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演员的自我修仙》 正文 第001章 素手拨弦 , “仙翁——仙翁——” 东风细细,卷起乍然响起的琴声,一路追随着飞絮与落英,拂进巷弄深处。 正在屋中做针线的朱刘氏放下手里的活计,揉着略有些僵硬的脖颈,侧耳听了听。 琴声清渺,恰与春风唱和。 她不由得暗自点头。 虽然并不太懂得音律,可几十年来耳濡目染地,这大致的好坏,她还是能够听得出来的。 现如今这小道姑的琴声,比之瞽婆子当年,亦是不差多少了。 可惜,那瞎眼又心善的老妇,却是再听不见了。 叹了一声,朱刘氏觉得有些乏力,将针线笸箩搁在小案上,用力向肩背上捶了几下。 琴声迢递而来,并不大真切,唯那调子陌生得紧,似是从未听瞽婆子弹过的。 想来又是什么新曲儿罢。 朱刘氏想着,面上浮起了几分叹惋。 瞽婆子原姓顾,因天生眼盲,又是个琴师,故而人皆唤她瞽婆子。 她一生贫病,孤单无所养,虽临到老来有那小道姑陪着,到底福薄,前年冬天便没熬过去,一病死了。还好有那小道姑替她守孝,总算身后不致太过凋零。 朱刘氏再度叹了一口气,扶着墙慢慢起身,一步一步挨到门边儿,掀帘往外瞧。 帘开处,扑面一股子暖融融的风,携着二月春时草木生发特有的香气,令人心神亦为之一暖。 朱刘氏眯眼站了一会儿,又仰首看了看天色。 天光微暗,云层比晨起时厚了好些,低低地垂落于土墙边缘。墙下那一溜排的迎春却是开得烂漫,几只蜂子围着花儿上下飞舞,嘤嗡不息。 探手拿过靠在门旁的拄杖,朱刘氏支撑着身子跨过门槛,又步履蹒跚地行至阶下,翻看院中晾晒的衣物。 这原也不过三五步之事,常人做来轻松得很,可她却生生走出了一头细汗,行动皆颤巍巍地,若非扶着杖,只怕早就摔倒了。 饶是如此,朱刘氏的神情却显得极是欢喜,摸完了衣物,又去摸自个儿的腿,渐渐地,那眼圈便有些发红。 “这腿……当真是好多着了……” 她喃喃地道,语声竟带着几分哽咽。 她的腿是三年前兽灾那会儿伤着的。 那一年,小方县外清风岭忽有妖兽横行,为祸乡里,过路客商并猎户等皆受其害,那“清风观”两个老道姑更是被咬死,连骨头都没找着。唯打杂的小道姑命大,因进城采买,侥幸捡回一条命。 那个时候,整个西南地界都不甚太平,听说就连最繁华的惊鹤城亦传出恶鬼出没、妖怪现形之事,相较而言,小方县区区妖兽伤人,居然还算寻常。 官兵倒也进山剿杀过两回,叵耐那妖兽已有了灵智,又凶悍异常,寻常刀剑火把根本伤它不得,反被它领着群兽杀进城来,见人就咬,吓得百姓四散奔逃,死伤无数。 朱刘氏的腿便是那时被一根断梁砸中,就此伤及根本。 幸得小方县有个李大善人,他老人家年轻时游历四方,颇结识了几位异人,恰巧其中一位正在李家作客,遂仗剑而出,当场斩杀了那妖兽头目,驱散群兽,满城老幼方得保全。 那异人夜观天相,道有妖星蠢动,天下将有大变。又道小方县多雨潮湿,极易出妖邪祟物,若不请动一尊真神镇厄,往后备不齐还得再生些异事。 李大善人闻言,立时慷慨解囊,在城南买了一块地,修建了一所“武帝庙”,供奉真武大帝金身,又请那异人设下了驱邪的法阵。 此外,李家还请来能工巧匠,雕刻了许多巴掌大小的真神像,分发给各家各户,用来镇宅。 自此后,小方县果然风调雨顺、诸事平安,真武庙灵验的名声也传了出去,邻县的亦时常有人来拜,一时香火鼎盛。 更奇的是,自从虔心供奉真神,包括朱刘氏在内的一些虔信之徒,多有旧患渐好的奇事发生。 便如朱刘氏,原先大夫说她的腿坏了筋脉,后半辈子怕都站不起来。可眼下她不仅能站,还能走上几步,可见是真神显灵,庇佑信众。 许是受那灵气滋养,李大善人家也变得越来越怜老惜贫,他们将兽灾中有死伤的民户归拢来,尽置于名下产业居住,还免了整十年的租子,众人说起,谁不赞一声“大善之家”? 朱刘氏并瞽婆子便是受此恩惠,搬到了这一户一院的杏花巷,比从前那杂居的破棚户不知好上了多少。 “真神保佑,李大善人长命百岁、福运双全……”擦着眼角涌出的泪花,朱刘氏喃喃地诵念着。 “仙翁——” 清细的琴韵隔墙而来,悠然往复,似一段诉不尽的春愁。 杏花巷尾的一间小院中,苏音眸光微垂,望向眼前拨弦的手。 尖尖十指,肌理白皙,每一个指节皆圆润柔和得恰到好处,宛若玉雕而成。唯一遗憾的是,皮肤粗糙了些,显是长年的劳作所致。 此际,这双纤纤素手正于琴弦间穿梭跳动,半旧泛黄的丝弦随之轻颤,流转出一段又一段的音韵。 这是她的手。 却又不是。 就如同这具身体,是她,也不是她。 在穿过来之前,她是正处在尴尬的而立之年、演技平庸且已然快要无戏可演的“中生代女演员”。 而现在的这一双素手,却是属于韶龄女儿家的,两者间的年龄差,正好一轮。 前世的十二年前,在苏音十七岁的时候,她的手也有这么好看。可惜后来在拍动作戏时受了伤,指关节有点变形,后期再如何保养也回不到当初了。 年华如逝水,又如流星飞坠,耀眼只在短短一瞬间。 演艺圈尤其如此。 而苏音的圈中经历,更是这个注释的加强版。 所以,不胜唏嘘。 心思起落间,那琴声似亦就此怅惘了起来,恍若伤春的女子独坐小楼,怅望漫天落花,愁对红颜老。 “嚓”,身后蓦地传来一声轻响,像是谁不小心踩断了枯枝。 苏音眉眼如常,弦音也清越如昔,浑然如入忘我之境。 正文 第002章 微雨杏花天 , 一曲过半,帘外东风软,几片杏花飘进窗格,盈盈落上琴案。 苏音抬起头,脸上划过一丝微凉。 下雨了。 窗格里探出一茎杏花,落英缤纷,似是被风吹落,又像是感应到了雨中愁绪,遂以花应景。 而这破落的小院儿,亦由是有了几分江南况味。 微雨、落花、春风,若在前世,光是这样天然的实景,便足够苏音在片场发一天的呆了。 而此刻,这如诗如画的情境,却完全激不起苏演员半点的兴致,甚至还有点无聊。 都看几百回了,新鲜劲儿早过去了。 认命地收回视线,苏音不再想其他,只专注于指间跃动的琴弦。 这一天,是大楚国天凤二十七年二月十七。 她卡在了这一天。 整整一年半。 换句话说,便是二月十七这一天,苏音单曲循环播放了足有五百四十次。 而她到现在还没疯掉,一是她前世在片场拍戏时,等待是常态,十九年下来,她已经习惯了这种被拉长了的日子。二来,这也不是她第一次被卡。 穿过来的第一天,她就卡过一次。 那是这个月的初一。 她在那天卡了一个多月,这让她一度以为,自己是穿进了哪个游戏。 毕竟,都能读档了,接下来不就该是她这个npc与命运的对决么?逆天改命练成满级大号,血虐玩家、抢夺机缘,最后建立npc帝国,走上人生巅峰…… 在某点阅文无数的苏音,当时就是这样为自己规划的,且也理所当然地以游戏的玩法,开启了她的npc之旅。 之后,她便得了符水ptsd。 但凡她的尝试有一丁点儿出格的地方,就必定会出现诸如热心群众、官府衙役、守门卫兵或愤怒的街坊、抓狂的店小二等等人物,以“小道姑定是中了邪”为由,将她扭送至武帝庙喝符水、坐诛邪阵,以祛除她身上的“邪祟”。 如是者百,到后来,苏音只要看见有人端着个碗出来,就会条件反射地想要吐。 就在她行将绝望之时,那天一早,她偶然发现床下有一张翻倒的古琴,便随手拨弄了几下。 “次日”,终于来临。 沐浴在二月二明媚的阳光下,苏音喜极而泣。 接下来的一切便显得容易多了,苏音很快便找出了让时间翻篇儿的办法:弹琴。 哪怕只拨动了一根琴弦、发出一声单音,只要她做出了“弹琴”这件事,则该机制就算被触发,一天就会过去。 苏音开始了有恃无恐的试错。 反正只要不弹琴,这一天就会无限重复,而想要这天过得去,午夜之前弹个琴就成,这么好的无限试错机会,不用白不用。 于是,在苏音的主动操作下,她前后花了近半个月的时间(真正的用时远不止于此),尽可能多地了解这个时空,约略知晓了周遭环境,对小道姑的身世亦知悉一二,三年前妖兽之事她更是听得耳朵起了茧子,其后,时间便来到了二月十七。 然后,她就再一次被卡住了。 而这一次触发时间流动的机制,不再是弹琴,或者说是不再仅仅是弹琴,而是—— “仙翁——” 最后一缕琴声自指间滑过,余音渐渺,渐而被细雨微风拂散。 苏音拢回思绪,收手整衣。 《长亭》简编古琴版,一曲终了。 这首曲子是苏音参演的某部古装剧的片尾曲,原本便极具古风韵味,与古琴这种乐器十分契合。 其实,苏音更想弹奏这个时空的曲目,毕竟现成的曲子总比她自己瞎编瞎改要容易得多。然而遗憾的是,她没谱。 真?没谱。 收养她的顾婆婆是个盲人,学琴全凭耳听心记,家中莫说琴谱了,连张字纸都找不出来。 而悲摧的是,苏音穿过来的时候,就只有一张白板,没有分毫关于原身的记忆,无论是精神记忆还是肌肉记忆,一概皆无。若不然,她也不会认定自己就是个npc,还去向别人打听原主的身世。 好在,苏音学过琴。 前世为了拍古装剧,她在导演的要求下断断续续上了几个月的古琴课,基本指法都还记得。 不过,就算指法正确,也只是拍戏时不至于被人说外行罢了,离弹奏完整的曲目尚有很大距离,至于以琴言志、以韵抒情,那就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自嘲地摇了摇头,苏音自琴案旁拿起一方细棉布,一面拭着丝弦,一面微微侧首。 门前布帘半卷,现出一个男子的背影。 那男子体形墩实,穿着一身绸衣,手里拿着个大箬笠,背对着苏音,脑袋微仰,似是在打量院角那株老杏树,又仿佛在出神。 一如从前。 苏音平静地转过头,开始擦拭琴案上的浮灰。 估计是又失败了吧。 她心不在焉地想着,既未懊丧,亦不失落。 已经习惯了。 说起来,她今天弹得比往常都好,没有错音、也未漏拍,虽然一直在神游天外,可奇怪的是,她的思绪与《长亭》这首歌所要表达的意境,竟是意外地契合。 能够于无限重复的时光中,寻找到这样细微的变化,即便再不起眼,亦足令人欢喜。 苏音的心情颇为不错,拭净琴身之后,便将布巾放回案旁,随后,蓦地伸手一捞。 一片湿漉漉的花瓣,正正落进她的掌心。 苏音脸上的笑容又扩大了些。 某种程度而言,在“二月十七日的小方县”这个时间纬度里,她是全知全能的。 低眉凝视着掌中落花,苏音在心中默默地数着数:“一、二、三……” “曲是好曲,曲韵亦佳,技法上虽差了些,却也无伤大雅。如此,咱们这便去琴筑罢,县学的老爷们这就该来了。” 说话声如期而至,一秒不差。 苏音吹了口气儿,由得掌中花瓣委落于地,习惯性地向门外的男子欠了欠身,如同之前那许多次一样,说道:“那么,我就恕不……” “远送”二字尚未出口,她忽地一停。 咦?不对。 这位杏花村饭庄的钱二掌柜,以往分明说的都是同一句—— “曲是好曲,可惜韵味上头却差了些。可是精神头不济?要不,待女冠精神好些我再来罢。告辞。” 这回怎么不一样了? 正文 第003章 梁前双燕 , 苏音一时间有点没反应过来。 在她的记忆中,这还是钱掌柜第一次说出“琴筑”这个词。 当然,在长达五百四十次的“闯关”中,苏音得到的评价也并不总是一成不变的,比如最开始时,钱掌柜通常只能听她弹几个音节,便一脸被塞了那啥的惊愕表情,摇着头失望而去。 过了一段时间后,这情况就变成他勉强听完了全曲,然后跌足叹息“曲是好曲,这技法上就委实是太……唉,可惜。告辞”。 再之后,便是苏音前百十次听到的那些话了。 总之,这一年半的循环播放始终都遵循着“钱掌柜登门——听琴——点评——空手而去”这样一个顺序,纵使细节处有微调,但结果永远不变: 不过关,差评! 而“弹琴取得钱掌柜好评”,便是苏音在这个时空遇见的第二个触发时间流转的节点。 苏音便是卡在了这个“好评”的环节。 可今天,一切都不同了。 钱掌柜非但不失望,且还对苏音的琴技给予了较高的评价,继而盛情邀请她前往琴筑。 琴筑便是顾婆婆生前常去演奏的地方,就在杏花村“一鸣阁”的对面,是名副其实的高档场所,常有文人雅士在此吃饭谈天,以琴佐酒。 所以,这是过关了? “勿要携琴了,琴筑里现成便有的。” 钱掌柜的声音再度传来,令苏音瞬间回神。 她站起身,想要说上两句场面话,可张了张口,居然有些词穷。 太突然了。 闯关失败了那么多回,她都做好了三年练习五年精专的准备,计划书都拟了几份,没想到五星好评居然拿到了。 这么快? “顾婆婆的琴……有年头儿了罢。眼下雨大,若是琴弦受了潮,总不大好。” 钱掌柜此时又开了口,令苏音这短暂的失神亦不致太过明显。 他的声音非常温和,一如他脸上将要溢出的怜悯,看上去是怕苏音多心,以为他瞧不上她那张旧琴。 说完了,钱掌柜便顺手戴上大箬笠,笑着冲她招了招手,转身推开了院门。 风拂起雨线,星星点点洒落阶前,苏音低头看了片刻,渐渐生出了一丝实感。 真的过关了。 妈耶。 虽然说是挺高兴的吧,可仔细一琢磨,心里却是空落落的。 抬头望向门外的飘飞的细雨,不知为什么,那跨出门去的一步,苏音有点儿迈不出去。 接下来的剧情走向,她没一点数,而她在这个时间纬度里的全知全能,估计也会随之破功,这让她的心情很是忐忑。 于她而言,这无限重复的时间,就像蜗牛身上背负的壳,虽然她一心想要挣脱,可当外壳真正破碎时,那只蜗牛又会如何呢? “扑楞楞——” 一双燕子倏地掠过梁前,漆黑的尾翼裁开雨幕,苏音脸上凉了凉。 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可是忘了什么?”钱掌柜立在院外,疑惑地看着她。 苏音循声看去,见他的青箬笠下雨水滴嗒,衣裳都湿了一截,显是等了好一会儿了。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我有点儿走神,劳您久候了。”苏音颇觉歉然,再不想那些有的没的,拿起油伞便快步走了过去。 “不妨事的。”钱掌柜摆了摆手,面上并无焦色,看起来确实不急。 苏音凝了凝神,笑着道:“那么请您先走,我锁个门儿。” 合情合理的请求,钱掌柜自无不应,当先去了。 苏音在门边想了一会,觉得也没什么好准备的,便转回屋中拿了块面饼揣上,锁好门户,打着伞追了出去。 杏花村饭庄就在杏花巷左近,步行不超过十分钟,没多久便到了。苏音在饭庄侧门与钱掌柜汇合,由他在前引路,两个人行不多远,前方琴筑已然在望。 那是一座精致的六角亭,约两层楼高,垒条石为阶,翘角朱檐,四围悬着青帘。 此处抚琴,其声可达远,又不致扰人清谈,最宜于雅聚乐饮。 钱掌柜在琴筑阶前便止了步,回身叮嘱苏音道:“今日乃是东家老爷请客,等一时上了酒菜,你便奏琴来。” 苏音点了点头。 杏花村是李家名下的产业,其名亦是来自于杏花巷,而钱掌柜所说的东家,便是李大善人唯一的继承人——李家大老爷——李信。 这位李大老爷素喜读书,与县学几位老师颇为交好,也常请学子们吃酒。 钱掌柜又交代了几句,便自去忙了,苏音一直立在阶下目送他走远,方举目四顾。 嗯,这地儿她熟。 毕竟当年也是“白日闯——扭送武帝庙——喝符水”一整套流程走了几遭的,小方县差不多的地儿,她都熟。 除了县衙和李家。 主要是她武力值太低,虽然尝试过许多次,收获的却只有差役的喝骂与护院大狗的追咬,有一次还从墙上掉下来撞破了头,在晕沉中迎来了重复的第n天。 屡战屡败的苏音,显然并没有屡败屡战的勇气,最终还是放弃了。 摇摇头,甩开这些莫名而来的思绪,苏音熟门熟路地拾级而上,掀帘走进了琴筑。 琴台上放着一张仲尼琴,漆光锃亮,一看便知是新斫的。除此之外,便只一方蒲团、一壶粗茶而已,再没有别的物件儿。 这就是演奏场所了。 提步行至蒲团前,苏音撩袍坐下,先拿布巾擦净了手,方在琴上试着弹了两下。 “仙翁——仙翁——” 冰弦轻振,三两声没入烟雨,须臾消隐。 她缓缓抬起头。 前方像是起了雾,薄薄地一层,一点点弥散开去,渐拢上半挑的青帘。 她一时有些恍惚起来,像是整个人都不存在了,五感六识尽皆褪去,可周遭的乃至于更远处的一切,却又就此变得清晰,仿佛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这感觉奇异地令人舒适,整个人如泡在温泉之中,飘飘荡荡,无所以来、无所以往。 “张兄好哇。” “守正兄好。” 零散的寒暄声,远兜远转漫入耳鼓,却也不觉吵扰。 苏音自那种奇异的感觉中醒转过来,凝眸望去。 一鸣阁前种了好些竹,透过青碧的竹影,隐约可见几名著长衫的男子正立在窗户跟前,似在赏竹,也可能是在听琴。 县学的学子们到了。 正文 第004章 却道人系心上线 苏音打起精神来,略略活动了一下手指,便抬起双臂,指尖虚悬于琴上,做好了演奏的准备。 那几名学子犹在说着话,音线嵌在雨里,一时剥离细碎,一时交融汇聚,乍分即合、合而又分。 苏音渐渐又有些恍惚了起来,像是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这声音,高低顿挫间,竟也有着独特的韵律,亦自成调。 这是……宫音? 苏音遥遥地想着,并不敢十分肯定。 而随后,她便又暗自一哂。 最近可能是弹琴过于投入了,如今竟是听什么都像音乐,这些许人声在她听来,居然也仿佛暗合了哪个韵律,简直不可思议。 正感慨间,忽地一阵水声蹿入耳中,突兀、执拗,似不请自来的客人,赶都赶不走。 哪儿来的水声? 苏音茫然了片刻,旋即便记起,不远处的小花园里,确实有一道流泉。 不过,那里离着琴筑可不算近,这么远都能听见? 就这么想了一息,水声一下子就变得大了起来,仿佛铁了心要表达它的存在感,“哗啷啷——哗啷啷——”,没个止息。 苏音先有些诧异,想着怎么这自然造物之声居然也会有情绪?而后便生出几分趣味来,面上渐渐浮起笑意。 这刻的她并未意识到,她虚悬的手指,已然按在了弦上,蓄势待发。 便在此时,一股更大的声浪,倏然撞进了耳鼓。 是人声! 苏音第一时间便听出,那是从杏花村一楼散座儿传来的人声: 店小二的报菜声、豪客劝酒声、呼喝猜拳声、小儿哭闹声、年轻男女喁喁私语声,其中又间杂着或轻或重的脚步声、杯盏碗箸声、汤水泼洒声、桌椅挪动声…… 乱糟糟的音浪,像一团五颜六色杂七杂八的线,紧紧交缠在一处。 可怪异的是,这本该令人不胜其扰的喧嚣嘈切,此际听来,却也仿佛没那么让人讨厌,竟尔还与自然界的水声、风声、雨声乃至于竹叶滴水之声融为了一体。 这一瞬间的和谐融洽,恰如那江岸上担粪的老叟(操(一口土话鼓噪吆喝,而烟波江上便有青衫横笛,清音流淌,与之酬唱应和。 本该泾渭分明的两种声音,大俗与大雅、躁动与清静,居然就此合为新的一种乐韵,生动、鲜活,是红尘俗世,亦是白雪阳春。 多么奇妙。 有那么一瞬,苏音仿佛浸入了这众生与众声化就的世界,人在声里、音在身外,飘飘然、陶陶然,有所思乎?无所念乎? “铮——”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的手指扫上了琴弦。 玄音骤起,清绝而不衰。 恰是宫调正音。 刹时间,似天地初分、乾坤乍现,混沌反归于清明、辉光斫去了黑暗,诸声诸色皆不见,唯一缕绝响悠然于尘世、回荡于寰宇。 那是如此奇异的一秒,前所未有,有若初生的婴儿张开眼睛,看向这个世界。 苏音觉出了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仿佛有些什么在这悸动之中破碎。 她张眸举首,环视四周。 眼前的世界恍若褪去了一层薄膜,竟是从未有过地鲜艳明丽,就像是电影画面从720P变成了4K超高清,所有一切纤毫毕现。 就算在视力最好的小学生时代,苏音都不曾看得这么清楚过。 毫不夸张地说,现在的她就连三十米开外店小二衣袖上的油渍几大几小、几圆几扁都看得一清二楚,更遑论对方后脑勺儿那根无比可笑的黑线了。 苏音弯了弯唇。 然而,再下一秒,她的笑容忽然凝固。 慢着,黑线?! 哪儿来的黑线? 人的脑袋上怎么会吊着这种东西? 她以为自己看错,抬手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去,不由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蹿后心。 满世界的黑线! 从店小二到满堂食客,再到一鸣阁里闲话的学子……苏音目之所及,每个人的后脑勺儿上都吊着一根诡异的黑线,活像牵线木偶。 而更为诡异的是,他们中有不少人身上居然都带着伤,有的断手、有的折足,那劝酒的富商更恐怖,肚子上破了个大洞,伤口已经腐烂发黑,被一团灰乎乎的东西裹着,可他却行动如常,脸上还挂着笑,似是一点儿不觉得疼。 苏音浑身汗毛倒竖。 这些人还活着么? 若是死了,操控他们的难道便是这黑线?又或者他们其实并没有死,只是…… 这念头尚未想清,苏音整个人便又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惧攫住。 如果所有人都成了提线木偶,那么……她呢? 此念一生,苏音脑中轰然作响,似炸起一声惊雷,眼前的景物亦渐渐幻化成了—— 一片海? 苏音呆住了。 怎么突然便有了一片海? 她用力的眨了眨眼。 没错,那确实是一片海。 五色斑斓、绚丽梦幻,似是将天上的彩虹糅了进去。 这是怎么回事? 苏音怔怔地看着这片五色的海,随即便发现,她的视角与海平面齐平。 此即表明,她应该是全身没入了海水之中。 可奇怪的是,她既未觉出窒息感,也没觉出海水应有的质感,此时整个人的感觉便如同浸入了一个巨大的气泡,那种熟悉而温暖的气息令她安心,甚至在灵魂深处产生了共鸣。 只花了半秒的功夫,苏音便意识到,这片五色海,应该就是她的“识海”。 她现在应该是在“内视”。 毕竟,她在某点“阅圣”的名号不是白来的,那是小钱钱氪出来的。要是这点儿常识都没有,怎么对得起她花出去的那些真金白银? 再者说,除此之外,苏音也想不出更好的解释。 在一个可以反复读档、有剧情关卡的时空里,有识海不是很正常么? 啧啧,我的识海原来这么美,居然比我的颜值只差了那么一点点。 苏音发自灵魂深处地赞叹着,随后便沉浸在识海(自己)的美貌中无法自拔。 好一会儿后,她才恋恋不舍地挪开“视线”,打量着这一方玄又而玄的世界,旋即方想起,之前她其实是想找面镜子来着,却没想到,这一下子就快进到了修仙这一层。 虽然吧,这是件值得高兴的好事儿,可苏音现在最担心的,还是黑线问题。 正文 第005章 飞剑破青帘 , 说来也奇。 苏音才这么一想,识海中忽地波涛翻滚,浪花之上,一道灿烂的流光腾空而起,盘绕旋转,渐渐勾勒出了一个淡淡的轮廓。 她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虽然意识体的她并没有眼睛,但她还是本能地这样做了。 那是……一张琴?! 她反复盯着看了很久,最终确定,那就是一张琴。 古琴。 只是,那张古琴的形制,却非苏音所知的任何一种。 极朴拙的琴身,像是随便找了块木头信手劈成了右宽左狭的形状,铆竹为钉、系绳为弦,遂成一琴。 此琴并无琴肩、琴颈、琴腰诸处,也没有承露、凤额、冠角、龙须这些讲究地方,形制简单至极,且,五弦,无徽。 以苏音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说它是琴,还不如说是块中空的木板儿随便搞成了琴的样子。 然而,琴制虽简,琴身表面的纹饰却又繁复无比。 流光飞舞间,苏音清晰地“看”见,木琴由虚变实,又转实为虚,琴身的纹饰则一点一点如浮雕般显现,四周光华流转不息。 那是苏音从不曾见过的、如同图腾般的纹饰。 日月镌首、山川饰尾,青、白、朱、玄各据一边,而每当苏音视线滑过,便有种种异象映入眼帘: 太阳升起又落下;明月高悬,复又斜挂天边;而后,便有高山拔地而起,巍峨耸立,却又在顷刻间化作了奔腾的河流;万顷碧波中,漫天星光倒映于奔腾的大河;再一眨眼,天空重归明亮,湛蓝得像一块纯净的蓝宝石,河流上水气蒸腾,须臾化作朵朵白云。 刹那间,涛走云飞,一条青龙仰首长吟,在云中辗转腾挪,布下四时好雨;已而雨歇,云散天开,一挂彩虹斜坠山巅,忽有白虎跨虹而出,仰天长啸,飞纵着跃入丛林;旋即便有夜色来临,一羽朱雀自天边飞来,舞之蹈之,绚丽的火翼点亮了夜幕;再之后,密布夜空的星子如钻石般倒悬于深蓝的海面,巨大的玄武摆着尾巴,潜入浪花深处…… 异像逐次退去,浮雕亦渐隐,唯五色识海连绵起伏,灵禽环绕、云气舒卷,那海浪仿佛与之呼应,发出阵阵低回的吟唱,似一首古老而又玄奥的歌。 也不知过了多久,流光终于散尽,海浪平息,那张透明的琴也仿佛随之消失了。 可苏音知道,它还在。 在它曾经的位置上,现出了一根琴弦。 此弦居于正位,色若白雪,丝缕间隐有星光明灭,仿佛拢着一层薄薄的星纱,美轮美奂。 苏音又等了片刻,却再无其余琴弦现身,只此一弦,孤悬于海面。 随后,白弦忽一振。 “铮——” 沛然浩渺的弦音,带着种君临天下的气势,直震得识海浪潮汹涌,连带着苏音的心神也有些不稳起来。 恍惚间,她想起了方才于琴筑中听见的那一声绝响,亦想起在二十一世纪初学琴时,古琴老师对她说过的话: 定弦之音,初为宫;宫为君,主四弦之和。 此际的琴声,正是宫音。 可不知为何,苏音却隐隐觉得,这一声绝响定下的,并不仅仅只是单纯的乐理上的正音,而是一些更为浩大、更为苍远辽阔、更难以描述的东西,比如……道,或是……法则? 她无法言明这一刻的体悟,唯觉此弦,甚牛! 便在她思忖之时,那宫音兀自震荡往复,白弦四周竟漫起了浓浓的雾气,雾中有星光隐没,很快便覆住了整片识海。 这星雾来的快,去得更快,一秒钟后,雾气复归于弦身,只分出十几股细细的雾丝,将一脉脉海水倒提了起来,就像苏音前世看过的“龙吸水”的景象。 奇怪的是,那十几股龙吸水全部都是黑色的。 黑线! 苏音立时反应了过来。 果然她也长了这东西,而且比别人都多。 别人都是一根,她这儿却是一把。 此时,那倒灌的黑线像是从沉睡中惊醒,居然在雾气的牵引下扭动挣扎起来,似欲脱逃,一阵鬼哭般的嘶嚎直抵苏音神魂。 她吓了一跳,正想着这东西难不成还是活的,便见弦间星雾忽又散开,将黑线尽数拢住。 “嗡——” 宏正的余音至此方绝,那白雾亦飞快消失,五色海上孤弦如雪,静静高悬。 黑线没了。 苏音长出了一口气。 直觉告诉她,这看起来相当牛的白雾把黑线搞定了。 虽不知自己这是突然悟道了还是别的什么,但是,总之,识海中有了这张琴、这根弦,她苏音大概、或许、可能、没准儿……能活到大结局了。 这让她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可再一转念,苏音又一阵恶寒。 任谁知道脑瓜子里长着这么个恶心玩意儿,都会心里面毛毛的,况且那东西居然还会动,真是想想就恶心。 阴谋!一定是阴谋!就不知道背后主使者是谁? 还有,看如今这情形,小方县估计也是不能呆了,需得早做打算。 苏音想着,蓦地耳畔传来了一声轻“咦”。 极清晰的声音,近在咫尺! 苏音大惊,心念电转间,眼前忽尔一花,现出了几方青帘。 这是……琴筑? 她飞快转首四顾,旋即确定,自己的确是回到了琴筑,或者说,是她的意识回归到了现实。 顾不上感慨这堪称秒速的切换速度,她立刻起身行至门边,探头往外看。 没有人。 唯烟雨如故,湿了半幅帘幕。 难道是幻听? “哗啦啦”,倏然一阵东风急,直吹得四下帘幕翻飞不已,倒卷进了琴筑。 也就在这个瞬间,一阵强烈的心悸蓦地袭向苏音。 她猛然转首。 入目处,是一道刺眼的青光。 剑?! 只来得及想起这一字,锐利的剑气已迫在眉睫,她的眉心一阵剧痛,本能地抬手一挡。 “铮——” 识海中骤然响起一声悠长的清音。 随着这弦音,苏音的指尖竟腾起了一小团白芒,温润氤氲,似揉碎了漫天星辰。 在苏音诧异的视线中,只见这白芒昂然迎向剑光,一团、复一绞。 “呃啊——” 冥冥中传来了一声极为痛楚的闷哼。 方才还凌厉无匹、不可一视的剑气,在这团小小的白芒之下竟如败絮般碎裂分散,顷刻间便被白雾吞噬。 苏音呆呆盯着自个儿的手,眼前忽一黑,厥了过去。 正文 第006章 妈妈爱你 , “你的倔强是我的伤,你的眼泪是让我彷徨,我给你的爱你要如何来偿……” 熟悉的歌声惊醒了沉睡的苏音,她迷迷糊糊从被窝里伸出一根手指尖儿,去捞旁边小几上的火折子,打算先点个蜡。 二月的小方县虽已春暖,晨时却还是有些凉的,且天光亦暗。毕竟,这里没有二十一世纪的城市光源,是以苏音每日晨起的程序是: 点蜡;二、赖床;三、等太阳升高了再起榻;四、练琴。 很古风、很雅致的田园生活,贫穷并且快乐。 可是,今天仿佛有些不一样。 她伸出去的手指尖儿并没摸着火折子,更未找到蜡,反倒触及一个硬梆梆、凉飕飕的玩意儿。 “这是啥?” 苏音揉着眼睛坐了起来,张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然后,这个哈欠便卡在了喉咙里,差点儿没噎死她。 入目处,再不复竹几、篾榻、杏花与布帘,而是北欧小清新原木家具、地中海式拱门、洛可可风梳妆台、东洋风小确幸台灯以及珐琅西田园风碎花墙纸。 苏音用力眨眼。 幻像并未消失,甚至还以北方供暖的二十八度的高温提醒她:亲,你热出汗了哟。 她抬手抹了把汗。 一瞬间,记忆纷涌:院角老杏、窗前细雨、琴台与蒲团,破空而至的飞剑…… 这一切仿佛就发生在片刻前,可现在,她……回家了? 是的,回家了。 苏音很快便意识到,她真的回家了。 回到了二十一世纪她位于华夏国帝都九环外的公寓,而眼前这一言难尽的装修风格,便是母上大人对那段时间装修流行趋势的最深刻解读。 那……杏花巷小院儿呢? 她辣么大、辣么大个原生态独幢永久产权的古典田园风小院儿呢? 没啦? 苏音紧紧捂着胸口。 心好痛。 然而,两秒后她便想开了。 没就没了吧,她苏音绝非贪恋身外之物的人,房子什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 她微微凝神,“望”向五色识海上悬浮着的雪白琴弦,忍不住唇角微翘。 嘿嘿嘿,还在。 这才是她最大的收获。 而这也说明了两件事: 第一,本文混搭,仙侠玄幻、灵异修真、都市娱乐,要啥有啥。 第二,苏音入梦或穿越的那一方异世,至少于她而言,是真实存在的。虽然运转的方式有些奇怪。 但,这又有什么要紧呢? 苏音目露坚定、握拳抬头。 她现在也是脑袋里多了根弦的人了,从今后当立志修仙悟道,不理凡尘,然后利用所知所学赚多多的钱……呃,是不是太俗了? 抓抓头发,苏音很快便将这事儿丢开了。 总之,我苏音括号演艺圈十八线微咖括号完了,演了十几年的女配,今儿咱也捞了个女频主角模板当当,真是想想就开心。 苏音快乐地哼着歌儿起床,拉开了落地窗帘。 早春的黎明,似有暖意弥散。 她在微熹的晨光里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 真好啊。 她发誓以后再不抱怨雾霾、堵车以及钢筋水泥的建筑了,再也不抱怨都市生活紧张、生存压力大、垃圾食品没营养毁我身材了。 供暖赛高! 回家大好! 垃圾食品实乃人间至味! 二十一世纪才是人类文明之光! 当然修仙其实也很好就是啦,但是,红尘恋恋,那也是绝难一刀割舍掉的。 慢慢来吧。 在落地镜前左照右照,再一次深深地感受到现代文明的美好,苏音便“嗷”一嗓子扑回被窝,抄起床头柜的手机拿酒精棉擦了一遍,然后“啵”地亲一口,又以最快的速度蹦下床,冲进洗手间,摁亮了电灯。 柔和的暖光顷刻铺散,将大理石洗手盆、镀银冷热水龙头、白瓷浴缸和玻璃门冲淋间映照得闪闪发亮。 苏音险些老泪纵横。 “好久不见,我亲爱的孩子们。妈妈回来了。妈妈爱你们!” 捏着话剧腔感叹了一声,苏音便一屁股坐上抽水马桶,按下了冲水按钮。 “哗——”,强劲的冲水声如一曲高歌,让苏音的快乐值又往上升了几百度。 她转身抱起旁边的卷纸筒,使劲儿抽了抽鼻子。 好想哭。 终于不用憋大号了。 终于不用拿硬草纸擦屁屁了。 终于能坐着完成人生嗯嗯大事了。 终于—— 苏音颤巍巍捧起手机,划亮了屏幕,眼泪终于掉下来。 身为一个现代人,如果不能坐在马桶上刷视频、看小说,那样的人生还算完整么? “妈妈最爱、最爱、最爱你了。” 与万威最新款薄荷绿8210深情对视了片刻,苏音便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恢复操作熟练度的工作当中。 虽然手机上方时间显示,她入梦或穿越所用的时间实际上只有一晚。可是,她在异世却生活(卡)了两年多,这多少让她对现代生活有些生疏,需要慢慢适应。 愉快地浏览着度婶儿上的狗血社会新闻,苏音不由浮想联翩。 不知她回归现代之时,异世的时间是静止还是流动?抑或与蓝星一样,放缓流速,一夜便是大几百天? 再有,若有一日再度入梦,她还能重返杏花巷小院儿么? 若回不去,那她又将去往何处?会不会穿越到蒸汽朋克时代或是剑与魔法的世界? 这么一想,苏音的思绪便有些漫无边际起来。 说起来,去年群星娱乐投拍的一部小众科幻片,讲的就是男主穿梭各个异界寻找时光碎片,重塑完美人生的故事。 这部电影低开高走,依靠好口碑硬是从排片量倒数变成年度大热,饰演男主的群星旗下小生、年仅二十二岁的周振麟,更是以俊美的扮相、相对靠谱的演技,碾压华夏一众新生代,火速登顶流量王宝座且霸榜至今,堪称华夏娱乐圈现象级事件,其粉丝数更达到了以亿计的恐怖量级。 该片窜红之后,很快便带起了一阵风潮,某点的几本相关热文纷纷被买断版权,有两部已经改编完成,只待资金到位即可开拍。 呃……说到电影改编,怎么总感觉像是忘了点儿什么似的。 苏音挠了挠下巴,心中隐隐生出了一丝不安。 正文 第007章 云仙录 , “梅子青时节,细雨打湿了屋檐,蔓蔓藤萝在岁月里缠绵,光阴的发线……”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振铃声正是“天马双旦”之一梅子青原唱的歌曲《梅子青时》。 苏音“噌”一下就从马桶上蹦了起来。 要死要死要死要死! 心底深处迸出一连串无声的尖叫,苏音终于明白她的不安感到底从何而来。 《云仙录》开机仪式! 看着屏幕上那个硕大的圆白菜头像,苏音再一次切肤地、彻骨地意识到,如今的她,既非杏花巷弹琴的小道姑,亦非琴筑中白芒绕指退飞剑的修仙人士,而是二十一世纪华夏国的一名演员。 虽然事业低迷、人气全无,可她还是国内最大的影业集团——天马影业公司旗下——正式签约演员。 此世、此时、此地,这才是她真正的身份。而今天,她要参加《云仙录》开机仪式及酒会,所以她才会特意将手机闹钟调到了清晨六点。 苏音飞快按下了通话键。 “苏音吗?我是何晨。” 未及开口,对方便先行自报家门,正是苏音现在的经纪人何晨。 自从四年前b签改成c签,苏音原先的经纪人便离开了,公司安排由何晨接手。 需要说明的是,c签艺人是不配拥有专属经纪人的。 是故,除苏音之外,何晨手下还管理着另几位c签以及男、女团各一,工作十分繁忙,与苏音见面的次数通常以月计。 所幸苏音通告不多,即便两个人月均一面,于她而言亦无太大影响。 今天却是个例外。 《云仙录》开机仪式是个大场面,仪式结束后还有大型酒会,各路大佬云集,身为苏音的经纪人,何晨必须全程跟进,这不仅是他的职责,亦是公司章程里明文规定的。 “我已经到你小区门口了。”何晨在电话里说道。 颇为磁性的声线,语速不快,用字亦简,给人一种很专业的感觉。 “哦哦,那个……真是不好意思,我稍微有点儿事,可能会迟到一会儿,能不能麻烦何经纪再等一等?”苏音开着免提把手机搁在洗手台上,抄起一旁的毛巾在脸上胡乱擦了几下,又去够架子上的牙刷: “真的只要一小会儿就好,你等我三……不,二十,不十五……十五分钟,你等我十五分钟就……” 话没说完,瓷水杯“砰”地一下掉在地上,话筒里一通叮咣乱响。 何晨把手机从耳旁移开了些,简短地说了个“好”字,便挂断了电话,眉眼不动,见惯不怪。 演员或者说艺术工作者,通常都欠缺点儿生活自理能力,有的是真的,有的是惯出来的。 将身子朝后仰,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坐着,何晨一只手轻轻点着方向盘,眼望前方,面无表情。 他其实早来了十分钟。 这也是经验使然。 他得留出些空当容这些艺人出各种状况。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嘛,活下聚光灯下的这个群体,便是对这句话最好的诠释。 苏音还算是好的。 到底也曾是红遍华夏的童星,这十几年来浮沉起落,该出的状况早便出完了,现如今一没流量、二没名气,还是相当省心的。 抬腕看了看手表,确定时间还早,何晨便探身拿起放在隔座的礼品袋,取出里面的首饰盒,打开了盒盖儿。 精致的黑丝绒布面上,静静躺着一根铂金钻石项链,做工精美、设计感十足,正是顶级珠宝品牌玛丽安·乔今春新款。 虽然比不上当家花旦梅子青的全套限量版,这根项链也是实打实的大牌赞助了。 这是天马影业以公司名义向品牌方借的。 梅子青去年才签了玛丽安·乔的年度代言,为对方打开了华夏市场,双方皆是获益匪浅,品牌方也算是籍此表达些诚意。 而其实,这也只是原因之一而已,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品牌方看中了《云仙录》的热度。 《云仙录》是一本爆红全网的仙侠文,粉丝数量极为庞大,半年前小说影视化的消息甫一放出,互联网上便掀起了一波波热议。 最终,电影版《云仙录》花落天马、群星两大娱乐巨头之手,而两家公司也不惜血本,邀请到了国内顶级制作人、导演、演员及特效公司加盟,还请动乐坛常青树、从不涉足影视剧演唱的超级天王——关君磊,为电影献上他个人的片尾曲首秀。阵容十分豪华。 大ip、大制作、大流量,且还是从电视转战电影的升咖之作,这其中的任何一顶,皆与苏音这个十八线绝缘。 可是,出于某种原因,梅子青却亲自出马,替苏音要来了一个角色,且说服公司高层,将苏音放进了开机仪式的邀请名单,还劳心劳力帮她拉来了赞助。 天马当红花旦的面子,自然是不薄的,于是,苏音顺利搭上了这部未拍先火、原本与她八竿子打不着的超音速快车,且看似将要迎来事业的第二春。 这块从天而降的大馅饼,苏音在一口咬住的同时,心中也很有点数。 在她看来这就像买菜,一斤土豆搭一根儿葱,当然,梅子青绝对不会是土豆,但她苏音就一定是那根葱。 此际,这根大葱已然火速梳洗完毕,正坐在华丽的洛可可风梳妆台前,对着眼前的一大堆瓶瓶罐罐发呆。 emmm……护肤第一步是啥来着? 古代时都是一盆水搞定,这天长日久地,眼下她还真想不起来步骤了,水?精华?面膜……呃,这时间应该来不及敷了。 安静地沉思了三秒,苏音果断掏出手机,打开了度婶儿…… 中青年女大葱的护肤烦恼,经纪人何晨自是一无所知。 他靠在座位上养了会儿神,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便按下了梅子青经纪人胡丽娜的电话。 电话很快便接通了。 “你好,我是胡丽娜。” 温和的女声如同唱歌。 何晨下意识坐直身体:“你好,七字姐,我是小何。” 虽然比胡丽娜年长近十岁,他的语气却极其谦卑。 只是,这谦卑似乎也只局限于他的声音,与之相反的是,他脸上的神情相当冷淡,眼睛里还带着些厌烦,与他的声音像是割裂成了两个人。 正文 第008章 人情与好处 , “我知道是你,有什么事儿吗?”胡丽娜的声音很甜,没有一丝烟火气,还开起了玩笑:“我说小何呀,你怎么也跟着他们叫我外号儿啊。” 她在公司群的id名叫“大风起兮毛掉光”,因为有七个字,所以人送外号七字姐。 “是这样的七字姐,我这边恐怕还要再等些时候才能出发,先跟您说一声……”何晨并未因对方的玩笑而放松,反倒更加谨言慎语,简短地将情况说了,胡丽娜便在电话那头笑: “没事的,没事的,正好我和子青在对本子呢,她说要练好台词,我们再等一会儿不要紧的。倒是你们路上开慢一点。还有,子青刚说了,劳伦斯的那个白玫瑰之梦最近暖风出了问题,正修着呢。” 劳伦斯大酒店是帝都唯一的六星级酒店,白玫瑰之梦则是酒店最大的宴会厅。 寥寥数语,胡丽娜便勾勒出了一个敬业爱岗、体恤同行的好演员形象,顺便还卖了个小人情: 天气寒冷,出门请注意防寒保暖。 何晨耳边仿佛响起了字正腔圆的播音腔。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您提醒。也请您代我谢谢子青姐。另外,等会儿出发的时候,我会再给您发飞信的。” “说哪儿的话呀,小何你也太客气了。那我就等你的飞信了。”胡丽娜收了线。 直到耳机中传来“嘀、嘀”的挂断提示音,何晨才放下手机。 初春的风从车窗缝里钻进来,寒瑟瑟地。 他抬手搓了把脸,重新拿起手机,给苏音发了一条飞信提醒她带厚衣服,旋即推门下车。 “嘭”,车门在他的身后关上,西北风劈头盖脸砸将来,身上些微的暖意很快被裹挟一空。 二月的帝都,春意稀薄,马路牙子上残雪尚存,已经冻成了冰块儿。 何晨背抵着车门摸出香烟。 风很大,火机上的焰苗晃得厉害,他竖起衣领,手挡在火机前,花了很长时间才把烟点着。 微泛青白的天空下,晨光淡极近无,散乱的青烟自指间溢出,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燃烧的烟头红得如同血渍,很虚渺,仿佛根本不存在,但仔细盯着瞧的话,那光点其实始终都亮着,微弱地,在渐长的烟灰尾部忽隐忽现。 何晨把香烟拿远,半截烟灰立刻被大风吹落,剩下半根烟他也没去抽,在引擎盖儿上摁灭了,弹进一旁的垃圾筒。 “垃圾分类、人人冇责” 垃圾筒上方挂着宣传横幅,“有”字的当中两横早就不知去向,于是,意义迥然。 何晨看得出神,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道窈窕的身影,他立刻转过视线。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让你久等了。”苏音一路小跑着过来,开司米薄大衣下,香槟色的长裙随风翻卷,露出一小截线条优美的小腿。 何晨回手拉开车门:“没关系的,时间还早。” 开机仪式定在十一点整,现在七点还没到,化妆造型足够了。 如果梅子青不出幺蛾子的话。 两个人先后上了车,何晨调整着座椅,抬头向后视镜扫了一眼。 不知是不是错觉,今天的苏音看上去与以往极为不同,有一种特别清透的感觉,眉眼如画,皮肤白得像能发光。 状态很好。 也许……有点好过头了。 何晨张了张口,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抿紧了唇。 这不是他们的事儿,若梅子青觉得不虞,也请她自行解决。他一个c签经纪人,犯不着替当家花旦操心。 何晨的欲言又止,苏音丝毫不曾留意到。车子掉头的时候,她还在频频回望。 何晨很快注意到了这一点,半是提醒半是关心地问:“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比如厚外套。 现在回去拿还来得及。 “没有,没忘东西,我就随便看看。”苏音笑着摆了摆手。 她其实是在找人。 之前护肤的时候,她无意间看见对面那幢楼1201的阳台上,有个时尚白领模样的女人疑似在跳操,动作非常之新奇,苏音有理由相信,减肥操一定又出新版本了。 可惜当时太过匆忙,她根本无暇细看,等上了车再回头找,1201早便不见人影,估计是跳完回去了。 至于厚外套,苏音是真忘了。 并且,她也没觉得冷,就是风大了些而已。 “玛丽安·乔。” 何晨的声音忽地响了起来,拉回了苏音的思绪。 随着话音,一只礼品袋出现在她眼前,系绳上的烫金logo晃得人眼花。 “好的,谢谢何经纪。”苏音笑着说道,伸手小心地接过了袋子。 几百年没拿过顶级品牌赞助了,说不高兴那是假的。难得人家大牌能想到她,虽然是看梅子青的面子,但是,那也是顶级啊。 可惜她已经不玩微特了,不然拍张自拍发一发,她这个冷门十八线或许也能赚点儿流量。 不管如何,梅子青这份人情还是相当到位的,而为了表达对她提携之情的谢意,苏音把手机铃声换成了对方的歌。 梅花旦的真实意图暂不去论,苏音拿到的好处却是实打实的,既如此,表面文章至少总要做一做,否则就太不识趣了。 将礼品袋搁在膝盖上,苏音一脸地诚惶诚恐,实则并无所谓。 有朝一日弦在手、修成大道任我游,咱现在是修仙丽人,大道为重,这小小的身外之物我还真没…… 车身忽然一晃。 “哎哟我的妈耶!”苏音想也不想便牢牢抱紧了礼品袋,小脸儿瞬间煞白,什么修仙、什么悟道、什么身外之物,统统忘掉。 摔坏了人不要紧,若是摔坏了项链,那就是把梅子青的脸面放在脚下踩。 天马s签当家花旦的脸面,苏音可踩不动,也不敢踩。 于是,获得某点女频主角模板且立志修仙的废柴女演员,并没能经得住凡俗的考验,车身之轻轻一晃,便又将她给晃进了红尘。 “前面路有点堵,我临时换条路走。没吓着你吧?”何晨从后视镜里歉然地看着苏音道。 帝都的早高峰冠绝全国,他一时走神险些弄错方向,好在及时调整了过来,不然就麻烦了。 “哦,没关系的。”苏音拿起礼品袋朝他示意了一下,表示人在链在。 何晨点头不语,在路口略停了会车,通过手机app确定前方路况良好,便将早就编辑好的飞信发给了胡丽娜。 正文 第009章 勇者斗恶龙 , “小艳,去叫阿青起床吧,那边已经出发了。”帝都“左岸世家”别墅区一幢欧式三层建筑中,胡丽娜坐在客厅沙发上玩着手机,头也不抬地吩咐着小助理。 梅子青睡到现在还没起,助理小艳已经去叫过一次了,却连个回音都没听见,眼下却是不能再拖了。 “好……好的,我这就去。”小艳身量高挑,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着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人也有些腼腆。 “嗯,快去吧。”胡丽娜笑着冲她挥了挥手。 小艳扶了扶眼镜,跑上了二楼。 没多久,胡丽娜便听见了一声清脆的碎瓷声,以及梅子青尖利的吼叫: “滚!” 楼板仿佛震了一下。 胡丽娜叹了口气。 这人一红,脾气就必定渐长,越红脾气便越大,无人可以例外,那些例外的都是人设,假的,谁信谁傻。 摇着头把手机扔进坤包,胡丽娜起身整好了衣服,不紧不慢地上了二楼。 转过拐角,便见小助理一身狼狈站在卧室门口,头发上往下滴着水,脚下的水渍里杂着好些碎瓷渣,还有两枝开得半残的水仙。 还好人没事,小助理一如既往地运气爆棚外加闪避百分之百特效。 这孩子真是招对了。 胡丽娜松口气,走过去拍了拍小艳的肩膀,探头往房间里看。 床头柜少了个小花瓶。 “你去拿杯蜂蜜水上来,这里一会儿再收拾。”胡丽娜冲小助理呶了呶嘴。 小艳抹着脸上的水走了,胡丽娜抱着胳膊往门边一靠,闲闲地打量着才做过护理的指甲,慢条斯理地道: “听说,昨儿晚上柳嫣然去了马总办公室,出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马总一直把她送到了电梯口。” “嘭”,话音未落,梅子青已然揭被而起,五官极精致的一张脸扭曲得看不出形状来。 胡丽娜笑了。 她就知道,只要一提柳嫣然,这位必炸。 天马旗下“双旦”争锋,也不是一天两天事儿了。为维护公司形象,两个人明面儿上好得亲姐妹似地,背地里却斗得你死我活,多少次撕得就只差一层面皮了。 所以说,唤醒巨龙的永远不是公主与珠宝,而是提着剑抢公主、占珠宝的勇者。 软肋这东西,不拿来戳等着开花么? 经纪人与艺人的关系,就是这么斗智斗勇。 “她还有脸卖惨装可怜?要不是她在背后搞事,我能这么被动吗?我、我犯得着这么上窜下跳到处卖人情吗?绿茶*、没**的臭**……” 梅子青破口大骂,各地方言熟练程度五颗星,出口成脏度至少四星半,减掉半颗星是怕她骄傲。 三分钟后,她骂累了,披散着头发坐在那儿喘大气。 胡丽娜适时走过去,递上小艳才送来的蜂蜜水,柔声道:“来,抿一口润润嗓子。再过半个月就要开拍了,钱导请片方在合约里特地加了现场收音这一条,你这嗓子可得好好保养,别到时候劈了。” 梅子青眯了眯眼,像只乖顺的猫儿般老实下来,接过蜂蜜水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 胡丽娜顺势在床边坐下,一面顺毛捋着她的头发,一面哄小孩子似地说: “我知道你委屈,可这委屈咱受得值啊。你看看,现在网上说你霸凌的不就少了吗?可见吃瓜群众忘性大得很。不过呢,负面这种东西,公司往下压是一方面,你自己也要使劲儿才行,不然今儿压下去了,万一哪天反弹上来,那是能把人黑到死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梅子青“唔唔唔唔”点头喝水。 不发飚的时候,她其实还是美的,身上有一种散漫慵懒的气质,像猫。 胡丽娜对自家艺人的属性了若指掌,再接再厉,继续顺毛捋: “等过几天咱们发了通稿,这事就算翻篇儿了。接下来这两年,只要说起《云仙录》,你这个女主就一定绕不开,而只要一说起你,就一定能把你心眼儿好,自个红了也不忘拉拔过气的那个……那个……哎,那个谁叫什么来着?” 胡丽娜转头看向小艳。 “苏音。”小艳扶了一下眼镜。 “哦,对,苏音。”胡丽娜冲她笑了笑,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问:“对了,她的合约还有多长时间到期?” “还有三个月不到了。”小艳声音低低的,垂下脑袋,******的脸上,划过了一丝黯然。 胡丽娜点了点头,一脸地若有所思:“我听说她好像有下家了是么?” “是的七字姐,完美那边找过她。”小艳说道。 “完美啊——”胡丽娜拖长了声音。 完美映画成立还不到两年,体量不算大,据说有外资加持,真假不知。目前旗下也就一个徐黛真有点看头,余者不值一提,前景么,不好说。 “有人要就不错了。”梅子青咕哝了一句。 苏音这种过气糊咖,圈子里一抓一大把。当初梅子青一眼挑中她而非天马旗下新发掘那几朵小花,就是看中了对方的条件。 拉拔人可以,咖位必须小、年纪必须老,否则不是给自己竖竞争对手么? “先不说这个了,还是说咱们的事儿。”胡丽娜撇开了苏音,掰开揉碎地给梅子青分析利弊: “这次你帮着苏音是一方面,前两年我替你弄的那些又是一方面,到进修这稿子一铺开来,你这人设不就立起来了?那些负面自然而然也就没了。而且这对公司也好,咱天马不亏待老员工、不雪藏合约要到期的过气演员,这不又能刷一波好评?” 说到这里,她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道:“我才听到消息说,公司上市的日期提前到了今年六月。要不然,马总他们也不会答应你拉苏音。” 梅子青一下子抬起头,丝绒般的大眼睛里,划过了一抹精明。 难怪高层这么容易就被说服了,原来还有这一层原因。 “我去洗脸,很快的。”她笑靥如花地下了床,趿着拖鞋走进盥洗间,半分钟后,里面便传来了她愉快的哼歌儿声。 正文 第010章 开挂的颜值 胡丽娜舒了口气,眼尾余光见小艳还傻站着,侧首想了想,便拔高了声音问:“子青,劳伦斯的购物卡你都搁哪儿了?” 劳伦斯酒店有一家很高档的购物中心,世界各地的大牌尽在其中,知道这地方的人不多,当然了,它也不是面向普通消费人群的。 “你问这个干嘛?”梅子青正在漱口,声音有点含混:“应该在柜子最上层那几个包包里,你自己找找看。” 胡丽娜没说话,起身在奶油色桃花心木的柜子上找了找,便从一只镶钻限量版“伯嘉瑞”手包里翻出了几张购物卡。 “来,这个给你。”她拣出一张面值最小的,转向小艳招了招手。 小艳懵懵懂懂走过去,一看卡上的面值,吓得直摇头:“八……八千?这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给你就拿着。”胡丽娜不由分说将卡往她手里一塞,眨了眨眼:“往后还要你多包涵着呢,你懂的,艺术家么,有时候就是有点儿……” 她拿手指在脑袋上绕了个圈儿,做了个“脑子有病”的动作,脸上的笑容越发亲和了:“刚才你受委屈了,姐姐都知道,这是你该得的。” 小艳顿时红了脸,局促地道:“可是……可是我的工资已经很高了呀。” 胡丽娜几乎无法掩饰脸上的怜悯了。 高? 哪里高了? 月入两万?在这个圈儿里?在帝都? 这是赤贫好不好? “收下吧,这是额外给你的,你就当是这个月的奖金吧。”胡丽娜感觉自己快要挖心掏肺了。 “那……嗯……好吧。”小艳嗫嚅了一会,到底红着脸收下了购物卡,又万分珍重地将之塞进小钱包的夹层,再把小钱包贴身藏好了,才声音小小地道:“谢……谢谢七字姐。” “傻孩子。”胡丽娜一脸的姨母笑,捏了捏她还有些婴儿肥的脸,旋即双手一拍:“好了,咱们闲话说完,开始干正事儿。造型团队什么时候到?” “哦,我看看。”小艳掏出手机瞄了一眼:“再有五分钟他们就到了。” “成,加快速度,你去小区门口迎一迎,咱们争取今儿不迟到。” “是,七字姐。”小姑娘敬了个礼,欢天喜地跑了出去。 胡丽娜摇头直笑。 八千块确实不算少了,可是,在劳伦斯购物中心,这么点儿钱也就只够买个钥匙圈儿的,还得是样式最简单的那种。 不过,就算是个钥匙圈儿,那也是大牌奢侈品,拿出去还是很长脸的。 这么一算,小艳并没吃亏,梅子青的损失也就差不多一根头发丝儿那么些吧,不能更多了。 齐活。 胡丽娜十分满意,施施然走到楼下,叫来帮佣收拾客厅和起居室。 二十分钟后,当苏音踏进装修典雅的梅氏大宅时,入目处在在皆好、人人欢喜,梅子青颊边的酒窝更是深得能陷进去半个城。 “苏苏快坐,我这儿头发还乱着呢,就不招呼你了,你随便坐,吃点儿东西垫垫,等会儿再上来。这个妆师我常请的,保准给你弄好。” 梅子青把自己的专用妆发团队也借了出来,表现得十分大方。 苏音连忙笑着致谢:“真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别这么客气呀。”梅子青摆了摆手,笑吟吟地顶着半脑袋定型水回到了楼上化妆间。 脸色有点不大好。 胡丽娜再了解她不过,问都没问便走了出去,招来小艳轻声嘱咐: “你去楼下打听打听苏音是在哪里做的护理。”歇一下,又加重语气:“皮肤护理。” 那皮肤好得跟打过蜡似地,五官也变顺溜了,如果不是大活人就在眼前,胡丽娜还以为在跟精修图说话,且这精修图还透着股子灵气,简直都能沁人心脾了。 从前也没觉得这个十八线颜值有多高啊,今儿这是开挂了? “哎呀真的呢。”小艳完全不在状况,闻言还挺开心:“苏姐姐的皮肤真的好好哦,都没有毛孔的……” “啧,就你话多。”胡丽娜推了她一把,眉头微皱:“快去吧,别磨蹭了。” 小艳呆了片刻,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过来,身子一缩,光速遁走。 胡丽娜抬手捏捏额角。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没有任何缘由地当着自家艺人夸别家好,这已经是触碰底线了,更何况夸的还是女演员最在乎的外貌和皮肤,这不往人人死穴里点么? 再退一步,被夸的那个又是个过气到头儿了的,这让咱们当红花旦情何以堪嘛? 小助理别的都好,唯独反射弧有那么一丢丢长。 不过,胡丽娜并不打算换掉她。 梅子青最近脾气越发暴躁,有时候完全不分青红皂白地,逮着谁是谁,也就小艳这种软萌蠢新能够忍得下,换个聪明的,只怕未必。 聪明人心气儿都不低,胡丽娜自己就是聪明人,清楚得很。 打发走了小艳,胡丽娜便进化妆间里坐等。结果,半天没等到人,再看梅子青,眉毛眼睛都在往外冒火。 胡丽娜只得再次祭出柳嫣然这个杀手锏,暂时把人给安抚住了,她也不敢闲着,脚不点地下了楼。 还没到起居室,就听见里面传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她探头一看,见小艳正眉飞色舞地与苏音说着话,聊得特别欢实,而旁边的苏音虽然竭力掩饰,脸上的尴尬却是明眼人一看便知的。 胡丽娜仰天长叹。 姐命苦,大的愣、小的呆,都凑一块儿了。 其实,她有点错怪小艳了。 至少在一开始的时候,苏音与小艳聊得还挺好。 苏音没想到对方居然是她的影迷,对她的成名作《弥真传》念念不忘,夸她演的小弥真“好可爱好漂亮好有灵气”,还说“我从小就是看您的电视剧长大的”。 这话苏音也就忍了,毕竟那的确也是十九年前的事了,可接下来,这丫头又念叨起了《那时花开,我们的十七岁》。 这苏音可就没法忍了。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这不是常识么? 如果说,小弥真成就了苏音“华夏最有灵气的童星”美名,那么,十七岁那年她主演的青春偶像剧《那时花开》(简称),便是这颗流星划向寂灭的起点。 正文 第011章 五感与体质 剧本烂、造型烂、台词烂,《那时花开》整部剧唯此一个字能够形容,而苏音灵气尽失的呆板表演,更是将全剧拉入了烂掉渣的泥淖,亦将她自己划归到了“演技差”那一票演员中。 高中毕业后,苏音成功考入华戏,后又签约天马,出演了不少电视剧,也尝试过许多类型的角色,可是,“烂演技”这个烙印却始终如影随形,无法去除。 这固然是观众“爱之深、责之切”,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十几年来,苏音的演技毫无寸进,甚至可以说她从来就没弄懂什么是演戏,只懂得在相应的情境下进行“五官的程式化位移”。 这是华戏某毒舌老师对她的评价。 所以,小艳一提起《那时花开》,苏音便如坐针毡,对方每说一个字,就像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好在胡丽娜及时救场,结束了这场尬聊。 “聊什么呢这么开心。”胡经纪笑吟吟地走过来,坐在苏音另一侧的沙发上,不着痕迹地冲小艳使了个眼色。 小艳这回倒真看懂了,知道这是在让自己走。 可她舍不得。 她真是打小就迷苏音,自从进了天马就一直想要讨个签名、拍个照啥的,却苦于苏音与梅子青几乎没有交集,这个愿望根本没机会实现。 今天好不容易得偿所愿,她不想就这么放弃,却也不敢当着胡丽娜的面提这个茬,只得慢吞吞地站起来,走得那叫一个一步三回头。 见她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苏音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笑着朝她挥了挥手:“下回咱再聊吧,我这儿还留着当年的纪念版‘那时花开’香水呢,到时候送你一瓶。” 这姑娘身上一股子烂树根味儿,头发上尤其浓,就像是拿养花儿的水洗了头,难闻得很。而胡丽娜以及一旁的何晨却像是闻不见,没一点儿反应。 可能是自己的五感变敏锐了。 苏音如此推断。 就比如方才,她略一凝神,就隐约听见了三楼梅子青和发型师的说话声;还有,在来梅宅的路上,她收到了市府发来的温馨提醒,才知道今天的最低温度只有零下七度。 若换作以往,以苏音这不抗冻的体格,不套上两件羽绒她是绝不会出门的,可今天,她走在外面却基本没啥感觉。 这应该皆是那一弦之功吧。 苏音想道。 可她又不明白,这种跨物种般的体质上的异化,何时变得如此简单了? 臭黑油泥汗呢?便血呢?昏睡不醒呢? 全没了? “这点心挺好吃的,你尝尝。”胡丽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温软软地,令苏音瞬间回过了神。 她连忙笑着接过对方递来的精致雪瓷碟:“我也正好有点儿饿了呢,谢谢七字姐。” 这声“姐”苏音叫的不亏,人家是一线经纪人,苏音能和人家说上话都是高攀了。 两个人喝着红茶、吃着点心,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着,没一会儿,胡丽娜便打听到了消息,转头告诉了梅子青。 十一点差一刻的时候,梅子青终于搞定了全套妆发造型(苏音半个小时就弄完了),一行人坐上公司派来的豪华保姆车,直奔劳伦斯大酒店。 所幸酒店离别墅区不算太远,他们虽然迟了些,好歹也算赶上了。 接下来的开机仪式便有些乏善可陈,不过是小型红毯加拍照、剪彩以及简短的记者会,苏音全程微笑旁观,没她什么事儿。 待一切搞定,时间已近十二点,酒会亦正式开始。这才是重头戏,白玫瑰之梦顿时衣香鬓影、笑语喧阗,相机的闪光灯如星辰般璀璨。 天马影业和群星娱乐旗下一众花旦、小生蜂拥而至,有名有姓、无名无姓的基本上都到齐了,再加上《云仙录》主创团队及各路资方代表,整个场子星光熠熠,充斥着高档香水与大量金钱的诱人味道。 梅子青穿花蝴蝶似地满场飞,苏音也一路相伴左右,尽职尽责演好一个被帮扶、被关爱对象的角色,直到差不多的媒体都跑遍了,两个人才分开。 “饿了吧?那边有热食,要不要替你拿点过来?”何晨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他刚才一直暗中关注着苏音这边的情形,一面还要跟各路大佬打招呼、攀交情,递出去不少名片,此时见苏音终于忙完了,这才现身。 被他这一说,苏间还真觉得饥肠辘辘,却也不好意思麻烦他,遂笑道:“我自己去吃吧,你也快去吃点儿东西,这一晃都快一点了。” “我和你一起。”何晨很坚持。 不是他过分小心,而是这个圈子疯狂的事从不鲜见。 苏音这次拿下了超级大IP,这是她命好,可谁又能保证她的幸运不是建立在某个人的失意上呢? 仅就何晨所知,梅子青在帮苏音要角色时,很是驳了几朵小花的面子。梅子青是当家花旦,咖位高、后台硬,那些人惹不起。可苏音就不同了,软柿子一枚,谁都能捏。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行吧,那咱们就走着。”苏音在圈里混了十多年,太知道这些背地里的勾当了,便也笑承了他的好意,两个人一起去了大厅另一侧的餐食区。 这种场合,没几个人会正经吃东西,餐食区便也显得颇为冷清。 苏音找了根立柱做掩体,从手包里拿出妆镜和亲肤的卸妆湿巾,将脸上的妆擦掉了大半。 何晨看在眼中,一句多话没有,还寻了个合宜的位置站着,替她把风。 苏音也没作解释,很快重新弄了个简单的妆面,两个人便去餐台拿了些吃的,一边吃一边小声说着话,尽量不去引人注意。 可偏偏地,就有人注意到了他们。 那是《娱阅看点》的两个记者。 这是一家工作室性质的自媒体,有一整个团队在背后运作,飞信、微特、度婶儿等几大平台也都有他们的公号,还算有些知名度。 不过,今天的白玫瑰之梦大媒体如云,他们就不太够看了,连邀请函都是想尽办法弄到手的。 正文 第012章 何星晨 “卧槽,美女!”穿卡其布摄影工装的记者首先发现了苏音,顿时两眼放光。 委实是苏音太抢眼了,只要往那个方向看,就不可能忽视到她的存在。 虽然那身香槟色的礼服裙稍显低调,松松绾起的发髻也绝谈不上精致,但是,那张典雅的、甚至可以说已经有点过时了的鹅蛋脸,在晶莹肌肤的衬托下,却有一种难描难画的美。 卡其布捧起相机不停地“咔嚓”了起来。 此时的苏音,恰好正立在冷暖两色射灯下,全身被强光笼罩,整个人如同雕塑,充满了故事性与戏剧张力,拍出来的照片亦有着油画般的质感,仿佛被注入了灵魂,每一个定格、每一帧画面都引人入胜。 与卡其布同行的是一个留艺术八字胡的记者,这会儿正忙着看梅子青呢,此时便头也不回地开启了嘲讽模式:“大兄弟诶,这地方满地都是美女好伐,别这么没见识。” “这个是极品,你看看这光线。”卡其布踹了他一脚。 八字胡吃痛转头,刚要发火,一眼看见了苏音,立时张大了嘴:“卧槽,死亡光源啊!这颜值也太能打了吧。” 的确,苏音头顶这种直上直下的光源,非常考验骨相美,于普通人而言,这就是“直死之光”,谁试谁变黑山老妖,就算在颜值普遍不低的演艺圈,也鲜有人不露怯的。 可苏音不仅承受住了地狱级光线的考验,且更上一层楼,美出了新境界。 “高级!真特么高级!”八字胡彻底服气,也拿起相机对着苏音连咔了好几十张,一面拍一面还问:“这谁啊?” “苏音啊。童星,早就出道了。”卡其布掏出宣传折页,指着演职员名单的最下方:“喏,就是她,《弥真传》童年弥真扮演者。” “哦——”八字胡也想起来了,点了点头,翻转相机看了一会儿,忽然一摸下巴:“边儿上这男的谁啊?我怎么觉得他也挺眼熟的呢?” “不是吧。”卡其布回身看向站在苏音旁边的何晨,片刻后,也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还别说,真有点儿眼熟。”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半天,还是八字胡猛地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这男的不是何星晨吗?当年‘启明星’乐队主唱,我小时候还买过他们的合集呢。” 卡其布连忙掏出手机,打开万能的度婶儿搜索一番,又与远处真人比对后,点头道:“还真就是他。”说着又疑惑:“可他不是早就退圈儿了么?这是复出了?看着也不大像啊。” 衣着打扮太普通了,还顶了张素颜,黑眼圈不要太明显,在场子里显得格外黯淡,如果要打比喻的话,这就像一只土鸡混进了孔雀群。 “听说他现在做了经纪人,好像就在天马。”八字胡说道,估计是因为少年时粉过何星晨一段时间,所以比较关注。 “原来如此。受教,涨姿势了。”卡其布对前辈表示了尊敬,而后又抛来了一个问题:“那,哥你知道他们为啥解散不?度婶儿上没说。” 八字胡还真知道,一脸唏嘘地道:“听说是何星晨家里出了很大的变故,他一下子就崩溃了,提前跟公司解约,解约金是卖了家里的房子付的,后面就没下文了。” 捋了一把不太茂盛的头发,他又叹了一口气:“唉,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没想到能在这儿看见他。” 娱乐圈新旧更替总是很快的,启明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若非今日巧遇,八字胡可能这辈子都未必想得起来有这么一回事儿。 这时,一直翻着手机的卡其布突然像发现了新大陆,“咦”了一声道:“要不要这么巧啊,何星晨和苏音居然是同时代的?” “真假?”八字胡也拿出了手机,很快便发现卡其布说得对。 苏音十九年前出道,时年十岁;何晨比她早一年出道,时年十九。 两个人虽然相差了十岁,但出道年份确实很接近。 “盲生,你发现了华点。”八字胡拍了拍后辈的肩膀,以示鼓励。 卡其布开始疯狂按快门。 虽说是冷门了一点儿,但这大小也算是个话题啊,炒是不一定能炒的,但拿来应付个差事应该还行,没准儿主编脑袋一热来个特别报道啥的,那不是白拣的? 八字胡很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一副过来人的语气道:“虽然但是,哥哥我预祝你马到成功。” 卡其布嘿嘿一乐:“先拍着当个备用呗,万一用得上呢?” 相机“咔咔”地响着,好一会儿后才停,两个人看素材差不多了,便也离开了。 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有上前采访的意思,就连议论声也压得非常低,好像这是个连大声讨论的价值都欠缺的话题。 “刚才好像有记者拍照,不过……像是走了。”何晨此时才略有所觉,抬头看向远处记者们离去的方向,轻声提了苏音一句。 苏音“嗯”一声,拿起纸巾沾了沾唇。 记者们的议论,她差不离都听全了。 震惊。 非常震惊。 何晨居然出过道? 怎么她从来没听人说起过这事?何晨自己也是半字不提? 苏音抬起头,细细端详着这位中年经纪人。 还别说,身高、体态、五官,都还很拿得出手,虽然已年届不惑,倒也没有太多的油腻感,身材保持得相当不错,气质么…… 苏音眯着眼睛端详了一会。 细细看来,何晨身上似乎有种眼下很流行的阴郁气质,若是换身衣裳再打扮打扮,妥妥“禁欲系”帅大叔一枚,估计年轻时走的是忧伤歌手路线。 苏音在想象中试着给何晨换上了半长的头发、破吉它、牛仔裤与年轻二十岁的面容。 嗯,有内味儿了。 二十年前就流行这种调调。 “我脸上有东西?” 鉴于苏演员毫不隐蔽的视线,何晨很快便察觉到了,还以为自己脸上沾上了什么,抬手摸了摸。 苏音面不改色地向他左颊一指:“嗯,你这里有点儿酱汁。” “哦,是吗?谢谢。”何晨忙拿起纸巾去擦,完全不疑有他。 正文 第013章 一个叫钟离艳的女孩正在认亲 苏音掩饰地咳嗽了一声,拿起一旁的薄绒披肩披了起来,脸上略微有点儿挂不住, 挺别扭的,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合适。 这也不能怪她不经事儿,实在是事情来得太突然,她得静下来好好捋一捋。 “我去一趟洗手间。”苏音放下餐碟,姿态优雅地拎起了裙角。 问世间何处可得安静?答案只有洗手间。连私家车都算不上。因为行车记录仪会将你去过何处、呆了多久记录在案,而洗手间就没这个麻烦了。 是故,苏音打算前往举世唯一的净土,好好思考一下人生。 “我和你一起。”何晨放下餐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同时快速扫视全场并锁定了几朵小花的位置。 有个叫刘诗琪的小花不见了。 他面色不动,抄在衣兜里的手握紧了些。 苏音明白他的好意,谢了他一声,两个人便一前一后出了白玫瑰之梦。 劳伦斯酒店一到三楼的挑高都很高,每一层的穹顶皆以金箔装饰,这些金箔由特殊工艺制成,色泽微显沉暗,华丽得很有年代感,也很雅致。。 听说,酒店一楼大厅正中的立柱上还镶了钻石,钻石外层以昂贵的格丽菲水晶包裹,每一颗晶钻都对应着银河系的一个天体,代表太阳的那粒钻石足有五克拉。 传闻的真假,苏音无从考证,不过,当她踏上柔软的羊毛地毯,走在挂满了艺术品的长廊时,她的心情已经明快了不少。 她承认她物质。 但她不认为自己浅薄。 精神与物质原本也并非对立,许多纯精神的东西比如艺术作品,其实都是在物质与精神之间摇摆不定的,而最终,精神层面的体悟,也大多会以物质为介质呈现。 因为整个三楼已经被《云仙录》片方包场,所以,宴会厅外除了零星几个服务生及少量出来吸烟的宾客外,再无闲人。 何晨一眼便看见了正躲在角落打电话的刘诗琪。 刘诗琪的脸色很难看,在浓妆之下显得犹为怪异。她一面打电话一面东张西望,神情紧张。 何晨却是松了口气。 警报解除。 如此看来,他也没必要严防死守了。 走到长廊拐角的休闲沙发处时,何晨便停了下来,掏出烟盒冲苏音示意了一下,说道:“我在这里等你吧。” 停了停,他又压低声音道:“如果有情况你就大声喊,我来搞定。” 语气很淡,态度却极为笃定。 “好的,谢谢你了。”苏音笑笑地应了一声,提着裙子转过沙发,去了洗手间。 直到那扇超豪华水晶隔门在身后关严,她的脸上才浮起了一丝讶色。 何晨的眼神怎么那么狠? 即便那个瞬间只有零点一秒,他眼中的狞厉与阴沉,苏音还是捕捉到了。 她很少……不,是从不曾见过谁有这样狠的眼神。演戏时除外。 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苏音坐在马桶盖儿上发呆。 她突然发现,自己对何晨几乎一无所知,连他住哪个区都不知道。这让她十分纠结。 要不要换个经纪人? 她一度冒出了这个念头,却又很快将之按下。 她与天马解约在即,临时换经纪人实无必要。再退一步说,何晨其人如何,与她何干? 说到底,她与何晨的关系本就该限制在工作范围之内,任何一方的越界都是不合宜的。 尤其在演艺圈。 此外,何晨在天马工作多年,带过的艺人不知凡己,苏音从没听说谁与他结过怨,当然,也没见他和谁走得近。 客气而疏离,一切以业务为重,何晨的人际关系,似乎始终都维持在这个度里。 那……不正好? 苏音一下子又高兴了起来。 她有秘密,何晨看来也有,往后大家互不干涉、各桥各路,还有比这更理想的合作伙伴吗? 只要能坚持到五月底,一切便迎刃而解 步出洗手间时,苏音的心情已经全然放松了下来。 走廊上方悬挂着枝形吊灯,微晕的淡金色灯光极为柔和,两侧墙壁上的油画也在灯光下格外富于艺术感。 苏音一路上左顾右盼,欣赏着这些名家画作。 远远看去,长廊中的女子走得不疾不徐,及地的裙裾随步轻拂,如云似雾,不经意间,倒把她自己走成了一幅画儿。 “啪嗒、啪嗒、啪嗒”。 将至转角时,一串轻快的脚步声倏然踏进苏音耳中,每一步都像踩着节拍器,有一种均匀恒定的美感。 她不由自主循声看了过去。 对面朝西那条走廊的路口,放着一只将及穹顶的艺术花瓶,此时,两个女孩子正在花瓶下站定,其中身量高挑的那个,赫然便是梅子青的助理——小艳。 苏音脚步微顿,转身从手包里翻出妆镜,佯作整理头发,实则透过镜子观察着对面的动静。 与小艳相向而立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目测不足一米五,包包头、蓬蓬裙,皮肤雪白,眼睛特别大,看上去可可爱爱的,甚是水灵。 不过,苏音首先注意到的,却是她背后那只明显分量不轻的超大双肩包。 这包都快赶上她人高了。 苏音有些好奇。 梅子青的助理跟个奇怪的小姑娘跑到宴会厅外面说话,这组合怎么看都有点怪。 只犹豫了两秒钟,苏音便决定做一回俗人,听个壁角先。 她微微凝神,对面的说话声便远远地飘了过来。 “……小七哇,你离开家快有一年了嗷?没想到,我钟离家最小的娃儿都出世了,真是一入江湖不知岁月啊……”包包头仰着脑袋看向小艳,口气大得吓死人。 苏音却被小助理的名字给惊艳到了。 钟离艳? 何其美好的名字? 音、字、意,无不蕴着华夏姓名之美。 复姓果然就是牛。 苏音啧啧称奇。 分明俗得不能再俗的一个“艳”字,加上钟离这个复姓,立马变得高大上起来,简直化腐朽为神奇。 便是走神了这么一小会儿,那边包包头已经说完了话,正拉开双肩包往外掏东西。 钟离艳很是弱气地半低着脑袋,声音特别小:“谢……谢谢老姨儿。” 哈? 苏音差点没惊掉下巴。 老、姨、儿! 包包头小姑娘居然是钟离燕的姨母? 东北银? 正文 第014章 满头黑线 , 此时,包包头已经生拉硬拽地从包里扯出个铁盒子来,相当豪气地往上一递:“给,跟你老姨儿还客气个啥。” 还真是东北银。 钟离艳弯着眼睛接过铁盒子,张口正想要说些什么,包包头爽快地一挥小手:“免,甭谢,你妈前头交代下来的,你老姨儿也不差这点儿东西。” 软萌的少女声线,硬是被她说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语毕,小姑娘忽然一转头,两道视线笔直地扫了过来。 几乎便在她转头的同时,沙发上的何晨直身而起,一米八朝上的身高,将那双亮晶晶但高度明显不够的大眼睛给挡在了知后。 好险。 苏音暗自擦了把冷汗。 刚才她忽然心生预警,便提前把何晨给叫了起来,正好遮住了包包头的视线。 其实,这完全就是多此一举。钟离艳认识何晨,包包头只要稍加打听,苏音的名字必会出现。 可架不住苏音心虚啊。 听壁角被人抓个正着,她下意识地就不想让那小姑娘看见自己,虽然明知这也是徒劳。 慢慢收起了化妆镜,苏音又开始整理披肩,给自己找个站着不动的理由,以使何晨继续替她挡枪。 而在做着这些的同时,她心中却在暗想: 这个包包头小姑娘,像是有点东西的样子。 之前那种极富韵律的脚步声就是她走出来的,此外,她似乎也察觉到了苏音透过镜子的窥视。 小姑娘不简单啊。 “是在外头坐一会儿,还是现在就进去?”见苏音磨磨蹭蹭地,何晨以为她不想进宴会厅,便问了一句。 苏音如梦方醒,忖度了片刻,便笑着道:“还是进去吧。我觉得大概再有半个小时也就差不多了,到时候咱们先找好位置,别让子青姐找咱们。” 梅子青还要与她共乘一车,友好地把她送回家,以彰显天马当家花旦对底层员工的关爱,这整个过程是有记者一路“偷拍”的。 做戏若不做足,那还演来做甚? 何晨简短地说了声“好”,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刘诗琪居然还没走。 此时她已经打完了电话,正斜倚在宴会厅的大门边啃着手指甲,眼神放空,没有焦距。 脸色比刚才还要白。 “她干嘛呢?”苏音也看见了刘诗琪,微觉惊讶。 这小姑娘一脸要死人的表情,挺漂亮的脸蛋都有点儿走形了,样子怪怕人的。 “不知道。”何晨摇了摇头,随后很绅士地轻扶着苏音的胳膊,将她拉到了自己的右侧。 这个位置刚好可以隔开看上去就不大对劲的刘诗琪。 苏音此时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了西侧长廊。 钟离艳和她老姨儿都不见了。 “走吧。”何晨说道,与苏音错开半步往前走,眼尾余光始终不离刘诗琪左右,两个人很快走到门边,将要进去的时候,苏音忽然觉出了一丝异样。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迟滞感,就像她的身边正漫起一圈水波,或是大风吹来形成的阻力,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清晰地感知到。 苏音飞快往旁扫了一眼。 水波或是大风的中心,刘诗琪正抱着胳膊站在那里,表情已经恢复了正常,看见苏音与何晨,她马上露出招牌式的甜笑:“苏姐姐好,晨哥好。” “嗯,你好。”苏音笑了笑,何晨冲她点了下头,两个人与她错身而过。 奇异的阻滞感消失了,就好像从未出现过。 苏音满腹狐疑,走出去十余步回头再看,见刘诗琪已经凑到了梅子青那一桌,正挤在几个小生与小花之间,满脸殷勤地说着些什么。 与其他人并没什么不同。 也许是错觉吧,就算不是错觉,此刻也不是寻根问底的好时机,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苏音很快放下了这件事,仍旧去了餐食区。 这里依旧很冷清,餐台边只有一个年轻的男服务生,苏音走过去时,那个服务生先是目露惊艳,随后便职业化地微笑了一下,弯腰致意。 苏音回了他一个笑,面色如常地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满头黑线。 字面意义上的。 直待行至长桌的另一侧,苏音才悄然回首,细细端详着服务生的脑门儿……上的黑线。 五根! 她数了好几遍,确定自己没看错。 服务生脑门儿上的黑线,足有五根。 此刻,这五根黑线列作梅花状,以服务生的脑瓜顶为圆心向上延伸,于两米左右处颜色逐渐淡化,直到完全透明。 二十一世纪也有这东西? 苏音很懵。 不是说建国后不许……哦,你说平行时空啊,那没事了。 可是,何以竟如此凑巧呢? 在另一个时空因黑线被人拿剑扎,晕倒回归,结果这还没到二十四小时呢,黑线便又出现了。 向碟子里拣了根冰原蟹脚,苏音不着痕迹观察着那个服务生,很快便发现,现代版的黑线与古代版不大一样。 首先是颜色。 古代版的黑线颜色很正,黑黢黢地,像是墨染的一般;而现代版则是很深的灰色,乍看像是黑色,细看还是有区别的。 其次是长度。 古代版最长也就一米左右,现代版却翻倍了。 第三,被黑线污染者的数量。 古代被污染的人很多,苏音估摸着小方县差不多人手一根了;而现代版至少就眼前所见,只有这个服务生一人被污染。 而这最后一条,也最为怪异。 若苏音没记错的话,小方县被污染者的脑袋上大多都只有一根黑线,唯苏音自己是个例外;可是,眼前这服务生却搞出个五雷轰顶,也就只比苏音少了十一、二根而已。 这代表着什么呢? 苏音凝眉沉思,忽地心头一动。 “泠——” 虚空中恍然有弦音响起,轻细有若风铃,仿佛还带着几分愉悦、几分期盼。 苏音福至心灵,瞬间开启了内视。 五色海上星雾流转,速度比往常快了很多,琴弦也跟着振动不已,未几时,海上忽有巨浪腾空,浪花与星雾渐渐汇聚成一团白色的云气,“呼”地一下冲向了苏音。 “铮——” 阔远的宏音震荡着耳鼓,蒙住双眼的白雾,渐渐幻化成了一枚银亮的餐叉。 苏音垂下眼眸。 一团莹白温润的光芒,正在她的指间环绕。 那光芒只有掌心大小,望去如星辰织就的轻纱,璀璨明亮,一如琴筑时所见。 正文 第015章 被艳压的苏音 苏音抬头看向四周。 何晨就站在两步开外,表情很正常,不像是受到惊吓的样子。 显然,他并没看见苏音手上那团一点也不低调的星雾。 苏音无声地呼了口气。 她之前的猜测果然是正确的,黑线与白芒这种根本不科学的东西,普通人是看不见的,这也让她对自己接下来的行动又多了几分信心。 至少不必去跟人解释什么了。 稍作思考后,苏音便侧过身子,假装去倒饮料,暗中抬起拿餐叉的手,向服务生的方向轻轻一挥—— 想象中弦光应声而去的酷炫情况并未出现。 温润的白芒仍旧绕着她指尖打转儿,像是在玩,很亲昵的样子。 怎么没动静? 苏音诧异,迟疑了片刻,再挥了一下手。 白芒依然如故。 是力道不够还是方法有误? 苏音索性加大幅度,又用力地挥了两下。 还是没啥反应。 她于是又改挥为招并提升了速度。 然并卵。 那白芒就像粘胶一般,怎样都无法脱手而去。 屡试皆败,苏音不由发起狠来,索性丢下餐叉,一连串儿地弹、挠、转、掐、捏、勾…… “小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年轻的服务生走了过来。 苏音:“……” 戏有点儿过了哈。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她,主要是宫斗戏演太多,偶尔角色附体,难免失控。 说来也真是奇了怪了。 分明这白芒在古代时厉害至极,那般牛气轰轰的剑气都是一绞就碎,何以到了现代就没了反应?果然还是建国后不许…… 七字真言尚未念完,指端白芒忽然毫无征兆地向前一涌,竟是一下子涨大了十倍有余,直接将服务生的脑袋给裹了进去。 我去! 苏音吓了一大跳。 这是要吃人还是干啥? “铮、铮!” 琴声再度响起,不同于以往的是,这一次是连续的两声。 随着弦音,星雾中陡然飞起一道鹤影,素羽星翅、白首雪足,双翼掠过五色海面,激起滔天巨浪,浪花在半空中又如急雨般坠落,白鹤凌空昂首,发出了“唳、唳”两声啼鸣。 这清亮的鹤唳与弦音衔接,五色海上顿时云雾奔腾,大雨倾盆而下,白鹤展翅凌空,巍然不动,大有“天地之间唯我独尊”的气势。 不知何故,这啼鸣与琴声竟让苏音的灵魂深处传来了一阵战栗,身体某处似乎还响起微弱的脆响,“波”地一声,似草叶破土,又如雏鸟出壳。 再一回神,指间白雾乍涌还收,须臾再无踪影,服务生好端端站在苏音面前,脑门儿上一干二净啥都没有——当然头发还是有的,发量还不少。 黑线不见了。 苏音盯着他看了两秒,确定那东西已经祛除干净了。而诡异的是,这一次她并没听见瘆人的惨嚎。 至于黑线是化掉了还是碎掉了或是怎样,抱歉,雾太浓,她没看清。 此时,识海中的白鹤亦化作万千光点,散入星雾弥漫的琴弦,笔直的弦体随即一弯,刹那间,皎皎清辉如月,映照着五色海面。 琴弦上星光像是变得明亮了,弦体也仿佛凝实了那么一丝丝。 一种愉悦满足的感觉瞬间漫上心头,苏音下意识张开了口: “嗝——” 不可名状之声瞬间回荡在餐桌四周。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与此同时,女洗手间的某个隔间里,钟离艳在马桶边蹲成一团,神情肃穆,对着手中一只小罗盘念念有词: “阴阳逆顺妙难穷,二至还向一九宫。开!” 那罗盘乃是青铜所制,看着像是有年头了,虽然保养得颇为精细,却也抹不去岁月留下的痕迹。 钟离艳很宝贝地捧着它,脸上满是期待。 然而,罗盘上的指针却是纹丝不动。 “诶,怎么会这样?明明刚才还有能量波动的呢,怎么一下子就没了?” 她慢慢地转动着罗盘。 布满划痕的水晶盘面下,三根指针安静地指向正北,依旧毫无动静。 “为什么呢?这不可能啊,半分钟前不都还在的嘛……”钟离艳小声叨叨着,换了个方向继续蹲墙角。 蓦地,罗盘背面亮起一团淡黄色的光芒,在半空中飞快聚成一个“反”字,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她右腕系着的木珠手链里。 这个过程非常快,钟离艳一无所觉,兀自捧着罗盘喃喃自语: “……到底怎么回事呢?我追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点线索,还跟老姨儿把罗祖借来了,怎么就忽然不见了……” 空荡荡的洗手间里,女孩子的声音弱小、可怜而又无助。 ………………………… 当天下午,《云仙录》开机仪式的通稿全面铺开,不到半小时便冲上热搜并占据榜首位置,跟在它下面的是一系列诸如: “周振麟绅士手”、“周振麟把剪彩绸花带回家讨好口彩”、“周振麟贝壳紫衬衫”、“周振麟中分发型”、“梅子青古风粉面桃花妆”之类的热搜。 如此滚动播放了一下午,到了晚上,“《云仙录》霸榜热搜”又成了新的热搜,继续霸榜。 而在诸多相关新闻中,一条“梅子青和十九年前小弥真扮演者同品牌项链”的热搜,让苏音的大头照也百年难得一遇地现身于华夏最大的网络社交平台——微特。 当然了,“十八线女星艳压当红花旦”这种小说桥段,是不可能发生在现实中的。 这才是正常操作。 如果不幸这事儿当真发生了,那便表明情况很不正常,事件中的人物若不小心应对,翻车都是轻的,身败名裂亦非罕有。 苏音很幸运,她的正常值维持在了正常水平。 所以,她与梅子青的那张合照也是被稳稳艳压且压得毫无悬念地。毕竟,两张脸同样经过了修图师PS,并无厚此薄彼之分,是故照片下连置疑的人都没有,最高赞的几条评论分别是: 看见--花开:“啊啊啊我家青青美如画,抱走~~” 青青子矜持的我很爱你:“梅子青也太好看了吧(比心,比心,比心)” 爱喝奶茶EG不要椰肉:“xjj就是仙女本仙啦,期待林梦潇(玫瑰、玫瑰、玫瑰)” 林梦潇是《云仙录》女主角的名字。 正文 第016章 精心打造的妆容 , 与苏音相关的评论也不是没有,拉到最后能看见零星的几条,画风基本是酱婶儿的: “u1s1,梅子青确实好看,苏音变大妈就算了,有抬头纹就算了,脸怎么那么僵?术后反应?” “我的小弥真再也回不去了(允悲)” “.gif” “右边元气满满美少女,左边@撒玛尔罕のご蘇音ミ颜值欠费已停机。” “岁月不饶人美人迟暮让人感慨@撒玛尔罕のご蘇音ミ,大量潮鞋两双及以上包邮……” 前面那些评论也就罢了,最后一条苏音就有点儿不大乐意。 你卖个鞋还带艾特人的,几个意思啊? 至于那个中二的“撒玛尔罕のご蘇音ミ”,这确实是苏音的大号,是她十七岁拍《那时花开》之前,应片方要求申请的。 结果谁也没想到,电视剧口碑收视双狂扑,主演苏音更是招来全网黑。 彼时的苏音年轻气盛,直接下场与网友开撕,骂战整整持续了十天,最终以苏音删光所有微特,自我炸号了事。 从那以后,这个号便一直处在有事烧纸的状态,十来年没发过一条消息,等同于空号。若非《云仙录》大热,这个号也不会被万能的网友发现。 总之,在看了那张大头合影后,人们对苏音的印象泰半停留在“抬头纹”、“脸僵”、“中年大妈”这些,别的就没了。 而反观梅子青,在苏音的衬托下,她的脸小得只有巴掌大,五官由是越显精致,皮肤晶莹剔透、细嫩如瓷,胶原蛋白满满,少女感十足。 所以说,这世上哪里有什么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颜呢? 就算真有,给你化上个特别死板、特别浓重的妆,再挑个最显老显丑的光线,在你表情最难看最古怪的那个瞬间按下快门,这死角不就来了? 一如苏音的大妈照。 在与梅子青合影时,她脸上那个由梅子青化妆团队“精心打造”的妆容还在。 那确实也是很“精心”了,深咖色厚涂眼影、珐琅西金玫瑰口红、闪钻眼线,皆是西洋今春流行色,尤其是那个深了三个色号的“沙滩蜜粉”,效果十分卓著,完美打造出了夜店女郎的特质。 而梅子青的妆发造型则是走的中式仿古风小清新路线,强调皮肤的剔透感,妆容自然不夸张,将梅子青的优点展现得淋漓尽致。 两相比较,苏大妈必然落败。 而这其实也符合一般定义下的实际情况。 因为,梅子青在度婶儿上的年龄只有二十五,比苏音年轻了四岁,粉嫩年轻不是应该的么? 虽然她俩其实同年。 但是,万事以度婶儿为大,不接受反驳。 接下来数日,随着《云仙录》热度不断升级,一波又一波的炒作也接踵而至,话题也从电影本身向着其他层面扩散,苏音这个即将合约到期的c签艺人也尽情地发挥余热,为炒热话题贡献了一份力量。 在她的帮助下,梅子青“人美心善”的人设总算立起来了,其近几年所做的公益事业也在这段时间浮出水面,风评前所未有地好。 至于不久前还甚嚣尘上的霸凌传闻,它们就如同圣光照耀下无所遁形的肮脏雪水,一夜之间便蒸发得无影无踪。 此外,经由苏音之事,天马影业宅心仁厚、保护旗下艺人的好口碑也出了圈,企业形象非常正能量,其上市后的表现预计也会相当出彩。 这些圈里圈外的喧嚣,苏音能接的自然会接,接不住的,何晨便替她挡了。 一个靠谱的经纪人于任何艺人而言皆是福气,如今苏音看他也越发顺眼,深感自己当初英明神武,没有一时冲动要求换人。 热闹之余,苏音的修仙大计亦按部就班地进行。 每个清晨与夜晚、每一点空余的时间,都被她用来细细感悟识海中的那根白弦,而她也逐渐发现,操控它其实并不难。 只要苏音能够将自己调整到一种微妙的、介乎情绪与意志之间的、且有着强烈的行动意愿的状态下,她便能够控制白弦……的一小部分。 除此之外,苏音还托关系买到了一张五弦琴,闲暇时便会练习。 只是,抚琴对白弦并无影响,无论苏音弹得好或坏、入神与否,识海中始终波澜不兴,星雾亦如往常。 苏音猜测,这可能与环境有关。 二十一世纪的钢铁丛林,终不及杏花小院、竹桥烟雨的古代风物。 但她亦不曾放弃,仍旧时常练习不辍,甚至还下载了超高清人体解剖图与中医穴位图,对照着进行内循环修练,至于效果么…… 反正内视的时候除了五色识海,她啥也看不见,而以意念牵引星雾游走全身时,也是想到哪就是哪,体感亦只有微凉与针刺两种,诸如拓宽筋脉之巨痛、冲开窍穴之堵塞、气血鼓涌之膨胀等等感觉,她一概皆无。 就很简单。 简单到像修了个假仙。 时间在渐暖的春风中滑向二月下旬,在此期间,苏音曾数度回天马总部,却没再碰见小花刘诗琪。 何晨后来告诉她,刘诗琪接了一部小制作网剧,去辽城拍片去了,估计要到下半年才能回来。 至于那种神秘的黑线,也仿佛销声匿迹了一般,再不曾现身。 不过,就算见到了黑线,苏音现在也不怵了。她对白弦的运用又熟练了不少,操控度提升到了将近百分之五十,偶尔灵光乍现,还能将白弦抽出几丝来进行精细化运用。 这无疑令人欣喜,足以抵消突如其来的电影延迟开机的消息所带来的焦虑。 这件事的起因便在顶流小生周振麟身上。 就在二月末的时候,网上突然疯传周振麟受了伤,还有娱记po了张周振麟全副武装进医院的模糊偷拍照。 两天后,兖州郡卫视官方号突然发了条微特,证实周振麟确实是在拍广告时伤到了腿,电视台对此深感遗憾。同时,电视台也感谢他的无私奉献,不收取分文为残障人士拍摄公益广告,且亲身参与危险镜头的拍摄,其敬业精神值得称赞。 正文 第017章 一通操作 这条微特发出后不到半天便火速升天,周振麟的粉丝在底下或赞“小海好善良”,或哭“小海受伤了怎么不说好心疼”。 “小海”是周振麟的粉丝对他的昵称,因他的微特ID就叫做“喜欢下着雨的海振麟”,所以粉丝们便以之为名。这个昵称还经官方粉丝后援会认证,在微特设置了超话,日活量相当惊人。 当晚,周振麟便以个人名义发布了回应,证明此事属实,并谦虚地表示这是他应该做的。此外,因短期内无法进组拍摄《云仙录》,他不想耽误影片的进度,他表示如果剧组想换角,他愿意无条件退出。 这条微特发出后仅十分钟,便一举冲上了热搜榜首且高居不下,底下的粉丝齐刷刷哭成一片,满屏都是“小海不要走”。 由于瓜太大,微特服务器被瞬间挤爆,导致大批用户无法登录,半个小时后才恢复正常,微特官号下面是吃瓜群众整齐划一的“垃圾”队列。 《云仙录》官方号很快便粉墨登场,发微特说“好演员值得等待”,表示片方绝不会更换男主,“我们期待着与你碰撞出耀眼的火花”。 其后,电影总导演钱朗转发这条微特并艾特了几位主创,还发了三个加油的表情。 再往后,梅子青、柳嫣然、卓越、钱书鸿等一众天马与群星的明星也纷纷下场转发,梅子青还额外写了一段充满感情的话: “喜欢下着雨的海振麟我等你,等着和你一起飞上云端、共踏仙途(仙女棒、比心)#《云仙录》将于今春正式开拍#” 这条微特不仅得到了梅子青粉丝的热捧,周振麟官方后援会也拉着一票粉丝跑到下面表示感谢,两家粉丝相亲相爱,微特下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苏音在修仙间隙吃完了整块瓜,期间并未加入转发点赞的行列,何晨倒是提过两次,见她毫无兴致,便也没再坚持。 他向来就不是老妈子型的经纪人,点到即止才是他的风格。 苏音其实也不是在故作清高,而是吧……她年满十八岁时换领了成人身份证,身份证号码亦有所变动,若要重新登录微特,需要进行二次实名认证。 这其实一点不麻烦,可苏音就是没了从前那种轧闹猛、拼命钻营的劲头,而是丝毫不想沾这个热闹。 或许,某种程度而言,这也可以称之为一种“无为”吧。 懒到无所作为。 虽不及于道,然修炼久了,近乎道矣。 人世间的纷扰总是来了又去,帝都春意渐浓,街头巷陌新绿初绽,早樱也开了,风过时,落英缤纷,为这座肃穆的城市平添了一段柔情。 三月中旬,《云仙录》剧组终于正式进驻新安影视基地,开始进行部分拍摄工作。 说起来,新安影视城距帝都倒是不远,也就两百公里,来回只要半天时间。 那里原先就是个小县城,城里有条老街,保留了不少古代建筑,帝都电影厂便常在这里取景。久而久之,新安县的名声便打响了,前来取景游览的人也越来越多。 当地政府看准商机,投资兴建了各种设施,拉动经济,吸引了周边的村镇也跟着加入,最后滚雪球似地越搞越大,形成了今天的规模,围绕其周边更有一系列如森林公园、前朝古城等旅游项目,近几年很是热门。 其实,华夏最大的影视城并不在新安,且它也有着这样那样的不足,但其优势也同样明显,那就是紧靠着华夏国的心脏。 帝都是全国文化艺术中心,国内排得上号的文娱产业基本上都将总公司建在这里,至不济也要设置个办事处,而知名的艺人、演员们也大多在帝都置了产,新安影视基地的优势便就此凸显了出来,日均接待剧组量远超国内平均值。 托了在帝都有房的福,苏音这回也算近水楼台,不用大包小包千里迢迢赶剧组,她也乐得轻装简从。 出发当天,她只带了个小皮箱便慢悠悠晃到了楼下,让前来接她的何晨吃了一惊。 “只有这一件行李?”轻松地将小皮箱塞进后座,他转头看向苏音,面带询问:“确定?” “对,就这么多。”苏音答得很肯定,唇角微微弯着,笑容干净得像雨后的天空。 她确实没什么要带的。 一来是现在不怎么需要化妆,从皮肤到五官都比她巅峰时期好了太多,所以,这回她只带了简单的彩妆和一支面霜。 其次,她现在已经开始向寒暑不惧的方向进化,穿啥都没差,因此只带了几件换洗衣物、一身出席必要场合穿着的礼服(以备不时之需)和一双搭配好的鞋,便足够了。 至于洗漱用品,酒店里有现成的,带上两条毛巾即可,再加上若干需用的杂物,一个小行李箱都没塞满。 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苏音一面扣安全带,一面笑着说道:“我的车送去年检了,要不然我就自己开车过去,都不用麻烦何经纪的。就算有什么忘了,开车来回也很方便。” 她的全部戏分只有两场,台词不超过五句,如果导演不磨戏的话,苏音完全可以做到当天来回。 “钱导很严格的。”何晨显然听懂了苏音的言外之意,说话时表情有些严肃。 钱朗拍戏是出了名的慢,有时候一场戏能拍上半个月,反反复复地磨。最著名的一次是,为了等一场合适的“牛毛细雨”,他让整个剧组停摆三个月,投资方都快跪下来求他了。 不过,慢工出细活,钱朗执导的片子质量都很高,细节、画面、配乐、台词,无不臻于完美,以致于时常让人忘记电影本身,只记住了他鲜明的个人风格。 这也招致了一些人的诟病,说他“个人痕迹太重,吃了编剧吃演员”。 但是,瑕不掩瑜,纵使是最挑剔的评论家,也无法否认钱朗是个好导演。 “自己开车不安全,有事电话我,我来。”启动车子之前,何晨又补充了一句。 看起来,只有等到苏音的戏份全部杀青,他才能真正放下心来。 正文 第018章 挂名 , “何经纪你人真好,谢谢你。”苏音真心诚意地表达了谢意。 坦白说她还挺感动的。 何晨虽然冷淡了点,但该担的责任他却是一点不落,苏音觉得他已经远超合格线了。 可惜她很快便要离开天马,完美映画已经递过话,可以按原待遇与她签约,她觉得自己多半也就那一个去处了。 也不知那边安排的经纪人会不会这么省心。 何晨没说话,两眼直视前方启动了车子,视线忽地一凝,面色亦随之微变。 “诶,怎么有警车?”苏音也发现了前面的异样。 便在她说话时,两辆警车闪着警灯开了过来,与他们擦肩而过。 “这是出了什么事?有人打架吗?”苏音不住回头张望。 说起来,华夏国治安之好那是全世界有目共睹的,而帝都治安就更不用说了。 苏音买下的这套新城小区现房,便位于高科技产业园附近,周边环境很好,虽然离主城区远了点,却也是高档社区,物业管理相当严格,苏音还是第一次看见有警车开进来。 “这两辆车分属帝都总署和北郡总署。刑事警车。”何晨的声音不高,两个眼睛一直盯着后视镜。 “啊?两边的刑事警车都来了?”苏音吃了一惊,旋即便意识到,他没说错。 她如今的动态记忆远超常人,那两辆警车的车牌号确实属地不同。 可是,何晨怎么看出这是刑事警车而非普通片儿警的车?莫非他有这方面的经历? 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抑下了开口相询的冲动,苏音笑了笑:“那这就应该不是打架那种小案子了,不然不可能出动两个地方的刑警。” “应该是。”说完这三个字,何晨便打转方便盘,车子驶出小区大门,拐上了主干道。 苏音便在此时转首看去,恰好看见警车停在了她所住单元正对面的那幢楼前,一个穿着黑色长风衣的高个男子走到警车边,弯下腰向车中的人说着什么。 这个画面很快便被重重楼宇遮掩住了。 半个小时后,苏音坐上了剧组派来接学生群演的大巴车。 何晨今天日程很紧,只能送她到这里,这也是早几天就说好了的。 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苏音便将行李箱放在了座位旁边。 导演助理刚才还在抱怨,说现在好多学校放春假的时间提前了,导致不少学生是从外地赶来的,这一趟也就只能接上二十来号人,明天还得跑一趟。 需要说明的是,这些学生群演基本出自各大艺校,包括华戏、帝影、魔都青艺、金艺等等,每一个都是选角导演亲自挑选的,外形条件都很不错。 毕竟这电影讲的就是神仙打架,如果颜值不达标,那就不是神仙打架,而是社会人士聚众斗殴了。 没一会儿,各院校的学生便陆陆续续上了车,满车的俊男美女,引得路人纷纷观望。 导演助理看着人差不多了,便先将日程表分发了下来,苏音只扫了一眼与自己相关的部分,便将之搁在了一旁。 “钱导不来么?”后排车厢传来一个男生的说话声,吐字清晰、气息饱满,一听就是受过正规台词训练的。 “钱导现在还在外景地取景,我们这组是副导演负责的,这上头都写着了。”导演助理回道。 苏音依着车窗,望着窗外疏疏落落的行道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她早前便听到传闻,说是钱朗筹拍的一部文艺片面临资金断流的风险,于是,艺术家向金钱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同意挂名《云仙录》总导演。 整部影片中,钱朗亲自执导的只有最重要的那几场戏,余者皆交予副导演完成,直到最后剪片他才会再度出马,盯完剪辑全程。 这也是资方对他最大的期待。 事实上,如果全片都由钱朗执导,资方可能还会担心,万一他老人家把黄花菜给拖凉了,投进去的钱就得打水漂。 而现在,一个拿名换钱,一个以钱置名,大家合作共赢,自然是皆大欢喜。 “那钱导什么时候来呢?”后座男孩继续发问,看来是钱朗的铁粉,大有不见偶像不罢休的意思。 导演助理还挺有耐心的,认认真真地回答他道:“按照日程,钱导会在六月初拍完外景的大部分镜头,然后回来影视城完成剩下的戏。” 他咳嗽了一下,强调重点:“这是日程上写的啊,初步的日程就是这么定的,但是,如果有什么不可抗的原因,也可能会有变化。” 车厢里安静了下来。 众所周知,钱导喜欢拖进度。 紧接着,导助便又扯起了外景地的事儿,把话题给岔开了。 这次的外景地,钱朗选在了华夏国的大西北。 那里古迹众多,平原辽阔,有着“史诗般的壮美,能够充分展现原著所描述的上古仙侠时代的韵味”。 这是钱朗的原话。 他同时还表示,这一次他想要回归电影的初衷,尽可能进行实景拍摄,减少后期电脑特效,以使整部电影呈现出“粗砺的、带有原始蛮荒气息的质感”。 也正因此,他才会亲自率队前往西北选景,并将就地完成几段外景重头戏的拍摄,如果时间来得及,他还会继续向着北方挺进,选择最优外景地。 苏音觉着,这应该是他身为一位名导后的执著了,到底这片子也是挂了他的名,他再不爱惜羽毛,也绝不想搞出一部烂片来。 “这样啊——”后座男孩的声音低低地,显得很失望。 苏音却没什么感觉。 一部影视作品分a、b两组同时推进,这种事情并不鲜见。有些讲究的剧组会在片尾分别标注,让观众一目了然。《云仙录》片方当然不会这么干,资方也绝对不会允许他们这么干,虽然他们实际上就是这样操作的。 说起来,钱导还算敬业,至少对得起他的出场费。有些名导真就是只挂个名儿,具体拍摄则完全交给底下的副导演,而票房分成却少不了他这一头。 正文 第019章 青山艺校的学生们 这情形导致了影视圈的一种怪现象: 同一个导演的作品,水平却是忽高忽低,就像是一条连续的抛物线,让观众难以捉摸、难以对其有一个统一的评价。而观众进电影院看他的电影亦如上睹桌,好坏全看运气。 “哎,你们看新闻了吗?梅子青这几天也要来影视基地了。” “啊真的啊?我好喜欢她的,哈哈哈这波不亏了。” “对的呢,到时候拍个照片发朋友圈。” “你在想桃子吃吗?片场不许拍照,你忘啦?” 几个金艺的女生凑在一起说小话,轻快的笑声令沉闷的车厢也活跃了起来。 苏音戴上耳机,打开度婶儿刷到娱乐新闻,果然找到了这条消息,发布方还是天马影业。 看来是真的。 随手划掉这条新闻,想了想,她鬼使神差地在输入框输入了“新城小区+空格+案件”。 按下搜索按钮后,底下跳出来一大堆楼盘广告,余者也都和苏音今日所见毫无关联。 斟酌了片刻后,她将输入内容又改为“北郡、案件、帝都、新城小区”,最后加上了今天的日期。 刷新后的内容依旧以广告为主,不过,拉到下面却有一条昨天的北郡新闻,标题是: “突发:首府市中心CBD金融大厦有女子坠楼,警方已介入调查”。 苏音点开这条新闻,发现里面的内容非常少,除标明了事发时间与地点外,只有一句与死者的身份有关: “据悉,死者户口居住地在帝都,现于北郡某金融公司工作。” 看着这行字,苏音心头微微一动。 开进小区的那两辆警车,好像与这条新闻也能对得上。 不知为什么,苏音想起了公寓对面1201的那个女白领。 自从开机酒会之后,苏音便再也没见过她。而刚才警车最后停靠的位置,恰巧便在那幢楼前。 这是巧合?抑或两者间的确存在着某种关联? “好了,人到齐了,开车吧。”导演助理站在车头的位置大声宣布着,打断了苏音的思绪。 她掠了掠鬓发,将手机收了起来。 还是等回去后再打听吧,苏音对所在小区大妈的侦察能力还是很有信心的,如果真是1201出了事,大妈们一定会议论的。 将此事丢开,苏音从行李箱里拿出一方小颈枕垫在了颈后。 这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正好可以用来修仙,反正车上睡觉的人大把,不虞被人打扰。 然而,苏音显然低估了艺术院校学子们的热情,她这里将将闭上眼睛,尚未进入内视,肩膀上便被人轻拍了一记: “同学,哪个学校的?” 随着话声,苏音面前现出了一张灿烂的笑脸,眉目舒展、鼻梁高挺,面容极为英俊,有一种这个时代罕见的阳光般的张扬明亮。 这张脸绝对是偶像级的。 “加个飞信呗。”帅气男生冲苏音晃了晃手机。 后座处传来一阵哄笑,苏音瞥了一眼,哄笑的男生与眼前小帅哥一样,衣服上都别着魔都青山艺校的校徽。 她眯了眯眼。 小孩子家家的,搭讪的姿势倒是挺老道,那个笑也像是对着镜子练过的,不多不少刚好露八颗牙,牙还挺白。 欣赏了一会白牙帅哥的笑脸,苏音歪嘴一乐:“我出道十九年了,你叫我同学?” 小帅哥愣住了,两秒后,一声“卧槽”脱口而出:“阿……阿姨?” 后座先是一静,随后便爆发出一阵大笑,白牙小男生顿时红了脸。 苏音懒得理他,挥了挥手。 在搭讪界向来无往而不利的小帅哥一时竟为她气势所夺,“哎”了一嗓子,乖乖缩了回去。 哄笑声再度响起,音量虽不大,却也造成了一定的范围攻击。 有一、两个华戏女生露出了不屑的神情。 各大艺校也是有鄙视链的,华戏、帝影、金艺、青艺及其他,以上排名有先后。 苏音不再管他们,倚窗闭目,开启内视,忖度片刻后,便试着分出了一缕精神力,留意周遭的情况。 两分钟后,她倏然张眸,回头望去。 白牙小男生才探出半个脑袋,脸上的笑容尚未完全展开,迎头便撞进了一双凛冽的眼眸中。 他整个人一瞬间似是被什么击中,呆滞了一秒后,便不敢再与苏音对视,飞快回到了座位中。 比上次缩得更快了。 青山艺校的男生们又哄笑了起来,还有人吹起了口哨: “秒怂啊大侠!” “大侠吃瘪,值得庆贺。” “就知道你搞不定。” 白牙男生如同失了魂似地呆坐在那里,半天没吱声。 取笑了一会儿后,男生们也渐渐也发现他有点不对,与他同坐的的卷发男生便拿胳膊肘拐了他一下,笑劝道:“别啊,这就萎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开玩笑的嘛。” 白牙男生仍旧一脸地失神,卷发男生这才发现,这位搭讪高人、少女杀手,此时居然浑身都在发抖,跟打摆子似地。 “卧槽李雨轩你别吓我啊,你这是干嘛啊?”卷发男生吓了一跳,声音都拔高了:“哪儿不舒服啊这是?发烧了?” “啊?怎么回事?” “谁带药了?” “我有泡腾片。” 一直悄悄关注着这里的几名青艺女生秒速凑了过去,一阵嘘寒问暖。 看得出,高大英俊的李雨轩虽然有点花心,人气却相当不低。 也许是泡腾片起了作用,又或许是同学间的友爱温暖了人心。总之,十分钟后,李同学重又变回一条好汉,嘻嘻哈哈地与同学说笑起来,至于刚才搭讪苏音之事,他像是完全忘记了。 青艺的学生们不约而同地以为,他是因为连续两次遭拒,面子上挂不住,便索性假装这事儿没发生。 年轻的学子们还很单纯,也没有人拿这件事给李雨轩难堪,更没人脑抽到再去打扰苏音这个明显不愿被打扰的人。 虽然多多少少对她生出了几分好奇。 但是,单纯不等于无礼,年轻更不等同于厚脸皮。 相反的,年轻人大多脸皮薄、容易害羞,如李雨轩这种大胆到当众搭讪的才是另类。 于是,这段小插曲便也风平浪静地过去了,车厢中重又恢复了安静。 正文 第020章 一句话,九个字 , 苏音仰靠在座椅上,双目微阖,对身后的一切恍若未闻。 她真不是故意的。 李雨轩靠近的那一刻,她正以意念分出些许星雾于眼耳口鼻各处游走,结果由于业务还比较生疏,操控不够精准,那一回头的时机便没把握好,星雾正巧入眼,这一眼看过去…… 李同学实惨,应该是被吓到了。 苏音颇有些过意不去。 这星雾连剑气都能绞碎,每每转入眼底时,苏音自己亦觉双目湛凉,隐隐有锐意刺痛,拿这种眼神看普通人,约莫等同于发动了一次精神攻击。 好在苏音本就没有恶意,李同学可能也是个心大的,恢复得很快,此时神完气足、满面红光,至少就苏音的感知而言,他应该是无事了,说不定还会额外有点儿别的什么。 至于这别的什么到底是什么,苏音亦无从得知,只是隐约有这样的感觉而已。 这件事也提醒了苏音,修炼时应尽量避开公共场合,以免累及无辜。 接下来一路无话,大巴车于当天中午抵达影视城,各人入驻片方安排的酒店,导助宣布原地休整两天,以等待其他群演到位。 其实,剧组真正在等的是副导演。 传闻这位副导演才华卓著,此前曾在多部小众文艺片中担任编导,在圈内颇有名气,如今正在某高等艺术院校兼课,前不久组织学生去外郡采风去了,过几天才能到。 看这风格,这位副导演与钱朗一定关系不错。 可惜苏音一直在剧圈儿的最底层打转,电影圈于她而言高端了些,她够不着,了解的也有限,也就比吃瓜群众多了那么一丁点而已。 之后的两天,苏音沉迷于修仙,顺便“不小心”听到了好些八卦,其中最劲爆的一条是关于周振麟的。 据说,他根本就不是拍公益广告受的伤,而是在豪宅开轰趴时喝醉了酒,自己从桌子上往下跳,结果不慎扭伤了脚,还把眼角给划伤了,有破相的危险。 此事还有辅证。 前段时间,确有狗仔拍到一个疑似周振麟的人现身于机场,而在那个时间段里,恰好有一趟航班是从新罗飞华夏的。 新罗的整容业领先全球,这一点人所共知。 虽然只是小道消息,但苏音却倾向于这才是真相,因为之前种种微操实在太过精妙了,若说背后没有推手及提前写好的台本,事件的走向绝不可能如此和谐、如此理想化。 入住酒店的第三天,梅子青的保姆车开进了影视城,当天晚些时候,苏音便拿到了最新的剧本。 她被删了一场戏。 台词也从五句减到只有一句。 一句台词,九个字。 “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就酱。 这是男主叶凡青梅竹马的小初恋——苍山派门主膝下独女蒋月儿——移情别恋后,当面向叶凡提出分手时说的。 蒋月儿这负心渣女(书粉评价),便是苏音饰演的角色。 女七号。 在原著中,这段剧情还是前期的一个小高潮,主旋律退婚流,单章评论数超过两千。 不过,电影版《云仙录》却是大幅精减了苍山派相关内容,开篇便是叶凡逃出被灭门的苍山派并误入魔道,而有关苍山派的剧情则是以回忆、惊梦等闪回画面出现。 这其中,便包括苏音仅存的这场分手戏,整场戏的内容如下: 蒋月儿叫来叶凡宣布分手,叶凡质问为什么,月儿姑娘便轻描淡写地回了那句九字台词。其后,男三号——也就是蒋月儿眼瞎喜欢上的本片中级boss、苍山派灭门主使者、女主角林梦潇的党兄——林玄泰——会上去补个刀,对叶凡说: “师兄,请你成全我们,我们是真心的。” 月儿姑娘欣然回首,深情凝望新欢,结束。 因本场戏以叶凡为第一视角代入,所以扮演男主的周振麟无须与苏音搭戏,男三号的戏份亦可单独完成,苏音只需一个人对着镜头念完九字台词,扭头做凝望状,即可杀青。 至于另一场相对重要的哭戏,新剧本里已经没有了。 苏音拿着剧本找到了导演助理。 她是修仙、是与世无争,可临时减戏也太不合规矩了,她好好一个女七,硬是把她的戏份减得比特约还少,她于情于理都该出个声,哪怕走个过场呢,毕竟她身后还有个天马。 导演助理显然早有所料,赔着笑脸给苏音解释:“对不起啊苏音,实在是抱歉,你看这事儿突然的,我也是刚知道。我先前帮您问过编剧了,编剧说这是没办法的事儿。 苍山派灭门那场是重头戏,钱导那边正在拍,你的那场也是写灭门的,这两边儿不就重复了是不是?咱不是要赶进度么,所以能减则减,请你多多理解哈。” 苏音一脸地似笑非笑:“马老师不是跟着钱导去外景地了么?他有时间改我的戏?” 本片编剧马向阳是华夏国最著名的编剧之一,与钱朗合作多年,二人称得上是铁杆搭配,把他加进来也是钱朗答应挂名的条件之一。 片方对此自是欢迎的。 有资深大编剧坐镇,《云仙录》这排面儿更大不是? 所以苏音就想不通了,马向阳这么个顶级金牌大编剧,有那时间和闲心改她这小透明的戏码?光是钱朗那磨剧本的劲头就够他喝一壶了好不好? 一听苏音的问话,导演助理果然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支支吾吾地说道:“额……这不是马老师改的戏,马老师忙,管不上咱们这块儿,这是那个……那个崔……崔……” “哦她啊,我知道了。”苏音秒懂,笑着打断了他。 就说是谁那么闲得慌呢,原来崔雨童啊,这她就明白了。 崔雨童,著名新锐编剧,梅子青私人专属。 听说,去年拍某部都市剧时,崔大编剧便跟着梅子青进了组,一出手就把女二的戏给砍到只剩一半儿。 因那部剧天马投了不少钱,剧组看在金主的份儿上便也睁一眼闭一眼,任由梅子青猛给自己加戏。而那部剧的女二,正是完美映画力捧的徐黛真。 正文 第021章 一棵葱的自觉 , 徐黛真是完美映画的当家花旦,年轻貌美,人气相当不低。若非她在微特中内涵梅子青,“梅戏霸”的名头也不会传开,其霸凌工作人同的传闻更不会发酵到险些引爆全网的程度。 当然,柳嫣然在背后的推波助澜,也是原因之一。 说起来,苏音还真得感谢这两位,如果没有她们,她这十八线哪里能进《云仙录》剧组? 可是,梅子青现在又在犯什么病?减她苏音的戏做甚?就不怕别人拿这事说嘴么? 念及此,苏音便很想笑。 费劲巴拉把她弄进剧组、帮拉赞助,通稿一车一车地往外撒,搞得比亲姐妹还亲,结果反手把亲姐妹给摁地上踩。 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么? 要不要这么戏剧性? 咱就不能活得简单点儿? 苏音简直不知道说啥才好。 果然的,抓马的人生不需要解释,人家从台前演到幕后,分分钟给你搞出矛盾冲突来,一辈子都在戏里。 就当还人情吧。 苏音如是想着。 她这角色本来就是梅子青替她硬要来的,如今戏份缩水,苏音怨天怨地,也怨不得梅子青半个字。 说到底,这份人情实实在在,里头夹着的是非苏音也心知肚明,她不能只拿好处、不落是非,那她也太把自己当个土豆儿了。 身为一棵葱,那就要有葱的自觉。人家给了你好处再伸手讨不能说是回报的回报,一点儿不过分。 苏音整个人都通透了。 “既然是崔编剧改的戏,那我还是相信她的专业眼光的,成了,我听从剧组安排,就这样儿吧。”苏音没再为难导演助理,笑眯眯地走了。 事抛身外,半点不萦于怀。 看着那道纤细的背影在几树半开的梨花下若隐若现,导演助理反倒愣了半天。 这就完了? 他都做好拉架的准备了,还预拨了胡丽娜的电话,万一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还得请动天马七字姐亲自出面。 结果,就这? 还好他年纪轻,不怕闪坏了老腰。 抓了抓自个儿的头发,导演助理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着苏音的背影,越看越觉得: 仙! 特仙! 说走就走、毫不拖泥带水,这股子洒脱劲儿,还真有那么几分仙气儿。 不都说这个前童星演技很烂么? 如今看来,这似乎也不能说是烂,只能说入戏太早了点儿,这还没开拍呢,就把自个儿当成真仙了。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导演助理长叹一声,背着手、摇着头,一脸轻松地走了。 了却剧组麻烦事,他当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苏音若是知道他的想法,约莫会翘起大拇指赞一句“您老圣明”。 她确实是在修仙不假。 一双神眼看傻白牙小帅哥,出场自带星雾特效且挥手间就能甩出三根儿来,已经熟练掌握了精准攻击的技巧。 真仙没跑儿了。 接下来数日,梅子青十分安静,未再生事。 由此亦可知,她就是看准了苏音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于是拿来撒个无名火。而在其他人面前,她的好形象却是维护得相当完美,人设并未崩塌。 至少目前为止是如此的。 五天后,千呼万唤的副导演终于大架光临,整个剧组也立刻投入到了紧锣密鼓的筹备工作中。 副导演雷厉风行,当天下午便搭好了影棚,而苏音也接到了正式通告,她的戏被安排在了第一场。 翌日清晨五点,她准时坐进了公用化妆间。 妆师小赵拎着化妆箱走进来时,便见镜子里一张美人儿的笑脸,十分眼熟。 “小赵,又见面了。”苏音向着镜中的她笑了笑,打了声招呼。 小赵这才认出她来,“哎哟”了一声就扑到镜子跟前,推着转椅把苏音转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眼中写满了惊艳赞叹。 苏音有点小得意的。 别的不说,咱这皮肤那可是杠杠地。 “你干嘛了你?打针了?”小赵恨不得拿显微镜来照,说着话就动上了手,左掰右扯地细细端详: “不对,我上个月才见过你,打针恢复得没这么快。嗯,东北大拉皮儿肯定也不是,微整的话……这效果也太好了,没听说你去新罗啊……哎哟喂这滑的哟,估计蚊子都站不住脚。” 小赵“啧啧”连声,苏音却一巴掌拍开她的手:“喂,你摸脸就摸脸,掀衣服是闹哪样?” “我这是找刀口。”小赵振振有词,两手一叉腰:“你可以不尊重我的医学本科文凭,但你不可以藐视我资深妆师的专业素养。我判定你这是非自然力量的干预。” “还不兴我返老还童了?要不然你倒是告诉我,你找着刀口了么?”苏音同样理直气壮。 小赵一呆,旋即苦下了脸:“木有刀口。” 说完了,眼珠转了转,忽然拉起苏音的手,声音甜得倒牙:“亲爱的,透个消息呗,在哪家做的护理呀?改天我也去搞一波。” “这是我身家性命,你也好意思问?”苏音飞了一个白眼,说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答案。 上回被胡丽娜旁敲侧击了一顿,她好半天才咂么出味儿来,于是给自己想好了这个万能回复。 毕竟,演员这张脸就是饭辙,饭碗则关乎生死大事,这话直指核心,再往下问就有点不识相了。 果然,听了苏音所言,小赵立刻嬉皮笑脸地推了她一把说了句“讨厌”,却是不再追根究底了。 久在圈中混的,谁都不傻,自然懂得进退。 因为来得早,没人跟苏音抢化妆师,小赵便拿出专业妆师的水准,认认真真替苏音做好了造型。 等全部收拾完毕,她在苏音后背拍了一下,笑道:“妥了。” 苏音左右照了照。 美。 比她进来之前至少美了三分,而且还特别显嫩。 “赵老师水平见长啊。”苏音真心实意地夸了一句。 平心而论,小赵的技术确实很不错,有化腐朽为神奇之能,可惜缺了点儿机会,化了几年的妆,始终徘徊在群演与女配之间,无法更进一步。 正文 第022章 这一刹如烟花 , 听了苏音之言,小赵倒是没居功,笑嘻嘻冲她一拱手:“你底子好,本座这儿三成功力都没用到。” 说着又冲她挤眼:“再说了,你这不是老牛吃嫩草么?我不把你扮嫩点儿,也配不上对儿啊。” 周振麟比苏音小了整整七岁,若苏音饰演的月儿姑娘不够美、不够嫩,又怎么可能让男主念念不忘? 而在原著中,男主亦是因蒋月儿身死、师门被灭才致使性情大变,不慎误入魔门,直到历经百转千回,方领悟了修仙的真谛,得证大道。 某种程度而言,蒋月儿这个角色是推动剧情的关键。 “赵老师可真会说笑。”苏音笑着摇了摇头。 小赵和梅子青不大对付,方才那番话明着说苏音,暗地里在说谁,大家心中有数。 又与小赵商业互吹了几句,苏音便适时匿了。 小赵负责的妆面不少,已经有人在后面排队了。 去找服装师换好了戏服,苏音提溜着保温杯在片场逛了一圈,便找了个不碍事的地儿猫着。 春风温软,拂过她身上的粉罗裳与白纱裙,发髻间烟紫的花串儿坠着玻璃珠,风一吹,珠链子打在耳垂上,微微地凉。 她拧开保温杯,“吸溜——”,嘬了一口八二年的枸杞水,十分惬意。 桃花打了好些骨朵,梨树上仍有未谢的残花,有风无风,浅白的花瓣都会打着旋儿飘下来,落上裙摆。 苏音抬起头,眯眼看花儿。 她喜欢这样的时刻。 灯光、喧哗、嘈杂,搭布景的、换灯组的、找道具的,脚步声来来去去,场记拿着pad指点江山,摄影机摇臂“吱吱嘎嘎”地响着。 然后,会有那么一瞬,打板声“啪”地响了起来。 于是,一切归于寂静,只有摄影机滑过轨道的细碎声响,装扮奇异的人们念着同样奇异的台词,欢喜、悲痛、哭喊或沉默,更多时候,人们在镜头之外百无聊赖、无所事事,熬过那漫长的等待的时光。 每逢那时,苏音便觉得,自己是在戏中的,可又像是置身事外,那些在摄影机前表演着的人们与她既有关、又无关,那种奇异的错乱感令一切都显得光怪陆离,如同夜幕中注定湮灭、却依旧执著于绚烂的烟花。 苏音喜欢的,便是这一刹。 “铃——” 阳光筛过枝叶,仿若透明的蝶扑在脸上,暖暖地,是世间最温柔的抚触。 苏音唇角微弯。 识海之上,素白的琴弦轻轻颤动,几点星光散开,追逐细碎的浪花。 “哗啷——” 风吹过树梢,满树花叶轻摇,裙畔的落英被吹了起来,在风中起起落落,如若起舞。 “铃——铃——铃——” 冰弦振起,琴声轻柔,浪花卷得高了,有一些溅上弦身,暖洋洋的雾漫过来,温柔地、亲昵地,牵着苏音,一同浸入了海底…… “钟导来啦。” “钟导好。” “钟导早。” 打招呼的声音迢递而来,苏音像是踩着声音的台阶,拾级而上,踏出了海面。 转过视线,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正望着她。 包包头?! 手一滑,保温杯险些落地,还好苏音及时反应过来,枸杞水只洒了一小半儿。 “你好,苏音是吧?我是副导演钟慧。” 包包头脚踩八厘米鱼嘴高跟鞋,大步流星走了过来,气势迫人。 苏音身为演员的神经立刻开始跃动。 起身、伸手、嘴角向上翘起三十五度、眼睛微微张大然后下弯,手眼身法步一气呵成,前后用不到两秒,她脸上的笑容便达到了峰值,甜美、亲切且热情。 当然你也可以用假笑一语带过。 “钟导好。”她的手被包包头握了一下。 异乎寻常地有力。 “很抱歉没提前和你见一面,杂事儿太多了。”包包头嗓门儿透亮,中气十足,显得相当干练。 苏音这才发现,她今天没梳包包头,而是一头时尚的栗色泡面头,身穿黑色短款皮衣,同色九分烟管裤,再加上鱼嘴高跟鞋的提拉效果,身高远超一六零,气场高达两米八。 “你的形象比我想的更好些。”钟慧摸着下巴,审视地打量着苏音,过了片刻,举手做了个手势:“转一圈儿给我看看。” 苏音下意识照着做了。 眼前的包包……呃,不对,钟慧,钟副导,完全颠覆了她此前的印象,成熟而又专业,苏音到现在还有点转不过来。 “侧身,五十度,转头看我。”包包头下达了新的指令。 苏音摸不准这五十度是黑还是灰,只能放慢转圈儿的速度,直到包包头举手示意,方才停下。 随后,包包头便从旁边导助的手里拿过笔和纸,飞快地写写画画起来。 凭借五点零钛合金……咳咳超强视力……的加持,苏音轻而易举地看到,钟慧正在画现场示意图。 笔触简练、线条准确,三两下便勾勒出了大致的线条,接着便是一连串的数字与标注。 原来是在画灯组分布图,苏音很快便看明白了。 果然,飞快画好了图,钟慧便开始下达指令,灯光师一路小跑加大跨,被她指挥得团团转,脚底都快冒烟了。 看着她指挥若定的模样,苏音渐渐开始相信,钟慧确实是导演。 如今再回想,她能够出现在《云仙录》开机酒会上,便已经是最好的解释了。 还有,她自称姓钟,是不是把钟离这个复姓给简化了?而这又是否表明,钟离艳其实是随了母姓? “钟导,这灯是不是用得太多了?” 灯光师站在梯子上问了一嗓子。 那是个年约四旬的瘦高男人,一双手格外粗大,苏音觉得他挺眼熟的,应该之前在别的剧组见过。 “灯确实多了点儿,不过咱这场戏一镜到底,机位没变化,演员走位也很简单,可以借鉴外面影楼拍静态画面的打光,他们有时候出来的片子效果挺好的……第七组往后再移一个身位,第一组往右……” 轻快地跨过满地乱麻似的电缆,钟慧扬声指挥几个大助调整灯组,又跑到梯子旁边,抬起头与灯光师商量着什么。 正文 第023章 位移派对位移派 “……电影本就是光影的艺术,光线对影片的呈现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它所能够包含与表达的,也往往超出镜头本身……” “……可以说,它是镜头与画面的外延,丰富、隽永、余味悠长,无声胜有声,所以,师傅打好了光,咱这戏就……” 钟慧的说话声隐约飘进苏音耳中,极富于节奏感。 一如她的脚步声。 灯光师很快被说服了。 苏音表示相当惊讶。 这种文艺腔十足的空泛论调,在片场通常是比较受鄙视的,而钟慧居然就靠这个说服了“灯爷”,也算是天赋异禀了。 二十分钟后,一切准备就绪,苏音也放下了保温杯,正要往预定的位置走,身后忽然有人唤了一声“苏音”。 她回头看去。 长身玉立的贵公子宽袍缓袖、步履携风,含笑向她走来。 “哇,冯俊豪诶。” “好帅!” 几个饰演丫鬟的小女生登时两眼放光,一脸地花痴。 来人正是片中男三号林玄泰的扮演者——群星旗下小生——冯俊豪。 “哎,你……你来啦。”苏音怔了一秒才说出话来,舌头有点打结,险些忘了该如何打招呼。 太让人意外了。 她是真没想到,冯俊豪居然会出现在这里,且还上好了妆、造好了型,显然是要与自己配戏。 这人何时变得如此积极了? 记得上次参加由他主演的那部剧时,他同时轧了三部戏在身上,真人几乎没怎么出现,大部分镜头都由替角儿完成,近景和大特写则是摄制组去他工作室补拍的。 今天他表现得如此积极向上,苏音着实有点儿不习惯。 说起来,冯俊豪也算是准一线了。 五年前,他凭借一部古装剧迅速蹿红,顺利拿到了群星娱乐的S签,坐上了一线小生的宝座。 可惜他后来的发展却颇为不顺,接拍的几部影视作品要么停播、要么中途搁浅、要么口碑不佳。 星途多舛,这本身就已经够堵心的,去年周振麟又横空出世,一下子就把冯俊豪给挤到了旁边。 眼下,群星正在全力推周振麟,资源也全部倾斜给了他一个人,在当红炸子鸡的万丈光芒下,各路小生纷纷退避,冯俊豪这个曾经的一线也变成了准一线。 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咖位有所降低,冯俊豪也还是很有知名度的,今天这场戏他来不来也无关大局,偏他还就来了。 “苏苏姐,好久不见。”冯俊豪姿态潇洒地抽出腰间折扇,手腕转动耍了个扇花,再“唰”一声打开扇子轻摇了两下,侧身回首,向苏音温颜一笑。 一旁的小女生激动得都快尖叫了,眼睛里全是星星。 旁的不说,卖相那还是很不错的,在苏音看来,周振麟可能还不及他。 可惜,观众缘这东西就是玄学,完全没有道理可讲,有些人分明长得也就那样,演技也一般,可人家就是能红,红到发紫。 而另一些人哪怕各方面条件好到出奇,可就愣是像扶不起的阿斗一样,死也捧不红,黑呢又黑得不够彻底,爆啥料都只能打水漂,观众不买账、吃瓜群众也不爱往那凑。 只能说没那个命。 “上回咱俩没搭成戏,今天可以补上了。”冯俊豪笑看着苏音,语声低柔,丝毫没有大明星的架子。 演挺好。 苏音自不会塌了他的台面,很是配合地感慨了一句:“是啊,上回一起拍戏还是一年多前呢。” 那部剧彻底扑了。 也不知是不是他们两个倒霉蛋气运加持,那部戏扑得非常惨,收视垫底不说,冯俊豪还收获了人生第一批“粉转黑”,用替角儿的事也传遍了全网,群星光撤热搜就忙乎了好几天。 老实说,这也不能完全归罪于他。 那部剧原本就是圈钱恰饭的,编剧瞎写、导演胡拍、演员乱演,整个一草台班儿,就算来俩影帝也拉不回来,冯俊豪这种演技有待提升、名气还不小的年轻演员,那还不可劲儿地放飞自我? “苏音、冯俊豪,你们可以过去了。”钟慧的声音响了起来。 二人闻言,立时表情归正,快步走入指定的位置,苏音眼望斜前方,做出神状;冯俊豪则专注地看着她,一脸深情。 虽然情绪各有不同,可镜头前二人的表情却高度近似,一看就是老“位移派”了,堪称“五官的程式化位移”教科书式表达,就连眼睛半虚半睁时的夹角都差不多。 这种眼神,你在它前面放块石头就是出神、放个与之有感情线的人物那就是深情、放本书或字画就是沉思,若是换成棺材板儿或是死人,那就是妥妥儿的悲伤。 很万能的。 情绪不够、表情来凑;表情不足、眼神虚无。 “位移派”是一种非常轻松的表演形式,门徒众多、遍布华夏,你值得拥有。 此时,在这两位“位移派”高手的身旁,是一株与他们同样真假掺半的桃花树,树后一角乌檐、半幅青墙,古韵十足。 只要一开拍,旁边便会有机械装置洒下的花雨,营造出一种桃花漫天飞舞的恋爱氛围。 导助拿着对讲机询问各处,转身朝钟慧比了个“OK”的手势,场记随后拿着板子走到了镜头前。 一切准备就绪,可以开拍了。 钟慧坐在导演椅上,目注前方影棚,片刻后,又低头望向监视器里的那一双璧人,高高举起了右手。 满场皆寂。 然而,预想中的那一声“Action”却迟迟不曾响起,导演举起的手,亦像是定格在了半空。 足足一分钟。 苏音与冯俊豪保持着刚才的状态,也长达一分钟。 虽然演技烂,好歹他们也是职业演员,导演不说话,他们便不能动。 当然,大牌除外。 “豪哥,麻烦你过来一下。”一分钟后,钟慧终于开了口,却并非下令开拍,而是让冯俊豪先行退出镜头。 四周紧绷的氛围立刻放松了下来,几个分管道具的男工作人员趁机走到角落,扎堆抽烟,女工作人员则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闲聊。 正文 第024章 你跟古琴比较搭 副导演显然是要说戏,而根据以往的经验,这一说戏那就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搞定了,没准儿拖到下午都拍不完。 冯俊豪向苏音丢了个“搞不懂”的眼风,折扇一转,大袖飘飘地走了过去。 “钟导,怎么了?”在钟慧面前站定后,他面露淡笑,说话时还欠了欠身,颇有大家公子的作派。 书中的林家也算是修仙大族,虽然后来家道中落,但底子还是有的,且林玄泰本身亦是惊才绝艳的人物,冯俊豪对这个人物画像便是风流洒脱那一挂的。 这也是他对剧中人物的理解。 “没什么,让我看看你。”钟慧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冯俊豪的表现,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一会,复又转头望向苏音,沉吟片刻后,提着嗓门儿喊:“化妆和服装过来一下。” 助理妆师和服装师一溜小跑着过去了。 钟慧与她们低声交谈了几句,抬起头向苏音笑了笑:“苏音,你去把造型换了。” 苏音当然不可能有异议,很快便跟着他们下去了。 待她换好造型出来时,冯俊豪已然不见了踪影。 “他的那部分戏已经拍完,就先回去了。”似乎是看出了苏音的疑惑,导助在旁边小声解释道。 苏音点了点头。 挺奇怪的,却也正常。 导演是广角度的,自有其考量,如果钟慧觉得分开拍好,那便分开拍。 “钟导让你先过去给她看看。”导演助理提醒苏音。 苏音“哦”了一声,提着裙角往导演那边走。 钟慧应该早便看见她了,视线一直随她的步履而移动,亮晶晶的大眼睛比之前更显明亮,像两簇燃烧着的火苗。 苏音心里多少有些没底,走到钟慧面前后,便按照标准的古装剧女子站立的姿势,拢袖而立。 钟慧凝视了她好一会儿,忽然伸臂向旁一指:“月儿姑娘,请抚琴。” 琴? 苏音心里打了个突。 识海中,白弦忽有所感,星雾微漾,复又归于寂然。 “钟导换布景了,给你找了个道具古琴。”万能的导助此时又凑了过来,继续充当讲解员的角色。 苏音松了口气,回身顾视,便见桃花树下果然多了一方青石、一张玄漆琴。 除此之外,人工花雨装置不见了,几组灯也调换了位置,摄影机下安了轨道,机位也比方才多了一个。 工程量相当不小。 冯俊豪那场戏拍得是有多快? “我觉得你的形象气质跟古琴比较搭,所以就让他们给你加了个道具。”钟慧语出惊人。 苏音笑着点了点头,没说话。 连这都能看出来,包包头果然不简单。 “我重新写了个分镜,和之前的不太一样,刚才我也给马老师打电话说了,马老师说可以按这个来。”钟慧又道,随后递给苏音一张纸,上面是手写的几行字。 标准的小学生字体。 苏音深深觉得,钟慧整个人就是长在反差萌点上的。 “蒋月儿是苍山派蒋门主的独生爱女、掌上明珠,从小就备受疼宠,在很多人的眼里,她应该是天真任性、甜美娇俏的。” 钟慧的声音响了起来,如歌咏一般悠长舒缓的语声,让苏音再度想起了她那带着奇特韵律感的脚步声。 “然而,只要对书中情节稍加解析,我们就会知道,这些浅层的东西,或许并不能真正代表蒋月儿其人。” 钟慧像是在给学生授课,眼望前方影棚,并不去看任何人。 “钟导说的对,我刷了三遍原著,蒋月儿这个人物虽然着墨不多,其实还挺复杂的,而且我也没觉得她有多渣,读者对她有点误解。” 导演助理像是找到了知音,一脸赞同地接过话头,说话声都比往常有力了许多。 钟慧没接茬,只掉过头来看向他,唇边挂着笑,显然是在等他的下文。 导助立刻来了劲头,继续说道:“蒋月儿和叶凡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还有了口头婚约,感情还是蛮深厚的,如果她真是个软妹子,应该不会表现得那么利落。 可后来她却是说分手就分手,把叶凡的念想断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事后也没搞藕断丝连那一套,在我看来她把这段感情处理得还挺到位。所以我就觉得吧,蒋月儿的本性其实不坏,就是手段有点……有点残酷。” 他最后的语气并不是太确定,显然对这个人物还没吃透。 “我们的理解差不多。”钟慧点头表示赞同:“书中仅有两处关于蒋月儿心理活动的描写,其中一处写道‘凡哥哥要是天资再好一点,爹爹应该会更欢喜的罢’。” 钟慧的语速渐渐放缓,吟诵般的声音里,似带着几许怅惘: “这段心理活动并不能孤立地来看,而是要结合当时的情境。蒋门主受伤不愈,身体越见衰弱,书中写他‘撑不了几年’,几位峰主又各怀心思,苍山派表面看来一片繁荣,实际上已是风雨飘摇。 蒋月儿选在这个时候与废柴叶凡分手,转向天资过人的林玄泰。你们觉得,这真的仅仅只是小姑娘的移情别恋么?” 清越的语声被风拂远,远处梨树下有落花飞起。 是因风起?是随声落? 苏音瞬也不瞬地看着钟慧。 她此际所言,几乎就是在帮苏音做蒋月儿的人物小传,而更奇异的是,钟慧那吟唱般的说话声,竟引得苏音识海微澜,星雾亦仿佛有所触动。 唯有白弦,清冷如昔,高悬于海面。 “在我看来,天真只是月儿的表相,她骨子里是冷静且骄傲的。她或许爱着废柴叶凡,但这份爱并不足以抵消她身上背负的东西。 又或许,正是因为深爱着叶凡,她才会选择离开他,将今后有可能遇到风险一肩担下。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从头到尾没爱过任何人,她对自己、对苍山派、对所有人,就只有‘责任’二字。” 歌咏般的声音在此顿住,钟慧终于转过视线,向两旁扫了一圈。 一个长相清丽的华戏女生犹豫了片刻,举起手轻声道:“钟导,这会不会有点过度解读了?” 正文 第025章 忽有所悟 “过度解读总比没有解读要好。”钟慧看着那个女生,语气很温和:“单薄的人物是立不起来的,在这种有原著的作品中,有些笔墨不多的小人物,如果我们不去深挖,那表演起来就会没底气,会显得很空。” 她停顿了片刻,忽然弯了弯大眼睛:“在文艺评论中,我们常能看到评论某演员的表演是‘照本宣科’,可是,如果连这个‘本’都没有了,那表演又成了什么呢?空中楼阁?还是悬浮快车?” 这有趣的比喻让周围响起一片笑声。 钟慧笑着环视众人:“所以我认为,演员对角色的深度挖掘是很有必要的,只有先拿到了这个‘本’,才算是踏上表演的第一个台阶,至于之后的领悟,那就要看演员个人了。” 清丽女生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钟慧此时又继续说道: “其实我们可以换个角度来看。如果连这个‘本’都没有,拿到角色大概弄一弄就上去就演,那么演员传达给观众的就不是一个独特的、活生生的人物,而是模板。好人一个模板、坏人一个模板,演张三演李四都没差,那才是表演的灾难。” 言至此,钟慧看向一旁的苏音,明眸中含着期许,就像老师在启发学生:“蒋月儿姑娘,我现在想问问你,你对这场戏又是怎么看的呢?” 看着她那双带笑的大眼睛,一瞬间,苏音恍若被武林高手真气灌顶打通了任督二脉,头脑竟是无比地清明,想也不想便开口说道: “我觉得蒋月儿……不,是我,我和叶凡分手这场戏,不仅代表着一段感情的结束,更应该是人生的一次……一次……一次蜕变。” 一瞬间,忽有万千感慨涌上胸臆,令苏音生出一种强烈的、想要倾诉的愿望。 她回首望向青石上的玄漆琴,轻轻拂了拂衣袖。 极自然的一个动作,仿佛这青裳素裙、大袖宽袍,她已然穿了百年、千年,如此地服贴,与她这个人浑若一体。 “分手前,我是苍山派门主膝下独女;分手后,我……就是门主。”她说道。 微凉的语声在风中渐远。 那声音既是她,却也不是她。 这感觉其实并不陌生。 异界的小道姑苏音,与二十一世纪中青年演员苏音,曾令她就中徘徊良久。 而此刻,三言两语,似有明悟。 五色海上白弦轻动,弦身似乎舒展了开来,细微的弦音如若风吟。 “好。”钟慧满意地点了点头。 蒋月儿人物小传,完成。 果然孺子可教。 “那么,请。”她从导演椅上站起来,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郑重的语声,动作亦然,似是眼前女子并非十八线小透明演员苏音,而是真正的苍山派未来门主——蒋月儿。 “有劳。”苏音还了一礼。 屈膝侧身,行的却是古礼。 礼罢,她转身走向既定的位置。 有风来,青袖鼓荡、白裙翻卷,每一步皆如踏云。 这个瞬间,苏音被一种极其微妙的、似是而非的感觉拢住,那攀袖而来的风,仿若来自另一个时空。 所有人的视线不由自主追随着苏音。 缓步行至青石前,她屈膝坐下,手按琴弦。 杏花吹雪、烟雨如酥,双飞的燕子剪过梁前。 此世与彼端,过去或现在……梦如何?真又如何? “铮——” 阔远的弦音悠然响起,五色海上流光飞舞,渐渐现出木琴朴拙的轮廓,琴上一弦如月、星雾漫涌。 片场安静得落针可闻。 桃花树下,白裙青裳的少女貌若明月、神同秋水,衣袂在风里拂动。 这才是仙门女子该有的样子。 所有人几乎同时这样想道。 人家是修仙,不仙又怎么成?而刚才蒋月儿的造型实在是…… 忒俗! LOW到爆了好不好? 