《碎玉蝶》 正文 第01章 遇美 , 那是六月平常的晚上,电灯刚刚亮起来。周玉良昨晚跳了大半夜的舞,不过略略沾了沾枕头,又侍奉老姨太打一天的麻将,早疲倦不堪了,不断捂嘴打哈欠。但寄人篱下,母亲都极力抖擞精神守着,替老姨太打着蒲扇,他又怎敢回去睡大觉? 老姨太朋友一个个嚷着要喝新鲜的艇仔粥,老姨太身后的母亲眉头一皱,目光像刀子一样飞向他,示意他赶紧出去买。 他倦意正浓,腿脚酸软,不想出去,家里男仆女佣多得是,凭什么又是自己跑腿?正愁找不到借口,电话铃铃铃响了,他扑过去,却是董娜打来的,说家里有个舞会,问他来不来凑个热闹。 七点才通知,以示不过临时起意,并未特别将他放在心上。董娜恼他半月多了,去上海玩了一趟,今天还是第一次打电话过来。 “妈,董伯伯的千金找我去他们家,去还是不去呢。”他拖长声音,懒洋洋道。 麻将桌边的人全往他这边望过来,老姨太忽然扑哧一声笑了:“那快去嘛,董昌年那家伙,这两年发得不清不楚,若肯提携你一把,你小子受用不尽,连带老太太我,也享你的福了。” 她是祖父最后一个小妾,比母亲大四岁,开口闭口都以老太太自居,但说话语气却抹不掉昔日出身花艇的娇媚。 其他牌友不住地恭维,说以良少爷的人才,便是当董昌年的女婿也是绰绰有余的。 他母亲一听,眼睛里立时放出光来,笑嘻嘻道:“那是那是,我们阿良眉是眉,眼是眼,当年读大学不知多少女生追的……” 一听提起大学,周玉良便像刚刚咽下一口浓痰,幸亏老姨太也不满母亲多嘴,咳嗽了一声,吩咐他赶紧去梳洗,又提醒一句,皮鞋脏了,记得换一双白皮鞋。 将要出门时,管家抱来一大束鲜花,用彩纸包好,花瓣上还洒了滴滴水珠,道是老太太吩咐专门送给董小姐的。 周玉良接过鲜花,笑嘻嘻说一句代我谢谢老太太,朝管家鞠了个躬,便出门去了。 董家不比老姨太幽深如山洞的旧宅,三层大洋房兼大花园,高大,宽敞,气派,远远的便听见了笑语喧闹。 这才是人生! 他的心顿时明亮起来,脚步也快了。 董娜一身娇黄的长旗袍,尤其显眼的是一对亮晶晶的钻石蝴蝶领扣,她满园子飞,不断跟人打招呼,笑声咯咯响个不停。 “难得董大小姐居然肯穿旗袍。”他暗暗在心底里道。 把花送给董娜时,她不接,斜眼看着他,问:“这又是从哪个花艇偷来的?” 周玉良皱着眉头道:“天地良心,这是我亲手剪的老太太窗下的宝贝,回家还不定被老太太罚跪多久呢。不信?你摸摸看,我手上被刺了十多个洞。” 明知道他胡说八道,可看着他挂着两个黑眼圈、可怜巴巴的样子,想来这些天自己冷落了他,他定是日夜寝食难安,董娜有点不忍心,接过鲜花,往他头上一打:“算你有点诚意!” 这一打,周玉良确定,以前的事情就算翻篇了,往后只要小心侍候着,董家大小姐多半不会再翻脸的,大哥二哥再训斥自己花天酒地不务正业,自己便能挂出个绝佳的挡箭牌。 他心情放松,便放眼看看今日来了哪些朋友,却看到不远处凉亭边倚靠着一个年轻女子。 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周玉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他见过甚至经历过许多美女,但她,真的当得起惊心动魄四个字。 并不是倾国倾城的绝色,薄薄的唇,薄薄的身躯,细长的脖子,他不由想起了上个月在拍卖会上看过的定瓷,单薄,易碎,就连董昌年捧在手心也是战战兢兢的。 她一身素淡的白竹布旗袍,与这浮华盛宴格格不入,根本就是一只定瓷小碗摆在一桌金边瓷碟边上。 心头蓦然想到,“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着燕脂匀注”,那女子,仿佛也是用冰绡轻轻叠出来的。 他想走过去搭讪,一时竟想不到如何开口。背后凉飕飕的,冷汗如蛇般游走蔓延。 她却站起来,走了。 细细的腰肢,窄窄的脚步。 他茫然地望着她微微摆动的裙裾,仿佛孩童时代望着水面上跳动的鱼钩鱼漂。 只不过,他是水面下那条极力挣扎的鱼。 “那是谁?”他问,目光定定望着她消失在花树丛中。 董娜娇笑着问:“你说谁?” “刚才——倚靠在柱子边的白衣小姐——”他倏地住了口。 董娜一向恃美行凶,最是骄傲,自己奉召前来,陪在她身边,却问起另外一个女子,不啻在她脸上用毛笔涂了浓重的交叉,大大不妙。 记得小时候趁她睡着,拿笔在她脸上涂了个交叉,她不知道,醒来一走,惹得众人大笑。她懵然不知,只知道大家都在笑自己,看着看着,哇一声嚎啕大哭。他内疚起来,牵她去洗脸。她皮肤嫩,墨汁渗进了皮肤,怎么也洗不掉,再擦,毛巾上一片血痕,皮肤搓破了。他吓得也哇一声大哭起来。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左脸颊上都涂着一大块黄黄的药膏,不肯见外人,除了他。见他的原因,是要他补偿,给她换药,趴在地上做马。他不肯爬,她便惨兮兮道:“阿良哥,哎呀,我的脸又有点疼了,不知道会不会像爸爸说的那样变成丑八怪。” 当时那么小,就晓得捉住他的痛脚,要挟他,揉捏他。 果然,董娜面色已经变了,额头浮起一片浅红。 以为她会雷霆大作的,她突然再次娇笑:“我知道,就是不告诉你!” 他看着董娜,心头陡然升起一阵惶恐。 难道,她竟是董昌年新纳的姨太太? “呵,好啦,逗你呢,你喜欢她不是?她是我家的亲戚,刚来省城不久,想报考大学的,胆子小,越是热闹越是喜欢一个人躲着,你啊,去那边荷花池看看。”董娜笑嘻嘻地伸出右手,拂过他的脸颊。 周玉良以前曾经为这个动作动心过,觉得既俏皮又可爱,现在却突然想避开了。 “她有点像以前一个同学,我去看看,是或不是,都心安了。” 他夸张地弯了弯腰,道了一声不好意思,拔腿就跑。 董娜在他身后,收回长长的目光,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骗鬼呢,谁不知道他从小到大读的都是男校!不过让他碰个钉子,也好。 正文 第02章 谁欺负了你 , 云太厚实,天上乌泱泱的,看不到什么星星。 庄晓蝶怅然地望着荷花池里倒映的灯光,水动,光影也动,闪闪烁烁的,倒像一片繁星。 晚饭时,董娜假装不经意地提起一个名字,说在上海偶然遇到了,他似乎想进明星影片公司做电影明星。 星,明星,繁星。 往事也随之闪烁明灭。 “密斯庄,你的光芒,如同繁星,难以磨灭。” 这是初中毕业纪念册上第一页的留言。 她只看到这一页,这一段。 纪念册便给董娜抢了过去,随手翻了翻,嘴角一挑,歪着头道:“难以磨灭?恩?想不到他也爱你。”一甩手,纪念册给扔进了火炉里,哔哔啵啵烧起来,蓝的光,红的光。 是的,她不过寄住在董家的一个穷亲戚,哪来的什么光芒,就算有,也是沾了董家的光彩! 董娜双手叉腰,得意洋洋望着她,又有些好奇,大概以为她要大哭的,她却没有,看了一眼火焰,便拿过一本书低头细看。 董娜也自觉无趣,讪讪道:“不好意思,我一时手滑——” “恩,没事。”她说。 真的没事? 不,虽然她来不及仔细看落款那个甜蜜的名字,却也知道,那峻拔有力的字迹是谁的。 唐棣。 虽然同班,两人其实很少说话,偶尔相遇,她低头,他匆匆走过。记忆中只有一次,她在教室前面的石椅看书,他在她身边,问一句:“你也在这里看书?” 她点了点头。 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风吹着栏杆上的凌霄花,花红红火火的似乎就要烧起来。 一群白鸽子带着鸽哨从东边来,飞过蓝色的天空,盘旋一圈,迅速又回去了,飞入东边一座高高耸起的石楼。那座石楼是整个小城最高的楼,顶上有个尖尖的红色小亭子,亭子边还有一棵树,一圈围在黑色铁栏杆内的花。 “我的鸽子。”他说。 “哦。” 她仰起头,迎着阳光,眯着眼睛,想看那群鸽子还会不会再飞来。 然而,鸽子没有再飞。 她回头,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走了。 往后,在路上走时,偶尔会遇上一群鸽子盘旋飞过,她总忍不住抬头望望,是不是当初那一群。 在他跟自己说话后的第二天,唐棣的父亲被暗杀,他们迅速搬离了城里最高的石楼。 很长一段时间里,唐棣都没有再回来上课。 她曾经走到石楼对面,看着新的一家在石楼里兴高采烈地出出入入。 石楼顶上没有鸽子飞起,落下。 据说新搬进来的市长出过洋,讲究卫生,不喜欢养鸽子,石楼顶上那一窝鸽子,都叫人抓了,炖了鸽子汤。 他连毕业照都没拍。 没想到毕业纪念册里有他。 过了几日,趁董娜与新交的小男友出去吃西餐,她偷偷拿出董娜的毕业纪念册翻看,个人相片第三页,便是唐棣。 挺秀的眉毛,带着笑意的双眼,还是无忧无虑的他。 三年了,他们都离开了家乡小城,她来到省城,他出现在上海,他还好?上海那么繁华那么洋气,各国美女如云出没,想必他早忘记自己了吧。 她轻轻叹了口气,身后也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她瞬间毛骨悚然,仓皇回头,对上了一张年轻英俊的脸,一对眉毛尤其浓黑英气,颇有几分唐棣的影子,然而他双目却懒洋洋的,将睡未睡的模样。 “啊,不好意思,我太鲁莽,吓到美丽的小姐了。”那人道歉,朝她行了个大大的鞠躬礼,抬起头时,嘴唇角上一只又深又圆的酒窝,稚气未泯。 他真不该出现在灯红酒绿的董家花园,而应该出现在绿树成荫的大学校园,右手拿着几本书,一面走一面念诵诗词。 “幸会幸会,美丽的小姐,我叫周玉良,不知是否有幸知道美丽的小姐芳名?” 周玉良。 原来他便是董娜常常挂在嘴边的纨绔子弟周玉良。 听董娜念叨多了,她一向以为周玉良应该是个打着丝绸花领带、梳着油滑大背头的花花公子,谁知一见面,全然不是那个样子。 他虽然半开玩笑,说话一点也不令人讨厌,甚至会让人觉得他好像半撒娇的弟弟,明明他应该比自己还大上几岁。 不管岁数如何,孤男寡女,共处荷花池,若是被有心人看在眼内,还不知传出多少闲言碎语,董娜又不知要闹多少风雨。 她站起来,拂了拂裙上皱褶,朝他点了点头,离开了荷花池。 然而,客人散尽后,董娜气势汹汹闯进了她房间。 她刚刚梳完头发,准备睡觉。 董娜抢过她小梳妆台上的镜子,往地上一摔:“庄晓蝶,你什么意思!又要抢我的男人!” 什么叫抢她的男人,还又!这样的大帽子扣下来,庄晓蝶就算脾气再好,也忍不住反唇相讥:“董娜,你什么意思?喝醉了,找你男人撒气去,别找我!” 董娜听了,越发有气,操起她房间内小物件,摔的摔,踩的踩,闹得满屋子人都惊动了,纷纷往这里来。 董太太见女儿闹得不像话,一把扯过她,要她回自己屋里去。 “妈,你不知道她都做了些什么!阿良哥今日找我道歉,她偏截了去,两个人躲在荷花池边嘀嘀咕咕大半天,许多人都看到了,也不怕丢了董家脸面!” “别胡说八道,晓蝶不是那种人。”董家二公子董安邦一向喜欢庄晓蝶,见自家妹子这样诋毁她,顿时提高了声音,替她说话。 “吗,你听听,别说阿良哥,就连二哥都处处向着她,我,我算什么董家大小姐!”董娜扑在董太太怀里,嚎啕大哭。 董太太一面轻拍她背脊一面道:“别哭,别哭,妈替你主持公道,谁欺负了你,我饶不了她!” 董昌年刚好踱到门口,听到太太这么说,心中不悦,道:“阿如,娜娜一向刁蛮,你又不是不知道,只有她欺负人的份,哪有别人欺负她的份?你再看看,她把晓蝶的房间都砸成什么模样了,你也不管管!” “妈,你听听,爸说的都是什么话!”董娜越发呼天抢地。 庄晓蝶一直静立在旁,此时上前几步,道有话要跟董伯父说。 董娜要骂她恶人先告状,被董太太拍了拍肩头,暂时忍耐住了。 正文 第03章 离开 , 庄晓蝶随董昌年来到他书房里。 书房宽敞明亮,胡桃木书桌上摆着一尊财神像,正对房门的墙上是一幅名家书法,上有四个字——财源广进,墙边则是一排洋气的玻璃面书柜,柜里满满的都是些新近流行的翻译小说。 除了二公子董安邦外,也就庄晓蝶来这里拿过书。 董昌年说过,只要她想看,随时可以进书房拿书。 这次庄晓蝶提出,为了准备大学入学考试,她要搬出董家,到外面租房子住。 董昌年重重叹了口气,道:“晓蝶,你是不是埋怨伯父照顾不周,让娜娜欺负你了?惭愧惭愧,伯父教女无方,惯得娜娜无法无天,让你受委屈了。” 当年,庄晓蝶父亲与同乡董昌年一起到省城闯世界,替他挡子弹死了,董昌年在灵前发誓,从今往后,把庄晓蝶公公嫲嫲当自己的父母,养老送终,把庄晓蝶当自己的女儿,培育成才。 他说到做到,先后送了两位老人的终,又把庄晓蝶接到自己老家,陪女儿一起读初中,吩咐太太好生照顾。如今又接她出来,有意送她读大学。 这年头,就算大户人家的女儿,也没几个读大学的,董昌年对她,不可谓不照顾周到。 庄晓蝶连忙道:“伯父言重了,真教晓蝶无地自容。伯母对我如同亲生女儿,饮食使用,无微不至。董娜待我,也如姐妹,牙齿还会咬到舌头,姐妹之间有几句争执,又有什么奇怪的。着实是我之前底子薄,眼看大学入学考试将到,倘若没用心复习,考不上大学,辜负了伯父一番心意,晓蝶到时候真真过意不去。还望伯父成全我,不怨我不识抬举。” “嗐,我还当什么事情呢,考不上就考不上,好歹伯父也是几个大学的董事,到时候我给他们捐一大笔钱,替你们两个——” “伯父!”庄晓蝶望着董昌年,眸中泪光闪烁。 她不喜欢示弱,更不喜欢演戏,但此刻,却不得不动用自己的泪水。 “伯父,临别家乡时,我在公公嫲嫲和爸妈坟前发过誓,一定考上大学,做我们镇上第一个女大学生。若是伯父花钱,虽是疼我,却辜负了我在坟前发下的誓言,我、我真不知道如何向他们交代……” 董昌年考虑了一番,应允了她的请求,但有一个条件,房子,他来安排,保管清净,方便,让她安心备考。 庄晓蝶答应了。 她没想到,自己真的可以脱离董家,一身轻松回到房间里。 房间早已收拾干净了,砸坏的镜子等东西,也一一填补上了。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两眸灼灼,面颊生红,董伯父哪会看不出自己鸟出笼的欢喜! 然而,她管不了那么多了,从明日开始,她便再也不必寄人篱下了,相比自己的欢快,伯父一时的伤感,便随风飘散了。 第二日,董娜他们还未起床,庄晓蝶提着藤条箱子,随管家悄然离开了董家花园。 管家替她租的是找书街后院里一间平房,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地面墙壁也无湿气雨痕,院内有厨房、厕所,也有自来水龙头,离墙不远一棵龙眼树,墙角还有十多盆兰花一株三角梅,满树繁花都爬出墙头了,看着就令人心开,加上房东周太太衣着朴实,言语利索,她一看便喜欢上了。 管家说她要安心备考,让周太太管饭,房租伙食费一起都给了。 周太太连声道好,让他放心,自己做的饭,好吃,也够营养,保管小姐精神头足足的,考试中个女状元。 从那天起,庄晓蝶便住下了,每日看书,背诵,看董安邦送她的资料笔记。 周太太做饭手艺的确不错,每日三餐,荤素搭配,味道也很好。 吃了几日,她忽然发觉一件新做的旗袍腰身有点紧,一捏,腰肢上居然真的拎起一块肉来,想想原因,一来吃得合意,二来不必寄人篱下看人眼色,便心宽体胖了。 周太太再端饭菜过来时,她嚷嚷胖了,要少吃点。 周太太抿嘴笑:“也就你们小姑娘嚷嚷胖了胖了不可厌,换了我们,就算长了二十斤肉,也只能偷偷藏着不敢作声。” 庄晓蝶伸出右手食指,顺着周太太窈窕的身姿划了一道弧线,道:“胖?只怕再过二十年,你也长不出二十斤肉。” 周太太笑得前俯后仰,说小姑娘嘴甜,可人疼,转回厨房,端出一碗木棉花茶,劝她喝了,去去湿气。 庄晓蝶接过碗,正要喝,忽然站起来,道:“小妹妹,别动,姐姐来接你。” 她把碗塞塞回给周太太,整个人急急脚扑向屋檐边。 周太太回头,却看见自己与邻居挨着的墙头上,正蹲着一个扎着两根短辫的小姑娘,赤着脚,探手去搂三角梅的花枝。 墙高而窄,小姑娘身子歪斜,稍有不慎,便成大祸。 周太太向来心血少,骤然看见如此惊险一幕,心跳声大震,手脚酸软,竟挪不动半步。 小姑娘闻声,抬头朝她们嘻嘻一笑,喊道:“漂亮姐姐,你觉得哪一枝最漂亮?” 此时庄晓蝶已经跑到了墙边,但墙太高,她根本够不着,眼见小姑娘勾住花枝摇摇欲坠,她一时心急,踢掉木屐,抱住龙眼树歪斜的枝杈一荡,把半个身子荡到了树上,继而双手与腰肢用力,整个人爬到了枝杈上,扶着顶上树枝,整个人踩着一根斜斜伸出的树枝,快步走到墙边,对小姑娘道: “小妹妹,你会爬墙,会不会爬树?” 小姑娘骨碌碌转动着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珠,道:“谁不会爬树?” “来,我跟你一起爬下去,那边的阿姨做的糖水可好喝了,她要请我们一起喝糖水。”庄晓蝶笑眯眯道。 小姑娘忽然脸色一变,骂道:“你们都是妖精,就会说好话哄人,我才不上你的当呢!”话音未落,她一松手,搂住的花枝弹过来,狠狠打在庄晓蝶的腿上。 天气正热,庄晓蝶旗袍下光着腿,这一下,不知被多少花刺刺中,痛得她差点手一松载下去。 “喂,小姑娘,人家姐姐怕你摔了爬上去救你,你怎么恩将仇报!”底下忽然传来一个激愤的男声。 正文 第04章 刁蛮小姑娘 , 庄晓蝶此时站在树上,自觉不雅,连忙收拢双腿,要把小姑娘拉过来,谁知小姑娘回身捡了一片断瓦,用力一扔,底下啊啊两声尖叫。 庄晓蝶往下一看,底下不远扔着一大束鲜花,花旁边有个白西装男人,一手持着巴拿马白草帽,一手捂着额角,阳光还烈,照见鲜血如小蛇沿着他指缝迅速游下,分明刚刚被小姑娘那块断瓦砸中了。 “小妹妹,你——”庄晓蝶抬起头,才发觉,墙头上的小姑娘不见了,方才没摔倒的声音,应该是她自己爬下墙那边去了。 小姑娘身手如此敏捷灵活,倒是自己多虑了。 她下了树,吧嗒吧嗒踩着木屐往回走,腿上一阵阵的疼痛,一摸,手上同样血淋淋一大片。 “那小姑娘,好狠毒!”白西装男人怒气冲冲道。 周太太掏出手绢替他捂住了伤口,但肩头还是溅了好几滴血迹。 “庄小姐,你的腿——等等,我房间里有药粉,止血最有效。”周太太跑进房间里,不多时又拿着小药箱跑出来。 白西装男人让她赶紧替密斯庄包扎。 庄晓蝶怎么可能当着一个年轻男人的面摆出两条腿来清理伤口?她推说自己要先料理伤口的花刺,先回房间去,让周太太替他先包扎。 男人还要说,周太太劝道:“别推三阻四,再耽搁下去,要端面盆来接血了。” 庄晓蝶回自己房间里,才发觉,旗袍血迹斑斑,左腿长长短短拉了三道血口子,右腿伤得最重,糊了一大片血迹。她拿手绢揩拭了血迹,腿上扎的、拉的,惨不忍睹,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留疤,若是腿上密密麻麻一大片伤疤,往后如何见人? 那小姑娘说变脸便变脸,可见在家里是被人娇惯宠坏了的,往后有机会,将她好好教训一顿才是。 一阵光影摇动,周太太走了进来,叹息道:“好端端的腿,弄成花面猫一样,真是——唉,来,先把药涂了。” 那罐药粉灰不溜秋的,像石粉,但散发着一种呛人的腥味。周太太用手指舀了,抹平在庄晓蝶腿上。 庄晓蝶连忙道谢,又问她这是什么药粉。 “呵呵,这是我老家秘传的老鼠粉,外面药房可买不到的。”周太太神秘地道,“止血效果一流,不输云南白药。” 庄晓蝶胆子虽大,却害怕老鼠蟑螂,听说是老鼠粉,不由胆战心惊。 周太太哈哈一笑:“哟,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别怕,老婆饼里都没老婆,老鼠粉里会有老鼠?” 庄晓蝶心神稍定,周太太又带笑埋怨她来了这几日,都不说与东山远清园周家三少爷有交情,自己着实怠慢了。 东山远清园周家? 庄晓蝶终于想起来了,外面那个年轻男人,便是之前在董家见过的那个纨绔子弟周玉良,董娜的裙下之臣。他到这里来,可是找自己?上次莽撞还不够,又追到这里来! 一想到给他看到自己穿着旗袍站树上,她心头一阵烦躁,道: “我不认识什么东山周少爷西关周小姐。” 她话中带气,周太太哪里听不出?只当两人闹性子。她笑了笑道:“周三少额角破了相,回去只怕要挨老太太好一顿埋怨呢。” “那又怎样?又不是我砸的。”话出了口,她也有几分后悔。那个花花公子若不是替自己说话,又怎么会挨上一瓦片?自己这样说,倒有点蛮不讲理了。 周太太连声道:“是是是,真要算账,找隔壁那家去。话说老潘家的房子什么时候租出去了,我出出入入,居然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提到隔壁那家,周太太说要带周三少到隔壁家去,跟那家大人说清楚,好好管教管教那小姑娘,今天揭瓦,明天还不定放火呢。 她出去后,跟周玉良两人在院里说了一会话,周玉良朗声道:“密司庄好好养伤,玉良改日再来探望。” “周先生客气了,你我本不相识,不劳挂记,周先生——”庄晓蝶倏地住了口。 她本要说他应该多去董家花园陪董娜,可是这样一来,谁都会误以为自己在吃董娜的醋吧,至于周太太的误会就更加是水洗不清了。 她换了蓝布旗袍,将污了的淡蓝旗袍泡在面盆中,搓了搓,血迹只是淡了些,洗不干净,心中不由一阵烦闷。腿上盖了一层药粉一层纱布,闷热难当,也隐隐痒了起来。 明知千万不能挠动,她只能拼命转移注意力,用力搓洗旗袍污迹,几乎连手皮都搓掉了,突然听见一阵高而长的尖叫,简直要刺破耳膜,每每以为要断了,结果高上加高,那尖叫越发锐利起来。 听声音,是小孩的声音。莫不是姓周的真的到隔壁投诉了令小姑娘挨了打? 本来她也打算教训教训下小姑娘,然而她哭成这样,分明挨了极厉害的打。 她一瘸一拐走出去,迎面撞见怒气冲冲的周太太,问她怎么回事,周太太说那小姑娘真真了不得,周三少才跟她家人说两句,她便叫破了天,气得周三少跑了,自己再不回来,耳朵也要聋了。 “她挨打了?” “挨打?她这副无法无天的模样,简直就是齐天大圣再世,谁敢动她一根毫毛?她妈妈还不住口的哄她,生怕她磕破了半点皮,真没见过这样做妈的!” 难怪小姑娘那样刁蛮又凶狠,原来背后有个不明事理的妈。庄晓蝶也断了去查看的心思,将面盆端到自来水龙头边,要继续搓衣服。 周太太忙不迭抢过面盆,道:“你两条腿都伤了,蹲不下,又万万不能沾水,我替你洗了吧。” 庄晓蝶要夺回来,她将面盆藏在身后,笑盈盈道:“庄小姐,你也别跟我客气,你是房客我是包租婆,不是一家人也进一家门,这点小事,你周姐我代劳了。” 她这番殷勤切切,又与过去不同,自是看在周家少爷的份上。庄晓蝶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牵扯,但若跟周太太再次声明自己与周少爷并无瓜葛,只怕此地无银三百两,周太太立刻摆出一副“我懂”的表情。 她只好谢过周太太,想着改日再谈清楚这个问题,又想着伤好了,出点钱买点叉烧或者烧鸭答谢周太太。 正文 第05章 七国般乱 , 傍晚,一位梳着长辫子穿着木屐的顺德小妹找上门,寻周太太,送上一篮五彩缤纷的鲜花和一盒药膏,道这玉颜膏是少爷搜遍大半个城寻来的,止痒祛疤效果顶好,一时买多了,分家里亲戚,也送周太太一盒,记住用前务必清洗干净伤口,不出半个月,保准肌肤恢复如初。 周太太心里清楚,醉翁之意不在酒,连忙斟茶上点心,又要留她吃晚饭。 顺德小妹摆摆手,说还赶着回去复命呢,哪敢耽搁功夫。 周太太送到院门边,往顺德小妹手里塞了张钞票,道一声阿姐往后有空常来玩。 顺德小妹捏着掌心的钞票,往院内远远瞟了一眼,飞快道:“五太太,你也不是外人,我跟你说句贴心话,我们老太太和太太的脾性你都是清楚的,庄小姐这样的孤女,不能长久的,更不要起别的念头。” 周太太赔笑道:“我看他们两个,生疏得很,只怕是三少一时贪玩逗趣罢了,这姑娘,倒庄重得很。” 顺德小妹撇了撇嘴角,道:“庄重?三少爷面前何曾有过这样的姑娘?你不妨多劝劝她,若顺利的话,既得了安宁,又在老太太面前积了功德。” 周太太连连点头。那顺德小妹道一声别送了,木屐声橐橐,径自远去。 周太太见她出了巷口,才握着药膏回屋,一肚子计较转了又转,最后把心一横,问庄晓蝶双腿痒不痒。 庄晓蝶之前擦了老鼠粉,血止住了,专心读了一个下午的书,早把腿伤忘了,此时听周太太一提,顿时觉得双腿又毛又痒,仿佛几十只毛毛虫在赛跑,恨不得立刻挠上千百回,心知万万不能抓破皮,死死忍住,苦笑着望向周太太。 “我这里倒有盒西洋药膏,来,试一试,包你半个月后便看不到半星伤疤了。” 她从竹壳暖水瓶倒了半盆温水,帮庄晓蝶细细清洗了伤口,轻轻敷上。 一股清香飘散,腿上伤口一片清凉,庄晓蝶仿佛嚼了满口薄荷叶,心头烦躁退减,连声多谢,赞药膏好用。 “那是,这西洋玉颜膏,就是比一般药膏好用,改日我也囤上十盒八盒。”周太太拿起药盒子端详,盒子上花花绿绿的都是西洋文字,还配了一个深目高鼻的金发西洋美女侧面像。 庄晓蝶看了看英文,不由笑了:“这玉颜膏,是湛江童家药厂出的。” “嗐,湛江出的?何必满身鸡肠文呢,我还当是西洋来的呢。”周太太一声叹息,突然噗嗤一声笑了: “如今这世道啊,不认几句鸡肠文真不行,要不是你提点,改日我跟姐妹们推荐,只怕要大出洋相。” 庄晓蝶见她眼神闪烁不定,明明笑出声来,眼中却没一点笑意,分明压了大心事,想想之前的老鼠粉,又看看旁边崭新的药膏,问道:“周公子送来的药?” 周太太瞠目结舌,有心否认,对着她亮晶晶的双眼,竟出不了声。 庄晓蝶心中了然,道: “姐姐,我和那周公子确实不熟,往后他送礼物来,你都代我拒了吧。这药膏,你也代我——” 药膏已经拆了用了,还也还不上。她托周太太打听打听,这药膏价钱如何,自己会还给他的。 正说着,院外有人喊晓蝶。庄晓蝶听出是董娜的声音,刚出屋,一身红裙的董娜旋了一个大圆圈,扑入她怀抱: “没想到是我吧?出来几天,想我没?你不在家,我都要无聊死了,想说话都没人!唔,你快快跟我回去吧,我都快闷死了!” “哪里没人?在你眼里,潭公子潘公子杨公子等等都不是人?” 庄晓蝶没想到,董太太也来了。 董太太当然不可能跟董娜一样无聊想她了,也不可能只是陪董娜来这里看看。她有何目的? 庄晓蝶打了招呼,请董太太董娜进去喝茶。周太太端茶上点心,赞董娜红裙漂亮,衬得人格外水灵。 董娜却勃然变色: “你的意思是我要裙子衬着才显得水灵?” “娜娜,明明周太太是说格外水灵。”董太太一句话勒住了董娜,目光轻轻一转,叹息道:“你也不看看晓蝶过的是什么日子,还有心思在这里胡搞蛮缠!” 房间内本来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和那只带来的藤条箱,幸亏周太太又搬来两只椅子。董娜本来对庄晓蝶心怀怨愤,既疑心周玉良金屋藏娇,又怀疑庄晓蝶以退为进对周玉良另有图谋,此时见她过得如此清苦,心生歉意,拖过庄晓蝶的手,亲热地摇了摇,道: “晓蝶,这不是人住的地方,跟我们回去吧,我再也不跟你发脾气了,你也别生我和妈妈的气,好不好?” 董太太苦笑着对周太太摇了摇头,以示抱歉。 庄晓蝶连忙道:“哪里话,我哪里生气了,这么大的帽子,我可戴不了。我来这里,纯属贪图安静,专心备考。你知道我脑子没你聪明,这不躲这里来临时抱佛脚吗?” 董娜刚要说话,突然听到砰一声有人摔碗,紧接着有人大声哭起来。她耸了耸肩膀:“你确定这里安静?” “这是邻居家小孩不懂事,庄小姐很用功念书的,夜夜读到一点多还不肯睡觉呢。”周太太道。 “夜夜读到一点多?”董娜瞪大眼睛,“难怪你两只黑眼圈!呀,怎么得了?”她转头问董太太常用的去黑眼圈的药叫什么。 董太太咳了一声,正色道:“晓蝶,你看看你自己,过来才几日,瘦了那么多,这怎么得了?若是你伯父看到了,还不心疼死?” 庄晓蝶终于明白,原来董太太这番前来探望,不是顺便陪董娜,而是奉了伯父的命令来走过场,也许她挨了伯父的重话。 一旦明白,庄晓蝶反而轻松许多,笑笑说:“我知道伯父伯母都疼我,但我笨嘛,总要多下功夫,伯父那边,还得麻烦伯母替我说几句好话。” “嗐,你客气什么呀,跟我回家就是。考大学啊,那得看运气,运气好的话,闭着眼睛答题都能进大学,运气不好的,就像周玉良那傻瓜,考上了大学还被撵回家——” “有活人没有!给我滚出来!” 屋外突然传来怒气冲冲的叱喝,院门被捶得砰砰响。 董娜吓得哇一声钻进董太太怀里,董太太也变了脸色。庄晓蝶扶着周太太,道:“走,一起出去看看。” 正文 第06章 是你们欺负我女儿? 院门边,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正用手中棍子砰砰击打着院门,满脸不耐烦。一见庄晓蝶出现,上下打量了她们几眼,嘿嘿冷笑。 庄晓蝶捕捉到手下周太太的肩膀猛然一震,分明受了极大惊吓,她赶紧往前两步,将周太太遮在背后,道:“这位大哥——” “谁是你大哥!哼哼,亏你们做得出!”大汉又在院门上用力敲了一记,分明有意给她们一个下马威。 庄晓蝶以为地痞来捣乱,对这依仗武力要欺负女人的汉子,心中厌恶至极,但周太太却不认识这个男人,但见他怒容满面,来者不善,生怕庄晓蝶吃亏,连忙往前赔笑道: “这位大哥,有何贵干?” “有何贵干?哼哼,亏你们做得出!”男人不直说,锐利的目光一遍遍扫过她们,手中长棍一头也重重顿在地上。 庄晓蝶越发肯定,这定是地痞来要好处的,她瞄向周太太,周太太面色越发白了,双手无意识地盘着手指,都快要把手指折断了。 她正要说话,周太太勉强笑道:“这位大哥说得奇怪,我们在自己家里,不知哪里得罪了大哥。” “砰!” 男人把手中棍子往地上一顿:“你们欺负了我女儿,敢做不敢认吗!” 两人这才恍然大悟,今日那个刁蛮任性的小姑娘,竟是他的女儿,有这样的爸纵容娇惯着,难怪小小年纪便肆意妄为。 周太太连忙解释:“大哥,你误会了,我们哪里敢得罪你家千金,是她爬过墙来摘花——” “摘你几朵花,你就要打她骂她?她是我女儿,做错了事情,自然有我这个做阿爸的管教,犯得着要你多管闲事?” 见他这样蛮不讲理的护短,庄晓蝶再也忍不住了,道:“这位先生,你连事情来龙去脉都不清楚,就撞上门来喊打喊杀?你家姑娘爬过墙来摘花,你不担心她摔下墙头?她对你说我们打她骂她,你就认定我们真的是打她骂她?子不教父之过,你再这样处处护着她,日后有你哭的时候!” 男人右手一挥,手中长棍指向庄晓蝶,两只牛眼似的大眼睛瞪着庄晓蝶。 庄晓蝶怒火正盛,毫不回避,也瞪着他。 周太太见势头不好,扯了扯庄晓蝶的袖子,示意她收敛,又道:“这位大哥,有事慢慢说,你这样突然跑到我们家来喊打喊杀,我们两个女子真真吓坏了——” “吓坏?不见得吧。”男人冷笑道。 庄小蝶正要反唇相讥,墙头上传来一句: “吓死你们,活该!” 男人脸色立刻变了,声音也变了:“珍珠,小珍珠,你小心点,别乱动,阿爸这就来抱你下来。” 他扔了棍子,就往龙眼树上扑,三两下,已经上了墙头。 小姑娘却不让他近,气咻咻说用不着他假装好人,自己飞快跳下了墙。 男人也跟着往那边跳过去了。 周太太摇摇头,苦笑:“这都什么人啊,摊上这么一对父女做邻居,往后,可不得安生了。” 庄晓蝶离开蔡家,本想过几日安生日子,见邻居父女一个刁蛮一个蛮横,日后还不知惹出多少事端,心头不禁一阵滞闷,垂眼瞥见横在地上的棍子,越发烦躁。 在屋内看了一场好戏的董太太和董娜终于出来了。 董太太说这里乱七八糟,住不得的,若是她伯父知道了,定然要心疼死,劝庄晓蝶立刻收拾行李跟她们回家。 董娜也搂着她脖子,说那个男人太可恶了,简直就是野人。 庄晓蝶见董太太劝得殷勤,眼睛里却闪着淡淡的笑意,可见心中对方才男人的大闹感到畅快,自己如何能跟她们回去? “累伯母操心了。我看他也是护女心切一时冲动才这样莽撞,光天化日之下哪能真的杀人伤人呢?这点小事,伯母和娜娜也别跟伯父提起了,省得他笑话。” 董娜还要再说,被董太太轻轻拉了拉手阻住:“你不学人家晓蝶还要学呢,别打扰她安心备考了,走吧。” 她往周太太手里塞了一卷钞票,嘱咐她多买有营养的多照顾他们家晓蝶。 庄晓蝶红着脸,多谢她操心。 母女离开后,周太太叹了口气:“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庄晓蝶笑笑,不说话。她回到屋内,在桌前坐下,发觉课本和笔记翻过了,所停页面并非自己之前所复习的地方。 那对母女,原来并不相信自己真的躲这里复习备考呢。 再一看,玉颜膏的盒子有些异样,原本正面西洋美人像对着自己的,此时却歪了三十度角左右,打开,里面的说明书折痕也变了。 她拿出玉颜膏的罐子,揭开一看,膏药倒没什么异样。她差点以为董太太会在药膏里动什么手脚呢。 自己把人想得太坏了,董太太就算看自己不顺眼,也不至于下这样的手段。 庄晓蝶把玉颜膏推到一边,刚看了一页书,隔墙传来一阵长长的尖叫,不用说,又是小姑娘在耍横了。她父亲训斥了两句,只听到小姑娘哭叫道:“打啊,有本事打死我啊,不打死我你就不姓陈!” 恶人自有恶人磨,摊上这样的女儿,算他的报应! 庄晓蝶恨恨地想,目光重新回到课本上,但眼前一时浮起小姑娘得意洋洋的脸,一时浮起董太太笑眯眯的双眼,意乱心烦中,课本的字怎么也进不了脑海。 她叹了口气,望着小窗发呆。窗外,周太太斜对着她呆呆站立,仿佛西洋石膏美女似的,越发显得腰肢窄而长,也不知在想什么。 庄晓蝶重重拍了一记自己的额头,强迫自己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课本上。 当晚,她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和周太太被锁在屋内,眼睁睁看着火从外面烧起来,烧得噼里啪啦的,自己和周太太却无处可逃,外面却响起了响亮的笑声。 有邻居汉子的,有刁蛮小姑娘的,有董太太的,也有周玉良的…… 她骤然从梦中醒来,拥被半坐,冷汗潸潸,背脊生凉。 “妈,妈,呜呜,我要妈,我要回家……” 夜寂静,含糊的哭声,如小兽呜咽,伴随着男人笨拙而焦急的安慰,从隔墙袭来。 原来,也是一个离了故乡丢了家的可怜孩子。 庄晓蝶在心底里叹息着,抱紧了双臂。 正文 第07章 冤家 第二天,隔壁出乎意料的安静。 吃午饭时,周太太说隔壁租住老潘房子的姓陈,在码头做事情的,乡下妻子病死了,就把女儿和寡妇姐姐一块接出来,女儿怨他对妈妈不好,总跟他对着干,有事没事大闹一场,已经被房东撵着搬了好几次家了。 “姐姐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 “嗐,菜市场那边早传遍了,他们之前住竹栏街那边,被房东撵了才搬到我们独树街的。”周太太道,“说到底,也是可怜。” 可怜,她说的是珍珠小姑娘还是姓陈的? 庄晓蝶还没接话,院门外有人喊庄小姐。 庄晓蝶听得耳熟,过去打开院门,竟是董家一个叫桂花的丫鬟,提着小箱子,笑容可掬道自己是奉了太太的命令来照顾庄小姐的,往后就在这里专门听庄小姐使唤了。 庄晓蝶推辞不受,说自己也是租周太太的房子,这里地方窄小,再没多余的房间,再说自己一个人事情也不多,周太太又是个热心肠,洗衣做饭,都照顾得特别周到。 桂花却不肯走,可怜兮兮道自己不过一个下人,太太吩咐怎样便怎样,若是庄小姐不收留她,回去了肯定被太太扒掉一层皮,还望她可怜可怜自己。 周太太刚走过来,本要开口说几句转圜的好话,庄晓蝶却脸一黑,叱道: “下人?我还以为你才是主人呢,这世上哪有逼人使唤人的道理?还是说,太太怀疑我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害怕我坏了你们董府名声,专门派你来盯着我?” 这话说得分外重,桂花顿时慌了,忙不迭道绝没这样的心思,太太绝对是好意。 庄晓蝶拖了她的手臂,往外边走,嚷嚷道同她一块回董府,请董伯父评评理。 桂花慌忙挣脱手,说自己这就回去,绝不敢打扰庄小姐。 她拎着小箱子落荒而逃,院门外响起清脆的鼓掌声。庄晓蝶没好气一望,竟是姓周那花花公子斜倚在对面墙壁,用力鼓掌。 得了,自己刚把桂花撵走,他恰好便出现在门口,传到董太太和董娜耳中,又免不了一场风波。 