那种邻家女孩式的装束,古装影视剧里一抓一大把,完全没有辨识度嘛。 而现在的这个造型,把那些零碎都去掉了,反倒怎么说呢,很有感觉。 钟副导水平相当可以啊,不仅全局把控得宜,还把个十八线位移派也给调教得会演戏了。 不少人目露钦佩之色,还有人缓缓掏出了手机,随即感受到了保安大哥关爱的眼神,又默默地把手机收了回去。 保密协议了解一下? 当然,家中有矿的请随意。 “Action!” 打板声“啪”地响起,满场安静。 苏音的手指触上了琴弦。 没有琴声。 道具古琴是发不出声音来的,毕竟,它只是一件道具。 然而,识海之中,指落,弦动。 空渺的弦音随指尖而起,在苏音的灵魂深处久久回旋,她的每一记拂揉、每一次弹拨,皆应在那根白弦之上。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抚琴”。 连绵清响中,苏音动作滞了滞,仿似被人打断。 剧本的这一处写着,叶凡出现了,质问蒋月儿为什么分手。 留出对方问话的空档,苏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并没有看向那个打断她的人。 低眉理了理衣袖,蒋月儿站起身来,仰首看着树上的桃花,良久后,终是转身望向来人,幽幽凤眸如笼烟雾,所有情绪尽被掩去。 她拂了一下衣袖,缓缓说道: “过去了,就让它过去罢。” 清寂的语声,似冷月照山巅。 两个机位的摄影机“哒哒哒”地转动着,记录下了这一段画面。 识海中,透明的琴身渐渐隐去,回荡在苏音灵魂深处的余音,亦就此渺然。 她像是不忍再多看一眼那个她爱着的、抑或从来都不曾爱过的男子,慢慢地转过身,仰头望住盛开的桃花,纤细的身影如一座雕塑,凝固在了画面中。 或者,也永远凝固在了叶凡的心里。 半分钟后,导演助理终于从失神的状态下清醒了过来,低头看了一眼剧本,抬手便要给苏音打手势。 依照剧本,蒋月儿这时应该扭头看向镜头的另一侧,与站在那个方向的林玄泰深情对视,这场戏才算完成。 然而,不知是不是苏音入戏太深,直到现在她都没往预定的位置看,这与剧本不符,如果换作往常,这戏就得先卡了再说。 正文 第026章 妖精的尾巴? 导助很犹豫。 虽说该卡,可这场戏实在太隽永、太有仙气了,若中途卡掉再来,则那种感觉可能便难再续,导助生怕钟慧叫出那一声“cut”来,于是便想在镜头外悄悄给苏音一个提示。 却不料,他胳膊才抬起一半儿,一只有力的小手便按住了他。 导演助理扭过头,便见一双凶巴巴的大眼睛正对他怒目而视。 他吓了一跳。 钟慧捏着食指与拇指在嘴边做了个缝拉链的动作,又遥指着苏音脑袋上方的位置,使劲儿朝他打眼色。 导演助理一脸懵,扭头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了过去,旋即睁大眼睛,一声“卧槽”好悬没出口,还好捂住了嘴。 钟慧此时已经站了起来,充满威胁地环视了一遍四周,又用口型比出了“都不许动”这四字,同时不住往苏音头顶的方向看。 大家也都纷纷看了过去。 然后,集体石化。 三秒钟后,片场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这一回,就连入戏的苏音也回了魂。 啥情况? 导演不喊停也就罢了,这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导演都不管的?说好的现场收音呢? 她以眼尾余光向旁看去,便见一个扮作丫鬟的小群演正仰着脑袋,两眼冒星星地看向桃树侧上方的位置。 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苏音不由自主地一扭头。 嚯,好大的尾巴! “松鼠耶!” 终于有人憋不住了,哈着气说了一句。 还真是松鼠。 黛瓦之上,一只松鼠把自个儿的尾巴垫在屁股下头,像人类一样地坐着,正在那儿看戏呢。 小家伙身子长不足一尺,垂下来的尾巴却足有身体的六、七倍大还不止,毛茸茸地,让人很有一撸的**。 如果它不是呆头呆脑地坐着不动,苏音会以为这是只狐狸。 松鼠有这么大的尾巴? 再仔细看,这货连毛色都有点像狐狸,通体浅棕近黄,尾巴尖儿上的一小撮毛颜色最浅,像是朝阳洒下的金晖,却又比那更明亮些,长长地拖在屋檐底下,被青砖墙这么一衬,十分耀眼。 是只漂亮的小凶许。 苏音歪头打量着它,它也直挺挺地瞪着苏音,样子有点呆,刚才还甩来甩去的大尾巴,这时候绷得笔直。 这货不知道怕人的? 苏音想着,眼睛里也快要冒星星了。 真的好可爱啊。 “拍下来了么?” 镜头之外,钟慧已是一脸地紧张。 自从苏音转头去看松鼠时起,她的心就提起来了,生怕松鼠跑了,好在并没有,她便压低声音问导助。 如此灵气且鲜活的画面,她拍了几年戏还是头一回遇见,实在很想将它保留下来。 说起来也奇怪,在开拍之前,那个屋檐分明还是空的,也不知道这松鼠什么时候便冒了出来,等到钟慧发现的时候,它就坐在桃花树旁的檐角上看戏,底下这么多的人,它像是没瞧见。 导助这时非常兴奋,正拉回去看拍好的镜头呢,一面声音很轻地道:“拍到了,我看看,嗯,苏音才坐在琴边上,这小东西就跳过来了。” 钟慧也看见了。 小松鼠是从屋脊的另一面跳出来的,苏音“抚琴”的时候,它便坐在檐角那里,垫在屁股下的大尾巴一晃一晃地,又舒服、又惬意,好像连眼睛都给闭上了。 “好悠闲啊。”导演助理羡慕地感叹道。 古檐卧松鼠,桃花映青墙,这画面怎么看都像一首田园诗,“复得返自然”的那种,现代人最吃这一套了。 钟慧不语,亮晶晶的大眼睛紧盯着监视器,渐渐地,面上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讶然。 “呀,快看——” 一名艺校女生突地轻叫起来,惊醒了沉思中的钟慧,她举目望向影棚,眼神陡然变得莫测。 苏音不知何时走到了屋檐下,离松鼠的尾巴尖儿只有一掌之距,而小松鼠居然还是一动不动。 钟慧倏地心有所感,抬腕看了看手表。 陶瓷外壳的古风腕表,造型颇为典雅,表盘上画着几片竹叶,十二个阿拉伯数字皆以中文代替。 然而奇怪的是,那中文并非十二个时辰,而是“黄、大、簇、夷”等字样,在表盘正中三枚指针转轴的位置,则有一个篆字的“宫”字,而在十二点、三点、六点、九点这四个地方偏下的位置,则依次写着商、角、徵、羽。 此时,手表秒针青竹式的箭头正指在“蕤”字上,箭尖青光微闪,共计三次,旋即“刷”地转到“夷”的位置,同样闪了三下。 钟慧的眼睛越瞪越大。 先定阴阳,再明其身。这律相分明便是…… 她猛地抬头看着小松鼠,呼吸瞬间急促起来。 桃花树下,苏音正慢慢踮起脚尖儿。 “铃——铃——” 空灵的弦音响起,识海中泛着柔波,时而卷起几点星雾。 越是靠近小松鼠,那弦音便越是灵动,欢喜、轻盈、安抚、好奇,还有着难以言说的亲近。 “…………危…………” 一个战战兢兢声音突然毫无征兆地传了过来。 苏音一怔。 恍惚间,弦音渐低,苏音陡然惊觉,刚才那个“危”字其实并不是声音,而更像是一种……一种意念或神念之类的玩意儿。 谁在说话……呃,不对,谁在思考……咳好像更不对了,这满场子的人又不都是傻子……呸,傻子也是会思考的。 苏音都快把自己搞糊涂了。 “…………危…………” 战战兢兢的意念再度挤进了她的脑海,比上一次更清晰了些,能听出来是个男人,年纪居然似乎还不小。 这是哪位大叔在害怕呢? 苏音很想要回头瞧个新鲜,可她的本能却又告诉她,眼前这只才更重要。 难不成这意念居然是…… 苏音隐隐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 小松鼠仍旧呆坐着,浑身的毛根根竖起,炸成了一个毛团子,那双黑豆子似的眼睛里,渐渐地竟流露出了一丝乞怜之意,眼角还渗出了两小颗水珠子。 这是……哭了? 给吓的? “…………危…………” 中年大叔颤抖的意念,第三次飘进了苏音的神识。 刹时间,三观尽碎、一地鸡毛。 手边的小……中年……松鼠,它再也不萌了。 正文 第027章补拍的安排 一时间,苏音不知该失望还是该震惊,抑或给出点别的反应,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反应才算正常。 思绪正乱着,眼前忽地闪过一道黄影,毛茸茸的尾巴尖儿几乎擦着苏音的鼻子甩了甩,“刷”一下就不见了。 “哎呀,跑掉了。” “好可爱啊,想rua。” “萌出血了。” 女孩子们惋惜的叹息声此起彼伏。 “OK,可以了。”钟慧终于发话了。 场中顿时一片喘大气的声音。 刚才一直屏息静气地,现在总算能把气喘匀了,所有人都如释重负,紧接着大家便又开始热烈地讨论起来,话题百分之九十都是关于那只松鼠的,其中得到多数人赞同的说法是: 这只松鼠应该是从旁边森林公园那边跑过来的。 新安森林公园离影视基地不到十公里,园区风景优美,自然资源丰富,去年冬天还有人拍到过野生的红腹锦鸡。那条视频上传到微特后,全国人民都跑去森林公园打卡,据说因为人太多,公园索道不堪重负,最近正在检修。 “等拍完了,咱们也去森林公园玩玩,说不定还能碰见这只小凶许呢。” “好呀好呀,我刚查了下,这边有免费的接驳车直达森林公园的,一个小时一班。” “我也去我也去,来帝都这么久我还没逛过那森林公园呢,那只小凶许那么灵气,要是能拍到发朋友圈就好啦。” 艺校女生七嘴八舌地说着话,苏音嘴角直抽。 小、凶、许? 你们对中年大叔松鼠精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油腻鼠精要一只不? “苏姐,钟导叫你。”导演助理颠颠地跑了过来,满脸笑开了花。 刚才那场戏完成度极高,他对苏音的观感也改变了。 苏音拢回思绪,暂时将注意力放在片场,与导助同去找钟慧。 钟慧这时候正在打电话,见他们来了,笑着做了个“稍等”的手势,走到一旁继续通话。 “……南边儿才闹出事来,你那边就也有动静了,最近真是不太平啊。”电话那头的女声听不出年岁,音调极温婉,语气却显得颇为忧虑。 钟慧一面注视着周遭来去的工作人员,一面快速而低声地道:“三姐,这次不一样的。虽然波动非常轻微,却是在蕤宾和夷则各振了三次。” “什么?”温婉女声似极吃惊,声音都提高了几分,旋即又转作低低的呢喃:“这世上,果真有这样的律相么?” “是啊,我也没想到。”钟慧说道,神情中既有忧虑,又隐着一丝兴奋:“一开始我以为错了律,来回确认了好几遍,确实没错儿。后来……” 钟慧的声音几如耳语:“……后来,那只松鼠一离开,波动便停止了。” 电话那端限入了短暂的沉默,几秒钟后,温婉的女声才又响了起来:“是在新安森林公园那一带吗?” “初步范围锁定在那里。”钟慧答得很谨慎。 那个温婉女子笑了一声,很轻灵,犹如少女:“我刚才接到了一个消息,宗政家的小子前些时候调去了帝都。” 钟慧神情一滞,旋即亮晶晶的眼睛里便迸出了火星子:“阴魂不散。” “他们家都有动静了,咱们也不能太闲着。我下午就给大姐打电话,让她尽快过去与你汇合。你那边也不要太急,多确认几遍再行动,宁可错过,也别冒险。”温婉的女声切切叮嘱。 钟慧迟疑了一下,道:“这些先不提,主要是我现在得用罗祖……” “这是大事,罗祖就交给你了。”未容她说完,温婉女子便打断了她:“我过会儿就跟小艳讲。” 钟慧应了一声,很快便挂断了电话,又站着出了会神,方才转身去找苏音。 只是,她这厢还没走出两步,电话便再度响了起来,她只得停下接起手机,随后表情就变得很是不耐烦,眉头都拧成了疙瘩。 待到接完电话再见到苏音时,包包头的大眼睛里有着掩不去的歉然:“抱歉抱歉,让你久等了,刚才接了个总制片的电话,这一说就说了半天。” 苏音忙笑:“没关系的,我也没等多久。” 钟慧搓搓手,神情不复方才的指挥若定,显得有点尴尬:“那什么,我找你来是想和你说说补拍的事。之前拍的时候没意识到,只能事后找补了。这还是我的错儿哈。” 她此际的语声再无那吟唱歌咏般的韵律,听来十分寻常。 苏音之前已经听导助说过这事了,闻言倒有些不好意思:“钟导这话说得让我没地儿见人了。应该是我来道歉才对,刚才我也不知怎么了,就把回头看林玄泰这事儿给忘了,给剧组添麻烦了。” 钟慧连忙摆手:“不,不,你演得很好,情绪非常到位。要按我的理解,不照剧本儿来也没什么。但这个主我目前做不了,毕竟还有冯俊豪的戏码,咱补拍一下还是有必要的。只是我可能赶不上这一段儿了……” 她语速飞快地向苏音解释了原因。 是因为梅子青。 梅花旦手头有别的事儿,三天后便要离开剧组,大概要耽搁半个月的样子,紧接着她就要飞去外景地拍钱朗那边的戏,短期内是无法回影视城了。 “……钱导那边比较忙,所以我要赶在三天内把子青姐在影视基地这边的戏份拍完,不然整个进度就要受影响。刚才总制片就是为了这事儿给我打电话的。”钟慧最后如是说道。 苏音当下就明白了。 不就是担心钱朗拖进度嘛。 这也不怪片方,委实是钱大导演声名赫赫,片方也是怕了他了,这么做估计就是为了以防万一。只苦了钟慧,压力都在她这边。 钟慧想来亦是头疼的,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因为我和钱导约定了要尽快赶过去,所以新安这边一拍完我也得马上走,你补拍的事儿我就交给小贺了。” 一面说话,钟慧一面大力拍了拍导演助理的肩膀,拍得小贺一阵呲牙咧嘴。 正文 第028章 菲林三十分 “好的,我没问题的。”苏音笑吟吟地说道。 反正就那么一个镜头,谁拍都差不多。 见她答应得这么干脆,钟慧似是越发愧疚,眨巴着大眼睛又开始道歉:“不好意思哈,这次是我没统筹安排好。不过小贺还是不错哒,我也会尽可能地帮他,你尽管放心。” 苏音笑了笑:“有钟导把关那肯定更OK……” 话音未落,远处陡然传来一声巨大的轰响,像是大货柜车急刹车的声音。 苏音一惊,下半句话便咽了回去,钟慧也吓了一跳,飞快扭头看向声音的来处。 “哎,停电了?不是吧?” “卧槽这也行?” 几个灯光大助首先鬼喊鬼叫了起来。 苏音回身看去,见影棚里的几组灯已然全部熄灭了,再往前看,景观台的喷水池都不喷水了。 还真停电了。 “帝都也会停电?”导助小贺一脸地惊奇,旋即“哎呀”一声苦下了脸:“妈蛋,电池没带够。” 新安影视基地设施非常齐全,且又在帝都辐射圈之内,各方面都很有保障,谁能想到它居然也会停电? 钟慧脑门儿上全是汗,一面擦一面说道:“抱歉我得过去瞅瞅,晚上还有两场夜戏呢,实在不行还得让人回帝都想辙。” 苏音知道她忙,便笑着道:“成,您忙,我也先去卸妆了。” 钟慧急急忙忙地去了,苏音往服装间的方向走了两步,蓦地心有所感,转身看了一眼。 钟慧前行的方向并不是影视基地管理办公室,而是正相反。 包包头这是要干嘛? 苏音挑了挑眉,心里有些好奇。 早知道刚才就听个壁角了,只是当时忙着应付导助小贺,便没分神注意钟慧这一头打了什么电话。 可惜这个时空没有读档重来,此际看着钟慧远去的背影,苏音除了暗自引恨,亦无法可想。 又不能当真跟踪人家,那也太夸张了。 摇了摇头,苏音继续往前走。 现在她算是闲了下来,补拍最早也要在三天后甚至更迟,片场的事儿谁也说不准,反正她不急。 也挺好。 苏音哼着不成调的歌儿,心里美滋滋。 她这次拿到了C签顶格片酬,税后一百二十万,外加三星级酒店食宿全免,以及舒适的拍片区间。 她已经很久没享受过这种大剧组的排面儿了。 电影圈果然比剧圈儿闲在,虽然钱可能少了些,但那种闲鱼感带来的舒适与悠然,却是拍电视剧不能比的。 当然,这所谓的钱少,也仅限于苏音这种十八线,梅子青那般的大牌却又是两样了。人家一晚综艺都是八百万起步,电影片酬更是天价,要是再加上票房分成啥的,一部电影拍完能买个豪华游艇。 不过,苏音已经很知足了。 与普通劳动人民比起来,她一年的收入堪称惊人,否则她也不可能在全国几大城市买下房产来。且,事少人闲,还很光鲜,也难怪吃瓜群众老爱盯着这个圈儿,实在是钱多到了扎眼的地步,一个个地又没啥了不得的贡献,人家不盯着你才怪。 既然最近也无事可做,那要不要趁便去森林公园儿逛逛呢? 换衣服的时候,苏音突然冒出了这么个念头。 那只中年松叔精还是挺有意思的,苏音对它……呃,他,相当好奇。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家伙好像很怕自己,苏音总觉得,就算她当真去了森林公园,多半也是白跑一趟。 将服装一件件整理归还,苏音又折去化妆间卸妆。 小赵并不在,帮苏音卸妆的是个染着黄毛的小助理,应该是还没出师,脱假髻的时候几次夹到了苏音的头发,扯得她头皮生疼。 正当苏音深为自个儿的发量担忧时,小赵推门走了进来,苏音像是看见了救星,忙不迭在镜子里招手:“赵老师,这边,这边了解一下。” 小赵一见是她,立刻呲牙一乐:“嘿嘿,正好,我正有话跟你说呢。” 上前替下助理妆师后,小赵一面帮苏音放头发,一面凑去她耳边小声道:“你知道老梅要走了吧?” 她一向管梅子青叫老梅。 “我知道,那边正往死了赶进度呢。”苏音打了个哈欠。 她对梅子青的事并没太大兴趣。 然而,小赵却是谈兴极浓,一脸神秘地说:“那你知道她干嘛去了?” 这个问题显然不需要苏音回答,因为她很快又接着往下说道:“她去当《菲林三十分》的特邀评委了你知道吗知道吗知道吗?” 兴奋得都有回音了。 “菲林三十分?”苏音终于精神了点儿,应景地“哇”了一嗓子:“天哪好高端啊。” 若消息属实,梅子青这一步确实走得高端。 《菲林三十分》是华夏目前最火爆的综艺节目,由华视总台精心打造,内容做得非常好,格调也很高,自开播以来,连续五年荣登口碑榜与收视榜双榜首。 “老梅这下子发达了哎——”小赵像是挺感慨,就是说话的语气凉了点儿,半讽不讽地。 苏音点头表示同意:“是的呢,这档综艺算是顶级的风向标了。” 《菲林三十分》勉强可算是选秀节目,只是参选的并非年轻貌美的艺人,而是年轻的新锐导演和编剧。 编导二人两两搭档,在节目组提供的制作班底的协助下拍摄原创短剧,因每部短剧时长不得超过三十分钟,便有了节目《菲林三十分》之名。 该档综艺每季十期,每期播出两部短剧,每部剧播出后,都会由专家评委现场打分并给出简评,再经观众投票决出名次,最终在季末时评选出当季最佳导演、最佳编剧各一。 最佳导演获得者将有机会在一定投资规模的影视剧中担任副导演,而编剧奖获得者则会收到知名编剧工作室的OFFER,或是进入大剧组担任编剧助理。 三年前,《菲林三十分》调整了现场评选机制,增设了“特邀评委”一席,该评委非长驻,平均每两期一换,受邀者全是国内知名演员,咖位都相当不低。 正文 第029章 停电与高达 从某种程度而言,“特邀评委”就是一种变相的对演员咖位的认证,一旦受邀,便表明你已经跨入了顶级的行列,故不少演员对此趋之若鹜,将之当成一种身份的象征。 “难怪刚才老梅家的小助理抱着成堆的服装往酒店冲呢,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儿,原来是人家老板轧场子。切!” 最后这个单音,便是小赵对此事的终极评价。 梅子青确实有轧场子的嫌疑。 但苏音却觉得,有天马影业这个巨头在上面压着,梅子青头再铁,也不至于傻到硬往上撞。 最大的可能是,公司方可能一早便收到了风声,也提前做好了安排,否则不可能反应如此神速,《菲林三十分》才一发出邀请,这边立刻同意放人,且钱朗那头居然也默许了。 这要不是提前说好的,苏音就把自个儿的名字倒过来写。 “这其实也挺不错的,咱又能在微特上热一把了。”歇了片刻后,苏音笑着说道。 她比较看得开。 这事儿要是真的,片方肯定会大炒特炒,《云仙录》又能霸榜了,她对此自是乐见。 小赵撇了撇嘴,连个单音都懒得发,手脚麻利地摘下苏音的头套,不到二十分钟就帮她恢复了原厂设置。 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素颜,苏音长出了一口气。 终于感觉到皮肤又是自己的了。 头套再重她都不怕,这厚厚的底妆却让人吃不消,像在脸上戴了个假脸似地。 “其实吧,以你现在的皮肤状态,就不上底妆估计也行。”小赵收拾着手里的家伙,头也不抬地说道。 苏音拿出自备的小牛角梳梳着头发,笑嘻嘻地道:“这个应该是不行的。我之前也试过,上镜就不自然,还是得用底妆。” 皮肤太好的坏处是,在画面中与周围所有人都格格不入,反倒显得假,且有喧宾夺主之嫌。 这显然不符合她十八线微咖的人设。 小赵想了想,确实是这么回事,便点头道:“嗯,说的也是。”说着又拿肩膀撞了撞苏音,一脸地不怀好意:“还好你跟老梅没有对手戏,不然哪——” 她兜里的手机忽然“嗡嗡”震动了起来,她忙拿出来看了看,旋即“噗哧”一声笑了:“我说呢,刚才停电的原因找着了,原来是隔壁特摄剧给整出来的。”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将手机递到了苏音面前。 苏音探头看过去,见上面正播放着随手拍的短视频,一个至少五米高的巨型高达头顶蓝天、脚踏大地,正在那儿点头挥手呢,旁边围了几百号人,路都给堵住了。 难怪突然停电,原来是高达进击人类社会。这就解释得通了嘛。 “这个星球果然还是不行了啊。” “真是崩坏的世界呢。” 苏音和小赵同时摇头,发出了老二刺猿的感叹。 然后,她们就被几个艺校女生用看智障的眼神给鄙视了。 呵呵。 夏虫不可语冰,这届年轻人不行啊。 怀着淡淡的惆怅出了化妆间,苏音在电动高达与酒店自助餐之间进行了艰难的抉择,一秒后,果断选择了后者。 高达又不会跑,中午那顿自助餐却是两点就结束,过这村儿没这地儿的。 苏音拿出军训时抢饭的劲头直奔酒店,才一跑进玻璃转门,迎面突然蹿出一道人影,好悬没与她撞个正着。 “艾玛小心!”苏音的动态视力与长年坚持的普拉提在此时发挥了作用,及时错开半步让开了那个明显是女孩子的身影,百忙中还顺手捞了对方一把,鼻端旋即渗进一股淡淡的、咖啡混合着清洁剂的古怪味道。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那女孩手里的东西洒了一地,慌里慌张地弯下腰就去捡,道歉都不带抬脑袋的。 苏音目注于她,双眸弯了弯:“小艳啊,这么巧。” 这女孩正是钟离艳。 她此时的形象颇为狼狈,头发乱糟糟地,小西服的衣领也皱着,一根镜腿儿挂在耳朵上直晃当。 苏音不由得打量了她两眼。 细看去,钟离艳的五官居然蛮漂亮,眉清目秀地,不比公司那几朵小花差。 可惜,这张好看的脸很快便被大大的黑眼镜给遮住了。 “苏……苏姐,原来是你啊。对不起哦。”钟离艳扶正了眼镜,抬头看着苏音,脸涨得通红,嗫嚅了半天才小声说道。 “别道歉啦,你刚才都道好几回了。”苏音摆手笑了笑,蹲下去帮她拣物件儿。 那是几枚古装用的头钗,打造得颇为精巧,只是质感略差,颜色也过于鲜艳了。 “那……谢谢苏苏姐……”钟离艳垂着脑袋,拣起旁边几枚同样材质的耳坠子,声音很低。 “不用不用,来,给你。”苏音笑着将头钗全都给了她,顺手将她拉了起来,柔声道:“你也是,以后走路慢一点,跑这么快会摔跤的。” 说话间伸手掸掉了她西服裙上蹭的灰,又把她的衣领理了理,不知不觉便是一副长辈作派,且苏音自己还没觉出有何不妥。 着实是这孩子看着就让人操心,再加上才与钟慧合作过,苏音自动便带入了老姨儿的角色。 奇怪的是,钟离艳竟也没发现她态度上的变化,只是窘得厉害,低下的头再没抬起来过,从苏音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一个脑瓜顶儿和半拉眼镜框。 咖啡与清洁剂混合的味道越发地浓了。 苏音不着痕迹地看了看钟离艳的鸡窝头。 嗯,从鬓边那几绺半湿的发丝来看,这姑娘今儿改拿咖啡和清洁剂洗头了。 “你吃饭了么?”苏音柔声问道。 钟离艳习惯性地扶了一下眼镜,声音仍旧很小:“吃……吃过了,谢……。” 第二个“谢”字尚未出口,她忽然意识到手里还拿着一把的古装首饰,立刻跳起来道:“啊那个……那个……我得去把这些换掉,子青姐……我……” 一着急,说话都有点语无伦次了。 苏音连忙笑道:“那你快去吧,我不耽误你啦。” 钟离艳胡乱点了点头,喉咙里冒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也不知是道歉还是告别,掉头迈开腿就往外跑,途中再次差点儿撞着人。 正文 第030章 熟悉的波动 , 看着那个跌跌撞撞的背影跑出酒店大门,苏音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刚才有那么一瞬,她在钟离艳身上察觉到了一丝奇异的波动,与开机仪式那天的刘诗琪很像。 然而,再细细品味,两者间其实还是有着差别的。 刘诗琪身上的波动给苏音的感觉更像是水。 死水。 滞重、阴沉,让人心生不适。 而钟离艳身上的波动则是轻盈的、透明的,宛若春天微暖的风。 事实上,若非察觉出了钟离艳的波动,苏音也分辨不出这两者间的差异。 波动与波动之间,也是有着不同的么? 坐在自助餐厅的沙发椅上,苏音一面啃着浓油赤酱的大猪蹄子,一面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 以她“阅圣”的经验来看,如果这种波动代表着魔力、法术或符箓功效的话,那么,刘诗琪那种显然是死灵法术、黑魔法或阴咒煞符之类的,而钟离艳的则是圣光术、自然系净化术或祛邪镇厄符箓的特效。 这要是哪天刘诗琪对上了钟离艳,也不知谁的赢面更大点儿? 苏音啃猪蹄的动作暂停了一秒,开始了发散性思维。 识海中,笔直的白弦如一羽雪箭,清清冷冷悬于海面,毫无动静。 先后两度与奇异的波动相遇,白弦都没啥反应,苏音便也无从判断自己的猜测正确与否,唯一能够确定的是: 这事儿她没法管。 没见她家琴老大不想说话么? 既如此,她也就将此事放下,专心对付手里的大猪蹄子,啃完了又换上个大猪肘子继续。 现在她每日午、晚两餐定时定量六大盘食物,其中内类鱼虾补充各种蛋白质,蔬菜水果补充各种维生素,甜品巧克力补充糖份,冰淇淋补充……呃,这个纯粹是苏音嘴馋。 总之,苏音如今变得格外容易饿,那星雾和白弦的消耗比做几十套普拉提还要大,这也让她终于可以大吃特吃还不怕身材走形了。 “快看快看,那个大胃美女又来了!”一个梳双马尾的女服务生远远看着苏音,一脸地恨不得以身相代:“她吃这么多还这么苗条,啊啊啊好好啊,我也想这样。” “我也想。”她旁边的短发女服务生用力点头,两眼直冒光:“我还想有她那么好的皮肤,那么好看的眼睛和鼻子,还有下巴,还有胸,还有……” “你想太多了。”双马尾女孩一巴掌拍她脑门儿上:“贪心没好处的。” “我看你俩全都想太多了。”餐厅主管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一张严肃脸退散众女生。 直到服务员们如花瓣一般散开在餐厅各处,男主管才捏了捏自己腰上的赘肉,遥看着啃牛排的苏音,喃喃道:“我一天才只吃一顿,只吃一顿啊……没天理……” 来自餐厅主管的怨念苏音毫无所觉。 扫光了几大盘食物,她便脚步轻盈地离开了餐厅,身后留下一地破碎的减肥之心。 中午小憩了片刻,苏音便精神抖擞地去了隔壁特摄剧组,多角度、全方位地欣赏了一把超级帅气的电动高达,拍了好几张美照,这才心满意足地往回遛达。 今天的天气不算好,阴阴地不见阳光,人工河边种了好些柳树,叶翠枝柔,在春风中旖旎,长长的枝条拖在河面,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河边游客倒还挺多,应该都是趁着春假来打卡的,有几处风景不错的地方还有小网红出没,或自拍或他拍,吸引了不少人围观。 苏音塞着耳机、戴着鸭舌帽,一路看人观景,听风声、水声与绿柳拂波之声,识海中白弦轻漾,说不出地自在。 “两位大姐能不能别再晃悠了?咱们都快迟到了。”一个声音突兀地传进耳畔,居然有两分耳熟。 苏音循声望去,见对面走来三个人,其中两个是穿着繁复的洛丽塔连衣裙的年轻女孩,化了全妆、戴着粉毛,冰蓝色的美瞳怪异又妖冶,回头率相当高。 然而,苏音的注意力却放在了第三个人的身上。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男生,衣着普通,长得挺周正,漆黑的头发尤其浓密。 正是劳伦斯酒店那个五雷轰顶服务生。 彼时,他曾与苏音有过短暂的公事化交谈,苏音记得他的声音。 淡淡地扫了一眼两个萝娘的脑瓜顶儿,苏音放慢了脚步。 这俩姑娘是被五雷轰顶给传染了? 随着渐行渐近,萝娘们头顶的黑线……不,应该是灰线,也越发地清晰起来。 没错,正是那种深灰色的、普通人看不见的线,两个粉毛人手一根。 “仙翁——” 识海中白弦轻振,清渺的弦音中,两束细白的星雾现于苏音指尖。 她佯作拢发屈指一弹,白芒如流星般分飞向两个女孩,须臾化作两团薄雾拢住了灰线。 零点一秒后,星雾复归指尖,萝娘们头上的灰线已经不见了。 精准绞杀、连根拔除。 苏音吹了吹手指尖儿,给自己打了九十九分。 少掉的那一分倒不是怕自个儿骄傲,而是收起星雾时幅度大了点儿,有两星白芒被甩进了不远处的树林。 等会儿过去回收下。 苏音想道,双眸凝注于即将擦身而过的三人,心里盘算着要不要拦下他们打听点儿消息。 在现代两度遇见灰线,都与这个服务生有关,本着治病救人的态度,苏音认为有必要找他谈谈。 只是,搭讪这种事情她并不擅长,该如何开这个口呢? 正思忖间,眼尾余光忽地划过一抹黄影。 苏音一怔,转眸再看,却见不远处树林的一棵大松树上,松鼠精大叔正一脸深沉地看着她。 咦?它……呃,他怎么来了?还有这一脸地小表情,要不要这么拟人化? 苏音呆了呆。 委实是那小尖脸估计还没小孩子的拳头大,一双眼睛更是小得跟黑豆似地,怎么就能表达出如此丰富的情绪呢? 这表情传意的天赋,堪比天才演员啊。 此刻,松鼠精像个真正的中年男人那样正襟危坐着,两只前爪交握在肚子上,大尾巴垂得笔直,尖尖上的那簇绒毛似乎比昨日更亮眼了,在阴沉的天光下如流金般耀目。 正文 第031章 送信 苏音遥遥地看着松鼠大叔,他亦与苏音对视着,脸上的表情怎么说呢,很肃然。 居然是比严肃更郑重一点的神情,且还能让人分辨出层次的递进来。 就很离谱。 苏音都快自闭了。 她演了十九年的戏,到现在还经常被导演质问“不会用眼神演戏吗”,再看人家松鼠精,随随便便就做到了,这到哪儿说理去? 一人一鼠隔空对视了半晌,松鼠精突然举起爪子,如同人类抱拳那样冲着苏音上下晃了晃,旋即一跃而起,黄毛闪处,便只见绿树摇风,再无大叔踪迹。 这就走了? 苏音好悬一口气没接上来。 这货有病吧?突然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盯着人猛瞧,苏音还以为他有啥事儿呢,至不济也会传个意念什么的过来,搞得她在这儿瞎紧张了半天,结果,人家半个字没留,掉脸就跑了。 “大叔你是专门用演技来碾压我的么?” 苏音灰心得要命,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话说,刚才她想干嘛来着? 足足愣了好几秒,苏音才一拍脑门儿。对,五雷轰顶。 刚才她正想法子跟人搭讪呢,结果松鼠大叔来了这么一出,就给岔过去了。 思及此,她连忙扭头找人,却是再也没了LO娘踪影。 这都过去好半天了,人家早就走了。 大叔误我! 苏音捏了捏手指头,不甘心就这样失去线索,又在河边瞎转悠了半天,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还险些被人给认出来。 虽然现在糊得厉害,但上了年纪的人对当年的小弥真都还有些印象,刚才就有个阿姨盯着她直看,还拿出手机比划了半天,吓得苏音赶紧打道回府。 事后再一琢磨,嗐,她这儿矫情啥呢? 不就拍个照么?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从前她还很享受这种备受瞩目的感觉呢,今天却跟个受了惊的兔子似地抱头鼠窜,真把自个儿当顶流了。 看起来,她的“无为”已然达到了懒得出名的地步,真是可悲可叹。 被这事儿一搅和,整个下午便也消磨了过去,本着“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的理念,苏音回酒店吃饱喝足后,又跑去特摄剧组处绕了绕。 她还想再找找那个服务生。 从他们的装束打扮来看,应该也是二次元同道,苏音巴望着能在高达的脚下来个故人重逢。 而事实却证明,二刺猿与二次元的悲喜并不相通,高达脚下人群喧闹,于苏音而言那是快乐,于萝娘而言,约莫只觉得吵闹而已。 苏音悻悻而返,脑海中那种不好的预感始终挥之不去,总觉得灰线这事不简单,有人……或有东西在搞大事情。 这是她的本能告诉她的。 或许,这就是修仙者的直觉? 站在提供夜宵的小餐吧门前,苏音如是想道。 而若遵循这种本能,此刻她就该马上回到房间,因为她已经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回屋死宅才是更好的选择。 而后的事实也证明,她的直觉很准。 就在她将房卡插进房间电槽的瞬间,一个颤巍巍的意念飘进了脑海: “……危……” 大叔! 苏音心头微动,快步行至窗前掀开了窗帘。 没有人……呃,鼠。 借着路灯投下的冷光,她看见窗台上放着一张纸,平平整整、端端正正,纸的正中间压着一枚手掌大小的松塔。 这是……松鼠给咱送信来? 怀着一种莫可名状的情绪,苏音将松塔和纸都拿了进来。 松塔很普通,看不出任何异样,显然它的作用就是块天然镇纸,那么,这张纸才是主体? 翻看着花花绿绿的宣传页,苏音很快便注意到纸页右上方的绿树LOGO“新安森林公园”。 再看宣传页的大标题,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新安森林公园春季漫展盛大开幕”,标题下方的日期是两天后。 这一刻,苏音眼前闪电般划过了那两个粉毛萝娘的形象,以及服务生催促她们的话语。 全都对上了。 原来,他们三人是去参加漫展的,从那两个姑娘的颜值和造型来看,说不定她们还是coser。 怪不得一晃眼人就没了。 苏音记得那条人工河离车站不远,影视基地和森林公园的接驳车就停在那里。 “……猪……嘶……” 颤抖的意念再度传来,中年鼠精显然并未走远,而是藏在近处的某个角落暗中观察。 苏音想起了窗前那棵高大的泡桐树。 “猪嘶?什么意思?猪的……嘶吼?” 苏音试着以意念相询,然而,“话”才出口,脑中陡然灵光乍现,忙又问:“你是说……蛛丝?蜘蛛的蛛丝?” 灰线的形状确与这个答案极为接近。 一个意念很快飘了过来: “……是……” 果然是蜘蛛丝。 苏音眉心微蹙。 如此看来,背后搞事情的即便是人,其所假之物亦是蜘蛛或者说是蜘蛛精……呃,总感觉事情的走向有点奇怪。 这一刻的苏演员并未意识到,修仙的演艺圈十八线糊咖,其实也没正常到哪里去。 便在她纠结之时,松鼠大叔意念又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虽然不是太连贯,但大致的意思却还清晰,总结起来就是: 蛛丝的根源就在森林公园,松鼠大叔在那里感知到了浓重的邪气,因为那股气息很凶,所以他没敢靠近,但能够确定这邪性的蛛丝和漫展有关,因为他第一次看见这东西就是在一个“打扮得奇形怪状”的人的脑袋上,这人和一帮子“像今天白天那两个奇怪姑娘”一样的人最近常去那里,几乎人人都顶着蛛丝。 “很凶的邪气么……” 苏音轻声呢喃着。 “铮——” 识海中忽有流光乍现,透明的木琴飞快现身、复又消隐,惟弦音如箭,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决然而又肃杀。 它想去。 苏音感受到了木琴的意念。 很强烈、很激昂,迥然于它此前的平和清远,让苏音莫名便觉出浓重的悲壮甚至是怆然之意,五色海上波涛如聚,星雾翻卷。 它……不,是我,我必须去……一定要去。 那是我的责任。 这个瞬间,苏音并分不清执念于此的究竟是木琴,还是她自己。 平生第一次,她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舍我其谁”。 那不是浮于表面的逞英雄或出风头,而是义无反顾、是不可推卸的责任,甚至苏音还从中领略到了一丝孤寂,就像从挚友遍地的故园,来到了无一旧识的异乡。 杏花巷的春燕与细雨,在这一刻悄然浮现于脑海。 “好的,我明白了,谢谢松……嗯,大叔。”沉吟了片刻后,苏音向松鼠精致谢。 松鼠大叔没说话,传过来的意念却带着欢喜之意,随后窗外响起了细微的声息,如同风动树梢,须臾归于寂静,想必是他离开了。 苏音坐在桌前,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点着,像在抚着一张空琴。 虽然不明白松鼠大叔为什么要帮自己,但苏音本能地认为对方并无恶意,因为她能感觉到这厮对她有着骨子里的恐惧……要么是敬畏? 苏音猜测了一会儿,很快便不再想这事,开始思考接下来的行动。 森林公园必须要去的,两天后的漫展就是最好的时机,不过,她不能就这么直眉老挺地过去。 一来她大小也算个公众人物,二来此行本就诡谲难料,高调是没好处的。 想到这里,苏音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站起来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 夜色中,高大的机甲战士静静伫立,天边细月如眉,穿透薄云,为它披上了一层淡淡的银光。 苏音翘起了唇角,波光潋滟的眸子里,似有月华氤氲…… 正文 第032章 刑侦九科404室 帝都警署总部大楼位于城东二环内,楼里的灯火似是经年不熄,在这个春假的夜晚亦不例外。 灯光明亮的四楼走廊上,一个穿连帽衫、看上去有些流气的年轻人推开了404刑侦九科的大门。 “头儿,东西拿到了。”他晃了晃手里的文件袋儿,旋即“哎”了一声:“头儿你在休息啊……” “拿来吧。”窗下的办公桌前,宗政东收回了架在桌上的长腿,语声低沉地说道。 稍带黯哑的嗓音,有点儿烟嗓的味道,但却说不上动听,然而辨识度还是很高的。 说话间他拿开了蒙在脸上的毛巾,白亮的灯光从他的斜上方倾泻而来,在高挺的鼻骨两侧落下阴影,宛若雕塑。他的眼型较常人略长,双眼皮的折痕极淡,眼眸低垂时,便有了几分山水横拖的写意,宁和疏离,让人捉摸不透。 虽然他本人的气质与之恰是南辕北辙。 “我没睡,闭会儿眼。”他把毛巾放在一旁,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翻动了两下,毛巾便叠成了整齐的方块。 “那成。”显然是便衣刑警的连帽衫青年说道,走过去将袋子里的U盘拿了出来,一面往笔记本槽口插一面说:“这是承天证券对面那栋大楼的监控,正好拍到了十六楼的情况。” 宗政东颔首不语。 电脑屏幕上很快跳出一段不甚清晰的画面。 “我让他们把清晰度调到了最高,不过距离太远,还隔着两层玻璃,所以……”连帽衫青年耸耸肩,没往下说。 事实上,现在的监控镜头清晰度已经够高了,几年前那画面才叫糊。 宗政东仍旧没说话,写意般的长眸,安静地停驻于电脑画面。 屏幕上,一个女子出现在承天证券十六楼的落地窗前。 她穿着剪裁得体的西服套裙,精心打理的卷发波浪般披散着,看上去非常时尚。她身体笔直地站在窗前,一动也不动,若不是屏幕上方的时间一直在往前走,会让人以为画面卡住了。 两分钟后,她终于动了。 先是取下了脖子上的工作牌,将之卷好放在脚边,再脱下高跟鞋和外套,还细心地把外套叠整齐了,与工作牌放在一起,从头到尾,这女子的一应动作有条不紊,冷静而又有序。 待身上再无多余之物后,她便将两臂平伸、高举再放下,脚下伴随着轻快的跳跃,如同跳操一般做了几组动作,随后又左右上下扭动颈部、脚踝和手腕,就像是在做运动前的热身。 然后,她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撞向了玻璃窗。 这一撞的力道非常大,虽然听不见声音,呈爆炸状破碎的钢化玻璃仍旧令观看视频的连帽衫青年睁大了眼睛。 而接下来的一幕,则让他的表情完全定格在了这一刻。 剧烈的冲击下,那个女子半个身子撞出了玻璃窗,但她的裙子却不知怎么被勾住了,这让她头下脚上地悬吊在了窗外。 通常在这种情况下,人会本能地害怕、慌乱,求生的潜意识会占据上风,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开始挣扎。 然而,这个女子却出奇地镇定。 虽然被高楼的大风吹得整个身体都在摇晃,且还是那样一个很难控制平衡的姿势,她却没有任何挣扎的表现,还很准确地找到了裙子拉链的位置,反手将之拉开。 下一秒,她掉出了画面。 屏幕上只剩下破碎的窗框与那条在风里翻卷的西服裙。 “我去,这是得有多想死。”连帽衫青年摇头咕哝了一句。 若无绝大的死志,根本不可能在自杀半途受阻的情况下,还能如此坚定地执行既定的计划,期间没有一丝的迟疑。 虽然以前也见过死志极坚的自杀者,但处在这个女子情况下的案例,连帽衫青年还是第一次看见。 但这并不能改变案件的性质。 这女子是百分之百的自杀,整个过程清晰明了,纵使有稍显怪异之处,却并不能证明这案子还有别的可能。 “看看这个,新的视频。” 宗政东的声音响了起来,随话声而来的是他骨节修长的手指,指尖前端推过来一枚雕刻着狮虎与刀剑图案的U盘。 青年扭头看向他,神情有些疑惑,似是不明白他又从哪里搞到了新的监控录像。 “先看。”宗政东抬了抬下巴,脸上是万年不变的表情,亦即没有表情,眼眸亦一如往常地半垂着,看不出任何情绪。 连帽衫青年下意识地应了个“是”,将这枚U盘替换下了原先的那个。 电脑屏幕上开始播放连续的两段视频,监控画面应该也是经过特殊处理的,清晰度远高于承天证券的那段。 连帽衫青年静静地看着电脑,办公室也就此显得悄无声息,只有窗外偶尔拂过的东风,携来北方春天特有的干燥味道。 五分钟后,视频播放完毕。 “有什么发现,小项?” 宗政东问,推开了面前的窗子。 夜风“呼啦啦”灌进房间,他的声音亦如浸了夜色,入耳微凉。 姓项的青年便衣将视线从电脑屏幕上收回,说话声带着几分迟疑:“我认为他们都是自杀,但就是……” 他摸了摸长满青胡茬的下巴,眉头拧紧,表情有些纠结:“但就是觉得很怪,这两个男死者和那个女死者……” “孙勇、李建国、黄曼玲。”宗政东打断了他,环臂半靠在窗前,两眼看向窗外。 绚烂的都市灯火与办公室的冷光糅杂着,涤去了他眉眼间的凌厉,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也像是生动了一些: “孙勇,男,四十一岁,帝都新好味食品公司营销主管,一个月前卧轨自杀;李建国,男,五十九岁,帝都华盛小区保安,半个月前跳桥自杀;黄曼玲,女,三十五岁,承天证券北郡分公司业务二部经理,上周于河间市跳楼自杀。” 他说的前两个自杀者,指的便是阴阳鱼U盘中的那两段视频。 言至此,宗政东转头望向年轻的部下,那双山水写意的眸子在这个瞬间锐利如刀,一字一顿地道:“现在,项鼎,告诉我你的发现。” 正文 第033章 同步 名叫项鼎的年轻警察愣住了。 他没料到上司会对三起自杀案如此重视,这让他生出短暂的荒谬感,毕竟他们是刑事侦察科,这种自杀案通常只会在他们手上过一遭,便会被转去民事科或当地片警。 虽然很是诧异,但两年的部队服役经历让项鼎形成了听从上级指挥的条件反射,于是他迅速挺直脊背做出了回答: “报告头儿,我发现……我发现他们自杀的时候都带着手机。” 无论是第一段画面的黄曼玲,还是后来U盘里播放的孙勇与李建国自杀的视频,他们在死之前都把外套、鞋、帽子等物留了下来,唯独没留下手机。 项鼎此前觉得奇怪的,就是这一点。 然而,这委实也算不上是什么大发现,毕竟他只看过黄曼玲案的报告,另两宗自杀案他此前并未接触过,说不定孙勇与李建国事先把手机留在家里了也未可知。 因此,说完话后,项鼎便没再敢看宗政东,心里有点七上八下地。 “很好。”宗政东的回答却是出人意表。 项鼎怔了片刻,才“啊”地一声抬起头来地看着他,脸上写满了蒙圈儿。 一方面他是震惊于自己居然真的蒙对了,另一方面则是对手机与案件之间联系而感到不解。 纵使三人自杀时都带着手机,可是,手机与他们的行为有关系么? 至少在监控画面中,他们从头到尾都不曾接打过电话或收发过信息,项鼎不明白宗政东的“很好”指的是什么。 但很快地,项鼎的脸色就变了。 他突然就想到了一种可能。 “教唆自杀?”他飞快地说道,张大眼睛求证地看向宗政东。 他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方向。 “是,也不是。”无视了手下极欲表现的神情,宗政东一脸地淡漠,答案也是模棱两可的。 “哦。”项鼎的腰杆儿向下弯了弯,似是颇觉失望,想了想,张开口再要说话,宗政东已经走到他面前,伸长手臂越过他在笔记本上操作了一番,说道:“你再看看这个。” 项鼎满腹狐疑地扭头看着屏幕。 此时,电脑上同时开启了三个视频窗口,左边是孙勇、中间是李建国、右边是黄曼玲,他们分别站在铁轨边、桥头与窗前,画面定格在了他们人生中最后的那一两分钟。 “看好了。”宗政东按下了回车键。 三段视频同时播放起来,右边的黄曼玲平伸双臂,开始做自杀前的准备动作,而孙勇与李建国则站着没动…… 不,他们也在动! 项鼎蓦地发现了自己刚才忽略的东西,一下子扑到电脑前,眼睛瞪得很大。 孙勇和李建国确实都在动,虽然动作没那么大,但前者垂下来的右手一直在轻拍着大腿,而后者则是一下一下地拿脚尖点着地面。 像在打拍子! 项鼎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眼睛越瞪越圆。 黄曼玲的热身动作,居然与孙勇、李建国的节拍完全一致! 他使劲眨了眨眼。 没错,三人节奏同步,就好像孙勇和李建国在为黄曼玲的热身运动打拍子。 项鼎完全呆滞了。 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以不同方式自杀且很可能互不相识的三个人,此刻居然动作同步,节奏上没有分毫差异。 这是怎么回事? 此时,黄曼玲已经结束了热身,猛地撞向十六楼的玻璃窗,而孙、李二人也与她同时起步,冲向他们死亡的终点。 “啪”,宗政东按下了空格键。 画面停在了他们纵身跃向死亡的那个瞬间。 依旧同步。 完全一致的动作与节奏,就连冲向死亡时那种毫不犹豫的决然,亦是相同的。 办公室里安静了好一会儿,项鼎才喃喃地说了两个字: “五步。” 他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干涩且嘶哑:“他们三个都是往前跑了五步,然后……” 他没往下说,眼神却在渐渐变冷。 片刻后,他猛地转头目注宗政东道:“头儿,这是新型的教唆自杀。” 他的语气中有着难以掩饰的愤怒。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宗政东会对这三起案件如此重视了。这三人的自杀明显不是偶然,而是有外力的诱导甚至可能是胁迫。 这是**裸的谋杀。 “还不能确定。”宗政东依旧不曾给出明确的答案。 他探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长款黑风衣,声音很平静: “另外,还有一点你可能没注意到,黄曼玲的热身准备时长,是二十一秒。” “二十一秒?”项鼎怔了怔。 二十一秒有什么不对吗?抑或是“二十一”这个数字有问题? 他微有些茫然,眼神放空,明显没搞懂宗政东的意思。 然而很快地,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便出现在他的脸上,他张开口,艰难而又缓慢地说出了自己的答案:“二十一秒,二十一……克?灵魂的重量?!” “是,灵魂的重量。” 宗政东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同时对尚算敏锐的下属投去了赞赏的一瞥。 灵魂的重量,就是二十一克。 这出自于多年前一个著名的医学试验,虽然直到如今也并无确切的论据对此加以证实,但这个富于哲学意味的数字,却一直流传至今。 同步的动作只是其一,这死前二十一秒的热身(节拍)预置,才是问题的关键,亦是宗政东从近百起自杀案中筛选出孙勇、李建国与黄曼玲的主要论据。 项鼎这时已经完全跟上了他的思路,说道:“我想我搞明白手机与案件的关系了。” 这一刻,年轻的便衣一脸地胸有成竹:“他们自杀前的举动其实并不奇怪,如果有一部手机在旁边播放音频或视频,那么,他们的行为便有了依据。换句话说,他们很可能是在按照某种既定的节奏去……死。” 一阵寒意突地自后心窜起,他觉得浑身发寒,莫名便想起自己还是新兵蛋子的时候,经常被连长拉到后山的野坟头儿谈心…… 默默地坐了几秒后,项鼎便起身走到窗前,默默地关上了窗子,随后便觉出扫过后背的视线,缩了一下脖子。 正文 第034章 山雨欲来 “你冷么?”淡然的音线自身后传来,没有一丝温度。 项鼎别扭地转头望向宗政东,脸上的笑容堪称僵硬,说了句绝不好笑的笑话:“那什么……啊哈哈头儿,你不觉得今天的风儿甚是喧嚣么?” 宗政东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唇角忽然歪了歪:“你刚才没看手机?” 项鼎神情一滞。 不等他说话,宗政东便紧接着道:“我给你发了段音频。” 项鼎脸上的呆滞维持了好几秒,随后五官开始一点一点往中间挤,脸上的笑就像在哭,手下意识地伸进裤兜,却怎么也做不出掏手机的动作。 “不……不是吧头儿?不是吧!” 年轻的便衣嘴唇打着哆嗦,仅存的一丝希冀告诉他,他的顶头上司一定不是把三个死者临死前听的杀人音频发给了自己。 一定不是! 或者……不一定是? 中文的博大精深让项鼎的思维在这一瞬间无比混乱。 “是。”宗政东无情地给出了答案,丝毫不介意部下的San值在一秒钟内掉到了负数。 而后,他便穿上风衣拉开了办公室的大门,却又在行将跨出门时回过头,给予了胆小而流气的部下最后的暴击: “对了,你现在去把死者生前的人际关系、基本轨迹全部都整理出来,详细一点,明天一早交给我。另外,走的时候记得关走廊灯,这层楼现在就你一个人了。” 语毕,他便迈开长腿走了出去,风衣的衣角刮过门框,衣料的颜色一如他切开后的颜色。 如果真的有人胆敢把他切开的话。 “头儿!你不能这么对我——” 半分钟后,身处一楼大厅的宗政东听到了可怜部下凄惨的哀嚎。 值班室警卫连眼皮都没撩一下,一脸地见怪不怪,甚至还偷偷嗦了一口螺蛳粉。 404刑侦九科么,全警署幺蛾子的集散地,怪事天天有,今天也没啥不同。 说起来,打从两个月前九科成立伊始,那个一听名字就很古怪的宗政科长便连续破获了好几起积年怪案,一下子打响了名头。 至于那些案子有啥古怪的,别问,问就两大要素:不可描述,不可直视。 总之怪就对了。 在值勤警卫偷偷腹诽之际,宗政东已然走出了总部大楼,面上再无一丝笑容。 夜风吹起他的衣摆,他竖起衣领,低垂的眸子里涌动着未名的情绪。 宗政家的人有着野兽般的直觉,而他则是家族中的佼佼者,否则,那些老顽固们也不会如此轻易地被他说服,动用关系将他调进帝都总署,还成立了一个全新的部门由他做领头人。 想必,华夏高层对帝都最近的动向亦有所警觉了。 这是好事。 国家的力量总要比个人强得多,而一国之气运,亦是能够影响到他所面对的那个世界的,且影响力还会随国力之兴衰而起伏。 现在的华夏国,很强大。 宗政东抬起眼睛,看向长街上灿烂的灯火。 那些隐藏在暗处多年的东西,或许便是觊觎这世界的美好富足,才会按捺不住,有所动作吧。 微冷的春风当头拂过,吹得他衣领翻飞了起来。 他觉出一种山雨欲来的紧迫感。 这三宗疑点重重的自杀案,便是暴雨前预警的大风么? 宗政东皱了皱眉。 他请相关特殊部门的技术科同僚修复了三名死者的手机,又花了几天时间找到了死者临死前听的音频,并对手机作了全方位的检测,却并未查出任何问题。 刚才他吓唬项鼎的话只是出于某种恶趣味,而事实上,黄曼玲三人死前听的都是手机自带的曲目。 三款手机,三种曲目,没有共同点。 而经由特殊手段对三首曲目反复分析之后,专家亦给出了“未见异常高频或低频波段,初步推断无引发心理变异可能”的报告。 事实上,就算有隐藏的音波,以如今的科技水准,也绝对无法做到仅凭一点儿声音便能诱使人自杀。 这是纯心理层面的诱导,就像某种强大的催眠,而这种催眠术目前也仅存在于虚构的艺术作品中。 宗政东的调查就此走进了死胡同。 当然,这也只是普通意义上的死胡同,是以目前华夏国掌握的普通超凡手段为依托的,而在非普通超凡层面,这事儿实则还有转机。 “嗡嗡——” 宗政东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 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正有一个滴水入海的头像在闪动。 是他要找的人。 宗政东按下了接听键:“马上出发。” 未待对方开口他便先一步说道。 “好的。”电话那头的音线有着钢琴般的质感,又比那更清朗些,虽然只说了两个字,却犹如一段乐韵流过耳畔。 简短的交流仅限于双方吐出的第一句话,随后他们便各自挂断了电话。 夜幕中的帝都霓虹绚丽,交通状况也远好于白天,宗政东只花了四十分钟,便驱车赶到了帝都警署西城分局。 他要找的人便在分局顶层的九楼等他。 走出分局电梯时,宗政东下意识看了一眼手表。 九点整。 若换算成二十四小时制,也就是二十一点整。 又见二十一,有趣的巧合。 他放下手腕,举目四顾。 与干净整洁的大厅相比,九楼显得有些陈旧,一溜排的办公室全都黑着灯,也不知是人都下班了还是本来就没人用。 走廊上方的白炽灯尽职尽责地挥洒着光芒,有几支灯管明显接触不良,“嘶嘶”地响着,忽明忽灭,整条走廊亦因此变得昏暗起来,有种阴森森的感觉。 宗政东扭头看了一眼电梯旁边的指示牌。 “法医鉴证科”几个字的下方画着一根粗粗的黑色箭头,直指走廊的最北端。 一股福尔马林混合着什么东西的奇怪味道,从那个方向飘了过来。 “啪”,头顶的白炽灯忽地闪了一下。 如果这是恐怖电影,此时应有心脏跳动或喘粗气的BGM响起。 宗政灯眯起了眼。 他的视力一向极好,然此时却也不能尽视走廊最北端的情形,那里仿佛流动着一层层丝状的波纹,让一切都变得朦胧黯淡,只能勉强看见好像有一扇门虚掩着,门底下透出模模糊糊的光晕,像是还有人在里面工作。 正文 第035章 非正常会晤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035章非正常会晤宗政东挑了挑眉,未再犹豫,提步走了过去。 男式军用皮靴踏在砖地上,稳定且矫健。 宗政东神态自若地穿行于阴暗的长廊,所过之处像是点亮了空气中的某些分子,于是,昏暗的楼面陡然亮堂了起来,再不复此前的压抑。 当他终于站在法医鉴证科办公室门前时,他的身后传来了一连串细微的爆裂声,所有接触不良的白炽灯同时熄灭,零星的碎玻璃散落在墙角。 他长出了一口气。 “吱哑——” 办公室的门从里面打开了,电话里那管温朗如琴韵的声线亦随之响起:“请进。” “抱歉,一时没收住。”宗政东似是有些歉然,立在门边向里面的人打了个招呼:“阴气重了点儿。” “没事,坐。”房间里的人语声和善,仿佛完全不介意。 长长的走廊忽然又变得幽暗不堪,阴惨惨的白炽灯下,几片碎玻璃泛着冰冷的光。 宗政东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法医办公室约有五六十平方,以一排长沙发分割成两部分,左半边应该休息区,布置得颇为雅致,唯一让人遗憾的是几株绿植长势不太好,有一盆绿箩几乎完全枯死了。 而右半边的工作区则显得颇为杂乱,沿墙摆放的长工作台被文件夹、纸张与各种小型医疗器械填满,靠走廊的墙面是一张及顶的大书柜,将两扇窗户完全挡住了,书柜里的书籍倒是摆放得很整齐。 预想中应该位于此处的浸泡着人体或动物器官的玻璃器皿,并不存在。 宗政东眉头动了动。 那股古怪的福尔马林味道丝毫未减,却也不曾变得浓郁,仿佛维持在了一个衡定的数值,并不随环境的变化而变化。 宗政东不着痕迹地转过视线,打量着正坐在工作台前的男人。 程北郭。 帝都警署西城分局法医鉴证科科长、程氏家族宗子。 程氏家族是华夏国硕果仅存的六大修真世家之首,程氏族长在华夏最高行政部门担任要职。 此际,程北郭正背对宗政东摆弄着一台复杂的仪器。 他有着挺拔的背影,即便坐着亦予人如松如竹之感,身上那件半旧的白大褂虽然有些松垮,但薄薄的衣料下仍隐约可见他肩颈至腰背干净利落的线条。 看得出,这位程氏宗子的身材比例极好,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都长在最合适的位置,没有一点多余或欠缺的部分。 约莫五、六分钟后,程北郭终于完成了手头的工作,起身转向宗政东伸出手,脸上的笑容十分友好: “幸会,让你久等了。” 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笑容有若春天夜晚的月光倒映在波心,所有一切都在这笑容下黯然失色。 即便不去看他近乎完美的身高与出挑的气质,仅是这一笑,便已足够眩目。 “幸会。”宗政东也站了起来,伸出手与他握了握。 不知为什么,走廊里的灯光在两手相触的瞬间忽然亮了一息,俄顷又黯淡了下去。 两个人同时松开手,相视不语。 高大矫健如黑豹的男人锐利的眼锋,斩上了同样挺拔修长的男子有若裹尸袋般冷淡的眼眸。 工作台开始不规则地抖动,摆放其上文件夹与手术器械“嘭嘭嘭”地跳跃着,随时有掉地的危险;落地台灯投射下的黄色光晕往外扩张了半圈,又复归如常;房间里像是有谁按下了压泵,气压在一秒内升到沸点,又于一秒后降至冰点。 “嘀、嘀、嘀”,仪器的蜂鸣声骤然响了起来。 胶着的空气一下子变得通畅,文件夹与纸张各归各位,落地台灯光晕柔和,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程北郭若无其事地抄着衣兜,回身走到工作台前,掀开了那台标有“高压危险”黄标的仪器舱门,从里面掏出了一只茶壶、一个茶杯,头也不回地问:“喝茶不?” 宗政东嘴角抽了抽。 所以说,刚才这货是在煮茶? “高温消毒。” 程北郭举起茶杯向宗政东示意了一下,像在提醒他不要忽略自己工作的另一环。 宗政东的嘴唇绷成了一条直线。 程北郭似无所觉,自顾自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啜饮了几口,随后闭上眼,发出了一声旁若无人的满足的叹息。 宗政东额角青筋明显地跳了几下,深吸了一口气,启唇道: “我想请你帮忙看看这三部手机。” 没有多余的客套,直奔主题。 程北郭张开眼睛,却并未去看他,只低头端详着茶杯。 宗政东走到工作台前,将黄曼玲等人的手机取了出来。 三部手机皆是案件证物,因此手机外都套着塑料证物袋,这其中除了李建国的手机尚算完好,黄曼玲与孙勇的手机都破损得很严重,有几处还粘着胶带。 程北郭终于放下茶杯走过去,拎起塑料袋打量着里面的手机。 他的神情很专注,可那双漆黑的眼眸却是淡然寂灭的,仿佛失去了焦距,但又分明是在凝视着什么。 宗政东觉得他是把手机当尸体看了。 “我试试。”片刻后,程北郭点头道。 与宗政东一样地干脆直接,并不因对方宗政家宗子的身份而有所忌讳。 这固然有他本人或本族气度的因素,但不可否认,他应该与宗政东一样,秉持着“人命大过天”的理念。 宗政东绷紧的心弦就此一松。 然而,尚未待他开口致谢,程北郭便冲他一抬下巴:“关好门。” 这一刻,程北郭身上迸发出一股强烈的意志,如同验尸官执手术刀剖开尸体胸腹腔,以严谨之生、见证需明之逝,理所当然,且,不容置疑。 当然,这种不容置疑也只是通常意义上的,而宗政东显然处在非正常意义的层面。 是故,宗政东足足停顿了五秒种,方才走过去关上了办公室的大门,并锁上了保险。 关门是必须要关的,但何时关、如何关以及拿捏怎样的力度来关,他自有定论。 这一刻的宗政东,浑身上下都流露出宗政家宗子的信念。 反射弧真长。 程北郭想,耸耸肩,随手将工作台上各类杂物扫去一旁,清出了一小片空地,将三台手机并排摆放好。 正文 第036章 淡淡的程北郭 低头凝视了证物袋几秒,程北郭抬起右手,五指张开,掌心向前。 空气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搅动了,望之无影、触之无形,以一种人类词汇难以描述的方式,汇聚在那只竖起的手上。 宗政东的视线紧盯着程北郭的掌心。 一个泛着灰色光芒的“溯”字,渐渐地如浮雕般出现在那只手掌的中央,这个字由黯淡而明亮,最亮时迹近于白,一息之后又迅速暗去,最后稳定在了透明的浅灰色。 与此同时,程北郭的身上也正在发生着变化。 他在变淡。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去了身上的一切色彩。 灰白的发色取代了之前的黑发,肤色从象牙白变成了惨白,眼珠亦由深棕色变成了浅灰,嘴唇则是一种稍带暖调的灰。 这变化在几秒之内完成,而待终于定型后,程北郭看上去就像是一帧三维黑白影像,嵌进了周遭彩色的世界。 宗政东将拳头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 这个动作很好地掩饰了他的震惊。 程氏家族掌握着时空之力,其力量源自于血脉,与其他几族并无不同,宗政东对此自是早有耳闻,但真正亲眼见证时空术法,在他还是头一次。 说起来,华夏六大修真家族往来并不频繁,有一两家甚至几百年都没打过交道,彼此十分生疏,互不了解也是正常的。 不过,也有那么一两家比如宗政氏与钟离氏,因为同处于东北,所以会经常性地打交道(物理)。 而始终稳居六族之冠的程氏,因其拥有强大的时空之力,余下五族皆不敢染指他们的地盘,是故大家对程氏术法所知也就仅限于众所周知的那些,近距离接触却是极少的。 此时,程北郭已然闭起了双眸,掌心那个灰色透明的“溯”字四周慢慢漾起了一圈浅白色的光斑,每一枚光斑都有着玄奥的纹路,如画,亦如字。 宗政东盯着光斑看了一会,脑中忽然像是扎进了无数钢针,眼眶更是胀痛无比,仿佛下一刻就将迸裂。 他连忙移开视线。 时空之力原就属于法则之术,其强横自不必言,他们宗政家虽也有着自己的力量,与程氏相比,却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的。 便在他思忖之时,那一圈浅白色的光斑开始围绕着“溯”字旋转,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直至形成一个尺许见方的旋涡,混沌迷朦的旋涡中心似有着无限吸力,让人不由自主想要深陷其中。 程北郭静静张开眼眸,淡灰色的眼珠如同琉璃,冰冷剔透,一如他漠然不带情绪的声线: “吾以吾名,彼顾彼瞻,令出即返,咄!” “咄”字甫一离唇,混沌的旋涡倏地定住,重重光斑若水波倒转,映进了他的眼眸。 他原本剔透的灰色瞳孔在这一刹那转作浓重的黑,细小的浅白光点遍布其间,骤明骤灭、无穷无尽,如浩瀚宇宙群星灿烂闪耀,而他掌心的旋涡亦于此时凝固如镜。 在这面镜子里,程北郭眼中所见,是三名死者生前的片断: 【小孙,上个月绩效考核你们部门又没达标,我跟你说的事你想好了吗?】 ——马总,我手下就这么十个兵,再要裁人的话出差都安排不过来了。能不能请您再考虑考虑? 【小孙啊,我知道你有难处,所以才给了你一个月的时间缓冲,现在公司效益下滑得厉害,不能再拖了,你明天就把裁员名单交给行政。另外,幸福商超那边正在去库存,你晚上去跟他们联络下,我不想再看到退货。】 ——好的,马总,我会安排好。 【老公你什么时候下班?回来的时候带一提卷纸,家里的快用完了。】 ——我晚上有个局,就不回来吃饭了,卷纸的话晚点我回来的时候再去买。你等下我做个提醒。 【啊?又不回来吃饭啊?我今天烧了你爱吃的酱虾呢,那你少喝点酒,别太晚回家知道不?】 ——我知道了,你也早点休息,别老为了等我熬夜不睡觉。 ===================== (在?) (在?) (李建国,在不在?) ——在,在,哎呀刚才去锄草忘带手机了,不好意思哈,张队找我啥事儿? (你怎么经常忘带手机?下回再忘就要扣分啊。你现在马上去5幢309看下,他家投诉楼上漏水,那个老太是个搅事精,你态度好点。) ——好的张队,我这就去。 (李师傅,我是7幢113小杨,我有个快递这边柜子放不下,麻烦你到时候帮我签收下放你们保安室里,我下班回来取,谢谢哈。) ——好我帮你收着。你也要早点来拿,别像上回放了一个礼拜。 (好嘞谢谢李师傅。) (爸,别忘了礼拜六送阳阳去补习班,还有别老给他买路上的小吃,不卫生,上回阳阳回家都拉肚了。) ——哎,我不买给阳阳吃啦,你放心。对了,你妈让你们有空带阳阳回家住几天,这个春节你们都去你媳妇老家没回来,你妈老说家里冷清。 (我知道了爸,有空我们就会回去的。不聊了我去开会了。) ====================== 〖黄曼玲你怎么回事?宁泰于总刚才电话我说你工作态度有问题,你干嘛了?〗 ——我干嘛了?我特么要是个男的我干死那个老不死的我呸什么玩意儿,恶心死我了yue,就他那口烂牙还想吃老娘豆腐,崩死他丫挺的。 〖哦是这样。于总酒量不大,容易醉。不过客户是上帝,这一点不需要我来教你吧?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我不希望下次再看到类似投诉,请改进你的工作态度。〗 ——客户是上帝所以我们就是奴隶了?什么样的公司下作到要靠女员工出卖色相拉业务?抱歉我不会改的。工作应酬可以,陪酒免谈。 〖怎么说话呢你?你这是对上司的态度吗?总部来的就这水平?〗 ——对,就这水平,看不惯大可以走流程去人事投诉。我倒想问问刘总,北郡这这乌烟瘴气业务氛围是怎么回事?我不只一次听底下女业务员说去外面陪客户喝酒是有指标的,这是刘总您定的指标吗? 〖黄曼玲你不要血口喷人。我警告你,北郡是北郡,总部是总部,你那套在这里行不通。〗 ——行不行得通不由您刘总一个人说了算,公司是有相关章程的。我现在口头向您汇报,即日起业务二部陪酒相关业绩考核标准废除,稍后我会走书面流程,请刘总届时批复。 〖妈妈妈妈,佳佳想你啦。妈妈工作累不累呀?什么时候回家家呀?〗 ——宝宝乖,妈妈工作不累,妈妈也想佳佳。等你数过十个手指头那么多的白天和晚上,妈妈就回家了呢。 〖那妈妈早点回家家哦,亲亲妈妈。〗 正文 第037章 六大修真世家 一帧帧画面飞快晃过,那是属于孙勇、李建国和黄曼玲人生。 没有大起大落、亦无了不得的际遇,他们的一生平凡而又普通,忙忙碌碌的生活被各种细小琐碎填满,悲欢喜乐、忧怖哀伤,诸般情态跃然于眼前,一如与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 芸芸众生、红尘俗世,每个人的一生就像是一条偶有沉浮但大体平静的河流,向着时间的终点奔去。 短短一瞬,三段人生便已行至尽头,凝固如镜的旋涡重新转动起来,漆黑的瞳孔与万千星辉亦渐渐化散在剔透冰冷的灰烬里,再不见踪影。 一切都在消隐。 宗政东虽然没去看程北郭,却敏锐地觉出了周遭那种莫可名状的流动,仿佛有什么从停滞中解脱,就连空气似乎也变得清新了一些。 他立刻看了过去。 色彩正一点一点地回到程北郭的身上,就像有一支透明的笔在这里涂涂、那里抹抹,于是,生机、活力以及方才似乎已然不存在的七情六欲,便重又注入进了这具堪称完美的身体。 几秒钟后,黑白三维立体影像的程北郭重又变回了彩色大活人,惟一双眼珠还保留着剔透的琉璃般的灰,这让他比刚才更显夺目,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异域之美,如果他这时候走上大街,没准儿会有星探拉他进军演艺圈。 至于那个“溯”字,自是一早便从他掌心消失了。 “抱歉,没什么特别的。”程北郭搓了把脸,毫无歉意地向宗政东点了点头,旋即一屁股坐上旁边的转椅,两脚耙地带动着万象轮往前挪,一直挪到工作台拐角的另一头,伸手拿起放在那里的陶制茶杯,猛灌了几大口茶。 不知何故,宗政东从他的背影中读出了一个字: 累。 身心俱疲的那种。 看起来,进行一次时间回溯所消耗的能量很是不小,这份人情他算是欠下了。 “不过,倒是有一个有趣的发现。” 再呷了一口茶后,程北郭忽然开了口,语声徐徐温润,有若琴韵流转,并没有身为说话大喘气者应有的自觉。 宗政东额头的青筋又开始跳了。 所幸程北郭此时似乎缓过了神,也可能是他喝的茶其实并不一般,总之,他像是很愿意多说两句,很快便又道:“我看到了两幅相似的画面。” 说这话时,他伸手指了指黄曼玲与李建国的手机:“在那两部手机上,我都看到了鼓楼的大钟。” 他在这里有了一个短暂的停顿,似是在回忆那一闪而逝的场景,语速也放慢了些:“从阳光斜射的角度和街面儿上的树叶子来看,他们当时应该处在同一个时空节点。” 鼓楼大钟原就是帝都标志性建筑之一,若仅是此前那种笼统的表述,也并不能说明什么,但他后来补充的这一点,却让案件仿佛有了那么一点转机。 他回溯时所见到的画面,是黄曼玲与李建国曾同时出现在某个能够看到鼓楼大钟的地方,换言之,两名死者有了交集。 这无疑令人鼓舞。 在此之前,宗政东亦曾粗略了解过三个人的人生轨迹,并未从中找出重合点,而程北郭的发现,则证明他们之间还是有关联的,只是目前尚未查到。 希望明天项鼎能挖出更多的东西来。 宗政东想着,微长的眸子抬起,目中山水写意般的淡然散尽,冷利的视线有若钢刀,笔直扎进程北郭的眼中:“能说具体些么?” 寻常人被他这样看着会很不安,因为那眼神太锋锐、太直接,如同野兽正准备撕咬眼前的猎物。 不过,程北郭显然是不在寻常人之列的。 他漫不经心地捧着茶壶倒茶,将那刀锋般的视线当作了空气。 “对不起,我只能看到这些。”他说道,琴玉般的声线里含了些许遗憾:“时空回溯不是万能的,它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而是只以这个世界运行的法则为依据。不然我干嘛做法医?直接当警察抓犯人他不香么?” 言至此,程北郭手中动作稍停,复又悠然一笑:“另外,我想你应该也知道,我们家最厉害的其实不是我。” 宗政东用了不小的力气才没让嘴角往下撇。 程北郭分明就是程氏最强者,没有之一。 听说,若干年前,他曾以国际红会医生的身份远赴大洋彼岸某战乱地区进行医疗支援,当地有好些恐(啊)部分子便在那时莫名惨死,死状极其可怕,有几个甚至连尸块都没找到,只找到了一些人体组织。 据可靠分析,那些恐(啊)部分子都是被程北郭拖进时空旋涡撕碎了再扔回来的。 当然,这种说法未经证实,始终只是传说而已,但也足可证明他掌握的力量有多强大。 不过,宗政东也确实听过另一种说法: 程北郭的妹妹程紫微其实才是程氏的天纵奇才。 据说自儿时起,程紫微便显示出了极高的沟通时空的天赋,只是,这种力量毕竟太过逆天,再优异的人类血脉也难以承受,因此她一直体弱多病,不大在外走动。 这些也不算是什么秘辛,六大家族对此皆有耳闻。 若是能请动程紫微出手…… “我妹去了泰山郡,短期内回不来。” 宗政东的想法才起了个头,便被喝茶男子温润的语声截断。 他垂下了眼睛。 “其实,你有没有考虑过请真正懂行的人出手呢?”程北郭又喝了几口茶,精气神明显比刚才更好了些。他扭头看向宗政东,剔透的灰眼珠里隐着一抹好奇: “你邮件里说,你最存疑的其实是那三段死亡音频,而经由端木氏和虞氏阵法分析却没找出问题来。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六大家族中专精音律的钟离氏帮忙呢?” 程氏时空之术、宗政猛兽之力、端木五行望气、虞氏驱魔、宿氏巫蛊之术,这五族都不算出奇,最出奇的就是钟离氏,她们家族的法术泰半以音律为主。 也正因此,在散修小圈子里流传着一个挺神奇的顺口溜: 程氏时空宗政力,端木五行驱魔虞,宿氏巫术加种蛊,钟离唱歌又跳舞。 正文 第038章 那一首青青草原 , 虽然不是非常准确,这顺口溜却也基本将六大世家的特点都说到了,尤其是钟离氏。 东北钟离氏的术法的确多以音律为主,有一些还要配合特定的舞蹈,说她们唱歌又跳舞还真没错儿。 只不过…… 宗政东唇角微勾,面上的笑容仿佛带着些凉意:“如果实在不行,我再去找其他人看看。” “程家办不到的,那几家也办不到。钟离氏是你唯一的选择。” 程北郭以最淡然的语气说着不算太豪横的话,却是一语击碎了宗政东仅存的希望。 的确,如果连程氏的回溯之力亦无法找出案件的切入点,则另四家就更不行了,因为那几家的血脉之力已是日薄西山,如果不是靠着祖上留下的阵图、符箓或秘法之类支撑,他们可能都维持不到现在。 此即表明,现在留给宗政东的只有一条路,那便是请钟离氏分析那三段死亡音频。 “听说钟离家祖辈供奉的大黄钟很牛啊,‘钟鸣三响、万邪齐喑’。”程北郭施施然喝了口茶,笑容有些意味深长:“如果她们出手,应该能够从死亡音频里找出些什么来的。” “我先从鼓楼大钟这条线着手吧。”宗政东淡淡地说道,没接他的话茬。 程北郭虚着眼睛看茶杯,温静的声线从杯沿儿上方滑了过来:“听说钟离慧现在就在帝都,钟离风明天也会搭飞机过来。” 虽然他没看宗政东,可宗政东却有种被戳穿的感觉。 他站起身来,盯了一眼程氏宗子·西城分局法医鉴证科科长·光荣红会援助医生·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s程北郭。 “你最好去看看眼睛。” 丢下这句话,宗政东转身拉开大门保险,走了出去。 军靴踏出平稳的步履,轻捷如豹,杀气腾腾,程北郭有理由相信,如果他敢于出声留客,这间办公室就能变成修罗场。 他勾了勾唇,给自己倒了第三杯茶。 杯中茶色已从浅青转作微黄,清苦的茶香亦渐淡。 拿起旁边的不锈钢手术托盘向脸上照了照,宗政东很是忧愁:“唉,只能请美瞳背锅了。” 施展回溯之力对身体是有损伤的,好在他的天赋不算太高,是故这些许损失完全可以用药茶弥补,惟那双窥破时空的眼睛,却一时难以恢复。 约莫三五天才能好,真是夭寿哦。 程北郭摇头长叹,一时又想起自己传遍分局的“美瞳哥”绰号,顿时浑身上下都流露出颓废的气息。 彩瞳确实可遮掩他的异色灰眸,但美瞳本身却是能被那些眼尖的老中青女人们看出来的,现在西城分局谁不知法医科的科长是个很爱臭美的大帅哥? 不锈钢托盘中,那双琉璃般剔透的眼眸平静淡漠,并不为程北郭的情绪所动,空洞的瞳孔仿似不能视物,却又好像穿透了时间与空间,望向某个未知之处…… 春假结束前两天,新安森林公园春季漫展如期开幕。 森林公园漫展已经举办了近十届,在全国享有极高的知名度,尤其是近几年,参展的大小公司、私人工作室等每每接近饱和,而观展的普通漫友、二次元发烧友以及形形色色的coser更是数以十万计,主办方不得不通过预约排号的方式限制参加人数,以免发生意外。 宗政东走进公园大门时,很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一把。 如此大规模、成建制地奇形怪状的人类群体聚集,着实让他大开眼界。他甚至一度以为自己其实不是来参加某个展会,而是误入了上古传说中的“万妖大会”,被一群大小妖精给包围了。 看着一群群五颜六色、五光十色的年轻人从身旁走过,宗政东很庆幸自己今天穿了一身迷彩,这让他勉强得以某军漫迷的身份混迹其间而不显突兀。 但他还是觉得有些眼晕。 若非提前获悉钟离家的人会来参加漫展,他是绝对不会跑来扎这个堆儿的。 太闹腾了。 话说宗政南那家伙滚到哪里去了?不是说好在大门口集合的么?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宗政东被人潮推动着往前走,一面四下寻找着自家愚蠢的弟弟。 宗政南是昨天应他之召紧急赶来的,而之所以把这家伙喊来,是因为宗政南的母上大人——亦即宗政东的伯母——当年与钟离氏有那么点儿渊源。 举凡有宗政南在场,钟离家的姑奶奶们多少会念几分香火情。 不过,这家伙实在太跳脱了,昨天只在下飞机时来了个电话约好了碰头地点,他就没了影儿,一整夜都没说传个消息。 一定又跑去前湖酒吧街声色犬马去了。 宗政东绷着脸,脑仁巨疼。 在老家时,他可没少被伯母拉去各大酒吧抓人顺带摔打坏小孩儿,两兄弟的感情就是这么打出来的。 “哇,那个人好绿哦。”身旁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颇具穿透力的清脆声线让宗政东也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个绿人。 绿披风、绿头巾、绿手套、绿靴子,脸上还蒙着绿色的面巾,通身上下都闪烁着绿油油的光芒。 一首青青草原响起在许多人的心底。 “我天,这不是那谁……那谁……那谁谁谁嘛,好古早好古早的人物哦,我妈收藏的漫画书里就有这个谁的,哎呀怎么有人出这个角色啦,好奇怪的。” 一个全身都包裹在各种花边里的女孩子很快接口道。 奇、怪? 看了一眼她蓝色的美瞳和粉色的头发,宗政东默默转开了眼睛。 那个女孩身边有一男一女两个同伴,女伴的打扮与她一模一样,而男生就正常多了:卫衣、仔裤,脖子上挂着单反、背后背着反光板、三脚架和一只装满各种镜头的大背包,手里还拖着一巨大的大行李箱,五官生得很端正,一头浓密的黑发犹为醒目。 虽然衣着普通,但这个男生显然是比较资深的二次元,此时便道:“这是《妖精的尾巴》里的一个人物,不过名字我不记得了。” 正文 第039章 漆黑的剑意 , “对,对,就是这部,我妈收藏了一整套呢。”粉毛女孩二号马上接口说道,随后拿起手中的欧式宫廷蕾丝折扇掩在唇边,明艳的蓝色美瞳紧盯着人群中的宗政东,两眼直冒光。 “好尼玛帅啊。”美少女以匮乏的词汇发出了源自灵魂深处的赞叹。 语罢,她停顿了片刻,神情激动万分,冰蓝的眼眸亮若星晨,似是在酝酿更为准确、更为优美的形容词。 “……卧槽。” 三秒钟后,她憋出了这个世代的终极赞美。 “艳压全场服不服?”粉毛一号同样目光灼灼,也拿扇子遮在唇边,问的却是一旁的男伴。 男生没说话,埋头拉着行李箱紧走了几步,疲惫的身影充分表达出工具人内心深处的无奈与挣扎,这到底是人性的缺失还是道德的沦丧?工具人什么时候才能站起来?这国怎,定体问,气抖冷。 “哎呀你慢点啦,我全套东西都在箱子里面呢。”见男生拉着行李箱走到了前面,美少女们立刻娇声喊着追了过去,对话声亦就此渐远。 苏音状若无事地理了理绿风衣的系带,绿面巾下的嘴角微微一撇。 这就跑了? 连密斯特岗都不知道,假的二次元吧。 然而,很快她便又沮丧起来。 若要问她此时的感受,那就是后悔。 非常后悔。 早知道就出个洋漫画里的什么什么侠了,不管是天上飞的还是房梁下头挂的,那一个个都是头脸包裹得严严实实地,伪装效果一点不比密斯特岗差。 别的不说,就说她打从刚才进园开始,这一路便至少看到了五六个蝙蝠、六七个钢铁、七八个内裤外穿不成体统的家伙,简直都看不过来。 出的人太多了。 也正因人多,这些英雄角色反倒不那么显眼,也没人有兴趣打听那蒙着脸、穿着披风的洋大侠们骨子里到底是高是矮、是男是女。 这不正是苏音所期望的泯然于众、同时又不露真容的效果么? 她真是悔得肠子都快青了。 昨晚她偷偷潜进特摄剧组的服装间时,分明也瞧见了这几位洋英雄的装束,可彼时她也不知怎么脑子一抽,就集齐了这套密斯特岗绿装加强版。 如今倒好,满场独一份儿的绿人,走哪儿都是一道靓丽的风景。 恨恨地看了一眼五雷轰顶三人组(刚才说她好绿的就是粉毛萝娘一号,本宫记住你了),苏音眼尾余光蓦地划过一道高挺的身影。 居然有点眼熟。 她立时转过头,凝目望去。 那男子恰于此时返身往展厅走,灰黄色的迷彩服混杂在一堆花花绿绿之中,竟也格外醒目。 这个大兄弟我曾见过的。 苏音眉心微蹙,脑海中现出了不久前的一幕: 错身而过的警车、俯身与警车中人说话的男子、黑色长风衣…… 原来是他。 凝视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苏音颇有几分怪异之感,却也未做他想。 公职人员就不能有个业余爱好了?再者说,那副身板儿也相当优质,目测已超当今华夏女性对男性理想身高的标准——亦即一百八十公分。 约莫有一八五左右吧。 苏音猜测着。 无论如何,就凭这个身高便能把不少男coser给比下去了……呃,女装的不算哈。 说起来,特摄剧组似乎也有迷彩服来着,型号还不少,可惜当时苏音一门心思要找可以蒙脸的服装,反倒把最容易的给错过了,如今自是悔之已晚。 甩了甩绿头巾,将这些念头远远丢开,苏音左右看了看,见不远处走来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扮演的应该是某部乙女向妖精游戏里的花妖角色,身上多多少少都带着点儿绿。 这个好。 苏音暗自欢喜,不动声色地放慢脚步,一点一点挨了过去。 细看来,这群coser造型独特、妆容美艳,身材又一个比一个火爆,甫一现身,立刻便成为了人群中的焦点,走在他们身边的苏音立时就没那么显眼了。 趁此机会,她游目四顾,寻找着灰色蜘蛛丝的踪迹。 没有。 从方才进公园时起,直至此时苏音所站立的展厅门口广场,到处都是人头攒动,可她却看不见一个脑袋上吊着灰线的。 真是奇哉怪也。 松鼠大叔分明说过,森林公园是重灾区,而这次漫展更是灾区中的暴风眼,苏音也一早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却不想,这里竟是如此干净。 干净得都有点过分了。 苏音在人群中放慢脚步,心头忽地微微一动,下意识侧首望向远处的山峰。 那是宝龙山,因其山势起伏有腾龙之姿,故此得名。 十多年前,新安影视基地渐渐打响了名号,当地政府便以宝龙山为主体,附建了新安森林公园,上回被人拍到的红腹锦鸡,便是在宝龙山副峰处出没的。 因为前段时间来打卡的人太多,宝龙山缆车索道损坏,如今正在维修中,整座山亦处于封山状态,山脚下坚着一块很大的“游客止步,保护环境人人有责”的立牌,纵使离得颇远,上面的字迹亦清晰可见。 苏音遥遥地望着那一脉青峰。 此时还没到上午十点,蓝天如洗、阳光明丽,山脊上铺满了早春的新绿,重重叠叠若一挂绿色的瀑布,自峰顶流泻而下。 如斯山色,却并未予苏音以分毫美感,只让她觉出一丝心悸,一如异时空的琴筑。 高大的青峰在她眼中渐渐幻化成一柄黑色巨剑,浓郁的血腥气涌入鼻端,浓雾缭绕的漆黑剑尖鲜血滴落,正正指向她的眉心。 一阵尖利的刺痛感传来,令苏音下意识闭起了眼。 “嗡——” 识海中,雪色琴弦忽地振动,宏阔的弦音在冥冥中回荡着,涤尽了那细如钢线般的剑意。 苏音伸手在眉心处揉了揉。 那锐意若有实质,让她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好一会儿后,她才放下手。 再看山时,山仍是山,青峰如故,绿树依然。 但她知道,剑气犹在。 那带着巨大阴邪气息的恶意,正挟整座青峰而来,觊觎着山下欢笑着的人群。 正文 第040章 大力绅士 苏音五指攥紧,掌心微冷。 我得去瞧瞧。 她想道。 心底像是有两个声音在说话,一个属于她,另一个清渺如拨弦,似是语声,又仿佛只是一道意念。 比她更迫切。 深深地吐纳了一息,苏音调动起全部的意志力,凝注于自己的识海。 微澜的五色海面陡地兴起波涛,流光乍现、如旋如舞,慢慢勾勒出一道透明古朴的轮廓。 木琴现身了。 琴身正中,白弦如练,孤悬于涨面,周遭缭绕的星雾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郁。 苏音稍稍松了一口气。 自从决定参加漫展后,她就一直在试着主动唤出木琴,而今看来,她这两天没日没夜地修炼还算有些成果。 琴老大的现身,令她安心了许多。 不过,松鼠大叔去哪儿了? 上回看他那意思,应该也是常在森林公园出没的,苏音还以为今天能遇见他,可找了半天也没见他的鼠。 苏音屏息凝神,细细感知了一会。 隐隐约约能够察觉出松鼠大叔的气息,好像离得不是太远,但位置却很难锁定。 估计又躲在哪里暗中观察呢。 罢了,人家之前都说害怕了,能提前给苏音指明方向就已足见人情……呃,鼠情,现在避而不见也是正常的。 说起来,大叔也算诚不我欺,今天的森林公园确实有东西在搞事,只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事件的中心发生了偏移,从漫展挪到了宝龙山。 这样想着时,苏音心头忽然又是一阵悸动,比方才越显强烈,那一记一记沉重的心跳,将五色海上的星雾搅动得翻腾不息。 凝神再看,远山如黛,漆黑的巨剑邪气更甚,隐隐带着一丝威胁之意。 苏音咬了咬牙,转身攀上了围栏。 “哎哎哎同学,你干嘛呢你?你这样很危险的你知道不?” 负责维持秩序的保安大哥一眼就看见了这个不守规矩的绿人,立刻大呼小叫地从远处跑了过来。 为防止发生踩踏事故,漫展大厅门口拉起了两道围档,分别通往东、南两个入口,展厅门前的广播也在反复播放“请有序排队进入场馆”的提示。 苏音此时的举动,确实违反了参展规定。 可我分分钟要办大事啊。 苏音假装没听见,抬腿跨上栏杆,正打算来个干净利落的单手翻,胳膊突然被人给拉住了。 力道奇大。 苏音心下暗惊,回头看时,便见一个穿燕尾服的英俊青年正松开手,用着与他的巨力完全相反的优雅语调说道:“年轻人,审慎些,你的行为有失绅士的风度。” 翻译腔拿捏得死死的。 语毕,他转向另一侧微微弯腰,自然而然地将微颤的左臂背在身后,同时右手轻碰帽檐:“尊敬的先生,这里就交给您了。” 保安大哥气喘吁吁外加一脸懵地跑了过来,傻站了好一会儿才说:“谢……谢谢这位管家……嗯,先生。” “愿为您效劳。”燕尾服非常骚包地行了个绅士礼,抬起头时,若有所思地盯了苏音一眼,随后脚步轻快地走进了队伍中。 没人注意到他的左臂不自然地垂下,手指兀自微微颤抖。 “这个小哥哥好看的呢。” “这是哪个角色呀?塞巴斯蒂安?那个执事老漫?” “我觉得是《忧国》里面的呢,你看他穿靴子的。” 害羞的二次元宅人们悄悄议论着,就连手机拍照声都是静音模式。 好看的人从远处看看就好,打扰就不必了,影响我追番刷剧打游戏的诶。 “同学,你知不知道你的行为很危险,要是搞乱了队伍再弄出什么事故事来,你负责,咹?”保安大哥目送着骚包男离开后,这才转头语重心长地对苏音进行说服教育。 参加漫展的大多是学生,他这声“同学”比较具有普遍性,公司培训的时候也特意说过,这些二次元很乐意被称作同学。 苏音讪讪地放下了勾在护栏上的腿,脑海中“英雄逆流而上”BGM也瞬间熄火。 我错了,真的。 在我们大华夏,英雄也是要遵纪守法的,所谓侠之大者,当以国为上、以天下苍生为念。那些动不动炸楼炸车、不顾平民百姓死伤的洋英雄,都该好好进局子里接受一下思想再教育。 所以她就不喜欢洋漫里的大侠嘛。 如此一想,苏音突然就舒坦了。 看吧,根本就不是她笨,而是她瞧不上那些毁天灭地藐视人类的洋玩意儿,所以不屑于扮演蝙蝠钢铁啥的。 咱修仙人士只与英雄争高下,不和洋漫论短长。 为油绿的自己找到好借口的苏大侠,在接下来的三分钟里,一直老老实实低头听保安大哥的安全教育,同时诚恳认错并道歉,最后才在众人的侧目中,跟着队伍龟速进入了展厅。 展厅里热闹非凡,苏音却顾不上在二次元的世界里徜徉,迅速依照指示牌的指示从北面出口离开了展厅,这才终于得以直奔英雄埋骨……错,是大侠逞威之地——宝龙山。 漫展大厅少了一个绿色环保角色,却也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众人关注的焦点大多集中在Coser身上,少部分则在逛展位,还有极少数伪装成二次元的异类,则借着人群遮掩,进行着“寻找妖精”的大业。 比如钟离慧。 她正拉着大姐钟离风缩在大厅北面的角落,紧盯着手里的青铜罗盘。 罗祖刚才有一段明显的波动,十二律手表也有异常,这表明附近存在比较大的能量场,说不定就是那只松鼠精。 这是多少年没见过的事了? 华夏立国至今百五十年,国力日渐强盛,域内已再不见山精石怪、妖兽魔物,只有阴鬼邪祟之属还在到处蹦跶,却也难成气候。 这也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修真式微。 比如专管驱魔的虞家,现下便已将事业重心放在了海外分部,委实是华夏本土已然快要无魔可驱,他们不得不拓展海外业务以延续祖宗基业,顺便养活一大家子人。 再比如宿氏,他家的问题是血脉力量衰减得厉害,目前年轻一代中能够施展强大巫术的几乎没有,据说已经有人提出转行搞大数据了。 就很惊悚。 正文 第041章 罗祖 “怎么样,罗祖指路了吗?”钟离风立在外口替自家小妹把风,一面轻声问道。 她眉眼端秀、气韵内敛,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实际年龄已不可考),穿一身古装男式箭袖,扎着单马尾,扮作浪迹江湖的剑客,只腰间并无配剑,而是一管古雅的尺八。 她身后的钟离慧则是一袭哥特式黑纱蓬蓬裙,头上戴着红色尖牙水钻发箍,烟熏眼妆、烈焰红唇,漂亮精致得像个大号儿手办。 “转了两圈就没动静了。”钟离慧捧着罗祖低声说道,明亮的大眼睛黯淡了下去。 她们一早就来了,拿着罗盘里里外外绕了十来圈,而就在几分钟前,罗祖终于有了点儿动静,结果才没一会儿,那指针就又跟死了一样不动了。 “以前也没见罗祖这样过。” 看着罗盘上笔直指向正北的指针,钟离慧多少有些灰心。 这罗祖向来十分灵敏,此前曾无数次助她们祛邪逐祟、降伏阴鬼,还兼具示警、破阵之效,诸如鬼打墙之类对它完全不起作用。 若非罗盘能为超绝,钟离氏也不会把这么个和音律没有半点关系的东西当成宝贝代代相传了下来,且全家老小抢着用,有时候为了争它还要打上一场。 可是,今天也不知怎么了,罗祖就好像有点精神不济似地,看起来恹恹地,跟人抱病的时候一样。 看着眼前毫无动静的罗盘,钟离慧不由想起之前钟离艳的提醒。 在《云仙录》开机仪式上,罗祖也曾如今日一般像是探到了点儿什么,结果真让它找的时候,它却又没个动静,当时钟离艳也很抓瞎来着。 “是不是坏掉了?”钟离慧嘟囔了一句,转过罗盘前后上下看了一遭,试图找出它失灵的证据。 钟离风闻言,登时面色大变,连忙转身竖指于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狠狠剜了钟离慧一眼,旋即笑道: “这咋可能嘛?罗祖他老人家乃是天下至宝,至尊至强,天下第一灵宝非它莫属,他老人家绝对不会出问题的,小妹你说对吧?” 比往常略响亮些的说话声,掩去了她用力捶打钟离慧脑瓜顶的动静。 钟离慧很快被说服了。 “对,对,大姐说得都对。罗祖最厉害了,要是没了罗祖,咱家就该……就该灭门了。”她用甜得发齁的嗓音说着,重新将罗祖捧回掌心,脸上的神情堪称虔诚。 钟离风嘴角直抽。 这孩子是好不了了,吃药也不管用。 钟离慧似乎也反应过来自己又说错话了,连忙讨好地对姐姐道:“大姐大姐你别生气嘛,要不咱在这儿再等最后十分钟,如果实在不行,我们就去……艾玛这咋回事儿?” 她突然就叉了音儿。 钟离风对这个一惊一乍的妹妹已经完全放弃了,一脸生无可恋地看了过去,随后眉头一紧。 指针居然动了! 斑驳的水晶盘面之下,三根青色的指针此时正齐齐颤动着,频率与波幅尽皆相同,而在颤抖的针尖上,隐隐透出一团青黑色的光晕。 姐妹二人同时色变。 极厄之兆?! 三针齐振、乌光聚表,这是至阴至邪的卦相! 有阴物! 钟离风反手一挑,尺八已然横握掌中,其势若执剑,竹管上细小的按孔毫光湛湛,风啸般苍凉的乐韵乍起即落。 钟离慧也从背包里拿出了一只巴掌大的玩具钢琴,黑白分明的琴键之上,隐隐浮动着一层黄色微光。 【每一代钟离氏都会出现一位玩具持有者,其所持物包括但不限于小编钟、小箜篌、小琵琶等。若不慎与之产生龃龉,宗政家的后辈们,战术转进将不失为一个聪明的选择。原智慧之光始终荣耀你们离开的路。记住,真男人从不回头!——宗政家训第九条(增补)——三代长老; 战术转进不就是撤退么?我宗政男儿有进无退,刀山火海也要往前闯(划掉)——四代长老附议; 是时候让钟离家的娘们儿在真正的力量面前瑟瑟发抖了(划掉)——五代长老附议; 与其搬山,不如炸掉。要相信科学啊同学们(划掉)——六代副长老敬挽老大千古(划掉) ——混账!本座还没死呢!本座正在研究最新的炸药,当量才是永恒之神哈哈哈(划掉)——六代副长老敬挽老大千古,并附议; 无论对方是一人还是千军万马,我们七个扛霸子的都是并肩子上,群殴之美是你们想象不到的(划掉)——七代长老附议; 楼上一群傻*,鉴定完毕(划掉)——八代长老附议。】 略过以上乱入的插播,此时,钟离姐妹已然处在临战状态。 根据以往的经验,罗盘异相与阴物现身之中最多间隔一分钟。 “这里好多人,怎么办?”钟离慧额角渗出细汗,抓着玩具钢琴的手骨节泛白。 展厅里人太多了,此时疏散根本来不及,通知有关部门也已太迟,而若在这里开打,一定会波及无辜者。 “试着往外面引吧。”钟离风沉声道。 这是唯一的办法。 所幸她们就在北门附近,只要好好配合,应该能把阴物引出去。 “好。”钟离慧重重颔首,神情坚定。姐妹二人背抵着背,角落里一派肃杀。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罗盘指针抖啊抖、抖啊抖,一直抖一直抖,却始终未曾指明确切的方向。 十分钟后,针尖上乌晕消散,钟离慧收起了钢琴; 二十分钟后,指针终于停止了颤抖,钟离风收起了尺八。 也就在她收手的当儿,罗盘“bia叽”一声掉在了地上,背面朝上,就跟气绝身亡了一样。 姐妹二人对视一眼,目中皆涌动着无奈之色。 罗祖发脾气了。 “它还在生我的气么?”钟离慧悄声问自家大姐,摸了摸脑袋上的尖角。 最近这百余年来,罗祖渐渐像是生出了灵智,有时候确实也会发个脾气什么的,但只要说几句好话哄一哄、捧一捧,他老人家还是愿意帮忙的。 今天这气性却是大了点儿,哄不好的那种。 正文 第042章 钟离氏与宗政氏 “那个,罗祖,您老是那儿不舒服么?要不要我给您按摩按摩?”钟离风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戳了戳罗祖。 青铜罗盘一动不动。 钟离慧也有样学样,蹲下去拿手指头戳它,嘴里说着她能想出来的最讨好的软话,甚至从背包里翻出了一个暖宝宝,轻轻盖在罗祖身上。 两个人都没敢去翻它的身。 除非它自个儿乐意,否则无论谁使多大的力气,也休想让它翻面儿。 只能拿软和话去哄,再辅以少量物质引诱,比如暖宝宝。 罗祖素来喜暖爱美,最爱被好看的姑娘捧在手心,惜乎家族眼下容貌最美的钟离雅没来,最后一条她们搭不上。 接下来十分钟,任凭姐妹二人好话说了一箩筐,暖宝宝都贴了仨,罗祖却完全没动静,像是铁了心不肯翻篇儿。 钟离慧愁得眉毛都快打结了。 “噗噗噗——”旁边突然传来了一阵低笑。 钟离慧一愣,旋即一蹦三尺高。 都不用抬眼去看,仅凭声音她就知道,这是宗政家的小子没跑儿了。 果然,当她举目看向笑声的来处时,便见两个男子正站在不远的地方,其中一身迷彩服像个傻子似的大个儿是宗政家的老大兼宗子——宗政东。 他笔直地立在墙边,高挺的身形有若藏鞘利剑,与身旁的墙体形如两道直立的平行线。 而在他旁边身高略矮、眉眼与宗政东完全没一点相似之处、抱着肩膀倚墙而立的骚包男,就是她钟离慧毕生之敌—— “宗政南,你来干嘛?” 钟离慧往前跨出几大步,叉腰站在宗政南面前,试图挡住他好奇的视线。然而,收效甚微。 宗政南比她高出一个半头不止,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看到她身后的情形。 钟离慧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短板,立马从背包里翻出玩具钢琴高高举起,尖尖的红色琴脚几乎触上宗政南的鼻子。 “不许看!” 她横眉立目,表情凶狠。 尚未被玩具毒打过的宗政南显然不明白自己招惹到了什么,犹在“噗噗噗”地笑着,待笑完了,方懒洋洋地轻轻一碰礼帽,微弯腰道:“风姐姐好。” 却是直接越过钟离慧,跟钟离风打了个招呼。 钟离风并未起身,只转首微笑着点了点头:“你们来啦。” 神情间并无讶色,显是早就预料到了他们的出现。 语罢,又笑着问宗政南:“小南,你妈妈最近身体好吗?我听说她去国外旅游了一趟。” “对的,我妈去了趟西洋,玩得挺开心来着,她让我给您和雅姐姐、颂姐姐带了点儿礼物,我已经叫人送到您酒店去了,您回去就能看见。”宗政南笑容款款,风度宜人。 就是不理钟离慧。 被无视了的钟离慧顿时大怒,脸一下子憋得通红,眼瞅着就要糊宗政南一脸玩具钢琴。 宗政东见状,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长臂一伸一带,便将宗政南拉出了大杀器的攻击范围。 明明打不过人家,偏还要去招,找死也不是这么找的。 “不好意思,我们该提前打招呼的。”宗政东说道,山水写意的一双眼眸,看了看钟离慧,又扫向钟离风。 以上排名有先后。 钟离慧这才面色稍霁,下巴抬得高高地:“知道不好意思就好。你们来干嘛?” 宗政东睃一眼她手里的玩具钢琴,没说话,只微微侧首,向宗政南抬了抬下巴。 养弟千日、用弟一时,该蠢弟弟出场了。 宗政南收到信号,立刻走上前一步,俊秀的脸上笑容迷人,措辞亦很优雅:“两位淑女,可否借一步说话?” 展厅里人多眼杂地,委实不是谈话的好地方,这提议很合理。 钟离慧闻言,矜持地咳嗽了一声,刚要说上两句场面话,一直蹲着没动的钟离风突然轻“咦”了一声,像是很惊奇的样子。 钟离慧连忙回过头,一眼就看见了地上的罗祖。 罗祖翻面儿了! 钟离慧亮晶晶的大眼睛里当即涌出喜色,简直高兴得不得了,也顾不上再与宗政南说话,走过去就把罗祖给捧了起来,喜孜孜地对钟离风道:“诶嘿嘿嘿,大姐,我就知道罗呜呜呜……” 钟离风一把捂住了自家小妹的嘴。 虽然罗祖并非什么秘密,但也不能就这样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尤其对面还站着宗政家的小子。 这熊孩子就是不长记性。 “不好意思,我妹口无遮拦,瞎说乱道的,你们别介意哈。”钟离风不是特别由衷地笑着说道。 完全站不住脚的托词,听着就很假,然宗政东还是微微颔首,本着看破不戳破的精神,默然以对。 有礼貌的好孩子。 钟离风暗自点了点头。 到底是宗子,为人处事上头还是很靠谱的。 宗政南却没那些顾忌了,“噗噗噗”闷笑了好一会儿,才在钟离慧愤怒的注视下一碰礼帽:“风姐姐的请求,任何人都是难以拒绝的,尤其是我。” 他冲钟离风眨眨眼,一副风流自得的模样,完全没注意到两家老大瞬间交汇的眼神。 回家再打。 钟离氏与宗政氏以有史以来最快的速度达成了共识,钟离风于是松开了钟离慧,笑容极其温婉:“我们还是先出去吧。” 说话间在钟离慧脑瓜顶上使劲捶了几下,以示小惩。 不会说话就少说点儿。 钟离慧自知方才差一点便漏了自家老底,也不敢说什么,乖巧地捧好罗祖跟在大姐后面,蓬蓬裙一张一张地,走出了哥特少女独有的傲骄。 一行人很快出了展馆,也没说找个地方坐下来先喝杯咖啡什么的,只随便拣了个人少的方向往前走,显然是打算立谈立结了的。 宗政东便顺手扯了宗政南一把,兄弟两个落后几步,他目注着前方钟离氏姐妹,沉声问:“你胳膊怎么了?” 刚才他拉开宗政南时,察觉到对方左臂有些异常,似乎受了伤。 “昨晚在酒吧跟人干架了?”宗政东又问,脑仁莫名开始疼。 以蠢弟弟的尿性,这是极有可能的。 正文 第043章 落跑灵宝 宗政南甩了甩胳膊,一脸地满不在乎:“没,昨晚我很早就回酒店了,不信你去查监控。我生活一向很健康的好不好?东哥你别老拿老眼光看人。” 顾左右而言他。 宗政东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 宗政南瞄了他一眼,知道躲不过去了,仰天打了个哈哈道:“还是东哥眼力好,那我也用不着低调了。其实也没啥,就刚才排队的时候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想要扰乱秩序,我就随便出手教训了一下,就这样。” 没好意思说那绿不唧儿的家伙其实是个姑娘家。 若非对钟离氏太过了解,他都快以为那个翻跃栏杆的是钟离家某位姑奶奶了。 看上去分明很轻盈、很纤细的样子,料想很容易就能制住,可一旦与之力量相接,才会知晓那纤细之下隐藏着怎样可怕的伟力。 他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把人给拉住。 而仅止是那一扯,宗政南的胳膊当场便有点轻微脱臼了,所幸他演技高超,很好地掩饰了过去,事后又去洗手间自己把胳膊给接上了。 宗政家的男人,输人不输阵,这点儿疼根本不算啥。 “总之,我这是路见不平、好人好事,不是东哥你想的那些,你信我就是了。”宗政南挺着胸脯,慷慨结案陈词。 宗政东“唔”了一声,未再追问。 肯定吃亏了。 大哥看弟弟从不走眼。 整挺好。 接受几回社会的毒打,也能这让熊孩子老实点儿,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免得整天惹是生非。 说话间,一行人很快来到展馆北面一块清静的空地,宗政南怕自家老哥再问及前事,抢先开口道:“风姐姐,我哥遇到个疑难案子,想请您出手帮忙。” 这时候他倒是一本正经地,说起话来也正常多了。 钟离风微觉讶然,看了宗政东一眼。 宗政氏与钟离氏当年在东北为了争资源、抢人才打生打死,多少年来都没个消停。如今虽然统一接受政府管辖,两边的关系也就那样,睦邻友好是绝谈不上的。 而据钟离风所知,宗政家这一代的宗子天赋极高,宗政东自己也从来自傲,鲜少主动与钟离氏接触,今天居然为了查案求到了眼面前来,这让她觉出几分反常的意味。 她的神情落在宗政东眼里,便知她至少不会第一时间出言相拒,不由松了口气,心想把小南这家伙拉过来看来是对的。 轻轻咳嗽了一声,宗政东往前踏了半步,正打算将案情大致说一说,眼角余光忽地瞥见一道青乌乌的影子闪电般窜过头顶,“刷”地一下就不见了。 他面色一滞,张开的口也闭上了。 凭他的眼力,他一眼便看出那飞出去的东西正是钟离慧刚才一直捧在手里很宝贝的青铜罗盘。 这玩意儿会飞? 不过这倒也不算出奇,这罗盘应该是灵宝,会飞很正常。 可是,怎么钟离姐妹好像对此很意外?尤其是那个玩具钢琴持有者,那眼睛瞪得快赶上宗政南两个大了。 宗政东礼貌地转过了眼眸。 几片暖宝宝滚落在地上,已经脏了。 钟离慧直到这时才终于“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大眼睛呆呆地看着罗祖飞去的方向,面上是茫然与震惊混杂的神情。 罗祖走了?! 就在刚才,她清晰地感知到了罗祖传递过来的类似于“爷要拣高枝儿飞喽,拜拜了您呐,往后不要牵挂爷,爷只是个传说”之类的意念,然后它就飞走了。 自个儿走的。 出自于罗祖他老人家自己的意愿,且以清晰的意念加以传达,虽然话说得尬了点儿,估计是几百年前的网络流行语吧,然绝决之意却极鲜明。 他非常高兴地想要离开。 钟离慧脑海中一片混沌,没来由地竟有些伤心。 罗祖这是不想待在钟离家了呢。 她以前也听老一辈的人说过,有灵智的宝物会择主,等级越高的灵宝,越会择明主而投,凡它瞧不中的,它就不乐意侍奉。 被钟离氏供奉了几百年,罗祖从来就没自个儿飞过,都是要人捧在手心里才成,且捧的姿势不够虔诚它还不搭理你。而今天,它却为了择主把自己会飞的秘密给暴露了出来。 这是铁了心不想回头了。 所以,爱会消失的是吗? “快追啊,傻站着干嘛?” 脑瓜顶忽地传来一阵剧痛,姐姐的手锤令钟离慧从失神中回转,一抬眼,便见钟离风已经飞掠了出去。 罗祖的意念钟离风也感知到了,但,凭什么啊? 是,罗祖确实还没认主,钟离家这几百年来想尽了法子、用遍了手段,亦无法与之签订任何契约,即便是最简单的从者契约也不行。 最离谱的一次是在四十年前,钟离风的大姨母因契约之事不知怎么惹怒了罗祖,他老人家足足恼了三个月,直到钟离家最好看的姑娘捧着它泡了一个礼拜温泉,他才肯翻面儿。 可这也不代表随便谁就能把罗祖给带走! 罗祖是属于钟离家的! 我大钟离向来以理服人! 啥?不服? 大兄弟,听说过宗政家训第九条不? 钟离风面罩寒霜,沉着脸直奔罗祖飞投的宝龙山方向而去,腰畔尺八清啸如剑吟,说不出地肃杀。 就算用抢的也要把罗祖给带回来。 看着她坚定的背影,钟离慧也不由生出了信心,提着嗓子叫了声“大姐等等我”,便也抓着玩具钢琴一阵风似地追了过去。 “哟,这是怎么了?”宗政南笑眯眯地从地上拣起一个暖宝宝,摸着下巴左右端详,面上满是兴味,两只脚却牢牢巴住地面,绝不肯往前挪半步。 钟离家的灵宝飞走了,这事儿一看就很不寻常,他身为小弟的自然要唯大哥马首是瞻,只要东哥往前冲,他一定跟在后面喊666。 “去看看。”宗政东很快做出了决定。 事未办成,他不想半途而废,再者说…… 他抬头望向远处。 天空碧蓝,春天的阳光温暖而明洁,可宝龙山的山顶却起了一层雾,灰蒙蒙一片,将原本青碧的山色尽皆掩去。 “这天气也太怪了。”宗政南也看到了宝龙山的雾,轻轻嘀咕了一句。 宗政东眯了眯眼,唇角抿紧,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正文 第044章 雾 , 苏音站在宽大的水泥平台上。 山风透骨,冰冷的寒意一点点吞噬着她身上仅余的热量。 她觉得冷。 雾越来越浓了,头顶的蓝天已然不见踪迹,浓稠的灰色絮状物恍若有了实质,将一切光亮汲取殆尽。 能见度在降低,气温也在往下降。 苏音呵了一口气。 微白的热气在灰雾中弥散,很快便没入其中。 四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走动,影影绰绰地,一些影子时隐时现,窃窃私语和尖细的哭声杂在电流般的噪音里,混乱、无序,让人头疼欲裂。 身体一点点地滞重了起来,像是掉进了冰窟,厚厚的冰面阻挡住了空气,窒息感无处不在,模糊的光斑晃过半透明的冰层,仿佛有无数只冰冷的手,拉着身体向水底沉没。 苏音放缓了呼吸。 她在慢慢调整神思,以抵御身体与心理双重的不适,而她星雾弥漫的明眸,此际正瞬也不瞬地看向前方。 在离她十米开外之处,有一座六角亭,一个小小的身影此时正背对她站着,浑浊的雾气里,那背影显得很单薄,随时有被遮蔽的可能。 那是个小男孩,约莫五、六岁年纪,穿着一件小熊连帽薄棉服,牛仔背带裤的后面绣着小熊,脚上穿着眼下最流行小球鞋,就是那种走起路来鞋跟会发出尖叫鸡的叫声,还会有小红灯闪烁的鞋子。 小男孩可能很喜欢小熊,球鞋上也贴着几只小黄熊布贴,鞋子后跟的红灯在浓雾中一闪一闪地,纵使他根本站着没动,那猩红如血的光亦不断地明灭,像两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这里是宝龙山主峰顶的观景台,就在缆车平台的另一侧,因是欣赏日出的绝佳之地,便被圈出来作为单独的景点,还专门修建了一所精致的小亭子,很宜于打卡拍照,之前也是网红景点之一。 如今这里正处在维修状态,原先的安全防护栏已经拆掉了,新的还没装上,而那个小男孩就站在亭子的最边缘,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叽——” 小男孩突然动了动,会发出声音的小球鞋也刺耳地尖叫了起来,鞋底红光不规则地闪着,像是腥红的眼睛在诡笑。 小男孩慢慢转过了身体。 “叽——叽——”,连续的尖叫声令苏音有些晕沉,仿佛正有无数细针刺穿头皮,探进脑中。 她咬住唇,静静地看着那个小男孩……和他身上的蛛丝。 密密麻麻的蛛丝如一只只弯曲的触手,从他的头发里、耳朵里,从他裸露的皮肤和身体各处探了出来,在浓雾中无序地蠕动着,看得人头皮发麻。 这刻的苏音终于明白,何以整个漫展看不到一根蛛丝。 都在这小男孩一人身上了。 这些触手般的蛛丝在小男孩身上缓慢地蠕动着,每根触须顶端都吊着一只惨白的眼球,这些眼球无一例外地没有眼珠,只有密布着灰色丝状物的眼白,好像被蛛网切割,随着蛛丝的蠕动骨碌碌地滑来滑去。 “阿……” 小男孩咧开了嘴,诡异的声音自他口中溢出,像男人也像女人,还像老人和小孩,甚至还混杂着野兽的嘶鸣,这无数声音组合成毫无规律的噪波,即便只是一个单音,都会让人有大脑被什么东西搅动的胀痛感。 “姨……”小男孩说了第二个字。 触须般的蛛丝突然停止蠕动,白眼球中的蛛网飞快滑向某一处,组成许许多多诡谲的图案,像是某种符号或咒画,那些惨白的眼球亦在一瞬间如同得到了指令,猛地齐刷刷“看”向了苏音, 苏音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如果这是在克系世界,她此际应该已经因san值过低当场发疯或爆体而亡了。 好在,她的脑袋里比别人多了根弦。 “救……救……我……”小男孩的嘴巴一开一合,诡异的尖啸刺进苏音耳鼓,像有刀子扎了进来。 他向苏音伸出小手,关节处冒出的触须扭动着缠在了一起。 “阿……姨……” 他张大嘴巴,几乎能看到喉咙深处的扁桃体,而他的嘴角还在不断张大,两旁扯开、撕裂,撑破的碎皮肉与血液混合成混浊的涎水,从他的嘴边迅速滴落。 “滋——”,不祥的液体烧灼着浓雾,冒出阵阵黑烟,被侵蚀的雾气比刚才又浓了几分,变成了极深的灰黑色。 苏音嗅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腥味。 “救……我……” 小男孩睁大了眼睛,漆黑的眼瞳在一瞬间迸裂开来,黑与白的眼部组织粘和着血丝溅了他满脸,无数腥红的触手争先恐后从他的眼眶里钻出来,尖叫着质问: “为……什……么……不……救……我……” 蓦然放大的噪波兜起浓雾,眼看着就要将小男孩淹没。 “铮——” 识海中,素白的琴弦倏然大振,清音有若凤鸣,又若玄鸟长唳,直贯天地。 五色海上刹那间风云激荡,一道道流光凌空旋舞,飞快勾勒出木琴的轮廓,一羽雪鸟自琴身上腾空而起,双翼燃烧着灼灼白焰,轰然撞向苏音。 “唳——” 清越的啼鸣响彻四野,带着荡涤一切的力量扫向浓雾,苏音那如若针扎的脑中亦立时一宁。 她忽然觉出了无穷的力量,与勇气。 她向前跨了一步。 两肋恍若有清风拂过,雪鸟的羽翼似尽附于身。 只一步,她便跨越了那如同天堑的十米之距,直至亭子尽头。 小男孩仰起脑袋,看着近在咫尺的苏音,眼眶中腥红的触须与挂满全身的眼球齐齐战栗着,似是惧怕,又像是无比兴奋。 苏音伸出双手,一把将小男孩揽进怀中。 “呼啦啦——” 山风疾涌,吹起她身上的绿披风,莹白的星雾围绕着她飞速流转,飘动在她身后的雪翼无声地燃烧着,透明的火焰扑向她怀中小小的身躯,须臾便将小男孩包裹于其间。 “呃啊——” 痛苦的哀嚎伴随着大火燃烧的“哔剥”声同时响起,男孩身上密密麻麻的蛛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消散,掉落的眼球发出令人牙酸的“滋啦”声,尽数被星雾吞没。 正文 第045章 金索 灰雾正在淡去。 用着比它变浓时更快的速度,飞速从有若实质转作半透明。那些絮状物仿佛怕痛般一丝丝地往回收缩,不多时,灰黑的雾气便从覆盖整座山顶缩小到只在平台这一小块地方游走。 小男孩软软地倒在苏音怀里。 开裂的眼角和嘴唇已然弥和,脸上的血渍也已涤净,他大睁的眼睛清澈而明亮,好奇地看着苏音。 白光氤氲了苏音的脸,小男孩看不清她的容貌,于是他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脆脆地叫了一声: “妈妈——” 在他小小的世界里,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最能带给他安全感的人,只有妈妈的怀抱,才会这么温暖舒服。 所以,这个人就是妈妈。 小男孩“咯咯”笑了起来,伸手去捉四周飘来飘去的星雾,像是觉得很好玩。 识海中,颜色已然变得极浅的白弦轻轻一振。 “泠——” 温柔的轻吟回应着小男孩的呼唤,欢喜雀跃,带着愉悦的满足,完全无视了苏音绿面巾后抽搐的脸。 本宫还单着呢! 本宫还很年轻的好不好? 本宫演个二八少女也不在话下的我跟你讲。 苏音在心底无声地呐喊着。 可是,当望见那双天真明亮的眼睛时,她却也忍不住弯起了双眸。 妈就妈吧,又不是没演过。 她撇了下嘴,伸手在小男孩的眼皮上轻轻一拂。 睡吧,你这乱认妈的熊孩子,愿咱俩余生再不相见,不然打你小屁屁。 乱七八糟的祝祷莫名涌上心头,莹白的星雾自苏音的指间散去,小男孩秒睡,白净的小脸上挂着甜笑,长长的睫毛小扇子一样。 这才是人间的乖宝宝。 苏音轻呼了一口气,抱着他站了起来。 胳膊很酸,腿脚很疼,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难受,像在石子堆里打着滚儿睡了一晚。 而且还饿。 玄鸟现身虽然效果酷炫,消耗却也极大,此时的苏音感觉身体已被掏空,若非尚有少量星雾维系着基本体力,她这会儿没准就趴下了。 累死哀家了。 她蓄了好一会儿的力,才抱着小男孩往回走。 沉甸甸的手感,还有这又白又胖的小模样,难怪被蛛丝当祭品诱到了此处。 以活人生祭,这蜘蛛精果然不是个好东西,必须彻底铲锄。只如今却还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先把宝宝安全送下山才是第一要务,他的妈妈一定急疯了。 苏音想着。 然而,下个瞬间,一阵强烈的心悸蓦地向她袭来。 剑! 来不及多想,她本能地扬手聚起最后的星雾,托举着小男孩稳稳落上平台,旋即便觉脚下一紧,整个人倒飞了出去。 不是剑? 身在半空的苏音蹙紧眉头,借助腰腿之力转身,低头看向脚下。 不知何时,一根儿臂粗的蛛丝卷住了她的脚踝,凭此将她扯出了观景亭。 原来,这才是蜘蛛精的后招,那隐隐似倾山而来的剑意,居然只是虚晃一枪? 好妖怪,智商还不低。 看着脚底漫起的灰雾,苏音并未慌乱,脑中想的是:宝龙山高三百六十七米,从最高峰观景亭摔下去,相当于从一百多层高的楼上往下跳,可以想象一下魔都明珠塔的高度,从那上头跳下来的话…… 绝对死得不能再死了。 峰顶的灰雾快速向着深渊聚集,雾气的中心渐渐现出一只巨大的复眼,贪婪地注视着苏音。 就知道这东西的真身在谷底! 苏音直视着那只巨眼,面色漠然。 她原想送小男孩下山后再去一探究竟的,却不料这厮居然还懂得诈败,且看起来还保存了不少实力。 该死的蜘蛛精! 苏音暗自咒骂,手脚不停地舞弄,试图抓住点什么以阻坠势,蓦地,一道金色的流光划过了眼前。 “……危……” 颤抖的意念与松鼠大叔的身影同时出现。 苏音一扭头,便见松鼠大叔正蹲踞于一株临崖的松树上,四脚紧扣树杆、身子躬起,全身炸成毛球,尾巴尖儿的那一小撮金毛化作一根流光溢彩的金索,拦腰卷住苏音,止住了她下坠的势头。 “大叔威武!” 苏音高兴得恨不能在毛球身上捋一把。 松鼠大叔果然是我方人士,还好有他在,不然以苏音此时弹尽粮绝的状态,短时间内要和那只巨眼抗衡还有些难。 可是,这欢喜的情绪还没维持几秒,情况便发生了逆转。 金索撑不住了。 蛛丝明显是更高等级的存在,松鼠大叔力有不逮,哪怕他全身都炸成了一团金毛球,数息之后,金索还是“啪”地一声从当中断裂,松鼠大叔收势不及,一个倒栽葱掉了下去。 “大叔!” 苏音手疾,伸手一捞,恰好捉住金索的断口处,运足力气向上一甩。 “上去!” 然而,这巨力无匹的一甩却不曾起到作用,金索竟是纹丝不动。 凝目再看时,原来是一根稍细的蛛丝已将松鼠大叔捆成了一团,扯着昏迷的他与苏音一同往下拉。 这是打算大小通吃了? 苏音不怒反笑,正处在坠落状态下的她,思维竟是前所未有地清醒。 她自然也是怕的。 恐高、畏死、对摔成肉泥的惨烈难看死状表示抗拒。 可是,这些情绪完全不能抵进大脑,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负面情绪给屏蔽掉了。 至少眼下看来,这很有必要。 深吸了一口气,苏音强撑起虚弱的精神力潜进识海,竭尽所能调动流光,试图唤出木琴。 然后,她就听见了一声凄厉的嘶吼。 那是怎样的一种声音,混乱、邪恶、残酷,充满了你所能想到的一切恶意,难以用语言来形容。它根本就不是响在耳畔,而是如同烧灼灵魂的地狱之火,冲着苏音的灵识深处来了一发加农炮。 “轰——” 五色斑斓的海面极速动荡起来,天空翻腾倒转,整个识海几乎在这声音里化为废墟。 剧烈的痛楚混合着来自灵魂深处的撕裂感,让苏音抱紧了身体,冷汗瞬间湿透衣衫,高强度的痉挛令她眼球震颤,看什么都是变形的。 一只巨大的复眼,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五色海上。 那是一只纯黑的眼珠,没有眼白,只有无尽的黑,数不清的细小的黑色瞳孔如密布的蜂巢,每一只瞳孔都在来回滚动,浓黑的液体有若蛛丝,一根根从瞳孔里吊落下来,原本绚丽的海面迅速被黑色污染。 正文 第046章 千目 苏音感觉不到自己的识海了。 她的眼前一片空冥,方才还刮面生疼的山风,此刻也像是完全不存在了。 她仿佛飘了起来。 虚空与无力感漫及全身,那直抵灵魂的恐怖尖啸化作低语,诱惑着、引导着、安抚着,让她甘于沉浸在这虚渺之中。 渐渐地,下坠的身体与风中裹挟的腥味,以及方才还抓心挠肺的饥饿感,都次第化作了虚无,就连时间的概念也从苏音的意识中消失了。 直到最后,她失去了她自己。 没有五感六识,没有时间与空间,没有来处、亦不曾前往,宇宙的任何一个节点都找不到她的存在。 只有漫无边际的虚无与混沌。 “吾在。” 无垠的虚空里,像是有一个什么在…… 在说话?不,那并不是声音。 声音不会具备这样彻绝一切的力量,仿佛宇宙洪荒亦无法阻绝它的抵达,亘古岁月亦不能裂解它的余音。 同样地,那也不是意念或思想之类的东西,那些都太浅薄也太短暂了,比流量尾翼的一点光斑还要渺小,纵使集结人类历史所有的灿烂文明,亦无法匹敌那力量的万一。 那是一种远比苏音所知、所想、所明更为悠久、更加威严、也更达极致的一种……莫可名状之物,就好像它……或者应该是祂,自宇宙诞生之初起,便已存在。 在亿万星辰的尽头,在广袤无垠的时空之海,祂,始终都在,无处不在,直至永恒。 而此刻,与其说祂在表达,倒不如说,是苏音突然“看”见。 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看”见了始终存续的祂,那感觉实在是玄妙得很,难以用言语尽述…… 等等,感觉? 我的感觉不是消失了么? 苏音迟钝地想着,而后,颊边就划过了一片微凉。 略有些粗糙的质感,像是某种不大高端的织物,触感却又很轻盈。 我的触觉回来了? 那其他的呢? 苏音用力“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睛原本就未闭上,稍一动念,眼前霍然一片缤纷灿然,大千世界、万丈红尘,画卷般将她拢在其间。 青绿相间的山体正从她身旁飞掠而过,脚下灰雾弥漫,有冷风灌过口鼻,携来草木与腥气混合的味道。 好饿。 苏音用力吞咽着口水,腹内空空、饥火难耐。 五感全都回来了。 苏音用力掐了自已一下。 巨疼。 我现在手劲儿贼大。 苏音乱七八糟地想着,心情激动得要命,居然就忘了方才刮过脸颊的那不知名的织物,甚而也忘记了自己正身处半空预计将在几秒后触底且绝不可能反弹的事实。 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且知晓并证明自己是真实存在着的,这比什么都重要。 苏音笑了起来,看着渐近的灰雾与巨大复眼,情绪被隔绝在外,心底只余欢喜。 欢喜得连不怕死这件事都变得不可怕了。 也就在这个当儿,她的身侧忽地一暗。 苏音转过头,一个巍若山岳的男子虚影,悬现于绝壁之间。 披发跣足、荆冠布袍,古朴的衣饰并不能掩盖其身上令人战栗的威压与无上的尊严,那威压有若实质般倾天覆地,却又在须臾间销弥于无形。 苏音眨了一下眼,很快便意识到方才拂过自己面颊的,便是这高大男子身上的布袍。 虽是虚影,却仍可触及? 这是哪家的神通? 苏音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虚影亦恰于此时侧身,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苏音清楚地看见,他的背上负着一张琴。 古琴。 斫木为身、铆竹为钉、系绳为弦,五弦,无徽。 ……那不就是我家琴老大? 苏音惊愕莫名,表情更呆滞了。 虚影垂下了巨大的头颅。 星雾笼罩的脸庞上,根本看不出五官样貌,可奇异的是,苏音能感知他的情绪。 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谷底的那只复眼。 是的,漫不经心。 就好像这诡异至极的大眼珠子于他而言连个开胃小菜都算不上。 一眼扫罢,他随随便便地反手取下木琴,期间还好奇地往四下瞧了一会儿,虽无法看清他的神态,然那种向往与珍重的情绪,却清晰地传达给了苏音。 这人(或非人)是不是已经八百辈子没见过山和云了? 赴死途中的苏音依旧不忘吐槽本色。 这时,一直贪婪地盯着苏音的巨型复眼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成百上千细小的黑瞳如煮沸的开水,炸成一个个黑色的脓泡,灰色的雾气汹涌翻滚着,似乎拼命想把巨眼遮住,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给压制住了。 再下一息,弥漫的灰雾便如同凝固……不,是真的凝固了。 苏音这时已然与雾气相接,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一点那种物质,又凉又Q弹,滑腻腻地像是果冻。 邪恶的、灰色的、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的果冻,比苏音所知的任何一种黑暗料理都要恶心百倍。 噫! 她拼命抖着手指将那“果冻”给抖掉了,恨不能拿酒精给手消个毒,同时绝望地发现,她马上就要掉进这恶心玩意儿的包围圈里了。 太、恶、心、了! 苏音打从心底里抗拒着这令人反胃的接触。 悬于崖壁的高大虚影似有所感,四顾的动作微止,仿佛有些不悦,好像、似乎、可能,还叹了一口气。 苏音没来由地觉出了一丝心虚。 掸了掸布袍的衣袖,那虚影竖琴与怀、当心一划。 弦断如天崩。 飞散的丝弦化作漫天星雾,匹练般涌进了谷底。 “拨——” 直到这一刻,方有裂帛之声骤起。 整片天地都仿佛在这平平无奇的声音里摇晃震荡。 下一息,飞掠而过的山体停滞不动;风不再吹;浓雾已凝;谷底巨眼僵直如死;将将醒转的松鼠大叔一脸目瞪口呆的神情、捆成粽子般的身体定格在了半空。 一切都静止了。 只有一秒。 也就一个呼吸的时间,而已。 然而,识海之上,漆黑的浊浪却在这一息间潮水般退去,五彩重回绚烂海,明灿的流光穿透黑暗。 再一眨眼,苏音重又觉出刮面的冷风。 她还在继续往下掉。 谷底灰雾已然荡尽,现出腐叶与干澡的泥土,清新的空气在肺腑间环绕,在山谷偏西的方向,有一个十几米方圆的黑色深坑。 那是巨眼真身此前盘踞之处。 而现在,这只生长在葱茏大地上的邪恶肿瘤,已经被连根挖掉了,就好像有人给做了一个外科切除手术。 星雾在那虚影手上的威力似乎大了很多。 模糊的念头飞快划过,苏音便将全部精神力投向了识海。 透明的木琴重又浮现,星雾聚复散,一路漫溢而出,充盈在她的身外,余者则如箭羽般激射而上,直击识海上空的那只漆黑复眼,笔直而长的箭尾深深嵌进识海深处,一瞬间便将黑色巨眼拖进了海底。 “千目。” 当五色海覆住巨眼时,苏音心底响起了一个声音。 那是它的名字。 当她默念此名,温润的白芒已如雪纸铺散,密不透风的一层,将五色识海遮挡得严严实实,无数画面亦在这个瞬间喷薄而至,像在播放一部幻灯片: 上古时期,部落里的勇士以箭支穿穿野兽的【双眼】,以获取没有瑕疵的皮毛,将之献给大巫,祈求风调雨顺; 肃穆的庙堂中,峨冠博带的人们献媚讨好、言辞阿谀,为求上位者的【青眼】无所不用其极; 明净的书窗下,无数士子读书学文,将“非礼【勿视】”奉若圭臬,而心底的杂念却如丛生的芜草,越是压抑剪裁,它便越是生长茂盛,那些不被礼教允许的种种,亦成了他们心底的执念。知行合一,何其艰难? 庄严的皇宫与高门大户的后院,犯错的奴隶被【剜眼】挖鼻、剁去手足以示惩戒,丢弃的残肢抛进枯井,病死的尸身被野狗吞食; 时间来到现代,人们读着书报、玩着电子产品,【眼】前的世界旷古未有地绚烂丰富,而人们却仍有许多不满足、仍然觉得生命空虚、人生无望,于是甘愿于五色中蒙昧浑浊,在物质的世界里茫然若失…… 千目。 千百万年来无数的眼、无穷的念,阅尽尘世、看遍人间,却始终悟不透那一丝的怨、贪、痴、恨、迷,遂以五阴为壤,化作至邪之物。 不是蜘蛛精。 这是苏音接收到的最后的信息。 一念起伏,不过一刹,千目的来处,她已然尽悉。 她归拢心神,意识重归现实,逐渐放大的泥地就在眼前,空气湿润而又干净。 她最后一次环视自身。 薄淡的星雾将她包裹了起来,就像是游戏里加持圣光术的骑士。她很怀疑这圣光能不能扛得住三百余米高处坠落的重力加速度? 苏音镇定地想着,扭头看了一眼那个高大的虚影,此时,他的面上已再无星光飞舞,露出了神秘的真容。 高……高达? 震惊中的苏音毫无形象地张大嘴巴,在那张泛出金属光泽的机甲脸的注视下,一脑袋戳进了大地的怀抱…… 正文 第047章 醒时独自卷帘栊 “沙沙沙——” 碎密的声音似春蚕啃食桑叶,又若细沙轻盈洒落,间次响起在苏音的耳边。 有风援袖而来,携着一缕轻寒,湿润的气息探入鼻端。 下雨了么? 苏音想,手指动了动。 指尖所及,是一片坚硬的冷,一如她此时颊边的触感。 凉湛湛地。 混沌的神智在这清凉中渐渐回复,苏音记起了最后跌落谷底的瞬间。 她现在应该是在宝龙山下。 只是,泥巴地有这么硬? 苏音恍惚了一会儿,闭着眼摸索着又往旁蹭了蹭。 不是泥土,亦非落叶。 坚冷的触感无处不在,鼻息间亦无草叶茸茸,远处似乎还有水声。 宝龙山下好像没有水潭之类的设施吧?那地方苏音还挺熟,两年前她还带着父上与母上大人短途游过。 那么,不是宝龙山? 我在哪儿? 苏音缓缓张开了眼眸。 眼皮沉且涩,视线亦有些模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跟前翻弄着。 数息后,她才看清那是一角翻卷的青布,几星水珠正穿过织物,在砖地上落下斑驳的水渍。 琴筑?! 苏音一下子坐直身体,脑中轻微的刺痛让她一阵眩晕,闭眼歇了片刻,方重新睁开眼睛。 没错,是琴筑。 春雨如酥、风起青帘,正是她此前驻留过的那个异时空。 又穿回来了? 苏音抬手在脸上掐了一把。 怪疼的。 那这就不该是梦。 她转头往四下瞅。 正前方便是一鸣阁,宽大的窗格外修竹如洗,雨珠犹在滴落;再往旁看,杏花村饭庄的大堂食客如云,每个人的脑袋上无一例外都吊着黑线,那个肠穿肚烂的富商正笑着劝酒,瞧来已有了几分醉意,双颊作赤,眼睛都喝红了。 所以,我这是断点续传了? 苏音晃了晃脑袋,将那种轻微的刺痛感压下,转而细细观察饭庄大堂的情形,随后确定,这所谓的续传并不那么严丝合缝。 她记得,飞剑来袭之前,大堂西角那一家三口才将落座,而此时,他们的面前已然摆上了饭菜,一家人边吃边笑,满是温馨。 如果不去看他们脑袋上的黑线的话。 而照此算来,苏音在琴筑中以星雾破剑后晕倒直至此时醒转,这当中时间过去了约有…… 苏音转眸回望。 粗瓷茶壶就在裙边,壶嘴处白烟袅袅,探手触之,余温尚在。 这愈加肯定了她的判断。 她大概昏迷了有十来分钟,最长不超过十五分钟。 还好,也不算是很久。 说起来,两个时空的时间是如何换算的,苏音至今尚未找到规律,现在也只能以随机的状态应对。 暂且将这些无关紧要之事抛开,苏音试着活动了一番手脚,又暗暗感知着身体各处。 四肢完好,身上亦无伤,此即表明,那一剑之后,再没什么飞刀飞枪地来袭击于她。 她略觉放心,起身行至琴案前,盘膝向蒲团上坐了,一手拄着下巴,皱眉沉思。 虽然记忆已颇久远,然琴筑诸事仍历历在目,尤其最后冥冥中传来的那一声惨叫,委实令人难以忘怀。 那是人类发出的声音。 此乃幸事,至少比千目那厮的啸叫要好得多了。 念及此,苏音脑中又是一阵刺痛,似是她的大脑或是精神对千目这名字格外敏感。 她不敢再往下想,将注意力转到眼前。 记得在飞剑袭来之前,她还听到了一声轻“咦”,那声音同样属于人类,且,与之后的惨叫应是出自同一人。 一个男人。 而再往前想,这男子骤然轻呼,是因苏音无意间潜入识海,绞杀了那十余根黑线(有极大可能是蛛丝),此人许是被惊动了,遂出剑杀人。 这个男人在暗中盯着我。 苏音眉心紧蹙。 她自然不会生出什么旖旎的念头,心底惟觉惕然,与迷惑。 一个小道姑,举目无亲、身无长物,又有什么人会将视线投于其身,且不惜杀之? 小道姑与那个男人之间有什么瓜葛? 此外,苏音脑中黑线方灭,那厢便有剑气来袭,由此可见黑线与那飞剑男子——简称剑男——之间必定存在着某种感应,这厢但有异动,那一头便立时可知。 这个剑男,便是满城布线之人么? 为什么? 苏音拢住眉头,冀图分析过往种种,以找到原因。 然而,思绪尚未展开,脑中刺痛却在这个瞬间陡然加重,一浪叠着一浪,稍有所思,便牵扯得眉眼耳鼻俱皆抽痛,而这抽痛最后又皆尽归于大脑中枢。 苏音感觉自己得了重度脑血栓。 头晕目眩、心慌气短,还伴随着间歇性的抽搐,眼前的仲尼琴在她眼中扭曲变形,四方拂动的青帘更若天幕倒转,坐下蒲团也大幅摇摆,她的身体也跟着晃动起来。 苏音紧闭双目,额角渗出大颗冷汗。 东风瑟瑟,微凉清润的气息探入口鼻,透进肺腑。 渐渐地,急促的心跳变得慢了些,那种天旋地转之感亦稍减。 苏音轻吁了一口气。 这应是与千目一战带来的后遗症。 精神力严重透支,继而影响到了古代的这具身体,眼下她甚至无法进行有效的思考。 苏音张开眼睛,保持呼吸的频率,放空思绪。 好一会儿后,不适感方才散去大半,惟脑中隐痛犹在,却也并不强烈,就好像有个寸高小人在不紧不慢地拿头锤撞击苏音的脑仁。 尚可忍受。 不过,四肢百骸泛上来的疲累感却开始变得强烈:身子沉得像才从水里捞出来,手足如同被巨石砸碎又重新捏合,整个身体仿佛不是苏音的了。 初初醒转时,这感觉尚不明显,此际却因苏音选了个盘膝而坐的姿势,越坐越是浑身酸麻,盘起的两腿就跟锈死了一样。 她不敢再这么自虐下去,费了老鼻子劲掰着脚丫子总算把两条腿给捋直了,又挣扎着手脚并用爬起来,围着琴筑慢慢舒散。 行至琴筑大门对面的帘幕边时,她顺手捞起了那方青帘。 这帘子已被人从正中劈开,变成了两片,方才苏音醒来时看到的就是它。 她将半截青帘拉到眼前细瞧。 断口处很整齐,显见得那一剑非常果决,就是要取她性 正文 第048章 人去楼空 小道姑的身上,究竟藏着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竟引来修士的袭杀? 苏音敛眉垂首,眸光微沉。 她并没有原主的记忆,所知极其有限,而小方县如今的情形,显然也并不宜于到处打听小道姑的身世。 只能且行且看罢。 脑中又泛起隐约的刺痛,苏音抬手在额角与鼻骨处按压着,缓解这一瞬间的用脑所带来的不适。 然而,思绪这东西,有时候并不受控制,便如此刻,一个有若山岳般高大的男子虚影,便毫无预兆地闯在了苏音的脑海。 高达…… 长发飘飘、宽袖大袖、顶着一张机甲脸的高达……缝合怪也不是这种缝法的好不好? 苏音抱着胳膊打了个抖。 长发及腰的机甲战士,这彻底击穿了她想象的底线,关键是这货的头发到底从哪儿长出来的?机甲有这功能? 一念及此,脑中刺痛陡然加剧,苏音的额角瞬间滴下冷汗。 不能想不能想。 她拼命不令自己去思考那虚影的来历及目的,还要集中精神抑下内视识海之念,一时间疲累上涌,竟再无余力支撑身体,软软坐倒在地。 “女冠可在?”帘外忽地传来一声低唤,恰是钱掌柜的声音。 苏音此时巴不得有人或事来打个岔,闻言如闻纶音,提着嗓子应了一声,这才惊觉自己居然是坐在地上的。 她连忙站起身,一壁扑打身上浮灰、整理衣襟,一壁缓步行至门边,探手挑开青帘,面上已然擎起了一抹得宜的浅笑:“钱掌柜来了。” “是啊,今日真是不凑巧。”钱掌柜见她应了门,笑着招呼了一声,便撩起袍子拾级而上。 苏音退后两步,将他让进琴筑,道了句“您请坐”,便返身提壶倒茶。 借着这动作的间隙,她不着痕迹向外扫了一眼。 一鸣阁中的学子们居然一个都不在了。 方才她一径思忖剑男之事,竟未察觉阁中已空,此时只两名仆妇正在收拾碗箸。 以苏音如今的目力,一眼便看清这两名仆妇甚至都没用上装剩饭剩菜的笸箩,只各执抹布,随意擦扫。 一鸣阁这是没开席? 想想也是。 她晕了至少十分钟,若对面开席却不闻琴声,想必钱掌柜早便过来一探究竟了。 苏音慢慢摆弄着茶具,而在她身后,钱掌柜亦正不动声色地四下打量,最后视线在裂开的青帘上停留了两息。 待苏音奉茶时,钱掌柜已是面色如常,接过茶盏笑道:“多谢。” 苏音摆手笑了笑,复又延他蒲团入座,钱掌柜摇头道:“女冠莫要如此客气,我略站站说几句话就走,坐是不必坐了。” 言语间,他转动着手中的茶盏,也未去喝,沉吟数息之后,便向苏音歉然一笑:“女冠想是等急了罢?” “再没有的事。”苏音顺着他的话道,也只一语便罢。 她如今还有点不在状态,为免说错话,索性不接他的茬。 钱掌柜并未起疑,顾自往下续道: “唉,这也是再想不到的事儿。方才开席之前,那雅阁里有位老爷突发急症,一时竟是不得好。另几位老爷忙着送他去医馆,又有去学里跟老师报备的,阁子里乱得很,我家老爷便说,今儿这酒便先不吃了,改日再饮。” 有学子得了急病? 苏音眉眼不动,脑海中却回响起剑气破碎时的那一声痛楚闷哼。 巧合么? 她暗自揣摩着,面上笑容分毫未变:“我也说呢,怎么老不见开席,又不好总试那琴,索性闭目养神来着。” 言至此,笑容里便添了一丝愧色,轻声道:“却原来是有人病了,我倒一点儿没听见,说不得是我盹着了也未可知,钱掌柜勿怪。” 一番话未了,苏音的额角再度汗湿。 在现言频道呆了一个多月,乍然重回女频古言,说起话着实拗口得紧,那些现代词汇憋不住要往外冒,好容易才忍下。 钱掌柜并点了点头,一时未语,只神态自若地往四下看,旋即一指那块被剑气割裂的帘幕,问:“这帘子是风刮坏的么?” 极自然的语声,仿若风刮坏了粗布帘是件寻常事。 然苏音却知晓,那布料极其结实,钝些的剪子都绞不烂它。 此话是何意? 似是洞悉了苏音所思,钱掌柜又接着笑道:“我记着方才有阵风很急很大,当时我还想着,这琴筑的帘子也挂了好些年了,风吹日晒地,布料若是糟朽了,只怕禁受不住那大风。如今看来,倒还真是。” 他弯腰将茶盏搁上琴案,走到帘边捞起半片青布来,用力一撕。 “嗤”,随着布帛碎裂之声,他的手中便多了一根布条儿。 “果然如此。”他自说自话地点了点头,带着布条走过来,温厚的脸上挂着善意:“我这就叫人来换,女冠勿要担心。”又问:“女冠可吓到了不曾?” 苏音这时候若再不明其意,这十几年演艺圈就算白混了。 很显然,钱掌柜想把这破帘子的事儿给含糊过去,而从明面儿上看,此乃一番好意,苏音若不领情便说不过去了。 “哪里就这样胆小起来了?”她以袖掩口,言笑晏晏:“掌柜的真是好眼力,一眼就看出这帘子是如何坏的,倒省得我费口舌,多谢您。” 语罢,端端正正向钱掌柜行了个揖礼。 此乃道家之礼,形同男子礼,用在这里有些不伦不类地,然急切之间,苏音也只能想起这个来,且私心里也并不愿行福礼。 红尘俗世的礼节,不适合咱高端修仙人士。 钱掌柜还了半礼,面上又现出些许歉然:“今日却是让女冠白跑了一趟。” 言下之意,弹琴的钱是拿不到了,席都没开成,琴师自然无钱可领。 苏音心下了然,笑道:“我省得的,往后还要请钱掌柜多多照拂。” “自然,自然。”钱掌柜笑应了,又放低了声音,“不知女冠可凑够数目了不曾?” “多谢您动问。再来上两遭琴筑,便也差不多了。”苏音微微欠了欠身。 正文 第049章 双燕飞来细雨中 苏音——或者说是原主小道姑苏音——之所以要来琴筑奏琴,其实是为了还债。 前年冬天,顾婆婆染病身亡,小道姑便以孝女之身周全一应事宜。只是,苏女冠实在太穷了,连一副薄棺的钱都拿不出,周遭邻里亦多贫苦,每日三餐都紧巴巴地,哪里有余钱借她? 幸得李大善人宅心仁厚,慷慨资助了苏音十两银子,这才得以令她将丧事办妥。 原本依李家之意,这钱就算是他们出了,根本不必还。只小道姑却坚不肯受,一定要亲自了此债务,以全孝道,甚至不惜(操(贱业弹琴挣钱。 见她孝心赤诚,李家自不好相阻,便也就没再管了,只私下命人多加关照而已。 是故,这一年多来,每逢一鸣阁有人聚饮,钱掌柜便会来寻苏音抚琴,渐渐地倒也将钱还上了大半。 又说了两句闲话,钱掌柜便去了,苏音亦自琴筑而出。 雨下得舒缓,雨点儿倒挺大,裙裾上很快便有了几痕水渍,苏音执着青伞行了一小段路,便来到了饭庄的西角门。 她未急着出去,只立在门边举目远眺。 阶上春草细细,衬出阴穹如盖,一双燕子自这灰暗的底色上飞过,似一笔甩出去的两个墨点儿,忽悠悠划过一天烟雨,停落于柳梢与杏枝。于是,翠翠红红、雨雨风风,好一派南方春色。 再将视线投远,小方县低矮的建筑群便依傍于青风岭脚下,起伏的山峦影影绰绰、连绵不息,看得久了,有一种难言的压抑感。 苏音探手接着伞外雨珠,似在细察雨势大小,实则暗中注意着周遭情形,很快便见一青衣妇撑着伞自石径而来,苏音立时笑迎了过去。 这妇人便是方才收拾一鸣阁之人,原先与苏音也自相识,且对小道姑的际遇也颇为同情,因此,苏音并没花上多少工夫,便打听到了那突发急症的学子的大致情况。 冯伦,字序然,年十九,父母双亡、出身贫寒,读书上头却很有天分,去年在村老的帮助下凑齐了县学的束脩,就学至今未满一年,打算先参加明年的院试。 李家大老爷李信甚爱其才,据说是想出资助他读书的,而今日这一席,便是专为冯伦而设。 难怪冯伦这一病,李信便提前散了席,原来还有这一重原因。 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苏音面带沉吟,有些委决不下。 她想去医馆看一看,却又担心触发什么条件,引来喝符水的环节。 之前的那百碗符水,她实是至死难忘,而为了避免再步往事后尘,那之后很长一段(重复的)时间里,她几乎足不出户,只专意练琴,直到后期琴技初成,她才在不与人产生交集的情形下,刷到了一些有趣的剧情。 便在她忖度之际,街口已然在望,若往医馆需行左,若欲还家则行右,而她立在巷口,十分犹豫。 蓦地,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好些人都在往一个方向挤,有女人高亢的尖叫声隔街传来,非常具有爆发力。 苏音弯了弯唇。 嗯,这是马大嫂和牛婶儿第N次打起来了。 她二人在水井坊门顶门摆着小摊儿,马大嫂卖黄米糕甜枣面儿,牛婶儿卖炸糖饼子焦面圈,因皆是甜食,两家竞争十分激烈,时常发生争执,今日这场大架,苏音已经刷过好多次了。 看人吵架吃瓜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彼时她十分之缺嘴,看啥馋啥,兼且练琴枯燥、卡剧情又乏味,委实很需要吃些甜食让心情放松下来。 因此,那阵子苏音时不常会去欣赏一下古代妇女骂大街的风采,顺便吃甜品解压。总归第二天仍旧是轮回,这钱也不算花掉了,却也便宜了她。 念及此,苏音不由心头一动。 对了,如何便忘了那件事?一面想着,她便一面探手摸了摸袖笼。 面饼还很软和。 也是,从离家到此刻还没半个时辰,饼子自然不会冷。 苏音转过街角,拐上了通往水井坊的巷弄。 隔了一个来月,她却是险些将那个小剧情给忘了,算算时辰,那孩子此时应该已经在了。 三转两绕行过短巷,苏音方一至水井坊,一阵惊天动地的叫骂声便扑入耳鼓: “这天杀的小贼如何在这里挺尸?这还教人怎生卖吃食?” 牛婶儿的大嗓门嘹亮尖锐,然而却并非在与马大嫂吵架,因为苏音很快便听见了后者极富节奏感的哭嚎: “我的个天爷爷哟,可没把我这胆儿给破了它去哟,怎地就躺尸在这么个地儿哟,这娃儿做甚不往别处去哟……” 古代版的街头RAP,以往常令苏音发笑,然此际她只觉后心透寒,面色亦变得苍白起来。 透过人群的缝隙,她看见两家甜食摊儿的地上,躺着一具小小的干尸。 “苏乞儿!” 苏音听见了一声低呼。 良久后她才觉出,那是她的声音。 手中的面饼掉下地,碌碌滚过湿滑的地面,撞上了一只光着的、脏兮兮的脚丫,脚丫的主人双目紧闭、面如骷髅,手指蜷缩着,尸身又皱又瘪,只剩了下一层皮。 苏音想要分开人群走进去,好生看一看那具干瘦得不成人形的尸身,可她的手却酸软得根本抬不起来,双足更是重愈千斤,无法动弹分毫。 她只能站在人群之外,呆呆地看着。 虽然尸首干枯得让人无法辨认其样貌,可苏音还是能够感知到一点微弱的、行将消散的气息。 那是她熟悉的气息。 这小小的干尸,正是苏乞儿。 怎么会? 为什么? 这小丐原本此时应在水井坊尽头的短巷乞食,至申正时分(下午三点)离开。 一个极小的、几可忽略不计的剧情,苏音也是最近几次才刷到。 说起来,小方县虽有个李家乐善好施,但穷苦到没饭吃的人总归还有,兽灾后更有不少家破人亡的,他们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不肯或不能依附于李家,遂以乞讨为生。 苏乞儿便是其中一员。 这个名字,是苏音私下替她起的。 是的,是她,而不是他。 苏乞儿是个女孩子,这女孩唯一的家人——外婆,死在了三年前的兽灾中。 正文 第050章 戏语稚童 苏音曾试图将苏乞儿领回家去。 那些乞丐并非皆是良善之辈,这小姑娘孤苦伶仃地,苏音怕她被人欺负。 可苏乞儿对此却十分抗拒,死也不肯随苏音回杏花巷,好像对那里颇为惧怕。 苏音便只得退而求其次,按时给她带些吃食。 虽然时间循环,每一天都不过是重复的日子,可苏音还是希望着,每天的这个时候,能让这孩子能吃上一顿饱饭。 而在有限的几次循环里,除了面饼,苏音还给小女孩带过肉菜和汤面,只这孩子的肠胃已经坏了,吃什么吐什么,唯这无滋无味的面饼吃了无事。 就在方才苏音还在想,待过了琴筑这道关卡,便与这小姑娘好好商量,寻个折中的法子令她不再乞讨。可万没想到,苏乞儿就这样死了。 怔怔立于人群之外,苏音面上的血色一点一点地褪去。 她不明白,一个行乞为生的小女孩,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何以会如此突兀地死去,且还死得这般诡异? 二月十七这日苏音重复了五百四十次,对这个时空节点堪称全知全能,可现在,这个小乞丐的命运却彻底改变了。 “让道让道,衙门办差,快让道儿!” 身后传来不耐烦的呼喝,夹杂着金铁相击之声。 县衙的差役终于到了。 人群中立时让开一条路,苏音亦被人流挤至街沿。 未几时,一名姓李的捕头便带着几个快手走了过来。 尚未行近地上尸身,耳力极好的苏音便听见一个快手“嘶”地一声低呼:“怎生又来了一个?” 又来一个? 苏音心头微凛。 这城中竟还有如苏乞儿一般死去之人? 她转首望去,见那说话的快手身形魁梧、满脸胡须,模样甚是粗豪,苏音依稀记得这人姓陈。 此前她以身试错,曾数度出入县衙大牢,这些差役她基本都认识。 陈快手语罢,另一个姓魏的快手便悄声接下话头:“这是第六个了。”说着又皱眉:“这些讨饭的莫不是吃了什么毒物,怎地死相都差不多?” “六个?这么多?”陈快手大为吃惊,说话声反倒压得更低了。 魏快手倒不是太在意的样子,随手拨弄着挂在腰带上的铜牌:“榆钱街三个,北城门街两个,都是这般死法。” “噤声!”李捕头蓦地扭脸看了过来,神情极为阴沉。 二人不敢再言声,走到一旁将围聚的人群赶散,李捕头则去寻牛婶儿等人问话。 苏音缩在人堆里,全程旁听了李捕头与诸人的对话,知晓了事情的经过。 马大嫂是第一个发现苏乞儿的。 她出摊儿的时候忽见地上有一张草席,便以为是谁家扔了不要的,她原是贪小的性子,遂捡起来打算收着自用,不想那草席下竟是一具干尸,她吓得大叫起来,这才引得众人围观。 奇怪的是,这草席是何时出现的,众人却是各执一词,有说早晨便有了的,有说是午时才有的,还有说昨天晚上便瞧见了的。再问可曾见谁将草席扛到此处,则是无一人知晓。 就好像这草席是凭空冒出来的。 便有那信鬼神的说这定是鬼怪作祟,毕竟兽灾也才过去没几年,惊鹤城还有妖怪现形呢,小方县纵有真武大帝镇守,也难免有那小鬼儿钻空子,备不齐还得多多去庙里烧香,以求真神保佑。 这话引来不少人附和,更有那虔信之人当即丢下手中物事,念念叨叨地往真武庙去了。 这其中,只有一人的说辞与众不同。 那是个才总角的小男孩。 在李捕头向他家大人问话时,那小男孩便在旁嘟嘟囔囔地,说是今日午时未至,他正在家门口玩泥巴,忽然瞧见真武庙上空一股黑烟冲天而起,再一扭脸,眼面前就突然多了一张草席。 小孩子的话自是无人会信,他家大人还向他身上打了几下,斥他“玩泥巴脏了衣服讨打”,又面朝真武庙的方向念叨了几句“童言无忌,万望真神大人勿降罪我儿”云云。 稚子戏语,李捕头亦未当真,草草问过后,便由得那家人拖着哇哇大哭的孩子走了。 再过不久,县里的仵作亦赶到了,苏音并一众围观人等便被快手尽皆赶去了街角,只可远观,再不许靠近。 虽然两下里隔得远了些,说话声却仍可闻,至少苏音还是能勉强听清的。 许是今日已经勘验过太多相同的尸首,那仵作很快便结束了工作,将一块麻布掩住苏乞儿的脸,起身行至李捕头身前禀报: “这乞儿的尸首与前几具一样,皆是精血耗尽,五脏六腑亦枯败如草,触之即溃。从死状来看,乃是油尽灯枯而死的。” “可有外伤或中毒?”李捕头问。 仵作俯首道:“骨头上有几处隐伤,皆是积年旧创了,银针也没试出毒来。”又踏前一步,声音极轻地道:“还是完璧之身。” 这是知晓了苏乞儿的女儿身,遂有此一言。 李捕头微有些吃惊,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扫了扫苏乞儿的尸首,很快便又皱起眉:“她也是活活瘦死的?” 他越说声音越沉:“就一个晚上,就能把几个大活人给饿成干尸?” 老仵作躬了躬腰,本就不大好看的面色,此时已是白中泛青:“从尸身上来看,就是如此的。尸身之外的事儿,小的……便不知了。” 李捕头没说话,只阴着脸看他。 仵作的身子明显地瑟缩了一下,似是慑于李捕头之威,再开口时,那声音里便也带着几分颤抖: “不……不瞒您说,小的干这行也有二十来年了,还从没见过谁死得这样干瘪过。若依小的看,这岂是一晚上就能饿出来的?便是饿上个十天半月,也断不能将全身血肉都耗干。也只有那一等久病卧床之人,或是年事已高的老者,才会有这般死状。” 停了一息,又放低了语声道:“要不,小的请家父出马再来验一验?他老人家比小的懂得多些。” 仵作虽为贱业,却是有其家族传承的,这老仵作便是子承父业。 正文 第051章 幽草无力顾春风 李捕头闻言,沉着脸“唔”了一声,挥手命他去了,又提声吩咐:“抬走吧,送义庄。” 乞儿的尸身原应丢乱葬岗处置,只这六人死状怪异,不好就这么埋了,须得先在义庄收存,待查明真相,再行掩埋。 众人轰然应诺,便有人赶来驴车,将苏乞儿的尸身仍拿草席裹了,放上车板,一行人便离开了。 事消人散,街边看客渐稀,苏音孤零零立在短檐下,半边肩膀已被细雨打湿。 她的伞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青素素的伞面儿下,初生的春草探出砖缝,细叶如裁,似不胜东风眷顾。 苏音怔忡地站着,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觉出袖缘的凉意,才瞧见衣袖已然被那雨丝淋得透了。 她被这湿冷的春雨浇醒,抿紧唇,捡起青伞大步走出了巷子。 她要去真武庙。 稚儿童音犹在耳畔,而穿越以来的诸般际遇,则让她浑身发寒。 这总角小儿的话很可能是事实,或,无限接近于事实。 而今再想,当初那一百碗符水,果真是巧合么? 何以苏音总会被送进真武庙? 纵使她只是向店家打听些江湖消息、纵使她只是问药铺伙计有没有“回春丹”或“小还丹”、纵使她犯下私闯民宅、偷盗钱物之罪…… 何以最后的最后,总会有人跳出来说她中了邪,一力将她送进真武庙? 苏音抿紧的唇轻轻颤抖着。 打听消息是中邪么? 买药是中邪么? 触犯刑律是中邪么? 这小方县也真是有趣,所有的邪气居然全都应在她苏音一人之身。 马大嫂与牛婶儿撒泼打滚儿满地爬,无人说上半字;百花楼孙玉郎光着屁股蛋儿被龟公打将出来,众人只笑笑便罢;周秀才家小妾偷人被大妇捉奸在床、大闹学府巷,也不过引来一堆看客瞧新鲜。 偏是这小小的道姑,但有一分行差踏错,便立时会被热心群众斥为中邪,弄进真武庙饮符水。 这真武庙与她苏音,到底有何渊源? 若说在此之前,苏音还能将这一切归咎于自已作死,那么在经了今日之事后,她已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此皆系人为所致。 百碗符水、动辄中邪,这分明是冲着她一人来的专属剧情。而苏乞儿及诸丐之死,则是事件的余波。 虽不知他们何以会突然化作干尸,但苏音知晓,琴筑飞剑,便是引发这一系列蝴蝶效应的开端。 她改变了二月十七这一日固有的环节,于是,诸事皆变。 苏音紧紧捏着伞柄,手指骨节泛白,一路上埋首疾行,孰料方转上武庙街的街口,她蓦地两腿一软,打了个趔趄。 一阵难以形容的心悸与头痛,倏然而至。 她踉踉跄跄扶住身旁一株老槐树,抬头望向前方。 模糊的视线中,真武庙的琉璃瓦屋似一面水波,在阴雨的天空下泛出寒光,斑驳的光点连接成线、纵横交错,如密结的蛛网。 苏音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好冷。 透骨砭髓的冰寒自后背向着周身漫延,她的心在这一刻跳得又快又重,冷汗涔涔湿透衣衫,脑子里更像有无数把刀子在剜着,痛得无以复加。 不能再往前了。 心底传来了两个声音。 同样地虚弱,亦同样地悚然。 苏音摇晃着身体,双腿如灌了铅,动一个脚趾头都困难。 这是个陷阱。 心底的声音愈加细小,似难再续。 “泠——” 隐约的弦音传来,似一尾冰线抵进眉间,只短短一响,便再无声息。 然而,已经足够了。 混沌的思绪渐生清明,呼吸亦变得有力,苏音慢慢站稳身体,一手扶树、一手抚胸,大口地、拼尽全力地喘着气。 窒息感挤迫着她的喉头,夹杂着雨丝的清冷空气仿佛被什么阻隔,万分艰难才能抵达肺部,手中油伞早不知掉在了哪里,兜头覆面的雨水浇得她浑身如堕冰窟。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杏花巷的。 她对这一天最后的记忆,便是家中那幅半旧的床帐,以及身体砸进篾榻时发出的沉重的声响。 然后,她的意识便被黑暗吞没。 她做了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她又回到了那片五色海,水面风行,轻云叠浪,那如雪的浪涛之下,覆着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 千目。 那只巨大的复眼,此时正在沉睡。 每一波白浪涌过,它的力量便会被消解一丝。 “嘘,别吵醒它。” 一个温柔的声音说。 熟悉而又陌生的语调,似是苏音自己的声音,又仿佛是另一个……不是苏音的苏音。 那声音轻笑起来,风铃般地悦耳。 有温暖的手牵起了她的手,引导着、扶携着,与她一同沉进了那片柔柔的浪涛里,一直沉下去、沉下去……直到五色海化作斑斓天,直到璀璨的辉光将苏音包裹。 在那片温润的光晕中央,浮着一枚剔透的晶珠。 明净若水、清冷如月,内中蕴了青、黄、赤、白、黑五色,让苏音想起她小时候玩过的彩色玻璃弹珠,只是,这枚晶珠比那要大得多。 而在五色分列的晶珠中央,悬停着一个很小的小人儿,眉目清澈、衣袂翩飞,宛然若有呼吸,仿佛是活的。 与苏音长得一模一样。 “你是我么?” 苏音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剔透的小人唇瓣开合,晶珠间五色流转,斑斓的天空开出大片花海,落英如雨、倾向大地…… 苏音睁开了眼睛。 一室昏昏,暮色填满了每个角落。 这是哪里? 她用力撑起身子,意识依旧有些混沌。 随后,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便冲入了鼻端。 “噫。” 苏音发出了醒来后的第一个单音。 嘶哑干涩的声线,离喉时似一线火刀切开气管,连呼出的气息亦带着不详的味道,就好像有人趁她睡觉的时候给她嘴里喂过那啥。 再之后,才是知觉渐复。 浑身上下粘乎乎、潮腻腻地,头发丝里都结着厚厚一层污垢,苏音以前拍戏时曾有过半个月不洗澡的纪录,却也不曾脏到如此程度。 她下意识抬手去揉眼睛。 袖口喷出浓烈的恶臭,直冲鼻翼、撞开天灵盖儿、掀翻屋顶、斗破天际、横跨苍穹…… 苏音这辈子就没闻过这么大的味儿。 正文 第052章 昨宵清梦 “呕——” 扶着榻沿弯腰干呕了几声,苏音的心肝五脏都快挪位了。 直到这刻,她才知晓了万恶之臭的源头。 就是我自个儿啊! 苏音一边干呕一边翻白眼。 我这是睡了一整年,积年老泥落满身? 吐一口芬芳的陈年老槽,苏音甩着满眼的泪花子飞快跳下篾榻,顾不得点灯、亦丝毫未意识到自己行动间那远超从前的敏捷,“咣当”一声夺门而出,直奔净房。 半个小时后,洗涮干净的苏音从里到外焕然一新,徐步踏进小院。 洗髓伐毛,大成矣。 她满面笑容,志得意满。 也真是想不到哈,二十一世纪苏演员未竞之事,居然由古代小道姑完成了。 一念及此,苏音面上的笑容便滞了滞。 话说,她在现代的修仙过程似乎也忒简单了,几乎不废吹灰之力,比如只消稍加观想,她便能将星雾操控自如,指哪儿打哪儿,轻松得很。 再比如,当她想主动唤出木琴时,也不过连着修炼了两天即成,而对战千目时的玄鸟加身,亦是她以意志主动召唤的。 还有,那个古怪的长发机甲,而今想来似乎也是在危机关头、经由苏音自个儿的意念激发出来的。苏音现在就很怀疑,那个缝合怪般的形象,是不是源自于她自已的观想? 毕竟那几天她经常去特摄剧组看电动高达。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曾让苏音觉得自己是修了个假仙。 不过,此时此刻,感受着身体由内而外的轻松舒络,苏音心底的疑虑终是散去。 现代版估计是开挂了,好在,古代副本修的还是正经仙,方才那一身的臭黑油泥汗,便是修士排出凡体杂质、初踏清虚的必经之路。 魂穿两界,修行进度及方式却大相径庭,这应该还是外界环境不同所造成的吧。 苏音摸着下巴。 目前也只有这个理由能解释了。 无论如何,小道姑变身修士,这一点还是很让人欣慰的。 暂将此念抛开,苏音缓步行至小院的一角,负手望着眼前高大的老杏树。 远远地,有邻妇呼儿唤女回家吃饭之声传来,亦有鸡犬回舍、倦鸟归巢的声音,还有孩童“啪嗒啪嗒”踩着水嬉闹而过,风里零落了一地的笑声…… “……后日便是娃儿生辰,当家的别忘了带他去庙里敬炷香,乞真神保佑我儿康健。” 一道低语拂过耳畔,苏音神色微动。 那是朱刘氏在与其夫朱大哥说话。苏音记得,朱家那小男孩的生辰,便在二月二十。 那么,今日便是二月十八了。 苏音很快做出推断。 再观此际天色,应是酉初未至,也就是下午五点没到。换言之,苏音这一觉足睡了一天半,从二月十七的午错时分,睡到了次日黄昏。 总算将二月十七这个关卡过掉了。 苏音叹了一声,心底并无多少欢喜。 苏乞儿之死,始终横亘于心,令她无法真正开怀。 她出神地看着杏树 暮色如晦,不知谁家点了灯,隐约的烛火攀上花枝,光影寂寂,疏落的雨线便在这微光下飘舞着,偶或扫下几片落英。 这雨下了两天了。 苏音的视线随飞花垂向地面,小径红湿、春泥斑斑,似若轻愁。 她确实也挺发愁的。 她又能内视识海了。 这自然是好事儿,可是,那识海的情形却不大对劲。 五色海此时已被厚厚的星雾掩去,那一层莹白几乎是固化的,苏音几度欲探入星雾下方查看,却总不得其法。 她猜测,星雾海之下,应是埋着千目。 咳咳,这么说其实也不是很准确啦,一来那并非千目的真身,而是其神魂;二来,这神魂也还不曾死透。 据苏音估猜,这一整片星雾海便是锁住千目神魂的囚笼,以此将之一点点吞噬或炼化,至于何时能够化尽吞光,暂且未知。 这让苏音有一瞬的恍惚。 她想起了昨宵的那个梦。 那真的是梦么? 会不会是她的神识潜入了识海深处,见识到了此前从未见过的景象? 而若果真如此,则那个足球大的五色晶球、以及那眉眼五官与她一模一样的小人儿,又是什么? 夜幕低垂,有乱红飞过裙畔,苏音的心亦如这落英,一时飘在半空,一时又落入尘埃。 抛开星雾海及其周边谜题不说,她现在最大的、亦是最难解的问题是: 白弦不见了(震声)。 无论她的神识如何上穷天、下逐海,入目处,惟天海茫茫,一片空寂。 白弦去哪儿了? 木琴安在否? 这两个问题沉沉压在苏音心头,压得她无比郁结。 没了琴老大,她拿什么跟剑(贱)男斗?就凭她这才洗髓伐毛的初级修士之躯?就凭她熟练掌握普拉提的可怜身手? 眼下苏音已可断定,真武庙必有妖邪,那毫不掩饰的恶意与阴诡几乎摆上了台面儿,贱男就算不在彼处,亦不会离开太远。 可是,知道他在哪里又有何用? 苏音废了啊! 她根本就使唤不动那片星雾海,不管她如何以神念沟通,也无法抽出哪怕一丢丢的雾气。 苏音据此很怀疑是不是长发飘飘高达君把木琴给弄没了。 虽然她直觉这货就是应她之召而来,但这也并非定论,也可能他是哪位古代大神的投影呢? 可是,木琴若去,星雾何来? 木琴生白弦,白弦泛星雾,此乃一轮因果,现如今因没了,果却还在,这就很让人抓瞎了。 我逻辑思维又不好,你这不难为人么? 苏音用力抠着老杏树皮,籍此发泄着心中不满。 蓦地,识海上空划过了一道流光,很细,却灿烂至极。 木琴?! 苏音差一些便惊呼出声,忙捂嘴凝神,专意内视,恰见那流光的尾翼正自淡去,观其形影,的确是木琴现身的前奏。 琴老大你果然还在! 苏音直是欣喜若狂,立时停下所有动作,恭恭敬敬静待木琴现身。 一线流光尽,天海两苍茫。 木琴,木有现身。 苏音眼巴巴等了好一会儿,识海中却再无变化,她才提起来的那颗欢喜心,登时又低落得直掉脚底板,都快戳破地表了。 正文 第053章 此际弦踪 比失望更郁闷的是,给你一点儿希望,再无情地将之夺走。 不带这样的啊! 苏音快哭了。 唤不出木琴,白弦也不见了,再怎么看这事儿只怕还是和长发高达君脱不开干系,虽然说这厮救了自己的命,可你也不能二话不说就把人家识海给掏空啊,这也太欺负…… 倏然一道流光掠过,截断了苏音余下的吐槽。 她一怔。 这一次她看得清楚,那流光的轨迹好像有些不对。 苏音屏息静气,拿出十二万分的耐心等了约有一两分钟,第三道流光终是现身,“咻”一下掠过星雾海,其轨迹与此前一致,就如按轨道飞行的卫星。 这与以往流光出现的方式不一样啊。 苏音手抚老杏树,蹙眉沉思。 此前木琴现身时,流光飞舞的特效十分随机,怎么炫怎么来,苏音对此亦表示理解。 定场诗嘛,虽然是以光影效果代之,但其烘托人物、制造焦点的作用却是相同的,以苏音阅圣的经验来看,木琴已经算是相当低调了。 而眼下这流光却仅有一道,且轨迹也很单一。这便表明,这很可能不是琴老大登场的前奏。 那会是谁,或啥? 苏音深深吐纳了几息,凝聚起所有神念,盯着流光现身之处。 两分钟后,流光再度出现。 这一次,苏音仔仔细细、来来回回地观察了那个位置好半晌,才终是发现,那里有一根很细、很细、很细的弦丝。 若问此丝几多细,且将白弦来比拟,这根弦丝大约只有白弦的百分之一或两百分之一。 总之,非常细,细到神识难扫、意念难寻,细到苏音这识海之主也是废了老鼻子劲儿才找到它。 就是这么细。 这是白弦仅余的一根琴丝么? 苏音端详着那根弦丝。 应该是……吧? 她也不是很肯定,只得暂且如此认为了。 说起来,方才她一直在哀叹白弦没了,诸般懊恼沮丧,这根弦丝或许便是感应到了她的情绪,于是飞起一道又一道的流光,以提醒苏音“朕在此处”。 Emmm……为什么是“朕”? 苏音愣了三妙,浑不知此念从何而来,心底却又觉得,这一个“朕”字实是妥贴至极,仿佛天生就该如此称呼白弦。 颦眉思忖了数息,她便又将此事丢开了。 罢了,不过一个称呼而已,小事小事,此时的她尚有大事未决,管这些作甚。 再度将注意力放在那根几不可见的弦丝之上,苏音一时间有点儿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白弦仍在,这无疑是个好消息,可是这根琴弦已然断到只剩一根弦丝了,若将之换成人类,这大概就是命悬一线快没救了之类的意思。 这就让人高兴不起来了。 此际再回思前事,确实,长发齐腰机甲君在搞定千目之时,用的便是挥手断弦这一招,想来白弦便是在那时被此人(或非人)断去了绝大部分。 而这一根弦丝,应该便是他给苏音留下的一点……念想?以此表示他并非吃绝户,而是顾及到了苏音这个主人一些些颜面的。 我真是谢谢你全家啊。 苏音用力吐出一口浊气。 就这一根比蚕丝还要细了不知多少的弦丝,连星雾都聚拢不来,我还能拿它来干啥?绣花? 单丝不成线懂不懂? 苏音的白眼几乎翻上天,而在这一刻,那流光再度飞起,随后便是弦线轻振。 “琮——” 清音幽微,细若单丝,袅袅余韵似一根银钱抛入星雾海,却又在触及海面的当儿陡然转急、转烈、转高亢明亮。 刹那间,星海叠浪、涛声如雷,识海上空陡然炸起一蓬灿烂无比的辉光,若炽阳横贯长空、巨剑劈开天地,跨海凌波,直扫而来。 苏音一下子闭上了眼。 如果意识体也有眼睛的话。 这一丝之势,竟令得她这识海之主亦不得暂避其锋芒。 她抬起手,拭去了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 好厉害。 真是想不到,这细得神识难辨的区区弦丝,只奏起一音,便能迫得她都生出了一丝怯意。 白弦这小脾气,见长啊。 苏音笑眯眯地想着,胸中郁结登时消去大半。 变细了,也变强了,这是好事儿,纵使脾气大咱也不怕,好使就行。 苏音美孜孜弯起双眸。 说起来,自从脑袋里比别人多了根弦,她便一直有些遗憾。 这白弦虽然恢宏雄阔、大有君临天下之意,但却始终少了那么几分锐利。 就比如当初与千目交手之时,白弦当然还是非常牛的(破音),然其手段却始终越不过一个“和”字。 无论绞杀、覆灭还是扑杀,其本质不过是融之、和之、化之,即便最后长发高达放了大招,其态势却还是温和的,便如那谦谦君子,纵血溅五步,亦风骨存香,有股子难以言说的庙堂之气。 而现在,白弦终于粹炼出了一分铁血锋锐,方才那滔天杀意,便是最好的证明。 这般看来,星雾海将千目给埋了,于苏音果有裨益,最明显的好处便是白弦在进化,而与千目一战虽然九死一生,收获却也颇丰,真是可喜可贺。 苏音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最后一次凝起神念,内视识海。 覆满海面的星雾仿佛比刚才更凝厚了些,莹白的海面上,一线弦丝清寒若水,偶有流光掠过。 看清楚,老子在此。 苏音突然觉出了这么个意念。 她只当白弦不喜,丝毫未作多想,又细细端详了片刻上,便发觉它的颜色似乎含了一点玉色。 从前是洁白如雪,而今是色若温玉。 这应该是进化的另一个体现吧。 苏音落到脚底的那颗心,重又回到了温暖的心窝窝。 她相信,待星雾海完全炼化了千目,白弦定会华丽回归,木琴亦将再现真身,届时,她苏修士便有能力与那贱男干一架了。 给本宫等着! 苏音握了握拳头,气势十足地返身回到了屋中。 衣裳已然湿了,再不回屋又得换,她可没几身替换的衣裙。 在黑暗中寻到一小截蜡烛,苏音擦着火折子点亮了,置之于竹案上那只老旧的铜烛台。 一灯如豆,满室昏黄。 窗外夜凉如水,细雨仍在下着,滴水檐下清响不绝,似一曲乐韵。 正文 第054章 烛影摇红 , 随便吃了张面饼、喝了几口清水,苏音便盘膝坐在琴案前,闭目打坐。 虽经洗髓伐毛,这副身体却比现代版的苏音差得远了,不仅畏寒怕热,且神识亦弱,唯五感尚算差强人意。苏音粗略感知了一下,三十米方圆的动静,她基本能知道个大概。 与二十一世纪的苏女配相去甚远,完全不可以道理计。 苏音嫌弃挑眉。 修行进度差得远,这也就罢了,这小道姑的食量怎么也这样小? 洗髓伐毛消耗巨大,理应补充大量能量才是,可苏音方才也只是略有饿感而已,一张面饼就饱了。 不能吃的修仙不是好修仙,哪怕修的是正经仙。 苏音开始怀念起酒店的无限量自助餐,怀念她啃过的大猪蹄子、红油肘子、清炖鸽子、老火鸭子,怀念各种她想吃而吃不上的美食…… 蓦地,一张枯瘦干瘪的小脸浮现于脑海。 苏乞儿。 那个可怜的小女孩,今日甚至都没吃上一张薄饼,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 心头涌起轻微的钝痛,眼前幽红的烛火,渐渐幻化成了一片蛛网交错的琉璃瓦。 真武庙! 苏音的面容有一瞬间的扭曲。 总有一日,她会将这些妖魔鬼怪连根拔除,还小方县一片清明,告慰无辜惨死的那六个人。 “上……上仙饶命……” 一个细小的声音骤然响起,颤巍巍飘进苏音的耳畔。 她倏然张眸。 眼前空无一物,唯风动烛火,摇曳不息。 “什么人?” 苏音沉声问道。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那细小的声音绝非语声,而是一道意念。 “何方妖孽?” 苏音立即改口以意念传出此四字。 能将意念传递而来的必非常人,至少也是个修士,更有甚者,说不得又是一个和松鼠大叔相类的妖精。 “上……上仙饶……饶命……” 那细小的意念怯生生地,细听来似还带着几分软糯,像是个小女孩。 “你是谁?” 苏音继续以意念发问,面上从容自若,实则却已潜神入海,拼命调动神识撞击着那根细细的弦线,同时大喊“救命”。 她真的被吓到了。 黑灯瞎火地,忽然蹦出个意念与你对话,换谁不怕? 再者说,来者善恶不明,偏苏音才收了千目,现如今一点点连最基本的保命手段亦无,除了识海中那根细得看不见的弦丝,她再无依仗。 琴老大不在,只能求这根弦线出手了。 苏音以神识与弦丝沟通着。 然而,弦丝却好像不是很想理睬的样子,任凭苏音叫破了“喉咙”、神识亦撞得快要冒出金星,脑瓜子都开始疼了,星雾海始终静若白石,玉色弦丝亦毫无反应。 这回连流光都给省了。 完全不睬她。 “小妖……雪雪,惊……惊扰上仙了……” 细弱的意念第三次传来,听着越发地气怯,几乎可以用战战兢兢来形容。 苏音的鼻尖冒出细汗,全靠演技支撑才不曾变貌变色。 身为位移派狂信徒,她调度五官的技艺还是相当精湛的,前提是镜头不能怼脸。 苏音慢慢地抬起手,动作极缓地拂了拂衣袖,神色不动、举止自然,实际上却是趁此机会挪动了一下坐麻了的屁股。 此时的她身定如僵,这一个拂袖,于她已是平生演技之极致,待动作已毕,她已是后心微湿,咬牙维持着看似不动如山、实则累得要死的坐姿,淡淡地道: “现身罢。” 极慢的吐字,说话时眉不抬、眼不动、身不晃,唯嘴唇微微开合,无形中便多了几分阴沉莫测。 不得不说,宫斗剧演多了也是有好处的,至少架子搭得很足。而苏音之所以如此,亦是因了那意念对她仿佛怀着极大的畏惧,苏音索性顺势而为,试一试对方的底气。 “小妖雪雪,拜见上仙。” 软软糯糯的意念含着纯粹的敬意与恭顺,完全不曾察觉到苏音的色厉内荏。 苏音端然而坐,只将视线转向意念的来处——屋子的西角。 这是她初步锁定的位置,只可惜她神识太弱,无法感知妖气的存在,只能凭肉眼观察。 一烛之火,根本无法及于彼处,苏音目中所见,只有几件家什模糊的轮廓,余者尽化在那幽红的光影之外。 啥也没有啊。 苏音恨不得挠墙,面上却是一副“我已经看透你了”的冷淡神情,调动五官,勾了勾唇角。 于是,深宫老嬷顿时化身成为高高在上的太后老佛爷,颇有几分威仪。 至少表面如是。 事实上,这一笑只维持了不到两秒便因苏音怕嘴抖得太厉害而作罢。 “近前说话。” 她传念道。 此际她无比庆幸不必开口说话,而意念这东西控制起来还相对容易些。 “是,上仙。”软糯小意念老老实实应了一声,数息后方再度传念:“小妖雪雪愿上仙福缘齐天、仙寿永继。” 苏音满身大汗。 如此正式的见礼,便表明这妖精应该位于苏音的正前方,可问题是,她看不见啊。 啥叫抓瞎?这就叫抓瞎。 苏音缩在袖中的手攥得死紧,被额发遮住的额角青筋直跳,面上却始终波澜不兴,只微微举首望向窗外,随后,长叹了一声: “这雨倒是越下越大了。” 旁逸斜出的一句感叹,衬着这敲窗夜雨、拂帘凉风,格外有一种意境。 苏音是以声音说出此言的。 因为,这是一句台词。 她已经完全记不清这台词出自哪部宫斗剧了,惟记得自己演过的那个心机女最大的特点便是——在干着最不要脸的勾当时,总会说些很伤感、很情怀的话。台词越温情,剧情便多狗血。 “不说人话,不干人事儿”,便是剧粉对该角色的评价。当然,最后他们少不得还要添上一句“演的太假”。 苏音此时却坚信,她演得很真。 因为不真就真的会死。 佯作观赏着夜色中的雨景,苏音以眼尾余光在正前方上下左右来回扫视,冀图发现些什么。 讲真,眼睛有点不够用。 所幸上苍开眼,这一回她总算运气加身,还真让她看出了点儿东西来。 一个小黑点儿。 米粒样大,晃晃悠悠地悬在琴案之后的位置,离苏音约有一米远,高度则与苏音的下巴齐平。 正文 第055章 胭脂泪几重 花了数息锁定小黑点移动的轨迹,苏音这才垂下眸子,直视着此物。 妈耶,终于看清了这妖孽是啥了。 一只黑……蜘蛛? 呃,是蜘蛛没错,但不是黑色。 苏音拿出大家来找茬的劲头盯着小黑点儿猛瞧了一阵,发现那黑色其实是缠绕其身的一团密密麻麻的蛛丝,而它本来的颜色却是红色。 极艳丽的红。 那美丽的殷红自黑蛛丝中透出,斑斑点点,若黑泥地上零星的落英,幸得苏音视力绝佳,不然还真看不出。 许是苏音视线停留得久了一些,红蜘蛛精好像十分害怕,身子开始不停地抖动,黑线团儿也跟着一抖一抖地。 “小……妖僭越,上……上仙饶命。”小红蜘蛛精打着哆嗦,身上的蛛丝亦随着话音“扑簌簌”一根根往下掉,如同她颤抖的语声: “小妖并非故意隐匿气息,实是……实是怕……怕上仙不喜,这才……如此的。” 语声未了,那黑色蛛丝已然悉数落地,露出了蜘蛛精的真身。 色若胭脂、体如红玉,烛火下瞧来,似一粒将落而未落的胭脂泪。 苏音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蜘蛛。 然而,下一息,苏乞儿枯萎的尸身便现于脑海。 苏音的心沉了下去,眸光微凝,神识犹在契而不舍地扣击星雾海与弦丝,说话声反倒比方才柔和了一些。 “你叫雪雪?”她问道,尽量让神情显得轻松。 此时的她暂无办法对付这只蜘蛛精,所幸这小妖精对自己似是非常敬畏,那不妨先与其对话放松其精神,顺便再多获取些信息。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委实是苏音对这个世界了解得太少了。 雪雪完全未作他想,闻言乖巧地“嗯”了一声,道:“小妖生来就……就是这个颜色,族长婆婆就给小妖起了这个……名字。” 似是为了配合上仙的举动,她此时亦不再传念,而是以声音说话,细小软糯的语声稚气十足,入耳却也清晰。 苏音被她说得一呆。 这么红的蜘蛛精,却叫雪雪?这是反其道而行之的起名大法? “族长婆婆说,红得像血,也……也是很好的。”蜘蛛精此时又道,细嫩的声调里带着点儿鼻音,像是要哭了。 苏音终于反应了过来。 原来,此血血非彼雪雪。 啧,这名字可真是……一言难尽。 而且,小妖精你全家都念错字音了啊喂,血是第四声啊。 忖度了片刻,苏音柔声道:“要不,我唤你朱朱可好?” 朱亦是红,比血血这个奇怪的名字可顺口多了。 小妖精愣了一会儿,蓦地欢呼一声,开心地挥舞着脚爪道:“谢上仙赐名,朱朱很好听的呢,朱朱很喜欢。” 苏音含笑看着她,柔声问道:“好的,朱朱,那么我来问你,这满城的蛛丝……” “哇——”,苏音话尚未了,小红蜘蛛精已经放声大哭起来,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得不能自已。 明明刚才还笑得那么欢。 苏音摇了摇头,面上神情依旧柔和,道:“先别哭,慢慢说。” 朱朱抽抽噎噎地应了个是,好一会儿方才止泪,哽咽道: “上仙……上仙容禀,这灵丝非是小妖存心施放,是那个坏蛋妖人强行抽取了小妖的灵术施以邪法搞出来的。 那个坏蛋妖人很厉害很厉害的,朱朱法力低微,斗不过他,还被他锁住了真身和神魂,上仙此时所见乃是小妖灵念化聚之身。这还是小妖半个月前好不容易才……才凝出来的呢,朱朱……朱朱真的好没用嘤嘤嘤……” 她哭得泣不成声,两只细细的前脚爪在脸上……呃,或者说是在小红玉的尖尖上……擦来擦去,像是在抹泪儿。 苏音面色淡然,拾起案上陶杯润了润唇。 演,继续演。 前脚才说这是灵念凝成的虚体,后脚又在那抹眼泪。 灵体哪儿来的眼泪? 本宫别的没见过,唯独妖精见得忒多,就你这土妖精这么点儿破道行,嘁! 举杯、饮水,苏音神情闲适,眉眼俱宁,丝毫不为所动。 蜘蛛精哭了一会儿,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两个前脚爪却高高举起,放在红玉尖尖的上方,余下的脚爪则紧紧团在身下,整个人……呃蛛,缩成一粒圆圆的胭脂点儿,团在半空瑟瑟发抖。 苏音嘴角抽了抽。 八只脚也能抱头蹲防? 可耻的大卖萌术! 然而,不可否认,大卖萌术在老二次元的面前,还是起到了作用了。 虽对其前言并不全信,但小蜘蛛精身上传递出来的那种发自内心的畏惧,却是掺不得假的。 这让苏音觉得,这小妖精也许说了那么一咪咪的实话。 她放下陶杯,视线扫过琴案,忽地心有所感,指尖向弦上轻轻一扫。 “仙翁——” 弦音若水,应和着漫天细雨、拂树东风,落上檐角与石阶。 在这清渺的乐韵中,朱朱的身体明显地拉抻了一下,仿似被这弦音抚慰,那种畏惧的情绪亦淡化了一些,再不如方才那般明显了。 “谢……谢上仙。” 许是以为苏音这一弦是为安抚自个儿,朱朱嗫嚅着道了句谢,声音犹带泪意,却是到底没哭出来。 约莫是怕上仙不喜罢。 “细细说来。”秉持着话越少、事越大的理念,苏音向小红蜘蛛精抬了抬下巴,语声轻且缓:“先说汝之来历。” 这蜘蛛精一看就非凡品,苏音觉得对方所知必定比自已这个白板要多些。 小蜘蛛精呆头呆脑地悬着没动。 估计是被这问题给惊住了。 这也难怪。 她可是一直“上仙”、“上仙”地叫着苏音的,约莫在她眼中,苏音必是全知全能、通晓万物的,而她的来历仙人亦自当了然于胸,如今苏音这一问,说句不好听的,有点儿丢仙。 苏音当然不可能不考量这个问题。 然而,从务实的角度出发,装“哔——”虽好,此时却非良机。 既然要打听消息,那便需不耻下问,此外,她刚才突然便生出了一种预感,感觉这一天很可能又会单曲循环。 都能无限叠加Buff吗?那她还怕个啥? 正文 第056章 家在灵殊第一峰 从容地拂了拂袖,苏音坐等小蜘蛛精提出疑问,她再来个见招拆招。 不过,她显然低估了朱朱对仙人的迷之自信,因为对方很快便以她自己的方式,将事情转圜了过来。 “小妖……小妖冒撞了,上仙恕罪。”小红米粒儿的两只前脚爪交握于前,似人类行礼请罪,随后小心翼翼地道: “上仙从那福泽仙地降临在此,虽已有了寄身之所,只这苏音女冠傻呼……嗯……没有多少见识,上仙也是受她所累,仙力一时难以施展。” 变相地将苏音问其来历之事圆了过去,仿佛怕上仙再作恼,她又飞快地拍起了马屁:“那个……那个,待上仙神魂归一,那通天彻地之能定是无人能敌哒,区区妖人萤烛之光,如何敌得过上仙的日月之辉?” 苏音淡笑不语。 真是个小可爱,会说你就多说点儿。 许是见上仙神情柔和,朱朱一下子像是得了极大了褒奖,八只脚爪舞上蹈下地,欢快地道:“上仙上仙,朱朱定然知不无言,请您听朱朱慢慢道来。” 说话间,她胭脂泪般的身子正了正,如同人类正襟危坐,语声亦变得严肃了许多: “小妖朱朱,乃东海国灵殊山雪蛛一族,居于山顶雪灵窟,三年前下山……历练,不小心误食毒物损及灵根,养伤的时候被那个坏蛋妖人捉住,他原先是要拿小妖炼药的嘤嘤嘤嗝……” 小蜘蛛精像是又要哭了,却又怕苏音作恼,于是硬生生将眼泪给逼了回去,一时连连打嗝,话都说不全了。 真是个小哭包。 苏音暗自摇头,由得小妖精在那里跟自个儿的眼泪较劲,心下却在梳理着之前在古代那半个月里打听来的消息。 “灵殊七十二峰”她还真听说过。 这座大山位于大楚国东面的东海国一隅,号称东海国的圣山,山顶云雾缭绕、白雪终年不化,山下则猛兽成群、瘴疠频仍,各峰之间更有罡风出没,据说这种风连石头都能割碎,凶险异常。 因此,这灵殊山虽名声在外,却是莽荒之地,凡人难以涉足。 苏音曾听人说,如果翻越灵殊山一路向东,便可抵达传说中的四方海。 那四方海飘渺无迹,有说是一片大泽,亦有说是埋在地底的隐流,并无人亲眼见过。 然而,就是这么个无人亲见的地方,却连接着这个古代副本的几片大陆,除大楚、东海国之外,另还有吴国、西羌、雪域、湘水等等诸地。 而在诸地正中、四海之心,传说隐藏着一架直达仙界的天梯,只消寻到此梯,便可攀之而上、羽化成仙。 万余年前的上古时期,便曾有修仙大能得证大道,就此登上天梯,位列仙班。只后来他们中有人触犯了仙律,引得仙帝大怒,遂将这天梯藏进了四方海的深处,其后便再无人寻得此梯,那登仙之路亦就此断绝了。 除此之外,另还有一个关于仙界的传说,则是与灵殊山有关的。据传,灵殊山其实共有七十三座山峰,那最后一座山峰,名叫降仙台。 苏音在茶馆听老人讲古,道是降仙台出现的时间与天梯消失的时间相同,据传是天后娘娘不忍见人间再无登仙路,遂将一缕仙念藏于此峰,有缘者自可寻到降仙台,凭此念上达仙界。 “灵殊七十二峰么……”苏音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按上琴弦,却不曾弹,只蹙眉沉思。 这神情瞧在小蜘蛛精眼中,却是以为上仙不高兴了,她连忙将眼泪拭净,用着哭唧唧的气音儿道:“是……是的,上仙,小妖便是从七十二峰里面最高的玉笔峰来到这里的。” 苏音微微颔首,问:“那妖人为何要拿你炼药?” 朱朱闻言,立时八只脚齐齐颤抖,似恨又似惧:“启禀上仙,我们……我们雪蛛一族乃是天生灵体,用人族修士的话说就是‘通体是宝、世上罕有’,他们很喜欢用我们来炼药、炼器、炼神魂……” 她的声音变得低微起来,八只脚爪此时俱皆藏在身下,形如一粒红玉球,语中若含悲意: “其实也不只是人族啦,妖兽和精怪也很喜欢抓我们补益灵胎神识的,阿公……阿公就是被山下的坏妖怪给抓走啦,朱朱在雪窟里面听到阿公传音,让朱朱守着雪窟不要出来。 可是,朱朱只有阿公一个亲人啊,阿公不在了,朱朱很……很难过的,所以朱朱就……就偷偷带着雪灵宝宝下山,想用雪灵宝宝跟那个坏妖怪换回阿公。可是,朱朱才走到大风城,就被坏蛋妖人给抓住啦,朱朱真的好没用呀呜呜呜……”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那伤痛欲绝的情绪迢遥传向苏音,柔弱、细小,带着浓浓的委屈和对亲人的眷恋。 原来,小蜘蛛精三年前下山并非历练,而是为了寻找她唯一的亲人。 也怪可怜的。 苏音莫名生出一丝罪恶感,觉得自己此前种种完全就是大人欺负小孩子,相当之没品。 僵硬地坐了一会儿,她便将陶杯往前递了递,意思是让小妖精喝两口补点儿水。 这都哭了好几场了,若灵念体果真有眼泪的话,这水分也缺失了不少,得进补些才是。 感知到了苏音明显的善意,小红米团子的哭声低了下去。 再过数息,她终是收泪,举起两只前脚爪作势行了个礼,糯糯地道了一声“多谢上仙”,随后“咕咚”一声跳进陶杯,舒舒服服地水中展开了八只脚,然后“哇”地叫了起来: “哇,上仙饮过的水果然有仙气的呢,好香香哦,朱朱喜欢的呢。”小妖精的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看起来居然还蛮开心。 苏音脸黑了。 蜘、蛛、精、的、洗、脚、水! 这杯子不能要了。 强忍着眉头的跳动,苏音索性将陶杯搁在案上,垂眸看着那殷红的胭脂点儿用八只脚来回划着水、在水中一荡一荡地好不快活,抽着嘴角道:“你继续说。” 正文 第057章 天地有伟力 “好哒。”朱朱停下动作,八足平铺水面,正当中一点朱砂,看上去既美艳、又滑稽。 “那个坏蛋妖人带着朱朱飞了好远,飞到了一个阴气很重的山里面,坏蛋妖人后来说,他很早就看中了这里,这里的气候最适合他的功法,他好多年前就把一个什么药……药鼎养在了这里。” 言至此,朱朱的一只前脚爪在脸上扫了扫,似在挠脸,说话声倒是未停: “妖人还说,那个药鼎根骨血脉都是绝好的,只要……只要把朱朱这样的天生灵体和那个药鼎一起炼化了,就……就能炼出绝品灵丹,助他一飞冲天。” 言至此,红玉尖尖明显有些害怕,米粒儿似的小身体重又团作一团,好一会儿后,方再有声音传来,只那语中又有了哭音儿: “那个妖人在山里面找了个山洞布下结界,然后就拿出符纸剪了好多纸老虎、纸豹子、纸熊,又向着它们吹气,那些纸兽就一个个都……都活了过来,样子很凶很凶的,朱朱都不敢看。坏蛋妖人让它们把药鼎抓回来,它们就全都跑出去啦。” 苏音眉峰一动。 这剧情怎么有点熟悉? “你说的那座山,可是清风岭?”数息之后,苏音的声音方才响起。 朱朱将两只细细的脚爪上下点了点,糯声道:“是的呢,上仙。后来朱朱才知道,那座阴森森的山就叫清风岭,山下就是小方县。” “如此。”苏音微微颔首,心中疑惑却并未就此解开,沉吟地道:“你往下说罢。” 朱朱此时似已经不再害怕了,闻言便抬起一只细细的脚爪抵在红玉尖儿上,似人类以手支颐,脆嫩的童音细且清晰: “然后,坏蛋妖人忽然就受伤啦,朱朱一开始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受伤的,只看到他一下子喷了好几口血。后来有一次他说,那个药鼎的身上好像藏着很大的机缘,所幸那些凶凶的纸兽扑了个空,没找到药鼎,若是直接将药鼎抓了来,他会伤得更重,又说什么‘天地伟力,逆之则艰’……” “天地伟力?”苏音打断了她。 虽然这剧情越听越熟,熟到让她无法不往某处联想,可她还是被这四个字给惊到了。 天地何等广阔、天机何其难测?如何一个药鼎就扯到这上头去了? 见她面带疑惑,朱朱便误以为她没听懂这话的意思,登时那八只脚爪上下翻飞,都快舞出虚影来了: “上仙上仙!朱朱晓得的,朱朱晓得的!阿公同朱朱讲过,这天地机缘是很玄妙的一种东西,有时候它们就会藏身在凡人啦、妖怪啦、生出灵智的草木的身上,机缘一日不散,他们身上的运势便一日不可改,不然就会被反噬的呢。” 原来如此。 苏音微微颔首,又问:“那之后又是如何了?” 朱朱立时很狗腿地道: “禀上仙,那个妖人吐了血之后,就拿定灵针把朱朱给锁住啦,然后又用妖法把朱朱给变成了一个扳指戴在手上。哼,臭妖人的手臭臭的,朱朱不喜欢,朱朱喜欢上仙,上仙的水杯都是香香的呢,朱朱最喜欢上仙啦。” 说这话时,小红蜘蛛精八只脚齐蹬,从水杯这一头划到那一头,看上去很欢脱。 苏音眉头跳了跳。 虽然但是,这楼歪了啊小朋友。 好在,小妖精很快便停了下来,转回正题道:“然后,坏蛋妖人就化形成了一个道士,带着朱朱下山进了小方县,去到了一个姓李的大户人家里面,也不知用了什么妖法,李大户一家就都心甘情愿听他的话,还将家里的下人送给他吃。” 言至此,朱朱的声音忽然变得颤抖了起来,哆嗦着道:“……他那几天就藏在李大户家,强行抽取了朱朱的灵术,用雪蛛一族的灵丝吸收全城凡人的灵力来养伤……” “慢着。”苏音再度打断了她,眉心微蹙:“且先不说灵丝之事,凡人哪来的灵力?” 如果人人都有灵力,那岂不是人人皆可修仙? 朱朱闻言,摆动着两只前脚爪脆声道:“回上仙,阿公以前说过,万物皆有灵,凡人也有灵,只是大多数凡人的性灵被俗世弄得脏脏的,很难那个……粹取,唯有我们雪蛛燃烧真魂所生的灵丝,才能与凡人的性灵相接。” 苏音吃了一惊:“这满城的蛛丝,都是燃烧你的真魂之力而成的?” 这魂力也太强了吧。 小蜘蛛精闻言,那胭脂泪似的尖尖点了两下,水面上窜起几枚细小的水泡: “雪蛛的真魂是可以用灵气补足哒,天地万物灵气充沛,朱朱只要吸取这些灵气就不怕真魂燃尽,就是……就是补魂的时候,有点疼疼的。” 她两只前脚爪又在红米粒尖尖上抹了几下,估计是又哭了。 苏音见状,亦是一叹。 这孩子委实是吃了不少苦头。 前提是,她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而事实上,直到此刻,苏音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小蜘蛛精亦存着疑。 不过,从朱朱的话里,苏音也算弄明白了何以修士们对这些雪蛛趋之若鹜。 天生灵体、且全类型灵气亲和度百分之百,这能力也太逆天了,更何况雪蛛本身的力量似乎并不强大,这便如小儿捧金碗乞讨,自易引人觊觎。 “你可知那炉鼎是何人?”思忖片刻后,苏音直言问道。 她已经有了猜测,却还是想听到明确的回答。 而后,她就真的得到了明确的答案: “不知道呀。” 非常干脆、非常简明的答案,令得苏音为之一愣。 而说傻了上仙的罪魁祸首显然并不知自已这一句话的力量,语罢,小小的红玉尖儿便左右摇了两下,“啦啦啦”地哼起了儿歌,声音又甜又糯,已经完全听不出哭腔了。 大概是这一轮结束了吧。 苏音脸又黑了。 就不该问这傻孩子的。 此问未果,苏音亦不强求,只自个儿在那琢磨。 说来,那妖道驱使纸兽去抓药鼎而他自已却不动手,想必亦知这药鼎轻易碰不得,看起来这人也不是莽撞的性子。 居然不是贱男蠢,差评! 苏音撇了撇嘴。 正文 第058章 人间香火浓 虽然并未亲自动手,可最终贱男本人依旧遭到了反噬,由此可知,天地伟力果然人类难敌。 但是,这反噬必有破解之法,否则妖道也不会下山去找李大户,想来他这是有了后招。 虽然对接下来的剧情已有推测,苏音还是向朱朱温颜一笑,道:“接下来,那妖道又做了些什么呢?” 朱朱正一边唱歌一边玩自已的八只脚呢,此时闻言,便乖乖地“嗯”了一声,道: “上仙容禀,那妖人后来说过,他想到了抵消反噬的法子,只要收集足够的凡人信力香火就行啦。朱朱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的,反正李大户在他养伤的地方修了一座庙,用他的样子塑了神像金身。朱朱这半个月经常看见凡人往那边去烧香呢,那个地方臭死啦,朱朱讨厌那里。” 言罢又恨恨:“哼,妖人是大坏蛋,身上臭不可闻,那些香火也只是把他洗干净了一点点,还是很臭很臭的。” 寥寥数语,却让苏音大是讶然。 纵使早有所料,朱朱之言却仍旧远超她的预期。 原来,真武庙竟是由此而来的,小方县百姓不仅以自身灵力供妖道养伤,且还在一无所知的情形下,替他抵消着天地之力的反噬。 再往下推想,真武庙这三年来香火鼎盛,会不会已经达到了消解那个机缘的程度了? “妖道的香火之力收集齐了么?”苏音看向朱朱。 小红蜘蛛精八只细细的脚爪整齐地左右摇摆起来: “上仙容禀,他没有收集齐的呢。他有一次很生气地说,那个药鼎遇到了一个很麻烦的人,那个人乃是十世善人,身上有好多好多的因果,还有可能藏着天道机缘,妖人再厉害也不敢去找那个人的麻烦的,只好慢慢靠香火之力一并化解啦。” 苏音一滞。 十世善人? 这又是从何说起? 难道是…… 尚未待她想明此中因由,朱朱已经接着道: “后来又有一次妖人吃醉了酒,就说那个十世善人是个‘瞎眼老乞婆’,还骂了好多朱朱听不懂的话,又说要不是怕坏了道果,他一定要把那个老婆婆碎尸万段。” 软糯的语声,携微雨凉风而来,印证了苏音之前的猜测。 果然,小道姑苏音——亦即她自已——便是那个所谓药鼎。 事实上,自听闻妖兽捉药鼎扑空之事后,苏音便已隐有所觉。 三年前妖兽横行,那清风观两名老道姑惨死,只有苏音临时进城采买,就此逃过一劫,这不就是“扑空”的最好写照么? 而今,妖道又因“瞎眼的老婆婆”乃十世善人而不敢轻举妄动,则这个推断便成定论。 顾婆婆收养了无依无靠的苏音,二人情同母女,羁绊颇深,此即因缘,而这因缘又因十世善人变得格外复杂,以苏音在某点的阅圣经验来看,此等因果,修士们基本上碰都不会碰,除非有生死大事。 “十世善人已修得九世之身,这一世是她最后一世啦。”朱朱的语声响起,令苏音拉回了思绪。 她目注小红蜘蛛精,便见对方正摇头晃脚地道: “阿公以前教过朱朱,‘所谓十世善人,其十世命格、因果前定,待因果大成再度转世,必为天下至尊至贵之人。或身怀国运、或命系苍生,天机无限、天道无穷。修士若牵扯其中,轻则伤及根本,重则身死道消。’” 她故意把声音弄得低沉,显然是在极力模仿她阿公说话的样子。 苏音“唔”了一声,手指虚抚着琴弦,眸光微敛。 怪不得贱男蜇伏三年不动,却原来是在等因果自解。 想那顾婆婆一年前便已故去,可她对苏音的照拂却始终存在,而小道姑苏音对老人家的反哺,便在于一个“孝”字。 孝道、孝道,此亦人间一种道,不是么? 也正因小道姑苏音的一腔孝心,她与顾婆婆的因果便始终牵系着,贱男自是不敢有出格之举。 这般想着,苏音的唇角便浮起一丝冷笑。 李家一个劲儿地想要将那十两银子的丧葬债抹去,想必亦是贱男暗中授意,目的是想以凡间之法,了此尘世之道。好在小道姑心志极坚,不为所动。 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可是,昨日他又因何出手?不是说香火之力尚未集齐么? 这一问苏音未曾说出口,因为小蜘蛛精很自然地便帮她解了惑: “昨日午时,那纠缠得很紧的天机突然就松动啦,坏蛋妖人高兴得不得了,说是药鼎和十世善人的因缘终于解掉了,就马上祭出了本命飞剑想要收回药鼎,可不知道怎么一来,他又、受、伤、啦,比上一次伤得还重呢。” 她似是很欢喜,两只脚爪开合数下,如人拊掌,而后又仿佛想起了什么,红玉尖尖向下一耷拉,细声叹道: “可是……可是,那几个凡人也很可怜的,那妖人吸干了他们的精血用以疗伤,朱朱当时就感应到了,还很用力很用力给他们续命了呢,可是也没有用。灵丝本源被妖道改过了,他的邪法很厉害的,朱朱解不掉。” 言至此,语声低微,似是愀然不乐。 苏音心中亦有些刺痛。 小妖精说得糊里糊涂,苏音却已了然。 苏乞儿六人果是因她而死,若论自责,她比朱朱更甚。而昨日午时那飞来一剑,则是因木琴突现识海,苏音身上的因缘便有了变化。 木琴一现,则顾婆婆与苏音便前缘尽消,这岂非表明,木琴……大过天机? 这么牛的? 苏音莫名后背发寒,一颗心如坠重铅。 木琴于她而言,到底是福还是祸? 就她这副小身板儿,能不能扛得住木琴先不提,仅是那个与她一模一样的神秘小人儿,便足令人忧心了。万一这俩中的一个反客为主,则她又会如何? 更有甚者,这俩若就此联起手来搞个夺舍啥的,那么苏音——二十一世纪华夏国演艺圈十八线女演员——那并不漫长的二十九年人生,是不是便会从此归于虚无,而她存在过的痕迹,又会不会被某种力量抹去? 正文 第059章 道不同 , 一念及此,苏音仿佛重又置身于那片无垠的空渺之中,那种找不到自身存在的大恐怖,让她神魂自危,身子都禁不住颤抖了起来。 “琮——” 星雾海上,弦丝微动,明灿的流光带起细且弱的音韵,分明听都不大听得清,却奇异地让人觉出天高海阔、挥斥方遒的大自在。 怕个鸟! 苏音隐约生出了这么一丝意念。 不知何故,这相当不精致也不优雅的一句粗口,竟予了她无比强大的安全感,惶然的心绪亦就此平静了下来。 是啊,怕个鸟! 这俩再牛,不也得寄身于她苏音么? 所谓宿主,“主”在“宿”先,重音在后头呢。以这个时空的语境而言,苏音才是这俩的东家(叉腰)。 身为这具身体如今的主人,先手在她、先机亦在她,只要她立定脚跟,“咬定青山不放松”,谁还能奈何她来? 这一刻,苏音只觉豪情万丈,丝毫没意识到她竟已将木琴视作掌中之物,更不曾发现,她自已其实才是鸠占鹊巢的那一个。 那委实是极微妙的一种感觉,就仿佛识海木琴、异世苏音,原本就该属于她。 略凝了凝神,将这些思绪先行丢开,苏音抬眼望去,便见朱朱两只前脚爪紧抱着红玉尖儿,正自瑟瑟发抖。 “嘤嘤嘤……怕……” 怯生生的意念传来,令苏音险些失笑。 这小妖精别的不说,感知力那是真强,这一丝丝的弦威居然也能吓到她? 这般想着,苏音忽地福至心灵,故意问她:“你之前不是在我屋里藏的好好的么?何以突然现身?” 朱朱哆嗦着道:“上……上仙容禀。朱朱那时候若是再不……再不现身,上仙的威压就要……就要把朱朱的灵念给打散啦。” 小蜘蛛精像是委屈得不得了,声音里再度有了水音儿,小气泡也开始一咕嘟一咕嘟地往出冒: “我们……我们雪蛛的灵念是连在灵根上面的,若是打散了,会很痛痛的。上仙上仙,您不要把朱朱的灵念打散好不好呀?” 可怜巴巴的样子,令人心生爱怜。 小戏精。 苏音笑看着她不说话。 再是个二次元,她也不至于因为小妖精长得萌、会撒娇、说话好听就心软。 如今想来,这小蜘蛛精之前突然现身,恐怕便是因为彼时苏音突然愤怒情绪爆发,而种族天赋技能全部点在灵力感应上的朱朱,应是察觉到了这种波动,便误以为自已被上仙发现了,这才出声请“上仙饶命”。 念及此,苏音眼前又浮现出昨日琴筑所见,眉心动了动,问:“那个妖人既知天机松动,想必亦知……嗯……本仙降临了罢?” 朱朱的情绪显然是受苏音影响的,此刻见苏音心情尚好,她便也不再害怕了,糯声道:“坏蛋妖人不知道哒。” “为何?”苏音不解。 朱朱都找过来了,那贱男道行应是颇高,如何反倒一无所知? “因为他太臭啦。”朱朱抬起脚爪在红玉尖儿前扇了两下,语中带着不屑:“上仙香喷喷的,他的臭气就被盖下去啦。” 孩子气的回答,反将苏音搞糊涂了,又问了几个问题再辅以自行脑补,总算将此事理清了个大概。 归根结底一句话:道不同。 苏音虽不知自已修的是啥道,但显然与贱男之道大为不同,二者不仅背道而驰,且互为克制。因此,任何一方的修为高些,便能将对方克得死死地,将对方的感知压制下去自是不在话下。 此乃苏音浅薄的见解。 至于为什么苏音的段位就是高过贱男……废话,琴老大在这儿呢! 苏音自觉逻辑通畅,心情怡然,便抬手在陶杯上轻敲了两记,柔声道:“我观这城里不少人明明身上带伤却毫无所觉,是朱朱在帮他们吗?” 那个肠穿肚烂的富商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了,而刚才朱朱却说灵丝可续命,她这一问便是据此而来的。 闻听此言,水杯里的朱砂点儿便向上浮了浮,软糯的语声亦随之响起: “回上仙,小妖自知罪孽深重,就想法子借助灵丝的力量,将那万物的灵气分了些给那些受伤的凡人,让他们不会疼疼的,可是……这法子也只能把他们的伤口封住,不是给他们治伤的。他们的伤……朱朱治不了。” 语至最后,似有几分黯然。 苏音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竟然不曾居功? 苏音那一问里可是暗藏着话扣儿的,若朱朱心怀鬼胎,此时就该拼命往自已脸上贴金才是,可她却偏偏没这么做。 要么,这是个大奸大恶之辈,要么,这就真是个傻妖精。 苏音比较倾向于后者。 虽然苏演员自个儿演技稀烂,可这并不妨碍她辨别一个人是演戏还是真情流露,若非精于此道,她在那个圈子里也不可能存活至今。 此外,她亦未从这小蜘蛛精身上觉出对自已的恶意,敬畏之意倒是挺足的,动不动就能把妖精自已给吓哭的那种。 不知何故,苏音想到了松鼠大叔。 第一次见他时,他似乎也吓哭了,其对苏音的畏惧与小蜘蛛精几乎如出一辙。 莫非这就是我的天赋技能?专门吓哭小妖精? 这是什么鬼? 苏音嘴角抽搐了一下,对该技能点表示拒绝。 说起来,也不知松鼠大叔眼下如何了?可曾受伤?有没有安全地离开宝龙山? “喵呜——” 远远几声猫叫传来,间杂着零星的犬吠,苏音被这响动拉回了神,转首望向窗外。 窄小的窗格间,一茎花枝正自摇曳着,枝上花寥寥,想必今宵风雨后,便一朵也不会剩了。 苏音不由又想起朱朱的灵丝。 这孩子确系一片善心,在那贱男眼皮子底下使手段,令得小方县受伤的百姓不致受伤痛折磨。 然而,她的这种行为却也变相地为所谓“真神”带来了无数信众,人们对它顶礼膜拜、相信它能解除病痛、带来好运,那贱男想必对此亦是乐见的,于是索性假作不知。 分明是小蜘蛛精的功德,却皆落在了那贱男的身上。 臭不要脸的东西! 正文 第060章 泪眼婆娑念阿公 “唉——” 一声细细的长叹忽地掠过耳畔,苏音一低头,便见小蜘蛛精正吐出一串气泡: “阿公以前教朱朱不可以害人的,我们雪蛛生于天地,受天地灵气滋养,便需善待天地万物,不可存有歹心,不然灵力就会变得脏脏的、灰灰的,最后会变成很丑很丑的妖怪的……” 她的两只前脚爪在脸上擦了几下,似是因思念亲人而落泪,再开口时,声音颤巍巍地: “朱朱生得……不好看,一点都不白。雪蛛一族都是白白的像雪花一样,可好看了。可是朱朱却是……这么难看的颜色,阿公想了好多法子也没把朱朱变白,大家也不喜欢跟朱朱玩,只有阿公陪朱朱说话,朱朱……想阿公……” 小妖精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一时间,屋子里满是她细小的啜泣声,哀切而又凄凉。 苏音垂眸望住她,心底思绪翻滚,面上却无异色。 好一会儿后,朱朱方才收泪,抬起了小小的红玉尖儿,将两只细细的前脚爪撑在水面上,肢节微曲着,似人类伏地跪拜,细声道: “上仙个仙,您法力无边,朱朱可不可以请您降下仙力,把朱朱的阿公从坏妖怪手里救回来呀?朱朱好想好想见到阿公的呢。” 她吸了吸鼻子,红米粒尖儿向前倾着,似是在窥察苏音神色,小心翼翼地道:“……还有,上仙可不可以把朱朱变白呀?朱朱想变得白白的,想和大家都一样,上仙一定能帮朱朱的吧对不对呢?” 弱弱的声音里含着切盼与希冀,那种孩子式的纯乎于心的信任,令苏音有些哭笑不得,心下又觉恻然。 想了想,她温言道:“这些都要等先救下小方县的百姓再说,接下来你要再回答我几个问题,好不好?” 见她言语温柔,朱朱以为她这是应下了,登时欢呼一声,用力将八只脚爪在肚子上拍得“嘭嘭”响,如同人类拍胸脯打包票一般,脆声道: “好呀好呀,上仙快问朱朱,朱朱一定全都禀报上仙哒!” 苏音反倒被她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想着,若小妖精果然是个好妖精,待此间事毕,无论如何也要帮她找到阿公,至少也要寻得老人家的消息。否则就真是太没皮没脸了。 心下思忖已定,苏音便将此前想不明白的几件事接连问了出来,小蜘蛛精倒也全都给出了答案。 第一件便是符水问题。 此事朱朱并不知悉,但她说,那妖道在灵丝本源中写下了一道禁制,似乎是专门针对某个人的,偶尔被触发时,朱朱亦会有所感应。 毕竟,这灵丝本就是属于她的,没有人比她的感知更敏锐。 “一道禁制么……” 苏音沉吟了片刻,很快便作出了初步推断: 贱男写下的那道禁制,针对的应该便是药鼎——亦即小道姑苏音,而其触发规则便是小道姑的“异样”。 只要苏音有一丁点儿的不对劲,小方县的每个人便会接收到类似于“小道姑中了邪快去制止”之类的指令,于是,热心群众粉墨登场,齐心合力以这个理由将苏音送进真武庙。 朱朱说过,那贱男便在庙中吸取香火之力,苏音坐的那个“驱邪阵”,很可能便是一种不带恶意的查探的阵法。 换言之,贱男这是让全城百姓替他监视苏音的一举一动,他自已再辅以阵法观察。因并非贱男亲自动手,其对十世善人的因果便也不能算是强加干涉。 不得不说,贱男算计得相当精明,由此亦可见,这人不仅心性坚忍,且还颇富智计。 这是苏音对此事的结论。 而得到答案后,苏音便问了第二件事:那个叫冯伦的学子。 此事朱朱倒是知晓。 据她说,冯伦的神魂已经被妖道摄走了,如今留在学府的乃是一具“尸鬼”,虽行动说话如常,其内里却是一只由符咒操控的恶鬼,那符咒被妖道灌注了一丝神念,因此在行止上,冯伦与此前完全一致,丝毫未引起旁人的怀疑。 这样就说得通了。 昨日苏音绞碎飞剑,妖道受了伤,约莫那道神念也下意识回归本体,于是“冯伦”便病倒了,而今天,想必这位“学子”已经恢复如常,继续在县学读书了。 朱朱还说,她的灵念体这半个月来一直呆在学府路,看到了不止一只尸鬼,皆是做学子打扮。而她之所以认识小道姑苏音,亦是在那条街上见过她数次,还听几个秀才娘子私下议论过她,这才知晓其人的。 这回答倒也合情合理。 不过,有一个问题却令苏音颇为介怀。 灵念体这种东西,不是可以到处跑的么?朱朱怎么老呆在一个地方? 苏音便问朱朱原因,朱朱的回答是: “那条路最干净啦,又有一点香香的,那几只尸鬼被压制住了,朱朱就不怕他们啦。” 苏音由是猜测,或许是因为县学的学子们读圣贤书、悟儒子道,胸中藏正气、双眼纳乾坤,其精神力普遍比寻常百姓要强一些,所以学府路才会“干净”,引得朱朱的灵念体盘桓彼处。 而妖道之所以往县学安插尸鬼,恐亦是怕这个他掌控相对薄弱之处生出变故来,于是以尸鬼监视那里的动静。 第三件事,关于千目。 现代时空中,千目操控人类所用的也是蛛丝一类的东西,其形态与雪蛛灵丝十分吻和,苏音因此怀疑这个时空也有千目。 当然,在提问时她并未直接道出千目之名,只含糊问朱朱有无这一类的邪祟,朱朱的回答则是: “朱朱不知道呀,阿公没有同朱朱讲过,坏蛋妖人也没说过”。 顺说一句,讲到这里她又抹了一会儿眼泪,因为提到了阿公,然后又从阿公引申到了她不够白。 前一个问题她是真情流露,后一个问题,就全靠演技了。 不得不说,小蜘蛛精装可怜一流,苏音明知她在演,却也仍旧生出了几分怜意。 所谓“茶艺大师”,便是你明知眼前是绿茶、且茶中可能还有毒,可你却依然甘心沉溺于“这该死的甜美”。 苏音自愧弗如。 正文 第061 谁与诉情衷 第四件事,朱朱的真身。 小蜘蛛精一直说她的真身与神魂俱皆被锁,苏音便想知道关押她的具体位置,以便将来营救。 可惜,小妖精只知自已呆的地方“黑黑的,潮潮的、冷冷的”,余者一概不知。 苏音就很挠头。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啊。 清风岭、小方县以及周边大片区域,基本上都符合上述条件。这里本就地处南方,潮湿多雨乃是标配,哪儿哪儿都差不多。 苏音便让朱朱再说详细点儿,朱朱嗫嚅着道: “……坏蛋妖人布了阵的呢,朱朱的五感六识被封在阵里,虽然灵念可以跑出去,可是阵法对灵念有排斥哒,朱朱靠近不了,也就不知道关押朱朱的地方啦。” 她说得甚是可怜,苏音倒也不忍苛责,于是退而求其次,请她将灵念体被排斥的范围给划出来,结果这货果然将整座清风岭以及大半个小方县都给划了进去,杏花巷亦在其中。 苏音当场就给她搞懵圈儿了。 现在、此时、此地,她们分明就在杏花巷泡着脚(蜘蛛)、说着话,何以朱朱却说灵念被法阵排斥?这不自相矛盾么? 面对这个问题,朱朱八只脚一摊,还是那四个字: “不知道呀。” 苏音真是头疼死了。 见上仙似有不喜,朱朱亦自惴惴,于是拼命开动她那不比针尖儿大多少的小脑筋,备细向苏音讲述了自已来到杏花巷的过程。 昨日白天,朱朱的灵念体仍如往常那般在学府巷到处闲逛,到了下晌时分,她忽然便闻到了一股“很香很香的味道,好好闻好好闻”,她一下子“脑袋就晕晕的呢”,待到完全清醒过来时,她便已经在苏音的院子了。 彼时苏音正在净房洗漱,朱朱感应到了“上仙的威严之气”,也不敢乱跑,就藏在了屋子的西角,一直到她“被上仙发现”。 就酱。 于是,关于这件事总结起来便也只有一句话: 我们至今仍未知道那天蜘蛛精跨越法阵排斥所用的方法的名字。 就很轻小说。 面对这么个小糊涂蛋,苏音亦是无可奈何,只能乐观地想着,若实在找不到办法,那就先把贱男给干掉,只要他人一死,那个锁魂之阵应该也就自然破解掉了(妖道:呵呵,年轻人)。 第四件事暂告一段落,苏音便提出了最后的、亦是最紧要的终极一问: 朱朱啊,你咋知道得那么多? 此问是基于此前小蜘蛛精的表现及对话形成的“朱朱是我方人士”的观点而提出的,因为苏音相信,以贱男的智商,不至于派出小蜘蛛精这么傻的间谍。 然而,这便又牵涉到了另一个悖论: 一个智商颇高且行事谨慎的妖道,为什么总是要把秘密告诉这个呆呼呼的小妖精? 这人是话痨么? 这一回,朱朱倒是答得很干脆: “上仙容禀,因为坏蛋妖人经常会跟一块很奇怪的石头说好多好多的话,所以朱朱就听到了呀。” 说这话时,小红蜘蛛精的两只前爪使劲拍着水,显得异常兴奋。 奇怪的石头?!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知识点,令苏音大是茫然。 这就是朱朱对妖道了解至深的原因么? 为什么听起来那么不靠谱呢? 好在,朱朱对这块“奇石”知之甚多,倒是不需要苏音自已脑补了。 据她交代,那贱男手上有一块尺许见方的石头,看上去灰朴朴地,很是不起眼,但却特别地神异。 每隔上一段日子,妖道便会捧着这块石头说些话,而待他说完,石头就会往外吐各种各样的宝物,有时是灵石丹药、有时是灵草宝器,不过大多数时候还是以凡间的金银珠宝为主,妖道常将后者赏给李大户,对方似乎还很高兴。 不过,这奇石有时候也会吐些好东西。有一次,朱朱亲眼瞧见它吐出了一张残旧的阵图,她从那阵图上感应到了一丝微弱的天地灵气。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此石皆堪称异宝,苏音猜测很可能是空间类的宝物。可诡异的是,它本身却并无灵气,至少朱朱不曾感应到。 然而,这仍旧无法解答苏音的疑问。 “你是用灵丝听到妖道与石头说话的么?”她问道。 且不论贱男跟一块石头剖明心迹这事本身有多离奇,朱朱居然每回都能在场旁听,这也委实令人费解。 “不是的呢上仙。”朱朱挥动着两只细细的脚爪,语气像在告状:“坏蛋妖人会到关着朱朱的地方跟石头说话,朱朱被他叫醒了好多次呢,都睡不好觉啦。” 还有这种事? 贱男这都什么毛病? 见苏音仍旧满面疑惑,朱朱便又嗑嗑巴巴说了半天,好容易才将事情讲清。 原来,这妖道每回使用奇石之前,皆会来到关押朱朱之处,先行唤醒沉睡的朱朱,再开启“对石说话”的程序。 似乎是某种既定的仪式。 只不知这仪式是与朱朱有关,还是与关押朱朱的那个阵法有关? 而就在昨日午时,妖道浑身是血地再次跑到了关押朱朱处,彼时朱朱正醒着,于是妖道便拿出怪石详细讲述了祭出本命飞剑的心路历程(人类迷惑行为大赏),怪石这次吐出了一枚丹药。 朱朱告诉苏音说,那丹药应是颇为灵验,贱男吃下之后,伤势立时减轻了不少,脸色也没那么难看了。 “就是这样的呢,朱朱亲眼看见的。” 小红蜘蛛精最后如是说道。 看着那个米粒大小的红点儿信誓旦旦的模样,苏音愈加确定,朱朱绝不可能是贱男派来的奸细。 她说得实在太像假的了。 聪明人不会编出这么假的真话。 会吐宝贝的石头也就罢了,还要以“与石头说话”为触发条件,且每每要跑到法阵附近叫醒第三方一起听??? 讲真,太假! 这要是在游戏里,苏音肯定会向开发团队投诉宝物掉落机制有问题,不过现在么,她只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有个奸似鬼的妖道,就有个专揭他老底的小呆妖。 所谓一物降一物,古人诚不我欺。 正文 第062章 憧憧鬼影杏墙东 排除掉朱朱身上最后的疑点,小蜘蛛精出现在苏音面前的理由便只剩下了一个: 抱大腿。 木琴的大腿那还是很粗的,而朱朱完全凭嗅觉抱上了大腿,苏音也是服气。雪蛛这种生物,果然逆天。 许是说话太多劳了神,小蜘蛛精语罢,便“噗通”一声趴在水上,八只脚爪散开摊放着,惟那红玉的尖尖处偶尔冒个泡。 感觉像在倒气儿。 苏音倒有些怪不落忍的,柔声问:“朱朱你冷不冷?要不要我给你添点儿热水?” 小蜘蛛精细声细气地道:“朱朱不冷的,朱朱就是有点点累了。” 说完了,“啊呜——”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水面上顿时窜出一连串小气泡。 都不撒娇了,看起来是真累着了。 “那你歇一会儿吧。”苏音笑道。 朱朱乖巧地说了句“谢上仙”,便“叭叽”翻了个身,肚皮朝上、八只脚软沓沓摊着,再也不动换了。 苏音颇觉有趣,低眉看了她一会儿,见她的小肚子竟然还在有规律地起伏着,似是睡得颇沉,不由微笑起来。 夜风拂过,几片花瓣自窗外飘进屋中,携来一缕凉意。 苏音起身行至窗前,将半启的窗扇阖上大半,只留了指宽的细缝。 晚上的风还是有些冷的,虽说灵念体不惧寒热,可苏音还是怕小妖精感冒。 将案上烛花剪了剪,苏音一时了无睡意,便掀帘出了屋。 雨犹未歇,破损的檐角漏下水滴,比方才更密了些,风却是小了。院角的老杏在夜幕中伸展着枝桠,湿漉漉的花香若缠绕的藤蔓,墙缝里、泥土中,处处皆是。 苏音立在门边整理思路。 与小蜘蛛精说了那么多话,能问的都问了,该想清的也皆想清了,接下来她要做的无非两件事: 第一、等待星雾海炼化千目。 若能完全炼化那自是最好,如若不成,至少也要炼化到一半以上,如此苏音才有把握对付贱男。 第二……咦,好像没有第二诶。 苏音挠了挠下巴。 确实,她现在只剩下第一件事可做的,其他的,没了。 怎么与朱朱这一聊,把自个儿的脑子也给聊笨了呢? 苏音想了一会儿,没弄明白,也就不再想了。 这不代表她放弃思考啊,她只是心累。 从昨日至今晚,所历诸事不只诡谲,亦且险恶,她这小心脏到现在还能噗通噗地通跳着,就已经是奇迹了好不好? 放空思绪也是一种修炼嘛。 给发呆的自已找了个理由,苏音便理直气壮依着门框了神,脑子里啥也没想,一片空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渐渐觉出了一丝不对。 太安静了。 雨声渐寂,风亦止歇,杏花巷安静得如同一座坟茔,听不见半点声息。 怎么会这么安静? 苏音记得,杏花巷里长年驻扎着几只喵星人,往常的这个时候,它们总会弄出些动静来,而左近几条巷弄亦多野狗,偶尔也会吠叫两声。 可是,此刻的苏音却听不到一点声音,远巷近弄,只有纯粹的死寂。 她飞快返身回屋。 黯淡的烛火拢住琴案,陶杯里还剩下半杯清水,那小小的水面因苏音执杯的动作起了些微澜。 朱朱不见了。 “朱朱,朱朱。” 苏音以意念唤了两声。 没有回音。 那个不久前还在陶杯里打哈欠、翻身的小妖精,仿佛从不曾出现过。 在这个时空、在如今的小方县,还有谁能无声无息地将朱朱带走? 一股寒气骤然窜上后心,巨大的危机感令苏音毛发倒竖,两手微潮。 她霍然抬头。 窗扇不知被谁推到了最大,入目处,是一茎灰败的枝条,枝上再无杏花。 苏音抿紧唇,走过去轻轻向那花枝上一触。 枯枝如破絮般散落在地,化作了黑灰。 “嚓”,院外忽地传来一声轻响。 苏音面色一凛,单手撑住窗棂翻出了窗外。 洗髓伐毛后的身体轻捷有力,提纵之间似有凭借,来至院中,她左右看了看,双足点地,纵身跃上了老杏。 脚下传来不堪重负的“吱哑”之声,原本粗壮的杏树此刻竟脆弱得仿佛承不住苏音的重量,杏树之上,繁花上已颓败殆尽,树下落英皆作尘土。 苏音摒住呼吸,望向墙外。 黑压压的人头,挤满了幽深的巷弄。 那是住在杏花巷的左邻右舍,苏音泰半识得。此刻,他们尽皆挤在巷中,慢慢地朝前走着,大多数人著着单衣,似是睡梦中被人强拉出来的,有一些甚至连袜子也没穿,就这样光着脚踏过在湿冷的泥地,无人发出声音,连足音亦似被夜色吞噬。 整个世界,一片死寂。 苏音呆呆地看着他们。 所有人的面上都泛出不正常的青灰色,动作僵直,行若人偶,还有几个人的脑袋以奇异的姿势后仰或前倾着,身上流淌着黑红色的液体。 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散。 “嚓”,又一声轻响传来,苏音循声看去,恰见朱刘氏行过墙下,脑后黑线绕在颈间,她的头应声歪向一旁,断裂的颈骨刺出皮肤,黑血瞬间披了她半个身子,可诡异的是,她仍在向前走着,仿似没有痛觉。 “嚓、嚓”,轻响声间次响起,又有两个人的脑袋歪去了一旁,苏音认出,其中一个正是陈快手。 就在昨日,他还与魏快手在街中说话闲谈,而此际,他的脑袋耷拉在一旁,胸口已经没有了呼吸。 苏音扶树的手微微颤抖着,冷汗已然浸透了衣衫。 真武庙的上空,浓稠的黑云似一张巨大的蛛网,正飞快席卷向四周,一切色彩与声息尽被这浓黑攫住,风里裹挟着丝丝阴寒。 “呼——” 腥风扑面,夹杂着冰冷的气息,苏音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炼气士?” 冥冥中传来一声男子低语,似带惊奇之意,旋即又化作一声淡笑: “正合吾意。” 语落,天空乍然亮起,漆黑的巨剑陡然劈开浓云,黑云之上,血月高悬,腥红的月光映上黑血滴落的剑尖,令人战栗的气息袭向面门。 苏音抬起头,那滴血的剑尖在她瞳孔中渐渐迫近、渐渐放大,直至占据了她全部的视野…… 正文 第063章 哪个才是副本 , 清浅的泥土气息掠过鼻端,仿佛还混合着草叶在阳光下蒸发的味道,干燥、温暖、怡然以及……痒。 苏音耸了耸鼻尖。 “哈啾——”,响亮的喷嚏声带起巨大的回音,空气中震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波纹,苏音耳旁“朴楞楞”一阵乱响,像是有鸟群匆忙振翅飞离。 她猛地睁开眼。 不知堆积了多久的厚厚落叶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左半张脸便陷在其中,稍有动作便是一阵“咔嚓”声,而其中一片枯叶的叶尖儿,正好抵在她的鼻头。 刚才那个大喷嚏的罪魁祸首,应该便是它了。 苏音晃了晃犹自晕沉的脑袋,不及起身,先使劲儿朝着落叶吹了口气。 大堆红的、褐的与深绿的叶片呼啦啦朝旁散开,露出了不远处的情景。 细嫩的草茎自肥厚的泥土中探出头来,这里一丛、那里一簇,有些还开着花儿,很纯净的蓝色,像点缀夜幕的星子,又如夜色中奔腾河流间跃起的浪花。 而在四周,清透的白雾萦绕漫溢,那些星星点点蓝色的小小浪花,便在这白雾中向前延伸至几米开外,以一种决然的姿势,跌落进了一个巨大的深坑。 那里便是雾气的中心,氤氲的雾气在坑洞四周升腾着,隐约能听见汩汩的水声。 等等,深坑?! 苏音眨了眨眼。 下一刻,记忆忽如潮水般涌入: 春季漫展、宝龙山、灰雾、小男孩、千目…… 对了,千目! 苏音一骨碌坐起身来,撑在地上的手掌中传来异物感,似乎是石块或诸如此类的东西正硌在手边。 “什么啊这是?”她随手将那东西拨拉开了,也没回头看上一眼,只举目四顾。 这里正是宝龙山的谷底,因为是森林公园,自然环境保护得很好,是故,沓无人迹。 空气倒是很清新,阳光也不错。 苏音仰头望天。 微斜的阳光投射在宝龙山的山顶,由上至下似一捧灿烂的金粉,洒向漫山流泻着的茸茸新绿,在那巨大的绿伞边缘,现出了观景亭翘起的一角朱檐,颇有几分凌空飞渡的意思。 所以,这是又穿回来了。 苏音抬手按了按额角,指尖传来些微的潮冷。 这一刻,杏花巷那恐怖的一幕、那鲜红的血月与黑血淋漓的漆黑剑尖,仿佛重又现于眼前,而那种源自于灵魂深处的战栗,亦让苏音禁不住浑身轻颤。 “琮——” 识海中,星雾海上倏然划过一道流光,轻细的弦音犹带汹汹杀意,凛然掠过海面。 一个极淡的血色剑印在海面上闪了闪,飞快消失于无形。 我去! 苏音惊出半身的冷汗。 她都不知道脑袋里什么时候多出这么个玩意儿,难怪刚才头疼呢。 信手拭去额角淌下的冷汗,苏音心有余悸,旋即又生出一股愤怒。 淦! 贱男真特么地贱,居然还搞神魂攻击这一套,暗搓搓地留下了一道剑意,想干嘛? 还好她家琴老大余威尚在,轻轻松松就给搞定了。 给本宫等着,贱男! 苏音紧紧握拳。 不过,回来真好啊。 望向眼前生机勃勃的景色,苏音一时颇为感慨,很想仰天吼上一嗓子“咱老百姓今儿个呀真呀嘛真高兴”。 不过,太饿了,没劲儿,叉会儿腰凑合凑合吧。 苏音两手掐着腰,坐在泥堆败叶里左右环视、顾盼自雄,并不认为自已这一身绿人打扮做这个动作有什么奇怪。 从三百多米高的悬崖掉下来,还能够全须全尾活蹦乱跳地,此乃人生之大幸,而这想必又是白芒的功劳了。 这刻的苏音很遗憾自已身披圣光、冲向悬崖的壮举没被人拍下来,怎么着那也比电影特效要好得多吧。 说起来,现在这是几点了? 她举目观察天色,随后便意识到,她现在身处二十一世纪,手机这么强大的神器她居然愣是没想起来。 真是穿糊涂了。 鄙视了自已一声,苏音从腰包里摸出了手机,小心地摁亮了屏幕。 很好,手机完好无缺,屏幕上连个裂纹都没有,各项功能俱全,这应该又是白芒的特殊保护功效了。 琴老大威武。 苏音弯着眼睛划亮了屏幕,见上面的日期仍旧是漫展开幕当天,时间则是上午的十点五十。 可算没再睡过一天去。 她当先松了口气。 记得最后一次看手机时,是在当天的十点三十七分,彼时苏音即将抵达宝龙山的峰顶,而那时的山顶的灰雾也还没那么浓。 这便表明,从那一刻直到苏音落崖,整个过程也就十来分钟的样子,而苏音在谷底昏迷或沉睡的时长,最多不会超过三分钟。 现代的三分钟,在古代则过去了一天半;而在那之前重反琴筑时,则是在现代生活了一个半月,古代却只过去了一刻钟。 所以,我们至今仍不知道……嗯咳,总而言之吧,苏音的确依然没能搞明白两边的时间换算规律。 她拿着手机,两眼放空,心思也飘去了很远。 现在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在单一的时空环境里,她的穿越至少在公序良俗的层面上是能够逻辑自洽的。 亦即是说,魂穿这种行为,总是会发生在适当的条件之下,不至于好好跟人说着话忽然就抽过去了,或是走在路上浑身一抖当场去逝。 既然如此,那就先不管了吧。 苏音扯了扯身上的绿披风,将手机又揣回了腰包。 她现在要思考的事很多,头一个就是古代那个贱男。 很显然,小道姑苏音根本打不过臭道士,否则苏音也不会又穿了回来。 所以,问题出现了: 到底哪个时空才是副本? 苏音此前一直坚信着,能够单曲循环的古代才是副本,可现在想想,似乎二十一世纪才是副本,毕竟这里的怪好刷一点,千目那厮再是厉害,其灵智亦也还是处在低等状态下,而古代贱男却是标准的修士,估计打起来没那么容易。 真希望小方县的大boss也是个千目这样的傻缺啊。 苏音叹了口气,忽尔似是想起了什么,一个鲤鱼打挺就蹦了起来。 糟了,那个小男孩! 她在落崖前把小男孩放在了索道平台上,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这万一要是醒了再到处乱蹿…… 苏音脸一白。 这熊孩子要是有个好歹,她可没命来赔。 正文 第064章 震惊!修仙世家出现 这一刻,苏音无比感谢母上与父上大人。 正因为他俩当初一定要来森林公园短途游,是以苏音对这附近的地形也算熟悉,知道有条小路能绕到前面登山区。 她扭头往小路跑,可还没跑出两步,蓦地耳廓一动。 有人! 纵使隔了三百多米的直线距离,自峰顶传来的说话声依旧隐约可闻,其中一人的语声尤其耳熟。 钟慧?! 苏音满脸震惊。 包包头?!副导演?! 她怎么跑到宝龙山来了?影视城那边呢?不拍戏了?还是说把工作全权托付给导助了?那梅子青还不得跳脚? 苏音心中的八卦之火登时熊熊燃烧,立马找了个地方猫起来听壁角。 两分钟后,她蒙面的绿布巾掉了下来,露出了她懵(哔——)的脸。 卧槽,华夏国居然真有修仙世家?! 还是六大世家?! 所以说,二十一世纪真的是副本?! 苏音被这一连串的消息给震傻了。 原以为修仙是件很私人的事情,没想到这世界上还有大把同类。而除了钟离这个高大上的姓氏本身就是修仙家族之外,山顶那俩男的亦是修真人士,姓什么宗政。 钟离氏,宗政氏。 苏音瞬间脑补出了几十万字狗血言情文,从相爱相杀、爱恨情仇、到跌宕起伏的杀人夺宝、宗族之战……各类要素相当齐全。的毕竟这两个姓氏一听就很有故事性,很容易让人展开联想。 “山下起雾了诶!” 钟慧——现在苏音已经知道她其实就叫钟离慧——的声音自峰顶传来,很吃惊的样子。 苏音被这声音拉回了思绪。 此际的她正躲在谷底的另一侧,从观景亭的角度是看不见这里的,倒也不虞被火眼金睛的现代修真者抓包。 “都快中午了怎么还会有雾?”钟离慧继续表达着吃惊,“好浓的雾,底下什么都看不到。” 苏音于是也吃惊了。 虽然从刚才起苏演员就一惊一咋地,但此刻她仍旧觉得愕然。 这雾很浓么? 苏音扭头往四下瞅了瞅。 能见度分明很可以啊。 远处的大深坑还在“滋滋”往外冒着水,零星的水花在雾气中如同一股股细小的喷泉,抬头可见满山秀色,苏音甚至能够看见观景亭方向冒出来又缩回去的那个梳着包包头的脑袋。 哟嗬,还戴血族尖牙发箍呢,那烈焰红唇正是今年最流行的姨妈色号呢。 这么反差萌且高大上的修真人士钟离慧,何以就看不透如此清新的雾气呢? 苏音凝眉沉思,渐渐地也品出了几分异样。 若她没记错的话,长发机甲最后放的那个大招,就是以大片星雾绞杀了盘踞于谷底的千目,于是生造出了一个深坑,而这个大坑眼下正在往出冒水,目测很快就会形成一汪质量很高的清泉。 巧的是,眼前的雾气,恰好便是以深坑为中心向外发散的。 莫非,这白雾其实就是星雾? 苏音微阖双目,细细感知了一会儿。 确实,两者有那么一丝丝的像,只是,眼前的雾气比星雾要稀薄太多了。 “山下有很强的法术波动。” 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很低沉的男子音线,并不如何动人,辨识度却极高。 苏音回过神来,记起钟离慧之前叫这人“宗政东”。 听名字就挺靠谱一男的。 声音亦如是。 除开他二人之外,另一对钟离和宗政的说话声便显得比较微弱了,也不知是所处位置不容易听得清,还是他们本就吐字较轻。 虽然样本不足,可苏音还是觉得,那个叫“小南”的男人声音依稀也有几分耳熟,只是一时半刻却想不起来曾在哪里听过。 就这么走了会儿神,峰顶的对话已经从浓雾转到了“这小男孩儿怎么跑到山上睡觉来了”以及“这孩子身上的气息很干净”。 看起来,熊孩子如今还没醒,这让苏音大感欣慰。而再听了一会儿后,她的心越发放回了肚子里。 那个叫宗政东的靠谱男,居然是个警察。 这就更好办了。有警察在,那孩子一定会很安全的。 不过,这也勾起了苏音的另一段回忆: 穿黑风衣的高个男子,与漫展上惊鸿一瞥穿迷彩服的Coser。 这两只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这念头只浮起了一刹,便被苏音给丢开了。 无论如何,熊孩子安全无虞,而由这个叫宗政东的警察送小男孩下山,也远比苏音偷偷摸摸地行动要稳妥得多。 心中大石落地,苏音毫不恋栈,扭脸就跑。 再不走等着被人撞个正着么? 山顶那四个人这会儿已经分工完毕,宗政东负责把小男孩送到公园管理处广播寻人,而钟离慧他们则来谷底探险。 “小心些,这雾气很不一般,应该是哪位大能出手了。”临行前,宗政东低声叮嘱了一句,应该是说给那个叫小南的男人听的。 苏音摸了下自个儿的脸。 十八线糊咖大能,说出去吓不死你们。 虽然但是,她目前并没有认同道的打算。 并且,她饿。 都快前胸贴后背了。 这要是再吃不上饭,她真不确定自已会不会花轰。 在心里深情呼唤着油汪汪的大猪肘子、香喷喷的烤猪蹄子,苏音脚不点地绕过几株大树,正想抄近路出去,脚下忽然一硌,踩到个**的东西。 她低下头,一个很旧的罗盘正躺在她脚边,一看就是那种劣质的仿造古玩,上面还煞有介事地做出斑斑锈迹来,显得很有年代感,殊不知反倒弄巧成拙。 这年头真是搞啥的都有。 话说,把垃圾扔在这地方也太不环保了吧。 苏音想了一会儿,拢着眉尖、弯下腰,伸出两根手指捏住罗盘的一点边边,将这只假古玩拣了起来,打算出去后找个垃圾筒扔掉。 至于这东西算什么垃圾,应该是其他垃圾吧。 苏音对垃圾分类最大的心得就是:遇事不决,其他垃圾。 一面在心里盘算着,她一面捏着罗盘往前走,旋即脚步微顿。 慢着,这罗盘的手感,怎么有点熟悉呢? 她用力捏捏、再捏捏,越捏便越是觉得,这东西她之前捏过的。几分钟前醒来时硌在她手边石块似的东西,不就是这玩意儿? 正文 第065章 爱是一支回旋镖 , 转首看了一眼刚才自已躺倒的位置,再看看此际所站之处,苏音面上现出了一丝怪异。 两头至少隔了十几米远,中间还有好几株大树,这东西到底是怎么绕过来的? 用飞的? 至少苏音认为她刚才那一拨拉绝不至于将这罗盘甩到飞起。 她将罗盘举到眼面前细细端详着。 不知为什么,在那斑驳的锈渍里,她居然感知到了那么一丢丢的窃喜与洋洋自得。 她被这感觉吓了一跳,甩手就把罗盘给扔了出去。 大胆妖孽,走你! 然后,苏音便看到了她此生不曾见过的奇景: 那只青铜罗盘居然在半空拐了个弯儿,又绕飞了回来,且好巧不巧,正正落向苏音的手边。 就跟投怀送抱一样。 而苏音在它落低后下意识五指一紧,于是,这硌人的玩意儿就又躺进了她手里。 这啥原理? 苏音一脸地难以置信外加百思不得其解。 按理说,眼下的她早已今非昔比,那些堪称诡异的经历令她的心理素质已然强大到了一定程度,可她还是觉得,这东西它……烫手。 于是,大力一掷。 还不信就扔不了你了。 “咻——”,这一掷几乎带出音爆,空气中明显窜起了一道灼白,缭绕的雾气也被这一记投掷穿透,留下了如同飞机划过蓝天时的轨迹。 不同的是,飞机留下的是浪漫的云絮般的洁白尾迹,而罗盘留下的,则是一个等身大小的长形空洞。 美感上便差了很多。 苏音拍拍手,歪嘴一乐:“本宫看你还……” 话音未落,那道青乌乌的影子在四十米开外“吱”一声来了个急停,然后,掉转方向,疾射而来。 居然又给飞回来了! 在苏音无比震惊的视线中,罗盘飞快抵近她的面门,却又在将及未及的当儿身子一拧,来了个垂直落体式,笔直地掉进了苏音半张的手里,其落点与力道皆十分轻巧,甚至还事先稍稍调整了一下角度,先侧身挤进苏音手中,再扭转成为平躺的形状。 之后便再也不动弹了。 苏音俩眼瞪得贼大。 此物,恐怖如斯! 居然还带自动导航与锁定位置的!这到底是罗盘还是回旋镖啊?就算是回旋镖,那也不带自个儿调整姿势的吧。 所以……罗、盘、精? 苏音一格、一格、一格地慢慢低下头,怔怔地望着在自已手里躺平的罗盘。 这货似乎铁了心要让苏音拿着它,不给撒手,最好还能将之捧在手心里。 莫名地,苏音感知到了这样一丝不甚清晰的意念。 非常虚弱、气若游丝、马上就要断气以及“你要再扔伦家就死给你看”的那种。 还是个病娇? 一人一盘对视(如果罗盘有眼睛的话)了半晌,苏音冲罗盘拱了拱手。 是在下输了。 这么死皮赖脸说不上是啥的玩意儿,实乃本宫平生仅见。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带着走了。 主要是苏音眼下没功夫跟这家伙歪缠,避开钟离慧等人(要吃饭要吃饭)才是头等大事,反正这东西也没恶意,那就先收着,等有空了再好好研究研究。 将罗盘揣进腰包,苏音秒遁。 宝龙山的谷底于是又恢复了寂静,鸟鸣间关、草木葳蕤,一泓清泉如镜,倒映着绿树与白雾,有若人间仙境。 然而,这安静也只维持了几分钟,那泉眼深处便陡然腾起了耀目的金光。 明亮至极的金光如金色的浪涛,一路漫过清泉、波及四周,所过之处,白雾尽皆围聚,金与白两色交织着,说不出地富丽堂皇。 待到金光最盛之时,光芒的中心便渐渐凝出一团金色的光球来,万千金芒如受指引,尽皆归聚于其身,随后,一根毛绒绒的尾巴便从那光球里伸了出来,尾巴尖儿上一抹流金,比正午的阳光还要灿烂。 被苏音遗忘了的松鼠大叔(某音: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自这光球中跳出来,蓬松的大尾巴在身后甩了甩。 细细的金屑从他的毛发间掉落,融入白雾,雾气似乎变得更温厚了些,而松鼠大叔身下则腾起淡淡的金芒,他凌空踞坐于清泉之下,抬起脑袋,左右顾视。 若苏音在此,一定会惊讶于他的变化。 此刻的他,再不复之前小动物般的谨小慎微,而是从容不迫、气度俨然,行止间不经意便流露出一种上位者的威仪。 一眼扫罢,松鼠大叔的耳朵蓦地支楞了起来,那双黑豆子似的眼中划过了一抹极其人性化的轻屑的表情,鼻孔里甚至还发出了一声嗤笑。 随后,他转身轻轻一跃,消失在了草木深处。 二十分钟后,钟离慧三人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不远处的白雾已经肉眼可辨,他们不约而同长出了一口气。 可算找着了。 “这地方也太难找了。”宗政南抱怨了一句,抬手拨开眼前半人高的常绿灌木,脸上满是嫌弃。 他平生最痛恨的,便是一切所谓的“纯天然风物”。 太不精致、太不卫生、太没有工业化与e时代的特色了,又是虫又是草又是泥,路面也高低不平,所幸今天他穿着长马靴,脏点儿倒也不怕,至少绅士形象还能维持得住。 “嫌脏你别来啊。”钟离慧白了他一眼,找了块石头蹭着鞋底的泥块。 他们下山后便直奔这片雾区而来,只是这里毕竟不是人工景区,没有现成的路可走,他们仨对这地方又不熟,在外面绕了好大一圈。 其实吧,钟离慧也不大喜欢眼下的环境,空气湿度太大,发型不好打理,此外,与她今天的造型也不是很搭。 歌特系美少女还是更适合古堡啊。 钟离慧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绅士还是更适合城堡啊。 宗政南怅怅地仰天长叹。 两个人的视线无意中相触,各自一怔,旋即扭过头重重“哼”了一声。 钟离风抬手捏眉心。 这俩是属乌眼鸡的么见面就斗?有完没完了? 她转开眼睛,秉持着眼不见心不烦阿弥陀佛的理念,细细观察着那片白雾,面色微凝。 正文 第066章 灵气复苏? 雾气非常浓郁,但给人的感觉却并不危险,甚至还有些怎么说呢,有些舒适与亲切的感觉,如同好客的主人殷勤相邀。 然而,雾气中时而爆起的气旋,却又令人望而却步。 “法术气旋。”宗政南也发现了白雾边缘地带的异样,语气十分严肃。 说正事的时候,他一向还是很正经的。 钟离慧也在端详着白雾,手里的玩具钢琴流转出淡淡的黄光,随后,C键“叮”地响了一声。 比较奇怪的是,琴声有些沉闷,并无这种乐器应有的清刚明亮。 “千钧示警了。”钟离慧咬着嘴唇,面上涌起了些许疑惑。 通常情况下,只有在面对强敌之时,这只名为“千钧”的玩具钢琴才会鸣琴示警,其声冷厉萧索,杀机无限。 今天这是怎么了?好像底气不足似地,缩手缩脚,那短促的一个单音,不要说杀气了,连基本的音色都变了。钟离慧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 “我听见了。”钟离风点了点头,反手执起尺八,凑向唇边,运力一按。 湛湛毫光在细小的孔洞中依次亮起,风啸般的音韵才开了个头,便陡然中止,似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给截断了。 钟离风只觉胸口气血翻涌,连忙闭目调息。 钟离慧担心地看了她一眼。 不知为什么,尺八刚才那声短促的音韵,让钟离慧想起小时候上课偷看课外书、一回头班主任正在窗外慈祥凝视的场景。 某种程度而言,千钧此前的表现也不遑多让。 钟离风很快调息完毕,张开眼睛,面色微有些苍白。 她刚才对白雾施放了一个试探的音波攻击。 可是,她的攻击甚至都没发动起来,便被白雾举重若轻地碾压了过去,两者间的力量差异便如大海之于水滴、皓月之于莹烛。 那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强大,让她生出了一种荒谬感。 不过,丰富的战斗经验予了她镇定自若的底气,她左右看了看,沉声叮嘱:“你们小心!” 说话间,退后两步,与宗政南分两翼站在钟离慧的身后。 若论战力,宗政南其实也不弱,但他远不及钟离慧扛揍,那只玩具钢琴是能挡下程氏老祖那等大能的全力一击的。 然而,这白雾果真是某位大能留下的么? 钟离风的心往下沉了沉。 她能感觉到这白雾的等级高得离谱,虽然看起来无害,但那种层级上的压制却很明显。而据钟离风所知,华夏国……不,是整个世界,还没有哪位大佬能留下如此强悍且持久的法术余波。 这真的是法术余波吗? 钟离风半躬着腰,面色沉凝,钟离慧与宗政南亦是神色郑重,三人排成品字阵型,慢慢向着白雾靠近。 不知是不是因为变换了角度,还是因为此时的阳光正当头照下,眼前的白雾似乎变得清透了一些,偶尔冒出来的气旋仿佛还带着晶莹的光点,如同揉碎了的星子,美丽、神秘、强大。 而随着离白雾渐近,他们发现这雾中还蕴着某种沁人心脾的东西,每靠近一步,那感觉便鲜明一分。 半分钟后,他们完全踏进了雾气边缘,而那种浸泡在温泉里的奇异的舒适感,亦变得格外真切,每一根头发、每一个毛孔、每一条血管以及每一枚窍穴,都仿佛被那轻灵而温柔的水波包裹着,从头到脚暖洋洋地,说不出地自在。 “风……风姐姐,你看……”宗政南突然开了口。 他用力地咽着唾沫,喉头不停地蠕动,说话声因激动而颤抖:“你看……这像不像是……灵气?” 最后二字轻若蚊蚋,似是万分艰难才挤出喉咙。 没有人说话。 然而,包括钟离慧在内三个人此时的表情,却无不昭示着他们的内心正经历着怎样剧烈的波动。 灵气。 那是多么悠久而又古老的词汇。 在华夏乃至于全球的修真界,灵气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一种神秘的、遥不可及的物质。 千百年来,无数修真文献史料中关于灵气的记载,只有一句悲观的结语: 这颗星球的灵气已经完全枯竭了,蓝星进入了末法时代。 末法时代,修真者越发式微,这便是这个时代修真者的现状。大家族们不得不将注意力放在研究血脉力量的延续之上,而效果却并不理想。 修真者的血脉在代际间逐步稀释,每一代都比上一代更为弱化。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有了最先进的基因技术加持,血脉稀薄的问题依旧日益严峻。 全球各大生物研究所最新报告显示,修真者基因有数个片断根本无法读取,国外那些异想天开想利用修真者基因“创造”出“改造人”的想法,最终也都宣告失败。 修真者与人类基因的区别,就如同数控机床与人类的区别,是一种本质上的不同源。可他们却又是活生生的人,要吃饭排泄,亦有生老病死。 这种不同源令研究进入了瓶颈,亦令现代修真越显艰难,而那些千辛万苦踏上修行之路的修士们,也只有在破损发泛黄的古书里,才能重回那个灵气充裕的时代。 灵气,那实在是一种虚无缥缈而又令人神往的物质,能够帮助修士拓宽经脉、粹洗丹元,而不必仅靠血脉维系。而它最大的特质便是:与修士天生的亲近。 这是所有文献统一的表述。 据说,那种亲近感是刻进修士基因里一种本能,就如同凡人刻进基因的生存与繁育种族的本能。 “当灵气出现时,你会知晓,那就是……灵气。”宗政南第二次开了口,压抑的兴奋令他全身都在战栗。 这个瞬间,他身上三万六千个毛孔正在发出疯狂的叫嚣,血脉深处的躁动几乎难以克制,他的眼睛在绿色竖瞳与琥珀色眼眸中来回切换,身后已然现出一只高大的黑豹虚影:四肢伏地、蓄势待发。 那是他的本命兽。 宗政家每个子弟都有自已的本命兽,他的是豹,宗政东则是虎。 正文 第067章 不受补 本命兽的出现,意味着前方白雾为灵气的可能性又高了几分。 那是来自于血脉对灵气或某种与之相近的物质的渴求,而宗政南刚才所说的,则是家中祖先手稿中留下的一句话。 在此之前,宗政南对这个含糊的描述是嗤之以鼻的,总觉得老祖宗在故弄玄虚同,而现在,他终于理解了此言真意。 “哇呜——” 黑豹虚影昂起脑袋,仰天吼了一嗓子。 虽然形象极其威猛,但众所周知,豹子的叫声其实没啥威慑力,黑豹还算好,雪豹的叫声那才真是萌萌哒。 若换作以往,钟离慧这时一定会开启嘲讽模式,对宗政南发动新一轮的攻击,可眼下的她却根本注意不到这些细枝末节。 她怔怔地看着环绕周身的雾气,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一段话: “灵气者,乾坤之炁也。濯混沌为灵、凝万象为气,如玉如冰、如泉如练,淬筋脉、涤灵台、扩丹府,物我两忘时,大道可成矣。” 钟离慧明亮的大眼睛里闪动着奇异的光彩,情不自禁启唇,轻声念诵着这段出自钟离家族典籍上的记述。 富于独特韵律感的音线,如浅唱低吟,又若一曲迢遥而悠远的歌,引得她身前的白雾慢慢漾动了起来,一团极小的气旋——或者说是灵气团——浮空蹦跳着向她靠近,像个顽皮的孩子,围着她转来转去。 钟离慧屏住呼吸,伸出手,试探地在那闪烁着星光的气团上轻轻一点。 “啪”,气团瞬间四散,有一部分渗进她手背的皮肤,她下意识缩了缩手。 下一秒,她的意识便陷入了一个奇妙的世界。 她“看”到了自已的血脉与筋络。 原来,这就是古书中描述的“内视”么? 钟离慧的身体微微颤抖。 她“看”到,她手背筋脉之间现出了一根极细小的晶莹光带,那光带清凉柔润,如一弯微冷的清泉,沿着她手臂脉络一路游走至肘部的曲池穴,渐渐汇聚成团,一点点扣击着闭锁的窍关。 一种难以形容的通透之感,向着钟离慧的全身蔓延。 她闭上双眸,眼角竟然隐有泪意。 多少年了,那封死了的曲池穴就像一座大山,堵住了她再进一步的可能。 身为钟离氏玩具持有者,手臂是她的力量爆发点之一,若能将肘部窍穴全部打通,她的力量将会成倍增长。 可是,她的曲池穴完全堵塞住了,四年来,她不知洗过多少回药浴,吃了多少粒“冲穴丹”,却始终毫无建树。 族长说,如果一年之后还是不行,钟离慧便只能止步于此了。 可在今天,曲池穴第一次有了松动的迹象。 泪水滑过她白皙的肌肤,钟离慧的唇边却浮起甜笑,面上的神情如梦似幻,浑然忘却外物。 “哈哈哈!是灵气!真的是灵气!”一旁的宗政南已经完全疯了。 这刻的他既不在乎什么绅士风度,也顾上不所谓的形象。 他大张着两手,以一种拥抱整个世界的狂放姿态发足狂奔,身后的豹影歪歪扭扭、跌跌撞撞、如影随形,一人一兽就像喝高了一般,如痴如醉、形若颠狂。 “哈哈哈!灵气复苏!灵气复苏!这就是灵气复苏啊!我宗政南的时代终于到来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 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张大的鼻孔下面慢慢挂下两小管血柱,身后豹影抽搐了几下、轰然消散。 “小南!” 始终保持着一分谨慎的钟离风落在最后,受到的影响也最小,此时见状,不由大惊失色,抢步上前便欲救人。 “别靠近!” 一道清朗如钢琴的声线骤然响起,就在钟离风的身后。 她心头巨震,倏然回首。 戴着美瞳的男人正悠闲地靠在树旁,抱着双臂、神态轻松,披在身上的白大褂虽然松松垮垮地,却依旧无损于他修挺的身形。 程北郭?! 钟离风瞳孔一缩。 程家也跑来凑热闹了? 然而,再下个瞬间,钟离风绷紧的心弦却又向下一沉。 是啊,程家怎么会不来呢? 这可是灵气啊! 退一万步说,就算白雾并非灵气,那也绝对是于修真者大有裨益的稀罕玩意儿,任是谁见了都不可能不动心。 值得庆幸的是,现在到底是法治社会,政府部门有着强有力的约束,若是早上个两百年,信不信狗脑子都给你打出来? 而程北郭出现在这里,也再正常不过了,因为帝都本来就是人家的地盘。 无论白雾是否为灵气,此事都不小,一定会惊动上级单位,程家老祖如今坐的那个位置,说起话来还是很有分量的。 这般看来,有必要给余下那三家通个气了。 仅是宗政氏与钟离氏,还不足以与程氏抗衡,必须集结更多的力量。好东西不就该大家分享么?程氏再是六姓之首,也不能一家独吞。 “钟离女士不打算管一管令妹?” 程北郭冷淡的声音再度响起,打断了钟离风的思绪,她微微一怔,蓦地心有所感,回头看了过去。 钟离慧倒下了。 清透的雾气中,哥特美少女四仰八叉躺在地上,脑袋歪着、两眼闭着,两只脚还在一抽一抽地,明显是厥了过去;而在离她两三米远的地方,则是鼻血长流、不省人事的宗政南。 钟离风凝神感知了片刻,面色一松。 钟离家姐妹修有感应之法,彼此相连,而她能感觉出自家小妹只是晕过去了,身体并无大碍。 宗政南应该也是如此。 “我觉得,他俩可能是有点儿……不受补。” 程北郭的语声凉凉地,说着还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在钟离风看来,很欠抽。 她握紧了手中的尺八。 然而,尚未待她有下一步的行动,一阵巨大的音浪便带动起四下的风,草木“哗啷啷”倒伏向一旁,几只野雀扑腾着翅膀飞去老远。 程北郭伸了个懒腰,竖起食指向上指了指,张口说了句什么,钟离风却没听清。 巨大的轰鸣声将他的声音完全盖住了,直升机螺旋浆搅起大片的砂石,乱草枯叶满天飞。 钟离风抬起头。 黑绿相间涂装的直升机身上,帝都驻军部队的徽章鲜红夺目,将漫山春色也映衬得黯淡无光。 正文 第068章 即将杀青 “惊爆!近帝都新安森林公园突发塌陷事故致两名游客受伤,专家表示不排除地陷可能,帝都驻军已封锁宝龙山” 醒目的新闻标题下,配发了几张模糊的照片,估计是现场吃瓜群众抓拍的,其中一张拍下了伤者被抬上救护车的情景。 虽然两名伤者的脸上打着厚厚的马赛克,苏音还是一眼便认出了钟离慧的包包头,至于另一名男性伤者那一身骚包的绅士礼服,苏音也认了出来。 这不就是阻止她翻越栏杆的那个翻译腔嘛? 原来“小南”就是他啊,如果用全名称呼的话,这家伙应该叫宗政南。 宗政东、宗政南……啧,宗政家难道都是用方向起的名?那会不会还有宗政西、宗政北以及宗政上中下左右? 苏音莫明有点想笑。 复姓再好,也不能这么糟蹋啊。 现在想想,宗政南力气那么大也是有原因的,那天苏音被他拦下的时候还吃了一惊,却原来这小子其实就是修真者。 还真是冥冥之中的猿粪哪。 苏音颇为感慨。 原以为岁月静好,你我皆凡人,却不料修真人士就在身边,这个发现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不知钟离慧与宗政南双双受伤,与那个大深坑有无关联?而帝都驻军的干预,又会不会是高层已经注意到了某些动向? 虽然对此很在意,只是苏音还是个修真界菜鸟,对业界内幕所知为零,因而也无从判断这种种迹象背后的含义,只能老老实实在旁边吃瓜看热闹。 划过这条新闻,苏音又往下翻了翻,很快便找到了一条和《云仙录》相关的娱乐快讯: “梅子青现身机场暖心喊话‘我等你’”。 点开新闻,拧干那些乱七八糟的水分,真正的内容其实只有一小段,是梅子青在西郡机场为前来接机的艺考粉丝送祝福的,也不过就是说了句“好好备考,希望和你们在片场相遇”之类鼓励的话。 就这么一小段儿,硬是被小编敷衍成两千字的长文,将梅子青近几年热心公益那些事略作润色然后粘帖复制,再添上几张高清美照,一篇10万+就完成了。 不过,这点儿流量跟人家顶流相比,那也委实不算什么。比如周顶流一张“周振麟片场吃泡面”的超糊照片,就能霸占微特热搜榜首一整天,点赞三千万起,评论数也有近五十万条,前一百条评论基本上都是: “小海好敬业”、“专注演技,做更好的自已”、“每一天都进步,每一步都精彩”、“小海好帅啊啊啊抱走”等等等等。 不得不说,周家粉丝空瓶的力量还是相当强的。 苏音放下手机,掩面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春假已经结束了近一周了,而她还住在影视城的酒店里,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补充与千目一战消耗的能量。 这绝对不是她贪图那几顿自助餐啊,而是因为,她的补拍又往后延了几天。 导助小贺对此很是不好意思,亲自将苏音请到酒店大堂打招呼,开口就是“子青姐布拉布拉布拉……” 苏音奉上两只耳朵作仔细恭听状,实际上却是心不在焉。 事实上,但凡有“子青姐”这仨字儿起头,基本上便等同于剧组出幺蛾子了或发生了什么突发状况。 在新安这边的剧组,此三字就是一句魔咒,亦是一切麻烦的根源,而苏音现在修仙亦修心,对麻烦敬谢不敏。 是故,在小贺抑扬顿挫地说了那一大通话之后,苏音最终记得住的,也只是一个补拍日期。 就在明天,一大早。 而待补拍完毕,苏音的戏份就算正式杀青了。 要不要让何经纪来接个车? 苏音躺在床上,两手垫在脑后,翘着二郎腿,白生生的脚丫子与粉白的墙纸几乎同色,还时不时地晃上那么两下。 若依照她的本意,她是打算自已回家的。就一只小行李箱,她自个儿拿着就很轻省,用不着麻烦人家跑一趟。 不过,何晨对这件事却是非常地坚持,前天还打电话来说要开车来接她,这让苏音有些犹豫。 经纪人也是一片好意外加职责在身,推托掉了似乎也不大好。 正琢磨着,手机忽然响起振铃,苏音拿起来一看,唇角便弯了弯,手指一划,接通了电话。 “我是何晨。” 话筒中传来了何晨的声音,一如往常地简洁且磁性。 到底是歌手出身,声音出来的位置就很正,以前不知道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越听越有味道。 苏音发散了一下思维,却也不耽误她回话:“何经纪怎么这么早就打过来了?” 何晨没接她的话茬,只简短地道:“我明天下午两点过来。” 看来是知道苏音明天扑拍了,且时间也挑得非常好,刚好够苏音吃完最后一顿大餐。 苏音表示很阔以,说话声便也透着欢喜:“好,那我们明天下午两点酒店大堂见。” 何晨说了声“好”,但却没像往常那样利落地挂断电话,而是迟疑了一会儿后,问苏音道:“你们剧组是不是有个叫李雨轩的青山艺校生?” 苏音一怔。 李雨轩,这名字何其耳熟? 再仔细想了想,她脑海中便浮现出了一张偶像级的帅脸。 哦对,李雨轩,就是那个搭讪她然后被吓坏了的白牙帅哥嘛,何晨问他做甚? “呃,这里是有这么个学生,青山艺校那边过来的群演,何经纪认识他?”苏音问道。 “最近公司在接洽他,可能要提签。”何晨的声音没有起伏,苏音却着实吃了一惊。 李雨轩居然要进天马了?这是什么神转折?而且,天马怎么会突然想起来签一个在校生的? 诚然,签在校生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过,以天马如今在娱乐圈的地位,等人红了之后再签才更稳妥,而这种发掘类的工作,一般都是那些小公司在做。 毕竟大家都是要恰饭的嘛,大公司也得给小公司一条活路不是?这在业界也算是不文的规矩,各公司通常还是会遵守的。 正文 第069章 幸运的李雨轩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苏音忍不住打听。 从进剧组到现在也没多久,李雨轩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就被天马给相中且直接就要签约了? “一周前。”何晨的回答很是言简意赅。 苏音自然不甘心就这么被他糊弄过去,又追着问了好半天,总算把事情给搞清楚了。 李雨轩被隔壁《红色源代码》剧组的导演孟志雄看中,拿到了男三号的角色。 孟志雄是近几年崛起的新秀导演,当年以一部小众科幻作品《空与间》走入大众视野,三年前执导了年代战争大片《烽火1900》,拿到了年度票房总冠军,而他本人亦凭借该片获得了“金龙奖”最佳导演奖提名。 当然,这位年轻导演最终还是与大奖失之交臂了,但这对一个当时还不到三十岁的新人来说,亦是绝大的殊荣。 金龙奖是华夏含金量最高电影奖,能够获得提名,便预示着孟志雄一只脚已经踏入了国内顶级导演圈的门槛。 也正因此,近几年来他非常受资本追捧,所有人都视他为潜力股,认为他未来几年必定能摘得金龙奖桂冠。 最近,孟志雄执导的《红色源代码》正在新安影视基地取景,他这一次重操旧业,选择了最熟悉的科幻类题材,影片卡司也非常强大,请到了不少老戏骨加盟。 而就在十来天前,也就是《云仙录》全员等待副导演到位的空闲期,李雨轩被导助小贺抓差去影视城管理办公室拿东西,就是那么地巧,《红色源代码》的选角导演正好也在那里。 彼时,《红色源代码》男三号原定的某位新晋小生因酒驾受伤入院,虽说剧组将事情压了下来,但舆情不发酵,并不代表违法无代价。 华夏国对危险驾驶罪的处罚一向极为严厉,律师表示,该小生就算从轻发落,也要至少接受五个月到一年的劳动再教育。 剧组自然不可能为他一个人停摆,好在合同里就有相关条款,该小生属于违约方,资方并无损失。然而,临时再找演员替换他,却成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今年也不知怎么回事,大制作、大IP影视剧扎堆开机,导致想找个靠谱点的演员难度极大,再加上孟志雄对《红色源代码》志在必得,不肯随随便便就把这个男三号交给阿猫阿狗去演,这便苦了选角导演。 那半个来月,剧组试镜了有几百个演员,愣是没挑出一个合适的来,孟志雄又催得很紧,资方那边又给了很大压力,搞得选角导演都快抑郁了。 也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在影视基地管理办公室偶遇了李雨轩。据这位导演事后表示,当时他“脑袋里‘嗡’地一声,眼前‘唰’就一亮”。 因为,《红色源代码》男三号的第一亦是最大要求便是:帅。 很帅、非常帅、帅到人神共愤、天地不容的那种帅法,而李雨轩那张优质偶像脸,当场就把选角导演给震撼到了,他直接就把人给拉到了孟志雄跟前。 接下来的一切则堪称传奇。 孟导居然一眼就相中了这张新面孔,只简单走了个试镜的过场便立即拍板:就他了。 于是,青山艺校大一新生李雨轩,在新安影视城打杂时,华丽转身成为《红色源代码》男三号。 啥叫狗屎运? 这就是! 虽然说演艺圈里从不乏传奇,可李雨轩这运气也实在是好到爆棚,随便送了趟东西,居然就拿到了热门导演、热门作品的重要角色。 何晨对苏音说,孟志雄非常满意李雨轩,说他比原定的那个小生更契合角色,且有着超强的镜头感,呈现出来的画面在辨识度、说服力与想象力方面亦远超大多数同龄演员。 说人话就是:李雨轩能红。 至少红的可能性比其他人更高。 此外,孟志雄还特别提到了李雨轩的眼神,说他“眼睛里有着非同一般的神采”。 这评价不可谓不高,尤其还出自一位准大导演之口,因此,李雨轩便进入了天马高层的视线。 这说起来又是一个巧合。 天马在《红色源代码》里其实也有投资。 虽说《红色源代码》与《云仙录》未来很可能会打擂台,但是,资本趋利的本质是永远不会变的,资本也绝不提倡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只要有利可图,资本从不会在乎立场与态度。 再者说,两部片子的受众群体也不一样,把蛋糕做得大一点不是更好么? 因此,李雨轩的资料很快便放在了天马投资部高层的案头,而经过初步研究,部门一致认为,李同学的确具备一定的投资价值。 第一,天马目前没有能与周振麟抗衡的小生,李雨轩各方面条件都很突出,或许能够填补公司这方面的缺位;第二,公司某位高层看中了李雨轩的运气。 别看演艺圈光鲜亮丽、行走在时尚的最前沿,实则这个圈子在某些方面土得掉渣,比如:特别讲迷信。 命理大师、风水大师、得道高僧、世外高人之类的人群,在这个圈子里非常吃得开,有些明星算个命动辄就会花上几十万,更遑论选宅、买楼或投资了,仅是苏音就不只一次见过某红星、某名演员随身带着小佛龛,走哪儿供哪儿。 如此迷信的圈文化,自然便会孕育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潜*规则,比如对运气加身者的青睐。 李雨轩无疑符合了这个后置条件。 既然这孩子运气好到随便送个东西就能拿到重要角色,那么,他会不会运气好到随便拍个电影就爆红起来? 毕竟,运气这东西就和观众缘一样,也是玄学。 综合以上各方面因素,天马高层决定签下这个可能的未来之星,而何晨作为备选经纪人之一,就此知道了李雨轩这么个人。 “我带他的可能性不高。” 结束讲述前,何晨如是说道。 他是C签经纪人,而以李雨轩现在这个势头,一个B签肯定是跑不掉的,拿到A签也未必不能。 正文 第070章 被薅羊毛了 挂断电话后,苏音躺在床上长吁短叹。 真是一人一个命啊。 有些人每日磨练演技、在各个剧组苦拼打熬、削尖脑袋到处钻营,却始终拿不到一个稍好些的角色。而有些人却是随随便便就能被大导演、大公司看中,资源多到挑花眼,这找谁说理去? 略略回味了一会这块瓜的余味,苏音今日份的八卦之心已经饱足,于是,抛开杂念,坐起身来,盘膝入定。 她如今入定已经非常随意了,有时候走在路上也能观想,一心二用如若寻常。 苏音总觉得,有一天修炼会变得与呼吸一样自然。 识海中,星雾海依旧是一片固化的白色,神识难以探查,只能从其更为凝实外表推测,千目的神魂应该又被炼化了一些。 这自然算是好消息了,不过,最令苏音高兴的还是——当当当当,白弦又回来啦! 此前她一直误以为,那根极细的弦丝是白弦留下的,要过许久才能将之养得粗壮起来。而今她终于知道,那细细的玉色弦丝,本身就是一根弦。 一丝之弦。 估计是永远也没办法变粗了。 所以,现在的苏音脑袋里比别人多了两根弦: 一弦如素雪、一弦似青玉。两两相对,双悬于星雾海上。而那根青玉色的丝弦正位于白弦之下,是为商弦。 清商者,青商也,同音不同字,也不影响理解的嘛。 苏音是如此认为的。 需要说明的是,白弦现如今也挺细,与青弦并多大差别,若非昨日木琴被苏音召唤出来过一次,苏音还看不到它。 正宫主弦失而复得,苏音自是举双手欢迎,纵使细一些她也无所谓。总归等到千目完全被吞噬之后,白弦便会恢复如初,到时候,宫弦与商弦的区别应该会非常大。 不管怎么说,琴生两弦,值得庆贺。 苏音弯着眉眼,双手虚按于空中,脑中观想,那浮空中便似有木琴在案,右手指尖轻轻勾起,左手快速一揉,复一撞。 “铮——琮——” 星雾海上,双弦同振,琴韵阔远旷达,似高山沅水、天地苍茫,然余音却又低晦,渐而变得萧瑟冷寂,至尾音时,凛然肃杀,隐有攻伐之意。 弦音终是隐没,海面上跃起几星淡淡的白芒,似在应和着这双弦合奏的乐韵。 苏音立时凝聚起神识,尝试捕捉这些星雾。 收效甚微。 那星雾实在太细小了,速度又快,流星般一闪而逝,苏音如今操控神识的精度还不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堪堪捉得一星而已。 她小心地将这一点星雾掠至白弦之上,那里已经聚起了少许星雾,此际正在白弦间嬉戏游弋。 虽然数量少了些,但用来应急应该还是可以的。 “嗡嗡、嗡嗡、嗡嗡嗡——” 一阵杂音忽然划过苏音耳边,如群蜂乱舞,聒噪扰人。 她皱起眉,眼睛张开了一条细缝。 青铜罗盘正悬停在她鼻子前方一尺处,盘盖半启,犹自“嗡嗡嗡”地震个没完,看上去似乎非常高兴,如果这是个人,那他现在就是在手舞足蹈。 苏音嘴角抽了抽,伸手按住了它:“我说,你能不能安静点儿?” 罗盘抖了几抖,“嘎”一声盘盖大开,悬空放倒躺平,扭来扭去。 苏音冷着脸伸出一根手指,“啪”地便将它的盖子给摁了回去:“薅羊毛就薅羊毛,拜托你把衣服穿穿好。” 一个罗盘搞得四门大开地,像什么样子?而且也没什么看头嘛,又没有人鱼线,又没有十八块腹肌,差评。 将罗盘往旁边拨拉拨拉,苏音一脸地没好气:“以后离我远点儿,动静也别搞这么大,打扰我修炼对你有好处?” 这货一激动就“嗡嗡”乱响,一开始苏音总把它跟飞信震动给弄混,搞错了几次,索性不理。 结果,上回导助约她在大堂见面就是发的飞信,苏音却误以为又是这货搞出的噪音,都没去看手机,临到最后才发现,险些便误了大事。 自那之后,苏音便将飞信调成了语音提示,就是老年人最常用的那种“您、有、一、条、飞、信”,那电子合成音一响,老年感蹭蹭往外冒。 听了苏音的话,罗盘圆地打了个转,传递来的意念有点委屈。 苏音拿眼角刮它。 戏太差! 还不及人家朱朱一半儿演得好呢,而且,朱朱多萌啊,论颜值也甩了这货几条街。 “别以为我是小白就不懂我这修炼对你有啥作用,打量谁是傻子呢。”苏音白了罗盘一眼,不知不觉便用上了宫斗腔。 她也是最近才搞明白,她识海中的琴声与星雾,对这些精、怪、妖之类的,似乎很有好处。 便如松鼠大叔,他第一次现身便是在苏音奏响识海木琴之时,以大叔那个胆小谨慎的性子,若无绝大的好处,他是不可能跑到片场去的。 而眼前这只,想必亦如是。 这几天来,每逢苏音以神识扣击弦丝、虚抚木琴,这家伙就会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蹦出来,随着琴声摇头晃脑地,样子非常陶醉,还不停地发出噪音,一看就知道是得着了好处,不然何以如此高兴? 苏音淡然转眸,状似不经意地向罗盘某处投去了一缕眼风。 罗盘立时有意无意往地往左侧了侧,好像是要遮掩什么。 “嘁,当本宫没长眼睛么?”苏音唇角一勾,拿手指戳了它几下,硬生生将它戳得正了过来,再以指尖在盘面靠下的位置轻轻一点: “这个花纹……嗯,我看着像是篆字,是才你弄出来的吧?” 那里原先不过是一块锈迹,与罗盘上的其他锈迹别无二致,现在它却发生了变化,从毫无规则的斑块,变成了一枚篆字。 不过只有上半部分。 苏音对古代文字其实并无研究,之所以能够确定这是篆字,还是求问了万能的度婶儿。 她发现,青铜罗盘每每薅完她的羊毛,便会进入一种类似于入定的状态,于是趁机会偷拍了几张字符照片,在网上比对了很久,才终于确定那个锈迹转化而成的是一个篆体的“虎”字。 正文 第071章 巧遇 , 从斑斑锈迹化身为篆字,个中意味苏音并不清楚,但她至少清楚一件事: 这变化必定与她有关。 而这也解释了何以青铜罗盘死也要赖上她苏音,这要不是来薅羊毛的,她把名字倒过来写。 “这还没转化完成呢,得瑟什么劲儿。”苏音使劲儿戳了罗盘几下。 罗盘身子晃了晃,忽然一头扎进苏音手里,苏音恍惚间好似听见了一声娇吟:“伦——家——没——有——” “嘭!” 苏音甩手就把这货给扔床上了。 这声音说老不老、说小不小,还是个男声,这让人怎么忍? 罗盘在床上颠倒了两下,倒也没再往苏音手里钻,惟一缕幽怨迢递而来,山长水远地,透着那么股子缠绵悱恻。 苏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抱起枕头落荒而逃。 如果这便是修仙,那她情愿这辈子都做凡人。 ………………………… 翌日,补拍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两条就ok了,苏音的戏份也就此杀青。 回到化妆间换好衣服后,她又在片场附近逛了两圈,顺便与闲下来的妆师小赵交换了一些八卦。 李雨轩的事已经是半公开的了,签约走流程也就在这几天。 有了这么个现成的例子,年轻的学生们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地,从昨天开始就有不少人主动要求导助给安排杂活,更有人专程跑到管理处办公室,找到了李雨轩当初站过的位置打卡留念,顺带沾点儿福气。 “那地方都快成景点了,每天人来人往地。”小赵一边说一边笑,苏音便也跟着乐呵。 这个圈子就是这样,今朝还是同期学子,明天就是大牌与小咖,更有甚者,同学成了大明星,而你却转行作路人,她(他)在镁光灯下光彩耀目,你在手机屏幕上刷他(她)的八卦绯闻。 无数变化只在一瞬间,而变化之后的落差则又因了这个圈子独有的特质而鲜烈无比,普通人很难承受得住。 在这个并非仅靠努力便能往上爬的地方,机遇就此变得极为重要,而这种随机性,又为这个圈子增添了一种难以描摩的魅力。 一夜爆红,从此踏上星途,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 谁又不想成为最灿烂的那颗星呢? 纵使那片天空更多的是永恒的寂寥与看不见前路的灰暗,可是,那遥远的辉光是如此迷人,让人忍不住想要追逐它而去,就算脚踩黑暗、身陷泥泞乃至于迷失在前行的路上,人们也无怨无悔、前赴后继。 “这就是人生啊——”小赵感慨万千,苏音点头表示赞同,顺便将话题岔开,旁敲侧击打听钟离慧的消息。 小赵并没注意到苏音的小心思,很直白地告诉苏音,钟副导如今已然抵达西北大剧组,微特上还晒了照片,看起来很有精神的样子,说着还从手机上调出那张照片给苏音看。 果然精气神完足,根本看不出受伤的样子。 苏音对此倒不觉奇怪。 她自已从一百多层楼掉下来还好好地,眼下也就食量大点儿而已,没落下任何后遗症,钟离慧受的伤不可能比她更重,恢复得快不是很正常么? 聊完了八卦,苏音便来到酒店餐厅,庄重而珍惜地享用了一顿漫长的告别大餐。 两点差一刻时,她结束用餐,恋恋不舍地提着小行李箱去酒店大堂办好了退房手续,随后坐等经纪人来接。 何晨迟到了。 他比约定的时间来晚了十三分钟。 当他出现在大堂门口时,苏音发现他的面色有些发沉,往常总是很舒展挺直的肩背,今天却是紧绷着,甚至有些佝偻,似乎遇到了什么事 苏音打消了与他开玩笑的念头。 原本还她还想拿他迟到的事儿调侃两句的,因为以前何晨从不迟到,然而看今天这情形,俏皮话显然只会起到反作用,于是她什么也没说,只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何晨大步走过去,将苏音的行李箱提了起来,脸上很难得地露出一抹笑:“我们走吧。” 苏音说了句“谢谢”,便与他一前一后走出了酒店。 经纪的人车停在了稍远的大停车场,两个人一路走过去,都没怎么说话。 走到停车场东路时,前方岔路口突然拐出来一群男人,他们推着几个很大的推车,上面放着一堆的摄影器材。何晨便拉着苏音往旁让了让。 苏音向那群人扫了一眼,目光微凝。 李雨轩。 十来天未见,他的变化堪称脱胎换骨,十几个人走在一起,苏音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他。他就像一个发光体,吸去周遭所有光源,一切人或事仿佛都是以他为中心的,哪怕他此际实则是在稍后的位置,神情亦并不张扬,而他微侧的体态动作更表明,他身边留着络腮胡、形象粗犷的矮壮男子,才是这群人的核心。 那是孟志雄孟大导。 “孟导好。”何晨也看见了孟志雄,主动上前打了个招呼,苏音也跟着叫了声“孟导好”。 孟志雄与天马有过几次合作,两方面也算打过交道,但他能不能认出眼前二人那就不好说了。 “哦,老何啊,你好你好。”孟志雄显然记忆力不错,且也没什么架子,停下脚步笑着与何晨握了握手,视线不经意掠过苏音,微微一顿。 影视基地的女演员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其中不乏容貌极优越者,可眼前这位,还是让他有些惊艳。 这样清透而又富于质感的美人,演艺圈委实不多见。 然而,再细看了苏音两眼,孟志雄的眼神便从导演观察演员,变成了单纯对美好事物的欣赏,就如同看一幅画,或赏一朵花。 毕竟,位移派宗师级的人物。 打扰了。 大导演纡尊降贵与小经纪站在路边寒暄,何晨自是不可能马上就走,也就陪他说话。人群中的李雨轩这时恰抬头,看见了苏音,神态自然地冲她点了点头。 苏音回了他一笑。 李雨轩没再说什么,偏过头去,像在研究推车上的摄影器材。 春日午后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他抄着衣兜儿、半低着脑袋,没什么形象地站在那里,整个人却光芒肆意,犹如站在舞台台中央。 正文 第072章 有麻烦了 看着那个熠熠生辉的身影,苏音的思绪一阵起伏。 那个在大巴车上张扬又莽撞的搭讪小能手,已经永远褪去了曾经的青涩,转而变得有了几分大明星的气场。 孟大导演的眼光果然独到,而人生的种种际遇,也果然难以预料,想必李雨轩的同学们对此感触是最深的吧。 便在苏音遐想之际,那边李雨轩也在以眼尾余光看她。 他好像记得她。 然而,“好像”这个词出现在这里又显得古怪。因为这种大银幕级别的美人面孔,又怎以会在见过后留仅下“好像记得”这样的印象? 分明应该记忆犹新才对。 李雨轩稍稍换了个站姿,将眼尾余光的范围扩大。 那副清澈的眉眼,他越看越是熟悉,一些模糊的画面亦涌上脑海,可细细追忆时,各种片断却又混杂在了一处,惟一双泠然眼眸中倒映出的自己的眼睛,不可磨灭。 他在那眼睛里仿佛看到了细碎的飞舞的星。 这一刻,他们两个都不曾注意到,周遭的空气变得格外安静,除了孟志雄与何晨的说话声,再无半点声息。 看美女看到发呆,这于孟志雄团队所有成员来说,还是第一次。 他们不是没见识的人,大明星都看过十几个了,就算近距离的接触也并非没有。可是,如眼前这般美到让人不敢直视的大美人,他们还是头一次看见。 直到苏音走出去很远,这群人才像是如梦方醒,悄声议论起来,同时遗憾于他们中居然没一个想起来给这位美女拍张照片,感觉就像是集体进入了失神状态。 苏音自不知他们的想法,就算知道了也只会冷笑一声“呵,这个看脸的时代”。 坐上车时,她还有些神游天外,想着,这一回周振麟可能还真遇到了对手,李雨轩无论外形还是气质,都至少甩他半条街。 至于能不能红,就要看天意了。 “有件事先跟你说下。” 何晨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正背对着苏音扣安全带,说话时也未回头。可是,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苏音依然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慎重。 她轻轻颌首道:“好的,你说。” 何晨扣好了安全带,转身看着车窗前方,两只手搁在方向盘上,手指无意识地点了几下,好一会儿后才说道: “我替你向公司请了半个月的假,这几天你注意不要接陌生人的电话,也不要上微特——哦,对,你没有微特,那最好,省得麻烦——公司最近……嗯,出了点状况。” 他的眼睛里像是划过了一点什么,很快,苏音没能看得清,而接下来她也无暇去关注对方的表情了,因为何晨紧接着又说:“梅子青有麻烦了。” 苏音愣了愣。 麻烦? 这是一个很少见的陈述。 一旦有资深经纪人用上了这个词汇,则表明事态已经一发不可收拾,反转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所以,梅子青到底怎么了? “她霸凌手下的工作人员,不只一次,有实锤,公司正在想办法,但我个人认为,压不下去。” 何晨的每一个短句都让苏音心惊肉跳。 这里面透露出来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比如,霸凌的实锤是怎么被拿到的?谁爆的料?再比如,天马为何压不下去? 舆情爆发诚然有其一定的偶然性,但更多则是幕后推手的精心运作。换言之,只要你有资本、有人脉,再组建一个稍稍靠谱些的团队,那基本就没有你操纵不了的舆论。 而何晨却说,梅子青的丑闻连天马也压不住,此即表明,要么对方的力量强到了让天马也难以招架,又或者,压下丑闻的成本太高,不值得。 说起来,梅子青霸凌真不算什么新闻,圈子里小道消息多得是,但基本都会消弭于未发散之前,但这一次她或者天马似乎踢到了铁板。 可是,为什么是现在呢? 苏音很是不解。 无论对方针对的是梅子青个人还是天马娱乐公司,等到《云仙录》开画前再爆不更好么? 到那时,影片已然拍成,投进去的钱覆水难收,这突然冒出女主大丑闻既能将片子抹黑,又能在风口浪尖上逐猎一位当红女星,其杀伤力可远比现在爆料要大得多了。 “总之,熬过这几天就好。”何晨启动了车子,说话时眉头紧皱,神情阴郁。 他有理由愤怒。 他管理的艺人即将面临比梅子青更糟糕的局面,而公司显然对损失一个即将合约到期的十八线毫不在意。 他们根本就没考虑过苏音的立场,也从来没将旗下艺人当作活生生的人。 艺人只是产品罢了。 包装产品再卖出高价,再包装、再卖出,整个行业便是以此为形式运转的,而那些废弃的价值不高的产品,丢掉就好了。 现在的苏音,便已处在被丢弃的边缘。 自《云仙录》开拍时起,苏音便与梅子青绑在了一起,虽未达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程度,两个人的关联度却也相当高。 如今,梅子青即将身陷舆论漩涡,而苏音面对的,则是道德困境。 她理应替梅子青站台。 梅子青的霸凌行径固然可恶,可苏音若是对此事保持沉默,则必定会被冠以“忘恩负义”的恶名。 她能进《云仙录》剧组、她能接到顶级奢侈品牌的赞助,这一切至少在外表看来,都是梅子青的功劳。若在梅子青落难时苏音表现冷漠,就算旁观者无所谓,圈子里的人也会非常介意,甚至厌恶。 没有人愿意与白眼狼合作,更何况还是个过气的白眼狼? 以苏音如今的立场,何晨认为她必须要有一个姿态。 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几份措词严谨、态度诚恳的发言,既能表达苏音对霸凌行为绝不容忍的立场,又能体现出她对梅子青提携之情的感谢。 但公司为苏音制定的应对策略却是:冷处理。 无论舆论如何变化,苏音都不可以有任何回应,以免引发新一轮的舆情。 这是他们定下的主基调。 正文 第073章 茶杯里的风暴 在来之前的紧急会议上,何晨曾明确对此提出反对意见,而高层的态度却极其强硬,沈总甚至直接将合约扔到了他脸上。 “公司有权介入并决定C签艺人对外发布的一切信息。” 这是合约里的明文规定。 即便这很可能断送掉一个演员的前途。 或许,在公司高层看来,十八线原本就没有前途可言,又谈何断送与否? 何晨踩下离合器,双目前视,唇角向下绷着,这让他看上去有些凶厉。 银灰色的轿车驶出停车场,拐上影视基地主干道,雕梁画栋、翘角飞桅的建筑群掠过车窗,时间仿佛在这个瞬间凝缩。 何晨想起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那时,为了给某个有背景、有后台、与“启明星”风格重叠的组合让路,公司利用合约条款中的漏洞,强行解散了才发行过一首单曲的“启明星”,对外却宣称是“因为组合成员个人问题导致无法继续工作”,以此混淆大众视听,转回头还向组合成员索取违约金。 那笔违约金数额并不大,约莫公司也觉得对他们有所亏欠,所以只要了个最低价。 然而,即便是这个最低价,也足以压垮何晨那原本就已摇摇欲坠的家,而为了凑齐这笔钱,他的父亲最后…… 何晨忽然勾了一下唇,眼睛却冷得像冰。 时间真是个很有趣的东西。比如两件确实发生的事件,只要略微调整一下它们的前后顺序,便会改变整件事的性质。 现在,人们对“启明星”仅有的认知便是:因为主唱何星晨家中发生变故,所以,这个组合出道后不久便解散了。 毕竟,这两件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何晨家在差不多的时段的确有大变故,而组合也的确散了。至于两件事谁先谁后,重要么? 何晨转动着方向盘,轿车驶出影视基地大门,汇入了通往帝都的车流。他唇角的弧度渐渐淡去,眼睛里没有一丝温度。 “今晚我会给你电话的。”他说道。 苏音点了点头。 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冷意,苏音清晰地感知到了。 坦白说,毫无影响。 抬眼睇了何晨一眼,见他显然已再无谈话的意愿,苏音便背靠着座椅,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阖起了眼眸。 星雾海上一派平静,一如她此际平和宁谧的心。 她知道自己的表现很缺乏职业精神。 她理应纠结困惑、患得患失甚而愤怒质问。毕竟,梅子青跟她也算是拴在一根绳儿上的了,而苏音最近那点儿可怜的曝光度,也完全是托了对方的福,如今,梅子青已然岌岌可危,苏音本该为自个儿的演艺前途担忧。 这是身为艺人在身处风暴中心时应有的态度。 可是,现在的苏音却完全无动于衷,甚至远不如听八卦来得起劲儿……呃,梅子青霸凌的八卦于她而言甚至不能算八卦,因为她也是受害者之一,所以她也就在最开始时惊讶了一阵子,过后便两两相忘了。 这心态的确不大正常。 可是,你也不能强求一个跟克系邪魔干过仗、从三百米高空摔过屁墩儿、被滴血的黑色巨剑指过脑瓜子的修仙人士,再对加诸于身的口水仗兴起太多的情绪。 大风大浪都见过了,茶杯里的风暴再是汹涌,那也超不过一掌之握,不是么? 更何况,从十七岁那年起苏音她就已经黑了啊,不见得这一次还能黑得过当初。 这次所谓的舆情危机,就如同向夜色里泼了一碗墨,再如何黑下去,也不过如此。 至于何晨忧心的其后种种,苏音还真没太当回事。 脑袋里比别人多了两根弦呢,总不至于这么容易就走背字儿。 回到新城小区时,已是幕色将至,从十二楼的阳台看出去,苍蓝色的天空深邃辽阔,高耸的楼宇穿透天际线,几片红云倒映在玻璃幕墙上,被夕阳的余晕描绘出淡淡的金边。 苏音扒拉了一大口饭,又往嘴里塞了两块糖醋排骨,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酸甜的酱汁最先在舌尖爆开,随后是鲜嫩的肉块在唇齿间迸发出的双重滋味,热油里滚过的肥肉已然不再油腻,而紧致的瘦肉还带着几分弹滑。 这层次分明的味道与大米饭的软糯清香巧妙地融为一体,让人吃了第一口就想再吃第二口。 苏音再一次感谢自己生在华夏,有着如此多的美食可供享用。 此刻,她的脚边已然堆叠起了三套空餐盒,而她面前的小饭桌上还罗列着没开封的两盒饭菜以及一袋鸡蛋灌饼、一袋驴肉火烧和一大盆车厘子。 饭量似乎变小了些。 当苏音将最后一套空餐盒放在脚边时,觉出了一种久违的饱腹感。 可能是中午吃太多了。她想。 算了,鸡蛋灌饼和驴肉火烧明天当早饭吃吧。 她用密封盒收好剩下的食物,放进厨房冰箱冷藏室,将那盆车厘子抱回到了客厅。 几个大抱枕散放在客厅长绒地毯上,她拣起几个软和点儿的拍拍打打,在地毯上为自己搭了个舒服的地窝子,随后盘坐在大理石茶几前,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今晚的微特一定很热闹。 苏音以游客身份登录微特,一面吃着饭后水果,一面两眼冒金光地浏览着各类八卦。 刚才回来的路上,她一直忙着在识海里抓捕星雾,顺便压制行李箱中蠢蠢欲“嗡”的罗盘,根本就没功夫看手机。此刻甫一打开微特,扑天盖地的各类新闻简直能把人给炸晕,给苏音感觉就像她与世隔绝了半个世纪似地。 苏音单手划动笔记本触屏,在各大版块里激情畅游,同时也不忘注意屏幕右下角的时间。 何晨说,事件可能会在晚上八点左右爆发,因为那个时段是微特日流量的最高峰值。 讲句老实话,苏音可以理解爆料方的态度,因为这个圈子众来都很残酷,但苏音却无法理解爆料方选择的方式。 她只在动漫或小说里看到过“预告杀人”,还真没听说还有谁搞“预告爆料”的,且还将爆料内容提前告知了被爆料方。 TA就不怕被人抄后路截胡么? 正文 第074章 意外的访客 整件事中最令人无法理解的,便是天马及梅子青方面的态度。 胡丽娜这么个大能人,为何到到现在都没半点动静?天马公关部的人也都集体掉线了么?