周玉良两眼熠熠发光,薄而尖的唇角也忍不住往上翘:“哈哈,万万想不到,密司庄竟这样泼辣,倒真真小看你了。” 庄晓蝶砰一声把院门关上了。 周玉良在门外一叠声地喊密司庄,见没回应,又连声喊嫂子。 周太太看了看庄晓蝶,见她一脸怒容,赔笑道:“这样喊法,闹得四邻都知道了,也不是办法,我去,让他走。” 庄晓蝶恨恨道:“你跟他说,往后都别来找我,我不认识他!” 周太太打开院门,也不知说了什么,门外的喊声停了。 又过了一会,周太太回来了,笑眯眯道都说清楚了,庄小姐你要安心备考大学,让他别来烦你。 庄晓蝶不太好意思,往她碗里夹了一大块焖带鱼。 从那天起,周玉良果然绝迹了,庄晓蝶重新把心思放在复习上。 而周玉良与董娜之间,却闹起了大风波。 董娜打电话将他拘过去,盘问他和庄晓蝶究竟是何关系,为什么总围着她转。 周玉良笑笑,说:“你猜。” 董娜把手中的丝抱枕直接砸他脸上,道:“谁要猜你的破事!” 她气咻咻地斜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不再搭理他。 “呵呵,吃醋了?”周玉良瞟了她一眼,“看来有人吃醋吃昏头了,腿上的玻璃袜子勾破了个大洞都不知道。” “哪里哪里?”董娜赶紧弯腰抬腿检查,见双腿玻璃袜子完好无损,不由大怒,一脚踹过去:“好玩是吧?” 周玉良胫骨被踢个正着,狠狠吃了苦头,也生气了,不说话,站起来便走。 董娜满肚子气还没消呢,哪里肯放他离开,一伸臂,拖住他的手。 周玉良一甩,像甩掉雨伞上的水滴似的,甩开了董娜。 董娜自小顺风顺水,除了在周玉良面前,哪里吃过半点亏,此时见他简直当自己是乞丐一般嫌弃,又气又急,带着哭音嚷嚷道:“你就这么急着去找你的新情人?” 话出了口,她暗暗恼自己又像妈妈说的那样沉不住气,越是表现得紧张周玉良,他就会越发不当一回事。 周玉良熟知董娜最擅长胡搞蛮缠及迁怒他人,自己还易应付,万一真的杀到密司庄头上,只怕惹出大祸。 他停下脚步,回头笑道:“老情人都侍候不好,哪来的新情人?” 胫骨还痛,他整个人却坐回沙发上,刮了一下董娜的鼻子,道:“逗你玩呢,哭猫猫,脸都花了。” 董娜脸一红,心头却生出几分得意,快步走出了大厅。 周玉良闭眼斜倚在沙发上,嘴里哼着小曲,一面抖动右腿一面用手打着拍子,好不惬意。 董娜整好妆容出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吊儿郎当的情景,轻轻往他鞋底踢了踢,道:“跟得你们家老太太多,连哼的曲子都是粤曲小调了。” “嗐,好听就行,管它国语歌英文歌还是粤曲。”周玉良不以为然,说今晚正要陪一位朋友去珠江花艇上听小曲呢,问她要不要凑个热闹。 “我才不去!” “嗐,那可是正经人,英国留学回来的,大才子,人也好看,你不认识认识?” 董娜撇了撇嘴角,不上当,硬要周玉良陪她出去吃西餐,扬言吃得高兴了,才放他走,否则,别说珠江了,哪怕臭水沟,也别想去。 “行行行,大小姐吩咐,哪敢不去?别说吃西餐,就算吃叫花鸡,我周玉良也得舍命陪君子啊。” 董娜脸上又是红云两片。 小时候她去周家远清园做客,无意中听说叫花鸡,大感兴趣,吩咐周玉良抓了一只鸡,去了后花园,指挥他把鸡砸死,按照叫花鸡的大体做法,裹上了一重湿泥,又垒了一个小土窑子,把鸡扔进去,在上面烧木柴。后来估摸熟了,让周玉良把鸡挖出来,砸破泥壳,撕了一片鸡肉试吃。 那鸡半生不熟,没盐没酱,周玉良一吃便吐了。 一想起小时候,她不由感慨,小时候他多听话啊,要他向东,绝不会向西,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是以前那个温柔体贴的阿良哥哥,时不时跟她作对,她越不开心,他便越开心,真真像妈妈说的那样,简直就是冤家。 正文 第08章 上当 , 又过了一周,庄晓蝶与邻居家小姑娘珍珠渐渐熟悉。 说起缘由也简单,有一天早上她在院中石桌旁看书,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翻墙过来,蹲在她旁边,突然出声道:“这是姓陈的陈,我认得。” 庄晓蝶因她身世,心存怜悯,拿起旁边碟子里的烧麦,问她吃不吃。 小姑娘看了看烧麦,飞快舔了舔嘴唇,摇头道:“不吃,阿爸会骂人的。” “吃吧,有姐姐在,他不敢骂。不如我们来个比赛,看谁吃得多?” 小姑娘毕竟年纪小,瞬间抓过烧麦,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道:“肯定是我快!” 一碟十个烧麦,倒有七个进了她嘴里。 她乐呵呵说自己赢了,问有没奖励。 “有,你会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小姑娘点点头,又摇摇头。 原来她还未读书,只认识一个陈字。 “要我教你写名字吗?” “要!”小姑娘答得震天响。 庄晓蝶拿出笔记本和笔,教她写珍珠二字。 小姑娘很聪明,按着模板,一笔一划把字画完了,但看了看自己描下的两堆,又看看庄晓蝶娟秀的字迹,红着脸说自己写得难看。 “你才第一次写嘛,姐姐当年第一次写字时,比你写得难看多了,我阿公说简直是鸡扒狗啃的一样。” 小姑娘眼珠子滚了滚,哈哈大笑起来,说她阿爸的字也很难看,也像鸡扒狗啃的一样,往后等她写好了,定吓他一大跳。 难得小姑娘收敛了满身刺,庄晓蝶打蛇随棍上,让她往后有空可以过来,只是邻里邻居的,用不着爬墙,直接走几步,敲门就好。 小姑娘脸色大变,道:“你也嫌弃我野?” 她脾气变得太快,刚刚还乐呵呵的,转眼便又竖起满身刺,敌意大盛。 庄晓蝶不说话,静静看着她。 小姑娘在她安静的目光中像一个放久了的气球,逐渐萎缩,悻悻然道:“你嫌弃我就直说!” “你忘了我也爬过墙?我也是乡下来的,只不过你没了妈还有爸,我阿公嫲嫲和爸妈都没了。” 小姑娘脸上露出不忍和歉意,往庄晓蝶身边靠了靠,小声说:“我,我不是有意的。” 因为庄晓蝶主动透露身世,小姑娘似乎觉得她比自己惨多了,自己并不是世上最悲惨最伤心的人,余下时间,她心定了,乖乖坐在石桌前,一笔一划画珍珠二字,直到门外传来她姑妈的呼喊,才起身告别。 她走的是院门,而不是龙眼树和围墙。 从那天开始,她时不时过来找庄晓蝶,学会写珍珠二字后,又要学大牛二字。 庄晓蝶问大牛是谁。 “大牛哥是村里对我最好最好的人,从来不让别的男孩子欺负我,他说以后会娶我做他新娘子的。”珍珠兴高采烈道。 庄晓蝶一怔,忍不住想起了许久不曾想起的唐棣。 留给她的珍贵回忆,不过是短短两句话。 “你也在这里看书?” “我的鸽子。” 然而,三年来,这两句话在她脑海里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她一次又一次的回想,就连他说话时的神态,都一一补充完整了。 “姐姐,大牛两个字怎么写?” 珍珠摇动她的手臂。 庄晓蝶如梦初醒,晃了晃脑袋,仿佛摇掉了满头不切实际。她慢慢始一笔一划写下大牛二字。 珍珠指着那一撇,说牛字不对,牛明明有两只角的,为这么这牛字只有一只角。 刚刚端着点心走过来的周太太笑着道:“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了吧,我倒看看,你怎么办?” 庄晓蝶不慌不忙,在纸上写下牛字的小篆,问珍珠像不像一头牛。 珍珠连连点头。 庄晓蝶又把牛字几种变化写下来,跟珍珠解释了一番牛字的变迁。 珍珠说自己不喜欢现在的牛字,最喜欢最初的牛字,太像了,一看就知道。 “你大牛哥学的,就是现在的牛字哦。”庄晓蝶使出杀手锏。 珍珠立刻动笔:“我也喜欢现在的牛字。” 周太太暗暗对庄晓蝶竖起了大拇指,说她简直就是幼稚园里的老师,有模有样,又问她是不是打算考女子师范大学将来做老师。 其实,庄晓蝶打算考文学院的,但听周太太这么一问,突然心思一转,觉得考师范做老师也蛮好的,何况读师范有补贴,对不再想依赖董家的自己而言,实在是个好选择。 心念既起,她便拜托周太太替自己打听打听女子师范大学那边的报考事宜。 周太太愉快地答应了。 珍珠好奇地问:“你要读食饭大学?” 庄晓蝶一愣,继而点头大笑:“对,我要去读食饭大学,好好食饭。” 而周玉良此时在珠江边的花艇上,面对着侄儿,一个头两个大,手中笔也停在桌边。 侄儿周昶乃是大哥家长子,比他还大两岁,当着花艇姑娘的面,毕恭毕敬地喊他三叔。 花艇姑娘们停下吹拉弹唱,一个个故作惊讶:“三少,这是你侄儿?” 周玉良问周昶有什么大事那么急,非要跑花艇上来。 周昶看了看满舱姑娘,迟疑了一下。 “没什么不能说的,都是我朋友。”周玉良不以为然。 姑娘们嘻嘻哈哈,纷纷起身行礼,摇摇摆摆,出了舱门。 周昶抹了抹额上的汗,低声道:“三叔,爷爷十年忌日要到了,具体要怎么操办,各房晚上到远清园商量商量。父亲说了,一定要请三叔出席。” “我?我一个浪荡子,会做什么?能做什么?你们商量,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周玉良也起了身。 周昶不由拖长声音喊了一声三叔。 见他那样绝望,周玉良料定自己大哥肯定在周昶面前放了重话,周昶虽然从小一本正经的讨人厌,但好歹没对自己起过什么花心眼做过什么坏事。 他摆了摆手,道:“行,晚上我去。” 周昶喜不自胜,紧随其后。谁知周玉良又要他顺便去把账结了。 周昶一心要完成父亲命令,当下应承,一结账才发现上了三叔的大当,三叔并非只欠这一回,之前还挂着三千块的饥荒呢。 他有钱,但三千块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红着脸说只付今日的账,其他的,四时八节找他三叔要去。 老鸨姑娘们哈哈大笑。 周昶数了数,搁下八十块钞票,却被老鸨按住了手背: “这位公子,方才跟你开玩笑呢,三少不曾欠我们钱,相反,我们倒要给他钱才是。”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情! 周昶根本不相信,抽回手,落荒而逃,上岸时差点踩空踏板掉河里。 周玉良就在岸上等着他,笑眯眯道:“阿昶,你慌什么,难不成她们要吃了你?” 正文 第09章 针刺 , 周昶忍不住道:“三叔,你也是个聪明人,何必在这里厮混,随便做点什么也好,省得父亲他们说你。” 周玉良右手一转,巴拿马白草帽转了个漂亮的圆圈,飞到头顶,戴得刚刚好。 “我做什么不做什么他们都会说的,何必跟着他们走!”周玉良拍了拍周昶的肩膀,俨然长辈。 “三少,三少!” 身后传来女子的呼唤,周玉良刚转身,一个丫鬟匆匆赶来,将一封香气四溢的信塞到他手里,托他转给童公子,便笑盈盈回船上去了。 周玉良正要喊黄包车,却听到身边周昶很严肃地喊了一声三叔,笑笑道:“也就一个玩笑,阿昶莫要见怪。” 周昶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三叔,谁都可以看不起你,你不能看不起自己,不能继续这样沉沦堕落下去,要不,爷爷在天之灵,也会不得安宁的!” 这呆子,倒是一心替自己着想!周玉良心头又酸又涩,用力拍了他一记,道:“走吧。” 周昶固执地不动,依旧劝道:“三叔,你若是没钱,我可以瞒着父亲,先借你一部分用着,你,你真的不能再往花艇去——去做那种事情了,若是传了出去,你也知道亲戚们说话有多难听,只怕——” 周玉良起初有点混乱,看侄儿脸色红红白白的变化不定,忽然明白他误会了自己在花艇替姑娘们拉客人,又感动又好笑。 若是以前,任凭亲朋戚友如何误会如何看低自己,他也不屑解释半个字的,甚至可能干脆就顺着他们的冷言冷语走。 然而自从对密司庄上了心,不知怎的,在理直气壮的她面前,他矮了几分,总害怕她误会自己、瞧不起自己,也暗自盘算如何找一份正经营生,好好挣钱,往后才有资格跟密司庄来往。 他解释说自己一位外国回来的朋友对花艇姑娘和小曲特别感兴趣,最近在写专栏,让自己陪同他到花艇去收集资料,而花艇老鸨及姑娘们觉得上了报纸算是极好的广告,心中也感激自己,嚷着要给自己报酬。 周昶向来慎重,问了那位童公子及报纸名称,心想着定要去报摊买一份看看才能确定是不是真的。 周玉良看破了他的心思,告诉他,童公子家大业大,最近城里卖得特火的西洋玉颜膏,就是他们童家药厂出的。 周昶平时有帮忙家中料理生意,这西洋玉颜膏倒是知道的,却不知道乃童家药厂所出。三叔既是和童公子一起,总好过在女人群里厮混。 他松了一口气,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周玉良走了一段路,出了密密一身汗,而额头上之前被砸破的伤疤,被汗水一腌,又痒又痛,本要招呼黄包车过来,斜眼见旁边榕树下有间糖水铺,便跟侄儿告了别,踱进铺子里头,歇一歇脚,抬眼见老板娘身量苗条衣着素净,颇有好感,要了一份绿豆汤。 江边的风吹过来,还带着几分炽热,凉凉的绿豆汤下肚,他叹息似的赞道:“老板娘的绿豆汤,难得甜而不腻,又清爽又解渴,倒跟前两日我在花艇上喝的几乎一样。” 老板娘抿着嘴笑:“难得周三少如此识货,不瞒你说,你前几日喝的,也是我送过去的。” 周玉良呆了呆,得意油然而生,但转眼又为自己的轻佻浅薄而惭愧。若是密司庄在这里,定又要嘲笑自己了。 不知为何,密司庄越是不想见他,他越是将她筑在心上,觉得她圣洁而骄傲,格外与众不同,而浑浑噩噩混日子的自己,倒显得格外低微。 这种自卑的心态,是从来都不曾有过的,哪怕面对骄横的董娜,他会低头会哄她,但内心深处却从未觉得董娜如何高高在上。 他为此烦恼苦闷过,却无人可诉。 他只知道,自己若真要理直气壮站到密司庄身边,便要改变,大变特变。 刚刚的得意,如针一般刺醒了他,自己要改的臭毛病,多着呢。 糖水铺老板娘颇有几分失望,花名在外的周三少,喝完绿豆汤付了款便走了,竟不曾跟自己开个玩笑说几句俏皮话。 独树巷。 珍珠小姑娘给庄晓蝶送来了一篮木瓜,说是姑妈早上买菜时买的,嘱咐送过来给姐姐吃。 庄晓蝶不信。珍珠姑妈寡妇进城,一分钱看得水缸那么大,平日连珍珠吃喝都管得严严实实,怎么可能花钱买木瓜送邻居? 她问你爸爸还说什么了。 珍珠小姑娘不提防,顺口道:“他说别让姐姐知道——” “知道什么?小珍珠有什么瞒着姐姐的吗?” 珍珠憋得满脸通红,拼命摇头,说不能说绝对不能说。 “好吧,既然不能说,姐姐就不难为你了。”庄晓蝶掂量了一下木瓜,挑出两个熟的,切好了与珍珠分享,生的她另有妙用。 珍珠见她果真不再追问,反而乐呵呵跟自己分享木瓜,心里过意不去,挑了最大一块木瓜捧到她面前。 这小姑娘乖巧起来,特别可人,哪里还有半分浑身长刺的模样。庄晓蝶接过木瓜,也给珍珠挑了一份。 两人正吃着,周太太回来了。她出门做客,与好姐妹们闲聚,顺便打听女子师范大学的报名事宜,恰好其中一个好姐妹与女子师范大学里某主任夫人常一起打麻将,说此事包她身上了,过两日定有准话。 “以你的人才和勤奋,不可能考不过的。”周太太道。 “姐姐太看得起我了。” “不,我看人一向准,说你过,你就过。”周太太又推了推珍珠,道:“小孩子的话最准,小珍珠,你说是不是啊,姐姐考不考得上大学。” 谁知珍珠嚷嚷道:“不,姐姐考不上,我要姐姐继续留在这里陪我!” 周太太霍然变色,勉强笑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你别放心上。” 庄晓蝶从小被阿公嫲嫲养大的,各种奇奇怪怪的禁忌听多了,其实有些在意珍珠小姑娘的话语,但小孩无知,怎能怪她呢? 不等庄晓蝶出声,周太太呸一声吐了口唾沫在地上,用鞋尖碾了碾,合掌拜道:“各路神佛菩萨在上,小孩子不懂事,说话不当真的,你们有怪莫怪哈,一定保佑晓蝶如愿高中,到时候我烧猪酬神!” 正文 第10章 命根子 庄晓蝶心头一阵温暖,一手将满脸茫然的珍珠搂入怀中,另一手抓过一角木瓜塞给周太太:“吃吧,天太热了!” “嗐,说真的,好久没下雨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龙王爷忘了我们——我呸,乱花说话的,龙王爷你老人家大人有大量,有怪莫怪哈。”周太太含着木瓜,脸带苦笑。 不知道是不是周太太的乌鸦嘴奏了效,当天半夜,刚入睡的庄晓蝶被一阵雷声轰醒,睁开眼睛时,屋顶的明瓦小天窗电光四闪,雷声雨声交织成一片。 她从小不喜欢打雷声,而嫲嫲去世那晚,雷大雨大,越发令她难忘。 她烦闷地缩成一团,忽然听到拉灯绳开灯的声音,转身一看,门缝里透着灯光,熟悉的周太太脚步声往门口去了。 深更半夜下大雨,她要干嘛?庄晓蝶忽然想起院墙边一溜的兰花,周太太想必搬兰花盆去了。 她连忙穿好衣服,拿了雨伞,往院中去。 果然,周太太戴着斗笠在搬花呢,风狂雨斜,衣服瞬间湿了大半。 庄晓蝶握紧伞,赶紧冲过去,替她遮挡。 “你、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去!”周太太喊道。 “不来都来了,快搬!”庄晓蝶也喊道。 周太太抱着花盆快跑,庄晓蝶握着伞紧随其后,一阵风来,伞摇摇摆摆,差点脱手而去。 进了屋子放下花盆,周太太让她别出去了,她腿伤没好,不能碰生水。 “没事,玉颜膏顶用,快好了。搬花要紧!”庄晓蝶推她走。 周太太一咬牙,又冲了吃去。庄晓蝶扔了伞,也冲出去,抱了花盆跑回来。 她身上早浇透了,周太太再说也于事无补。两人来来回回,把十几盆兰花都抱回来了。一番检查,除了四盆花梗折断了之外,其他的尚好。 周太太拿来大浴巾,将庄晓蝶裹起来,让她赶紧回房擦头发换衣服。 过了一阵子,周太太端来一碗热腾腾的姜汤,让她赶紧喝下,免得着凉了。 “我乡下出身的,没那么娇弱。”庄晓蝶一面擦头发一面道。 “让你喝你就喝,不听姐姐话了?”周太太板起脸。 “行行行,我喝我喝,你自己赶紧去换衣服擦头发!” 周太太却拿过毛巾,一面替她绞干头发,一面道:“今晚,多亏了你,才救回我的命根子!” 庄晓蝶问,那兰花是不是周先生在世时养的。 周太太说是,又笑周家多无用浪荡子弟,她死鬼老公也是其中一个,平日里除了买花种花,什么都不在意,死了,除了这小院子,只留给她十几盆兰花。她啊,就把兰花当孩子养,好歹也是他留下的。 “你一定很爱你先生吧。”庄晓蝶感慨道。 “呵呵,你们新人物才说什么爱不爱的,我们老一辈,只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懂什么情情爱爱。他啊,直到临死,才知道这辈子对不住我,害苦了我一生。他倒是知道了,可人却没了。” 一串水珠滴落庄晓蝶后脖子。 庄晓蝶知道自己应该说些安慰的话,可嘴唇却像黏住了似的,说不出半个字来。她怕自己不会说话,说出口的不是安慰,而是又一次的伤害。 周太太吸了吸鼻子,说:“嗐,跟你小孩子家说这些干吗呢。也真是的,都三四十的人了还看不开,我先去换衣服了,你、你记得涂下玉颜膏——” 她逃出了庄晓蝶的房间。 庄晓蝶不忍看她的背影。 自她搬进来,周太太总是笑眉笑眼的,几乎没忧愁沉闷的时候,谁知那十几盆兰花,葬了她的前半生。 不,以她的为人,很可能也会葬了她的后半生。 电灯忽然闪了两下,灭了。庄晓蝶摸索到电灯绳子边上,拉了拉,没反应。 “晓蝶,你别慌,可能哪里电线断了。”周太太嚷嚷道,很快端着两盏煤油灯过来,分她一盏。 她不要,说都要睡觉了。 周太太坚持留下一盏,说房内有光心不慌,万一起夜好歹有个亮。 雷依旧不停轰鸣,雨依旧哗啦啦地下,庄晓蝶再也睡不着了。 嘈杂声中,她似乎听到了砰砰的捶门声,仔细一听,的确有人在敲打院门。 雷大雨大,谁会这时候来敲门? 砰砰砰,砰砰砰,拍门声就像拍在庄晓蝶的心口。 她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深夜。 阿公带着她去拍打大夫家的门,央求大夫去看嫲嫲。无论他们怎样央求,大夫都说雨太大了不去,后来干脆不再搭理。等他们爷孙两人一身雨水回到家里,嫲嫲已经去世了。 “这么晚了吵醒你们,真的不好意思,只是这孩子,闹得厉害,我只能厚着脸皮送她过来了。”一个男人说道。 “珍珠,姐姐可能睡着了,你跟我一起睡好不好?” “不,不要,我要姐姐,我要姐姐!” 庄晓蝶重新穿好衣服,打开了房门。 房门刚开,珍珠便扑进她怀里,紧紧抱住了她双腿:“姐姐,我要跟你一起!” “庄小姐,真不好意思,我——” “没事,留在我这里吧。”庄晓蝶迅速打断他的话,关上了房门。 房门一关,珍珠便松开了双手,退到旁边,抵在墙上:“我,我不是有意要吵你们的,只是,只是以前打雷时阿妈会抱着我,我,我刚才找姑妈,姑妈醒都不醒,我找爸爸,爸爸骂我,说我事多胆小鬼——” 珍珠越说越矮,缩成一团。惨淡的煤油灯光,照见了她满脸的泪痕。 毕竟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啊。庄晓蝶心底一阵酸涩,抱起她,将额头抵住她额头,小声道:“你来真是太好了,姐姐怕打雷,正想找个伴呢。” “真的吗?”珍珠也小小声地问。 “真的呀,比珍珠还真呢。” 珍珠破涕为笑,抱住了庄晓蝶的脖子,说:“不要怕,我们两个一起,就不怕了。” 躺在被窝里,珍珠告诉她,刚才自己跟阿爸说了,要是不送她过来找姐姐,自己以后再也不理他了,天一亮就要回乡下,永远永远永远不会再来省城。 “哟,小小年纪还会要挟人了。” “哼,谁让他说我事多胆小鬼,他事才多呢,成天不着家,不知道怎么当爸爸的!大牛哥的阿爸,可天天都在家!” 庄晓蝶发现,虽已跟着爸爸多日,珍珠依旧对他怨恨多多,而这怨恨,也不是那个粗野且不善表达的父亲一时能稀释、洗脱的。 只能一切交给时间了。 正文 第11章 心动 , 天仿佛被捅破了似的,雨连下了两天都没停。院内积满了雨水,眼看要淹到屋门槛来了。珍珠爸爸带了工友过来,瓢舀桶泼,总算清了积水。但独树巷排水沟的水也渐渐涨起来了,不时有鱼蹿起来,附近好几个邻居在门前舀到了鱼。 跟巷子排水沟的积水一样涨起来的,还有菜价。 周太太出去买菜,回来时篮子里鱼多菜少,感叹青菜贵过鱼,她们吃鱼汤、蒸鱼、焖鱼、煎鱼,一面吃一面笑自己猫。 “真要是猫倒好了,不用吃青菜。”周太太叹息道。 珍珠这阵子在周家蹭饭,她向来不喜欢吃青菜,笑得见牙不见眼,说餐餐吃鱼正好。 庄晓蝶皱着眉头道:“再这样下雨,只怕要出大问题。” “谁说不是呢,河水都漫到岸上来了,听说河边倒了好些房子呢,风大雨大的,也不知他们投哪里去。” 风大雨大,周玉良这两日奉母命猫在家里,陪老姨太打牌,哪里都没去。 老姨太连胡了几把,特别开心,说都是他的功劳,要奖励他吃大餐,一叠声喊管家赶紧打电话订西餐去。 周玉良说算了,吃什么西餐呀,这种天就算西餐送到家里来,早冷了,牛排硬过木柴,还不如吃一碗热腾腾的艇仔粥呢。 周夫人在斜对面,暗暗点了点头。 老姨太眉开眼笑。她本出身花艇,对艇仔粥最熟悉不过,周玉良爷爷在世时,她不敢放肆,更不敢吃粘有她出身标记的艇仔粥,生怕惹人口舌,但周玉良爷爷去世后,她想吃啥便吃啥,想和谁来往便和谁来往,谁也管不着。 周玉良自告奋勇要去买艇仔粥。 老姨太说家里有人呢,哪里用得着他出去。 周玉良却道别人买的哪里比得上孙儿诚心买的。 一句话捧得老太太眉开眼笑,吩咐管家拿钱去,又让他叫车子,别淋坏了她的乖孙。 周玉良摆摆手,说自己这些日子随朋友做事情赚了点钱,特意孝敬孝敬老太太呢。 老太太越发欢喜,对旁边的周夫人努了努嘴,道:“瞧瞧,我老太婆说什么来着,玉良这孩子,早晚有大出息的,你整日愁眉苦脸的,瞧瞧,人家都会赚钱了,今天该认真贺一贺!” 周夫人道:“这都是托老太太的福,老太太教导得好。” 另外两位麻将搭子也纷纷奉承。 身后一片欢声笑语,周玉良提了伞,走到大门边,呆了十多分钟,管家来报,叫的车子来了。 他上了车,让司机直奔独树巷。 雨太大,独树巷地势不高,不亲眼看一看境况,他放心不下。 车过花店,他吩咐司机停下,自己打伞过去,本要挑一挑的,被生意不好的店员连捧几句,竟买了一大束鲜花。 车到独树巷口,周玉良刚下车便看到一堆半大孩子在捞鱼,水都淹到小腿肚了,心头一阵烦躁,恨不得一步跨到院内,看看密司庄具体境况怎样。 “三少爷,你看这水,你就别下车了。”司机道。 “嗐,我就过去看看五嫂子,看看就回来。” 周玉良不以为然,抱着一大束鲜花,和打着伞的司机,往周太太家走去。 到了院门口,发现堆着两排沙袋,积水被挡在了门外,屋内安全不成问题,他心里稍安,开始拍门: “五嫂,五嫂!” 周太太打着伞跑过来,问他怎么跑过来了,也不怕老太太骂。 “我出来给老太太买东西,恰好路过附近,顺便过来看看。”他往里头走,故意抬高声调,料想密司庄若是听到了,也许会出来看一看。 周太太连连多谢,轻声跟他说庄小姐不在,往隔壁去了。 周玉良大吃一惊,想起当日那个蛮不讲理的恶毒野孩子,密司庄怎么突然跟她好上了? 周太太说孩子有些不舒服哼哼唧唧的,她又没妈,一个姑妈乱七八糟的,庄小姐也是好心,帮忙照顾照顾。 当日周玉良去隔壁投诉孩子,谁知没说两句,那野孩子便嚎起来,门内的中年妇女也是一叠声的骂,他还以为那是她亲妈。 如今听周太太说那野孩子没妈,那庄小姐岂不是跟那野孩子和她爸爸一起?孩子那么野,她爸爸更加好不了。 他把花搁桌子上,说也去看看那孩子情况。 周太太说自己替他看看去。 周玉良一听在理,自己与隔壁无亲无故,突然上门,还不定密司庄怎么想自己呢,若是又惹她误会了或者四邻传出闲话,反而大大的不美。 周太太让他坐一坐,自己拿了两个罐头往隔壁去了。 周玉良这才想到,天气不好买菜艰难,自己送什么花呀,哪怕买一篮子水果鸡蛋什么的,都比送花好多了。 一想到这里,他坐不住,掏钱递给司机,让他赶紧到最近的菜市场或者店铺买些鸡蛋罐头米面什么的回来。 司机去后,他看了看厅内摆着的兰花,走了几步,恰好走到密司庄房间窗下,窗帘半张,可以看到窗边的书桌上摆着书和笔记本,想象她平素坐在桌前埋头看书的模样,一时奋笔疾书,一时支颐思索,何等清秀文静,简直是一支活生生的兰花! 他心动神摇,生怕密司庄回来撞个正着,连忙踱回客厅一角,假装在看兰花。 谁知周太太一个人回来的,说那孩子家中只有没头苍蝇似的姑妈,庄小姐担心她照顾不来,暂时帮忙看着。 “她爸爸呢?” “她爸爸要做事情的,整日早出晚归。”周太太知道他的心思,一句话交代后,又说了这段时间庄小姐跟那个孩子的往来,她去隔壁,也是第一次。 正说着,司机领着两个伙计,肩扛手提,大袋小袋的回来了。 周太太大喜过望。 这天气,有钱也难买东西,难得他这个花花公子考虑周详,有了这些东西,就算下雨一周封门闭户也不怕了。刚想到这里,周太太觉得自己又想歪了,恨不得打自己一耳光。 虽未见着密司庄本人,可知道她平安无事,周玉良搁下心头大石,笑眉笑眼的叮嘱周太太,往后有空多往家里去,老太太平时闲着也是闲着,恨不得多见见亲戚呢。 这一句话,可比那堆东西更有威力。 周太太顿时心动了。 正文 第12章 她的命 , 老姨太生前得老太爷宠爱,得了一所老宅院两间店铺,手里首饰钱银更是不少,多少亲戚都盯着呢,老姨太却害怕别人挖她的钱,平日里大门紧锁,没她准许,谁也上不了门。 周太太虽然并不指望老姨太从指缝里漏点钱银出来,可要是跟在老姨太身边,别的房那些整日嘲笑自己无儿送终的,便再也不敢冷嘲热讽。 她已经能想象过年拜年时,那群拜高踩低的东西看到自己坐在老姨太旁边时瞠目结舌的模样。 她想了想,把庄晓蝶有意报考女子师范大学的事情说了,又说自己本来拜托了好姐妹帮忙打听的,也说了这两天有准信,谁知道天气这样,那边也没了消息。 “放心,包在我身上,你只等好消息便是。”周玉良打了包票。 周玉良回到家中时,老姨太已经躺下歇午觉了。 周夫人埋怨儿子瞎跑,让老太太一阵好等。 周玉良眉飞色舞,提了艇仔粥到老姨太房间,要亲自喂老姨太喝粥,说风大雨大,卖粥的船家并不出来,这粥,还是兜了许多路才找到店家买的。 老姨太微微睁开眼睛,懒洋洋道:“倒是辛苦你跑一趟了。” “嗐,老太太不要这么说,孙儿越发惭愧了,其实孙儿也是闷了两天,趁机打着买粥的旗号出去溜达溜达,老太太最聪明不过,哪里看不出,还不是放孙儿出去了?” 老姨太斜了他一眼,笑笑不说话。她出身花艇,眉眼婉转,自带风流姿态。 粥喝了半碗,老姨太才道:“你去独树巷会那女学生去了吧?” “果真瞒不过老太太的,孙儿去了,女学生没见着,见五嫂那里水淹得厉害,帮她买了一点米面。五哥那十几盆兰花,她还养着呢,养得好好的。” 提起兰花,老姨太眯起了眼睛,似乎想起了遥远而模糊的往事。良久,她才叹息道:“她也是个苦命的人。” 周玉良正要趁机说话,老姨太又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当真错不得的。” 她看着周玉良,眯缝的双眼里毫无表情。 周玉良暗自打起了精神,脸上仍是笑呵呵的:“那是,老太太教训得对,老太太当年不就嫁对了爷爷?都说红拂女梁红玉识英雄重英雄,我看老太太一点都不比她们差,大哥他们眼光可差远了,听说慧文过得不好,哭着回了几次娘家呢。” 他生怕老太太借题发挥,又教训自己不要跟密司庄纠缠浪费时间,故意顺着女人嫁人的话题扯下去。慧文是周昶妹妹,早几年出嫁的,嫁的丈夫五毒俱全,慧文常年以泪洗面,曾经试探着说要离婚,偏大哥不许,说周家自古以来就没什么离婚的事。 离婚不过这十年的事情,关自古什么事。大哥这么说,慧文只能死了离婚的心。 提起慧文,老姨太心思果然岔开了,唠唠叨叨说慧文命不好,这都是她的命。 周玉良松了一口气,暗地里盘算着趁父亲十年忌日的机会,问问慧文的真正心意,确实不行,让她悄悄离开这里,跑得远远的,省得整日怄气。 独树巷。 周太太盘算好了,老姨太虽然瞧不起庄晓蝶,不愿意周玉良与她亲近,但老姨太毕竟最相信周玉良的话,假以时日,功夫到家,老姨太总会接受庄晓蝶的。 她如今最好的法子,便是两不得罪,既照顾好庄晓蝶,对周玉良有个交代,也看牢了周玉良,不让他得手。 庄晓蝶回来时,她早把东西都收藏好了,只说周玉良替他家老太太满城找艇仔粥,经过巷口,被自己撞见了,拉进来坐了一坐。 “拉进来的还有花?”庄晓蝶移了移目光。桌上好大一瓶鲜花呢。 “哈哈,你也知道,他成天讲究什么绅士风度,过门便是客,不好意思两手空空进来,便拿了车上一束花。你看看便知道了,也不知道放了几天的。” 庄晓蝶本以为她替周玉良说好话,谁知定睛一看,果然发现不少花瓣蔫蔫的,若真是他专门过来,肯定不可能送这样一束鲜花。 也对,他花花公子一个,向来被人捧惯哄惯了,自己不搭理他,他自己没意思,也就丢下了。一想明白,庄晓蝶顿时一身轻松,另一件事情却浮上了心头。 之前托周太太好姐妹打听报考女子师范大学事宜,说好了两日有准信的,如今却不见动静。也许天气不好不方便往来,她决定再等两天。 雨依旧下,没完没了的。 董昌年派管家过来看她,要接她回去。 她不回去,说周太太这里的房子也不算老房子,还请管家转告董伯父,不要替自己担心。管家见她执意不动,便帮忙买了一堆米面粮油,嘱咐周太太好好照顾着。 周太太这才确信,自己押对了宝。 董昌年的确将孤女庄晓蝶放心上,有他做靠山,董太太董娜的阻挠都算不了什么。说到底,庄晓蝶命不好,可遇到董昌年这样知恩图报的大佬,算她命好。 庄晓蝶哪里知道周太太心思频转,她只觉得周太太这位姐姐,对自己越发关心了。她没想太多,只以为是董府管家交代的缘故。 过了一日,董昌年亲自登门。 他没走独树巷后门,而是直接从找书街敲了正门,一见周太太,自报是董昌年,来看侄女庄晓蝶。 他个子不高,相貌也普通,只一身手工精制西装显出身份。周太太唬得手脚都酸软了,将他迎入厅内,斟上茶水,请他稍等,自己去叫庄小姐。 董昌年道:“她不在?” 声音不大,但杀气大盛。 周太太不敢看他,硬着头皮,连忙解释庄小姐去隔壁帮邻居照顾孩子去了。 “她出来为的准备考试,什么照顾孩子!你别蒙我!” 周太太手一震,茶壶重重顿到了桌上。她惊慌失措道:“我、我没蒙你!” 董昌年反而笑了,说:“你好好说,我又不是鬼,你用不着害怕。” 周太太心里想,你若是鬼倒好了,我家里供着菩萨呢。她打起精神,将隔壁珍珠的情况一五一十说了,又道庄小姐也是可怜孩子生病,才帮忙照顾的,没耽搁功课。 “糊涂!”董昌年道。 周太太垂头而立,大气也不敢出。 “她还要考试的,若被孩子传染了,怎么考试!” 董昌年起身要到隔壁去,走过转角时,忽然停下脚步,道:“墨兰?” 正文 第13章 私奔? 他看了看,问周太太能否割爱转让,随她开价。 周太太想也没想,直接摇了摇头。 那盆墨兰,是周太太丈夫临死前半年买回来的,听说花了八百块。当时周太太气得半死,差点没把花撕了,那死鬼却在她面前再三恳求,说得这一盆墨兰足矣,发誓从此再不买兰花了。 他的确遵从了誓言,把墨兰像眼珠子一般看待。 从前他心底里没她,此后他心底里依旧没她。 直到临终,才说他错了,耽搁了她一辈子,托她看好他的兰花。 董昌年也没再纠缠,道一声董某唐突了,依旧从找书街正门出去。 周太太呆呆站着,只觉得背脊一片冰凉,原来冷汗早把衣服湿透了。 她隐隐想起一件事情,当年死鬼老公买回墨兰时洋洋得意,说多亏自己与原主人有交情,他才肯割爱,有旁人肯出一千块抢着墨兰,可惜迟了一步。 难道当年出一千块的是董昌年? 而在隔壁陈家,刚刚将珍珠哄入睡的庄晓蝶,迎来了董昌年。 董昌年直接问她,不是一直想考文学院吗?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要报考女子师范大学,若不是恰好吃饭时听一位朋友问女子师范大学主任,他还被蒙在鼓里呢。 “是不是娜娜又来捣乱了?” 庄晓蝶连忙否认,说此事是自作主张的,与娜娜毫无关系,更非一时兴起,她只觉得学校环境宁静,小孩子又单纯,人际关系也简单,比较适合自己。 董昌年叹息:“到底还是我们家关系太复杂了,要不你怎么会这么想。” “哪里,伯父又乱扣帽子了。这些日子,多亏伯母悉心照顾,娜娜也待我如妹,晓蝶一时自私贪图安静,跑这里来复习罢了,若伯父因此而责怪他人,让晓蝶怎么过意得去?我这就回去收拾东西,跟随伯父回去吧。” “罢了罢了,我不是这个意思。”董昌年摆摆手。 对软硬不吃的庄晓蝶,他虽已看出了她以进为退的意思,却无半点责怪之意。她不怪阿如不怪娜娜,是她大度,自己却怎么过意得去? 他没说出口的是,昨日老二又在家里闹了,非要来看晓蝶,气得阿如都晕倒了。自己对晓蝶向来看重,也存了要她当儿媳妇的心思,难得老二对她也喜欢思,但阿如一直不松口,只能慢慢来,要不然硬拖了晓蝶进门,令她饱受阿如的冷淡,反而对不起兄弟嫂子和晓蝶了。 他望着故人临时托付的女儿,出来这些天,脸上明显清瘦了,哪里比得上娜娜娇生惯养的娇艳饱满? “晓蝶,你是我侄女,也是我女儿,你的前途,我很看重。既然你自己愿意选择读师范,那就考吧,左邻右舍乱七八糟的事情,少掺和。” 他来去匆匆,庄晓蝶有点蒙,究竟是董太太和董娜又在家里闹别扭了,还是昨日管家回去告状了?总觉得他这次来,有话临时吞下了肚,绝不是询问报考师范一事那么简单。 她回到周太太家中,一打听,周太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而周太太的好姐妹则打发仆人,冒雨持了推荐表过来,让庄晓蝶一一填写。 庄晓蝶谢过周太太,说改日亲自请客多谢她的姐妹。 周太太连说不必,举手之劳而已。她心里清楚,此事是三少在背后出的力,但又不方便现在对晓蝶说。 又过了几日,天放晴了,独树巷排水沟淤泥之前冲上巷子,被太阳一晒,散发着阵阵臭气,家家户户都要出人协助清扫。周太太一个寡妇不方便混在汉子们之中,要出钱聘个短工帮忙,谁知主事人说不必,她家的早有人包下了。 她以为是隔壁陈家帮的忙,谁知珍珠爸爸却说不是他。 