还有梅子青,那也绝不是个省油的灯,为什么也始终安静如鸡?哪怕提前在微特上发个道歉信之类的,也远比事后再有动作好得多。 明知有人要爆猛料,可所有人却几乎全无应对之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态朝崩坏的方向演变,难不成是全体被人点了石化术? 苏音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一面愉快地刷微特、吃水果,一盆车厘子没多久便见了底,而时间也来到了七点半。 摸了摸肚子,她决定再搞点薯片和话梅来吃。 有甜有咸有八卦,人生才算大圆满嘛。 将果核收拾干净放进瓷盆,苏音起身去厨房扔垃圾,结果发现垃圾筒里居然还没套上垃圾袋,她便拿脚勾开一旁的拉门,弯腰取出了一卷垃圾袋。 “啪嗒”,垃圾袋从她的中掉了下来,苏音张大眼睛,慢慢直起了腰。 她忘了开灯。 春天夜晚的七点半,浓郁的夜色早已铺展开来,而苏音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忙着吃饭,因此,之前拉起来的遮光窗帘也始终都未曾打开,整间公寓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客厅茶几上的笔记本散发出淡淡的荧光。 可是,刚才她收拾垃圾时,还很轻松地沙发底下找到了几枚果核,而从客厅到厨房这十几米的距离,她至少绕过了两个半人主花架,还准确踩过了几级台阶,当时她的感觉与白天或开灯的时候并无两样…… 不,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苏音环视着四周。 眼前的世界似乎不再仅仅只是物体固有的形状,而是全都蒙上了一层光幕般的东西。 气场?能量场?元素域? 苏音一时不知该如何定义她此时目中所见。 那些从冰箱、灶台和微波炉上散发出来的灰黑色气体,以及角落绿植叶片上泛出的青濛濛的光,便如同一轮朦胧的月晕,在物体四周缓慢地浮动着。 空气好像也变得肉眼可见了。 苏音仰起头,无数细长的透明线条充斥在她周边,几乎填满了整个空间,那其中有极少几根线条发出美丽的莹白色微光,就如同流星划过天空的尾翼,而剩余的绝大部分则都是不起眼的灰白色。 苏音又低头看了看堆放在料理台上的那盆果核。 它们呈现出一种非常黯淡的灰绿色,只有两三枚色泽深翠,从中能够隐约感觉到勃勃生机。 如果将这几枚果核种下,明年就能吃到免费的车厘子了吧。 苏音莫名冒出这么个念头,伸手拈向了那几枚果核。 蓦地,空气大幅度地流转起来,泛出莹白微光的能量线仿佛被什么吸引着,纷纷涌向厨房门口,而灰白色的线条却依旧保持着相对稳定的态势。 苏音转首望去。 一个小小的光团,如一个微型的小太阳,出现在阳台玻璃窗外面,空气中细小的莹白色能量正向着这光团汇拢,一点点融进它灿烂的金光里。 苏音愕然地看着那个小光团。 那不是…… “松鼠大叔。” 她脱口而出,旋即吃惊地捂住了嘴。 她看到了什么? 从厨房到阳台至少隔了两面墙外加一扇关起来的木质拉门,而她居然……看到了?! 黑暗中视物并不出奇,在苏音的认知里,这是修仙者必备的基本要素,然而,现在的她却是视一切障碍如无物,不仅具备了透视功能,且还能看穿事物的本质。 一念及此,苏音忽似想起了什么,面色变了几变。 一秒后,她的脸黑了下去。 星雾变少了! 足足少掉了两点! 苏音简直心痛得无以复加。 她费了老鼻子劲儿才捞到了十九点星雾,如今却只剩下了十七点。 怕自己数错了,她又来回数了两遍,没错,是十七点,且其中一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化。 苏音一个箭步就跨到电灯开关前,“啪”一声按了下去。 柔和的暖光当头洒落,所有一切在这暖光下变得无比正常,可苏音的心却是拔凉拔凉地。 只剩十六点星雾了,那一点到底没抢救回来。 苏音欲哭无泪。 这世上所有的馈赠,果然皆有其代价,古人……呃不对,是动漫诚不我欺。 苏音一脸肉痛地站好半天,才去客厅打开了所有的灯,又跑到阳台拉开窗子,将趴在小花盆上的松鼠大叔请进客厅,顺手把笔记本给塞进了靠垫。 损失严重,已经不想看八卦了。 松鼠大叔跳进客厅后,先在拉门旁边人立片刻,左右看了看,最后选中了正对着沙发的一张靠垫,纵身跳上去蹲坐了下来,两只前爪交替支在身前,看上去很是严肃。 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苏音见状便也坐在了沙发上,两个人(鼠)相顾而视,大眼瞪小眼,好半天无人开口。 苏音还在心疼那三点星雾,而松鼠精那双黑豆子般的眼睛里,则流露出思索的神情。 一只罗盘悄无声息地从行李箱里挤出来,遮遮掩掩飞到种着龟背竹的花盆上,停稳,罗盘盖慢慢启开了一条小缝。 苏音嘴角抽了抽,装作没看见,只目视着眼前端坐的松鼠精,问道:“大……呃,你来找我有事么?” 顿了顿,忽地想起自己似乎有点理亏。 上回人家舍命来救,她却是直到现在都没跟人道过谢。虽然她打从心眼里认为松鼠大叔不会有啥问题,甚至还有可能因祸得福,但无论如何,苏音还是欠了人家一个大人情。 “上回真是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我也不会除掉那个……嗯,邪眼妖魔了,谢谢你帮我的忙。”苏音笑着向他说道,略去了千目的名字。 这邪魔不知吞噬了多少鲜活的生命,苏音觉得还是勿念其名为好。 松鼠大叔摇了摇头,看表情像是在说“没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而那双黑亮的小眼睛里却像是蕴着别的情绪,像是有点消沉。 仍旧没有传念。 正文 第075章 献丹 苏音心下狐疑,却也未作他想,静了片刻,觉得就这么干坐着也不是待客之道,便起身道: “对了,你要吃点儿什么吗?刚才我光顾着吃惊你来了,忘了招呼你,不好意思哈。我这儿有坚果,你想吃杏仁还是碧根果?夏威夷果你牙齿咬得开么?还是说你想喝茶?要不要喝点……” “吱吱——”松鼠精张嘴叫了两声,摇了摇头。 不吃么? 苏音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细看之下,今天的松鼠大叔似乎不是很有精神,身上的毛色也不像以往那么光滑,整个鼠都显得非常地黯淡,就连坐姿也很奇怪,大尾巴紧紧地卷缩在身后,苏音记得从前他都是把尾巴垫在屁股下面的。 正想着,松鼠大叔忽然身子一动,那条蓬松的大尾巴亦随动作由卷而舒,苏音这才发现,他尾巴尖儿上的那簇金毛,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 此时,松鼠大叔的尾巴已然竖得笔直,在尾尖正上方的位置,一粒圆球状的物体如同印在空气中的影子一般,慢慢地变得凝实起来。 苏音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圆球,它约有龙眼大小,呈金白两色,铂金色的光晕纵横交错,即便在光源充足的房间里,那球体上迸射出的光芒亦令人目眩。 当圆球终于完全凝虚为实,一股极为纯净的浩荡气息便在房间里弥散了开来,一瞬间,苏音仿佛沐浴在喷薄而出的晨光下,那光芒是如此灿烂、如此耀眼,就像置身于流淌着黄金的河流。 好一会儿后,苏音方才自那幻象中脱身而出,低头再看时,金白色的圆球赫然就在眼前,它的下方氤氲着丝丝闪亮的铂金雾,有若托盘一般将圆球托举起来,再往下,便是松鼠大叔不再蓬松的尾巴了。 苏音第一时间注意到,他尾尖上的毛色此时已经完全变成了纯黑,有几处甚至还秃了,露出了皱巴巴的皮肤。 “你要把这个……给我吗?”她疑问地看着松鼠精。 “吱吱。”松鼠大叔有气无力地向苏音点了点头,神情显得越发萎顿,两只前爪比划了一个张嘴吃东西的动作,随后将尾巴向前伸了伸,示意她将铂金小球接过去。 苏音凝视了他片刻,伸出一根手指,将那他的尾巴尖儿——或者说是托着妖丹的容器——给推了回去。 终于明白松鼠大叔为啥不传念了。 这铂金球分明便是他的妖丹,如今妖丹都吐出来了,妖力自然也就烟消云散。虽然这与苏音读过的修仙文略有不同,但大致的意思她还是明白的。 松鼠大叔今日造访,应该就是为了献上自个儿的妖丹,至于原因,苏音也很有点数。 多半还是和星雾与琴声有关,这两者对妖精之类的有很强的压制力,无论是古代的小蜘蛛精,还是前不久的罗盘,都证明了这一点。 见她不肯收,松鼠大叔似乎非常吃惊,歪着脑袋想了想,抬起头,黑黝黝的眼睛看向苏音,像是在问“为什么”。 因为不卫生啊。 这是苏音脑袋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当然她不可能宣之于口,于是便只说了次之的理由:“这是你最珍贵的东西,我若是拿了,你怎么办?你看看你现在都成什么样了?” 说到此处,她蓦地福至心灵,又飞快地续道:“还有,我如果接了你的妖丹,就算是落下了一段因果,这要是以后了结不掉成了心魔,也有碍我得证大道啊。” 这是从小红蜘蛛精那里现学现卖来的。 松鼠大叔闻言,没吱声,但看向苏音的视线却从不解转为了考量,应是认为她说得有一定道理。 果然,修仙的事就要用修仙的那一套话术才行,如果再上点儿特效,想必会更具说服力。 苏音咬了咬牙,潜神入海唤出数点星雾,那点点白芒在她指间凝成了一根星线,她一挥手,星丝便缠在了松鼠大叔的妖丹之上,将其拉了到眼前。 伸手指着妖丹上面白色的部分,苏音强忍着肉痛,用着非常有格调的淡淡的语气道:“我从你的妖丹上感觉到了一点熟悉的气息,这应该就是我……” 她停顿下来,斟酌了一下用词,毕竟这星雾只是她自己瞎起的名儿,真正的学名她可完全不知道。 松鼠精见她忽然不说话了,那双黑黑的眼睛便闪了闪,旋即将尾巴一收,刹那间,妖丹陡然化作万千光点散落在他的身上,一道声音随后响起: “是大人的天元之灵补足了小妖的内丹,小妖此行是为……是为报还大人的恩情的。” 略带沙哑的音线,沉静稳健,还有着几分沧桑感。 话音落地,苏音眼前金白之光大作,那光晕逐渐扩大到映亮了半个客厅,一个衣着笔挺的身影踏碎万点金辉,徐步而出。 化……化形了? 苏音的眼睛张得老大,那身影此时已然向她弯下了腰:“小妖谢大人的救命之恩。” 点点金白色的光斑在他说话时飞快收束、淡去,客厅又恢复了原样。 苏音眨了眨眼,确定自己没看错。 松鼠大叔真的变成了大叔诶,而且,与苏音想象中大相径庭。 松鼠……呃,大叔行完了礼便直起腰,视线保持下垂三十度,恭谨地站苏音面前。 这给了苏音肆无忌惮打量他的机会。 这是个年约四旬的中年人,一身剪裁合体的鸽灰色西服将他衬托得十分挺拔,眉长而直、眼明且正、鼻若刀削、唇若抿纸,相貌堪称俊朗,而出众的气度却又让人完全忽略了他的外在,给苏音的感觉像是那种身家亿万的富豪,一举一动都有种因金钱充裕而带来的从容不迫。 一看就很有钱。 这是苏音对他的第一印象。 而当视线滑过他的袖口时,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呼吸不过来了。 艾略特·珀尔? 苏音不确定自己的眼珠子是不是撑破了眼框,事实上,若非顾及自个儿的形象,她差一点就要跑到人家跟前细看去了。 没错,就是艾略特·珀尔! 在大叔袖畔的那枚铂金袖扣上,镌刻着一个精致的花体“A”字母,苏音曾在某高端酒会上见过这个只有极少数人才认识的LOGO。 正文 第076章 纳头便拜 , 艾略特·珀尔,世界最顶尖的西服品牌,亦是少有的从不投广告、仅靠口碑经营的百年老字号,据说每年只接受少量定单,由欧洲最顶尖的裁缝纯手工制作,其低调奢华的风格极受全球顶级富豪的推崇,更是欧洲部分皇室的御用礼服,一套西服差不多七位数。 这就是把半套房子穿在身上的穿衣自由么? 苏音怔忡地看着大叔。这一刻她承认,她有点酸了。 “铮——” 弦音忽于此时乍响,堂皇高远、傲岸睥睨,大有俯瞰众生之势。 苏音被凛然的气息震醒,而她那颗被红尘俗物击溃的小心脏,亦在这一弦之间,重组粘合,回归于平常。 凝神再看时,身穿百万钞票的大叔此时正摇晃着身子,惨白的脸上再无血色,冷汗顺着修剪得很整齐的鬓角淌下来,滴在地板上,样子极为狼狈。 再下一秒,他仿佛再也支持不住,膝盖一软,单膝跪倒在地,躬起的腰犹在不停地向下低伏,似是身上正压着几座大山,撑在地板上的手臂颤抖得仿佛下一息便将折断,背后更是隐隐现出一条巨大的金尾虚影。 “大人息……息怒。”他的声音非常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力气才脱离唇齿,身后金尾上现出几道明显的裂纹。 感觉离现形也就一步之遥了。 苏音怔了片刻,终于明白这一切皆是因己而起,顿时感觉非常地过意不去,探身虚扶了他一把,干笑道:“不好意思,我那个……我不小心,并不是专门针对你的。” 刚才心绪浮动之下,无意间扣击白弦,竟发一音,结果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误伤了友军,这委实是不应该的。她自己把持不住险些被金钱给俘虏走了,那是她自个儿的问题,关人家穿衣自由什么事? 和悦的语声祛散了洪钟带来的巨响,身上的压力陡然一轻,那种被整个空间挤压到快要爆体而亡的感觉亦随之消失。 中年男子两手伏地,沉默了片刻,却并没有站起身来,而是调整了一下姿势,改以单手支地,微微抬起头,看向苏音的眼神中透出很强烈的情绪,再不复之前的失落与消沉。 “小妖想要追随大人。”他说道,语气坚定:“请允许小妖随侍在大人左右。” 啊??? 苏音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一时间大为无措。 继小蜘蛛精和罗盘之后,又一个妖精主动要求加入?她这是什么吸妖体质? 然而,她面上的神情却还是颇为平静的,眉眼间几无一丝异样。身为演员,哪怕是十八线糊咖,也必须要有随时入戏的定力,就如此刻,她已经飞快将自己带入到了某贵妃的角色。 稳住,苏娘娘。 苏音暗中提醒着自己,缓缓撤回手,状甚悠闲地向沙发背上一靠,挑眉问:“为什么?” 拿腔拿调,然与此时情境竟是意外地契合,仿似她天生就该如此。 大叔此时已然垂下了头,声音低沉地道:“大人游戏红尘,总需有人帮衬,小妖早年亦曾在人世游历,自忖还是能帮上大人一点忙的。” 说到这里,他略略停了一会儿,有些迟疑地道:“不知道大人有没有听说过劳伦斯集团?” 劳伦斯集团?这名字似乎时常听见…… 思绪未了,苏音搭在沙发背上的手骤然一紧。 我去,劳伦斯大酒店?!那个全球也只有两家的六星级超豪华酒店?!《云仙录》开机仪式不就在那儿举行的吗? “帝都有一家劳伦斯酒店便是隶属于劳伦斯集团的,想必大人亦有耳闻,而小妖便是劳伦斯集团的创始人。” 中年男子平静的声音滑过苏音耳畔,字字句句皆如惊雷,不,岂止是惊雷,那简直就是一枚枚黄金做成的核弹,在她那颗才修复不久的小心脏上炸出大团金色的蘑菇云。 “砰!”身旁陡地传来一记闷响,苏音登时自金钱的漩涡中抽离而出,一面暗道好险,一面扭头看云。 一只青铜罗盘正在沙发上蹦跶着想要翻面儿。 苏音一巴掌糊了上去,转首望住有钱大叔,面上露出家长暴揍熊孩子前那种得体而礼貌的微笑:“抱歉,规矩还没教好。” 罗盘在她手下不甘地鼓涌了两下,很快便老实了。 中年男子的视线停在罗盘上,眉头紧锁,好似在回忆着什么,旋即目露惊色,失声道:“十二镇阴盘?” 话一出口他就立刻低下了头:“大人恕罪,小妖失礼了。” 无论姿态或语气,皆比方才更为恭谨小心。 苏音感觉到掌下罗盘明显地抖了几下,微弱的意念仿佛在说:看我有名吧我厉害吧。 苏音没理它,虽然心里对它的来历好奇得要命,但她表现出来的态度却显得很是漫不经心:“不说它了,你继续。” “是,大人。”有钱大叔仿佛松了口气,说话声也从容了一些:“劳伦斯集团是我在建国后第一年创立的,十年后公司便跻身世界五百强,又二十年,入选全球十大企业。” 也就是说,一百二十年前的劳伦斯集团,便已经屹立在全球商业集团顶端的位置,而这则是由一只小松鼠精亲手打造出的……商业神话?! “再后来,小妖身上那半颗妖丹便渐渐支持不住了。事实上也不只是小妖,在更早的千余年间,妖界的很多妖便都得了退行性兽化症,只能消耗大量血脉本源维系妖力;还有不少妖在退化后患上了兽化后免疫力低下症和坏血症,到了百余年前,基本上每一个妖都患上了抑郁症,疯掉的不在少数。” 中年大叔叹了口气,神情很是落寞,仿佛犹自身处那个妖族衰败的时代: “虽然我们妖类比人族强大,生来也更容易获取自然界里的灵气,但随着蓝星灵气的完全枯竭,人类反倒比妖族更有优势,大量科学技术的创新让人族修真者的衰落过程得以缓解,而我们妖族空有一身蛮力,灵智却远不及人族,如小妖这样修得人身的也是少数。而即便以小妖的修为,最后也只能现出原形,隐居山林。” 正文 第077章 他的女孩 苏音维持着表情的高冷,可世界观却已近乎崩塌。诚然她的世界观已经被一次又一次地重塑了,却还是架不住那些古怪名词的轮番碾压。 退行性兽化症?兽化后免疫力低下症和坏血症?这些也就罢了,最不可思议的是,妖族居然也能得上抑郁症? 这不是演艺圈才比较流行的病症么? 心中千万头羊驼奔腾而过,苏音憋了半天,到底没忍住,挑了个最难解的问题问了出来:“呃……为什么你只有半颗妖丹?” 对方出现在此,亦是因为妖丹,她总觉此事蹊跷。 中年男子静默了下来,好一会儿后,方才解嘲地一笑:“小妖……乃是自作自受,活该罢了。若是大人不嫌絮烦,小妖愿与大人一诉。” 苏音自是一听。 他的故事很简单。 他爱上了一个女孩。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个时候,城市很小、天很高、荒芜总是随处可见,人们生活在逼仄的方寸,周边十里便是他们一生所能达到的最远的地方。 那一年,他和别的大妖斗法落败,受了很重的伤,便寻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沉眠。也不知过了多少年,他被一个女孩唤醒,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 “毛毛,你吃果果么?” 她那时只有五六岁,头发又黄又稀,乱糟糟的羊角辫用麻绳系着,小脸干瘦,像个猴儿一样攀着晃动的树枝,站在他休憩的树洞前,手里抓着一把粘着泥土的红山莓果。 她把他当作寻常的松鼠,见他无力地躺在树洞里,以为它饿了,便将那把山莓送给了他。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她半天的口粮。 她几乎天天来看她的“乖毛毛”,给他带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食物与草药,天真地以为那些凡间草药能治好他的伤。 他其实已经好了大半,心情不坏,遂只当她是个可有可无的玩意儿,偶尔高兴了,便会将猪草最丰盛的地方指给她看,又或者给她带些长在高处的野果,看着她眼睛里迸出的亮晶晶的欢喜,他觉得很有趣。 他远远地看过她的家,那座歪歪倒倒茅草顶的屋子他一口气就能吹飞。她和她的母亲还有几个姐姐便住在里面。闲来无事时,他便会蹲村口那棵老桐树上,听着那屋子里众多呼吸中她的呼吸,闻着他熟悉的她的味道。 他不记得有过多少这样的夜晚,小女孩不知不觉地长大,几个姐姐相继出嫁,很快便也轮到了她。 出嫁的前一晚,她偷偷跑出来告诉他,以后她不会再来了,因为她要嫁到很远的镇子里去,这一生也回不到这座大山。 他看见了她眼角滑过的晶莹,也看见了她被月光拉长的背影,他目送她下山,听见她在睡梦中无声地哭泣。 在他漫长的生命中,这十年的人间岁月无足轻重,他本应随手略过。可在心里却又有个声音说,生命再漫长,也从没有哪一个十年如现在这般,曾与一个鲜活生动的灵魂为伴。 他看着月亮渐渐隐没在东边的天际,露水打湿的枝桠在微熹的晨光里闪出水晶般的光。平生第一次,他涉足了人间与他无由的因果,而从第一天起他就知道,终有一日,他会被这因果反噬。 可他还是去了。 他破坏了那门亲事,又化身成年少多金的公子,与她结下姻缘。他们的婚礼轰动了十里八乡,乡亲们都很羡慕女孩的好运,说她无意间救了富家公子一命,便嫁得了如意郎君。 他应该是欢喜的罢,欢喜到了甚至都没意识到,自从他化为人身出现在她的身边,她便再也没去过那座山;欢喜到那几十年的朝夕相对,他竟一点没发现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忧愁总是结在眉心。 他没办法给她一个孩子。 妖和人是无法孕育后代的,他说不出口真正的因由,只好给她买很多毛茸茸的小动物,他记得她喜欢这些绒毛的小玩意儿,也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她就叫他“毛毛”。 那一天,他兴冲冲抱着一只小兔子回家,想要给她一个惊喜,推开家门时,却被突如其来的飞剑斩伤。 那是她找来的捉妖人。 女孩变成了妇人,却还像小时候一样地天真,以为只要他交出妖丹,他们就能和那些凡人夫妻一样同生共死,就能拥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他是妖。 站在女孩依照捉妖人的指示亲手布下的阵法中央,他想,这就是反噬吧,他干涉了本不该他干涉的命运,而今,他要将这命运再还予她。 可惜了那只小兔子。他在法阵中闭上了眼,想,那是他好不容易找到的长毛玉兔,她那样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却等不到亲手抱一抱它了。 他放弃了抵抗,静待着命运的裁决,可突然撞进怀中的温软却将他惊醒,她紧紧护在他的身前,嘴里大口地喷着血,身上的衣衫也被血色浸透。 她替他挡下了捉妖人最致命的合击。 为什么呢?他抱着她。她在他的怀里渐渐微弱了气息,在弥留之际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毛毛,我怕。” 他的妖丹那一刻碎成了两半,倾泻的妖力将眼前所有生灵化为了灰烬,而到最后他也分不出哪些骨灰是她的,哪些又是别人的,因为她的气息连同魂魄已然一并消散。 天真的女孩从不知道,捉妖人本便是妖,他们觊觎的是千年不遇的大妖内丹,而她亲手布下的,则是天下第一的杀阵,从她扑进他怀里的那刻起,她便已注定魂飞魄散。 他将那只小玉兔埋进了他们曾经的家,搬来沙土将那里夷为平地。 他想,他付出了半颗妖丹的代价来证明一个错误,不需要再用一座空坟为之祭奠。从无到有、将有还无,那短短数十年的尘缘不过是一场梦,在他漫长的生命中不值一提。 他带着破碎的妖丹重新踏上旅途,漫长的生命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他见过千千万万的人,有过千千万万的际遇,可偶尔沉睡时,他还是会梦见村口的那棵老桐树。 那一晚的月光潮湿得像她的眼泪,她的背影被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他的脚下,他目送她转过山坳,再也不见。 正文 第078章 原来我是满级大号? , “一个乏味的故事罢了。”中年男子结束了讲述,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微微躬了下腰:“让大人见笑了。” 苏音没说话。 她怕一开口就会破功。 到底现在还是高冷人设呢,若是当场抖声颤气地,那也太有损她的形象了。 所幸有钱大叔适时开,也算解了她短暂的纠结: “后来的事请恕小妖就不一一赘述了。总之,自归隐山林之后,小妖的力量便日益衰微,灵智也一天天地退化,那天机缘巧合之下,忽然感应到了一丝无上天元灵气,小妖不由自主地便寻了过去,这才遇见了大人。” 这一番话,终是将苏音心里的那点悲伤冲散。 中年男子又续道:“大人的天元灵气乃是天地间至真至纯之气,在小妖灵智初生之时,便曾听人族修士们提及,他们呼之为仙灵,凡人则称之为神灵,再之后,才又改成了如今的天灵之说。 小妖侥天之幸,上一回在片场得了大人几丝天灵,其后又在那天宝龙山天元灵潮之中,得以濯洗神魂,终是内丹归元、修为尽复,多年的暗伤也全好了。大人的恩德,小妖穷此一生,亦难报答万一。” 言至此,他深深地弯下腰,无论姿态和语气,皆溢满了感激之意。 苏音面色淡然地看着他,心里却炸起了一堆震惊兽。 我天我天我天!星雾原来这么厉害,震惊! 我居然这么厉害,震惊! 天元灵潮这名字好酷,震惊! ……咳咳,总之,由此亦可知,生出星雾的白弦是多么牛叉的存在,而长出青白两弦的木琴,其biger更是一定高到没朋友。 略缓了两口气,再细细品味了一番大妖的话,苏音终是后知后觉地想起,她在宝龙山下砸出了一个大深坑,于是问道: “听你说到灵气潮,我倒也想起来了,那天山下确实被我弄出了一个水坑,我因为有急事就先走了,后来听说有游客受了伤,还好伤得不算太重,不过我心里还是挺过意不去的。” 一面说话,一面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对方的神色。 将真实意图隐藏在正确但无意义的废话中,从而引导对方说出自己想知道的答案,此等谈话技巧,是苏音近二十年演艺生涯积累出的经验。 她知道自己不够聪明,但是,只要勤于思考,总能领悟到某些东西的,就比如她自行总结出了一套独特的表演技巧(观众:你认真的?),开宗立派“五官的程式化位移”,虽然时常遭到观众群嘲,但至少不出戏,偶尔遇到好导演,还能小爆发一下。 听了她的问话,有钱大叔立时说道:“请大人完全不必自责,那两个人根本不是游客,而是华夏仅余的修士家族子弟,他们之所以受伤是因为……” 他忽然停住了,似乎是在组织语言,数息后方才道:“因为……虚不受补。” “噗!”苏音险些被自个儿的口水呛着,眉毛一下子挑得老高:“虚……虚不受补?” 都修真了还有体虚一说? “是。”大妖的表情很严肃,语声中并无笑意: “人族修士对灵气的接受度本就远低于我们妖族,那两个小家伙更是从生下来起就从没接触过灵气,而大人的天元之灵即便稀释了千倍万倍,于他们而言亦是过于浓厚了,贸然汲取,肉身自是承受不住的。” 事实上,若非有万年根基铺以多年修行的丰富经验,他自己能不能扛过那波汹涌的灵气风暴,还真不好说。 也正因此,他才会以为这位大人是冲着他的妖丹来的,于是,在处置完诸事后,便主动登门献丹,只求死个痛快。 却不想,人家根本就没当回事,其言其行,倒是与传说中飘然于尘世、潇洒于人间的那些个大人,十分相似。 他这厢默然无言,苏音也自心绪万千。 原来钟离慧是因此才受的伤,这也算是内伤了,只不知严重与否。 “那两个……呃小辈,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吧?”苏音有些担心,若那两个人被灵气重创,那就真是她的错了。 大妖这回倒是笑了:“此乃他们的福缘,纵使受了伤,伤好后也是有好处的。大人与邪魔一战,天元灵气凝而不散,却是将那里变成了仙源福地,如今不少修士都聚集在那地方呢。” 还好有国家管辖,这些人倒是没打起来,瞧着还挺秩序井然的,由部队划分了六块区域,各大族子弟领号排队进场,每次停留的时间也有限制,以免他们受伤。 当然,这些许小事,委实不必劳大人尊耳聆听,某大妖也就未曾继续说明了。 苏音讪笑一声,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 仙源福地?就那个往外滋水的大坑?所以说她根本不是修真小白,而是一出场就是满级大号? 这想法一冒头,她顿觉尬气十足,连忙用别的话打岔:“那个……那个,你既然是大妖,灵智自是远非寻常妖族可比,就算只有半颗妖丹,也不至于弱到智商退化的程度吧?” 中年男子并未察觉苏音真实的用意,闻言便道: “大人太瞧得起妖族了。妖的灵智天生就弱于人族,若无人世间无数的历练,小妖也积累不下那些经验来。自从灵气枯竭之后,小妖的修为便江河日下,只能放弃大部分灵智,将妖丹本源用以续命,自然便是浑浑噩噩的了。 如今还要请大人恕小妖无状,初次觐见大人时,小妖为大人天威所慑,只有本能而无智识,表现得很是无礼,请大人恕罪。” 他说着便再度躬下了腰。 苏音只能含笑表示“没关系”。 不就说了几个“危”字么,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这位大叔到底是什么妖呢?原以为只是个小松鼠精,但听了他的讲述,感觉不会如此简单。 苏音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大叔抬起头,看过来的眼神里带着询问之意:“大人欲知小妖之名,可是应允了小妖追随大人的请求?” 苏音一怔。 问名就要投效,你们妖兽界还讲究这一套? 正文 第079章 另类的问名仪式 房间里安静了数息,某大妖的声音旋即响起: “小妖无状,请大人恕罪。” 极恭谨的态度,仿佛还有些小心翼翼,那种骨子里的敬畏,绝非作伪。 苏音目注于他,心中思绪起伏不定。 其实,与这位有钱大叔合作一下,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因为此的苏音终于记起,今晚的娱乐圈,即将迎来一次超级强震,而她亦很可能陷入事业危机,梅子青炸起的舆情或会波及于己,届时,她又该何去何从? 她还不想放弃演员这个职业。 自从十岁那年第一次走进片场,苏音便知晓,她属于那里。如今十九年过去,这确信亦从未有过一分一秒的迟疑。 她热爱着表演。 虽然她并不擅长。 然而,这世上又有多少人擅长自己真正热爱之事呢,就如同这世上又有多少人,最终能够遇见自己真正爱的那个人呢? 热爱着,且从事着,这已然是人生中的小概率事件,既然难得与之欣逢,苏音自不会轻言放弃。而以劳伦斯集团的财力,帮助她解决这个问题,不难的吧? 苏音坐直身子,正色望向中年男子,道:“既然你执意如此,那么,我应下便是。” 大妖似是被这话震住了,怔忡半晌,蓦地唇角颤了颤,“噗嗵”一声单膝跪倒:“谢……谢大人。” 颤抖的语声中有着难以抑制的激动,语罢,两手虚虚一招,一根明晃晃的金索忽现于他手中。 便在金索现身的一刹,纯净浩荡的气息自他的身上弥漫开来。他微阖双目,星星点点金白色的微光,如一层轻雾,包裹在他的身上。 渐渐地,明亮的光晕中响起了苍凉古老的歌咏,反复吟唱、如叹如诵。 那是苏音从未听过的一种语言,发音古怪、用字玄奥,可神奇的是,她居然能够听懂。 【贝圆,贝尖,贝五色兮,将之予汝,易彼与仆】 【易乎,寻乎,汝之运命,仆所求乎,载沉载浮】 歌声渐低、渐渺、渐至于无声,金白交织的光晕愈加柔和,沐浴在光晕下的男子举起金索,两手缠绕翻转,慢慢打出了一个结。 繁复的系结,似是两片合拢的云,左右对称,居于金索的正中。而在绳结系成的瞬间,它便化作了一枚金色的符文,自金索上飘浮而出,凌空不动,那金白色的光芒一明一灭,如有呼吸一般。 男子张开口,应和着那符文虚影明灭的节奏,吐出了几个字音。那声音仿佛是他,却又仿佛不是他,辽远、迢遥,像是自时光的最深处而来。 那依旧是不属于这个时空的字符与读音,苏音甚至找不到与之对应的释义,然心底深处却又知晓,那是他的名字。 真正的名字。 以及,他真正的来处。 结绳记事、易物而予,原来,从上古时起,他便已然存在了。 果然来历不凡啊。 光晕渐尔消弭,房间里亦很快恢复如常,这整个过程其实也就十几秒,可在苏音的感知中,却仿佛过去了千万年之久。 “此绳结乃小妖亲系,用以记名,以达大人天念。”中年男子双手奉上金色的符文,那符文间隐隐流转着一条璀璨的星河,仿佛在呼唤着什么。 苏音蓦地心有所感,潜神入海,挥出了最后一点星雾。 白芒聚成的银线有若流星,自她的指尖飞向符文,轻轻一触。 “泠——” 弦音与星雾同辉,那符文亦化作白金色的碎星,融入星韵之中。 问名仪式,完成了。 苏音轻轻吐纳了数息,旋即心头一阵抽痛。 她最后的一点儿家底——那不到十点的星雾——至此消耗一空。 心疼呜呜呜。 此外,这问名仪式怎么与古代登门求娶的环节辣么像呢?细思之下,总觉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 晃了晃脑袋,禁止自己去想空荡荡的识海,以及那古怪的求亲的感觉,苏音尽量以一种平和的心态,看向对面犹自激动不已的中年人,温和地道:“你起来吧。” 大叔应声而起,恭敬垂首:“属下以易为法、将财取运,故游走红尘时,自姓为金,名易得,字允之,号有道居士,是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之意。另外,劳伦斯集团的全称是——劳伦斯·金商业控股集团有限公司。” “原来如此。”苏音点头微笑。 金易得,这可真是非常直白的名字了,而她也总算明白了那首古代歌谣的真正含义。 好几年前,她曾演过一部神话剧,便是以上古时代为背景的,在剧中,人们使用的货币就是贝壳,亦即贝币。 编剧说,贝币是有史料记载以来人类最古老的货币,好像在某个古代遗迹中还出土过不少,而那首古老歌谣里反复提及“贝”,应该就是指的这种货币。 当然,更早的时候,人们是以物易物,金易得没准儿那个时候就已经有灵智了。 “主上大人,属下在……” “停一下。”金易得才说了个开头,便被苏音给打断了。 她看着对方,脸上的笑容有点发僵:“那个,你……您……呃别这么称呼我,就叫我小苏或苏小姐就好了,毕竟您是长辈。您也不必在我面前自称属下、小妖什么的,咱们还是用这个时空习惯的方式交谈吧,您看成不?” 虽已问名为记,金易得也确实是她的部下,但真的、真的没必要搞这些,怪不自在地。 金大叔默了默,微微躬腰:“是,苏小姐。” “这就好。”苏音如释重负,拿起茶几上的水杯喝了一口,道:“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说完了突然又有些好奇,于是紧接着又问:“你以前都是怎么和人交易的呢?” 金易得说道:“属……嗯,其实无论是人是妖、还是精怪邪魔,他们中有不少身上会带着气运或福缘,我便以此作价,为他们换取他们想要的东西,有时是名利财富,有时是天材地宝,有时则是福地洞天,这要看他们能拿出多少气运福泽来换了。” 正文 第080章 八卦要连起来看才有趣 “当然,我也可以换个说法。” 金易得略停了一息,很快又道: “只要我现身,便意味着附近必有大气运之人,而他们往往会因为我的存在而得到意想不到的宝物。因此,世人皆叫我寻宝兽、掘金兽、寻金鼠等等,将我视作吉祥好运的象征。 而其实,他们得到的一切本就命中注定为他们所有,我不过替他们节省了寻找的时间罢了。当然,时间乃是无价的,许多人便是因为时间不够,无法达成此生所愿。因此,在交易中,我会抽取一点他们的气运和福缘,作为我的佣金。这也是公平合理的。” 狡诈的商人,万恶的资本家,充满原罪的金钱陷阱下的深渊。 苏音脑袋里冒出了无数中学课本上的名词,可再一转念,人家大资本家都已经主动投身于本宫麾下了,这岂非表明,本宫也将跻身于富豪的行列? 心情忽然就好起来了呢。 苏音喜孜孜地喝了一口水,只觉得唇齿留香,仿佛正啜饮着大笔金钱的别样甜美。 回味了好一会儿后,她方才又道:“哦对了,大叔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金易得似乎正等着她问及此事,闻声立时道:“回小姐的话,我刚才想要告诉您的是,在今天觐见您之前,我做了一些小小的安排,原打算将之作为最后的礼物酬达于您,现在……” 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苏音眼尖地认出了那只手表上的格丽菲水晶LOGO,据说这款全球限量版手表八位数起步。 此时,富可敌国的金大妖正在说话:“……现在时间也差不多了,小姐不妨登录微特看一看。”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笃定的神情,走到苏音身侧,弯了弯腰:“希望我的安排能够让您满意。” 苏音已然从震惊中醒过了神,听了他的话,很是不明所以,却还是依言从靠垫下掏出笔记本,将信将疑地打开了微特,随后便被热搜第一条吓了一跳。 预想中的梅子青霸凌事件并未登顶,取而代之的,居然是一条关于天马影业的消息: “天马影业压榨旗下艺人赶尽杀绝毫无人性!” 加红加粗的大标题后面,跟着一个火焰的标志。这是微特大热新闻的后缀,阅读量及讨论数必须达到一定数量级,才能获得这个标签。 苏音听见了旁边大妖怪的舒气声,似乎对此相当满意,随后便觉出,肩膀上悄没声地冒出来一个东西。 她一扭头,青铜罗盘正半启着盖儿趴在她肩头,盘面上的两根指针无意识地来回晃动着,就像犬科动物正在欢快地摇尾巴。 苏音嘴角抽了抽。 一个罗盘居然如此八卦,这已然很让人无语了,更诡异的是,这家伙本身还就是个八卦盘。 所以,八卦看八卦??? 苏音抖了抖肩膀,想把罗盘颠下去,这货立马躺倒装死,就是不肯挪窝。 算了,眼下没功夫理会这厮。苏音瞪了它一眼,不再管它,滑动触屏打开了置顶热搜。 那是一段视频,点开后,画面上秒现一行醒目大字:“梅子青霸凌合辑!” 果然够劲爆。 苏音喝了口水,眼前画面亦在此时一暗,随后是节奏强劲的背影音乐响起,画面亦伴随着BGM而渐亮,几段经过剪辑的视频依次播放: 在像是工作室的房间里,梅子青用剧本狠砸助理的头,这个助理是个短发的女生; 某化妆间的角落,穿着古装戏服的梅子青正反手连甩助理十几个耳光,而这个助理则是一个年轻男子; 另一个明显是时代剧的化妆间中,梅子青一脚踢翻助理捧来的化妆镜,高跟鞋踩在对方身上用力碾着,这是个长头发的女性助理; 最后,带有《云仙录》标识立面的房间里,梅子青将一整杯咖啡泼在助理身上,这个助理倒是敏捷地闪开了,但仍有少许咖啡洒在她的头发上,她的头顶顿时冒出一股热气,显示出泼过去的咖啡是滚烫的。 视频混剪手法凌厉,应该是高手操刀,而在BGM的伴奏下,梅子青的每一个动作都准确地踩在鼓点上,感觉只要加上字幕,就能立刻变身成为鬼畜热番。 此外,不知道是不是监控镜头较为高清的缘故,爆料视频的画质极好,梅子青的正面中景镜象几乎纤毫毕现,完全不会被认错,就连她发怒时扭曲的五官,亦被如实记录了下来,而那几个助理,则无一例外打上了厚码。 即便如此,苏音还是一眼认出了最后出场的那个小助理。 钟离艳。 记得在影城时,苏音在酒店大堂险些与她撞上,那时,钟离艳的头发上便有股子咖啡和清洁剂混合的味道,想必便是监控拍下的这一幕的余音。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刚才那稍从即逝画面中,苏音仿佛看到了一圈淡黄色的能量场,就如一圈水波,弥漫在钟离艳的四周,而波纹的中心,则直指钟离艳的右手腕。 苏音摸了摸下巴。 她想起了那天在钟离艳身上感受到的奇异的波动,总觉得,这两者间应该有所关联。 便在她胡思乱想之时,眼前屏幕忽地一黑,画面上又出现了一行大字: “八卦要连起来看才有趣”。 字幕很快淡去,屏幕上现出一间会议室,从会议室墙面上的金色飞马LOGO便可看出,这是天马公司内部的场景,而全角度镜头则拍下了三位会者的面容,苏音全都认识。 除天马公关部主管张诚外,另外两个人,赫然便是天马影业的正副总裁——沈天、马志飞。 “天马”这个名字便是取自他二人之名,而这家公司,亦是由他们联手创办的,两个人合作无间,据说私交也甚笃。 视频的一开始,便是张诚在向两位老总作情况汇报: “……我们一直在联系梅子青和胡丽娜,但始终联系不上,技术人员也无法破解她们的账号密码,我们没办法代为登录微特。另外,微特那边我们也打了无数电话,他们说从中午开始服务器就出现了故障,正在紧急抢修中,目前还无法给我们确切的答复。” 正文 第081章 路过的公务车 , 张诚话音刚落,总裁沈天抓起面前的文件便向桌上一掷,在“砰”地一声巨响中,他伸手指着对方的鼻子咆哮起来:“我要的是对策!对策!对策!” 破了音的嘶吼声几乎穿破人的耳膜,每个字都带着狂怒和质问: “你们有对策吗?有吗?对策这两个字你是不是不理解,啊?你说了这么多废话,到底拿出解决的办法来没有?有没有?到底还能不能玩了?不能玩你tm趁早给老子滚蛋!” “啪”,又一声巨响,却是他一巴掌将桌上的文件全部打散,顿时满屏白纸乱飞。 “老沈你消消气,别这么激动。”副总裁马志飞切入了镜头。他将手里拿着的矿泉水递给了沈天,神态是比前者平静多了:“现在还有点时间,我们总能想出办法来的。” 话话间,他侧头看了看墙上的大电子钟,上面显示的是今晚的七点十五分。 换言之,这段视频是不到一个小时前的即时录影,这么新鲜热辣的东西都能搞到,金易得果然有两下子。 苏音转头望了大妖怪一眼,后者回了她一个谦谨的笑:“小姐,精彩的部分马上就要到了。” 不必他说,苏音亦自听见了视频里马志飞的说话声,熟悉的音线。如往常一样地温和: “我们到现在为止一直考虑的是:如何把事情压下去。但目前看来,这种可能性已经非常低了。对家的牌面很硬,有技术、有资本还有人脉,其能量比我们想的要大得多。” 他抬手制止了沈天起身的动作,语声没有太多起伏:“我想,我们应该换一个思路,把解决问题的方向从应对爆料,转向爆料之后的事态把控。我认为,在事件的引爆点上,我们还是有很大可操作空间的。” 他敲了敲桌子,脸上浮起柔和的笑容:“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前段时间有一宗热门事件,很是闹了一阵子。有暴徒当街行凶刺伤路人,监控曝光之后,网络上群情汹汹指向的却并非行凶者,而是在事发时路过的一辆公务车。 人们指责车上公务人员贪生怕死,漠视民众生命,眼看着发生的凶案却视而不见。即便后来官方发表了声明,以多角度视频还原了事发经过,表明凶手行凶的时间和地点,都正好处在公务车的视线死角,坐在车前排的两名公务人员,根本看不见发生在马路另一侧的情况。 然而,舆情已然发酵,人们的关注点也发生了转移,官方辟谣声明的转发量只有曝光视频的百分之一还不到,至于本次事件的伤者,网民们根本不关心,更有意思的是,从头到尾,他们对行凶者的谴责也几乎为零。 这群乌合之众的关注焦点,全都放在了那两个无辜的公务人员身上,就如同中古时期那些告发并烧死可怜的所谓女巫的人们,他们沉浸在这种‘我发现、我点火、我杀死’的快感中,这……” “我明白了,马总!”他话未说完,张诚已经“蹭”地站了起来,两只手上下挥舞,激动得跟打了鸡血一样:“我们手上还有一张牌可打——一张可以转移视线的好牌——苏音!” 骤然听到视频里的人谈及自己,苏音吃了一惊,她肩膀上的罗盘也不甘寂寞地跳了两下,甚至那盘盖还在她脸上拍了拍,仿佛在说“艾玛你看这可咋整”。 苏音没好气地将它拨拉开了。 视频中的马志飞看着张诚,面上露出了欣慰的表情,点头道:“看来,你终于听懂了。” “是的马总,我听懂了。”张诚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声音非常响亮:“我马上就去找人组稿,子青姐的事情一爆出来,我会第一时间把苏音的稿子铺到微特上去。” 这哪儿跟哪儿啊? 苏音完全就没搞明白,而视频里的总裁沈天却显然与张诚一样,理解了马志飞的思路。只见他用力拍着马志飞的肩膀,哈哈笑道: “真有你的啊,老马。怪不得你坚持要何晨冷处理,原来你一早就给子青找好了一辆路过的公务车啊。” 会议室里的三个人同时笑了起来。 电脑前的苏音也终是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么回事,马志飞这一招祸水东引,确实相当高明。 苏音的唇角弯了弯。 这些背后的阴谋,如今却出人意料地放上了台面儿上,被数以亿计的吃瓜群众围观,那大笑着的三个人可能死也想不到,他们此刻的大笑,会在未来的几小时甚至几分钟内,反噬到他们自己身上。 苏音唇角的弧度扩大了一些。 在整件事中,她唯一不曾料到的是,她这个十八线糊咖,居然也有咸鱼翻身的一天,且在天马两位老总的眼中,具备了这样大的潜力,大到足以平息一次娱乐圈的飓风。 此时,马志飞正在对张诚下指示,看得出,他早就将事情的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说起话来有条不紊: “小张,我现在跟你说几个要点。第一,稿子不要写得太透,也不要太煽情,平一点,点到即止。务必要让网民坚信,他们是经过独立思考,才挖出了娱乐圈的又一个劣迹艺人。 第二,等联系上了小梅,你让她第一时间把道歉稿先发上去,再让她录个道歉视频。还有,那几个助理也要安抚好,这件事你和胡丽娜配合,她比较有经验。 第三,一定会有人拿苏音的合约说事,什么天马把即将解约的老艺人当弃子啦,什么弃车保帅之类的。所以,不要等别人说,我们自己先说,但在说的时候,一定要点出完美映画,这样主动权就在我们手上了。你明白我意思吗?” 张诚显然老于此道,马上点头道: “我明白马总。我会把徐黛真和子青姐的矛盾挑明,再把苏音与完美映画正在接洽的事也发出去。艺人讨好新东家这种事圈子里非常多,随便就能找出三四个先例。有了这些先例,网民们就能自行组合出他们想要的‘真实’了。” 正文 第082章 瓜田里的瓜熟了 说到“真实”二字时,张诚竖起两手的食指与中指,做了个引号的动作,脸上满是嘲讽: “这个‘真实’就是:苏音对老东家旗下艺人被网爆无动于衷——哪怕该艺人帮她争取到了顶级剧组的角色,哪怕老东家为她拿到了顶级品牌赞助——她也对此置若罔闻。文稿中甚至可以对苏音表示同情,毕竟她的演艺前途本就黯淡,她必须抓住一切往上爬的机会,她也是没办法的、情有可原的。” “很好,保持这个思路。”马志飞赞许地道,站起身来,看样子打算结束这次紧急会议: “最后,告诉子青后援会的经理,节奏不要带得太明显,把我们之前准备的小号全都放给他们,让他们抓紧时间,不要错过了黄金时间点。” 他迈步走向会议室的大门,却又蓦地在门前停步,敲了敲额角道: “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一条。后天、不,大后天,你用公司微特官号发个声明,请广大网友停止网爆无辜艺人,公司行为不应由艺人埋单,苏音和梅子青无论有错与否,都不该成为被网爆的对象。公司将保留追究造谣者法律责任的权利。” 语至此节,他的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苏音应该感谢我们送给她的大礼包,黑红也是红,能够以这件事做为她演艺生涯的终点,也不失为一种有趣的告别,你说是不是?” 画面定格在他微笑转身的刹那,屏幕上最后打出了三个大字: “城会玩”。 视频至此播放完毕,然而,画面却仍在继续。 随着窗口渐渐变暗至完全变成黑色,“城会玩”三个字后面,突然跳出来一只可爱的动画小松鼠。它蹦蹦跳跳地一口一口吃掉了前面的文字,金色的尾巴尖上拖出一个大西瓜的头像,头像旁边附带着一行小字: “瓜田里的瓜熟了”。 到这里才算完全结束。 苏音靠在沙发背上,轻吁了一口气。 长达三分半钟的视频,予人的感觉却毫不冗长,节奏紧凑、爆点密集,即便是苏音这种视频时长超过四十五秒便右上点叉的人,亦看得津津有味。 “谢谢您,大叔。”她笑看着金易得,说着又心情很好地开了句玩笑:“我需要付出什么来交换这一切?” 毕竟,她显而易见地是要红一把了,且还是形象最正面最无辜最惹人怜惜的那种红法,这在娱乐圈里简直可遇而不可求,就好比是天上掉下来的金馅饼、走路踩到的镶钻狗屎。与之相比,李雨轩的运气至少在爆发力上便要差了很多。 “小姐言重了。”金易得诚惶诚恐地弯下腰:“您是……您的天元之灵乃是世间至高的存在,得一丝便已承了天大的气运,我所得到的已经远远超出了我所能给予的,纵使粉身碎骨也无法报答小姐万一,这些许小事实在不足挂齿。” 他再度躬了躬腰:“能够博小姐一笑,便是我最大的荣幸了。” 苏音被他说得很是不好意思,僵着笑脸呆了好一会儿,方才干巴巴地笑道:“您……您太客气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这句话好歹没顺口说出来,也算挽回了自个儿几分形象,苏音暗自擦了把冷汗。 老实说,被人这么正儿八经地致谢,又是生又是死地表达其肝脑涂地之意,苏音再是娘娘附体,也有些招架不住。 说到底她也只是个十八线,当年爆红的时候,委实年岁太小,并不知何谓“红”,而到了知晓人情冷暖的年纪,所遇则多为冷脸、所知亦泰半寒凉,这十来年做小伏低走了过来,现如今这一时半刻地,她也拿捏不准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此际唯一的感觉就是——不自在。 为打消这种不自在,苏音捧起一旁的水杯,喝了两口水,那一缕抵上心头的情绪才稍有缓解,她这才又望向金易得,好奇地问:“您是怎么做到的?” 以金大妖的手段,拿到这几段监控视频应是不难,可是,这么牛的后期,也是他一个妖搞定的?还有微特热搜,这可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而是一整套成熟的体系,资本、平台、团队,缺一不可。 难不成,这是劳伦斯集团出手了? “一个小小的交易罢了。”金易得云淡风轻地说道,掸了掸袖畔的铂金袖扣:“归隐之前,我提前预备了几个身份,以备重返尘世之需。而劳伦斯集团的内部,我也预留了一个暗门。” 说到这里,他的面上划过了一个淡笑,不疾不徐地道:“纵使我是劳伦斯的创始人,我也从没有自大到认为,我当年的手下以及他们的后代,会永远效忠于我。除非他们与我签下血脉契约。但是,那必须出于自愿,否则于我亦有害。所以,我只是用我手头的一些东西,与劳伦斯高层做了个交易罢了。” 极平静的叙述,仿佛失去了劳伦斯集团这种超级企业,不过是丢掉了一张废纸而已。 言至此,他又向苏音躬了躬腰,恭谨地道:“小姐但放宽心,没人能够查得到您,我在这个交易中亦未露脸,一点小小的幻术,再加上公平合理的交易,仅此而已。劳伦斯拿到了不能宣之于外的一些隐秘,而我,则稍稍为小姐做了点力所能及的事,各得其所、两不相扰。” 苏音心头的巨震几能掀翻屋顶,面上却还是一脸淡定,微微颔首道:“原来如此,我懂了。” 懂个锤子的懂啊! 这可是劳伦斯诶! 辣么大一个集团公司,跺跺脚帝都也要晃三晃的存在,金易得随随便便就让对方不得不出手,这绝不可能只是几句话的事儿。 苏音瞬间脑补出了一百二十分钟商战大片,各种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阴谋诡计,再来点枪战、高科技之类的,感觉相当之爆米花。 心里演着大戏,表面看来,苏音则是一脸地无动于衷,转过身继续有一搭、无一搭滑动着触屏,翻看爆料视频下方的评论,很快便又将注意力拉转了回来。 正文 第083章 开个公司呗 获得最高赞的评论是一个叫“扒圈娱乐那个叭叭叭”的账号发出的,内容是: “敲黑板划重点:梅子青=当街行凶的暴徒,一大波助理=受害者,苏音=路过的公务车,天马影业=幕后推手[吃瓜][吃瓜][吃瓜]” 苏音知道这是个娱乐公号,在圈子里颇有名气,很显然,这一次必定是拿钱说话了,这话也确实说得简明又好听。因其本身就是百万大V,自带流量,故这条评论得到了三万个赞,回复也有两千多条。 紧接着这条评论的第二高赞评,也是相当不凡,是一个ID为“乐乐阔落饼”的网友发的,内容是: “坚决抵制劣行公司天马影业官方微特,强烈要求天马退出《云仙录》。坚决抵制霸凌恶女梅子青,你配不上那么好的叶凡哥哥。” 这条评论也有近两万赞,回复数一千多。苏音好奇地点进这个叫“乐乐阔落饼”的ID看了看,发现其为周振麟超话的主持人,换言之,这是大粉头儿。 照此看来,群星也下场了。 也是,群星和天马本就是竞争对手,这时候不顺势踩上一脚那,就不叫娱乐圈了。并且,这里面可能还有完美映画给添的柴。 苏音很八卦地又去翻了翻徐黛真的微特。 她最新的一条动态是昨晚发了,PO了一组九宫格图片,因为她最近正在苏郡拍精品剧场系列剧,是故,那组照片里有几张是苏郡的特色美食。 徐黛真此时的沉默,其实未必便是持某种立场或态度,毕竟,事情才刚爆出来,身为公众人物,又正巧搭了一点事件的边,她的表态自是需要与公司方商议之后,方可公开发布。 然而,她的粉丝显然已经开始提前担心她了,那条最新状态下面的最高赞评论便是: 粉黛娇颜:“提前防杠声明:我家小真真纯路人、粉无辜、超躺枪,请某家粉丝勿上门cue。杠就你对、吵就你赢、你家主子全世界第一[狗头][狗头][狗头]”。 徐黛真与梅子青关系不好,这也并非什么新闻,去年两边互相内涵,粉丝下场互撕,最后还是梅子青技高一筹,人美心善的牌子立起来,徐黛真便有点灰头土脸地。 如今,梅花旦的完美人设被爆料视频彻底撕碎,徐黛真的粉丝立刻跳出来各种阴阳怪气,也算是出了当年一口恶气。 苏音默默给这条评论点了个赞,复又翻回到置顶热搜视频的下方,给那两条高赞评论各加了一个点。 虽然游客不能发表评论,但点赞还是可以的,她这也算是为祖国的演艺事业做贡献了。 “小姐接下来有何打算?”金易得此时问道。 问完了,忽似想起了什么,又弯腰道:“小姐恕罪,这话本不该我来说。只是经此一事,天马影业自是不必再提,而完美映画在我看来也并非好的去处,是以我才有此一问,并非执意干涉小姐的私事。” “没事没事。”苏音大大咧咧地挥了挥手,方才的不自在已然烟消云散。 凡事习惯了就好,一回生二回熟嘛。 靠在沙发背上思忖了片刻,苏音“啪”地打了个响指:“天马合约一到期本宫就走人,目前先这样。” 说着话她便合上了笔记本,顺手抓起旁边的罗盘一把扔了出去:“你给我先去厨房洗干净了再躺沙发,再有下回我真把你给扔了啊。” 罗盘半空里一个急刹车顿住,随后贴着地面摇摇摆摆飞了出去,苏音又提高音量喊:“那块蓝毛巾以后就归你用了,别到处乱蹭。” “嗡嗡——”罗盘发出两声噪音,应该是听明白了。 苏音抱着胳膊靠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瓜吃得好饱,得先歇一歇,不然真就撑着了。 不多时,青铜罗盘便远远地传过来一点意念,好像在说它没有手,所以不方便开水龙头,需要“主银”过去帮个忙。 苏音睬都不睬它。 这货能着呢,要不是她之前盯得紧,影城酒店那间房都能给它翻个底朝天。 果然,几秒钟后,细细的水声便响了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罗盘的一点怨念,苏音对此视而不见,转头去看金易得。 这只大妖正微微歪着脑袋,两眼望向窗外,仿佛是在思考着什么。 苏音见状,忍不住地想要笑。 这可能是金易得的习惯动作,方才现出寻宝兽原形时,他也有过这种表情,瞧来很是可爱。 不过,此时此刻,那双黑豆子似的眼睛已然化作了闪动着睿智光芒的人类之眼,于是,可爱度便也直降为零。 最后一个萌点也消失了的大叔,苏音有被可惜到。 “小姐有没有考虑过开一间演艺公司,自己当老板?”金易得很快思考完毕,问苏音道。 “咳咳咳……”正喝水的苏音好悬没被呛着。 开……开什么玩笑?开公司?就她一个连理财产品都买不好的人?让她去管理一个公司?那还不得赔得连胸衣都卖掉? 她一面咳嗽一面去看金易得,见他一脸地理所当然,应是认为此事大有可为,且做起来极为容易。 “你……咳……你不是在和我说笑吧?”好容易止住了咳嗽,苏音拿纸巾擦着嘴角问。 金易得毕恭毕敬地道:“我不敢与小姐玩笑。以我浅见,小姐天元灵气之体实为天下至尊,区区一所商号又算得了什么?就算是割踞一方、自立为……” “打住,打住。”苏音飞快叫停,额角冷汗直滴。 好好地怎么就大逆不道起来了?她还想做大华夏的好公民呢。 不过,仔细想来,这个提议似乎亦有可商榷之处。 她想起了刚才的视频。 沈天和马志飞的嘴脸无疑令人厌恶,可是,换个角度再看,他们也不过是在顺势而为罢了。而他们的一切言行,亦皆是身为决策者立身于娱乐圈所能做出的正常反应。 听起来很可笑是不是? 利用舆论无情地诋毁一个无辜者的名誉,引导大众对其进行人身攻击,进而摧毁她(他)的人生,将其拉入社会性死亡的深渊,在娱乐圈这个超级放大镜下,达此目的、轻而易举。 正文 第084章 妖兽的本能 最可笑的是,在做完上述一切之后,始作俑者却可以用一则轻描淡写的声明,表明其“与此无关”的立场,即可免去法律与道德的双重责任,大不了再搞个道歉声明,还能为企业带来良好的声誉呢。 这就是娱乐圈的生态环境。 如苏音这般的普通演员,便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求生存的。 很恶劣。 然而,这却又是常态,你无法改变它,只能去适应。 “小姐心性超然,对这些凡俗小事想来并不在意。但身为小姐的契约者,我真的很想为您做点儿什么,因为……” 金易得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不稳,那双睿智的眼睛在一瞬间迸发出夺人的光亮: “……因为小姐身上的气运直冲霄汉、广及四海,若是置之不用,那就实在是太、太可惜了。” 他一连用了两个“太”字,以表达惋惜之意,资本家的本色在这个瞬间更是表露无疑。虽然他始终未曾直视苏音,但那种空手入宝山而回的强烈不甘,却溢满了他全身的每一个毛孔。 苏音若有所思地目注他片刻,忽地问道:“你老实告诉我,你与我签定契约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应该不只是开一间公司如此简单吧。 金易得打了个愣。 便在他愣神之时,苏音忽尔又“噗嗤”一笑,道:“我和你开玩笑的啦。想本宫天灵之气在身、王霸之气侧漏,肯定能引得各路大小妖怪纳头便拜,这还用想么?” “是……是的,小姐。”金易得垂下头,方才在一瞬间紧绷的肩线,亦稍稍放松了一些。 苏音若无其事地放下水杯,心中却自一叹。 她其实大致能猜出金易得所思。 多半是为了那个女孩。 虽然他口口声声那女孩“不值一提”,可是,这个不值一提的女孩,却让他硬生生碎去了半颗妖丹。 这哪里是不值一提? 锥心蚀骨还差不多。 “我想要……回去看看她。”金易得忽于此时开了口。 突兀而又暗哑的音线,打破了房间里短暂的寂静。 苏音讶然抬头,却见他眼睑低垂着,身子亦微躬,教人并瞧不清他的神情,然而那种深切的、难以磨灭的痛楚,却一点一点从他的身上弥散开来: “我并非……有意欺瞒小姐,而是这个念想太过于渺茫,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实现,又或许根本便不可能实现。从前……我从不敢往这上头去想,今日见了小姐大能,这念头不知怎地便又冒了出来。” 他的声音越发低微,身子竟有几分佝偻,像是一下子老了好几千岁:“此乃我的一点私心,我本应向小姐……向主上大人言明的,属下……知罪。” 他跪了下来,扶地的手略有些颤抖。 苏音凝目望他,心里只觉得悲伤。 这应该便是契约的缘故了罢。她想。 他与她,有了一点感知上的牵连,于是,他的悲伤,便也成了她的悲伤。 “仙翁——” 识海之上,白弦倏然一振,乐韵幽婉且低缓,如一声长叹,在星雾海上缱绻着、飘浮着。几点星光盈盈浮起,温柔地盘旋在青丝白弦间,似有情、若无情。 于是,那些尘世中的辗转、岁月里的苍凉,便也化作这乍起又落的余音,如烟散去。 苏音叹了一声,起身走到金易得面前,迟疑了数息,伸手将他拉起来,又踮脚向他肩上拍了几拍,一脸地沉痛:“唉,你也不容易啊。” 几千年漫漫追妻路,追的还是一个虚无飘渺的希望,且这希望更关乎时空逆转这样大的命题。老实讲,也只有小白网剧敢这么编了,且编出来还未必有人愿意买账。 而现在,这比电视剧还要匪夷所思之事,便切切实实发生在苏音的眼前,她又怎会不感慨嗟叹,进而与之共情呢? 诚然,“共情”一语,如今已隐隐有烂大街之嫌,然,此情此景,也唯有此二字,方能稍解苏音的心境了。 “主上……不怪我?”金易得抬起头,怔怔望向眼前的上仙大人,脑袋习惯性地微侧着,那双形如鹰目的眼睛里,流露出疑惑与不解的神色。 老实讲,如这般不掺杂质的、天真单纯到近乎白纸的神情,出现在任何一个成年男子的脸上,其产生的效果便只有两个字: 瘆人! 惊悚效果百分之百,很容易就会让人联想起变态连环杀手那一路。 苏音抱着胳膊用力搓了两下。 凭借强大的五官调度能力,她最后总算撑出了一个笑,还是笑出声的那种: “呵呵,呵呵呵……我为什么要怪您呢?您说是吧?这是您毕生的邪呃……执念,更是您老人家的私事,我一个外人,自然不可能去干涉的。如果有我能帮忙的地方,您也尽管告诉我,该出手时我必会出手。” 不该出手我可就不出手了啊。 这话苏音没挑明,但以金易得之精明,想必能听懂。 语毕,略微犹疑了片刻,苏音还是委婉地提醒了对方一句:“在我面前就算了,在别人面前您最好少用这种……嗯,表情吧,有点儿不是太合适。” 就算在我面前,您也最好别这样儿,真的。本宫也怕。 此乃苏音的未尽之言。 金易得闻声,耳廓上下动了动,仿似在琢磨此语之意,旋即了然笑道: “我明白小姐的意思了,不过您勿需担心,此乃妖兽天性使然。妖兽本质上还是兽,而兽类在强者的面前,天然便会表现臣服。” 说到此处,他的语声略略有了些起伏,也不知是感慨还是欢喜: “小姐是这天下至尊的强者,莫说是我,便是比我强大百倍的存在,只要他是妖兽,在您的面前,他也会不由自主地显露一些本性。不过,这世上如您这般的强者根本就没……嗯咳咳,根本就是凤毛麟角。因此,在别的人或精怪妖魔的面前,我是不可能会这样的。” 停了片刻,又添了一句:“说起来,上回宝龙山那邪魔却是古怪,那些眼瞳好像兼具封障与破障之力,若是它的话,我可能也无法维持住人身,但是,想要让我臣服于它,它却还不够格。” 正文 第085章 怎么没有体系的啊 语至末梢,金易得的身上无形中便有了一分傲岸,似是浑然忘记了,彼时的他被千目一根触手就给捆成了小粽子。 苏音闻言,心中微微一动,也不与他计较这些,只顺着往下道: “哦?那以你这些年游历所见,那个眼瞳邪魔的呃……等级吧,或者说是危害程度……是怎样的?若换作人类修士的话,需要哪一级的修士才能斗得过它?” 虽然已然踏足修仙界,且层级可能还不低,然苏音对华夏的修真体系却一无所知,而今话头转至此处,她自然要多打听些消息。 听了这话,金易得皱眉忖度了数息,方谨慎地道:“以我浅见,那眼瞳邪魔精于操控神魂、压制灵力,人类修士若与其缠斗,须得有破邪凝魄之类的法术才可,我曾见过一些精于此类术法的修士,斗这眼魔应是有余的。” 他说到这里语速放缓,仿佛在斟酌用词:“至于小姐所说的等级,我却是不曾听闻过。据我所知,无论人族、妖兽还是其他种族,破碎虚空凭借的非是等级,而是顿悟。一朝悟道,天地皆宽;而若不悟,哪怕立足灵山福地,拿天材地宝养着,也终究只能靠外物而已。” 他说着又似想起了什么,很快补充道:“当然,天材地宝还是极有用处的,比如小姐手中的那个十二镇阴盘,它也能克制眼瞳邪魔,当然,要想杀掉那妖邪却还要有些别的手段,但仅是其克制之力,亦是很强的了。” “咣当”,金易得话音落地,厨房便陡然传来一声响,随后便是某罗盘微弱的意念传来——“看我没骗你吧我真的很厉害的真滴”。 “真你个头!我管你厉害不厉害,你马上给我把垃圾收拾干净!”苏音冲着厨房大吼,对罗盘的自我夸耀置若罔闻。 从声音里便能听出,这货把不锈钢小盆儿给打翻了,那里头全都是果核! 真是手欠的它。 罗盘颇为幽怨地传来一道意念,表示非常“委屈屈”,然而,半秒钟后,厨房里便响起了笤帚刮地之声。看起来,这厮嘴上说着委屈,身体还是老老实实在打扫卫生的嘛。 总算没太离谱。 苏音眉宇轻舒,旋即又有些疑惑。就凭这货圆不隆咚的身子,也不知是如何操控笤帚这种精密物件儿的? 话说,家里是不是该添个扫地机器人了? 苏音拿过一旁的抱枕抱在怀里,一脸地沉吟。 据她所知,如今圈儿里凡有些名头的角儿,都不兴用笤帚和簸箕这种老古董了,整家都是声控、遥控、电子监控,有些男明星还用无人机取快递呢。 我是不是太老土了啊? 这念头在苏音脑中晃了一晃,便被她丢去一旁。 管它呢,总归现成有个扫地罗盘……呃,十二镇阴盘,还是意念操控的呢,不比机器人更牛叉? 苏音不再去想这些,探手去拿茶杯,却发现杯中水已见底,正要去取旁边的凉水壶,眼尾余光却见金易得身子一晃,凉水壶便已然到得他手中。 他执着水壶上前,仔细地向杯中续了些水,一行一止,莫不恭谨,神情间甚而还有几分肃穆,仿佛那玻璃水壶是什么价值千金的宝物,面苏音所饮亦非凉白开,而是玉露琼浆。 由头至尾,二人皆未再续及前言。 苏音其实尚有许多不解,比如修仙居然没有等级,这也太颠覆了吧? 况且,既无体系之说,则古代时空小方县那妖道何以又称小道姑为“炼气士”?这不就是炼气、筑基、金丹那一套么? 而这又是否表明,苏音横穿的这两个时空,体系是相异的,金易得所知,为蓝星文明的修仙体系;而小方县那一路,走的则是传统类型? 除此之外,拿个法器居然就可以和千目斗,这也让苏音万分不解。都不需要层级碾压之类的么?那要是普通人拿着厉害的法器,是不是也能把千目给打得满头包? 以及,我家罗盘到底是个什么鬼?十二镇阴盘又是个啥玩意儿等等诸如此类的疑惑,尽皆堆积于苏音心中。 然而,疑问再多,她也只能压下不言。 目前,她还不想在金易得的面前太露怯,哪怕她实则已经是他的主人。 此乃苏音的经验之谈,与修士直觉无关,纯粹是世俗里的那一套。 没法子,谁教她就是个大俗人呢?修仙虽好,这十丈软红她却也不想舍弃,那就等以后再说吧。 修仙的话题暂且告一段落,苏音转而与金易得讨论开公司事宜。 金易得对此倒是一片赤诚,表示他确实是想为苏音做点“人间小事”,而究其原因,却是苏音身上气运太强,若不拿来做点什么,实属暴殄天物。 说起来,能看见气运乃是金大妖本命技,按照他的说辞,世上绝大部分生灵的气运,他都能瞧得见,只有少数超凡脱俗者不在其列,苏音便属于后者。 不过,签下契约之后,他便也能看见苏音的部分气运了,那“直冲霄汉、广及四海”的考语,并非他胡吹大气,而是事实如此。 “那别人的气运一般都是多大来着?”苏音有些好奇。 论起老本行,金易得显得成竹在胸,从容语道:“寻常多在一指到一掌宽,一些天之骄子的气运则可宽达丈许,我见过的气运最强者乃是一位人族修士,他的气运足有五丈阔,凭此气运,我替他找到了前朝大能留下的芥子法器,那里面藏着不少宝物,更有一泓灵泉濯身,他也果然在晚年顿悟,确实运道非凡。” 言至此,他弯了弯腰,一脸恳切地道:“小姐气运恢宏,竟使我一眼看不到头,实乃我平生仅见。而我实在是承了小姐太多的恩惠,若不为小姐做些什么,我于心不安,且亦有悖我与小姐定下的契约。更有一则,却是因我本就是以交易为修行的,若取而不予,天道有轮回,总有一日会反噬于我身,届时我可能就要身死道消了。” 苏音被他说得吓了一跳。 这么严重的么? 正文 第086章 紧急公关 金易得此时又往前踏了半步,语气变得越发谦卑起来: “我自知法力低微,小姐能用到我的地方想必有限,而以小姐的天元灵力,举世无可与之比拟之物,我便是寻来天材地宝,于小姐亦是无用。 是以,为您经营一家商号,想来便是我仅能为您做的、且于您亦有用的少数几件事之一了。您如今仍需行走人间,这间商号多少还能帮您些忙的。” 他再度单膝跪倒,说话声几乎带着乞求: “小姐,请让我为您操持一家商号吧。我相信这家商号定能踏上世界之巅,成为这颗星球商界最闪亮的星,这也是我身为寻宝兽的无上光荣,我希望这荣耀是由小姐您亲手点亮的。” 说罢,他深深地俯下腰,身后现出毛茸茸的金尾虚影,那灿烂的流金晃动着,道出了他强烈的意愿: 求求您,答应我吧。 苏音有些哭笑不得。 可以肯定,这位大妖是真心实意想要为她做些什么,以此作为天灵补丹的回报;此外,他也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打造一个商业帝国。 前者乃是报恩,至于后者,苏音总觉得,这家伙好像有赚钱瘾。 百余年前打造劳伦斯集团时,他可能便已发下宏愿,却不想,事未成而身先退,归隐山野之时,他应是极为不甘的吧。 在修仙的语境下,这成了他的心魔。 他本就是来自上古的交易之妖,交易确实是他修行方式之一,千万年他来皆是如此活着的,苏音相信,若她不应下对方的请求,这只寻宝鼠没准儿真能来个道行锐减。 那就……试试? “仙翁——” 念头方起,清幽的弦音便即传来,仙韵飘飘、天音渺渺。 金易得立有所感,面上喜色尽现,单手扶地,斩钉截铁地道:“谢小姐成全。小姐放心,一切都包在金某身上。” ………………………… “天马影业操控舆论”的新闻一经现世,便如一枚深水炸弹,在娱乐圈和舆论界掀起了轩然大波,并以微特为中心,引发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首当其冲的,便是《云仙录》。 在某些别有用心的公号带动下,事发当晚,微特上便有人发起了#云仙录脱钩天马影业官方微特#的话题,数千万网友点赞,近百万书迷和影迷参与讨论,还衍生出了#劣质公司培养劣行艺人#的话题。 而向来圈地却从不自萌的粉圈,居然也破天荒地与各方统一战线,加入了抵制天马参与《去仙录》拍摄的队伍。这其中又以周振麟的粉丝战斗力最为爆表。 凡有相关热点话题,便必有她们的身影出没,所有高赞热评也几乎被她们包圆了,空瓶水准一如既往地令人叹为观止。 在各圈层互相看不顺眼、互踩是常态的微特之上,这委实称得上是一次伟大而胜利的会师,值得在微特编年史上留下光辉的一笔。 在所有相关话题下,所有人都有志一同地认为:不能让天马影业这颗老鼠屎坏掉了《云仙录》(书、电影、我家爱豆)的好名声,劣质资本必须被驱逐。 天马影业的反应也极为迅速。 在当天的晚些时候,其官方微特号上便同时发布了两封道歉信,分别由沈天和马志飞亲笔手书。 手写道歉信,这在娱乐圈尚属首次。因此,两封信甫一发出,便立时引来了成千上万的吃瓜群众,转发量与评论数以每秒近千的数字往上跳,不出一小时便爬上了热搜榜,这速度当年也就周振麟能压下它一头了。 在信中,两位总裁各自对本次事件致以“最诚恳的歉意”,并表示要进行“最深刻的反思”,且双双放下身段,向苏音这个无辜躺枪的十八线糊咖表达了“我错了,希望能够得到您的谅解”的愿望。 同时,两位总裁也一致表示,公司一定会尊重各方意见,进一步自我反省,只要条件允许,公司便会立即退出《云仙录》剧组,还这个大IP一方清明。 最后,副总裁马志飞又以空前低的姿态,替公司旗下艺人向所有网友求情。 他充满深情地写道: “公司举措与旗下艺人无涉,他们的演艺道路不应被我个人的卑劣行径影响,我个人的污点既不能、也不该成为他们人生中的污点。因此,我在这里恳请广网友,请理性抵制,不要拉踩无辜的艺人,不要犯下与我一样的错误。 我真诚地希望着,网络上不会再出现‘被讨伐的公务车’这样的舆论悲剧。让我们多一点理性、少一点冲动,共同维护网络和舆论的公平、公开与公正。最后,我在此郑重声明,我将于近期引咎辞职,届时,公司官号会发出公示,请广大网友监督。” 这封信下方的最高赞评论是: 角色拌盐酥饼:“不好意思我失去了独立思考能力所以我是乌合之众我就要踩就要骂就要狂欢就要认为这是假的道歉[吐舌][哈士奇]。” 这条评论是以视频中马志飞对网友的讥讽,来反讽他这封信的虚伪。 需要说明的是,“独立思考”一词,以及与之相对应的“乌合之众”,在此次事件之后,俨然成为了网络流行语。 在其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若评论时不带上这两个词儿,那就不能叫做“有深度”的评论。 马志飞的手写信,便此淹没在了无数网友的嘲讽与漫骂中。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其信中最后两段内容,也的确引起了部分网友的共鸣。 在前二十高赞的热评中,有一条便是: 爬墙看红杏12103:“虽然但是,我做为企业中层觉得这封信写得相当牛(哔——),这反应、这行文、这姿态,不行我得抄下来学习学习。” 这条评论居然拿到了近千赞,可见持此观点者为数不少。当然,底下也不乏骂该号是水军的,然后,又有另一波嘲讽骂水军者才是真水军的,两边吵了几百楼。 这在微特亦属常见。前几楼还能正常讨论,十楼以后开始互相鄙视,二十楼之后,基本便只剩亲切问候对方家属了。 正文 第087章 躺平任嘲 天马影业的上市计划,亦被无限期搁置了。 在事发后次日,其官号一早便主动发布了这条消息,诚如马志飞所言,很是透明公开。 而这条微特也像是启动了一个开关,当天下午,各路艺人、娱乐圈相关人士、各演艺公司领导层等等,好似自沉睡中同时苏醒,纷纷粉墨登场,义正辞严地表示要与马志飞这个“娱乐圈败类”割席。 不过,这其中并不包括天马影业旗下艺人。 这情况自是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不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网友特地跑到柳嫣然、卓越、钱书鸿等明星微特下面催更,就连名声不显的刘诗琪,居然也因此吸了一波粉。 便在众人的翘首期盼中,马志飞在个人账号上,发布了他的第二封手写信。 相较于前一封道歉信的洋洋洒洒,这封信写得颇为简短,通篇只有三段话: “致广大网友:对不起,我在辞职前最后一次行使了总裁的权利,以合约条款要求所有天马艺人不得为此事发声。错的是我,一切后果也理当由我个人承担,与其他人无关。在此再度恳请各位,不要让无辜的人为我的错误埋单,一切就到我为止吧。 致天马影业:对不起,我辜负了董事会的信任,也辜负了公司上下近千名员工的信任,在此郑重致歉。希望公司能挺过难关,重新出发。 致我的朋友们:伙计们,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先退圈儿了,大家保重。” 三段话,针对三个群体,表达了三种不同的歉意,姿态摆得很低,态度也极坦诚,兼顾情绪和道理,从道歉的角度而言,无可挑剔。 就在这封手写信发出后不久,天马官号便以董事会的名义发布了“天马影业内部职务调整”的公告,马志飞的名字果然不见了,沈天的CEO后面加了暂定两个字,看起来应该是给了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有趣的是,无论是马志飞的个人账号,还是天马影业的官方公号,都不曾关闭评论功能,亦无精选评论的骚操作,更没有找水军控评,就真的是“是非功过,任由吃瓜群众评说”。 因此,这两个账号的评论区聚集了无数大阴阳师、节奏大师,或嘲或讽或骂或暗示,一片乌烟瘴气,而两边竟也就这么一直硬挺着不去管。 不谈其他,单看这姿态,天马影业与马志飞已然算是娱乐圈真汉子,或者套用某大V的话说就是——躺平任嘲,够光棍儿。 这波大瓜足足热炒了几天,而就在广大网友略觉疲软、骂得也不如前两天那般起劲时,天王级歌手关君磊,忽然宣布了婚讯。 这个爆炸式的新闻瞬间引爆全网,网友们跟打了鸡血似地,一通上蹿下跳,而天马影业及其相关新闻,则一下子就被挤出了热搜榜。 关君磊是流金娱乐的镇山之宝,他本人亦持有该公司大量股份,其在华夏流行音乐圈乃至全球音乐圈皆有享受极高的声誉。 从歌手的角度而言,他独特的音线可流行、可摇滚,偶尔民谣时亦自有一番韵味,无论什么歌经由他演绎,都会变成他的歌。 而在创作上,他也有着极高的天赋,不少国内外流行金曲,皆是他亲手操刀完成,甚至有大洋彼岸的知名歌手,慕名向他邀歌,可见其词曲功力之深。 做为歌手本身就已足够优秀,而关天王的外形条件也相当出色,曾蝉连“华夏最帅钻石王老五排行榜”冠军长达九届,而其将近一百八十五公分的身高与优秀的衣品,亦令某些顶级男装品牌不惜花重金邀请他代言。 据说,就在去年春季新装发布秀上,甚至有品牌报出天价请他客串走秀,那场秀的票价最后被炒到了十几万,且有价无市,其号召力实在非同一般。 而现在,如日中天的钻石单身汉,突然宣布名草有主,这消息的爆炸程度,不亚于太阳黑子爆发引起全球通讯系统的瘫痪,至于天马影业这块瓜,便也顺理成章地无人问津了。 便在全体吃瓜群众为关天王的婚讯而狂欢时,天马影业官号默默地发出了丑闻曝光后的第三条公告。 这条公告是一份声明,署名是公司法务部,公告表示,天马已经向警方报案,将会同有关部门追查会议视频的偷拍者,并追究其法律责任,以及追索天价赔偿, 的确,那个会议本就是保密级会议,无论与会者策划的阴谋有多么卑鄙,其私密性也应受到法律的保护,这一点无可厚非。 相较于前几条公告,这条公告下方的评论数只有堪堪三位数,少得可怜。 令天马方欣慰的是,这些评论里至少有一半对他们表示了支持。爆料方的行为确实触犯了法律,而一些法律界大V也跟在后面科普。 事件初发时,他们便已从法律的角度解读过此事,且预测天马影业必有后招,如今,事态果如其所料,他们自是巴不得蹭个热度。 不过,天马影业显然已成昨日黄花,热度早已冷却,网友们毫无讨论的热情,倒是各大娱乐公司管理层内部,悄悄传阅了这条微特,还进行了隐晦的讨论。 之所以隐晦,却是被天马的事情给搞怕了,生恐讨论内容又被哪个神通广大的爆料人公布上网,因此,一应涉及圈层内潜规则的讨论,他们皆以暗语代替。 对于爆料者神乎其神的偷拍技术,圈内人是既眼热、又忌惮,同时纷纷猜测,到底是哪位大神在背后动的手脚,居然连天马这个扛把子的都没扛住。 此外,马志飞的个人表现亦颇受圈内推崇。 壮士断腕、及时止损,这些话说来容易,真正做到却极难。而马志飞却在不到三十六小时的时间里,便与圈内大佬达成默契,仅付出极小的代价,便化解了这次危机,还保下了天马绝大多数艺人的饭碗,展现出了超强的单兵做战能力。 不少人预测,马志飞人虽走了,茶却还热着,回归之日可期。 正文 第088章 撤不掉的热搜 , 小圈子的讨论结束后,各娱乐公司便尽皆加强了安保方面的投入,甚至有几家公司干脆重新搞起了纸质办公,内部监控摄像头也全都拆除了,很有点杯弓蛇影的意味。 员工们对此自是乐见的。从今往后,再也不用担心上班摸鱼被主管抓包了,真是喜大普奔、人间值得。 关君磊大婚的新闻,让微特着实热闹了一阵子,而紧接着,娱乐圈又相继爆出好几件大事,比如某刚蹿红的小花突然单方面宣布与东家解约;某过气男歌手收到私生饭死亡威胁;某二线艺人被爆卖房炒股亏了大几千万想要寻死;某选秀节目的选手被爆脚踏n条船等等等等。 诚然,娱乐圈孕育着全国最大的瓜田,且长年处在聚光灯下,无论生瓜熟瓜,皆极易引爆舆论场。可是,如此频繁地、颇富节奏感地爆出各种大料,却还是有些超乎寻常了。 然而,吃瓜群众们已然沉浸在爽脆甜美的瓜味儿里,根本无暇思索个中因由,且思索了又能如何?真以为一个吃瓜的振臂一呼,便能响彻全网么? 于是,在这一连串猛料的轮番轰炸下,天马影业及其旗下艺人,自然而然地便泯然于众,再也无人注意了。 不过,这其中亦有例外,便是梅子青。 按理说,有天马影业和马志飞两个大t在前方拉怪,且绝大多数的火力也确然都冲着他们去了,外加苏音开启了大沉默术,至今一言不发,梅子青这个走位糟糕的刺客,理应被众人遗忘才是。 可事情怪就怪在,梅花旦被架在热搜的位置上下不来了。 无论事态如何演变,关于梅子青霸凌的新闻,始终占据着热搜前十的一席,到最后甚至连“关君磊大婚”及相关种种都掉出前五十了,“霸凌恶女梅子青”这个条目,居然还在热搜榜前排挺尸。 更有甚者,“梅花旦霸凌”相关超话的日活度,竟然也相当不低,而她的个人微特下,亦是每天涌入大量恶评,就好像每个网友在评论别的热点事件前,都会先跑来这里踩上一脚,以至于她不得关掉了评论功能。 演艺明星遭遇全网抵制,此事并不鲜见,亦非只梅子青一人独有,苏音当年便也经历过。 然而,能够黑到如梅花旦这般万人唾骂,且还经久不衰的,实在是凤毛麟角,也算是开创了黑料艺人的先河了。 “这里头有反弹类法术的效用。” 四月过半,天光明媚,春的气息已然漾满帝都的每隔个角落。苏音站在市中心cbd“华贸大厦”顶层办公楼宽大的落地窗前,一面欣赏着窗外天阔云低的首都风景,一面听金易得说着对此事的看法。 “嗡嗡、嗡——”罗盘悬在半空可劲儿地蹦高,青乌乌的一团光影,在苏音眼前晃个不息,外加噪音刮耳,将她的好心情也给打断了。 她闭了闭眼,压下堵上心头的那股子不耐烦,尽量和颜悦色地道:“知道了知道了,我知道你功劳最大,我也知道是你告诉老金那是反音符在发功,我都知道了,你……你快去架子上歇你的吧。” 罗盘“嗡嗡”了两声,好像想要模仿猫科动物的“呜呜”声卖个萌,以表达高兴的心情,可惜,效果不咋地。 它家主人只敷衍了事地拿手指头戳了戳它,便又专注于在窗前看风景了。 罗盘悬浮在空中安静了片刻,蓦地呈垂直落体状笔直地掉了下去,眼看着下一秒就要砸在大理石地板上。 苏音稳立窗前,岿然不动。 呵,都上过好几回当了,不至于这一回又被这货骗过去。 果然,在离地仅有一丝之距时,罗盘猛地来了个急停,身子还悄悄歪了歪,仿佛在观察苏音的神色,见对方并无反应,它终是幽幽地传递过去一声叹息,便摆动着盘盖儿,晃晃悠悠地飘向了这间大办公室的西侧。 那里依墙摆放着一具铁力木博古架,最高层的位置呈着张青玉小案,案头透雕了精致的云芝纹,宛若团起的一抹青云,中间凹下去一块,其大小恰好够罗盘嵌入其中。 看得出,罗盘对这个位置非常满意,绕着小青玉案飞了两圈,似在欣赏端详,旋即“咔”一声往凹槽上一卡,便再无动静了。 远远望去,形制古拙的青铜罗盘、与温润流光的青玉案两相映衬,令得本就为古物的铁力木博古架,愈加显得质朴浑然,整间办公室亦就此多了几分厚重之感,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感觉扑面而来。 自然,能够租下帝都黄金地段写字楼最贵的顶层,这已然是高端大公司的体现了,更遑论办公室那低调奢华的装潢了。 借着玻璃幕墙的反光,苏音细细打量着办公室,越看,那眉眼便越是弯弯如月。 这是她的公司。 她的! 苏音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没让自个儿笑出声来。 身为国际级超大集团公司的实际持有者,苏音对这种隐藏大boss的设定很满意。 这才是真正的大女主。 她翘着唇角,心满意足地环视着四周。 办公室正中立柱上,镶嵌着名贵的格丽菲水晶,午后的阳光投射而来,每一粒水晶皆若星辰,熠熠生辉;办公座椅则选用了著名的皮具品牌“迪罗德”今春新款,皮具特有的味道弥漫在办公室的每个角落。 除此之外,每张办公桌都配备了均价五万的“大黑鲨”台式电脑,以及一台同品牌十六寸笔记本。 顺说一句,这些全都是今年新款兼顶级配置,拥有它们,便能从此告别打游戏卡顿……呃不对,办公的事怎么能说是打游戏呢?重新说: 拥有它们,便能从此告别文件传输卡顿的烦恼,工作再无忧、加班不发愁。 公司还专门辟出了一块区域,用于员工休闲,配备了椭圆仪、小餐吧、咖啡机、私人音乐领域等设施,将员工的身心健康摆在首位。 如此好的办公条件,搞得苏音自个儿都想投简历应聘了。 正文 第089章 全世界最贵的咖啡 , “钟离家小姑娘腕子上的木珠,颇有几分来历。”金易得还在说着梅子青之事,虽然四下并无旁人,可他的语声依旧压得很低: “那珠子名唤‘九盈’,有收藏、蕴养与放大符箓功效之能,据罗祖说,珠中可纳九符,每张符箓施放的最大增幅可达五倍。不过,这三百年来,钟离氏已无人再有此手段了,最多也就增个一倍罢了。” “原来是那个珠子手链啊。”苏音目视窗外,思绪却回到了看视频的那一晚,若有所思地道:“当时我看到视频里有能量波动围绕着钟离艳的手腕,还以为是她施术了呢。” 那段视频她也就只浮光掠影地看过一回,其后便忙于“天元集团”旗下“宫商艺文社”的开办事宜,实则不过跟在金易得后头瞎忙活罢了。 她又不懂经商,更看不懂数据报表,纯粹图个热闹。 此外,苏音最近的采访也比较多,还拿到了不少土味综艺节目的邀约。当然,两者全都被何晨推掉了。有些强势媒体实在不好推,苏音便会请金易得帮忙解决。 金大妖的交易一向公平合理,更兼事件热度消退得也很快,因此,苏音的沉默固然引来了不少诸如“一朵大白莲”、“装纯”、“装无辜”之类的恶评,最终,她这个十八线仍旧重新归于隐形。 再者说,她苏音可是立志要做演员的人,演戏之外的事她根本不想考虑。哪怕她只是个十八线。 还有,她与天马影业的合约也在提前解除中,这也消耗了她一部分的精力。 按苏音原先的打算,她是想等合约到期再自然离开的,不过,金易得却说,天马此前的行为,已然涉嫌违约,苏音完全有理由提前与之解约,她便也从善如流了。 诸多大事在前,钟离艳那边的情形,苏音也是今日得了闲暇,这才说起的。 “小姐之前说看到视频里有法术波动,我眼拙,反复看了好几回,却是根本没能看得出。不过,根据小姐的描述,我大致能够断定,梅子青如今所历,便有钟离氏反音符放大后的效用在其中。” 这话不可谓不惊人,苏音有些咋舌:“这法术这么强的?” 梅子青在热搜上挂了快有大半个月了,想当初周振麟最火的时候,亦不过如此。 黑红虽然也是红,可是,以梅花旦曾经的江湖地位,这结果一定不是她想要的,而她也一定苦于无法撤除那些热搜。 说来也真可笑。从前是使尽浑身解数,欲上热搜而不得,而今却是畏热搜如虎,恨不能老死不相往来。 可能梅子青自己也想不到,导致这一切的源头,就是那杯她泼向钟离艳的咖啡。 这一定是全世界最贵的一杯咖啡了。 何晨昨天在电话里告诉苏音,梅子青身上的所有代言,已然全面中止,而她正在拍摄中的影视剧、综艺节目等,也皆全线叫停,这其中自是包括《云仙录》、《菲林三十分》这样的重磅资源。 这还不算完,凡有梅子青参演的待播影视剧、综艺、广告短片等,或被无限期搁置,或由制片方以技术手段进行全身ps,将她给p出画面。 而梅子青本人不仅要为上述一切偿付天文数字的违约金,还有可能因为霸凌而惹上官司。 据悉,那几个助理已经以集体诉讼的方式,向法院递交了诉状,要求梅子青进行精神及人身伤害的赔偿。据微特某法律大v的第一手消息,不少律师正在与他们接洽。 可以料想,若法院受理了此案,则梅子青很可能又得在热搜上呆一阵子了。 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仅是应付这些问题,想必已然令梅子青焦头烂额了,而更要命的是,她名下的几处产业,近期竟也被爆出有违规操作的嫌疑,如今正在接受相关部门调查,而她投资经营的几个项目,也全部遭遇了大幅亏损。 人设倒塌、名声损毁、信誉与财富双重破产、社会性死亡……梅子青在这条“黑”道上夺路狂奔的态势,委实惊人,若说这皆是符箓的功效,苏音觉着,这就有点儿吓人了。 “钟离氏的法术并没这么强。”金易得一开口,便打消了苏音的疑虑。 她无声地吁了口气,便听金易得又道: “莫说是灵气枯竭的现世了,便是在灵气丰沛的上古,亦无人能写出如此强大的逆运符箓。所谓符箓,乃是强取天地之炁,施放于他人或他物之身。而炁之一物,乃是恒定,亦即现在所说的能量守恒。有予必有取,此方合天道常理。梅子青红遍大江南北,其身负之气运可想而知,若强行夺取,施术者无异于自取灭亡。” 苏音闻言,心头微微一动,似有明悟,下意识地便接口道:“天道有常,亦有偿,取和予总是相等的。无论是人族还是妖魔精怪,都只能画下与其本身所能负担的能量相匹配的符箓,不可能超水平发挥。” 言至此,转向金易得一笑:“所以,有了眼瞳邪魔这样的阴祟,便会有一个能克制它的我出现,是么?” “铮——琮——” 识海中,双弦忽尔振起两拍,前调中正平和,余韵犹带金戈声,悠远苍茫之中,隐有杀伐之意。 一刹儿的功夫,弦定、音息,苏音周身星雾乍涌,似荡涤着周遭的空气,金易得明显亦受到了影响,身上的气息越发纯净浩荡。 “谢小姐赐福。小姐冰雪聪明、明见千里。”他恭敬地弯下腰,由衷奉上了两句马屁。 仅是跟在苏音这半个月,他修炼的速度已成倍增长,身为唯一的契约妖兽,他既觉庆幸,又与有荣焉。 苏音对此已然习以为常,摆手笑道:“你继续说吧,我听着很有意思。” 补课啊补课,趁这机会多涨点姿势,避免将来露怯。 金易得应了个是,又续及前言:“在能量守恒的规则下,钟离氏那点儿道行,也就够写个让人小小倒楣一下的防御符箓罢了。而这张反音符之所以效用非凡,应是无数巧合相加以及……天意如此。” 正文 第090章 位列前十的衰运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语气显得有些不可思议:“我昨日曾抽空观过梅子青的气运,真真是细若游丝、几不可见,实可列入我所见过的气运最弱者前十之列。就算没有钟离氏的反音符,她也一样要走背运。而她偏又在气运最为衰微之时,遭逢钟离氏反音符加强施放,这人也真是……” 他摇了摇头,一脸“没救了等死吧告辞”的表情,不再往下说了。 苏音亦觉颇为感慨,叹了一口气道:“梅子青这人啊,真是倒足了八辈子穷楣了。” 可不是倒楣么? 钟离家的反音符若要拉出满级特效,唯“天意”而已,再无其他可能。 而梅同学可谓天意钟情、天理不容,偏就这么巧之又巧地,把人家的反音符给放大到了极致。 没来由地,苏音想起了影视基地那天的大停电。 彼时,她满以为这是电动高达造成的,如今方才知晓,那其实是超级特效法术叠加“天要亡你”BUFF引发的磁场紊乱,最终导致整个影城的大停电,钟离慧当时应是第一时间有所察觉,于是跑回去找原因了。 只是,法已施就、天意难违,其后又恰逢修真界灵气复苏,这等大事当前,约莫钟离家也没心思去管这些细枝末节了。 再退一步说,她们家的那张反音符,其目的本就并非害人,而是防备家中小辈被人欺负,若无梅子青恶行在先,便也不会激发钟离艳九盈珠中的符箓。 说到底,这也是梅花旦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苏音摇了摇头,不再多想此事,转首向金易得笑道:“宫商艺文社的人手都招齐了么?” 身为宫商艺文社的实际总裁,这才是她要关心的头等大事。 金易得立时躬腰道:“回小姐,职员已经基本到位,便有欠缺亦是一些不重要的职位。艺文社开业典礼的邀请名单我也发去了小姐的邮箱,请您稍后过目。” 苏音弯着眼睛笑:“不用看啦,只要把我说的那几个人请进来,再把我自个儿给‘签’进公司,也就成了。” 虽然是公司的幕后老板,可苏音本人却只能以签约艺人的身份,加盟宫商艺文社。 防杠声明,这绝非她有意扮猪吃老虎,而是受身份限制所致,因为苏爸苏妈皆为华夏国公职人员。 华夏国对公职人员的管理十分严格,有一整部法律规范他们的行为,其中就有一条“公职人员直系亲属不得经商”的规定。 当然,就算无此规定,苏音也不是很愿意冒头去做这个法人代表的。 试想,一个十八线糊得不能再糊的咖,忽有一天摇身一变,成为了某超级集团旗下公司的CEO,这岂能不惹人非议? 苏音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届时旁人会如何议论她这个过气老童星,“傍大款”、“外围女”、“卖*的”、“肮脏的PY交易”等等,这些标签中的任何一个,都足以毁掉她的名声。 到得那时,除非苏音剖腹自证,否则便总会有人发出“你到底吃了几碗粉”这种人生终极疑问,而她越是辩解越,便越会淹没在情绪的噪波中。 她是在修仙,可那仙不也是由人而来的么?而既然活在人群之中、且大小也算是个公众人物,她便必须爱护自己的形象,这是她的责任。 更可况,她本身就已经够糊的了,若再来个糊上加黑,那可就真没救了。 “这却是我事先不曾考虑周全,如今只能先委屈小姐了。”金易得低声说道,面上满是自责。 他离开得实在太久了,久到与这世道有些脱节,当时拍胸脯打包票信誓旦旦,过后方知,此路难通。 这的确是他的失策。 所幸这位上仙大人洒脱超然,对此丝毫不以为意,甚至还颇为欢喜,这也从另一个层面印证了上古那些传说。 在他听到的传说中,大人们从不在乎外物,行事但凭心意,得其心者,诸事皆好,不得其心者,大人们也不会强求。自然,若当真有蝼蚁不知死活地挡道,大人们也并不介意向其展示雷霆之威。 总之,从心所欲、泛游四海、浪迹天地,逍遥无所系、自在唯此心,这便是他所知的仙。 莫小看这寥寥数语,便是得道者亦难领悟个中真意,是以这有万余年来,金易得见过得道的,却从未见过成仙的。 悟道难,一念成仙,更难。 “没关系的,反正你是法人,有什么咱们都好商量的。”苏音笑眯眯地说道,令金易得拢回了思绪。 苏音是真的挺高兴的。 宫商艺文社的法人代表,目前由金易得这个集团大总裁兼任。这也是为了方便苏音参与内部决策,虽然苏音的本意不过是——用投资给本宫换个小角色——这样卑微的愿望罢了。 说到这里,苏音不由又想起件事来,蹙眉问:“我说老金啊,你手头的资金撑得住吗?” 天元集团仅注册资本就达五亿,公司业务涉及金融、地产、建材、医药、生物、化工等多个领域,用财经新闻的话说就是“空降华夏的超级大鳄”。 盘子铺得这么大,就金易得手头那点儿劳伦斯的原始股,苏音很怀疑它够不够花。 “钱的事小姐便不用担心了。不是我恭维您,实是以您的气运,天元的规模就算再往上翻个几十倍,那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金易得答得信心满满。 苏音被他说得笑了起来:“我的气运真这么强?” “千真万确。”金易得的表情十分严肃。 苏音:“……”好吧,你懂你厉害。 可惜这东西不能变现,不然苏音自己也很想拿气运换几套帝都的学区房。 就是这么没出息。 果断放弃思考这个问题,苏音再度转身看向窗外,心中渐渐生出几分不舍来:“唉,可惜我临时有事,开业典礼那么大的热闹,我也没法看了。” 两天前,何晨突然通知她,系列剧《四季》剧组邀请她出演第一部《春》里的女四号,剧本也随邀约发了过来。 苏音看都没看,当即便表示“本宫敲愿意的”。 正文 第091章 精品剧场 《四季》乃是苏郡电视台精品剧场今年的新剧,虽然不是什么大IP,但制作班底却很优良,从编剧到演员皆非无名之辈。 若换作以往,这样的实力型剧组,那是根本瞧不上苏音这个“位移派”的。 不过,她这不是翻红了么? 将一些不太重要的角色,交予能带话题、演技也不算太没眼看的流量,这也是业界常规操作,精品剧场再是精品,也不可能对市场视而不见。 通常说来,这类剧组还是比较爱惜羽毛的,对作品质量的要求,亦远大于其对流量的渴望,因此,虽然偶尔也需要向资本低头,启用如苏音这样的话题艺人来炒一炒热度,但总体来说,这个流量也不能太拉胯。 便如苏音这种勉强还算能看的,只要导演肯花心思、下大力气给她磨戏,总能压榨出她那不多的一点儿演技来。 被这样的优质资源看中了,苏音自是受宠若惊,甚至还曾动过借机重返微特、来个“本宫又回来了”的闪亮登场的念头,却是被何晨给劝住了。 虽然他很快就不再是苏音的经纪人,但他却还是很尽责地建议苏音,继续保持沉默。 现在风头还没过去,苏音任何一点公开的言论,都会被放大解读。 金易得对此亦表示赞同。 当然,他的理解角度与何晨相异,他是纯粹觉得,“凡俗人等不配得到大人的只言片语”。 两位专家级人物的意见,苏音还是很尊重的,且她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对微特这等舆论场,她现在已经没多大兴趣了。 与精品剧场签约之后,为配合对方某位主演的档期,苏音明天便要搭飞机,前往苏郡某外景地,而宫商艺文社的开业典礼却安排在了三天后,她是肯定赶不回来了。 一说起演戏,苏音便又想起了她的合约问题,眉心微微聚拢:“这两天我一直忙着看剧本来着,也不知道天马的合约搞定了没?”。 天马影业最近正是多事之秋,受负面新闻的影响,公司迎来了一波离职高峰,听说有几个B签也打算趁此机会换东家,苏音这个十八线便只能排队靠后了。 “小姐放心,事情已经办妥了,您现如今接演的这个角色,便是您最后一次以天马旗下演员的身份,现身于公众视野之中。”金易得一脸轻松地说道。 苏音始终悬着的心,亦就此落了地。 可算是把合约的事搞定了,如此一来,她便能心无旁鹜地去外景地拍戏了。 正想着,金易得忽地又道:“我这儿有件事还需与小姐商议一二,便是那罗祖。” 他的语声轻若蚊蚋,一面说话,一面往博古架的方向看了看。 青铜罗盘约莫正在睡大觉,并没什么动静。 金易得似是放下心来,放低声音道:“小姐此次出差,这罗盘倒是不用带了吧。我观过它的气运,他最近并不宜于远行,还是留在帝都比较好。再者说……” 他往前凑了凑,声音越加低微:“……再者说,它到底是钟离家的旧物,而那钟离慧与小姐乃是同行,可能会常常见面,若教她瞧见了罗祖,或是从旁人口中听闻罗祖之事,小姐还要费心与她解释,却是平白添了一重麻烦。” 这话倒也对。 事实上,自从知道这十二镇阴盘原先是钟离家供奉着的,苏音便总觉有些歉然。 人家小心侍奉了几百年的灵宝,如今却落在了自己手上,这不就是不劳而获么? 当然,灵宝有择主之说,苏音亦有所闻,但终归她是拿了人家的东西,这一点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 “小姐的天元之灵乃至为精纯,不是我瞧不起钟离氏,就是她家拿出一百个罗祖来,也抵不上小姐一息天灵。何况她家穷得也拿不出这些来。以我浅薄的见识来看,六大世家得一灵泉,而小姐却只得了个不值钱的破罗盘,您才是吃亏的那个,钟离氏他们得到的好处可大多着了。” 金易得温声细语地说着这些,语气却是极大,显是对罗祖以及钟离氏都不大瞧得上。 苏音思忖了片刻,倒也并未生出多么自大的心思来,只是觉得,事已至此,暂时亦无完美的解决办法,只能往后再行补偿而已。 以她现在隐藏大BOSS的属性,无论是修仙层面还是现实层面,补偿钟离氏的机会,还是非常多的。 念及此,她便也丢开此事,笑道:“那就让罗盘留在这里吧,只是你要多操心了,这货很矫情的,偶尔你得顺着它。” “它这是恃宠而娇。”金易得立时说道,眉眼间似乎多了几分冷厉: “明明身为灵宝,却毫无灵宝之自觉,镇日里不思为主人排忧解难,只想着沾主人的光。小姐放心,您走之后,金某人定会好生调教于它,待小姐重回帝都之后,包管还小姐一个懂事伶俐的灵宝。” 话音方一落地,苏音便明显地感觉到,架子上的罗盘抖了几抖,似乎想要传个意念,但又没敢。 居然被金易得两句话就给吓住了! 苏音气得差点儿抽过去。 好嘛,合着就欺负我脾气好,知道我狠不下心来,这家伙就顺竿儿爬,最近连扫地都不怎么尽心了。 “交给你了。”苏音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斜睨了罗盘一眼,又冲着金易点了点头。 两个人瞬间达成了默契,罗盘顿时缩在青玉案上瑟瑟发抖。 苏音没理它,转首望向了窗外。 春风浩荡,吹动着漫天云絮,天蓝得干净,似一大块剔透的水晶。 多好啊,这天气。 她微笑了起来。 这样好的季节,能够去到苏郡这样山温水软、烟柳画桥的地方,来一场与春天的约会,演一出与春天有关的戏,还有比这更惬意的事么? “仙翁——” 微显透薄的星雾海上,白弦轻轻振颤着,似在应和苏音的欢喜,又仿佛欣然于即将踏上的旅途,期待着那一程迢遥的山水,以及山水间的风物与传说…… 正文 第092章 不在梅边在柳边 “砰!” 帝都“左岸世家”一幢欧式三层别墅中,梅子青赤红着两眼,下死力将手里的瓷枕砸向地面。 预想中瓷片飞溅的画面并未出现。 色泽苍翠的瓷枕重重落地,发出一声闷响,实木地板上现出了一个小小的浅坑。 仅此而已。 胡丽娜站在二楼的楼梯口,抱着胳膊看向楼下的梅子青,目中隐着几分怜悯。 “凭什么?凭什么让柳嫣然那贱人占了这么大便宜?凭什么我倒楣她得意?凭什么啊她?凭、什、么!” 梅子青声嘶力竭地咆哮着,脖子上的青筋根根凸起,反手抄起一旁的水杯又狠狠砸了出去。 这一回,她终于听见了清脆的碎瓷声。 “啪!”,炸裂的高档水波瓷如一捧碎雪,散落在沙发椅四周的地毯上,春日正午的阳光穿过高窗,照出满地晶莹的银屑。 望住地上的碎瓷,梅子青忽然便觉得,她曾经鲜亮耀眼的人生,亦如脚下这破碎的瓷片,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一掷,便碎得再也粘不回原样了。 她的身子晃了晃,“噗嗵”一声跌坐在沙发上,面上的狰狞渐渐退去,赤红的眼睛里,涌动着无尽的悲凉。 她完了。 别说翻红了,就算老老实实当个十八线亦机会渺茫。而她现在所有的身家,便只剩下这幢别墅,以及银行里那不到千万的存款了。 她这后半辈子该怎样活呢? 这样一点点的钱,余生却又是那关的漫长,难道真要过回那种柴米油盐、无聊又乏味的普通人的日子么? 梅子青闭上眼,浑身的力气像在一瞬间被抽空,仿佛那看不到尽头的灰暗人生,已然兜头罩下,将她身上所有的光和热,尽数攫取一空。 她的眼角,渐渐氤了几分水汽。 “气消了?”胡丽娜闲闲地倚着栏杆,神情中并无多少情绪。 她并不怪梅子青。 梅子青发火是有原因的。 主角被截胡这种事,在圈中乃是大忌,换谁都不可能淡然处之,尤其这角色竟还落在了死对头的手上,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说句实话,梅子青没当场把屋顶给掀翻了,就已然是她吃一堑、长一智,脾气有所收敛了。 莫说是脾气爆躁的梅花旦,便是她胡丽娜,在初初听闻柳嫣然最终竟拿下了《云仙录》林梦潇一角时,也很吃惊。 当然,她的吃惊与梅子青的愤怒,并不在一个点上。 胡丽娜吃惊的,是天马影业高超的手段。 事情闹得那样大、那样难看,都被有关部门不点名地批评了,几乎不可收拾。可是,天马居然还是保住了《云仙录》的女主一角,资方席位也得以保留,这背后的运作,简直堪称神迹。 然而,转过头再想,这结果虽然出人意表,却也在情理之中。 天马影业毕竟是圈中巨擘,手握雄厚的资本与丰富的资源,虽然前段时间被突发事件打了个措手不及,然马志飞当机立断的处置,却也还是起到了成效。 据胡丽娜所知,因为处置及时且找准了方向,天马的损失已被降到了可控范围之内,看着鲜血淋漓,实则并未伤及根本。比如最近网上的骂声便少了很多,有关部门也未再施压,再加上天马又不遗余力宣传公益事业,企业形象总算不曾再往下滑。 “子青,我想你应该晓得的,这事儿其实柳嫣然根本就搞不定。不是我瞧不起她,她的能量还到不了那个程度,你气到她头上,实在是太抬举她了。” 胡丽娜轻抚着楼梯的扶手,一级一级踏下了木质台阶,顺手将一早便放在楼梯拐角高几上果汁拿了,走到沙发旁递给梅子青,又向她背上轻轻拍了几下。 梅子青正在哭。 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她细滑的眼角滴落,衬着她精致的眉目、慵懒的气质,哭也哭得风韵别裁,让人挪不开眼。 端详着眼前这张梨花带雨的脸,胡丽娜无声一叹。 可惜了儿的,这般好的模样,天生就该在大银幕上让人思慕、让人爱恋、让人如痴如狂。 可谁成想,好皮囊却偏偏配了一副臭脾气,做下那等自断前程之事,也真是自作孽。 说句不客气的话,若非瞧在这孩子前途未必无亮的份儿上,胡丽娜也不会滞留于此,看着对方无能狂怒。 谁说自作孽便不可活了? 她“胡丽娜”这三个字,便是现成的活路。 “我……我当然知道了,我又不傻。她柳嫣然算个什么东西?再……再给她十个脑子,她也没这能耐拿下林梦潇。我……我知道这都是圈儿里那些能说得上话的……私下里的交易,我就是……就是憋屈得慌。” 梅子青泪水涟涟,湿了长睫,低泣的语声有若一管洞箫,说不出地凄切。 曾对着镜子磨练了千百遍的哭戏,在此刻依旧发挥着作用,纵使周遭并无观众,她依旧遵从着深入骨髓的肌肉记忆,哭得极美,堪描堪画。 “你明白就好。”胡丽娜在她身旁坐下,顺毛捋着她的头发,语声舒缓: “这个圈子就是这样儿的,饭碗搁第一位。天马的名声至少现在还不能坏,因为它这一坏啊,很多人的饭碗就都保不住了,而为了大家都能吃得饱、吃得好,咱无论如何就得把天马保下来,让它再多活上一阵子。” 至于往后,谁知道呢? “天……天马要倒么?”梅子青的抽噎声停了一息。 胡丽娜“噗哧”一笑:“这哪儿能呢?这么大个公司在那儿呢,没那么容易倒的。” 可是,公司再大,也经不起几次折腾,天马这次算是走运,马志飞也够狠,第一时间扛下了所有,不然哪,还真不好说。 天马想必对此也心知肚明,于是死死抓住了这个机会,把《云仙录》这个IP给攥住了。 这也不过是左手换右手的游戏罢了。 据说,天马公关部现在正非常小心地、慢慢地,放出当年梅柳争风的消息,给人一种“梅子青处心积虑才得到的角色,最后却落在了她最恨的柳嫣然的手上”的错觉。 正文 第093章 众星拱猪 这一手偷换概念玩儿得很溜,不仅为舆论留出了宣泄口,且将目标转移到了梅子青身上,天马在事件中的存在感降也被到了最低。 难怪马志飞临走前死命保下了公关部主管张诚,这人还是很有点东西的。 “我最恨的就是他们把我……把我和柳嫣然那贱货放在一块儿炒……炒话题。为了撤热搜我都花了多少钱了?到现在他们还炒,就一点儿不顾……不顾以前的情份,从前说得那么好,他们真的……真的太不讲道义了。” 梅子青拿纸巾拭着眼角,眼泪却越淌越多。 胡丽娜没说话。 多傻一孩子啊,到现在都没闹明白自己是什么。 谁会对商品讲情分?讲道义? 所谓明星偶像,那不就是精心打造出来的商品么?一旦没有了升值空间,便也只有被抛弃的命运。 除非你能忍、能熬、能积累、有天赋,再加上一点必不可少的运气,最终洗去身上所有浮华,粹炼成为真正的演员,甚至于成为艺术家。 到那个时候,便不会再有人以商品的价值来衡量你了,因为,你已经脱离了物质这块肥厚油腻的土壤,跃升到了精神与灵魂的层面。 然而,这种境界上的转变,其难度不啻于一次时空跃迁,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而若达不到这个高度,一线和十八线、明星与糊咖,实则也无甚区别。 可能有时候十八线还好些,至少他们还有往上走的空间,而站在山顶的一线明星,却只有向下这一条路可走了。 “好了,快把脸收拾干净,再喝口果汁补补水,接下来你什么都不能吃,一会儿妆师就该到了。”胡丽娜收拢思绪,轻轻拍了拍梅子青的胳膊,说话声很是柔和: “我花了多大的水磨功夫才搞到宫商艺文社开业的邀请函哪?你今儿可一定得好好表现,给人家看看咱们的诚意,知道么?” “我……我知道的。”梅子青抬起哭花了的脸,泪痕未干的眼睛里,犹有几分水光:“娜娜姐,你看我还有没有机会保住原来的那个顶级A……” “你可别想这么多了,这不是咱们眼下能想的。”胡丽娜摇头打断了她,态度却未见生硬,甚而还含了些许安慰之意: “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路也要一步一步地走。你现在的情况,说实话吧,不是很乐观,这个你自己也清楚是不是?如果你一定要强求一个不可能的结果,那就真是自寻烦恼了,这话其实用不着我来点你,你自个儿最明白。” 一面说话,她一面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干净的湿巾,塞进梅子青的手里: “好啦,别哭了。咱们现如今的最要紧的就是争取拿到宫商的意向,书面的不行咱就要个口头的,总之,争取这趟活儿咱不白跑。” 说着又她便又笑,哄小孩似地在梅子青脑袋上敲了一记: “就算白跑也没什么,就当出门儿散个心呗。你说你都在家闷多长时间了啊?好容易那些前助理全都给你出具了谅解书,你娜娜姐腿都快跑断了,现在官司也不打了,剩下的就是个钱,多简单一事儿。你应该高兴啊。” “那……那天马呢?”梅子青接过纸巾拭着面上的残泪,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甘心:“那天马怎么办?我的合约还没到呢。” 她与天马的合约还有五年才到期,如非必要,她真的不想离开这个大靠山。 “傻孩子,天马你就不要指望了,留下来也不过是被雪藏的命。”胡丽娜强压下了撇嘴的动作,语声极尽温和。 梅子青却还是有些不舍,喃喃地道:“可是……可是天马多好啊。环境好、资源多、背景也强。从这次的事儿就能看出来,天马影业还是挺稳当的呢。” 在这样的大公司呆久了,她很怀疑自己在别的地方能不能呆得惯? 再说,谁也不知道那个宫商艺文社是什么来头,万一没几天就垮台了,她两头落不着,想要重新起步便更难了。 见她一脸地患得患失,胡丽娜便摇头。 这是给众星拱月拱成猪脑子了,还做着一线的梦呢。 不过,做梦就做梦吧,倒也没有唤醒她的必要。 艺人这个行当,最忌心灰意懒、不争不抢地,那就真没指望了,有心气儿总是好事,只是,心气儿也别太强,伤身。 打迭起精神来,胡丽娜满脸含笑地看着梅子青,柔声道: “天马是好,我也没说它不好。就因为它太好了,所以人人都想往里钻,天马最不愁的也就是人。说难听点儿,你梅子青今儿黑了,明儿它就能把桃子青、叶子青给捧红喽,你呢?又有几年青春能耗在里头?” 梅子青被她说得一脸怔然。 胡力娜继续往里添柴:“所以说,咱们见好就收,大家各退一步,往后还有得买卖做不是?好在之前和天马签约的时候,我偷偷给你留了个小后门儿,解约还是容易的,天马应该也不会为难咱们。但前提是,得先找好下家。” 梅子青张了张口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胡丽娜抢过了话头: “我就在这儿把话说开吧,就算等风声过去之后,天马愿意继续把资源给你,你也要让他们看一看你的价值不是?谁乐意捧一个摔倒就爬不起来的角儿呢?” 梅子青明显被说动了,看着胡丽娜不言声。 胡丽娜便又道:“再有,那个宫商艺文社你可千万别小瞧,人家背后的天元集团那可是世界级的财团,天马和人家一比,屁都不是。你想想,如果你能拿下天元的合约,天马会怎么看你?” “真……真的么?”梅子青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天元集团真有那么牛?” “你娜娜姐的消息能有错儿?”胡丽娜好笑地看着她。 梅子青呆呆地看了她数息,忽地眉眼一弯,一把拉过胡丽娜的手使劲“啵”了一口,高兴地道:“娜娜姐,你比我亲姐姐还亲,以后你就是我姐了。” 正文 第094章 戴领花的男人 “得得得。”胡丽娜抽出手,冲梅子青翻了个白眼:“快收拾收拾吧,也不看家里都乱成什么样儿了?你往后可收收脾气吧。” 若这脾气实在改不了,那就必须找个心理咨询师给好好疏导疏导了,不然,还有得乱。 经她这一提醒,梅子青才发觉客厅里满地狼藉,全都是她方才发脾气乱扔的东西,她“哎呀”一声站了起来: “这儿太乱了,娜娜姐你快把人叫进来打扫打扫,那个我……我先上楼补个妆。” 她逃也似地飞快爬上楼梯,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嗒嗒嗒”的脚步声很是轻快,看得出心情很好。 胡丽娜长长地舒了口气。 总算是把人给哄出门儿了,这已然算是大成功,至于宫商艺文社,她实则并未抱太大希望。 天元集团这样的跨国企业,对现如今的她们而言,还是过于庞大了。她们并没那个资格与人坐下来说话,能得个正眼就算上上大吉。 不过,这话可不能告诉梅子青。 胡丽娜揉了揉太阳穴。 先不管那么多了,走出第一步最要紧,接下来和天马还有几场硬仗要打,反正她也早就不想在别人手底下干活儿了,正好趁此机会单飞。 此外,前些时候联系的那件事,也是个机会。 想到这里,胡丽娜探手从旁边的茶几上拿过手包,翻出一张名片。 “海云科技”,一家成立不到三年的科创公司,注册资本五百万,去年财报净利润近一个亿。 前程远大,钱途也不小。 胡丽娜眯起眼睛,样子就像只狐狸。 公司大小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人家是主动来接触的,胡丽娜也让人悄悄查了,那位公司的CEO,的确是梅子青的超级大粉丝。 若梅子青接下来表现安分,则那边也就基本能定下来。唯一遗憾的是,场子小了点儿,有些委屈梅子青了。 不过,现如今也没什么好挑的,能有得赚就好,工作室也要养几个人的,不能就她一个光杆儿司令。 下午两点半,胡丽娜带着梅子青准时抵达劳伦斯大酒店,宫商艺文社的开业典礼,便设在三楼的白玫瑰之梦。 踏上铺着地毯的旋转楼梯时,梅子青只觉得一阵恍惚。 一个月前,她亦是此间风光客,是人群的中心,鲜花与掌声环绕,欢呼和笑脸相迎,那时的她,是整个华夏最顶尖最耀眼的那颗明星,所有人都只能在她的脚下抬头仰望。 而现在,一切都变了。 若隐若现的视线从四面八方投来,敌视的、讥悄的、同情的、好奇的,让人几欲抓狂。而那些她从前根本瞧不上的所谓小花,一个个穿着比她更华丽的高定礼服、戴着她已然再也拿不到当季新款的大牌首饰,容光焕发、鲜亮耀眼。 梅子青感觉到自己正被凌厉的刀剑包围。 她捏紧手里的镶钻手包,微昂着下巴,目不旁视,精致的果蜜唇彩让她的笑容如玫瑰一般甜美,又如牡丹一般地雍容。 她迈着优雅的猫一般的步子,如同迈向宝座的女王,越过奢华与假笑结成的杀阵、刺穿馥丽和虚伪铺就的荆棘,轻盈而又从容地,跨进了宴会厅的大门。 蓦地,她的胳膊被人轻轻碰了碰。 梅子青一转头,便见胡丽娜正一脸鼓励地冲着她笑。 “我挺好的。”梅子青回了她一个笑,反过来还安慰她:“放心吧娜娜姐,你只管办你的事,我自己会照顾好自己的。” 胡丽娜点了点头,转首四顾。 很有分量的场子。 这是她的第一印象。 除开演艺圈那些熟面孔外,帝都文化界、商界名流今天也来了不少,其中竟还有几位科研院所的学者,胡丽娜曾在专业期刊上看过他们的照片。 是的,她订阅科学期刊,同时还订阅了大量时政、财经、军事、博物等冷门或热门的杂志。 她始终觉得,若只囿于自己所在的那个小圈子,一则不利于拓宽眼界,二亦有碍于接收全方位的信息。 身处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却去摒弃小圈子之外的大量信息,这本身就很可笑。 而此刻,看着那些其貌不扬、衣著朴素,与周遭环境显得格格不入的学者们,胡丽娜的唇角已然扬起欢悦的弧度。 这些学者才是真正的大拿。虽然他们看起来毫不起眼,可他们手头的项目却是动辄上千万,其为华夏带来的收益更是数以亿计。 这是国之重器。 而他们之所以会出现在今天这样的场合,说到底,还是天元面子大。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证明,天元集团不仅财力雄厚,科研攻关方面也必定有其优势,否则不可能请得动这些学者。 胡丽娜感慨了一会儿,便叫住走过身边的服务生,从托盘里拿了两杯葡萄酒,递了一杯给梅子青。 蓦地,一种熟悉的、正被某种炽热眼神打量的感觉,袭上了心头。 胡丽娜神态自若地看了过去。 一个戴黑色领花的男人。 微胖的身材,个子不高,穿着一身并不合体的名牌西装,微秃的发顶与平实的五官让他整个人如同一块灰朴朴地顽石,立在由繁复与华美构成的浪潮中,仿佛随时都会被淹没。 然而,胡丽娜还是一眼便看见了他。 那眼神太过于炽烈了,仿佛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令人无法忽略。 而当她看过去时,那男人立刻慌乱地背过身,犹如才探出脑袋又缩回地洞的老鼠,说不出地畏缩。 胡丽娜的唇角勾起一个极小的弧度。 此时,那个领花男也似是觉出了行为上的不妥,于是,硬生生停住了回头的动作,而后,一点一点地挪回到原来的方向,扯动嘴角,向胡丽娜举了举酒杯。 浆洗得笔直的衣领,紧紧绷在他的双下巴上,他脸部的肌肉似乎也被禁锢住了,于是,那个笑容半天都没展开,整张脸因此而显得十分怪异。 胡丽娜却是神态怡然,向他弯了弯唇,举起酒杯示意他稍等,旋即回头看了梅子青一眼,又微不可察地朝着大厅东侧呶了呶嘴。 正文 第095章 海云公司CEO 梅子青见状,顺着经纪人示意的方向望去,见那里站着文艺界的几位老术家,旁边是一个戴金丝边眼镜、模样斯文的瘦削男子,那某文艺杂志的编辑,胸前挂着大大的记者证。 “啧,真麻烦。”梅子青低声嘟囔了一句。 在来的路上,胡丽娜不仅将海云科技的事说了,还为她圈出了需要重点公关的人物,这几位老艺术家和那个记者皆在其中。 “一定要去么?”梅子青兴起几分畏难的情绪,端着酒杯在唇边碰了碰,轻细的语声顺着杯沿儿飘了过来。 比起这些老帮菜,她更愿意应酬那几个商界名流。 “乖,你先去,我和海云的CEO刘工说完话就过来。你看他就在那儿,戴领花那个。”胡丽娜一面说话,一面向远处的领花男扬了扬下巴,比了个“我马上来”的口型。 领花男僵着脸笑,像个木偶。 梅子青以眼尾余光扫过去,酒杯后的唇角明显地向下一撇。 油腻。 换在一个月前,她若是敢接这种单子,胡丽娜能把她脑袋拧下来当球踢。而现在,一切已是今非昔比,能接到这样的单子,已然算是绝好的资源了。 放下手里的酒杯,梅子青脸上蕴出甜甜的笑,牙缝里却挤出一句话:“你快点儿。”。 说完了,冲胡丽娜眨了眨眼,长裙翩转,蝴蝶般地飘向了大厅的东侧。 胡丽娜略凝了凝神,将想说的话在心里打好腹稿,这才转过身走向海云科技的CEO——那个领花男——刘工,边走边笑着招呼: “哎呀刘工,咱们又见面了呢,我就知道在这儿一定会碰着您。这回可真是要好好儿的谢谢您,帮了我们子青好大的忙。” 说到此处,她已然走到了刘工的面前,面上的笑容既显亲切,又带着一分合宜的距离感。 “没……不,不用谢。”刘工局促地捏着酒杯,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胡丽娜笑得像只千年狐狸,举杯在他酒杯上轻轻一碰,在“叮”的一声轻响中,她小声地道:“谢谢您帮着弄到了这里的邀请函。您这是雪中送炭,我和子青一定记您的情。” “没……没事,也不,不麻烦。”刘工捏着手里的杯子,像是抓着一只会动的鼠标,掌心的一半儿贴着杯底,看上去有些滑稽。 他自己似是也觉得不舒服,数息后,便将酒杯换去了左手,右手在衣服下方擦了擦。 几道淡淡的汗渍,印在了浅灰色的西服衣摆上。 他旋即便意识到这举动很失礼,连忙抬起头,躲闪的目光往胡丽娜身上溜了一圈。这让他愈加像一只探路的老鼠,就连面上的油光也像是才偷了油沾上去的一般。 胡丽娜恰于此时转首,远远地看向某处扬起手,像在与什么人打招呼,好一会儿后,才回身歉然地道:“不好意思啊刘工,一个熟人。” 很真切的语气,似是深为自己短暂的分神而抱歉。 自然地,对方此前那短暂的失态,她应该并没瞧见。 “没事的,没事。”刘工像是放了心,喃喃地说着,端酒杯的手指不安地动了动,再过片刻,重又将高脚杯换回到右手,空出来的手便从裤兜里掏出块皱巴巴的手帕,在脸上胡乱地擦了几下。 胡丽娜不露痕迹地看了一眼他的西服下摆,面上的笑容丝毫未变:“刘工,您上回说的事儿,我觉得还挺好的。您看什么时候有空,咱们再好好聊聊?” 刘工擦汗的手立时一顿,猛地看向她,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格外炽热:“啊,那,那很好啊。我下午,不,明天,明天我就有空。” 胡丽娜笑了起来:“成,那就明天下午两点,我去您的办公室找您,咱们细聊。”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提步往冷餐台的方向走去,同时声音很低地道:“另外,关于分镜的事儿,我有几个要求想跟您先提一提,咱们去那儿说去……” 刘工不由自主被她带着走向冷餐台,然而,没走出两步,他忽地回过头,两道灼烈的视线如同火刀,切开眼前的人群和所有障碍物,投向大厅的东侧。 一袭长裙的梅子青,正慵懒地斜倚着大厅东侧的立柱,笑靥如花。 她知道那个什么刘工在看她,却也不以为意。 她是明星、演员,是无数人崇拜的偶像,人群的注视便是她的空气和水,是她赖以生存的一切,她也从来没觉着被人看有什么不对。 没人看才是大问题好不好? 更何况,今天看她的人还少吗? 梅子青换了个站姿,优美的腰身微折着,像春风里折腰的柳。 她其实有点厌烦。 应酬人她自然是乐意的,但前提是,她得是中心。 至少大多数时候得是。 可现在这又是什么情况? 几个老头儿老太,张口闭口什么“剧本文学和舞台扮演不可分割的勾连”、“眼神应该能见幽隐之物,烛照演员的本我与本心”,“年轻演员对台词的声、韵、字、音一定要好好钻研”之类的长篇大论,呶呶不休,简直不胜其烦。 偏这几位江湖地位还不低,又都有一双照妖的老眼,梅子青还真不敢在他们跟前演戏扮乖,只得实实在在听他们说,时不时还要给点反应。 就很累心。 胡丽娜怎么还不来? 梅子青不动声色地往远处瞄了一眼,发现她的经纪人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 此时,对面的老艺术家也终于结束了讲话,梅子青生怕对方再开口,忙抢在头里笑道:“多谢您给我上了一课,用句我现学来的台词儿,我这是获益良多啊。哦对了,瞧我这眼力劲儿,都忘了给您几位倒茶了。” 一面奉上笑脸说着话,梅子青一面顺势从桌上拿起一壶青茶,给几位老艺术家各续了些茶水。 喝茶总能堵住你们的嘴了吧? 她恨恨地想着,趁机悄然抬头,视线快速地往四周扫了扫。 胡丽娜正从冷餐台边走开,她的身后闪过一个男人的身影。 矮、挫,还好不算穷。 但,还是够土鳖的。 正文 第096章 为宗师加封者 , 梅子青暗自撇嘴,复又觉得可笑。 那男人居然又换手拿酒杯了。 这都第几回了? 在此之前,梅子青便一直在暗中留意胡丽娜那边的动静,亲眼瞧见这什么刘工,一直不停地在给酒杯换手,特别畏缩、特别土,简直笑死个人。 正想着,那个刘工居然又换了一次手。 梅子青好悬没笑场。 还别说,这人换酒杯的动作还挺有节奏感,前段时间梅子青录了首单曲,就此养成了在心里打拍子的习惯,刘工这换手的动作,居然全都应在节拍上。 四四拍的呢。 梅子青忍住笑,不再关注于他,而是转向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的记者,笑语嫣然地道:“宋老师前儿刊在杂志上的那篇《论演员的自我修炼》我看了,很受启发呢……” 启发个鬼!见天儿地写文章编排我,给你脸了! 梅子青笑得一脸真诚,内心的想法却与口中所言成反比,就如同她方才对那位刘工的差评,也并不影响她接下对方的广告邀约。 一个土掉渣的什么纳米科技公司ceo,鬼知道那是啥玩应,胡丽娜的解释梅子青一个字没听进去,也没一点兴趣。 不过,她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 凡今儿能进入白玫瑰之梦的,大抵都不简单。就比如她自己,虽然如今是黑了,可放在一个月前,那也是全华夏最顶级的当红明星,走在外面是要引起交通拥堵的。 也正因此,虽然心下感慨万千,各种黯然神伤、吐槽谩骂,可梅子青表现出来的,却是大牌明星的风采。不仅言语合度、进退从容,且无论面对何等饱含深意的眼神,她也始终一派淡定,似是早已走出了低谷。 这样的她,在人群中自是格外醒目。 化妆师小赵——全称赵粉粉——捧着一盘食物,缩在宴会厅的角落里,一面大快朵颐,一面四下乱瞅,不时在手机上五指禅上下翻飞,与苏音互发飞信发得不亦乐乎。 赵粉粉:“尼玛老梅居然也来了,我给你看照片。她这脸皮可真有城墙厚了,咱们的场子她都敢闯。” 她已经签了宫商艺文社,与苏音算是同门,故才有此一说。 飞信发出去,她便快速上传了一张梅子青含笑跟人合影的照片。 苏音:“你发她照片干嘛我才不要看,卧槽,她居然穿灰色的长裙诶,几百年没见她穿这种低调的裙子了。话说这裙子肩膀那边的蝴蝶结挺好看的。” 赵粉粉:“好看个毛线[红脸爆怒]丝黛拉三年前的老款也好意思穿出来!!!笑死了,拿不到赞助就只能穿自己买的了,这是落魄了好不好?” 苏音:“哦哦对,我就说这裙子怎么这么眼熟呢,原来是丝家的啊,我真是老了眼神不中用[捂脸]大牌就是经典啊啧啧,老款也这么耐看。哎呀不说这人了,我要你找的人你看到没有?” 赵粉粉:“额你等下,容老夫慢慢看来,来的人太多了,我饭都没吃完呢……尼玛这是你家大老板?!” 赵同学神手速甩过去一张抢拍的张金易得大头照,又发了一个大饼猫脸震惊颤抖的动图,再发了一个加菲猫流口水的动图。 赵粉粉:“握了个大草的,你们宫商……不,是我们宫商,我宫商大老板简直帅得不要不要的啊。就在刚刚我做了一个神圣的决定,我决定把余生奉献给他,打死也不走,倒贴也行。” 又发了一张大橘流泪淌口水的动图。 苏音:“……”一张翻白眼动图随手奉上。 苏音:“行了行了省点儿口水吧你,快去找人克。我今天都ng九回了,再没点儿动力我真演不动了。精品条线的导演就是难搞,我快死了。” 飞信后面跟着一个哈士奇口吐白沫的动图。 赵粉粉:“哇哈哈哈哈,我就说这片儿你别接吧,精品剧场很不好过的,我以前被折磨的那才叫惨,一个妆给你改八百回,累死还不挣钱。你就在那鸟不生蛋的地方慢慢ng克吧,老夫帮你找人。” 好一会儿后,她终于给苏音发过来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一个中年女人,看上约有四十许,穿着件款式简洁的豆绿色连衣裙,臂弯搭着米色薄外套,妆容得体,气质也很好。 可惜的是,高清大图并未放过她眼角眉梢的细纹,脸部轮廓亦被拍得十分明显,由此可见,她的实际年龄或许不止于此,只因保养得宜,故而显得年轻。 赵粉粉:“你看是这人不?我怎么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呢。” 苏音飞快回过去一个拍桌狂笑的动图。 苏音:“哦嗬嗬嗬嗬,谷老师真的来了[终于等到你还好我没放弃]。她是国戏的老师啊,以前在好多综艺节目里面做评委的,你肯定看过的。” 小赵飞快发过来一个双目瞪圆的大饼猫脸动图。 赵粉粉:“艹艹艹,我就说我见过她,这不就是给你定位‘五官的程式化位移’的那个毒舌老师吗?你大宗师的名号还是她封的呢。妈呀你俩这什么缘份[冒热气的粑粑]。” 苏音未再回复她文字,而是又发过去一张动图。 那张动图是从某宫斗剧里截出来的,一个梳两把子头的女人面带狞笑、摇头晃脑外加白眼翻出天际,下方的配文是: “呵呵,你也有落在本宫手里的一天。” 与此同时,正站在宴会厅门口的国家戏剧学院讲师谷凝,莫名觉得身上有些冷,下意识地拢了拢肩膀。 她已经很久不曾出席这样的场合了。 说来惭愧,虽然有着近三十年的工龄,身边与她同期入职的老师基本都评上了教授,至不济也有个副教授的头衔,可唯有她,至今仍旧只是个小小的讲师,亦是学校里的边缘人物。 有时候,看着那些年龄足以做她儿女的小辈们,在办公室里欢快地说笑谈天,谷凝会觉得,她这辈子活得就像个笑话。 而更可笑的是,这个笑话的撰写者,正是她自己。 谁教她管不住自个儿的嘴呢? 正文 第097章 技近乎道 , 当年,谷凝一举成为国戏最有名的老师,便是因为她在文艺评论杂志上的那些毒舌评论,以及在戏剧类综艺节目中,对参赛选手不留情面的点评。 这让她赚足了眼球,却也令她成为众矢之的,甚至引来了某些人的抵制。 也是。 她那些点评纵然为观众所喜,但却也着实折了不少体面人的“体面”。 可谷凝真的不明白,演员的门槛,何时变得这样低了?为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以演员自居?一个连最基本的表情管理都做不好的所谓“演员”,能演好戏? 谷凝想不通。 所以,她在节目中当面质问,犀利的点评更是批得对方体无完肤。 可能正因如此,每年评职称时,她便总也拿不齐通过的票数。 也不是没想过妥协。 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自家的脾气自家清楚。她知道,就算再怎么被打压、被边缘化,该说的话,她一句也不会落。 演技亦是技,若要臻于完美,技则亦近乎道,而道,不就讲究一个“本心”么? 若是连自己的本心都欺骗,那么,她这个台词老师,又有什么面目去教学生“以心抵情、将情言声”呢? 那会活活憋死她的。 于是,成也毒舌、败也毒舌。 她今年已经五十三了,再过两年便要面临退休,能不能反聘,还要看院领导的态度。 或许,只有待她真正地退下来时,那可望而不可及的职称,才会落在她的身上吧。 毕竟是沾了半个文化人的圈子,再怎么撕扯攀咬,也要保留一层薄薄的面皮。 而这便是所谓的“个性即命运”吧。 因为不肯妥协,所以最后只能以冷场收梢。 谷凝自己便是如此认为的。 而离开的念头,则是打从几年前便有了。 只是,半辈子生活在校园里,对于外面的世界谷,凝莫名地便有些恐惧。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适应这个社会,也不知离开国戏之后,又该何去何从。 华夏国家戏剧学院——这个于她而言并不舒适的舒适区——便也就此成了她逃避现实的港湾。 很可悲,却也是让人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而转机是在半个月前出现的。 接到宫商艺文社的电话时,谷凝还以为是遇到了骗子,直到对方亲自登门,不仅带齐了公司所有法律文书用以自证,还恭恭敬敬奉上了一纸聘书。 八十万年薪、艺术部总监,这样的聘请条件放眼帝都那也是顶尖儿的了,它在谷凝心中掀起的波澜,不亚于太平洋的一次海啸,亦令她本就生出的去意,变得越加清晰起来。 “谷老师,您终于肯赏脸了,我还一直担心您不肯来呢。”一个穿着黑色礼服裙、气质干练的女子,笑盈盈地穿过人群,向谷凝走了过来。 谷凝连忙收回思绪,看向来人。 王欣妍,宫商艺文社执行副总裁,此前与谷凝的所有接洽,便皆是由她出面的,也算是谷凝的直接联系人了。 公司高管三顾茅庐、诚意挖角,宫商艺文社之所以打动了谷凝,眼前这位亦是原因之一。 “王总你好。”谷凝笑着上前与王欣妍握了握手,转头往四下看了看:“我好像来得有点儿晚了。” “不晚不晚,典礼还没正式开始呢。咱们先东西,吃得差不多了才是剪彩仪式。说真的,您能来就是我们最大的荣幸了。” 王欣妍言笑晏晏,转身在前引路。谷凝紧随其后步入大厅,一面缓步前行,一面打量着周遭的情形,不出意外地,看见了国戏的两位副校长。 他们也皆瞧见了她,脸上同时现出震惊的神色,似乎对她这个边缘人物居然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十分不解,而待看清一脸恭敬走在她前面的王欣妍时,两个人的表情一瞬间变得非常精彩。 谷凝维持着面上淡定的笑容,腰杆儿不自觉挺得笔直。 就喜欢这种高亮装(哔——)的场景,若是有台摄影机,几个大特写那么一拍,效果肯定好极了。 “谷老师,在这儿见到您可真是太让人高兴了。”蓦地,一个略有些面熟的女人斜刺里走来,笑吟吟地与谷凝打了个招呼。 “哦,你好你好。”谷凝停下脚步,握住了对方主动伸过来的手,一面飞快回忆着这女人的名字。 两秒钟后,她便发现没这个必要了。 一张时常出现在银幕上的精致美颜,正笑眼弯弯地凑到了她的面前,猫儿一样慵懒的神态,却并不教人生厌。 “谷老师您好,好久没见了,您气色真好,这条裙子特别适合您,特有气质,我打老远就瞧见您了。” 梅子青亲热地拉了拉谷凝的手,力道与时长皆拿捏有度,很快即松开,面上的笑容既亲和、又干净,如出谷清泉般不染杂质。 若非在这个圈子里见过太多妖孽,谷凝一定会相信,梅子青就是个人美心善的甜心小天使。 笑着与这位大戏精客气了两句,谷凝便顺理成章地叫出了胡丽娜的名字,面带戏谑地道:“什么时候请我去你工作室坐坐啊?” 这个圈子没有秘密,胡丽娜带梅子青单飞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伙儿对梅子青看法不一,而对胡丽娜评价却只有两个字: 仗义。 不离不弃的经纪人,在这个时代可不多见。 胡丽娜就等着谷凝这话呢,立时打蛇随棍上:“好啊好啊,等地方装修好了我就给您发请柬,到时候您可千万得赏光啊。” 说完了,“顺便”转向了一旁的王欣妍,笑容越发地亲和:“王总要是有空的话,也一起过来玩玩儿呗,就是我们那个场子小了点儿,绝不能和这里比,到时候您可别笑话我们地方窄啊。” “到时候再看吧。”王欣妍笑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胡丽娜的神情毫无异样,含笑说了句“我等您的信儿”,便知机地拉着梅子青离开了,临走前,到底塞过去一张名片。 王欣妍接过名片,礼貌地目送她们走远了,方才转向谷凝,半是无奈、半是玩笑地道: “谷老师多担待,今天人实在是多了点儿,我知道您喜欢安静,下次保证不强拉着您来了。” 正文 第098章 宝龙山临时管理办公室 , “王总这话太客气了,况且这里也并不算吵,我觉得安排得很好。”谷凝再是个直脾气,客套话还是会说的。 王欣妍轻笑着道:“您不介意就最好了。等会儿还要劳您驾陪我去趟办公室,我让他们按照您喜欢的风格装修的,您再看看有没有什么要改的,我好让他们现改。” 说这话时,她不甚在意地将胡丽娜的名片递给了旁边的助理,复又继续给谷凝引路。 这位谷老师才是今日的重点,至于梅子青,刚才大老板已经亲口发话了,“不必理会”。 “谷老师您的座位在第一桌,等会儿剪彩的时候还得请您上台呢,这样近一点儿,您也能少走两步路。” 王欣妍殷勤地陪着谷凝走到了主席台前方的主桌,金易得远在大厅的另一侧,目光扫过这边的情形,神色稍霁。 刚才有那么一秒,他嗅到了一股令人不快的气息,然而,当他想要再仔细感知时,那气息却又消失了。 他的神色有些凛然,又有些郁结。 隐世百余年,这世道的变化大到他无法想象,刚才那股气息予他的感觉很邪恶、很强大,但又极为陌生,并非他所熟知任何一种鬼怪妖精。 所幸,那气息已经遁去,想必是离开了。 待忙完了这阵子,须得好生在帝都走上一遭。 金易得想道。 如有必要,便与那六大世家先行搞好关系,再去有关部门备个案。身为上仙大人的契约者,这是他职责所在,他要为大人经营好这块地盘,让大人再无后顾之忧。 不过,这些都要往后放,如今最主要的,还是天元集团的开业,以及宫商艺文社的初始经营。 希望能为大人打牢基础,让大人能够高高兴兴做她喜欢的事,这样他便知足了。 这般想着,金易得俊朗的脸上,便浮起了一抹笑意。 “咔”,不远处,《帝都晚报》网络部一名者按下快门,记录下了天元集团总裁面带微笑、志得意满的一刻,随后迅速配发了一段文字,回传给了报社。 不出半天,这篇图文并茂的快讯便被各大网媒转载,微特上也出现了一条“细数宫商艺文社开业典礼上的明星”的热搜,配图则是周振麟一身黑西装,对着镜头微笑的精修大片。 ………………………… “这人你认识么?” 次日,宝龙山临时管理办公室,钟离风将手机递到宗政东眼前,随后掏出纸巾,轻轻拭着额角的细汗,神情略显疲惫。 她才从灵泉边出来。 从昨天下午四点到现在,她已经在灵泉的边缘地带修炼了整整二十个小时。 依照政府内部颁布的《灵泉/气分配管理办法》,钟离氏每人每月能得到最少十个小时的修炼时长,可依据需要自行调整,只需提前报备并接受进一步安排即可。 钟离风前段时间有事,便把两个月的修炼时长放在了一起。 长时间地吸纳灵气,让她的身体略感疲倦,然心情却是无比愉悦。 不到一天的修炼,便令她小臂的窍穴冲开了两处,若假以时日,整条手臂经脉全开亦未为不可。 可惜的是,灵泉溢出的灵气,正在一日比一日变得稀薄。 据华夏国立某科研院所的精准测算,最多再有三个月,宝龙山谷底的灵气便将全数散尽,而那一眼灵泉,亦将变成普通的泉水。 这让六大世家的前辈们顿感失落。 原先他们还以为,这里会成为传说中的福地洞天,有些人甚至已经开始计划推进项目,在原地修建一所大型国际培训中心,适当邀请全世界的修士来此修炼。 当然,这是有前提条件的,那便是必须付出相应的回报,比如华夏国紧缺的矿产资源、或是低价购买某种紧俏原材料乃至于整条高科技生产线等等。 这却是因为,在蓝星的修真界中,从不乏历史悠久、底蕴深厚的家族,国外一些巫师、魔法师、术者及剑道士家族便有延续千年而不衰的,再加上修士本身的手段,其族人身居高位者不知凡己,而这些人是能够影响一国之策的,让他们拿点好东西来换灵气,应该不难。 可如今看来,这条路却是走不通了。 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也就只够六大世家的子弟再轮上几个来回罢了。 说起来,宝龙山灵泉横空出世,着实在全球修真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最近便有国外高官悄悄递话,表示愿意与华夏进行合作。 目前,有关部门正加紧列出计划条目,以期利用好这最后的三个月,为我大华夏多争取一些资源。 “你问他做什么?”宗政东侧首看了一眼钟离风的手机,转过头继续整理手中的文件。 虽只一眼,他也认出了照片中的人。 金易得,天元集团总裁兼宫商艺文社法人,昨天是宫商艺文社的开业典礼,据说在劳伦斯搞了很大的场面,去了不少各界名流,主流媒体亦有报道。 “你先说知道不知道这人吧。”钟离风收起手机,从旁边的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喝了两口。 