余下只有两种可能了,要么是三少,要么是董昌年。 不知为何,她首先想到的竟是董昌年。 天气好转,庄晓蝶跟周太太告了一声,去永汉北路各大书局逛了一圈,挑了几本书,买了一瓶墨水一支钢笔。走着走着,她忽然发觉前面骑楼柱子边的背影有点熟,往外岔开几步一看,可不就是花花公子周玉良。 他手舞足蹈,显得十分激动,而旁边一个身穿菱格旗袍的卷发女子,则频频用手绢擦拭着眼睛,基本不说话,格外可怜。 庄晓蝶一眼看出,这是始乱终弃闹分手呢。 她没走上前,匆匆随人潮过去了。这种花花公子,多看一眼都恶心。 谁知当天晚上,她又看到了周玉良和那名女子。 周玉良亲自把女子和一个箱子送到了周太太屋子,让她们收留一两日,等朋友回来了,就会把人带走的。 女子换了一身细纹西装,肩窄腰窄,鸭舌帽下眉眼细细,乍一看,倒像个十几二十岁的男学生。 周太太面色苍白,喊女子慧小姐。 慧小姐回头望了望周玉良,迟疑道:“三叔,要不你还是送我回去吧,这样会给五婶添麻烦的。” “送你回去,岂不是送你去死?五嫂,说吧,这个忙,你帮还是不帮!不帮,我找别人去!”周玉良焦躁地问。 周太太低声道:“三少,不是我不肯帮,而是事关重大,万一——” 庄晓蝶看出端倪,问究竟怎么一回事。 慧小姐拉着周玉良的手说要走,周玉良则让她稍等,再商量商量。 原来慧小姐是他侄女,嫁的丈夫不好,经常往死里捶她,公婆不管,回娘家说,爸妈只让她多忍忍,她实在受不了要寻死,无意中被周玉良知道了,要送她离开省城,送到上海去。 听周玉良这么一说,慧小姐捋起长袖子,上面紫一道黑一道的都是伤疤,或新或旧,密密麻麻,惨不忍睹,都不知她怎么熬下来的。 庄晓蝶浑身热血沸腾,立刻道:“离婚,让她离婚!” 慧小姐泪流满面,道:“真能离,早离了。那个不让,娘家不肯,说若是离了,便不再认我这个女儿!我能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庄晓蝶把目光移向周太太,挽着她手臂哀求道:“姐姐,你也是个善心人,怎能见死不救?帮她一帮吧。” 周太太叹息道: “不是我不帮,而是三少常往这里来,他们也是知道的,到时候第一个往这里来找人,一抓便着。” “不,大哥他们并不知道是我帮的阿慧,一时不会找到这里来的。”周玉良保证,“他们还以为我在花艇上玩乐呢。” 正文 第14章 失踪 , 远清园周家一团大乱。 老爷子十年忌日,作为幺儿的周玉良母子居然迟迟未出现在远清园,派人去老姨太处寻找,说他昨晚到江上会朋友去了,还未回来。 派人去寻了半天,好容易从花艇上寻回来了,周玉良却醉醺醺的,说一句傻笑半天,气得大哥周大川吩咐仆人直接一桶水浇他脸上。 “大、大哥?”周玉良傻傻地问。 “你还记得我是你大哥?只怕你连自己姓周都忘了吧?今天是什么日子!”周大川吼道。 二哥周大有是个老好人,上前劝解,又吩咐下人将周玉良扶出去换衣服。 周大川坐在太师椅上,盛怒未消:“老二,你看看,你看看,成何体统!若不是老爷子当日一味纵容他们母子,也不至于成今日这番模样!乡下婆生的就是乡下婆生的,没半点体面,真是丢尽远清园百年清誉!” 周大有胖嘟嘟的,脸圆身子圆,一向性子温吞,不像周大川霹雳性子,待大哥一番发作,才慢腾腾劝道:“大哥你也知道他素来不成才,何必因此再动怒?为他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哼,我还不是为了周家脸面!他难得考了个大学又被开除了,整日在外花天酒地,今年都二十二了,好人家的女儿谁肯嫁他!” 周大有依旧慢吞吞道:“都说长兄如父,大哥操心了,可是操心也没用,听说他跟董昌年女儿打得火热,前段时间额头上的伤可能就是被董昌年女儿砸的,也不知他做了什么。” 周大川成日忙于生意,向来不理是非,若是路上撞见了周玉良,喊过来,噼里啪啦一顿训斥,无非要他好好做人不要丢了周家的脸面,若是不见,绝不会放心上的。 此时听老二提起老三与董昌年女儿打得火热,周大川第一反应便是不好。董昌年何等人也,财大气粗,以老三跳脱风流的习性,怎么会乖乖当个好丈夫?只怕到时候惹怒了董昌年,连周家生意都大受牵连。 他打定主意,过两日托朋友仔细打听打听,有没中等人家的好女儿,替老三寻一个,早点成家立室,再在外面厮混,不过男人们的额外风流,名声又不一样了。 周玉良被拖下去换了衣服,又灌了满满一大碗醒酒汤,接下来的祭拜仪式,他一一配合完成,该跪就跪,该磕头就磕头,乖巧得不能再乖巧。 一切仪式结束时已经八点半了,晚宴开始,一个仆妇突然奔进来嚷嚷道大事不好了。周大川太太劈手给了她一耳光,仆妇捂着脸喊道:“慧小姐不见了!” 周昶倏地站起来,周大川也变了脸色。 满厅大乱。 一番询问,才知道周慧文回来了几日,本应该昨日回婆家的,偏不肯回去,还跑出去逛街,下午才回来,被周大川太太说了两句,生气了,收拾了行李,立马回婆家去。 府中忙于准备祭拜大事,周大川太太也在气头上,懒得搭理她,就没派车送她回去。 谁知刚刚周慧文婆家打电话过来,质问她还要在娘家摊到什么时候,婆家不要了,仆妇这才知道,她居然没回去。 周大川太太打电话到慧文婆家,那头果真质问慧文什么回去,是不是打算要在娘家赖一辈子了。 周大川太太不敢直说慧文不见了,敷衍两句,挂了电话,呆呆道: “慧文外表张牙舞爪,其实胆子小得很,要不怎么那头欺负成这样?你说她哪里去了?会不会、会不会——”想到可怕处,她嚎啕大哭。 周昶扶着她肩膀,低声劝慰她往好处想,也许妹妹只是一时心躁,跑朋友家去了。他往妹妹几个好友同学家里摇了电话,婉转询问,也无人看到周慧文。 周大川细问下人,有人看到她昨晚气冲冲提着箱子冲出去了,至于她去了哪里,并没留意。 “若是被绑架,勒索信肯定早送过来了,此时不曾受到信件,可见是她自己出去散心了。”周大川安慰哭得不行的太太。 晚宴就此散了,周大川与周昶一面勒令下人不可声张,一面发散人手悄然打探、寻找,周大有及两个儿子也帮忙。 周玉良归家,把这消息告诉老姨太跟母亲。 老姨太欢喜得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道报应不爽,老大一向假模假式,终于有他吃亏的时候了,看他往后还好意思动不动就搬出大道理压死人。 周夫人忐忑不安,嘱咐周玉良换身衣服,也出去寻人,人寻不到不要紧,好歹他大哥看到他出了力。 “唉,辛辛苦苦跪了一日,骨头都断了,也不许你儿子躺一躺?”周玉良叹气道。 老姨太发话,周玉良辛苦了一日,就该在家歇一歇,他们远清园人多势众也不差阿良一个。 周玉良笑眯眯道:“还是老太太疼我。”他踱到电话旁边,往报社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姓周,找童社长。 电话那头回说童社长午后一点钟往上海去了,特别留言交代周公子,文章写好了,不用担心。 周玉良浑身都松了。 这是他煞费苦心想出来的法子,托童友梅将慧文带到上海去,到时候山高皇帝远,慧文婆家能耐她何?至于大哥那头,他根本没放心上,虎毒不食子,大哥就算再老古板,慧文逃了,他总不能再将慧文绑回来吧? 昨日下午他跟慧文说了,慧文哭了又哭,还好答应了,傍晚逃了出来,偏童友梅不见踪影,无法按原定计划坐火车赶往上海。 打电话到报社,恰好童友梅刚刚打了电话嘱咐留言,原来他从开平赶回来的路上,汽车坏了,赶不上原定时间,只能延后一日。 无奈之下,周玉良只能把人送往独树巷周太太处,然后写了一封信,告诉童友梅,“文章写好了”,便是将周慧文安全带离的隐语。 说起来,童友梅行事倒挺爽快的,居然找到独树巷把侄女带走了。 其实,周玉良想错了,真正把周慧文带离独树巷的,不是童友梅,而是庄晓蝶。 前一晚庄晓蝶收留周慧文与自己同一床安睡,听她哭诉种种被婆家虐待之事,越发为她鸣不平,决心要护她安全离开。 正文 第15章 比做贼还惨 第二天一大早,庄晓蝶便提了周慧文的箱子,坐上黄包车,到报社去找童社长。 她没想到,童社长那么年轻,圆眼镜圆嘟嘟的娃娃脸,看上去也就比自己大几岁罢了。他明显连夜赶回来的,眼睛底下浓浓的黑眼圈,下巴青青一层胡子渣。 童社长听她自报家门,也有些吃惊,说自己刚回来,正要往独树巷去接人呢。 庄晓蝶说他过去独树巷,目标太大,容易引起左邻右舍的注意,还是自己把慧文送出来,箱子先由他保管。 童社长一想也是。 两人约好相会地点,就在找书街附近的印书街邮局前。 临走前,童社长让她稍等,拉开抽屉,拿出两个花花绿绿的纸盒送她,说自家出的小东西,不值钱,随便拿着花吧。 庄晓蝶一看,居然是玉颜膏。 童社长,童家药厂。她恍然大悟,原来是一家的。 回到半路,庄晓蝶想了想,在街边买了一只与周慧文差不多的箱子,又去永汉北路随便挑了一堆书,装入箱内,才坐车回去。 独树巷屋内,周慧文紧张得团团转,总觉得下一刻父兄便要率人撞门而入,虽经周太太几度安慰,始终面色惊惶,直到庄晓蝶含笑而入,她才心中稍安,问事情怎样。 庄晓蝶握了握她的手,道:“这就走。” 周慧文紧紧抱住她,道:“谢谢庄小姐,谢谢五婶,没你们,我真的完了!” “别这样,去了上海,好好活出自己的样子来。”庄晓蝶道。 提到上海,她心头倏地跳起一个名字。 可是,上海那么大,两个人怎么可能刚刚好遇上? 她苦笑着晃了晃头,那个名字瞬间又沉入了心海。 十二点,巷子里的人基本都在家里吃饭了。 庄晓蝶跟周太太简单说了两句,让周太太去唤两辆黄包车来后门门口,又把自己身上的旗袍脱下,让周慧文穿上。 “庄小姐,一本书,错就错了,大热天的,何必再跑一趟?”周太太进来了,大声劝道。 “这不是书的问题,是态度的问题,他们拿错了书,就该换!”庄晓蝶也故意提高了声量。 周太太与拿着一本书、打扮成庄晓蝶的周慧文从后门走了,按计划,坐前面的周太太会在巷子口跟粮店的老板娘打声招呼。 而庄晓蝶则打开正门看了看,从找书街正门出去,谁知没走几步,撞见珍珠父亲迎面而来,喊庄小姐。 庄晓蝶心怦怦乱跳,含糊敷衍了两句,快步转入小巷,往后看看,珍珠父亲并没跟在身后,才松了口气,直奔印书街邮局。 一辆黑色的汽车正等候在邮局前,童友梅探出脑袋,不断张望,直到庄晓蝶走到面前打了招呼,他才认出来。 “周小姐呢?”童友梅声音里也有几分激动。 “就到。” 按照计划,周太太与周慧文转出独树巷之后会绕一圈,然后换其他黄包车,再到这里汇合。又过了一阵子,两人果然来了。 周慧文随汽车走后,周太太如释重负,拍了拍胸口:“可吓死我了,跟做贼似的。” 庄晓蝶不由一笑:“可不就跟做贼似的!”再一想,不对,比做贼还惨,又要防着别人发现,又要注意留下特定的证人,以防日后周家盘查。 她拖着周太太的手,道:“走,逛街去!” 逛了一大圈,她和周太太特意都换了新旗袍,又去书局换了一本书,才慢悠悠回独树巷。 巷子口粮店老板娘一看她们,啧啧赞叹,说都换新衣服啦,乍一看,两个小姐妹美得很。 两个人回到家里,瘫在客厅沙发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浑身气力都泄掉了。 “这种事情,往后可别来了,吓死人的。”周太太低声道。 “你说,现在他们到哪里了呢?”庄晓蝶仰着头,望着头顶的明瓦小天窗。 小小天窗小小一片天空,没有鸽子飞过。 本来,她觉得上海很遥远很遥远,可有了周慧文童友梅这一行,忽然觉得上海近了许多,唐棣也近了很多。 也许,自己将来也能去上海走一走? 这个念头,第一次冒了出来。她吓了一跳,觉得自己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然而自嘲过后,想起逃向上海的周慧文,又觉得这个念头并非就像上海一样,并非遥不可及。 总有一天,自己终会去那十里洋场走一走看一看的。 远清园周家查了几日,终于查到一点苗头,有人曾经在街上看到周三少和模样像周慧文的年轻小姐吵架,那小姐还哭了。 周大川让周昶去问周玉良,旁敲侧击,周玉良一口咬死,自己当日和花艇姑娘因为几日不去吵架了,所以当晚特意去了花艇那里听曲喝酒。 其实,周昶内心深处希望妹妹是三叔带走隐藏的,诚恳地把真实心愿说了出来。周玉良却冷笑:“你们远清园规矩大得很,我又不是不知道,平时避还避不及呢,哪敢招惹你们?” 周大川派人偷偷跟踪周玉良几日,他要么去花艇听曲喝酒,要么便去董府侍候董大小姐,要么与猪朋狗友上酒楼喝茶,没干过一件正经事情。 最后,周大川终于从老姨太丫鬟处打听到,他最近喜欢上独树巷一个女学生,捧得跟什么似的,生怕惹她不快,大有要过一辈子的架势。 难道周玉良把慧文藏在了那里?周大川太太欢喜得跟什么似的,推着周大川赶紧去独树巷,也许慧文就藏在那里。 周大川遣人去独树巷查探,并没发现周慧文的踪影,只见周太太出入买菜,买的也只是两个人的分量。那庄小姐倒跟茧里的蚕似的,不见露面。 再在巷口一打探,花了点钱,粮店老板娘说起庄小姐来头大的很,前些日子还有大户人家的管家替她买米买面呢。 什么管家! 周大川判定,那定是周玉良小子遣的人,小子不读书不做生意,整天混酒里姑娘堆里,还未正经成亲呢,居然学人金屋藏娇了,像什么样子! 长兄如父,他决定,要替死去的父亲,好好教训教训周玉良。 正文 第16章 李代桃僵 不等周大川教训周玉良,周慧文夫家陈家得知周慧文失踪一事,母子率众闹上门,嚷嚷着要他们交出人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又道周慧文怎会无端端的外逃,定是早在外头有了人、做下不端事情,伤了他们脸面,除了休她之外,还要追究周家责任。 周大川太太这些天早把嗓子哭哑了,见他们不管女儿生死,只顾往女儿头上扣屎盆子,深悔当初不该阻拦女儿离婚,此刻也只能与他们理论,说若姑爷是个好的,谁不安生过日子,偏偏有人不把女儿当人,三天两头往死里打。 此话一出,陈姑爷拍案而起,气咻咻道:“谁打她?谁打她?你们谁看到了?你们纵女背夫私逃,反而说我们不是!天底下哪有这样做妈妈的?” 一时之间,厅内乱成一团,竟动起手来。待周大川赶来,太太发髻散了,脸上被亲家陈老太太抓了两道爪痕,陈姑爷则被儿子周昶打得面青眼肿鼻子流血。 周大川连忙吩咐将两家人分开,再向陈家母子端茶说话。 陈老太太不接茶杯,叫儿子立刻随自己走,临走前扬言法庭上见。 周大川太太嚎啕大哭,埋怨丈夫当初不该瞎了眼看上陈家,更不该糊了心非要女儿留在陈家挨打,如今好了,女儿不知生死,亲家也成仇家。 “凡事总要讲个规矩,我们远清园什么时候有过离婚的子孙?再说,慧文那孩子,抛夫弃母,哪里有半点为人妻人女的自觉!这样的女儿,不要也罢,你也别伤心了,往后,只当她死了!” 这几日,为了女儿的下落,周大川抛下生意不管四处奔波,已经到了极限。而不少亲友听到了风声,旁敲侧击,名为关心慰问,其实想收到第一手八卦,他表面敷衍,内心恼恨不已,恰好又遇上陈家上门闹事,大大折损了面子。 他真的也像陈家母子怀疑的那样,觉得女儿在外头有人了才私自逃跑。 这样的女儿,不要也罢——这不是劝解妻子的话语,而是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 一声不吭、毫无交待跑掉的女儿,所作所为不啻于一刀砍在远清园的门匾上。 当她死了,大家都解脱,一切都将回归正轨。 谁知水警那边传来噩耗,他们在下游打捞起一具年轻女子,面目已无法辨认,但看衣服鞋子,与周家提供的有几分相似。 “都是你们逼的,你们逼死我女儿!”周大川太太顿时哭晕了过去。 周大川默然无声,只吩咐周昶去料理。 周昶强忍悲痛,去水警那头辨认,一时也无法认出,但看旗袍,隐约记得妹妹有过这样颜色的旗袍。 无奈之下,他打电话给周玉良,请他前来。 周玉良救侄女出生天,着实得意了几日,见大哥他们像无头苍蝇似的团团转,始终不得要领,虽然怀疑过自己,却被自己三言两语打发了,没查到报社那头去,更查不出慧文的下落,心中越发得意,恨不得给花艇姑娘们编一出戏,让她们唱自己如何足智多谋运筹帷幄。 他跟童友梅联系过了,童友梅把慧文安排住在朋友家宅院里,过一段时日,待她休养好身心,再帮她找点事情做。 此时周昶让他协助辨认是不是慧文,又提起陈家母子如何欺上门,他心头一动,立刻想到了一个李代桃僵的计谋,如此一来,慧文将彻底摆脱陈家的桎梏了。 为周慧文之死,陈家周家闹得不可开交,陈家说是周家教女无方,周家说是陈家残害逼迫,最终闹上了法庭,上了报纸。 周太太看到报纸上的报道时,吓得脸都黄了,跑回家与庄晓蝶商量该怎么办。明**小姐没死,偏偏双方都误以为她死了,都打起官司来了。 庄晓蝶也没想到事情闹得这么大。说还是不说真相,她也计较不出,只能托周太太传信,请周玉良过来商量。 美人有请,周玉良一颗心飞上了天,洗澡理发净面,换上崭新的西装,按了按发尾,站在立地镜前再三端详。 他母亲看不过眼,警告他侄女刚刚遭遇不幸,他便大摇大摆出去花天酒地,若是传到他大哥耳中,定又是一场风波。 “我哪里花天酒地了,最近你儿子都不知道多乖!”他低头,啪嗒一声在母亲脸颊亲了一口,扬长而去。 周夫人去侍奉老姨太时,依旧一脸愁容。老姨太瞟了她一眼,手中麻将啪啪不停,道: “儿大儿世界,轮不到你忧愁的,等他成了亲就不同了。董大小姐好手段,定会管教得他贴贴服服的。” 周夫人连连点头称是,愁容淡去。 独树巷。 周玉良坚决反对她们说出真相。 “事已至此,万万不能说!一旦说破,慧文将会如何?陈家周家乃至社会舆论,都不会放过她的,没人在乎她受过什么委屈,没人在乎她如何挣扎求存,只会揪住她逃跑一事不放,甚至会以为那女子沉河也是她的安排,更会衍生出无数不着边际的风流故事。你们要她往后如何活下去?” 庄晓蝶原本只觉得假的便是假的,不能当真,何况那女子顶替了周慧文,便无人再去查探她的真实身份追究她为何落水,大大不妥,此刻听周玉良摆出利害关系,一时也乱了: “可是,那女子——” “逝者已矣,活人不是更重要吗?我们又不是为了慧文推她下河,而是顺水推舟借用她的死。如果为了她,再搭上慧文一生,你觉得值得吗?”周玉良劝道。 庄晓蝶似乎被说服了,但心头乱糟糟的:“不如我们再想想,也许能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不,世间哪有那么多的两全其美,有得必有舍,就看你怎么衡量了。”周玉良道,而后又补充道: “你放心,我私下会托朋友调查那女子身份,如果真有冤情,会替她鸣不平的,我保证!” 这一刻,他平日吊儿郎当的脸庄重无比,褪去花花公子的油滑后,似乎没那么令人讨厌了。 周玉良似乎有很多面,每一面都不一样。 庄晓蝶忽然有点看不透他了,而令她心惊的是,周玉良完全看破了自己的小心思。 世间没那么多的两全其美,有得必有舍,就看如何取舍。很快,庄晓蝶也面临了这一困境。 正文 第17章 好事 , 天气闷热了几天,又下起雨来。台风骤然过境,独树巷不少人家屋顶瓦片被吹落,庄晓蝶房顶也开了两处天窗,床铺都淋湿了一头。 周太太雇人来收拾屋顶,等了一个多小时,都不见出现,不由感叹寡妇就是寡妇,没权没钱的,平日遭亲戚邻居瞧不起也就算了,连工人都不放在眼内。 庄晓蝶让她别多想,也许工人一时忙不过来耽搁了,她上。 周太太立刻拒绝: “别,你就要考试了,别说摔,就算擦破点皮,我也不好交代。” “嗐,以前我家屋顶漏水,都是我上房收拾的,不骗你!”庄晓蝶道。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你是要考大学的人,好好坐着别乱动!”周太太就差没双手按住她肩膀了。 两人相争中,忽然听到屋顶有细碎声响,跑出去一看,珍珠父亲正蹲在屋顶收拾瓦片呢,人家不声不响的就过墙帮忙了。 周太太连连多谢,珍珠父亲说街里街坊不必言谢,自己也要收拾的,再说她们常常帮忙照顾珍珠,自己也没怎么谢过。 “庄小姐要考试了?”他问道。 庄晓蝶应了一声,想起上回自己从找书街前门出去,正好撞上了他,有心嘱咐一句免得周家来调查时穿了帮,但要是说了,又怕他更加在意,反而坏了事。 踌躇间,珍珠父亲移向了另一位置,离她们更远了,对话已经不便。 周玉良与董昌年先后遣人过来看望,送了茶米等一应使用物品。周太太与庄晓蝶都说上回送的还剩下许多,两拨人都不听,只管搁下东西。 周玉良打的旗号是送给五嫂周太太的,董昌年则是送给庄晓蝶的。 周太太固然心中不安,庄晓蝶心里则又压上了一块大石,只恨不得早些独立,能自己养活自己,不要再时时仰仗董伯父。 因周太太闲暇之余替人钩毛衣,她自幼父母双亡由公公嫲嫲抚养长大,擅长缝补刺绣,却不会钩毛衣,心想着多学一门手艺也不算坏事,复习累了,便跟随周太太,从最基础的学起,几日功夫,钩了一条白色长围巾。 周太太试探着问要送谁的,庄晓蝶说大热天的谁要围巾,不过学着玩玩罢了,等会就拆了重新再钩别的。 周太太连续受了周玉良不少好处,有意奉承,见庄晓蝶一向对周玉良淡淡的,只怕晾久了周玉良变了心另寻其他女子,到时候哪里还认识什么五嫂,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好处都没捞到,便说长围巾拆了可惜,不如送自己算了。 庄晓蝶蒙她照顾,心中感激,难得她提出要,怎会不允许?却不知周太太转头将长围巾送给了周玉良,特别说明是庄小姐第一次亲手钩的,不送别人,单单送他。 周玉良哪里想到周太太在其中两头瞒,只想到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欢喜到不知天跟地,立刻要到独树巷亲自多谢庄晓蝶。 周太太笑笑道:“三少亲自去多谢,原本合情合理,但一来庄小姐明日便要考试,打扰心绪不好,二来她面皮薄,想来送围巾给三少也是一时冲动,若是三少过去重提此事,只怕她羞恼,往后不肯再与三少来往了。” 周玉良一想,也对,自己煞费苦心,好不容易因为慧文一事,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一些,若是一时急躁,又将她推远了,反而不美。 于是,他连声称赞周太太考虑周到,特意请她吃大餐。 周太太推辞,说还得回家给庄小姐做饭,待庄小姐考试过了,再重重庆祝。 周玉良哈哈大笑,赞她会说话,请她稍等,亲自打点,买了马蹄糕、萝卜糕、烧卖、叉烧包、虾饺、蒸排骨、蒸凤爪、百花鲜鱿、糯米鸡、酿莲藕等十样点心及脆皮烧鹅、腐竹焖鱼肚,嘱咐伙计提了,随周太太回家,替庄晓蝶打打气。 周太太回家时,庄晓蝶恰好与珍珠在嬉戏。珍珠前几日随姑母去探亲,今日才回来,藏了满肚子新鲜事,吱吱喳喳的说给庄晓蝶听。 见两名伙计提着食盒随周太太进来,珍珠抽了抽鼻子,哇一声站起来:“真香!是什么好吃的?有我份吗?” “有,你有我有庄小姐也有!”周太太笑眯眯地刮了一下珍珠鼻子。 她挑了马蹄糕、烧麦、虾饺、糯米鸡四样,端到桌上,三人一起分享。珍珠吃得肚子圆圆,心满意足,说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 庄晓蝶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刚才谁喝粥吃木瓜丝时,说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小菜呀。” “我!你腌制的木瓜丝清脆甜爽,是最最好吃的,周太太的点心也是最好吃的!” 周太太忍不住哟了一声,逗趣道:“庄小姐,你听听,你两个最,我只有一个,看来小珍珠最最喜欢的是你呀。” 珍珠依偎在庄晓蝶身边,不愿开口分辩。 “过两日你晓蝶姐姐考上大学,往后可没时间陪你了,到时候陪你玩的还是我,你是不是该对我好一点?”周太太问。 周太太并不知道,自己这么随口一说,惹出一场大风波,彻底改变了庄晓蝶的命运。 “姐姐,你真的读大学就不陪我了吗?”珍珠紧张地问。 庄晓蝶见她小脸涨得通红,两只眼睛却牢牢盯着自己,又害怕又紧张,不由想起上回谈到考大学时,珍珠宁可自己考不上在家里陪她,便低头亲昵地碰了碰她的额头,道:“不会的,放假我会回来看你的呀。” 珍珠哇一声哭了,牢牢抱住庄晓蝶不肯松手。 庄晓蝶低声安慰,轻轻拍她的背。 周太太也想起了上回珍珠不愿庄小姐考上大学一事,暗暗后悔自己一时多口惹出这场小风波,连忙入厨房,又拿出两样点心,转移珍珠的注意力。 珍珠到底是小孩子,有好吃的,又有庄晓蝶柔声安慰,转悲为喜,又吃了几口点心。庄晓蝶见她肚子滚圆,生怕吃撑了,让她歇一歇,等会回家时把点心带回家。 周太太无儿无女,养孩子没什么经验,此时经庄晓蝶一提醒,心里也害怕,糯米黏滞,小孩吃多了容易积食,万一珍珠吃出什么毛病,好事也变坏事了。 正文 第18章 孰轻孰重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当晚珍珠姑母拍门来问有没山楂饼,说珍珠肚子痛,吃点山楂饼容易消化。 “嗐,吃什么山楂饼,肚子痛赶紧看医生呀!”庄晓蝶急急道。 “小孩子家家,就一时吃多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看什么医生,怕钱出不了屋?”珍珠姑母不以为然。 周太太无儿无女,家里从来没备有什么消化药。 庄晓蝶担心,要过隔壁,被周太太劝阻了,说她明日就要考试,今晚最大的任务便是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其他的,有她呢,不用担心。 庄晓蝶哪里放心得下,说过去看一看就回来,否则心里乱糟糟的也睡不好。 周太太拗不过她,陪她过去。 珍珠父亲不在家,据说替主家做事情去了,过两日才回来。珍珠脸儿黄黄的蜷在床上,见她们到来,笑嘻嘻道自己没什么事: “我就故意吓唬吓唬姑妈,谁叫她打鼻鼾那么响,吵到我都不能睡觉了!” 珍珠姑妈气得半死,啪的一掌打在床沿:“你个有妈生没妈教的货,一天到晚整这些有的没的,还让不让人活了!行,嫌我吵嫌我烦是吧,等你老子回来,我回乡下去,你想烦都没得烦!” 这话骂得太重了,尤其第一句,瞬间逼出了珍珠两颗豆大的泪珠。庄晓蝶伸手去抱她,她却把被子一卷,在被子里鼻音重重地说:“你们回去,我要睡了!” 周太太瞧着是小孩子闹别扭,应该没什么大事,便劝庄晓蝶早些回去休息,明日还要赶到学校考试呢。 珍珠姑妈听闻考试,也劝她回去,凡事自己会处理的。 回到房间后,庄晓蝶熄了灯,和衣而睡,但辗转难眠。 她忘不了嫲嫲临死前自己和公公一起冒着大雨去恳求大夫初诊的情景,那种湿冷、绝望的感觉,仿佛毒蛇一般,缠绕了她许久,在梦中也常常出现。 不知为什么,今夜的风声雨声,又给了她一样的感觉。 她听着厅里的座钟,隔段时间当当作响,明明知道明日就要考试,应该好好休息的,却毫无睡意。 终于,她又听到了拍门声呼喊声,是珍珠姑妈,带着哭音说珍珠肚子胀鼓鼓,硬得跟石头似的,痛得满床打滚。 “我去,你别去。”周太太让她在家好好休息。 风狂雨斜,周太太刚刚到珍珠家,庄晓蝶也打着伞跟过来了。 珍珠确实病得厉害,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死死咬住被子一角。 庄晓蝶抱起珍珠,伸手去揉她的肚子,轻轻一碰,珍珠杀猪似的尖叫,双脚乱踢,死命挣扎。 “你这孩子——你说,要真有个好歹,我如何跟你阿爸交代,如何跟你死去的妈交代!”珍珠姑妈哭哭啼啼,不知如何是好。 周太太见势头不好,跑去找街坊来帮忙。 风雨太大,有的街坊拍门不开,有的街坊开了门说风雨太大砰一声又关了门,有的则劝她别多管闲事,珍珠她爸不是好惹的。 周太太半边身子被雨浇透,立在独树巷内,不住打冷战。 正彷徨间,珍珠姑妈打着伞,跑过来了,说庄小姐交代,要去找大夫。 周太太让她先回去收拾孩子衣物,自己出去叫黄包车。 她在附近几条街巷兜了两三个来回,好不容易才撞见一辆黄包车,许下重酬,才将他引入独树巷。 “车来了,车来了!快快快!”珍珠姑妈喊道,跑上二楼,要抱珍珠。珍珠哼哼唧唧,蜷缩在庄晓蝶怀中,不肯移动。 “我抱!” 庄晓蝶抱着珍珠,从二楼房间跑下来,刚到楼下,听见扑通一声,往回一望,一团黑影滚下楼梯,直到她脚边才停下。 越慌越乱,珍珠姑妈下楼梯时一脚踩空,竟然从楼梯上滚下,勉强爬起来,右脚脚脖子钻心痛。 “没事没事,我这是外伤!”她努力站起李,一用力,痛得龇牙咧嘴,根本站不起。 “庄小姐,求求你送珍珠去大夫那里,我替她爸妈谢谢你!” “我去!”庄晓蝶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右手手臂环抱珍珠手里拎着包裹,左手打着伞,扑进了风雨中。 周太太劝阻,庄晓蝶却道:“我一定要去!” 这不是任性,而是因为内疚与懊悔填满了她心怀。如果下午自己多加留心,让珍珠控制食量,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珍珠根本不需要受这些痛苦。 这一刻,保住珍珠的命最重要,什么大学什么考试,她全抛诸脑后了。 周太太从未见过她这样严厉,浑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加上黄包车夫猛催促,匆匆和庄晓蝶拥着珍珠上了车,心想到了大夫家就让车夫拉她回来。 两个大人夹着一个孩子坐在车内,车篷不够宽大,狂风卷着冷雨狠狠拍打着她们。庄晓蝶侧转身子,左手极力撑着伞,尽可能提珍珠遮挡风雨。 谁知临街大夫不在,家人说他出诊后喝醉了留宿病人家了。 庄晓蝶抱着珍珠,心急如焚,只听珍珠哇一声,狠狠吐了她满膝盖污物。 “姐姐,我肚子好痛!”珍珠可怜兮兮地道。 “去医院,最近的医院!”庄晓蝶喊道。 车夫往前狂奔,但雨横风狂,车移动的速度不快。庄晓蝶从来没感觉到时间过得这么慢,在她几乎以为珍珠要死在自己怀中时,前方隐隐透出灯光。 医院,终于到了。 周玉良很早就醒了。 不是因为****,而是因为今天是庄晓蝶考试的大好日子。他昨晚就招呼了汽车司机,早早来接自己,自己要亲自送她去考试。 水不浅,汽车到找书街前门,拍门没人应。他疑心庄晓蝶为了躲避自己,一大早就去了,但转念一想,风大雨大,她一个人如何出门?何况就算她不在,五嫂怎么也不见回应? 他转到独树巷,司机过去问邻居,回来禀告说昨夜邻居小孩生病,她们两个送人去大夫家了。 “乱来!”周玉良气得半死,密司庄也不像个昏脑壳的,孰轻孰重还分不清吗?他又气五嫂,也不拦着点,随她一起胡闹! 他花了钱,让几个邻居跑去附近大夫家里寻找,想了想,在一家商行借了电话,查了最近医院的号码,打过去。 果然,昨夜的确有两个女子送孩子过去,孩子上吐下泻,急性肠胃炎。 正文 第19章 不分轻重 , 在医院门口见到庄晓蝶散乱短发与两只浓重黑眼圈的那一刻,周玉良所有的气愤、惋惜,统统消失了。 “你,怎样?”他好容易才按捺住自己,轻轻问出这一句。 “珍珠没事,大夫说,幸亏送来及时。”庄晓蝶心有余悸,完全没听清楚对方问的不是珍珠,而是自己。 “三少,考试时间快到了,怎么办!”一样憔悴的周太太带着哭音道。珍珠是没事了,可若是耽搁了庄小姐考试,只怕有人要撕了自己。 她和庄晓蝶已经在医院门口拦了好几趟黄包车,一听说要去女子师范大学,车夫们纷纷摇头,说雨大路远,去不了。 “我会送她过去的!”周玉良给了她一个特别自信的眼神。 话音刚落,一辆黑色轿车停止了他们面前,董府宋管家走下来,道:“庄小姐,快上车!” 因为庄晓蝶今日考试,董昌年一早安排了汽车过来载她。车到独树巷口,宋管家下车时听人说庄小姐与周太太昨夜送邻居小孩看大夫去了,一位少爷也发散人手在寻她呢,立刻找了电话摇回董府,禀告董昌年。 董昌年抛下一句胡闹,令人打了几个电话,找到庄晓蝶下落,通知宋管家直接过去。 庄晓蝶上车后,汽车如飞行驶,路上浑黄的积水被犁出一道水痕,向两边飞溅。 “庄小姐,你先歇一歇,到了我会叫醒你的。”宋管家尽量平缓道。 庄晓蝶确实累了,往后一靠,很快陷入了沉睡。 周玉良令司机紧紧跟在董家汽车后面。就算密司庄坐董家的车过去,他也会最后一个送她进考场,会第一个迎接她从考场出来。 向来不信鬼神的他,紧紧握着一袋文具,暗暗祈祷,上天保佑密司庄考试顺顺利利,自己一定三牲酬神。 离女子师范大学还有一里多时,董府轿车停了下来。原来前面是一道桥,桥边地势低洼,积水太深,淹到路人膝盖,汽车怕死火,不敢再向前。 庄晓蝶被刹车惊醒,一见这样,又听宋管家说只剩下一里多路,便说她自己蹚水过去,立刻卷起前后旗袍,在膝盖处各打了一个结,提着鞋子,推开了车门。 “庄小姐,我背你过去。”宋管家赶过来。 “不用,我自己能走!” 周玉良跑过来时,看到的便是庄晓蝶两条雪白的小腿,一咬牙,当着宋管家的面说他背。 “不用,我自己能走!”庄晓蝶率先走进了积水中。 “你就不能把我当哥吗!” 庄晓蝶不出声,只管往前走。 周玉良脱了皮鞋,连忙跟上,一手提着文具,一手伸长护在她身后,生怕她一时不稳,摔了。 宋管家反而落在了他后面。 那段路大概有两百多米。庄晓蝶走得很快,水花不时飞溅到旁边的周玉良身上。周玉良从未得到这样与庄晓蝶并肩而行的机会,恍恍惚惚间,仿佛与她肩并肩走在教堂里,有孩童撒花,有朋友欢呼。 “小心!” 庄晓蝶哪里知道他的花花肠子,一心想着即将到来的考试,啪嗒啪嗒踩着水花往前赶,忽然踩到台阶,原来已到了桥边行人道,慌忙喊一声小心,伸手拖住周玉良。 周玉良一个趔趄,幸亏被庄晓蝶挽住了。 庄晓蝶的手,不是想象中的那样柔软滑腻,而是一片炽热。 “你发烧了!”周玉良伸手去探她的额头,果然,额头也是热烘烘的。 “你生病了,走,我送你去看医生!” 在周玉良心中,庄晓蝶最重要,而与考大学相比,庄晓蝶的健康更重要。 “不,我没事,撑得住!”庄晓蝶继续往前走。 “你这样怎么考试!”周玉良心疼不已。 “我说了,我能撑住!”庄晓蝶提高了声音。 “可是——” “没什么可是!我不想再寄人篱下一年!”珍珠在怀里时,她一心一意想的是救珍珠,可如今女子师范大学就在前方不到一里处,无论如何,她都要去参加考试。 该复习的都复习了,就算一时头昏脑涨,她相信,只要进了考场稍加休息,她答题没问题的! 周玉良没再说什么,一瘸一拐走在她身边。 这是她的心愿,她要考试,那么他就陪她进考场,到了考场那边,让熟人再多加关照。 到了大学门口,等候已久的教务主任跑过来,抹着头上冷汗道:“周三少,你们总算来了!还好,还好,赶上了!” 待庄晓蝶穿好鞋子,周玉良把文具交到她手里,又说她身子不舒服,拜托教务主任让医生多照顾。 “一定,一定!”教务主任连连点头,忽然道:“你的脚受伤了!” 庄晓蝶忍不住回头,发现周玉良右脚一片血淋淋的,大脚趾血肉模糊,趾甲盖斜翻了一半,想起桥台阶前他那一趔趄,分明是那时候撞到的,真不知他怎么忍痛走了那么远! “快进去,我看医生去了!考试顺利哈!”周玉良挥挥手,翘着右脚往外蹦。 庄晓蝶心头塞得满满的,不忍再看,快步跑进了校园。 “一定要考试通过哈!”周玉良暗暗祝愿。 可惜,他的祝愿这回并不成功,庄晓蝶的坚强,抵不过病魔。 第二科开考不久,庄晓蝶整个人软软滑落地上,不省人事,被送进了医院。 董昌年闻讯,抛下手头事务,匆匆赶到医院。 庄晓蝶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而守在她旁边的周太太,一样面无人色。 董昌年在病床前看了看,质问周太太: “之前怎么吩咐你的!让你好好照顾她,这就是好好照顾?她不懂事,不知轻重,你三四十岁人了,也不懂事吗!就不会拦着点!” 周太太张了张口,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泪水无声滑落,滴在膝上互绞的双手上。 本来怕给庄晓蝶太大压力,董昌年昨日才没额外叮嘱庄晓蝶,也没告诉她会派车来接送,谁知竟闹出这么一桩大头佛。 此刻,董昌年望望庄晓蝶,又望望默然流泪的周太太,心头一阵烦躁。 正文 第20章 心机 , 庄晓蝶昏睡了一天半。她不知道周太太挨了董昌年的骂,也不知道周玉良同样挨了他的骂。 她醒来,知道自己错过了今年大学的入学考试,默默把脸转向了内侧。 周太太怕她难过,说东说西,舀汤喂她,一凑近,发现她脸上泪痕如蛇蜿蜒,不由一震,连忙道:“先养好身子,明年重新来过!老天爷也真是的,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这样救了珍珠,总不能这样对你啊——” “珍珠怎样了?”庄晓蝶问。 见她还肯问起珍珠,周太太总算松了一口气。她之前多么担心,庄晓蝶把一切罪过都推到珍珠身上,推到自己身上。 “她好了许多,早上还问起你呢,要来看你,他爸不让。” 提到珍珠父亲,周太太心头五味杂陈,按道理她们两个送珍珠入院,没功劳也有苦劳吧,不说声谢谢也就算了,他反而黑着脸,一言不发,想要吃人似的。难怪珍珠那么讨厌他,总往自己家里走,喜欢和庄小姐耗着。 “她没事就好。” 庄晓蝶心里有事。 回想当夜举动,自己神差鬼使似的只管往前冲,什么也没考虑,就算周太太一再提醒,也没听进去。 自己只要保住珍珠的性命,其他的,不管不顾了。 为此,她还得再厚着脸皮寄人篱下一年,后悔吗? 她后悔,也不后悔。 因为那一夜的奔波,困在她心头许久的内疚终于淡了。 当初自己和公公无能为力,只能让嫲嫲在风雨夜死去。 而这一回,她和周太太在风雨夜救了珍珠。 也许,从今往后,她不再害怕风雨夜了,不会再做那种面对死亡束手无策的噩梦了。 门外一阵骚动。 周太太想出去看看,门被推开了,穿着黄底黑波点连衣裙的董娜一阵风似的卷进来,夸张地喊了一声哎呀我的晓蝶,扑到床前,拉起好友的手,看了看,道: “哇,妈,你看看,看看,晓蝶的手背都打肿了,打了多少针水呀,真真可怜!这里的医生靠不靠谱呀,要不要换家医院!” 董太太慢慢踱进来。 周太太连忙站起来,朝她笑了笑,喊声董太太,退到角落里。 董太太微微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房间,走到床前,道:“晓蝶,你怎样?身子好些没有?这里吃得惯吗?要不要让家里送饭菜过来?” 董娜不满地翻了个白眼,道:“妈,晓蝶病着呢,你这一大串问题,让她怎么答!晓蝶,你别管她,看看我,我这身法式连衣裙,好看吧?我也给你新作了一件,回头拿给你哈。” 她反感董太太一大串问题,自己却叽叽喳喳,咄咄不休,周太太哭笑不得,加之董太太目光带刺,让人格外不舒服,便推说自己要洗饭盒,匆匆出了房间。 庄晓蝶勉强提起精神,一一应付董娜母女的问题。 医院只是普通医院,虽然托董昌年的福进了单人病房,但墙壁粗糙,地板暗沉,空气里总流荡着一股说不出的气味。董娜如坐针毡,待了一会,便说同学在医院外等着自己一起去逛街,也离开了。 她一走,庄晓蝶敏锐地觉察到,董太太变了,不是以前那种针对自己的表面热情内里冷漠疏离,而是带着点讨好的温柔: “晓蝶,你看看出去这么一趟,闹出多少事情来。周家三少爷的事情且不必说了,以他的出身,我们是绝不可能把娜娜嫁他的,你愿意跟他走走,我也不反对。但你伯父打着你的幌子,在外头跟女人不清不楚,你说,这算怎么一回事?” 这算怎么一回事?董伯父跟哪个女人不清不楚了?庄晓蝶满脑子浆糊,一时混杂不清。 董太太抽出手绢,印了印眼角,絮絮叨叨说董伯父出身低微,都是因为自己父亲看中他,扶持他,他才有今时今日的权势地位…… 庄晓蝶赫然心惊。董太太这不会是误以为自己跟董伯父有什么不轨,指着和尚骂秃驴吧? 她要开口解释,董太太依然不管不顾,唠唠叨叨,直到护士姑娘过来量体温,她才停下,站到一旁,细细打量。 庄晓蝶急得要死,但外人在此,又不好开口解释。 好不容易护士姑娘走了,董昌年来了。 董太太霎时又换了一副嘴脸,带点埋怨口吻跟他说,刚刚自己和娜娜都劝晓蝶回家里住,晓蝶不答应,正好,他来了,帮忙劝一劝,他的话,晓蝶总会听的。 庄晓蝶越听越心惊,越发肯定董太太认的就是自己,若自己在独树巷,只怕她会认为自己躲着做坏事,自己行得正坐得正,凭什么要受这一盆脏水! “哪里,伯母都这么说了,晓蝶再坚持在外便矫情了,我出院后便搬回去麻烦你们。” 尘埃落定,董昌年笑眯眯的赞董太太体贴后辈,当得起一声伯母,董太太也笑眯眯赞晓蝶懂事,大病一场,回家后要好好给她补一补。 待两人都离去,庄晓蝶才松了一口气。周太太带着洗好的饭盒进来,说珍珠爸爸来看珍珠了,小姑娘肯定开心到不得了。 没说两句,便听见门外走廊响起尖叫声,一声接一声,一声更比一声尖锐。 珍珠! 两人不约而同变了脸色。庄晓蝶挣扎着要下床,一起来,只觉得头重如石,身软如绵,根本动不了。 门被砰的撞开了。珍珠父亲,那个壮实的汉子,一手揪住珍珠,大步跨进来,将她摔到病床前:“说,你干了什么好事!” 珍珠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抬头,也不敢出声了。 庄晓蝶脑袋轰的一声,心乱如麻。 一个荒谬的想法,蹦上了她心头。 可能吗?珍珠,只是一个不到六岁的孩子! 她怎么可能有那么深的心机! “嗐,珍珠爸爸,你看看,都要把孩子摔坏了!”周太太弯腰去拉珍珠。 “别管她!她这样不知好歹,无法无天,将来还不知闯出多大的祸来!”珍珠爸爸斥骂道,突然双膝着地,跪倒在庄晓蝶病床前: “庄小姐,珍珠对不起你!我陈天生教女无方,对不起你!” 正文 第21章 试一试 庄晓蝶死了心,在病好后搬回了董家。 她觉得,自己永远永远不想再去独树巷,永远永远无法面对珍珠。 当时面无表情让陈天生带他女儿出去,已是她的极限。 董家为她举行了家宴,一来庆祝她康复,二来安慰她因为一个小姑娘错过了大学入学考试。 董太太啧啧有声,说一个小姑娘怎么有这么深沉的心机,真真想不到,若是长大还得了,只怕翻江倒海。 庄晓蝶惟有苦笑。 她也想不到。 仅仅因为不想她离开,珍珠有心装病,因为听说糯米黏滞不易消化,她从周太太处回家后,又让姑妈去买了四个糯米鸡,拼命塞进肚子里。 “又不是晓蝶的错!她一向善良,哪里知道那小鬼头满肚子诡计!额,晓蝶,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晓蝶,你往后别对人太好了,小心被人卖了也不知道!”董家二公子董安邦见庄晓蝶面容惨淡,出言安慰。 他个性软弱,一向对庄晓蝶颇有好感,自她骤然离家搬到外头,也有心去探望,还打听了具体住址,却被母亲看破,拘得死死的,根本不敢独自去独树巷,此时见她又搬了回来,心里头不知多欢喜,竟不顾母亲忌讳,当众劝慰庄晓蝶。 “她太小,做事哪里知道后果。”庄晓蝶竟不觉意替珍珠辩护。说到底,珍珠再厉害,也要自己配合。 她也不知该怪珍珠心机深沉还是怪自己蠢。 “这话不对,三岁看老,她对自己都那么狠,往后定是个狠角色!”董家大公子董安国慢条斯理道。 董太太目光一转,见丈夫脸色不快,连忙劝道今日是迎接晓蝶出院的大好日子,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快快动筷。 饭后,庄晓蝶要去花园逛一逛,董娜搂住她,亲亲热热说别乱走动,如今她可是董家的重点保护对象,若是再被风吹病了,爸爸可要雷霆震怒的。 董娜吹胡子瞪眼睛,扮起得知她晕倒被送入院时的董昌年,耸了耸肩膀,说: “我觉得呀,就算我晕倒了他都不会那么生气。” 换了往日,董娜一定会为此吃醋的,奇怪的是,她居然笑嘻嘻地重提旧事,却毫无怒容,这一点都不像董娜。 庄晓蝶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不过,晚上董娜亲自宣布了谜底: 她明日要去上海了! 这是父母对她好好复习考试的奖励! 若不是庄晓蝶大病初愈,按原计划,她本该随董娜一起去的。 “你放心,我会替你挑衣服的,哇,大上海,我又要来啦!”董娜张开双臂团团转,最后一个旋转,摔到床上,却还哈哈大笑。 庄晓蝶心头冒起一丝懊恼。 上海,是一个人的代名词。 这一回,她只能错过了。 董娜走后,庄晓蝶开始翻看报纸上的招聘启事。 拿不到奖学金读大学,她想先找一份工作。 她发现,自己能做的工作不少,比如商店售货员、商行文员、家庭老师等,甚至还有夜校老师。 她把合意的招聘启事抄写下来,偷偷去面试。 然而,面试并没她想象中的那么轻松。 有的商行需要有工作经验,她没有,虽然鼓起勇气表示自己会努力学习,尽快提升,但对方还是不耐烦地摇了摇头让她出去。 有的则需要英语流利,她读写没问题,发音却不够标准。 好不容易一家药店看中了她,但却要她光腿穿上类似外国女仆的过膝短裙,她落荒而逃。 原来,一个人要养活自己,真不容易!至少不像自己之前想象的那么容易。 她坐在路边的榕树下,看着黄包车夫汗流浃背拖着车子冲过去了,女仆挎着满满一大篮子菜匆匆走过,卖鸡公榄的老头装在大公鸡的模型里一面叫卖一面慢慢走过,几个刚买了鸡公榄的孩子欢笑着跑过。 只有孩子,才能这样无忧无虑! 她脸上刚刚浮现一丝笑容,转眼又想起了珍珠,笑容立刻消失了。 算了,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还是想想自己往后怎么养活自己吧。 她掏出笔记本,看剩余的招聘启事。 青云女子夜校,夜校两个字牢牢锁住了她的目光。 工作时间,晚上七点半到九点半,地点也离董府不太远,也许可以试一试? 夜校不大,只是一栋两层小楼,四间课室两间办公室。 夜校校长是个四十来岁的瘦削女人,看到庄晓蝶时有点惊讶,态度却很和善,问她想学什么职业,学校里有缝纫、刺绣、编织、厨艺等。 庄晓蝶知道她误会了,尴尬地解释自己想来应聘老师的,但听校长刚才一介绍,明显自己来错了。 她要走,校长说不急,先聊聊。 了解她的学习情况后,校长问了一些文史问题,让她写了一首秋瑾的词,说她不适合这所女子夜校。 庄晓蝶早有心理准备,并没多大失望,对校长笑了笑,准备告辞。 “但可以去我开办的另一所平民小学当国文老师,月薪40元。” 庄晓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校长微笑着伸过手来,轻快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又松开,愉快地道: “认识一下,我姓叶,名青云。” 庄晓蝶几乎是跳着回去的。 她从未想过这么快就能养活自己了。 她几乎是像宣布得了大奖似的,把这一好消息告诉董家人。 董安邦朝她竖起了大拇指。 董太太本来也说是好事,但一听是青云任校长的平民小学,便改口说董昌年不会同意的。 董昌年一口否定,说她安心在家里住着就好,看看书,闷了出去逛逛街,买买东西。 “可我想当老师!” “当孩子王有什么好的,还是平民小学的老师,那里的学生说不定比你都高大,到时候你被欺负了,哭都没眼泪!” 庄晓蝶坚持,说自己不怕,先去试一试,实在不行,立刻回来。 董昌年叹口气:“叶青云是被夫家休了的女人,整日疯疯癫癫的,你粘上她,绝非好事。” 庄晓蝶态度坚决,又保证自己只教书,不做别的,更不会与校长亲近, 董昌年终于同意了,说她犟,不撞一撞墙是不知道回头的。 正文 第22章 撞墙 第二天,庄晓蝶特意穿了深蓝旗袍黑布鞋,显得自己更成熟一些。 青云平民小学地址不变,同样在青云女子夜校那栋二层小楼。 白天小学生上课,晚上女子上夜校。 老师不多,除了叶校长,还有三位女老师,年纪都比庄晓蝶大,态度都很和蔼,也都很愿意教她如何上课及注意事项。 庄晓蝶仔细听着,还一一记录下来。 她负责教三年级国文,准备了两小时,信心满满,结果一走进教室,面对二十多双好奇盯着自己的眼睛,心顿时乱了,战战兢兢拈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庄字,说:“同学们大家好,我是你们新的国文先生,我姓庄。” “是装模作样的装吗?”后排一个比其他同学高出不少的男生突然大声问,其余同学哄然大笑。 而坐在同一教室后面的四年级学生,本来背对着他们的,这时候也纷纷转过身来看热闹。 庄晓蝶脸上火辣辣的,两只脚差点自动往门口跑了。 不能跑,绝对不能跑,要是第一回上课就被他们吓倒了,往后还怎么上课?她死死抓住课本,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自己逃跑的念头,望向那个成功引起同学注意的男生,尽量用最平缓的语气说: “不是,是村庄的庄,庄子的庄。” “先生没哭,我赢了!”捣蛋男生旁边一个剃了锅盖头的男孩子得意洋洋,拍了拍捣蛋男生。 “张勇,三鼻涕,你们不想学出去,别吵我们!”角落里一个十二三岁的女生站起来道。 捣蛋男生说了一句没趣,恹恹趴到了桌上。 庄晓蝶清了清嗓子,道:“各位同学,我比你们大不了多少,是你们的小先生,我希望我好好教,大家好好学,都有所成。” 她开始上课,讲得很快,不到半节课,就把备好的内容全部讲完了,想了想,让孩子们写生字,自己巡视。教室里忽然有孩子哇哇大哭,一个蓝衫女生举手站起来说她弟弟拉屎了,要带弟弟回家。 庄晓蝶这才发现,那位女生胸前交叉绑着红色背带,背着弟弟呢。她一点头,女生拔腿就跑。 庄晓蝶向其他女生打听她的名字。 张勇被吵醒了,也站起来,懒洋洋说自己要去拉尿。 庄晓蝶稍一迟疑,张勇立刻说道:“先生不给人上厕所?我要拉啦,真的拉裤裆里啦!” 庄晓蝶从小也算泼辣,此时看到张勇这等泼皮无赖的言行,差点要过去揪他的耳朵,但刚走两步,目光扫到旁边同学要看好戏的眼神,心中一凛,连忙提醒自己要冷静。 她挥了挥手,道:“去吧,快去快回。” 张勇慢吞吞从她身边走过,经过时还给了她一个威胁似的凶狠眼神,小小声道你等着。 教室里又有小孩哭了,背着她的姐姐把孩子从背带里放出来,抱在怀中,一边摇晃一边小声哄着,右手依旧在写字。 庄晓蝶再仔细数了数,三年级二十二个座位,十六个是女生,女生中还有五位背着弟妹的,一手写字另一手则反手轻轻拍着身后的弟妹安抚他们睡觉,好几个人脚边放着菜篮子,桌边放着针线笸箩。 对这些女孩子来说,上学,真不容易啊! 斥责张勇、三鼻涕的女生年纪虽大,字迹拙劣,但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庄晓蝶在她身后站了一会,她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嘴角一颗青痣也跟着翘了起来。 张勇始终不见回来。 庄晓蝶担心他出事,要去男厕所找,一出教室门,却见他坐在走廊地上打瞌睡,去拉他,他说阳光正好最适合睡懒觉呢。 庄晓蝶生气了,道:“你看看女同学们,来上课多辛苦,你为什么不好好珍惜?” “你以为我愿意来啊,困在教室里跟坐牢似的,还不是我爸非要送我来的!” “你爸送你来上学,还不是想你多学点文化,往后能走得更远!” “嗬,跟我讲道理?没用!谁要学谁就学呗,反正张大爷我啊,是不可能学的!” 庄晓蝶生气了,罚他下课后留堂,要跟他好好说道说道。 下课铃就在这时候响了,张勇挑衅似的翻了翻白眼,扬长而去。 男生们也冲出来了,女生们却纷纷聚拢在庄晓蝶身边,赞她长得斯文好看,讲课也很温柔,不像刘老师那样动不动就骂人打手板。 “刘老师打你们,也是为你们好,谁让你们上课不认真!”嘴角有青痣的女生道。看得出来,她很维护也很敬重刘老师。 “我们要做家务的,叶校长都说了,能学多少学多少,不会逼我们的!”其他女生反驳。 庄晓蝶担心她们起冲突,连忙转移话题,打听一下张勇的境况。但女生们彼此看了一眼,纷纷说家里还有事情,散去了。 庄晓蝶拿起课本回到二楼办公室。其他老师不在,叶校长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到她,笑笑问上课感觉如何。 “上得太快了。”庄晓蝶颇不好意思。 叶校长又笑,说都这样,自己第一次走进教室时更惨,像截木头似的站半天不敢开口,写了一个叶字,又站半天,最后反而是学生不好意思了,问她准备上什么内容,她才张嘴。 庄晓蝶觉得不可能,叶校长一看就很能干,怎么可能进了教室不敢开口呢?她觉得定是叶校长为了鼓励自己,才故意贬低过去的。 她又向叶校长汇报,何来娣背弟弟回家,张勇不肯上课。 叶校长告诉她,这间平民小学是利用寒暑假开办的,目的是为附近穷苦人家平时读不起书的小孩服务,教会他们基本识字和算数,当时招揽他们来时,已经应允家长,不会阻碍他们照顾弟妹、料理家务。 至于张勇,家里情况复杂,他脾气也比较暴躁,但他是个好孩子,希望庄老师多留心多了解,慢慢就明白了。 张勇是个好孩子?想起他吊儿郎当捣乱及翻白眼挑衅的模样,庄晓蝶并不同意叶校长的看法。 但叶校长肯定比自己更了解学生情况,既然她这么说,庄晓蝶下定决心,尽快了解班内学生。 吃晚饭时,董昌年问起她第一天教课感觉如何。 董太太和董安国董安邦也一脸好奇盯着她。 “还好,还好。”她微笑着打马虎眼。 总不能说第一天就发现实际课堂和之前自己预想的落差太大吧。 董昌年何等人物,早看出了她言不由衷,也不挑破,只等着看她还能撑几天。 正文 第23章 天遥地远 , 当晚,庄晓蝶坐在书桌前,想起今日课堂发生的事情,心头一阵烦躁。既然在董伯父他们面前打过包票,还没两天便认输放弃,那是不可能的,但要继续上课,便要得到学生们的认可。 如何能尽快得到他们的认可? 俗话说,擒贼先擒王,男生中张勇算是个刺儿头,女孩子中青痣女生也算个头,只要自己先搞定他们两个,往后上课应该轻松很多了。 她想了好些法子,一一在纸上列出来,但对比下两人性子,还是心里没底。 烦闷中,她不由又想起了今日偶遇的周玉良。 她今日只有上午一节课,与叶校长谈话后准备坐黄包车回家,却在校门外不远的巷子里遇见了他。他开门见山,说打听到她第一天来这里上课,特意来问问情况,看看难不难。 庄晓蝶看见他脚上穿了一双胶底软拖鞋,右脚大脚趾甲剪了,乍一看血红血红的,再一看是涂了药水,想起当日他好心护送自己过桥,丝毫不提受伤一事,心头一软,放慢了脚步,问道:“你的脚,怎么样?” 庄晓蝶明面关心自己,这还是第一次,周玉良只觉脚下生风,恨不能一蹦三尺高,咧着嘴道:“没事没事,脚趾甲又没知觉,不痛的不痛的!” 后来,聊到课堂与学生,周玉良没劝阻她继续上课,反而说既然选择了当小先生,就要做好先生的本分,上一节课,就上好一节课,上一周课,就要上好一周课。 庄晓蝶有点意外。她本以为以周玉良纨绔子弟的脾性,喜易烦难,一听到学生这么复杂,会立刻选择放弃的。 周玉良看出了她的心思,道:“我小时候喜欢唱戏,觉得他们的服饰五彩缤纷的,特别好看,可远清园子弟听戏或者玩票已是罪过,哪有学唱戏的呀,就算庶出的,也不例外。我这么一说,被我父亲狠狠打了一巴掌,罚跪祠堂三小时。不瞒你说,等钟点够了我妈扶我起来时,两只膝盖都不像我的了,真真要冷死!” 他突然提起小时候的事情,庄晓蝶不明所以,走在旁边,只听不说。 路边白千层树叶被风吹得哗啦啦地响,周玉良的声音仿佛漂浮在远处: “我父亲跟我说,跪得痛吧?去学唱戏的话,一天到晚压腿撕腿练功,比这痛多了,满院子都是嗷嗷哭的娃。怕我不信,他亲自带我到一家戏老板家围墙外,好家伙,真的很多孩子嗷嗷哭叫。从此,我再也不提学唱戏一事了,那根本就不是我能做得来的事情。”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直到今年年初,我遇上一个红角,他年纪和我差不多,当年发心学唱戏的年龄也和我当年差不多,如今,成名角了,那身手唱功,真不赖!如果当年我死缠着要去学唱戏,也该成了吧。” 她不习惯他的惆怅。 作为纨绔子弟,他应该是吊儿郎当,不将任何事情放心上的。 然而他脸上陌生的遗憾,像一群蒲公英种子飞入了她眼底,继而在心底生根发芽了。她甚至开始觉得周玉良可怜,说到底,他不过也是个没父亲的人。 “有些事情,做了会后悔,有些事情,不做会更后悔。以你的脾性,也不会一撞墙就打退堂鼓吧。” 这些话,绝不像纨绔子弟周玉良说出来的。 她瞪大眼睛,像发现新天地一样望着他的侧面。难道,是自己一向看错他了? “现在,你也还年轻,以前想做的事情,大可以去努力的。” 周玉良摇了摇头:“唱戏,讲究的可是童子功,我吃不了这行饭了。不过,我现在也在努力,替报社做事情呢。” 庄晓蝶想起那时候他脸上洋溢的笑意,自信而欢喜,简直就像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般。这样的他,远比之前暮气沉沉软趴趴的他,好很多。 庄晓蝶忽然一怔,不知不觉,她自己也在笑。 意识到这一点,她忍不住苦笑。自己还一堆乱七八糟的杂事没料理清楚呢,管他干嘛。 老宅院里,周玉良一面侍候老姨太打牌,一面在迷梦中半醉半醒。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在密司庄面前如此坦诚自在地交流。 她年纪虽小,却不同身边任何一位富家小姐,不用说话,只需静静望过来,便会令你感到内心安宁,同时又拥有无穷的力量。 以前的自己,是软的,一滩烂泥,吃吃喝喝玩玩,感觉这样便是一辈子。然而,遇见她,一切都不一样了。 是她,令自己明白,自己还有力量,能去做一些事情,还有机会自立。 “阿良,阿良!想什么呢?还不快快给老太太换杯热茶?” 母亲的叫唤,惊醒了他,他怅然望着面前众人,心头一阵烦躁。 客厅里灯光不够亮,照得每个人都暗沉沉好像鬼影似的,而他,也是这些鬼影中的一个。密司庄,怎么可能生活在这里? 老姨太则笑眯眯看着他,说他定是在想念董大小姐了,以往他们两个秤不离砣,天天黏在一起,如今天遥地远,要怄气也无从怄气了。 一提到董大小姐,周夫人皱起了眉头,趁着换茶机会,将周玉良拖出来,打听他和董娜的事情,又说董大小姐去上海好些天了,也没来个电话,是不是又闹翻了。 董娜去上海前,的确又闹了一场,只因她要周玉良陪自己走一趟而周玉良拒绝了,董娜勃然大怒,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谁,舍不得她是吧?行,我走,你们要怎样便怎样!” 但母亲一向心思重,对自己和董娜婚事寄予无限希望,若是知道董娜又和自己闹翻了,只怕又夜夜不能安睡。 一想到这里,周玉良不由偷偷瞟了一眼母亲,见她鬓边白发似乎又多了,连忙解释董娜一向小孩子脾气,去了大上海便是逛逛逛买买买玩玩玩,只怕连她爸妈都不记得了。 周夫人依旧不放心,提起自己听说董娜去上海,陈家公子一路陪同,万一陈公子趁机下手,那可糟糕了。 周玉良巴不得陈公子下手呢,但望了望母亲忧心忡忡的脸,解释陈公子妹妹与董娜是好友,陈家公子才护送她们两人,他另有心上人。 “放心吧,该是你的,便是你的,不是你的,你也等不来。”他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肩膀。 “嗐,我放什么心呀,你一日不结婚生子,我一日都放心不下!” 正文 第24章 老姜(加更) , 庄晓蝶万万没想到,第二天上课,比第一天还麻烦。 她想好的擒王策根本没用。 张勇没在她的课堂露面,据说早上被他爸爸绑着双手拖了过来,他爸爸还站在窗外盯了一节课,但他爸爸前脚刚走,张勇后脚就跑掉了。 嘴角带青痣的女生叫何丽丽,任她怎么问,要么点点头,要么嗯嗯两声,若不是昨天亲耳听到何丽丽吼张勇三鼻涕,她都要以为何丽丽是哑巴了。 课还没上到一半,已经有三个女学生因为弟妹哭闹而早退。 再上一会,楼下突然有人大喊:“何丽丽,你又死教室里头了!” 何丽丽仓皇站起来,连文具课本也来不及收拾,便往门外冲。 课后,庄晓蝶收拾好何丽丽的文具课本,回到办公室时,遇见叶校长依旧在写东西。 听她说起何丽丽情况,叶校长搁下笔,一声长叹,说这孩子家里爸爸常年卧床,靠妈妈和大哥卖菜过活,因为生活困难,六岁和八岁的妹妹去年先后卖给了别人家当童养媳。 “如果不是我劝过几回,加上还要靠何丽丽照顾她爸爸,她也早给卖掉了。”叶校长叹息道。 庄晓蝶想起何丽丽上课时如饥似渴的眼神,又想起方才她跑出教室时的仓皇与狼狈,心中似乎被狠狠挖掉了一大块。从小父母双亡,后来嫲嫲和公公又先后去世,她寄人篱下,以为自己是最不幸的。 这时候,她才真正明白,比自己不幸的人多多着呢,自己虽然寄人篱下,却衣食无忧,还拥有选择如何生活工作的权利,而何丽丽她们,就像被压在大石头底下的野草,费尽心思挣扎着钻出来,竭力去接触一点点阳光。 她之前还嫌弃女生们不够用心,却不知道,这已经是她们辛苦劳碌之余的最大努力。 她望着瘦削的叶校长,此时才真真正正明白叶校长开办女子夜校和暑假平民小学的意义何在。 “叶校长,我也要像你一样,努力去帮助她们!”她激动地表白。 叶校长笑笑,说:“行,我相信你的热情!” 庄晓蝶决心走进学生家里去,更多地了解他们。 下班后,她并没回董家,而是在附近巷子里兜了一圈,撞见张勇和三鼻涕在河沟边钓鱼,一听到她招呼,两人一怔,齐齐跳进了河沟,几个起伏,人已经游远了。 她撞见一个背着弟弟的女生何淑慧在门口择菜,聊了一会,何淑慧为难地表示家里窄小阴暗,不方便请先生进去坐,下回有机会再说。 庄晓蝶看了看何淑慧脸颊耳朵红通通的,又见屋内里面的确一片阴暗跟小山洞似的,想来何淑慧不知费了多少勇气才拒绝自己。 她连连摆手,说没关系的,又从手袋里掏出一捧糖果,递过去:“先生请你吃糖。” 何淑慧不接,呆呆坐着,手里还抓着一把菜,背后的弟弟却糖果糖果的嚷嚷起来,耸动着身子,伸长手臂要抓糖果,差点整个人从背带里翻下。 庄晓蝶赶紧上前两步,把糖果放到何淑慧膝盖上,给弟弟剥了一颗,塞到他嘴里,又给他抓了一把。 “谢谢先生。”何淑慧低着头道,一把手攥紧了糖果。 庄晓蝶不好再打扰,起身告辞。 她连续又撞见了三个女生,一个在择菜,一个在给弟妹喂饭,何丽丽则挑着满满的水桶刚刚到家门口。 她刚开口打招呼,正在往大水缸里倒水的何丽丽立刻道:“庄先生,我没空招呼你,你快走吧!” 话音刚落,屋内便传出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丽丽,是谁来了?快快请进来坐坐!” “没人!是隔壁三婶!”何丽丽转瞬又压低了声音,催促庄晓蝶快走。 庄晓蝶料想里面的男人定是她瘫痪在床的爸爸,既然都到家门口了,干脆进去看看。她快步绕过何丽丽,踏进屋门,道:“是何先生吧,我是丽丽的国文老师。” “是先生呀,快快请进,请进!”男人惊喜地道。 一阵难闻的气味冲鼻而来,庄晓蝶咬了咬牙,继续向前,却被人拉住了手臂,一回头,对上了何丽丽含泪的双眸:“先生,求求你,别进去!” 这时候,庄晓蝶双眼已经渐渐适应了门内阴暗的光线,看到厅堂角落有张小床,床上蜷着一团黑黝黝的东西,想必那便是何丽丽的爸爸了。 她诧异何丽丽的反应。就算爸爸瘫痪屋内有异味,何丽丽也不应该怕人看到吧。 “没事,我就跟你爸爸聊几句。”她安慰地拍了怕何丽丽拉着自己的手。 “先生,请进来吧,我们家就这样邋遢,难为丽丽妈妈和大哥整日在外头奔波,也难为丽丽照顾我一个废人,唉——”何丽丽爸爸沉重地叹息着,突然提高了声音:“丽丽,还不请你先生进屋!” 庄晓蝶敏锐地捕捉到,随着他爸爸的吆喝,何丽丽抓住自己手臂的手一震,随之松开了,人也退到了一边。 “先生,别听他诉苦!”耳边飘过一句压得更低的话。 庄晓蝶慢慢走过去。何丽丽爸爸挣扎着探出光头来,是一张臃肿的圆脸,仿佛装满了水的气球似的,双眼被挤成了一道线。 “你是先生?真真没想到,先生这么年轻漂亮!”何丽丽爸爸感叹一番,继而叹息自己没用,连累了妻儿,本来想一死了之的,现在连死也死不成。 庄晓蝶连忙安慰他,说一家人齐齐整整比什么都重要,劝他别想不开心的事情,只管往前看,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别人家的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我们家,不可能!先生,你不知道哇,丽丽妈妈和大哥日忙夜忙,挣来的钱勉强够大家喝碗白粥,我的药费,赊三回还一回!这样的日子,真教我一个大男人生不如死!”何丽丽爸爸说着说着,竟然哼哼唧唧哭了起来。 庄晓蝶不出声,不管多漂亮的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 他们家需要的,绝不是几句漂亮话。 她打开手袋,从里头钱包掏出几张钞票,放到床边,道:“丽丽爸爸,惭愧,我的力量也很薄弱,只能请你——” “谢谢,谢谢先生好意,你真是大好人哪。”何丽丽爸爸迅速抓过钞票,拿到眼前看了看,大声喊何丽丽,让她赶紧给先生上茶。 何丽丽气冲冲走过来,道:“咱们家哪里有茶杯!” “没茶杯不会用碗吗!上回你刘先生过来不是送了茶叶,搁碗橱上头了!”何丽丽爸爸笑嘻嘻地道,脸上还挂着两行泪。 正文 第25章 麻烦 , 庄晓蝶在何丽丽家坐了一阵子,喝了她送上来的茶,主要听她爸爸诉苦。如果身上还有钱,她肯定都掏出来了。 出门时,何丽丽爸爸请庄晓蝶往后多来走走,一定要何丽丽送出去。 两人默默走了一段路,何丽丽道:“先生,请你往后不要来了,我爸爸他——他总是这样,见人就诉苦要钱!” “他是个病人,你不要在意——” “我怎么不在意!我求求你,别乱好心了,我们,不敢要你的好心!” 庄晓蝶呆若木鸡。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一片好心,换来的却是何丽丽的排斥。 等她清醒过来时,早已走到了巷口,何丽丽也不知什么时候回家了。 自己错了? 何丽丽爸爸瘫在床上,他们家的确困难,自己给他钞票,也可以帮补下,有什么不好? 他们家最需要的,不是钱吗? 自己只想他们家好一些,何丽丽日子也过得简单一些,这也错了? 她想起何丽丽强烈的反应,是不是自己直接掏钱太直接了? 何丽丽自尊心挺强的,自己应该委婉一些的,下回,换个其他法子。 她回到董家时,董家二公子安邦在大门口左顾右盼,一见到她便跑了过来,问她怎么这么迟才回来?是不是在外头吃饭了?大热天的怎么不坐黄包车也不打伞? 庄晓蝶生怕他看出什么苗头,到时候传到董伯父耳中就不好了,连忙挺直了腰,说自己刚才去家访了,走了几户人家,钱包忘带了就没坐车。 “嗐,没带钱包也可以坐回来再拿钱,这大热天的,晒得脸都红了!”董安邦掏了手绢要替她揩汗,伸到一半,庄晓蝶却快步走过了他跟前。 “也没多远,走一走,没事。” 董安邦急了:“怎么没事!你上回肺炎大病一场,才好了几天?肯定要好好养着,按我说呀,别去上什么课了,养好身子上大学去!” 庄晓蝶本来不在意,突然听到最后一句话,上大学?自己根本没完成入学考试,怎么可能上大学? 她停下脚步,问个明白。 董安邦一时口快漏了风,此时已经后悔了,勾着头支支吾吾,不敢回答。 “你要不说,我直接问伯父去!” “别,别,我说我说,只是你别说是我说的!”董安邦怕了,才说出大秘密。 庄晓蝶没完成考试,董娜考得也一塌糊涂,董昌年一并在港大捐了钱,给她们两人都定了入学资格。 “这也不算什么,以你的水平本来一定可以上的,进去了好好学习便是,谁又能说你什么?”董安邦亡羊补牢,拼命说服庄晓蝶。 庄晓蝶不出声。 平心而论,她想读大学,但现在,她没那么想去大学了,因为她已经找到了另外一条路,另外一条更有意义的道路。 何况,这入学资格还是董伯父替她买来的。 晚饭时,董昌年没回来,据说码头有工人打架,他过去处理了。 直到晚上十一点,董昌年才回来。 庄晓蝶听着客厅里的动静,董太太给他送上温热的汤,两人在聊天。 看样子,今晚是不可能了。 第二天,庄晓蝶早早起来,谁知一问仆人,才知道,董昌年凌晨四点就走了,据说医院突然打来电话,有个手下伤重,危险得很,他过去看了。 庄晓蝶出门时,却在门外撞见两个意想不到的人,拔腿就跑。 “庄小姐!庄小姐!”珍珠姑妈在后猛追。 “庄小姐,庄小姐!”珍珠也在后面叫。 珍珠没喊姐姐,很好,庄晓蝶实在不愿意有这样一个妹妹。 她可以在别人面前替珍珠辩解,但真正见到珍珠,她才发现,自己无法面对,更不愿意进一步接触。 她上了路边一辆黄包车,吩咐车夫快跑。 身后珍珠跟她姑妈喊着爸爸还是什么,她没听清。 车到平民小学,门口围着一堆人吵吵嚷嚷,等她一下车,不知谁喊了声庄先生来了,众人齐刷刷转头,目光齐刷刷集中到她脸上。 “你,都是你!你个惹祸精害人货!”一个妇人扑过来,一把揪住了她头发,啪的就往她脸上伤了一耳光。 庄晓蝶完全懵了,一边挣扎一边问她怎么打人。 “打的就是你!你赔我女儿!赔我女儿!”妇人带着哭音骂道,扬起手还要再打,被别人拉住了。 庄晓蝶心一震,想起昨日分出去的糖果,不会是小孩子吃糖果被噎死了吧?一想到这里,她顿时失去了浑身气力,再也无法挣扎。 混乱中,一只清瘦的手扶住了她,叶校长不高而有力的声音道: “你们闹什么!打庄先生,不怕上法庭吗!”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只听到那个妇人尖细的声音叫道:“叶校长,我们也不是要打她,她害了我女儿,我只要个公道!” “你们把人打死了,不怕警察也来要个公道!”叶校长不紧不慢道。 人群一片安静,有人劝那妇人,也有人过来帮忙扶庄晓蝶,把她带到一楼办公室。 庄晓蝶茫然抬起头,发现是其他同事,不由流泪道:“刘老师,我、我害死了人?” 刘老师给她倒了一杯温开水,递到她手里: “放心,没那么严重。” 原来前来闹事的,是何淑慧的妈妈。 何淑慧昨天得了一把糖果,藏了起来。而她弟弟吃完自己手中那把糖果后,问她要,她说没有,不肯给。弟弟告了状,何淑慧爸爸大发脾气,狠狠揍了她一顿,把她揍到晕了过去。 何淑慧妈妈认为,要是庄晓蝶没给那两把糖果,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她就是罪魁祸首,今天一大早就过来闹事了。 庄晓蝶一听,连忙打开手袋要掏钱,被刘老师按住了:“这不关你的事情,相信叶校长,她会处理好的。” 刘老师解释,何淑慧爸妈是出了名的难缠,爸爸蛮横,妈妈刁蛮,一天到晚都想着占便宜,这次不过又是借机生事罢了,根本不关庄晓蝶的事。 过了一阵子,叶校长回来告诉她,事情已经解决了。 庄晓蝶觉得不好意思,要掏钱赔给叶校长,被她拒绝了。 “这不是钱的问题,你要是只想着用钱解决,在这竹栏街,会被人当冤大头的,后患无穷!”叶校长道。 那事情是怎么解决的? 叶校长笑而不言,只让她放心,好好上她的课便是,别去家访,也不要跟学生太亲密。 正文 第26章 大惊喜 庄晓蝶十分惭愧。 不仅仅因为自己给何淑慧和学校带来了麻烦,也因为叶校长和同事对自己的宽容。她堵了满肚子话要跟她们说,她们却摆摆手笑笑,示意她不必放心上。 刘老师看出了她的难堪,凑过来,说没事的,自己当初刚刚来上课时,一样犯过这样的毛病,慢慢调整就好,其实竹栏街里头九成半以上学生和学生家长都是好的。 “你是好老师,迟早他们会明白的!”她拍了拍庄晓蝶。 庄晓蝶又内疚又感激,决心一定要像刘老师说的那样,做个好老师。 上课点名,除了何淑慧,张勇没来,何丽丽也没来。 庄晓蝶悬起一颗心上课,生怕何丽丽同样挨了打。 她本想向其他同学打听,又想起叶校长的警告,不要跟学生太亲密,默默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也打消了托某学生给何淑慧带钞票或者礼物补偿的念头。竹栏街的情况远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复杂,很多事情,不是单凭一时好心就能做好的。 