宗政东回身将文件放进文件柜,惜字如金地道:“算知道吧。” 他其实也是才结束修炼不久,顺便来办公室这里处理几桩公务。 相较于钟离风,他显得要从容了许多,面上不见疲色,一举一动如若寻常,说话声亦很平稳。 说起来,宝龙山谷这一带区域,已经被设置为临时军(啊)事(啊)管制区,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也正因此,办公室除他二人之外,再无第三者。 钟离风闻言,目光微闪,好一会儿后才又问:“那你知不知道这人什么来头?” “归国华侨,爱国商人。”宗政东言简意赅地说道,转身去拿搭在椅背上的黑风衣。 钟离风没说话,看向他的视线却并未移开,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宗政东拿起黑风衣,想了想,说道:“金易得是劳伦斯集团的创始人——金氏家族——的后人,在国外出生长大,这次归国是想完成家族先辈的遗愿,在华夏打造一个超过劳伦斯的商业集团。” 正文 第099章 秋天的鼓楼大街 “来头还真不小啊——”钟离风拖长了声音,面上的表情带着几分古怪:“既然你都已经听说过这人了,想必你们那边也调查过这位金总裁。没发现什么问题么?” “应该没有。”宗政东微长的眸子略向上抬了抬,向钟离风扫了一眼,目中不见山水画意,唯余凌厉:“怎么,他有问题?” “倒也……不是。”钟离风的神情有些迟疑。 她知道宗政东管着哪个口子的事,故而才会问及金易得其人,因为,她有不得不问的理由。 见她神情踯躅,宗政东低眉沉吟了片刻,又补充道: “据我所知,他的来历很干净,资金来源是卖掉了劳伦斯集团的原始股,以及在国外获得了几家风投公司的投资。他本人的履历也很清白,棕藤联校金融与生物双学士学位,史丹华智库资深研究员,三年前辞职,今年春天回的国。” 钟离风一面听一面点头。 他能说出这番话,便表明有关部门拿到了金易得个人的翔实资料,背景调查也基本过关了。 毕竟,金易得出生并长大的某国与华夏存在一定的竞争关系,若不调查仔细,政府是不会给予他经商方面的便利的。 若有所思地站了数息,钟离风并未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突然又问及别事:“对了,你之前找我们帮忙调查的那个案子,最近有进展了么?” 此言一出,宗政东的眉峰便明显地往下压了压。 “没有进展。”数息后,他方才简短地说道,声音倒是很平静。 而事实上,岂止是没有进展?案件正变得越来越棘手。 半个月前,署里成立了专案组,专门调查这宗教唆自杀案。专案组由九科牵头,宗政东则是主要负责人。 而在调阅了最近几年的卷宗、监控录影及组员大量实地勘察后,专案组又发现了七名受害者,最早一个可追溯至去年四月。 与黄曼玲等人一样,这七名死者也都是死于自杀,同样地,他们在临死前也有二十一秒的预置节奏动作,而无论是社交圈、人生轨迹还是其他生活场景,这十位受害人几乎没有交集。 之所以说是几乎,却是因为有一个地点,曾出现在五名受害者时间回溯的画面里。 鼓楼大街。 提供这个线索的,自然便是程北郭。 他在那五位死者的时空场景回放中,都看到了秋天的鼓楼大街。 “在随机抽取的时空片断里,相同的场景连续发生三次以上,这就不能算是纯粹的巧合了。” 在最后一次施放时空回溯术后,程北郭那双还残余着时空窥探者淡漠的灰色眼珠,瞬也不瞬地盯着宗政东,说出了如上话语。 自从灵泉现世之后,各大世家皆按时、按量取用了不少泉水,供子弟修炼之用,程北郭自然也有份。 这些灵泉不仅于修炼大有裨益,且还能弥补血脉上的些许不足,并快速修复损失的术力,因此,程北郭施放时空回溯术的次数亦有所增加,虽然不多,却也有余力帮宗政东一把。 而上述那番话,则是他两天前告诉宗政东的。 目前,这个由程氏宗子发现且提供的唯一线索,便是宗政东的主要调查方向,他正在加紧排查与鼓楼大街相关的各类事件。 他相信,在某个“秋天的鼓楼大街”,一定曾经发生过些什么,才会导致它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受害人的回溯情景中。 然而,这是个相当浩大的工程,除了地点与季节是明确的,其他一切皆很含糊,查起来犹如大海捞针,至今仍无收获。 而在大半个月前、专案组尚未成立之时,趁着灵气复苏这股东风,宗政东终于说动了钟离氏,请她们帮忙鉴定了黄曼玲等人的手机,得来的结果却是——毫无头绪。 钟离氏已经尽力了。 她们甚至还捐弃前嫌,不远万里将宗政东和证物一并带回本家,请出了镇族之宝——大黄钟,对那三台诡异的手机启动了一次“定律”大术。 这是独属于钟离氏的一门高深术法,以五音十二律中的“律”即阳律为基准,借助大黄钟本身的至上宏音,定名天下邪祟阴物。 换言之,大黄钟不仅能够诛阴斩邪,还能辨别出阴之源、邪之本,告诉你将要面对的是何方邪祟,甚至还能给出相应的解决办法。 身为宗政家的子弟,那是宗政东第一次踏足钟离氏大本营,亦是宗政氏族人第一次亲眼见到大黄钟的投影。 而在见到那只巨若苍山的钟影,并深为其恢宏浩浩瀚的气息所折服之后,宗政东便被请出了施术结界。 “定律”本就为钟离氏秘术,能让他看一眼大黄钟的投影,便已然是钟离家老祖格外开恩了,更多的那是想都不要想。 而最后,此次定律却以失败告终。 大黄钟破去了那三台手机中的阴气,却也仅仅只是破去而已,关于那邪气的来历,它老人家并未给出明确的指示。 这是极为罕有的情况。 钟离氏两位族老当场就变了脸。 其后,宗政东方才知晓,自从钟离氏供奉大黄钟以来,此等情形只出现过三次,而每一次,皆是大凶险之事。 当然,这些凶事并不会出现在任何公开记载的史料中,且发生的时间也较为久远,是故,包括宗政东在内的绝大多数修真者,对此并不知情,只有少数大能与高层,才知晓这三次真实发生过的、堪称修真界灭顶之灾的大事件。 而宗政东也是在最近,才约略知道了一些内幕。 宗政家那位坐镇某部门高位的长老,在不久前给宗政东打过一通电话,他在电话里告诉宗政东,这三次灾难中最严重的一次,华夏修真界大能陨落了半数以上。 “你可知,何以诛邪降妖乃我辈天命?诚然,我等既为修士、强于凡人,便有护一方平安之责。然而,更大的原因却是在于,在邪物妖魔眼中,我等修士便如上好佳肴,一如它们在我等眼中亦是炼器、炼药的原料。我们与它们,是猎人与猎物、刀俎和鱼肉的关系,而孰为前者、孰为后者,则是因时因事而易。这一点,你一定要谨记。” 正文 第100章 我家灵宝跑掉了 长老的这一番话,打破了宗政东长久以来对妖邪的认知,亦令那个他此前接触不到的世界,掀开了它神秘面纱的一角。 回到帝都后,“夜曲专案组”便成立了。 这个名字是以教唆自杀案的媒介——那些手机自带的曲目——而命名的。 似是而非的名称,模糊掉了该系列案中非正常的部分。毕竟,专案组有一半成员都是对修真界一无所知普通警察,尽最大可能不让事情发酵,在这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还是很有必要的。 “嗡嗡——” 手机震动声拉回了宗政东的思绪,他拿出手机,低头看了一眼来电显示,面色微微一凝,向钟离风点了点头,便走出了办公室。 “头儿,‘夜曲’有新的受害者出现了!”手指方一滑过接通按钮,耳机里便传来项楚急促的声音,那说话声几乎是爆响在宗政东的耳畔,带着压抑不住的情绪。 钟离东低着眉眼,面上并无表情,只简短地道:“时间、地点。” 项楚快速报出了一串数字以及地址。 “我马上动身,你先联系西城区分局,请求法医支援。”宗政东沉声说道。 程北郭对这个案子极为关注,宗政东想请他再对手机进行一次时空回溯。 “我已经到了。”话筒里突然响起了程北郭的声音。 宗政东一怔,随后便听见了项楚大声的抗议“程科你别抢我电话啊……” 一连串像是打斗的噪音,电话亦就此挂断。 宗政东皱了皱眉,收起了手机。 变天了。 不知何时,厚重的积云掩去阳光,天际一片灰暗,大风掀起四周的草木,如绿浪翻滚,在灰色的天空下,显得格外阴沉。 宗政东出神地看着不远处的宝龙山,神情间浮动着几许凝重。 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那是他的血脉本能在发出警示。 “又有人自杀了么?”钟离风的声音响了起来,就在他身后不远处。 宗政东面上的凝重瞬间被打散,没有回她的话,只动作极微地点了点头。 这是第十一个了。 从去年春天至今,这不知名的邪物一直在收割着无辜者的生命,以一种诡异的、常人难以理解的方式,诱使人按照它的节奏去自杀。 它到底想要做什么? 宗政东望向宝龙山,眼神有些空茫。 钟离风走到他身边,与他一同看着宝龙山出了会儿神,方才轻声地道:“我刚才让你看的那张照片,你可以再仔细点看看的。” 意有所指的一语,让宗政东神情微怔。 但很快地,他便将手机拿出来,打开微特,点开了那张金易得的半身照。 这位天元集团总裁笑容淡然,堪称俊朗的脸上,带着上位者的威仪与从容。 很正常的一张照片。 “背景墙。”钟离风给出了提示。 不知为什么,宗政东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些许无奈,以及莫可名状的失落。 他依言滑动照片,将金易得身后做为背景的那片墙面放大。 墙面采用后现代风格设计,以大量看似毫无规则的色块、线条与工业时代的金属实物相结合,营造出一种新旧交替、时空叠加、虚实相间的错乱感,颇具艺术性。 宗政东凝神看着照片,忽地目光一定。 他再度滑动屏幕,将图片放到了最大,旋即便指着位于墙面正当中一个青乌乌的青铜物件儿,微长的眸子转向钟离风:“这好像是你们家的……” “罗祖。”钟离风的唇角浮起了一个笑,只是,那笑容似乎有点发苦:“我再三确认过了,就是它。” 宗政东已经很难掩饰脸上的诧异了。 这个所谓的罗祖盘,可是钟离家族的灵宝,据说已经供奉了几百年了,在此前的漫展上,他亦曾与之有过一面之缘。 彼时,这罗祖盘突然莫名其妙地就飞走了,而钟离风姐妹当时那种又惊又急、还带着点儿不甘心的神情,他至今记忆犹新。 照这般想来,这罗祖盘飞走后不久,宝龙山下就发生了灵气风暴,灵泉亦随后出现。 莫非,这两者间有关联? 宗政东目光微凝。 “罗祖走了。”钟离风在旁说道,瞧来像有些难以启齿似地,说话时并不去看宗政东,而是始终望着不远处的宝龙山,仿佛那上面有什么她感兴趣的东西: “咳咳……那天吧,你也在场,应该也瞧见了,它是……嗯……它就是那天走的,自个儿走的,我们家也……也没拦着,这毕竟是它老人家的那个……自由。” 她艰难地说完了这句话,面上的神情显出几分尴尬。 自家灵宝跑路了,简直丢人。 好在,那天她虽然想要拦着,却没拦住。 天幸她没拦住啊。 钟离风有些后怕地想着,吁了一口气。 如果她们不曾料错的话,罗祖自择的那位主子,绝对不是钟离氏能惹得起的。旁的不论,只看那片灵气与灵泉,便可知就算华夏六大家捆一块儿,也不是人家的对手。 我大钟离向来以理服人,自然也是讲理之人。打不过就是打不过,一点儿不丢人……咳咳。 宗政东闻言,面上的惊异便转作了然,低低地“唔”了一声,没说话。 他听懂了。 灵宝择主而去,钟离家显然是被放弃的那一方,这确实是挺丢面儿的一件事。 不过,此等情形在修真界虽说不常见,却也并非不曾发生过,是故,宗政东此时并没有嘲笑对方的心思,心底唯觉骇然。 听钟离风语中之意,金易得金总裁,便是灵宝的新主人? 这岂非表明,那个被灵气风暴硬生生旋出来的灵泉,便出自金易得之手? 毕竟前脚灵宝择主飞向宝龙山,后脚宝龙山下就炸出了灵灵,这要是偶然,那就太说不通了。 此念一生,宗政东的呼吸便有一瞬的停滞。 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能,居然就在帝都,还成了跨国集团的总裁? 若此事属实,向上汇报便是必须的了。 修真者是由相关部门统一管理的,当然,管理得相对松散,并非是绝对意义上的控制,更多的是一种知情权。 正文 第101章 帝都居,大不易 事实上,这种知情并非坏事。 因为许多时候,修真者反倒是更需要相关部门的支持,而百余年的磨合,两边的配合也已经相当默契了。 此外,从灵泉便能看出,这位大能似乎并不是很难讲话,若能请动这位相助,则对付那个诡异的“夜曲”邪物,应该会容易一些。 可是,罗祖的主人,当真便是金易得么? 一念及此,宗政东本就压低的眉峰,又向下拢了拢。 仅凭一张照片便如此断定,还是有些武断了。 “从照片上看,金易得也未必就是罗祖的新……主人,也可能它老人家只是凑巧挂墙上了。”钟离风一眼看出宗政东在想什么,此时便开口说道。 说完了,嘴角抽了抽,又小声补了一句:“罗祖它老人家的脾气吧……有点儿怪。” 还有点儿色色的。 这话钟离风没好意思说。 若是罗祖还在钟离家,前面那句她也打死不会说。 丢人不是? 钟离氏供奉的两件灵宝,一个比一个那啥…… 钟离风赶快息下念头,禁止自己再生出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来,转向宗政东道:“我的意思是,如果……” 她抬手指了指灵泉的方向,又冲金易得的照片一抬下巴:“……如果那位和这位是同一个人的话,你手头的那个案子,肯定就能解决了。” 捎带着还能确定一下灵泉的来源。 后者乃是造福整个修真界的大事,宗政东身为公务人员,有责任、也有理由去查个究竟。 此言中未尽之意,宗政东完全听明白了,倒也没觉着钟离氏在利用自己。 谁都有私心,再者说,他还欠着人家一个大人情没还呢。 “谢谢你提供的线索。”宗政东很快说道。 无论钟离氏怀着怎样的心思,这条线索于他而言,非常重要。 重要到关乎人命,以及整个华夏修真界的生死存亡。 思及此,他不再迟疑,拿起电话走到稍远的位置,拨通了项楚的手机,告诉他自己会迟些再过去。 他想先去拜访一下金易得。 他清楚此法并非良策,也过于急躁了些,然而,他总是有种紧迫感,仿佛冥冥中有什么在催促着做出这样的决断。 项楚在电话里叨叨了两句程北郭的坏话,言来语去就是在告状,宗政东没理他,交代完了便挂断了电话,旋即听见身后传来了轻细的女子说话声。 他回头看去,便见钟离家那个戴眼镜的小姑娘也从灵泉回来了,钟离风正拉着她说话,偶尔几句飘过来,似在说着什么符箓的事。 见他看了过来,钟离风便停下话头,笑着一指那小姑娘道:“我外甥女儿,二妹家的,叫艳艳。”又一扯钟离艳的胳膊,小声道:“这是宗政家的宗子,你叫哥就成了。” “宗政大哥好。”钟离艳有些怯生生地,一面说话,一面习惯性地扶了扶大大的眼镜。 好像比拿玩具钢琴的钟离慧那铁头娃乖巧些。 宗政东用长辈看晚辈的眼光打量了她两眼,说了句“你好”,便转向钟离风道:“你们聊,我去办事。” 钟离风知道他着紧案子的事,笑应了声“你忙”,便拉着钟离艳进了办公室。 一走进房间,钟离艳的脸立时便垮了下去,用快哭出来的声音道:“大姨儿,找工作咋这么难啊!” “找工作再难,那也比受梅子青的气要好。”钟离风不以为意地说道。 钟离艳垂着脑袋不作声,然而,那种“只要工资给得高我就天天受气也乐意的”的信息素,却是明明白白地从她身上流露了出来。 钟离风哭笑不得,拿手指头在她脑门儿上戳了戳,道:“你这脾气也真是太软和了,难怪你妈让罗祖给你捎了个符箓过去,就是因为担心你。换了是我,我也要担心死。这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钟离艳缩了缩肩膀,倒也没反驳。 约莫是觉着大姨儿说的有道理吧。 钟离风怕她难过,便又揽住她的肩膀宽慰地道:“没事儿没事儿哈,这全都是那梅子青自己作出来的,咱家的符箓哪儿那么大功效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真不怨你,你别往心里去。” “我……我没往心里去,我就愁工作的事儿。”钟离艳低着头,看上去没一点儿精神气:“我学的是文秘专业,本来就不好找工作,现在全国人民都认识我了,工作就更难找了。” 说着又快哭了。 这一个月来,钟离艳除了修炼,剩下的时间全都用在找工作上了,通宵达旦地写简历、改简历、发简历、等回复,愁得大把掉头发。 据她自己不完全统计,她发出去的求职申请没有三百、也有两百,可是,她却连一个OFFER都没拿到。 帝都居,大不易啊。 而更可气的是,就在前段时间,网上突然冒出来一个说法,说是那段爆料视频,就是他们几个助理暗中联手,偷偷录制并向外发布的,挑动得不少网友跑来骂他们“装无辜”。 虽然这已被证实为谣言,可是,微特的一大特色便是“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甭管啥事儿,谣言总是走在辟谣声明的前面,而谣言的流量也总是辟谣声明的几百倍,后者拍马也赶不上。 如今,钟离艳投出去的简历纵有回音,也会折戟于面试这一关。 谁敢雇用暗算前老板的员工啊? 虽说整件事是梅子青咎由自取,可老板们却不这么想。他们会认为,我错是我的事,你一个底层小员工有什么资格告发我? 某种程度而言,这话居然也有它的道理。 立场决定态度嘛。从自己的利益角度出发去考虑问题,这是人类的共性,设若易地而处,告发者与老板对换一下,TA的选择也依旧不会变。 而这也令钟离艳找工作的难度成倍增长。 可偏偏地,她最近财政还挺吃紧。 虽然说梅子青那边已经写下书面道歉,且表示愿意给出一定的赔偿,但是,赔偿也并非一句话的事,因为两方面都怕被坑,故皆请了律师团队,仅是双方走程序交涉的过程,就要花去不少的时间,一时半刻地,这钱也到不了钟离艳手上。 正文 第102章 暮色 赔偿不到位,这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三个月前,钟离艳终于告别了大混租、小隔间的日子,换租到了现在的这个小单室套。虽然环境、地段、交通上都差了些,租金也是从前的好几倍,但却胜在一个人自在。 再也不会时不常地丢钱,更不会身陷某前男友、**和现男友大型狗血撕B现场,或者看俩男人为一个充电宝揪头发打架。 搬进单室套时,钟离艳曾经这样想过。 看眼下这情形,她很可能又要重回大混租时代了。 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钟离艳一脸地生无可恋,像霜打了的茄子似地发蔫儿。 钟离风见了,忙拉她在一旁的简易沙发上坐了,从冰箱里拿出特供灵泉瓶装果汁,一面替她拧瓶盖儿,一面轻言细语地道:“我今天叫你来,就是为了你工作上的事儿。” 钟离艳一下子抬起头,就好像刹时间被人解了穴道似地,整个人都活泛了起来:“真的大姨儿?您找到路子了?” 她完全不介意靠关系找工作。 在帝都高昂的生活成本面前,一切都是浮云,而凭关系拿到OFFER,那也是实力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钟离风将果汁递给她,抬手替她掠了掠鬓发,柔声道:“你大姨儿啥时候骗过你?我找人问过了,可巧有个娱乐公司才开业,现在正招新人呢,你一过去就能办理入职手续。” 钟离艳闻言,抓着果汁瓶的手便有些发紧,秀气的眉毛也皱了起来:“您该不会是说宫商艺文社吧?” “就是那儿。怎么了?你去面试过了?”钟离风问道。 钟离艳像个被戳破了的皮球,“噗”地一下便泄了气,脑袋瓜子再度垂了下去:“不成的大姨儿。都是同行业的,肯定全都知道我的事儿,人家不会录用我的。” 事实上,她已经被好几家娱乐公司给拒了,有一家还直接挑明了告诉她,“就算我们招你进来,也不会有艺人敢用你,艺人的形象就是生命,希望你能理解”。 就差指着她鼻子说“你会偷拍”了。 一念及此,钟离艳不由发出了一声长叹,仰脖儿灌下去一大口果汁,只觉得,那清甜的灵泉果汁里,竟也含着一丝苦涩。 钟离风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傻孩子,这一点你完全不用担心。大姨儿已经帮你提前打过招呼了,你尽管去就是了。” 钟离艳的神色还是有些恹恹地,一脸被“我已被生活打垮”的样子。 钟离风眼珠转了转,凑到她面前,故作神秘地道:“我可听说了啊,那个苏音就签进这家公司了。” “真哒?”钟离艳的眼睛“刷”一下就亮了,说话声都拔高了好几度:“苏音?我偶像签进宫商了?” “你面试的时候问问不就知道了?”钟离风没直接回答她,脸上的笑容很是意味深长。 钟离艳呆了呆,蓦地拿起果汁“吨吨吨吨”一口气干完,随后将瓶子往旁一放,站起来就往外跑,一面跑一面叫:“大姨儿我先回去准备简历了哈。” 眨眼间人已经没了影儿。 钟离风笑吟吟地冲着空房门挥手:“去吧,去吧,跑慢点儿,别摔着。” 这孩子,一慌神就容易脚底下拌蒜。 钟离风一脸地姨母笑。 让钟离艳去宫商艺文社工作,这不是钟离风个人的意思,而是族老们经讨论后的一致决定。 罗祖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金易得的身边。 让宗政东打听是一条路,提前安插个家中小辈过去,则是钟离氏自己的路。 若金易得果然便是那位大神,则钟离艳呆在他的身边儿,多少也能得些机缘。 不是钟离风自夸,这孩子是真不错,心眼儿忒宽、为人厚道老实。就看她都被梅子青欺负成那样了,她也没往心里去,还整天挺乐呵地,就知道这娃儿是个什么脾性了。 这种样式的小憨包,在社会上可能会吃亏,但在老人家的眼里,那就是仁义、心地好,但凡是老人精,就没个不喜欢的。 就比如钟离家那几位,疼这孩子疼得跟眼珠子也似,那反音符便是族长大人亲手所制、千叮万嘱让钟离雅偷偷给重孙女儿装上的,就怕这孩子在外头被人给欺负了。 再退一步讲,就算金易得并非罗祖之主,他与罗祖重新择定的那位主人,也必有关系匪浅,而宫商艺文社在里面扮演的角色,应该也很重要。 方才有句话钟离风没告诉宗政东。 罗祖脾气虽怪,但并非不分轻重,它既然肯做金易得的背景墙,则金易得其人,必不简单。 总之,钟离艳入职宫商只好不坏,顺便还能解决小一辈的工作问题,一举两得的事,谁都不吃亏。 至于钟离氏请托的那一位,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六大家族存活至今,谁还没点儿人脉呢?给自家孩子找个不算多高端的工作,这事真要办起来,并不难。 钟离风长舒了一口气,拿起旁边的特制矿泉水喝了两口,面上一派悠然。 几乎与此同时,宗政东正驱车行驶在帝都外环的国道上。 约见金易得之事,居然比他想得更容易些。 对方并没摆什么架子,他一个电话打到总裁办公室,表明了来意,那头很快便转接给了金易得本人。 而在电话里,这位金总裁很客气地表示“随时恭候”,没说半句废话,答应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也不知是碍于帝都总警署的名号,还是总裁大人确实很闲。 五个半小时后,当宗政东走出天元集团的大门时,门外已是暮色四合,黄昏的帝都CBD人潮汹涌,市声喧嚣。 他立在人行道旁,举目远眺。 铅云低低地压向楼宇,天元集团顶层的霓虹灯,正闪烁着绚丽的虹光。 再往远处看,重楼如障,密集得让人几乎瞧不见城市的天际线,唯有在楼宇的间隙,才隐约露出了西边天空的一抹残红,而这少许亮色,亦正在飞快地被灰暗吞没。 宗政东莫名生出了一种宿命感。 夜色将至、光明褪去,黑暗即将成为世界的主宰,而那一线残阳,亦注定了以消散作为收梢。 这种结局既定、无力更改的感觉,令这个暮春的黄昏,格外令人惆怅。 正文 第103章 情况汇报 宗政东微长的眼睛里,划过了一丝未名的情绪。 暮霭沉沉,衣装光鲜的精英们一股股涌出楼群,向着城市的四面八方菜去,仓惶地、混乱地,如同被鲨鱼追赶的鱼群。 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与这世界的剥离。 “叮铃铃——” 清脆的手机振铃蓦地响起,将他自短暂的迷茫中拉回到了现实。 他接起电话,项楚的大嗓门立时直抵耳鼓:“头儿,你什么时候回总部?” “半小时后。”宗政东道,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地铁站。 晚高峰时段,开车就是在找虐,公共交通是不错的选择。 “那成,我也差不多半个小时后回,咱们署里见。”项楚挂断了电话。 一个小时后,在帝都温暖的春夜里,刑侦九科404室的两位成员,亦在总署门前的小广场,完成了胜利会师。 看样子,他们都错误地估计了帝都晚高峰的拥挤程度。 “头儿,你也才到啊。”项楚“吱”地一声刹住自行车,单脚撑地,扬起笑脸冲宗政东挥了挥手。 看了一眼那辆色泽鲜亮的小绿车,宗政东神色淡然地“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他想,一定是思虑过度,才会把共享单车这个选项给忘记了。 “我去停个车。”项楚很快跑去公共车位停车,宗政东则默默掏出纸巾,将踩满了鞋印儿的军靴给擦干净了。 晚高峰时段乘地铁(×)。 他真挤不过那些柔弱的白领。 项楚回来得相当快,一面走一面从背包里抽出文件夹,人还没到,文件夹已在宗政东的眼前:“头儿,这是案情汇总。” 宗政东伸手接过,却未曾打开,而是一面转身前行,一面说道:“你先作个简报。” 项楚早有准备,拿起手机打开记事簿,快走几步跟上他,开始汇报案情: “死者刘明河,男,四十六岁,单身,海云科技公司CEO。据他的助理交代,刘明河每天下午一点到一点五十分都会在办公室午睡。 今天下午一点五十分,助理按惯例打电话叫醒他,发现内线无人接听,敲门没有回应,打手机也没人接,助理推门后发现门被反锁。她担心出事,在请示了副总裁之后,由保安部人员强行破门而入,随后发现刘明河在洗手间上吊身亡,他们第一时间打电话报了警并叫了救护车。” 他用触笔滑动屏幕翻页,继续说道:“因为破门的原因,案发现场有一定程度的破坏,但洗手间内证据链比较完整。我们提取到了大量指纹、毛发、体液等等,均已由交鉴证科处理。 经现场勘察及调阅监控,我们初步判断,刘明河系以领带挂暖气片的方式吊颈自杀,监控拍下了他自杀的全过程,案件基本特征与‘夜曲’系列案一致。” 他收起手机,最后说道:“刘明河办公室的监控是有声监控,录下了他自杀时播放的手机音乐。程科带走了死者的手机和监控录像,说他会亲自交给鉴证科进行检验。” 宗政东脚步顿了顿,复又继续向前。 很显然,程北郭拿走这两件重要证物,是要作时空回溯。 希望能有所收获吧。 宗政想着,沉吟了片刻后,问道:“周边情况摸排走访都完成了吗?” “完成了一半,目前还没发现什么问题,明天小张他们会继续排查。”项楚回答道。 宗政东点头不语。 这实则也在意料之中。 前面十起案子便是如此,周边排查一无所获。否则,那七宗隐没在卷宗里的案件,便也不会以普通的自杀来结案了。 “头儿,能说说你那边儿的情况吗?”走进总署大厅时,项楚忍不住问了一句。 他并不清楚宗政东具体的安排,只知他是去追查一条“有价值的线索”。 宗政东闻言,面上现出了几分迟疑,静默了片刻后,方摇头道:“目前还不好说。” 虽然金易得很干脆地表示,“宝龙山灵泉并灵气风爆,皆是在下无意中所为”。可宗政东却总觉得,他这话不尽不实。 此外,对方那种开诚布公的态度,亦让他相当地不适应。 没有料想中的虚词推诿、拒不承认,更没有话里话外地兜圈子,他这厢“罗祖”二字方一出口,人家就立刻把事情全都给认下了。 那感觉就像警察还没掏出手铐,嫌疑人就一股脑儿地招供了,都不用审的。 简直容易得过分。 出于警察的直觉,以及本命兽的超强感应,宗政东对他的回答存疑。 然而,那只全名叫做“十二镇阴盘”的罗祖盘,却是确确实实地,就在金易得的手里,对方甚至还将罗盘唤了出来,让宗政东亲眼过目。 令人震惊的是,这位至少也有几百岁高龄的灵宝大爷,居然也非常地配合。 在宗政东的注视下,这厮晃晃悠悠绕着他转了两圈后,便很洋气地跟他“Hi”了一声,罗盘盖儿还怪俏皮地歪了歪,似是人类歪脑袋打招呼。 当时宗政东就震惊了。 随后,金易得又花了十分钟的时间,向他讲述了宝龙山谷底灵泉出现的全过程。 简而言之,那是一场“旷世大战”(罗盘大爷的传念)。 据金易得所述,他与一只正在进行童子祭的“眼瞳邪魔”斗法三百回合,最终,正义战胜了邪恶,眼瞳邪魔被打得魂散道消,那个小小男童亦幸免于难。 而两人斗法时产生的剧烈灵气波,则宝龙山下炸出了一个大洞,大量灵气灌入其中,形成了一眼灵泉,剩余的灵气则四散分布。 “……说来也是巧合,那眼瞳邪魔本身的魔力,也变相地助长了灵泉的出现,我家主银并无意惊动世人,却不想,英雄总会发光、天才永远闪亮。主银一朝出世,便是震动天下的英勇壮举,我告诉你讲,我家主银很强很厉害很强大布拉布拉布拉……” 在金易得讲述的最后,青铜罗盘以传念的方式,不吝溢美之词地,给这个故事加上了一个结尾。 带蝴蝶结的那种。 拢共十五分钟的会面,宗政东光是听故事,就听去了三分之二的时间。 正文 第104章 线索对上了 当罗祖飞回到金易得身边,一人一盘双双“望”过来时,宗政东莫名便觉得,他好像……听了个寂寞。 除当事人(暂定)金总裁的自述之外,此事唯一的“人”证,他还不是个人。 可是,若说金易得心怀鬼胎,似乎又不太像。 他身上那种纯净浩荡、似无止境的气息,与灵泉的气息便颇为吻合,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故事的可信度。 此外,金总裁的道行亦深不可测,就宗政东个人感觉而言,至少比他家老祖要高出一大截。 而以如此道行,究竟能否凭空旋出一眼灵泉,宗政东并判断不出。 两方面的实力有云泥之别,他这点儿修为,委实没法子去度量金易得这样的大能。 于是,在无法知其真伪的情况下,宗政东临时做出了招揽的决定。 于公,多一尊大神坐镇华夏,且还是海外游子认祖归宗,既有宣传教育意义,又能让对方生出归属感; 于私,“夜曲”系列案,的确需要一位强援。 是故,他请金易得在“在适当的时候施以援手”。 金易得爽快地应下了,不过随后他又表示,与眼魔那一战损耗不小,他最近正在修养,“如非紧急状况,请勿cue”。 嗯,最后这句是罗盘的传念。 如果不是在电梯口告别时,金易得又说了一件事,宗政东甚至会认为,他今天这是白跑了一趟。 毕竟,口头约定这种东西,毫无约束力,除非有关部门亲自出马,将事情提升到国家的高度。 然而,这需要时间,而现在宗政东最缺的,亦是时间。 摇了摇头,甩开这些无用的念头,他看着项楚道:“有个线索需要你马上去跑一趟。昨天有个公司——宫商艺文社——搞了个开业典礼,你去把参加典礼嘉宾以及工作人员名单拿回来,每一个人都必须备案。” “宫商艺文社开业仪式?”项楚似是吃了一惊,下意识重复了一句,随后飞快掏出手机,一面翻找着记事簿,一面小声嘟囔:“你等等,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这个名字……” 他突然“啊”了一声,抬头看向宗政东,面上的兴奋几乎难以抑制:“头儿,刘明河今天下午原定是要和人谈业务的,你猜他约了谁?” 宗政东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 项楚也没卖关子,快速而轻声地道:“他要见的是梅子青的经纪人——胡丽娜。据胡丽娜交代,他们约好了下午两点开会商谈。当然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的声音激动得都有点发抖了:“——重要的是,他们就是在宫商艺文社的开业典礼上,定下了这次会面的!” 宗政东霍然抬眸,微长的眼睛里,有着一闪而逝的讶然。 这么巧? 那么,金易得在电梯口与他说的“昨日在宴会厅闻到了一股难以辨识的古怪气息”之语,便是的指刘明河? 不,不对。 宗政东很快推翻了这个想法。 刘明河或许有问题,但,他绝不可能是那古怪气息的主人。 金易得曾言,那气息不仅古怪,亦且非常强大,隐隐让他觉得很不舒服。刘明河若是这邪祟的主人,又怎么可能会死? 这可是连大黄钟与金易得亦无法辨别的气息。 此等强大的邪祟,并不会凭空出现,多半会寄身于某个人,而以人类**的强度,根本难以承受这类阴邪的侵袭。 换言之,刘明河就算身为寄主,死的时候也不可能留下全尸,能有个全乎的器官保存下来,就算他运气顶天了。 这些年来,宗政东接触过许多类似案件,凡被邪气寄身者,最后都会变成一滩碎肉。 从无例外。 真正的寄体,一定另有其人! 思忖已定,宗政东沉声说道:“既然我们的线索都对上了,那就表示这条路没错,你现在就去查。” “好嘞!”项楚一脸地振奋,大声应了一句,回身就往外走。 “等等。”宗政东叫住了他,从衣兜里掏出车钥匙,抛了过去:“车停在金丰地下车库,你拿到资料后就直接开回家下班吧,资料用飞信传给我就行。” 这家伙两个黑眼圈都赛过潘达了,再不休息,宗政东怕他有个好歹。 “谢谢头儿。”项楚一把接住钥匙,笑得见牙不见眼,越发像只开心的国宝。 宗政东那辆越野车非常拉风,他早就眼馋了,今天正好过瘾。 项楚走后,宗政东并没去乘电梯,而是选择走楼梯上四楼。 他需要整理一下思路。 目前看来,那充满迷雾的“夜曲”系列案,已然现出了一条不甚清晰的小径,而这条小径的起点,便是金易得。 因为他,才会引出罗祖,才会有后来的那一刻钟会面,继而才是与项楚这边线索的呼应。 宗政东不由想起了老祖的那段话。 修真者与邪祟,冥冥中似乎总会联系在一起,就好像彼此互为基因里的印记,任何一方出现,总会伴随着另一方的身影。 天敌么? 怀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宗政东回到了办公室。 程北郭还没走。 当他推开办公室的大门时,便见程北郭正坐在窗前,一面欣赏着帝都的夜景,一面认真地啃着一块压缩饼干。 宗政东的眼角微微一眯。 那饼干是他给自己备的口粮。 “你怎么还没走?”没去质问这个随便吃别人东西的程家长子,宗政东走过去,一脚踹正了对方屁股下面的转椅。 转椅无声地转了半个圈儿,程北郭的身子亦随之转为面对着宗政东,于是,那双戴着美瞳的眼睛,便落进了宗政东的眼底。 他微吃了一惊:“你已经回溯过了?” 因有灵泉相佐,程北郭每次回溯后,其恢复期亦缩短了许多,灰瞳最多只会维持一天,他戴美瞳的时间便也相应地缩短为一天。而他最近的一次回溯,是在五天前。 可现在,他却戴上了美瞳,这便表明,就在方才、在帝都署总部大楼,他施放过一次法术。 居然就地操作了? 似乎太急了些。 正文 第105章 肖像画 , 说起来,修真这回事,现在还算是不宣之秘,民众并不知情。 另外,程北郭此举亦有失谨慎。 若不巧被人撞见,这就是重大的职务事故,九科受处分还在其次,程北郭本人所要承担的责任,会更加地大。 “放心,我去地下冷库搞定的。”程北郭耷拉着眼皮,清朗的音线有若乐韵,尚余着施法过后的淡漠。 宗政东抿唇不语。 地下冷库……嗯,果然是程法医才会选择的地方。 总部法医鉴证科的存尸冷柜就放在冷库,估计在整个总署,也就只有这一位,才会不介意长时间地呆在那地方。 见宗政东不说话,程北郭翻了翻眼睛,长腿在地板上用力一耙,转椅无声地滑了出去,直滑至宗政东的办公桌前,方才停下。 他熟练地拉开左手第三个抽屉,从中翻出几袋压缩饼干,看了一眼包装袋上的logo。 “嗯,这个口味不错,下次我也买点儿。”咽下口中最后的干粮,他拍了拍手,转首看向宗政东。 那张俊美到无可挑剔的脸,让宗政东生出了一拳捣上去的冲动。 然而,对方接下来的话,却又打消了他的这个念头。 “这次运气不错,我看到了一个人。” 程北郭的声音很冷淡,说话时,拿起一袋没开封的饼干,“呲啦”一声撕开了包装袋儿,骨节分明的指节顺势在办公桌上点了点:“我画下来了。” 宗政东一愕。 “我会画画,警长大人不知道?”程北郭往嘴里塞了一大块饼干,语声有些含混不清。 宗政东的唇线瞬间绷紧。 他此时已然注意到,办公桌上的确多了一只画夹。 这厮还真会画画?! 宗政东一步跨过去拿起画夹,而程北郭不带情绪的语声,亦在这一刻响起: “我在时空回溯里看到了一个男人,五官很……模糊,可以说是模糊到几乎不存在吧。但大致的轮廓特征却还算清楚,我觉得这人有问题,就把他画了下来。” 他又咬了一大口饼干,用力地咀嚼着,像是八百年没吃过饭一样,连水都没喝,就这么直着脖子咽了下去,旋即又道: “那张脸太模糊了,可是其他部分又太清楚,我怕用嘴说的你们这儿的画师听不明白,所以就自己动手了。” 他仰起头,将袋中剩下的碎渣尽数倒进口中,顺手扔掉了包装袋,包着一嘴的饼干渣语气笃定地道:“放心,我画技很可以的,当年咱也是考取过国美的人……咳咳咳。” 他终于被呛到了,于是,两只脚利落地在地上一耙,便滑着转椅到了净水器的跟前,给自个儿倒了杯水。 宗政东冷眼看着他。 他敢肯定,如果不是纪律部队的一员,这货能给你坐着转椅从大厅一路转到顶楼,没准儿还能出门逛个街之类的。 程北郭并未在意宗政东的眼神。 倒完了水,他便又滑动转椅来到窗前,就着帝都的夜景,慢慢啜饮着杯中的凉白开,一脸惬意。 宗政东的唇线又绷直了,好一会儿后,方才重新看向那副彩色肖像画。 程北郭没说谎。 他的画技的确相当精湛,将“模糊的五官”与“大致轮廓特征”这两者完美地具现了出来。 画上是一个看上去颇为斯文的男人,轮廓瘦削,虽然并无法辨明其眉眼,然他鼻梁上的那副金丝边眼镜,却给了人这样的感觉。 此外,这人年纪应该不算很大,头发既多且黑,鬓角修剪得很整齐,下颌的胡茬亦刮得颇为干净。 这一切无不显示着,此人所从事的职业应该也是比较安静、无须长时间户外劳作的,如文员、财务、编程之类,也就是标准意义上的白领。 盯着画像足足看了一分钟后,宗政东蓦地伸手指向画面的某处,问程北郭道:“这是什么?” 程北郭不知何时已然滑回到办公桌附近,此时正将长腿架在文件柜上玩手机,闻听此言,便伸长脖子探头向画夹看了一眼,耸耸肩道: “应该挂绳儿吧。挂工作牌的那种。我觉得是。”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挂绳上的这东西。”宗政东点了点那根蓝色挂绳的最下角。 那里有几点淡淡的黄色,像是纹路,又像是印花,也有可能是一个logo。 “你没看清这东西是什么?”他问道。 程北郭没说话,只将戴着美瞳的眼睛望住他,像是在说“你为什么会问这么蠢的问题”。 宗政东抿紧了唇,未再言声。 他只是想要再确定一下罢了,没想到还被个二货给鄙视了。 强抑下一拳干翻某人的冲动,宗政东重又审视着画中那个黄色的斑纹。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他见过这东西。 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他蹙紧眉头,陷入了深度回忆中。 ………………………… 尚未行至小区的门口,宋俊杰便将家门钥匙掏了出来。 天已经完全黑了,几盏路灯疏疏落落地立在街边,橘色的微光洒落下来,冷冷地,像大风天的月轮。 他抬头看了看天。 没有月,远处闹市的灯火映上重云,却终是映不亮这片老小区,纵使这里实则位于五环内,从前也曾有过热闹与繁华。 然而,都过去了。 宋俊杰停下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汲满了水汽的空气,潮湿且温凉,野草与腐叶的味道混杂于其间,在他的肺腑盘旋回转。 他享受地闭起了眼。 “吉祥里社区提醒居民,垃圾分类从我做起。请锁好门窗、关好水电气,注意防火防盗。” 宋俊杰享受的表情在一刹那定格,慢慢张开眼,回头看去。 两个明显是社区工作人员的男人,骑着自行车,车头的电喇叭里滚动播放着社区的通知,一路自街角零星的灯火下行过,慢悠悠地骑了过来。 “小宋,才回来啊。”骑到小区门口时,年长些的工作人员便跨下了自行车,笑眯眯地和宋俊杰打着招呼。 年轻的那个也停下车,扶了扶车头前面的电喇叭,苍白的脸在路灯下有些模糊:“杰哥每天都是这个时候才下班,你们媒体工作者也真是够辛苦的。” 正文 第106章 十一 宋俊杰闻言,清瘦的脸上现出了几分腼腆,摆着手道:“我不辛苦的,你们才真是辛苦,每天都要过来巡视。” 他转头往四下看了看,叹了一口气:“差不多都搬走了啊。” 小区的大门里,一片漆黑。 借着路灯微弱的余光,隐约可见一排老式的五层建筑,约有五六幢,每一幢皆不见灯火,惟黑黢黢的窗口沉默地排列着,宛若一只只漆黑的眼瞳。 起雾了。 不知何时,淡淡的暗红色的雾气笼罩下来,路灯在雾气中幽幽地亮着,像是一团团模糊不清的光斑。 红雾下的住宅楼,压抑而又死寂,楼栋前方的绿地上,形状怪异的野草与藤蔓挤作一团。儿童滑梯、转椅之类的游乐设施,以及大型户外运动器械之上,也挂满了枯萎暗红的藤蔓,如同经历了失去生机的雨林,静静地伫立在时间的尽头。 小区通往住宅楼的林荫小道之上,也被大量藤蔓与蕨类植物包围了,腐烂的泥腥味伴随着湿冷的空气缓缓弥散,一些藤条上还残留着叶子,腥红的锯齿状叶片反射着路灯投下的冷光。 一阵夜风忽地吹过,荒草中的秋千架“吱哑、吱哑”地摇了起来,锈迹斑驳的铁链互相摩擦,扯断了几根藤蔓,它们在红雾里随风晃动,像是扭曲摇摆的蛇,发出尖细的“嘶嘶”声,如同痛苦的哀嚎。 然而,小区外的三个人对这一切却视若无睹,仿佛它们根本不存在。 “要拆掉了啊,这里。”宋俊杰伸出手,摸了摸院墙上那个大大的“拆”字。 那个字仿佛已经写上去很久了,字迹从原先的大红转为深黑,犹如干涸的血渍。 “那你忙,我们先走了啊。”年长的工作人员答非所问地说道,白白的脸映在路灯下,笑容像是贴上去的。 两个人重新跨上自行车,费力地向前蹬着,长满铁锈的齿轮“吱嗄”作响,漏气的轮胎钢圈压过地面,发出令人齿酸的声音。 他们骑着老旧的自行车,慢慢地从宋俊杰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宋俊杰的嘴边噙着笑,温文而雅地朝他们点头:“有劳你们了,你们的工作很伟大。” 没有人回答。 两道骑车的身影在红雾中闪烁着,如同信号故障时的影像画面,而后,倏然一闪,消失不见。 “吉祥里社区提醒居民,垃圾分类从我做起。请锁好门窗、关好水电气……” 电喇叭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 宋俊杰抱着肩膀,一脸微笑地回头看着路口。 两名社区工作人员骑着自行车,出现在他们方才出现的街角,身影在红雾中显得有些模糊,慢慢地骑向小区的大门。 宋俊杰像是觉得很有趣,眼珠转了转,忽地一闪身,藏进了路边的阴影里。 两辆自行车一直骑到小区门口,年长些的工作人员首先停下车,对着空无一人的小区大门笑着,仿佛有谁站在那里。 “小宋,才回来啊。”他客气地打着招呼,像是贴在脸上的笑容,让人觉得随时都会掉在地上。 “杰哥每天都是这个时候才下班,你们媒体工作者也真够辛苦的。” 年轻工作人员模糊的脸映在路灯下,同样的表情、同样的话语,如同影像的重复播放。 宋俊杰从阴影中伸出一只手。 并不算粗壮的手臂,毫无阻滞地穿行在两个工作人员的躯体里,如同穿进了全息影像。 “滋——”几盏路灯忽地同时闪了一下,两名工作人员的身体也不同程度地虚化了一瞬,身边的死寂的红雾起了一丝波澜。 宋俊杰缩回了手。 路灯立刻恢复了照明,社区工作者的身体也重归“正常”,红雾也停止了流动。 “那你忙,我们走了啊。”社区工作者再度蹬上自行车,慢慢地骑进了红雾的深处。 宋俊杰从暗影里闪身而出,饶有兴味地看向他们隐没的方向,蓦地抬起手,打了个响指。 “啪!” 小区里亮起了灯光。 晕黄的、荧白的、微红的灯火,点亮了方才还漆黑死寂的窗口,红雾也在瞬间褪散得干干净净。 他的嘴角向两边拉开,望向那几幢五层老楼,眯起眼睛,一家一户地数着:“一、二、三、四……十一。” 他望着那十一扇亮起的窗户,笑了。 那是很满意的一个笑,牙齿在路灯下白得刺眼,嘴角也朝两边拉得更大了些,金丝边眼镜的镜片上,却并映照不出小区里的灯火,而是两片浓黑中带着腥红血丝的旋涡。 “快到了。”他晃了晃手里的家门钥匙,走进小区的大门。 “小宋啊,你回来啦。”传达室里的保安师傅看了过来,白纸一样的脸,虽然在笑,两个眼睛却没有焦距,动作机械得像木偶。 “李师傅好,今天又是你值班啊。”宋俊杰站在传达室的门口,脸上的笑容很和善。 保安缓缓地低下头,两只手在落满灰尘的空桌子上翻动着,像在找什么东西,手指时常透进桌面,好一会儿后,一只胳膊从紧闭的窗口伸了出来。 “你妈妈的信。”他说。惨白的手上空无一物。 “谢谢李师傅。”宋俊杰礼貌地接过“信”,脸上带着开心的笑容,走进了小区。 有饭菜的香气飘入夜幕,亮着灯的十一扇窗户里,传出了电视机的声音、家人聊天的声音,还有小孩子的笑声。 好热闹啊。 他的嘴角朝两边拉开着,走过干净的林荫道,来到了最中间的一幢住宅楼前,回身望去。 绿地上的杂草与枯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绿的春草与光洁如新的各种器械。一个女白领正坐在彩色休闲长椅上打电话,与她通话的好像是她的女儿,她的脸上挂着很温柔的笑。 另一个看上去像是职员的中年男人,手里拎着超市无纺布袋,有些蹒跚地走过绿地,身上似乎还带着点酒气,那袋子里装着一大提卷纸,应该是临时采购回来的。 宋俊杰站在楼洞门口,微笑地看着这一切。 五分钟过去了。 他脸上的微笑没有变,女白领的电话也一直没打完,而那个中年男人也提着卷纸,蹒跚地走在绿地上。 和刚才一样。 正文 第107章 甜蜜的家 “喵呜——”一只野猫突然跳了出来。 宋俊杰脸上的笑容顷刻间消失。 他垂下眼皮,金丝边的眼镜片上,闪过两团血红。 野猫感应到了极度的危险,立时弓起了背,碧绿的竖瞳警惕地看着他,口中发出威胁的叫声。 宋俊杰忽然笑了,从包里拿出了一根火腿肠。 “要吃吗,猫?”他蹲下去,拿火腿肠逗着猫。 野猫的背毛根根炸起,四只脚在地上拼命刨着,仿佛想要逃跑,可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禁锢住了,身体在原地徒劳地打转,发出凄厉的哀嚎。 “猫,运气真好。”宋俊杰伸手在野猫的背上挠了挠,脸上交替现出厌恶与兴奋的神色。 野猫的叫声骤然停住,像是被人一把掐住了脖子。 再下一息,那双警惕的竖瞳便成了又圆又大的眼睛,眼珠外层迅速蒙上了一层殷红的薄翕,浑身骨骼也同时“格格”作响,几根骨刺从它的背部穿出,黑红的血肉裂开,血管与筋膜在空气里卷曲着。 “喵——”它叫了一声,张开的嘴里现出长长的獠牙,涎水从牙齿上滴落。它伸出生满倒刺的舌尖,温顺地在宋俊杰的手背上舔了舔。 宋俊杰一脸嫌恶地收回手,嘴角却再度往两旁拉开,好像非常开心,手指朝着火腿肠轻轻一划,便划开了外包装。 “吃吧,猫。”他将火腿肠掰碎了,扔在它的面前,然后站起了身。 “啪嗒”,一样东西突然从他皮包里掉出来,落在地上。 他抬了抬眼镜,垂头看着。 高档像纸制作而成的临时记者证,还残留着淡淡的迷迭香的味道,精致的磨砂银五弦琴Logo下方,“宫商艺文社”几个字,反射出暗淡的微光。 “堕落啊,这世界。” 他低声嘟囔了一句,摇了摇头,抬脚跨过那张记者证,如同跨过了某种令人不齿的诱惑,走进了门洞。 “啪”,感应灯亮起了起来,浓稠的血色泼进眼帘。 墙壁、阶梯、扶手、天花板……整个楼道涌动着暗红与鲜红的液体,像是经历了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地面已经完全被血红的液体浸透,大大小小的水洼冒出湿冷的气息,不时有腥红的气泡翻滚碎裂;墙面上也挂满了暗红的瘤状物与淡红色的血管,血管里有混浊的稠液流淌,暗红的肉瘤也在缓缓蠕动。 它们以一种诡异的节奏翻滚、碎裂与蠕动,整齐划一,似是某种巨型活物的内腔,淡淡的硫磺味在周遭弥散。 宋俊杰转动视线,欣赏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数息后,方才舒心地吐出一口气,慢慢地往楼上走去。 “嗒、嗒、嗒”。 很轻的脚步声,然而,黏稠的腥红液体却仿佛恐惧于这样的步履,飞快地向着两旁分开,如同被劈开的红海,露出了肮脏破损的水泥阶梯;一到五楼的感应灯也同时亮起,浓稠如血的灯光发出轻微的振颤,好似被什么唤醒,又像在应和着某种节奏,明明灭灭,微微颤抖。 “咚、咚、咚”,脚步声逐渐变响,变得越来越沉重,空间里响起嘶哑的低语,电流般的噪音“滋滋”作响,低语声人作了窃窃私语,嘈杂而又混乱。 宋俊杰面色如常,脚步轻快地一直上到顶层的五楼。 五楼朝东的那一户,有着整幢楼唯一还保留着原样的防盗门,门上贴着一张泛黄的全家福宣传画,画上的每张脸似乎都被重新上过了色,白的脸、黑的眼睛、红的嘴巴、夸张怪异的笑容,而在笑脸的上方,是加重涂抹的四个血红大字: 甜蜜的家。 宋俊杰盯着那张画,画里的人也阴冷地笑看着他。 片刻后,他拿钥匙的手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 但他很快便又笑了。 “到家了。” 他的嘴角又一次向两边拉开,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他没有急着进门,而是在门前的地毡上仔细擦干净了鞋底,又整理了一下衣服和背包,确定全身上下都无懈可击,这才动作很轻地用钥匙打开门,又轻轻摁亮了墙角的壁灯,像是生怕惊醒了屋子里的什么人。 奶白色的灯光亮起,照亮了这所不算大的两居室。 相较于楼道,这套小公寓平凡到近乎乏味。 还保留着上世纪某些特色的装修风格,让整间房都显出一种脱离于这个时代的陈旧感,就好像打开门便穿越到了上个世纪末,所有家俱无一例外都是老式的,有一些油膝剥落,露出了灰黄的木色。 房间里唯一还算得上亮眼的,便是放在客厅角落的那架钢琴。 从琴盖上的英文字母看,这是一个很知名的欧陆大牌钢琴,然而,岁月无情的流逝,让那些金属字母失去了曾经的光泽,只能折射出一点点黯淡幽微的壁灯光线,宛若光阴里落满灰尘的记忆。 “妈,我回来了。”宋俊杰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轻声说道,从鞋柜里拿出拖鞋换了,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刻,他的脸上有着每一个下班回家的人都会有的淡淡的疲惫,以及回到家中后放松的神情。 灯光无声流泻,房间里安静得有些空阔。 他回身关上防盗门,掏出钥匙反锁了两道,随后走到卧室的门口,侧着身体站在半敞的屋门前,神情专注地听着,像有谁在与他说话。 约莫十几秒后,他的唇边现出温柔的笑,向卧室里面摇了摇头:“妈,我不饿,我已经吃过饭了,您也快去吃点儿吧,这都快九点了。” 他看了一眼手表,转身向厨房走去,片刻后,突然欢快地蹦跳了起来。 “妈,我今天可以喝饮料吗?”他头也不回地大声说着话,跳脱尖利的语声,像处在变声期的少年,蹦蹦跳跳地拉开了冰箱门。 食物腐烂的味道瞬间冲了出来,变质的蔬菜与肉类“滴滴嗒嗒”向下滴着水,污浊的液体将冰箱附近的地板腐蚀得变了形。 可宋俊杰却像是既没闻到、也没看到,只一脸热切地扭头看向卧室的门,眼睛微微朝向上方,好似那里站着什么人,金丝边眼镜面上反射出惨白的光。 正文 第108章 脸 “妈,我这个礼拜琴课还课拿了A,您说过我可以喝饮料的,那我喝了啊——” 他的声音拖得很长,像是在撒娇,可情绪却并不那么确然纯粹,里面还掺杂着畏惧、讨好、夸耀以及……一点点的怨恨。 下一秒,他的表情忽然变得惊恐,“砰”地一声关上冰箱门,两手抱着脑袋往后退,口中发出阵阵呜咽: “我去练琴了……我练琴了……妈,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听话了!我听话了!” 他惨叫了起来,像是正在经受令人痛苦的责打,抱着头一直跑到钢琴边,身体重重地撞在了琴凳上。 “我练琴!我练琴!”他转身掀开琴盖,动作慌乱地朝琴凳上坐下,手指已经先一步按下了琴键,哆嗦的嘴唇里吐出小声的求饶: “我不出去玩了,妈……我会有出息的……我会让爸爸后悔离开我们的……我听话了!我真的听话了!” 琴声随着他的动作响起,他压着背、耸着肩,头勾在翻开的乐谱跟前,两个眼睛死死盯着乐谱。 乐谱的纸张边缘已然泛黄,五线谱也淡得几乎看不清,但还能勉强看出最上方的标题。 《鳟鱼》。 一首著名的练习曲。 因为被列入钢琴考级的曲目,于是时常出现在小区的背景噪音中。 宋俊杰用力地按着琴键。 许久不曾调过音的钢琴,每一个音节都像掺了沙子的弹簧,弹出来的声音古怪走调,原本明快的乐曲也变得错乱而又诡异。 壁灯下,他影子在琴声中一点点地拉长、变大,如同清水中不断渲染开来的浓墨,飞快地向着四周蔓延。 琴声变得越来越古怪刺耳,黑色的阴云也随着琴声而迅速扩大,每当宋俊杰的手指按下一个音节,房间里便会陡然多出一团阴影,那阴影带着夜的浓稠与血的腥红,挤进他身后的黑影中,加速着阴影的扩大。 渐渐地,两居室已然容不下这庞然大物,它开始长出浓黑与腥红的枝丫,蛇一般蠕动着爬上天花板、攀住窗户、渗出门缝。 “轰!” 巨大的黑影撞破门框,漆黑腥红的潮水瞬间淹过潮湿泥泞的墙壁与楼梯、没过枯萎的绿地和林荫道,扑向小区大门。 大片红雾在阴影的上方蒸腾着,整个小区在几息之间便被拉入其中,直到路灯下微亮的小街也被染得漆黑,这片有若实质的阴影与红雾的旋涡,才停止了扩张,开始有规律地一涨、一缩。 “吾主——” 带着嘶鸣与杂音的低语,响起在旋涡的中心,诡异混乱的钢琴声,亦在这一刻停了下来。 宋俊杰像是累了,半个身子趴在阖起的琴盖上,手指在那几个金属英文字母上机械地摩挲着。 好一会儿后,他才直起身,脑袋微微上扬,像在看着对面的什么人,镜片上苍白的反光遮住了他的眼神,只能看见他僵硬的下颌。 “阿姨,我爸让我过来拿……拿下个学期的学杂费。” 他的手紧紧地握着,手背上现出青筋,嗫嚅的声音却压得极低,不再有少年人变声期的那种尖利,好像长大了一点的样子。 然后,他缓缓地低下了头,说话的声音比刚才更低微:“阿姨,您上次打到我卡上的钱我确实收到了,但那只够交一半的学费,我爸说……” 他忽然停了下来,像是被人切断了话头,手背上的青筋跳动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挥拳打过去。 可最终,他到底不曾挥出那只拳头,只是将脑袋深深地向下埋着,埋到了最卑微的那个位置: “好……好的,阿姨,那等您方便的时候我再来。是……是的,我知道小弟的学习班很贵,幼儿园也要花很多钱。我……我能考上重点高中都是因为阿姨……阿姨劝了我爸,我知道的,我知道的。谢谢……谢谢阿姨。” 他像是从齿缝里挤出这些话,拳头握得越来越紧,惨白的骨节“格格”作响,尖利的指甲刺进掌心,黑红的血液一滴滴落在琴盖上。 “爸。”他叫了一声。 对着老旧的沾染着血色的钢琴。他的声音沉得像从地狱里发出来的: “明天是妈的祭日,我要去看她,就不过来吃饭了,当然,也不会顺便给小弟补课了。” 他缓缓抬起头,嘴角向两边拉开,笑得就和全家福里那些开心的人一样: “爸,您一直都不知道吧,阿姨的生日和妈的祭日其实是同一天。过去这十年来,每到这个该哭的日子,我都必须得笑,笑给那个老小三看、笑给那个小瘪三看、笑给您看。您不觉得这很特么B的操蛋么?” 他推了推眼镜,说话的声音很温和,带着亲切和温度:“爸,有件事我得告诉您。小瘪三已经进过好几次局子了,他偷东西。每次都是我去接他回来的。这就当是我免费给老小三做了十年家教、被小瘪三欺负了十年的工资好了,不用谢我,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腼腆地低下了头,笑容文雅而又礼貌:“另外,我不想再在你们面前笑了。所以,就让我在这里为你们送上永远的祝福吧,祝您和您甜蜜的家在死亡中获得幸福、在灰飞烟灭中迎来快乐、在地狱的火焰里永享安康。” 他的嘴角越扯越大,五官扭曲变形,捶着琴盖笑得前仰后合,然而,他的喉咙里响起的,却是细细的呜咽。 他一点一点地松开紧握的拳头,垂眸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渐渐地,镜片上蒙了一层淡白的雾气。 “妈……我练琴了……我听您的话……我现在……听话了……” 他喃喃地说着,两只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很快地,这颤抖便蔓及到了全身,而他面上的神情亦在回忆、痛恨、渴盼与追悔中来回变幻着,变幻得频率越来越快,到最后快得几乎有如频闪,整张脸亦在这变化中抖动不息。 蓦地,频闪停了下来,一张没有五官的脸,从他的脸上长了出来。 那张脸蒙了一层半透明的、腥红的筋膜,说话时,眼睛与嘴唇的部分便在肉膜下蠕动着,仿佛那下面还藏着第三张脸。 正文 第109章 迷途 , “吾主,您忠实的仆人向您致意。” 宋俊杰弯下腰,像在聆听或感应着某种至高无上的意志,很快便又说道:“欲望的美味,吾主将至。” 这个声音并不是他。 带着嘶鸣的低语,吐字十分古怪,嘈切中夹杂着电流声,如同音频受到了电磁波的干扰。 话音落下,他脸上腥红的肉膜在一瞬间如同融化的蜡,一滴一滴落入他脚下漆黑的影子里。 在那一刻,一张遍布暗红与鲜红肉瘤的巨大的脸,在惨白的灯光下乍隐乍现,像是要挣脱某种束缚,却始终无法穿透它面前无形的阻隔,于是,重又隐没在新生的血红肉膜之下。 “吾主,刘明河见过我。我担心他的死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宋俊杰说道。他这一回用的是自己的声音:“我担心您会被那些无知的愚蠢者打扰,我在此请求您降下尊贵的意志,赐予我这卑微之身以力量。” 空气中传来一阵死寂,随后,嘈杂的电流声便响了起来,那令人混乱的古怪声音亦响起,仿佛蕴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啊,可怜人,刘明河。他已经被欲望完全腐蚀了,愿吾主指引他重归正途,再也不会迷失在腐烂的泥淖。至于那些愚蠢的打扰者——如果真有的话——尔也不必担心,尔——吾主的仆人,已经拥有了足够的力量,足够抵御那些凡人。” 宋俊杰弯下腰,虔诚的语声又恢复了正常: “感谢吾主的恩赐。吾主,我在此乞求您的恩准,让我为您进行最后一次伟大的献祭,那灵魂早已在罪恶中污浊不堪,她的味道一定会让您满意。” 他弯下去的腰又向着下方低垂,脑袋触上琴盖,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很快他便又欢喜起来,仿佛从“吾主”那里得到了回答,而这个回答令他极为满意,于是语声中也充满了感激: “感谢吾主的垂怜。现在就由我——您最忠实的仆人,向您展示您将要得到的第十二道美味吧。” 他直起身,从琴凳上站了起来,手指习惯性地在英文字母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掌心的裂痕已然泯灭,他的手完好如初,修剪得很整齐的指甲刮过英文字母,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我的母亲,我在此为您祷告,杀死您的,必受吾主的惩罚;吾主威严,必将降于罪者;吾主贤明,必将恩泽于您。” 他轻声祷告着,在半空中虚画了一个逆十字符,随后走到另一扇紧闭的屋门前,用钥匙打开了门。 一阵轻细的电子嗡鸣声自门中传出,在那扇打开的门背后,竟摆放着数台高配置电脑,主机与显示屏闪烁的指示灯忽隐忽现。 在套老旧过时的公寓里,这间房竟是令人意外地时尚甚至超前,主机下方闪烁的蓝灯、路由器的绿灯与不停切换的屏幕画面,扫去了屋中的沧桑与衰朽,让人如同重回现实社会。 宋俊杰走到正中的转椅旁边坐下,十指娴熟地在键盘上翻飞着,不时轻点一下鼠标,轻而易举地便调出了几个监控画面: 一处是高档住宅小区的电子门卫,大门上方“新城时尚家苑”几个字,在霓虹灯下泛出金光; 另一个画面则是某办公区域,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还不少人在加班,他们或是疲倦、或是兴奋、或正在小声地讨论着什么,墙壁上的飞马logo光彩夺目。 最后一个画面,则是从微特上截取下来的一张合影大头照: 两个盛妆的女子亲密地肩挨着肩,微笑地看着镜头,左面那个女子妆容十分精致,嫣粉的胭脂与口红,令她像一朵开在春风里的桃花。 右面的女子则有些显老,抬头纹重重地刻在额头上,浓妆艳抹之下,其颜值亦比前者差了好几个台阶。 这张照片的下方有一枚水印,灰色的透明边框字体写着: “梅子青与小弥真扮演者共同出席《云仙录》开机仪式”。 宋俊杰拉开嘴角,“吃吃”地笑了起来,手指在那浓艳女子的脸上点了点,呓语般地道:“就是你……凶手……最后一个了……” 话语声渐低,那张没有五官的脸再一次蠕动起来,腥红血膜的下方,肉瘤与尖锐的口器隔着肉膜鼓起又落下,嘈杂的电流声夹杂在嘶鸣般的低语中: “哦,厄运,厄运,多么迷人,多么甜美,那荆冠上的珍珠,那毒液里的玫瑰,畅饮吧,这最后的甘甜的汁水,毁灭吧,第十三个堕落的魂灵,让这世界在吾主的怀抱中沉睡……” 漆黑的指甲触在妆容精致的女子的脸上,反复地描画着,似是对那桃花般的容颜爱不释手,古怪的音调似咏叹、似吟唱,又如念诵虔诚而古老的咒语,以期待强大未知之物的降临。 “厄运……多么难得的厄运……厄运缠身的灵魂啊……尔将以解脱回报吾主的恩泽……” 宋俊杰的脑袋无力地垂了下去,如同被人一刀砍断,身体四周涌起了浓浓的红雾。那雾气仿佛有着极强的腐蚀作用,他的衣服开始冒出浓烟,被蚀化的血肉渗出油脂、滋滋作响,白胖的蛆虫与流淌着黄色浊液的肉蚜从腐蚀的衣物与皮肤中钻出来,啃噬着他的血肉,粘着腐肉的衣服碎片一块块从他的身上掉落。 他慢慢地抬起头,长着腥红肉膜的脸上,多出了三个细长的血洞,眼睛位置的两个血洞向下弯着、嘴巴部位的血洞则向上翘,组合成了一张诡异的、血肉淋漓的笑脸。 他笑着、笑着,伸出尖利的指甲,在那张大头照的合影上轻轻划过。 “呲——”屏幕被指尖下发出刺耳的声音,照片上的两张笑脸歪倒了过去,扭曲的黑红雾气从他的指尖钻进屏幕,两个女子的头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了黑红色的旋涡。 “好了……好了……背叛者终将偿还……虔信者必得永生……” 他低声呢喃着,转椅下方的地面上,骤然亮起血色的符文。 那是一个复杂的、套嵌着双重六芒星的图案,图案正中是一只漆黑的尖角,此时,恐怖的气息正从尖角上散发出来,刺向天花板,刺向窗外污浊湿冷的雾气,刺向被霓虹照亮的夜空…… 正文 第110章 一苏的NG , 南方四月的初晨,轻寒恻恻,薄雾如烟。 苏音蹲在田陇的一角,身边数畦春韭绿,再远些,便是零星地开着油菜花的菜田了。 二月时,这里应是烂漫绚丽的景致,而此际,看着这一大片沐浴在晨雾中潮湿的绿,苏音唯一的感觉便是: 本宫快死了。 被活生生给磨死的。 她紧了紧身上的棉大衣,埋着脑袋、揣着两手,努力将自己裹成一颗土豆。 凌晨五点,姑苏远郊的天空尚未亮透,东边现出一抹淡淡的鱼肚白,密布的铅云如宣纸上泼翻的墨迹,浓黑与浅灰交错着,将那微白迫得只余一线,风里亦有了些许凉润的气息。 天气预报上说,从南方而来的雨带,一路北上,预计将会在今天傍晚影响帝都,而地处江南的姑苏,雨则来得更早些,此时已是阴穹如盖,空气里的湿意越来深重。 苏音将脑袋埋进膝弯,田野与微风携来清润的气息,像轻盈的微凉的羽毛,撩拨着她的鼻端。 这一丝清冷,便是她察知自己依旧还活着的、唯一的证明。 本宫真的快不行了。 昨天的那场哭戏,她连续ng一百零八次。 一百零八次啊同志们,这是什么概念? 若将这一零八次ng当成一个换算单位,则本剧主演——国家话剧院一级演员、金龙奖影帝卫砺锋——差不多要等拍完一整套系列剧,才能够得上一苏的ng数。 退一步说,就算是演技逊他数筹的徐黛真,也要拍上个十天半月,ng量才能达到一苏。 而苏音,仅是这一场哭戏,便创下了精品剧场ng的最高纪录。 据小场记表示,自精品剧场开拍以来,苏音不仅达成了连续ng数最高的成就,亦是打破连续ng一百次这个纪录的第一人——此前最接近这个数值的,是某位当红小生——他连续ng了八十六回。 听说,他是骂骂咧咧地离开剧组的,走之后便放出豪言,以后“就算是死”、就算马上自断前程,他也绝不会再接精品剧场的活儿了。 可是,就算是这位小生,那也比苏音少ng了二十几回呢。 苏音往田陇的边缘靠了靠,浑身上下都透露出萎蘼不振的气息,她觉出自己的脚下正在生出植物根系,将会就此扎根于这片仲春的田野里,变成一颗真正的土豆。 她错了,真的。她就不该在小赵跟前说大话,说什么“ng了九回好想死”。 呵呵,九回?九回那是基操好不好? 于她而言,个位数的ng实在不能算什么了不得的事。如《云仙录》那般一遍就ok的,那才是突发性异常事件,完全能够入选苏十八演艺生涯的至上高光时刻。 而这一百零八回ng,亦尚不足以覆盖苏音此次在剧中总ng数的一半。在另外几场戏里,她ng了也就差不多两三百次吧。 “呵呵,呵呵呵……” 绝望的低笑声从一坨大衣里传出,在冷寂荒芜的田野里,这情景堪称诡异,然而,走过路过的工作人员却皆是一脸淡定,仿佛根本就瞧不见这号人。 又疯了一个。 正常。 哪回精品剧场开拍不疯上那么几个,那才叫奇怪。毕竟,这可是与钱朗钱大导并驾齐驱的磨戏大本营,别说演员了,妆发造型、服装道具、灯光摄影……谁不被磨?不被磨你都不好意思说自个儿是精品剧场的了。 咱剧组别的没有,要说疯子,那是随处可见、任君采撷。 苏音又挪了下脚,将脑袋再度朝膝弯里埋了埋。 如今她唯一庆幸的是,她只有两场对手戏,且与她配戏的亦并非什么大咖,ng的次数也不少,否则,她就真的是在拖累人了,就一天说一万个对不起,也不顶用。 人生为何如此艰难啊? 苏音长长地叹了一声,感觉到了这个世界对她深深地恶意。 “喂,你还好吧?”一道温柔的语声响起,糯糯的音线,好似一团棉花糖做的云,飘进耳畔时,还带着丝丝缕缕的甜意。 苏音抬起头。徐黛真温婉的笑脸,便在眼前。 “你蹲在这里做什么呢?不冷么?”她顺势在苏音身边蹲了下来,低头拨拉着地上的野草,打了个秀气的哈欠:“你要不要去我那儿坐坐?” 她边打哈欠边竖起大拇指朝身后指了指。 她的保姆车就停在不远处,里面厨房厕所一应俱全,还有睡觉的地方。 “我看这雨还得有一会儿才下,你这么干等着也不是个事儿。”徐黛真又打了个哈欠,那双极美的薄皮杏眼里逼出泪来,她用手背随手一抹,又低头去拨拉地上的野草,另一只手还在背上抓了抓,活像个百无聊赖的小男孩。 苏音嘴角一抽。 若非亲眼所见,她绝不会相信,完美映画力捧的“从画儿里走出来的古代仕女”,居然会是这么个大大咧咧的性子。 看着她天然尖秀的下颌、琼脂般的鼻翼、樱粉微微嘟起的唇,苏音一时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这张脸基本是原生态,也就只在下颌、眼角和唇角做过些微调,略略上个妆,那是能直接去演“多愁多病的身”的,可这一开口,活脱儿一个假小子。 “喂,你怎么不说话啊?你没事吧?” 见她始终不出声,徐黛真放弃了和野草较劲,转首望着她,水杏眸里透出了一丝担心。 苏音干笑了声道:“呵呵,我没事,就在这儿歇会,透透气,顺便等雨。” 今天这场戏是她最后的戏份,拍完即可杀青,而这场戏的场景,便是雨中的田野。 原先,这是要放在前几天拍摄完成的,但总导演方咏梅却说,江南的春天本就多雨,就没必要特意去租洒水车了,只消将拍摄计划略作调整,总能在“大自然馈赠的山水画儿里”,完成这场戏。 制片方对此自是乐见。 能节省开支那不是好事?只要别太拖进度,他们没别的意见。 于是,这场戏便被放在了今天清晨。 托华夏航天航空事业的福,如今的天气预报,在无数颗气象卫星升空之后,已经变得越来越准,有时候能精确到小时,而剧组只要做好计划,一些特殊的场景,便也无须依靠外力来制造了。 正文 第111章 表达歉意的方式 听了苏音的话,徐黛真“哦”了一声,也没再多说,只以手掩口,打了第三个哈欠,随后便也学着苏音的样儿,将身上的棉大衣裹得紧紧地,两手揣进了怀里。 于是,田陇的角落里,便此长出了两颗土豆。 “你今天应该是下午的戏吧,怎么这么早就来了?”苏音没话找话地问她道。 徐黛真眉眼向下耷拉着,有点无精打采地道:“临时加了场戏,二组先拍,完了要是不成,方导再看。她今天主要还是拍你的戏码。” “是……是吗?”苏音重又将脑袋埋进膝盖,声音有些发闷。 昨天那一百零八次NG,已经在她的小心灵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害,她眼下还没太缓过来呢。 徐黛真转首望她,想了想,很认真地道:“这个剧吧,台里是非常重视的,拍好之后还要过好几道审,苏郡台的大领导以前就是文艺界的,是个内行,精品剧场还是他一手搞起来的呢,所以呢,这个剧组从班底开始,有一个算一个,做事都很认真,这次请来的方导,你也知道的,她拍戏特别地讲究,所以进度就会慢一点儿了。” 软糯温柔的音线,将这语中说教与解释的意味减至最淡,予人的感觉亦是亲切多过生硬。 作为完美映画的当家花旦,能够如此恳切直白、没有一点架子地,与苏音这个十八线糊咖,说出这番话,徐黛真不拘小节的天性固然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则是: 苏音之所以能拿到这个角色,是徐黛真和完美映画共同出面,替她争取来的。 此前天马爆出丑闻,苏音莫名其妙乱入局中,某种程度而言,她也是受到了梅、黛之争的波及,徐黛真回赠过去一个好资源以为补偿,亦是惠而不费的事,大家面子里子都顾及到了。 徐黛真再是大落的性子,此题中应有之义,她想必亦有数,是故不遗余力,帮苏音说了不少好话。 除此之外,完美映画最终放弃签下苏音的计划,险些让苏音无处可去,这也是此举的因由之一。 完美当初中苏音,是因为公司恰好缺少如她这般人到中年、又有几分话题性的艺人。毕竟,红花始终也就那么几朵,绿叶才是大多数,一个公司最基本的人员配置,总要齐全了才好。 然而,随着舆情发酵,事态却演变成了:谁签下苏音,那就是在变相地恶心天马。 这却是完美不愿看到的。 以他们公司目前的体量,并无与天马交恶的资本,至少在明面上不能。 因此,当得知苏音有可能签进宫商之后,完美便也顺其自然,将此事有还作无,同时帮着徐黛真一起出面,拿到了精品剧场的女四一角,赠予苏音,以聊表歉意。 来到剧组后,经有心人或有意、或无意地提及,苏音便也将这里面的弯弯绕想得通透,此时听得徐黛真所言,便知她可能误会自己嫌苦怕难,遂正色道: “黛真姐,这道理我懂,真的,我真的懂。这种剧组我能来上这么一次,那就是我的造化。我也要再一次地谢谢你和完美帮我拿到了这个角色。我真的特别地高兴能进组来着。” 这是真话。她是真的为此而高兴。但同时,对自个儿的拉胯她也是真的感到难堪,以及挫败、自我怀疑、自我否定等等。 后者与前者完全呈正相关。 苏音心里有多高兴,感觉上便有多挫败。 任是谁在NG了一百零八次之后,若还不能生出这样的情绪,那才叫奇怪呢。 苏音知道,自个儿演技稀烂,悟性也不咋样,更知晓这演员这条路,或许对她并不合适。 然而,她已经陷进去了。 她无法割舍这一切,就如同人不能放弃呼吸一样。 这种清醒地知道自己不行,却又执著地、不顾一切地想要继续的感觉,才是她此际蹲在田边,将自己想像成一颗土豆的原因。 自我认知与客观现实之间的矛盾,很容易让人自闭的。 只是,这话她并不能宣之于口,于是,她只能加重语气,一字一句地向徐黛真道:“演技是磨出来的,这种磨练的机会很难得,能碰上愿意给我磨戏的导演,更难得了。我会好好珍惜的。” “你能这么想那就最好了。”徐黛真似乎真的只是想要解释一下,见她如此说,便点了点头道,看上去也并不是太上心的样子。 语罢,她的眉心便拢了拢,低头揪着地上的野草,小声地道:“其实吧,我今儿下午有场哭戏诶。” 她的表情有点发苦。 苏音同情地看着她。 众所周知,方咏梅导演最擅长的便是:一、将男演员的美拍出极致;二、千人千面的精彩哭戏。 女导演细腻的情感,在方导的镜语下表现得尤为丰富,举凡她执导的影视剧,剧中的老中青男演员们,皆会平添一种特别的味道,而这种味道在离开了“方咏梅滤镜”之后,便会消失或者变味。 这其实也不算出奇。就好像有些男导演,也总是特别地会拍女演员一样,这种因性别差异而形成的独特审美,经由镜头的放大,会显得格外突出。 不过,方咏梅对哭戏的调度与掌控,却是业界公认的出色。 她执导的哭戏,从无生硬、煽情或虚假之感,不仅能与剧情紧密贴合,且总会引起观众的共鸣,其隽永深遂,令人久久难忘。 而苏郡电视台此次开拍的《四季》,便是一部年代剧。通过由徐黛真、卫砺锋所饰演的祖孙三代人物的悲欢离合,截取了华夏建国前后的若干历史片断,由小处着眼,于无声处听惊雷,将那个风起云涌、波澜壮阔的时代,呈现在观众眼前。 既然有悲欢离合,则剧中自是免不了各种情绪爆发、情感激烈碰撞的重头戏,就比如苏音这个女四,虽然只出现在第一部《春》里,却也有着相当重要的一场哭戏。 嗯,就是她NG了一零八次的那场戏。 可想而知,身为主角的徐黛真,哭戏会有多少。 正文 第112章 终于正常了 在方咏梅导演的镜头前哭,无疑是一场巨大的考验,这也让包括徐黛真在内的不少演员,在面临哭戏时,便如同即将期末考试的学生,各种紧张、惶恐,乃至于产生一些生理上的应激反应…… “我先去个洗手间。” 某颗温婉的土豆一个旱地拔葱蹦了起来,匆匆向苏音说了一声,便裹着大衣飞奔向了保姆车。 苏音冲着徐黛真的背影握了握拳。 加油! 你可以的! 至少肯定会比她苏十八要好,不会搞出连续NG出一整个梁山泊好汉的车祸现场。 苏音遥遥地看着她跑远,蓦地,颊边划过了一丝凉意。 她抬起头。 细细的稀疏的雨丝,在灰白的天空下飘落,微凉的风吹过,雨线斜飞,绿野舒卷,浅青色的远山隐在薄雾里,像是谁手擎巨笔,信手涂抹出了一幅淡色水墨。 “仙翁——” 五色海上,素弦轻振,似是感应到了这烟水江南的好景,清细的弦音似一羽轻鸿,自苏音的心底掠向漫天微雨,掠向这春深处。 苏音缓缓垂眸。 如云絮般飘渺的白雾,正在她的指间萦绕着,细碎的星光于细雨中明灭,好似这青天白日里,有星子落在眼前。 天元灵气纯净的气息,便如这渺渺仙音、嫋嫋东风,拂去了她心底的消沉,亦让她暂且忘却了现实世界中的一切。 她凝神看向识海,却见天海辽阔,一望无际。曾经有若实质般覆于五色海上的星雾,此际已重归于白弦之间,观其体积,似乎比从前更小了些,但凝实程度却百倍于前,雾中星光重叠,间或有飞星如箭,长长的尾翼横拖天际,令人目眩。 千目的神魂,已经被完全炼化了。而白弦的变化亦很明显,弦色洁净如雪,予人的感觉不再是清冷,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 就像水。 却又超脱于江河湖海的范畴,更广义、也更细微,微时如雨滴、浩大则若寰宇,聚万物于无形。 苏音能够从中感觉到一种力量。 至于青弦,则是依然如故,细得跟蚕丝有得一拼。且因了白弦如今散发出的那种恢宏的气势,青弦的存在感也越发地弱,有时候,苏音甚至都感知不到它。 然而,在心底深处,苏音却又坚定地相信着,青弦的力量,并不比白弦差。 “苏音,方导让你过去。”一个小场务突然跑了过来。 苏音迅速切换回现实状态,冲她笑了笑:“好的,我这就去。” 小场务点点头,单手搭了个梁棚举目望天,口中嘟囔:“还真下雨了。” “是啊,天气预报真准呢。”苏音搭讪站起来,拍了拍大衣下摆的灰,再抬头时,小场务已经一溜小跑地走远了。 拍摄的地点便位于春韭畦畔,一陇陇整齐碧绿的韭菜,被烟雨洗得洁净。 灰蒙蒙的天空下,临时搭就的影棚就像个不合时宜的访客,一头扎进了这片充满田园风情的乡野中,而这其中显最违和的,便是穿着一身正规野外冲锋衣的导演——方咏梅。 “小苏,快过来。”一看见苏音,方导演立刻挥了挥手,说话的声音微有些嘶哑。 这也是导演的常态。 在片场话说得太多、烦心事也多,嗓子便很容易哑。因此,在叫过了苏音之后,方大导演便拿起一旁的保温杯,喝了一口润喉茶。 她去年刚过的五十大寿,两鬓微见霜白,连日来的工作让她眼窝微凹,嘴唇四周撩起了几粒火泡,那头利落的短发也显得凌乱,像是才从床上爬起来的。 不过,她看上去精神很好,面上并不见疲色。 苏音快步走了过去。 近处看时,方咏梅的容颜较同年龄人更苍老些,脸上有不少细纹,唯一双眼睛湛湛若有神光。 “方导,马上就开始吗?”苏音一面说话,一面脱下了厚厚的大衣。 她其实满可以不用披大衣的。 虽然清晨的温度只有个位数,然而,以苏演员如今的体质,就算温度再向下调上个几十度,她也能穿件吊带满街跑。 但是,她需要一件大衣。 心理上的。 如果可能,她甚至都想把棉被扛过来,以此抵挡这个冷漠的、只有她才会NG一百多回的世界。 苏音随手将大衣堆在杂物箱上,一旁走出来个小姑娘,不显山不露水地,将她的大衣抱在了怀里,又隐形人一样地跑去角落站着去了。 这是金易得为苏音配备的小助理,姓周。 以苏音眼下的咖位,带个助理进剧组,其实是有点过了,但现如今吧,圈儿里还挺流行这一套。莫说是苏音这样的老演员了,便是才出道的二十八线生瓜蛋子,人家也敢带齐一整套班子进组。 就很迷。 可是,人家钱多,花自己的钱、自吃自养,只要片方不说话,剧组这个弱势群体,自然也就无话可说了。 小周悄然退场,苏音对此却无暇顾及,她此时一颗心皆在戏里,脱下大衣后,便低头整理换好的服装。 那是一身阴丹士蓝学生裙装,剪裁得并不那么合体,衣袖很宽、裙摆肥大,脚下是一双后跟很低的浅口布鞋。 依照那个年代遗留下来的老相片、请老裁缝师傅手工定制的服装,极具年代感。也正因此,比之通常的年代戏,《四季》里的服装没那么鲜亮时尚,演员的妆发也是当时流行的,成片效果自是极好,就好像老照片里的人活过来了一样。 不过,对于女演员来说,这种浅口平底鞋搭配过膝裙,再加上白布短袜的造型,简直就是小腿克星,若体型不够完美,妥妥一双罗圈儿腿。 好在,苏十八她修仙。 身为高大上的修士,苏音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线条,都经过了淬洗与重塑……咳咳,就是这个过程她没啥反应,有点儿像在修假仙——再加上她原本清透的容颜,即便穿成这模样,也很美丽。 “我看看。”方咏梅审视地左右端详了苏音一会儿,颔首笑道:“不错,你外形条件很好。” 正文 第113章 背影 苏音饰演的女四号陈韵鸾,是个出身诗礼人家的大小姐,容貌清丽,天真不谙世事。抛开演技不论,单说外形,苏音的确与角色有着极高的匹配度。 “谢……谢谢方导。”苏音嗫嚅地说道,两只手下意识地搅着衣摆,心里有点发怵。 事实上,这满场的人见了方导,就没有不怵的,尤其当方导把你叫到跟前的时候,胆儿小的都能腿肚子转筋。 “哟,你怎么没什么精神啊?是不是昨天晚上躲被子里刷手机,就没睡好啊?”方咏梅心情似乎不错,居然还与苏音开了句玩笑。 苏音马上诚惶诚恐地摇头表示:“没有的事方导,我昨儿晚上很早就睡了,睡得挺好,休息得很充分,绝对不会影响今天的戏。” 这倒也并非假话。 修仙人士嘛,就算当真几个晚上不睡,早上起来也照样活蹦乱跳。 见她否认得这样快,方咏梅反倒误以为她是在故作轻松,心说别是昨天NG太多把人给NG傻了吧。 喝了口茶,忖度了片刻,大导演便放下保温杯,朝苏音招手道:“来,我给你看看昨天剪出来的戏。” 说着又笑:“先声明一下,这是我昨儿晚上用现有的软件随便剪的,不是正片,正片剪出来的效果一定会更好。” 信心满满一席话,似是对昨天那场戏相当满意。 苏音却是将信将疑。 毕竟,你也不能指望一个NG出整座梁山好汉的演员,对自个儿的演技能有什么信心。 方咏梅也不多言,叫过苏音后,便打开旁边的手提电脑,调出了那段不足一分钟的哭戏。 画面的开始,是狭长窗格里透出的一抹光晕。 那好像是夕阳,又仿佛是晨曦,细细的微尘在光影中飞舞着,无声、寂静。 镜头渐渐向后拉开,现出有些空阔的屋子的一角,画面的右侧、轻尘飞舞的细长光影下,慢慢地嵌进来几缕发丝。 发丝轻轻地颤动着,似是随呼吸轻颤,又宛若有微风拂过,随着镜头的移动,细腻的鼻尖与额头进入了画面,再然后,才是切进的女子的侧颜。 极优美的侧颜,却并不见活力,空洞的眼睛没有焦距,苍白的皮肤在光影下显得晶莹剔透。随着镜头渐渐向上拉升,一个女子的半身像,便此出现在了画面中。 她梳着上世纪初已婚妇人的发髻,髻上贯着一根样式典雅的银簪,簪头攒着几粒珍珠,绸缎立领绣花上衣以及耳畔的银耳坠,显示出了她的生活颇为优渥。 她正在吃饭。 桌上的食物冒出缕缕热气,一格一格的窗影剪出她进食的动作,她颊边的肌肉随咀嚼而缓缓蠕动,睫毛在光晕下泛出极浅的金色。 她定定地直视着前方,咀嚼的动作迟缓而断续,被斜阳或晨光映成淡褐色的眼睛里,慢慢地,滑下了一滴眼泪。 透明的泪珠折射出窗外投射而来的光影,顺着她蠕动的脸颊滚落,她的眼神依旧很空,似是并未觉出自己在哭,缓缓地咽下口中的食物后,又挟了一箸食物,送入了嘴里。 腮边的肌肉重又蠕动了起来,那颗泪珠亦就此变幻了轨迹,滑向她苍白的耳廊。 镜头在这里有一个短暂的停滞,而后,继续向着侧后方拉开,现出了屋子的全貌:箱笼、桌案、熄灭的煤炉与条凳。 它们如同委拉斯贵支笔下那片浓厚的阴影,层次丰富,却又模糊难辨。微斜的光穿过细长的窗格,有一些描画出家俱的轮廓,更多的,却消失在被黯淡覆盖的阴影之前。 镜头停止了拉转,那个坐在窗前吃饭的女子,背影仿佛度了一层淡淡的光,在那光晕中,她缓缓地耸动了一下肩膀。 那仿佛是一次悠长的叹息。食物的热气掠过她的发梢,她一个人坐着,脊背微微弯曲着,寂寥而又疲倦,似是被整个世界遗忘,却又好似在那光晕中,得到了解脱与救赎。 视频下方的进度条读到了最后,画面也最终停在了那个背影上。 “怎么样?”方咏梅转头看向苏音,充满热情的眼睛像燃烧的火苗。 没有人说话。 苏音,以及围聚在四周的一群人,同时陷入了短暂失语的状态。 很棒! 牛叉! 这是所有人心**同的想法。 包括苏音在内,在场的每个人,都曾参与拍摄昨天的那场戏,亦皆亲身体会到了,啥叫十八线糊咖的“演技”,以及,大导演是如何给渣演员磨戏的。 那真是惨不忍睹、不忍直视、惨绝人寰的大型社死现场,方咏梅拿着电喇叭,轻言细语、不带半个脏字地,将苏音这个演员意义上的“人”,彻底肢解成了碎片。 从苏音的眼神、动作,到对人物心理的解析,乃至于对这部戏的态度等等,方咏梅以她高超的语言艺术、与温和到无可挑剔的态度,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毫不留情地,批得苏音体无完肤。 彼时,众人还在想,好在这个十八线是个老演员,演技固然差了些,心理承受力却已经修练出来,若是换个年轻的、脸嫩些的,只怕当场就能给你哭出来,戏能不能拍完都成问题。 若再不幸些,这演员竟尔有了几分名气,受到一了些粉丝的追捧,那可了不得,演员所属公司没准儿就要先跳出来,一个“人格羞辱”投诉到制片方去,粉丝再搞搞事,方导和《四季》就得上热搜挂着去了。 是故,苏音昨天的表现,还是很拉好感度的。 说实在的,方导那一声又一声不间断的“卡”,即便是不相干的工作人员,听到最后都快得神经衰弱了,而这位当事人、十八线糊咖,居然硬挺着没倒下去,且坚持完成了拍摄。仅是这一份职业精神,便已超过不少所谓的大牌。 而此际再看,她的坚持也算有所回报,这场戏出来的效果堪称惊艳,不枉方导那一百零八个“卡”了。 事实上,就连苏音自己也不敢相信,就她昨天那烂出翔的表现,最终呈现出来的,竟是如此完美的一场戏。 正文 第114章 怪我喽 “方导,这用的就是最后那一条吗?”一个导演助理小心翼翼地举手发问。 昨天她也在场,她觉得剪出来的这部分,与自己记忆中的最后那几条,略有出入。 方咏梅笑道:“哭戏用的是第三十七条,小苏那次把握得很好。背影用的就是最后那条了。” 她拍了拍苏音的肩膀,安慰地道:“小苏,你对眼泪的控制力很强,那个镜头完成得不错。” 至于背影戏,那就差得多了。 所有人都听出了这意思。 好演员浑身都是戏,而苏音,显然远称不上好演员嘛,是以,只能靠导演的水磨功夫了。 方咏梅想必也知道众人所想,便笑道:“这也不能怪小苏。演员这个职业就是需要放弃自我、打碎自我,再进行自我重塑的,这个过程其实很痛苦,所以有些好演员完成一部作品之后,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来出戏。” 这话倒是不假,在场诸人身在圈内,对此亦有耳闻。 方咏梅目注苏音片刻,眼神中带着几分欣赏,旋即又转向众人道:“小苏还年轻,应该也是个比较有个性、很坚持的人,要不她昨天也不能把这场戏撑下来,这是她的优点,但这个优点在这场戏里就成了不足,甚至可以说是致命的弱点。” 她在这里有了一个停顿,眉头锁着,似是在斟酌措词,数息后才道:“……怎么说呢,小苏的背影始终过于……凛冽……或者说是过于强大了。就像……就像是一把出鞘的剑,和陈韵鸾这个人物当时的心境,完全就是南辕北辙。” 言至此,她抬手点了点刚才说话的那个小导助,微笑道:“来,小丁,你来说说你的看法。你认为这场戏里的陈韵鸾,是个什么样的心境或是状态?” 大导演有心考校,机会委实难得,那个姓丁的小导助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道: “嗯,好……好的,方导。我觉得,这场戏里的陈韵鸾,丈夫刚刚去逝,痛苦的婚姻也结束了,她处理完了丧事,一个人吃着饭,心情是……是很复杂而又矛盾的,疲倦、悲伤、解脱,同时还……还很孤独。” “对,基本上就是这么个意思。”方咏梅赞许地看了小丁一眼,又继续往下说道: “已经失去了父母的陈韵鸾,现在又失去了丈夫,哪怕那段婚姻并不令她快乐,可她也终究失去了一切,人生中仅存的那个活着的依托,在丈夫死后,便也消失了。那种茫然的、失去了方向的空寂感,都在那个背影里。” 说至此节,她再度望向苏音,眼睛里带着一点笑意: “我原来是想多NG几遍,等你累了,那种疲乏虚脱的感觉也就自然而然地出来了。可我没想到你体力那么好,当时你给我的感觉是,就算让你不吃不喝重拍一千遍,我们都累趴下了,你也能挺着腰杆儿坐得笔直。” 话音未落,人群中便爆发出了一阵笑声。 “苏苏姐力气也很大的呢。上次我看见她帮道具组抬灯箱,那么重的箱子,她两手一抱就抬起来了。” 小场记乍着胆子凑了句热闹。 小丁也捂着嘴乐:“苏苏姐饭量也大,一顿能吃五盒饭,我亲眼看见的。” 这话再度引得众人笑起来,方咏梅两手一摊,故作无奈地道:“你们看,我没说错吧。小苏这体力大概是我们剧组数一数二的了。所以啊,人有时候体力也不能太好了,你们说是不是?” “轰”地一声,众人笑得更大声了。 见过导演怨天怨地的,就没见哪个导演埋怨演员体力太好的。通常情况下,演员体力不支或太过惜力,才会令导演生出不满,这一回却是反着来了。 苏音也跟着大伙儿一起乐。 傻乐。 还有些讪讪地。 怪我喽。 修仙修出好体力,结果背影却出戏。 这般看来,好导演就是不一般啊,一眼就看穿了事物的本质,难怪昨天那么往死里埋汰她呢,原来走的是诛心路线。 果然,方咏梅又笑着道:“咱们华夏开国元勋有句名言:如果不能在**上消灭敌人,那就从心理上拖垮敌人。小苏后来确实是在心理上被我给拖垮了,最后一遍出来的戏就很好。” 苏音心说那是啊,从头到脚地把人给打击了一通,她脆弱的小心灵受到了一万点暴击,到最后都快自闭了,自然也就没法子继续挺腰杆儿坐着了。 方咏梅轻轻敲了敲桌子,向苏音笑道:“小苏,咱精品剧场啊,戏比天大。” 看着她湛然有神的双眸,苏音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唯觉心潮阵阵起伏,有感激,亦有感动。 她知道,方导这是在委婉地致歉。 昨天在片场时,这位大导演为了磨出好戏来,的的确确是将苏音给打击到了,且还是最不留情面、最消磨人的志气的那种打击。 而这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戏。 有时候,好导演就是会化身成为魔鬼,撕碎你、打烂你、将你踩到尘埃里去,再拉起你,一点点为你重塑血肉、注入灵魂。为了让“你”不再是“你”,为了让你成为“那一个你”,她或他,必须这样做。 这是一个好导演的素养,亦是有艺术追求的导演必备的手段。 很残忍。对演员来说。 然而,于观众而言,这却是天大的仁慈。因为,他们没有把观众当白痴傻瓜去随便糊弄,而是秉持着艺术家的良心,全心全意地,为观众奉献出高水准的作品。 好的影视作品,是能够触动灵魂的。 当然,在演艺圈里,尤其是当下的演艺圈,这样的作品,并不多见。 可是,即便凤毛麟角,方咏梅这样的导演,也还是如夜空中寥落的星,闪烁着她独特的光芒。而苏音对演戏的热情,亦因了这些真正的文艺工作者的存在,才会始终如新。 她真的很感谢方导,能够不厌其烦地指导她、打磨她。虽然她事实上也没领悟到啥,但至少在这场戏中,她做到了。 她并不知晓,这是否便是她演技的极致,亦且不知,这样的极致,在她的演艺生涯中,还能有几次。 她只知道,这一切实在是……迷人极了。 正文 第115章 《四季》 “好了,大家各就各位,准备开拍了。”方咏梅的声音响了起来,令苏音自思绪中抽身而出。 喊完了话,方导便招来在一旁待命的小妆师,指着苏音道:“来,给咱们的陈小姐补个妆。” 她这是用陈韵鸾的角色名,代指了苏音本人。 妆师赶忙拎着化妆箱跑过来,快手快脚地向苏音脸上扑了一层略暗的粉。 苏音的皮肤状态好得过头,在画面中反倒显得不自然,这层粉也是方导特意要求加上的,为的还是“戏比天大”。 补好妆后,苏音便走到了预定的位置,方咏梅拿起喇叭,温和地提醒她道:“小苏,我这儿先准备着,你也酝酿一下,咱们争取在雨停之前把戏过掉。” 苏音点了点头,半蹲在撑起的道具油纸伞下,暗自回忆着这段剧情。 同昨天的那场哭戏一样,这场戏也没有台词,说的是在外学习绘画的陈韵鸾,在田间写生之时,突然得知了父母在飞机轰炸中双双丧生的噩耗,满腔悲愤之下,她扔掉纸笔,奔进了雨中。 这是陈韵鸾人生的转折点。 父母的离逝,让她从此踏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为了完成父母的遗愿,也为了弥补心中对父母的愧疚,她离开了热恋中的男友,接受父母生前的安排,嫁给了她不爱的乡绅子弟。 五年的婚姻生活,并没有带给她幸福,丈夫离逝后,她孤身一个人远渡重洋,从此漂泊异乡,再也不曾踏上故国的土地。 她的一生,便是那个时代一部分知识分子的缩影,身处于历史洪流中的他们,不曾投身于轰轰烈烈的变革,而是选择了独善其身,远离故土。 剧中并没有臧否他们的选择,只是将这样的人,以及他们的一生,摊放在了观众的眼前。 人生有无限可能,而大多数人的选择,亦无关对错。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座孤岛,哪怕这岛屿连接着大陆,也永远都会有常人无法抵达的角落。 《四季》所要讲述的,便是这样的故事。 “我们只能生活在自己的人生里,你不会为我改变,同样地,我也不可能为了你,放弃我的选择。” 这是男主在剧中的一句台词。 在苏音看来,这句话,或许亦是《四季》冀图传递给观众的,对生命的一种解读。 便如男主和女主,在《夏》中热烈地相恋、又决然地分开一般。他们并非不相爱,只是,他们选择的,是在他们眼中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 坚定的始终坚定,迟疑的,则转身驻足,时间是最公平也最无情的事物,它就像一条永不回头的奔腾的大河,朝向的,永远是前方。 于是,岁月更替、人生起落,无数的面孔与生活交织在一起,没有绝对正确的人生,亦没有永远无憾的选择。 在《四季》的最后一部《冬》里,暮年的男主和女主,在故乡的小城偶然重逢,白发的老人坐在岸边的长椅上,看着眼前的滔滔江水,彼此无言。 当年义无反顾走上变革道路的男主,最终,却龟缩于家乡,过着平凡而又安宁的日子;而曾经负气分手的大小姐,却挂着满身的勋章,荣归故里。 在电视剧的结尾,女主站在男主的身后,最后一次呼唤他的名字。 他回过头,出现在她眼前的,却是许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星光映照出他年轻的眉眼,那样地赤诚,那样地满溢着希望。 她眼含热泪,向着多年前的那个背影用力挥手。 那是她用一生去追随的背影,可最后抵达终点的,却只有她一个人。 遗憾么? 或许吧。 又或许,他们各自收获的人生,已然足够精彩。于是,他们终是化作夕阳下背道而驰的两个点,在他们的身边,渡轮拉响了长长的汽笛,江水奔流,永不止息。 “准备好了吗?” 方咏梅的声音透过喇叭传来,令苏音如梦初醒。 她深吸了一口气,最后一次调整了一下情绪,转过头,向着影棚的方向微微颔首。 她准备好了。 “准备——”方咏梅高举起右臂,轻轻向下一挥。 “第一季五十九场,Action!” 场记的打板声“啪”地响起,满场俱皆寂然,唯有漫天烟雨,簌簌而落。 苏音坐在木凳子上,一手捧着画夹、一手执着画笔,脸微微地仰起,看向油纸伞外的某个点。 依照剧本的描述,这是正在写生的陈韵鸾,听到了赶来报信的同乡说出的噩耗。在剧本中,她在获知消息的最初,神情是茫然的。 于是,以修仙人士与“位移派宗师”双重的强大控制力,苏音精细调度着自己的五官,怔怔地望着那个方向, 两眼发空、面部肌肉松驰,只有两腮的咬合肌这一块,有着并不显著、然而却能令人察觉的紧绷。 这是她对着镜子模仿一些著名演员的表演,最后自个儿总结出来、且深深刻进骨髓里的——肌肉钢印。 涉世未深的年轻女孩,家境优渥、不识人间疾苦,在受到冲击性的打击时,她应该便是这种既茫然无措,又在潜意识中觉得“天塌下来了”这样的一种感觉。 苏音维持着这样的表情,约有两秒钟,而在这个过程中,方咏梅并未出声。 到目前为止,应该还是过关的。 苏音想道。面上的神情却无半点变化,对肌肉的控制精确到了毫米。 自从宝龙山坠崖那次之后,她好像便有了这种隔绝情绪的本能。意志与感知,如一株树上长出的两颗果实,虽出同源,却互不干涉。 两秒钟后,苏音微有些摇晃地站起了身。 雨伞歪倒在了一旁,凝于笔尖的颜料滴落,在她的布鞋上晕出一团深青,画夹上那幅青山和田野的美好画面,亦被雨水一点一点地打湿。 这是极富寓意的一个镜头。 这一刻,陈韵鸾的人生中,已再无岁月静好,惟尘世无情的风雨侵袭,寒冷而又凄清。 方咏梅特意在这里安排了一个机位,记录下了这些镜头,到时候一并剪进成片。 至于苏音的表演,则有另外两到三台的机位,共同完成。 正文 第116章 幻象 此时,苏音——或者说是陈韵鸾,像是才发现自己正站在雨里,她茫然四顾,神情怔忡,思绪显是极为混乱,是故,也没顾得上将画笔丢掉,而是抬起拿画笔的手,向脸上抹下了一把雨水,低头看了看。 依剧本所述,接下来,陈韵鸾会在极度悲伤的情绪下,抬起头无语望苍天,而后悲愤掷笔,转身背朝着镜头,奔向风雨交加的画面远景。 然而,就在低头看雨的瞬间,苏音的神情,蓦地一变。 血雨?! 她微微眨眼。 满掌腥红的血水,正顺着指间滴滴答答往下落,眼尾余光处,碧绿的春韭与鹅黄花田皆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大片浓得看不清的黑雾。 她霍然转首。 摄影棚……不见了! 方才还矗立在田野里的影棚,以及方咏梅等一众片场人员,此际已然不见踪影,暗红与浓黑交织的雾气,占据了苏音全部的视野。 遮蔽天地的腥红血雨,扑面而来。 再下一秒,低沉而又怪异的嘶鸣声,混合着如电流噪波般的杂音,骤然划过耳畔。 刹那间,红与黑的浓雾自四面八方袭卷而至,带着刺鼻的硫磺味道的气息,将乡间田野的清新空气攫取一空,苏音的鼻息间,满是令人作呕的腥臭。 她觉出脚下传来的异动。 垂首处,便见腐化的暗红色肉藤与菌类植物遍及田野,大大小小鲜红的肉瘤与流淌着混浊液体的血管,在地面上缓慢地蠕动着、涨缩着,浓雾之中,隐约响起了带着奇异的节奏感的声音。 “呼、呼、呼……” 粗重、滞涩、低沉,像是谁的呼吸,又仿佛是什么东西的心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藤蔓上锯齿状的细叶窸窸窣窣缠绕起来,在苏音的脚下堆积成团,雾气里似是有人在窃窃私语,又像是某种巨大的软体动物或无数细小的甲虫,正爬过泥泞粘稠的地面,慢慢地向着这里靠近。 很快地,那带着奇异的节奏感的声音,便与苏音心跳声,重合在了一起。 一瞬间,她仿佛置身于没有尽头的混沌。 低哑的嘶鸣像是一把尖刀,切割着苏音的神经与耳鼓,她的脑袋隐隐抽疼,眼球传来令人难耐的胀痛,眼皮重逾千斤,耳边像有无数人在说话,那声音诱惑着、引导着、命令着、威逼着,让她闭上眼、放弃抵抗,与那诡异的、有着奇异节奏感的声音,共同沉沦。 ……幻象?! 苏音脑中生出这样的念头,旋即便确定,她的推断无误。 在这个瞬间,她的神智清醒得可怕。 身体与灵魂带来的双重痛苦,并未影响到她的意志,她清晰地知晓,眼前一切,皆为虚妄。 苏音抬起双眸,笔直地望进浓雾的深处。 渐渐地,她看见雾中现出了几道身影:金易得、罗祖、那个叫宗政东的警察,以及……另外一些她熟悉或陌生的人。 他们像是虚空下的某种投影,以一种违反物理规律的折叠的状态,出现在浓雾中,一个个眼神空洞、面色木然,蕴着各色光华的身体,犹如冲进太阳辐射区的陨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蜡质、融化,变成了一滩滩粘稠的黑红血肉,迅速被浓雾吞噬。 苏音听到了咀嚼声。 黏嗒嗒、潮唧唧的唇舌舔噬声,令人浑身不适,仿佛那血雾中隐藏着一张巨口,正将这些血肉和骨头撕碎、嚼烂,再大口大口地咽下。 苏音的胃部一阵反酸。 慢慢地,一张鲜血淋漓的笑脸,从浓雾里“长”了出来。 密布着巨大的暗红肉瘤与长满倒刺的口器的脸,怪异而又恐怖,它似是被某种无形的东西挤压着、阻隔着,始终不能穿透雾气。于是,肉瘤胀破、口器折断,半透明的黄色液体流淌出来,而那张脸,始终在笑。 它的嘴角向着两旁拉到最大,将整张脸撕裂成两个部分,大张的嘴里长满细小的尖牙,一直伸进喉管深处,低哑的嘶鸣变成了刺耳的尖叫,苏音有了种神魂被撕扯的剧痛。 “铮——” 五色海上,青光乍现,似长风破水,凛然划过天际。 苏音仿佛听见了气泡破裂的声音。 再凝神时,青山烟雨、春韭黄花,那江南春色尽在眼前,几台摄影机无声地转动着,方咏梅一脸肃然地坐在监视器后,右手高举,轻轻向下一按: “OK!” 天籁般的两个单音,令得全场刹时一片寂静。 O……OK? 所有人都懵了。 助理导演小丁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脑袋转过来、又扭过去,来回看着方咏梅与苏音,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 一遍过?就这? 说好的NG一百回呢?导演你这么不按牌理出牌,我这个导助很难办啊。 小丁紧紧攥着手里的小剧本,有心想要提醒方咏梅一声,却又在开口的瞬间,抿牢了嘴唇。 她确实非常、非常地为难。 事实上,打从苏音低头看雨那一段起,这位十八线糊咖,便已经完全脱离了剧本,开始在那儿自由发挥了起来。 小丁一直以为,方导会喊出那声“卡”。 她小剧本都拿在手里了,就等着导演一声“卡”,她就会飞跑过去把剧本摔……呃不,捧到苏音的面前,让她从头到尾再看一遍,以加深印象,别瞎演。 可是,方导居然就给来了个一遍过?! 这不应该啊。 小丁疑惑地抓了抓后脑勺。 她记得很清楚,关于这段剧情的细节安排,编剧可是征求过方导的意见,且亦获得了方导首肯的。陈韵鸾在这场戏中有一个情绪变化、递进的过程,其顺序依次为:茫然、不敢相信、震惊、绝望、悲愤,最后转身奔跑。 而刚才的那一条,苏音也就在起初茫然与震惊的时候,还算比较贴合剧本,接下来,她老人家就放飞自我了。 这要是哪位名演员这么演,还算有情可原,可苏音就是个十八线,她哪儿来的底气这么乱改剧本? 这也太把自己当棵葱了吧(某中年女大葱:谁叫我?)。 正文 第117章 歪打正着 令小丁最为不解的是,如此出格的表演,方导居然似乎还颇为认同,甚至破天荒地,给了这个十八线一个五星好评。 不明白大导演是啥意思。 小导助的内心激烈地斗争着,在“做一个尽职尽责的导助”与“为艺术而较真”这两者间,犹豫不决。 这实则也并非小丁一人的想法,在场凡是读过剧本的,亦皆觉得,方咏梅这个OK,来得十分奇怪。 场中唯二不曾这样想的,一个是方大导演本人,另一个,则是苏音。 苏音很急。 非常急。 她必须回帝都。现在,马上。 识海中,青色的丝弦兀自振颤不休,五色海波涛汹涌、大浪翻卷,虽是无声,却令苏音生出强烈的不安。 这感觉甚而比当初千目予她的感觉,还要更迫切。 帝都很危险。 那些出现在幻象中的人,很危险。 此际再细细回思,苏音已然记起,除开金易得三人(盘)之外,她在幻像中还看到了钟离艳,以及另一个与她容貌肖似的中年女子。 她们的身边站着很多人,而这些人围聚的中心,便是宝龙山谷底的那一眼灵泉。 缭绕在泉边的白雾,与苏音识海中的青白双弦,似是有着细微且绵长的感应,如牵系着风筝的那一根线,而这种感应令苏音生出一种错觉,若是她今日不回去,这根细细的风筝线,便会断。 “方导,那个……这条就……过了?”在艰苦地思想斗争之后,小丁那颗追求完美的心,到底占了上风,于是,弱弱地问了方咏梅一声。 方咏梅之前一直低头坐在导演椅上,似是神游天外,此际被这声音惊醒,她的身子动了动,“啊”了一声,整个人像是慢了几拍似地,很慢地抬起头,往四下看了一会儿。而当视线触及影棚前方时,她的瞳孔,倏然一缩。 她看到了一柄剑。 凌厉、锋锐,直指长天。 然而,再一转眸,这长剑忽忽便化作一名女子,穿着极具年代感学生裙,立于摄影机包围的片场,立于漫天风雨中。 方咏梅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小苏,可以了,这条过了。”她几乎是地满脸带笑地向苏音招了招手,旋即转身看向导助小丁,抬起手向下按了按,止住了对方将要说出口的话,笑道: “小丁,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这场戏吧,它确实是O了,O得不能再O。我现在有个新的想法,咱们可以在这一段儿加上……” 言至此,忽见苏音脚步匆匆地走了过来,于是她索性提高了声音道:“小苏,你也过来听一听。正好我还有别的事和你商量。” 苏音此时直是心急如焚,恨不能一脚跨回帝都,然心下却也知道,这一时半刻地,她还真走不了,于是先应了声“好的方老师”,旋即招手叫来助理小周,声音极低地道: “我有急事今天必须赶回帝都,麻烦马上你帮我订张机票,随便什么机型和舱位,我不挑的。” 快速语罢,她又加重语气:“越快越好。” 小周点点头,半句话不曾多问,打着伞就往外跑。 片场工作人员手机必须关机,这是方导明令要求的,小周得先跑到离摄影棚足够远的地方,才能开机操作。 看着她飞奔而去的背影,苏音略觉放心。 这几日相处下来,她对小周十分满意,这姑娘话不多,手脚利落,做事稳妥,更难得嘴还特别地紧,果然是金易得亲自挑的人。 将事情安排了下去,苏音便走回到方咏梅身边,直到这一刻,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事情有点……不大正常啊。 本宫居然……一遍过了? 妈呀今儿这是啥好日子啊?我没在做梦吧? 苏音有点晕乎乎,趁人不注意,偷偷拿指甲尖儿掐了一下胳膊。 嘶,疼死。 苏音的眉毛眼睛都快挪位了。 一时太过激动,竟是忘了她现如今手劲儿超大。 可是,再一转念,这好像也不是很正常诶。 苏音皱起眉。 她手劲儿大归大,这肉身的防御怎么好像就不太行的样子?我掐我自个儿,我还这么疼,这根本不科学啊,莫非这是因为…… 她将手举到了眼前。 白芒如星,在指间明灭闪耀,像是在亲昵地问候着她。 苏音眉头跳了跳。 果然。 她就说么,这手劲儿怎么大得如此离谱,却原来还是幻象之故,那种奇异的节奏感,激发了她的自我防御机制,于是下意识便调动出了灵气。 凝目望向指尖的星光,苏音有一点点的心痛。 虽然说,如今的白弦已变得更为强大,可这天元灵气也不好随便乱用的。尤其是,她还用它来掐了自个儿一下。 太浪费了。 苏音抽着嘴角,神识微动,星雾便已尽拢于识海。 方咏梅恰在此刻看过来,见她一脸地蛋疼,便以为她还没回过味儿来,遂笑道: “来,小苏,你过来。你今天表现得很好,这场戏你演出了感觉。我跟你们说啊,剧本里的这一段儿,我之前就觉得有点不是太对,但又说不准那个感觉。刚才看了小苏的表演,我倒是有了点儿灵感。” 她显是兴致极高,拉着苏音和小丁看监视器,眼睛像年轻人一样地明亮: “咱这场戏原先的安排,和陈韵鸾的性格是存在着差异的,也就是你们年轻人说的,有违和感。小苏刚才的自由发挥,反倒抓住了这个人物的神韵。” 苏音在旁边尬笑。 呵呵。 本宫真没有自由发挥。 主要是那个幻象吧,它太大了。 你想想,那么大个幻象,突然就蹦到了你眼面前,换谁那时候都会措手不及,她彼时亦根本就把演戏这一茬给忘了,表现出来的,都是最真实的反应。 说好听点儿,那是本色出演,往难听里说,她纯粹就是被幻象给震呆了。 可如今看来,她却是歪打正着,莫名其妙地,就把陈韵鸾这个人物的感觉给找着了,这也真是……艺术的随机性与不确定性啊。 苏娘娘摊手。 本宫对艺术真是一无所知。 正文 第118章 加个后期 此时,方咏梅还在说着她新的设想:“……刚才看见了小苏的表演,让我发现剧本这一块儿其实就没写对,还好小苏演对了,所以,这一段我想加个后期……不,是基本咱这场戏就得靠后期来搞定了,就从小苏低头看着手上的雨水开始,咱们把这雨水给它P成血水……” 苏音一下子张大了眼睛。 我去! 这也太牛了叭! 她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方咏梅根本没瞧见刚才的幻象。 那就不是普通人能看见的玩意儿。 可是,艺术家的直觉或是第六感,却是如此地不可思议。仅凭着苏音的现场反应,这位大导演便准确无误地,倒推出了幻像中的第一个画面,且与苏音的感知,产生了共鸣。 难怪艺术来源于古代跳大神呢,这简直比跳大神还准。 “……除了鲜血一样的雨水,后期在这一块儿我们再给它P上飞机低空轰炸、房屋爆炸、火光四起、百姓哭喊奔逃的大场面来。这些素材咱们这剧也有,到时候剪出一部分就安在这里。但是,这个要搞成默片形式的,不要音效。这场戏唯一的声音,就是雨声,如果要加强效果,就再加一点女人的呼吸声,这样压抑感就出来了。” 方咏梅一面说着,一面在监视器上来回地比划,整张脸兴奋得发光: “还有天空,也给P成腥红发黑的,要有末世毁灭的感觉。而陈韵鸾呢,咱们就用小苏刚才那条的前三十秒,很呆滞、很木然,又有一点不知所措地,站在被毁灭的、死寂的世界面前。” 苏音不由自主地注视着方咏梅。 对方每说一句话,她心中的景仰之情,便会增加一分。 方导这直觉简直了,可以说是敏锐到了恐怖的程度,而其口中所述,亦与苏音幻象中所见,几无区别。 那幻象可不就是末世么? 不得不说,人类的脑洞真是无边无际,搞艺术的尤其如此,而方咏梅这种完美主义者,则更是为这脑洞的实现,增添了无限的可能。 此时不止苏音,导助小丁以及围过来的一群人,亦彻底被方咏梅天这马行空般的想像力给折服了。 仅是想象一下那些画面,便能感觉到这场戏的重量与厚度,成片的效果想必一定很好。 小丁的眼睛睁得大大地,满脸崇拜地看着方大导演,一面听她说着各种想法,一面那脑袋点得跟小鸡啄米一样,眼睛里几乎都快冒星星了。 “……这里咱们一定要做出对比感来,个人的渺小、乱世浩劫的残酷与大,这个对比感必须得做得非常鲜明才成。” 方咏梅仍在说着话。 与其说她是在向众人表述,倒不如说,她是在运用语言这个工具,整理自己的思路: “还有陈韵鸾,她骨子里是逃避的、怯懦的,在面对人生最大的变故时,她只会、也只可能沉浸在情绪里,类似于投笔从戎这样的反应,现在看来就是个败笔。如今咱这么一改,陈韵鸾这个人物的行为逻辑终于自洽了,情绪上也就有了连贯性,我这心里啊,也终于那把口气儿给喘匀了。” 方咏梅抬手在脸上搓了搓,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神采飞扬的眼睛里,涌动着作品完成后的欣然和欢喜。 “好的,方导,我都记下来了,我就这去联系后期工作室。”小丁也是一脸地与有荣焉,随手将小剧本儿往旁边一放,便跑去外面打电话去了。 方咏梅坐了片刻,拧开旁边的保温杯,喝了两口润喉茶,转过头,猛可里瞥见了苏音,她“哦”了一声,拍了拍脑门儿:“哎呀,瞧我这记性,差点儿把你给忘了,来,你跟我过来一下。” 她拎着保温杯站起来,示意苏音跟她走。 众人见状,立时作鸟兽散。 这明显是要说私话,再凑在旁边,那就太不识趣了。 方咏梅还是将苏音拉到了遮雨棚的边缘,离大部队远些了,她才笑眯眯地问道:“小苏,你接下来还有活儿吗?” 苏音心头动了动,面色却是如常,笑着道:“我刚想跟老师汇报呢。我马上得回一趟帝都。” 说着,眉尖儿轻蹙,不大好往深里说的样子,低声道:“好像是合约有点儿问题。” 语焉不详,似有难言之隐。 方咏梅登时了然。 说起来,苏音和天马、完美、宫商这三家公司的牵扯,在圈子里亦非什么秘密,方咏梅多少也听过些风声。 三大公司,外加一个十八线,这多边形的关系,不可谓不复杂。是故,苏音这头话风一露,方咏梅便知这事确实不好多聊,一时间,看苏音的眼神里便多了几分同情。 前段时间的那些八卦,也确实是够糟心的,苏音想必捱得很辛苦。所幸这孩子心性还不错,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地,又很听话,倒是把工作给圆满地完成了,这精神还是很值得称赞的。 “那你就赶紧的,早点儿回去把事儿办了,事关你的前途,可不能耽误了,就算你的戏没杀青,我也会给你假的,眼下倒是正好省事儿了。”方咏梅很痛快地应下了。 苏音自是表示感谢,方咏梅摆摆手,仍旧问及方才的话题:“我就问你啊,你六到七月有安排没有?” 这话一出,苏音心底便松了松。 原来是一两个月之后的事,那倒是好说得很,便道:“我有空,公司没给我什么安排。” 幕后大BOSS在此,啥安排不安排的,一句话的事儿。 “那好,我这正好有个活儿,东北电视台的一部武侠探案剧,《夜珑》,你应该听说过吧?挺有名的一个IP。”方咏梅呷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往苏音头上砸了块馅儿饼。 还是东北大葱味儿滴。 苏音当场就有点懵圈了。 《夜珑》?! 这可是她追读了好长时间的一部超燃网文。故事写的是现代女侦探夜珑魂穿古代,女扮男装进入六扇门,成为一名光荣小捕头,凭借现代刑侦知识与手段,她屡破奇案、要案、大案,从鸟不生蛋的家乡小县城,一路走到京城,在波谲云诡的朝堂党争中坚守正义,推动历史车轮改变方向,顺便再和腹黑俊美的探花郎谈个恋爱。 正文 回复月色双瞳小可爱以及想说的一些话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回复月色双瞳小可爱以及想说的一些话么么亲,看到亲说不喜欢现言的部分,泪目,这本就是现言诶,古代的部分占比大概三分之一吧。 坦白说,我古言真的写疲了,前四本书我把能想到的、我也能驾驭的、以及不违背我三观的古言类型写空了,再写下去就是不断地自我重复,这对我来说既痛苦又折磨,如果写出来的东西连我自己都厌恶,我相信读者也会有感觉的。 这本现言拯救了我。至少让我重新又体会到了最初写书时的那种快乐,写下的每一个字都能带给我新鲜感。 此外,我开这本现言也是想换换脑子,让我自己暂时脱离古言的语境,目的还是想激发写作热情以及调整状态。当然还有一点,就是想把以前的几个脑洞故事写出来,而这些脑洞无疑更适合以现言加以呈现。 其实最近每天入睡前,我都会在脑子里构思下一本古言的大纲,为它添上各种细节和情境,希望等这本书完结后,我脑中的古言也能架构完成,到时候再继续我的古言之旅。 我知道每个作者都有局限,我的局限也许就是现言写不好,但是,人这种生物,不就是在“我不信”这种执念之下进步的么?如果连尝试都不尝试一下,那我写作的意义何又在哪里呢? 我是个贩卖故事的人,确切的说。可我不想仅仅只做一个故事贩子,我更希望能在这个倾倒的过程中自己也得到些什么,哪怕是得到一个教训,那也是收获。 努力避免变成一台莫得感情的码字机器,这是我目前的愿望。如果我的快乐能和亲们的快乐产生共鸣,那对我来说将是最大的幸福。 谢谢所有看到这本书的读者,爱你们 姚霁珊 2021年初夏 正文 第119章 本宫就是东家 这本书从四年前开始连载,至今还保持着日更,苏音追了一段时间后,便追不动了。她记得几个月前最后一次打开这本书时,女主夜珑已经开启新地图,跑到海外破案去了。 按理说,同类型小说在某点上并不鲜见,《夜珑》的设定也无甚出奇。但本书作者有一个很大的优势,却是其他作者欠缺的,即他本人非常擅长演绎推理……对,你没看错,就是“他”。 这本女频热文的作者,是个男人,且还不是普通男人,而是前刑警,警龄至少超过十年的那种,是正经八百在现实中破过案的。 后因某些不可知的原因,作者辞去公职,自己开了一家调查工作室,业余时间写网文,据说,稿费比他公司收入还高。 因有着丰富的破案经验,又系统学习过相关更理论,故作者笔下的女主逻辑缜密、思路清晰,破案过程非常硬核,推理部分尤为精彩,谋篇布局亦有大将之风,案与案之间草灰蛇线、伏脉千里,读起来非常过瘾。 不过,这本书的爱情线就比较倒塌了。好在作者很懂得扬长避短,着墨不多,仅就苏音读过的那两百来万字而言,并不影响全局。 除此之外,这位作者还有个特点,即很擅长塑造女性形象,书中女配千人千面,每一位都是个性鲜明、跃然纸上,有几个女配的人气比女主夜珑还高。 苏音是万万不曾想到,《夜珑》居然影视化了,而她个老书粉,竟然很可能幸之又幸地,得到其中一个角色。 苏音有种被大饼子砸晕的感觉,又想掐自个儿一下了。 这一刻,传说中徒手便旋出了一汪灵泉的某大能、在恐怖幻象中连呼吸节奏都没乱上一息的某高大上修真人士、天元集团幕后大老板——苏演员,再一次地,没能经得住这红尘中的诱惑。方咏梅才说了个开头,她整个人就变得傻敷敷。 见她两个眼睛都直了,方咏梅不由得摇头失笑,忖了数息后,觉着话还是要先说清楚,于是清了清嗓子,说道: “小苏啊,你也先别光顾着高兴,考虑考虑再说。这真不是什么大活儿,就是个女五还是女六,一个江湖侠女,至于戏份呢,可能比陈韵鸾还要少点儿。因为小董他那边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就托到我这儿来了。” 有些话她没明说。 这个女侠虽然戏份很少,但角色要求却不低。 在原著中,此女乃一方豪雄、江湖第一美人,因此,演员首先形象上要拿得出手,要能让观众眼前一亮;其次,还得有点儿气场、能震得住场面,在镜头前不可有气怯之感,否则缺乏说服力;最后,打戏还要能来上几下。 总之,戏不多,事儿挺多。 这类型的配角其实是最难找的,好演员未必瞧得上,孬一点儿的,容易演砸。 而方咏梅口中的小董——《夜珑》导演董樵——算是她的半个徒弟,二人交情甚厚,若不然,她也不会乐意帮他这个忙。 这就是个得罪人的事儿。 演技好的艺人,那心气儿都不低,你拿这么个蚊子腿角色跟人家谈,那不寒碜人么?就算人家答应下来了,也是捏着鼻子应下的,过后你还得给人还人情。 而方咏梅最厌恶的,便是拿角色做人情。 在她看来,每个角色是独立的、鲜明的、在镜头里活着的人,无论主角配角,皆有其独一无二的属性,不是谁都能演的,更不是随便找个演技好的,便能完美胜任的。 演员也是有短板的,就算侈演技好上了天,也总有其局限性。毕竟人无完人么。而方咏梅始终认为,演员和角色属性之间天然的契合,才是第一要素,演技反倒在其次。 是故,她才会一眼相中苏音。 委实是苏音与《夜珑》里的那个侠女像到了极致,更可喜的是,咖位也合适,不委屈、不高攀,刚刚好。 苏音此时已是满心满眼地愿意,方咏梅话音一落,她立时接口道:“这活儿我接了老师,要试镜么?还有没有别的要准备的?” 这么好的资源,让她带资进组她都乐意。 方咏梅也料到她不会拒绝,到底是个不错的IP,虽不及《云仙录》那么火,粉丝基数却也不小。 “那你要真没问题的话,我回头就打电话过去了啊。你确定不和新东家商量商量?”出于谨慎,方咏梅还是多问了一句。 苏音心说用不着商量,本宫就是东家本东。 “不用商量了,真的,我拿人格跟您保证,一定没问题。谢谢方老师,真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谢谢您。太谢谢您了。”苏音委实激动得不行,弯腰就给方咏梅鞠了一躬。 方咏梅被她逗笑了:“得得得,也就举手之劳罢了,你既然没问题,那这事儿就这么说定了,你回去等通知就成。至于试镜的事,你也听小董的安排吧。” 不是她夸口,凭苏音的条件,连试镜都可以省了,就刚才这孩子往雨里那么一站,那通身上下的气势,剑都用不着拿,活脱儿一个剑侠。 可惜,《夜珑》不是仙侠戏,这孩子身上那股子灵透透的仙气儿,却是无用武之地了。 方大导演心中的遗憾,苏音自是一无所知。 她又恭恭敬敬地陪着方咏梅说了会儿话,敲定了未尽事宜,大导演便忙着去布置下一场戏了。 接下来是徐黛真的外景,苏音一时无事,亦不愿打扰别人的正常工作,助理小周又还没回来,她便索性将道具伞撑着,漫步于田野之中,一面思忖方才看到的幻像。 那幻像与千目明显不是一路的,然而,幻像中的某未知生物,却仿佛对灵泉以及那些修真者,很感兴趣。 这让苏音有些迷惑。 非同种、非同源的异常,互相亦可消解或吞噬,又这是什么原理? 莫非是天地正气一统、邪魔同道?那往后她会不会遇到拿圣水和十字架的修真者,又或者与克老大决战永恒之颠? 正文 第120章 美人入画 苏音的脑洞已然开出天际,然烟雨中瞧来,穿着布衣素裙的女子手执油伞,清丽如画,将这一场江南雨,也装点出了几分诗意。 “咦?那边几个什么人?不会是哪个剧组也把外景选在咱这块儿了吧?” 一名正在搭轨道的工作人员直起腰来,蓦地瞧见影棚后方约三四百米远一座小土坡上,高低错落现出数人,大包小包、背着抱着,正在那里忙碌,不由有些吃惊,便捅了捅旁边的同事,小声问道。 他是今年才分到电视台的技工,片场的许多事,他皆是一知半解。 他那同事蓄了把络腮胡,看上去挺有文艺范儿,此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便不在意地道:“哦,那是美院的学生,过来写生的,工作日志上有写,你没看?” “美院的啊。”年轻的技工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情不自禁地往苏音的方向看去,心说这群学生运气挺好,这么个现成的模特儿,随便怎么画,都差不了。 文艺范儿也瞧见了雨中漫步的苏音,眼神中略带了几分惊艳,以及自豪,挺骄傲地道:“不是我夸口,咱们南边儿的姑娘就是有股子水秀味儿,东北美院这些学生可是赶巧了。” 一听他这话,年轻技工立时心思转动,压低了声音问:“东北美院?那不是方导的母校么?” “岂止啊?方导几个徒弟都是那个学校出来的,有个叫董樵的还混成导演了呢。要不然,这些学生能大老远跑姑苏来采风?很明显方导搭的桥啊。”文艺范儿显然是资深人士,说起这些头头是道。 年轻技工对这些掌故还挺感兴趣,正要再说些什么,那边老场务已经在催了,两个人不好闲话,继续埋头当苦力。 来自于陌生人的凝视,于现在的苏音而言,是极容易察知的,更遑论那些学生动静还不小,剧组好些人也注意到了。 只要对方不带恶意,苏音自是无所谓。当然了,哪怕是恶意的视线,她也并不能如何。 修仙也要遵纪守法啊,总不能仅仅因为被人瞪了一眼,她便要撸袖子上去问“你瞅啥”吧? 再退一步说,这圈子也从不乏各种恶意,且还是被放大无数倍、丝毫不加掩饰的恶意。 谁教蛋糕就这么大呢? 许多时候,并非是你得罪了谁才会招来祸患,而是你的存在本身,于某些人而言,便是威胁。 把同行搞得少少的,让自己挣得多多的,能踩一个是一个,你下去了我才能往上走一步,这是相当一部分演艺界从业者的信条。所以,哪怕是苏音这种糊咖,亦有人妒、有人恨。 她漫无目的地想着,在雨里逛了有小二十分钟,小周终于出现了。 “苏苏姐,票定好了,下午两点半的飞机,经济舱,大概五点左右能到帝都。这已经是最近的一个航班了。” 她一面说话一面擦着额角的汗,末了这句,语气有些无奈。 苏音表示很理解。 姑苏是苏郡经济最发达的城市,往返帝都人员频密,机票一向很紧俏,能买到这么早的时间点儿的票,殊为不易。 小周办事周全,订票的同时,业已提前联系到了车,两个人简单收拾了一下,便从外景地赶回到了住宿的酒店。 苏音此次来姑苏拍戏,亦是轻装简从,就一个行李箱,倒是小周带着两个大箱子,其中一只放着枕套、被套、床单之类的,估计是被酒店卫生给弄怕了。 看看眼下才上午八点多,苏音便先给金易得打了个电话,想提醒他注意安全。却不想,电话居然却没打通。 她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儿。 所幸小周此刻也在,听苏音在那儿念叨着“金总”什么的,便委婉地提醒她:“苏苏姐,金总今天有个很重要的会,好像是要去什么研究所呢。” 经她一说,苏音终是想起,的确是有这么回事儿,当即那提起来的心便落回了肚中。 两天前金易得给她打电话时,确实随口提过那么一句,天元集团眼下正和某生物公司谈一个项目,因为该项目前尚处在科研攻关阶段,需要保密,因此两边都很注意,消息也没放出去。 “听说那边安保挺严格的。”小周一面说话,一面整理着行李箱。 她所知不多,且亦无打听的兴趣,就比如苏音一个十八线小透明,何以会得到天元集团大总裁的亲自关照,两个人还时常通电话这类问题,小周是从来不会去多想的。 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至于该问、该说的,那就必须问好说好,否则,也太对不起人家五险一金、海外渡假再加两万月薪地雇着她了。 苏音此时心情放松,说话声便也轻快起来:“是啊是啊,可能是开会关机了,我也是忙的,就把这茬给忘了。” 主要是NG太多,她这几天光顾着自我情绪管理,连修炼都有一搭无一搭地,与金易得的联系自亦稀疏。 再者说,现在谁还打电话啊,都是飞信语音好不好? “哦,对了,苏苏姐,有件事儿刚忘了跟你说。你刚才拍戏的时候,你的手机莫名其妙就自动开机了。” 也不知是不是心灵感应,苏音这厢才一想起手机,小周就说了这么一番话。 “啊,还有这事儿?这可真是奇了怪了。”苏音很是惊讶,拿起手机看了看。 这款手机是年前才买的,还很新,不至于这么快就出毛病。 说起来,方才她也是着急忙慌地,光顾着打给金易得,却是没怎么在意手机的情况,如今细看,这手机确实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不一样。 苏音的眉心紧了紧,眸光有些发沉 小周却未发现她的异样,一面折着被套,一面顾自说道: “这事儿说起来真挺奇怪的。我记得我是亲眼看着你关掉了手机,可是,拍戏的时候,你的手机突然在大衣里震动了一下,把我吓了一跳。 我就找了个没人的地儿把你手机拿出来看了一眼,屏幕没亮,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它确实是自动开机了,我一按它就亮了,最奇怪的是,它直接就进入了手机自带音乐的选择模式,我当时还想你是不是把开机画面给换了呢。” 正文 第121章 我的手机有点怪 , 便在小周说话之时,苏音亦调出了手机自带音乐的画面,眼中星芒闪烁。 目之所见,再非排列整齐的乐曲条目,而是由无数光斑与线条组合而成的……信息点阵。 这是苏音自命名的。至于灵感,还用说么?她拿到圣者称号时,修仙这回事离她还远着呢。 苏音尽力控制着灵气,将信息点阵的观察视角,止于眼前的这一小方屏幕。 此前,她曾不小心开了个大,搞出个全地图多视角信息大点阵,于是便看到了许多……咳咳,总之,往事不堪回首。而为免悲剧重演,她如今惜灵如金,尤其避免不小心开眼。 太辣了。真的。 此际,无数灰白色的线条与斑点,在屏幕的表面闪动着,绝大多数都显得很有规律,只有极少那么几丝,跳得特别欢脱。 “……苏苏姐你放心,我当时站得挺远的,你的手机又放在大衣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也就我抱着大衣感觉到了,别人根本没听见。要不然哪,方导肯定得叫……叫停。” 小周仍在说着话,似是怕苏音担心,解释的意味很浓,且也很小心地没再去刺激苏音,临时将那个万恶的“卡”字,给换成了“停”。 真是个小甜甜。 苏音收回目中灵雾,转首望她一笑:“多亏你机灵,也还好没人听着,不然方老师肯定得训我一顿。我猜可能是我不小心碰到了哪里,就又把它给弄得开机了。” 她笑得若无其事地,将手机捏在手里晃了几晃,倏然似是想起了什么,提议道:“要不,我们现在就退房吧?” 她一脸地兴致盎然,仿佛非常开心,很快又说道:“然后我们直接打车去机场,午饭就在机场解决怎么样?我记得有美食up主推荐过这边机场的酱爆软兜,据说超好吃的。我们中午就吃这个好不好?姐姐我今儿心情好,我请客!” 甫一听闻“酱煤软兜”四字,小周叠床罩的手便停了停,喉头有了一个明显的吞咽动作,显是动了心。 在吃这件事上,她与苏音格外地合拍,两个人都是爱吃又能吃的主儿。当然,她没苏音那么大的胃口,但在女生里面也堪称海量了。 抚摸着手中柔软的织物,她迟疑了一下,说道:“可是,机场的东西都很贵的,而且苏苏姐你也……” “别你啊我啊的,就这么说定了。”没容她往下说,苏音豪气地将手一挥,打断她道: “你马上就下去把房给退了,再叫个网约车,这时候路况也好,不堵,到了机场我们还能逛逛,正好我还想买个包包呢,你昨天不也念叨说姑苏机场的免税店划算么,咱俩可以可以逛吃逛吃,嘿嘿嘿。” 看着她笑弯了的眼睛,小周莫明便觉心情大好,仿似仅是听她这样说话,那欢喜便一串串儿地往外冒,更兼那美食的诱惑实在太大,她到底没憋住,也跟着嘿嘿傻乐起来。 苏音实则不过是找个由头支走她罢了,三言两语将她诓了出去,又告诉她“时间还早着呢你慢慢来”,回身便将免打扰牌子挂在了门把手上,旋即乒铃乓啷一阵关门阖户,还将防盗链也给拴牢了,这才拿出在手里捏了半天的手机,放在了桌上。 此时,这款万威最新款薄荷绿8210,已然被莹白如星的天元灵气彻底覆住,连个缝隙都没给留。 本宫倒要瞧瞧,这是个什么妖艳贱货! 唇角噙一抹贵妃娘娘高贵的冷笑,苏音拿起手机,便见清透的星雾在它四周氤氲着,方寸之间,竟亦自有一番雄浑的气势,仿似那灵雾麾下非是一台小小的手机,而是一方阔朗乾坤。 苏音眼眸低垂,面无表情地慢慢伸出食指与拇指,指尖合拢作拈花状,小指则优美地翘起,轻点在屏幕上,一捏,复一提。 “呲——” 尖细如钢锯刮过玻璃的声音,令人后槽牙发紧,随着这声音,一根腥红色的肉藤,被苏音硬生生地从手机里地拉了出来。 那血藤总长不盈半尺,直径约有三、四毫米,上面长满了细小的锯齿状叶片,叶片顶端缠绕着一团团漆黑的雾气,浓得似是马上就要滴落。 它在苏音的指间不停地蠕动着、扭转着,带着倒刺的口器张开,吐出一小股硫磺味儿的透明液体,长满细牙的藤尖在苏音的指肚来回撞击,似是拼命想要往她皮肤里钻。 苏音一脸地淡然,将肉藤——唔,如今她已能确定,这东西实则是由魔力凝成的意识干扰物——提到了眼前,明眸转盼间,将它翻来覆去地看了一回。 肉藤停止了扭动。 确切地说,自从它的口器被灵气化成的小脚丫一脚踹翻之后,它便好像是有点懵了,而当苏音的眼睛凑过来时,它立时浑身僵硬如一条冻死的蛇,硬梆梆地挺立在半空,锯齿状的叶片尽皆蜷缩成球,甚至还开始往下掉叶子,看上去好像非常地恐惧。 苏音眯起眼睛,手指一松,腥红的肉藤瞬间落入星雾,但却并不曾被其吞噬,而是在灵气化成的两只小手使劲地按压下,强行地又被摁回到了手机里。 “咿哑——” 它发出了一声细细的、凄厉的哀号,似乎这个过程令它极其痛苦。而在它完全没入屏幕前的那一刻,苏音惊讶地发现,它所有叶片竟然一股脑全都掉光了,整个藤光秃秃地,其颜色亦从腥红变成了肉红。 噫! 苏音一脸嫌弃地甩了甩手,皱着眉将手指尖拈了两团灵气,来回地搓、搓搓。 虽然这东西说白了就是魔力,并无实体,但它委实是长得太磕碜、太恐怖了,总感觉手上到现在还黏糊糊地。 一面做着手部清洁工作,苏音一面开启灵目,观察着屏幕。 老实了。 信息点阵灰是灰、白是白,点是点、线是线,闪动频率规律而节制,看起来赏心悦目。 她弯唇一笑,转首望向窗外。 细雨斜飞,窗玻璃上滑过透明的水滴,斑斑点点,如若泪痕。 她的眼神渐渐有些放空,轻声自语地道:“吉祥里小区,也不是很远嘛……” 正文 第122章 被遗忘的角落 , “头儿,前面没路了,车就只能停在这里了。” 帝都四环外吉祥东路的路口,一辆不起眼的厢式轿车缓缓停下,项鼎伸头看着前方的路面,面上是掩不去的惊奇。 “嚯,帝都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真少见哪。”坐在后座的警员宿玉昆两手扒着车窗,大脑袋贴在窗玻璃上转来转去地,一脸地好奇。 与他并排而坐的宿玉冈——他的亲弟弟——则闭目养神,眼皮都没动一下。 他俩都是夜曲专案组的探员,上个月才从外省警局抽调过来,协助专案组的调查工作。 当然,这也只是他们对外公开的身份罢上,而实际上,他俩是修真六大世家中宿氏家族的子弟,换言之,皆是修真者。 说起来,六大世家的子弟中,还真有不少在军队或警务系统工作的,盖因这两类工作有一定机率接触到异常事件,而修真者又多少有些特殊能力,处理此类事件便比较拿手,且也更隐蔽一些。 便如某位特殊研究部门领导所言,“念两句咒语、拿把木剑随便划拉两下”,便能祛除邪祟,保护普通百姓,连冷兵器都用不着。这样的工作方式,才更符合全力维护社会稳定的华夏国治国方针。 “下车吧。”宗政东推开车门,习惯性抬腕地看了看手表。 五点差一刻。 时间尚早,然天色却已将擦黑,厚重的铅云沉沉压在头顶,荒凉的街道上,冷风吹动着人高的杂草,“沙沙”之声不绝。这些恣意生长的幽绿草叶,在渐浓的暮色中向着四面八方起伏着,犹如无声而颠狂的舞者,又好似无数条蛇在扭动。 宿家兄弟随宗政东一同下了车,二人一前一后立在道边,游目四顾。 曾经的马路牙子,如今已然化为乌有,道路两旁,大大小小的建筑物亦已基本被拆除,目之所及,断瓦残垣遍布,锈蚀的铁皮店招被野草顶得七零八落,上面的字迹早便模糊不清;钢筋支离的水泥石块、铝合金门窗与老式木质房梁,亦只能在疯长的野草间隙,露出隐约的轮廓。 这些人工制造的事物,曾是当年烟火稠密、人群聚居的见证,然此时,它们却也只能无力地匍匐在地,在自然与时间的双重伟力之下,慢慢朽蚀。 “海云科技也真有意思,两年前拿下了这么大块地,按说就应该开发起来啊,他们倒好,一直就这么晾着不管,这不是拿钱打水漂玩儿呢么。” 项鼎说着风凉话,却并不曾下车,而是将胳膊架在拉开的车窗上,抻着脖子到处乱瞅。 这里是海云科技名下的产业,可诡异的是,公司对此居然一无所知,当海云副总裁听闻帝都四环外居然有块地是属于他们的,当场血压飚升,直接就被急救车给拉走了。 在华夏国帝都,坐拥这样的一幅地块,毛估市值便至少有十个亿,这还是最谨慎的算法,更遑论这几年地价疯涨,这幅地块每分钟都在升值。 海云科技这下子是真的发达了,难怪那位副总裁激动得晕了过去,从天而降的亿计资产,任是谁都不可能淡然以对。 而经由夜曲专案组调查取证,这幅地块是死去的刘明河亲自操作拿下的,总共花了九个亿,其中有八亿,竟然是他中了一注超级彩票大奖的奖金! 那是当年极为轰动的一件事。 税后总值八亿的彩池,不知让多少彩迷为之疯狂,就连平素从不爱花这冤枉钱的大爷、大妈们,亦加入了全民购彩的热潮。 而最终,头奖却被一人独得,且得奖者身份神秘,领奖时更是全身穿上了防护服,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那张模糊的照片,还曾登上过主流媒体的社会版。 如今,这个独得上天宠爱的幸运儿——刘明河,终于揭开了蒙在脸上的面纱,令人在惊讶之余,亦觉出几分命运的无常。 领取到奖金之后,刘明河便将海云公司抵押给银行,贷款一个亿,凑齐了九亿资金,最终拿下了吉祥东路这幅地块。 应该说,私自将公司抵押进行贷款的行为,已然涉嫌违法,然违法者刘明河已经死了,海云公司在整件事中并不知情,甚至还是受害者,因此,这幅地块最终仍归海云公司所有,至于抵押所得贷款,则将按照相应法律程序予以处理。 总之,海云公司毫发无损,前途更是一片光明。 “刘明河这运气爆棚了啊简直。”项鼎犹自感叹不已。 宗政东没搭理他,往后走了两步,复又回首张望。 穹窿如盖,阴云将天空尽皆掩埋,几排老式楼房静静地伫立在长街的尽头,一排排敞开的空洞的窗口,像是死气沉沉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他们这群不速之客。 “头儿,你说那地方还有人住吗?”项鼎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怀疑地问了一声。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挨店,最近的公交站台也在三公里开外,方圆二十公里内无商业区,居民区也很分散。 不是他说,哪怕是最穷、最抠的帝漂一族,也不会选择住在这里。 通勤成本太高了,划不来。 “宋俊杰家庭条件比较差。这里再偏,也是自住房。”一直没开过口的宿玉冈,慢条斯理地接下了话头,同时将头上的警帽正了正。 他的样貌较宿玉昆秀气些,鼻梁高挺、眉眼端正,皮肤亦如其长兄一样,呈小麦色。 宿氏宗族定居于彩云郡,那里地处高原,长年日照充足,是故那一郡人均的肤色,皆比内陆人口为深。 “那也得考虑生活成本啊。没车的话,采购都成问题,除非脑子有病,正常人谁会住在这儿啊。”宿玉昆踢了踢路边的杂草,漫不经心地搭了个腔,最后一句的那个“人”字,他咬得特别重。 这宗案子,它就不是“人”干的。 宗政东转过头,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山水写意般的长眸,眼风却凌厉如刀。 宿玉昆登时仿佛被针扎了一下,抿紧了嘴,再不发一言。 正文 第123章 第一个死者 宿玉冈见状,将手虚握了拳抵在嘴边,轻轻咳嗽了两声,问道:“那个……头儿,这就过去?” 就强行把话题给转到了公事上。 这个操作显然奏效了。宗政东移开视线,看向坐在车里的项鼎,抬了抬下巴:“你回去吧,稍后我们自己回去。” “带我一个呗,头儿。”项鼎拿胳膊支着下巴央求着道,说话时却也并没敢去看宗政东,就在那儿自己小声嘟囔。 很弱气的样子。 宗政东交代给他的任务可不轻,他回去就得看监控录像。 几百个小时的录像,明天之前必须看完,可就在今天一早,夜曲专案组却被临时叫走了几个人,说是有别的案子要查。 如此一来,今晚留在总署加班的,也就毛人五、六只,这一整晚就算把眼睛给看瞎了,也未必能将录像看完。 他是真不想做这种琐碎工作,太磨人了,还是外勤有意思。 “不带。”宗政东冷冷丢下两个字,黑色长风衣擦过倒视镜,留给下属一个不予理会的背影。 有宿家兄弟做后援,也就够了,至于项鼎,这种非正常事件他不但帮不上忙,反倒容易陷于险境。 宗政东最想带的,还是程北郭。 可惜,程科长是西城区警署的骨干力量,平素能抽出时间来总署帮忙,已属万般不易,而在昨天,西城警署辖区某地挖出来几具骸骨,据说与几十年前多起案件有关,程家那位高层人物亲自发话,不仅成立了新的案组,且还从他们夜曲组抽去了部分人手协助调查。 夜曲案进展迅速,所需人手确实用不着那么多。而六大家也早已达成了合作共赢的意向,因此,宗政家的老祖很快便答应放人,宗政东自亦不能不支持。 虽然在他看来,夜曲案才是应该放在首位的大案。 除以上之外,身为程氏宗子的程法医,亦被临时调专案组担任第二负责人。 无论是程北郭明面上的工作——法医,还是他实际修炼的回溯之术,皆对此案大有用处,这个安排可谓表里兼顾,很是妥当。 只是,如此一来,宗政东亦失了最强外援,如今剩余组员中战力较高的,也就宿氏兄弟,是故他便将他们带来了。 见宗政东陷入了沉思,显是心意已决,项鼎自知外勤无望,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转动着车钥匙,却也没打着火,一径在那儿磨磨蹭蹭地,那意思分明就是“头儿,再考虑一下呗”。 宗政东权作不知,沉吟片刻后,大步行至长街另一侧,招手唤来宿氏兄弟,语声极低地道:“有点不大对,你们小心。” 项鼎这粗心的家伙没发现,宗政东却早就觉出了异样。 