下课后,叶校长与她一块出去。 她疑心叶校长怕家长们找她麻烦而特意护送的,又或者叶校长还有其他要特别告诫自己的话语,但叶校长与她走了一段,不过谈了谈附近哪几家小饭馆的饭菜物美价廉而已。 直到她上了黄包车,叶校长才问:“明天还来不?” “来!”庄晓蝶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叶校长笑了笑,挥手而去。 来,明天一定来!庄晓蝶在心底里斩钉截铁道。 车到董家门口附近,一道身影横着冲出来,拦在车前面,要不是车夫及时停步,差点就狠狠撞上了。 “你找死啊,找死也不要害我!”车夫大骂不止。 庄晓蝶刚刚也差点一头栽下,稳住后,才发现拦在车前面的是珍珠。 “你要干什么!”她咬着牙,挤出一句话。 珍珠要向自己道歉?就算道歉,也不该采用如此危险的方法!她分明是逼着自己接受,分明从未改过! 珍珠听后,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然而转眼间,又扑过来拉住了她的旗袍,苦苦哀求: “庄——小姐,求求你,带我去见爸爸!” 珍珠姑妈这时候也赶过来了,同样恳求庄晓蝶帮帮她们。 庄晓蝶莫名其妙,她们说得好像自己绑架了陈天生似的,自己什么时候跟陈天生有关系了? 珍珠姑妈说,昨晚珍珠爸爸在码头出了事,不知被抓到哪家警察局去了,她们好不容易找到董家,刚好看到她,她既然是董家的人,自然应该帮忙。 她说得乱七八糟的,庄晓蝶完全不明白怎么一回事,本来想丢下她们不管的,但看了珍珠哭得脏兮兮的小脸,终于还是狠不下心来。 再一问,才知道陈天生在董昌年手下做事,昨夜一夜没回家,后来工友来报信,才知道他出了事。工友把她们带到董家门口,让她们看到董家人出来便跪地央求,说董家不能不管陈天生生死的。 昨晚码头的确有工人打架,昨夜董伯父迟迟回来,今早董伯父又早早出去了,事情可能很严重。庄晓蝶定了定神,让她们稍等,自己进去找宋管家,一打听,才知道,陈天生受了重伤,被送到医院,早上危急,幸好被抢救过来了。 珍珠她们现在过去医院,也于事无补,只会添乱。他拿了三十块钱,托庄晓蝶先转交,让她们先坐车回去。 庄晓蝶把钱一拿出来,珍珠姑妈瘫倒在地,嚎啕大哭,说她弟弟一条命只值三十块钱,三十块钱啊,又拉着珍珠,说她往后没爸爸了。 珍珠也哇哇大哭。 宋管家跑出来,大喝一声问她们闹什么。 珍珠姑妈依旧嚎叫。 宋管家生气了,吼道: “董先生什么时候不管兄弟了?再说陈天生又没死,在医院照顾其他兄弟呢,过几日自然回去了,倒是你们,居然红口白牙咒他死?” 珍珠姑妈爬起来,把钱揣在手中,讪讪赔礼,说没事就好,自己也是一时心急。 珍珠却停不下来,一直哇哇直哭,被她姑妈拉走了,老远还听到她的哭声。 宋管家令家里司机开汽车追上去,送她们回家。 庄晓蝶本想追上去,但不知为什么,始终没迈出那一步。 她问管家,陈天生是不是真的救回来了。 宋管家说真的,早上自己跟老爷一起去看过了,人已经醒了,还喝了一碗粥,只是失血过多,还需要休养一段时间,珍珠那边,自己会过去打理的。 庄晓蝶回房拿了二十块钱,托宋管家转交。 宋管家看了看她,欲言又止,把钱收下了。 一天乱糟糟的,直到女仆告诉她,她有两封来自上海的信笺。 上海? 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周慧文。 但周慧文怎么知道自己回了董家? 她拿起第一个信封一看,字迹很熟悉,原来是董娜。 信封上,圈了一个“1”字。 信纸上,只有三行字: “亲爱的晓蝶:你绝对绝对猜不到,我在上海遇见了谁!” 底下是一连串惊叹号,连信纸都划破了。 庄晓蝶的心砰砰直跳。 上海,能让董娜惊叹的,应该只有那两个字。 她应该知道自己隐秘的心思。 一瞬间,庄晓蝶心头冒起一个念头:自己当初应该跟董娜一起去上海的! 然而,下一秒,她不由沮丧起来:真的去了,又如何?看着董娜跟他打得火热?如果董娜看上一个人,没人可以抵挡得住她的热情与魅力吧。 她几乎不想再看第二封信了。 但手还是自动地拿起了第二封信。 还是董娜。 “亲爱的晓蝶:我遇到了星汉电影公司的大明星费晨,还和他合影了!他赞我是世上不可多得的钻石!” 信封里还有一张照片,董娜和大明星费晨并肩而站,微仰着头,手里捧着一大束花。 女仆凑过来,看了看,哇一声赞费晨果然是大明星,生得眉是眉眼是眼,难怪大小姐那么喜欢他。 “你也知道?” “知道呀,大小姐打电话一定要我按照信封上的1、2排序把信拿给你!说给你一个惊喜!” 这的确是董娜做得出的事情。 庄晓蝶笑了笑,将信纸和照片一一收好。 只是,信封收好了,有些往事却奔涌而出,无法遏止。 正文 第27章 新天地 当晚,董昌年回来吃晚饭,庄晓蝶鼓起勇气,告诉他,很感谢他担心自己前程,为自己打点入学一事,但自己不打算去港大。 董昌年不说话,扫了董太太和两位董公子一眼。 董太太摇头,示意不是自己透露的,董安邦则勾着头撇汤碗上的油膜,不敢接触他的目光。 “安邦!” 董昌年一出声,董安邦手中的汤匙当一声撞上了碗底:“我、我——” “不关二公子的事情,是我逼他说的。”庄晓蝶道。 “说说,大好机会,为什么不去?”董昌年挥了挥手,董太太带着两个儿子迅速离开。 “这不是我考上的。” “你以为个个去读大学都是考上的?他们就十恶不赦?进大学念书的目的是学本事,既然目的不变,手段形式重要吗?” “对我来说很重要!”庄晓蝶认认真真道。 “这个理由对我来说,不成立,再说说其他理由。” “我喜欢做老师。” 董昌年手中的筷子啪的敲在桌上:“那个破学校的老师?” 庄晓蝶瞬间涨红了脸,叶校长瘦削而又有力量的手臂,仿佛在腋下支撑着她。她容不下别人说学校坏话,哪怕那个人是董昌年: “那不是破学校,是平民小学!很多孩子都在那里读书识字算数的!再说了,学校再破又怎样,只要有黑板有老师,那便是学校!” 董昌年摇摇头,说她还是太年轻了,叶青云的大话信不得,何况她要当老师,大可以读完大学再回来当老师,用不着急在一时。 庄晓蝶不说话。 董昌年叹息,说她太犟了。 “我这是庄家遗传的犟!”庄晓蝶气咻咻道。 董昌年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才叹息道:“是啊,你们庄家的人,就是犟,你阿爸这样,你也这样。” 庄晓蝶根本不想在董昌年面前提起爸爸,那样仿佛用爸爸的性命要挟他似的。 她推说自己吃饱了,先回房间,走了两步,背后传来董昌年低沉的声音:“这事往后再说,离开学还有一个月时间呢。” 她没停下脚步,后面继续飘来董昌年叹息似的声音:“晓蝶,别总见外,董家,一样是你的家。” 那晚,庄晓蝶梦见了许久不曾梦见的爸爸。 他的脸根本看不清,可她就是知道那是爸爸,只有爸爸,才会有那样温暖的怀抱。 醒来,她蜷缩在被窝里,想起董伯父的话。 不,伯父,你错了,董家,始终是董家。 吃早饭时,董太太亲自给她端来她喜欢吃的白粥炒萝卜干加捞粉,问她是不是房间太热了没睡好,挂着两只黑眼圈呢。 这明显又是董伯父特别嘱咐过的。 她越是这样夸张的亲密,庄晓蝶越发不自在,一番感谢后,匆匆吃了早饭就往学校去了。 何淑慧依旧没来上课。 何丽丽倒是来了,一只眼睛乌青乌青的,不大抬头。 她到底被她爸爸打了。意识到这一点,庄晓蝶心猛然被啃了一口。 下课后,庄晓蝶拦住何丽丽,真诚地说对不起,不该不听她的话。 何丽丽冷冷看了她一眼,抛下一句不关你的事,扬长而去。 庄晓蝶心里不舒服,酸酸涨涨的,但这股感觉一出来,她立刻感到不对劲。 说到底,自己对何丽丽,有种高高在上的感觉,明明也有自己的一份责任,道歉后何丽丽不接受自己便不舒服,那么自己对她,与董娜对自己的关心,又有何不同? 她怏怏不乐回到办公室。 “怎么啦?谁又惹我们庄先生了?”叶校长问。 “没,何丽丽被打了,我觉得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 庄晓蝶惊诧地抬头,叶校长看着她,坚定地重复道:“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她的错!” 原来,校长在和稀泥安慰自己而已。庄晓蝶瞬间塌了肩膀。 “是她爸爸的错,是她妈妈的错,是这个社会的错!”叶校长又道。 庄晓蝶真正呆了。 “何丽丽家境困难,爸爸酗酒,有机会就扮可怜要钱,有了钱就买酒,喝醉了就砸东西打她妈妈,她妈妈反过来就打何丽丽!” 庄晓蝶这才明白何丽丽家的悲剧是怎么一回事。 “她爸爸瘫痪在床,不给他买酒不就好了?” “他有钱在手,只要招呼一声,给他买酒的人多得是!又岂是何丽丽能防得来的?”叶校长静静望着她,“他们的劣根性,也不是你或者我一时能改过来的!要改,只能从年轻一代开始改变!” 庄晓蝶发现,之前自己还是看低叶校长了,以为她只是教贫苦子弟识字算数,让他们往后能有更好的出路。 “叶校长,这才是您开办女子夜校和平民小学的真正意义,对不对?”她激动地道。 叶校长摇了摇头,道:“你太高看我了,我只想着,能改变一个是一个,能救一个是一个。” 能改变一个是一个,能救一个是一个。庄晓蝶不由想到,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吧。 她又问起何淑慧的情况。 叶校长说昨天自己就把何淑慧送到慈善医院了,留她在医院休养几日。 庄晓蝶心头有个不成熟的想法可以帮到何淑慧这样的贫家女孩,但她马上又意识到,这并非自己一时能办到的,自己也需要成长,需要借助外力。 叶校长依旧与她一同出去,到了竹栏街外头便分手,钻进路边一家小饭馆用午饭。 “怎么,不舍得你们校长?” 耳边传来的声音令她惊醒过来,她抬起头,看到周玉良笑眯眯看着自己,有些难为情。 幸运的是,周玉良并未说其他,而是充当青鸟来的。 因为害怕事情暴露,周慧文的信寄回报社,再转交周玉良及庄晓蝶。 周慧文满纸兴奋,说谢谢晓蝶妹妹帮助自己跳出旧樊笼,得了一个新天地,相信不久的将来,也许几个月后,庄晓蝶就会看到她,也会替她开心的。 庄晓蝶起初的确替她欢喜,继而摸不着头脑。 难道她预测自己也想要去上海? 这一点小心思,自己可从来没在她面前透露过。 “她呀,说过几个月要给我们一个大惊喜,我猜她在上海遇到了喜欢的人,到时候会回来看我们的。”周玉良兴致勃勃,越想越开心。 庄晓蝶忍不住戳破他的美梦:“别忘了你当时李代桃僵,若是你大哥及她夫家他们知道慧文还没死,又是一场大风波。” 正文 第28章 误会 当初两家打官司,闹得多大,连续上了好些天报纸,只怕周慧文在上海也看到了,但她当时没戳破,往后再出来,更难收场了。 周玉良并不当一回事: “嗐,怕什么,大不了登报脱离关系,现在流行得很。再说,慧文没死,他们能再逼她去死?我大嫂背地里都不知道哭了多少次,说早知如此,就该支持她离婚的,哪怕养她一辈子。” 庄晓蝶却觉得,这绝非小事,还需仔细筹划才对,最好能与童友梅商量商量。 周玉良劝她不要担心,就算事情败露,也有自己担着,绝对不会闹到她头上。 庄晓蝶并不是怕事情闹到自己头上,而是担心周慧文以后境况。 她又想起那具顶替周慧文的尸体,问周玉良最近可有打探到什么消息。 周玉良的确打探到一些挨边的消息,但真真假假还需要进一步核实,不想她过早悲伤,便推说还在托人打听,一有消息,马上告知: “你就一百个放心,你提过的事情,我都一一放心上的。” 庄晓蝶脸一红,有心反驳,但一反驳反而落了相,怕越发引起他误会,便板着脸点了点头,说自己要坐车回家了。 上车时,她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他右脚,还是拖鞋,大脚趾上还是药膏,还没好呢。 下午,庄晓蝶买了些点心,坐车去慈善医院看何淑慧。 以何淑慧家人行径,定然不会在医院里照顾她的,自己过去,也不会遇到她家里人。 然而,她在医院门口遇到了珍珠姑妈和珍珠迎面出来。 看来,她们已经知道陈天生受伤住院了,而看珍珠姑妈神态,陈天生的伤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珍珠姑妈明显误会了,一路小跑过来,抢着接过她手里的网兜,满面春风道:“庄小姐来看天生?真是有心了!庄小姐真是心善,大人不记小人过,珍珠——呵呵,我不该提这话头的,又惹庄小姐不开心了……” 庄晓蝶想说自己不是来看陈天生的,斜眼看见珍珠勾头弯腰不敢看自己,也不敢跟自己说话,心里暗暗发酸。 算了,几盒糕点也不值钱,就由她去吧。 庄晓蝶简单问了两句陈天生的伤势,借口自己还有事情要忙,就不上去了,幸亏珍珠姑妈并不纠缠,提了东西拖着珍珠的手,兴高采烈转回医院了。 走下医院门口台阶时,她忍不住回头,却撞见珍珠也回过头来看自己,一挨到她的目光,像被蛇咬了似的,迅速拧过头去。 庄晓蝶的心,也被咬了一口。 说到底,就算珍珠故意装病,如果自己不主动送她去医院,也耽搁不了考试。 明明是自己的选择,为何始终责怪她一个人? 令她纠结的是,就算从头来一次,只怕她依旧如董伯父说的那样不分轻重,选择送珍珠去医院。 既然这样,自己也该放下了。 她转到附近的店铺,重新买了四盒糕点,再走向医院,心想着珍珠姑妈她们上去,肯定聊天,还需要一段时间,不会撞上的。 谁知道进了医院,向护士姑娘问清何淑慧所住的病房,刚走到二楼楼梯转角,迎面又撞上了珍珠姑妈拖着珍珠。 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傻了,何淑慧被打伤,陈天生也是被打伤,两人住的病房当然相隔不远。 珍珠姑妈一怔,继而一阵狂喜,推了推珍珠:“快,喊人哪!庄小姐真真原谅你了,要不怎么回头看你阿爸!” 珍珠仿佛脑袋生锈了似的,慢吞吞地抬头。 不,那不是脑袋生锈,而是脑袋上顶了一块磨盘!可以想象,此时此刻,她心中的纠结远远超过自己! 庄晓蝶怕吓到她,赶紧挤出一丝笑容,叫了一声珍珠。 珍珠头顶的磨盘不见了,倏地抬起头来,看了看她,立刻眉开眼笑:“晓蝶姐姐!”第一个姐字出口时,泪水已经哗啦啦流了满脸。 “晓蝶姐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知道考大学那么难的!你打我骂我罚我吧,不要总不理我!”珍珠紧紧抱住她双腿不肯放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乖,别哭了,好孩子不哭的。”庄晓蝶腾出一只手,轻轻摸着她头顶。 珍珠姑妈赶紧把她手里的东西,都接过去了。 路过的病人或家属,纷纷好奇地看着她们。珍珠姑妈怕庄晓蝶不高兴,喊珍珠别闹了。 珍珠这才发现旁人的目光,连忙松开手,发现鼻涕泪水糊在了晓蝶姐姐旗袍上,连忙拿袖子揩拭,结果糊了更大一片,嘴一扁,又想哭,被庄晓蝶弯腰抱了起来。 庄晓蝶掏出手绢,替她擦干净脸,刮了刮她的鼻子,小声道:“大花猫!” 珍珠终于放心地笑了。 珍珠姑妈将庄晓蝶引到陈天生病房,说了一声庄小姐来看你了,笑眯眯将新糕点都堆到旁边桌上,才拉着珍珠离去。 庄晓蝶无比尴尬,又不好意思直说自己真的不是来看他的。 陈天生向她道歉,说珍珠犯的错太大了,耽搁了庄小姐的前程,若是在以前,这样的过错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言重了言重了,珍珠就是小孩子,一时想歪了。” 陈天生万万没想到她真的原谅他们,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庄晓蝶敷衍了几句,匆匆而逃,连陈天生要她把糕点带走也没听到。 她在医院里慢慢兜了一圈,又向护士姑娘打听,确认珍珠姑妈真的离开了,才出去买了糕点罐头,第三次踏进医院大门。 明知道珍珠姑妈已经走了,上楼梯时,她还是忍不住抬头,生怕又撞上她们。 这回更倒霉,她撞上的是陈天生。 “我就知道,你不可能是来看我的。” “我——”庄晓蝶实在不想骗人了,直截了当告诉他,自己的确不是来看他的,而是看学生的,说完她就奔向了何淑慧的病房。 到病房门口时她停步休息,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明明误会的人不是她,偏偏搞得自己跟做贼似的。 何淑慧原本躺着听病友说八卦,看到她拎着好几个网兜出现,惊讶地从床上坐起来,道:“先生,你怎么来了!” 陈天生紧跟着走进病房,拎着八盒糕点,放到何淑慧桌上,笑着说也是她的,刚才庄小姐忘拿了。 正文 第29章 跟钱有仇 从慈善医院出来,庄晓蝶松了一口气。 何淑慧不恨她不怨她,更重要的是,何淑慧只是皮外伤,没伤到骨头。 在医院花园里,何淑慧小小声告诉她一个秘密,当日她晕倒在地,不是因为爸爸下手狠,而是因为她装的,这样才能令爸爸停手。 她觉得叶校长早就知道了这个秘密,因为上回她受不了装晕,也是叶校长送进医院的,还嘱咐医生,让她多休养几日。 一个共同的秘密,无疑将何淑慧与庄晓蝶的距离拉近了许多。她甚至告诉庄晓蝶其他同学的小秘密。 三鼻涕喜欢吃烤红薯,放学后经常瞒着他妈妈去卖烤红薯的婆婆那里帮忙,就为了免费吃上几只小小的烤红薯,红薯吃多了,经常噗噗放屁。 何来娣早定了亲事,婆家是做纸扎铺的,忙的时候,还要何来娣过去帮忙,何来娣手上很多竹篾划破的伤疤,新痕叠旧痕,她婆婆经常骂她笨。 何丽丽差点被卖去了花艇,多亏叶校长拦住了,给了他们家八十块钱。何丽丽拼命地干活、照顾她爸爸,有时候还撒谎向学校老师要钱,为的就是让妈妈觉得她在家里很有用,离不了她。 张勇家本是开杂货店的,不算大富大贵,但衣食无忧,因为他爸爸识字不多,被人骗了,赔了一大笔钱,店也没了,妈妈想不开,跳了河。他爸爸大病一场,觉得这都是没文化的祸,逼着张勇去学校读书。 张勇不肯读书,不是因为不孝顺也不是不想读书,而是因为他想穿街过巷卖凉果帮衬家里,不想他爸爸一个人挣钱。 …… 第一次,庄晓蝶打破隔膜,进入到了学生们的小天地,知道了他们一个个小秘密。 他们不再是纸片人似的调皮鬼捣蛋鬼爱哭鬼,而是一个个善良勤劳挣扎向上的好孩子。 自己能帮他们做的,可以更多。 她抬头望了望天色,现在回去吃晚饭还太早。 心结已解,她决定先去独树巷一趟。她的行李是宋管家去打点收拾的,出院回来后因为不想面对珍珠,一直也没去看周太太。 周太太打开门见是她,欢喜不尽,看了又看,说万万没想到她还会回来。 “难道在你心里我是这么无情无义的人?”她把手中的糕点塞到周太太怀里。 周太太连说客气,又道因为之前的事情,自己特别过意不去。 庄晓蝶说都过去了往后别再提,又赞一段时间不见,她漂亮了许多。 的确,周太太剪短头发,戴了小粒钻石耳环,整个人又年轻又精神,简直换了一个人。 “我一走你就青春焕发,看来我在时把你累惨了。”庄晓蝶开着玩笑,走进院内。 兰花少了几盆,其他花花草草却更盛了,红的黄的紫的开了大半个院子,空气里满是花香。想想之前在这里读书的时光,明明相隔不远,却仿佛过了几年。 且不提庄晓蝶在独树巷与周太太喝茶叙旧,周玉良此时在家中如坐针毡,正遭受老姨太好姐妹们的轰炸。 一位胡太太要给他介绍外贸富商陈先生的女儿,把对方说得天上有地上无,才十八岁,家里拘得严,没怎么出来行走交际的,相貌才干都是一等一,又掏出相片来传阅,的确妩媚动人,跟大明星似的。 一向乐于结交美人的周玉良却淡淡的,没什么兴趣,开玩笑说她皮鞋里该不会塞着棉花吧。 “嗐,三少爷又逗人了,民国都多少年了,哪能还绑脚呢。”胡太太特意再次把相片送到周夫人面前,周夫人也啧啧赞叹。 “真要说缺陷,也有,她是陈先生外室生的,没拜过祠堂,但陈先生向来看重她们母女,一早列出了陪嫁单子,啧啧啧,多少大户人家嫡出小姐都比不上的呀。” 厅内一片安静,就连各人手中的麻将也停了。 老姨太开口道:“阿良,这陈小姐看来还行,你不妨认识一下,多一个朋友嘛,董大小姐那头,男的朋友也不少的,想来不会因为这个怪你。” 老姨太这话透露了两个意思,一是董大小姐与他,未必能成,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二是她对陈小姐也颇为看重。 周夫人隔着老姨太,掐不了儿子,拼命对他使眼色,直到儿子说行那就去看看,才松了一口气,但接下来看儿子无精打采的模样,心中又塞了好大一团棉花,噎得半死。 趁换茶的功夫,她把儿子拖到了厨房里,一顿训斥。 周玉良喊了一声妈,说自己又不大,不急着结婚。 “不急?你是嫌钱咬手还是跟钱有仇?这世上还有人嫌钱多?你大哥二哥怎么把大头占了去,只给我们孤儿寡母留鸡嗉一点钱?你守着老太婆打麻将,腿站麻了还陪着笑脸,真是孝顺?你陪着董娜进进出出,听她呼来喝去,真是喜欢她?你妈整日整夜喊一个花艇出身的老太太,我就不嫌恶心?” 周玉良的头,越垂越低。 在老姨太这里,就算别人不说,母亲也时时提醒他寄人篱下、靠老姨太施舍的事实。 “谁不喜欢风流快活,可你总不能只顾自己风流快活,好歹给你妈一条活路走走吧?”母亲带着哭音道,“那陈小姐虽是外室所生,可你,你也是小妾生的,又高到哪里去——” “行了,我去!”周玉良撇下母亲,径自回房。 他厌倦了母亲的诉苦,也厌倦了绕着老姨太旋转的日子。 独树巷与这里,完全两个世界。 钱钱钱—— 钱,永远是最大的问题。 如果有了足够的钱,他绝不会再困在这盘丝洞一般的老宅院里,想怎样便怎样,她们也不能再掌控自己。 一想到这里,他立刻在书桌前坐下,把前两日写了一半的稿子拿出来,奋笔疾书。 第二日,他按照老姨太的指点,打扮一新,抱着鲜花,与陈小姐在江边茶楼相见。 陈小姐的确妩媚,穿了一身两年前款式的旗袍,举止也进退有礼。 久在脂粉阵里打滚的他,插科打诨,谈笑风生,没过半小时便看到了陈小姐入迷的眼神。 他心底里没有半分喜悦。 因为在他的恭维与旁敲侧击下,陈小姐不知不觉败露了身份。 正文 第30章 结果 , 陈小姐不姓陈,也不是陈先生的私生女,而是他的外室。 陈先生因为女儿即将嫁进南京方面一位高官家里,怕她闹事,不惜花一大笔陪嫁也要把她嫁出去。 老姨太生了气,说胡太太糊涂,居然给自己孙子介绍这么一个玩意,要是不知道着了套,往后出去打牌,自己面子往哪里搁?还不给人笑掉大牙! “阿良,再美也别搭理她了!” 她又吩咐管家传下去,这几天胡太太来的话,就说自己不在,不给她进门。 周夫人却偷偷劝儿子,说这其实也没什么,城里某先生娶了名士下堂妾,也没人说他什么嘛,真按“陈小姐”所说的,往后陈先生避她还来不及呢,自然断得干干净净,她不嫌弃周玉良穷,周玉良也别嫌弃她过去。 周玉良并不是因为“陈小姐”的身份而嫌弃她,往昔他对花艇姑娘也挺尊重的。 他只是庆幸有个借口,可以在母亲和老姨太面前推脱这门婚事,却没想到老姨太生气了,母亲并不在意。 他慌了,母亲为了钱,真的完全不介意谁做她儿媳妇? 周太太又道,俗话说嫁高娶低,她以这等身份嫁进周家,能强到哪里去?还不是任他拿捏?忍一时屈辱,将来钱财到了自己手中,想在外头找几个人便找几个人,她有脸阻拦?就算离婚也是分分钟可以的。 周玉良从未想过,一向温柔恭顺的母亲,居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都是给钱逼疯了! “我知道董娜人美钱又多,但董大小姐娇生惯养,从小脾气不好,你小时候可是领教过的,再说董昌年一瞪眼就要砍人,董太太向来擅长冷刀子杀人,就算你运气好,娶了董大小姐,能侍候好他们家这三个吗?只怕今日娶,明日离,把周家的脸都丢光了。” 老姨太恰好进来,说周夫人糊涂,眼睛只有针鼻子这么大,这世上只有董娜一个女子不成?自己好姐妹多得是,只要放个风出去,以周玉良的人才,多少女子要扑上来的。 她打包票,一定替周玉良找一个顶好的。 周玉良苦笑不已。 自己不过是个一事无成的浪荡子,在她们眼里,却是一等一的人才,他都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她们想找的,从来不会是庄晓蝶这样的孤女。 就算自己对她情有独钟,就算有朝一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自己又如何撬开老宅院大门让她进来? 钱,再一次重重压在了他心头。 当初父亲病逝分家,他并未分到店铺,只有一笔钱银与大哥店铺里的每年部分分红,钱来得不如去得更快。 前段时间,他有帮童友梅报纸采访、报道江上花艇姑娘,平生第一次领到了开销。 童友梅对他文笔颇为认同,鼓励他继续替报纸写文章。 他懒散惯了,写几日又停几日,稿费并不多。 此时大受刺激,他忍不住拨通了童友梅报社,跟他诉苦。 童友梅正好有个采访遗老逸闻的系列计划,当下邀请他加入。 周玉良立刻答应,打算趁此机会努力一把,打响名声。 第一个采访要去肇庆鼎湖山。 他收拾行李出去时,周夫人哭哭啼啼,不肯相信他是出去工作的,认定他就是对自己不满,骂他没良心,就算不愿意娶“陈小姐”,也犯不着撇下祖母和妈妈。 倒是老姨太勒住了周夫人,说阿良大了,不能总是蜷在裙脚边,该放他出去闯一闯。 这一趟出门至少一周,周玉良怕到时候庄晓蝶有事找不到自己,又有意显摆自己认真工作,去学校找庄晓蝶告别。 谁知庄晓蝶不在,跟叶校长出门办事情了。 他怅然若失,留下一封信,托同事转交。 庄晓蝶这趟跟叶校长到慈善医院接何淑慧回家。 何淑慧欢喜不尽,一路吱吱喳喳说个不停,直到看见竹栏街街口的大榕树,整个人瞬间跟落水鹌鹑似的,缩在庄晓蝶旁边。 庄晓蝶心里也不好受。 明知道何淑慧不久又会面对家人的打骂,她却要把何淑慧送回去。 出发前她问过叶校长,有没法子留下何淑慧。 叶校长暂时不能,若是何淑慧不回去,别说何家人,其他竹栏街街坊也会将学校捅破天的,到时候反而帮不了孩子们。 两辆黄包车一路跑过去,路边不断有街坊跟叶校长打招呼,又说淑慧总算回来了,你妈妈这几天都要累病了。 何淑慧猛然挺直了腰,车刚停下,她便抱着包裹跳下了车,跑进家门,一面跑一面喊妈我回来了。 何淑慧妈妈背着孩子正在洗衣服,见到叶校长与庄晓蝶进来了,忙不迭站起来,一面往衣襟上擦手,一面招呼女儿快快泡茶招待两位先生。 她不停多谢叶校长送女儿去医院又出医药费,把女儿养得胖胖的,又向庄晓蝶道歉,说当时猪油蒙了心居然打了先生,请她大人不记小人过。 听叶校长说糕点罐头都是庄晓蝶送的,还送给何淑慧两套衣衫,何淑慧妈妈抹了抹眼泪,说先生这样大度,都不知道该如何感谢先生了。 庄晓蝶连忙说那不是新衣服,是以前自己穿过的旧衣。 “你们先生穿的,自然是顶好顶好的。” 何淑慧妈妈亲自敬了茶,一定要留她们吃饭,两人谢绝了。 两人慢慢走回学校。 “很感动?”叶校长问。 “恩,其实何淑慧妈妈还好,对何淑慧也挺关心的。” 叶校长说,其实她不赞同送衣服给何淑慧的,只是庄晓蝶当着何淑慧的面拿出来了,何淑慧又是那么欢喜,她不好阻止。 庄晓蝶不懂。 何淑慧的衣服明显都是她妈妈的旧衣服改的,补丁叠补丁,自己送她的衣服,虽然长了些,总比她以前的衣服好吧。再说,不是什么绫罗绸缎的,也方便劳作。 叶校长叹息道,竹栏街的水深着呢,不患寡而患不均啊,何淑慧得了衣服,其他学生跟家长心里会有疙瘩的。 庄晓蝶终于明白了,但还挣扎了一句她挨打住院了啊。 叶校长说,他们不会看理由的,只会看结果,结果就是何淑慧得了好处,他们没有。 正文 第31章 少爷行 , 周玉良出师不利。 要采访的何大师不堪被扰,先后搬了几次家,越搬越偏僻,半个月前搬到鼎湖山上去了。 他们找了向导,上上落落爬了大半天,还差点摔在湿滑的溪石间,何大师隐居的小屋子木门上栓了一根树枝作锁,人则不见踪影。 “大师嘛,名士风流。”谢编辑笑笑。 三人等了又等,偶尔几只鸟儿飞过。 “要不,开门进去看看?肥何很随和的,绝不会见怪。”向导提议,被两人一同否决了,不可对大师不敬。 树枝并不能真正锁门,两扇小木门间有一道两指宽的缝隙。 周玉良忍了又忍,才控制住自己没趴在门缝偷看。 天色已晚,带路的当地向导断定,何大师又去别处采药访友了,这种情况以前也时有发生,有时三五天会回来,有时十天半个月再回来。 周玉良差点坐倒在地,难不成自己要在山上蹲十天半个月? 他看了看屋边菜地跟一只半埋进土里的水缸,发现菜地湿润,萝卜缨子上还带着水珠,应该是今日才浇的水,何大师应该就在屋内。 向导只说了一句话,把他的希望打得粉碎——山上潮湿多雨,有时候一日三四回。 向导急着下山回家,另外一位谢编辑做主,让他一周后的早上来接人,自己和周玉良歇在了附近一家寺院,等候何大师出现。 寺院早已败落,只有几位老和尚两位小沙弥一位园丁,都清瘦得很。 凉风习习,虫鸣啾啾,檀香带花香,谢编辑赞不绝口,道山上七月似三月。 周玉良却毫无心思欣赏美景。 他双手跟脖子上,不知被蚊虫盯了多少口,一抓一个大红包,又痒又痛,涂了谢编辑带来的止痒水也没用,简直恨不得一刀剜掉。 洗脚时又发现,双脚脚底满是水泡,大大小小的,有的还大水泡套小水泡,惨不忍睹。 谢编辑劝他早早用针挑破,要不然明早走不了路。 “明早!” 周玉良一声哀嚎,他只愿就此睡去,一睡一整天。 “周少爷,我倒佩服你,好端端的少爷不做,陪我来爬山吃苦头!” 是啊,好端端的少爷不做,来这里蚊叮虫咬,简直找死! 周玉良瘫倒在床,感觉自己浑身骨头都被抽掉了。 他怕床铺不干净有虱子,和衣而睡,神智昏昏,但腿酸脚痛身子痒,每当就要睡去,又被某处酸痛揪醒了,怎么也没法睡着。 谢编辑早已鼻鼾如雷,他越发心烦意乱,翻了个身,对着窗外半树月色,头昏脑涨间,忽然发觉,一根斜斜探出的三角梅花枝枝叶婆娑,形状很眼熟,再一想,这不就是庄晓蝶侧脸嘛。 这一发现,令他又惊又喜,浑身酸痛也忘了,陶陶然对着枝叶望了又望,风吹枝叶动,仿佛庄晓蝶对他频频点头,又像她不胜娇羞。 他不由痴想她这时候是否在月光下散步,是否也想起了自己。 自己留下的信,她应该读过了,不知是否为自己的勇气和奋发吃了一惊。 他又想,他年事业有成,组建了温馨小家庭,一定要带她来鼎湖山走一趟,就住同一寺院同一间客房,让她看看这一根枝叶,简直人生一大趣事。 为了她,为了将来这一天,自己一时吃点苦,算得了什么。 他沉沉睡去,累得连梦也没做,直到被谢编辑唤醒,混混沌沌的,一时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小沙弥捧来一盆白粥和一小碟酸芋叶,外加两根萝卜干,与昨日晚餐无异。 周玉良却从未吃得这样满足,吃完后斗志昂扬提出再访何大师。 一转头,他发觉,昨夜那支颇像庄晓蝶的花枝不见了,透过窗户,只看到一个清瘦的背影。 他差点以为那是昨夜是睡非睡间的迷梦,怅然若失,谁知走出门口,一眼看到园丁背对着走廊蹲在栏杆上,拿着大剪刀在修剪三角梅。 他不信鬼神,此时却气得半死,惊怖那支花枝的失去。 难道这是好梦难圆的预兆? 不,一支花枝而已,怎能预兆人间悲欢离合? 明知自己太在乎,才患得患失,他还是忍不住急急转到走廊另一侧低矮的地上,在满地散落的枝叶间翻来抄去。 奇怪的是,怎么找都没找到昨夜那支。 也许早就被园丁剪得零零碎碎了。 他抬起头气恼地望向园丁,园丁也正看着他,微微颔首示意。 谢编辑赶过来,问他何事。 周玉良怎么可能说出真相,只说自己刚才看到一只大蝴蝶随花枝坠落,想着会不会被花枝压伤了,过来一找,并未发现,也许自己眼花看错了。 此话一说完,他简直恨不得勒住自己喉咙。 说飞蛾蚊子苍蝇虱子什么不好,为什么自己偏偏要说蝴蝶坠落! 谢编辑笑他怜香惜玉,连蝴蝶都护上了。 此后,他久久不语,只拖着酸痛的腿,勉强跟上谢编辑。 何大师依旧屋门禁闭。 谢编辑喊了又喊,嗓子都哑了,也没见动静。 周玉良坐在旁边一块石头上,不紧不慢敲击着自己双腿,说何大师要是想见,自然会出来,不想见,他就算喊破喉咙也没用。 谢编辑凑到他跟前问:“出来——你觉得他在里面?” 周玉良摇了摇头:“可能在,可能不在。” 谢编辑失望地叹息:“这不是废话吗?” 不,这并不是废话。昨日,周玉良已经将门口作锁的树枝看清楚了,今日过来,树枝倾斜角度与昨日有那么一丢丢不同。 如果不是风吹的,便是何大师自己拿的。 周玉良走到大水缸前,本想看看大师有没挑水,推开木盖子才发现,那不是水缸,而是尿缸,敢情是做菜肥的。 等了半天,何大师依旧不见踪影。 周玉良招呼谢编辑回去吃午饭,谢编辑说带了萝卜糕和水,他回去,自己在这里等就可以了。 吃午饭时,周玉良向小沙弥打听何大师下落。 小沙弥摇了摇头,匆匆走了出去。 旁边的园丁抬起头来,说肥何行踪不定的,上回去罗浮山采药,半年才回来,他一个小沙弥自然不知道。 周玉良连连称是,饭后跟着园丁走,看他继续修建枝叶。 园丁问他为什么跟着自己。 周玉良笑笑道:“当然是为了采访何大师您呀。” 正文 第32章 胡思乱想 园丁并不慌张,笑眯眯反问道:“你以为我是肥何?” 周玉良确定,园丁就是何大师,理由很多: 一是何大师菜地里种了很多萝卜,而寺庙里吃萝卜糕,那么何大师住在庙里又有什么稀奇; 二是何大师菜地边埋着尿缸,地里青菜散发的尿骚味还很浓郁,分明是新浇的,天会下雨,可不会下尿; 三是他向小沙弥打听何大师时,小沙弥摇头前目光忍不住移向了园丁; 更重要的是,何大师虽然外号肥何,也曾经很胖,但寺庙里饮食清淡,就算两百斤也禁不住吧。 园丁听了哈哈大笑,说牵强,过于牵强。 周玉良又摆出一个理由——据说何大师是半个月前搬上山的,但菜地里的萝卜那么粗壮,绝不是半个月可以长出来的。 园丁终于笑不出来了,扯了扯嘴角,道万万想不到大少爷也会注意到这么多细节。 周玉良得意万分,说戏可不是白听的,侦探小说也不是白看的。 园丁的确是何大师,为了不被人打扰,故布疑阵,自己却住在是小寺庙里逍遥自在。 他本来厌烦别人打扰,决心山里避世,但在寺庙里住了一段时日,又觉得无聊透顶,吃得更是寡淡,难得撞见一个浪荡子弟,说说美食,唱唱小曲,聊聊花艇姑娘,不亦乐乎。 谢编辑回来时,见两人坐在寺门外谈笑风生,本已吃了一惊,再听说这便是何大师,差点没摔在地上。 竹栏街。 平民小学。 这两日,庄晓蝶上课时,换了新衣的何淑慧特别认真,但好几个女生都不专心听课,甚至连课本都没打开,挑衅似的瞪着她,等她发火。 第一次发现这种情况时,庄晓蝶的确警告了她们,要她们当着自己的面拿出课本来,但再过五分钟,她们又把书合上了,依旧瞪着自己。 庄晓蝶不由想起之前叶校长的告诫,难道这便是自己送衣服给何淑慧引发的后果? 下课后,她留下那几个女生,要跟她们谈谈。 几个女生抛下一句你偏心,不容她解释,便呼啸而去。何淑慧慢吞吞收拾好课本文具,看了看其他人,快步从她身边走过,不说一个字,也不再看她一眼。 刚刚打开的局面,又恢复了原状,庄晓蝶不免沮丧。 更令她沮丧的是,何淑慧也躲避着自己。 她能体谅何淑慧不想成为众人针对目标的心理,但心头还是五味杂陈。 “先生,你是个好人!” 背后有男生赞她,庄晓蝶转过身来,竟是张勇。 他对她竖起了大拇指,将一个小纸包搁在讲台上。 三鼻涕紧随其后,也快速搁下一只纸包,拖着张勇,蹦蹦跳跳跑了。 庄晓蝶慢慢打开第一个纸包,里面是六颗甘草榄。 第二个纸包,里面是只软绵绵的糖心糍。 她鼻子一酸,差点流泪了。 这是第一次有学生认可了她的工作,还是不怎么被她看重的两个男生。 其他学生,她相信,假以时日,他们也会接受自己的。 庄晓蝶,加油! 她拿到周玉良的信时,已经过了好几天,刘老师一时忘记了。 信中周玉良说自己出外采访,如果有事需要帮忙,可以找报社童友梅。 庄晓蝶的确有事,但这两件事童友梅也帮不了忙。 一是董太太认定董伯父与独树巷周太太有来往,理由是书房里新进了几盆兰花,原是周太太的。 董伯父解释自己仅仅买回了以前想买的兰花,但董太太不相信,为此大闹一场。 庄晓蝶也忐忑不安。一来董伯父与周太太相识,是因为自己搬出去,二来上回看到周太太打扮一新,精神抖擞,难道真的女为悦己者容? 