这条街太安静了。 除了草叶刮擦声外,四周既不闻鸟啼,亦无虫鸣,别说野猫野狗了,连蝴蝶野蜂亦销声匿迹。 更怪异的是,那些铝合金钢窗、木质房梁之类的旧货,居然也一直搁在道边,就好像那些搞垃圾回收的都不往这里来一样。 这很反常。 再是偏僻无人的待开发区域,这条吉祥东路亦身处帝都繁华的四环外,不可能死寂如斯。 他怀疑这一带被人布了阵法。 可惜,宿家兄弟精于巫蛊之术,对这些并不擅长。 此时,宿玉昆并宿玉冈亦有所觉,点头表示明白,宿玉昆便伸长胳膊冲项鼎挥手:“快回去吧,要下雨了。” 天越来越阴,风里裹挟着湿冷的气息,昏黄的暮色笼盖四野,让人如同置身于人迹罕至的荒漠。 项鼎闻言,又拖拉了好一会,见宗政东铁了心不肯带他,只得开着车走了。 直到厢氏轿车慢慢吞吞地拐出了路口,宗政东这才收回视线,转向宿氏兄弟时,神情变得冷肃起来:“都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吧?” 宿玉冈颔首不语,宿玉昆却像小学生回答问题一样,举起手道:“报告头儿,我有不明白的地方。” “说。”宗政东语声简短,抬脚当先跨过横亘于地面的一大块混凝土水泥柱,向着乱草深处走去。 吉祥里小区便在前方约五、六百米远的地方,那几幢五层居民楼就是宋俊杰的住处,据说,那里现如今只有他一家住户了。 宗政东抬手捏了捏眉心。 昨晚他熬了一个通宵,到今天下午,案情终于有了突破性进展,他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那种正被什么追逐的紧迫感,让他连一分钟都不愿耽搁。 “头儿,你还没说是怎么锁定宋俊杰的。”宿玉昆紧紧跟在宗政东身后,大脸盘子上涌动着疑惑。 宗政东没说话,只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两指一夹,甩向了身后。 照片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准确地落在宿玉昆正前方半米处,他伸手一捞,毫不废力便接住了照片。 “头儿你背后长眼哪!”宿玉昆大惊小怪地叫道。 宗政东未予作答,这位宿家长子亦不在意,低头看向那张照片。 那是一张打印出来的翻拍照,原照明显已经有些年头了,四角微微泛黄,相片中站着两个男人,年轻的那个,正是宋俊杰。 他那时应该二十出头,面色苍白、身材瘦弱,似是有些营养不良的样子,鼻梁上架着一副很旧的眼镜。厚重的镜框模糊了他的眼神,他的嘴角朝两旁拉开,笑容有些滑稽。 他的旁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与宋俊杰的样貌依稀有些相似,但却比他要英俊得多,衣着打扮也非常时髦,眉眼间透着股子风流劲儿,一看就是个不安分的主儿。 他们彼此离得远远地站着,神情多少带着几分僵硬,而在他们身后,则是《幽州晚报》的老办公大楼。 宋俊杰大学毕业后便分在了《幽州晚报》工作,至今也有十来年了。 “这是宋俊杰父子。”宿玉冈显然比他大哥更了解情况,凑到宿玉昆身边,指着照片中的中年男人说道:“你应该见过他。他就是本案的第一个受害者。” 宿玉昆一呆。 再细看了相片数息,他的面色就变了。 没错。这男人正是本系列案的第一位受害者——赵东明。 正文 第124章 一家人 去年四月二十日晚,赵东明于家中割腕自杀,案发当天,楼道监控拍下了他临死前二十一秒的诡异动作,而在做完那套动作后,他便拉开房门走进家中,就席地坐在门背后,用才买来的裁纸刀割开了手腕。警方次日接到报警赶到现场时,门缝下渗出的鲜血染红了楼道,一直流到了楼梯间。 “赵东明在宋俊杰八岁那年婚内出轨,他当时的妻子宋芸——也就是宋俊杰的生母——便与赵东明离了婚,宋俊杰被判给了宋芸,其后他就改随了母姓。 赵东明离异后不到一个月,便与婚外情对象汪洁再婚,婚后二人育有一子,名叫赵超。赵东明的这段婚姻并没维持到最后,十年前,他与汪洁离异,没有再婚。” 宿玉冈简洁地介绍着基本情况,一面拿出手机翻了翻,又将之递给了宿玉昆。 屏幕上是两张证件照,一男一女,其中那女人约有四十来岁年纪,皮肤白皙,长得非常漂亮,唯眼神飘乎,看上去有些神经质; 那男人则要年轻得多,最不超过二十岁,剃着光头,眉角处有个伤疤,相貌堪称俊美,然表情萎靡、眼神空洞,仿佛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劲似地。 宿玉冈用触笔点着照片道:“这两人便是汪洁和赵超。九年前春节期间,他们母子乘火车回汪洁老家过年,双双于途中失联,至今下落不明。” “这个赵超看面相有点不大好啊。”宿玉昆摸着下巴说道。 干刑警时间久了,便会锻炼出一种特殊的直觉,那些有前科案底的人,基本上一眼就能看出来,更何况这赵超还顶了个很少见的大秃瓢。 “赵超从小学起就开始小偷小摸。十六岁时因盗窃罪被判入狱服刑两年,出狱后他就染上了赌瘾,欠下了不少赌债。” 宿玉冈很快便给出了答案,正如宿玉昆所言,赵超确实是个前科犯。 宿玉昆倒也没得意,只摇头道:“真是白瞎了这么张脸。” 宿玉冈没理会自家大哥的感慨,继续介绍案情:“十年前,赵超欠下了一大笔赌债,债主是道儿上的,扬言要剁他手脚。汪洁想买房救儿子,赵东明不肯,这成了二人离异的导火索。 离婚后,汪洁用分割到的财产帮赵超还清了钱,但赵超的赌瘾很大,直到他们失踪的时候,他欠下的外债还有一大半没还上。” 宿玉昆点了点头,咂嘴道:“这么一看,我们前期对赵东明的调查好像有点走偏了,这些线索都没查到。” 这实则亦并非专案组工作失职,而是赵东明的社会关系极为复杂。 在死之前,他同时交往的女友就有三个,还有长期固定、不固定的**以及时常光顾的洗头房失足女若干;此外,他还是个民间放贷人,多年来游走于社会底层与灰色地带,专案组在调查取证时,便将此作为了侧重点,没想到最终线索指向的,却是他的两段婚姻。 “那汪洁母子的失踪,和宋俊杰有关吗?”静了数息后,宿玉昆又问道。 宿玉冈从他手上取回自己的手机,语声平静:“目前还不好说。” 紧急调查取证工作也才进行了一天,许多线索仍旧未知,但他直觉此事应与宋俊杰无关。 原因无他。如果九年前的宋俊杰便已具备让两个大活人无声无息消失的能力,那么,他就不会等到现在才动手,而是当时就大开杀戒了。 宿玉昆“嗯”了一声,心中疑问却犹自未解,又问:“就凭着赵东明一个人的死,并不能直接锁定宋俊杰吧?” “的确不能。不过,程科看到了他。”宗政东给出了最关键的答案。 宿玉昆立时了然。 程氏的时空回溯之术,那可是神一样的天赋技能啊。 宿玉冈这时候已然化身成为讲解员,继续给自家大哥详解案情: “你看这张父子合影,这是宋俊杰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拍的。他工作证的挂绳上有《幽州晚报》的LOGO,程科在回溯的时候看到了这个LOGO,还把它给画了下来。头儿就想起了赵东明相簿里的这张老照片,于是初步锁定了宋俊杰。 另外,刘明河在自杀的前一天,参加了宫商艺文社的开业典礼,而宋俊杰也到了现场,还采访了梅子青,《幽州晚报》今天的娱乐新闻就是他采写的;还有第三点……” 他忽地停住话声,抬头看了看天。 四野昏黑,细碎的雨线仿佛被暮色吞没,唯脸上传来一丝丝微弱的凉意,方才令人察知,这一场预报中的春雨,已然如期而至。 “快到了。”宗政东在前说道。 疏疏落落的几盏路灯,在前方不远处排列成了L型,虽然路灯并未亮起,但那细长的水泥杆,在这片堪称荒僻的区域,十分醒目。 “第三条又是什么?”宿玉昆急于了解案情,也顾不得下雨不下雨了,只追着宿玉冈问。 虽然同为专案组成员,可不巧的是,昨天恰好轮到他去灵泉修炼,他一早便向宗政东请了假,宗政东也批准了。 谁成想,便在他离开的这三十六小时里,案情突然有了进展,因此,许多线索他至今一无所知,只能边走边打听。 宿玉冈自是知道他的情况,很快便道: “第三点是关于秋天的鼓楼大街的。这件事我们一直在查,而在今天锁定宋俊杰之后,头儿从资料库找到了他的生母宋芸的资料。宋芸死于二十四年前的一场车祸。 顺便说一句,她的死亡日期与汪洁的生日恰好在同一天,也就是十月九日,而她死亡的地点就在……” “不会是鼓楼大街吧?”宿玉昆失声说道,两个眼睛因震惊而张大:“我去,这案子怎么那么邪性呢?” 虽说此前他也处理过一些异常案件,但如此案这般诡异的,还是头一次。 秋天的鼓楼大街,关联着宋芸、宋俊杰以及那十一名死者,而宋芸的死,则为这种关联,添上了一抹血色。 正文 第125章 恶魔喜爱的一切 宿玉昆莫名觉着有些不适,口袋里的蛊虫亦传递出了不安的气息。而宿玉冈接下来的话却证明了,他的预感,并非空穴来风。 “你说对了。宋芸就是在鼓楼大街被一辆大货车撞死的。”宿玉冈的声音并无起伏,仍旧在介绍着已掌握的线索: “根据我们走访调查得知,那年秋天,本案的第九位受害人——李建国,就在鼓楼大街千万家百货商场工作; 本案第十位受害者——黄曼玲——的父母,那时在鼓楼大街开了个小超市; 本案第八位受害者——孙勇——当时的初恋女友,也住在鼓楼大街附近的小区,孙勇每天接送她上下班,都要经过那条街。” 平静的语声似携着雨意,在微凉的空气中回荡。 宿玉昆一时没接话,静了数息后,方才沉声道:“这么一来,至少有三名死者和鼓楼大街以及宋俊杰母子有了交集了。” “是的。”宿玉冈的声音始终很平静,神情亦无变化:“接下来,我要说的纯属我个人的推测。不过,在此之前,有几个细节需要先说明一下。” 他停了一息,似在整理思路,很快便道:“第一个细节:车祸发生时,现场看热闹的人很多,但事后愿为警方提供证词的却只有两个人。因那时候监控还没普及,最终本案因证据不足,车祸鉴定结果对黄曼玲极为不利,肇事司机也未作赔偿。事后更曾有报道将她当作违反交通规则致自身死亡的反面例证。 第二个细节。事故当天,有人看见宋芸在鼓楼大街好几个网咖出没,看上去很着急、很匆忙的样子,像是在找人。而那天宋俊杰旷课,没去学校,在同学家打了一天的游戏。 第三个细节,肇事司机……” “第四名受害者。”宿玉昆插嘴道,面色不大好看:“我记得第四名受害者以前跑过长途,二十四年前他刚好十八岁,应该……” “不,他不是。但他的父亲,的确就是当年的肇事司机。”宿玉冈的语气没有起伏。 宿玉昆一怔,下意识接话道:“可他父亲不是十多年前就病故……” 他忽似想起了什么,停住了话头。 宿玉冈目不旁视,继续往下道:“如果死者本人与当年的案件有关,那么,这条线索便也不可能被我们忽略掉,正因为他现有的社会关系中并不包括多年前病故的父亲,所以我们是直到昨天才查到了这件事。” “我明白了。”宿玉昆微微颔首,面色变得越发难看起来。 他想起了黄曼玲。 二十四年前,黄曼玲才只有十一岁,根本就是个孩子,车祸发生时说不定她还在学校上课,与宋芸的死基本无涉。 可她却还是死了。 与第四位受害者一样,她的双亲很可能也是当年的目击者,而就在前些年,老两口相继病故,于是,死的人便成了她。 话说至此,宋俊杰——如果他的确就是凶手的话——的作案动机,已然十分明显。 “最后一个细节:当年唯二提供证词的两个人,一个是本案的第七位受害者——崔斌。他是鼓楼大街街道办的工作人员,他作证宋芸违反交通规则,将自行车骑上了快车道。而另一个作证者,则是一个叫刘明河的大学生。” 宿玉冈稳稳地说道,似是天地毁灭亦不能停止他的叙述: “他的证词与崔斌相反,对宋芸较为有利。他说,当时宋芸是为了避让一个小孩,才会把自行车骑上快车道。但这部分证词并未被采纳,因为有证据表明刘明河在案发时喝了酒,他本人又是高度近视,因此,警方最终只采用了崔斌的证词。” “我明白了。”宿玉昆点了点头,微有些苍白的脸上,似是隐着一丝讥诮:“所以你的意思是……宋俊杰这是在赏善罚恶?” “也可以这样说。”行走中的宿玉冈敏捷地避开了脚下一块石头,说话声并未因此有一丝的停顿: “我推测,本案的死者,应该基本都是与当年宋芸案有关的人、或是他们的后代。在宋俊杰看来,他们都是凶手,于是便动用某种未知的力量,杀掉了他们;而事件中唯一的‘好人’刘明河,则事业有成、运气逆天。” “可他也还是难逃一死啊。”宿玉昆摇了摇头,面上的讥诮转作了感慨。 这所谓的“赏善”,却让“善”者最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邪祟只能回报以邪祟。正如恶魔的所谓馈赠,也只会以恶魔钟爱的形式呈现。”宿玉冈显然不像自家大哥那样情绪化,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说道。 “是啊,老虞家那些驱魔的天天这么念叨。”宿玉昆耸了耸肩。 六大家的小辈们偶尔也会聊个天,大家都曾听驱魔家族的虞氏子弟说过,魔鬼或是恶魔之类的邪祟,钟爱的是岩浆、火山、硫磺味儿的腐肉池、长满头盖骨的花园,以及,人类的灵魂。 向恶魔乞求力量也就罢了,向恶魔乞求长生和美貌又是什么鬼? 恶魔的审美和人类那能一样么? 除非你想头上长角、皮肤变成麟甲、指甲又黑又长以及凸起的獠牙外加血盆大口,那你倒是可以去求上一求。 还有长生。 恶魔对这东西的理解是,一个响指把你变成淖魔。 那是恶魔中的最低等的一种,诞生于岩浆和淤泥的混合物中,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便不说、不动、不吃、不喝、不排泄甚至不呼吸,当然更不可能具备高等种族的思考与情绪的能力。 说难听点,这东西就是以上述所有的一切,换取了其唯一且最强的技能点——活着……不,那也根本不能算做活着,而是……存在着。 如果不被杀死的话——顺说一句,淖魔很容易就会被弄死,一把弑魔剑能杀一大片——那么,淖魔便可以一直存在下去,直至时间的尽头。 若能躲过时空大爆炸,这玩意儿说不定还真能成为永恒——物理意义上的。 怎样么?魔鬼能够赐予你的永生,是不是很想求一个来玩玩? 正文 第126章 街灯亮起时 “所以说,那些一天到晚搞恶魔崇拜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脑抽、神经病、没事儿欠揍。” 虞家的人每每说起驱魔这回事,无不是一脸要杀人的表情。 不过,最近已经很少能看见虞家的人了,他们阖族忙着在海外拓展业务,据说生意也不大好,抢不过当地拿十字架的洋术士。 “如果案情真如我们分析的那样,那么,宋俊杰这十几年来,就一直在找杀母仇人,然后从去年开始挨个儿地报仇?”良久后,宿玉昆方才问道。 没有人说话。 推测始终只是推测,真正的杀人动机,只有凶手自己知道。 宋俊杰目前也还只是嫌疑人,并没有直接证据表明,他杀了人。 宿玉昆倒也没指望能听到答案,很快又“啊”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道:“哦对,他是记者,搞点秘密调查什么的应该也不难,难怪能把这么久之前的事儿都挖出来呢。” 语罢,他又叹了一口气:“真是漫长的复仇啊。” 然而,真正的始作俑者——宋俊杰本人,却并未受到任何惩罚。 他至今还好好地活着。 根据宿玉冈提供的四个细节,并不难推测出,当年宋芸出现在鼓楼大街真正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她是去找旷课的宋俊杰的! 鼓楼大街的网咖,很可能便是宋俊杰当年经常出没的地方,可是,那一天宋俊杰偏偏去了同学家,而扑空的宋芸,则意外遭遇了车祸。 说到底,宋俊杰的所谓“复仇”,也不过是卑怯者的愤怒罢了。出于一种情绪上的自我保护机制,他将怒火倾泻在了无辜者的身上,以此纾解心中强烈的愧疚与自责。 这种病态心理的形成,原因很复杂,不是一两句话便能说清的。 “啪。” 一声细微的轻响,击碎了弥漫在三人之中的寂静。 路灯亮了。 橘色的冷光似一片轻纱,拂开浓重的夜幕,将细细的银亮的雨丝,扫进众人的眼帘。 他们已经走到了小街的拐角,吉祥里小区黑黢黢的楼宇,就在前方不远处。 “抱歉,头儿,这两天一直在灵泉那边,案情落下得多了些。”宿玉昆似是被这路灯惊醒,抢上前几步,将宋俊杰父子的合影交还了过去。 宗政东接过照片,脚步亦停了停,蓦地问:“现在几点?” 宿玉昆愣了一秒,觉得这问得可真奇,却还是下意识地道:“呃,差不多应该有五点了吧,刚才……” 他的声音一下子卡了壳,猛地抬起头。 “卧槽,路灯怎么亮了?” 每逢春、夏两季,帝都全市路灯的亮灯时间,是在下午六点。而他们这一路虽因说话走得不算快,却也不可能消耗了一个多小时。 “手机没信号了。”宿玉冈眉头微皱。这张从来都很淡定的脸上,头一次表现出了情绪。 “不是吧老二。”宿玉昆的声音很大,藉此缓解心里的紧张,微带汗湿的手伸进衣兜,却不料,尚未触及手机,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骤然而至,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急切间来不及思考,他手腕一翻,蛊盒已然在握,同时飞快扭头,看向街角那盏路灯。 “喵呜——”一只野猫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蹲在街灯的阴影下,绿幽幽的眼睛盯着他们看。 “艹,吓老子一跳。”宿玉昆明显地松了口气,捏蛊盒的手重又放回了衣兜。 方才委实是吃了一吓,连脏话都冒出来了,如今看来,似乎只是虚惊一场。 然而,话说出口,他蓦觉气氛有些不对,再回头时,便见自家二弟宿玉冈的眉心处,竟亮起了一簇幽蓝的火苗。 那是宿氏巫道特有的图腾,亦是咒术施放的前兆。 宿玉昆才松下去的那口气,一下子便又拔高到了脑瓜顶的位置。 宿家的巫道,向来便是巫为守静、咒作攻伐。而在宿家小辈中,宿玉冈不仅天赋出众,性格亦素来沉稳,此时就连他也祭出了巫符,这便表明,刚才并不是宿玉昆自己吓自己,而是的确情况有变。 说起来,他二人虽是亲兄弟,修行道路却各不相同,宿玉昆走的是蛊虫一路,宿玉冈则擅巫术。 而这也是何以宿玉冈总是一脸平静的原因所在。 从小就在人家坟头儿蹦迪、用死人骨头占卜、以阴土腐血施咒的家伙,自然便作养出了一身的阴气,不像他宿玉昆,玩儿虫子的,听起来就很平易近人。 这其实也是宿氏血脉力量稀薄所致。再往上数个五六代,宿氏的那些先祖们,那可皆是巫蛊双绝,真要交起手来,连程氏都会觉着头疼。 而宗政东之所以将这兄弟俩带在身边,亦是因为,夜曲系列案诡异万状,宿氏家族的巫蛊之术,或许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那只猫呢?” 宿玉昆扭头看向街灯,灯影的边缘只有几株野生的藤蔓,细雨无声洒落,野猫已经不见了。 “是突然消失的。” 宗政东淡声说道,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指针定在了五点整的位置。 整点、整分、整秒。 “手表停了?”宿玉昆从他的表情中分辩出了一丝异样,当即问道,声音里有着明显的紧张,乃至于恐惧。 他的确是修真者,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怕诡异。 相反,正因为接触过、了解过、知悉诡异之物真正的杀伤力,他的恐惧才会比常人更大。 未知或是已知,并非人类恐惧的源头。 后果才是。 这就像所有人都知道枪是一种热武器,而当有枪口冲着你时,你仍旧会觉出生死之间的大恐怖。 宗政东闻言,放下手表点了点头,算是确认了宿玉昆的说法,复又抬头环视四周,面色肃杀冷酷,琥珀色的瞳孔边缘,亮起了一圈淡淡的金边。 “我们应该入阵了。”他说道。 并不见急迫的语声,夹杂着一声低沉而威严的虎啸,夜雨凄迷的街道上,路灯仿佛变得明亮了一些,橘色的光芒越发地柔和,打在脸上的雨丝亦似平添了几分暖意。 正文 第128章 顶流来了 “嗯,我能问问昨晚她是怎么受的刺激么?”苏音这一问,就很有些锲而不舍的意思了,说白了,就是在打探她人**。 可若是不问,她也不放心。 何晨依旧给出了回答,只有一句话:“她和人撞衫了。” 苏音秒懂。 原来是这么回事,想必当时的场一定非常刺激。 撞衫不怕,怕就怕撞输了,而看何晨这语气,刘诗琪应该是输掉的那个。 “她最近心情也不好。” 何晨罕见地话多,又添补着说道:“她叔父前两天死了。从接到家里的通知后,她就有点消沉。她和她叔父感情很好,入行的时候,她叔父还帮了点忙,听说前阵子她接到的那个资源,也是她叔父帮着拉来的。正好昨晚又……遇上了事儿。” 原来还有这样一重原因。 苏音微微颔首,暗自将旋绕于声带的那一丝天元灵气,又添上了几星。 方才一时情急,下意识便将灵力调聚于声带,问了何晨几个问题,没成想竟具奇效,何晨有问必答不说,小周也像是被这声音蛊惑了,居然到现在都未出声阻止。 天元灵气真好用呐。 苏音给自个儿点了个赞,继续发问:“那刘诗琪别的方面有什么表现?她有没有遇到一些奇怪的事,或是说些奇怪的话?” 刘诗琪身上的波动绝不正常,苏音总觉得她有问题不是这一两天的事,而是很可能在更久之前,她就已经不对劲了。 何晨蹙眉思忖了片刻,迟疑地道:“要说怪事,也不能说多怪,只能说有两件事让我有点在意。一是她手机里存着张学生时期的合影,那张照片拍的有点模糊,看起来不是太舒服。但刘诗琪经常会看着这张照片发呆。另外……” 他停顿了一会,很快又道:“……另外,刘诗琪的叔父好像是自杀的,但刘诗琪不相信,我有一次看见她对着镜子自言自语说什么‘不可能是自杀’,但当我走过去时,她又没事人一样有说有笑,好像生怕我发现些什么一样。” 他摇了摇头,似是想要笑,可眉眼间划过的,却是一丝隐约的伤感。 没来由地,从他的声音里,苏音听出了深切的、遥远的怀念,仿佛在许久许久之前,他亦曾有过与刘诗琪同样的遭遇,而此际,当他诉说着刘诗琪的事时,他便又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自己。 苏音抬手掠了掠发鬓,不着痕迹地向何晨睇了一眼。 他一定有故事。 只是,到底是怎样的故事,才会让曾经的“启明星”主唱歌手,变成了如今这个时而狠厉、时而莫测、时而又悲伤得不能自已的中年男人的呢? “铮——” 低婉哀切的弦音,在苏音的识海深处轻轻回荡。 风自海上来,天际浮云散。 青丝白弦间,星光如雾,浩瀚似无穷尽。而这人间小小的悲欢,似亦只在这星光明灭之间,乍现即隐。 安静的房间里多出了些响动,小周正在玩消消乐,明快轻松的游戏音乐,将房中最后的一丝压抑也掩了去。 “不好意思啊何经纪,我问得多了点儿。”苏音首先打破了沉默,歉然望向何晨道。 她的确问了不少不该问的事。 不过,此刻她已收起星雾,那若有若无诱人听从指挥的作用,便也消失了。 何晨仍旧一脸地怔忡,似是还没从方才的情绪里转出来,听了苏音的话,他迟缓地道:“没事的,闲聊而已。” 语毕,陡地醒过神,才发觉自己居然说了那么多,不由面上一阵尴尬。 他倒没去怪苏音,只自悔不该一时失察,说了好些艺人的私事,所幸苏音的为人他还是信的,于是便又向苏音道:“我说的话……” “何经纪今天什么话都没说。”苏音笑吟吟地看着他。 何晨一愣,旋即便明白了苏音之意,不由舒了口气,笑容亦回到了脸上,颔首道:“那就好。” 心照不宣的两个人就此搁置前面的话题,只说了两句闲话,里间的刘诗琪便也醒了。 她吃的药有很强的安神作用,因此,醒来之后,她还是有些恹恹地,整个人都不在状态上,倒也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还很客气地和苏音打了个招呼,看上去一切如常。 此时,候机大厅的广播终于开始播报苏音那趟航班的消息了。 六点半开始登机。 比原订的时间整整晚了四个小时。 苏音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飞机晚点不要太正常,只要能在今天起飞,她就谢天谢地了。 一行人鱼贯走出临时休息室,何晨包办了所有小件行李,又提又背地一身的名牌女包,小周则和苏音一起,半扶半揽着刘诗琪往前走。 便在这时,大厅里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尖叫。 “老公我爱你!” “小海小海,永是我爱!” “周振麟看这边!看这边!” 闪光灯、尖叫声与欢呼声几乎能掀翻候机厅的屋顶,窗玻璃都跟着震了几震。 然而,再下一息,这欢呼声便骤然停止,就仿佛被人按下了静音键。 苏音远远看去,便见贵宾休息室走出来一堆人,身材高大、形象威猛的自然是保镖,而被他们围护在当中,穿黑色卫衣、戴黑色棒球帽、打扮得跟嘻哈歌手似的瘦高男人,正是华夏如今的顶流——周振麟。 苏音的视线立时扫向他的双脚。 那双黑色高定球鞋的鞋底,几乎快赶上恨天高了。 据度婶儿资料显示,周振麟身高一米八,但以苏音亲身感受及此时目测来看,周顶流的身高最多一七五,不可能再多了。 周振麟出来后,便冲着守候在大厅的粉丝挥了挥手,又说了句什么,便转身回去了。 拢共不超过三秒钟。 然而,粉丝们兴奋得跟打了鸡血似地,也不知是谁喊了个号子,大家伙齐声尖叫,那声音大得能把人耳朵刺穿。 苏音龇牙咧嘴地晃了晃脑袋。 也就在这个当儿,她眼尾余光却是瞥见,刚才停下来接电话的何晨,身形突然明显地一颤,随后,他垂在身侧的手便也跟着颤抖起来。 看得出,他在竭力掩饰自己的情绪,然而,那情绪显然极为强烈,无论他怎样遮掩,依旧被苏音察觉到了。 何晨这是怎么了? 苏音心下狐疑,下意识地潜神细听,便听他用颤抖的声音道: “……韩警官,你说的是真的么?你们真的找到……找到他了?” 话音未歇,他的眼角,竟缓缓淌下了一行眼泪…… 正文 第129章 亲兄弟,各修行 宿玉昆一脸羡慕地看着宗政东。 斜飞的细雨下,一头巨大的猛虎虚影,正在宗政东身后高昂起头颅,碗口大的黄色竖瞳如两盏灯笼,定定地朝向远处路灯照不见的黑暗角落,低沉的虎啸有若滚滚雷声,掠过耳畔时,似能感知到心底勃发的力量。 “虎威”,可振奋人心、壮起斗志,亦是宗政东最近才领悟出的新一种猛兽原力。 不过,目前这力量还很初级,也仅仅只够让某个大脸盘子不再害怕而已,并无法大施用范围。 宿玉昆的神情果然缓和了下来,不像方才那样紧张了,看向宗政东的视线带着几分钦佩。 这是他第一次与宗政家的人合作,讲真,猛兽原力确实拉风,比他的小虫子有卖相多了。 “隐形术么?” 宿玉冈并不曾注意到宗政东的变化,只转动眼眸,观察着四周的情形。 那只猫在他们三人的眼皮子底下消失,连一点气息都没留下,若是隐形术,则操控此术者的身手,应该很高。 他皱起的眉又向中间拢了拢,没来由地,后心竟生出了一丝凉意。 不过,他的面色依旧十分从容,眉心的图腾如绽放的火焰,渐渐蔓延至两侧额角,一股冰寒的气息自他的身上散发出来,莫名便让人心绪平静。 “冰心”,宿氏五大巫术之一,有宁神静魂之效。据传,当年宿家立宗之祖施放此术时,可覆一城。 不过,这些旧事早已成为了传说,如今就算宿家最厉害的耄老,也就只能护住方圆五丈左右范围,再多的,便无力施为了。 宗政东以眼尾余光打量着宿玉冈。 后者的样貌发生了一些改变。 小麦色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原本只能称作端正的五官,此时则像是添了一抹浓色,俊美、妖冶,却又阴沉得让人不敢多看。 一眼扫罢,宗政东的眉峰便微不可察地向下压了压。 很寻常。 无论是宿玉昆的蛊虫,还是宿玉冈的巫术,给他的感觉并不强大。 许多年前,当他还是少年时,他曾有幸见过宿家老祖亲自出手。那一次他才知晓,巫道的战斗,远非他想象中的阴沉诡谲,而是瑰丽璀璨,带着无与伦比的辉光。 他至今仍记得,那位宿氏老祖额头的巫符,蓝得就像最纯净的蓝宝石,银河般灿烂的巫纹几乎遍及全身,散发出的巫力犹如长江大河,开启的防护罩更是将所有人护在其中。而其咒术的攻击力亦极其强悍,丝毫不亚于宗政东如今的虎煞之力。 那一次,他们最终能够战胜强大的阴鬼,便是因为有宿氏老祖鼎力相助,那攻守兼备、进退裕如的战斗风格,让宗政东始终难以忘怀。 可现在,这两位宿氏小辈身上的气息,显然差了家中长辈太多,宿玉冈已经算是后起之秀了,巫纹却也只能勉强盖住额头,至于宿玉昆,估计也就那样。 “喂喂喂,两位哥哥,你俩可别吓我啊,我功力没你们那么深的。” 见他二人面色肃杀,宿玉昆立即放弃了收回蛊虫的打算,一面重新将蛊盒抓在手里,一面往两个人身边靠近。 他确实算是最弱鸡的那个,蛊虫也就三只,用一只少一只。 “魂蛊有反应吗?”宿玉冈的声音倒是没变,仍如往常一般简洁沉着。 宿玉昆摇头道:“没有。” 他的魂蛊也只在方才示警了一息,便又没动静了,不过…… “你们有没有觉得,能见度在降低?”他转动着脑袋,大脸盘子上再无此前的镇静,而是重又变得紧张起来。 不知何时,四周飘浮起了淡淡的雾气,湿冷的空气和着雨水打在脸上,黏黏地,仿佛他们正身处南方海边的某个城市,而非素来以干燥著称的帝都。 “嚓、嚓、嚓……” 带着奇异的节奏感的声音,间杂在雨声中,听不大真切,却又诡异地让人能够感觉到它的存在。 暮雨潇潇,却终是涤不去这渐浓的雾气,反倒让一切都变得越来越朦胧。头顶的路灯在浓雾中化作一团团黯淡的光斑,微弱的灯光根本照不进雾中,四周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又细又密,仿佛有无数甲虫正在地上爬行…… 不,是真的有东西在爬。 灯影边缘的藤蔓扭曲了起来,身躯变得腥红如血,像是一条条攀爬吐信的蛇,刺鼻的硫磺味在雨中弥漫。 宿玉昆面孔苍白,飚升的肾上腺素让他心跳如鼓、两耳嗡鸣,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他的脚上……好像有什么东西。 他僵直的脖子慢慢低了下去,便见一根血红的肉藤从地底钻出,正缠住他的脚面向上盘绕,锯齿状的叶片细小尖利,藤蔓的顶端渐渐幻化出一张口器,张开了满是细牙的嘴,径直咬向他的裤腿。 “握草什么鬼玩意儿!” 宿玉昆大叫一声蹦了起来,腿上绿光骤现,崩断了血藤。那血藤发出一声刺耳的哀鸣,扭动着身子钻入地底,掉落的叶片在雾气中化成一滩滩脓水,“嗤嗤”地冒着黑烟。 宿玉昆头皮一阵发麻,想也不想地一甩手,便扔出了一只蛊虫。 苍青色的蛊虫迎着风雨飞向浓雾,在落地的瞬陡然涨大,眨眼便长到了一人多高。 它有着圆胖的身子,腰围与头围几乎一样,身体两侧生着小小的透明肉翅,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宛若海豹幼崽,若是忽略它半透明的身体里那密密麻麻、鼓鼓囊囊的幼虫及虫卵,这只大青虫看上去还有点萌。 说来也是奇。 青色蛊虫甫一落地,地面上的血红肉藤立时四处逃散,仿佛对它颇为忌惮,而那些未及逃跑的,则被青虫的肉身压成了烂泥,无数小蛊虫的脑袋从他的身体里鼓起,隔着一层半透明的肚皮,吸吮着那些肉泥,就跟喝奶昔似地。 随着这吮吸之声,大青蛊的肚皮似乎变得更透明了些,一些虫卵里面摇头晃脑地钻出小小的蛊虫,与它一样皆作苍青色,只身形还很细瘦,此时一股脑地挤在肉泥跟前,张着小小的嘴,如索要母乳的婴儿。 正文 第130章 巫蛊之战 见宿玉昆抛出了青蛊,宿玉冈似是极为诧异,张口道:“大哥你……” “快,阿青撑不了多久。”他才说了三个字,便被宿玉昆的语声给打断了。 宿玉冈抿了抿唇,神情有些无奈,却也只得静气敛息、默念法言,眉心巫纹一闪一闪地亮了起来。 此际,宿玉昆的眉眼已然俱皆拧在一处,瞧来似是焦急,又像是十分肉痛,并指如刀,轻轻向眉心一划。 一道明亮而灿烂的光芒,亮起在他的脑门儿上方。 他,绿了。 那碧绿的光华如同最顶级的祖母绿,纯净深遂,散发出柔和的气息,亦将他整张脸映得变了色,远处瞧着,铁青铁青地,显得有几分狰狞。 “不、许、笑!” 宿玉昆咬着牙根儿往外崩字儿,本就拧紧了的五官,又添了几道深深的褶子,越发显得凶狠,让人再想不起他刚才插科打诨的模样。 要是早知道他玩儿虫子能玩出这颜色来,打死他也不会走这条道儿啊。 可现如今,这颜色它生了根、抛了光,拿刀剜都剜不去,删号重练这种事,那更是想都不用想。 除非他先死上一死。 他当然不可能去死,所以,就只能这么绿着了。 宗政东目视于他,面上并无笑容。 然而,震惊却还是有一些的。 他发现,他此前对宿氏巫蛊的评价,似乎有些过誉了。 这绿油油的大脑门子,委实和“瑰丽”这样的形容词完全不搭界,其灿烂程度倒是有得一拼,便如此时,以宿玉昆为中心,方圆五米尽皆翠莹莹、绿汪汪,映着那冰冷的雨丝、腥红的藤蔓,恐怖加成效果十分出众,若有不知情的群众在此,可能会认为他们仨才是邪祟。 见自家大哥已然全身皆绿,宿玉冈亦不敢耽搁,双手飞动,结印于胸前,明亮的符文如水波一般流动起伏。 他微阖双目,低低地吟唱着巫咒真言,古怪的吐字和音律,弥散着难以名状的阴寒。一阵冷风拂过,三个人呼出的气息悉数变成了白雾,气温仿佛下降了十几度。 不过,这情形也只维持了数秒,很快地,气温重又恢复了正常,而宿玉冈亦于此际张眸,右边额角的一枚符文绽放出夺目的光华,微微一颤,竟自他的额头飞起,疾射向前。 几乎与此同时,宿玉昆脑门上方的绿光里,亦陡然蹿起了一道赤色流光。 艳丽的红光与冰冷的蓝光如离弦之箭,在半空里飞速交缠、融合,最后化作一枚完整的巫蛊符纹,飞向那只青虫。 那苍青色的胖蛊虫立时翕动着鼻翼,仿似闻到了美食的味道,两只黑眼睛水汪汪地,透明小肉翅摇得极是欢快,大脑袋往前一伸,那巫纹便端端正正印上了它的脑门儿。 “咕嘛——” 它仰着脖子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叫,好像是在呼唤着什么。 回应它的,是一声如若初生婴儿啼哭的嘹亮长鸣: “哇昂——” 清亮的啼声破出雾气,一只蛊虫的虚影,浮现在宿玉昆的肩头。 那蛊虫色如碧玉、肢节似刀,磨盘大的虫身上,赤红色的符纹如一枚枚红宝石,光彩熠熠,模样瞧来十分凶厉,然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极温润,一双虫目更是洁白如雪,目中复眼呈六瓣雪花状,晶莹剔透,流露出几分灵气。 此乃宿玉昆的魂蛊。 这魂蛊亦是宿氏最为神异的一种蛊,以魂为器、滋养蛊魂,凡种此蛊者,一旦被人杀死,其魂印便会追索凶手,不死不休,非常难缠。 当年,宿氏祖先便是凭借此蛊,才在英雄辈出的大华夏打下一片江山,纵使偏居边陲,亦无人敢于小觑。 不过,此蛊难种、亦难养。每一代宿氏子弟中,只有三成不到的人方有资质种成魂蛊;而在种蛊成功者里头,亦只有一半不到的人,才能将之慢慢蕴养长大,余下的则会退化为蛊印,战斗力大打折扣。 宿玉冈乃其中的佼佼者。在这一辈宿氏子弟中,他的魂蛊进阶最快,如今已隐有号令群蛊之势。 不过,这只威风凛凛的魂蛊,名字却不是太威风。 它叫“雪碧”。 如此傻缺的名字,必然不可能是家里长辈给起的,也只能出自熊孩子时期的宿玉昆之手。 彼时,自以为聪明的他拿自己最喜欢喝的饮料,做了魂蛊之名。后来他倒是想改来着,却也改不了了。 蛊名即魂名,与他的魂魄紧紧锁定,一朝成名,永无更改,一如那魂蛊如今绿如翡翠的颜色。 而在更早之前,当“雪碧”还是一只萌萌哒小幼虫时,它其实是很漂亮的水玉色,唯四足微有些绿,家中长辈还说,这蛊虫长大后会如白雪般晶莹,卖相极好。 宿玉昆怎样也没料到,随着小萌虫渐渐长大,雪色渐消,那绿色却是逐年扩大,到如今也就只剩眼睛还维持着原来的雪白,通体都绿得扎人眼。 值得庆幸的是,宿玉昆当时只是熊,还不算太二,舍弃了另一个乍听上去很小清新的备用名——绿云。若不然,今天的他就可就真的是“绿云罩顶”了。 此际,“雪碧”现出魂身,宿氏兄弟已是齐齐盘膝而坐,单手结印、竖掌朝天,启唇同喝:“刹讷罗!” 此乃宿氏巫蛊独有的语言,初听似是梵语,但实则却有着本质的区别。 语声落地,路灯的光芒陡然一亮,竟穿透了重重雾气,宗政东敏锐地察觉到了一种无形的、似将吞噬一切的力量。 果然,却见“雪碧”白眸闪耀,一只刀足自上而下虚空一斩,那只肥胖的青色蛊虫如得号令,立时昂首向天、双翅振处,虫身“波”地一声炸裂开来。 刹时间,数不清的小蛊虫从它的身体里泼溅而出,短短数秒便铺满了整条街。 落地之后,小青蛊们便开始“咔嚓咔嚓”地啃食起了血藤,速度极快。前后用不上半分钟,地面上的血藤便被啃食一空,而那些小青蛊则一个个肚子胀得滚圆,“波、波、波”地相继地炸开,化作一团团青色的雾气,消散不见。 正文 第131章 卧室与照片墙 宿玉昆收回结印的手,慢慢张开了眼睛,望向满地青烟的视线里,似含了几分不舍。 那只大青蛊早已化烟散去,幽静的小街上,空气仿佛都变得清新了许多,有草叶的香气拂入鼻端。 直到这一刻,宿玉冈方才轻吐了一口气,说出了刚才的未尽之言:“你怎么一上来就把‘肥青’放出来了?” 不消说,肥青便是那大青蛊的名字。 说来,这只青蛊是宿玉昆三只蛊虫里最强的一只,宿玉昆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把它养大,如今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母蛊既死,若要再养一只大青蛊,只能从之前留好的幼虫中挑一只最强壮的,再养上几年方成。 也正因此,宿玉冈此时的语声并不平静,而是有着明显的不认同。 双方初次接战,连对手的实力都没搞清,宿玉昆上来就翻了底牌,这未免过于草率了些。 宿玉昆很不服气,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道:“那些藤蔓实在太邪乎了,我家雪碧不喜欢。” “是你不喜欢吧。”宿玉冈面无表情看着他。 路灯投下朦胧的光斑,细碎的雨丝在光影下飞舞着,他的脸像拢在幻影之下,有些模糊,但那种毫不留情戳穿谎言的势头,却是非常清晰的。 宿玉昆脖子梗了梗,还要再说些什么,宗政东蓦地说道:“撤吧。” “啊?”宿玉昆张大了嘴巴,顾不得再与与弟弟斗嘴,大声道:“这就撤?为什么啊?不是已经搞定了吗?那问讯呢?不问啦?” “大哥,你真认为我们搞定了?”说话的是宿玉冈。 语声方落,他眉心的巫符乍然亮起,旋即又以更快的速度黯淡了下去。 宿玉昆吃了一惊,正想问些什么,蓦觉眼角微微一痛,似有热流涌出。 他连忙抬手去擦,然而,手只抬到一半儿,神魂间突地传来一阵剧痛,如同被利刃切割。 这一刹他才发现,他好像……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了。 “咚、咚、咚……” 带着奇异的节奏感的声音,混杂着电流发出的“滋滋”声,一呼、一吸;一呼、一吸,渐渐与他的心跳同步。 他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去,眉眼间满是灰败,抬起的手下意识便按上了胸前的衣襟。 他的前襟,正在剧烈地起伏。 那诡异的心跳声是如此巨大,以致于他的耳中什么也听不见,只能感觉出自己的手掌正随着心跳鼓起、落下。 掌心逐渐变得湿黏,空气里弥漫着温热的、铁锈般的气息。 这一刻他惊恐地意识到,他的心脏,即将破皮体而出。 然而,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脚,只能感觉到那鼓动全身的血流一点点变得滚烫,破裂的毛细血管让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一片青紫,眼、口、鼻、耳鲜血滴落,模糊的视线里,一切都变成了血红色。 再下一息,这殷红便漫及到了他的意识,他的身体慢慢地向下软倒。 一只手稳稳扶住了他。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震动天地的狂吼,如猛兽出山、嗷啸丛林。 宿玉昆即将崩溃的意志,在这惊雷般的啸声中渐渐聚拢,失去焦距的双目,也逐渐看清了眼前的人与物。 小街不见了。 那映出细雨的街灯,幻化成了柔和的木质吊灯,晕黄的光线扑上眼帘,温暖而又宁静。 这是一间卧室,床头柜、小衣橱与梳妆台等等陈设,都带着上个世纪的色彩,显得有些老旧,那张大席梦思床更是早已停产的某品牌,宿玉昆记得曾在父母家里看见过。 “这是哪儿?”他问道。 话一出口,他才发觉自己声音嘶哑,脑中亦昏沉沉地有些发晕。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那声虎啸之中。 而在那以前,他们正在那条荒凉小街上与血藤缠斗,他觉得那小街似乎是个相当厉害的阵法,而那些血藤显然只是阵中幻像或杀伐手段之一,破掉它们,对阵法的影响并不大。 闭目歇了一会儿,他方才又嘶声问道:“我们脱困了?” “没有。”回答他的是宗政东。 不知是不是错觉,宿玉昆觉得,宗政东的声音好像非常地疲惫。 他睁开眼看了过去。 宗政东正背对着他,站在卧室朝北的那面墙跟前。 那是一面照片墙。 密密麻麻的照片与小幅剪报,布满了整个墙面,许多照片上面都用红笔画了叉,而在照片与剪报的正中,则悬挂着一幅黑白遗像,相片中的女人年约三十,容貌端庄,虽然不是很漂亮,给人的观感却颇为舒服。 宿玉昆瞳孔缩了缩。 “她就是宋芸。”宗政东背后似是长了眼睛,适时开口说道。 宿玉昆吞了唾沫,没说话,只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手掌很干净,并没有血渍,可想而知,方才那种心脏即将破体而出、胸前皮肤割裂的感觉,只是幻觉。 “这里应该就是宋俊杰的家了。”久未出声的宿玉冈接下了话头,同时松开扶着宿玉昆的手,低声问:“你怎么样了?” “还行。”宿玉昆咧开嘴,旋即眼神微凝,仿佛在感应着什么,又苦笑道:“我家雪碧受伤了,我叫它它也不理。” “我猜也是。”宿玉冈并不是太吃惊的样子。 三分钟前,宿玉昆突然七窍流血、呼吸困难,脸憋得发紫,他的魂蛊雪碧护主心切,于是强行现出真身,与宿玉冈的巫符、宗政东的虎啸同时出手,击杀了一个……笑脸。 那张笑脸是从浓雾里“长”出来的,看上去就个血淋淋的小丑面具。 不知何故,宿玉冈总觉得,这张脸与宋俊杰照片里的那张笑脸,十分相似。 而在笑脸消散之后,雾气突然变得极浓,什么都看不见,再一转头,他们便出现在了这间卧室之中。 “十一位死者都在这里。宋俊杰希望我们看到这些。”宗政东终于转过了身。 他的黑风衣不知被什么东西腐蚀出了几个大洞,眼瞳四周的金边亦已不见,头发凌乱不堪,额角湿嗒嗒地地粘着几根草叶。 然而,他身上的锋锐之气却犹自未减,站在那里如一杆挺立的标枪。 正文 第132章 最后的大餐 “头儿,你这是……”宿玉昆问道,然而,话方出口,他蓦地有所感觉,立时说道:“我明白了。” 说完了,脑袋向下垂了垂,很小声地又道:“谢谢头儿。” 方才他应该身陷险境,宗政东是为了救他才会变得如此狼狈。 他果然是三人组中最拉胯的一个。 宿玉昆想着,倒也没觉着很扎心。 平常天天被宿玉冈扎心,扎习惯了。 宗政东沉默地看了他一眼,转首又去观察照片墙。 “大哥,一起过去看看看吧。”宿玉冈轻轻拍了拍宿玉昆,当先走到墙壁面前,视线逐一扫过那些红叉。 总共十一个红叉。 每一个红叉对应着的,是夜曲案的一位受害者。 很显然,宋俊杰是以这些红叉为记号,标记出了被他杀掉的那些人。而除了红叉之外,在这些死者的照片旁,还有以黑笔写下的死亡注释。 比如,赵东明的照片旁便写着:“没有尽到丈夫与父亲的责任,死。”;黄曼玲的照片旁则写着:“父母欠下的债,子女有责任加以偿还,死。”;还有那个提供了不利于宋芸的证词的社区工作者崔斌,他的照片旁写着“丧失了悲悯之心的人,没有存在的价值,死。”等等。 不过,宿玉冈的的注意力很快便被另两张相片吸引了过去。 “梅子青!”他身边宿玉昆此时也正观察着墙面巾,一眼便看见了那张家喻户晓的女明星大头照,不由得惊呼出声:“她也和宋芸的死有关?” “应该并没有。”宗政东的声音不高,语气却极笃定。 他已经将这面墙的所有信息记入了脑海,梅子青是所有人中唯一与宋芸之死无关之人。 “梅子青的照片旁边并没有黑笔注释。”宿玉冈亦说说道。 这一发现,算是为宗政东的推论给出了佐证。 “还真是这样。”宿玉昆这才注意到这个细节,盯着墙面看了一会儿,又道:“还有,她的剪报也都是最近的,就是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些丑闻。” 说完了,又觉疑惑,摸了摸后脑勺:“那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墙上?” “可能和祭祀有关。”宗政东的语声一如他的神情,沉肃而冷淡: “宋俊杰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召唤出了一只未知的恶魔。在西方魔法界有一个隐世的灭世派学说认为,背叛是人类灭世的根源,因为人类出卖了圣主,于是引来天神降下恶魔惩罚人世,而十三这个数字则是背叛的指代,于是便也代表着恶魔,据说它还是恶魔最钟爱的数字。出现在这张墙上的人,加上梅子青,正好十三个人。” 是故,梅子青一定有其特殊的价值。 宗政东想道。 综合墙上那几份报道来看,这位大明星显然还够不上邪恶,除了足够倒霉,她在其他方面并不胜过普通人更多。 巧的是,在西方另一个隐秘派系的理论中,被厄运眷顾之人,其灵魂亦是恶魔眼里的美味。 宗政东侧过头,出神般地看着某个方向,似是自言自语地道:“祭祀最后的大餐,是么?” 他用的是问句,似是在询问着那个地方的什么人。 然而,除了落满了岁月痕迹的天花板,那里空无一物。 宿玉昆并没注意到他的异常,而是将视线投向了另一张相片。 “这个好像也是演员。”宿玉冈在旁说道,语气并不十分肯定。 那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鲜红的唇浓如滴血,旁边的黑笔注释写的是:“死亡是我们最后的解脱,死。”。 很模棱两可的一句话,并未表明对方何以会出现在这面墙上。 而在这张照片的左上角,还贴了一张两寸证件照,照片上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孩,眉眼灵透、肤白胜雪,约五、六岁的模样,穿着华夏国统一的幼儿园校服,校服前襟上绣着“鼓楼幼儿园”的字样,下方别着一枚写着她名字的小园徽——苏音。 那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应该便是小苏音长大后的模样。 “啊,苏音!我想起来了。”宿玉昆突然叫了起来,说话声因激动而有些语无伦次:“她以前是个童星,现在好像还在演戏。原来她就是那个……刘明河说的那个小女孩?宋芸骑车时避让的那个?” 他实在是被这个发现惊到了,语至最后,声音都在颤抖。 两位演员涉及夜曲系列案,且其中有一人还是不久前的当红大明星,这简直超出了他的想象。 而从年龄上看,二十四年前的苏音只有五岁,与刘明河证词中的小女孩,倒还真对得上。 “你的表述并不准确。”宿玉冈的声音响了起来,语气毫无波动,只是很淡定地在纠正着自家大哥的说辞: “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苏音是宋俊杰认为的、刘明河证词中的小女孩。而在实际情况中,这个小女孩到底存在与否,还是未知。毕竟刘明河当时处在醉酒状态,视力也欠佳。他的证词真伪,无从证实。” 语罢,他倏然转首,望向左上方的某个位置。 那正是方才宗政东望去的地方。就在半分钟前,宗政东曾对着那里,问过一个问题。 而此时,宿玉冈的视线与宗政东半分钟前看去的方向,完全一致,那眼神亦如宗政东此前一般,似是穿透了泛黄的天花板,看向了某个人,或物。 “我说得对么,宋记者?”宿玉冈淡声问道。 极轻的语声,仿佛是说给空气听的。 然而,随着话音,一声苍凉的虎啸陡然划破长空,磅礴雄浑的气息似狂风怒浪,卷向这间看似温馨的卧室。 天花板上悬挂的吊灯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席梦思床、梳妆台、悬挂着遗像的墙壁乃至于整个空间,开始现出一道又一道的细细的裂纹,那裂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渐渐连接成了一根根细线,撕扯着眼前的一切。 空间正在塌缩。 以一种违反物理规则的方式,弯曲、扭转、变幻,如同小孩子手中的万花筒,无数明亮的、黑暗的、散发着腥红与浓黑色彩的时空碎片,组合成了光怪陆离的画面,最后,“啪”地一声,如破碎的镜面般散落。 正文 第133章 虎牢 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上脑海,宿玉昆本能地闭上了眼。 再张开眼时,湿冷的气息混杂着细雨扫过面颊,他的后颈潮乎乎地,全身都已被雨水打湿,警帽亦不知何时掉落于地面。 他弯腰拾起警帽戴好,抬头环视四周。 这里仍旧是小街,然而街灯却已看不见了,只有浓得有若实质的黑雾,将周遭的一切吞噬殆尽。 而他们则立于一团温暖的光晕中,这光晕如一圈气罩,阻隔开浓雾、血藤及一切非自然的现象或物质,除了细雨微风,再没什么能够穿透。 直到这时,宿玉昆才终是知晓,他们刚才是被拉入了幻境,而宗政东与宿玉冈显然比他先一步看透,于是联手将之破去,并张开护罩,隔绝邪祟。 “你们说的很对。” 吉祥里小区某幢居民楼的五楼,宋俊杰站在窗前,喃喃地说道。 屋子里并没开灯,整个小区亦无一星灯火,浓雾与血腥的气息,正在这片区域里弥漫。 宋俊杰整个身体亦仿佛被这浓黑吞没,只有一张脸紧贴在窗玻璃上,远处街灯投下些微的冷光,将他的脸映得惨白。 他没有戴眼镜。 那双凸起的眼睛里阴冷的视线,定定地看向窗外那条寂静的、下着雨的街道。 雾很浓。 黑色与血色交织的雾气,让那条小街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轮廓,而在雾气的角落,却亮着一团灿烂的黄光。 那光晕似是有层次,若仔细分辩便能看出,黄光之中还蕴着两个弱些的光团,一团是绿色、一团是蓝色。 这一大两小的光团,看似脆弱,然而,那些能够腐蚀一切的雾气,却连一丝也渗透不进去。 “这个世界还真是有趣啊。”宋俊杰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那个光团,满脸地兴味之色。 雾气正在一点点变浓,而光团的亮度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弱,想必用不了多久,它以及它护佑的那三名警察,便会在这片场域的挤压之下,化作血藤与魔囊的养分,用他们新鲜的灵魂,滋养吾主伟大的胸怀。 “那可真是很肥美的养料啊。”宋俊杰舔了舔嘴唇,拉开嘴角,苍白得发灰的脸上,是一个滑稽的笑容。 “哦——我闻到了美味的气息,纯洁的、强壮的灵魂的味道,吾主定会赞美这美妙的滋味——” 他再度开了口,贪婪而低哑的语声,并非他的声音,而是另一个人或物的语调,古怪的吐字带着“滋滋”的电流杂音。 “看到了——在那里!就在那里!” 那声音蓦地尖叫了起来,整个空间都在这声音里颤抖,宋俊杰的身体也不受控制地痉挛着,就像打摆子一样。 他在这抖动中抬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咽喉,灰白的面色迅速转作酱紫,喉咙里“格格”作响,凸起的眼球如死鱼一般鼓起,开裂的眼角迸出血丝。 “啪”,他的眼球终于脱出眼眶,鲜血和一些眼部组织挂在耳边,眼球还在骨碌碌地转动。血淋漓的嘴角向着两旁拉开,一根手臂粗的肉藤扭动着钻了出来,紧接着,一根又一根腥红的肉藤从他的身体各处钻出,他整个人仿佛被什么力量拉扯着,双脚离地,升上了半空,而那些血藤则以他的身体为根系,扭曲着生长。 再下一秒,他的身体便被血藤扭成了麻花,“嘭”地炸开,无数细碎的肉块和大蓬血雨重组成一条条新的血流,汩汩淌进那些血肉组成的藤蔓中,而他的脑袋则骨碌碌滚落在地,干瘪的颅骨再无血肉,只有一层皱巴巴的皮。 “迷途的羔羊啊,重归于吾主的怀抱,吾将赐予你永生——” 低沉的语声应和着某种奇异的音律响起,楼房轰然倒塌,破碎的血管、肉瘤以及无数浑浊的液体“噼里啪嗒”掉落于雾中,很快地,浓雾里便传来了细碎的咀嚼啃啮之声。 那声音响起在四面八方,根本辨不清它的来处,唯一能确定的是,它变得清晰了,仿佛宋俊杰与那幢炸碎的楼宇,给了它力量。 浓稠的黑雾大幅涌动了起来,在雾气的中心,一道扭曲而诡异的巨大身影,若隐若现。 它有着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外貌,与人类的认知、与现实世界的规则完全相悖,那是混沌失序的结合体,是超出这个时空的另一种法则的产物,是混乱对秩序的嘲讽,是邪恶对善良的觊觎。 那身影在浓雾中明灭、起伏、胀缩,奇异的律动让它如同一颗巨大的心脏,而在它的外围,一层透明的、塑料薄膜般的物质,却将它的律动禁锢在了一定的范围 只是,这透明薄膜的力量已然极为薄弱,那扭曲身影四周喷涌的血色黑雾,正在一点点地腐蚀着它。 “二十点五十六分。” 浓雾中的那团黄色光晕里,宗政东单膝跪地、两手插在泥泞的地面,明亮的黄光以他的手掌为中心向两旁散开,将方圆五米范围内映照得一片光明,而浓雾与血藤则被阻挡在外。 他们已经被困于此一个多小时了。 宗政东从手表上移开视线,金环状的瞳孔投向光罩外的黑雾,线条利落的脸上,难得地现出了几分疲惫。 包围着他们的絮状雾气,比方才更显凝实,而他以本命兽原力撑起的“虎牢”,最多也只能再维持几十分钟。 这还是他们三人合力的结果。 此刻,宿氏兄弟已经再也无暇关注外界,而是双双盘坐于地、手结法印。宿玉昆的眼耳口鼻皆挂着血渍,形容堪称惨烈。 半小时前,为了帮宗政东维持护罩,他强行唤醒了雪碧,如今,这只魂蛊翠绿的虫身之上,赤色符纹正化作一缕缕淡红的光,在护罩的内侧氤氲着,加固虎牢的防御。 在他的身旁,宿玉冈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面色灰败、嘴唇发青,额上的幽蓝巫符如碎星般飞散,修补着光罩上细小的裂纹。 裂纹越来越多,而符纹修补的速度,则越来越慢。 巫蛊合力,才是完整的宿家法门,此时,宿家兄弟正以燃烧血脉之力的方式,帮助宗政东撑起防护罩。 正文 第134章 来不及了 看着两名部苍白发灰的脸,宗政东知道,这个拖延之策,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他们被困在了这里。 灵力耗尽,五感亦逐渐衰弱,除了自身的血脉之力,他们再无可与这邪祟抗衡的力量。 这片浓雾,或许便将是他们的身死之处。 而诡异的是,他们出外勤的时间这么久,且中途未与外界有任何联系,项鼎那头却至今没有给出反应。 这是异常力量的影响。 这个邪祟已经具备了一定的力量,开始影响到了人类对与之相关之事的判断。 长时间地失联,并非项鼎不够警觉,而是宗政东三人,已然处在了他的感觉死角,如果这一方不出动出现,则项鼎便不会想起他们来。 宗政东的眉心紧蹙着,再一次低头看向手表。 二十点五十七分。 自从看破幻境之后,他的手表便恢复了走动,且还自动校准了时间。 他们已经在浓雾中迷失了三个多小时,而在感知上,却好像只过去了十几分钟。 马上就要二十一点整了。 宗政东不由想起了那个代表灵魂重量的数字:二十一。 当时间来到二十一点整的时候,这个空间乃至于吉祥路整片区域,会发生什么? 他推断不出。 如今他唯一能够断定的是,这里并非什么阵法,而是……一片场域。 那是比阵法更难以应对的一种异相,来自于异界对现实世界的扭曲投影,它们中只有极少部分能够影响现世,大多数则如海市蜃楼,对人类并无伤害。 不过,早在千余年前,场域便已经从这颗星球上消失了,而千年后的今天,它却再度出现,且还干涉到了现实世界的人与事,这不能不让人联想起前不久重返蓝星的灵气。 回归的灵气、场域再现,这是不是表明,这个时空正在变得不稳定,来自于异界的干扰,会在未来越来越频繁地发生? 宗政东第三次看向手表。 秒针匀速而稳定地滑动着,现在离二十一点整,还有两分钟。 疲倦感如潮水般袭来,让他想要立刻躺下来休息。 他知道,那是血脉之力油尽灯枯的前兆。 可他却还不能倒下。 这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战斗,他的战友和同道还在这里,他们需要他,而他也同样需要他们。 勉力维系着金环双瞳的力量,他再一次环视四周。 浓雾几乎变成了块状,粗壮的血藤在护罩边缘张牙舞爪地挥动着,看去比方才更显凶恶。 它们为什么不进攻? 宗政东微长的眼眸里,金瞳微微闪动。 这些污秽之物分明已经积聚了足够多的力量,只需要两到三次的冲击,“虎牢”便将破碎。 可此时,它们却只在四周徘徊着、游荡着,像是失去了神智与指引,漫无目的,甚至连吞噬的本能也已不复存在。 他们在等什么?二十一点整的到来么?这片场域的主体或大脑又在做什么?它为什么不下达命令将他们这几个修真者的魂魄收入囊中? 宗政东的金瞳中漾起幽光,这一刻,宗政家那位老祖的话,莫名重现于脑海。 邪祟与修真者,有着天然的敌意,同时亦视对方为强大自身的源泉,那么,这片场域对他们三个“优质源泉”放任不管,也必有其原因。 莫非…… 宗政东眸光一凝。 这个瞬间,一个极模糊的念头划过脑海,让他的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 如果说,修真者与邪祟之间天然的敌意,实际上是源自于双方对力量的渴求,那么,邪祟的产物——如这团浓雾;与修士进阶所需的推进力——如灵气,这两者间的关系,是否亦如修士与邪祟一般,既互为敌对,又互为力量之源? 此念一生,宗政东的瞳孔陡然缩紧,脑海中闪电般划过一念: 灵泉! 是的,灵泉。 对于滋生出这片场域的邪物而言,还有什么比那眼灵泉、以及灵泉边修炼的大批修真者,更为肥美、更可堪作养料? 这候法让宗政东的心一瞬间如坠冰窟。 难怪这片浓雾失去了主导,那是因为邪物找到了更好的降临之地——宝龙山灵泉。 灵泉有危险! 宗政东定定地看着光罩的浓雾,蓦地浓眉一轩,竖指如剑,指甲在眉心用力一划。 一滴鲜红的血珠,竟自他的眉心飘浮而出。 那血珠滴溜溜打着转,细看去,色泽中竟隐约带着一缕金芒,耀眼夺目。 宗政东伸平手掌,虚虚一握,金红色的血珠立时落于掌心,顿时,他的掌心光芒大盛,身后巨大的虎影再次现出身形,虎影额头那个威严的“王”字璀璨如朝阳。 宗政东屈身如弓、足尖踏地,仰天发出一声长啸,胸腹间迸出烈火般的气息,如猛虎扑食般合身向前一扑。 狂暴的杀气扑天盖地,护罩四周的浓雾和血藤瞬间被斩杀一空,明亮的街灯透过雨雾,重新投射在了他的身上。 鲜血顺着宗政东紧闭的唇角滑落,越来越快、越淌越多,很快便打湿了警服的前襟。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燃烧殆尽的血脉之力再也无力支撑他的身体,他只能半跪着坐在地上,苍白的脸上再无一丝血色。 可他的唇角却向上勾着。 他冲出来了。 衣兜里传来的振动表明,手机与外界重又有了联系。 虽然只有一瞬。 被冲散的黑雾正迅速向着这里合拢,血藤亦沿着地面飞快爬行而来,他以心头血祭出的虎煞,只将这片场域冲出了一线通道,而他的两名战友,则依旧留在防护罩中。 一阵腥甜蓦地抵上喉头,唇齿间满是温热的铁锈气息,宗政东竭力维持着动作的稳定,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按亮屏幕。 二十点五十八分四十九秒。 他伸出满是血渍的手指,按向那几个熟悉的数字,可是,冰冷颤抖的指尖却仿佛总也触不到眼前屏幕。 “咚、咚、咚……” 巨大的心跳声从浓雾深处传来,须臾便覆盖了他的心跳,衰弱的五感在此时终是消散一空,他握手机的手一松,手机掉在了地上,他的人也重重砸向了地面。 来不及了。 他想道。 模糊的视线中,屏幕上的时钟正一格一格滑向二十一点,而他的意识,亦很快落入了沉沉黑暗。 正文 第135章 降临 “来不及了。” 苏音推着行李箱站在接机大厅的一角,身边巨大的声浪将她的低语掩去。 她伸头看向窗外。 雨很大,隐隐有雷声自天边而来,阴沉的天空反射出都市灿烂的灯火,黑与红交织的雾气,正和着雨水倾泻而下。 这一刻,整个帝都机场皆笼罩在一片浓雾中,腥红的藤蔓四处滋生,肉瘤与血管铺满了地面。 不,不只是机场。苏音里清晰地感觉到,这雾气是从别处而来的,从它流动的速度来看,此时的帝都环外,应该已被这雾气覆盖了大半。 然而,大厅外往来的车辆与行人,对此并无所觉。 他们穿行在血腥的浓雾里,车轮与皮鞋碾碎肉瘤、踏断藤蔓,迸散的粘液四处飞溅。可他们却并没觉得有任何不妥,行动间亦无视线受阻之感。 普通人看不到这浓雾。 哪怕它已然降临人世,于普通人而言,它却并不存在。 至少在这一刻,它,以及它背后的力量,尚还不能影响到现实。 “苏苏姐你在说什么?”小周凑到苏音面前大声问道,一面又很悖论地把耳朵给堵上了。 周振麟粉丝接机的架势,可比送机的要大得多了。 近千号粉丝将接机大厅堵得水泄不通,灯牌、横幅、花束与群星闪耀般的闪光灯,瞬间将公共场合变为私人演唱会现场,而人群中捧着相机、穿梭往来的娱记们,则营造出了一种煞有介事的氛围,仿佛即将出现的并非演艺圈明星,而是某位国家级大统领。 这一刻,小周是很羡慕刘诗琪的。 何晨带着刘诗琪走了专用通道。 他们有医生开具的证明,机组方面也给予了一定照顾,不必如她们这样,亲身感受别家明星盛大的欢迎仪式。 大厅里的气氛热闹到爆炸,小周一肚子怨念,可苏音的面色,却冷肃到了极点。 自然,这与周振麟并无关系,而是她感知到了那根风筝线的羸弱。 那是牵系着她与灵泉的一线灵觉,此时此刻,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纤细,好似一阵风便能吹断。 不能再等了! 苏音左右四顾,很快便锁定了目标场所,旋即拉开小周的手,冲着她的耳朵眼儿大吼了一嗓了“我上个厕所”,便拎着行李箱,挤进了汹涌的人潮。 这一刻,天元灵气已然在她的周身浮动,形成了一小圈贴体护罩,有效地格挡开了那些挥舞的手臂与蹦跳的鞋跟,而凭借着修真者与资深普拉提爱好人士出色的柔韧度与敏捷度,苏音如一尾潜水游鱼,在密不透风的人缝中灵活穿插,直奔此行的目的地: 机场洗手间。 除了那里,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既不会引起人群骚乱,又可保自身不曝光的了。 然而,只顾着奔向人间净土的她,却显然错误地估计了形势。 也就在她扎在人堆的那个刹那,顶流小生周振麟,闪亮登场。 “大家好,不要挤,不要挤哦,慢一点点哦。” 周振麟仍旧是那身酷酷的打扮,只是将帽子摘了下来,露出了那张迷人的笑脸,温柔地与警戒线后的粉丝们打着招呼。 他有着出众的相貌,精心修剪描画的眉漆黑如墨,粉面朱唇、鬓角干净,定妆散粉让他整张脸都在闪光。 人群顿时疯了一样地躁动起来。 一如此前在微特上所说的那样,周顶流果然信守了他的诺言,没有去走贵宾通道,而是“出来和粉丝们打个招呼,谢谢大家对我的厚爱”。 这份爱,它的确非常地厚。厚到让苏音一度以为,她并非走进了人群,而是撞上了铁板。 先炸起的尖叫声险些没将她的耳朵震聋,而在声波攻击之后,她又差点儿被舞动的指甲给破了防,再后来,她的限量版小球鞋惨遭毒手,被各路鞋印弄成了大花脸,而若不是有真灵护体,她的行李箱或许便会与小球鞋一样,不仅面临被踩踏的危险,且还有被挤掉了可能。 这一刻,苏音深切地体会到了,啥叫“守护比伤害更难”。 为免伤及无辜,她不得不收敛灵气,仅凭肉身抵挡四面八方的攻击,而狂热的粉丝是不可能与你讲温良恭俭让的,除了自己的偶像,他们眼里根本容不下旁人。 于是,横穿人群的苏音便成了异类,被粉丝们又推又搡、又挤又拉。当她一路险相环生、心惊肉跳地冲出包围圈时,她已是衣衫歪扭、粗喘不休,所幸脸上的口罩得以幸免,这也是她全程护着脑袋方不曾惨遭毒手,整体形象……咳咳,应该说完全没有形象可言,能全须全尾地出来就不错了。 而即便如此,苏音也没有一秒的停留,而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直接杀进洗了手间。 时间就是生命,她管不得那许多了。 不得不说,天元真灵加持的百米冲刺,速度十分惊人,而这也就导致了一个现象: 一些站在稍远处举着手机拍摄大明星的吃瓜路人,避无可避地,将那个奔向洗手间的狂野身影,也给拍进了画面。 十分钟后,这些照片或短视频便从私人微特、飞信朋友圈流传开来,如同网络病毒般迅速污染各大平台,最后终于荣登热榜,而某十八线糊咖亦以这种方式,再度进入了公众的视野。 对于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苏音却是一无所知的。 她只是很惊喜地发现,洗手间居然没人诶。 开心(^0^) 要知道公众场合的女洗手间能够空无一人,其概率相当于中了一注千元小彩票。 不过,转过来想,这也合理,毕竟人全都在外头看大明星呢,此地自是无人光顾。 天助我也。 苏音暗道一声侥幸,一个箭步跨进最靠里的隔间,插门、挂包、放马桶盖,动作一气呵成,屁股还没挨上马桶盖,意识已然先行潜入了识海。 五色海面上,正有狂风四起,海浪翻卷,五彩缤纷的浪尖飞向半空,天上云色相融。 而在海面上方,青白双弦正无声轻振,低沉的弦音嘈切急迫,若连珠滚落,又似疾雨敲窗。弦外流光飞舞,快速勾勒出了木琴透明的轮廓。 正文 第136章 剑鸣 兹事体大,苏音第一时间便唤出了木琴本体。 随着琴身渐渐完整,琴尾处忽有星雾如聚,一头白虎陡然自雾中跃出,长啸声中,虎身拉长,渐而凝作一线流光,笔直抛向天与海的尽头。 苏音立时便知晓,这一线流光,便是连接着宝龙山灵泉的那根筝线,它将会指引着她,去往几百公里之外的宝龙山。 几乎是凭借着一种本能,苏音凝起了一丝神识,小心地操控着它,轻轻将之附着在了那根灵觉之上。 她意识体的视角,立时进入到了一个奇异的世界,无数光团、线条、色块在她的眼前重叠闪烁,混乱而又模糊,就如同手机开启摄影功能自由落体从高空坠落拍下的画面。 然而,这混杂在数秒之后便即淡去,再一恍神间,色块与线条便化作了山水草木、夜雨灯火,斑点和光团则变成了具体的、一个个的大活人。 苏音一眼便看见了金易得。 他仰首立于一排像是办公室的房屋前,身上散发出纯净的金白交织的辉光,然而,他的面色却很不好看,额头见汗、双目微赤,身后的金尾虚影若隐若现,好似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撕扯。 黑红血腥的雾气,正自天际漫涌而来。 它就要来了。 苏音莫名生出这样的念头,灵觉中的视线滑向一旁。 一名中年女子正与金易得并立于门前,她有着肖似钟离艳的外貌,此时亦举目看向天空,掌中横握着一个短尺般的东西,几丝淡青色的光芒自短尺中飞向半空,看上去很是细弱。 她的身上有风的气息。 那气息若旷野中吹响的风笛,只是,笛声已然渐弱,风的气息亦将消散,那女子的面色比金易得更难看,唇角已然迸出了鲜血。 其他人呢?他们又在何处? 苏音满心焦灼,救人的本能似是镌刻在了她的灵魂深处,灵觉亦察知了这一点,于是,视角再转,灵泉已在眼前。 钟离艳和一大群人正围在泉边,俱皆呈盘坐之姿,各自捏着不同的法诀,面色无不惨白,有几个人已然陷入了昏厥,他们的伙伴正在施救,但显然并无收效。 苏音惊奇地发现,灵觉视角中的她,不仅能看清每个人的眉眼神情,亦可看见他们身上散发出的五颜六色的光芒、以及空气中无数的透明线条,而那眼灵泉,则是其中最灿烂的一片,它就像一个弥漫着星光的护罩,将所有修士拢在其中。 这星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 每当它被削弱一分,浓雾便会黏稠一分,而坐在灵泉边的修真者,身上的光团亦会黯淡一分。 苏音听见了幻象中咀嚼的声音。 她抬高视线,宝龙山的山峰已被浓雾掩去,浓雾中似有一层透明薄膜般的物质,包裹着一团扭曲到无法形容的身影,它是如此地邪恶、混乱,头顶那根畸形的尖角,正散逸出一团团的黑雾,飞快腐蚀着那层薄膜。 苏音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那心跳声正被一个更大、也更诡异的声音覆盖,她隐隐知晓,一旦心跳与它同步,死亡便会来临。 那个叫宗政东的警察呢? 心中虽无比焦灼,可苏音并不曾忘记幻像中的画面,视角飞快移动,寻找那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而后,她便看见了一条小街。 倒挂着的小街,如同游戏中的浮空城,悬吊在灵泉的上方。 苏音依稀瞧见,那条小街旁有好几幢破败的楼宇,路灯在雾中已不可见,大雨如注的街面上,三名警察倒地不起,那个叫宗政东的警察亦在其中。他面色惨白、口吐鲜血,手边是一台摔坏了的手机,屏保时钟的秒针,正一格一格滑向二十一点整。 来不及了。 强烈而执著的意念,似一记惊雷劈在苏音心头,激得她神思微恍。 再凝神时,眼前是天海苍茫,透明的木琴高悬海面,琴生双弦、星雾如雪。 苏音咬了咬牙,聚集全部神念、调动起所有的天元真灵,直扫向那一尾灵觉牵系之处。 此时此刻,能做到毙敌于一役的,只有TA。 “铮——琮——” 双弦乍响,清亮高亢的宏音如离弦之箭,带着君临天下的气势,奔涌而去。 一刹时,天地为之震动,雷电亦与和鸣,那两记弦音似叩开了一扇大门。 “吱——哑——”,艰涩的门户开启之声,仿佛来自于亘古深处。 “吾在。” 是如此熟悉而又陌生的语声,携着岁月流转的风烟,如此遥远,远到连意识亦无法触及。 苏音的心与神同时剧震,而那个如山岳般高大的男子虚影,已然浮现于半空。 披发跣足、布袍荆冠,背后的五弦琴灵光飞舞,在那张星雾缭绕的脸上,并看不清五官与神情,唯能觉出TA似乎很……好奇?! 半蹲下高大的身躯,TA将一颗巨大的脑袋杵进洗手间天花板的下方,打量着那一溜排的镜子与洗手台,对犹在滴水的镀铬水龙头好像格外关注,透明的大脑袋几乎贴在了上面。 而与此同时,他的手却反向于背,自那背负着的五弦琴上,轻轻一抽。 “锵——”, 金戈断响,奔涌的天元灵气瞬间被抽取一空,一指青光冲破琴身,那瞬间耀目的明亮,刺得苏音眯起了眼, 定睛再看时,便见某位长发高达君的手上,多出了一柄长剑。 或者不如说是一根……细金属棍儿? 极细的剑身,握在TA的大掌中如拈青丝,肉眼几乎难以分辩,然而,这青丝的韧度却又极强,丝首荡碎空气,清细的嗡鸣有若拨弦。 苏音从那鸣声里听出了渴望、狂热,听出了极欲以一指青光、痛饮敌血的豪情。 渐渐地,嗡鸣声由弱而强、由强而烈,由烈而至极,直至贯响天地、震动十方。 “琮——” 这一刻,宝龙山下的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声清越的剑鸣。 一道平平无奇的剑光,笔直穿过大雨和雷鸣,穿过血藤与浓雾,穿过那即层将蚀化的透明薄膜,最后,穿过了那只扭曲而模糊的阴影。 一剑破,天地清。 正文 第137章 我真没想死啊(二合一) 宝龙山下的诸人,齐齐屏住了呼吸。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剑。 亦从不曾感受过如此强大的剑意。 极致、纯粹,却又简单到了连他们的肉眼亦能看清。 没有寒光千丈,亦无气势滔天,它只是平凡而又普通地,破开了所有阻挡在它跟前的事物。若眼前是山,便劈开这山;若眼前是海,便断开这海;若眼前是天地,便斫碎这天地;若眼前是不属于这世界之物,那就将它捅个对穿。 于是,云散雨收、长空如洗,一声虎啸自冥冥中骤然响起,回荡在每个人的耳畔。 所有人皆在这啸声里恍了恍神。 凝目再看时,大雨忽尔不见,皎皎明月斜挂山巅,一头白虎雄踞于月轮之上,纵身跃入云海,漫天星光如瀑洒落。 血雾与肉藤、诡异的阴影与心跳,一切邪祟皆在这星瀑中被抹去,留不下一丝痕迹,眼前所见,是我华夏北地特有的疏朗风物,月白风清、良夜好雨,明朝又是春晴。 这绮丽的幻象令得宝龙山下众目如痴,有人顿悟、有人明心、有人感怀,而更多如钟离艳般的普通修士,则看得心驰神往,恨不能身入其中,一探究竟。 远在吉祥里小区的宗政东三人,此时亦自昏迷中醒转。 大雨将他们浇得浑身湿透,他们的脸在路灯下苍白如纸,身上的气息却已趋平静。 他们也听见了那一声剑鸣。 只是,那声音委实太过缥缈,似从梦中而来,让人无由辨清其到底是真还是幻。 宗政东抬手拭去口角的鲜血,举目环视。 浓雾已然散尽,血藤亦再不见踪影,那个几乎已经影响到了现实世界的场域,仿佛从不曾存在过。 它被彻底地抹去了。 宗政东隐隐有这样的感觉。 无论是现实世界还是在异界,那个东西都已经不复存在。 非常彻底的抹杀。 是规则层面的抹杀吗?或许用不了多久,包括宗政东在内的所有人,便会忘记这片场域,忘记那带着古怪音律的异界诡物。 是谁抹杀了它?金总裁? 宗政东眉心微蹙,心底深处却觉得,金易得的修为,似乎还远远到不了这个程度。 他俯身拾起了地上的手机。 屏幕已经摔裂了,功能却似乎还好,锁屏时钟犹在稳定地移动着,时间指向了二十一点零二分。 那个代表着灵魂重量的数字,在这一刻已经失去了意义,仅仅只是一个数字而已。 宗政东盯着手机犹豫片刻,当先拨通了钟离风的电话。 “喂,宗政东?你那里怎么样?情况还好吧?”电话很快便被接起,钟离风的声音略带沙哑,语气却还算平静,问话声亦不显急切。 虽然问得多了点儿。 宗政东心下稍安。 若灵泉那边情形很糟糕,钟离风便不会这样讲话了。 略略组织了一下语言,宗政东没去说案情之事,只简单介绍了这里的情况,旋即便问:“灵泉那里如何?金……总裁在么?” “灵泉没事,大伙儿都挺平安,金前辈刚才还在,不过这会儿……”钟离风顿了顿,平静的语声里,终是带出了一丝情绪:“金前辈他……受了挺重的内伤,刚才吐了好多血。为了不让那个东西降临,他强行出了一剑……” 她的声音再度停了下来,似是在平复心情,好一会儿后方又续道:“那一剑你是没看见,那简直是……简直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看见了那样的一剑。 不是我埋汰咱家老祖,就实话实说吧,那么强大的剑意,天都能给你劈开了,咱老祖就现下掀棺材板儿蹦起来,估摸着也使不出这么厉害一剑,那剑意真的强到……强到没法说。 咱大华夏也真是有福,来了个金前辈坐阵,咱们这也是命好,要不然我真不敢想今儿会是个什么情况,我……” 她再一次停住话头,籍此掩去了因激动而微哽的语声。 听得出,她此际的情绪起伏极大,只因自控力比较强,这才没在电话里哭出来。 宗政东沉默地听着,心下有些五味杂陈。 灵泉那边方才的情形,一定很是危急,否则钟离风也不会如此难以自抑,而金易得也果如他所料,出手抹去了那个诡异。 可是金易……呃,金前辈,真有那么强? 宗政东的本命兽给出的感觉是,方才那一声隐约的剑鸣,好似并非来自于灵泉的方向,而是…… 而是什么,他却也说不清。 便如钟离风所言,那一剑之威,其与华夏如今修真界的力量对比,便如沧海之于溪流,就凭他这点儿道行,连人家的影子都摸不着,更遑论搞清其来处了。 可他就是觉着金老前辈有点儿……可疑。 “你手头的事儿忙完了就快过来吧,到时候咱再聊金前辈的事儿。”钟离风的声音再度响起,拉回了宗政东的思绪。 她此际显是恢复了平静,语声不疾不徐:“这边大概的情况还成,因为金前辈出了手,倒是没死人,但受伤的还是挺多的,有几个伤得很重,得先去医院做手术。那东西现身得太突然了,说来就来,大伙儿都没防备。” 宗政东沉声道:“好,我尽快收尾,争取早点赶过来。” 他手头的工作很多,除了夜曲案汇总之外,医院那边也要打好招呼。 警方与各医院外科急诊有联动,他这边必须先报备一个预案,以便自己的同道们安心治疗。 挂断了电话,宗政东忖度数息,又给自家老祖发了个飞信。 其实,这飞信本不必发。 那异界邪祟现身之时,威压铺天盖地,老祖肯定亦有感知,只宗政东还是想将自己的看法告知长辈。 高层的态度倒是相当务实,那边回复过来的消息是,甭管金易得是不是出手的那位,人家目前的修为就是华夏顶级,不说把人给供起来吧,至少也要有个态度,总不能将人推出去。 宗政东对此自无异议,收线之后,便又通知项鼎呼叫支援。 夜曲案至此已告破获,真凶宋俊杰“畏罪**”,现场只留下了几块尸体残骸。 这是宗政东一早便安排好的,毕竟宋俊杰召唤来的是那样一个邪祟,他的肉身最终总是会毁灭,如此结案最为稳妥。稍后他便会与两名手下布置好现场,宋俊杰仅存的尸骸,最终也会交由程北郭亲自检验。 此时,宿玉昆与宿玉刚也都爬了起来,互相搀扶着立在街灯下,左右环视。 雨比方才小了些,明亮的灯光照出万千银毫,老旧的楼宇安静地伫立在围墙中,再不复之前的诡异。 危机解除,任务完成。 兄弟二人同时松了口气,相视一笑。 同一时间,“左岸世家”某幢欧式三层别墅中,梅子青坐在放满了水的浴缸旁边,意识自茫然中转回现实,旋即“啊”地尖叫起来,手一松,手里的水果刀“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她的手腕正流着血。 “怎么会有血?”她下意识捂住了伤处,依旧有些茫然的视线,先是投向地上的水果刀,复又看了看滴血的手腕。 一秒钟后,她的神情变得惊恐起来。 “不……不会吧……我这是……我这是在干嘛……”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神情间既有迷茫,又带了几分后怕。 只要稍微动点儿脑子就会知道,割伤她的手腕的,根本就是她自己! 若是再迟上几秒回过神,那把水果刀可能便将割破她的静脉,届时她就当真没救了。 “我没想……没想死啊……我……我没想啊……” 梅子青唇青面白,哆嗦着抱住肩膀,然心底深处却又隐隐知晓,刚才好像是有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她觉得很烦躁、很累、很倦怠,非常想要放开这一切。 对了,还有音乐! 她想起来了。 几分钟前,她好像还让手机自动播放了一段音乐,如今回想,那音乐就是手机自带曲目,完全没有欣赏的价值,可在彼时,她却特别想在这单调的音乐声中,让自己放松下来。 可那也只是隐约的想法而已啊,真就只是一个很小的念头,她之前一直在做的,是想放水洗个泡泡浴,舒缓一下心中的焦虑。 即将到手的广告合约告吹,甲方CEO居然自杀了,梅子觉得自己最近简直倒霉透顶,就在半小时前她还在考虑,要不要去找那位相熟的大师求个卦,再买个平安符。 她真的一点没往死这个方向去想。 她这么年轻、这么美、身家至少千万,还曾是华夏最红的女明星,虽然最近黑了,可她的人生还很长,她有的是机会翻盘重来,她怎么会舍得去死? 可是,眼前的现实却在提醒着她,就刚才恍惚了那么一下子,她竟就当真拿着刀子割开了手腕,就好像有个隐形人抓着她的手让她这么做一样。 我这是怎么了? 我根本一点儿都不想死啊。 恐惧与心悸同时攫住了梅子青,她死死咬住嘴唇,浑身打着哆嗦,手脚酸软得根本使不上劲儿,只得用身子蹭着浴缸,一点一点向后那了几步,离得那把水果刀远远地,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 她真的好怕。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拿起的水果刀,一如她并不清楚,她何以非要听那个什么破音乐。 那么难听的玩意儿,她居然觉着想要在这音乐里死去? “我不对劲儿,我……我不对劲……” 她喃喃自语,头发披散下来,身子抖得如同筛糠。 蓦地她似是想起了什么,拔高了声音尖叫起来: “娜……娜娜……娜娜姐!娜娜姐!娜娜姐!” 尖利颤抖的声音里,含着抓住救命稻草的急切。 她要找胡丽娜。 在这个瞬间,她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这个她最信任的名字。 随着她的语声,放在客厅的手机应声亮起,屏幕迅速从自带曲目切换到按键画面,并开始自动拨打胡丽娜的电话。 听着客厅传来的回铃声,梅子青绷紧的心情,终是放松了一些。 现在这情形,只能由胡丽娜出面处理了,她可不希望明天的热搜头条是“梅子青自杀未遂”。 她已经怕了上热搜了。 窗外雨声悄然,曾经的顶流明星披头散发僵坐于地,大眼睛里蓄着的两泡热泪,终是滚滚而落,打湿了那件名贵的丝质浴袍。 苏音并不太名贵的运动服,亦已被打湿了。 她在流鼻血。 鼻孔下方两管长长的血条,正嘀嘀嗒嗒地往下掉着血珠子,而她却连抬手擦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好累。 头疼欲裂、手脚乏力,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像被人捶了一遍。 强行召唤出木琴与长发机甲,已然将她的精神、体力乃至于意志力消耗一空,现如今她就是个标准的战五渣,随便来个杂兵摸她一下,她立马就得倒。 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苏音强忍着脑中刺痛,探向识海。 五色海又没了。 星雾铺散于整个海面,像一块严丝合缝的白铁板,海面上方,白弦依旧如雪,至于青弦,细且黯淡,一副我已被掏空的样子。 与上回击杀千目的情形差不多。 *&%¥# 鬼知道那东西叫什么名字。 异界的发音实在古怪到了极点,便如电流噪波一样,除了一串乱码,苏音找不到更合适的表达方式。 将就看着呗。 此际,那个不可名状的玩意儿,已被锁在识海下方,待天元真灵将其全部炼化,苏音这功力应该又能长上一截。 瘫坐在帝都洗手间的马桶盖上,感受着鼻孔下方的两道温热,她的神思渐渐模糊。 估计是又要穿了吧。 她想。 她有很强烈的预感,再醒来时,杏花小院必在眼前。 真不想在临走前再瞧见长发机甲君那张脸啊。 苏音无力地叹了一口气。 她倒想扭脸不去看,可一来她扭不动脸,二来就算扭得动,这张脸也并非以眼睛去看,而是一种感知。 不看也得看。 于是,那张巨大的脸便端端正正、真真切切地怼在她的眼面前儿,失去了星雾遮掩的面容,比高清4K画面还要清晰百倍。 呵呵。 苏音的嘴角抽搐着。 机甲脸的正中,多出了一只漆黑的、巨大的复眼。 那是千目的眼睛。 上一次分明还没这玩意儿,而这一回,这只大眼珠子就长在了机甲脸原先鼻子的位置。 你鼻子呢?你那么大一个鼻子呢? 哦,我忘了,你是机甲,机甲不需要呼吸的嘛。 苏音的意识渐渐飘忽,似浮于天外,而在陷入那片混沌前的最后一息,她终是吐出了卡在喉咙里的那口老槽: 你丫就是个缝合怪! (第一卷完) 正文 第138章 青帘芳树掩红香 雨细风斜、花香浅淡,窗棂上传来碎密的声息,簌簌有若落英。 苏音仰卧在篾榻上,缓缓张开了眼睛。 满室昏黄,院门处,青布帘子在风里轻拍着,鼻息间传来熟悉的味道。 恶臭! 臭到不可阻挡的那种臭法! 苏音蹙起眉,重又闭上了眼,微弱的灵觉铺散开去,将这杏花小院的角角落落,尽皆感知了一遍。 便在那东墙的墙根儿边,小小的一枚红点儿,正荡悠悠挂在杏树梢头。 粉花瓣、红朱砂、翠枝桠,薄暮中瞧来,说不尽地妩媚风流。 苏音不禁弯了唇角。 这小东西,回回都在那里落脚,也不知是不是喜欢那花香的味道,又或者那地方树高枝多,容易挂着。 推被起了身,忍受着满身的臭黑油泥汗,苏音捏着鼻子、趿着薄履,先去小衣箱那里取了几件干净衣物并洗浴之物,方推门出了屋。 雨犹在下着,一如之前那许多次一般,滴水檐下雨珠如绵,短廊外头,雨丝轻飘飘在风里拂着。再远些,墙边杏花开了满树,浅嫩的粉色亦似染了暮光,隐约于青墙之上,花雨和风,零落成泥。 苏音扬声清嗽了一下。 灵觉中,那小红点儿的身子立时一凝,显是有所知觉,苏音便又笑起来,将那声线朗了几朗,启唇道: “血血啊,眼下就好现身了呢。” 小红点儿吓得一颤,“嘤”地一声,竟又往那大杏枝子后头缩了缩,八只脚爪还捞来个小花骨朵挡在身前,只露出个针尖大的脑袋,偷偷觑着这厢。 苏音不由掩袖一笑,旋即便被袖口恶臭迫得眉眼皆皱,忙转头深吸了几口气,待清新的花香滤清了呼吸,方转首目注着那个小红点儿,温言细语地道: “你莫怕,且先进屋找个地儿吊着歇歇脚,待我一时忙完了,便来寻你说话。” 极标准的古言腔调,吐属雅致、亦且恬淡,与世无争的小道姑形象跃然于唇齿间,可见这一个来月的BUG没白卡,多少还是有些收获的。 是的,苏音的时间再次停滞了。 这一回,她被卡在了初遇朱朱的那个黄昏。 这其实与她第二次卡时间就在同一天,只不过分了个上下午而已。 这一天咋就那么难过呢。 苏音挠头。 而比较倒霉的是,此番时间重复难度颇大,小道姑必须先死上一死,方能重启时间循环。 所以,苏音死了很多回了。 无论她是主动出击、还是龟缩不前,死是必然发生、不能更改的,而死的原因就很简单了: 被杀死。 花式被杀死。 犹记第一次重启,苏音完全就是被阴祟之气给熏死的。 彼时,她才从二十一世纪的帝都机场魂穿于杏花巷宁静的小屋,神识灵力俱空,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难受,动个手指头都要先喘几口气,虚弱到不堪一击。 那一遭,她在榻上直躺了好半天,方才勉强起得身,将将去杂物间洗好了澡,尚未来得及与朱朱说上话,那妖道便将全城百姓都给炼成了尸鬼。 满世界的尸气阴祟,仅凭苏音才洗髓伐毛的初级肉身,自是难以抵挡,于是,卒。 而时间亦就此开始了重启。每一次苏音醒来,皆是这微雨薄暮时分,而她的状态,则是一次好过一次。 如今,整整五十七的次时间轮回,苏音刷过了尸鬼、中级尸鬼、高级尸鬼、BOSS级尸鬼等诸多难关,七天(次)前,她已然刷到了妖道据守的真武庙,大有与之一的可能……咳咳咳,郑重声明,只是可能哈,实际情况是,她如今还是被瞬杀的命,连第二招都不可能跟妖道过的。 就很坚决。 于苏音而言,这已是划时代的进步,昭示着她终于摆脱了死于杂兵之手的难堪境地,而是比较光荣地,死在了妖道的幽煌飞剑之下。 至于死相么,自是比前些时候好看了许多。 至于前些时候的死法,兄逮,看过丧尸片儿不? 总之,往事不堪回首。 而除却越死越强之外,苏音亦已打听到了妖道的道号: 无尘子。 一个背弃师门、堕入魔道的修真者。当年只因修行理念与他人不同,被同道讥嘲过那么几回,便生生将自己搞成了“全世界都欠我的”苦大仇深男主,放弃光明正道,倔强地踏上了魔道之路。 自此后,祭生魂、炼活尸、制药鼎,手底下人命无数,分明已然入魔,却偏偏不得成魔,于是,非人非鬼、妖气冲天。 若追溯其来历,则非百万字反派主角小说不得尽,放在某点,那就是妥妥儿的黑暗系小众文。 之所以对无尘子之事了解甚深,却也并非与无尘子曾拉着苏音促膝长谈,而是最近几次杀进真武庙时,正逢无尘子捧石独白、诉说真心,苏音就算不想听,也听了个正着。 就没见过这么话唠的反派。 一说就说了足半个时辰,且还是冲着一块石头话唠,苏音后来都听得不耐烦了。 当然,这一切也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第一次杀进真武庙时,苏音人尚未至,无尘子已有所觉,立时仗剑而出,二人一打照面,直接飞剑走侈。 苏音,卒。 再次重刷时,苏音则又往前推进了些,入庙之后十分钟,无尘子方才祭出飞剑;而到了第三次,苏音便开启了“听无尘子讲那过去的故事”模式。 妖道无尘子,自然便是恢复时间流动的关键。他死则过关,而若他不死,苏音就一定会死。 总之,二人之中,必有一死。除此再无讨巧之法。 连着死了五十多回,苏音从最初的恐惧、哀怨、愤怒,到如今的甘之如饴、我死我开心,此际回思,似乎也只是一念之间的事。 想开了,啥都不是事儿。 而就在今天,她忽然便有了种感觉,这一关,可能就快要过去了。 垂下眼眸,苏音望向自己捧衣物的左手。 滚烫的指尖,隐隐泛出红光,似有什么正喷薄欲出,然以手触之却又温凉柔软,指肚上薄薄的琴茧都已变成了软肉,摸着十分舒服。 正文 第139章 细雨湿流光 皮肤变好了呢。 苏音唇边笑容愈盛。 洗髓伐毛之后,身体便由内而外摆脱了凡人桎梏,可谓脱胎换骨,莫说是茧子了,便是小道姑幼时落下的几块伤疤,亦已不见。 轻抚着微红的指节,苏音立在屋门前出了会神。 手指发烫的情形,已经有好些时候了,今日的感觉尤为强烈,却不知识海有无变化? 她凝起神识,开启内视,便见那覆住五色海的天元灵力,已然削去了薄薄的一层,白弦之上则有星雾萦绕,不过,灵力的色泽却不似往日凝实,而是越发清透,气息迹近于无。 这是进阶了呢,还是退步了呢? 苏音无从知晓。 自从莫名踏上修仙这条路后,她便是两眼一摸黑。 二十一世纪的她无疑很强,强到了根本无人能够与她坐而论道。而杏花巷里的小道姑却又修为低微,且始终囿于一院、一城,除了个死对头妖道外,再无人指点迷津,如今都洗髓伐毛了,却连个基本功法都没有。 就瞎练。 无声地叹了口气,苏音捧着衣物,缓步向小杂物间走去。 死不死的且不论,先把这一身臭气刷干净了再说。 说起来,就在不久之前,琴老大居然曾经主动现过一回身,却也颇让人意外。 可惜,木琴现身的过程极短,前后不足两秒,而彼时苏音正与BOSS大尸鬼斗得你死我活,根本无暇查看,待“次日”再瞧时,星雾海上,双弦如故,并无任何异样。 她过后又反复细查了数次,依然无甚发现,她便也没再纠结了。 她如今神识未复,若灵力调动次数过多,便会出现种种症状,旁的还好说,那神魂刺痛的滋味,却是令人极为难耐的,纵使苏音最近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地折腾着,却也不愿领教那等**滋味。 咱不跟自个儿过不去。 行至杂物间门前时,苏音不免又发一叹。 “又要去死了啊。” 每回洗澡都有种洗干净脖送死的感觉。虽然说已经死习惯了,可她还是想活啊。 好在那无尘子功力了得,杀人如切菜,苏音近来死得倒也不算太痛苦。 她打算承下这个情,到时候也给他来个痛快的。 就这么决定了。 心情重又好起来,苏音抱着衣物、哼着歌儿,施施然进得杂物间洗漱完毕,一身清爽回到院中,却也先未及进屋,而是负了两手,闲闲立于那杏树之下、青墙跟前,沐微雨、对春风,心情甚是愉悦,甚而还有闲情数了数那满地的残红。 朱朱已经进屋了。 杏树梢头,暮色已然渐浓,晕黄的烛火泼上花树,万千银线便在这微光里飘舞,孩童笑闹着自巷外跑过,“啪嗒啪嗒”的踩水声与父母呼儿唤归之声交汇,恰与那细雨流光应和。 好生品味了一番这南方春天的况味,苏音这才转身回屋,熟门熟路从角落里摸出一块门板儿,抖落掉上面的浮灰,复行至放衣箱的墙角,拄着门板儿弯下腰来,将手拍了拍那衣箱盖儿,柔声道: “血血呀,从今儿你起就叫朱朱了哈,你长得那么好看,胭脂点儿一样,这个名字才比较衬你。本仙知道,你从灵殊山而来,为了找你的阿公却不慎误落妖道之手,这满城黑丝都是妖道强行抽取你的灵丝所致。放心,本仙这就去斩了那妖道,救你真身!” 信誓誓旦旦一席话,角落里的小红蜘蛛显是听得傻了,一如之前那好几十次一样,呆呆地吊在半空晃悠着,半晌没出声。 苏音略一凝神,一缕灵线便化作的透明小手,在朱朱的小脑袋上轻轻摸了摸,安慰她道:“不难过哦,等杀了妖道,我就帮你去找你阿公去。” 小蜘蛛精懵懵懂懂地听着,好一会儿后,方才怯生生地问:“真……真哒?” 奶声奶气的童音,还带着点儿哭腔。 “朱朱不哭,乖乖等我便是。”苏音的语气极是笃定。 反正死了也能活过来,那就先把话放这儿,万一哪天运气好就把妖道给剁了呢,她苏仙子这伟岸光辉的形象不就起来了? “谢……谢上仙赐名。谢上仙救命之恩,谢上仙……”小红蜘蛛精终是醒过了神,冲着苏音就是一通大礼参拜,语气中没有一丝置疑。 它才迷迷糊糊出现在这里,便被上仙认了出来,且连来历都被明明白白地点破,可见上仙乃是真仙,她闻着香味儿追过来,果然是追对了。 苏音闻言,大剌剌将手一摆:“用不着谢,本仙出手,定教那妖道有来无回。” 本宫能卡BUG,这不算吹牛皮。 “嗯嗯嗯,上仙天下第一!” 朱朱立时欢快地捧起了臭脚,声音美滋滋。 此时她应是完全回过了神,茶艺大师的本能在这一刻发挥了作用,说出来的话比开花儿还动人,甜糯糯地又道:“上仙随便用个仙法,就能打败那个坏蛋妖道的啦。” “我家朱朱真乖。”苏音笑眯眯探出灵觉,轻抚着小红蜘蛛的脑袋,旋即回身一指桌案:“本仙为你留了一盏仙水,你去水里玩儿去吧。” 这小东西似乎很爱干净,那五十七次循环里,至少有五十六次她都会往水杯里蹦。 “谢上仙。”朱朱的声音软糯得像粘糖,随着话音,便听“噗嗵”一响,却是她果真跳进了水杯,也不知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她是如何做到秒速抵达的。 苏音不再多想,展袖起身,豪气地单手将门板儿向肩上一扛,挥手道:“本仙去也。” “恭送上仙。”朱朱很狗腿地在后说道,两只细细的前爪屈在杯沿儿上,还是个很标准的跪送之姿。 这孩子真会说话。 苏音背朝着她再次挥几挥手,便洒然出得小院儿,也未打伞,就这般踏着漫天烟雨,徐步行出杏花巷,来到了李家大宅门前。 此际夜色未至,天光却已颇暗,可奇怪的是,李家大宅的门前却是一团漆黑,门廊子上头一溜排的油纸灯笼尽皆熄着,青条石台阶上积着好些水洼,却连个洒扫的都没有,更遑论家院护卫了。 正文 第140章 有美人兮杀四方 “扑啦啦”,忽一阵风疾,雨珠子打在门上,如滚珠落盘。 接下来,又是只闻风雨声,两个石兽孤零零蹲守于前,越发显得门庭冷落。 如斯怪事,苏音却是视若未见,口角噙笑、神情悠然,捏一个贵妃娘娘赏花赴宴的兰花指,将门板儿倒提手中,一级一级踏上台矶,抬起门板儿,向那院门上轻轻一推。 “吱哑——” 玄漆大门应声而启,却也只开了窄窄一道缝,勉强可供单人进出。那门户声更是滞涩得很,仿佛这气派的院门多年未曾上过油,而此院亦早便荒废了许久,如今不过是野鼠城狐的乐园。 望着那黑黢黢的门缝,苏音弯唇一笑,抬脚跨过门槛,推门而入。 “呼!”半个身子才探进门内,迎头便见一只青灰大手劈面而来,那漆黑的指甲足有两寸长,甲尖黑水滴落、阴风扑面,夹杂着一缕腥气。 苏音极其熟练地一侧首、一拧腰,轻轻巧巧便入得门中,顺势避开了这第一轮攻击,旋即将门板儿随意向前一拍,正中已然化为尸鬼的李府老管家的脑门儿。 “嘭”,不算大好的人头,眨眼间如拍碎的西瓜般变成了渣渣,黑的灰的白的喷射而出,漫天洒落。 苏音早有所料,先一步将灵力运至双腿,足尖点地,整个人已如轻烟般飘了出去,躲过了这魔法与物理的双重攻击,全套动作行云流水,如事先演练过无数遍一般。 老管家尸鬼倒了下来。 尸身尚未触地,便即朽烂,断颈处冒出一缕黑烟,令人作呕的尸气扑面而来,苏音侧首避过。 再转眸时,潮湿的青石路上,多出了一团皱巴巴的人皮,并零星几块骨头。 这便是李府老管家尸身的全部了。 尸鬼体内,再无血肉精魂,唯一张符咒、一只阴鬼而已,其炼制过程更是残忍,纸咒种进活人身体之后,阴鬼便附于其上,活人躯体则成了阴鬼的养料,如同养蛊的容器一般,在符咒的操控下化为尸气与阴气,供养阴鬼。 据说,尸鬼炼至最高等级,可成铜皮铁骨,刀枪不入、水火不浸,更有飞天遁地之能,俗世兵器根本伤之不得,唯修士以灵力方可诛杀,有时还必须搭配适合的法器与符箓。 不过,苏音的天元灵力本就是世上最为精纯的元炁,杀几只尸鬼不在话下,横推过去就成。 飞快自地上移开视线,苏音连眼睛也没眨,反手便将门板儿竖于身后,运力一推。 一声闷自身后传来,门板上亦遇到一股极大的阻力。 苏音抬手掠鬓,回眸而笑:“哟,护院甲同志,咱俩又见面了呢,哎呀你说说你,来就来呗,还带什么礼物啊。” 穿着护院劲装、手提大扑刀的尸鬼“嗷嗷”乱叫着,身体被苏音用附着了灵力的门板儿抵住,登时冒出阵阵黑烟,还掉下来几块骨头。 他生前应是极为壮硕,如今虽为尸鬼,亦是身高八尺、骨骼粗大,那把大朴刀少说也有三十斤,只那刀身如今已然半腐,上面沾满了黑色的血污。 此时,虽然为灵力所伤、阴气损折,可这位护院甲却也不曾躲闪,犹自悍然挥刀,朝着苏音当头砍下,刀风过处,虎虎有声,显是个练家子。 苏音在这把刀下死过两次。 如今,她却是连头也懒得回,抬脚一踢,足尖星雾陡如利刃,横削过护院甲的手臂,腐化的钢刀带着半截断臂“当”一声落地,她趁势错步抬手,运力将门板儿向上一提。 “咕咚”,护院甲的脑袋如豆腐块儿般被撬了下来,空空如也的腔子里冒出一股黑臭浓烟,干枯的尸身瞬间倒伏于地,皮消骨融,数息后,青砖路上便只余一团黑色的污渍。 这些尸鬼与丧尸一样,其死穴亦是脑袋,无尘子炼制的纸人便在其眉心,只消斩其首,则符咒失效,阴鬼的力量便会大打折扣。 当然,苏音强大的天元真灵,亦是一招毙敌的关键。 低眉看着青砖地上那团黑渍,苏音目中并无情绪。 这些护院平素狗仗人势,背地里不知干过多少坏事,苏音对他们并不同情。 他们今日之境遇,也算是苍天报还,让无尘子代为惩戒,他在这些精血旺、阳气足的身体里种下的符咒也是最强的,而其化身的尸鬼亦比寻常尸鬼强大,否则苏音也不会在前院死那么多回。 再者说,此时的她也没工夫同情旁人,因为,大批尸鬼已然杀了过来,整个前院阴风阵阵、鬼哭狼嚎,尸臭味儿几乎能把人熏个跟头。 苏音闭住气,神念动处,身形登时化作一道流光,掌中门板儿亦化为一把自带激光效果的大砍刀,直入尸鬼群中,当先便将提刀冲来的另一个护院尸鬼斩于板下。 前院乃是李府尸鬼最为集中之处,战力亦是最强,除十余护院之外,另有健仆若干并四个武技颇高的门客。 此四人乃是李大善人重金聘请、专事护卫家中男丁的,而他们被炼成尸鬼之后,亦保留有本能的技击之术,苏音此前死在他们手上的次数,刚好够一个巴掌。 那可真是痛不欲生的领悟啊。 如今,自是再也不会了。 同样的攻击、同样的角度,重复上演过数十回,苏音已是久经沙场(并没有),身手亦从生丁小白进阶为熟练操作工,是故,现在的她就算是闭着眼,也能在尸鬼遍地的李家大院杀他个七进七出。 一脸轻松地将门板儿重新扛在肩上,苏音走向二进院的大门,身后是一地的鬼尸,黑色的污渍纵横交错,人皮与骸骨到处皆是。 五分钟。 这是苏音目前的最快纪录了。 跨过院门,正欲再往前行,她蓦觉左手一烫,直透心尖。 苏音疼得险些没叫出来。 我去,怎么这么烫? 苏音连忙抬手看去,便见左手整个手掌红得几乎发亮,且还肿了好几大圈,皮肤都被撑成了半透明状。透过薄薄的皮肤,她居然能凭肉眼瞧见其下的指骨、毛细血管与筋脉,就连血管中血液的流向,竟也隐约可见。 这只手是要炸啊。 正文 第141章 寂寂朱门风雨夜 苏音瞬间有些慌神,放下门板儿,试着将右手用力捏了捏左手。 不疼,触感亦是很正常的皮肤,手也没有麻痹感,除了烫,余者并无异样。 苏音咬着牙,又试着以左手提起门板并使劲儿上下挥动,门板儿带起阵阵劲风,扫得细雨斜飞,气势十分惊人。 连着挥了十来次,左手的动作并未迟滞,力道上也没啥缺失感,如臂使指,轻松自如。 这又是什么原理? 苏音翻来覆去端详着自个儿的左手,总感觉这是要出大事,却又偏偏不知事关何处。 简直百爪挠心外加心惊胆战。 可是,任凭她如何郁结,左手的状态始终不曾改变,反倒有愈演愈烈之势,而她站在这里掰手指头,自也是掰不出个所以然来的。 不管了,继续杀怪吧。 苏音甩了甩手,索性便以左手执起门板儿,走进了李府的二进院。 她是来拿钥匙的。 李家后院的小书房中,藏有一把秘道钥匙,凭此打开地底秘道,便能直接杀进真武庙,聆听无尘子同学的真情告白。 不过,在此之前,她得先进一段剧情。 说起来,二进院里尸鬼的数量,比前院儿便要少了许多,然其凶险程度却与前者不相上下,因为这院子里有一头无尘子留下的纸兽。 此兽附着无尘子的一缕神念,若将之杀死,便会引来他的幽煌飞剑。以苏音眼下的脆皮程度,显然还对付不了那把小剑。 而为了多刷点怪——尤其是小书房门前那只BOSS级尸鬼——以磨炼自己的身手并增幅灵力的运用,苏音必须留那纸兽一条狗命。 她拎着门板儿,放轻脚步,踏上了旁边的朱漆抄手游廊。 廊子里铺着大块白石,精洁平整,苏音的软底鞋踩在上面,足音极是轻微,很容易便被风雨声掩去。 一面行路,苏音一面又抽出些许灵力,附于门板之上。 这块门板儿是她在试验了十几次之后,寻到的最为趁手的武器。 莫看它只是一块木头,只要有星雾附体,那是竖能斩首、横可开瓢、斜着还能抵住尸鬼之身令其爪长莫及,更兼具一定的防御效果,再没有比这更好使的武器了,连刀剑都不如它好使。 当然,主要原因还是在于,苏娘娘她不会武功啊,而这块门板儿则能完美发挥她乱挥王八拳的招式,弥补了她在攻击力上的缺陷。 苏音甚至觉着,往后若要行走江湖,带上这块门板儿便也足够了,这家伙什不只是武器,若有个万一夜宿于野,还能把它放地上当床睡,简直不要太方便。 心里转着这些念头,苏音的动作却是极快,双足灵力运起,疾行如飞,未几时便自游廊而出。 “汪、汪、汪”,远处蓦地传来几声犬吠,听其声音,离苏音并不太远。 苏音面皮抖了抖,不敢多耽搁,身影如风飞奔进第三进院——亦即后宅所在的垂花门,反手便将院门阖拢、插上门栓,指尖划处,朱漆门上星雾弥散,须臾归于平常。 再不久,垂花门便被什么东西撞响,狗叫声间杂着尸鬼的嚎叫,吵得人脑仁儿疼,所幸那灵力对尸鬼有克制作用,它们攻不进来。 苏音背靠着院门,长出了一口气。 安全了。 那只狗便是纸兽,攻防都不高,但嘲讽却开到了最大,每回看见它,苏音就本能地想要一脚把它踹飞,而若她果真这样做,这条纸狗必定会死,则她这条命也就废了。 吃过几次亏后,苏音才总结出了如今这套“我跑还不行吗”的战术。 拒敌于垂花门外,让这只死狗无能狂吠,本宫就赢了。 略略平定了一下呼吸,苏音转首看向四周。 天色已将擦黑,光线越发昏暗,然院落之中,却间错着几盏红灯笼。 “到底是后宅,处处精致。”苏音喃喃语道,借着这些微的烛火,游目四顾,寻找着她要找的那个女子。 李大善人虽只是个乡绅,后院儿倒是修筑得颇为精巧,曲廊回合、花径幽深,几树海棠正在细雨中招摇,满地的落红,湿漉漉的花香被晚风拂散。 花院寂静,但却并不寂寞,大批尸鬼正到处游荡着,她们多为内宅女仆如婆子、妈妈及婢女之流。 这群尸鬼的攻击力并不强,杀心亦没那么重,约莫是无尘子最后才转化了她们,那纸符操控程度比院那些差了好些,只要苏音不去招惹她们,她们便也不会来管她。 在尸鬼中颇是寻找了一会儿,苏音方瞧见了那个女子的身影。 那女子穿着破破烂烂的裙子,只能勉强瞧出是青色布裙,料子并不大好,头发倒还浓密,并未因尸化而朽烂,只是没什么饰物,随意挽了个纂儿,贯了支杂玉簪子,通身上下堪称寒酸,远不及那几个插金戴银的管事妈妈穿得华丽。 她是李大善人的妾室,姓吴,名桃香。 李家旁的女主子并近身服侍的丫鬟,此时多半都在各自屋中,唯有她,独个儿在外,身边连个女仆都没有,形单影只地立在游廊的尽处,对着那几株海棠。 苏音心下微叹,缓步走了过去。 这段剧情,她实则并不太愿意去刷,可若是不刷,她又于心不忍。 在此前的数次重刷中,这个叫吴桃香的妾室,皆会从普通的尸鬼进阶成为飞尸。 这是比尸鬼更难缠的一种诡物,会飞、会凝阴气为箭、还能将人拉入恐怖的幻境。 自然,对于身具天元灵力的苏音而言,杀一只飞尸并不很难,可当她无意中知晓,吴桃香其实还可以有另一个结局时,她便再也不曾对其出过手。 绕开满院子游荡的尸鬼,苏音行至游廊的阶下,仰首看着吴桃香,温声道:“桃香姑娘,我来瞧你了,你可还好?” 吴桃香木然地看着海棠树,身子亦如其她尸鬼那样,无意识的来回晃动着,似是并未听见。 细看来,她的年纪已然颇为不小,发间夹杂着几根银丝,身形亦有些佝偻。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穿着打扮极普通的妇人,会是李大善人的一房妾室。 正文 第142章 也向春风伴海棠(二合一) 吴桃香是多年前被李大善人亲纳进府的,苏音曾经从街坊四邻的口中,隐约听过一些李家这位“老小妾”的旧事。 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小方县有个吴氏茶庄,乃是附近最有名的老字号茶庄,从一间小茶坊直做到后来的大生意,生茶熟炒皆极佳妙,更有吴家祖传的一套制茶技艺,堪为一时翘楚,生意自然极是兴隆,几个邻县亦有其铺面。 吴家人也齐心合力,几个房头住在一间大宅里,互相照应。吴桃香便是吴氏长房长女,自幼娇生惯养、读书识字。到得十四岁,她亲娘老子便替她说定了一门极好的亲事,对方乃是邻县一户乡绅之子,书读得很好,来年便要考秀才,只待吴桃香及笄,两家便可将婚事给办了。 可谁料,那一年的茶庄收成很不好,年景也极差,吴家也像是走了背运,族中几个顶门立柱的男丁竟相继生了病,几年间居然死了个干净,吴家老宅门前张挂着的白幡,亦是连着数年不曾卸去。 吴桃香身为长房长女,事亲至孝,为双亲并长辈守孝,守了足足五年之久。 待到终于除孝,她已然年近二十,那门上好的亲事自是早已不作数,而再要说亲,却又是极难的了。 好些的人家忌讳她克亲,且她也生得不甚美貌,除了识得几个字,庶务上头也并不精明,再那几年守孝,日子过得清苦,她整个人越发形销骨立,更兼底下还有好几房弟妹要养活,愿意登门求娶的,多是贪图吴家那些余财,吴桃香自不肯应。 彼时,吴氏茶庄的生意已然大不如前,铺面关张了大半,只小方县的铺面儿还在,因这铺子地段极好、铺子开得也大,吴桃香独自支应门户、照料弟妹,勉强也算活了下来。 许是心情抑郁之故,二十一岁那年,她又生了一场怪病,病好后,脸上便落了好些红斑,容貌算是尽毁了,茶庄的生意也越发难捱,不少人便出钱买她的铺面儿,拿着她克亲说事,价钱压得极低,她为着族中弟妹的生计,咬死了断不肯卖。 那个时候,李大善人也才三十许,因常行善事,仁义之名已然远播,因听人说起吴家之事,他十分唏嘘,既敬吴桃香至孝,又重其为人,遂寻了小方县最好的媒婆,亲携厚礼登门,表示愿意纳吴桃香过门做妾。 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根本不能叫求亲,而是羞辱。 可是,在古代时空,女子的地位本就低下,如吴桃香这样容貌丑陋、又有克亲之名的老姑婆,能有个大富之家愿意纳其为妾,已然是极高规格的礼遇了,当时的小方县直是全城为之轰动。 吴桃香原就自弃于身世容貌,待见李大善人相貌英伟、家资丰厚,人又是顶顶地温柔善良,她心下愈加自苦,只摇头说不。 李大善人被拒了婚事,却也不恼,反倒对她越发敬重,时常遣人登门送礼,这礼也送得雅,或一诗、或一画,不求形于外,但求秀于内。吴桃香先还婉拒,然架不住李大善人水磨功夫,到底收了下来。 这一收礼,她紧闭了多心的心扉,便在这诗与画融就的春风里,启开了一道缝隙。 她原就读过两年书,识文断字、知书识礼,只可惜,少女的诗情画意尚未及展开,便被家中变故摧折。 如今,眼前乍乍然便多出个俊秀男子来,不嫌她貌丑身孤,愿以礼相待、诗画论交,她又非是木人石心,如何不为之所动? 更何况,李大善人做的还不止这些。 他不仅出钱资助吴桃香几个族弟进了县学伴读,还暗中帮衬她家里的生意,最后竟得罪了惊鹤城的某个大人物,险些被人刺伤。若非事后无意中听闻,吴桃香还蒙在鼓里。 多金温柔的俊俏郎君,诚意示好、不求回报,吴桃香的那一颗芳心,终是因了他而悸动,继而恋慕、再而倾心、竟至死生。 次年开春,誓言终身不嫁的吴桃香,红着脸、含着泪、身被彩衣、发挽金钗、怀着希望与憧憬,被一乘小轿抬进了李家。 那场婚事办得极是风光体面,吴桃香除了不曾穿大红衣裳、花轿未入李家正门之外,旁的皆与正妻一般无二,可见李大善人待她甚重。 而李大善人的太太亦是个好的,不妒不恨,还亲帮着操持婚事,连宴席的座次亦是她亲自安排的,由此可见亦是通情达理之人。 吴桃香进门之后,便被抬进了李大善人夫妇替她规整出来的精致小院儿。 那里以后便是她的住处了,为让她住着舒心,李家特意将这院子布置得与她未及笄时一样。 然而,天桃香并没有等来甜蜜的洞房花烛夜。 便在成亲当晚的婚宴上,李大善人在给众人敬酒之时,忽然口吐白沫、倒地不起,好好的婚宴登时一阵兵荒马乱。所幸在那赴宴宾客之中,便有小方县医馆坐堂的大夫,千钧一发之际施了针,救下了李大善人的命。 只是,命虽然保了下来,病势却未消尽,李大善人缠绵病榻月余,好容易才将养好身子,却也落下了夜嗽之症。 吴桃香克亲之名,再次传遍了小方县。 李大善人却是由始至终未有一句重责,对外只称是自己累着了,百般替吴桃香遮掩。可他一个人、一张口,如何敌得过众口悠悠?不出半个月,小方县有个克亲孤命女的事,便连邻县都知道了,而李大善人的好名声,亦就此远远传开。 吴桃香在那间小院里,长长久久地住了下去。 她再也没出过那个院子。 而曾经的吴氏茶庄,亦变成了如今的杏花村饭庄。 这是李大善人请来高人指点、为改变吴桃香的命格而做出的变动,杏花村饭庄的地契,至今仍在吴桃香的手中握着。 然而,这块地界姓到底姓李还是姓吴,谁人不晓?而随着时间流逝,除了那些积古的老人家,谁又还记得吴氏茶庄当年生意兴隆、迎来送往的热闹景象? 至于吴家那几房小辈,许是怕了自家长姐的歹命,在吴桃香成亲后的三五年间,他们便相继离开了小方县。 这就又要说到李大善人好心了。 吴家几房人离开小方县的钱,皆是他出的,男丁只要愿读书的,便送去外省求学;女眷到了婚配之年,便说上一门好亲事,远远嫁掉。 于是,数年后,小方县吴家便成了一所空屋,很长时间无人问津,就连牙行也嫌它晦气,几乎不向客人推销这处空宅。 再十年,李家扩建宅院,将杏花巷这一带全都买了下来,曾经的吴宅亦被李家以极低的价格买下,建庭台轩舍、筑花院月桥、再以垂花门相隔。 如今,这片占地颇广的李家后院儿,便是当年的吴家老宅了。 “桃香姑娘,你可还记得我么?” 捺下心底万千思绪,苏音踏上石阶,来到吴桃香的身畔,伸手在她跟前晃了晃。 吴桃香那双空洞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便顺着苏音的手,慢慢地看了过来。 “我是从惊鹤城来的,你想起来了么?你的弟弟妹妹便在那里呢。”苏音继续说道。 吴桃香有两个弟妹据说如今住在惊鹤城,弟弟读书,妹妹则嫁入了殷实人家。 这个据说,自是李家说的。 吴桃香仿佛是听懂了,那双黑得不见眼白、深深凹陷进去的眼睛里,渐渐地,漾动起了一星光亮。 “呃……”她张开口,发出了一个单音。 不同于其他尸鬼的嚎叫,这个单音很轻,就像是在说话,而在说话时,她甚至还有些瑟缩地动了动身子,满是黑雾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点畏惧。 尸鬼是不会有情绪的。 它们只有本能。 杀戮的本能。 而吴桃香此时的表现,却分明还残存着一丝情绪。 她在害怕。 苏音身上的天元灵力,令她噤若寒蝉。 苏音敛住气息,笑容和软,缓声道:“桃香姑娘,你弟弟妹妹托我给你带句话儿。” 吴桃香呆呆地看着她,被尸气染作一团漆黑的眼白,开始有了变化。 那只是很小的一点变化,眼白上的漆黑好似褪去了一丝,这让她那张形如骷髅的脸上,多出了些许灵动。 只是,她的神情还是木然的。她呆呆地看着苏音,犹如黑洞般的两个眼窝,依旧分不清瞳孔与眼白。 这便是无尘子纸符的厉害处,种下的瞬间便可夺人魂魄、蚀其血肉,用不了多久,便能将一个活人炼成尸鬼。 “妹……妹……弟……弟……” 吴桃香紧闭的嘴唇开始缓慢地蠕动,口中吐出的不再是单音,而是完整的字,而那双带了些灵动的眼睛,则在苏音的脸上来回地滚了几滚。 不过,那如若鬼哭的语声,以及她僵硬又扭曲的脸,瞧来仍旧极为恐怖。 苏音却并未被吓到,看向她的视线很是温软。 通常说来,被炼作尸鬼之人,除非有无尘子附着神识,否则是不可能还有灵智的。 可吴桃香显然个例外。 凡人确实很渺小、很脆弱,可有时候,凡人的执念与牵挂,却也能迸发出极强的生命力,强大到连鬼神之力亦不可磨灭。 吴桃香,便是如此。 苏音的心底生出几分恻然,说话声也越发地轻柔:“是的,你弟弟妹妹都在惊鹤城,他们都很好,我到这里来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带给他们的?” 这一问,是苏音总结出来的最快抵达核心的一问。 吴桃香的身世她已然知悉,而以其此时的语速,若从头与她说起,苏音得熬到半夜去。 “有……有……的……”吴桃香的脑袋慢慢地动了动,似是在点头,浑浊的眼睛里,那一点光芒正变得越来越亮。 她抬起青灰的长着黑指甲的手,在破烂的袖笼里缓缓地掏摸着,一应动作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苏音甚至能够听见她的骨骼发出的“咔咔”声响。 耐心地等了约有五分钟,吴桃香终是抽出了手,干萎如鸡爪的指掌里,抓着一个破烂的锦囊。 “给……弟……弟……和……妹……妹”她的嘴唇像破了风的口袋,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含混不清。 苏音接过了锦囊。 是空的。 吴桃香珍而重之藏在锦囊里的那些钱物,早在她尸化之时,便已腐蚀殆尽,缝制精美的绸缎亦已朽烂不堪,如今不过一块破布而已。 可是,吴桃香此时看向那块破布的眼神,却像在看着这世上最珍贵的物事,黑色的眼白竟然变得更淡了些,干枯得只剩一层肉皮的嘴角,艰难地,向着两旁扯开了一点。 “真……好……” 她说着,口中旋即发出了“嗬嗬”之声,似是在笑,僵硬的脑袋向旁边歪去,随后,很慢很慢地抬起手,拔下了发髻上的那支杂玉簪子。 那是她身上仅有的饰物。 夹杂着银丝的发髻散落下来,长长的头发披了她半个身子,她拿着簪子,胳膊“格格”地响着,一直伸到了苏音的面前:“多……谢……” 这是她的谢礼。 知书达理、操持着全家生计的吴氏茶庄长女——吴桃香,给从惊鹤城而来的带信传话之人,送去了一份谢礼。 苏音伸出手,态度极自然地接过簪子,笑着道:“桃香姑娘用不着这么客气的。那我就收着啦。” 吴桃香扯开的嘴角,慢慢地向着两旁扩大了些。 那是一个极欢喜的笑。 她带着笑,缓缓地、吃力地蠕动着嘴唇:“好……好好……读书……好……好好……当……正头……娘子……” 粗嘎的语声,恐怖的面容,那双眼睛里却在发着光。 她看着苏音,似是从她的脸上看到了希望……一个弟弟好生念书、妹妹好生做着正头娘子,一家人和和美美,日子极有奔头的希望。 这个希望,融进了她血肉骨髓,也融进了她的后半生。 苏音将那块破布小心地揣进怀里,抬头望向吴桃香,柔声道:“我知道了。我会把你的嘱咐转告他们的,这个锦囊我也会转交给他们,你且安心。” “……嗯……”吴桃香点了点头,眼睛里的光芒,一点一点涣散了开来。 她动作极慢地转过头,重又呆呆地看向游廊的前方。 海棠花正在夜雨里摇曳着,湿润的花香,扑入口鼻。 “真……好……看……” 她看着盛开的花树,佝偻枯瘦的身体,慢慢化作细碎的飞灰,飘向半空。 苏音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良久后,轻声地道:“是啊,真好看。” 晚风拂过,海棠花在烛火下兀自娇艳,那个挂着家人、藏着执念的女子,如一阵轻烟,散在了风里。 正文 第143章 忽有蔷薇乱众芳(二合一) 苏音立在原地,许久不曾动。 这剧情她已经刷了十好几次了,而每一次,她都很难过。 她可怜着吴桃香。 虽然明知怜悯这种情绪是廉价的,可苏音却没有办法不去同情、不去可怜。 那是她身为与吴桃香同样的女性所能有的、最为深切的感触。 惜之叹之,我怜卿怜。 她时常会想,在那个小院里,那漫长的二十余载岁月,吴桃香都是如何度过的? 她有没有后悔?有没有伤心?有没有痛彻骨髓的恨意? 她有没有幻想过,设若当初不嫁进李家,她的结局会是怎样? 她又是否知晓,当年对着她海誓山盟、与她诗画传情的良人,在撕开画皮之后,内里是怎样一个狼心狗肺之辈? 她或许是知道的罢。 苏音还能想起她化为飞尸的模样:黑洞般的眼、赤如蛇信的的舌、披散的头发缠着刻骨的怨恨,在她制造的幻境里,永远只有冬天。 那是冰冷彻骨的一片荒凉,除了寒意和阴森,什么都没有。 那应该便是她对那二十余年人生的解读了吧。 她恨着那个欺了她半生的所谓佳郎。 也或许,她更恨一时糊涂的自己。 可是,在更早的时候,她却是那样深深地爱着,爱得很重、很重,重到让她情愿将自己也抛却。 而最后,她也确实是被抛却了。 匍匐在她的良人的脚下,卑微得如同一粒尘埃。 于是,恨与爱、执念与牵挂,将这个可怜女子的命运分成了两半。而那个化为飞尸、凶狠阴厉的吴桃香,可能才是于她更好的结局。 撕碎曾经可悲的自己、撕碎加诸于身的这无常的命运,以利爪和牙齿,撕碎所有缚锁住她的一切,将这许多年来的恨与痛,尽情地宣泄出去。 这样的吴桃香,应该才会死而无憾吧。 可是,苏音已经没有办法一次又一次地杀掉她了。 她下不去那个手。 所以,她选择了另一个命运里的吴桃香。 消解执念、了却牵挂,化烟、化雨、化作遍地零落的乱红,化散在这漫天的春风里。 苏音知道,这样做其实很自私。 在没有征得吴桃香本人同意的前提下,她自作主张地,赋予了对方一个她认为的好的结局。 这是多么自以为是的行径啊,就好像她苏音当真是天仙降临,对着脚下众生指指点点、予取予求。 可是,不这样做,她又能怎样做呢? 道德君子们动一动嘴、挥一挥笔,便能立于不败之地的至高境界,在这里并不管用。 管用的只有门板儿。 而她又怎么忍心将那块大杀器门板儿,砸在这可怜女子的脑袋上? 且不是一次,而是每一次。 她真的做不到。 常人皆言,修仙、修道亦修心。若是连自个心里这道坎儿都过不去,那她苏音还修的什么仙? 为着自个儿的心,苏音明知自私、明知这未必是吴桃香甘愿的结局,却也还是替她做出了另一个选择。 因为只有这样,苏音这心里才过得去。 她掌中门板儿,绝不砸无辜之人。 这是底线。 至于那些道德君子们的评判……呵呵,你们算哪棵葱哪棵蒜?都给本宫闭嘴。 当然,如果将门板儿底下的人换上一换,比如那位“仁义善良”的李大善人,苏音倒是挺乐意多砸上几砸的。 穷尽手段、毁掉了一个人……不,是毁掉了一家人的一生,仅仅只是为了一个铺子。 何至于此? 这位大善人是得有多欠? 那么个死铺子,能比得那一大家子鲜活的生命? 虽然苏音并不清楚吴家那几房小辈真正的命运,但推此及彼,她约略能够猜到李大善人会如何做。 说来也真可笑。李家本就豪富,拥有的远比吴家要多得多,可他却还是要觊觎旁人仅有的、少许的东西。 真是个臭不要脸的。 苏音冷冷一笑,将门板儿扛在了肩上。 接下来,就该与尸鬼BOSS一战了,这剧情她倒是颇喜欢,刷多少遍她都乐意。 小书房的位置有些偏,走过去需得转过几道门户,苏音一路长趋直入,很快便见前方现出一转蔷薇花幛,星星点点银亮的光自粉白黛绿间透出,照出满庭夜雨。 相较于后宅别处的死寂,这里不仅干净,且亦雅致,那花枝修剪得整整齐齐,花开满架,浓香四溢。 苏音勾着半边唇角,慢吞吞走了过去,抬手就是一门板儿。 我打不死你个狗东西! 无产阶级大杀器门板儿,瞬间砸碎了这虚伪的封建社会的繁华,那本就不在季节的蔷薇花,幻影般地破灭开来,现出了后面的一坨物事。 李大善人。 这位因善行善举而备受百姓爱戴的乡绅,此刻,相当地膨胀。 撑破了的锦衣东一条、西一条地挂在他肥大的身躯上,因为身体膨胀得太厉害,他的脑袋几乎完全缩进了脖腔里,只两个眼睛露出来。 这过于肥胖的体形不仅让他整个儿没了脸,亦完全阻碍了他的行动力。 他被卡在了通往小书房的宝瓶门中间。 这院门初看普通,实则两头墙面上贴着好些黄纸符箓,约莫以前是用来镇宅的。如今,这些符箓经由无尘子法术加持,将整面墙变得铜墙铁壁一般,硬生生将异尸化了的李大善人,也给卡得不能动弹。 于是,李宅里多了一座尸鬼炮台,长满李大善人全身的那些黑乌乌还能闪光的玩意儿,则是一块块的银锭。 就真长钱眼儿里了。 而方才透过花架漏出的星点光芒,便是这些银锭发出的。 莫要小看这满身铜臭的炮台,当他发威时,银锭便会化作利器疾射而出,每一块都带着尸怨之毒。这种尸毒具有精神伤害效果,物魔双高,纵使有天元灵力加身,苏音在早期刷怪时也架不住这种大范围、无差别且高频率的攻击。 也就被钱砸死过五六七八次吧。 苏音很是淡定。 某种程度而言,她这是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好不好?虽然实现的方式惨了点儿,死的时候满脑袋都是被钱砸出来的坑,还冒烟,全尸是绝不可能留的,能留几根骨头就不错了。 如今,她自是再也不会被金钱腐蚀。 咱根正苗红接班人,视金钱如粪土、看豪绅如狗猪,尤其是李大善人这种明善实恶之辈,那更是一眼看透,逢之必杀。 说起来倒也很讽刺,分明满身铜臭、心思歹毒,可这位李大善人化身的尸鬼,却偏给搞出个极美的蔷薇幻境来,那芳草长林美仑美奂,苏音之前还曾上过两次当,险些在幻境里出不来。 果然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杀坯。 “看起来,区区人类之身,已然无法承受李大善人心怀的伟大善意了啊。” 扫开蔷薇幻境之后,苏音立时贵妃娘娘附体,口吐茶言、面含浅笑,翘起兰花指拂了拂发鬓。 “噫——” 李大善人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吼叫。 这声音是从埋进去他大半张脸的脖腔里发出来的。自然,这也绝不可能一是声欢呼,而是他执念至斯、念兹在兹的一个字。 “银子”的“银”字。 苏音也是在杀过他好几次后,才醒悟过来他在说什么。 因为变成了智障一样的尸鬼,无法发出完整的“银”这个音,所以,李大善人只能以此字开头的单个字节,表达他简单到与草履虫没有啥区别的本能。 而在知晓他的执念之后,苏音还有些意外。 李大善人的执念居然并非长生,而是钱? 难怪无尘子将他也给炼成了尸鬼,还把他卡进了院门儿。进了人家的庙却不拜人家那尊神,那人家还不跟你掀桌子? 淡定地看着李大善人,以及他……或它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银锭,苏音提起门板,在手掌上拍了几下。 “噫——” 感受到了威胁的李大善人,再度发出了一声狂吼。与之前的嘶吼不同,这一次的吼叫直入神魂,若是普通人在此,会生出精神恍惚之感,若是心智再弱些的,很可能当场发疯。 这是一次附带精神感应的吼叫,它在召唤他生前豢养的那群走狗。 然而,他的召唤并未传出去。 苏音提前往他脑袋上扔了一大团天元灵气,将他的嘶吼压制在了一定范围,李大善人此际正一脑门儿地黑烟,一面还在那“噫——噫——”地叫个没完。 数息后,这位脑满肠肥的大善人终于停止了召唤,开始抖动起了满身的肥肉。 满身银锭立时随之颤动起来,他的双目亦射出刺眼的白光,随后,万钱齐射、绚光如银,腐烂的尸臭夹杂着金钱的铜臭气扑天盖天,周遭花木顷刻间枯萎衰朽,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儿浓烈到几乎化不开。 苏音却是一脸地好整以暇。 打从瞧见蔷薇花幛伊始,她便以灵力封住了自个儿的鼻孔,如今自是免遭这超强尸怨的荼毒。 “你看看你,挨个打还带送银子的,这叫人多不好意思啊。”苏音脚踏灵力、身若轻鸿,万银丛中过、片钱不沾身,同时还不忘开启嘲讽模式,于万千银锭中穿梭如风。 不出三秒,她便成功穿越了这片金钱化作的雨林,来到了尸鬼炮台李大善人的身前,趁着它前次攻击已尽,蓄力未满的空档,双足踏地、高高跃起,大杀器门板儿照着他脑袋就糊了过去。 “乒乒乓乓”、“嘁哩喀嚓”、“叮铃晃啷”,门板儿在李大善人身上砸出股股黑烟,将他蓄出的银锭也一并砸碎。 一时间,金钱与草叶齐飞、灵力共尸怨齐舞,声光效果堪称炫烂,其间还混杂着沉闷古怪的嘶吼与女子清脆的呼喝声,周遭的花草树木尽皆气化烟散,很快地,宝瓶门前便被打出了一个寸草不生的真空地带。 一分钟后,这场混乱终是重归平静,李大善人连同他珍爱的银子,全都变成了灰渣渣。至于某位十八线女演员,那是浑身上下连根儿头发丝都没乱,干净齐整得能立时参加宫廷筵席。 熟练度可以弥补一切短板,苏音现在杀李大炮台不要太容易。 唯一的缺憾是,识海灵力几乎消耗一空。 不过,她对此并不担心。 将灵力榨取到极致,不仅可以加快炼化宝龙山那个不可名状之物,且还能扩容白弦之上的灵雾,只消再歇上一时半刻,灵力便会重新滋生,届时自可与无尘子再战。 取钥匙、入秘道、进武庙,当苏音如期潜至无尘子藏宝之处时,这货果然正在与石诉衷情。 苏音隐身于暗处,第N次打量着那块奇异的石头。 凹凸不平的灰色石块儿,也就比Pad稍大些,若是扔在大马路上,不管谁多看它一眼,就算苏音输了。 便是这样的一块石头,此际居然正在发光。 灰濛濛的一层光晕,氤氲蒸腾,令苏音想起了与千目一战时宝龙山顶弥漫的灰雾。 只是,灰雾散发出的气息是阴冷的、邪恶的,而石块上的灰色光晕却很洁净,渺渺清幽,望之愈久,便愈觉如圭如璧、如琢如磨,甚而还能予人温润如玉之感。 可惜的是,苏音每回皆死得干脆,根本连这石块头的边边都没摸过,亦不知此石是否果然如她感知的那样,摸上去温凉如玉,或是如水晶石那般爽滑? 苏音很快捺下了杂念。 识海中,白弦间飘浮的星雾果然又生出了一些,而覆盖于五色海上的天元灵力,亦再度削薄了一层。 再多死上几回,应该便能将击杀妖道的灵力集齐了。 苏音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一次她打算速战速决,不再听无尘子唠叨了,车轱辘话听着也没意思,费那劲干嘛?直接抄家伙上…… 咦,等下,本宫的脚怎么没了? 苏音大惊,飞快低头看去。 还好还好,双足仍在,并没有被什么奇怪的东西砍去。 可是,她为什么使唤不动自个儿的脚了? 苏音使劲儿往上拔着身子,想要像拔萝卜那样将自己拔起来,结果却是,不只双足动弹不得,两手亦没了知觉……不,应该说两手的知觉倒还在,只是也同样动不了而已。 正文 第144章 烂银霞照海天长 苏音垂下双眸,端详着自己的手。 双手视之如常,但感觉上却很诡异。左手极烫,烫到几乎能融化;可右手居然开始发冷,且冷却的速度非常快,便在她打量手掌的当儿,已然是手心如冰。 苏音便有些抓狂。 冷的冷、热的热,这是玩儿嘛呢?冰火两重天? 方才光顾着走剧情、杀BOSS,她一时也未留意,如今方才惊觉这两只手都快不像是她的。 而更奇异的是,隐约之间,仿佛还有一个极细的声音,迢递而来。 苏音蓦有所感,立时潜神入海。 星雾海上,白弦犹自轻振,弦音清细而又舒缓,一道明丽的流光正在海面上飞快掠过,眨眼间,木琴透明的轮廓便自浮现。 这是它第二次主动现身了。 苏音微觉讶然,凝目视之,很快便发现了不同。 木琴的琴身较之往常似有变化,那剔透如水晶般的色泽中,多出了一丝极浓的绯色。 死死地盯着木琴看了好一会儿后,苏音才终是看清,那一线绯色并不是琴身上突然多出来的纹饰,而是……一根琴弦。 第三根弦?! 它是红色的。 极明艳的带着银白辉光的红,绚丽灿烂,苏音不禁想起从前拍戏时曾听老服装师说过,古代有一种极浅的红,叫做“出炉银”,又有极纯极艳的一种红,唤作“石榴红”。 眼前的赤弦给她的感觉就像是石榴红与出炉银两相叠加,绯色为底、银芒浮涌,真真是艳光四射,令人神为之夺。 此际,那鲜烈如离火之银的红光,正自赤红的弦身上流泻而出,渐渐取代了勾勒木琴的流光,于识海上的空盘旋环绕。 数息之后,木琴渐隐,那火烧银般的艳色则始终照耀着星雾海,仿佛在籍此彰显自己的存在。 苏音细细地打量着这根新生的琴弦。 它位于正音宫弦——亦即白弦——的上方,与青丝弦——亦即商弦——互为对称,看上去比商弦要粗一些,却又比宫弦稍细。 此为羽弦。 苏音隐约记得琴课老师说过,羽音如旷野鸣马,极是萧索。 而在古时,羽音则代表着“执权而治冬”,“其曰壬癸”,喻指北方之水,其与中之土宫、东方之木、南方之火、西方之金,合为五音。 而除中土之宫外,余下四音又分为角春、徵夏、商秋、羽冬,亦即四音各应一季,如前所言“执权而治冬”,便是对应了羽弦之音。 可是,这根羽弦分明艳如烈火,何来萧冬之感? 苏音错愕地看着那根赤弦。 许是感应到了她长久的注视,羽弦登时红光大炽,直映得天海一片火红,似朝霞日出、又如晚霞铺散,瑰丽无双。 一刹儿的功夫,苏音脑中忽似响起了一声轻哼。 再一息,她便惊异地发现,与赤弦正相对应的青丝商弦,此时竟也隐隐欲动。 苏音立时看了过去。 细丝弦上青光如虹,陡然乍现于天际,灿亮清辉若一尾流星划破长空,搅动起云团奔涌,漫天云霞刹时崩散,竟是大有以一丝之光与赤弦争雄之势。 唯有白弦,此际依旧清冷如昔,淡淡然、泠泠然,高悬于星雾海上,并无半点异动。 苏音怔得一刻,便忍不住笑弯了眼睛。 很显然,细若青丝的商弦,应该是不高兴了。 新出现的红色羽弦似是让它很不服气,于是亦现出一道青光,欲与赤弦比个高低,而白弦则是极标准的老大姿态,从头到尾不动声色,就看着手底下的小弟瞎胡闹,那种隐约流露而出的从容,让人有种他不与小儿一般见识的感觉。 苏音下意识地想要安抚青弦。 虽然天生就比旁的弦细了一些,然青弦之威却是毋庸置疑的,那穿透宝龙山黑雾的一剑,便是长发独眼机甲君抽青弦、挽长剑,破去邪祟,还天地清明。 如今苏音已有明悟,她识海里的这张木琴,五弦各司其职。 最先出现的白弦,亦即宫弦,此弦主和。天下归一、万变不离其宗,而其所生的天元灵力也果然是和而合之,取君子治国之道,居中统率四方; 而那根青丝商弦,则是很明显地主攻杀伐之道了。 金商西秋,皆有肃杀之意,在古代的皇城,如大理寺、诏狱、监房之类与刑案犯罪有关的部门,亦皆设在城西,取其杀气重,以之镇人间罪恶之意。而死刑犯也通常是秋后问斩,亦是取秋杀之意。 是故,商弦乃木琴之攻伐利器,而从它连异界那个诡物都能一击毙之的战果来看,此种杀伐很可能是带有跨界效应的,管你是谁、从何处来、欲往何处,我只一剑捅过去就完了。 也正因此,苏音对商弦这个第一战将很是珍惜。毕竟,往后斩妖除魔就靠了,若它心绪不佳、闹个脾气啥的,苏音的底气也不足。 如此想着,她心念微动,识海中的星雾立时漂浮起来,团团白芒聚向青色丝弦,雾间星光极是温柔,颇有抚慰之意。 果然,商弦应是体悟到了苏音的用意,明亮的青光在星雾中逐渐淡去,最终,弦色如初,再无方才那种强烈邀战的意味,然其隐隐传递出来的不甘,苏音却还是能够感知到的。 这青小弟虽然很细吧,牌面儿好像比正宫老大都大,有点儿难搞啊。 苏音心念转动,暂且也顾不上这家伙,只移开视线,好奇地打量着赤弦。 羽弦寓意着冬天,冬亦是四季中最萧索的季节,万物凋敝、草木枯萎,可代表着这一季的琴弦,却又是如此地艳丽华美,这是要当冬天里的一道光、一把火? 许是苏音的注视过于专注,羽弦似有所觉,立时轻盈地振动了起来,温温软软的弦音亦随之响起: “嘤——” 有别于宫弦之清和、商弦之杀伐,这一缕弦音听来很是亲切,让苏音想起了爱哭的朱朱,她不由面现浅笑。 然而,一秒之后,她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初听起来很温软的乐韵,余音竟是极沉、极重、极寒,直若众生寂灭,苏音整个人仿佛被寒冰重锤狠狠砸了一记,神魂竟为其势所慑,居然恍惚了那么一息。 正文 第145章 独抱绿绮无人见 苏音很是吃了一惊。 这小红弦看着娇艳,实力却是相当不俗,不过发出了一个单音,便连她这个木琴持有者都有些扛不住,若是多弹上两下,或者是弹给旁人听,又会如何? 大杀器啊这是。 苏音险些没乐歪了嘴,心里喜孜孜。 虽说对于小红弦具体有什么用处,她实则并不知悉,但她家小红很强这一点,她却是很笃定地相信着的。 从今以后,打赢无尘子不是梦。 苏音心情大畅,又将青赤两弦反复端详了一会儿。 说来也有趣,青弦如水,却偏偏是个爆脾气;赤弦似火,反倒走了威严那一挂,两根弦完全给搞反了。 唯一从始至终不变的,只有白弦。它一如既往地高冷,也一如既往地淡定,宛若高踞龙椅的君王,倒是不存在什么反差。 苏音想着,很快便又将视角切换到了现实。 大敌当前,她不能总是神游物外,还是得先过了这关再说。 一面想着,她一面试着动了动手脚。 还是不行。 原以为羽弦既出,身体上的各种不适就会消失,可眼下的情形却是,左手的滚烫并未停止,右手的冰冷之感亦更甚,且两只手给她的感觉是,都要炸。 一边是火山爆发炸,一边是液氮极冻炸,反正炸就对了。 苏音欲哭无泪。 妖道就在眼前,可偏偏两只手正在搞冰与火的世界,身体更是连最基本的行动力也丧失了,这还让她还怎么与无尘子打? 她真不想再洗第五十八回澡了。 每回一睁眼就是浑身恶臭,那滋味实在不大好受。且重复刷同一个关卡,也很容易令人生厌。她还记得之前那五百四十次的重复,那心理阴影还没消呢,再这么下去,她必须得疯。 转动着唯一还能动的脑袋,苏音拼命地抻着脖子,想要让自己站起来。 也不知是她的意念强大到了逆天的程度,抑或是老天开眼,总之,便在苏音全力挣扎之际,那麻痹全身的感觉忽地散去,一如它出现时那样,毫无征兆。 于是,正尽一切努力想要恢复身体控制力的苏音,一下子蹦起来三尺高。 “什么人?” 无尘子大惊,喝问一声,拔剑抬脚,一步便跨到了苏音的面前。 几乎就在他开口的同一时间,苏音滚烫的左手倏然一冷,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脱手而出,而她的右掌亦下意识攥紧,掌中似有温玉在握。 苏音敢发誓,只要再多给她一秒,她就能知道这两只手到底出了啥状况了。 可是,飞剑来了。 刺目的剑尖在她的眼前骤然放大,随后,整个世界便黑了下去。 苏音,卒。 “我特么¥%&*)*……” 暮色昏黄,满檐雨声,苏音在恶臭中再度醒转,眼尚未睁,开口就是一阵大骂。 臭道士,就不能让本宫多活一秒么? 只要能让她搞清情况,她就算再一次死在幽煌飞剑下,也无怨无悔。 如今倒好,两只手已经恢复了正常,她是真的到死都不知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简直憋屈。 躺在榻上对着空气一痛狂喷,苏音方才觉着好了些,慢慢张开了眼睛,失神的两眼望着帐顶,一脸地生无可恋。 依旧是那个薄暮,依旧是杏花微雨的天气,依旧是恶臭满盈,浑身的黑垢油泥。 第五十八回了。 这一天就过不去了是吧? 瞪着俩眼看帐顶看了足足半分钟之久,苏音蓦地一咬牙,一掌拍在床榻上翻身而起,鞋都没穿便直奔墙角,掏出那块门板儿,连上头的灰都顾不上抖落,拎起来便冲出了屋门。 她现在就要去杀了无尘子。 这天杀的妖道坏她好事,罪该万死。她决定了,不走李家大宅那条秘道,这次她要直捣黄龙,杀进真武庙砍了那厮。 苏音发足奔进小院,两脚泥水踩得满院作响,然而,才将跑至老杏树边,她忽又停了步,抬手抓了抓粘乎乎的头发,举目看向满树杏花,眸光微茫,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分钟后,她慢吞吞返身回了屋。 待再度来到院里时,苏音终于记很明显穿上了鞋,手中亦没拿门板儿,而是抱着一张琴。 那是顾婆婆留下来的遗物,亦是苏音魂穿这个时空之后,赖以生存的重要依凭,更是她领悟弦音奥妙,就此初踏清虚的佐证。 她要带着这琴去真武庙。 双手轻拢于琴囊的背面,苏音微阖了眸,细细感知着自己的识海。 天元灵力起了变化。 原先总是围聚于宫弦周遭的星雾,如今分归商、羽两弦,清透的雾气中星光明灭,将青红双弦笼罩其中,远远看去,颇有青竹白雪、红梅傲霜的意象。 而当苏音视线扫过时,双弦便即振颤了起来,虽是无声,海天却是为之一肃,一时间,苏音眼前似有千军万马袭来,沙场尘烟四起,而后,便是残阳如血,西风猎猎,旌旗被血污染红,尸横遍野,杀伐之后,满世界的寂灭。 这一刻,苏音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变化。 她身上的气息变得寒凉,神色清冷、双目如冰,所有情绪似乎都已离她而去。 她抱着琴囊,徐步跨出了院门。 杏花巷管自幽深着,因天光尚早,巷子里还有不少行人,苏音自巷中行过,所过之处,所有人尽皆掩鼻。 “好臭啊,好臭!” “何处来的臭气?真真臭杀人也!” “大黄你给快给我回来,不许乱吃外面的粑粑。” “谁家挑了粪?粪肥过厚于花草无益啊,快些分予我些。” 最后一位显然是种花达人,对恶臭的粪肥别有钟爱,堪称异类。 不过完,大多数人对这味道自是深恶痛绝的,邻居们纷纷寻找着臭气的来源,各有各的说辞,而苏音却早在被锁定之前便一骑绝尘,徒留满街遗臭,众皆走避。 不能再等了。 双手再度传来那种喷薄欲出的感觉,若是再耽搁下去,没准儿就真要来个当街喷发。 直到此刻,苏音亦并不清楚这感觉从何而来,更不知自己何以舍门板儿而抱古琴。 她做出的一切选择,皆是出自修士的本能,她知道必须立刻见到无尘子,然后杀了他。 一秒钟都不能多等。 正文 第146章 援琴鸣剑动清商(五千字大章) 春雨如酥,软软拂过真武庙高大的门楣,那屋顶的琉璃瓦如若水洗,在暮色中反射出冰冷的光。 今日庙里香客不多,时辰虽还尚早,那庙门便已阖拢了大半,最后一名香客正自庙中而出。 