二是董娜在上海玩脱了,不想回来念书,要留在上海加入星汉电影公司做明星,说有导演慧眼识珠,第一部电影就让她演二号女主角,男主角是她偶像费晨,女主角是甜公主杨伶俐,大公司名导演大制作,她定会一炮而红惊艳大上海的。 董伯父雷霆震怒,要董太太跟董安国立刻去上海,把董娜揪回来。 董太太问董伯父什么意思,是要自己去上海,还是要揪董娜回来。 “这不就是一回事!” “不,你告诉我你什么意思!” “阿如,我说过多少次了,你别整日胡思乱想!” “呵呵,董昌年,你要不胡作非为,我又怎会胡思乱想!你做得出,怎么不敢认!这回让我去上海,上回还让我之后陪娜娜去念大学,呵呵,下回,是不是该我腾屋子啦!” …… 两人吵成一团。 董安国在自己房间里不出来。 董安邦一时劝这个一时劝那个,最后两个都吼他滚开,不关他事。 庄晓蝶本在书房查资料,听着他们一声高过一声的吵闹,不知如何是好。 自到董家数月,她从未见过董昌年这样霸道,也未见过董太太这样癫狂。 自己身为客人与晚辈,该不该出去劝架?该如何劝? 怕只怕自己一出去,越发勾起董太太的心事。 董安邦推门进来,悻悻然警告她,千万别出去,外头就是战场,两头火龙都在喷火呢,谁出去谁遭殃。 他随手抓了一本英文小说看,看不了两页便抛开,仰面躺在椅子上:“吵吵吵,都不知道他们一天到晚吵什么吵!以前可没那么多屁事!”” 他一向斯文温雅,若不是气恼到了极点,也骂不出这些话。 庄晓蝶想安慰安慰她,却看到他眼角一行泪,顿时悄然退到一角。 这时候,董安邦最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安静吧。 当晚,董昌年拂袖而去,董太太也带着董安国,匆匆离开了家门。 董安邦与庄晓蝶慌慌张张去寻宋管家。 宋管家说董昌年去谈生意了,董太太两人则去了火车站,车票还是自己打电话订的。 董安邦打电话给董娜,没说几句,气得手脚颤抖,差点把电话都摔了: “她居然敢说不关她的事情,怎么不关她的事情!这不就是她惹出来的吗!” 庄晓蝶心一颤。 董安邦表面在责怪妹妹董娜,可这次冲突跟周太太有关,若不是自己去独树巷租住,董伯父也不会认识周太太,董安邦心底里也怨恨自己吧。 她又一次萌生了搬出去的念头,而且不要通过董家找房子,而是自己独立承担。 正文 第33章 董娜私奔 当夜,董娜打电话回来,宣称不拍电影了,自己要做一件更疯狂更轰动的事情——和费晨私奔,不等董安邦有所反应,便挂断了电话。 被挂断电话的董安邦吓到脚都软了,手忙脚乱打开记录簿,打电话给旅馆。 旅馆伙计说董小姐陈小姐前两日就搬走了,至于去了哪里,他并不清楚,只看到有汽车来载。 “与她们一道的陈公子呢!” “他倒还住在这里,不过下午出去了,还未回来。” “他一回来,让他立刻联系我,我的电话号码是××……” 意识到妹妹真的可能出事了,董安邦赶紧打电话报告父亲。 因董太太和董安国还在火车上,一时联系不到,董昌年打了好几个电话给上海朋友,托他们帮忙寻找女儿下落。 庄晓蝶备课太累,本来已沉沉睡着,突然被杂乱的敲门声惊醒,起来一瞧,是董安邦。 他神色慌张,面如死灰,浑身都在颤抖: “完了完了,她跑了,她一定跑远了才打电话回来的。” 庄晓蝶不明所以,再三询问,董安邦才把事情说了。 十七岁少女,与电影明星私奔,若是传了出去,绝对是明日报纸上的头版新闻。 庄晓蝶心里也惊慌,见董安邦丧魂失魄,安慰他别把事情想得太坏,说不定娜娜一时兴起恶作剧呢,拍电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才过去几天,怎么可能立刻就安排上了? 董安邦不相信,以他对妹妹的了解,董娜向来仗着父母的宠爱,肆无忌惮,一旦疯狂起来,完全不管不顾的。 “不会的不会的,她定是一时无聊,开个玩笑逗你们玩呢。”庄晓蝶安慰道,又提醒他再往旅馆拨电话,也许陈公子现在回来了呢。 董安邦连打了好几次电话,旅馆伙计都说,陈公子还未回来。 他看了看大厅座钟,从接到妹妹电话,到现在还不到一刻钟,这简直是他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刻钟。 他不敢想象,如果妹妹真的私奔了,父亲会不会杀到上海去,打断妹妹的腿,要了对方的命。 最后一次,旅馆伙计埋怨道陈公子刚刚回来,吐了一地,臭死人了。 陈公子醉醺醺的被扶过来听电话,听到董娜要与电影明星私奔一事,大着舌头保证这不可能:“董小姐没、没拍电影,没没没私奔,下午试香水,呛得很,差点熏死人!我们四个人一块吃的西餐,昨晚!我自己喝了一点点,去百乐门跳舞,她们,她们——” 董安邦听到他什么下午昨晚的说得乱七八糟,心里越发焦灼,恨不能从话筒里伸手过去,把陈公子拖出来问个明白。 他再三追问,只听到陈公子翻来覆去念叨一个名字。 汪芳芳。 董安邦是知道汪芳芳的,她也常来董家参加聚会,她父亲本在广州市政府,花了不少人力物力,今年年初调去了上海,全家也跟了过去。 难道妹妹和陈小姐一起搬去了汪家? 庄晓蝶听见汪芳芳三个字,记起董娜平日常往上海汪芳芳家打电话的,上回去上海,也曾在汪家住了几日,拿过记录簿,果然找到了汪宅电话。 电话一响,汪家那头立刻就接了,女仆说董小姐的确在他们家,这时候可能已经躺下了。 董安邦本来要挂断的,但心念一动,坚持要与汪芳芳通电话。 汪芳芳笑嘻嘻道歉,说几个人打牌,董娜输了,按规则要做一件很特别的恶作剧。 董安邦兴高采烈握住庄晓蝶的手,喊道:“她没事,只是开玩笑,你说中了!” 庄晓蝶一呆,连忙后退,把手挣开了。 董安邦也是一呆。 庄晓蝶催他赶紧向董昌年报告。 据宋管家说,幸亏报告得及时,当时老爷都与航空局开始商谈了,不惜一切代价,要私人租借一架地海威兰飞机,以最快速度赶到上海去。 以前,董伯父从未坐过飞机,总觉得大铁鸟在天上飞,不够安全。 广州与上海间并无直达航班,飞机又油量不足,就算明天早早坐飞机过去,中途也要几次降落加油,危险重重,他第一想到的,不是危险,而是董娜。 这一点令庄晓蝶动容,同时又暗暗心酸,哪一个父亲不心疼自己孩子呢?俗话说,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如果自己父母还在世,自己遇上危险,他们也一样奋不顾身吧。 后来,庄晓蝶才知道,董昌年不只是担心董娜的安全与名誉,更担心董太太能否承受得住这一巨大打击。 董太太进来心性大变,敏感多疑,暴戾易怒,若是董娜有个好歹,她多半要疯了。 但庄晓蝶疑惑不解的是,董娜虽然一向肆意妄为,玩归玩,却有个分寸,不会玩到父母头上,这回怎么把事情闹得这么大? 又过了几日,周玉良没回来,董太太与董安国押着董娜回来了,董太太憔悴了不少,董娜却神采飞扬,一见庄晓蝶便飞扑过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道: “哈,庄先生,你好哇!” 她身上香水味浓得化不开,庄晓蝶还未开口,被呛到直打喷嚏。 “你呀你,还有心思笑!看你爸剥你的皮!”董太太戳了戳她的额头,说自己累了,先回房休息。 庄晓蝶觉得很不对劲。 在董家,董太太外柔内刚,董伯父则外刚内柔,三兄妹有事情可以央求父亲通融,但若是董太太不答应的,无论怎么说,都不可能转圜的。 此时董太太说了两句便走,走时看董娜那一眼也笑眯眯的,简直是把打人棍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与平素行事大不相同。 董安国却抱着看好戏的心态,道:“你就等着暴风雨降临吧!” 庄晓蝶将董娜拖到一边,问:“你上回可把大家吓坏了,尤其是伯父和你二哥。” “嗐,他活该!你都不知道我在上海遇上了多少想不到的人,这一趟,真的太值了!”董娜完全不把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放心上,反而乐滋滋地跟庄晓蝶说起自己撞到的各位大明星,尤其是费晨。 “谁能想得到银幕上风度翩翩的他,居然出身于小山村,六岁那年过年,为了一捧爆米花,他挨了他爸爸三耳光,够惨吧?更惨的是,他第一部电影里演纨绔子弟,被演他爸爸的演员连扇十三耳光,结果库房起火,胶片被烧,白挨了,你说惨不惨?” 正文 第34章 惨不惨 , 庄晓蝶本来被“他活该”三个字缠住了心思,一直在思索董娜的潜台词,骤然听到董娜问惨不惨,脱口而出:“什么惨不惨?” 董娜见她心不在焉,分明在敷衍自己,心头怒气腾腾而起。 本要发作,但费晨亲口告诉自己的经历,憋在心底已经太久,急需与人分享。 在上海时,费晨乃是风靡万千少女的万人迷大明星,若是泄露一点点出去,都怕瞬间传遍整个大上海,到时候万一对费晨事业造成伤害怎么办?就算亲密如汪芳芳,她也不曾透露半句。 而庄晓蝶则是自己习惯性的垃圾桶,有什么心事,常往她身上发作的,她口风紧,听了也就听了,这事不告诉她还能告诉谁? 董娜重新说了费晨的事情,笑嘻嘻道: “小时候三耳光一捧爆米花,第一部电影十三耳光,你说惨不惨?” “惨。”庄晓蝶脱口而出,继而突然想起一事。 上回董娜去上海,带回来很多报刊杂志,其中有一篇费晨的访谈,说他是世家子弟出身,三岁时父亲去世,由母亲一人抚养长大的,怎么可能六岁过年被父亲打? 她说出疑点,董娜想了想,说:“简单呀,他三岁死的是亲爸,六岁打他的是继父,肯定是那样的,他采访时不便说得太透,再说,我跟他那么熟,他怎么会骗我?” 庄晓蝶的心砰砰直跳,不敢再往深处想。 董安邦原本去火车站接人的,半路汽车抛锚了,等修好车赶到火车站,找了整整三圈,没看到人,赶回来时,父亲的咆哮差点把房子都炸了: “你说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什么不好玩,玩家里人?你说不读书要拍电影做明星,差点没把你妈气死!你说不拍电影了要去私奔,差点没把我气死!” “不想读书是真的,想拍电影做明星也是真的,私奔嘛,目前是假的,若是哪天我心情不好了,可能会是真的哦!”董娜满不在乎道。 “你、你、你,是不是想气死爸妈好上坟!”董安国先开口了,狠狠骂,“你说你,一个女孩子家,不好好念书,将来怎么嫁人?这个时代可不比以前了,读不好书,就算有爸妈给你撑腰又怎样,嫁人一样招人嫌弃的!” 客厅内坐落着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大火山,董安邦实在没勇气走进客厅,更没勇气像大哥那样抢在父亲前面开口训斥妹妹。 他恨自己的懦弱,独自一人在走廊不断徘徊,只听见大哥继续训斥,说妈妈当时知道妹妹要拍电影后,吓得魂不附体,半天说不出话来,明明身子不好,也抢着坐火车赶往上海,生怕迟了一步董娜便与电影公司签了合同。 “你以为她要阻你前程?不,那是因为妈妈最了解你。你董大小姐一向贪玩,做什么都是凭借一时心血来潮。可你也不想想,看电影好玩,想看就看,不想看走人,演电影能这样?演得不好遭人骂,导演骂,搭档骂,观众骂,报纸骂,你堂堂董大小姐受得了半句批评?” 董安邦总算听明白了,大哥抢在爸爸前面痛骂,表面骂得厉害,其实他做大哥的骂了,骂得越狠越好,爸爸反倒不便发作。 他没大哥的勇气,也没大哥的机智。 “我想做的事情,别说批评,就算挨打我也受了!”董娜大声道。 董安邦暗叫糟糕,妹妹依旧不服气,只怕爸爸要爆发。 “这是挨打的事情吗!该读书的时候不读书,将来怎么嫁入好人家!” “呵呵,你们果然都这样认为,文凭是女孩子最好的嫁妆是吧,我偏不!谁敢因此瞧不起我,我也瞧不起他们!” “你、你真是混账!我平时纵得你多了,你才这样无法无天!” 客厅内果然火山爆发了,一阵大乱,父亲吼,妹妹嚎,大哥喊,还有杂乱的乒乒乓乓响声不断。 董安邦怕父亲一时暴怒伤了妹妹,也顾不得父亲的脸色,冲了进去。 客厅一片狼藉,妹妹捂着额头大哭不止,大哥焦灼万分,劝她松手看一看伤势,她只喊痛死了,就是不松手。 父亲喘着粗气甩下一句“打死算数,省得以后大家怄气”,愤愤然离开了客厅。 董安邦凑上前劝解:“伤口还是早早处理吧,万一破相了怎么办?” 董娜一听,哭得更厉害了。 董安国横了一眼:“你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的话滚开,没人当你是哑巴!” 他蹲在妹妹面前,小声道:“没事的,市面上新出一种西洋玉颜膏特别好用,上回我有个朋友在舞厅被人砸破了额头,缝了八针,涂了那玉颜膏,眼看着没几天就好了,皮肤光滑得跟小孩一样!” 董娜这才抽噎着松开手绢,露出右眉上一块青红的肿痕,委屈万分道:“大哥,爸爸他要打死我,他不要我当女儿了!” 董安邦欲言又止,蹲在地上,收拾花瓶碎片。 董安国则继续劝他,说爸爸对她怎样好,这次为了她,都差点坐飞机赶往上海了,若是有个好歹,她这辈子过意得去? “只怕你一辈子都不能再看电影了。你平时再怎么胡闹都有个底,这回怎么肆无忌惮了?跟汪芳芳学坏了?” 董娜则说不关别人事,都怪爸爸。 董安国笑起来,说这个借口倒新鲜。 董娜道:“爸爸对妈妈不好,我就让爸爸不好过,吓死他!谁让他和妈妈吵架气妈妈了?” 董安邦这才知道,董娜演这么一出大龙凤的真正目的,也不知是哪位仆人背后告的密,居然把爸妈吵架的事情告诉了她。 董娜继而洋洋得意,说经过自己这么一试,爸爸对妈妈,还是心疼的,老宋头都说了,他急着坐飞机飞上海,不是担心我真的私奔了,而是担心妈妈受不了。 “你都不知道,妈妈当时听了电话,笑得多欢喜!接下来,我还要做一件令妈妈更欢喜的事情!” 若是庄晓蝶在场,她自然会想到,董娜即将要做什么。 但董昌年到家第一件事情,便是让她回房,说有点家事需要处理。 此后,庄晓蝶一直在房间里,为家事两个字而伤神。 哪怕董伯父常常说自己也是董家人,在他内心深处,自己始终不过一个外人而已。 她明知道自己太敏感,也不该如此敏感,却无法克制弥漫心头的忧伤。 何况,这段时间董安邦也表现异常,看她时目光灼灼,仿佛看贼人一般。 搬出去,势在必行。 正文 第35章 毁花伤人害命 谁也没想到,第二天一早,董娜径自带人去独树巷找周太太算账,把她家砸了,毁了满院花草尤其兰花,摘了周太太的钻石耳坠,还在她右脸颊划了一刀。 从头到尾,周太太仿佛泥人木塑,任她折腾,不曾哼过一声。 算她识相,知道做了亏心事,若是敢吱吱歪歪,自己立刻把她拖出巷子去,再当众把她的脸划成大花猫,看看以后她怎么见人,看看爸爸还会不会看她一眼! 临走前,董娜抛下一叠钞票及一瓶玉颜膏,说涂了它,就算一尺长的伤口也会愈合的。 回到家里,她欢天喜地告诉了董太太这一桩“喜事”,自以为办得不错,替妈妈大大出了一口恶气,谅那野寡妇也不敢声张,更不敢再招惹爸爸了,若真要敢在爸爸面前哭半句,下次自己直接在她额头上画一个贱字。 董太太如遭雷击,反应过来后,顾不得责备女儿鲁莽,催她赶紧收拾行李,随自己出外避一避。 董娜不以为然,说那不过是个小寡妇,长得也平常,爸爸怎么可能为了她跟家里人怄气?昨夜他原本要大大教训自己一顿的,看大哥骂自己骂得那么凶,最后不也就此心软放过了自己? “你——你这丫头,平时在家里怎么横怎么闹也是家事,最多挨上一顿臭骂哭一哭也就算了,这回还是家事吗!若是那女人告到警察局,被登上报纸,你怎么办?就算你爸遮掩下来了,他面子呢?你明知道他为人最好面子最讲究一个义字,你朝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下手,让他怎么面对手下兄弟?” 董娜这时候才感到了一丝悔意,但一想起周太太当时的反应,自己又留下了钞票和玉颜膏,她又放下心来,安抚妈妈不用担心。 玉颜膏庄晓蝶之前亲自用过,大哥也说了这玉颜膏功效好得很,那周太太不过受点皮肉之苦,涂上几天,也就过了。 董太太眉头紧皱,一个劲催她收拾行李,最好趁她爸爸还没回来,先走人。 董娜不答应,说走人不就显得自己心虚逃跑?自己又没犯什么大错,最多,她挨上几天骂,被禁足几天好了。 董昌年很快得到了消息,撇下手头上所有事情,亲自赶到独树巷道歉。 周太太不见他,隔着门说,自己不过一个寡妇,只想安生过日子,好好侍候死鬼老公留下的兰花,若不是因为他,也不会天降横祸,无妄之灾一场又一场,她实在承受不住,请他往后别到独树巷来了,董大小姐也给了钱和玉颜膏的,不劳挂心。 董昌年一顿足能让半城惊慌失措,但此时却推不开一扇简陋的院门。 不是真的推不开,而是不敢推。 周太太的声音颤抖得仿佛狂风中的落叶,可想而知,疼痛成何等模样! 他望了望扔在巷子里的狼藉花草,花草散乱,早被人折断踏扁了,包括最后三盆他曾经想重金购买的兰花。 他吩咐身后的管家老宋,安排人手照顾。 结果董昌年刚回到家,宋管家派去的人打来电话,惊慌失措说董大小姐留下的玉颜膏里不知掺杂了什么脏东西,周太太涂抹之后伤口发炎严重,整个脸跟耳垂都肿得跟气球似的,还发起了高烧,自己要送她进医院。 董昌年勃然大怒,质问女儿为何如此歹毒,毁花伤人还要害命。 董娜坚持自己没在玉颜膏中动手脚,她做过的,她认,她没做过的,谁也别想把屎盆子扣自己头上,周太太脸上那一点点伤,连吭都没吭过,能重到哪去! “不是你还有谁?难不成是鬼!” 董昌年气得扇了她一耳光,要送她去独树巷,给她一刀,再涂上她扔下的玉颜膏。 “就算砍我十刀,不是我做的就不是我做的!”董娜直着脖子喊道,“难怪跟妈妈吵架,原来你被狐狸精迷住了!行,我这就去独树巷,砍她十刀——” “娜娜,住口!”董太太眼看丈夫脸色阴沉,嘴角边浮起冷笑,心知大大不妙,连忙喝止女儿,拼命对她使眼色。 “我不走,他自己做出的事情不敢承认,偏说你不对我不对!天底下哪有这样做丈夫做父亲的!” 董昌年厉声道:“阿如,你看看,这就是你疼爱的好女儿!之前撒谎骗人,今日伤人害命,明日还能做出什么好戏!” 董太太暗叫不好,听丈夫意思,分明认为是自己暗中怂恿女儿去独树巷闹事伤人。丈夫一向固执,此时认定的事情,就算自己否认一百次,也无法改变他的判断,只能暂避锋芒,日后再说。 她去拖女儿,但董娜火气正旺,怎么肯走? 平素父亲对自己何等宠爱,此时目光里只有厌恶,哪里还有半分疼爱!若仅仅骂自己也就算了,居然扯到妈妈头上来,编排是妈妈的不是。董娜瞬间怒火冲天,失去了理智,一门心思认定父亲早已变心,心里头早没了妈妈和自己。 她口不择言,骂出更多恶毒的话语来。 董昌年不动手,只呵呵冷笑。 董太太喊了几个仆人,连拉带拖,将董娜拖离客厅,最后亲自押董娜前往香港,只待过些日子进港大读书。 庄晓蝶那天下课后与张勇三鼻涕等人聊天,听他们提起竹栏街的种种趣事,还在三鼻涕的坚持下,吃了一只他带来的糖心糍,而回到办公室,恰好叶校长又找她帮忙抄写募捐文书,她回到董家时,已经比平时晚了一个钟头。 董安邦失魂落魄在门口徘徊,一见到她出现,便跑过来,告诉她所发生的一切,叹息道:“娜娜,娜娜怎么变成这样!小时候,她多么单纯天真!” 庄晓蝶也万万想不到,董娜出手如此狠辣,毁花伤人还不够,还要在玉颜膏里偷偷下药,这一深沉心机,并不像董娜平素为人,难道——她忍不住想到了董太太,难道是董太太暗地里指使的? 她暗暗后悔,自己当初应该提醒一下周太太的。 听说周太太肿得头大如斗进了医院,她无心吃午饭,要去医院看望。 董安邦并未注意她的神色,依旧喋喋不休:“妈和娜娜都不在了,难道我们家真的要散了?” 正文 第36章 她有脚 周太太面目全非,十分狼狈,不仅右脸颊上伤口高高肿起仿佛多了一条横着的鼻子,右耳垂也被拉裂成两半,也涂了有问题的玉颜膏,也胀鼓鼓的,仿佛耳垂上咬着两只小河豚。 幸亏这是单人病房,房门一闭,清清净净,否则不知多少病人及家属会跑过来围观。 见庄晓蝶到来,周太太先是一喜,继而迅速低头,闷闷道:“让你看笑话了。” 一向好强爽朗的周太太,竟然到了如斯地步。庄晓蝶这才发现,自己不应该来的,起码不应该在她最狼狈的时候来,来了帮不上忙,反而加重她心头负担。 见周太太嘴唇干裂,庄晓蝶默默从带来的网兜里掏出一只红苹果,拿过床头柜的刀子。 刀子轻轻在苹果上滑过,长而薄的果皮一圈圈旋转着下坠,始终不断。 耳边传来周太太叹息似的声音: “她小小年纪,下手那么毒辣,真不愧是董家的女儿。” 庄晓蝶一颤,手中刀子一偏,长长的果皮断了,落到地上。 以周太太的伤势,自然没法吃苹果的。庄晓蝶把苹果放入碗中,切成薄薄的小片,再插上牙签,才把碗送到周太太手上。 “你打算往后怎么办?” “怎么办?若非我了解你,真会疑心你是替董太太来做说客的。”周太太苦笑,“虽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但刀在别人手,说不定哪天又割到我脸上了。见过鬼还不怕黑?自然是有多远就滚多远。” 她叹了口气,又道:“只可惜了我那对钻石耳坠,几盆兰花换的,才戴了几天,就没了,早知道买什么耳坠啊,买吃的穿的都不落空!” 庄晓蝶疑心,周太太内心深处其实相信自己就是有意来替董家打探消息的,只不过那人不是董太太,而是董伯父。 毕竟周太太早就知道,相比董伯父,董太太与自己关系并没那么好。 而她特别提到那对钻石耳坠,分明是上回已经发现自己神色不对,才加以说明,有意撇清与董伯父的关系。 他们并非自己想象中的那种关系,只不过买卖了几盆兰花而已。 上回董太太因为兰花而与伯父发生了严重冲突,难道也是误会? 周太太往嘴里塞了一小片苹果,嘴角张开,牵扯到了伤口,不由啊的叫了一声,紧接着骂了一句粗话。 庄晓蝶要把碗拿回来,周太太不让,说疼了就不吃岂非太浪费她一番心意了,该吃的还得吃。 回到董家,董安邦立刻凑过来,打听周太太的病情。 他离得太近了,温热的气息直接涌到庄晓蝶脸上。 她立刻往后退了两三步,拉开一定距离,简单说明周太太情况。 庄晓蝶简单说后,董安邦一脸黯然,说娜娜这回的确下手不分轻重,难怪爸爸气得要把她赶出门,也不知道将来嫁不嫁得出去,又赞庄晓蝶脾气好,将来不知多少男人抢着要娶她呢。 庄晓蝶越听越不对劲,又见他双眸炯炯,只怕他发疯,推说自己还要看书备课,快步离开。 董安邦却没放过她,紧随其后,说最近自己买了好些新书,现在家里人少清净,她想看随时可以拿去看。 庄晓蝶敷衍了两句,加快了脚步,才摆脱他的跟随。 董安国护送董娜母女到香港去了,此时董家只剩下董昌年董安邦父子和自己。 她再一次提醒自己,要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房子搬出去。 她却不知道,因为董娜这一出接一出的大戏和董家的争吵,更让董安邦坚信,娶妻就要娶一个性格温柔和顺的女孩,比如像晓蝶这样的就很不错。 他甚至暗暗下定了决心,要跟父母争取,迟了,只怕她被别人抢走了。 虽然有董昌年压住,但董娜动刀下毒的事情,隐隐在省城小圈子里传开了,都说她狠绝,只有少数几个年轻的,暗暗服气,甚至视董娜如同大明星一般崇拜。 周玉良便是这时候完成了对何大师的采访,回到家中。 老姨太心疼他晒黑了饿瘦了,就连脖子都晒黑了,忙不迭吩咐厨房把自己的燕窝汤端给他喝,润一润,又嘱咐厨子赶紧出去买只老母鸡回来炖汤,再买上两斤叉烧,半肥半瘦的那种,阿良喜欢吃。 厨子刚答应着往外走,老姨太又让他回来,别买老母鸡了,去剁肉碎蒸肉饼,道在山里饿了这些日子,一时吃不得太油腻的,否则一定拉肚子,简简单单吃点就好。 吃饭间,老姨太跟周夫人不住给他夹菜,试探着问他跟董家大小姐最近有无联系。 周玉良浑然不觉,说山里没电话不方便联系,再者她在十里洋场自己在山林野寺,话不投机,聊也聊不上来。 老姨太对儿媳努了努下巴,得意地笑笑。 周玉良一看两人如此行径,分明又要推自己出门相亲,打算借口劳累去休息。 老姨太三言两语将董娜的行径说了,连连称赞周玉良有眼光,早早看出她不对劲,庆幸周玉良这些天跟她冷淡了,要不娶了她进门,一个不开心便动刀动枪的,可不吓煞人? 她又警告周玉良往后别往独树巷去,那个寡妇不是好惹的,简直就是苍耳子,谁粘上了谁倒霉,以前克死了老五,现在又闹出这一出,也不怕远清园他大哥拿出族长的威风来,开祠堂,将她浸猪笼。 在周玉良心里,这才像董娜的行事,他倒不怎么吃惊,反而暗暗欢喜。 他欢喜的是,老姨太和母亲都不喜欢董娜了,那么庄晓蝶成为自己妻子又多了一成希望。 其实刚回到省城报社,他便往董家挂了电话找庄晓蝶。 接电话的是董安邦,也不知有没听出他的声音,十分冷淡地说,庄晓蝶不在。 再问哪里去了,董安邦不耐烦道: “不知道!她有脚,又没绑我身上,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从报社出来后,他去了竹栏街平民小学,但庄晓蝶下午没课,不在。 在山里一个多星期,他除了聊天写稿子,便是疯狂地思念庄晓蝶。 明明他与庄晓蝶相处时间并不多,他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那么多的思念,若是做梦梦见与她一起散步竹栏街,第二天一整天都是欢天喜地的,就连在斋堂里与和尚沙弥一起吃饭,都忍不住哼两句小曲。 何大师干脆送他一个骰子和一小袋红豆,笑话他入骨相思知不知。 正文 第37章 多多关照 , 周玉良没往骰子里安红豆,却把红豆串了两条手链。 一想到此,他忍不住摸了摸左手腕处的红豆串。 老姨太眼尖,见他目光含情痴痴醉醉地笑,心下了然,故意飞了个眼风,兰花指一翘,轻轻吟唱道:“红豆生南国——” 此声一起,周夫人一片茫然,只道老姨太兴之所至,连忙搁下筷子,拍掌叫好。 周玉良却知道,老姨太所谓红豆二字,分明是看破了自己心思,有意警告自己。 他拢了拢红豆串,亲自替老姨太夹了两筷子百合炒木耳,笑眯眯道:“老太太好兴致,若是登台,还有陈非侬、谢醒侬她们什么事啊!” 老姨太见他低头,一时也不好再硬押他和那个女学生分手,麻将姐妹家里小一辈越反对越闹得厉害的例子她可听多了,便催着吃饭吃饭,一时混过去。 因为老姨太横插一竿子,周玉良倒不好搁下碗筷便出去寻庄晓蝶,推说手头上的稿子还未完成,便回房整理了。 周夫人朝老姨太夸儿子出去一趟,倒争气了,这都是托老太太的福,是老太太教导有方。 老姨太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受了,又吩咐管家将之前周玉良带回来的腐竹香菇等山货,分给周夫人四色,让她改日可以送客。 周夫人回到房间,咬牙切齿。 明明是自己儿子买回来的东西,自己这个当妈的原本想怎么使用便怎么使用,想给谁便给谁,偏偏老姨太端坐在上头,自己吃点喝点送点,还得听她施舍。 她越想越气,气哄哄的捶开周玉良的门,又把自己的艰难向儿子申诉一番,强调越来越艰难了,让他赶紧赚大钱,置个大房子搬出去,也省得自己一日到晚受闲气。 周玉良哭笑不得。自己的亲妈从前是小妾,当不了家,父亲死后投靠老姨太,不能当家,生活的天地只比天井稍大,从来就不知柴米贵,更不知置办一所房子需要多少钱。 他为了往后能跟庄晓蝶组建小家庭,已经很努力采访写稿了,但一听谢编辑谈论的稿费,又觉得泄气——就算日日写,只怕三年稿费也买不起一所小房子。 周夫人见他面带难色,回答踌躇,只道儿子也瞧不起自己,也在敷衍自己,一甩身,又气冲冲跑回了自己房间。 周玉良知道她生气,却没追出去哄,因为稿子修改了一半,思路刚开,不想中断,而她又有哪一日不生气的呢? 竹栏街平民小学。 听说庄晓蝶要找房子搬出来后,叶校长说竹栏街虽然穷朋友多,但也是有几间房子可以出租的,自己帮忙问一问。 旁边的刘老师道秀英婆婆恰好有房间出租,昨日才托自己写的招租启事。 叶校长有点犹豫:“不知道晓蝶会不会介意……” 庄晓蝶跟学生混熟了,知道秀英婆婆便是那个夏天卖糖心糍冬天卖烤番薯的红薯婆婆,她曾经送过三鼻涕烤红薯和糖心糍,董娜走的那天自己还吃过她送过三鼻涕的糖心糍呢。 秀英婆婆从前在大户人家做女仆,和六个相好的姐妹相约自梳不嫁,七个人拿出毕生积蓄买了一所小宅院,年纪大了便一起居住。 谁知其他六个姐妹陆续去世,最后只剩下她一个。 她年老无所依,只能做点小吃,赚点生活费,日子过得十分艰难,但始终不舍得出租其余六姐妹从前的房间,因为里面还放着她们的遗物。 叶校长所谓的介意,庄晓蝶明白什么意思。 秀英婆婆屋子先后发送了六位老人,有些人会害怕不敢住的。 但她是公公嫲嫲一起带大的,也先后送走了两位老人,她不怕老人,也没诸多顾忌。 “没事的,我不怕,租!” 叶校长还是坚持带她过去看看屋子再说。 放学后,叶校长、刘老师和庄晓蝶一起过去。听说庄先生要租秀英婆婆的房子,三鼻涕高兴到不得了,蹦蹦跳跳跟在庄晓蝶旁边,一个劲地说婆婆有多好多好,庄先生住过去,绝对十二分值得的。 “刘大强,你替婆婆做说客,不是因为吃人嘴软吧?”叶校长逗趣。 三鼻涕刘大强一拍小小的胸膛: “校长,我三鼻涕是这种人吗!屋子好,婆婆好,先生住过去肯定十二分满意!” 何淑慧妈妈背着孩子挑水路过,看到他们一行人,立刻停脚打招呼,让他们到自己家里去喝茶,听刘大强骄傲万分地说庄先生要租秀英婆婆的屋子,她眼珠子都快掉了: “小先生住那里,不合适吧?万一冲撞到什么就不好了。我家倒有一间空房子,又干净又明亮,若是小先生住过来,我少收钱,将小先生侍候得舒舒服服的——” 刘大强朝她吐口水,说她不安好心,要坏婆婆的生意:“你家七八口人挤一块,恨不得一张床分三层,哪里还有空房间!” 庄晓蝶喝止刘大强,叶校长则笑笑说先去婆婆那里看看,若是不满意,再看别人家的,不耽搁何淑慧妈妈挑水做饭了。 秀英婆婆宅院有点破旧,但收拾得很整齐,就连天井边沿石缝里的野草也拔得干干净净。 进门中间是天井,右边是厨房,左边是柴房,北面正中是一间客厅,左右各两间房间,房间与厨房、柴房之间是小厅,半个小厅排着大大小小的酸菜坛子和酒坛子。 要出租的房间位于进门左边第一间, 庄晓蝶说她决定了,以后就住这里。 秀英婆婆不敢置信:“你都还没进去看房间。” “婆婆收拾的房间,我当然信得过。” 秀英婆婆欢喜不尽,说租金十块,立刻又补充说不合意的话可以还价。 “十块就十块。” 闻讯赶来的街坊涌到屋门口,挨挨挤挤,见她如此爽快,立刻有人喊自己家里房子更宽敞。 一人开了口,更多人也叫了起来。 秀英婆婆本来驼背,一听到众人喧闹,也不敢出声,越发缩得小了,往叶校长她们身后躲。 庄晓蝶笑了笑,说:“谢谢大家的好意,也请大家往后多多关照,我就和婆婆住一块了。” 叶校长同样托他们关照庄先生。 庄晓蝶回到董家,特意向董昌年说自己已经租好房子,准备把行李搬过去了。 因为董太太董娜都不在,家里除了女仆,只剩下庄晓蝶一个女人,董昌年并未阻拦,只嘱咐她小心,若有什么问题,只管搬出他的名字来。 庄晓蝶暗暗好笑,就住在秀英婆婆家里,屋门一关房门一关,能出什么问题呢。 正文 第38章 怎么写一个死字 庄晓蝶并没想到,她住进去的第一个晚上就出了问题。 她的行李不多,一个藤箱子加一套被席足矣。 宋管家要司机送她去,她拒绝,说汽车停在竹栏街,自己从汽车上走下来,像什么样子! 秀英婆婆替她接风,煮了一只白切鸡,皮爽肉滑,配上捣碎的沙姜酱油,味道更是一流。 说真的,自嫲嫲去世,她已经许久许久没吃过这样好吃的白切鸡了。 秀英婆婆把两只鸡腿两只鸡翅膀都给她。 庄晓蝶哪里肯独吞,坚持要两人平分。 秀英婆婆说自己基本没牙齿了,不好吃鸡。 庄晓蝶拿过两只鸡腿,将皮和肉都撕得零碎,加了酱汁,再送到婆婆面前,道:“吃吧,以前我嫲嫲也喜欢这样吃。” 她自己则抓过一只鸡爪啃起来,说婆婆厨艺一流,就连骨头都是香的。 一老一小,边吃边聊,主要秀英婆婆说从前的事情,庄晓蝶听。这是久违的平静自在,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公公嫲嫲还在自己身边时。 秀英婆婆已经不知多久没跟人这样畅快聊过天了,越看庄晓蝶越可爱,简直恨不得把她当成亲孙女,直到天黑,晚餐才算结束。 房间收拾得格外整洁,没有多余的杂物,也没有丝毫异味。 脸盆架上的脸盆已打好了水,镜子擦得亮晶晶的,床上也已经铺好了柔软的苇席,枕头里散发着晒干的茶叶和菊花的香味。 秀英婆婆不是把她看租客看待,而是把她当孙女照顾的。 这一切,无比熟悉,简直就像嫲嫲还在自己身边时一样。 庄晓蝶抓起枕头轻轻一抖,茶叶与菊花在里头相互摩擦,窸窸窣窣,清脆而琐碎。 真像从前呢。 她带着泪水,慢慢沉入梦乡,梦里公公和嫲嫲依旧在身边,看她跑看她笑,目光那样温柔慈爱。 砰,砰砰。 庄晓蝶骤然从梦中惊醒,响声依旧不时响起,她还以为天上下冰雹砸到了屋顶瓦片上,仔细一听,不是冰雹,而是小石子被扔到了屋顶,甚至还有凄厉的猫叫。 这是谁家小孩不睡觉在恶作剧呢? 这个念头一起,她立刻明白了——不是小孩,是有大人看不惯自己租了秀英婆婆的屋子,故意吓唬自己呢。 吓唬自己事小,砸坏了秀英婆婆的屋顶瓦片事大,她本已穷困潦倒,哪里还有余钱修葺屋顶? 一想到这里,庄晓蝶赶紧穿好衣服,打开房门,要出去跟外头的人讲道理。 然而,她刚要打开房门,忽然听见哎呀一声,仿佛那人摔倒了。 再一听,并无其他动静,难道自己混沌间听错了? 她又听了一会,屋外静寂无声,只远远传来狗吠声,也许真的自己一时听错了。 第二天早早她便被炒花生的香味闹醒了,深深吸了一口,真香哪。 “早啊,婆婆!” 秀英婆婆正用量米的竹筒在簸箕里碾花生碎,听到招呼声,转过头来,眉开眼笑,努了努下巴,示意她吃旁边特意留出的一碗炒花生米。 庄晓蝶拈了一颗放进嘴里,嗯,香喷喷的,真是嫲嫲的味道。 花生米太香了,她连吃了两碗白粥,吃到肚子圆滚滚的。秀英婆婆还不满意,觉得她太瘦了,应该多吃两碗。 “婆婆,你当我是猪啊!”话出了口,她才发觉,自己纯粹撒娇的口吻,跟从前在嫲嫲面前一模一样。 秀英婆婆笑了:“你怎么会是猪?哪里有这么秀气的猪!” 真真看不出,受尽世间风霜的秀英婆婆,居然还如此风趣幽默。庄晓蝶抢过竹筒,动手碾花生碎:“您老人家放心吧,从前过年过节我也是替公公嫲嫲碾花生绿豆的,可有经验了。” 虽有经验,但动作单调,推过去搂回来,力度要均匀,方向要直,这样碾出来的花生碎才大小均匀,碾没多久,庄晓蝶的手臂已经开始酸痛起来。 秀英婆婆看出来了,要拿回竹筒。 庄晓蝶坚持不让,说自己只是有段时间没碾了,练一练,很快状态就会回来的。 她真的碾完了,虽然最后是咬着牙坚持下去的。 糯米团也早摔好了,秀英婆婆亲自包了一只糖心糍,递给庄晓蝶。 庄晓蝶知道他们做小生意的有讲究个开门红,回房拿了一角钱给秀英婆婆。 秀英婆婆仰起头,板着脸问:“干吗!婆婆把你当自家人,你反倒把婆婆当外人了!” “婆婆,开门红嘛,这是你早上第一个糖心糍。” “我又没出屋,做什么生意,往后别这样,婆婆要生气的!” 秀英婆婆始终不收钱,挑起担子出摊卖糖心糍,庄晓蝶要试一试。 秀英婆婆不让,说让教书先生挑担子,自己要被城隍爷罚的,她肯租自己的房子,已经帮了很大忙了。 秀英婆婆驼背人又矮,但挑着担子走得却很快。 她一走,整个院子瞬间冷寂下来。 上课时间还未到,庄晓蝶把簸箕竹筒等用具一一收拾了,见到杂物间有架梯子。 想起昨晚的动静,她便搬了梯子,架在天井边,另一头搭在天井屋檐下,爬上去一看,屋顶并没什么小石子,应该是昨晚自己迷迷糊糊间把梦境当现实了吧? 回学校路上,她遇见了何淑慧妈妈,但何淑慧妈妈没打招呼,反而一见到她便匆匆跑了,此后很多天,他们家的人,除了何淑慧,都避着她走,仿佛她是瘟疫似的。 后来,庄晓蝶才知道,那一夜,的确有人往屋顶扔小石子和猫吓唬她,只是被董昌年派来的人抓了,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扔小石子的人是何淑慧爸爸。 被派来暗中保护她的人,是珍珠爸爸陈天生。 陈天生又找竹栏街几个刺儿头一起掰了掰手腕,喝了一顿酒,告诉他们,若是敢动庄晓蝶一根头发丝,或者像上次某人那样敢扇她耳光,董昌年董先生不介意教他们全家甚至乡下家人怎么写一个死字。 