那是个青年男子,著一袭水墨长衫,发髻上贯着支碧玉簪,身量颀长、衣带当风,一望便知身家不凡,在他旁边有个小家僮高举着油伞,正替他遮挡风雨,而他则与送出门来的一个穿灰袍的道人作别: “多谢仙师又赠仙符,舍妹病体初愈,两下里离得又远,却是不能亲来还愿,便由我这兄长代劳了。仙师还请留步。” 那灰袍道人视线扫过停在门外不远处的油壁车,又向他身上望了两眼,目中寒光一闪而逝,面上却是堆起谦笑,和声道:“小道不过多说了句话而已,真神在上,定能保佑尊府得享安康,这仙符要……” 他张开的口忽然再也合不拢,双目大睁,呆呆望地向前方。 墨衫男子见状,心下生异,正要回头去看,蓦地一阵恶臭直冲鼻端,他连忙将袖掩鼻,眉头紧蹙,身上墨衫如被狂风卷动,随着恶臭飞起大片衣袂,家僮手中油伞竟是再握不牢,被这疾风吹得倒向了一旁。 顷刻间,雨水和着冷风兜头盖脸浇下,水墨长衫的男子登时全身尽湿,再不复大袖飘摆的模样,瞧来狼狈不已。 待家僮扶起油伞重新撑好,主仆两个定睛看去,便见一道纤影正立于庙门内,素袖青袍,挽着道髻,观其衣着打扮,似乎是个年齿尚幼的女冠。 “这女冠好快的腿脚!”小家僮一面咋舌,一面好奇地打量着那青衣小道姑。 方才那阵巨大狂风,应该便是这小道姑闯进庙门时带起的风,连他手里的雨伞都刮倒了,可见其速度有多快。 “这位公子,此等邪物还是不要往家中带的好。”小道姑忽地开了口。 极清冷的一道语声,若寒泉流淌,说话时也不看人,依旧背对着他们,只高高扬起左手,手里握着一枚玄锦织金香囊。 “老爷,仙符!”家僮一眼便认出了那只锦囊,立时惊呼出声,那墨衫男子先一怔,而后方有所悟,忙探手入怀。 方才还在珍重收在怀里的仙符,已然不见。 墨衫男子不由大惊,正待出声质问,却不料那小道姑手指一紧,锦囊上竟升起了阵阵黑烟,还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腐臭之气。 男子见状,登时惊疑不定,怔望着那小道姑不语。 小道姑反手轻轻一掷,“啪嗒”一声,半腐的锦囊穿过漫天细雨,正正落在墨衫男子脚下,而她则始终不曾回首,依旧背向而立,惟清冷如泉的语声被暮风拂了过来: “好生瞧瞧这里头到底是什么罢。” 说这话时,那道纤细的身形如幼竹般立着,看似一阵风即可吹倒,却又莫名让人觉出了一股沛然之气。 墨衫男子一时竟忘了说话,迟疑了片刻,到底俯身拾起地上锦囊,强忍着其上散发出的腥臭,拉开了抽绳。 “扑落”,一根细长的带着腐肉的骨头自锦囊中掉了出来,其上黑烟尚未散尽,隐约可见那腐肉的表面还生着好些灰黑的毛发。 主仆二人怔望了数息,小家僮方才“哎哟娘吔”一声大叫了起来,手中油伞再度落地,小脸儿上不见血色,抖着手指着那腐肉道:“老……老鼠尾巴……” 的确,那细长的带骨腐肉,正是一截鼠尾。 墨衫男子登时满面惊色。 方才他亲眼瞧那灰衣道人将一张黄纸朱砂符放入锦囊,可这一转眼,如何便成了腐烂的鼠尾。 名声在外的小方县真武庙所赠仙符,难不成竟是此等污秽不堪之物?这哪里是仙符?鬼符还差不多。 便在主仆二人瞠目之际,那截鼠尾已然化烟而散,只在地上留了一个细长的鼠尾形状的污渍,瞧来甚是诡异。 墨衫男子不由得呆住了一张脸,张开手手抛下那枚锦囊,胸膛连着起伏了数息,似是极恼极惊极,好一会儿后方颤声质问:“道长,此是……何物?难道贵庙所赠仙符皆是这等污秽之物么?” 并无回音。 抬头再看时,哪里还有什么道长?青石阶上空落落一件灰色道袍,道袍的领口处飘着张黄草纸剪的纸人,那纸边犹在风里卷动着,黑烟飞舞,其上浓黑的符文似若活物,亦自随风扭动。 墨衫男子低头望住那道袍,面色由渐渐由白转青,那小家僮更是面色如土,浑身乱战,一跤坐倒在地。 “走罢。”小道姑清叱了一声,挥手处,高大的庙门在主仆二人眼前缓缓阖拢,那道纤细的身影便嵌在门扉中,衣袖翩飞、臭气熏天。 墨衫男子情知此番是遇到了高人,倒也不曾失了进退,依礼拱了拱手,正欲回身,蓦觉脑后疾风骤起,再一转首,身子倏然一僵。 那庙门居然无声无息地重又开启了大半扇,竟是不知其何时打开的,而正对着庙门的真武大殿里,慢慢踱出来一个人。 居然正是方才送客的灰袍道人?! 墨衫男子大吃一惊,再细看去,方才看出些许端倪。 这道人与方才送客的道人五官身形相同,然此道身上黑气弥漫,凶焰滔天,掌中更握着一柄利剑,那剑上血光翻滚,隐有腥臭扑鼻,比才将那送客之道不知阴厉了多少。 这才是那妖道的真身?! 墨衫男子心中忽然生出这念头,再一想方才自己竟和个纸人说了半天话,不由得一阵后怕,那脸上越发没了血色。 再细看那满身杀气的灰袍道人,唯觉其阴厉若九幽之鬼、凶残如噬血猛兽,墨衫男子暗道一声“不好”,拉起僮仆跌跌撞撞便往阶下跑。 然而,已经迟了。 “先生身正心清、这小童儿亦是细皮嫩肉,正可略补小道的元气,便都留下助我一臂之力罢。” 阴冷的语声犹带笑意,墨衫男子蓦地只觉身重如铅,两条腿竟再也迈不出去,一旁家僮亦是满面青白,神情如僵,看样子也动不了了。 他不由大是悚然,回首处,便见那灰袍道人满脸狞笑,张手一招,主仆两个只觉一股大力袭来,竟是身不由己两脚离地,被那道人凭空拉了过去。 “吾命休矣!” 墨衫男子心胆俱裂,张口欲呼,可嘴巴张开,竟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双耳亦是嗡鸣不断,再难听见一丝声音,唯有眼睛还能动。 好厉害的法术! 那妖道这一招手间,竟将人口耳尽皆封住,墨衫男子此时直是冷如雨,目眦欲裂、指掌皆张,下意识想要抓住些什么以阻去势,却可怜周遭唯冷风细雨,再无可凭之物。 正在他绝望之时,眼角余光蓦地划过一道青影,再凝神细看,便见方才那青衣小道姑正盘坐于地、解琴横膝,素手高举,轻轻向琴上一拨。 “禁!” 弦音骤响,似一口大钟当头罩下,内中竟还隐合了一道极威严的女声,其声洪大,直震得人耳鼓发麻,其韵端正,直教人心神俱安,其意静穆,一瞬间似连风雨亦皆停息。 墨衫男子心头剧震,竟也忘了自个犹身在半空,只将一双眼睛望向那青衣小道姑。 目之所及,一道红光自那小道姑身上冲天而起,直将半个天空都映得微赤,而那小道姑便趺坐于漫天赤霞中,身形巍然如山,头顶如有大日雄光、光芒万丈。 再一息,天地俱寂,那威严的女声并琴韵尽皆渺然,墨衫男子竟没来由地觉得凉意浸骨,仿似数九寒天,风雪扑面,整个世界再无半点生机。 他不禁抱臂而颤,旋即方才惊觉,他的身子居然能动了,正自惊喜间,脚下忽又一沉,却原来是他与家僮已然双双落在了地上。 他原就吓得手足酸软,如今却是站立不稳,两脚方一及地,整个人便即扑倒,登时那墨衫便被雨水浇了一身,坚硬的青砖地更硌得他骨肉酸痛。 他不由蹙紧了眉,随后方才发现,他的耳朵此前竟也能听见了声音,那洪钟大吕般的弦音便曾入耳,而那彻骨的寒冷亦已消散;他又张口唤了家僮一声“阿木”,声自唇出,如若寻常。 看起来,那妖道此前所施妖法,此时已然尽解,他不由得暗叫一声“天幸”。 “老爷……”阿木软沓沓趴在地上,样子比他更惨,发髻都歪了,直哭得涕泗横流,眼泪混着雨水糊了一脸。 “噤声!”墨衫男子夺手拉过他,竖指于唇示意他闭嘴,一面回头看去。 一刹时,寒光刺目、青锋耀眼,他不禁双目如刀剜,痛得再也睁不开,心跳如雷、两股战战,只觉一柄长剑直斩而下,就要取他性命。 他闭目等了好一会儿后,觉出四下并无异动,这才乍着胆子张开了眼睛。 哪里有什么长剑? 目之所及,唯一线青光,正被那青衣小道姑横握当胸。 原来,方才刺得人双眼疼痛的杀气,竟是从那道姑掌中青剑中传出的。 墨衫男子目视着那柄剑,面上渐渐涌起几分疑惑。 那真的是……剑? 又或许,那实则是一根细长的青色钢线? 他反复举袖拭目,却始终不能瞧清那一线青芒到底是什么,唯觉此物看去平平无奇,好似方才那一瞬间的杀气,不过是错觉而已。 两看那小道姑,此时正仗剑而立,裙畔斜立着一张旧琴,她青色的裙角正随风翻卷,其身挺直、如若修竹,其势峭拔、仿佛壁立,漫天烟雨竟不能及于身,唯风袖猎猎、凌空若舞。 墨衫男子一时竟看得有些痴了,只觉得那轶闻传奇里琴剑江湖、斩除降魔的奇人异士,如今竟活生生走到了眼前来。 “老……老爷,你……你看。”衣袖忽地被阿木轻轻拉了拉,墨衫男子登时回神,顺着家僮所言的方向看去,却见那正殿大门前的灰袍道人此际两手簸张、横步跨前,满身黑气浓得几乎化不开,剑上血光竟似泼出来一般。 主仆两个俱皆色变,齐齐向后缩了缩,可再过片刻,那墨衫男子目中便现出了些旅行讶色。 灰袍妖道看似凶恶,但却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制住了,其手中那柄骇人的血剑根本递不出去,其身虽亦能动,只是动作却级为缓慢,瞧来竟有些滑稽,而妖道的整张脸亦是惨白如纸,冷汗披发,额角都湿得透了。 “呃……呃……” 灰衣妖道张开口,却只发出了一阵嘶叫,眼角竟慢慢浸出血来,披头散发,形若厉鬼。 苏音淡淡地看着无尘子,如水明眸却又好似穿透了他,穿透了那烟雨重楼,穿透了小方县外连绵的高山,看向了未知的某处。 她、居、然、拔出了青弦?! 与长发机甲君一样,青丝在握,掌中微温。那触感极真实,仿佛还带着情绪,就好像青丝弦在对她说“交给小爷罢”,那感觉简直难以形容。 至于她的左手,此时却已失去了知觉。 这一切都是如何发生的,苏音并不能确知。 方才那一瞬,她惊见无尘子竟要以那墨衫男子主仆生祭,一时大急,神识下意识地便急扣识海羽弦,竟发出了一声弦音,而她的身体亦在同一时间情不自禁盘膝于地、解琴轻拨,那一指弦音,正是她以左手触及羽弦而出的。 其后,掌中弦音与识海弦音便同时响起,是那一声贯彻天地的“禁”,乃是双弦齐发。 那是她第一次知晓,神识与现实,竟也能够交融。 再然后,她便忽觉右掌一寒,青丝商弦已然在握。 直到那一刻,苏音才终于有点儿明白自个的两只手出了什么问题。 左手与赤弦相通,共发一声,便是“禁”。其声似有禁制之效,证明便是:无尘子的生祭之法被强行中止,反遭其噬,且他如今想再施法术亦是不成,甚至连行动力都被限制了。 至于苏音的右手,则可操控青弦,将其具现于手中。 不过,苏音只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这两根琴弦是如何被触动的,她没一点数。 识海木琴与现实中的古琴可以共用,这自是足以令她欢喜,可她此时却又陷入了新的困境。 禁魔容易,挥剑……难。 苏音并不会武功。 这辈子除了用门板儿砸过尸鬼外,她连一场正经架都没打过。 这一剑,该如何挥?往哪儿挥?斩头还是剁脚? 本宫不知道啊。 苏音握弦的手指节青白,呼吸急促,整个人都是飘的。 没来由地,她竟想起了异界诡物降临宝龙山那晚的情景。 那一晚,有剑东来、斩断天地。 那是长发独眼机甲挥出的一剑,而她苏音,除了提供大量灵力之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 然而,果真如此么? 苏音心中一片恍惚,脑海中浮现的,是布袍荆冠的高大男子反手拔剑、劈空斩去的一幕。 那一剑,好玄妙。 一瞬间,苏音仿似浸入了一个梦境,在梦里,长发机甲不停地拔剑、斩去,再拔剑、再斩去,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如同不断重播的画面,而TA斩出的那一剑,在苏音眼中也变得越来越慢。 那真是毫无技巧可言的一剑,简单、纯粹、极致,它只是普通而又平凡地,将眼前的一切障碍,斩于剑下。 苏音出神地看着,失去焦距的双目越过了眼前的一切,痴痴地望向那虚空里的一剑,模仿着、参详着、揣摩着、感悟着,那双清亮却又茫然的眼眸中,隐约竟掠过了一丝剑影。 青锋如洗、寒光照天。 “呃啊……” 冥冥中,仿佛有人在挣扎呻吟,那声音很耳熟,一如当初琴筑中那一声呼痛的惨叫。 苏音的意识被这声音唤醒了几分,但仍有一部分沉浸在那如梦的幻象中,而她的的眼前,亦重叠出现的两幅画面: 宝龙山长剑破风、斫碎虚空幻影犹在眼前,而小方县真武庙的漫天烟雨,以及无尘子那张惊恐的脸,亦能瞧见。 苏音眉眼微弯,笑了起来。 她终于看清了那一剑的来路和去势。 其实,不难。 无尘子此时却是一颗心如坠谷底。 那小小炼气士的目中,竟隐了一丝剑意。 那是极纯粹的剑意,虽然细不可察,却让他浑身发冷,而他掌中血剑竟也发出了低低的哀鸣,后脑剑丸更是不安地抖动起来,传递出了痛苦的信息 无尘子瞳孔缩紧,面色变得越发难看。 他看到了一柄剑。 剑身细长、顶天立地。 这一刹他忽然便有强烈的预感,此剑若出,他必死无疑。 无尘子面色陡然一厉,再不迟疑,张口咬破舌尖,喷出一股黑红的鲜血。 那鲜血离唇却并不散,弥漫的血雾若有灵智,竟于半空里盘旋起来,最后化作了一枚血字符纹。 无尘子此时似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额角冷汗如浆,一张脸青白泛灰,竟透出一股死气。 此为血煞,祭神魂心血以借阴鬼煞力,便是强于他十倍之修士,亦不敌此术,只是,这神魂祭炼对施术者身体损伤极大,他的境界事后坐直落三级。 可是,为了活命,他顾不得这些了。 冷笑一声,无尘子的双瞳已然化作血红,竖指于眉心,掌中血剑在空中虚划数下,浮空血符立时飞散。刹时间,阴风四起、万鬼哀嚎,方园十丈内阴气如障,将那禁住其身的强大压制,冲出了一丝裂纹。 便在此时,无尘子目中血光大盛,数点寒光自后脑暴射而出,疾掠向苏音的眉心。 幽煌飞剑,三剑齐发,阴煞血力,附着其上。 他要将这小道姑立斩于剑下! 飞剑瞬息便至,苏音的眼睛里,是三点极速放大的剑尖。 她还在笑。 笑意如春风吹开的水波,在她的唇角缓缓扩大,她居然放下了执剑的手,明眸如水,扫向幽煌飞剑。 那从前在她看来无可匹敌的一剑,此际再看,不过尔尔。 苏音提剑,斩下。 “琮——” 清越的剑吟划破长空,顷刻间,万鬼齐喑,浓重的黑雾骤然飞散,苏音的身后似是现出了一个高大的虚影,披发跣足、长袍飞舞,与苏音动作同步,横剑于胸、挥袖斩落。 “嗡——” 直至此时,那余音方如大河滔滔、长风万里,直扫过耳畔,墨衫男子并阿木二人齐齐抱头缩身,蹲在地上瑟瑟发抖,脑中一片空白,似是那一剑削去了所有思绪。 再一息,雨止风静、天地清朗,整片天地仿佛都在这剑鸣声中停滞。 无尘子的脑袋飞上了半空,鲜血漫天泼洒,幽煌飞剑亦落在了地上,随后,才是他的尸身重重砸向地面。 “砰——”青砖地上血花飞溅,血水顺着砖缝向着四处流淌,很快便将地面染得一片殷红。 正文 假条 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看最快更新《圣墟》请上 正文 第147章 辉耀煌煌 暮雨如烟,在风里轻盈舞弄,真武庙空阔的庙宇里,飘散着淡淡的血腥气。 墨衫男子小心地张开眼睛,看向大殿的门口那具倒向地面、失去了头颅的尸身,渐渐地,眼前只剩下一片灰寂,什么都瞧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感受不到。 他失去了五感。 可奇异的是,天地间那微不可察的变化,却又仿佛尽藏胸臆:幽幽春草在墙头迎风生长、汩汩血流同雨声汇聚,那划破长空的一剑,明光昭昭、辉耀煌煌,似是在天上捅出了个小窟窿,有微白的光自其间漏下。 这便是仙家的剑法么? 他有些茫然地想道。 随后,雨声与重物落地之声重回耳畔,五感亦在这一瞬间恢复,他的眼前再度现出了那妖道的尸身,除了脑袋被人砍掉了之外,那尸身脐下三寸处还破开了一个大洞,血流如注。 墨衫男子下意识扭头望向青衣小道姑。 小道姑正抬头目注前方,漫天烟雨、青衿素袖,一琴一剑、孤影清寒,遗世而又独立。 墨衫男子莫名便生出了自惭形秽之感,再不敢直视于对方,低下头,眼角余光只能瞥见妖道的尸首。 那妖道显见得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墨衫男子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忽地转身干呕起来。 非是那尸身恶心,而是最开始那股臭气突然又变得浓了,感觉那风里雨里处处皆是,躲都没处躲。 正行至上风口的苏音,显然并没有身为恶臭之源的自觉。 她垂首看着无尘子的尸身。 死透了。 方才剑斩其首的一瞬,她察觉到了无尘子丹府处冲出一团乌光,直向那个穿水墨长衫的香客飞去。 很显然,这妖道已经修得丹元离体,若让其附身在那男子身上,事情不只会变得麻烦,苏音亦不得不向无辜者出剑。于是,她捎带手就把那元丹也给绞碎了。 换言之,她刚才是一剑双杀,先砍头、再碎丹。 本宫其实也蛮厉害的呢。 苏音心里的那个小人十分雀跃。 如今,无尘子身死道消,再也不能为恶,小方县满城百姓亦就此摆脱了被炼制成尸鬼的命运,而苏音自己也免去了再重复第五十九次的洗髓伐毛之窘境。 皆大欢喜。 斩妖除魔成功,这自是好事,可是,苏音的灵力却也再度消耗一空,白弦之间如今只剩下几点星芒,而这一次,她是死不回去了,只能用脚走回家。 一路臭、一路走着回家。 想想就很销魂。 当然,换个角度看,灵力空了也有好处,比如无尘子的神魂如今便已被镇在了星雾海下,只消再等上些时日,苏音这识海里的天元灵力,想必又能再增加百分之二十左右。 别问她是怎么算出来的,都修仙了、都穿越了、都时停了、都卡BUG了,还要说啥合理性? 遇事不决修仙玄学,懂不? 正自思忖间,苏音忽然便觉得,眼前好像一下子变得亮堂了,她立时抬起头,便见小方县的上空,现出了一点明亮的光斑。 那是寻常人肉眼难辨的一痕光亮,飞快地向着四周扩散,如同撤除了无形的护罩,微亮的天光照射下来,原先隐于暮色中的那种浓重的阴沉之感,亦随之消失。 苏音深吸了一口气。 雨后的空气凉润清新,笼罩在小方县上空的那层阴云,已随着无尘子的死亡而散去。 苏音并不知这无尘子搞出来的是什么镇县大法,但她此前的猜测似乎得到了印证。只要无尘子一死,他布下的阵法便会失效,而他炼制的尸鬼,想来亦不足为虑。 朱朱应该也能出来了吧。 苏音很想现在就去地底秘洞看一眼,朱朱的真身应该便被锁在那里。 心下如是想着,苏音举步便要往大殿走,却不料,她这厢身形方动,身后便响起了一道男子声线: “仙姑在上,请受在下一拜。” 颤抖的声音,但却并非源于胆怯,而是说话之人似是喉咙不舒服,无法控制声音所致。 苏音应声回首,便见那穿水墨衫子的年轻男人正一躬到地,他旁边还跪坐着个小童儿,正在那抽抽噎噎地哭,满脸地鼻涕眼泪,显然尚未从死里逃生的情绪里回过神,整个人看起来还是懵的。 “先生请起。你们两个都没受伤罢?”苏音侧身避开了墨衫男子了大礼,往前走了两步,神色倏然一僵,飞快往后退了十来步远,直退到大殿的侧门位置方才停下。 险些忘了,她如今可是臭不可当,形象更是史无前例地糟糕,刚才又好死不死站在上风口,这主仆俩没被她给熏死,也算得是相当顽强了。 当然,她并不后悔今日所为。 但凡她来晚了一步,这主仆二人准定要被无尘子吃干抹净,她确实是救了他俩的命。 墨衫男子正俯身下拜,并没瞧见这位仙姑大人的行止,唯觉那臭气似乎淡了几分,呼吸也顺畅了些,终是不用憋着气说话了,于是便又用相对正常的声音道: “在下并家僮皆未受伤。多亏仙姑今日出手,替天行道、斩妖除魔,否则我主仆二人只怕难逃这妖道之手,仙姑大恩,在下铭感五内。”说着又是长长一揖,脑袋几乎触及地面。 看起来,这个时代并不兴跪来跪去的,且这位一看便是读书人的公子,亦颇为自矜于身份。 苏音心下忖度着,一面再度侧身避开他这一礼,正要说两句客气话儿,旁边忽然传来一阵沉重的“吱嘎嘎”的声音,听来大是不妙。 苏音不由得一阵肝儿颤,心说可别再整啥幺蛾子了,本宫这灵力也就剩几滴了,谁来都打不过。 她慢慢扭头往声音的来处看去,原来是那供奉着真武大帝金身的大殿正摇摇欲坠,几缕烟尘自殿门中飘出,随后又是一阵“吱嘎”乱响,显是大殿已然不堪重负,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 苏音登时松了口气,因正站在殿门左近,生恐被这玩意儿砸着,心念一动,榨出最后几滴灵力裹住双足,轻轻向后一踏,眨眼间人已在数丈开外。 正文 第148章 仙姝天上自无双 这一步直退得苏音满头是汗,本就疲累的身体,越发虚弱不堪,所幸有琴在手,于是便将之拄在地上,当个拐棍儿使。 然而,在墨衫男子眼中瞧来,却是那青衣小仙姑纤腰一折,裙裾翩舞,轻鸿般掠去远处、傍琴而立,当真是衣袂如仙、飘飘若举,便是真仙在此,亦不外如是了。 他不由得双目如痴,口中亦喃喃吟道: “青女吟霜犹未冷,素娥拨弦雪尚寒,不问人间烟火色,只向玉庭依栏杆。” 这一首《云台山访仙客》,乃是前朝无名诗人所作,收录于最新勘印的《古诗云》,墨衫男子初读此诗时,只觉其俗、其劣、其不知所谓。然此际见了青衣小道姑,忽然便觉此诗似乎亦有可取之处,遂不由自主地诵念了出来。 莫说是他,就连旁边的小童儿阿木,此时亦是瞧得目眩神驰,整个人都呆呆傻傻地,挂在脸上的涕泪亦忘了去拭。 便在他二人出神之际,苏音却是拄琴而立,蹙眉目注前方的大殿。 脚下的地面正在剧烈地震动,大殿晃动得越发厉害,以她如今的目力,自是能够瞧见,那晃动的中心,便是那尊真武大帝的金身塑像。 数息之后,金身塑像终是“轰”地一声塌陷,整间大殿亦随之倾颓,登时扬起一大片烟尘,空气里满是尘土与血腥混合的味道。 苏音等三人俱掩住口鼻,直待尘灰散尽,方才瞧见那大殿已成废墟,散落的石像之上金漆尽消,取而代之的,是大块朽蚀的黑色污渍。 “虚神伪道,原来如此。”墨衫男子自震惊中醒过神来,已然想明个中因由,拂袖说道,面色很是冷肃。 苏音点了点头:“先生说得是。这金身乃是妖道借以收取信众之力所塑,内中混着他的指甲头发皮肤等物,是真正的邪物,如今妖道死了,这邪物便也维持不下去了。” 言至此,转眸望向墨衫男子,含笑问道:“说了这半天,尚未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这男子面容端秀、气度非凡,刚才经历了生死大劫,又亲眼目睹了一大堆怪异、异事,如今却还能保持镇定,显然并非常人。 再者说,无尘子之前说过的话,苏音亦听了个正着。他说这男子“身正心清”,可见对方身上的某种气运或是气场非同一般,于这死妖道亦有用,苏音难免好奇,于是主动问了出来。 墨衫男子闻言,立时拱手道:“却是在下失礼了,承仙姑如此大恩,却忘了通报姓名,实是在下之过。在下姓宋,宋孝公之宋,单名捷,迅捷敏锐之捷,字退思,取‘夫子践位则退’,‘孝思维则’之意,乃是临川县人士,此番是来帮舍妹求仙符还愿来的。” 言至此,深施一礼,恭声道:“不才敢问仙姑尊号?” 苏音那点儿古文功底,完全听得云里雾里,所幸人家的名字倒是记住了,再一听问及道号,这就尴尬啊。 她穿过来就是白板一块,连小道姑的来历尚且不清,更遑论人家的道号了,甚至人家到底有没有道号她都不知道。 颦眉忖度了数息,苏音堪堪行一个道家揖手礼,干笑着道:“仙姑二字我不敢当,先生只唤我苏音便是。” 将道号略过不提,这位宋捷先生应该是个聪明人,不会追问的。更何况她本就是方外之人,与男子通个姓名自无问题。 那宋捷果然未再多言,只拱手道:“原来是苏仙姑,失敬失敬。” 苏音只好搭他的话茬,道了声“岂敢”,那宋捷便又道:“既然是仙姑当面,则在下在此斗胆问一声,仙姑是小方县人士呢,还是游历至此?若是游历,却不知仙姑何时离开?” 见他神情焦切,眉间似有忧色,苏音便知他所问何来,索性挑明了道:“宋公子问起这些,可是与令妹有关?” 他一直“舍妹、舍妹”地说着,很明显就是为家人求仙访道来的,苏音猜测,宋家小妹可能是生了怪病,且这病与邪祟或许有关。 宋捷闻声,倒也不曾否认,坦然直言道:“仙姑冰雪聪明,一语便说中了在下这凡夫俗子所思。在下的确是想为舍妹向仙姑求个仙法。” 他说着已是眉头紧皱,神情间的焦忧之色愈加明显:“舍妹前些时候身体不适,寻医问药尽皆无用,后听说真武庙仙符灵验,在下便花重金求了一枚,果然有些效验,只舍妹的症候并未除尽,今日在下便是来求第二张符的,如今看来,却是在下自误误人,险些着了那妖道的妖法。如今还请仙姑降尘,救舍妹一命。” 语罢,又一次躬身及地。 许是风雨加身之故,他此番连站都有点站不大稳当了,旁边的小阿木终是回过神来,忙扶住了他,又将地上的伞拣起撑好,也跟着主子一同躬身行礼。 苏音沉吟不语。 若说仙符,她是不可能有的,可若说是天元灵力,她倒是有,还很厉害呢。 最近她也时常将灵力附着于物品之上,倒是熟能生巧,若是找张纸来随便画几下再附些灵力,约莫也能勉强称得上是灵符了吧。 只是,眼下她的识海真是一滴也没有了,即便要给,也要等些日子。 再一个,这宋小妹的所谓怪病,是否她的灵力便能搞定,她也没个数。 思及此,苏音便道:“实话说与宋先生吧,我……” “仙姑还是直呼在下姓名便是。”宋捷打断了她,面上含了几分自嘲:“在下虽读过几年书,却并没读出名堂来,如今不过一介白身,先生二字,愧不敢当。” 苏音心说读书人的事儿真多,面上则含了一抹浅笑,道: “原来如此,那我就称您一声公子罢。实则我也并非什么仙姑,只是会一些粗浅手段而已,公子若是能等得,且也不怕我那些手段无用,那便在小方县住上几日,到时候我自会予公子一张……呃,一张符。” 一说及“符”字,便总有种化身为神婆的感觉,苏音觉得怪怪的,神情亦有些不自在。 正文 第149章 夜深落红应满径 , 宋捷并未觉出仙姑大人的异样,闻言连声道:“多谢仙姑。” “公子太多礼了。”苏音被他说得有些赧然,旋即蓦地福至心灵,忙又道: “如果公子不觉得我多此一举的话,则待我将手边的事情料理清爽之后,我便去临川县走一遭,亲眼瞧瞧令妹的病症。” “此话当真?”宋捷的眼睛登时就是一亮,面上喜色已是难掩,又追问:“仙姑当真能够移驾临川县,亲来舍下么?” 苏音心说这是自然,反正要帮着朱朱找阿公,先去临川县瞧瞧也挺不错,听说那县里有几味河鲜相当美味,且风景姝丽,有山有水地,比小方县又是一番风味。 当然,这宋小妹若是果真召了什么邪祟,凭她苏娘娘如今三弦在握,祛个邪魔应该也不难……吧? 嗯,心里还是有些没底,也不知外面那些邪魔外道是否亦如无尘子一样,个个都是一手血腥妖术。 不成,必须得先把商、羽两弦给练熟了,至少要做到随叫随出,才能放胆行走江湖,否则不就是给反派送人头? 至于这位宋公子,眉眼清正、气度雍容,苏音对他观感不恶,从修真者的直觉来看,这浓眉大眼的,那必是我方人士啊。 心下思忖已定,苏音面上的神情却颇淡然,行止间一派高人风范,将衣袖拂了拂,缓声道: “我的话自是当真的。但眼下我还动不得身,得等上些日子才行,公子若是急的话,五日后可派人来杏花巷,我先予公子一张符暂用。” 停了一息,到底没敢托大,又问:“不过,在赠符之前,可能还要请您先与我说一说令妹的病情,我也好提前有个章程。” 总要了解一下敌情再做打算,万一有个三长两……不是,是有啥意料之外的状况,她也好早做准备(门板儿伺候)。 “自是应该的,自是应该的。多谢仙姑,仙姑宅心仁厚,实是我等之福啊。” 宋捷如同抓到救命稻草,再次一揖到地,待直身时,已是愁眉舒展,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面上亦有了笑意,道: “那便依仙姑之法,在下在小方县静候佳音。至于舍妹的病么……” 他犹疑了片刻,复又左右四顾,面上便显出苦笑来,道:“此处却非说话之地,只怕再过一会儿便有人来了。还请仙姑恕在下不言之罪。若仙姑不弃,明日午后,在下在清风楼雅间恭候,届时再与仙姑细说。” 清风楼并非酒楼,而是以茶食小点著称的茶馆,楼中几款果茶十分有名,据说清风楼的背后是县学在撑腰,是以,此楼虽不及杏花村饭庄那样名震四方,即也是小方县数得上的高档场所了。 这安排很是妥当,苏音自无不应,宋捷再三谢过她,还很聪明地誓言断不会将此间之事告诉旁人,这才与阿木离开了。 不过,在临行之前,他还是恭恭敬敬地奉上了一只锦匣。 纹银百两,只是事前的定金,事后还有重酬,用宋捷的话来说,“区区薄礼,实是委屈了仙姑,只我等凡夫俗子,拿得出手的也不过就是这些黄白之物,徒惹仙姑一笑罢了,还请仙姑莫要嫌弃”。 话说得漂亮,事儿办得更漂亮,难怪这位宋公子读书不成呢,世事皆通,自然学问上头就没那般专注了,比不上那些死读书的能考出功名来。 苏音托着锦匣,心底十分感慨。 以这个时代的购买力,一两足额纹银,足够一家五口两个月的花销,而眼前这一百两雪花银,便相当于人家花了一百万定金请她除妖。 啧,宋家很有钱哪,且这一行也不比演戏来钱来得少,就是危险了点儿,说不得就把命给搭上了。 这么一看,还是娱乐圈儿钱好挣,替身出镜、抠图换脸、一二三四、二二三四,轻轻松松就能上千万到手,多轻省不是? 一脸感喟地目送他主仆二人走远,苏音方才进入庙中查探。 此时,真武庙里里外外已是空无一人,地上倒是散落着不少各种颜色的道袍,领口处皆有一圈黑渍,显然是那些纸人原形毕露,被烧成灰了。 苏音至此方才知晓,这真武庙敢情就无尘子一个大活人,余者都是假的。 嘶,太恐怖了。 苏音抱着琴囊、揣着银匣,十分顺利(暴力)地找到并打开了秘道入口,在无尘子的藏宝洞里搜刮了一番。 很可惜,无尘子虽然面相很凶,但却好像并不富裕,除了那块灰朴朴的怪石称得上宝物之外,余者不过是些珠宝碎银、符纸朱砂等等,苏音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所谓的灵石。 转念想想,无尘子修得一身阴术妖法,整天又是魂祭又是生祭地,约莫也用不上灵石这么伟光正的东西,苏音便也未曾纠结于此事了。 至于小红蜘蛛精,苏音根本就连人家的影子都没摸着,看来她的推测有误,朱朱真身并不在此,若要找出来,还得先问过小妖精本人再说。 寻了件道袍做包袱皮儿,将一应物件尽收其中,苏音便扛着这只硕大的包裹,满载而归——却也未曾循原路返回,而是从秘道直入李家大宅。 真武庙这动静可是相当不小,苏音怕撞上前来查探的差役,索性换条路来走。 李家大宅此时自是无一活物,遍地都是倒毙的尸鬼,腥臭的污渍布满了这所曾经华丽的庭院。 在那几树海棠花前,苏音寻到了吴桃香的发簪,并那个破烂的锦囊。 这是吴桃香仅存两样物事。 人虽已去,可她的执念却始终不散,那锦囊是她对亲人的牵挂,而那枚不值钱的玉簪,便是她请人托书的谢礼。 苏音尽皆收下了。 若有机会、且吴桃香那几个弟妹还在世的话,她会将这份念想转呈予他们,以了那可怜女子蹉跎了半生的愿望。 转身时,忽一阵风来,一刹时落花满天、如雨倾盆,那几树海棠之上竟再无片花留存,唯满树残叶,风里好似传来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正文 第150章 晓光花影共一窗 苏音见状,亦自在心中一叹,回首将那几株海棠道望了望,道了一声“姑娘好走”,这才穿堂绕径,翻出了李宅的高墙。 此际天早已黑得透了,穹窿如墨、夜雨清寒,街头巷陌一片阒寂,远处有敲梆子的声音。 苏音回家这一路直是畅通无阻,连个巡夜的都没遇见,倒也不怕恶臭袭人了。 只是,这情形却也古怪,阖县寂无人声,就仿佛那真武庙倒塌的殿宇、她弹奏时的弦音以及与无尘子打斗时的呼喝之声,无一人得闻。 苏音这时已是力尽神疲,再无暇思及别事,回到杏花小院后,只勉强洗漱干净了自个儿,便倒头睡下,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她终是饱睡醒来,却见晴窗上横了一茎杏花,花上犹带昨夜雨露,檐下却是再无雨声,天光亦是微微发蓝,她便知道,今儿是个太阳天儿。 总算把这一关给熬过去了。 苏音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未及起榻,而是第一时间开启了内视。 五色海上,蒙着**、厚笃笃一层白铁板也似的东西,她的神识根本无法探究,。 她知道,这是天元灵力将海面封得严实了,实是底下埋着的那两个神魂,哪一个都不好对付。 而在星雾海上,青红双弦各自安静着,弦间光影幽暗,仿似倦极而眠,唯有白弦清清冷冷悬于海面,其上飞着可怜的几点星雾,都不够苏音一手之数。 若想要帮着宋捷制作灵符,五日之期已经算是少的了,到时候还不知她能画出个什么东西来。 “灵力回归之路任重道远啊。” 苏音仰天发出一声长叹,终究眼前大患已去,她可以过上几天舒坦悠闲的日子了,这才是魂穿正确的打开方式嘛。 起身之后,简单梳洗一番,吃了块饼子充饥,苏音便开始满院子地找朱朱。 朱朱这一次倒是没藏在杏花儿里,而是很直接地跑进了水杯,所幸小道姑家中尚有多余的陶杯,不然苏音刚才喝水的时候,就真把这小东西吃下肚去了。 千呼万唤之下,小蜘蛛精终是怯怯现身,其后一番对话自不必提,苏音又简单说了无尘子已死之事,最后方问朱朱:“朱朱呀,你可知你的真身被锁在何处?” 之前朱朱受阵法约束,无法靠近真身,如今无尘子已死,在苏音看来,找到小蜘蛛精的真身还是容易的,阵法都破了,朱朱便也可重获自由了。 然后啊,苏音就被打击到了。 锁住朱朱真身的那个阵法,居然根本便没破去,朱朱这小糊涂精也搞不清自个儿到底身在何处,只说李家大院儿和真武庙这两处,她目前还是去不得,问其因由,答曰: “太臭臭啦!” 这个回答就很朱朱了。 而直到这一刻,苏娘娘才深刻地认识到,自个儿就是个修真小白。 如今可好,无尘子都化成灰了,她到哪里去问破阵之法?可若是不能破阵,朱朱便只好一直被关着,这可怎么成? 抱着膝盖在榻上闷坐了半天,一人一蛛大眼瞪小眼,谁也想不出辙来,时间便也这般一晃而过。 眼见得午时将至,苏音决定先去外面解决午饭,顺带打探打探消息,看能不能查到关押朱朱之地的线索,然后再去赴宋捷之约。 一思及此,苏音的心情终是好了些。 本宫现在也是有钱人了,除了宋捷那百两谢银之外,无尘子也贡献了不少金银珠宝,如今她苏小女冠那是再也不用拿冷饼子充饥了,古代美食正在朝她招手,想想就开心。 换了身干净衣物,揣上几块碎银铜钱,苏音推门而出,迎头便见朱刘氏提溜着个小包袱走了过来,神情惶惶地,仿佛遇到了什么事。 “朱嫂子好啊。这是要往哪里去?”苏音停下脚步,笑着问候了一声。 朱刘氏闻言,面上的惶然愈加浓重,遮遮掩掩走到她面前,一面解开那几重包袱皮儿上的系扣,一面语声极低地道:“阿音你瞧瞧哇,这是我家供奉的那尊真神,我今日一早醒来,真神他老人家便成了这……这般模样。” 她越说声音越低,嗓子眼儿里带出了颤音。 苏音低眉看去,便见那包袱里一堆黑渣子,臭气烘烘,不比她洗髓伐毛的味道好闻。 她立时掩了口鼻,明知故问地道:“啊哟,怎么这么大的味儿啊?这要不是嫂子说是真神,我还以为是什么脏东西呢。” “可不敢这般说着。”朱刘氏登时面色大变,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便又凑近些,压低了声音道: “只我也不瞒阿音你说,早上这……这真神……的里面,还有好些碎骨头和肉块儿呢,真真是吓杀人也,如今却是都化成这些了。” 她说着已是唇青面白,似又想起了晨起时的情形,神情亦由惶然转作恐惧,怕烫手似地飞快将那几层包袱皮儿重又裹好扎牢,紧着嗓子眼儿又道: “阿音哪,这事儿你可万万莫与旁人说去,我先往别家瞧上一瞧,若万一只我一家如此,那可得去庙里好生供奉才成,真神保佑、真神保佑啊。” 她低声祷告了起来,面色仍旧青白青白地,纵是大好的日头底下,瞧来亦有些凄惶。 苏音暗地里直摇头,心说那座破庙都被我给掀翻了,你有空拜它不如拜本宫,娘娘我保你阖家安康。 自然,这话是绝不可能说出口的,是以她很快便也一脸吓坏了的样子,小声地道:“好的朱嫂子,我断不会与人说的。那您去忙吧,我也去外头找些营生去。” 朱刘氏又祷告了几句,还劝苏音诸事小心些,这才念念叨叨地去了。 苏音一脸怡然地出了杏花巷,先行拐去了落梅路的路口,找到了那个买羊肉汤饼的铺子,将她馋了许久的热汤饼海吃了两大碗,只吃得大汗淋漓,好不痛快,过后又买了一小提兜儿的甜糕、果子当零食,一路吃、一路逛、一路打听,倒也听了一耳朵闲话。 正文 第151章 泪千行(二合一) 李家大宅死绝户了之事,如今已然传遍了全城。 毕竟,人家李大善人家大业大,依附他家生活的百姓是极多的,今日天光未亮时,先是那倒夜香的婆子发现了角门的一具干尸,当场吓得去了半条命,晕倒在地不醒人事。 紧接着,那送水的老翁也发现了侧门几具腐尸,那凄惨的死状直是将他惊得魂飞魄散,所幸他胆气壮些,高声呼喊,到底叫来了巡夜的差役。差役们便自北角门而入,也只走了小半个院子,便又退了出来。 那宅子里的情形委实太过瘆人,他们哪里敢往里走,忙向上禀告,县令大人亲自率众来到李家查探,这才发现,李大善人全家无一生还,竟是死了个精光。 再一看那些死者,基本上就没个全尸,李大善人父子连骨头都没找着,只有几件破破烂烂的衣裳,整个院子亦是寂静无声,那一地的破衣裳、烂骨头、腐朽污糟的用物,腥臭味冲鼻,简直吓死个人。 这等惨相,便连素来胆大的刑案差役亦有不少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纯是被吓晕了,县令大人也险些当场昏厥,掩着鼻子夺命般跑出来吐了一场,模样别提多狼狈了。 彼时天光已然大亮,不知多少人亲眼瞧见县太爷连滚带爬的不堪样子,这事儿自是再瞒不住,飞快传遍了全城。 李大善人祖上曾有功名,身份不凡,如今阖家惨死,乃是大案,县令大人当先便命人前往惊鹤城报信,又往附近驻军发送公文求助。 如今,大楚朝诡事频发、妖邪作祟,皇庭早有严令,凡此种种皆不得隐瞒,必须上报朝中,而各地驻军亦需加强戒备,协同当地钦天司、所处置。 说起来,这钦天司、钦天所原先并不存在,大楚朝也只有一个钦天监,设于大楚都城天京,专事观星望气、为皇庭选定诸如祭祀、嫁娶、科考等大事之期。 不过近几年来,各地皆有妖魔伤人事件,朝中便于各州、府设立了钦天司、所,专事处理此类案件,据说里头颇有些能人异士,倒也起到了一些效用。 如今,李家惨案自需上报钦天司,就此亦惹来了满城议论,而真武庙里发生的事,却是鲜有人提及。 这还不算出奇,更奇怪的是,无尘子其人也好像并不存在一般,苏音旁敲侧击地问了几个人,其中相当一部分的回答居然是: “你说谁?” 这就有点儿吓人了。 到了最后,苏音甚至都开始自我怀疑起来,想着自己这一睡到底是睡过了几天,怎么小方县众连那仗剑而出的世外高人都不知道了? 好在,也有那么一两个人,却也还知道“李大善人请来的异人”和真武庙。苏音细察之下,发现这几人皆是真武庙的虔诚信徒,隔三差五就要去拜一拜的。 如此一来,苏音便也慢慢咂摸出了味儿。 以她阅圣的阅历来看,她脑袋里那根细不可见、脾气超大的小青弦,其在斩妖杀怪之余,很可能还附带一点因果律伤害的效果。 亦即是说,凡是死在青弦下的妖魔,不仅是物理意义上被清除了,在精神层面上,也会被抹去,而众人对这些妖魔的记忆,亦会渐渐消失。 妈呀我可真牛掰! 苏音登时那叫一个昂首挺胸,将那几块不值钱的点心硬生生吃出了皇宫御宴的架势来,迈着四方步、甩着八极袖,晃晃悠悠地便来到了清风楼。 那叫阿木的小家僮正在楼外引颈四顾,一见苏音,立时小跑着上前,躬了身子,诚惶诚恐地道: “仙姑在上,小子是来迎您的。仙姑容禀,非是我家老爷托大不肯相迎,实是那雅间儿里头不甚干净,老爷要亲自布置,便只有小的在了。” 苏音再是自我膨胀,也不好意思跟个小娃娃摆架子,闻言便先将气势收了收,点心兜儿也自揣好了,方温笑着说了声“无妨的”,随在阿木的身后,徐步踏上了楼梯。 清风楼里的店伙并掌柜一眼扫过,就仿佛没看见似地,自去忙手中之事,问都不曾来问一声儿。 无尘子死得好啊。 苏音不无欣慰地想道。 若换作以前,她这里才往楼上走,那头就会有热心店小二冒出来,大吼一嗓子“苏女冠被妖邪附体啦”,然后大批食客就会一拥而上,将她扭送至真武庙喝符水。 如今多好,连看一眼的人都没有,这才是大隐于市。 进得雅间儿,宋捷果如阿木所言,正亲自抹扫桌案、摆放点心碟子,见了苏音,忙丢下布帛上前见礼,面上满是歉然:“在下没想到这雅间儿如此不堪,怠慢了仙姑,还请仙姑海涵。” “无事的,这里就很好,还能看街景呢,用不着再打扫了,咱们坐下说话便是。”苏音端出了贵妃娘娘的作派,话虽和气,架子搭得却是极足,倒也应付裕如。 宋捷明显很吃这一套,又说了好些抱歉的话,好歹还是将椅案都给抹干净了,这才与她分宾主落了座。 阿木此时便退了出去,雅间儿里只他两个人,说话自是不虞被人听去的,苏音便也不与他打机锋,开门见山地道:“公子便且说说令妹的情形吧。” 世外高人,不谙凡俗规矩,苏音自忖,这个度她拿捏得刚刚好。 果然,见她如此直白,宋捷再度觉着,这位仙姑大人到底是天外之人,不问俗事,行事间自有一番洒脱,心下愈加叹服,那态度便也越发地恭谨,将身子虚搭了半边椅面儿,低声说道: “既是仙姑动问,在下自是知无不言,舍妹这病程,说来是在去年秋天发作起来的……” 他慢慢地道出了前因,苏音则如同听了一个志怪故事,却也引人入胜。 原来,去年秋时,才过了仲秋节没几日,宋小妹有一晚突然惊梦大叫,那叫声又惨又尖,直吓醒了半府的人。待宋家几位年长的女眷赶过去瞧时,便见小姑娘正缩在墙角里哭,旁边围了一堆丫头婆子陪着哭。 那宋家大夫人便走去问她有何事,她便哆嗦着指着那床榻底下,道:“床下有人。” 众女眷当场便吓白了脸。 临川县虽然无甚诡事,可三年前小方县兽妖作乱,他们也听到了好些传说,此时乍闻宋小妹之语,自是个个心惊肉跳。 好在宋老夫人还算镇定,叫来几个胆大的健妇,又许下重赏,那几名健妇便将床榻掀开了瞧,却哪里有什么人?连个灰疙瘩都没瞧见。 虚惊了一场,众女眷各自暗舒了口气,随后便围聚在宋小妹身边,好言安慰她道这只是做了个恶梦,宋家大夫人亲自服侍着小姑睡下,又在旁替她守着烛火,宋老夫人则疾言厉色骂了守夜的丫鬟婆子一顿,命她们须得好生照看主子,若有再犯、定不轻饶。 折腾了小半宿,众女眷尽皆疲累不堪,眼见得宋小妹终是睡熟,各人方自回屋。不料,这还没睡上半个时辰呢,便又被宋小妹的尖叫声给惊醒了。 自那之后,连着十余日,宋小妹夜夜惊梦、尖声惨叫,直闹得全家都睡不安生,后宅女眷相继病倒了一大片,男丁们也尽皆神疲力竭,便吃安神药也不管用。 委实是那惨叫声太过于瘆人,便睡死了亦能活活被叫得惊醒过来,可每回问及宋小妹见了何物,宋小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一径指着床榻颤声道:“床下有人。” 可那床榻下头并无人迹,仆妇们不知翻开瞧了多少回,连片衣角都没瞧见过。 宋家两老那时只以为她年齿尚幼,只怕是白日拍了风,晚上便睡不安稳,遂请了有名的大夫过府问诊,大夫开了安神的汤药,然而却并不见成效,反倒吃药吃得她人越发地瘦弱,风吹吹就要倒的样子。 月余之后,宋小妹便连白天也时常会惊悸,闭目养神都能尖叫起来,且再也不敢睡床了。 家人亦自无法,一面请来钦天所的人施法祛魔,一面便不再让她睡床,而是为她铺了厚厚的地铺,让她睡在地上。 彼时已是严冬,天气寒冷,宋小妹娇滴滴一个姑娘家,如何禁得这般冻法?纵使房里铺了几层毡子,又烧了好些火盆,那地气却还是浸骨地凉着。 可怜小姑娘,只在地铺睡了三晚,便已是恶寒入体、咳嗽不止,过后便开始发起高烧来,宋家自又是一阵兵荒马乱,请了大夫诊治她的风寒。 那些日子宋小妹烧得昏昏沉沉地,倒也勉强能睡得安稳,宋府中人也得了几夜好眠,只当她是病好了。 却不想,热症一退,宋小妹便又开始夜悸,且那病情每况愈下,夜里惊醒已是寻常,白日里她也时常一惊一乍地,其房中家什尽皆撤掉,可她还是镇日里胡话连篇,一时“窗外有人”,一时“门外有人”,宋家全家都被她闹得无一日安宁,宋家两老日夜垂泪,心疼自家爱女吃苦,宋老夫人本就年老身弱,这劳心劳力下来,到底还是吃不住,遂一病不起。 这般下去也不是办法,总不好为了个小辈,反将家中的长辈累出病来,宋捷的长兄便想了个法子,花重金买下了左近的几所院落。 那几户人家实则早便搬去近郊庄子上躲瘟去了,宋小妹邪祟附体之事,已然在临川县传开,只因碍着宋家素昔的积威,众人并不敢公然议论,不过私底下说说罢了。 宋家花大价钱买下那几所院子之后,便将其中一所院子的建筑尽皆推平,只留下一大块空地,白日时,便让宋小妹在那里休憩,因四下空无一物,宋小妹只要不闭眼,倒也能得片时安静。 而到得夜晚,则在四周点上无数灯笼火把,将那一片方圆照得雪亮,再烧上多多的火盆,宋小妹则上下裹得严实,便在那风地里打地铺安睡,纵使她夜悸惊叫,那也与宋家主宅隔了几重院落,家下人等好歹能得个囫囵觉,不必陪着她一同受累。 可此法也不过权宜之计,长此以往,终究还是不妥的。 如今尚是春天,天气暖和,倒也还好些,若到了秋冬之际,难不成还要让宋小妹睡在那冰天雪地里? 到得此时,宋家已经全然乱了方寸,什么灵丹妙药、仙符神水、秘法偏方,也不知求来多少,宋小妹的病情却是只坏不好。后因偶尔听闻小方县真武庙十分灵验,宋捷便抱着将信将疑之意,前来庙中求了一张灵符。 说来也奇,那灵符一经宋小妹配戴,当晚她便睡得安稳了,白日时亦不似从前那样常发惊悸,房间里也能去得了,饭食也能吃好了,唯有精神仍旧十分恍惚,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地。 “……在下昨日便是来请第二张仙符,以根治舍妹这些病症的,谁成想险些便命丧那妖道之手,仙姑大恩,在下实是没齿难忘。” 宋捷最后如是说道,旋即整衣起身,弯腰下拜。 苏音侧身受了他半礼,复请他坐了,沉吟片刻后,缓声道:“听公子这么一说,令妹可能还真是招了邪祟。只是,那邪祟从去年至今也只袭扰令妹一个人,并不曾波及贵府其他人,是么?” 宋捷颔首道:“正是如此。家严家慈虽然身子不大好,却也只是累着了,安养了些时日,如今已然渐愈。在下几位兄嫂亦是如此,便是在下彼时也吃了几天药,如今自皆无事。至于近身服侍舍妹的那些丫头婆子们,至今也都是好端端地,阖府上下,也只舍妹一人病重。” 他的面上渐渐现出不忍之色来,语声亦自轻颤: “仙姑有所不知,在下家中兄弟众多,唯舍妹乃是家严家慈晚来得女,她生得玉雪一般,性子又娇柔,在下一家皆很疼爱于她。如今,别家的小娘子皆在外踏青赏花、玩乐开怀,舍妹却是走几步路都不成,实是……可怜得紧。” 看得出,他与幼妹的感情很好,此时说及,眼眶都有些发红了。 正文 第152章 灵雀翩翩过粉墙(二合一) 苏音闻言,倒是觉得宋小妹颇为幸运。 在古代,女孩子托生在这样的好人家,那真是投对了胎。 宋家有钱有势不提,且一大家子都拿宋小妹当眼珠子般地疼着,这般千娇万惯养出来的女儿家,如今却被这所谓的怪病折腾成这样,也的确有些可怜。 念及此,苏音便温言劝慰宋捷道:“公子先不要急,容我想一想。” 语罢,信手执起一旁的雨过天青瓷茶壶,向样捷盏中续了些温温的茶。 说了老半天的话,这人的精神一直都是紧绷着的,苏音怕他灵符没求着,人反倒先病倒了。 “在下失仪了。”宋捷忙起身接过茶盏,坐下后,却也未曾去喝,只捧着盏托儿,转首目注窗外。 今日天气晴和,阳光明洁,屋脊上、檐角上,碎金似地洒下来,街市上人声喧嚣、热闹非凡。然而,这热闹却并显然不能影响到他,他的神情始终怔怔地,沉默不语。 苏音单手托着下巴,拈了块点心在手,有一搭、无一搭地啃着,心下则不停地转着念头。 这事儿确实透着几分古怪的。 虽然苏音也只经历过几次诡事,可以她有限的经验来看,这些鬼怪妖魔基本上都很贪心,不太可能尽着一个人的羊毛薅,怎么着也要多拉几个垫背的才成。 然而,从去岁至今,宋小妹这一“病”就是半年,这时间也是颇为不短了,却是从始至终只她一人有事,家中并无一人受其所累,莫非,这妖邪功力有限,只够祸祸一个人的? 可是,这都半年了啊同志,半年多的时间,宋小妹都没被你给祸祸死,你这也太菜了点儿吧? 防杠声明,本宫并非漠视人命,而是就事论事,只以个案说话。 再接回前言,苏音思来想去了半晌,总觉着,若宋捷所言不虚,则她这回很可能是遇上了百年难得一见的……菜鸡? 那这事儿就一点不难了啊。 不过,若是对此掉以轻心,却也是大错特错。不说别的,只说宋家前些时候才求去的那张所谓“真武庙仙符”,那就是个大问题。 鬼知道无尘子往那符里头塞了什么玩意儿?依苏音浅见,宋小妹的“好转”,九成九也不是啥好事,没准儿老宋家现在就添了新的受害者了。 如此看来,待灵力恢复一部分之后,苏音还当真必须立刻制作灵符,让宋捷尽快带回家去,先将无尘子埋下的祸头给它掐断。 宋小妹身上那只菜鸡且先不论,无尘子那厮的阴招可是损得很,万一留下什么祸患,别说老宋家了,便整个临川县都有可能遭殃。 心里有了数,苏音面上仍旧是一派地云淡风轻,将点心轻轻搁在碟中,转首笑道: “罢了,事情我也大概知道了,还是如前所约,四日后公子便叫人去杏花巷取符纸,过后便请公子尽速回府,我怕那妖道使了什么法子祸害贵府,我的灵符旁的不敢说,对付那妖道还是有些把握的。至于令妹的病,我也会及早动身去临川县瞧上一瞧。” “如此,那就多谢仙姑了,在下代舍妹谢仙姑大恩。”宋捷站起身来,深施一礼,心中已是大定。 他如今最为担心的,亦是那枚所谓的“真武庙仙符”。 就在昨日,他已连夜命人回府送信,将无尘子之事大致说了一回,并极言那所谓仙符实则乃是鬼符,不可再使人近之,需得早早烧掉为好。 自然,对于眼前这位仙姑大人,他在信中亦备述其非凡超俗,乃是真正的异人。 坦白说,昨日看过那一琴之势、一剑之威,宋捷对苏音的信心比苏音自个儿还强,此时见仙姑大人居然并不托大,仍旧细细询问前因,便越发觉得苏仙姑实是慈悲心肠、体恤众生。 苏音眼下最愁的还是朱朱之事,再与宋捷叙了几句闲话,便自辞了出去。 接下来数日,苏音奔波在寻找无尘子锁魂阵法的路途中,还去城外清风岭搜寻了几回,却是始终不得要领。 也就在这几天里,真武庙的事也终是为人所知,只是那说辞却是颇有深意,县衙那边贴出来的告示说,因最近天气潮湿,又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真武庙大殿基座受潮,于是倒塌了下来,将个守庙的打杂道人给砸死了,所幸县中百姓尽皆无恙,此乃天佑小方县。 因这真武庙也是李大善人兴建的,算作他家的产业,因此,此事与李宅灭门案共归一处,上报惊鹤城,两处屋舍亦尽皆封存。 至于李家的其他产业,按照县令大人的说法,“总不能让那许多依附李氏而活的百姓饿肚子”,因此,如今包括杏花村饭庄在内的李氏名下铺面儿,仍旧照常开门营业,其所收款项亦由县衙代为掌理。 据说,官府如今业已派出人手去往外地,寻找李家的几个远亲,待找到人之后,这些产业到底如何处置,大伙儿再商量出一个章程来。 官方定下了调子,妖道无尘子变成了微不足道的打杂道士,若他泉下有知,想必能气个半死。 苏音倒是挺高兴。 这也算是变相地将这妖道给抹除了,苏音便也安心地做她的小道姑,而在这几日间,她识海中的天元真灵,也聚齐了足够画符的那一小撮。 这一日,正是与宋捷约定之日,苏音早早起榻,略作梳洗之后,便端坐于琴案之前,拿起一张无尘子留下的符纸,翻来覆去瞅了半晌,表情非常纠结。 话说,这符纸哪面儿才是正面来着? 明黄色的符纸,望去与黄草纸很是相似,但触感却截然不同,抚之有极细腻的颗粒之物,应是极易着色的上等好纸。 琢磨了好半天,苏音也没好意思开口问朱朱。 这小妖精正在水杯里可劲儿扑腾呢,还哼着歌儿,听来好不快活,苏音几番话到口边,到底忍了下来。 堂堂上仙大人,居然连符纸的正反面都分不清,丢不丢仙哪? 不管了,先试试再说。 苏音眼一闭、心一横,随便挑了一面权作正面,探手拿过早就备好的朱砂,细细地将灵力附着于其上,随后以指代笔、沾取朱砂,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在那符纸上画了个花体中式英文单词: “SIX GOD”。 不问洋神问六神,我大华夏人民就是如此自信。 而为使灵力附着更为贴合,苏音不只将真灵铺散得极为均匀,且每一笔划皆抽出一丝神识,加以灌注。 这话说来容易,真正写起来却相当耗神,为使笔意相连,这六个字母之中并无断笔,而是一笔画就;而为将灵力与神识尽附其上,抽取灵力时还需凝神如线,将灵丝与神丝绞缠起来。 总之,就很吃微操。 于是,待字符尽数画完,苏音的鼻尖已然冒出了细汗,额角亦已微湿。 然后,奇迹便发生了。 苏音向六神发誓,她原意只是想先做个试验,看看这种将灵力、神识同时抽取、融合再附之于物体的办法是否奏效,可却没想到,她这手指头才离了纸面儿,都还没吹去残余的朱砂呢,那纸上竟陡地腾起了一团白濛濛、仙灵灵的雾气。 苏音直是吓了一跳。 这还不算完。 那清透的雾气袅袅升起,在半空中汇聚起来,如一小团云絮,灵雾翻涌间,竟幻化出了一只巴掌大的小灵雀,其双翼如雪、朱喙赤眸,通身上下星光弥漫,灵秀非凡。 便在苏音极度呆傻的视线中,这小小灵雀已然振翅跃起,纤细的雪颈微微一扬、小脑袋那么一偏,竟是张着小红嘴儿引吭清鸣了起来,细细小小的声音又软又萌,听得苏音心都快化了。 一时间,满院风翦翦,案上鸟间关,淡淡的星雾四散而去,整个院子都仿佛蒙了一层仙气儿。 也就在这个当儿,院门忽地被人拍响,一道恭谨的语声亦随之而来:“在下临川宋退思,苏女冠可在?” 苏音自惊诧中回过神来,一看时漏,时辰已然不早,宋捷确实也该到了。再左右环视,白雾虽犹未散,那只雪色玄鸟却没了影儿,苏音满心以为此事已了,忙提声应道:“就来。” 说话间,拿起画好的符纸,起身去外头应门。 可让出乎她意料的是,便在她启开门户的一刹,院角陡然乍起一线雪光,明亮且耀眼,不只她瞧见了,立在院门外的宋捷主仆,亦自看得清楚。 于是,包括苏音在内的三个人,便共同目睹了极为奇妙的一幕: 杏花开遍的小院儿里,落红如雨、翠树青墙,墙下仙风阵阵、清啼袅袅,一羽雪白的仙雀扇动着翅膀,绕着老杏树飞了三圈,随后昂首振翼,渐而化作一团星光弥漫的云雾。 那云雾如生灵智,并未随风四散,而是如长烟般在半空里划过,最终归落于苏音手中的符纸之上,那朱砂符箓立时绽放出夺目的辉光,直映得满院晴光都淡了几分。 一时间,门槛内外,三人俱皆僵立,满院子寂然无声,宋捷主仆是看得傻了,苏音则是五味杂陈,还有那么一丢丢的尴尬。 她真没想人前显圣、当众装叉啊。 她就只是想试试画个符看看,都没指望着一把就能成功,谁成想居然还真就让她给画出灵符来了,这特效、这画面、这韵味,你花五百万都做不出来啊。 成功来得太突然,苏娘娘自个也懵圈儿。 三个人便这样门外俩、门内一地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僮儿阿木终是“噗嗵”一声跌坐在地,两个眼珠子都不会转了,只抖衣颤声道: “仙仙仙……仙姑在上,小小……小的罪该万死。” 方才拍门的便是他,他还以为他这是坏了仙姑大人的好事儿,窥破了仙人施法之秘,一时间吓得不行不行的,小脸儿白得都没血色了。 这颤抖的语声惊醒了苏音,她先没说话,而是伸头往门外瞧了瞧。 长巷幽静、风拂落英,巷弄里并无闲杂人等,小猫小狗倒有两三只,见了她便“喵呜”、“汪汪”地叫了起来,摇头晃尾地,甚是亲切。 真乖,才喂了几天就认识本宫了,今儿给你们炖大骨头大鱼吃。 苏音含笑看了小动物们一眼,便将身子往门后让了让,伸臂做了个请的姿势,道:“宋公子还是先请进院儿再说罢。” 宋捷比阿木可清醒得多了,忙道了一声“多有搅扰”,便拎着浑身瘫软的小家僮进得院中。 苏音反手将门掩上,回身指了指老杏树下的竹凳竹几,笑着道:“我已经备好了椅案,咱们便在院中说话就是。”又问:“公子可要饮茶?” 直至这一声问,宋捷那飞走天际的神魂,才算是尽皆归位,于环视左右,只觉得这小院儿仙韵盎然,那株老杏树古朴葱郁,大有仙气,何况方才那灵雀亦曾于其身边飞舞,可见此树只怕也有些来头,不由得肃然起敬,恭声道: “在下俗人,却是唐突了。” 苏音一眼便看出他肯定误会了,却也没去解释。 人设立起来了,那就必须不能塌。 “公子请坐便是。”苏音面上神情超逸,一副“小小玄鸟我见多了”的模样,延宋捷入了座,将才买的好茶倒了两杯来,向他面前放了一杯。 宋捷忙起身接过,心道此必是仙茶无疑,可惜却是不能带回家孝敬两老,只他一人受用,实是有愧啊。 一面想着,他一面便举起茶杯,一仰脖儿便干了半杯,余下半杯,亦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快速饮尽了。 甘甜清芬、唇齿留。香果然是仙茶。 宋捷双目微阖,面上满是回味。 苏音只当他这是走远路口渴了,见他喝得快,便又为他续了些茶水,宋捷倒也爽利,茶到杯干,灌了个半饱儿。 一时间,杏花树下,穿青衣的小道姑殷勤奉茶,俊秀的锦衣公子捧杯一通牛饮,却也有趣得紧。 那厢小阿木也终于明白了过来,很自觉地便跑到院门边儿守着,脑袋垂得低低地,既没眼看他家公子那傻样子,亦不敢看那位法力超绝的仙姑。 正文 第153章 恸哭非时衹自伤(二合一) 吃了几杯茶,苏音便直接切入了正题,说道:“符纸我已然写好了,就是手上这一张,公子您最好马上动身,越快越好。” 说话间便将玄鸟灵符递了过去。 虽然她其实特别地舍不得。 她有预感,这种灵符她可能短时间内都画不出来了,手头这一张就是绝版,就这么拿去送人,怪可惜了儿的。 只她也没那个精神再去多画一张了,且人设这东西,跪着也得把它立下去。 宋捷搁下茶杯,双手微颤地接过符纸,以锦囊收好,又将锦囊拿了个玉盒盛着,珍而重之地收下了,口中则道:“有仙姑赐符,在下全家便都有救了。” 苏音怔了怔,举目向他望了一眼。 这话里似是有话。 歇一拍,到底还是问了出来:“贵府可是有什么事?” 宋捷原就是存着些心思来的,见苏音果然问起,他便长叹了一声,说道: “在下实不敢相瞒,今日前来,在下的确是存了些私心的,却是昨日上晌在下接到了家中急信,我长兄长嫂突然便病倒了,请了名医来探脉,却也没查出来是个病症,药石亦是无用,二人便只一直昏睡不醒,却不知仙姑……” 他忽地息住话头,双目低垂,面上隐隐划过一分惭色。 他这话已然说得极明了,就是希望仙姑大人眼下就动身去宋家。 苏音心头微凛,面色亦瞬间冷肃了下来。 她当然不是在生宋捷的气,而是气无尘子。 就知道这厮不干人事儿,果然的,这才没几天,老宋家就开始有情况了。 这么一比较,那宋小妹身上的菜鸡妖邪竟还是个好的,到现在也只盯着那小姑娘一个人死命薅羊毛。 “妖道赠的那张符呢?你家中可处置掉它了?”苏音急声问道。 宋捷的神情有些惨然:“那鬼符已然烧掉了。不过信中却说,便是不去烧,那符上的朱砂字亦化了灰,舍妹这几日又……又开始夜悸起来,情形比从前更为严重。” 看起来,那张符和神像一样,都是在无尘子死后便即化散,上回苏音便注意到,朱刘氏捧来的那堆灰渣渣里,已经没有阴气了。 反过来说,那股阴气似乎可以暂时压制止宋小妹身上的邪祟,如今阴气的源头消失了,宋小妹便又旧病复发。 情形不妙啊。 苏音将陶杯轻置几上,起身在原地踱了数步,蹙眉沉思。 她目今也就那么一小坨坨的天元真灵,不及原先总量的二十分之一,且今日还用去了好些,如果贸然前往临川,并不稳妥。 可是,眼睁睁看着两条人命就这么被无尘子害死,她这心里也过不去。 所谓权衡,那也必须是相对应的事件或人物,才能互为比较、互为衡量,而活生生的人命,她又该拿什么去与之相权衡、相商榷呢? 再者说,她苏娘娘不还能读档重刷么?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铮——” 许是感应到了苏音所思,识海中,素弦忽尔轻振,浩渺的弦音如若水波,带动得青弦与赤弦亦双双颤动起来。 “铮——琮——璎——” 由阔大而雄浑、由雄浑而温软,三弦间次扫过,余音穿云破雾,海面上玉宇澄净,竟似有清风拂面,浩浩荡荡、清清扬扬,好像能涤去这世上一切阴霾。 莫名地,在这弦音与风色之间,苏音觉出了一种义不容辞的意味。 她很快便有了决断。 “我随公子同去临川。”苏音转首说道,神情一派肃杀:“马上就走。” 宋捷没料到她竟是如此快便做出了决定,一时倒有些怔忡,呆坐于椅中,仰首看向她,青葱俊颜上尚有惭色未消,映着那绿树花雨,瞧来竟有几分傻气。 苏音却也没去笑他,只将原话又重复了一遍,他这才如梦方醒,登时那眼眶便红了起来,起身长揖到地,颤声道:“谢仙姑垂怜,在下私心在前,仙姑却是襟怀宽阔,在下……” “罢,罢,先不说这些,救人要紧。”苏音打断了他,语速极快地道:“半个时辰后我们便在清风楼下碰面,只是,出城的路引我这里并没有,公子可有备用的?” 出城路引需提前向官府申请,由官府逐一发放,一张路引对应一个人。 不过,这也只是明面儿上的规定罢了,实际上,只要你有钱、有路子,便可提前买到空白的路引,那上头已然盖好了官府印鉴,待到用时,只消填上姓名籍贯等信息,便能凭此出城了。 宋捷闻声,立时重重点头道:“有,有的。在下已然提前备好了,仙姑但放宽心。” 仅此一言,便即表明,他此番前来,确实有请苏音立即前往临川的打算。 苏音却也并不怪他。 家人有难,苏音几乎是宋捷唯一的希望,且他眼中的仙姑大人又是如此地强大(并没有),换作任何人,也会竭尽全力抓住这个希望的。 事实上,这位宋公子能够坦陈心迹,直言自己有私心,为人已然算是磊落,在苏音看来,他可比演艺圈那些两面三刀的家伙可好上太多了。 此外,老宋家也挺牛。 要知道,这可是小方县的路引,宋家在临川县或许是地头蛇,如今换了地图,人家却仍旧有法子搞到空白路引,那就不仅仅是有钱了,还得有势、且势力不小才成。 苏音忽然便记起,大楚朝六部有几位高官似乎也姓宋,却不知此宋与彼宋,又是什么关系? 将事情敲定之后,宋捷主仆便忙忙地去了,苏音也自回屋做出门的准备。 朱朱是肯定带不走的,便留下她看家。 这小妖精如今恢复了几分实力,虽然现在也只是个魂体的投影,但弄个幻像、装个妖怪什么的却是手到擒来,别的不敢说,几个梁上君子还是对付得了的,苏音这大本营自是无虞。 是故,苏音也只将顾婆婆的旧琴、那块奇怪的灰石头、一些散碎银子并换洗衣物等带上,便自锁门而去。 两日后,天边一挂斜阳铺射,恰是春日最怡人的薄暮时分,宋捷那辆精致的油壁骡车,便停在了临川县宋氏大宅的门前。 相较于小方县四面环山、风物幽静的情致,临川县顾名思义,正临着一条白水河,因而民风较小方县开阔些,白水河通往洪波江,而洪波江则是瀚江的支流,作为大楚朝最大的两条内河,瀚江与皓河各据南北,两河文明亦依河而生,特色鲜明。 苏音下得车来,抬头往四下看了看。 宋氏大宅一所极大的宅院,正门三架五梁,宽阔气派,门上铜钉擦洗得锃光瓦亮,在落日的余晖中反射着淡淡的金光。 然而,这般豪阔的宅子,予人的感觉却并不敞亮,反倒有些阴郁。 明丽的斜阳泼洒在门楣上,于地面投下极浓的阴影,门前几株高树叶子绿得发暗,好似染了岁月风霜的祖母绿,阴沉沉地,风一吹,满树新叶作响,其声却萧瑟,丝毫没有春风温软之意,闻之令人心寒。 站在苏音旁边的宋捷只觉冷风袭身,不由抱着胳膊打了个寒噤,强笑道:“天将暮时,倒是凉下来了。” 青树碧影,将他的面色也映得发绿,这一笑,越发显得阴森。 苏音望他一眼,面上便浮起了浅笑:“那张符公子也好拿出来了。” 识海里的天元真灵得省着点儿花,苏音觉得,那张六神符用在此时正合适。 宋捷神情滞了滞,旋即明白了过来,脸色一白,忙探手自怀中拿出玉盒,将那锦囊里包裹得严实的灵符取了出来。 刹那间,庭前似有微风拂过,宋捷只觉得斜阳也变得暖洋洋地,一扫此前的寒凉。 他下意识便将灵符握紧了些。 很显然,方才那股莫名而来的寒意,必是妖道的法术,而灵符一出,那妖法便自破了,可见宋家如今只怕阖府都着了道儿,这让他如何不揪心? 强忍下心中焦灼,他依足礼数躬身在前,道:“仙姑请。” 宋家仆役早便得了信儿,此时自有人拉开厚重的大门,苏音缓步踏上石阶,跨过高高的玄漆门槛时,她方才发觉,宋家这四门大开的架势,完全就是拿她当最尊贵的客人来看了。 本宫这就有点儿慌了啊。 虽然但是,表面看来,苏音却是神情自若,目不旁视、行止从容,由得宋捷在前引路,直将她请进了第五进院子,亦即垂花门后。 宋家诸多怪事尽在此门之后,这里是真正的重灾区。 转过云芝纹宝相花朱漆门儿,眼前便是一所极大的庭院,远比李大善人家的后园要大得多,园中花木扶疏、楼台精洁,更有一道活水绕廊穿柱,蜿蜒而去,其雕梁藻井、画角飞檐,完全不比蓝星那几座姑苏名园差。 当此际,院门内正立着几名女眷,俱皆满头珠翠,穿着打扮极是不俗,周遭则站着一堆服侍的丫鬟婆子。 人数虽然不少,园子里却是寂然无声,唯鸟鸣啁啾,轻风拂过。 苏音扫眼看去,却见众人的面色皆不在好看,有几名年小的丫鬟更是小脸儿惨白,看上去似是吓破了胆,目之所及,尽是愁容,而这其中,又以最前方的那位老夫人为甚。 那老夫人穿着身佛头青素色衣裙,黄蜡蜡的一张脸,两眼布满了血丝,面上竟透出几分死气来,整个人如若朽木,感觉离断气也就一步之遥了。 而即便如此,她身上犹有一股不怒自威之势,让人难以忽略。 这一位想必便是宋家老夫人了。 苏音未及见礼,先行暗自抽取了一星真灵附于双目,细细看了过去,便见老人家身上缠绕着几缕黑气,其余人倒都还干净。 情况比她想象中的要好上一些。 “母亲,孩儿回来得迟了。” 宋捷这时候已然抢步上前,合身扑倒在宋老夫人膝前,颤声伏地语道。 便在他说话之时,他袖中忽有红光一闪,却是灵符自动开启,几道常人肉眼难见的红光在宋老夫人身上绕了一圈,那黑气立时四散,老太太脸上的那股灰败也自没了。 宋老夫人的感觉却是,精神似乎突然好了一些,脑中昏沉也去了大半,她一时却也未曾多想,只以为是乍见幼子还家,心情大好之故,看向宋捷时,眼圈儿已是红了。 苏音此际亦缓步上前,冲着宋老夫人打了个道家揖手:“见过老夫人。” “贫道”俩字她实在说不出口,又不愿意谦称“小道”,总感觉前者特贫、后者特油,遂含糊带过。 宋老夫人显是早就闻听了仙姑大人的种种“壮举”,是故苏音虽言辞简致,她却也并不敢就此小觑了她,侧身只受了她半礼,颤巍巍地道:“仙姑在上,老身有礼了。” 苏音当然不可能让长辈见礼,忙虚扶了一把,没让宋老夫人当真弯下腰去。 宋老夫人谢她一声,这才轻轻拍了拍宋捷的肩膀,涩声道:“我儿回来了便好,你长兄他们……” 话未说完,她到底忍不住心底悲伤,目中已是滴下泪来,一旁几名女眷亦面带戚色,更有人掏出帕子拭起了眼角,满院子皆是低泣之声。 苏音见状,心头便有些发沉,想着别是已然有人死了,遂也不及再说旁的,只轻声问道:“请问老夫人,府中如今有几位病人?他们可都还好?” 都还活着不? 此乃苏音语中之意。 宋老夫人应是听懂了,张口想要说话,只如今她的心情极是激动,喉头哽塞得厉害,一时又哪里说得出话来,只在那里垂泪不已。 她身后一个穿着玫瑰紫织金袄裙、肤色白净、年约三旬的妇人便走上前来,轻扶着老夫人的胳膊,以使老人家站稳,一面便向苏音微微欠身,启唇道: “劳仙姑动问。家中如今病倒的是大伯一家四口并小姑院儿里的五名仆役,共计九人,病症皆是一样的,俱是昏睡不醒,针炙汤药并不顶用,眼下只能每日以汤水吊着一口气。” 换言之,都还活着。 苏音登时心下一松。 总算来得及时,还没闹出人命来。 正文 第154章 手挥五弦青袖扬 , “二嫂这些日子辛苦了。”宋捷站起身来,向着那妇人恭声说道。 这也算是变相地给苏音做了个引见。 这妇人便是宋家二夫人庞氏,据说是个做事极稳妥之人,如今暂代大夫人掌理内府中馈。 宋老夫人听了二儿媳一番话,不由得触动愁肠,那眼泪愈加淌个不停,一壁拿帕子揩着,一壁颤声道: “如今……还要请仙姑施法,救……救一救我那可怜的孩儿。” 她说着已是泪如雨下,苍苍白发在风里抖动着,瞧来极是凄凉。 庞氏闻言,伸手替老夫人轻轻顺着后背,一面便又道: “说来,那几个下人也是可怜见的,平白被那张符给累着了。若早知道那符会招灾祸,老太太也断不会让那脏东西近小姑的身。如今小姑病又重了,府中上下已是无计可施,但求仙姑相助。” 比之老夫人的哀恸自伤,庞氏显得镇静了一些,但说话时眼睛也是红红的,显得很是悲伤。 苏音原就是斩妖杀怪来的,闻声立时便道:“既如此,劳驾哪位在前头带个路,我先去瞧瞧病人去,争取今儿就把事情了结掉。” 她还得回去救朱朱呢,这都拖好长时间了,小妖精老是魂魄离体,也不大好。 众女眷闻言,却是有一多半儿诧异了起来,齐齐拿眼瞧苏音。 最近这府里可没少来什么仙道神姑之类的,哪个不是先要饶上好些话?哪个不是谱儿摆得比天大?又有哪个不是口中无钱、心中有钱? 就没见谁像这小道姑一般,上来就直切主题,这干脆利落劲儿,倒还真与宋捷信中所说“不谙尘世、不染凡俗”贴合得上了。 再细看去,却见小道姑一袭莲青道袍,背负琴囊,穿着打扮只能勉强说是干净,然立在那朱门之下、繁花之中,竟将满园春色硬生生压下去一头,只望着她,便似能教人忘却了这现世好景,天上地下,只此一领青衣、一双素袖,真真是奇哉怪也。 苏音自也察觉到了众人的视线,脸上心里,俱皆淡然。 拍了十几年的戏,被人多看两眼真不算什么,别说眼面前这几个毛人了,就再多上百八十号儿的来,她也能面不改色当场来个托马斯全旋加三百六十度转体顺带滑铲的。 切,真当本宫没见过世面不成? 见她气度超拔,眉目间自有一番凛然,众女眷也不敢多看,尽皆低头转眸,唯有庞氏神色如常,柔声说道: “那妾便给仙姑带路罢。却要辛苦小叔,陪老太太去那边敞轩坐一坐。放心,那边院子有你二兄在呢。” 宋捷也没多说什么,只与苏音招呼一声,便陪着宋老夫人去敞轩歇息,庞氏则带着几个精干的婆子领着苏音踏上了一条朝西的小径。 “因听闻仙姑要来,妾便自作主张,将长兄一家并那几个下人都挪去了隔院住着,既方便一处照料,仙姑去了也好施法。那地方也不算远,出了那边青漆角门再走上一段儿,也就到了。” 苏音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便知病人所住的院子,应该也并不在宋家本宅这一块儿。 他们才买下了左近的几户宅子,如今将病人放在隔院,这也是很自然的隔离之法,从古至今,这法子都被验证为有效。 思及此,她便将灵力束于双足,抬脚一步,袍袖翻转处,人已然跨到了那青漆小门跟前,回首高声道:“二夫人且说个大致方位,我自个儿过去吧。” 这些人走得太慢了,苏音可没那工夫一步三摇地闲晃。 诸人只觉眼前一花,再定睛时,那小道姑竟已远在十余丈开外,衣袂飘摆,宛若乘风,一时间所有人直是得看呆了,老夫人更是连连拭目,有几个丫鬟婆子双膝一软,便要拜将下去。 “仙姑出门转右,再跨两座院门儿,那叫静心院的便是。”那庞氏看似娇柔斯文,反应却是极快,当先便扯着嗓子叫了起来,旋即又低声吩咐身旁一个穿短褂的婆子: “你腿脚快,抄近路先去把老爷请回来,就说老太太说的,让他们都回来。” 她虽是内宅妇人,见识却还是有几分的,只看方才苏音露的这一手,便察知这小道姑必有真材实料,比那些所谓能人可要强出太多了。 说句不好听的,如今宋家的情形,也根本容不得他们挑三拣四,与其让二老爷那些人在旁不尴不尬地陪着,倒不如把人都清出来,由得这小道姑施为,总归情形也不会更糟糕了。 那婆子飞跑了下去,这厢苏音亦照着庞氏所言,穿过两道门户,找到了静心院。 名如其院,这院子确实小巧安静,粉墙黛瓦,门前一树梨花。 如今那花儿自尚未开,嫩叶间只几个雪白的花苞探出头来,却也有清香盈面,朱漆门上悬着一方匾额,上书“静心”二字,院旁则有一弯清溪绕墙流去,再远些,便是一架精致的小石桥,桥边水畔开着些闲花,风景极是清幽。 果然是个很僻静的院子,安置病人再好不过。 苏音凝目望向这所小院,唇角忽地弯了起来。 嗯,这地方确实安静无人,鬼影子么,倒是有那么两、三……呃,不对,是五六十只吧。 还挺多。 苏音嘴畔带笑,识海中星雾飞速流转,一眨眼间,掌中便已凝成一束纯净的真元,旋即举起衣袖,轻轻一挥。 “咣当”,院门立时洞开,几只不幸正在门前游荡的阴鬼,惨叫着化成了黑烟。 小样儿,跟本宫斗! 信手解下背上的琴囊,取出顾婆婆的旧琴,苏音提步上前,左手抱琴,右手四指并立,向着琴心一划。 “铮、铮、铮”,五音齐发,其声清沥若山间流泉,苏音指间真灵亦随弦音疾起,凝作一只只雪白的小拳头,“嗖、嗖、嗖”飞射而出,一拳一个,精准爆头。 抢先从院子里冲出来的几只长发女鬼,登时一阵鬼哭狼嚎,随着琴声化作了阵阵黑烟, 正文 第155章 风定人惊梁上客 , 这些阴鬼不过是最低等的鬼物罢了,并无灵智,只会依本能汲取阳气,苏音身有天元真灵,在ta们眼中就如一桌超级豪华版满汉全席,这些饿得两眼发红的鬼物,自是一脑袋就撞了上来。 后果么,当然就很严重。 苏音步履不乱,缓步踏过青石台矶、朱漆门槛,于院中的白石甬路上徐徐而行,右手则五指翻飞,状若穿花,揉、撞、扫、按、拂,时而“商羊鼓舞”、弦滚如切;时而“飞龙拿云”,抑擘相连,直引动得满院风起,天上流云竟似也被这弦音拂散。 一刹儿的工夫,苏音的意识变得飘忽起来。 这一刻,她的眼前似是幻化出了轩窗杏雨、花院青墙的景致。 “商羊鼓舞”、“飞龙拿云”,皆是琴技右手十势中的抚琴之法。 在之前那五百四十次的循环往复中,她别的没学会,琴技那可是得到了杏花庄掌柜首肯的,如今信手而奏,随步飞弦,而她的心神,却好似再度踏进了那个极为玄妙的、由声音组成的世界。 一如初入识海那一日,她在微雨轻风的琴筑中所感受到的那样。 只是,这一次,她好像能够“看”到这些声音。 院门前的那株梨花,正随着弦音摇曳晃动,满树新叶“沙沙”作响,那声音恬和而又奋扬,满树绿影,孕育着勃勃生机。 还有脚下白石,经了一日光照,石隙间“哑哑”有声,那是石块正在晚凉中缓缓闭合,那声音极淡的一片凝脂色,带着时光的温润与淡然; 而在这当中,偶有一两棵春草自石缝探出,那细碎的声音苏音无法形容,然而其间的欢喜雀跃,却如同一片细而明亮的翠羽,在那大片的凝脂中轻盈舞动。 再往远些,院墙外那一带清溪,溪水正自潺潺流淌,桥外花树随风、水底游鱼吐息,各有各的怡然、各有各的愉悦,五彩缤纷,难以尽述。 更远的那大片庭院,此时亦尽在苏音眼前,那园中有风拂过、有云掠过、有金红的夕阳扫过,万物众声交融,汇聚成了一道七彩的虹,与苏音指下的弦音,揉杂在了一处。 于是,互为酬唱、彼此应和,就仿佛她所弹奏的乐韵,构筑起了一方鲜艳绚丽的奇妙世界。 独属于她的世界。 苏音唇边的笑意扩大了一些,识海星雾飞腾奔涌,神魂间竟觉出了一种大自在。 而她指下的弦音亦就此变很明显越发洒脱。或如连珠缀玉,或如飞瀑倒悬,杀伐时坚厉如刀剑,唱和时则清越似风云。那一方自在小世界与她的心意完全相通,而她的心念,又好似勾连着外面更大的天地。 一时间,残阳如血的小院中,琴声如缕、杀意纵横,就连空气亦似被弦音切割,院中阴鬼一波波冲上来,又一波波化为黑烟散尽,竟无一鬼有一合之力,由得苏音抚琴而入,进得房中。 至此,一曲终是春天完,苏音怀抱旧琴,闲闲顾视。 屋子里很黑,既无烛火照明,也不见半点阳光。那院中犹自明亮的暮色,到得这里时,便仿佛被某种无形的东西遮住了,几扇窗户虽然开着,却是一片幽暗,阴冷潮湿的气息若有实质,笼罩在这间已然被打通了的大套间里。 九名病人便睡在屋中,各个闭目如死,呼吸十分微弱,东窗下的四人两大两小,想必便是宋捷长兄一家;而西窗下那五个,应该便是服侍宋小妹的丫鬟婆子了。 苏音定了定神,以神识轻扣素弦,抽取出两束星雾,聚于双目。 刹那间,她目中所见,再非寻常的家具床榻,而是被细分成各种颜色的线条、斑点与大片块状物的微观世界。 她终于开眼了。 若有外人在前,定会惊艳于苏音眸中那璀璨的光芒,那才是书里描写的“星眸璨然”,“目若寒星”。 然而,苏音此时却是完全没有啥美不美的心情的,她唯一的感觉就是——肉疼。 识海中的灵力已然消耗掉了三分之一,当然,被她斩杀的那数十阴鬼也被即时炼化,倒也将灵力的精纯度又提高了一些。 但总体来说,损失还是比较大的。 在苏音原本的计划里,她必须留下至少一半儿的灵力,去对付那只菜鸡。 说到底,人家究竟是不是真的菜,她也不能断言,万一人家就玩儿呢?万一人家就喜欢钝刀子割肉呢? 也正因此,苏音觉得,接下来她最好速战速决,务求一击必杀。 右手虚按着琴弦,苏音星眸流盼,仔细分辩着那些灰暗或明亮的光斑与条块,不多时,便锁定了一个方位。 前方十步远的房梁。 那上头,盘着一只长舌鬼。 这应该便是无尘子制造或引来的大boss极鬼物了。 此时,那只长舌鬼正直勾勾地盯着苏音,腐化的身体上挂着丝丝缕缕的絮状物,周身弥漫着湿重冰冷的雾气,那雾气并非寻常的黑色或红色,而是一种近乎与黑的沉绿色。 他目注苏音,慢慢张开了嘴。 一条条长舌自他的口中伸出,脓血与黑水滴滴嗒嗒往下淌着,他的嘴一直裂到耳朵根,而那些舌头还在一根又一根地往外挤着,湿冷的气息越发浓重。 苏音慢慢地低下了头。 很好,她的两只脚正踩在那根最长、最黑、血水最多的一截舌头之上,而这整个房间,亦被这些漆黑黏腻的舌头完全裹住了,浓郁阴沉的水腥气冲得人两眼发酸。 难怪不见阳光呢,这还真是物理与精神层面的双重“遮阳”。 苏音抬头打量着那只长舌鬼。 这到底是个什么鬼,苏音并搞不清。她只知道,那句“多嘴多舌”还真不是白说的,往后再听到这四个字,她的脑海中出现的,一定就是这只鬼。 苏音一脸地淡定。 掉san值什么的,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自从见识过那只不可名状的异界诡物之后,她如今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经强大了许多。 当然,这并不代表她不觉得恶心,尤其想到自己的脚就踩在那滑腻腻、粘乎乎的舌头上,苏音就得恨不能当场蹦个高儿。 正文 第156章 曲渚幽幽剑影张 “尔……是……何……人?”那厉鬼竟然开口说起话来。 阴惨惨的语声像尖刀刮骨,吐字冷涩,应该是很多年没说过话了。 而这也表明,此鬼已生灵智,乃是鬼物中极难对付的那种,比李大善人的固定炮台还麻烦。 “你问我啊?”苏音的表情十分亲和,在上带着春风般的甜笑: “我是你大爷!” 她微笑着冲厉鬼比了个中指。 谁还不会恶心人了? 那厉鬼许是没料到竟会得到这等回答,鬼脸上现出呆滞的神情,然而,他那空空的黑洞般的眼眶里,却悄悄闪过一丝妖异的红光。 苏音的神思陡然一滞。 下一秒,她的身体便被冰冷的水波包围。 漆黑的、无边无际的水,将她眼前的世界化作一片沉绿,天光正在她的头顶变成一小团越来越远的光点,没有空气、没有光线,只有阴沉冰冷的水的世界。 窒息感很快便袭来,苏音下意识张开口,冷水却立时倒灌而入,口鼻如同冰封,肺里的空气须臾消散,胸口疼得仿佛要炸裂。 很快地,苏音便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 黑不见底的冰冷水波,仿似没有尽头,窒息的痛苦将她牢牢攫住,温热腥甜的液体自口鼻中喷涌,而她的身体还在一直向下沉着。 一直、一直、一直……向着水波的深处,向着那漆黑的、令人绝望的水底,沉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水草和淤泥挤进了她的眼眶,耳朵与口鼻间生出了绿苔泥藻,被水泡烂的皮肤、血肉一块块地从身上脱落,深水植被从她的骨头缝里长出,她听见了骨头被撑裂的噼啪声。 她沉落进了那片最深的水底,被潮湿腥气的河泥淹没,那阴绿漆黑的无边水波,便是她目中最后的景象…… “禁!” 忽一道惊雷炸进耳畔,威严的女子声线和着一缕厚重琴音,利刃般劈将下来。 刹时间,水草、河泥、漆黑的水波,以及那冰冷得让人透不过气的黑暗,尽皆如烟散去,苏音的眼前,是一抹艳丽的、金红色的夕阳。 春日的余晖,终于重又光顾了这间黑暗的屋舍,那有若实质般阻隔出一方世界的阴冷潮湿,亦已不见。 苏音放下拨弦的手,指间星辉闪耀,而她的眼睛,则映照着如火般鲜烈的彤霞。 羽弦一出,长舌厉鬼制造的幻境与禁制便被破去,那笼罩着整个房间的阴冷,亦被温暖的春风取代。 长舌厉鬼尖声惨叫了起来 不过,当他张开口时,他的口中已经没有了舌头,只有一张空落落没牙的嘴上下开合着,那带着阴寒水意的厉叫声,让苏音微微蹙起了眉。 这不是寻常的尖叫,而是附加了声波攻击的隐秘术法,与此前一样,在看似示弱的举动中,这鬼东西又悄然发起了新一轮攻击。 烦不烦啊你? 苏音挑了挑眉,举手抚琴,拨弄一弦。 “嘤——” 悦耳的弦音仿似风铃,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苏音好整以暇地展了展衣袖。 我家小红红都不必出声的,“嘤”一嗓子就能封了你。 那厉鬼却是犹自未觉,依旧张开大嘴使劲儿叫着,好一会儿后,方才停下。 到得这时,他终是真正地怕了起来,黑洞洞的空眼眶里,居然流露出了讨饶的意味。 苏音很快便感应到了他的哀求。 他并不是有意潜入宋府的。 无尘子以污物写就的符箓,附着了极为强大的阴气,这厉鬼便是被那阴气吸引,迷迷登登便从白水河底一路顺着那一带活水,进入了宋府。 因见府中不少人阳虚阴盛,又有那张鬼符强力引诱,他一时起了贪念,便强行锁了那九人生魂,用以修炼。 其后,鬼符突然消失,长舌鬼再也拘不到生魂,只得潜入水底呆了几日,后见宋家将病人都安置在一个屋中,他才又隐身于梁上,召来大量无知鬼物以增阴气、加快修炼速度,却不想,半路被苏音截了胡。 “所以呢?”苏音一脸讥讽地看着厉鬼: “你死得可怜、你不是有心的,所以你就能强拘无辜之人的生魂修炼强大自身?我想问问你脸呢?哦我忘了,你只有舌头不要脸。” 苏音嘴炮连发,炮炮命中,那厉鬼登时被骂得没了词儿,盘在梁上瑟瑟发抖。 他虽已修出了丹府,可丹元却尚未成型,那一嘴的舌头便是他的命门,如今别说舌头了,连牙都没了,他只恨刚才不曾逃跑,却是被这不知哪里来的小道姑杀得大败。 苏音对这厉鬼并不同情。 强拘活人生魂修炼,这不是修炼,这是屠杀。若非她来得及时,又恰巧能克制这只鬼物,那九个人可就都活不成了。 然而,从结果上来看,这厉鬼——或者说是准鬼修——却也未杀一人,其在白水河底修炼多年,亦不曾有过伤人害命之举,苏音觉得,或许应该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不再多言,她反手向背,转腕一抽。 “琮——” 青光如虹,搅碎半窗斜阳,房梁上登时窜起数股浓烟,长舌厉鬼哀嚎着,鬼躯化尽,最后只剩了一小摊黑绿的水藻。 此乃厉鬼真魂所系,它的骸骨,早就化成泥了。 “拘生魂修炼,罪该万死,念在尔是初犯,又是受妖道阴符蛊惑,本座断尔修为、斩尔怨气。从今往后,尔须好自为之,多行善事,不可再犯。” 苏音目视那堆水藻,沉声说着这段很拗口的古言。 方才那一剑,她以神识操控青弦,斩去了这水藻鬼修身上的怨气与修为,如今他已然失去大部分灵智,此时也只懵懵懂懂地摊在房梁上,虽然没有眼睛,可苏音却知道,它在看着自己,等待自己的指示。 以一束灵力卷起它,将之抛去墙外那一带清溪之中,苏音的声音远远传了过去:“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语出声散,那一方以琴声构筑的小世界,似乎也跟着震荡了一下。而在苏音的意念中,那水藻鬼在清溪水底朝她拜了拜,似是在谢她的不杀之恩,旋即潜入水中,逐波而去。 往后没个千儿八百年,这水鬼是离不开白水河底的。 正文 第157章 吹散暮云天地朗 苏音吹了吹手指头,星眸四顾,唇角再度弯了起来。 九团或明或暗的小光团,正在屋子里慢悠悠地晃荡着。 这便是那九人的生魂。 他们皆被那水藻鬼纳于丹府之处,如今那准鬼修一身道行已然散尽,这些生魂便也重获自由。 说起来,这水藻鬼也真够贪心的,妄图将这九人生魂一口气全部炼化,这却也无形中救了这九人的命,他们的魂魄至今都还完整。这其中,那五名下人的魂魄因离体时间最短,此时已慢慢地飘向了本体,约莫过不多时,便能神魂归位。 此外,宋大老爷的一双儿女因年齿尚幼,灵与魂皆很干净,回归的速度也不慢。 唯有宋大老爷夫妇,因魂魄离体时间最久,魂魄杂质亦多,故所受阴气侵蚀亦是最重的,那两个黯淡的光团,便是他们俩了。 若换作半个月前,苏音这时候可能会束手无策,而现在,她却是丝毫不惧。 金易得告诉过她,她的天元真灵不仅能修补丹元魂魄,亦有极强的净化作用。 自然,天元真灵的力量太过强悍,连蓝星的修真者都受不了,凡人对它干脆就是个绝缘体。 换句话说,你就算把普通人放在宝龙山灵泉边,灵气也无法滋养到他们,更遑论改善体质、益寿延年了,其原理就如同你试图用一罐机油治疗人类感冒。 不过,魂魄这种纯粹的虚体,倒是勉强能够承受一丝丝的天元真灵,而就是这一丝丝,也必须是稀释无数倍的,若是太过于浓郁,很容易就把人给补死过去。 这种既省灵力又能救人、且还可锻炼神识的法子,苏音自是最为钟意。 她原地盘坐下来,将顾婆婆的旧琴横在膝上,掏出软巾拭净琴弦,又闭目调息了片刻,待心神俱宁,方自识海中抽出一星真灵,凝之于指间,就着窗外的脉脉斜晖、浅浅花香,兀自抚琴弹奏了起来。 远在隔院的众人,此时俱皆围坐于敞轩中吃茶,可心之所系,又如何能当真安心吃喝? 之前听到的那阵琴声,诸人只当小道姑不通音律乱弹着玩儿,委实是那琴声拙劣得紧,直是惹人发笑。 而今,琴声再起,却是迥然于前韵,颇是清雅优美,然而,再听了数息,众人便莫名自这琴声之中,品出了一股子怪吓人的杀气。 可奇怪的是,这杀气却又清明阔大,便如那浩荡东风、正午骄阳,一经现世,便扫尽世间邪祟,还乾坤于朗朗。 一时间,天地俱寂,唯袅袅弦音攀墙而来,天边暮云散尽,满园风凉,直教人心底一派澄澈。 所有人尽皆敛息静声,就连那归鸦倦鸟亦不再啼鸣。半刻之后,那琴声方才渐低渐微,终至不复可闻,众人亦自那种难以言说的玄异之境中醒过了神。 “如闻仙乐,如听纶音。”数息之后,被庞氏一句话请回来的二老爷宋简,抚须轻声叹道。 他有着与幼弟宋捷相似的容貌,颌下蓄着三绺短须,宽袍大袖,瞧来颇是风雅。 二夫人庞氏依旧是所有人中反应最快的那个,略思忖了片刻后,她便点手唤过两名健妇,低声吩咐道:“你们先去静心院瞧瞧,只也别太靠近,就远远地看上一眼,若是……” 她忽地停住话头,一双杏眼张大了些,直望向不远处的角门,面上有着难以掩饰的讶色。 众人见状,便也都看了过去,见那院门处一袭青影、素袖分飞,可不就是方才去了的小仙姑? 这么快就回来了? 宋简兄弟二人同时起身,刚想要出声相询,宋老夫人却已是当先问道:“仙姑,里头……里头的情形如何了?我儿……可还好么?” 母子连心,那院子里躺着她嫡嫡亲的骨肉血亲,她如今还能支撑着没倒下去,已然算是格外坚强了,此时见苏音回转,自是等不及地要知晓详情。 苏音遥遥向着她打了个揖手,笑容极是淡定:“老夫人宽宽心,几位病人如今应该都快醒了,那屋中的脏东西亦已除去,至少在那个宅院里,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了。” 至于那位宋小妹,那可难说得紧。 细想来,这小姑娘才是真正的万邪之源,若非她的怪病搅得老宋家上下不宁,个个儿都是一副阳虚体质,那水藻鬼修就算潜进宋府,也没那么容易拘人生魂的。 官宦人家通常皆有些气运,官运亦是正运中比较厉害的一种,金易得说过,气运强的人或家庭,不大容易招惹阴物。老宋家也是合该倒霉,一桩事接着一桩事,就跟滚雪球似地,最终险些酿成大祸。 所幸,这一切才只是个萌芽,便被苏音出手制止了。 而纵使如此,她却也不敢再小瞧那个菜鸡了。说不定这一位才是最难啃的硬骨头呢。 她一面走过去安抚宋老夫人,一面分心想着这些,那厢庞氏已然挥手命那两名仆妇下去了,未几时,隔墙的静心院里便窜起了一声高亢而颤抖的尖叫: “大……大老爷、大夫人,您二位可算是醒过来了!” 此声一出,旁人且不论,宋老夫人当先便受不住了,那身子连晃了几晃,好悬不曾厥过去,幸得庞氏早有准备,一个箭步抢上前扶住了她,顺手将个镶金珐琅鼻烟壶凑去她眼面前。 夹杂着薄荷味儿的辛辣气息,在暮风里飘散开来,苏音颇觉刺鼻,不着痕迹地向后退开了两步。 两名妇人立时补上了她空出的位置,看衣著应是庞氏的妯娌,样貌都颇秀致,其中一个穿着藕荷色衣裙,另一个则穿着水红衫子,二人齐齐晃着宋老夫人的胳膊哭叫“老太太快醒来”。 苏音没来由地觉出了一股子宅斗戏码的味道。 宋老夫人可能是被她俩给晃得太厉害了,很快便从短暂的晕厥中醒了过来,张开眼环视了一眼四周,突然便紧紧拉起庞氏的衣袖,颤声道:“快……快去那屋里……快扶我去……” 众人劝了几句,见她坚持不肯,这些晚辈亦不忍拂她的意,庞氏便命人抬了个软兜来,众人里三层、外三层地簇拥着宋老夫人去了。 正文 第158章 却对菱花试晚妆(二合一) 很快地,院墙那头便传来了一阵哭声,又有几个小丫头飞跑着往外院送信,再之后,宋捷的三兄宋明、四兄宋端亦相继登场,苏音算是把宋家兄弟都给见了个遍。 宋家兄弟五人,皆是宋老夫人一人所出,因此,兄弟之间的感情相当亲厚,如今见大老爷宋况病好了,大家自是抱头痛哭。 清心院中悲喜交集,苏音也不便相扰,遂远远立在院外的小石桥边,佯作观赏水中游鱼,暗地里却在竭尽所能地恢复灵力。 那院子里的人很快便想起了这位救命恩人,宋捷领着两个兄长亲来相邀,无论如何要请仙姑大人“去屋中略坐一坐,歇个脚”,却被苏音婉拒了。 “我想尽早见一见令妹。”她说道。 说这话时,她一只手拢着琴囊,单衣素袖倒映在桥下的湛湛水波中,每有风过,那岸边之人、水中之影,皆是衣带飘飞,,别有一番澹然清冷之意。 宋氏兄弟皆是走读书取仕那条路的,对这些怪力乱神之说原本并不相信。可如今,事实摆在眼面前,由不得他们不信,且这小道姑此际临水当风的模样,也的确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单看卖相那是极出众,更何况,他们也着实心疼幼妹。 于是,二老爷宋简打头便道:“女冠若是不怕受累的话,便由拙荆相陪去瞧一瞧小妹也好。如今天色将晚,小妹那里应该也快要睡下了。” 他说得含蓄,苏音却是听懂了。 天一黑,那邪祟很快便要出来作乱,她这一去,至少能来个现场观摩,若可当场把邪祟给斩了,那就再好不过。 “我也是这个意思。”苏音也的确正有此意,但她也没把话说死,还是留了个活扣儿: “不过么,诸位也当知晓,令妹与令兄他们的情形是不一样的。令兄乃是受那妖道法术所惑,而令妹之疾到底是怎么个由来,如今只能先看了再说。若是事情棘手的话,只怕还要多花些时日。” 主要还是灵力不足的问题,这个根本无法取巧,只能慢慢积累。 当然,如果在宋家也能卡上BUG,则又是两说了。 宋家兄弟就没一个笨的,见她如此说,三老爷宋明立时说道:“苏女冠不必多虑,我等尽皆明白的。” 语罢,又拢袖深施一礼:“女冠大恩,我们兄弟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相较于宋简的风雅、宋捷的清俊,这位三老爷显得有些古板,一看便是书读进了骨头里的人。 这样的人,对圣人之言必定百倍推祟,凡其口中所说,亦必是谨遵圣人教诲之语,如今连他也表了态,便意味着宋家对苏音能否治愈宋小妹之疾,并无强求。 很通情达理的一家子。 苏音略谦了几句,便辞别了宋氏兄弟,在庞氏的陪同下,来到了宋小妹的住处。 那地方还远在静心院的西首,与宋家本宅隔了整整一户人家,算是邻居的邻居了,想必到得夜时,不管宋小妹在自个儿院子里如何尖叫哭闹,老宅那边的人应该也听不见。 “这安排却是极好,我见尊府上下俱皆安康,看来便是这隔院而居之功了。” 苏音含蓄地表达了对宋大老爷举措的赞赏。 那妖道的鬼符之所以没能影响到更多人,便是因为宋小妹独院而居,否则,水藻鬼修也不会只拘到九个生魂了。 “是啊,老太太、老太爷年纪都大了,平素还是静养为宜。”庞氏笑容极温婉。 苏音见了,便有些感慨。 还好这是修仙副本,若是宅斗副本,一个庞氏就能把她斗得晕头转向。瞧瞧人家这话说得多么地滴水不漏,拿着家中最尊者挡在前头,一句话把就晚一辈儿的都给摘了出去。 此刻,她们正站在一道朱漆小角门前,庞氏自袖拢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门上挂着的大铜锁。 苏音知道这是该她出场了,清嗽一声,推门而入。 角门之后,是一片极为平坦的空院子,视野十分开阔,这让苏音第一时间便找到了目标人物——宋小妹。 宋小妹大名宋宝儿,乳名珍珍,今年虚岁十三,正是娉娉袅袅的年纪。 便在苏音进门时,小姑娘正坐在一张矮矮的绣墩儿上,对镜晚妆,在她的身前,跪坐着两个丫鬟打扮的女孩,手里捧着大托盘,上面放着镜台、妆匣、首饰之类的物事,看起来是在服侍她梳妆。 细看去,宋宝儿的五官很秀丽,肤色极白,是个美人胚子,可惜气色并不大好,眼眶底下挂着青,双颊亦有些凹陷,虽然化着很精致的妆,却也掩不去她脸上浓浓的病态。 可是,她对此似乎并不关心,神情中亦无遭遇诡事之人应有的惶惑、恐惧或是焦虑。 事实上,除了满面病容之外,她看上去与任何处在这个年龄段爱美的小姑娘并无不同,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便如此时,她便一脸沉醉地端详着镜子,仿佛被自己镜中的美貌给迷住了。 苏音觉出了一丝违和感。 随后她便注意到,虽然是独处一院,可宋宝儿的衣著打扮却很是精致鲜亮,那件鹅黄的轻纱衫子上绣着一枝盛开的桃花,鲜嫩的花朵就跟真花儿一样,在暮风里摇曳生姿; 此外,她系着的柳花裙也是今年最时兴的款式,看衣料应该也相当名贵,影影绰绰的薄纱上透出一重金粉,十分地华丽。 还有她发髻上的那对金钗,钗头垂下的珍珠串儿个个如指肚大小,随着她转首的动作轻轻晃动,不时打一下她的耳垂。 她端坐于镜前,眼神如痴,似是沉浸在镜中那方美好的世界里,手里拿着只玉挖勺,不时从眼前几个香粉盒里沾些膏粉,向脸上涂抹着,将一张脸抹得越发白腻。 苏音忍住了抽嘴角的冲动。 宋宝儿这状态,哪里像个被诡异折磨了半年的病人?倒是和演艺圈儿某些沉迷整容不能自拔的艺人挺像。那些人照镜子的时候,也是这种又挑剔、又迷醉的眼神,讲真,很瘆人。 “诸位止步罢。”一眼扫罢,苏音便回身向庞氏笑了笑。 宋宝儿明显不对劲,接上来肯定要干架,苏音很怕围观群众受到波及。 庞氏应是也不想在这院儿里多呆的,闻听此言,立即从善而流地颔首道:“仙姑说的是,我们人太多了,小妹见了也未必高兴。” 语罢,又低声吩咐身边两个精干仆妇道:“你们两个等一时便随我留下,就在这门后头守着。” 苏音看了那两个仆妇一眼。 方才她就已经隐约发现了,宋家有几名仆妇,好像会点儿武技,她们脚步声比寻常人要轻一些。 “妾给仙姑做个引见罢。”庞氏吩咐完了,又转首向苏音一笑。 苏音一想,哦,也对,确实得有个介绍人,这宋宝儿眼下可是醒着的,不比宋老大他们昏睡不醒,随便折腾。 庞氏便也没带服侍的人,单独一个儿领着苏音走了过去。 宋宝儿的眼睛像粘在了镜子上,根本不曾发现有客到访,还是她身边一个管事妈妈模样的妇人瞧见了这边的情形,忙笑着迎了上来,用着略高的声音夸张地道:“哟,二夫人这早晚怎么来了?” 这声音终是唤醒了宋宝儿,她这才恋恋不舍地自镜中移开视线,见了来人,先是一愣,旋即起身笑道:“呀,原来是二嫂来了,我竟没瞧见,快请坐罢。” 说着话,很自然地便将绣墩让了出来,那双清水眼也只略向苏音身上一撩,便也移开了。观其行止,显是家教极好,比她照镜子的时候正常多了。 庞氏是个爽利的性子,很快便表明了来意表,只说苏音是“老太太叫过来瞧瞧的”,宋宝儿倒也并未表现得排斥,向苏音屈了屈膝,唤了声“仙姑”,面上无喜无悲。 这神情若是出现在十分钟前,苏音会认为她是这半年来被折腾得够了,于是心神倦怠;可现在,苏音却不会这样想了。 宋宝儿的状态明显不对头,她身边的人却似乎并无所觉。 庞氏也没多耽搁,说完了该说的,便将一应丫鬟、婆子并绣墩、小几等都给带了出去。 前者是苏音要求的,无关人等全部清场,以免不必要的麻烦。后者则是宋家惯例,约莫是怕宋宝儿发作起来又要说什么“绣墩底下有人”之类的胡话。 庞氏等人一走,院子便越发显得空阔起来,平坦坦一览无余,除了苏音和宋小妹,再没高于十厘米的物件儿。 无人在侧,宋小妹也没那般拘谨了,娇娇懒懒地坐在地上铺好的厚毡子上,从袖子里掏出个小靶镜儿,一面向镜中端详着自个儿的妆容,一面便道: “仙姑是现在就开始呢,还是等入夜我睡下了再说?” 苏音没说话。 这一刻,她那双如蕴星光的眼睛,正笔直地看向眼前的少女。 宋宝儿的脸,是半透明的。 这描述实则也并不准确。 只能说,“半透明”此三字,是最接近于苏音目中所见的情况的。 在苏音的灵视中,那张十三岁少女明媚的脸,就如同虚化了的三维立体图像,仿佛存在,又仿佛根本不存在。 这是苏音从未见过的情形。 怔怔地望了宋宝儿数息,苏音下意识踏前几步,试探着伸出手,向对方的脸上碰了碰。 正自照着镜子的宋小妹显然不曾料到她居然动上了手,登时吃了一吓,猛地抬头看向苏音,两只眼睛睁得大大地,整个身子都僵了。 虽然她脸上的神情带着愠怒,可是,从进院伊始,这一刻的宋宝儿以及她给出的反应,才最符合一个正常人该有的行为逻辑。 也许是吓得太厉害,她竟然也没想着往旁边躲,由得苏音的手触在了她的脸上。 很正常的触感,除了皮肤表面有些冷之外,并无异样,而这种冷亦是正常的。如今尚未春深,傍晚的风还有些凉,可不就能把人的皮肤吹冷么? 可是,这张脸为什么是半透明的呢? 苏音立在宋小妹身前,居高临下地端详着她的脸,双目如星,璀璨生光。 宋小妹登时涨红了脸,柳眉倒竖、怒目而视。 然而,只看了苏音一眼,她便不由自主垂下了头,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手里的小镜子也掉了下去。 开启灵视的苏音,那双眼睛还是很有杀伤力的,当初李雨轩便是被她一眼看退,便再也不敢上前搭讪了。 然而,此刻的苏音已然顾不得这些,满心满眼,皆是那张半透明的脸。 没有阴邪之气,亦无妖魔恶祟,半透明的脸与宋宝儿的表情、神态皆贴合无误,表明这张脸的确属于宋家小妹,而非哪个不长眼的阴鬼跑来作怪。 可是,半透明又是怎么回事? 苏音简直挠头。 此刻的她,就像一个医生拿着手术刀、剖开了病人的腹腔,却发现那病灶前所未见,于是束手无策。 再看宋宝儿,她看上去并不显得痛苦,变得透明的脸对她似是全无影响,从她的神态上来看,只怕苏音才是比较可怕的那个。小姑娘这会儿脑袋垂得低低地,想跑不敢跑的样子,缩在地毡上抖得如同筛糠。 苏音很郁闷。 真是从没见过这等诡事,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打又没得打、禁也没得禁,识海中一片岁月静好,三根琴弦丝毫不为所动,给苏音一种“这事儿跟咱仨不相干”的感觉。 这可咋整? 难不成就这么无功而返?还是说琴老大等会儿就要现身? 苏音纠结得要死,一个头得有十个大。 也就在这个当儿,她忽然觉出一毕异样,就仿佛有人对着她的左手吹了口凉气。 她吃了一惊,忙低头看去。 琴囊居然在发光! 灰濛濛的、洁净的微光,透过厚厚的素面布料明灭着,宛若一只超大号的萤火虫,点亮了这微冥的暮色。 是那块灰色怪石?! 不及多想,苏音飞快自琴囊中取出那块灰色的石块儿,果见它正自幽幽地发着光。 正文 第159章 青衫客(二合一) 苏音手握怪石,一脸懵圈儿。 不是,你咋这时候有动静了?前面那么多天,你怎么就跟死了一样没点儿反应呢? 怪石不会说话。 它只是安静地、一闪一闪地,散发出纯净柔和的灰色光芒,仿佛一个启示,又如同一个嘲讽。 自从入手了这块石头,苏音可没少往这死家伙身上使劲儿。 除了到处找朱朱的锁魂阵外,她便一直在想方设法地唤醒这块石头,为此,她不知捧着怪石说了多少的话,就跟无尘子对石诉衷情一样,她也在怪石面前几乎把自个儿的老底全都给掀了。 在她看来,这块石头的开启方式,应该便类似于“诚实就会赢”,当你对它剖明心迹、坦陈心声时,它便会因你的美好品质而给出一个正向的回馈,比如,吐出一把金斧头啥的。 然而,事实却证明,苏音太天真了。 无论她对这块儿石头说什么、怎么说、用什么表情动作来说,灰色怪石始终毫无动静,搞得苏音一度以为是不是错拿了赝品,还是朱朱很肯定地告诉她,“就是这块怪石头哒,味道有点点香香的呢”,苏音这才确定自己没弄错。 既然没拿错,这石头它为什么就不动呢? 明明妖道无尘子那么坏,却是一说就灵,而她苏娘娘那么大个好人,却是百试百爽,这让苏音感到非常地挫败。 此次将怪石带在身边,亦是苏音想着,这一趟出来只怕也要个好几天,她可不能浪费时间,还是要想法子激活这死硬死硬的东西才好。 可她再没想到,这块石头早不动、晚不动,偏偏就在这紧要关头,它老人家竟是动了。 “嗡——嗡——” 石块之上的濛濛灰光,发出了极轻的振颤声,听来有点像是科幻片里机器启动时的声音。 这声音常人并无法察觉,宋小妹仍旧将脑袋埋在胸前,一脸惧怕外加失神地坐在厚毡上。 不过,比较诡异的是,她那张半透明的脸,现在也在发光。 “嗡——嗡——” 仿佛受到了灰石的引诱,宋宝儿的脸亦散发出同样颜色、同等亮度的光茫,其闪动与振幅频率,亦与怪石完全一致。 这又是啥情况? 苏音的眉头拧得死紧,好一会儿后,方才试探地将拿着石头的手,往宋小妹的脸旁凑了凑。 结果,居然这俩真有反应! 两光相遇,竟是一时各自大亮,而两者的光芒亦由皆灰色转作炽白,就如两个微型白炽灯泡凑在了一处。在这强光的照耀下,苏音亦终是彻底地、全方位无死角地,看清了宋小妹的脸。 那张在暮色中显得半透明的脸,原来并不是真的“透明”,而是有一层半透明的、如同毛玻璃脸罩一般的物质,蒙在了宋小妹的脸上。 这也是何以方才苏音总觉得“半透明”这个描述只是接近目中所见,却并不准确的原因。 细细地感知了那透明的物质数息,苏音面上便现出了茫然的神情。 这物质给她的感觉很奇怪,它不像诸如灵力、阴气这种让她能从概念角度加以区分的东西,而更像是……一团混沌。 除了混沌本身,再无其他。 可混沌又是个什么鬼? 随着苏音的手离着宋宝儿的脸越来越近,那层半透明的物质在她眼中也越发地清晰。 朦胧、模糊而又贴合,将宋宝儿真正的脸完全覆住,苏音的神识与天元真灵皆不能撬动其分毫,就像它在宋宝儿的脸上生了根。 冒着宋家娇女忍无可忍发作的危险,苏音尽可能近地在将怪石搁对方的脸旁边儿,让它俩继续发生反应。 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 就在苏音以为这俩除了发光再无其他变化之时,石头与透明物质的闪烁频率,一下子变得缓慢了起来。 渐渐地,那层透明的不可描述之物,同水波一般地开始流动,一些粉尘似的光点,从那流动的水波间飘浮、上升,这些光点进而又带动着那一整层的不可名状物,完整而又缓慢地,从宋小妹的脸上脱离了开来。 这个过程持续了约有三分钟,在这三分钟里,宋小妹的脸呈现出一诡异的、两重脸的状态。 上面一层的透明物还保留着她脸部的五官轮廓,就如同从她脸上完整揭下了一层脸模、抑或是她的脸正经历着整体褪皮,而处于下方的那一层,则是宋小妹真正的脸,象牙白的肤色、双颊薄红,眉眼秀气。 而后,那脸膜上的晶莹粉尘便好似无法抗拒地心引力的流星一般,倏地一下,投进了灰色怪石之中。 这话说来很慢,实际上速度却极快,不过一个呼吸之间,那晶亮细碎的粉尘便尽数没入灰石,而宋宝儿的二重脸状态,亦就此解除。 现在的宋家珍珍小姑娘,从头到脚,再无异样。 与此同时,苏音手中的石头也越发地明亮,亮到了灵视状态下的她亦不敢逼视的程度,正当苏音想着要不要再搞点真灵加强一下两眼的耐受度之时,灰石忽地光芒大涨,炽亮的辉光耀眼如盛夏骄阳,刺得苏音不禁闭了闭眼。 再度张开眼眸,苏音便看见,一道几近透明的男子身影,浮现在了灰石的上方。 长衫落拓、发挽高髻,修长的身形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鬼?魂体?幽灵? 苏音目注着那道虚影,神色冷凝,抱琴的左掌早已聚起了一团真灵,却是隐而不发。 在这道虚影的身上,她没有感受到任何一丝的恶意,唯清幽寂灭,莫名让她想起了那些山中隐世的高人。 一息之后,宋小妹终是觉出了异样。 眼尾余光多出来的那一道影子,让她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而当她看到自己身边正飘着个男人时,她立时两眼发直、浑身发抖,颤着嗓子说了句“啊鬼”,便眼晴一翻,软倒了下去。 苏音目不斜视,如若未见。 好几层厚毡子铺地上呢,离地一丈高往下掉都未必能摔着,可况原地倒?也不过就是从坐着变成躺着罢了,面色、呼吸都很正常,这表明宋宝儿小盆友就是吓晕了。 苏音稳稳地站着。 她可不会像某些恐怖片里的脑残配角一样,明知鬼或幽灵就在眼前,还要哭着喊着抱起根本就没死的队友,然后俩人一起团灭。 她如今已可断定,这道虚影乃是一缕残魂,其魂力十分虚弱,而即便如此,她也不敢有丝毫小觑。 此刻,那个只虚得只剩个描边儿的男子身影,正背朝着苏音,浮于灰石——亦即她身前不到半尺之距——的上方,仰首望着头顶渐呈青黛的天空,似是瞧得痴了。 没来由地,苏音从这背影上,觉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 他好像很久都不曾看到过天空了。 虽然只是一个几近于透明的影子,可他望着天空出神的模样,却让苏音有些不忍顾视。 这一刻,这个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的身影,与天边的疏星、墙头的淡月,合就了一幅孤单而又清冷的画卷。 苏音竟觉得自己有点儿多余。 哪怕她拿的是主角剧本。 可这个瞬间她就是觉着:生而为主角,我很抱歉。 她有点尬地稍稍移开了视线,只以眼尾余光继续打量着这道虚影。 男子身上穿着件样式很古雅的长衫,阔袖宽摆,颜色有些模糊,苏音看了好一会儿,才辨认出那一抹极浅的青,如雨后天空般远。长衫的前襟和袖口处应该还有几道纹饰,只是,这缕残魂实在太虚弱了,衣上纹饰自是无法看清。 除此之外,他的发髻挽得很高,很像是道髻,且固定发髻的东西亦颇古怪,左宽右窄,形状如剑,剑柄处似是亦有纹饰,当然,同样无法看清。 “此是……何处?” 良久后,一管清越的男子声线响了起来。 有若洞箫般的语声,在这凉寂的夜色里徐徐散去。 苏音绝对不是声控。 是故,她也并未在这堪称好听的音线中迷了心智,而是转过头,目光炯炯地注着那缕残魂。 她的注视很直接,直接到对方根本无法忽视,于是,背着两手忧郁望天的男子,终于返身看了过来。 “阁下又是谁?”苏音直至与对方视线相触,这才出声问道。 先报上名来、再说明意图,然后咱再讨论“关于要不要搞死一个残魂”这样的问题。 至于这里是哪里?先回答了本宫的问题再说。 苏音的语声落地,青衫男子的身影,有了一个很明显的停顿。 他抬起头,那张烟雾般模糊的脸上,五官只勉强可辨,可苏音却还是从他的眼中,看出了一些茫然。 他长久地望着苏音,眼神却是空的,虽然二人近在咫尺,可他的视线却极长、极远,仿佛在看着不属于这个时空的某处。 “我……不记得了。”数息之后,他方用很慢的语速说道。 苏音此时才发觉,他虽是操着一口大楚官话,可发音却有些古怪,苏音只在小方县年长者偶尔的乡音里,听到过这样的吐字。 伸臂指了指苏音手中的灰色怪石,男子虚影像是笑了一下,语气亦仿佛带了几分自嘲: “我醒来时,就在那里面了。” “是么?”苏音两眼紧盯着他,未置可否,虽然心里已然信了大半,口中却仍在问:“你如何会在这东西里面?怎么进去的?” 男子摇了摇头,瘦削的身形,淡薄得像星光投下的一个影子:“我说了,我醒过来的时候,便已然在通玄石中了。” 通玄石? 苏音立时捕捉到了这三个字,马上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这块石头叫通玄石?为什么?它有何作用?为什么我之前始终无法激活它?” 青衫男子转头看了苏音一眼,好像有些诧异。 苏音的这些问题明显相当露怯,将她修真小白的面目暴露无疑,不过,她并不担心。 状似不经意地拂了拂袖,苏音抬起手,灿烂的流光自她指尖划过,似天上繁星尽聚于掌中,她以指尖作笔,信手划了个半圆,纯净浩大的灵力如水银泻地,身前半尺光影明灭。 没往前画是怕炸烂了你,你个阿飘! 本宫虽然确实是小白,但本宫灭一百个你都跟玩儿似地,瞧不起谁呢? “这是……”青衫男子的注意力瞬间便被这凝聚的灵力半圆吸引了过去,好似并未品出苏音的潜台词,也可能是装着没品出来。 他半低着头,面上现出了回忆之色。 他认得天元真灵? 苏音这回倒真是有些吃惊了。 原先只是以此为威慑,她还特意加深了灵力的浓度,只要是魂体便必会感到恐惧,可看这残魂的反应,这位难不成真是同道?且一身修为还颇是不低? “我好像见过这种灵力。”青衫男子盯着端详了半晌,迟疑地说道,随后,缓缓伸出一根近乎透明的手指,在灵力盘的边缘轻轻点了一下。 “呲啦”,一阵火花带闪电,若非苏音及时收束灵力,这人手就没了,而饶是如此,他的魂体手指亦冒起了一阵灰烟,指尖处明显缺了一块。 “自找苦吃。”苏音非常高人范儿地拍了拍衣袖。 这下晓得怕了吧? 青衫男子倒也没显出怕或疼的样子,很平静地看了看苏音,便负起两手,抬头看着天空的那一轮弯月,良久后,幽幽叹道:“许久都不曾见月了。” 苏音就呵呵了。 您老是魂体啊!全身上下都透明了,把手背在后头就以为没人瞧见你揉手的小动作了?咋这么傻呢? “此石名通玄,顾名思义,此石有通玄达幽之能,至于这名字的来历,我并不知道。”青衫男子终于开始回答问题了。 天元真灵果然比啥都管用。 苏音深为自己找对了谈话方式而欣喜,一面仔细聆听青衫男子的话。 “若非那位无名前辈告知,实则我连这石头的名字亦不知晓。可惜,前辈也只与我交代了几句话,便魂力耗尽,消散而去了。” “前辈?”苏音眉心微蹙:“你是说,在通玄石中醒来时,你还遇到了一位前辈?他又是谁?” 正文 第160章 桃花美人降(二合一) 青衫男子静默了下来,数息后,方用很低微的声音道:“我并不知那位前辈的姓名。当我于石中醒来时,前辈已然极其虚弱,连残影亦无法凝出,只能勉强出声罢了,略说了几句,便即烟散。” 苏音目注他片刻,蓦地心头一动。 她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这块通玄石里,需要有一个像你……或者是那位前辈……那样的魂魄,用以镇守这块石头?” 她的声音很沉,一如她此刻的心绪。 “虽不中,亦不远矣。”青衫男子语声喟叹,似有无限怅惘:“我与那位前辈的存在,并非是为了守护,而是为了打通并维系此石勾通幽玄的那条通道。” 原来如此。 苏音略微明白了一些。 说简单点儿,青衫男子起到的作用,便是修仙文里的灵石,可以维持结界与符阵,保证其始终有效。 不过,于他,或者说于所有进入石中的魂魄而言,这似乎并不是什么好的际遇。 果然,青衫男子又续道:“通玄石有勾通小世界、直抵异度时空之效,但需以精魂之力打开通道并维持其畅达,那位前辈便是魂力耗尽,再也维系不住之前的通道,于是……散去了。” 苏音轻轻“嗯”了一声,低眉忖度。 不必说,怪石吐给无尘子的各种宝物,必定是从另一个时空或小世界搬运来的。而青衫男子如今只剩一缕残魂,想必也是维持那条通道消耗太大,因此越来越虚弱。 再一个,通玄石所打开的通道,应该也并不只一条,且也并不固定,而是有无限可能的。 反复揣摩了一会儿,苏音便将自己的推测说了出来,青衫男子便道: “诚如道友所言,此石之所以叫做通玄石,便是因其所能打开的通道玄异且难料。运气好时,可至某位大能留下的芥子虚弥界,搬运其间异宝;运气极好时,则可抵福地洞天、自成天地; 不过,这等气运总是难遇,据那位前辈说,通玄时最常能够打开的,多为荒野旷地、寸草不生之处。而无论其通往何处,活人都是去不得的,唯魂体可以短暂抵达。” 还真就是这样。 “那无尘子——就是通玄石的上一位拥有者——打开的通道,便是运气比较好的那种吧?”苏音问道。 不然也不会整天往外吐宝贝了。 “是,也不是。”青衫男子拂了拂衣袖,行止间似有着一丝不屑:“无尘小辈确然有几分运道,机缘巧合之下得到此石。不过,他并亲自非命我打开通道的那个人。” 言至此,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语声稍停,转首望向远处的高墙。 淡月如勾,嵌在深黛色的天空上,浅白的月华拂上墙头,照出一庭空寂。 “好教道友知晓,自我于石中醒来之日起,算上道友,这通玄石的主人,已然换过了十九位了。”他说道,宽大的衣袖仿似随风轻摆: “时间最短者,三日内五易其手;最长者,则是以我的魂力强行打通上古大能所留须弥戒之人,亦是我醒后见到的第一任通玄石主人——炎威道人。他保有此石的时间最长,约有一百四十年。” “悬殊如此大么?”苏音颇有些吃惊,而转念再想,却又了然。 也是,通玄石分明就是修仙文里的绝世异宝,自然人人眼红。在“好东西就该大家来抢”的修仙界,这石头换主人换得勤那是再正常不过,无尘子拿到此石的手段,想必也很血腥。 “是故,与其说炎威道人运道好,倒不如说是我运道好,第一次以魂通玄,便直抵上古大能的藏宝之处。是以,三百余载,苟存至今,未曾散尽。” 青衫男子哂笑了一声,语声淡且凉 苏音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庭中一片寂静。 若是青衫男子运气不好,打通了某个鸟不生蛋的地方,那位炎威道人肯定不甘心,也肯定会一次又一次地尝试打开别的通道,而此举应是极其消耗魂力的,也许用不了几次,青衫男子也会和那位石中前辈一样,魂散而逝了。 这么一看,青衫男子的遭遇,妥妥儿修仙文老爷爷啊,虽忘了身世来处,但好几百年的积累,经验条长到没边儿了。 苏音登时肃然起敬。 金手指这种东西,多多益善。 她微微躬了躬身,语声恭谨地道: “原来是前辈当面,晚辈却是失礼了。如今倒有两个问题想请教您。一是,晚辈之前为什么总也不能打开此石?打开此石需要什么特殊的手法么?二是,今日又是因为什么缘由,前辈竟能离开通玄石,现身于世?” 怎么才能把您再塞回去当老爷爷啊?教我下呗。 青衫男子闻言,宽大的衣袖瞬间停止了晃动。 三秒钟后,他蓦地转头扫了一眼躺在地毡上的宋宝儿,用一种随意而又淡然的、如同说“今天天气真好”般的语气,微笑着道: “道友瞧也出来了罢?此女是被人下了降。” “哦。”苏音先自点了点头,一息后忽觉不对,登时俩眼瞪得溜圆,声音都高了八度:“啊?你说什么?” 青衫男子的笑容更淡了,清越的语声也越发地像老爷爷指点迷津: “此女被人下了降术,观其形态,应有半年左右了。” 苏音心下一凛。 半年左右?这不就是宋宝儿发病的时长? 可这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本宫一点都感应不到? 她面不改色,暗中却放开神识,在宋宝儿身上掠了一圈。 很干净、很正常,并无邪祟阴厉之气。 这青衫虚影莫非是在危言耸听? 刹那间,“一派胡言”四个字已然堵到了苏音嗓子眼儿,可再下一息,宋宝儿揽镜自照、一脸迷醉、对外物不闻不问的样子,却又蓦地浮现于眼前。 苏音迅速咽下了话头。 宋宝儿的举止,相当诡异。 一个整天害怕“床下有人、柜中有人”的人,却偏偏从不曾在照镜子时,说过“镜子里有人”,亦不曾在一个人理当最恐惧、最虚弱之时,放弃梳妆打扮。 苏音绝不认为普通人能有这么大的心。 尤其是后来,宋宝儿一看到青衫男子的鬼影,当场就吓得晕了过去,可见她的胆子其实很小。而就是这样的她,照起镜子来,却又像是把什么鬼啊怪啊地都给忘了。 这很不正常。 苏音原先还以为,宋宝儿种种怪异之举,皆是那层透明物质所致。 但仔细想来,那不可描述之物分明只与通玄石有关,而通玄石的所关联词条是“时空”,并非“诡异”,更与“容貌沉迷”搭不上关系。 此即表明,宋宝儿的奇怪举动,确实其来有自,青衫男子并非信口胡说。 “在下有一事相求,还望道友允可。” 便在苏音思忖之际,青衫男子再次开了口。 纵使未曾抬头看他,苏音亦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那么一点请求的意味。 所以说,老爷爷这是在谈条件? 凭借几百年的经验一眼看出宋宝儿有问题,却直到眼下才肯说,这是很明显地有所求啊。 苏音脑中念头飞转,却也未生恼意。 本来她就没本事激活通玄石,要不是人家主动现身,她这会儿还在那儿抓瞎呢。 虽然说,天元真灵确实是很讲道理的,但苏音觉着吧,有时候,也可以用别的法子讲个道理,比如:情报置换、有限互助之类的。 咱是文明和平的华夏人,不学洋人强取豪夺那一套。 苏音举手掠鬓,浅浅一笑:“请讲。” 虽只寥寥二字,却大有从容之意,予人一种成竹在胸之感。 青衫男子显然觉出了苏音语中的笃定,神情似有犹疑。 但很快地,他便好像下定了决心,面上亦现出决然之色,轻掸了掸衣袖,蓦地深深一揖: “在下不想再回石中,还请道友成全。” 凝视着那道几近透明的身影,苏音眸光渐深,久久无语。 青衫男子亦不直身,似是不得到回复,便会一直这样躬立下去。 “前辈是不是……也快要消散了?”苏音蓦地问道。 并不如何响亮的语声,却似一石入水,敲碎了这满院清寂。 “道友颖慧。”青衫男子只愣怔了一息,便即说道,直身而起时,他的面上甚至还有笑,语气亦是洒然的: “来于虚无,散去天地,此乃我辈至理,道友想来亦是懂得的。” 语罢,再度深深一揖。 晚凉风起,他的袍袖亦似随风飞动,衣袂翻卷处,自有一番高华气度、超拔风采,让人见之而忘俗。 苏音此时已可百分百地断定,青衫男子生前,定是一位极其强大的修士。 三百年居于通玄石而魂魄未散,已足见强魂力之强悍,如今又有此语,在在皆表明,这位老爷爷,生前也是个大牛人。 “好。”苏音痛快地应下了。 怪石再好,亦不能言,倒是这个随身老爷爷,看起来更管用。再者说,她到现在都不知道怎么把这位大牛给塞回去,就不答应也不成啊。 听得苏音所言,男子虚影先是一怔,旋即两管宽袖便轻轻地颤抖了起来。 看得出,他的情绪应是极为激动,只是表现得却是相当克制,很快便已收拢情绪,拢袖再度一揖:“谢道友成全。” 苏音也不与他打机锋,伸手一指宋宝儿,直截了当地问道:“别的先不说,宋小妹被人下的降术应当如何化解,还请前辈赐教。” 请老爷爷发挥余热。 见她一脸地轻松,青衫男子倒似有些惭愧,将手握了拳,抵在唇边咳嗽了一声,道:“在下此前种种,却是教道友见笑了。” “无妨,大家各退一步罢了。”苏音很大度地一挥手,完美地掩盖住了她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回收老爷爷的无知,继续发问:“还是回到宋小妹的问题上。请问前辈,这是何等降术?” “美人降。”青衫男子终是作了答,旋即又自嘲地笑了笑: “道友也莫要唤在下前辈了,在下如今不过一缕残魂,当不得此说。倒是道友,灵力直可通神,我们便平辈相称罢。” 啊这?可本宫真的很想要个老爷爷诶。 正想着要不要再挽回一下,苏音忽听青衫男子轻“咦”了一声,急声道:“请道友先看一看此女的耳后。” 这话题转得极快,苏音给他说得一怔,旋即依言上前,俯身扒拉开宋宝儿的左耳看了一眼,神色陡然一凝。 “她耳后可有癜痕?其色若桃花,其形为三角?”青衫男子在旁问道。 苏音没说话,只肃着脸点了点头。 的确,宋宝儿的耳后,正有着他所说的艳桃色三角形癜斑。 苏音顺手又扒开宋宝儿的右耳,在与左耳对称的位置上,亦有同样的癜痕。 “居然是……朽木降。”青衫虚影负着两手,一脸地不敢置信,喃喃道:“此降术不是已然失传了么?” “这是什么降术?它和美人降有何不同?”苏音未去理会他语中的意外,一面观察着宋宝儿耳后癜痕,一面问道。 青衫男子往前踱……呃,飘了几步,将衣袖展了展,便盘坐……呃,凌空浮于厚毡之上,缓声说道: “朽木降又有一名,唤作朽木桃花降,在下原以为此术已然失传,不想今日竟得亲见,实是三生有幸……嗯,抱歉,在下说错了,这小姑娘很是倒霉,身中两重降术。所幸有道友在前,她暂时应是无虞的。” 青衫男子咳嗽了一声,似欲扫去那些微的尴尬,斟酌着又道: “先不说朽木桃花降,只说美人降,这降术却也寻常。只消以朱砂、黄晶、槐木灰、灶头土四物为阳,未婚处子之癸水、指甲、头发、皮肤四物为阴,化入混元符水之中。将此水一旬一次使人饮之,可致人爱美成痴,望镜自迷、独照自恋,时日愈久,便愈难自拔,到最后不思茶饭、精血耗尽,活生生地饿死。 因这降术起势缓、征候轻,虽解之不难,但每每发现时,中降者已是病入膏肓,便是解了降术,其身体亦已大受亏损,将养起来也是极麻烦的,往后寿数亦会受损。” 正文 第161章 青衣如雪鬓如霜(二合一) , “原来如此。”苏音点了点头,面上一派淡然,心底却是大为咋舌。 我去,这降术很厉害啊,无声无息间就能置人于死地,且并不涉及阴邪秽物,而是以物理方式诱发中降者产生某种心理扭曲。 或许正是因此之故,灵视反倒无法察觉了? 苏音不由想起了西腊神话中的美少年——那耳喀索斯。 因为爱上了自己水中的倒影,那耳喀索斯活活坐死在岸边,死后的他化作了水仙花,终其一生临水照影、顾盼自怜。 苏音没想到,古代副本居然有一种“美人降”,亦能将正常人硬生生变成那耳喀索斯,修仙世界真是无奇不有,而她苏小白,果然还是个小白。 “那朽木桃花降又是什么呢?”苏音继续问道。 青衫男子闻言,一时间似是生出了许多感慨,屈指弹了弹头上发簪。 说来也奇,虽是虚体,冥冥中却传来了极轻的“铮”地一声,闻之有若金玉,随后,才是他清越的语声响起: “这朽木桃花降,我也是从典籍中偶尔读到的,据书中记载,施此降术的主要用物,便是朽木桃花。” 似是怕苏音不懂,他又备细言道:“桃木乃是纯阳之物,人间方士以桃木为剑,斩妖除魔、祛除邪祟。只是,这桃树上开出的花,却又有招邪纳污之用。 世有‘桃花劫’、‘桃花瘴’一说,便是因此而来。而这桃树便是以阳木克阴花,阴阳共生一树,凡人便是广加种植,亦是无虞。 然而,若是桃树已朽,则木阳便尽,那朽木之上再生桃枝、开桃花,则此花妖异,此木亦为至阴。 所谓朽木桃花降,便是将那妖花晒干、磨粉,合阴土、沉金、寒水若干,以朽木为火,烧融成膏。 这膏粉不可直接用于人身,而需辅以八门五行之阵,轻可致家宅不幸,重则可夺运招灾,中术者就算握有天大的基业,亦会毁于一旦。”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模糊的眼睛里似有精光迸射,举目四顾了一番,又仰头看了一会儿天上的星辰,仿佛是在观察着什么。 未几时,他伸长手臂伸向东边,漫声道: “我观那个方位清气冲霄汉,有柱国之相。只如今那气运之上蒙了一层血色,已然衰弱了好些。想必那一处,便是这朽木桃花降之阵眼所在了。” 苏音顺着他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不出所料,青衫男子所指之处,正是宋家老宅。 很显然,那个给宋宝儿下降术之人,所图非小,害死宋宝儿不过其一罢了,将宋家气运全部夺走,才是此人真正的目的。 “道友方才说‘柱国之相’,这又作何解?”苏音此时完全化身为好好学生,有不懂的立刻就问。 青衫老爷爷倒也不藏私,很是耐心地为她解惑: “国家社稷便如那大厦华屋,而国之重臣则是支撑这大厦梁柱,得之二三,便可撑起一片江山,纵使天子昏庸,国家亦可屹立不倒,此便为柱国之相。 当然,若是天子英明,则柱国必然降生,此亦君呼臣应之道。可若是反之,国君不思国事,那二三柱国未待成器便已不存,则国家必亡。 此亦所谓国运衰微,神仙也是难救的。” 他说着似又感慨起来,负手叹道:“人皆道天外有仙、仙上有神,凡人国度之运命,不过是神仙手中棋子而已,兴衰更替,全在天人一念。 如今看来,道友所处的世道,怕是有天人落子,应在衰劫之上了。” 苍凉的语声,似一掊冷雨浇下,苏音登时从头凉到了脚。 原以为不过是件小事,宋家亦不过是路人甲乙丙丁一般的存在,却不想,小事的背后,竟还牵扯出国家兴衰、百姓存亡这样的大事。 这真的是我一个十八线小演员能参与的么? 此外,由宋宝儿之事往上推,难不成本宫其实是穿到了封神的世界?这又是国运又是天神落子的,感觉封神气息很浓郁啊。 而若真这样的话,那可就不是修不修仙的问题了,而是能不能在这个神鬼满天飞的世界里活下来的问题。 拧着眉毛纠结了半天,苏音扭脸看了一眼青衫广袖的某老爷爷,清了清嗓子,尽量用很平常的语气问道: “请问道友,你可知道截教么?又或者你有没有听过姜尚姜子牙其人?申公豹呢?广成子呢?土行孙听过么?还有雷震子?文王、武王?” 一连串的名号砸下来,青衫男子直听得一脸茫然,苏音生怕说得不够细,又很贴心地给出了提示: “对了,那个申公豹有个很不好的习惯,或者说是口头禅吧,就是特别爱说‘道友请留步’这句话。怎么样,道友?有没有想起来一点儿?” 苏音又是期待、又是忐忑地看了过去,青衫男子却是神色怔然,好一会儿后,他方才用迟疑的语气道: “呃,在下不才,久居于这通玄石中,虽与外界偶有接触,到底孤陋寡闻了些,道友所说的,请恕在下皆不曾听闻。” 说着他又好似有些惭愧,站姿亦从负手而立转作拢袖垂首,很有宅男气质地低声询问苏音: “如此,还要请道友告知在下,这些人都是何方神圣?” 实在是这些名号一听就非同凡响,比什么炎威道人可高明多了。 苏音吊得高高的那颗心,这一刻终是重新落了地。 不是封神世界啊,那就好,那就好,至少活命不成问题了。 轻轻一甩衣袖,苏音仰首望月,一脸地高深莫测: “我说的这些人与事,懂的呢,自然会懂,不懂的呢,则我也不便透露更多。道友只须谨记,天机不可泄露。 至于再多的,请恕我也不能多说了,否则徒惹烦恼,道友也难免受到牵连。总之一句话,道友自行理会。我就只能说这么多了。” 标准某乎体一通大忽悠,青衫男子何曾听过这些?一时只觉得眼前的小女冠突然变得让人不敢仰望起来。 在此之前,他只以为对方实力强横,一身灵气超凡脱俗,如今再看,小道姑的来头约莫也不小,否则也不可能脱口而出这等关乎天运的秘辛来。 一念及此,青衫男子当即肃容敛袖,神情亦显得极为郑重。 “原来如此,却是在下冒昧了。”他拱手施了一礼,脸上是“好你不用多说我都懂”的神情。 苏音险些没破了功。 懂啥懂? 本宫都还没懂呢,你这就懂上了? 不过,青衫男子此时的反应,却也让她悟出了一个道理。 只有实力果然还是不够的,必须还要懂包装。 人设很重要。 无意间抬高了自己的人设,苏音便又将心思转回到宋宝儿身上。 小姑娘此刻仍旧双目紧闭,呼吸很匀净,颊边带着一抹淡淡的红晕,显是多日来夜悸不曾好睡,如今趁着昏厥,索性便睡熟了。 思及这女孩莫名被人下了两重降术,吃了半年多的苦头,苏音心下便有些不忍,想了想,出声问道: “敢问道友,宋小妹的身上被人下了两重降术,她能吃得消么?解降之时,她的身体会不会也受到损伤?” 青衫男子展颜一笑。 虽然他整张脸因透明而显得模糊,但那笑容里的笃定,却让苏音找到了一点信心。 “在下前番便曾说过,道友灵力通神,解除美人降不过一指之力罢了。至于那朽木桃花降,却是要待在下看到阵法之后,再行破阵。” 破阵? 苏音眼睛一亮。 老爷爷懂阵法?那朱朱岂不是有救了? “道友精通阵法?”苏音急急追问。 “略知一二。”青衫男子很谦虚。 谦虚到什么程度呢,也不过就是让苏音想起那些“我能考一百五十分只是因为卷面只有一百五十分”的学霸而已。 身为学渣的苏娘娘,对学霸有着一种天然的崇拜,若非顾及自个儿的人设,她这会儿可能就真拜下去了。 深吸了一口气,竭力抑下心头的雀跃,苏音状似不经意地道: “老爷……呃,请问道友,不知那无尘子布下的阵法,你可有破解之法?以及,你能找到他布阵的地方么?” 事实上,仅是找到那个锁魂阵的所在地,便已是绝大的胜利了,苏音都没指望对方能帮着破阵。 而这一问,也完全暴露出了苏小白的无知本质,就差明着告诉青衫男子“我除了能打啥都不懂”了。 然而,青衫男子显然并不如此认为。 苏音那一番高深之语,让他认定了眼前这位必是名门大派的天才级弟子,如今不过是下山历练,说不得她背后还有师尊暗中护佑,轻易不可招惹。 因此,听得此问,青衫男子反倒比方才更加慎重,字斟句酌地道: “道友大可不必为此忧心。那无尘子布下的几处阵法,有一些还是在下指点的,而其布阵之处在下亦是尽知。待回到小方县后,在下定会消耗一部分魂力,助道友破阵。” 说到“消耗一部分魂力”时,他的咬字比较重。 苏音立刻秒懂。 听听,都“消耗魂力”了,这就是明着告诉她“在下给你个大人情”。 纵使往后苏音有了把老爷爷塞回去的能力,她也断然不能这么做,否则就太对不起人家舍“魂”相助了。 思及此,苏音张了张口,欲再问一些关于降术之事,旋即忽地想起,从这青衫男子现身以来,她还不曾与对方互通名号。 虽然对方的名号已然无从得知,但是,咱也可以当场现起一个,便于称呼嘛。 于是,苏音话头一转,笑着说道:“说了老半天的话,却是忘了告诉道友,我叫苏音,并无道号。” “原来是苏道友,失敬失敬。”青衫男子执礼甚恭。 苏音还了他一揖,复又笑道: “道友不如也起一号,往后也好称呼。顺便说一句,我觉得道友这青衫广袖的模样,大有古人之风,便斗胆唤道友一声‘青衫客’,你看可好?” 多好一名儿啊,又能做章节名,又能当人名,堪称起名废作者之必备佳品。 如此佳与,苏音满打满算地以为,青衫男子必会称谢笑纳,可却没料到,青衫客(暂名)面上的笑容,竟是一点点地淡了下去。 他沉默地转过头,遥遥望向远处的天空,银纱般的月华照见他透明的身影,他青色的袍袖似染白霜,发髻之上亦现出了几根细细的银丝。 直到这时苏音才惊觉,这位老爷爷离世之时,年纪应该也不小了。 却不知他如今又在想些什么? 是屈居石中的那三百余载岁月,还是他遗失的那一生的记忆? 看着前方孤立的身影,苏音嘴角动了动,轻声劝道:“道友,往事已矣。” 青衫男子仿佛没听见,兀自望着天空,良久后,方低低一笑: “一缕残魂、苟活于世,如何当得起青衫秀士之名号?道友若是不弃,往后便唤我虚、无、子罢。” 语罢,拂了拂衣袖,似是拂去了遍身的萧索与落寞。 苏音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虚无子?我还空虚公子呢。 眼前有槽吐不得,且就算吐了亦无人意会,这一刻,苏音忽然便懂得了虚无子的孤单。 不同的是,她终究有家可回,而虚无子,已然忘却了归途。 院子里一时变得安静,四下阒寂,唯凉风悄然,吹散一庭月影。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音的耳畔,划过了一声幽幽的长叹,以及一声低语: “时髓。” 是虚无子的声音。 极轻的语声,好似月影泛起了微澜。 苏音完全没听懂。 这没头没尾地,都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两个字。 虚无子显是料到她不懂,也不回头,只将衣袖一振,蓦地伸手指向那地毡上摆放着的某样物事,缓声道: “那盒中之物便掺了时髓。而所谓时髓,为时光之时、精髓之髓。乃是时光岁月所凝之精华。 此物……或无物,无形无质、无色无嗅、无根无凭、无去无往,举世罕有。在下虚度三百载光阴,也只堪堪瞧过一次而已。” 正文 第162章 坐对纹枰谁执子? 苏音终于听懂了。 然后,她就更糊涂了。 但这并不妨碍她很听话地绕到地毡的一侧,将虚无子所指的那样东西,拿在了手中。 那是个精致的镂金玉盒儿。 类似的玉盒,地毡之上共有四只,乃是一整套,盒上饰以四季纹饰,里面盛放着香粉、面膏、唇脂之类的化妆品。 之前宋宝儿梳妆时,便曾以玉勺挖取盒中之物妆面。 苏音此时拿到手的,则是雕镂着岁寒三友纹饰、象征着冬天的那只玉盒。 慢慢启开盒盖,苏音以灵视之眼,观察着盒中之物。 浅浅一层洁白的香膏,已然将要用尽了,好几处都露了底,香气则颇为淡雅。 在灵视状态下,那少许膏体微呈透明,似乎还氤氲着极浅的光芒。 不过,这透明与光芒皆不显眼,若非虚无子直接点明这里头掺了什么“时髓”,苏音打死也看不出这半透明的发光膏体有问题。 发光料理她是没见过,可要说会发光的化妆品,本宫可就不困了啊。 身在演艺圈中,别的不敢说,化妆品那真是见得太多了,什么折光、雾面、彩钻乃至于金箔,哪一个不比这香膏抢眼? 要怪只能怪本宫太过经多见广,这该死的超越时代的见识,反倒误了大事。 “炼虚为实、化时成质,制出此物之人,至少已达半步破虚之境了。” 虚无子的声音再度响起,拉回了苏音的思绪。 有着阅圣经历的她,略一思忖间,便已跟上了对方的思路,遂点头叹道: “是啊,能把个无形无质的东西做成香膏,这位也真是……诶,等一下,这东西不可能是随随便便就能拿到的吧?” 苏音的说话声都有些岔了。 宋宝儿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姑娘家,她是怎么拿到这种堪称逆天的宝物的? 世上哪有这样的巧合? 此外,怎么这一个两个地都拿人小姑娘作筏子、又是下降术、又是给时髓地?莫非小宋姑娘才是真正的女主?! “道友之惑,我虽不能全解,解去一半儿却还是可以的。”虚无子老爷爷适时出声,打断了苏音的胡思乱想。 “哦?那还要请道友解惑。”苏音将玉盒向上呈了呈。 虚无子却没去看,依旧背向而立,清越的语声随风飘来: “此女被人连下降术,按说早就该死了,可她却偏偏活到了现在,且身体损耗极缓、精血亦保留了大半,凡此种种,皆是这时髓之功。” 言至此,他半侧了身子,目注熟睡的宋宝儿,语声越发缓慢: “时髓最大的作用,便是改变时间的部分规则。宋小妹将之涂抹在肌肤上,其肉身所处的时间便被时髓改变了。换言之,她如今处在一种既在此时、又不在此时的玄虚状态中。 而那两重降术再是凶险,也总不能伤及一个不在此时的人,就好比你刺我一剑,可我并不在这个时间的此地,你这一剑如何落上我身? 也正因有了这块时髓保护,宋小妹方才得以保全神魂,而宋家的国柱之相,亦因被下降的宋小妹神魂完整,因而也只伤了些皮毛,于大局却是无碍的。 当然,时髓已然将尽,若不能尽快设法解除朽木桃花降,则宋家依旧难免有血光之灾。 据此亦可知,那下降术之人与炼制时髓之人,目的相异,我猜测,他二人或许是将宋家当作了一盘棋,各执黑白、互为厮杀,以决胜负。” 苏音只听得头晕目眩,很是消化了一会儿后,方才将其中的道理想明。 简单说来,这个时髓的功效,大概便相当于一个时间转换器,可以让人处在同一个空间的不同时间点。 若以电影画面表现,便是某人站在荒无人烟的旷野,日月飞快轮转、天光忽暗忽明,其人虽未变,然荒野却幻化成了高楼大厦的现代都市,须臾又变成飞行器满天的赛博风。 不过,人身肉体凡胎,如何能承受得住时间规则的撕扯? 而在没有宋宝儿存在的那个时间点,她又是如何保持肉身存在的? 身为物理渣,苏娘娘觉得,这个问题超纲得非常厉害。 好在,咱是修仙侧的,“玄学”二字,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再说回给宋宝儿下降头的那个人,这人显然抱有极大的恶意,完全是要将老宋家往死里整。 与之相对应的是,将珍贵的时髓赠予宋小妹的那位大能,应该便是我方人士了。 说句题外话,这俩斗法下得本钱可真够大的。 不提时髓,只论那失传已久的朽木桃花降,那里面用到的沉金、寒水之类的原材料,一听便非凡品,可能也不比时髓更易得。 “以宋家为棋盘执子厮杀,为什么呢?不会真是为了夺取大楚国运吧?”苏音喃喃自语地道。 “这便是我不能解答的了。”虚无子丢下一句很不老爷爷的话,转身继续看月亮去了。 苏音敛眉不语。 虽然外表看似平静,可她心里却在飞快整合着此前得到的各类信息,约三分钟后,她终是想出了一个大概,恍然道: “哦哦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懂了。” 虚无子被她那三个“哦”惊了一惊,扭头向她望几眼,迟疑数息后,轻声问道:“苏道友这是想出了何人落子了?” 在他看来,苏音出身名门,对大楚时局必定有所了解,找到这两位大能也并非不可能。 甚至说不定人家门派里的师尊,就有这样的能耐。不然也教不出如此杰出的年轻弟子。 苏音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当然没有,这个我可真不知道。我只是想清楚了另一件事,便是宋宝儿夜悸惊梦的原因。 我猜她应该是被时髓拉入某个时间之后,见到了当时生活在宋家原址上的那些人。 若将那个时间的宋家当作宋宝儿的幻想,那么,宋写儿这半年来,便是生活在一个似真似幻的世界里。 两个时间于一个空间重叠,而宋宝儿便身处重叠的那个点上,其所见所闻,自然便是我们普通人看不到的了。” 正文 第163章 半落余霞婉婉香 , “此言有理。”虚无子透明的脸上现出笑意,似是颇为嘉许。 苏音受到他的鼓励,又续道: “宋宝儿一直说‘床下有人’、‘墙外有人’,其实并不是她见了鬼,而是看到了活生生、生活在另一个时间的人。 只是,这些人并不存在于我们的时间线,所以我们都看不到,只有她能看见。” 事实上,时间究竟是线性的、如同流动的河,还是凝固不动的,甚至时间这个概念本身到底存在与否、正确与否,即便在二十一世纪的蓝星,亦有许多猜测,且也始终没有定论。 总之还是那句话,本书不讲科学,只说玄学。 所以,宋宝儿就是被时髓给拉到了另一个时间、并成功保持肉身完整,来回切换毫无阻碍。 而她的怪病,则是因时间错乱引发的呓语,都不能说是病,只是正常人在那种情况下的正常反应罢了。 “道友果然颖慧。” 虚无子点了点头。 他早便想到了这一点,只是不曾点破,而苏音的表现也再次表明,他果然不曾料错,这小道姑来历不凡。 苏音未再就这个话题展开去说,低头凝视着熟睡的宋宝儿,轻声道: “现在的问题是,宋宝儿是怎么被人下的降术,以及,她又是如何拿到时髓的。” 下降头的人必定隐在暗处,只能慢慢查找。 赠送时髓之人,却是得等到宋宝儿醒来之后,亲口问一问她了。 ………………………… 宋宝儿难得地睡了一个长觉,醒来时,已是第三日的清晨,晓光熹微,映出满窗青影,却原来是下了雨,空气里有湿润的花香。 