从此在竹栏街大人的心目中,庄晓蝶的名字与董昌年完全挂钩,动不得,有多客气便对她多客气。 正文 第39章 非礼 , 庄晓蝶并不知道背后董昌年维护自己的举动,只觉住得舒坦自在,而街坊们对自己也客气多了。 她以为这是因为自己搬进竹栏街融入了他们之中的关系,甚至喜滋滋地认为,既然他们对自己这么客气,那就能有商有量吧?自己可以想想法子,改变一下他们对女儿的态度。 听刘大强说秀英婆婆中午一样在街头摆摊不回家的,下课后,庄晓蝶去附近菜市场买了青菜米面,又买了一块肥厚的草鱼腩。自小她在公公嫲嫲身边长大,他们宠她,可并不娇惯,家常便饭,她还是能做的。 秀英婆婆家有饭篮,她提了饭菜,按刘大强所说的位置,到三条街外寻秀英婆婆。 白花花的阳光正烈,照得人也眼花花的,行人来去匆匆,基本躲在骑楼底下,只有黄包车和少数的汽车依旧在路上奔跑。 秀英婆婆便守在骑楼下一家名叫红棉的照相馆旁边,因为没什么客人,她在打瞌睡,缩成了小小的一团,仿佛婴童似的。 见庄晓蝶送来了饭菜,她手足无措,站起后翻来覆去说这怎么好意思,眼角泪花闪烁。 庄晓蝶心里也不好受,揭开篮盖,让她将就着吃,千万别笑话自己厨艺烂。 秀英婆婆泪眼婆娑,说自己忙碌一辈子,第一次有人专门送饭给自己吃。 这话说得庄晓蝶格外心酸,只能迅速转移话题,揭开纱罩,看看做糖心糍的粉团还剩多少。 秀英婆婆以为她想吃,立刻放下碗筷,要替她当场捏一个,被庄晓蝶按住了,说自己刚刚吃过午饭,哪里还有肚子放糖心糍。 秀英婆婆笑眯眯看着她,越看越顺眼,只恨自己并无孙子,否则立刻将她定下了。 有行人匆匆经过,庄晓蝶开口叫卖: “卖糖心糍哎又软又甜的糖心糍……” 她到底面皮薄,一句话喊到后面,越喊越小声,路人好奇地看了看她,并没停下脚步。 眼看路人远去,庄晓蝶暗暗后悔,待下一个路人经过时,便提高了音量。 第二个路人差点被她吓了一跳,但也因此而看了看庄晓蝶,又看了看摊子,让她捏两个。 她从未做过糖心糍,生怕自己捏得不好而砸了秀英婆婆的招牌。 迟疑间,秀英婆婆主动提起纱罩,要动手捏,然而路人指着庄晓蝶厉声道: “就要她捏的!” 这人三十来岁,三七分头,短眉毛,满面奸猾,分明是个无赖,鼻翼旁一根黑毛随着他的假笑摇摇摆摆,越发显得猥琐。 庄晓蝶后悔自己一时没看清楚,沾惹上了这个灾星,眼见他坚持要自己包,不过是借机为难自己,与手艺毫无关系。 她心头的气也上来了,朝秀英婆婆使了个眼色,自己从面团上揪下一块,在簸箕上压扁了,然后放上满满一汤匙花生绿豆碎,再团起来,搁在一方香蕉叶上,递给那个无赖。 无赖微笑着,伸手过来时掌心朝下,要拂过她的手背。 庄晓蝶手往下一沉一松,糖心糍落地,她恰好避过了无赖的爪子。 “你什么态度!” 无赖直着脖子嚷嚷起来,借机生事,右手又要往庄晓蝶肩膀上抓去。 庄晓蝶身子一扭,将纱罩挡在面前,冷冷道:“你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别逼我喊非礼!”庄晓蝶冷冷道。 秀英婆婆连忙打圆场,再三赔罪,要给他捏四个,免费的。 无赖听而不闻,只当秀英婆婆不存在,又要逼上前: “你你你——你喊呀,怎么不喊?就你这小身板,非礼你?嚷通街都没人信!” “非礼呀!快来人哪!” 午后的街道,响起了庄晓蝶的叫喊。 她一边喊一边揪了一块粉团,砸到他脸上。 楼上楼下,不少店铺房屋的窗户纷纷打开了,伙计或者居民纷纷探出头来。 无赖万万没想到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居然真的在光天化日之下喊非礼,眼看附近店铺几个年轻伙计已经往这里跑过来,他撒腿就跑,边跑边喊:“好好好,够生猛,你大爷我喜欢!” 不远处,周玉良恰好来寻庄晓蝶,走到一棵大榕树下,听见她的叫声,抬眼一望,见一个瘦不拉几的男人正往自己这边跑来,不由皱起了眉头。 转眼间,瘦男人经过他,跑向了更远处。 周玉良顾不得他,跑到庄晓蝶身边,问:“密司庄,你怎样了?他对你怎么啦?” 好几个年轻伙计就在眼前,庄晓蝶怎么能解释清楚?她红着脸,只说没什么事,多谢他们及时赶过来。 周玉良怅然若失。 他离开一周多,晒得又黑又瘦,就连不顾世事只管麻将的老姨太都一眼便发现了,庄晓蝶却并未问起,更未关心他这一周来的艰难。 是她被吓坏了,还是她根本从未把自己放心上? 第二个念头一起,他立刻否决了,密司庄怎么可能不把自己放心上?刚刚见到自己的一刹那,她的脸可是唰的一声全红了,就连小巧莹白的耳垂也红得滴血,这不正是她心中有自己的表现吗? 年轻伙计们也常常帮衬秀英婆婆的,见庄晓蝶送饭,又见她帮忙做生意,还以为是秀英婆婆的亲戚,但听眼前公子哥喊她密司庄,分明也是有钱人家的小姐。 有钱人家的小姐名声何其重要?若出点岔子,只怕他们也吃不了兜着走。他们心里明白得很,纷纷借口店铺里还有事情,便匆匆离去。 庄晓蝶帮忙收拾东西,秀英婆婆心有余悸,说她不该招惹那个无赖的,这回可怎么办?以他脾性,肯定图谋日后报复,自己一身老骨头,散了也就散了,庄小姐年轻漂亮,万一给他划一刀,或者扔一泡秽物,那可怎么了得? 刚刚,无赖如何欺负庄晓蝶了?明知道不好揭人短的,换了别的女子,周玉良早温柔款款安慰她了,面对被欺负的庄晓蝶,周玉良始终心头吊着一块大石头,想要问个清楚,但看她们二人脸色,不可能会直说的。 秀英婆婆说今日也没多少生意,干脆收摊算了。 庄晓蝶知道她因为害怕方才那个无赖回头报复才收摊的,但周围都是店铺,他怎么可能在光天化日下行凶?若这样走了,岂非向无赖低头? 正文 第40章 各有打算 她还未开口,周玉良直接说剩下的糖心糍自己全包了,家里老太太喜欢吃甜软的,这个刚刚好。 秀英婆婆拒绝了。糖心糍虽甜软,但糯米黏滞,老人尤其不适合多食。 周玉良立刻解释道家中人口众多,又不仅仅是老太太一个。 秀英婆婆喜之不尽,一个个捏好,用蕉叶包裹,再清出饭篮,将糖心糍细心摆好,催周玉良赶紧送回家,迟了外皮变硬,口感就不好了。 庄晓蝶也催他快些拿回去给老太太尝一尝。 周玉良本想着包圆糖心糍,可以争取更多时间与庄晓蝶聊天,谁知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面前两人都催自己早走,有心拒绝,又怕落了痕迹,那密司庄往后只怕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有多远便躲多远。 反正她都搬到竹栏街住了,往后机会有的是,而且她强调送给老太太,很大可能在老太太面前先争取点印象分,自己怎么可以辜负她一番心意? 一想到这里,他乐呵呵付了钱,提着饭篮,依依不舍走了。 秀英婆婆拿着十元钞票,不敢置信,拿起了对着骑楼外的日光照了又照,道:“庄小姐,你的朋友,实在太客气太客气了!” 庄晓蝶念她孤老无依,劝她把钱收好。 秀英婆婆解开盘扣,把钞票藏入怀中,忽然又想起一事,让她稍等,匆匆跑进旁边成衣店,说了两句话,又匆匆跑出来,回头再叮嘱一句“一定记得哈”,店里伙计高声回应。 庄晓蝶还以为她要买布料呢,结果秀英婆婆两手空空出来了,她也不多话,沉下身子挑起扁担。 她小时候在乡下看公公嫲嫲挑水或者淋菜,也曾经闹着要挑两只水桶,但那时候只比水桶高一点点,如何能挑得动? 后来公公专门给打了一对小水桶,每当挑水或者淋菜时,庄晓蝶便挑着自己的小水桶,得意洋洋走在他们身边。 如今,挑起两只箩筐,箩筐基本空了,一走一荡,晃晃悠悠的,不时撞到她的小腿。秀英婆婆跟着走,不断劝她放下,自己挑就好。 “没事,我以前做惯做熟的。”庄晓蝶道,心头不免怅然。 两人回到竹栏街,路边乘凉聊天下棋的街坊以及玩耍的孩子,见庄先生挑着秀英婆婆的箩筐,有模有样,而秀英婆婆空着手走在她身边,既吃惊又好奇,学校里的女先生,不仅会教书代写家书,还会挑担子? 此时的周玉良,提着饭篮,走在阳光下,忘却了火辣辣的日头,只一遍遍回想方才发生的事情。 庄晓蝶面对无赖非礼时的强硬,出乎他意料的。 那种感觉,有点古怪,有惊讶,有失望,也有好奇。不知什么时候,初见时纤瘦娇弱如杏花花瓣的庄晓蝶,竟摇身一变,变作了半个陌生人。 董娜也时常态度强硬,更多时候强硬过了头,变成刁蛮骄横。 而庄晓蝶同样也是理直气壮,却不同于董娜,但也不同于他想象中的密司庄。 他有些看不懂庄晓蝶了。 回到家中,迎面碰上厨子,厨子说奉老太太的命令,去买糖水。 周玉良举了举手中的饭篮,笑道:“老太太见了,保准喜欢。” 老姨太见了,第一句话便是: “这糖心糍,庄小姐捏的?” 她一开口,周夫人不由也看了看儿子,见他满面春风,顿时心中有气,刚刚拿起要奉给老姨太的糖心糍又搁下了。 周玉良笑笑:“如何见得?请老太太指教。” “你嘴角都要笑到后脑勺了,哪里还要看!”老姨太今天打麻将一直赢,赢到姐妹们都面色惨白起身告辞了,看周玉良神魂颠倒鬼迷心窍的笑,也没那么可恶了。 “这回老太太可猜错了,我笑,可与密司庄毫无关系,而是与一位老婆婆有关。”他故意卖了个关子,且等老姨太问。 老姨太果然掉坑里了,问老婆婆是谁。 周玉良却不说,让她先吃一个糖心糍,亲自取了一个,剥开一半蕉叶,送到她嘴边。 老姨太忍不住咬了一口,突然怔住了,问哪来的糖心糍。 周玉良见她吃了几口便干掉了一只糖心糍,可见十分喜爱,便大赞特赞,才说是一位老婆婆做的,眼看她被地痞无赖欺负,无法做生意,自己才一口气包圆了。 “她的糖心糍,馅料与别处不同,除了花生绿豆碎白糖外,还有木瓜丝和碎椰丝,这分明是粤西那边的做法,不,简直就跟我小时候吃过的糖心糍一模一样!” 周夫人瞬间站了起来。 周玉良也大吃一惊。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巧合? 自从投靠老姨太以来,常听她念叨小时候的事情,她是五六岁时被拐卖到花艇的,隐约记得家里有爸妈有哥有姐有大水牛,还有个特别矮小又常常骨折的姑姑,至于家里人叫什么基本都忘光了,爸爸似乎被人叫做阿德,姑姑似乎叫八姑。 八姑一直嫁不出,后来隔壁村有个屠户死了老婆,家里五个孩子无人照应,便前来求娶八姑。 她便是在八姑出嫁那天被人拐走的,拐走她的好像还是个亲戚,拖着她的手要带她去隔壁村看新娘子,走啊走,穿过一大片茫茫的甘蔗林,坐了船,晃晃悠悠,她晃得头昏脑涨一直吐。 没想到啊,后来差不多十年,要在水上花艇讨生活,更没想到后来被周玉良祖父看上,带回了家中。 听说糖心糍是老姨太熟悉的口味,周玉良心一动,抬脚就走,被老姨太喝住了,问他要去哪里。 “去寻秀英婆婆,说不定她是老太太你——就算不是,很大可能是老太太同乡,迎过来说说话也好。” “呵呵,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那么多年不曾遇上,突然一个糖心糍便能认亲了?”老姨太虽在笑,眼睛里却一片森冷。 熟悉她脾性的周玉良暗道不好,老姨太似乎疑心自己为了庄晓蝶而找人捣鬼,若是她翻了脸,一时半刻可哄不好的。 周夫人也看出了异样,连忙剥好一只糖心糍,送到老姨太跟前,道:“是啊,还是老太太明鉴,天上不容易掉陷阱,人间又哪有那么容易破镜重圆?” 老姨太扑哧一声笑了:“破镜重圆,可不是这么个意思。” 周夫人一顿插科打诨,好容易把老姨太哄住了,事后才怪儿子不应该自作主张: “就算她找到亲人,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她的亲戚挨挨挤挤涌过来,只怕到时候被撵出去的就是我们了!” 正文 第40章 念念不忘 , 周夫人劝儿子,寻亲一事能拖则拖。 周玉良一想也是,老姨太若是真的找到了亲人,自然以亲人为重,自己和母亲将再无立足之地,若是没找到,只怕从此心里扎了一根刺,一看到自己便想起那根刺来,往后自己和母亲同样没好日子过。 方才老姨太居然以为这糖心糍乃是自己特意设下的圈套,可见她内心深处时时刻刻都防备着自己两母子的。 以往母亲老是唠叨在老姨太面前做小伏低十分难做人,他不以为然,总觉得老姨太跟前又没别人,她不依靠自己两母子还能依靠谁?谁又能真正靠得住?此刻,他才发现,自己两母子依靠老姨太,也是靠不住的。 他暗暗恨自己以往自以为是了,若是早有打算,又如何会落到今日的地步? 一想到这里,他的目光又落在桌上的稿纸上。 目前唯一能带来收入的,只有自己写的稿子了。 竹栏街。 一进屋,庄晓蝶放下担子,秀英婆婆忙不迭提来暖水瓶,倒了满满一大碗温开水,送到庄晓蝶面前,说辛苦她了。 庄晓蝶许久不曾挑过担子,箩筐虽然不重,毕竟走了三条街,两侧肩头都火辣辣一阵疼痛。她甩了甩手臂,越发觉得一阵酸痛。 但当着秀英婆婆的面,她只装着十分轻松的模样。 秀英婆婆又拿来甘草榄干花生等零食,一个劲催她吃,千万别客气。 边吃边聊,庄晓蝶无意中提起秀英婆婆临走时特意跑进成衣店去交代伙计一事,秀英婆婆脸上顿时飘起淡淡的红云,有点难为情。 庄晓蝶以为自己提到了秀英婆婆的痛脚,连忙道歉,说自己冒昧了,又转移话题,问她甘草榄怎么制作才地道。 秀英婆婆叹了口气,说其实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附近也很多人知道的。 她十三四岁时跟随同乡出来省城讨生活,未入大户人家当女佣之前,便是在今日摆摊那个位置帮同乡卖糖心糍与炒米粉。 有个年轻人每日都来一趟,买三个糖心糍,跟她聊两句。 “阿妹这么早又开档啦?” “唔。” “今日又是花生绿豆椰丝馅?” “唔。” 她本以为,三个糖心糍,该对应一家三口,没想到一日收摊后经过菜市场,遇到他被一位中年妇人指着鼻子骂,骂得低头耷耳,不敢回应半句。 第二日她提到昨日自己经过菜市场,年轻人脸突然烧红了,一直烧到两只耳朵。 他说,那是他大嫂,每日三只糖心糍,便是买给大哥大嫂和侄儿的,大哥大嫂在菜市场卖青菜,自己也帮忙做点跑腿杂活。 她这才知道,他买了那么久糖心糍,其实从未吃过一个。 “寄人篱下的日子真是不好过。”年轻人叹息。 她也叹息,一样的寄人篱下,一样的满腹心酸当饭吃。 打包时,她趁年轻人不注意,偷偷放进去四只糖心糍,心想着四个,肯定有他一个了。 谁知收摊后经过菜市场时,又听见了年轻人大嫂在骂他偷钱,居然偷钱去买糖心糍,真真前世饿死鬼今世十年没吃过东西。 她愧疚不已,有心上前说明是自己的过错,但当着众人的面,她怎么能解释清楚为什么收了三只糖心糍的钱却给了四只? 想着想着,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往后退。 他便在这时候抬起头来,目光与她的目光对撞在一起。 她看出他目光里的意思: “没事,我没事。” 也许还有别的意思,但她不敢再看,慌慌张张跑掉了。 第二天,她以为年轻人不会再来,但他来了,依旧买三个糖心糍。 两人心照不宣,都不提昨日的事情。 又过了一段时间,同乡替她找好了女佣工作,第二日她便要离开这里了。她盼着年轻人来,但又怕他来,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该如何告诉他。 年轻人来了,直接告诉她,自己明日就要下南洋了,在哥嫂这里窝着,做多少也只得一个骂字,始终不会出息的,去了南洋那边,多辛苦自己都不怕,赚了钱,再回来。 他的双眼真亮啊,亮得仿佛飘着两团火光。 能下南洋赚大钱,秀英婆婆替他欢喜,但听说下南洋风大浪大十个九不归,她又害怕不已,咬咬牙,从自己衣领内拉出一条红绳,红绳中间缝着一个三角形红花小布包,里头封着妈妈替她求来的平安符。 秀英婆婆把平安符送给他,他笑,说自己是男人,戴这个会惹人笑话的。 秀英婆婆坚持让他戴着。 年轻人拗不过,收下了,说自己叫曾德明,问阿妹叫什么名字。 秀英婆婆不说,问他明日几点的船,在哪个码头。 曾德明说早着呢,明日下午的船,嘱咐她等一等,自己飞快跑回去,很快又跑回来,请她去隔壁红棉照相馆照相。 秀英婆婆吓得半死,任他怎么说都不肯去。出门前,妈妈千交代万嘱咐,让她一定不要进照相馆照相,免得魂魄被摄走了往后认不得回家的路 曾德明无奈,只能陪她坐一阵子。 临走前,他说,最迟三年,他一定会回来的。 他没说要自己等,可她知道,他的意思就是让自己等。 她也没说等,可看曾德明神色,他应该明白自己会等他的。 …… 庄晓蝶明知道是个悲剧,不忍心问后来。 秀英婆婆脸上红云已经渐渐退去,说三年并没想象中的那么难捱,用心学习各种女佣技能已经占了她很多时间,偶尔,她也跑回去红棉照相馆那边看一看,问一问,曾德明始终没出现。 他也许死了,也许早在南洋成家了。 家乡发洪水,家里人死绝了,她与同为女佣的姐妹们自梳不嫁,转眼姐妹们也不在了,她一个人,怪没意思的,去街头做点小生意。 “也不是痴心,毕竟我们什么都没说过。人老了,也没什么盼头,就是好奇,好奇他究竟还有没有活着,活着的话好奇他为什么没回来。” 庄晓蝶心头五味杂陈。 一个名字,念了一辈子,她自认做不到秀英婆婆这样。 念念不忘,若无回响,迟早也会冷淡的,就如近来,她忙学校工作,忙竹栏街的小孩子们,心头刻着的那个名字,渐渐淡了。 正文 第42章 真的错了 周太太出院了,出院后的她并没搬回独树巷,而是悄悄的不知哪里去了,庄晓蝶问了附近邻居,都说没见到她。 想起董娜与董太太的手段,庄晓蝶不寒而栗。 她去找宋管家,希望能从宋管家嘴里得到点消息。 然而宋管家告诉她,往后别管周太太的事情了,那不是她应该管的。 庄晓蝶仔细琢磨宋管家的话,逐渐琢磨出另一重意思来——周太太的悄然失踪,显然是早有安排,而且安排者并非董太太,而是董伯父。 周太太,究竟还是与董伯父在一起了。庄晓蝶说不出心头滋味。 其实,庄晓蝶误会董昌年了,此时的他,并未与周太太在一起。 起初,他与周太太打交道,一来多谢她照顾侄女庄晓蝶,二来看在心爱的墨兰份上,爱屋及乌,多谢她这些年来细心照顾墨兰,多年后墨兰风采更胜往日。 后来,不知是谁把风吹到了董太太耳中,董太太与他大闹一场,他觉得莫名其妙,自己何曾与周太太有过分亲密的来往? 再后来,周太太因为董娜的肆意妄为而破相中毒,董昌年暴怒之下,对周太太心生怜悯与歉意,去看她时,她闭门不见。 直到周太太中毒发作住院,他去看她,她苦笑,道自己白白担了一个罪名,就算有心报复弄假成真,这张破了相的脸,如何能见人? 尽管如此悲惨,她只道自己命苦,脸上仍不见丝毫泪痕,十分克制。 董昌年心中一动,但阿如娜娜母女刚刚离开省城,自己便与周太太一起,岂非当众打自己的脸? 他吩咐宋管家,另外收拾了一所僻静的小院子,待周太太出院后便搬过去居住,她要什么给她什么,但自己却不会再去见她了。 谁知周太太出院那天,宋管家前来迎接,却发现,人不见了,一问护士姑娘,才知道平日照顾她的女仆早早便替她收拾好行李,付清款项,办好出院手续,带她离开了。 女仆替她收拾行李没问题,但哪里的钱替她办理出院手续? 宋管家报告了董昌年,董昌年意识到不好,立刻打电话给身在香港的董太太。 董太太笑着问大忙人怎么有空想起自己了。 董昌年让她交出周太太。 董太太说自己不知道什么周太太吴太太的,请他问别人去。 董昌年这几年站得高了,身边尽是顺从的人,董太太一而再再而三与他吵架,他觉得已是一忍再忍,对妻子仁尽义尽,此刻见她冷嘲热讽,暗含幸灾乐祸之意,不由大怒,若董太太就在眼前,只怕又是一场火山爆发的大战。 他挂断了电话,让宋管家把女仆家人、要好的其他女仆等通通找来,结果发现,女仆的家人半个月前早就离开了省城,据说是家中伯父从南洋发了大财回来了,女仆没走,是因为有个相好。 宋管家顺藤摸瓜,很快带人找到女仆相好门上去,那小子骨头软得很,被宋管家板着脸喝了两句,立刻招认,说周太太的确是他们两人以董先生的名义带走的,如今就绑在附近一户民居中。 宋管家带人赶过去,搜遍了整所宅院,却没有周太太的踪影,偏房里一把翻倒的椅子边有一团绳索,还有一把带血的匕首。 女仆相好吓得抱住了头,说:“不可能啊,她有翅膀会飞?” 这时候后围墙边有个男用人喊道:“找到了,快来救人!” 周太太又被送回了医院。 她翻墙逃跑时摔断了右腿,而两大腿上本来就血迹斑斑。 董昌年去医院看她时,她发烧烧糊涂了在说梦话,翻来覆去都是求饶:“别杀我,别杀我,我不敢了!” 董昌年握着她的手,感觉她像只被猎人追杀的小白兔一样瑟瑟发抖。 又过了两日,周太太烧退了,恢复意识,见到董昌年时立刻拉被子蒙住自己的脸,求他赶紧离开,她虽然命苦,但好死不如赖活着,她还想多活几年。 “有我在,别怕。”董昌年握住她的手,缓缓将被子拉下来。 “董先生,求你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玉颜膏里的毒粉,是我下的,不关你家大小姐的事情……” 周太太泪流满面。 其实这一点董昌年早有预料,初闻周太太受伤中毒时,他的确勃然大怒,几乎失去了理智,认定就是董娜所为,但后来董娜理直气壮地与他争吵,阿如带董娜离去,他暴怒过后,也反思过,女儿是任性,但一向敢作敢当,真是她做的,她不会不敢认。 周太太够狠,颇有阿如年轻时的杀伐果断。 女儿割她一刀,她敢主动下毒毒自己,以容颜做赌注,报复女儿。 她成功报复了女儿,代价是牺牲了容颜与一条腿。 医生说,就算努力治疗,她的右腿也不可能恢复如初,往后走路肯定一边高一边低。 他缓缓抽回手。 “人不该贪心的,你们家大小姐割了我一刀,也给了我钞票,应该扯平了。可是,当时的我却心有不甘,总想着,如果我更严重一些,董先生您应该会来看我一眼吧——” 她炽烈地盯着董昌年。 董昌年猜中了前一半,却没料到后一半,顿时狼狈不堪,几乎要夺门而逃。 在他印象里,周太太是个温婉守礼、娴静如兰的寡妇,何曾这样“不知廉耻”? “果然,我早知道,一旦说出真相,董先生只会当我是垃圾,从此不会再看我一眼了。也罢,自作自受,我活该,一个克夫的寡妇,还妄图像年轻姑娘那样得到别人的爱呢,岂非太幼稚?” 董昌年默然起身,默然离去。 他身居高位,投怀送抱者无数,偶尔他也逢场作戏,但从未遇到一个像周太太一样热烈、坦荡的女人。 她的热烈、坦荡,完全因他而起。 就像墨兰落到了他手中一样,她,也落在了他身边。 往后,他会照顾她。 不是因为她残废了而心生愧疚,而是因为她的报复已经进了阿如的双眼,如果没有自己的保护,她只有死路一条。 正文 第43章 打发乞丐 宋管家交待后,庄晓蝶不方便再从他口中打探周太太的信息,只能慢慢来。 董安邦来寻过她一次,见她住在秀英婆婆破败的屋子里,大为震撼,劝她还是回董家居住,不必在外受这样的苦。 庄晓蝶却道,自己住得舒坦自在,并不觉得是受苦。 董安邦藏了满肚子的话要对她说,但刚刚开了个头,庄晓蝶便顾左右而言他,根本不给他说破的机会。 他心里有气,质问庄晓蝶为何看上周玉良那个花花公子而瞧不起自己。 庄晓蝶目瞪口呆。自己与周玉良,这从何说起? 董安邦却是认定了她搬出来,就是为了方便与周玉良相会,否则董家吃好住好,为何她非要跑出来? 两人不欢而散,董安邦抛下狠话,说周玉良当初在自己妹妹面前做小伏低,不知花了多少心思,转眼间便换了心思换了人,就算庄晓蝶与他一起,也不会幸福的。 他这么一闹,庄晓蝶打定心思,往后与周玉良保持距离。 烦躁间,叶校长告诉她,平民小学暑假班即将结束,她如若有意,可以继续成人夜校课程的教导。 庄晓蝶从董家出来时,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自立,听到叶校长这话,心中难免忐忑,又暗暗后悔当初应聘时没问清楚聘期。 如果不接受夜校课程,她又要重新开始找工作。 接受的话,聘期和薪水又如何? 叶校长说,聘期乃是一学期,薪水每月三十元。 租房十元,剩余二十元吃饭穿衣,庄晓蝶此时才知道真正的自立何等艰难,但既然从董家出来了,又在董安邦面前说了狠话,绝没再回去的道理。 她接受了成人夜校的聘请。 叶校长又安排她和自己一块去见各位董事筹集平民小学寒假班学费。 想到孩子们的笑脸,庄晓蝶接受了。 但是她没想到的是,董事们对叶校长态度十分冷淡,要么推说有事暂时没空见,要么听叶校长说了两句便说自己要去应酬,下回再聊。 偶尔两个态度热情的,那热情也是冲着庄晓蝶,打探她个人情况,大有将她纳入麾下的意思。 庄晓蝶面红耳赤,叶校长却不动声色,说她是学校老师,也是某位董事的侄女。 围算是解了,但人家却冷淡地让他们回去找庄晓蝶那位董事叔伯,何必大热天的带着小姑娘四处奔波呢? 面对别人的冷嘲热讽,叶校长依然安之若素,说一人有一人的力量,庄晓蝶伯父会出力,也希望他们依旧像去年那样鼎力支持,先替孩子们谢谢他们的帮助了。 她又打开随身带来的大袋子,拿出孩子们画的画,替他们多谢。 说好说歹,对方吩咐秘书进来,领他们去财务那边,拿二十块钱。 此时,庄晓蝶才明白,叶校长一个女人办免费的平民学校,背后隐藏着多少委屈与辛酸。 这简直像打发乞丐呢——庄晓蝶差点夺门而去,但叶校长仿佛看破了她的心思,握着她的右手,轻轻晃了晃。 叶校长拿出筹款簿,恭恭敬敬请董事在上面题了大名。 出门后,叶校长说了八个字,为了孩子,积少成多。 正文 第44章 孩子 正是为了孩子,叶校长可以忍受更多的辛酸与委屈,像蚂蚁搬家一样,一点一点筹集款项。 平日,庄晓蝶只看到她坐在办公桌后写写算算,安静得仿佛一棵植物,吃饭也简单,经常帮衬巷口那家小面馆,吃最简单的阳春面,偶尔吃一碗馄饨面,便是打牙祭了。 她忽然发觉,自己似乎从未真正认识叶校长这一个人,只知道叶校长本出身大户人家,离婚后做了一段事情事情,后来便办起了平民小学和女子职业学校。 至于其他,其他老师们就不知道了,就连跟随她数年的刘老师也不清楚。 庄晓蝶跟着她跑了整整一天,一共筹集了四十五元,有几位董事说给钱,但何时、多少,仍是未知数 叶校长请她到竹栏街巷口小面馆,特意点了馄饨面,大份的。 庄晓蝶很久没跑过这么多路了,腿酸脚痛,一坐下恨不得趴到桌上。 “委屈吧?我第一次筹款的时候,求人,低头,也觉得特别委屈,差点不想再见第二个人了,但咬咬牙,还是撑下来了。” 叶校长云淡风轻,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如果没亲眼见到,庄晓蝶不过听过就算了,但目睹叶校长在各位董事面前低声下气的模样,她深深感到,这个撑字,何等艰难,绝非一般人能坚持的,换了自己,不一定能做到。 为了别人的孩子,能做到这份上吗? 庄晓蝶觉得,背后一定还有更深刻的原因,只是望着桌上叶校长瘦削如竹枝般的手指,她心虚了,不愿意往下挖掘。 馄饨与面条都是老板娘亲手做的,口感与别处大不相同。 老板娘不收钱,说今天她生日,请客。 叶校长微微一笑:“上回你生日,这次又生日,你哄谁呢。” “上回你肯定听错了,哪里是我生日,是我死鬼老公生忌呢——来,本寿星婆请客!” 老板娘将一碟煎萝卜糕往桌上一顿,道:“今天真是我生日,这有什么好骗的呀,早上我还吃了长寿面两个蛋呢。” 庄晓蝶不知道今天是不是老板娘生日,但她可以肯定的是,老板娘与叶校长交情很好,老板娘在叶校长面前展示了霸气的一面,而叶校长也在老板娘面前展示了风趣生动的一面。 老板娘放下萝卜糕后,退回到柜台后面,并不打扰两人。 叶校长倒了一碟辣椒酱,亲自示范,说萝卜糕蘸了辣椒酱更好吃,这辣椒酱别处吃不到的,是老板娘亲自采摘的野山椒制作的。 庄晓蝶吃了两块萝卜糕,滋味果然与别处不同。 老板娘见她如此捧场,特意打包了一盒萝卜糕,让她拎回去。 庄晓蝶要给钱,老板娘连声说不用,自她搬过来竹栏街自己还未给她接风呢,叶校长也道不用,往后有空多来帮衬就好。 庄晓蝶告辞离去,回头望时,老板娘凑在叶校长身边说了什么,叶校长抓起桌上筷子筒往她胳膊上敲了敲,两个三四十岁的人闹起来,倒像小孩子似的。 天早黑了,竹栏街两旁人家多半早睡,只有少数几间屋子里透出黯淡的灯光,隔着一棵棵榕树,路灯也照得不远,整条竹栏街露出了与白天完全不同的另一面。 庄晓蝶悬着一颗心,加快了脚步,匆匆往秀英婆婆家里跑。 秀英婆婆家门没关,门内一盏煤油灯散发着淡淡的光。她跑过去,才发现煤油灯搁在椅子上,明显是秀英婆婆留给她的。 她心头一阵温暖,喊道: “婆婆,我回来了!” 她一喊,秀英婆婆在厨房里长长哎了一声,很快出来了,问她吃饭没有饿坏了没有,又说给她留了饭,还热乎着呢。 庄晓蝶刚吃完馄饨面,可望着秀英婆婆热切的面容,不忍心拒绝令她失望,进厨房舀粥喝。 秀英婆婆坐在旁边,乐呵呵看着她吃,说等会儿告诉她一件大喜事。 大喜事?庄晓蝶不由想到了董安邦,不会董安邦追到了这里吧? 幸好,秀英婆婆说的与董安邦毫无关系,而是她一个死去姐妹的侄儿找上门来了,听说他姑姑前年没了,哭了一场,问清楚坟墓在哪里,说明日再去祭拜,又道他姑姑虽然不在了,她与姑姑乃是结拜姐妹,也是他姑姑,往后只当亲戚往来。 庄晓蝶年纪不大,但小时候故事戏文也听得不少,见秀英婆婆这里突然冒出来一个侄儿,不会有什么蹊跷吧? 她婉转地提醒了一句,秀英婆婆不以为然,说自己人又老钱又无,他认自己做姑姑,有什么好处?贪喊得欢喜还是图将来自己去时他要再哭一场?再说人家来寻姑姑时可不是两手空空的,大袋小袋提着呢,回去时东西都留下了,说给了自己就如同给了姑姑一样。 那个突然冒出来的侄儿越是好心,庄晓蝶就越是起疑心。她甚至怀疑这是董安邦使的什么诡计。 既然那人明天还会再来,那就明日看看再说。 秀英婆婆孤苦大半生,遇上庄晓蝶,如同亲孙女一般,又撞上一个“侄儿”,心里越发美滋滋的,只想着人家是有钱有势的老板,而自己不过一个孤老太婆,除了这所小破宅院,别无他物,他能瞧上眼? 因为前一日走路太多,庄晓蝶一睡跟死了似的,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秀英婆婆已经出摊,而她上班时间已到,只能先回学校去。 孩子们早已知道本月结束,平民小学本学期也结束,脸上无不凄然,就连一向大大咧咧的张勇刘大强,也垂头丧气。 庄晓蝶心中也是恋恋不舍。 一个多月的相处,她早已习惯了每日看到他们,看着他们一点点进步,看着他们打打闹闹。 下课后,女孩子们纷纷聚拢过来,张勇刘大强也别扭地缩在一旁。 大家都问她往后怎么办,会不会以后都见不到她了。 庄晓蝶摇摇头,说不会,一来寒假平民小学会再开,二来自己搬到了秀英婆婆家长住,他们有空时可以过去玩。 “拉钩?”刘大强叫道。 其他孩子有的起哄,有的热切地望着她。 “拉钩就拉钩,说到做到!”庄晓蝶伸出了右手。 孩子们排着队,一个个从她跟前走过,与她拉钩,然后满足地蹦蹦跳跳离开了。 孩子就是孩子呀。庄晓蝶忍不住想,浑然忘记了自己不过也是个大孩子。 正文 第45章 圈套 下课后,叶校长依旧要带她去筹款。 庄晓蝶说了秀英婆婆突然冒出侄儿一事,说担心那个所谓的侄儿是骗人的。 叶校长皱了皱眉头,说筹款固然重要,秀英婆婆的事情也很重要,便留下庄晓蝶,带刘老师去了。 庄晓蝶赶到秀英婆婆摆摊处,秀英婆婆不在,旁边成衣店的伙计看到她,出来说秀英婆婆两只箩筐寄在自己店内,她和一个男人走了,据说带那人去上坟。 再打听男人长相等,伙计说那男人三十来岁,看上去挺忠厚老实的,穿着打扮也干净,应该不是什么坏人。 庄晓蝶问有没听秀英婆婆说坟在哪里,伙计说那倒没听清。 庄晓蝶只能等。 百无聊赖间,她望着街头来去匆匆的行人黄包车和汽车,不经意转头时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一闪而过,仿佛是周太太。 “周太太,周太太!”她一面喊一面追。 黄包车跑得很快,她冲出骑楼时,车已经去远了,转过了街角。 庄晓蝶停下了脚步。 追上又如何?喊她一声伯母? 她苦笑着慢慢往回走。自己刚才喊了,若是周太太有心,自然会吩咐黄包车夫停下,既然没停,也就说明人家根本不想搭理自己。 成衣店伙计依旧站在店门口,见她垂头丧气回来,说他认得那个黄包车夫,住在附近,名叫红鼻子老三,若是她要打听车上女客的下落,等红鼻子老三回来,自己替她打听打听。 庄晓蝶谢过他,又摇了摇头,说不必了。 周太太已不是过去的周太太,她既然选择和董伯父一起,怎么会希望再见到自己?对她而言,自己和董娜,都属于她想抹去的过去。 等了又等,秀英婆婆始终不见回来。 庄晓蝶怕了,犹豫要不要报警。 思前想后,她快步跑回秀英婆婆家,先看看她秀英婆婆会不会回了家。 谁知刚跑近屋子,她便听到一阵畅快的哈哈大笑,进屋一看,秀英婆婆正坐在院内喝茶,旁边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三十来岁,矮胖,一身灰蓝布衣。 秀英婆婆介绍,这是她姐妹的侄儿阿忠,阿忠在布行工作。 庄晓蝶如临大敌,紧紧盯着阿忠不放,要从他的言行举止中寻些破绽。但阿忠不是多话的人,听得多,说得少,频频点头,并未泄露什么有效信息。 庄晓蝶想起他在布行工作,有意试探,借口自己要新作一件旗袍,问他有无好的布料推荐。提到布料,阿忠一改之前的木讷,说得头头是道,又给了布行地址,让庄晓蝶改日有空到布行去,报他名字,给她打八折。 虽然他看上去是个正经的生意人,庄晓蝶依旧不放心,心想着改日一定要亲自到布行去打听清楚。阿忠又坐了一会,起身告辞,说布行工作忙,自己出来让别的伙计顶着,心里过意不去,改天再来拜访秀英姑姑。 一声姑姑,喊得亲亲热热的,秀英婆婆笑得合不拢嘴,亲自送他到门口,千叮嘱万叮嘱,让他有空一定常来这里,吃一顿自己亲手做的饭。 阿忠保证,过几天一定带老婆孩子过来。 这人信得过吗? 看着秀英婆婆笑眉笑眼的模样,庄晓蝶迟疑了。但愿阿忠信得过,给秀英婆婆晚年带来的是欢乐吧。 当晚吃饭,秀英婆婆不知提起阿忠多少次。 庄晓蝶这才发现,秀英婆婆虽然自梳不嫁,其实心底里挺看重家人的,之前一个人独居数年,不过情非得已。 为了确定阿忠是不是真的可靠,第二天庄晓蝶按照之前阿忠留下的布行地址,登门拜访。 阿忠恰好不在,别的伙计听说她找阿忠,连说阿忠好啊,眼光毒手艺好,要裁剪五尺八的布料,展开布料,随手一剪刀下去一拉,妥妥的五尺八。 庄晓蝶一面看布料一面与伙计闲谈,旁敲侧击,打听阿忠家人情况,知道他来省城十多年了,入赘一家凉茶铺,本来可以靠外家吃饭的,偏偏不肯,要自食其力,在布行可勤奋了。他家两个孩子,一个上中学一个上小学,读书都很用功,有时候来布行等阿忠回家,还带着作业本写生字呢。 这样看来,阿忠似乎没什么可疑之处。 庄晓蝶暗暗笑自己太过敏感,还是秀英婆婆经验丰富,看人准确啊。 阿忠那里既然没什么可疑的,她的心思又回到平民小学筹款一事来。 筹款并不顺利,远远未达到理想数字。庄晓蝶见叶校长心事重重,一日更比一日憔悴,思想着要不要找董昌年。 若是董伯伯出面,筹款一定能打开局面吧。 但之前走时话说得太响亮了,此时回到董家,无异自扇耳光,尤其是在董安邦面前。 进退两难间,周玉良来看她,听闻筹款难办,灵机一动,替她出了个主意。 既然孩子们画了画,不如举行一个慈善筹款会,把那些挂名的董事都请来,举行一个小小的拍卖会,到时候自己让报社同事来拍照采访,帮忙鼓吹一下。 庄晓蝶不敢擅自做主,请示了叶校长。 叶校长想了想,也觉得是个好主意。 周玉良替庄晓蝶解决了一个大难题,眼见庄晓蝶愁眉舒展,不由心中大乐,嚷嚷着立刻回报社,立刻发动同事。 报社社长童友梅一听此事,拍掌交好,主动参与,并且打电话给之前已经出钱的几位挂牌董事,大大赞扬一番,道他们支持贫民教育不遗余力,乃是我辈楷模,值得民众学习,准备在报纸头版报道筹备工作。 那几位董事吓一大跳,二十来块登上报纸,数目着实难看,立刻表示对接下来的慈善筹款会亲自参加,大力支持。 童友梅在报纸头版刊登了慈善筹款会的准备工作,赞扬叶校长巾帼不让须眉,投身平民子弟免费教学,又提到许君、黄君等善长仁翁鼎力支持,先出钱却不肯出名。 周玉良看着报纸哈哈大笑,说一箩筐好话把许黄等人都装进去了,为了面子,他们也该多出点钱。 童友梅一笑而过。他虽国外留学归来,但出身商贾世家,对人情世故并不迂腐固执,这一头版报道,名为赞扬,实则带套,还是别人愿意往里钻的套。 正文 第46章 人心各异 且不说周玉良那头,庄晓蝶接到宋管家打来的电话,让她回董家一趟,董昌年有要紧事找她。 一个回字,仿佛自己是董家人似的,勾起庄晓蝶心头千头万绪。 她疑心董伯父找自己,是因为周太太。 但转念一想,自己不过故人之女,董伯父与周太太有何瓜葛,又与自己何干? 她晃了晃头,晃掉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跟秀英婆婆交代一声,赶回董家。 董昌年不说话,盯着她看。 她心里发毛,干巴巴地咳了一声,又干巴巴笑道:“董伯伯唤我过来,不知有何贵干?” “我出三千块!” 董昌年说得没头没脑,庄晓蝶一时之间,愣住了。 “给平民小学募捐,是积善行德的大好事,但别和老许老黄那批人走近了,那群狗东西,都不是好什么好人。” 庄晓蝶脸顿时烧起来。 原来自己随叶校长募捐奔走,董伯父早知道了。 三千块,相比之前各位董事们零零碎碎的钱银,不啻天价。 她知道,董伯父要替素不相识的小学生出这笔钱,完全是看在自己份上,心头不由深怀感激。 但董昌年谈起许黄等人时如同蛇蝎一般的避忌态度,又让她深感耻辱。自己,也只是跟随叶校长进行日常募捐,并未与他们多说一句话。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好好跟董昌年说,董昌年却挥了挥手,道:“去见见你安邦哥吧,这些日子,他总担心你。” 自从董安邦在自己面前透露真实心意后,庄晓蝶根本不想再看到他。 然而,如果拒绝,只怕董伯父反而疑心自己和董安邦背后有什么瓜葛。她替平民小学的孩子谢过董昌年,才起身离去。 宋管家从侧门轻手轻脚走上来。 董昌年刚刚端起茶杯,仿佛背后有眼,在他靠近时出声:“嘱咐天生盯紧点,她心里还不服气呢。” “是。” 董昌年仿佛叹息似的缓慢说道:“若是直接揭了叶子青的皮,又怕伤了她。” “庄小姐是个善心纯真的人,慢慢来吧。”宋管家道,“有天生在,先生请放心。” “但愿如此。” 董安邦在园子里。 庄晓蝶脚步虽轻,他却突然回过头来,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似的用力晃了晃头,继而眼睛一亮,快步奔了过来:“晓蝶!” 明明也没多久,却像隔了一个世纪似的,在看到庄晓蝶的那一刻,他满肚子委屈都涌了上来,双脚自动奔向前。 在扑到庄晓蝶面前时,他又恍然大悟,自己太过热情,定会吓到她的,立刻又压住自己,搓着双手,问道:“你热不热?” 此时已经是傍晚,外面余热虽在,但董家树大叶繁,屋内也呼呼吹着大风扇,庄晓蝶摇了摇头,道:“不热,还好。” 董安邦心底里压了一万句话要对她说的,不知为何,在她面前偏偏问出这样一句无厘头的话语来,不由暗暗怨恨自己的笨拙。 他生怕庄晓蝶从此看轻自己,有心要说几句话轻轻揭过,然而踌躇多时,话语满喉,却无一个字出口。 庄晓蝶见他面红耳赤一只右脚在地上划了又划,都替他难受,连忙挑起话题,问董娜是否已经适应那边生活,董伯母最近身子如何。 董安邦这才回过神来,说都还好,听说董娜在那边交际圈里颇受欢迎,有好几个青年才俊整日围着她转呢。 话出了口,他暗暗后悔不已。自己扯这些有何用?庄晓蝶岂是这等浅薄之人?就算妹妹跟前围了一万人,只怕庄晓蝶也不放在眼内的。 庄晓蝶不知他心里打鼓,听闻董娜在交际圈里吃得开,想来心情已经恢复不少,忘却这边父母争吵的烦恼吧。 她问董安邦要董娜的通讯地址,准备写信过去问候。 董安邦能为她做一点事情,心里格外高兴,便引她到书房,写下地址。 庄晓蝶拿了纸条便要走,董安邦忍不住让她吃了晚饭再回去。 只有两个人吃饭。 董昌年走了,董安国不在。 庄晓蝶坐在董安邦对面,像小孩子吃药似的,努力吞咽每一口饭。 董安邦不住劝她夹菜,说她这些日子在外面肯定没怎么吃好,又吩咐厨娘再端一碗汤来。 庄晓蝶连忙摇头,说自己已经吃饱了。 “没事,你慢慢吃。你们那个慈善筹款会我也知道了,到时候定和几个同学好友去捧场。” 庄晓蝶一口饭差点噎在咽喉。 他去,会不会误会自己和周玉良? 但转念一想,自己和周玉良并没什么,就算真的撞上,也没什么关系吧。 庄晓蝶怎么也没想到,就是自己的一念之差,彻底改变了三人的人生轨迹。 如果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她怎么也会阻拦董安邦参加慈善筹款会的。 那晚,董安邦坚持要送她回去。 车还没到秀英婆婆院子,远远便听见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叫,昏暗的路灯照见了一群围观的人。 窸窸窣窣的人语中,哭叫格外惨烈: “天啊,你让我老婆子往后怎么办哪!真是死都不闭眼呀!” 庄晓蝶心一阵乱跳,连忙推开车门跑过去。 董安邦担心她出事,也跟着跳下车。 不知谁发现了他们,人群自动闪出一条路来。 “怎么啦?”庄晓蝶一边跑一边问。 “秀英婆婆被骗了!” “她房子被骗了!” …… 好几个声音一起告诉她。 秀英婆婆滚在地上,继续呼天抢地。 “婆婆,谁骗了你?”庄晓蝶扶起她,抽出帕子,替她揩面上的泪和土。 “就是阿忠那个杀千刀的!” 是阿忠!那个貌似忠厚的阿忠!庄晓蝶不由打了个冷战。她明明疑心过的的,为什么不继续疑心、防着他? 一提到伤心处,秀英婆婆又泣不成声,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庄晓蝶不住抚她的背,等她缓过气,要送她回房,谁知门口立着铁塔似的两名黑汉子:“你要干嘛?这是我们老板的房子!” “这明明是秀英婆婆的房子,各位街坊都可以作证!”庄晓蝶不卑不亢道。 两名黑塔汉子寸步不让: “谁有房契谁便是屋主,你们把房子卖了,转头又哭哭啼啼来演戏,一套房子要吃两次?” “我,我不活了,我死这里!” 秀英婆婆用力一甩,甩脱庄晓蝶的手,往墙角撞去。 正文 第47章 事败 庄晓蝶一惊,伸手去抓,哪里抓得住,慌乱之中,腿脚越发绵软,竟追不上秀英婆婆。而两个黑塔汉子,视而不见,依旧稳稳当当站着。 “婆婆!”庄晓蝶不由闭上了双眼,不忍看着惨剧的发生,只听周遭一片惊叫混乱,又听见秀英婆婆撕心裂肺的哭喊: “救我做什么!我不活了,不活了!” 谁救的人? 庄晓蝶一睁开双眼,只看到秀英婆婆被人抱在怀中,伸拳踢腿一阵挣扎,那人抱着她,慢慢站起来。 隔着树叶透来的灯光,照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庞。 陈天生! 他怎么会在这里! 庄晓蝶如梦初醒,晕乎乎望着他。 陈天生也不出声,只微微点了点头,将秀英婆婆扶到她身边,交到她手里,又回到了黑塔汉子跟前:“兄弟——” “谁跟你是兄弟!”两名黑塔汉子不约而同喝道。 陈天生也不生气,倏地出手,扣住了一名汉子的手,往下一折,那名汉子发出杀猪般的凄厉惨叫。 就在他惨叫的同时,陈天生另一手手肘已经重重击在他背上,趁他往下一沉,一脚踹向他腿弯,那名汉子来不及挣扎与反抗,直接跪倒在地。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与掌声,就连秀英婆婆也忘记了哭叫,呆呆望着他们。 庄晓蝶同样目瞪口呆。 陈天生比那汉子矮了一个头,以前见面也淡淡的,万万没想到他深藏不露,竟有如此身手。 另一名汉子见状,往后退了两步,问道:“你,你好大的胆子!” “别的没有,胆子倒还有一个!”陈天生依旧淡淡的。 “你,我告诉你,我们老板是黄镇海!” 陈天生拉起跪倒的汉子,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那汉子仿佛见鬼似的脸色大变,跳到旁边,飞快跟另外一名汉子说了两句话。 “董先生!”那名汉子也差点掉了眼珠。 两人都抱拳弯腰拜了拜,撒腿跑了。 这一幕,让众人叹为观止,纷纷围上去,赞陈天生好汉。 陈天生却道:“庄小姐,你们进去清点下东西,看看有没短了什么,有的话,跟我说一声,定要他们十倍还回来。” 换了旁人说这话,大家肯定说他吹牛,但众人看过他刚才的身手,心知他说得实在,纷纷竖起大拇指,又暗暗思量方才董先生三个字,有聪明的渐渐回过神来,明白所谓的董先生,便是城中有名的那个董先生。 再看他在庄小姐面前毕恭毕敬的模样,分明当庄小姐是主子。 庄小姐姓庄,难道她是董先生的相好? 然而,庄小姐虽然装模作样努力扮出一副教书先生的模样,分明一团孩气,难道——众人心里纷纷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庄小姐便是董先生的私生女,也纷纷暗自庆幸之前自己闹得不算过分,要不庄小姐一告状,董先生一发威,自己一家人哪里还有命在? 庄晓蝶听了陈天生的话,扶着秀英婆婆进屋去,一番检查,秀英婆婆出摊的担子打得稀烂,自己房间里的藤箱完好无损。 陈天生劝她检查检查。 藤箱内都是女子衣物,怎好意思当众开箱?庄晓蝶踌躇间,陈天生快步退出门外。 庄晓蝶一番检查,还好,衣物叠放整齐如初,并未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她按了按衣物,正要出声,忽然发现衣箱一角的书信有点歪。 书信在箱内一向摆放整齐,怎么会突然歪了? 她心头涌起一个不好的念头,抽出信来一看,以前老家同学寄来的书信还在,少了两封周慧文从上海寄来的。 她顾不得秀英婆婆和陈天生了,立刻冲出门外。 所幸董安邦还在。 “周玉良家电话是多少!”她急急问。 董安邦张了张口,道:“我不记得。” “回去,立刻回去!”庄晓蝶催促道。 汽车往前疾驰,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那两封信,此刻正狠狠摔在周玉良面前。 “老三,你看看,你做的好事!”周大川在他面前转圈,“你行啊,骗得我们团团转!” “嗐,老大,你这是做什么?”老姨太气得面色发红。 周夫人面对着怒气冲冲杀上来的老大父子,不敢出声询问,更不敢阻拦,只能躲在老姨太后面,眼巴巴看着儿子,又看看老姨太。 周玉良写稿子写了通宵,上午又和童友梅在电话里合计慈善筹款会的事宜,才睡了几个小时,骤然被大哥从床上拎起来,瞟了一眼信封,明白怎么一回事,却不当一回事,毫不客气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额,小事一桩,不足挂齿,大哥不用谢我。” “不足挂齿?你,你无耻!我们远清园怎么出了你这等畜生!”周大川气得差点一脚踹过去。 周昶知道妹妹没死,还逃去上海成了明星,心里不知多欢喜,暗暗给三叔竖起了大拇指,此刻却不能表露半分,只去拉父亲,劝他冷静,别吓坏了老太太。 “什么老太太,一窝子姨太太才教出这种蔫坏种子!若是传了出去,陈家岂不杀上门来踹了我们大门?我们有何面目去见同行?” 一窝子姨太太,这话说得太重了。老姨太立刻坐倒在地,尖着嗓子嚎起来,口口声声要老太爷回来替自己做主,又指着周大川骂,说他远清园什么屁规矩,子孙如此不孝,早早砸了远清园牌匾才是。 这一嚎,周大川才察觉自己的口不择言。 姨太太虽是姨太太,但面前两人,毕竟一个是自己祖父的姨太太,一个是自己父亲的姨太太,自己向来面子做到足的,若是传了出去自己杀上门来在庶祖母庶母如此吵闹,别人怎么看自己怎么说自己? 他一向自诩最守规矩最会说话,此刻望着脸上涕泪零落的老姨太,竟出不了声。 周昶过去搀扶老姨太,道父亲也是一时心急说错了话,让老姨太大人不记小人过,若是因此气坏了身体,怎么了得? “气死了才好呢,你们不是巴不得我早早死去免得碍你们的眼吗!”老姨太双肩一晃,甩开了周昶的手。 周大川不得不躬身请罪。 老姨太听而不闻,只一个劲催管家,赶紧把电话摘了,免得吵死人。 主人吵闹,下人哪里敢近身?此刻听见老姨太催促,管家一面答应一面跑过去,把电话摘了。 正文 第48章 幕后 , 电话打不通,庄晓蝶心头一片茫然。 难道周玉良那头已经出事了? 董安邦劝她安心,说信号不好电话打不通也是常有的事情,不一定是周玉良那头出了什么问题。 事到如今,庄晓蝶身边竟无一个可靠的人。她慌乱之中,对董安邦和盘托出。 董安邦这才知道,周玉良竟然拖着庄晓蝶做下这么一桩大事。 眼见庄晓蝶忐忑不安,他哪里还能说出半个责备的话,只是一味劝慰,末了又要找老宋。 “不能找他!” “不找他还能找谁?” 庄晓蝶反对,原因是此事一闹大,只怕城中人人知晓。 董安邦劝她,道老宋定会将此事料理妥当,就算周慧文婆家人从她门口经过,也绝不会知道此事与她有关。 其实,庄晓蝶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周慧文,若是事情闹大,周慧文哪里还有容身之地?她好不容易再逃出生天,难道又要她再入火坑? 董安邦保证,此事一定会办得妥妥当当,不管是周家还是陈家,还是都有所安排。 宋管家听说后,也点头保证事情办好,还多提出一人,那个骗房契偷书信的骗子。 骗房契不奇怪,但准确知道且偷她书信,就十分可疑了。 “是她?”庄晓蝶心头蹦出一个名字。 周太太。 只有她,才清楚自己与周玉良合计,偷偷将周慧文送走。 然而,她,捅破此事,对她有何好处?明明她自己也参与了。 宋管家对着她摇了摇头: “不会是她。” “你们说的是谁?”董安邦疑惑不解。 “叶校长!” “秀英婆婆!” 宋管家和庄晓蝶各自推出了一个名字,彼此不合,不由讪讪一笑:“不会是她。” 董安邦看了看他们两个,明白他们在敷衍自己,不由疑心大盛,而怀疑的对象,是自己的母亲——董太太。 母亲之前一段时间疑神疑鬼,甚至怀疑晓蝶与父亲有私,如果这次又是她在背后搞鬼,有意逼走晓蝶——他越想越觉得像母亲的做法,不能再在晓蝶面前呆下去,恨不得立刻打电话找母亲问个清楚。 他吩咐宋管家送庄晓蝶回房,待两人走远,便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董太太听到儿子的声音很欢喜,一听他追问庄晓蝶的事情是不是自己做的,不由大恼,冷笑道:“就是我做的!老子是这样,儿子也是这样,都被她迷得死死的,她究竟哪里好!” 她哪里好?董安邦骤然听到母亲这么问,心头第一个念头便是,她哪里都好! 然而更多的问号浮了上来。庄晓蝶究竟哪里好?为什么自己喜欢她多过任何一个女子? 他只顾思索,电话那头董太太早恼羞成怒,把电话挂了。 宋管家劝庄晓蝶住下,住下安全。 但庄晓蝶上回离开,行李早已收拾一并拿走了,怎能继续住董家? 宋管家只好令司机送她回去。 路上冷风不住扑到面上,庄晓蝶渐渐清醒过来。如果幕后主使不是周太太,而是另有其人,那人必然对自己十分熟悉。 熟悉自己的,要么是董家人,要么是周玉良。 把周慧文的事情捅出来,对周玉良毫无好处。 难道是董太太? 一想到她森冷的双眸,庄晓蝶不寒而栗。书信若落在她手里,简直等于周慧文的性命与未来捏在她手里。 周玉良那头联系不上,但明天上午慈善筹款会他会过来,到时候再提醒他周慧文一事随时可能败露,会不会已经太迟? 她眼前突然又跳出陈天生的身影,也许,可以拜托他走一趟? 但看他行事,他应该是董伯父遣来看顾自己的人,如果事情真的与董太太有关,他会帮自己吗? 到底年轻,庄晓蝶越想越乱,越想越不知道如何是好。 茫然中,车已到了青云平民小学门口,听到车声,附近几户人家隐隐传出人语。庄晓蝶刚下车,旁边大榕树后闪出一条黑影,道:“庄小姐回来了?” 是陈天生。 庄晓蝶定了定神,一面走,一面犹豫是否要拜托他。 陈天生不远不近,走在她身边,说秀英婆婆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被骗的房契明日定可追回,她可以跟秀英婆婆说声,让秀英婆婆尽早宽心。 “你自己不跟她说?” “我?我说了,还说了好几遍,她不相信,可能以为我又骗她呢。” 人到院门口,庄晓蝶倏地停下脚步,道:“陈大哥,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情?” “你放心,那个阿忠着实可恶,我定帮你砍他,说吧,要一条手臂还是腿?” 陈天生说得平常,庄晓蝶却浑身一颤。 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与董伯父的世界,相隔很远很远。 “他,还是交到警察局吧。”她惴惴道,生怕他再说出什么怪话来,连忙拜托他去周玉良家走一趟,替自己带一句要紧的话。 陈天生压低了声音,说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自己不好插手。 庄晓蝶知道他误会了,定以为自己和周玉良闹别扭,但又不好直接说出真相,红着脸,道:“不是那回事,麻烦你替我转告他,上海电影小姐的来信不知被谁偷了。” “原来是上海电影小姐,嗐,我还以为——我替你跑一趟!” 见庄晓蝶推开了屋门,陈天生往后一转,哒哒哒的跑远了。 一个街坊闻声从秀英婆婆房间内走出来,叹息着告诉庄晓蝶,要不是那个打抱不平的好汉盯得紧,秀英婆婆差点就吊死了,也是他,嘱咐大家轮流守着秀英婆婆。 庄晓蝶内疚不已,连忙冲进房内,房内油灯昏暗,床前坐着张勇的妈妈,说婆婆哭累了,睡了,今晚还是得盯着,离不得人的。 “孤老婆子的棺材本也骗,那个阿忠,真不是东西!” 张勇妈妈呸的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液。 “恩,不是东西!多谢你们替我照顾婆婆了。” “嗐,说什么话,邻里街坊的,能帮则帮,不用客气的。” 庄晓蝶坚持换自己守夜,保证自己会看得好好的。张勇妈妈不让,说明天是平民小学的大日子呢,庄先生还是得去休息休息。 另一邻居倚靠在房门变,也劝她早睡。 庄晓蝶坚持自己以前也替卧病在床的嫲嫲守过夜的,有经验,保证不会睡死,张勇妈妈她们明天还要做工做生意呢,该休息的是她们。 最后,庄晓蝶胜了。 两位邻居出门时,说真看不出庄先生小小年纪,那么拗。 “嗐,什么拗,那叫主意拿得定!”张勇妈妈替庄晓蝶解释。 “对对对,庄先生到底是先生,喝过墨水的就是不一样。” 正文 第49章 表白 , 其实,庄晓蝶一夜心乱如麻,总觉得会有事发生,而且是不好的预感。 她也暗暗劝慰自己,是自己多想了,乱想了。 有陈天生在,事情应该不至于太糟糕。 不知为何,她莫名地相信陈天生。 也许是因为下午他面对两名大汉出手时的挥洒自如,也许是因为他背后还站着董伯伯。 快天光时,秀英婆婆哼了几声。 她连忙从暖水瓶里倒了温水,再扶起婆婆。 秀英婆婆半睡半醒,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水,渐渐清醒,想起失去的房子,忍不住嚎起来。 庄晓蝶安慰说,没事的,房子一定可以要回来。 她早已打定主意,真的要不回来的话,就请董伯伯出马,不信那个什么阿忠敢不还。 秀英婆婆鼻音浓浓地低泣:“房子是我的棺材本我的命呀,那个杀千刀的,阿婆也骗……真是老天没眼……” 秀英婆婆越说哭得越厉害,整个身子也开始颤抖起来。 庄晓蝶好说歹说,最后脱口而出:“有我在,婆婆不要怕,往后我替你养老送终!” “嗐,你这孩子,还是个孩子呢,养我,嫩着呢。”秀英婆婆抹了抹鼻子,总算又躺下来,含含糊糊说了一句“不过谢谢你,有心了”。 有庄晓蝶这句话打底,秀英婆婆似乎有了依靠,终于放心入睡了。 而庄晓蝶则陷入了沉思,往后应该如何工作才能担负起赡养秀英婆婆。 天终于蒙蒙亮了,外面人声渐沸,挑粪的挑水的卖菜的,不断呼喊,小孩子哭闹,老人吐痰。有邻居进来替换,庄晓蝶指了指婆婆,示意她噤声,婆婆睡得正香呢。 邻居催她梳洗打扮吃早餐,道平民小学的慈善筹款会九点开始呢。 说是九点,参加筹款会的先生太太小姐们姗姗来迟,直到八点半院子里依旧没几个来宾。叶校长依旧身穿一身半新不旧的淡蓝旗袍,指挥着孩子们与几位帮忙的学生家长把桌椅重新又摆一遍。 庄晓蝶则按照布置,把孩子们的画一一挂在旁边的围栏上,一面挂一面不断望向门口,周玉良未见踪影,陈天生也未见踪影,该不会真的出事了吧。 张勇等几个孩子抽空跑过来,纷纷赞道庄先生好漂亮,又羞涩地问自己的画怎么样。 “先生,看我的,我的!” “先生,我的最漂亮!” …… 一时之间,孩子们闹成一团。庄晓蝶担心画给撕坏了,不断嘱咐他们小心些。刘老师望了两眼,低声问叶校长这法子能行吗。 “当然可以!”叶校长充满信心。 九点半,周玉良终于出现了,一身白色西装,头发梳得油亮油亮的。 “我这法子不错吧?”他跑到庄晓蝶面前,得意洋洋。 “你怎么样?” “我怎么样?如你所见,漂漂亮亮精神抖擞的,还可以吧?” 见周玉良笑嘻嘻的,庄晓蝶总算放下了心头大石,但还是快速把周慧文上海来信被偷一事告诉了他。 “嗐,小事一桩,我早解决了,远清园绝不会找你麻烦的。”周玉良笑着道。 好几个年轻公子小姐走过来,一叠声唤他,他朝庄晓蝶点点头,跟着去了。 叶校长简单致谢后,请上了许先生做代表发言。 许先生摇头晃脑说了一通,见几家报社的记者涌上前,给他拍照,越发得意,宣布自己抛砖引玉,捐款五百块,买下一张鸡冠花的画。 “哇,许先生关心平民教育,的确是我辈楷模!”周玉良大叫,热烈鼓掌。 “哪里哪里,尽一份心意而已。”许先生笑得见牙不见眼。 许先生起了头,下面的先生太太们争先恐后,纷纷举手也要买儿童画,一百块、三百块……庄晓蝶真没想到,周玉良想的法子这么管用,看了看台前的热烈状况,忍不住望向周玉良。 周玉良刚好也望着她,目光相撞,周玉良笑眯眯点了点头。 而此时,因为一幅人物画,竞争陷入了白热化。 那是张勇画的,线条简单,涂色也简单,但很传神,熟悉的人一眼可以看出,那是站在黑板前的庄晓蝶。 “四百!” “四百二十!” …… 周玉良早看中这幅画了,也拜托有心做善事的童友梅替自己出价。但童友梅喊得快,另外一个人喊得更爽快: “一千五!” 满院皆惊,纷纷望向出价人,有人认出来了,那是董家二公子董安邦,早听说董昌年有心扶助平民学校,他叫价高,不奇怪,奇怪的是他叫价时不盯着台上也不盯着画,而是盯着旁边一个年轻姑娘。 众人目光顺势集中到庄晓蝶身上,庄晓蝶面红耳赤,要避,一时避不了,只好尽量若无其事,与旁边的刘老师低声聊天。 周玉良朝童友梅摇了摇头,示意他放弃。 “两千!”童友梅却误会了,以为他惋惜沮丧,不想辜负好友托付,立刻喊了一个更高价。 “三千!”董安邦示威似的扬了扬眉毛。 周玉良皱了皱眉头,摆手示意童友梅放弃。 以他对董家的了解,董安邦就算再喜欢庄晓蝶,也不会出这等风头,更不会因为一幅画而出价三千块,只能说明他的所为,乃是董昌年交代的。 他,怎能夺董昌年的锋芒? 镁光灯闪烁,照相机纷纷对准董安邦。董安邦皱着眉头,对一直静静缩在旁边的宋管家使了个眼色,宋管家上前,笑眯眯地对记者们低声说了两句话。 记者们这才知道,这位文质彬彬的年轻少爷子,乃是城中霸王董昌年的二公子,不由暗暗心惊胆战,立刻答应宋管家的要求。 三千块,正好是董伯伯昨日说的数额,庄晓蝶在心头思索会后如何感谢他,却听到有人大喊自己的名字: “晓蝶!” 是董安邦,他抬着滴血似的的红脸,高声道:“晓蝶,我最最最喜欢你!” 庄晓蝶完全傻了。 董安邦也没想到,自己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庄晓蝶表白。 昨晚庄晓蝶发现周慧文来信被盗,她心急如焚,那时候,他已经认定,周玉良在庄晓蝶心头占了很重要的位置,远远高于自己,今早过来,又看到庄晓蝶与周玉良言笑晏晏,越发心头着火。 站到台上拿到儿童画那一刻,他不知哪来的勇气,高声喊出了自己的心声。 不管她心里有没有自己,起码,要让她知道,自己心里只有她! 正文 第50章 闹妖精 庄晓蝶无比狼狈,想逃,却被好事者团团围住了。 而董安邦小心翼翼拿着那幅画,朝她走来。 她要后退,后面都是人,无处可逃。 董安邦心头则无比兴奋,他终于做了平生最勇敢的事情,向他最喜欢的姑娘表白,还是在喜欢她的周玉良面前。 周玉良喜欢她又怎样,他可像自己一样有勇气当众表白? 庄晓蝶恨不得缩成小小一团,或者变身为小虫子,消失在董安邦兴奋、热烈的目光中。 董安邦离庄晓蝶只隔着三个人了,那三个人笑眯眯往旁边挤,让出位置来。 “晓蝶,我——” 董安邦的话语被打断了。 周玉良给了他一拳:“当众逼她,董安邦你什么意思!” 周玉良不会打架,但一拳头砸过去,董安邦脸颊大痛,也怒上心头,同样一拳头往周玉良脸上砸。 两个不会打架的男人,便这样伴随着无数的起哄与掌声,你一拳我一拳打了起来。庄晓蝶去拉,差点被董安邦也砸了一拳。 等宋管家把两人拉开,慈善筹款会已经不成样子了。有太太叹息道:“唉,红颜祸水,又是一个不安生的小狐狸呀!” 庄晓蝶冲进叶校长怀中,半个字也说不出,只有眼泪簌簌往下落。 “不关你事,是他们糊涂!”叶校长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抚。 慈善筹款会不欢而散,而远清园周三少与董昌年二公子为一个小姑娘大打出手的小道消息,随着参与者的离去也散向四面八方。 董昌年大怒,将董安邦臭骂一顿:“你这么做,要置晓蝶何处!不怕她被口水淹死!” 董安邦已经后悔了,当众表白的兴奋与骄傲早就无影无踪。他哭丧着脸,缩在沙发一角,怕的不是自己父亲的责骂,而是庄晓蝶从此与自己成为陌路人。 他完全想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脑子抽风了,做下这样的事情。 客厅的电话夺命般铃铃作响,不罢不休。董安邦明白定是母亲在香港接到了朋友的告密,特意打来教训自己的,根本不敢接。 董昌年恨恨道:“接,怎么不接?活该被你妈骂!” 而周玉良,又挨了一顿连环骂。 大哥打电话过来,一顿臭骂,问他还要不要脸面,他不要的话,远清园周家还要。 老姨太也生气了,说他脑子哪里去了,为一个女中学生,闹得满城风雨,往后亲事怎么办,哪家大户人家还敢把女儿嫁给他。 “呵呵,我哪配娶什么千金大小姐呀,只怕娶别人的小妾外室!”周玉良心里有气,忍不住旧事重提,顶了老姨太一句。 老姨太呼天抢地,道自己养了个白眼狼,又一叠声喊管家快快撵人出去,免得杵在眼前顶心顶肺。 周夫人啪的给了儿子两耳光,哭哭啼啼,骂骂咧咧,说老太太对自己两母子出钱出力,从来爱如性命,他为了一个女子,居然猪油蒙了心,敢顶老太太的嘴?就冲着这一点,也万万不能跟她来往,就算自己死了,也要盯得死死的,绝不能让姓庄的狐狸精进周家的门。 周玉良听母亲这么一提,越发心里有气,替庄晓蝶辩解: “什么狐狸精,她——” “她就是狐狸精,闹得家宅不宁,不是狐狸精是什么!”周夫人喝道。 “是千年狐狸精!”老姨太平静地接道。 若是换了往常,这个笑话能让一屋子人都笑起来。 此刻,周夫人望着老姨太格外平静的脸,不知怎的,打了个冷战。 周玉良有心把事情闹大,趁机搬出去,正好跟庄晓蝶组建一个幸福的小家庭,不用侍奉老姨太没日没夜打麻将,不用听母亲动不动就提起老姨太的恩情、兄长们的绝情还有寄人篱下的艰难。 然而,老姨太却下令,将他扭回房间,锁了门,好好反省。 同时,老姨太跟周夫人商量,不能再任由周玉良胡闹下去了,亲事要趁早,有合适的姑娘赶紧定下来,成亲。 周夫人连连点头附和: “对对对,老太太考虑周到,绝不能任他一条路走到黑!赶紧!” 庄晓蝶成了街坊邻居舌尖上的宠儿,就连没参加慈善筹款会的男人,也好奇地抛下生意,赶来秀英婆婆家,有意再看看,看清楚她的脸,究竟有何魅力,让两大公子为她打生打死。 明明看惯看熟的小先生,说话也细声细气的,听街坊说话荤点都会脸红,怎么就成了妲己杨贵妃一般的人物? 这一刻,庄晓蝶不是平民小学的小先生,也不是他们熟悉的小姑娘,更不是董先生护着的宝贝,而是戏台上倾城倾国祸国殃民的小妖精。 几位学生的妈妈替她辩解,说她不是那样的人。 有男人大笑起来:“呵呵,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知道她是哪样人?难怪这段时间什么怪事都有,原来是我们这里闹妖精!” 也有人提起董昌年,让他们别胡说八道,惹祸上身。 “是她自己作死闹出来的事情,与我们何干?她能做,我们不能说?” 庄晓蝶在房间里听得清清楚楚,眼泪一下子又飙出来了。 她恨死董安邦,也恨死和周玉良了。 叶校长去处理善款问题了,秀英婆婆安慰她,说一样米养百种人,他们也就一时说着过过瘾,哪会真的把她当妖精呢,不出三天,他们就不说了。 “三天,我就一天都熬不过去了!”庄晓蝶哭着道。 她恨不得立刻离了这里,有多远跑多远。 她甚至想到,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嗐,你真要熬到婆婆这年龄,便知道,很多事情熬一熬也就过了,天大的事情,也没眼皮大,睡一觉,就好了。” 外面忽然一阵哎哟乱喊,秀英婆婆想出去看个究竟,又怕庄晓蝶趁机做了傻事,不敢走开,只能竖起耳朵巴巴的听,却听不清所以然。 庄晓蝶不想听,但有个声音像钉钉子似的往她耳朵钻: “街里街坊的,嘴巴放干净点,要是再有什么闲言碎语传到我耳朵里,不妨看看你有几个嘴巴!” 外面瞬间清静了。 正文 第51章 萌芽 是陈天生。 他拿着秀英婆婆的房契走进来,嘱咐婆婆收藏好,谁要也别给。 虽然之前陈天生说过会帮忙要回来的,秀英婆婆万万没想到被骗了的房契还真的能再回来,千恩万谢,结结巴巴,简直恨不得立刻生个女儿嫁给他。 “先生让我送你去周太太那里住一段时间。” 周太太。 这三个字,像三颗钉子,钉进了庄晓蝶混混沌沌的脑袋里。 不,她立刻拒绝了,她不想去,也不能去。 周太太,根本不想再看到自己。 自己更不想重复上次的尴尬。 现在的她,只想躲在秀英婆婆的小窝里,谁也不见。 陈天生并没勉强,就此离开。 反而是秀英婆婆劝她,起来吃饭,天大的事情,吃饱肚子,也就小了。 庄晓蝶摇了摇头,她哪里还有胃口吃饭。 后来叶校长来了,问她,要不要去自己那里住一段时间。 庄晓蝶很想去,避开眼前一切烦心事,但又想到要离开便要走过街坊邻居们的眼睛,她实在迈不出步,再想到慈善筹款会上发生的一切,早成了街头巷尾的奇闻,说不定还登上了报纸,无论自己去到哪里,都是话题焦点,她更加没心情出门。 “谢谢校长好意,我,在婆婆这里,挺好的。” 虽然拒绝了叶校长的好意,叶校长走后,她心头又生出几分悔意来。一时之间,心绪乱飞,她甚至想到了要不要跑回乡下。 那天傍晚,许久不见的珍珠,出现在庄晓蝶面前,说姑妈回乡下了,家里没人照顾。 明知道这是陈天生为了安慰自己而送来的,但看到珍珠小大人一般充满担忧的眼神,她忍不住伸手搂住了珍珠。 在她怀里,珍珠起初不安地扭了扭,后来找到了以前的感觉,噼里啪啦地说话: “阿爸说,你生病了,你生的什么病?要不要紧?我会煮鸡蛋汤,煮得可好吃了,我给你煮一碗好不好?吃了肯定会好的……” “呵呵,你这丫头,还没灶台高呢,你能煮什么鸡蛋汤。”秀英婆婆打趣。 珍珠立刻反驳:“哼,谁家灶台一丈高呀,再说我又不是没有脚,不会爬到灶台上呀!” “哟,牙尖嘴利,小八哥呀,真真厉害!” “当然,我又不是婆婆,没牙!” …… 一老一小,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亦乐乎。 庄晓蝶明知道秀英婆婆是故意逗趣哄自己开心,但两人吵架确实有点意思,慢慢地她也放开了心思,拍拍珍珠: “别把屋顶瓦片都震下来了。” 见她能说笑了,秀英婆婆总算把心放下。 起初,庄晓蝶硬押着自己跟婆婆、珍珠说话,说着说着,不用勉强,也能聊天了。 珍珠也渐渐放松,叽里呱啦不已,仿佛当初还在独树巷时一样。 “对了,阿爸交代过,别担心报纸。” 庄晓蝶呆了一呆。 陈天生竟然知道自己最担心的是什么。 那天夜里,庄晓蝶做了个噩梦,所有人都往她跟前逼过来,潮涌似的,她身后便是大江,避无可避,被人硬生生压进江水里,不能视物,不能呼吸。 她要死了! 就在窒息的那一瞬间,她醒过来了,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身边的珍珠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动静,往她身边钻了钻,小动物似的呓语两声,继续呼呼沉睡。 在她平稳的呼吸声里,庄晓蝶慢慢平静下来。 珍珠在秀英婆婆这里住了两日,只要她睁着眼,满屋子都是她的声音。 除了闹,她还会撒娇,嚷嚷着要秀英婆婆买这个买那个。 庄晓蝶说她,她反手推到庄晓蝶身上:“那姐姐你给我买?” 庄晓蝶沉默了。 她还没勇气走出门口,面对众人的目光。 珍珠毫不在乎,跑到门口,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跳房子、扔沙包、跳绳等,玩得高高兴兴,玩完了,还抱回来一堆零食,梨脯、番薯干、蒸芋头、栗子糕等,甚至还有龙眼干。 庄晓蝶心中了然,分明是大人让孩子们送来的。 一时的热闹过后,一度叽叽喳喳的大人们恢复了理智,庄晓蝶还是孩子们的庄先生,是替平民小学筹了巨款的大功臣。 这些零食,便是他们的歉意与善意。 又过了一日,女人们开始登堂入室,与秀英婆婆聊天,“顺便”捎来点腊肠、皮蛋等,请秀英婆婆吃,也请“庄先生”尝尝鲜。 庄晓蝶勉强撑着,也插入一两句。 女人们渐渐放松,有人摘菜,有人炒菜,有人洗碗,屋内哗啦啦的都是响声。 一切似乎从未发生。 庄晓蝶却在这熟悉的屋子里,去意萌生。自己承诺过要照顾秀英婆婆的,她暗暗提醒自己,要努力工作,努力挣钱,要走,连婆婆一起带走。 刘老师趁午后,来看她,十句中有九句都是赞叹与羡慕,说若是有个像董公子或者周少爷那样的男子为自己大打出手,自己死也愿意了。 庄晓蝶尴尬不已,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接话。 刘老师又坐了一会,劝庄晓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要左摇右摆两头空,女人的好时光,也就十几到二十几这有限十年,过了,也就空了。 庄晓蝶听得心头烦闷,有意反驳,见刘老师年纪轻轻眉头深锁,自是家中有本难念的经,便压住滚到舌尖的话语,只轻轻一笑。 叶校长也来看她,知道她的担忧,带来了厚厚一叠报纸,都是关于慈善筹款会的正面报道,许先生那张圆滚滚的脸像一张煎饼似的摊在头版,格外醒目。 没有任何花边新闻,就连捐款三千块的董伯伯,也隐身了。 叶校长说,那两人,也太孩子气了。 庄晓蝶不太同意,但也没反驳。 叶校长感谢她的付出,筹款合计五千六百四十二元,足够青云平民小学好一段时间的花费了,也许不用等寒暑假,平民小学可以实现正常开班上课,至于女子职业学校和夜校的使用,仍需努力。 “我们虽为女子,也能做点事情的。这几日我拿个章程出来,与各位董事商议商议,尽快开班上课。” 她侧脸越发瘦削,眼尾及嘴角,细纹比以前更清晰了,但目光灼灼,显得十分有活力。如果说董太太是霸王花,周太太是菟丝花,叶校长仿佛牵牛花,看似平常纤弱,却努力往上爬,替黯淡的贫民区增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 庄晓蝶似乎觉得心头裂开了一道缝,有些陌生的东西钻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