一夜好睡,梦也没做一个,这让她看起来精神了不少,而当她见到守在床帐之前、满面倦容的宋老夫人时,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 “娘,您如何瘦得这样厉害?可是哪里疼?要不要珍珍给您揉揉?” 娇柔软糯的语声,一如从前模样。 宋老夫人当场便抱着她大哭了起来。 半年多来,这是宋宝儿头一次这般亲热地唤她“娘”,也是宋宝儿头一次主动关心她的身体。 浑浑噩噩了半年有余,宋家的宝贝幺女,终是重又变回了那个千疼万宠、俏美可人的娇娇女。 而自醒来之后,娇娇女宋小妹便再也不曾说过类似于“床下有人”的胡话,亦再不曾看着镜子发痴。 时髓的效用已然消失,她身上的美人降,则是早两日便被苏音解除了。 解除美人降之法诚如虚无子所言,当真就是“一指之力”,具体程序如下: 一、苏音伸出一根手指头; 二、把手指头抵在宋宝儿的丹田处; 三、往里输送些许天元真灵。 四、结束。 苏音根本啥都没感觉到,那宋宝儿的后脑处,便冒出了一股淡淡的、粉色的烟雾。 那烟雾隐约是个女子的形象,身形姣好,飘飘转转间,随风化散。 “此乃美人降消解之兆,宋家小妹身上的症侯,如今已是三去其二,剩下的朽木桃花降,只怕要有些费手了。” 彼时,虚无子是这样对苏音说的。 而到得第三日,当宋小妹长睡醒来,于双亲膝下撒娇承欢,顺带着要吃要喝、弥补元气之时,苏仙姑已然出了屋。 沐着春天的微雨,带着隐身老爷爷虚无子,她在二夫人庞氏的陪同下,来到了宋宝儿原先的住处——婉婉居。 宋宝儿被人下了降头之事,宋家两老已然知悉。 能够近身接触到宋宝儿,且将“美人降”投到她的食水中,除了宋家自己人,再不做他想。 是故,宋家两老已然派出心腹暗中查探,而在明面上,他们则是应仙姑大人的请求,将婉婉居方圆两百米范围空出来,由仙姑进行驱邪。 这当然是个幌子。 朽木桃花降需得配合八门五行阵法才能投下,虚无子划下的这个范围,便是为了查找阵法。 此外,关于虚无子老爷爷鬼影现形的问题,他也自行解决了。 他从通玄石里搞来了一枚能隐藏魂体的玉坠,将之戴在身上,普通人便再瞧不见他了。 婉婉居位于宋府中轴线的西侧。 相较于之前清心院的宁谧,这一带显得热闹了许多。除却各色精雅的建筑外,朱漆碧廊、柳荫花障,景致极是秀美,处皆皆透着女儿家的甜腻。 “这里的布局果然被人改动过,且,改动得极为高妙。” 尚未靠近婉婉居的大门,虚无子便当先说道。 此际,引路作陪的宋二夫人庞氏已然辞去,婉婉居左近并无闲杂人等,虚无子便也现出魂体,浮立于苏音身侧,四下观瞧。 他不能离开通玄石太远。 因此,苏音今儿依旧是青布道袍、背负琴囊的素净打扮,单手执着柄青油伞,那通玄石便放在琴囊之中。 “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虽然看不出哪里不对,但仅是站在这里,我就有些不舒服。” 苏音对阵法半窍不通,只能依靠天元灵力与强大的神识,细加感知。 烟雨楼台、满园春色,这景致本应赏心悦目,可苏音目之所及,只觉那亭台廊柱很不协调,可细细看去,却又是风色疏朗,花木精洁的模样,似乎也很寻常。 “东首一百二十步开外的那一片桃树,有几株的位置偏了至少五尺有余,有一株歪出去丈许不止。 来,苏道友,你往左走十步,看那一整片林子像什么?是不是形如漏斗? 草木清华尽自那漏斗中泻去,十来九散,只余一成而已。动一发而牵全身,不著一字尽得……抱歉,在下说错了。 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莫要小看这几棵树,这位置一挪,此地气机便已大变。” 虚无子伸臂指向东面,口中说个不停,语中又是赞叹、又是心有余悸,显是这阵法厉害,连他都不能一眼看透。 透过薄薄的雨幕,苏音望向那片不大的桃林。 也不过十余树桃花而已,如今正值花时,林间粉霞斜坠,风过处,落英纷飞,落入林外流水间,自有一种风流韵致。 正文 第164章 我有宝剑匣中藏 目注了那桃林片刻,苏音忽觉后心发寒。 看上去虽然很美,可那桃花流水间透出的气息,却有些阴森森地。 若不是虚无子提醒,她是再想不到,似这般春风好景,竟也暗藏着汹汹玄机? 此时,虚无子已然转望去西北角,旋即伸手点向那里的一座山石子,跌足叹道: “蠢材,蠢材!这家倒也有人略通玄术,发现了此处气滞水涩之局,遂欲以石阻气,顺之于内,却是忘了这宅中处处流淌的活水啊。” 他摇着头,也不知是惊于那下降头之人的险恶,还是恼于这意图变局之人拙劣的手法,又道: “这宅中活水引得极巧,阖府气机因之而丰沛充裕、源源不绝,善加保养,必可泽及三代。 再,那几株桃树虽然是个漏斗,可到底也还能留下一成清气来的,如今却好,前堵后漏,一成清气也续不上了。” 若是颌下有须,虚无子这时候可能要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 说完了话,他又转首四顾,蓦地面色一变,两眼死死地盯着西北角的一座小荷塘。 苏音引颈望去,见那荷塘造设得十分精巧,岸分四瓣,形若一片四叶草。 在二十一世纪的华夏,四叶草代表着幸运和吉祥。苏音小时候还在草地上专门找过呢。 然而,这四叶池塘看在虚无子眼中,显然和幸运沾不上边。 他面色如冰,长久地凝视着那座小荷塘,身上的气息渐渐变得肃杀,说话声亦有些不稳: “活水引来气机,却被死水尽皆沤去,若我不曾看错,此塘便是死门所在。 偏这荷塘又是一分为四。四者,死也。荷塘一开,死门即开,这人当真下得狠手。” 说到此处,他示意苏音绕着婉婉居的院墙缓步而行,语声已然恢复了平静: “下降者必将生门隐在了最不易察觉之处,需得仔细查找,不可踏错半步。” 他说着又皱起眉,似在苦苦思索破阵之法,喃喃地道: “死门大开,休、伤二门互为呼应,景、杜、惊、开各镇一方,阖宅气机如若死物。 这等凶阵,足以将活人血肉化作朽木阴机,若是一个化解不好,宋氏一族只怕也活不下几个人。 只是,生门又会在何处呢? 以此人手段,不会只设一阵,此必是阵中套阵,将生门重重隐藏,到底该从何处下手才好? 呃,苏道友,还请在此处等我一等,我且回石中寻书来看。” 虚无子突然遁去魂体,临时回去翻书去了。 那通玄石打开了上古大能的藏宝戒,里头尚有几部书籍,至于宝物,却是所剩无几。 三百余年、十数易其主,再大的宝库也经不得这样搬法,虚无子能一直靠着那宝库混到如今,运气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本人应该也颇有些手段。 脑中想着这些,苏音不在意地打量着那片荷塘。 数息后,她的额角忽地汗湿。 虽然不通阵法,可她却身负天元真灵,这是天地间至高至纯之炁,无论是何等气机,她的灵力多少会有些感应。 此际,苏音已然觉出了围绕在婉婉居四周浓烈的杀意,森冷如刀林剑阵身,又若孤立断崖,脚下便是万丈深渊。直教人不寒而栗。 “琮——” 识海之中,青色丝弦忽地大振,雄浑的弦音直贯天地,似千军万马奔袭而至,星雾海登时激浪翻卷、云飞如箭,战意激昂。 “嗖”地一声,虚无子突然冒了出来,两手还捧着一卷半启的竹简,显然是翻书翻到一半跑出来的。 “怎么回事?”他四下环视,神情显得极是疑惑: “死门那边传来的杀意如何变轻了?还有那休、伤二门的禁锢之意,如何也松动了那么一丝?” 言罢,猛然转首看向苏音,那双透明的眼睛里,射出了两道慑人的寒光: “道友是剑修?” 这一刻,他整个人气势忽变,锋锐如剑。 然而,未待苏音作答,他却又飞快散去气势,摇头道: “不对,不对,这并非剑气,剑意再是雄浑,比之方才亦显单薄,这是……这是……” 他半仰着脑袋,两眼放空,似是陷入了苦思冥想之中。 苏音原本想说“我确实有把青丝剑啊”,可观其神色,她又将这句话给咽了回去。 坦白说,直到现在,苏音也没搞清她的那根儿青丝弦,到底算不算是剑。 细成了那样,钢钎子还差不多。 此外,从虚无子方才的反应来看,他生前多半是个剑修。 苏音早便有这种感觉了。 这两日,她曾反复观察过虚无子束发髻的那个怪东西,越看越觉得那像是一柄小剑。 别看这东西不过一指来长,材质却是非常地坚硬,苏音曾试着以灵力触碰,那小东西居然毫无反应。 比虚无子的魂体可是强大太多了。 可是,配饰比人强,这又是什么道理? “罢,罢,还是破阵要紧。”虚无子很快便不再论及此事,转过视线,深深地凝视着那片池塘。 好一会儿后,他忽地将竹简一抛。 竹简化作一道流光,没入通玄石中。 “时髓已消,再无可抗衡此阵之物,此阵死、休、伤三门既现,杀机已出,除死无回。” 虚无子语声肃杀,负手而立,袍袖鼓动如若风拂,语罢忽一转首,双目灼灼望向苏音: “苏道友,请助在下一臂之力。” 说这话时,他的语声极是沉冷,身上气息却又凛然端正,双袖翻卷,莫名便让人生出信服之感。 苏音二话不说,点头应下。 她当然不至于被虚无子一言蛊惑。只宋家诸事,原就是她的因果,虚无子也是在帮她的忙,论理她还应该感谢对方才是。 而最重要的一点是,苏音不懂阵法。如今人家主动提出要她做个辅助,她自无坐视之理。 “如此,稍后便请苏道友听我号令。”虚无子庄然一礼。 苏音还了一礼,客气地道:“那就全凭虚无道友做主了。” 于是,苏音就成了工具人。 她背着琴囊、打着伞、带着虚无子,一路施放着剑气、灵力以及神识,走过了方圆一百五十米内的每一寸土地,留下了数不尽的心碎肉疼,以及识海中一多半的天元真灵。 然后,阵法就破掉了。 正文 第165章 虚无先生面西方 当苏音终于跨出最后一步,立于婉婉居大门的正前方时,天光已然渐暗,暮色四合,细雨如烟。 幸得这几日她收获颇丰,识海中的不可名状物已然炼化了不少,灵力还算充足,否则,真经不起这般挥霍。 苏音举目四顾,顾着顾着,忽然便琢磨出了那么点儿不对劲。 不是,说好的找出生门的呢?说好的阵法大师呢?怎么感觉这一路就是平推过来的,那个降头到底解了还是没解啊? “虚无道友,请问这降术可曾解了?何以我没瞧见你找到生门,这阵法怎么就破了呢?”苏音忍不住发出了灵魂的拷问。 虚无子掸了掸衣袖,面上一派从容恬淡:“苏道友想必听过一句话:一力降十会。” 苏音歪着脑袋咀嚼了片刻,当场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合着这所谓破阵,就是拿她当苦力发剑气、发灵力外加放神识跟放狗似地,就这么暴力且没啥技术含量地,就把这降术给解除了? 那本宫要你何用? “道友莫恼。实是唯有此法,才可早早解去这朽木桃花降。” 虚无子的声音压得很低,姿态摆得也很低。 他腿没了。 倒不是他把腿给锯了,而是现在的虚无子,是个半身像。 许是怕全身像解决不了身高差的问题,也显得对苏音这个通玄石第十九代主人不够尊敬,于是,他主动只现出了半身。 此刻,他垂首缩肩,两眼望地,时不时向上偷瞄一眼,像只犯了错的三百岁老金毛。 本来苏音是想用丈育二哈来形容他的,但他并没有二哈那种“我错了不服你来咬我啊”清奇面相,所以,苏音愿称他一声: “你大爷的!” 这是她的心里话,气发丹田、破口而出,响彻整片庭院。 就真的很气啊。 虚无子似是对她的反应早有所料,非常娴熟地双袖一拢,一揖到地:“道友见谅,此亦是无法之法。” 礼罢,他缓缓直身,飞快睇了苏音一眼,见她尚还处在爆发的边缘,立时清晰而迅速地道: “此阵明面上是八门五行之阵,实则却是七死一伤的大凶之阵,那生门也只得一半儿,生死各占五成,错了就是个死。 道友且想,可凶险否? 你我二人身在阵中,若不早早破解,必为其所伤。在下不过一介残魂,散不足惜,可道友若是损了道行,却是得不偿失。 道友且说,是也不是? 在下观道友气冲斗牛、剑意滔天,对此阵有明显的压制之效,而道友的灵力亦是冠绝古今,在下便取了个巧。 当然,这也是因为有道友这个强援在,在下才敢用这种办法强行破阵,而不是去找那半个生门。 在下的运道确实不错,在道友的鼎力相助之下,只花了不到五个时辰,便解除了这久已失传的朽木桃花降。” 说到此节,他话锋一转,语声渐沉: “在下自认错在两处。 一,修道不精,却豪言破阵,实则除却书中所得,在下对这朽木桃花降也只一知半解,是以寻不出更好的破阵之法。 二,在下一时私心,不曾据实相告,实不堪与道友称友。在下确实错了,请道友恕罪。” 他再度深深行了个礼,复又叹道: “说句实话罢,方才道友身上的剑意……嗯,暂且称之为剑意吧,在下似曾相识,兼之此阵也的确凶险,于是两事并一事,以为可借破阵想起我的来历,却是……” 他摇了摇头,哂然一笑:“总之,此事是我做错了,道友如何处置我,我皆无怨言。”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苏音以为他说完了,不想他突然抬高了声音道: “但是,有句话我必须要说! 道友剑意至威、灵力至伟,莫说此时的我,便是当年那些大能,也会选择同样的方法请道友相助破阵。 此外,苏道友也请想一想,这一路走来,在下也不是随便指路的,是也不是?八门五行方位,那也是错不得的,是也不是? 在下实是殚精竭虑,才在道友不可或缺的帮助下,解开了这阵中套阵的朽木桃花降,苏道友想必也看出了其中端倪罢?” 苏音心说本宫当然看不出啊。但本宫看出来你这厮的高人风范也是装的。 啧,活了三百年的死鬼,心眼子怎么可能会少? 不过么…… 苏音摸了摸下巴。 方才那种地毯式的化解之法,确实走位相当神奇。 除了直走、横走之外,还有倒走、斜走、跳跃、跨步甚至一步三丈一尺这种极为精确的走位法。 这么一想,虚无子也并非一无是处。 再回思当初,这老鬼也确曾说过,他也是从典籍中才知道有这么个朽木桃花降的。 而就在刚才,他甚至还临时回窝查找资料,可见他确实不知如何破阵。 所以,强人所难,大可不必。谁让咱能打呢?既戴王冠、必承其……咳咳,走错片场了。 最凶险的阵法已然化解,老宋家的事儿也只剩下了一个小尾巴,便是那个时髓了。 既如此,苏音便也再没和虚无子多啰嗦,很大度地表示不打算拿灵力烧他了。 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反躬自省还是必须的。 虚无子对此亦有所料,非常主动地便回窝盘着去了,居然还知道脑袋冲着西墙,说什么“在下面西思过,静候第十九代通玄尊者处置”。 嗯,通玄尊者这名号,亦是虚无子给苏音起的,苏音暂时表示比较满意。 将虚无老儿赶回窝中,天色便已黑得透了,远处灯烛隐约,映出满院细雨。 折腾了一整日,苏娘娘再是真灵通神,亦自疲惫,遂去院外与庞氏打了个招呼,请她转呈苏老夫人次日给宋宝儿诊脉一事,便自回屋歇息。 翌日,又是个春雨如绵的薄阴天。 苏音用罢了早饭,便来到主院的西厢房,见到了大病初愈的宋宝儿姑娘。 她的气色比苏音初见时好了许多,面色红润、眼神清亮,一见苏音,开口便甜甜地唤了一声“神仙姐姐好”。 这小嘴儿甜的,比朱朱也不遑多让了。 而没了那种怪异之感的宋宝儿,的确也是可人得紧,难怪全家都宠着她。 苏音借口替她按脉,看了看她的耳后。 那艳桃色的三角形癜痕,还残留着极浅的一点痕迹,想来用不了多久,便会彻底消失了。 正文 第166章 君去春江正淼茫 见到宋宝儿无恙,苏音的心也完全地放了下去,与她闲话了几句,便自袖中取出了那只岁寒三友玉盒。 盒中时髓业已被通玄石吸去大半,如今只剩下一小撮,还不够俩手指捻一捻的。 这是此行最后的问题了,一旦解决,苏音便会离开临川县。 “呀,神仙姐姐快拿开这东西,我不敢瞧的。” 宋宝儿一见那玉盒,立时吓得花容失色,将衣袖掩了面,袖缘轻轻地颤动着,显得很是害怕。 她此前已然获悉,神仙姐姐便是从这玉盒之中,找到了害她生病的邪物,如今乍见此盒,难免生出畏惧。 苏音见状,便知自己编的那套说辞起效了。 很好。 她弯了弯唇,将玉盒仍旧袖了,柔声道: “宝儿姑娘别害怕,这里头的邪物已经被我祛除了,干净得很。那我先收起来不给你瞧了,咱们只说话便是。” 宋宝儿怯怯地从衣袖后面露出两只眼睛来,黑水晶似的眼珠灵活地转了一圈,见苏音手中果然空了,这才轻轻吐了口气,拍着心口娇嗔道: “神仙姐姐惯会吓人,人家都要怕死了呢。” 小姑娘不去演戏太可惜了。 苏音眉梢微挑,面上笑容却不曾变,问道:“宝儿姑娘,能说一说这玉盒从哪里来的么?” 宋宝儿坐正了身子,抬手掠了掠发鬓,面上露出了几分回忆的神色,说道: “这玉盒儿实则是有一整套的,不过那另外三盒儿我已经让人扔掉啦,怪吓人的东西,我可不敢留着。 这一整套的妆面之物,原是我半年前从宝华斋买来的,有个挺好听的名目,叫做‘玉颜花容’。” “倒真是个好名字。”苏音微微颔首。 古风化妆品最动人处,便是那些诗情画意的名字了。 如今,双碟绣罗裙、金雀玉搔头的古代女子,便坐在苏音的眼面前,款款说起这脂香粉腻之事,便只这般听着,已教人无限低回。 宋宝儿备细说了这“玉颜花容”来历。 原来,这四件套化妆品,乃是临川县最出名的胭脂水粉铺子——宝华斋——去年推出的绝版化妆品,而这东西的出处,则要追溯到去年夏末秋初之时了。 去年六、七月间,宝华斋突然来了位顶好的香师,其所调香粉、膏泽并唇脂之属,无不润滑清香、贴合妆容,据说比京城大匠头的手艺还要出众。 一时间,临川县但凡有些脸面的人家,直是趋之若鹜,宋宝儿也花重金定购了一套,便是这套“玉颜花容”。 可惜,那香师只做到仲秋节后,便辞工而去,并无人知晓其去向,而他制下的香膏,便也自然而然地成了绝品。 “我记得,离着仲秋节还有三天的时候,我正等得急呢,宝华斋忽然使人来信,说是东西已然制得了。 不过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把东西送来,却我要自个儿去取一趟。 我问为何,他们便说这是那香师亲**代的,‘玉容花颜’要搭配着特别的手法和器物使动,不然没有效用,这些乃是不传之秘,不可告知于旁人。” 宋宝儿说着似是有些后怕,身子缩了缩,声音也变得微颤起来: “如今想来,这事儿可不就透着古怪么?只我那时候哪想得这许多,心下可欢喜得紧,一心巴望着仲秋夜宴大出一回风头,便去了宝华斋,见到了那位香师。” “那香师是个怎样的人呢?”苏音尽量放平语气,不令自己显出紧迫的模样来。 虽然她对这位半步踏虚的大能好奇得要死。 宋宝儿细细的眉蹙着,两眼望着案上的大花斛,显是在竭力回忆着彼时情形,喃喃地道: “那香师长得么……他长得……他长得……咦,我怎么……怎么竟想不起他的样貌来了?就只记得他好像须发都白了,穿着灰朴朴的一身儿衣裳。” 她半侧着脑袋,眉心越蹙越紧,面上神情却是越来越茫然。 很显然,她已经回忆不起那位香师的长相了。 确切地说,她是永远地遗忘了一小段记忆。 苏音觉得很正常。 那个赠送时髓之人,可是炼虚化实的大高手,隐去真身、再让个小姑娘失去一丁点的记忆,一点不难。 敛首思忖了片刻,苏音便放柔了语声,诱导地问道: “那宝儿姑娘还记得别的么?比如他与你说的话,他做了什么事之类的?” 宋宝儿怔怔地坐着,似是魂魄已不在此处,如今不过一具空壳,苏音的问话,也只让她的神情有了一丝细微的变化。 她应该听见了苏音的话。 只是,她大脑反应的速度仿佛变得极慢,那段记忆的缺失,让她在回忆一切与之相关的内容时,都有些力不从心。 许久之后,她方才似是终于理解了苏音在说什么,于是启唇说道: “嗯……香师对我说……他有件事要请……要请一个女冠相帮,请我明年春二月的时候,在我家的西厢房里,替他……替他带一句话。” 请一个女冠相帮?明年春二月?西厢房? 那不正是此时、此刻、此景以及……她苏音自个儿? 苏音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想也不想,立时扯开琴囊、横琴于案,两眼紧紧地盯着宋宝儿,语声却是越发地低柔: “那么,香师让你带的又是什么话呢?” 宋宝儿的眼神仍旧很空,说话声亦是断断续续地: “我那时候就……就问他了,为什么不自己去说呢,他……他老人家就说……就说…… 那个时候的苏女冠,还不是苏女冠。” 她的声音忽然一变,两眼笔直地看着苏音的眼睛。 一股难以形容的威压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苏音竟觉出了几分战栗。 这娇脆的语声,的的确确是宋宝儿的声音,可发出这声问候的,却分明是另一个人。 苏音面色微白,手指按上了琴弦。 然而,未待她有进一步的动作,宋宝儿却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声,仿佛牵扯着神魂,每一声都让人心惊肉跳。 很快地,她的口角便渗出了鲜血,脸憋得通红,额角青筋凸起,大汗淋漓。 她猛地抬起头,迸出红丝的眼睛里寒光如剑: “快去洪波江救……” 声音戛然而止。 她两眼一闭,倒了下去。 正文 第167章 回来了 “滴——滴——滴——” 最先入耳的,是熟悉而又陌生的蜂鸣声。 这是哪里来的声音? 苏音双目阖拢,细细地聆听着。 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乒乒乓乓的器皿挪动声,以及压低了的说话声。 每一种声音都很清晰,可若要细加分辨,却又不行。 头很痛。 那种钝刀子割肉般的感觉,让苏音的意识有些模糊。 可她的记忆却并未就此而混乱。 她记得发生在宋家老宅的所有事。 也记得宋宝儿说的那些奇怪的话,以及……宋宝儿晕倒在正院西厢的情景。 后来发生的好些事,苏音也都记得。 而她关于异时空古代最后的记忆,是坐上了回小方县的骡车。 彼时,是宋宝儿晕倒后的第四日。 小姑娘那时候已经大好了,对于此前发生的那些事,她也已几乎完全忘却。 苏音总觉得,这个女孩子生的那场怪病,以及她身上中的那两个降术,似乎只是为了替那位大能传一句话。 “快去洪波江救……” 救谁? 救我?救他(她)?救他们?还是救它? 那几日,苏音无一刻不在揣摩着这句话,亦请宋家派人去宝华斋打听过消息,却是一无所获。 那位老香师来去无踪,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甚而就连他的来处,亦是打听不出。 耽搁了数日之后,苏音再无所获,便自辞去。 走的那一天,无风无雨,宜于起行。 在送行的宋家人中,宋宝儿是笑得最开心的那个,那**康红润的脸映着清晨初升的朝阳,欢喜而又灿烂。 宋家安排了两张骡车送苏音回去,一辆车坐人,另一辆车,则装满了宋家的谢礼。 苏音此次不只解了宋宝儿身上的两重降术,更将悬宋家头顶的那把利刃给摘除了,至少从明面儿上看来,宋家全家对苏音皆是感恩戴德。 至于背地里有没有人恨她入骨,又或者因为害怕事情败露而惶恐不安,苏音便不得而知了。 除却这些,五老爷宋捷还帮苏音拿到了空白路引,从小方县到大楚都城天京,乃至于临近几国,只要苏音愿意,便可放舟一五湖四海。 而在临行前晚,大老爷宋况又亲来拜访,予了苏音一沓信件。 宋家的确有人身居要职,且还不只一位。 宋大老爷感念苏音的救命之恩,便亲笔写了几封信,叮嘱苏音,若在外遇到难处,可执此信寻求帮助,收信者必会鼎力相帮。 相较于那满车的金银细软,这几封信和路引,才更合苏音的意。 朱朱的阿公总是要去找的,而有了这些路引,她无论去哪里都很方便。 坐上骡车之后,虚无子便现出真身来,绕着车厢飘了好几圈,点评了几句,复又钻回通玄石中养魂。 据他说,苏音的天元真灵经由通玄石洗濯,于魂体似乎大有裨益。 如今他已然不大想散魂了,成天只催着苏音赶快回去将朱朱的真身放出来,然后直奔洪波江。 他认为,那个炼制时髓的大能,应该是一位精于天衍之术的高手,而此人所做的一切,亦自有其深意,苏音既然身在局中,便不可置之不理。 苏音比较赞同这个观点的前半部分。 她一直没忘记那位大能借宋宝儿之口说的那句话: “那个时候的苏女冠,还不是苏女冠。” 这人算出了苏音的来历。 早在半年之前,他便预知了此苏音非苏音,且提前布下了先手。 多么牛叉的推衍之术啊,这不就是先知么? 若此事不与苏音相干,她也只会这样感叹一声而已。可现在的问题是: 本宫的老底被人揭穿了。 这就不是发一声感慨的事,这是分分钟可能被人给当作妖邪祛掉的事好不好? 也正因此,苏音对探访洪波江一事,非常地犹豫。 好奇的近义词,不就是作死吗? 虚无子应也看出了苏音的迟疑,便极言那大能应是正道人士,且苏音亦算受其恩惠、了断了一场因果,就算不去救人,过去瞧一眼也是应该的。 苏音坐在车厢里,迷迷糊糊地听他在那儿念叨,而后…… 她便听见了这明显不属于古代的机器蜂鸣声。 所以,我这是回来了吗? 苏音想着。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眼皮却沉得像灌了铅。 “医生,请问苏苏姐怎么样了?她身体没事吧?她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一个声音突地响起,几乎就在苏音耳边。 是助理小周! 苏音立时听了出来,同时脑海中也现出了一个圆脸女孩的形象,“周欣然”这三个字,也顺利地浮上心头。 这是小周的名字。 那我这是真的回来了? 坐在骡车上听老金毛念经,然后就又魂穿回来了? 比前两次死回来的可平顺得多了。 “苏小姐没有什么大问题,就是有点低血糖,血压也低了一点,等这瓶水挂完应该就差不多了。” 女医生的声音很干练,说话声中夹杂着纸页翻动的声音,似是在翻阅资料。 苏音对这个世界的实感,亦在这声音里变得真切,眼皮一轻,倏地张开。 “呀,苏苏姐你醒啦?” 尚未看清周遭的环境,小周的圆脸便切入了苏音的视线。 苏音转动着眼睛,向四周看了看。 白炽灯、绿墙纸、黄色遮光帘。 这应该是一间大病房,四人或六人间的那种,遮光帘起到了隔断的作用。 “我这是在医院吗?” 苏音明知故问,话一出口,便被自己嘶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这里不是医院,是机场医务室。苏苏姐你刚才可吓死我了,居然在洗手间里面就晕倒了,还好外面那谁把人都引过去了……” 她含糊掉了周顶流的大名,以及后续的几句担心的话。 苏音很快便听反应了过来。 这还真得感谢人家周振麟。 若不是他在外头吸引火力,苏音放完大招儿后晕倒在帝都机场的事,没准儿就要爬上微特,再有人带个节奏,能糊苏音一身翔,还让你没处洗去。 除非你拿出血检与尿检报告自证清白。 感谢周顶流带流量师。 正文 第168章 时间换算的问题(二合一) “早知道就迟一天再从姑苏回来了,苏苏姐你前几天真的太累了,我该劝劝你的。” 小周还在那里自怨自艾,当然,声音压得很低。说着话又帮苏音掖了掖被子,按响了床头的按铃。 苏音便冲她摇头:“这怎么能怨你呢?是自个儿我急着想回来。合约还没签呢,我心急。” 这由头也是她一早就想好了的,这时候说出来,再搭配个一分尴尬、两分难堪、七分向往的面部表情扇形图,外带稍微急促的呼吸,基本上戏就全了。 要说别的不行,论控制五官,苏音那可是宗师级别的。 当然了,她的戏也只在脸上,且还不包括眼神。 所以她非常适时地把头给低了下去,遮住自己短板儿。 小周如今还没锻炼出一双火眼金睛,立刻信以为真,连忙劝也:“苏苏姐你用不着担心,就差个流程,走完就完了。” 苏音点了点头,转过话题又问:“我躺了多久了?” 两个时空的时间换算还是很模糊,她目前也搞不清。 小周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也不是很久,现在是十点整,嗯,大概一个小时不到的样子。” 说着又是开始了自我批评模式:“对不起哦苏苏姐,都怪我没照顾好你,下回我一定会注意提醒你多休息的。” “都说不怪你了。再说我又不是小孩儿,成年人管理好自己的身体不是应该的么。 还有,你也不是保姆,你的工作职责不包括这些。这是我自个儿的错,你就别自责了。” 苏音口中说着话,心里却十分地诧异。 居然才一个小时? 这么短? 在古代过了快有半个月,期间还卡BUG卡了五十多次,结果这一睁眼,现实世界也就过去了一个小时。 这时间可真耐用啊。 不过,回想起来,上次循环了五百四十次外加半个月正常流速的古代时间,在现实世界里,也只过去了一夜。 这是否表明,两边时间的换算,是以卡BUG的次数为基准的? 因为在现实世界不卡BUG,所以,每次穿去古代,几乎都是无缝对接;而从古代穿回现代,则要看在古代卡了多少回BUG? 这么一想,好像很靠谱诶。 如果按五十四次BUG兑换现实一小时来计算,五百四十次循环,就是十个小时。 话说,上回《云仙录》开机仪式前一天的晚上,本宫是几点睡觉来着?有达到十小时睡眠么? 苏音眯着两眼,有点想不太起来了。 虽然修了仙,体能达到了超超超……级进化人类水准,但记忆力好像也并没有很好的样子,智力似乎也…… 呸呸呸,本宫高智高武魅力满点好伐? 火速抛开这种灭自己威风的想法,苏音撑着身子坐起来,没让小周搀扶,自个儿从旁边捞了个枕头,垫在了身后。 恰此时,医务室的医生掀开隔帘走进来,那帘子一开一合间,苏音看见外面几张病床的隔帘都是放下来的。 这是满员了? 没想到啊,帝都机场医务室的业务还挺繁忙的。 “苏小姐也醒了啊。你们几个醒过来的时间都差不多。”女医生戴着口罩,露在外面的眉眼很秀气,看上去年纪不大。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走上前,拿出那种医生专用的小手电,扒开苏音的眼皮照了照,又把听诊器附在苏音胸前听着。 苏音便有些奇怪。 什么叫醒来的时间差不多?难不成外面那几床病人也和自个儿一样,挂着两筒鼻血晕过去了? 帝都机场今天流行这个? 原以为这只是自己胡思乱想,可没想到,旁边的小周竟接下了话茬: “我刚才上网搜了搜,有专家说是太阳黑子变动影响到地球磁场,帝都机场附近刚好处在磁场带,一些身体比较敏感的人就会觉得不舒服了。” 这什么专家说的啊?听起来怎么这么魔幻呢? 苏音眨巴着眼睛,一脸地不敢置信。 可更魔幻的是,医生居然还附和了这种说法。 “嗯,我也听说了,可能确实有这方面的因素吧。”她放下听诊器,看向苏音: “苏小姐,我已经给你做了初步的检查,大体上没什么大碍,但我还是建议你入院观察一晚。” “好的,医生,我们这边也联系好了医院,就等着这边开证明了。”依旧小周是接过了话题。 苏音脑子里还在回想着她俩之前的对话,有点心不在焉地,待到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坐上了120急救车,一路呜哇呜哇地开到了帝都第九医院。 这是帝都规格次高的医院,是金易得帮着安排的。 因为提前办好了住院手续,所以入住之后,苏音便赶小周回家休息去了。 苏音是自家事自家清楚,她根本就健康得不要不要的,此前的低血糖、低血压,也是召唤长发独眼机甲精神力透支,好好吃上几顿,也就补回来了。 小周估也确实是累了,且金总那边给出的指示,也是让她一切听从苏音的安排,因此,和苏音约好次日见面的时间,她便也离开了。 她一走,苏音立刻拿出手机,搜索今天的帝都新闻。 还真就与她猜测的一样。 第一条便是《帝都晚报》官号置顶消息,是由帝都卫生委发布的“关于今晚帝都机场发生的紧急情况的通报”。 通报内容与小周所说的基本一致:今晚九点左右,以帝都机场为中心、方圆几十公里范围内,不少人出现了头晕、流鼻血的症状。 官方给出的说法是,专家组经研究并初步判断,这是一次“因太子黑子运动引发的地球磁场紊乱所导致的情况”巴啦巴啦。 接下来那一堆名词苏音每个字都认识,但组合起来就也看不太懂了。 好在最后的结论又绕回到了小周的说辞,专家还表示,这种磁场紊乱对生活不会造成太大影响,请广大群众放心。 这条新闻的下面,则是不少大V、公号发出的热点微特,里面附了不少网友自拍照,个个鼻下挂彩,一溜排的照片点开来,姑娘小伙儿一个个都挺精神,美颜至少开到了十二级。 虽然样子看起来吓人,但基本上这些症状很快就自行解除了,医疗并未被挤兑,也只有极少部分体弱者,发生了短暂的晕厥。 苏音显然便被划归到这一部分人中去了。 虽然她其实是流窜到古代时空,斩妖除魔顺便收了个三百岁老金毛。 至此苏音已然明白,专家口中的“太阳黑子异动”,应该就是那个妄图降临我大华夏的不可名状物。 被本宫一剑斩了的狗东西,也敢妄称为神?谁给你的脸? 再说了,咱是无神论国家好不? 而由此看来,有关部门也确实保持了一贯的高效作风,很快便平息了事态,没漏出一点儿风声。 苏音就挺高兴。 虽然本宫演技不成,但本宫能打啊。 这么一想,她这心里立马就平衡了。 都为社会做出那么大贡献了,本职工作干得差点儿,似乎也不算啥大问题。 为自己的塑料演技找到借口的某人,非常开心地划掉了新闻,点开某饿、某团APP,一口气叫了五份全家桶。 不能尽着一个平台点,万一被外卖小哥爆出来,又是一个话题。 十八线就是这么卑微。 可是,在这个被墨菲定理统治的世界里,从来都是你怕什么,它就来什么。 次日一早,苏音尚还在睡梦中,便接到了小周的夺命清晨CALL。 睡眼惺忪看了看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小猪头像,苏音划开了接听钮: “苏苏姐出事了。不过你先冷静一点听我说,千万别急哈。” 啥都没说呢,开口先来这么一句,苏音本来还挺冷静的——主要是还没睡醒正迷糊着——结果,愣是被这话给吓得清醒了过来。 “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你这么一说我可没法冷静了啊。” 苏音拿电话的手虽然没抖,手心也有了点儿汗。 猛不丁被人CALL醒先让你冷静,换谁也冷静不了。 “没什么大事,不算大事。”小周连忙说道,语气还算平稳: “其实就是苏苏姐你一张照片上今天热搜了,然后周家的粉头儿跑到你微特下说了两句话。” 周振麟的粉头儿跑本宫微特下发言? 这八杆子打不着的,怎么就能凑一块儿去了? “金总已经亲自让人处理这事了,我就提前跟你说下,我现在在路上,马上就过来,苏苏姐你等我啊,千万别急,我十分钟后到。” 小周匆匆挂断了电话。 苏音一脸懵。 当然,听到有金易得出手,她多少还是放下了心。 自从剑斩异界诡物之后,她也没和老金取得联系。毕竟,出事之时他就在宝龙山,人多事繁的,苏音担心打扰到他。 他对外的身份很不一般,身系千丝万缕的关系,苏音觉得还是等对方主动联系比较稳妥。 不过,她这个十八线又是怎么搭上顶流的? 苏音有些好奇。 虽然她的微特号无法登录,但她还是以游客的身份,打开了微特。 果然,热搜第三条赫然便是“苏音的速度到底有多快”。 打开相关条目,排在首位的是娱乐大V“搞笑娱乐圈”发布的一个小视频,总长才十秒。 苏音点开视频,视频明显是在机场抓拍的,旁边的指示牌上明晃晃帝都机场四个大字。 怎么感觉有点不妙。 苏音莫名生出一种不好的感觉。 此时,视频里传来“小海小海、永是我爱”整齐的口号声,虽然看不见人,但很显然,这就是昨晚周振麟粉丝接机的情景。 而在响亮的画外音中,就见画面正中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推着小行李箱,旋风般地冲进了洗手间。 从这女人奔跑开始,画面左上角那个后期添加的秒表便开始“滴答、滴答”转了起来,当女人冲进洗手间时,秒表正好走了五秒。 随后,画面上现出一行字鬼畜字体:进击洗手间时速60公里。 底下的热评一水儿的“哈哈哈哈”。 有说“人有三急我急了比这还快”,也有说“想起军训抢饭的时候了”,还有配图“跑山鸡回窝.JPG”、“跑山猪回窝.JPG”的。 苏音看了看这条微特的数据。 点赞过十万,评论和转发也都过了三千。 紧跟在它后面的几条微特,则是网友恶搞的鬼畜视频,有给苏音身后加火焰喷射器的、有给加激光束的,还有动画巨手弹手指把苏音弹出去的。 下面的评论还是一堆的“哈哈哈哈”。 吃瓜群众很乐呵,苏音也算小火了一把,而周振麟家的粉丝却不高兴了。 也不知是不是吃瓜群众力量太大,平常抠个脚丫都能霸榜的周振麟,这次居然被苏音压了一头,屈居第四。 至于榜首两条,不好意思,华夏建国一百五十年与领导人讲话各占其一,这是谁也不能撤的热搜。 周振麟家的粉丝还没脑残到跑那两条下头闹事去,于是,苏十八惨遭集火。 “笑死了,糊咖的蹭法只有你想不的,没有她办不到的。” “抱走我家小海,烂咖死远点。” “什么玩意儿啊,听都没听过,吃相也太难看了吧。” “啧啧啧,老女人死咸鱼要点B脸不?” “行了行了别吵了,别看人家十八线,人家可是很高冷的,才懒得理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呢。” 最后一条茶味十足,微特上果然个个都是人才。 在苏音微特号上仅存的那几条、由微特平台机器发送的“今天是我生日”的微特下面,充斥着类似上述风格的评论,看数据已经快要破千了。 感觉就像一堆疯子在死人坟头骂大街。 苏音既觉莫名,又有点想笑。 这根本就不关她的事,真是神奇的世界。 小周很快便赶到了,进屋时笑嘻嘻地,看上去很高兴。 苏音原本也没受这事儿的影响,便笑着问:“遇到什么好事儿了这么开心?” 小周捂嘴乐着走到她旁边,将手机向她面前一伸:“苏苏姐你看。” 苏音伸头看去,便见上面是一条快讯,标题是: “加强机场车站等公共场所安全防范意识,整治非法组织群体聚集乱相”。 她一时没明白,想了想,突然也笑了。 周顶流同学你直接报身份证号吧。 正文 第169章 精神疾病(二合一) “金总,这是刚才收到的文件,我已经打印出来了,请您过目。” 天元集团总裁办公室,梳着背头的中年大秘将一只奢华的暗金色“孟子乔”高档定制文件夹放在总裁办公桌上,同时,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扫了一眼。 办公桌的左后方,摆放着一具高及房顶的华夏古典风格博古架,其上放置着的,并非古玩摆设,而是各种风格、材质与造型的摆件架。 从顶层第一格的石制摆件架,到底层最后一格的珐琅摆件架,无一相同,但其作用却完全一致——用来呈放博古架上唯一的、看上去非常像假货的某个古董罗盘。 经过近一周的仔细观察,大秘赫然发现,每回他走进总裁办公室时,那只罗盘的位置,都会发生变化。 比如半个小时前,这只罗盘是放在第三层左数第二格的,而此刻,它却出现在了倒数第二层中间的那一格。 这只罗盘一定价值连城。 大秘如是想道。 而金总裁对它肯定也极为珍爱,这满架子的摆件架便是为它一个盘量身定制的,且总裁几乎每天都要盘它几十次。 自从金总裁横空出世,震惊华夏商界之后,不知有多少人、多少势力在背后打听他的来历消息,坊间关于他的一些个人私秘信息也被炒到了天价。 这些人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知己知彼、投其所好。 现在看来,金总裁的一大嗜好已经新鲜出炉了,那就是: 盘罗盘。 呃,这话听起来好奇怪,正说反说居然没差。 “我说你够了没有?” 看着背头大秘充满疑惑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金易得抬手捏了捏鼻梁,神情很是疲惫。 罗祖“嗡”一声便蹿到了他面前,示威似地悬停在他眼前不到十厘米的位置,打开的盘盖儿就像是一张鼻孔朝天的脸,传递过来的意念类似于: “你还是先考虑考虑你自己吧小老鼠,受伤了吧小老鼠,法术用不起来了吧小老鼠”。 嘚瑟得让人想抽它。 金易得眼神微冷。 如果眼神能杀人的话,这倒霉玩意儿已经被他大卸八块了。 惜乎此时的他实力大减,除了以眼神威慑对方,再无它法。 一念及此,他不由得神思晃动,连连咳嗽了起来,那个保持面色健康的小法术,也及时撤去了。 抬起微有些苍白的脸,金易得目注罗盘,冷笑道: “且由得你猖狂几日,待本座恢复了,定将你绑在这博古架上,雷击电挞。” 罗祖毫无惧意,启开的盘盖儿开到了最大,肆意传念: “来咬我啊!来咬我啊!” 金易得闭了闭眼。 不能气,不能气,自己讨来的差使,若不将这狗玩意儿治服了,如何向我家大人交代。 虽是竭力压抑,他的面色却是更难看了。 方才在秘书的面前,他必须维持原样,而现在才是他真实的情况。 他伤得相当不轻。 那个企图降临的异世之神,有着极其强大的精神系诡力,在直面其降临的过程中,他以一己之力替那些修士扛住了最强的一波冲击,几乎损极根本,如今也只勉强能够维持住人形而已。 所幸,他的丹元尚且完好,到底是附着了大人天元真灵的丹元,原本单纯的妖丹与之完全不能相比。 “快点把主人的麻烦解决掉,爷这儿盯着呢。” 罗祖继续传念,盘盖儿又向上仰了几度,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金易得面罩寒霜,身后的金尾虚影已经快要掩不住了。 这只十二镇阴盘,当真以为本座治不了它么? 强抑下一尾巴砸碎这狗罗盘的冲动,金易得打开了面前文件夹。 这是一份由帝都两套班子联合下发的紧急红头文件,题目是《关于开展抓安全、保稳定、护民生安全教育培训班的工作报告》 看着文件下方两枚大红的公文印章,金易得苍白的脸上,难得地现出了一点儿笑模样。 底层才会互撕互咬,高层直接改变规则。 他本人对某些现象实则并无好恶,比如周振麟以及诸多靠饭圈存活的产物。 然而,当这些现象开始变得碍事时,他也不介意从根源上将其掐断。 这份文件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还会有重拳整治这种“圈地却并不自萌”的娱乐圈怪象。 所以,各大演艺公司、粉头儿、水军以及幕后操盘手们,你们的“好日子”很快便要来了。 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宝龙山那威力无匹的一剑。 那一剑,直接让金易得接触到了华夏国的高层,也让他有了机会参与某些问题的决策。 比如,此次危机事件的当晚,他便受邀参加了一场规格很高的秘密视频会议,而彼时,恰逢他家大人在网络上遭到了无知凡人攻击。 于是,身为华夏最强修真者的金易得,便“不经意”地提出一个观点: 人群过度聚集、群体狂热情绪的拥堵,很容易造成强烈的精神波动,从而引来未知诡物的觊觎。 为证明这一论点,他还“顺手”点开了粉丝拍摄的帝都机场接机视频,以证明那异界诡物的出现,便是受到了这种能量的吸引。 当然,不少人对此观点是存疑的。 但是,有关部门本着保护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的宗旨,还是从万全的角度出发,第一时间下发了文件,着手全市安全教育工作。 作为第一批试点城市,帝都将会首先开展相关培育,如果起到了成效,则会向全国推广。 因此,不仅是身为宫商艺文社总裁的金易得收到了文件,如群星、天马等各大演艺公司,也都接到了通知。 依据文件要求,相关从业者必须参加为期一周的培训并参加考试,考试合格后,才能继续从事原来的工作。 “小何,正好你在这儿,我就先跟你说吧,你被安排在最后一批,也就是四月底参加培训。” 天马影业会议室中,淡淡的烟雾四处弥漫,很快便被新风系统吹散。 总裁沈天面色阴沉地点了点桌上的红头文件,一面将手里的烟头弹进了一次性纸杯。 烟头在纸杯的水面上浮动着,殷红的余烬渐渐化作了黑灰。 何晨抓了抓本就乱糟糟头发,声音很低地说了句“好的沈总”,便又猛吸了一口烟,微有些泛青的脸色,像熬了整夜没睡。 “刘诗琪还有几个约?”沈天似是也很疲倦,说话时闭上了眼睛,手指在额角用力地捏着。 何晨两眼直直看着前方,声音有些空洞:“她身上现在只有一部戏约,广告都只是意向,还没签。” 沈天重重地捶了下桌子:“艹!”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声音里的怒意却极浓,很快又骂了起来: “艹!这特么都什么事儿?堆在她身上的资源就投给一头猪也能红了,她为什么不能再多撑段儿日子?艹蛋东西!” 末了一句,不知是在骂人,还是在骂遇上的事儿。 何晨扫了他一眼,眼风颇有些凉。 然而,他也并没有再多的表示,依旧闷头抽着烟。 会议室短暂地安静了下来,沈天重又点了支烟,两个人谁也不说话,房间里只有此起彼伏的吸烟声。 好一会儿后,还是沈天首先打破了沉默。 “她在哪个医院?医生说她什么时候能恢复?”他的脸被烟雾遮住了,声音也是,模糊不清。 何晨吐出一口烟:“我怕媒体知道,没去医院,只找了口风紧的私人医生。 医生说她的情况还不能确定,但短期内以她的精神状态是不能从事任何工作了,药物治疗至少也要达到两个月以后,才能再看效果。” “艹!”沈天又骂了起来,咬牙切齿地像要吃人,“事情不能再拖了,你让公关部弄个说法,务必把消息压下去。” 说到这里,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精光:“对了,听说她家有个长辈死了,就最近的事儿,是真的吗?” 何晨没说话,只点了点头,整个人都有点心不在焉地。 沈天也注意到了,面色一冷,屈指敲了敲桌子:“小何,这种事你不应该主动汇报吗?还要我亲自来问?” 何晨半垂着脑袋,也不知是自责还是没精神,声音很低地道:“我也是才听他家人说的。” “他家人是什么态度?”沈天问道。 何晨吐出了一口烟:“他家人也不希望把事情闹大。” “她还会再闹吗?”沈天紧皱着眉。 何晨静了片刻,轻声道:“医生说,她是突发的精神分裂,需要药物治疗配合心理疏导以及亲朋好友的陪伴,后面应该会好一些。” “那成,那咱们就先拿她家长辈去逝这事儿当由头先应付过去。至于以后……” 沈天看着何晨,眼神有些闪烁,随后便换上了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孔: “我看你最近也挺累的,要不这样吧,你手头那几个人就转给其他经纪吧,你专门盯着刘诗琪,咱们争取早日恢复营业。” 说完了,将还剩半截的香烟丢进纸杯,起身拿起了文件夹: “刘诗琪就交给你了,小何,我相信你。” 说这话时,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该如何让公关部撒稿子,就写: 天马影业对旗下生病的艺人关爱有加,配备专门的经纪人加以照顾。 虽然这实则是将何晨与刘诗琪同时雪藏了起来。 但,噱头还是很唬人的。 这么想着,沈天就很怀念马志飞。 可惜老马不在,不然这事儿应该还能炒一波的,应该是个很好的话题。 不过,这件事也给公司提了个醒,往后和艺人签约时,必须要加上关于此类问题的免责条款,以免再生事端。 “别忘了下个月底参加培训。”沈天说着,走过去拉开了会议室的大门。 何晨呆呆地坐着,神情木然,仿佛沈天要弃之于不顾的安排,他根本不在意 沈天颇有些意外。 何晨虽然不爱惹事,有时候却还是挺固执的,上回苏音那件事时,他便曾强烈反对公司的冷处理方式。 思及此,沈天的神情便淡了下去。 目前公司形象大跌,不宜于明着处理这种不听话的员工,只能先搁置不理,等他自己辞职了。 苏音那件事实在是失算了,到现在都没查出来是谁在背后动的手脚 沈天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 何晨在会议室又抽了两根烟,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对方很快便接了起来,何晨声音嘶哑地道: “韩警官,我最近可能去不了你那边了,我想五月假的时候去看你,不知道你…… 哦,你现在在辽郡啊,那好,到时候我去辽郡找你,好的,到时候见。” 他挂断了电话,身体佝偻了下去,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怕人…… 苏音在医院耽搁了半天,当天下午便回到了她心爱的小公寓。 其实按小周的意思,来都来了,机会难得,不如索性做个全身体检,往后也好放心。 苏音心说这当然不能够啊。 本宫这儿正修着仙呢,天知道现在的身体是个什么状况? 万一血检结果出来一串外星文,又或者生化检查检出个异常生物来,她往后还怎么安心拍戏呐? 她苟到现在不就想要心无旁鹜地拍个小戏、演个小配角么? 为了这个愿望,体检是不可能体检的。 见她确实恢复得很好,胃口也仍旧和往常一样地大,小周便也没再坚持,将她送回了家。 在家休养了数日,苏音便拿到了她早前订下的一张古琴。 五弦、无徽,卯竹为钉、系丝为弦,形制堪称拙劣,由某宝某二楞子新手斫琴学徒斫制。 这真不是她舍不得花钱请大师斫琴,而是她要的这种琴,对于那些大师而言,就是一种侮辱。 就拿块中空的木板儿凿几个眼儿,就是一张琴了? 你是瞧不起琴啊,还是瞧不起大师啊? 稍稍要些脸面的斫琴师们,就没一个乐意接这单子的,苏音只得转战某宝,找了个楞头青接了这单生艺。 花了五千块,斫出来一张没法儿弹的古琴。 可苏音却很满意。 虽无识海中琴老大的气质,但至少在外形上,这张古琴是做到了形似了。 正文 第170章 母校(二合一) , 拿到了古琴,苏音每日晨昏两次修炼的时候,便都会把它拿出来做个样子,以呼应识海之中的那三根琴弦。 当然了,在修炼的时候,偶尔那手指不慎触上了琴弦,发出一两个单音,这情况也并不罕见,苏音自忖还没到扰民的地步,毕竟那声音也不响。 这一天清早,她在闹铃声中睁开眼,便听见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她披着睡衣拉开阳台的合页门,便见窗外烟雨凄迷,远远看去,楼宇间像蒙了一层浅青的纱幕,向来干燥多风的帝都,竟也就此有了几分江南风韵。 苏音便立在窗台上看了会儿风景。 也不知是不是脑袋里比别人多了几根弦的缘故,如今的她,对风啊、雨啊、雪啊这种自然造物,似乎比从前多了几分亲近之意,一见这暮春的微雨,当时就很神清气爽。 于是,随便套了件宽松连帽衫,她就提溜着垃圾袋下了楼。 都市无业游民(暂)的一天,从早起扔垃圾顺带买早饭开始。 在小区垃圾分类房门前接受了红袖箍大妈的庄严检阅,被数落了几句“年轻人不要总吃外卖不健康”之类的话,苏音便完成了一个文明帝都人的分内工作,慢悠悠地晃到了常去的早点摊,打算买几份煎饼果子。 这家煎饼在附近小有名气,有段时间还是网红早餐打卡点,如今虽然不像那时候排着长队,也有七八个人围着。 苏音扫眼一看,大部分都是同小区的大爷大妈,上班族这个时候都还没起呢,到底这还没到六点。 因为苏音戴着兜帽,脸都遮住了,那几个大爷大妈也没认出她来,只瞄了她一眼,便又继续起刚才的话题。 “哎,咱小区这是又有哪个孩子练琴了?时不时嘣啊嘣地两声,还好没那么吵,这家人倒还挺自觉的。” “哟?你也听见啦?我还说就我一个人能听见呢,这孩子一听就没天份,弹了好几天都没在调儿了,我小孙女儿弹得比这好多着了。” “我说你们是不是都听错了?那是弹棉花吧?我以前老听人这么弹来善存。” 这话一出,大家就都笑了,时尚大妈甲便撇撇嘴: “弹棉花的能住进五万均价的小区?您觉得这可能吗?并没有瞧不起弹棉花的意思,只是单纯地阐述事实。” 一开口就是老微特了。 戴着丝质长围巾、化淡妆的乙大妈笑了笑: “嘈杂和混乱也是一种艺术,就比如现代的涂鸦、说唱和电音,但纯粹地、毫无意义地让某种乐器发出共振,这就让人不能忍受了。” 浓浓的文青风扑面而来,这显然是某瓣常客啊。 精神矍铄的乙大爷袖手而笑: “呵呵,我倒觉得这声音不难听,让我想起一年前我旅居异国的时候了,雪山下的小旅馆里破冰的声音,也是这样的。” 装叉之王某乎登场,顿时众皆噤声。 苏音抱着肩膀站在凄风苦雨中,只有怀里的八份儿煎饼果子才能给她些许暖意。 现在的大爷大妈们都混得这么开的吗? 那些在她的微特底下阴阳怪气的带师们,难不成本体就是这些大爷大妈? 年轻人都去哪儿了?果然只有纸片人才是你们的最爱,像本宫这样的三维立体影像你们根本不在乎不关心不凯尔。 苏音满腔悲愤,恨恨打包了三份酸辣汤、一份豆腐脑、六份鸡蛋灌饼以及若干肉蛋堡,回到一通大吃,总算将心情给扭转了回来。 早饭吃得太饱,午饭她便也懒得叫外卖了,随便下了1kg速冻饺子垫巴垫巴,打算晚上去外面吃顿大餐。 没成想,暮色才至,金易得便带着罗祖盘,出现在了她家的阳台上。 这是正常的描述,而非常的描述是: 鼠宝宝脖子上挂着老罗盘,蹲在窗台外面看雨。 别人苏音不知道,反正她是被萌出一脸血。 将一妖一盘让进屋后,金易得亦未化出人形,依旧保留着萌萌哒鼠身,蓬松的大尾巴绷得笔直,张开鼠嘴,严肃地道: “谢小姐救命之恩。” 罗盘“嗡”地一下飞过来,盘身在苏音的胳膊上撞了撞,传递出“主人伦家好想你”的意念。 一如既往地肉麻。 苏音拿手指头按住它,不让它靠近,转问金易得道: “你还好吧?我这几天也没敢联系你,估猜你应该很忙。还有,那些修真的人也都还好吧,伤得都重不重??” “那我呢?那我呢?主人你怎么不问问我?”罗盘急切的意念很快挤进了苏音的脑海。 苏音一指头就把它给弹进了厨房:“我知道你好得很。” 这货混得不要太好,小周发过来的照片里,就有金易得办公室那一墙的摆件架。 想她苏十八拼死拼活才买下了四套房,眼一点点住着的这套还有贷款没还清,这厮却坐拥三十几套房,真是人比盘、气死人。 厨房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方才传来扫地的声音,罗盘幽怨的意念亦随之传来,大意是“扫地报恩”这类的。 苏音没多管它,只专注地听金易得介绍那晚的情况。 “……最近政府已经派人过来接洽我了,小姐放心,他们不知道那极致纯粹的一剑是小姐出的手。” 简短说明了情况之后,金易得如是说道。 “辛苦你了,这些天肯定焦头烂额了吧?”起身给松鼠大叔倒水。 她其实也并不太担心,金易得这种大妖,对付些许俗事自是不废吹灰之力。 “无妨的,小事而已。”金易得两只前爪抱着水杯,整个鼠几乎都被骨瓷杯遮住了。 这才是寻宝鼠的真实模样吧,好可爱,星星眼。 苏音仓惶转开视线,不敢再看,没话找话地道: “灵泉那边怎么样了?还有那个叫宗政东的警察,他是不是在查什么案子?我总觉得那案子和诡事有关。” 捧着水杯的寻宝鼠歪了歪脑袋,约莫是没搞懂苏音这说话不看人是啥意思,却还是很忠于职守地道: “小姐看得真准,宗政科长手头的案子,确实和那个异界伪神有关。” 他对宋俊杰案了解得很清楚,三言两语将案情说了一遍,随后说道: “说到这宗案子,有件事可能小姐会感兴趣。小姐认识刘诗琪吗?” “刘诗琪?”苏音颇觉意外,佯作拿水杯的动作也随即一停:“我认识啊,以前我们一个公司的,前几天还在机场见过她,她怎么了?” “她疯了。”金易得言简意赅地道。 苏音吃了一惊。 刘诗琪疯了? 怎么会? 前几天在机场的时候她不还好好的……不,她当时的情况并不好,看上去恍恍惚惚地。 “原本小周想把这事儿告诉您的,是我给拦住了。一来小姐正在休息,不好用这些俗事相扰。二来,我也是想亲自向小姐汇报这件事。” 苏音慢慢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待坐回到沙发后,方才问道:“她是不是招了什么诡异之物?” 随着苏音接触诡物越多,刘诗琪身上那种阴沉的波动,越发让她觉得不简单。 “这个么……目前我也还不能完全断言。但有一件事让我很在意,小姐可能还不知道,刘诗琪的叔父,就是死在那妖邪之手的十二名受害者之一。” 金易得说道。 苏音一怔。 金易得很快又道:“她的叔父是海云科技的ceo刘明河。在妖邪降临的前几日,刘总裁在公司自杀身亡了。” 金易得的声音很低沉,身后的尾巴无意识地摇着: “现在,天马影业对外的统一口径是,刘诗琪是因为亲人过世、情绪太悲痛而导致身体不适,需要在家休整,等情况好了就会公告复出的。” 苏音听得有些发愣。 这些消息太让人意外了。 她是真没想到,刘诗琪的身上,居然还能牵扯出那个不可名状物。 念及此,苏音飞快潜神入海,便见星雾海已然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依稀可见其下五色斑斓的海水。 而在宫弦之上,则缭绕着比往常更为凝厚的真灵,其间星光明灭,间或划过一道流光,似流星飞掠天际。 按理说,那异界伪神的本体,已经被青丝剑彻底斩落,其意识体亦已被天元真灵完全吞噬。 可如今看来,这事似乎才只开了个头。 而苏音以为的纵揽全局,实际上也不过是冰山的一角。 这世界到底怎么了? 是谁要亡我大蓝星、大华夏? “小姐,依属下看来,刘诗琪的精神分裂症,与那个异界伪神不无关系。” 金易得放下水杯,松鼠须上沾着几粒水珠,样子很萌。 苏音却是完全注意不到这些,沉吟地道: “你的意思是,刘诗琪突然发病,是因为她的精神世界被那个异界妖邪侵入过?” 若果真如此,刘诗形身上的种种怪异,就解释得通了。 接触这些神秘之物的人,最后总会变得神经兮兮地,便如古代的宋宝儿小姑娘,人家接触的还是时髓这种最顶级的宝物呢,最后不也险些被人当妖怪? “小姐的想法,实则也是当初我的想法。”金易得鼠身坐得笔直,黑豆似的眼睛里一派肃杀: “但是,现在我却有点拿不准了。以我浅见,刘诗琪的问题分明和那妖邪有关,但这因果关系,可能要反过来说才对。” 苏音看了他数息,摇了摇头:“呃,我没听明白。什么叫做反过来的因果?” “我的意思是,可能是先有刘诗琪,再有那个异界妖邪。”金易得的声音越地低沉。 厨房里的扫地声,亦于此时停了下来。 一秒钟后,罗祖悄咪咪出现在客厅的门口,小半个身子露出来,盘盖儿也启开了一条细缝。 听壁角这种事,它从不缺席。 苏音第一时间便感知到了它,却也懒得理会,由得这只八卦盘躲在墙角躺尸。 她在努力理解金易得的族。 先有刘诗琪,再有不可名状物? 这是不是表明,那个异界诡物的出现,很可能与刘诗琪有关?比如,就是她召来的? 那宋俊杰又算什么? “小姐,我们先撇开宋俊杰不谈,只说刘诗琪。她身上的谜团比宋俊杰可大得多了,小姐可愿听一听?” 金易得似是知道苏音所思,开口便点明了主题。 苏音心说那敢情好,面上则是淡然的神情,喝了口水,不紧不慢地道:“你说吧。” 金易得便道:“据属下所知,刘诗琪在一所私立贵族学院读过高中,那所学校位于湘郡的重阳山脚下,是当地升学率最高的学院。 最近,我通过私人渠道打听到关于这所学校的一件事:从刘诗琪毕业那年开始,每一年,那所学校都会有几名学生因精神方面的原因退学。 当然,这种情况在其他竞争激烈学校的并不鲜见。但这所学校的情况却很奇怪。首先,这些退学的学生,无一例外都是女生;其次,每年退学的学生是以倍数增长的。 第一年两个,第二年四个,第三年八个,去年是第四年,十六个。” 苏音愣了一息,失声道:“我去!” 按照这个递增速度,今年精神异常的学生得有三十二个! 这数字就有些吓人了。 苏音莫明觉得房间里有些冷。 标准的某点灵异小说净化模版,必须开着灯听才行。 苏音虽然敢于直面阴鬼,可她却不怎么爱听鬼故事,总觉得瘆得慌。 以意念命罗祖打开房间所有的灯,苏音又喝了一口水,忽然有些不解,蹙眉问: “这学校还能继续让它招生?” 年年疯好些学生,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按苏音的理解,这种学校就该给它关掉。 金易得闻言,小脑袋仰得高高地,注视着苏音道: “当地教育局也有人提过这事,但全郡的家长们都不肯,尤其是那些尖子生的家长。因为重阳学院的名校录取率,高达百分之二十。” 苏音叹了一口气。 懂了。 如此高的录取率,关停学校的压力确实很大。 再者说,学生也只是精神有问题,并没闹出人命来,两相比较,还是前途更重要。 正文 第171章 金大妖的心思(二合一) 事实上,按照重阳中学这个比例来看,一所学校、尤其是高等中学,每年有少量学生因为升学考试的压力而出现精神抑郁、狂躁等症状,也不能说就是不正常。 虽然在苏音看来,其中必定有异。 “说到查探,有关方面自然也去查过。当地的特殊部门还派出过干员,连续在重阳中学卧底了两年,结果却有些奇怪。” 金易得正襟危坐,前腿笔直地撑在身前,介绍着了解到的情况: “在教学方面,这所学校还是很正规的,虽然学生之间的竞争非常激烈,但老师们却并不主张过度学习。 校方也会经常地鼓励引导学生多放松、多休闲,还组织了各类兴趣小组,学生的业余生活很丰富。 而在诡异方面。这所学校的风水是请高人看过的,聚气祛阴,是块风水宝地,无论是蛊虫、阴鬼还是魔物,在那块地方都不可能长期存在。 但事情奇怪就奇怪在,派过去的探员们,无一例外地缺失了一部分记忆。而这部分记忆,大多都集中在女学生们精神失常前后。” 也就是说,以华夏目前的修真力量,并查不出重阳中学的问题,可它的确有问题,且问题相当严重,连特殊部门的警探都失去了记忆。 一念及此,苏音忽然心头动了动,凝目看着金易得,问: “是不是湘郡那边最近给你打了招呼,委托你帮忙调查这件事儿?” “小姐聪明。”金易得点了点头,金色的大尾巴在身后摇了两下: “宗政东前几天带来了上面的亲笔信,邀请我有空的时候过去湘郡做个临时顾问。当然了,并不是强制性的,去不去随我。” “那你想去么?”苏音问道。 她有点码不准金易得的态度。 金易得目注于她,小小的鼠脸显得很是庄重:“我听小姐的安排。” 苏音看了他一会儿,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了。 这就和古代的小姑娘见到了来提亲的男子一样,若是中意了,那便是“女儿听从父亲母亲的安排”,若是不满意,则是“女儿还想再多陪两老几年”。 并不多就这意思。 再细看金大妖的眼睛,嚯,那叫一个亮晶晶、黑黝黝、水汪汪,分明便是跃跃欲试啊。 也是,百余年山居岁月,灵智几乎退化,如今终是恢复了大妖本色,自然对这个陌生的世界想要多一些了解。 而金易得没有贸然答应宗政东,反倒夤夜来访、请示苏音,其原因无外乎仍旧将苏音认作了主人。 虽然苏音本意并非如此,可是,金易得的丹元之中,的确是有着苏音的天元真灵的。 但凡他动用灵力,苏音便会有丝丝缕缕的感应。 所以,某种程度而言,苏音还真就是金大妖的“主子”。他此番相询,应该也是怕到时候惊动了苏音,故此提前知会一声。 万年大妖行事,果然很讲究。 且这也表明,刘诗琪以及重阳中学的诡异,可能让他嗅到了某种契机。 别忘了金大妖可是世上最古老的寻宝鼠,他对天材地宝的感知,苏音那是自愧弗如的。 思及至此,苏音便弯着眼睛一笑:“你真不用问我的,想去就去呗。” 金易得身后的尾巴摇得更快了,约莫是心情喜悦的本能反应,而他的神情,却还是万年不变地深沉着: “既然小姐不反对,那么,待到秋杀时节,我会安排一个出差公干的机会,去湘郡那里考察考察,顺便给那边做顾问。” “啊?要等到秋天吗?”苏音有些惊讶。 这时间隔得可够久的,好几个月呢。 金易得老神在在地道: “小姐有所不知。我眼下虽然恢复了不少,但若要回复到全盛状态,还要再休养几个月。 此外,我从前也去过湘郡,那地方春潮夏热,冬天阴冷,也只一个秋季还算宜人。” 他的鼠脸上现出向往之色,悠然地道: “湘江红叶、秋色霜华,风物还是颇美的。” 真是充满了资本家风味的安排啊,祛邪当旅游玩儿,还是走公费渠道报销的旅游。 最关键的是,你这是当着我这个大BOSS的面儿公然搞贪墨FU败啊喂,甩手掌柜没有人权的吗? 当然,表面上看来,苏音依旧是神色如常,点头表示“你高兴就好”。 说完了这事儿,金易得明显放松了一些,苏音见他毛茸茸地蹲在茶几上,到底没忍住,拿出了上次不曾招待他吃成的干果。 撸不成毛团子,看毛团子吃东西也很可以的啊。 这一回,金易得倒是未再推拒,两个前爪在果盆里拨拉了一会儿,便捧起个杏仁儿“吧叽吧叽”啃了起来,忽然他又似是想起了什么,抬头道: “另外还有一件事,艺人部下发了通知,艺文社空闲期的艺人,上半年内必须在公司内部上满三十个小时的表演课,否则不允许再接戏。表演课由总监老师亲自授课。” “哗啷”,苏音一下子就站了起来,都忘了手里还拿着水杯,杯子里的水直泼了偷偷跑过来的罗祖一盘盖儿: “你说什么?表演课?!” 苏音几乎是用吼的,脸上写满了惊恐的神情。 艺人部的总监,可不就是谷凝谷大毒嘴么! 有她在,上表演课那就是大恐怖啊,比啥诡异啥阴鬼都吓人好不好?如此重要的事,为什么要放在最后才说? 拍惊悚片么? 金易得万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大,张口结舌地看着她,爪子一松,被啃成圆形的杏仁“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罗祖在沙发上打着滚儿抹干身上水渍,半启的盘盖儿“扑气、扑气”直响,仿佛是在窃笑。 美好的看鼠宝宝吃坚果之夜,就这样毁于一旦。 金易得被苏音礼貌地抱出了窗口,脖子上挂着沉甸甸的罗祖盘,一鼠一盘两两相伴,消失在了帝都的夜色中。 次日,苏音顶着两个黑眼圈,拖着脚步走进了天元集团的大门。 她错怪金易得了。 昨晚快睡觉的时候,正在帝都郊外某农家乐培训的助理小周,急急给她发了个飞信,将表演课的事的告诉了她。 原来,这事儿公司昨天下班前才最终拍板,金总裁也是拿的第一手消息,转脸就通知了苏音。 然后,还被她给抱出了窗台。 回想它昨夜踏着夜雨、戴着罗盘,一脸隐忍地飞窜于帝都的天际,苏音便觉得非常不好意思。 人家好心好意登门提醒,她还把人给赶走了。 真是对不起啊,鼠宝……呃,松鼠大叔。 苏音已经暗自决定,待上满了课时,就先将罗祖拿回来吧,让金易得清静几日。 这罗盘真的很爱挑事儿,苏音总觉得金大妖未必降服得住它。 苏音进入天元集团的过程十分顺利,并没有发生门口接待员鄙视十八线糊咖的狗血剧情。 恰恰相反,漂亮的接待小姐姐在查看了电脑资料后,便以标准的职业化微笑表情,将苏音请进了办公区域。 苏音前几天与宫商艺文社正式签约,她的名字便出现在了公司内部员工序列,不用出示工作牌,刷脸即可过闸口。 苏音坐上电梯,直奔顶楼。 天元集团的顶楼是个楼中楼的设计,自成一体,整整两层楼排满了各种各样的室,比如: 舞蹈及形体专用练习室、声乐练习室、器乐练习室、录音室、文化课室、影音观摩室甚至还有VR游戏室等等。 所有练习室或课室皆按最高标准建立,内中设备亦是华夏乃至世界顶级水准,其中仅是录音室的那套音响,就价值千万。 天元集团真有钱。 这是演艺圈的共识。 原本圈中大鳄只有天马、群星两家,如今却是凭空冒出来一个背靠天元的宫商,所有人都对这间横空出世的新公司充满了好奇。 而现在,这好奇之中难免又添了一分羡慕。 位于帝都中心CBD的那两层楼,居然还只是宫商艺文社的行政管理部门,而天元集团的顶楼,才是培育宫商旗下艺人的孵化器。 如此大手笔的投入,在演艺圈激起的波澜自是可想而知。 不过,苏音这个天元集团幕后大佬,对这些身外之事根本就没兴趣。 她现在正以小学生的坐姿,端端正正地坐在影音观摩室第一排的座位上,两脚并拢、两手放在膝盖上,脚趾都不敢挪一下的。 谷凝谷大毒舌发脾气了! 苏音仿佛重又回到了大学时代,再次感受到了被谷大毒舌支配的恐惧。 “你有没有在镜子里看过自己的表情?有没有?”谷凝的手指几乎点在那个叫赵熠晖的小生的脑门儿上。 苏音的脑门儿也有点疼。 不只脑门儿疼,浑身上下、从里到外她就没个地方不疼的。 她真倒霉,真的。 她就不该今天来赶这个早趟儿。 拖延到五月底、混在一堆赶课时的艺人里面上课他不香吗? 如今可好,偌大的影音室里,只有苏音和赵熠晖两个艺人。 这叫什么? 这叫上小课! 接下来的四十五分钟,除了直面来自于谷毒舌的暴风雨,她再没有别的选择。 这一刻,与阴鬼和妖魔都能正面硬刚的苏音,真的很想怂回去。 可这是不可能的。 因此,她只能退而求其次,虽然坐得笔直,但脑袋却是半低着的。 只有这个角度,才能让赵熠晖赵小生的大脑壳子,侧面挡住谷凝的嘴炮。 现在的苏音无比庆幸着,赵熠晖是个比她还烂的演技渣。 她知道这么想很不厚道,但如今也顾不得了,死道友不死贫道,身为修道人士,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说起来,赵熠晖也算是新晋小生里比较火的一个了。 他今年二十一岁,正是嫩得掐得出水的年纪,一百八十九公分的身高,足可傲视圈中九成九的男演员,脸长得也很有个性,不是那种俊美型的,而是带着些棱角的。 这种脸在如今的演艺圈算是稀缺产品,而他能进入这个圈,也是运气使然。 他是模特出身,前年机缘巧合之下被星探挖出来,以素人身份参加了某选秀节目,随后便被某专签新人的经纪公司看中,给了他一份C约。 同年,赵熠晖便幸运地入选了一部小IP剧的男三号。去年春天因某小花闹出了未婚产子的丑闻,该剧以救场形式临时播出,没想到一炮打响,带红了一众演员。 携此剧余势,赵断晖去年又参演了一部漫改青春电影。 虽然电影如今还没上映,但舆论炒作还是挺火的,在大学生最想看的十部电影里,这部片儿排名第五。 正所谓人往高处走,赵小生与前东家只签了两年短约,今年便顺势转投宫商,被金易得亲手签下。 金易得从不会错看人,他签下的艺人,必有大气运。 只是,目前看来,赵熠晖好像并不怎么走运。 现在的他正被谷凝骂得狗血淋头,脸涨得通红,就像真有一盆狗血泼了上去。 才进入演艺圈两年,便取得了一部红剧、一部眼看就要火的电影的好成绩,他自认演技至少是在及格线上的,可谷凝却是一张嘴不饶人,他当然不服气。 虽然并没敢顶嘴,可表情就很杠啊杠地。 谷凝一见他那小样儿,火气更大了,指着他继续骂: “怎么了?演了个破剧就飘了?就两脚不着地了?就以为自个儿真会演戏了?醒醒吧你。就你那还能叫演技?你连五官怎么挪位都不知道呢,求你照个镜子吧。” 赵熠晖难堪得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他知道,身为新人,又签进了炙手可热的大公司,姿态必须放到很低才成。 他也的确是放低了姿态,第一时间响应号召跑来上表演课。 可是,当着高颜值女同事的面儿,被顶头上司指着鼻子骂,那滋味岂止是难堪?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一个小年轻,顺顺当当走到现在,哪里受得了这个?直是面色铁青脸,俩鼻孔呼哧呼哧直往外喷气。 很明显憋着火儿呢。 谷凝一看,不怒反笑:“哟嗬哟嗬,怎么了?你还不服气上了?那成吧,咱现场来个演示,现场让你服气。” 正文 第172章 是老师错了 谷凝说着话,视线忽尔一转,便转到了缩着脑袋的苏音身上。 苏音顿时心跳得飞快,心说您看我干嘛啊,我真不好看,您还是继续看小赵型男吧。 谷凝却偏就看着她,看着还就不肯挪眼了,末了,拉了句挺长的戏控儿:“苏音苏宗师——您意下如何呀?” 苏音眼前一黑。 这真是天要亡本宫,本宫招谁惹谁了?谷大毒嘴……不是,谷老师您听我解释,我是无辜的。 当然了,这些话苏音是绝不敢当真宣之于口的,只能悄悄抬起一双布灵布灵的大眼睛,巴巴地看了过去。 谷凝丝毫不为所动,启唇一笑,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苏音错觉那牙还闪出个大大的星光。 “行了,别演了,在我眼面前你这点儿戏真不够看的。来,你们俩先酝酿一下,给你们两分钟。然后听我指挥。” 说着话谷凝便从讲台旁边推过来一台录影机,镜头正正对着二人,稍稍调整了一下角度,她便好整以暇地看着两个学生。 一个是真小白,另一个是冥顽不灵的老小白,双白合璧,今儿这课堂也算开了先河了。 赵熠晖这时候也勉强调匀了呼吸,神情也正常了不少,便回过头笑着向苏音打了个招呼:“苏苏姐好。” 刚才进门的时候,他只见到一个颜值高达天花板的女生坐在前排,一时看得出了神,却是没认出来这位前童星,心下还窃喜了一阵子。 同公司有个大美女,这多好的事儿,就算往后没有合作的机会,看着也很养眼不是? 现在么,他更高兴了。 方才听谷凝直接点了苏音的名字,他脑海中窜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 位移派演技渣在此。 有对方垫着底,他怎么也要比对方好一点儿吧,到时候谷凝应该就能放过自己了。 谷凝也正在打量着苏音。 坦白说,苏音的变化确实是大,刚才走进教室时,连她这个见惯了美女的,都被这张脸惊艳一把。 可惜,再是绝美的容颜,演技却是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五官的位移终究只在于五官,徒有其形而无灵气,更遑论神韵了。 说到底,演技二字,苏音就只占了一个“技”,且还是最浅层的那种技,就真把艺术给变成了技术活儿。 摇摇头收回心绪,谷凝看了一眼手表,高声宣布:“好,时间到,现在我会口述情境,你们根据我的口令给出相应的反应。” 见两位小白学生满脸茫然,她眉毛挑了挑,又道: “放心,并不难的,就四种情境——好吧,我不为难你们了,就不说情境了,就四个表情哈:笑、哭、疼、怒。 在这四个基础表情之上,我会附加一点很小的情境,比如‘喜极而泣’、‘勃然大怒’、‘钻心地疼’这种。你们听我口令给反应,明白了吗?” 并没有人回答“明白”二字。 两名学生表情呆滞,把心虚打在了公屏上。 好一会儿后,苏学生怯生生地举起了手:“老师,我有个问题。” 谷凝强忍住了那句“这么简单的测试你有个屁问题啊”,抬手捏眉心:“你说。” “我……我哭不出来。”苏音战战兢兢地,说话声很弱小、很无助、很可怜: “我那个……老师我太紧张了,我……我憋不出眼泪来。” “老师老师,我也是。”赵学生也马上举起了手,神情间却并没有身为学渣的自觉,反而还挺振振有辞: “老师我不是不会哭,我是一定要到那个场景里才能哭出来,我哭戏其实还行的。” 你行个鬼的行! 谷凝仰天长叹。 就这一个两个还说演员呢,连眼泪收放自如都做不到,换在她那个年代,老师能骂得你三天抬不起头。 这世道真是不同了啊,现在做演员简直不要太轻松,能把台词背顺溜了、站镜头前知道手往哪儿放了,那就是合格敬业的好演员。 呀呀个呸! “行了我知道了,那就摆个哭的表情吧,不要求有眼泪,别的也一样,不要求更多,就摆个表情。” 谷凝挥了挥手,脸上的神情说不上是笑还是讥:“是老师错了,太超纲了,你俩不合适这个。” 老阴阳师发功了,熟龄小学生和愣头青小学生却是同时如释重负。 先把这关熬过去再说,至于阴阳师,就给她阴阳两句呗,又不少块肉。 谷凝抽着眼角,扭头闭眼,不去看那两张傻FUFU的二货脸,发出了第一个指令: “爱慕的笑!” 苏音和赵熠晖同时弯眼翘唇,摆出见到心仪的对象时甜蜜的笑脸。 “头很疼!” 二人立刻皱眉咧嘴,一脸蛋疼。 谷凝这个口令也许便是她心情的真实写照,因为说出这三个时,她确实在揉额头,还皱着眉。 这个表情维持的时间有些久,某学生的表情开始变形了,嘴角直抽。 “撕心裂肺地哭!” 终于,换了个新的指令,苏音反应飞快,立刻蹙眉捧心、眉眼微拢,做掩泣状,同时悄悄放松着已经开始颤抖的咬合肌; 赵熠晖也迅速摆出了自认为最悲伤的表情。 接下来的五分钟,影音室里除了谷凝一声快过一声的指令,再无其他声响。 苏音算是领略到了啥叫脸抽抽。 整整五分钟,四种表情来回变幻,口令越来越快,变化也越来越没规律,有时候连着七、八个“笑”,突然来个“怒”,有时候是四个口令循环播放。 到最后苏音都感觉不到自个儿的脸了,待谷凝叫停时,她的眼角和嘴角还在进行着神经性抽搐。 没个十年脑血栓绝对做不到这种精准的抽抽。 赵熠晖的情况比苏音更为严重。 苏音还在那抽时,他已是满头大汗、面目狰狞,整张脸青紫青紫地,也不知是不是脸部肌肉动作太大导致毛细血管破裂,瞧来很是吓人。 苏音百忙之余也没忘了观察这唯一的同学。 嗯,要是赵小生现在这模样被人偷拍了照片,估计他能天涯海角地追杀过去、不死不休。 正文 第173章 老渣老渣了 所以啊,追星的米娜们,真的没必要对着那些十级美颜照片、动图或滤镜下的平面影像YY。那都是假的、假的,现在赵小生这个狼狈的样子,才是人类最真实的状态。 只要想着明星偶像都是要拉粑粑的,这辈子你都能免疫饭圈。 谷凝对这俩已经没啥想法了,眼风都不带往这边扫一下的,自顾自坐回一旁的座椅,拉开讲台抽屉,从中取出了一只非常拉轰的大黑鲨笔记本。 她做了多年的老师,自己也设计过不少课件,今天这个简单的练习课件也是她自创的,因此,没多久她便将素材导了进去。 这台电脑无线网自动连接投影仪,所有一切点点戳戳就能搞定,影音室的灯光、窗帘亦皆可遥控,比华戏的教室简便多了。 谷凝很熟练地将光线调到合适的亮度,又将讲台上方的白色幕布放下下来。 “来,我们一起回顾一下两位同学刚才的表演。” 随着说话声,谷凝“啪”地按下了播放健。 苏音立时屏住呼吸,紧紧地盯着那块幕布,便见上面现出了两个大头像,左面是她、右面是赵熠晖。 而后,画面便开始动了起来,两张脸同时变换着表情,一忽儿笑、一忽儿哭,看起来有些滑稽。 二十秒后,谷凝忽然点击暂停。 此时,幕布上的苏音与赵熠晖正同时在哭。 谷凝拿起电子教鞭,激光红点在赵熠晖的脸上划了个圈,似笑非笑地道: “小赵啊,来,你来看一下,觉得你哭得怎么样?” 赵熠晖脸色铁青,青中还带着紫,显然毛细血管还在继续迸裂着。 幕布上的两张哭脸,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左面的苏音虽然脸上没眼泪,但表情悲戚、眉眼间蕴着哀容,只要往眼睛里滴上两滴眼药水,那就是很贴切的一场哭戏。 而右面的赵熠晖,那表情老吓人了: 半闭不闭的俩眼睛,嘴巴张得还特别大,一眼就能看见他的后槽牙,约莫是想表演号啕大哭,结果位置没找谁,知道的他是在哭,不知道的以为他挨了顿揍。 最重要的是:难看。 是那种让人一言难尽的难看。 原本很硬朗、很有个性的一张脸,生生给哭成了傻狍子。 可傻狍子犯倔那是呆萌,画面上这张脸却没人家那萌劲儿,就只是难看、二、丑……总之,无法直视。 谷凝又将激光笔向左半边幕布划了个圈儿: “小苏这哭得不管真假吧,至少能看出来她这是在哭而不是在抽风。” 苏音嘴角上翘,又拼命绷住。 不能笑不能笑,谷大毒嘴这是损人呢。 可是,损得好好听啊,真想多听几句。 苏音第一次觉着,带阴阳师其实也很可爱。 此刻,谷凝已然发完了第一轮阴阳功,顺手按下了续播键,画面再度变化起来,三十秒后,第二次暂停。 这一次,画面定在了“冲冠之怒”这个表情上。 赵熠晖“嗷”一嗓子就站了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左前方跨了一大步: “老师我错了,我真错了,我错了!” 一瞬间,苏音的耳边传来炸耳朵的男高音,眼前则现出了一座高达一米八九的人山。 这完全挡住了她的视线。 宽肩窄腰的标准模特身板儿,遮盖力还是相当强的,苏音眼前除了赵熠晖那个看上去很有型的宽肩膀,再没别的。 “老师我演技差……不不不,我没演技,我那根本就不能说是演技,我就是个戏渣,老渣老渣了。 老师批评得对,我确实连表情管理都没做好,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一定改,老师请您给我一个机会,请老师教我重新做人……不是,教我学会演戏。” 那字字泣血、声声如诉,就差跪下来抱着谷凝大腿哀求了。 赵熠晖是真的不敢相信,幕布上那张丑到爆炸的脸,居然就是他自个儿? 那叫什么表情啊?那能叫“冲冠之怒”?那完全是恐怖本恐吧,演鬼都不用化妆的,直接上就行。 而最要命的是,那个表情真是全方位都是死角,就没一个角度能下眼的。 他原先对自己的外形还很有信心来着,此刻却终于知道,原来他也能这么丑。 或者不如说,再美的外貌,表情做不好,一样丑出天际。 他真的好后悔好后悔。 他就不该拿苏音当垫脚的。 大美人虽然是个位移派,可是,那表情那叫一个精确啊,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线条,都正正好好地达到了“愤怒”的峰值,却又偏偏不难看,还挺美。 左右两张脸这么一比较,赵熠晖恨不能自插双目。 他连个位移派都比不过,还枉称什么演技? 现在想想,也是,人家怎么着也是演了十几年的戏,别的不说,表情管理确实是很到位,应该是无数次对着镜子校正、修改,达到了肌肉钢印的程度,这才能令行即至,不差分毫。 再看他,果然非科班出身就是不行啊,底子在那儿呢,训练强度与密度全都不足,一比就给比下去了。 苏音躲在赵熠晖背后,偷偷翘了翘唇角。 凡人的速度,岂能挡住本宫的修仙者之瞳? 小赵童鞋你真是太天真了。 刚才就那零点一秒的工夫,苏音已然看到了赵熠晖那张惊吓值高达一万的“怒”脸。 这要换作是她,她也得急。 “行了,坐下吧,杵这儿当电线杆子呢?”谷凝一贯地阴阳风。 赵熠晖僵立着不肯动。 这黑料太黑了,再多一个人看他也受不了,必须立刻销毁。 谷凝拿眼角瞥了他一眼,见他脸憋得发紫,眼睛里写满了悔恨,便知道这是打着他七寸,知道疼了。 知道疼就对了,往后还有得你疼呢。 谷总监勾着嘴角,随手在电脑上操作了几下,不耐地一挥手:“成了,别站着了,影响室容,坐下继续上课。” “谢谢老师。” 赵小生明显地舒了一口气,僵直的身体也放松了些,深深地冲着谷凝鞠了个躬,便一屁股坐了下去。 正文 第174章 从宗师到掌门 苏音抬头看向幕布。 那上面已经没有了赵熠晖,只有她一个大头挂在那儿。 这是要干嘛?这是要干嘛? 苏音脑袋里“嗡嗡”地响成一锅滚粥。 老师您是要制造大型社死现场吗?老师我心脏不行受不了的,我有还神经衰弱呢老师,求求您了! 苏音拼命地用眼神乞求着。 然而,来自于演技渣的心声,显然并无法影响到娘心如铁的谷大老师,后者甚至还冲着苏音笑了笑,那笑容里的意味让苏音的心拔凉拔凉地。 “小赵能认识到自己的问题,虽然很初步、很浅显,但这已经算是进了一大步了。苏音啊,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你的问题所在?” 谷凝这话题一转,苏音的小心肝儿立刻就是一颤。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了,于是马上主动挥舞起了白旗: “我知道我知道,老师,我知道我问题特别大特别严重。我只会调动五官,那根本就不能叫演戏。我眼神空,我没有内心戏,我不会揣摩人物,我不懂……” “哦,原来你都知道啊。”谷凝打断了苏音,一脸地要笑不笑,眼神特别地凉: “你自个儿明明都知道,但就是不去改进、不去提升,十几年如一日地就这么混着混过来了? 小赵同学是欠缺经验和自我认知不足,你呢?你这是病入膏肓、死不悔改?” 说完了,她脸上的笑容猛地一收,掉过头“噼里啪啦”在电脑上操作一番,幕布上苏音的大头飞快切换成了四宫格画面,四个表情各占一格,随后滚动播放了起来。 谷凝拿激光笔点着任意一格,说话声凉得让人牙疼: “两位同学请看,这位女艺人所有的哭、笑、怒、疼,是不是都是一样一样的?这跟拿模板套出来有区别吗?咹? 别管是喜极而泣、还是伤心痛哭,还是亲人去逝后无声地恸哭,从这张脸上你能不能看出不同来?不能吧,是不是?诶,人家就甭管怎么哭啊,她都那个样儿。 还有这笑得就更离谱了。你看看这个嘴角的弧度,哎呀我这儿要是有尺一定得给量一量,不管是什么类型的笑,这嘴角的弧度差可能都没超过三毫米呢。 啧啧啧,小苏啊,老师又错了,说你是宗师还是小瞧了你,您这是掌门水准哪,苏掌门这水平那确实是,咱不服都不行。” 谷凝一面阴笑一面拍巴掌,苏音埋着脑袋化身驼鸟。 骂!你尽骂!本宫但凡抬一下头那就算本宫输。 苏音咬着牙根儿,倔强地装死。 她对自己的演技其实还是很有点AC数的,也知道症结所在。 简单说来,她是缺乏一点共情的能力。 呃……也许缺的不是一点,而是很多点。 对于一个演员而言,这是很致命的缺陷。 这十几年来,苏音总是在戏中“演”着某个角色、“模仿”着这个角色的某种情绪。 而真正的好演员却是——她(他)本人就“是”那个角色,其一切情绪亦皆是出自角色,而非演员本人。 “演”而优则“是”,这才是真正的演技咖。 虽然如今外头混得好的、名气响的都只是明星、偶像这种算不上是演员的艺人,但是,这个圈子里往入主并不乏好演员,只是,他们很难得才有机会走到台前,为广大受众所知。 这些真正的演员总是默默无闻地在一些非IP、非红剧里磨练着演技、强大着自身。他们是这个圈子之所以还能与艺术搭上边的底色与基石,苏音如今能自称一句“文艺工作者”,那也是托了人家的福。 可她有戏演,而那些会演戏的演员,却很可能要靠打零工、跑剧组养活自个儿。 这就是这个圈子的生态。 走红这种事儿,一分靠打拼,三分靠运气,余下的六分,则是实打实地要看你的背景了。 如苏音这般从童星一路走来的,那就是天生运道好,老天给机会。这在圈子里算是少数。而绝大多数的大明星、一线红咖,那都是背后站着大金主的。 当然了,苏音如今也是金主本主了,所以她这心里就越发地惭愧。 那话儿怎么说来着,不会演戏的糊咖就不是好金主,本宫给金主丢脸了,是本宫的错儿。 苏音深切地自责着,脑瓜子垂得低低地,如同伏首认罪的嫌犯。 而无情的示众还在继续。 渐渐地,坐在旁边的赵熠晖脑袋也耷拉了下云,原本便已灰败的脸色,此时又添了一重苍白。 兔死狐悲,这还不算是最糟的。 最糟糕的是,谷大毒嘴在骂完了苏音之后,当场便很慷慨地表示,从即日起,她要专门给他们俩上小课,一直上满三十个小时的课时,期间不再接受别的艺人加课。 就盯上他俩了。 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整啊! 影音室一片愁云散雾,只有谷老师一人神情气爽。 两个小时后,垂头丧气的败犬乘二,臊眉耷眼地从顶楼走了下来。 他们的背影如此沉重、如此苍凉,如同天边斜挂着夕阳,让人想起了逝去的、遥远的青葱岁月。 三十个小时的表演课,就如同三十座大山,沉沉压在了苏音的身上。而接下来的那半个多月,亦堪称苏音人生的至暗时刻。 好在,时间终会过去,这生不如死的三十个小时,也终是随着春天的远去,化为了她永恒的记忆。 至于在表演课上到底都发生了啥。 别问,问就是不堪回首。 一转眼,人间又是五月天,恰是花繁风暖的时节。 五月假的最后一日,怀揣着一颗被谷毒嘴打击得破碎不堪的心,苏音挥一挥衣袖,麻溜儿离开了夏盛将至的帝都,来到了位于华夏国北部的辽城。 相较于帝都日渐燠热的天气,辽城的夏天清凉宜人,树荫下、水岸边,皆是风色爽然,令人心神舒泰。 唯一的缺憾就是:气候较为干燥,对皮肤不够友好。 苏音自是毫不担心的。 她还想皮肤变得差一些呢,否则,在镜头前就她一个人显白、显透、显光,鹤立鸡群跟个假人似地,还得妆师往上扑几层暗色粉底盖下去。 真是,皮肤太好了也是麻烦。 正文 第175章 这就是命 , 坐在片场的大化妆间里,苏音蹙着眉对镜顾盼,片刻后,很真诚地给一旁边的小化妆师提建议: “劳驾给我上五号儿粉底,对就那个颜色最深的,不要换别的就它了,色号真不能再浅了,不然压不住我这种冷白皮,上镜太突出,会显得不自然的。” 一屋子女群演齐翻白眼。 搁这儿凡尔赛呢。 然而,扭头看看大镜子里那张白润清透、美若天仙的脸,再回首瞧瞧自个儿,群演们纷纷抽着冷气捏紧了小拳头。 凡尔赛就该被乱拳打死。 从那天起,苏音在女群演里便有了个绰号,叫做苏老赛。 为什么是老赛?那不废话么?虚岁都三十了还不叫老吗?就叫你老赛怎么着吧?咱东北这嘎达你就是个老帮菜。 化妆间里瞬间冷下来的氛围,苏音当然也察觉到了,却也没往心里去,只低头用吸管喝了口小周带来的白开水,继续在那儿背台词儿。 她是提前应剧组之召而来的。 《夜珑》女主的饰演者、东北郡本土一家名叫“新艺美”经纪公司的老板兼当家花旦、本剧制片人之一——郑宜人,最近要赶几个大综艺,档期有点码不开,因此,苏音和她的对手戏便被提到了现在。 苏音正巴不得早早离开帝都那个伤心地呢,是以剧方电话一来,她立刻便很积极地表示“我可以”。 而待拍完今天这场戏之后,苏音还要在组里再呆上二十多天,才能正式轮到她的戏份。 就当避暑了呗。 最近几年来,帝都的夏天正逐渐往南方靠拢,溽热潮闷不堪,有若黄梅天气。可冬天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冷着。 苏音其实有点后悔在这里买了房,夏天闷热、冬天苦寒,一点都不宜居。 她合上手中的剧本,闭着眼默诵着台词。 今儿这场戏她也就七八句词儿,重头戏还在郑宜人的身上。毕竟人家演的是女侦探,台词是很重要的。 苏音曾瞄过几眼剧本,那台词里有许多刑侦专用名词,什么尸温啦、脑挫伤啦、拖鞭式伤啦之类的,台词量相当可观。 好在,郑宜人手底下还有几分真章。 当年人家也是东北影院毕业的高材生,演了快二十年的戏,别的不谈,至少台词功夫挺扎实。 而苏音今天的戏份,侧重点实则是在出场的那个镜头。 她所饰演的女六号,是一个叫做秋月寒的侠女,还是武林盟主。 江湖儿女,自然必须高来高去的,因此,这是一场威亚戏,苏音也是为了方便拍摄,这才一早便进场化妆,否则也不会赶上群演聚集的趟儿。 令她意外的是,郑宜人居然也是早早便到了,这时候也正在隔壁独立妆室化妆,苏音来的时候,郑主演还很客气地跟她打了个招呼。 相较其他大咖而言,郑宜人身上的明星气场略淡,其圆融柔和、八面玲珑,倒是颇有几分生意人的味道。 回想着郑宜人微显憔悴的脸,苏音生出了些许感慨。 郑宜人官宣三十五周岁,实际年龄四十,也算是苏音的前辈了。 在苏音看来,老郑这人吧,就是个不走运的。 十几年前,郑宜人在东北靠一部乡土剧闯出了名堂,很是大火了一把。 彼时,恰逢华视献礼剧开拍,大导演洪亮看中了她身上那股子泼辣劲儿,遂托人递信,有意请她担纲剧中女三号一角儿。 惜乎郑宜人那时候还是年轻些,一炮走红后,正是心高气傲得很,在东北郡混得风生水起,片约代言拿到手软,一个女三号儿,她根本便瞧不上,于是婉拒。 结果,献礼剧成了爆款。 开播后没多久,该剧便引发了万人空巷的奇景,大结局那晚收视率高达10个点,真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见人民群众对它有喜欢。 事实上,就连小清新某瓣也将之视为高水平杰作,难得地评出了个8.7的高分儿,至今屹立于国剧十大经典之一。 就算十多年后的现在,这部多年前的经典亦常被人提及,也几乎每年都要上几次微特热搜,被吃瓜群从冠以“宝藏剧”的美名。 这却是因为,经常有那么一两个窜红的明星,被人挖出当年居然曾参演过这部剧。 比如,天马双旦之一的柳嫣然,多年前便在该剧中饰演过一个仅两句台词的中学生; 再比如,群星旗下头牌花旦、今年三十五岁的李颖,在十多年前还是小花的年纪时,便出演过该剧的女三号。 对,就是被郑宜人婉拒了的那个角色。 据坊间传闻,那时李颖还只是郑宜人的替补,洪导演最想请的还是郑宜人。 可最后,李颖这个替补上阵的,却凭借此剧拿到了当年金龙奖最佳女配角,成为了该奖项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获奖者之一,从此踏上人生巅峰。 反观郑宜人,不仅错失了这座本就属于她的奖杯,且在之后的十余年数度冲金败北,只拿过几次提名。 这就是命。 郑宜人约莫也是悔青了肠子。 那部献礼剧大火之后没多久,她便从东北郡南下帝都,使尽浑身解术,终于拿到了两部华视正剧的女主。 可是,偏偏就是那么地不巧,她这边剧还没拍完,那边网络ip便大爆发了,两部正剧硬生生被资本给挤进了仓库。 直到三年前,华夏开始重视主旋律宣传,这两部剧才终于得见天日。 然而,此时已是为时太晚。 无论是拍摄手法、剧情编排还是服道化、镜景词,这两部剧都还停留上一个五年,且本身也不过中平之作而已。 故此,剧集播出之后,连个水花都没扑腾起来,便此泯然于众。 郑宜人倒也很是精明,早几年便看清了形势,便也没在帝都圈子里跟那些妖精死磕,而是重返家乡,搞了个经纪公司,自个儿当老板。 本土作战、主场搭台,这戏自然也就唱了起来。 这些年,新艺美的收益相当不错,名号也渐渐打响,郑老板拿钱开路,终于成功跻身华夏准一线之流,各方面资源也自然而然地多了起来。 正文 第176章 人生何处不撕叉(二合一) , 与圈中那几头大鳄相比,新艺美的体量勉强只能算是中上,但在东北这块儿地界,人家就是地头蛇,哪怕来了头龙,那也得先盘着。 而《夜珑》这部ip剧,便是郑宜人联合多方力量、拼了老命才攒出来的班子,女主那是肯定要抓自个儿手里的。 所幸,她还算保留了几分理智,拒绝了从十二少女岁演到三十岁成年女主的巨大诱惑,而是将剧中的少女夜珑一角儿,运作给了自己公司旗下的一朵小花。 小花今年整十八,恰是水当当的年纪,演个十二岁少女不成问题。 虽然通常说来,惯演女主的艺人们,有一个算一个,那都是戏霸。不过,郑宜人的算盘却还是比纯粹的女艺人打得更精明些。 少女夜珑也就在前三集露个脸,相较于全剧四十二集的总长度,这点儿戏份真不算什么。纵使那朵小花当真火了,那也是花儿香在墙里头,肥水不流外人田。 小小孙猴儿,如何翻得出如来佛祖的掌心? 现如今,那郑宜人明显便是总掌全局的佛祖奶奶,心里拎得清、账亦算得明,君不见微特上“《夜珑》秉持艺术初心、老中青三代薪火相传”的热搜? 多好的正能量话题啊,显得郑演员那么的温良恭俭让,底下的评论再来几个拉踩的、带风向的,同期剧集的风头就能被它抢光。 不得不说,几年生意做下来,郑宜人的格局、眼光已是大大迥异于从前,着实叫人刮目相看。 苏音一心二用地将台词过了几遍,小妆师也替她化完了妆,轻轻拍了拍她道:“苏苏姐,好了。” 苏音抬头向镜中看了一眼。 沉暗发黄的五号粉底,将她从令人惊艳的绝世仙女,变成了肤白貌美的漂亮姑娘,颜值至少降了三个档次。 倒的确是很合适的妆容。 待到开拍时,只要灯光到位,再给女主脸上加几层滤镜,苏音这个小女配,便也是貌能配位了。 她自我感觉比较满意。 她就是过戏瘾来的,并没想着要压谁一头。 再者说,要是有谁连她苏十八的戏都压不住,那其人演技可就真是渣中之渣了,被压了也是自取其辱。 去服装间换好了戏服,苏音便与小周赶到了片场。 她们来得早了些,场子里乱哄哄地,台都还没搭好,地上摊放着保护垫,晨光与灯光交错着投射而下,角落里,几名武替正你来我往地对着戏。 导演董樵坐在监视器后,满脸憔悴,一看就是睡眠不足,身边乌泱泱围了一堆人,其嘈杂混乱,三千只鸭子也营造不出这种效果。 “苏苏姐,这边好乱啊,咱先去外头逛逛去好不?”小周踮着脚左右张望了一圈,给出了很正确的提议。 这话正中苏音所思,她立刻笑道:“好啊好啊,我们去看看那个大湖去。” 说着向前指了指。 前方不远处,便是烟波浩渺的一面平湖,水波倒映着清晨时分鸭壳青的天空,水天一色,清润的水气携凉风而至。 “哦,好,那就去青湖,我给你拍两张美美哒照片po到微特上去。”小周兴致勃勃地说道。 苏音的微特终于开张营业了。 当然,这个号儿如今全权交由小周打理,苏音自己是不管的。 不是她懒,而是微特真不能经常刷,刷多了容易高血压爆头。微特上不也广泛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么,“不看微特岁月静好、一看微特世界完了”。 所以,苏音就当了甩手掌柜,微特只偶尔才上一次,便如她在天元集团担任的那个幕后大boss,也是由得金易得各种操作,她在旁边看看就好。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她就是个十八线修仙路人,除了拍个戏、穿个越、斩个妖除个魔啥的,别的她就真不擅长了。 “那我穿戏服拍照没关系吧?”一面往湖边走,苏音一面又问小周。 她来得匆忙,和剧组签下的协议都不曾细看,也不知这样子能不能往外po照片。 小周满不在乎地一挥手:“没事儿,剧组还希望大家多多宣传呢。这剧还是小众了一点儿,需要搞事情。” 苏音了然地点了点头。 既然不违反相关规定,那便听小周的安排就是。 湖风扑面,水气盈空,随着离青湖越来越近,苏音识海中已是星雾飞转、流光舞动。 北地风物,有着与帝都不同的疏阔豪放,便如此际,她向水而去,身后是喧嚣的人世众生,眼前是天地浑然的万千造物,山高水绿、天静风凉,直教人心神俱宁。 苏音面色怡然,潜神入海,便见那五色海上兴起了一些波澜,悬于天空的三根琴弦,青丝肃净、赤弦如火,居中的宫弦则孤立天心,天元真灵如云海奔腾。 不可名状物已然完全被炼化了,曾经的星雾海,如今业也回复如初,五色波涛不住起伏,美伦美奂。 苏音嘚瑟地挺起了胸脯。 不是她吹牛,以她目前的功力,异界伪神她一把头能对付俩。 要问除妖哪家强?那必须是她苏大强啊。 她眼下已再非昔时一剑绝尘的一招鲜,而是能发两连招了。 连开两招大的,就问你怕不怕。 “哎呀这个地方好,苏苏姐你摆个造型,我给你拍照片。” 小周欢快的声音拉回了苏音的思绪。 回过神时,却原来她们已然走到了湖边,水波拍岸,水映天、天笼山,果然风景极好。 说起来,《夜珑》剧组的驻扎地还是很有特色的,居然就在东北美术学院校内。 作为华夏国历史最为悠久的高等美术院校之一,东北美院与帝都美院、苏郡美院并称三大美院,曾培养出不少举世瞩目的画家。 这所建国前便已成立的美术大学,占地面积有好几十公顷,内含青湖、雁儿山及古典庭院若干,此外还保留着不少上上个世纪的建筑。其亭台楼阁莫不古雅,其山水画桥多少沧桑,幽幽古韵,远不是那些搭出来的古风外景可比。 现在,那几处古典庭院便是校内国画院的教室,学生们临摹都不必出远门儿的,推窗即是。 而青湖与雁儿山则毗邻西画院,因为《夜珑》的导演董樵便毕业于该院最大的油画系,是故,西画院大领导兼校董会主席便特批了条子,允许剧组驻扎在学校内,就近取景。 当然,这一切都是有条件的。 一是片方必须大力宣传东北美院,为九月份的学校招生季打好前站,并负责拍摄一部唯美小清新校招宣传片,上传到学校微特; 二是剧组进驻时间截止到八月上旬,不可延期,且在校拍摄期间不得影响正常的教学秩序。 如今已是五月过半,离着放暑假也就一个月不到的时间,校内人心已散,不少老油条学生借口外出采风,一早便提前回家过暑假去了。 也正因如此,青湖岸边,人迹寥落,苏音的出现并未引起任何关注。 小周倒是很开心。 人少才好拍美照嘛。 可是,当她的视线转去左侧方时,她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 “妈蛋她俩在这儿干嘛呢?” 小周拧着眉头爆了句粗口。 苏音回眸望去。 湖畔不远处有一片杨树林,此刻,两个漂亮姑娘正从林中出来,拉拉扯扯地往这边走着,即便离得远也能看出,这俩正在吵架。 今天拍戏,苏音便也没放开神识,主要是怕人多口杂地,听到些什么辣耳朵的事,索性就当个普通人,如今她也是只看了一眼,便回头轻声问小周: “她们是谁啊?” 可以确定这俩姑娘一定是剧组的,颜值很能打,但苏音跟她们不熟。 小周压低声音道:“大波浪卷儿的是陈芷瑜,另一个是她助理,郭凯琳。” 苏音脑子里转了转,终于记起,这陈芷瑜不就是少女夜珑的扮演者么? 哟,她怎么和助理吵上了? 如此一想,苏音不由再度回头看了一眼。 陈芷瑜的小脸只有巴掌大,皮肤瓷白、下颌微丰,确实是个很水灵的姑娘,满满都是胶原蛋白。 不过,陈芷瑜旁边那个叫郭凯琳小助理颜值居然也不差,薄唇红润、眉眼精致,论长相两个人不分轩轾。 “她俩都签了新艺美,郭凯琳比陈芷瑜大一岁,也比她早进公司一年。”小周小声旁白。 苏音“哦”了一声,摸了摸下巴。 这就懂了。 陈芷瑜和郭凯琳原来根本就是竞争关系,两个都是签约艺人,因为陈芷瑜拿到了角色,郭凯琳手头没活儿,于是便被临时指派担任她的助理。 也可能这实则就是陈芷瑜故意点将,把竞争对手带在身边,让她看得着、吃不着,寒碜人呢。 这届年轻人真会玩儿。 苏音点头咂嘴地在那儿感慨,小周拉着她便往远处走,以躲开这两个事儿娘。 此时,陈、郭二人也看见了她们,互相拉扯的动作立时就停了,随后很默契地你摸摸我的头发、我整整你的衣领,脸上还带着笑,一副姐儿俩好的样子。 虽然演得很假,但人家的表情很认真。 表演完了,俩事儿娘也没再往这边走,而是站在湖畔的一块观景石旁边,仿佛是在欣赏风景。 可惜,湖风无情,将她们的说话声拂了过来,苏音和小周不多不少,刚好听了一耳朵。 “我让你给我准备果汁,你往导演那儿凑什么凑?你是我的助理,请做好你的本职工作。”陈芷瑜面含微笑,声音却很尖利。 郭凯琳掠了掠发尾,声音委屈屈: “我就是去帮你拿果汁去的呀,谁知道董导正好就坐在那儿,我难道还能把他赶走吗?” “是啊,你是去拿果汁,这个果汁你拿了半个小时,你得风湿了吗大姐?” 陈芷瑜语气讥讽,一声“大姐”直戳对手心窝子,表情却温柔得能掐出水来,远远看去一派和善。 郭凯琳身子晃了晃,仿佛风吹就要倒,脸上的笑容则一丝没变: “我前几天不是告诉过你我不舒服吗?就因为我是你的助理,所以我就必须七乘二十四小时待命、连多喘一口气都是在犯罪是吗?” 陈芷瑜“呵呵”一笑,神色自若地继续开启嘲讽: “是啊,你生病、你体弱,你善良、你无辜,全世界就你最可怜,可我又没要你做我助理,你自己贴过来干嘛?因为我人格伟大吸引你吗?” 我去,这戏码好劲爆! 苏音和小周对视了一眼,同时露出了羞愧的神情。 这波她们在第二层,人家却在第五层。 谁能想到,当助理这事儿居然是郭凯琳主动要求的,这是何等伟大的同事之情、同行之爱啊? 郭凯琳笑容温婉,声音里却有了哭腔: “都说多少回了,我只是跟郑总说想跟组学习一下,郑总就把我派过来了。你要是不乐意,你可以自己跟郑总提,我听从领导的安排。” 听至此节,苏音和小周立刻你拉我、我扯你,快速遁走。 当面听壁角总是尴尬的,此外,也怕引火烧身,这话赶话地往郑宜人身上凑,谁知道还能说出什么来? 总之一句话,两位妹妹都不是省油的灯。 郭凯琳就不必说了,能屈能伸,狠角色。 陈芷瑜也绝不可能简单,否则她又是如何挤掉条件出色、心机深沉的郭同事的? 至少在交手的第一轮,郭凯琳落败。 由此亦可知,陈芷瑜的段位相当不低。 也许,正是因为输得不甘心,郭狠人才会死皮不要脸地粘上来,就算不能做些什么,也要恶心恶心陈赢家,让对方无法安心拍戏。 年轻人旗鼓相当,苏音表示吃瓜吃得很猹猹开心。唯可惜这口瓜涉及剧组,也只能浅尝辄止了。 远离了小型撕叉现场,小周便又跟苏音咬耳朵: “我听人说了啊,新艺美高层最近有点不大平静,郑总离开剧组也不全是为了拍综艺,她是去外面……” 她没往下说,只用手比了个铜钱的姿势。 苏音于是越发地羞愧了起来。 原来她连二层都不是,就站在地板上呢。 正文 第177章 越来越热闹了(二合一) 发生在湖畔的事,明面儿上是两朵小花底层互撕,实则却牵扯出了新艺美公司内部的动荡,而郑宜人离组的真实原因,其实是为了拉投资。 如此看来,新艺美的财报也并不准确啊,难道数据造假了? 这真是好高端一瓜啊。 苏音有些索然无味。 吃瓜也能吃出自卑感来,这瓜不吃也罢。 小周对此所知亦不多,见苏音不感兴趣,她也没再提了。 两个人将此事丢开,在湖边逛了逛,便寻了一处风景好、人也少的地方,小周拿出新买的微型单反相机,很有摄影师范儿地让苏音摆出各种POSE,连着卡了好几十张照片。 苏音的生图其实是很能打的,但为稳妥起见,小周还是准备晚些时候将图片精修一番,再上传微特。 拍完了照,两个人在湖边散了会儿步,期间小周还吃掉了两个大肉包子当早餐,苏音就在旁边看着她吃。 虽然很饿,可苏音却并不敢往肚子里塞食儿。 吊威亚可不是什么轻省活计,那身上可是勒着好几道钢丝呢,人又悬在半空,平衡很难掌控,万一有个不好来个头下脚上倒挂体,这要是吃饱了,那画面你敢想? 因此,空腹上阵是身为演员的基本素养。 当然了,你要真想吃那也没人拦着你,反正谁出丑谁知道。 略微舒散了一会儿,那边的台子便已搭好了。 因为是外景,今天的戏便以自然光为主,人造灯光比平常少了好些,远远望去,苍青色的天空下,映出几点灿亮斑驳的光影,像是清晨时天边的星子。 小周也是老片场了,抬眼一扫便知这是开拍在即,便又陪着苏音走了回去。 趁着这个当儿,苏音偷眼看向湖畔的那块观景石。 陈芷瑜和顾凯琳居然还没走。 两个人此时正坐在石头上,背对着片场,仿佛是在看湖景。 还别说,一个长发飘飘、一个裙摆飞扬,背影倒是挺美的,看上去也很和睦。 片场这时候已经恢复了秩序,该忙的也都忙完了。 董樵好容易打发走了那堆人,正一脸头痛地指挥着灯光和轨道,话筒里出来的声音都是哑的,眼尾余光陡然瞥见一道丽影,转首看去,便见一个红妆艳服的古装美人儿,正衣带翩飞地走了过来。 一眼看罢,赏心悦目。 “小苏来了啊,快过来吧。”董樵长舒了一口气,冲苏音招了招手。 他前几天才给苏音试过镜,对她的外形气质极为满意,只担心一点,就是怕她抢了郑宜人的风头。 不过,这少许的一丝担心,也在见到之苏音之后,烟消云散。 这造型看起来中规中矩地,至少在镜头前压不下郑宜人。 再仔细看,妆容浓淡合宜,丝毫不影响近景,因为五官底子在那儿,只要镜头照脸一怼,秋水寒“武林第一美人”的名号便撑起来了。 到底是老演员了,就很懂里头的门道。 苏音听见导演召唤,立时加快脚步走到监视器前,很恭敬地叫了声“董导”。 董樵上下打量她几眼,顺手从旁边道具师的手里拿过一柄造型古朴的长剑,倒转剑柄、朝前一递:“来,你拿着看看。” 苏音接过了长剑。 微凉的金属剑柄,透过薄薄的皮护具硌着掌心。 一刹儿的功夫,眼前的灯光与人群仿佛尽皆淡去,她似是重又回到了真武庙的大殿前,远处群山如黛,身畔烟雨苍茫。 “琮——” 识海中,清商振起、弦音宏阔,漫天云雾刹时激涌翻滚,好像被这一缕乐韵搅动起了滔天战意。 “好!很有气势!” 董樵头一个拍手叫起好来。 刚才只觉得这个十八线很知趣、很懂事,晓得不去掠主演的风头。可此刻再看,眼面前这执剑而立的古装美人,不就是活脱儿的秋水寒本人么? 那眼神、那姿态、那剑在手中便可扫天下不平的气势,直是侠气冲天,莫名便叫人想要和她一起纵马江湖、快意恩仇。 董樵连连点头,方才疲于应付的倦意也一扫而空,心下只觉赞叹欢喜。 自从那些老牌女打星退圈儿之后,现在的大小银幕上,已然鲜少能见到如此锋芒毕露、美艳无双的女侠形象了。 到底是方咏梅老师亲自推荐的,演员和角色之间的契合度相当之高。 董樵歪着脑袋欣赏了一会儿活色生香的武侠美女,便转头朝不远处的武指招手: “来,咱先过一遍戏。” 已然换上了黑色劲装的武指点点头,看了苏音一眼,蓦地一抱拳:“秋女侠请了!” 苏音一怔。 这就来上了? 虽然有一息的迟疑,可她的反应却是快到了极点,利落地抱拳一礼: “请!” 只此一字,其声有若切金断玉,清越简素,回荡在整个片场。 场中静了静,旋即轰然叫好。 还没拍上戏呢,这气氛就先热乎起来了,苏音这一言一行就仿佛有着某种奇特的魔力,让整个片场平添了分江湖义气。 董樵咧开大嘴直乐。 以他导戏多年的直觉,他感觉今儿这场戏有戏,且戏还很足,这可是出好片子的吉兆啊。 他心痒难耐,恨不能马上开拍,搓搓手坐回监视器前,拿起小喇叭就开始叫人。 这一刻,苏音正处在一种极玄妙的状态中。 她能够听见且服从导演发出的指令,与武指和几个武替走位、过招、对戏。 然而,她的精神却又仿佛高悬于天际,注视着脚下的灯光与喧嚣,俯瞰着这芸芸众生。 识海中,青色丝弦轻颤不绝,雄阔的弦音若千层叠浪,她掌中的道具古剑,竟与那缕缕弦音产生了共振。 “嗡——” 一声清微的剑鸣自掌中传出,幽不可闻,除了苏音,周遭再无旁人知晓。 然而,这剑鸣带来的影响却如水波般散溢,包括武替在内的几个特约演员仿佛都为其所动,在戏中与苏音配合得天衣无缝,每一个动作皆堪称完美。 苏音的神魂,亦就此浸入了另一个世界。 一个有着名侦探夜珑与江湖侠女秋水寒的、由人类打造出来的、独属于这部剧集的世界。 那真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玄奥之感,人与剑合、剑与弦动、弦则与三千界之一,互为应和。 细想来,这已经不是苏音第一次与角色、以及角色所属的影视世界合而为一了。 之前的两次拍摄中,识海清弦亦曾与角色相融,就此将她引入了一种玄奇而又美妙的知觉之中。 那么,这到底是她的演技有所提升,还是古琴借着戏剧和人物的氛围,进行自主修炼? 苏音想不明白。 直到董樵的那一声“OK”从小喇叭里传出,她还有些神游天外。 这场戏倒是很顺利地过掉了。 其实,打戏拍起来是很琐碎的,走两招、换个机位;再走两招,再换机位;不停地中断、接续、重来,还要抓拍表情、动作与造型的特写。 那种一镜到底、酣畅淋漓的打戏,只存在于配合默契的武行打星之间,而普通演员的打戏,就是这样拍拍停停,最后靠剪辑才能完成。 “好,这段儿过了。小苏注意保持啊,接着是威亚,准备起来。小苏注意保持!” 董樵放下喇叭喝了口水,扭脸看向旁边的电脑初步合成。 效果很不错,整场戏风格凌厉,武侠味儿十足。 “小苏,你是不是练过啊?这身手可够利索的,估计对付几个小混混不成问题。” 苏音正在保护垫旁站着,几名工作人员帮她固定着吊索,董樵心情大好,便笑着打趣了她两句。 苏音一听,哎哟导演主动搭讪,这必须捧哏啊,于是仰天打了个哈哈: “啊哈哈董导太看得起我了。我就是平常练普拉提多了点儿,腿脚比较灵活,打架那是真不成的,人家一拳就把我撂倒了。” 虽说咱也是扛着大门板儿万鬼丛中杀个七进七出的狠角色,但这种话能说吗? 当然不能啊。 “哎哟光看着动作可真看不出来啊,苏音你很可以的。”一旁的武指朝苏音竖了个大拇指。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虽然他也不算是特别精于此道,但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 在他看来,苏音刚才那段打戏,足可入选他私底下列出的打戏排行榜前十了。 苏音笑着客气了两句,嘴角已经翘了起来。 被谷大毒嘴打击了半个月,这个片场让她分外治愈,都想赖在这里不走了。 “苏苏姐你放心,我全部都检查过了,保护垫和吊索都没问题的。” 小周不知何时跑了过来,一脸紧张地小声说道,一面还和工作人员一起反复检查苏音身上的吊索。 董樵也拿着喇叭大声叮嘱“注意安全”。 刚才他和苏音开起了玩笑,其实就是在缓解苏音的紧张情绪。 吊威亚的戏码,但凡演员就没一个不头疼的,董樵自己也曾试过,人在半空、无凭无着,有恐高症的当场就能吓尿,那滋味确实不好受。 不说远的,就去年他执导的仙侠剧,那里面的几个女演员真是边哭边拍,下了威亚就瘫在地上动不了了,据说别的组还出过事故,虽然事故不大,但这也的确是带有一定的危险性。 而这也导致一些明星干脆就用武替,只在近镜头时放个脸。当然,这种片子拍出来的效果很五毛,怎么看怎么假。 “好了,这边准备好了!” 护垫旁的工作人员向导助打了个手势,随后示意吊索上拉。 苏音的两只脚渐渐地便离了地,很快便高挂在了半空。 恰此时,一阵湖风吹过,她的衣裙在风中翻卷着,长天之下,红衣猎猎,宛若一团燃烧着的火焰,周遭一切都显得黯淡无光。 众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凝聚在她的身上。 这刻的苏音,美得让人窒息。 片场里有了一阵奇异的安静。 美有的时候也是有着慑人心魂的力量的,而此际的苏音,便是美的化身。 “风机!风机!” 董樵首先回过神来,拿着喇叭大叫起来。 这画面简直是又仙又侠,完美演绎了什么是“江湖第一美人”,这让他对接下来的拍摄充满了期待。 调度很快展开工作,风机到位、吊索到位、演员到位,导助拿着板子走到镜头前。 董樵高举起空着的那只手。 一刹时,满场俱寂,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他的那声“开始”。 蓦地,远处有人“啊”地尖叫了起来: “救命啊!救命!有人掉水里了!” 董樵险些没被这尖叫给掀一个跟头。 所有人也都吓了一跳,有眼尖的人很快便看见,湖畔观景石旁,顾凯琳正在拼命尖叫,湖里有个人头一起一伏地。 “掉水里的是陈芷瑜!” “快去救人!” “拿绳子!快拿绳子!有会水的没有?” “有个人跳下去了,好像是个学生!” 整个片场立时乱成了一锅粥,有事儿的没事儿的全都往湖边跑了过去。 所幸保全工作人员很是尽责,没忘了还挂在天上的苏音,迅速拉动吊索将她放了下来。 出了这么档子事儿,这一时半刻地显然是不可能拍戏了,接下来就是群策群力吃瓜……呃,错,是救人时间。 “苏苏姐你没事儿吧?”涌向湖畔的人潮中,唯有小周童鞋逆流而上,跑到了苏音身边。 苏音这一上一下地大忽悠,她看着都怕怕地,生恐苏音的小细腰被那钢丝索子给勒坏了。 苏音完全没啥感觉,摇头道:“没事没事,都还没拍呢。”说着踮脚往远处瞅:“那边是怎么回事儿啊?” 这不独是苏音一人的疑问,亦是片场全体人员的疑问。 方才也有好些人看见了陈芷瑜和顾凯琳,毕竟,那两道背影是如此地美好,很难让人不注意到。 可是,在事故发生的前一刻,偏偏所有人都没去看她们,而是被高空美人儿苏音给吸引了过去。 这便让事情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这俩大姑娘可都是成年人了,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说着话、看着风景,其中一个便莫名其妙掉进了水里?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正文 第178章 千年的妖精看聊斋(二合一) 所有人都带着疑惑,但却无人去多嘴问上一句。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救人。 陈芷瑜很快便被七手八脚地救了上来,人还是清醒着的,没晕,就是脸色很苍白。 救她上来的主力军,是一个美院的男同学。 小男生看着也就二十出头,一张脸冻得唇青面紫,都看不出五官来了。 虽说现在是夏天,清晨的湖水还是颇冷的,他此刻已是全身湿透,长袖T恤紧紧贴在身上,露出了六块腹肌的轮廓,一看便是经常锻炼的。 “同学,真是谢谢你。太谢谢你了。我代表剧组感谢你!”董樵当先挤出人群,上前拍了拍小男生的肩膀,用力地握住对方的手,脸上写满了感激。 他是真的快要吓出毛病来。 剧才拍了一半儿,这就险些搞出大事情,炒话题也不是这种炒法,真是吓得人心肝五脏都要移位。 所幸,事情的结果还不算太糟,无论是落水的还是救人的,俱都平安无事。 只要人没事,余者都好说。 此外,现在的时间也还早,湖边并没几个人,到现在也没瞧见有谁举着手机拍视频,这让董樵又暗松了一口气。 这事儿到底炒作抑或不炒作,不是他一个导演说了算的。只要在他手上各人平安、消息也第一时间封住,其他的交由片方全权处置,他没意见。 心中如此想着,董樵对那个小男生越发地感激,拉着对方说了好些感谢的话,待得知他是油画系的,便笑着套起了近乎: “我说呢,原来是小学弟啊,真勇,是条汉子!” 小男生很腼腆,摸着后脑勺说不出话来,俩眼时不常往旁溜一下。 近处的两朵小花、远处站在防护垫旁的苏音,都是难得一见的美女,比他们美院的素人小姑娘又是一番滋味,小伙砸看得两眼发光。 董樵见状,也不点破,反倒旁敲侧击套他的话,很快便知道,小男生姓娄,油画系大二学生,今天早上绕湖晨跑时,惊见有人落水,于是见义勇为,跳水救人。 此时,服装组已经拿来了好些干衣、毛巾、薄毯等物,先让两个人裹着取暖,防止他们受凉感冒。 娄姓小男生到底年轻体壮,没多久便恢复如常,脸色也红润起来,看上去倒也有几分清秀。 董樵安排人请他到旁边的凉棚下面坐着休息,又拿出牛奶点心招待他。 这是当事人之一,必须首先安顿好。 再看一旁的陈芷瑜,裹着毛毯还在发抖。 她才掉下水没二十秒就被人救了上来,心肺皆未受损,刚才也有懂水性的女群演帮她控过水了,也没吐出水来。 只是,她的情形看上去很不好,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湿漉漉的头发黏着额角,也不说话,就这么裹紧毯子坐在折叠椅上,双目失神地盯着虚空的某处。 好像被什么东西吓住了。 郭凯琳倒是哭得泪水涟涟地,上气不接下气抹着眼泪,一面巾便蹲在她身边问她: “你……你没事吧?芷瑜,你现在怎么样了?我……要不要打电话叫救护车?” 陈芷瑜好似没听见,眼神发直、神情呆滞。 “先叫救护车去医院,那个男同学也一起去。” 一道简洁的女声蓦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高跟鞋踩在水泥路上的清脆声响,稳定且沉静,带着上位者的气势。 “郑姐好。” “郑总来了啊。” “郑制片好。” 此起彼伏的问候声中,众人向着两旁散开,郑宜人穿着半身戏服,脚步匆匆地走了过来,身边两名助理替她捧着发套和另半套戏服。 她应该是在服装换到一半时听说了此事,于是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一瞧见她,郭凯琳就仿佛看到了亲人,哭着叫了一声“郑姐”,便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冷不防一只苍白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吃了一惊,回过头,便见陈芷瑜竟借着这一扯之力,身体摇晃着站了起来,苍白柔弱的脸上,绽出了一丝笑意: “郑总,我……我没事的,您怎么来了?我真没什么……” 话未说完,她的身子便晃了晃,险些摔倒,旁边的两个女群演连忙扶稳了她。 顾岂琳抿了抿唇,眼神忽地便黯淡了下去,没再说话,抹着眼泪退回原位。 郑宜人疾走几步,挽住了瘫倒在群演身上的陈芷瑜,半是心疼半是焦急地道: “快,快坐下,你没伤着哪儿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你放心,我已经叫人打120了,救护车很快就到。” “我……我还好。”陈芷瑜无力地说道。 这个瞬间,她脸上的笑容是那样地脆弱,宛若易碎的水晶,又好似阳光下即将融化的冰雪。 苏音远远地看着,心里是一个大写的服。 难怪郭凯琳连输了几阵呢,瞧瞧人家这演技,那真是连头发丝儿里都是戏。 不过,郑宜人这头千年的妖精,会看不出这姑娘是在演聊斋? 苏音觉得,老郑那火眼金睛地,想必一眼就将对方的底裤都给看穿了。 然而,看郑宜人的神态,那真是情真意切、关怀备至,就好像被对方的真情流露而感染一样。 只见她轻轻拍了拍陈芷瑜的手,柔声宽慰了她几句,便让助理扶住了她,随后回头提高声音道: “来几个人去拿个备用保护垫来,先把小陈搭到学校西门口去,一会儿救护车来了直接抬上去。” 又吩咐旁边的助理甲:“你也陪着一起去,过会儿姜副总也会过来,你跟他说明情况。” 潜台词是,必须把事主之一给看好了,别在医院闹出啥幺蛾子来。 助理甲心领神会,说了句“郑总放心”,便在女群演的帮助下将陈芷瑜扶去了一旁。 郭凯琳也默默地跟了过去。 从头到尾,郑宜人没与她说过一个字,也不曾看过她一眼。 “啧啧,这是要凉的节奏啊。” 站在远处的小周轻声吐了句槽,拉了苏音一把道:“苏苏姐,咱们找地儿歇着去?还是就在这里等?” 苏音没说话,两只脚却牢牢地钉在地上,挪都不带挪一下的。 她的底线就是不往前凑,但眼前有瓜不去吃,那也太暴殄天物了。 小周秒懂,捂着嘴直笑:“好吧,好吧。那就在这儿等着,可能过会儿就开拍了。” 苏音严肃地点头:“对,咱得敬业。” 便在她说话时,远处又匆匆跑来几个人,其中一人的脖子上还挂着工牌,显然是新艺美公司的员工。 看起来,郑宜人在短时间内做出的安排还不少,这些人应该奉旨跑来帮忙的。 有了他们的加入,事情很快便得到了处理,陈芷瑜被抬了下去,那个救人的小男生以及郭凯琳也都跟着去了。 片场重新恢复了秩序,郑宜人与董樵小声商量了几句,董樵便走到一旁去打电话,郑宜人则拿起他的电喇叭,拉过来一把椅子站上去,清了清嗓子,高声道: “喂喂,来,大伙儿都过来一下,我说几句。” 场子里很快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不再说话,看向椅子上的郑制片。 郑宜人无声地吸了一口气。 出了这么档子事儿,她倒也不担心有谁往外爆料,毕竟工作人员都是签过协议的,被抓出来了那就得赔得倾家荡产。 但是,必要的安抚工作还是得做,以免流言四起,影响工作氛围。 举止环视了四周一圈,郑宜人缓声道: “我很高兴看到大家今天的表现,你们都很好,每一个都很好。正因为有了你们,才避免了现场一起意外事故的发生。 在此,我谨代表片方感谢大家的热心与配合。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了,今儿晚上烤肉走起,我请客。” 人群立时鼓噪了起来,好多人拍起了巴掌。 郑宜人两手向下按了按,待四下声息稍定,她便收了笑,正色道: “另外,我也要在这里做个口头检讨。我们新艺美的安全教育工作没抓好,员工出事儿,也是我这个老总工作上的失职,给大家添麻烦了。我先跟大家道歉。” 她深深地弯腰鞠了一躬,不待众人有所反应,便又直起身道: “今天的拍摄进度可能要耽搁不少,等会儿还要请大伙儿加把劲儿,辛苦辛苦,咱争取完成工作计划。 我在此正式宣布,今儿凡在场的,都拿双份儿,结活儿的也按日均拿双份儿。” 这话一出,整个片场静了一秒,随后便陷入了欢呼与口哨的海洋。 这比请吃烤肉实惠多了,就连苏音这种拿片酬的,也能按天多拿一份儿钱,她也乐得两眼眯了起来。 “谢女王陛下”、“郑姐威武”、“郑姐姐我爱你”,一堆人在底下瞎嚷嚷,郑宜人笑骂:“我可去你们的吧!胡咧咧啥呢。” 一口的东北大碴子味儿,众人又是一阵轰笑。 再简短宣布了几条片场纪律,郑宜人便跳下椅子,将话筒放在了椅子上。 现场工作人员得到了安抚,她明显地松了口气,捧着助理拿来的水杯喝了两口,那厢董樵也打完了电话。 -没多久,一群学校师生便呼啦啦地赶到了,有校董会的、有学生会的,也有院系工作人员、班级辅导员之类的。 苏音虽然离得远,却也能听见董樵与他们的寒暄客套之语,同时,也大大地饱了一回眼福。 美院的师生们,不论男女,的确都很打眼(中性词)。 比如,剃光头的学生会副主席(女)、穿裙子束长发的某国画老教授(男)、鸡冠朋克头的某班干部(分不清男女)以及一席长衫的某位男老师。 顺说一句,那位长衫老师颜值颇为不低,相貌温润、气质儒雅,站在那里衣袍当风地,非常吸引眼球。 “妈呀穿长衫的老师好帅啊,爱了爱了。” “那个鸡窝头是我的菜。” “切,那是女生好不好?” “女生我也可以的。” 几个小群演凑一块儿吃吃地笑,苏音则竖起耳朵听壁角。 其实也没什么好听的,说来说去皆是套族。 以郑宜人为代表的《夜珑》剧,组对见义勇为的美院学生提出郑重表扬,而院方及学生会、班集体则表示会马上安排人员,前往医院探望,并着手安排后续事宜。 两边的一致意见是:见义勇为、必须奖励。 至于给什么奖励,那便是美院内部的事了,片方无权置喙。而郑宜人如此大张其鼓地宣扬起来,其最终目的,还是为了给事情定调子。 将事件的焦点从演员互撕落水,转移到大学生勇于救人之上,丑闻便能立刻化身为正能量,这个炒作方向既可淡化事态,也符合校方利益,对接下来的校招工作亦有推动作用。 别看剧组光鲜亮丽、郑宜人又还是个公司老总,跟东北美院比起来,他们完全提不上筷子。 一所百年名校在地方乃至全国的影响力,远非小小的电视剧组能比,所以,郑宜人的姿态非常谦逊,校方的意见基本照单全收。 两边很快定下了口头约定,郑宜人客气地送走了校方人士,拍摄工作这才得以继续,苏音的威亚也重新吊上了。 这场戏拍得相当顺利,两条就过了。 反倒是她与郑宜人的对手戏,磨了好一会儿,但原因并不在苏音身上,而是郑主演在拍戏的过程中,断断续续接了好几通电话。 虽然苏音不曾开放神识去听,但看郑宜人的表情也能猜出,郑宜人接的那些电话,基本上没啥好事儿。 好容易拍完了这场戏,郑宜人主动走到苏音面前,歉然地道: “不好意思啊好小苏,姐姐拖你后腿了。等你杀青了我也回来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吃个饭。” 这态度好到苏音都有点诚惶诚恐,连忙摇头:“没有的事儿,没有的事儿。主要是我演技太不成熟,几个地方台词没对上。” “主要是我杂事儿太多了。”郑宜人十分客气,说了好半天话,末了,递过来一张极考究的烫金名片。 直到这一刻,苏音才终是对这题中之意有所明悟。 向苏音道歉是虚,和宫商以及其背后的天元集团拉关系,才是实。 正文 第179章 画(二合一) 看起来,新艺美遇到的问题可能还真不小,没见郑宜人都撞到苏音手上来了? 这分明就是病急乱投医啊。 苏音转动着手里的名片,一脸地高深莫测。 还别说,郑宜人这歪打正着地,居然正中靶心。 以苏音如今的段位,她还真有可能就是那个治病的良医。 不过,这一点,郑宜人却是毫无所觉的。 与苏音应酬了一番,将该递的话递到,她便匆匆跑去卸了妆、换上便服,随后马不停蹄地赶到了辽城人民医院。 公司旗下艺人在片场受了伤,她身为新艺美的老总兼《夜珑》制片人,自是需要亲切探望病人的,而救人英雄小娄同学,也在此次探病之列。 郑宜人给两个人送去了公司的慰问,花果篮都是千元起步的,又与他们合拍了几张宣传照片,旋即便掉转头回到公司,处理其余大小事宜。 投拍《夜珑》让新艺美面临着资金链断裂的风险,虽然这部剧的预估是能赚钱的,但远水救不了近火,她急切地需要一笔快钱。 一直忙到暮色降临,郑宜人才终是打完了所有电话,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了东北美院招待所。 《夜珑》剧组将这里包了下来,二楼的餐厅还提供一日三餐。 她很累。 她并不想回到那个冰冷而豪华的家。 这廉价的小旅馆里世俗的热闹,能够抵御孤独,让她有活着的感觉。 因为剧组有烤肉大餐,几乎所有人都跑去凑热闹了,故招待所里很是冷清,餐厅亦是空落落地,前来用餐的剧组成员两只手数得过来。 郑宜人根本没什么胃口,勉强扒拉了几口饭,便独自回到了房间。 未几时,她的房门便被人敲响了。 “郑总,您在吗?我……我是小郭。” 郑宜人的房门外,小花郭凯琳局促地绞着手指头,神情极是不安。 恰此时,电梯“叮”地一响,两个住同楼层的剧组勤杂工勾肩搭背地走出电梯,一眼便看见了杵在郑宜人房门口的郭凯琳。 她此时正背朝着电梯的方向,肩膀轻轻地颤抖着,看上去像是在哭。 二人飞快地对视了一眼,各自会意,一个人马上熟练地蹲下去系鞋带,另一个则装模作样在旁边等他,两个人四道眼风,如四道明晃晃的探照灯柱,不停地往这个方向扫视。 郑宜人很快打开了房门,也没听见她说话,郭凯琳小心地走了进去,而后,房门“咣当”一声又关上了。 “喂喂你知道不?郑总好像是这个。”佯作系鞋带的勤杂工甲嘴皮子不动,说话声却是又轻又快,一面屈起食指,以嘴型比出“啦啦”二字。 另一个满脸“就这”的表情,不以为然地抄起了衣兜儿:“这有啥?我听说进屋的那个是个双。” “真的假的?”系鞋带的马上来了兴致,两眼放光地跳起来一把搂住后者的脖子,强拉着他往房间走:“走走走,边走边说,我请你喝酒。” 两个人一阵交头接耳,不时爆发出“嘿嘿嘿”的贱笑,很显然聊到了男人最感兴趣的话题。 随着他们回到房间,走廊里重又变得安静起来,很长时间再无人出入。 当晚十时许,几个武替自烤肉店乘兴而归,醉醺醺地在招待所后巷放水,却看见了郭凯琳。 确切地说,是看到了一个很像郭凯琳的女子的背影。 那背影窈窕而又纤柔,长裙飘飘,推着行李箱,消失在了辽城微凉的夜色中。 ………………………… “啪”,扭转的LED灯管明灭了一下,幽蓝与暗红的光影在墙壁上间错交织,幻化出一道道怪异的曲线。 这是一间地下室,微北的光线照出前方长长的阶梯,老式的条石阶梯狭窄且陡峭,在光线的末端,拐过一个九十度的转角,没入黑暗。 虽然身处于地下,但这里的空气却并不潮湿,反倒有着几分干爽。 四周的墙面贴着厚厚数层用来吸潮气的报纸,有些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刮蹭过,露出被水汽浸透的、黑黢黢的砖块。 地面也同样地干燥且洁净,大块青条石的缝隙间填满了黄色细砂,应该也是用来吸潮的。 然而,这并不能抵消地下室本身的闷热,一股霉味混杂着工业原料的刺鼻气息,以及另一些莫可名状的味道,在空阔而阴暗的房间里弥散着。 一只手蓦地自黑暗中探出,划过红与蓝交错的光线,按动了墙壁角落的某个开关。 “啪”,房间的正中,骤然亮起了一束明亮的灯光。 犹如舞台追光效果般的暖黄色光束,自挑高极高的屋顶投射而下,在地面上形成了一片温暖的、宛若阳光透过天窗洒下的光晕。 光晕中,美丽的少女戴着堆花软呢帽,一袭华丽的明蓝色欧式宫廷礼服裙,雪白的手臂安静地交叠于膝盖,姿态优雅地端坐在一张装饰着花朵与蕾丝的沙发上。 在她的脚边,放着一只落地的大编织藤条篮,艳丽的红玫瑰如泼洒的鲜血,在光晕的边缘怒放。 这少女看上去不超过二十岁,化着精致的妆容,眉眼娇丽、红唇薄润,秀致的鼻梁侧翼生着一粒鲜艳的胭脂痣,那双形状极美鹿眼被帽子上垂落的细网纱遮住,迷离而沉醉的眸光,正望向斜前方的某处。 一个穿着连帽黑胶雨衣的黑影,便站立在她视线的尽头。 那黑影有着高挑的身材,半边身体被LED灯管的错乱光线笼住,另半边身体,则完全被黑暗吞噬。 这奇异的光线让他看上去犹如一幅立体的、充满魔幻现实主义风格的肖像画,与斜对面古典主义风格的玫瑰花少女,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黑影居高临下地看着光束中的美丽少女,隐在兜帽下的眼睛幽深如古井,没有一丝波动。 在黑影的侧前方,放置着一具半人高的画架,画布上已然涂抹出了黑暗的底色、鲜艳的玫瑰花篮与那束明亮的光晕,唯有居中的少女人像,未曾落笔。 “嘀嗒”,不知何处传来了滴水声,似是一粒石子投入湖面,击碎了弥漫在地下室的寂静。 黑影慢慢地伸出了手。 那是一只修长而优美的手,指节饱满有力,皮肤光滑润泽,显示出这只手的主人正处在人生最为年富力强的阶段。 然而,这只手从手腕开始直至肘部,却是属于老年人的。 萎缩的肌肉与骨骼,让这截手臂显得极其瘦弱,暗褐色的老人斑遍布其上,一根根血管凸显出来,如同蚯蚓一般在皮肤的表面攀爬着,与那只修长有力的手,完全像是两个人。 可它们却偏偏长在了一起。 就好像一次成功的肢体缝合手术,将一只年轻人健康的手,接在了老年人衰朽的手臂上。 此刻,这只老年人的手臂正颤抖地挪动着,慢慢移去一旁,拿起了画笔。 长而稳定的手指握住了笔管,软毛刷上,暖粉色的颜料饱满欲滴,散发出刺鼻的劣制化学品的气息。 一息之后,这画笔便穿过干燥的空气,重重落在了画布正中空缺的位置上。 便在画笔落下的那一瞬,温暖光束中穿着华服的美丽少女,额角慢慢现出了一根细细的、几乎难以分辨的纹路。 在暖色强光的照耀下,这细纹更像是发丝落下的阴影。 然而,接下来的那数分钟里,细纹却变得越来越深刻,而画布正中充满抽象意味的肖像画,也慢慢现出了最初的轮廓。 那轮廓仿佛是一个暗示,或是一声口令,少女额角的细纹飞快地增生着,那张娇艳的年轻容颜,也有了极其显著的变化。 面庞上法令纹与微有些下垂的嘴角;眼尾处细长的纹路;光滑浓密的长发正逐渐变得干枯;裸露在外的双臂与手指的肌肤,也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原有的细腻柔嫩,变得有些松驰起来。 五分钟后,端坐于椅中的美丽少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青春可人的少女,变成了皮肤微有些沉暗、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 依旧很美丽。 带着沧桑与岁月流逝的那种美,让光晕中的她多了几分沉静。 而与之相对应的,则是那黑影挥动着画笔的手臂。 那属于老年人的半截干萎手臂,仿佛正经历着返老还童的奇迹。 老年斑已经完全消失了,骨骼与肌肉变得粗壮坚实,皮肤也恢复了紧致,挥笔的动作越来越坚定,也越来越有力。 那只手臂飞快地穿梭于黑暗与光线之间,指间的画笔也在不停地变幻,时而以粗排笔泼洒出大团色块,时而又以尖细的笔锋勾描着线条。 光束中的女子眼神迷离,仿似沉醉在美梦之中,并未察觉她的两鬓已然渐生华发,牙齿一颗颗地松动、脱落,双颊也一点一点地凹陷了下去。 松驰的皮肤开始与内里的肌肉脱离,垮塌了下去,而她的手臂则经历了一个由细弱变粗壮、再由粗壮萎缩干瘪的过程。 约五分钟后,画布上的肖像画已然接近完成。 艳蓝、深红、嫩粉与柔黄的大团色块,以简洁而毫不犹豫的线条切割开来,再与重重叠叠、层次分明的阴影糅杂,呈现出极其鲜明的印象派风格。 然而,在占据了绝大多数篇幅的印象派画作的左上角,那光束最上方隐秘的一隅,却有一只明亮的、小鹿般的眼睛。 那是以最为细致柔和的笔法,精心描画出的少女的眼眸。 精致、细腻、温柔,就连那眼神中隐约流露出的一丝惊恐,以及眼睛四周一根根浓密漆黑的长睫,亦描画得极为真切。 在这只眼睛上,能够看出作者极为纯熟的新古典主义绘画手法,那一隅角落亦洋溢着的和谐与秩序之美,与整幅画作的抽象风格截然不同。 然而,作者却以其极为雄辩的个人风格,将那种不协调的感觉,强硬地给削弱了。 如同红月悬挂在开满向日葵的丛林上空,剧烈的视觉冲击,让画面并不显得违和,反倒有一种奇幻的瑰丽之感。 这一刻,光束中端坐的女子,已然变成了垂垂老妪。 她的白发稀疏而柔软,无力地从呢帽下垂落了出来,两只手臂干萎得只剩下了一层皮,方才还微弱地起伏着的胸口,也在数息之后,静止了下来。 她成了一具干尸。 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 画家完成了杰作。 曾经的少女,老死在了那片温柔的光晕里。 穿着黑胶雨衣的身影停下笔,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画布上,玫瑰犹自盛开,娇艳欲滴的花瓣好似吸饱了鲜血,红得夺目耀眼。 而在画卷的一角,那只清亮的眼睛凝视着前方,无辜而又干净的眼神,如同凝视着猎人枪口的幼鹿。 黑影抬起左手,轻轻抚摸着自己右臂。 此刻,他右手手腕至肘部的状态,已与修长优美的手浑然一体,再不复方才泾渭分明、年龄区分明显的两截。 “只差一点点了。”黑影低声咕哝了一句,含糊的声音沉涩嘶哑,随后,转身步入了黑暗。 没多久,他便又折返回原地,两手合抱着一个很大的置物筐,筐里高高矮矮地插满了廉价塑料画筒,看上去很沉重,即便以他的体格,也抱得相当吃力。 他应该是想要将画架上的新作卷起来,放入空画筒,再收入置物箱内。 然而,细细端详了眼前的画布一会儿,他似乎又改变了主意,抱着置物筐回去了。 再过数息,随着“啪”地一声轻响,屋顶的白炽灯倏然亮起。 不甚明亮的光线,照亮了此前黑暗的那半个空间,而在房间尽处的屋顶,有相当一片区域被深红色帷幕遮挡着,上方亮着几盏腥红的射灯。 在帷幕的左侧,还有一间单独辟出的小房间,厚重的铁门上挂着锁链,看上去似乎很久没人开启了。 黑影走到帷幕旁,慢慢地拉动着抽绳。 帷幕如舞台上的幕布般向着两旁缓缓拉开,在暗红的射灯照耀下,显示出了一种好戏开场的戏剧效果。 正文 第180章 与众不同的肖像(二合一) 当帷幕完全被拉开后,现出了幕后的全貌,却见二十余幅尺寸不一、年代相异的肖像画作品,以空间悬吊的形式,间错着呈现在白炽灯与暗红射灯交投的光影之下。 极具设计感的排列方式、充满戏剧效果的布光,以及房顶合金吊索与挂杆冷冽的金属质感,让这一小片空间避免了肉联厂猪肉冷冻间的杂乱,而是如同艺术画廊一般,有着独特的秩序之美。 这些画作的风格极为繁杂。 从华夏传统的古典工笔丹青、白描水墨,到大洋彼岸文艺复兴时代风格、后期新古典主义乃至于超写实主义风格的作品,应有尽有。 这其中,有几幅画作已经非常地陈旧了,画中的古代仕女或长衫文士,皆是遍身裂痕,颜料脱落严重,若不作紧急修复,很可能保存不了多久。 “要换了,要换新的了。”黑影在那些旧作前留连着、徘徊着,低语声几不可闻。 很快地,他又往里面走去。 里面悬挂的作品明显色泽犹新,应该是近期才完成的。 不过,绝大多数的画作应该还是近四、五十年所作,镶嵌作品的画框有着很明显的上个世纪的特色。 也正因此,整片空间便也超出了单纯的、作品展示的范畴,而是有了一种漫长且悠远的年代感,令人仿佛置身于时间的长廊。 数百年前青青子衿、娟娟好女,自泛黄的故纸堆里温柔回望; 而近代的机械工业、二十一世纪的数字波普,又以锋利冷锐的视角,剪切出了另一种概念的美学内核。 新与旧、现代与古典,在这一系列肖像作品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无论是作品风格的渐变,还是画作质感的更迭,亦无不让人觉出一种光阴倥偬、时间无情的空虚之感。 而在这所有作品中,最为醒目、也最为与众不同的,便是位于右侧第四排的一幅新古典主义风格、笔触极为细腻的作品。 有别于其他的单人肖像画,这幅画上,画着两个人。 他们应该是一对母子。 坐在老式藤椅上的母亲,穿着典雅的米色连衣裙,虽然已经人到中年,可她却依旧惊人地漂亮,那略显虚浮的眼神看上去有些神经质,既脆弱,又易变,应该是那种极易俘获男人内心的女人; 她的儿子站在藤椅的右边,瞧来最多不超过二十岁。 他穿着简单的衬衫西裤,两手轻扶着母亲的肩头,堪称俊美的五官与其母颇为肖似,眉角处有一道伤疤,眼神却是空洞的,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劲。 “应该挂在这里。”黑影低声呢喃着,伸出左手,抚摸着这对母子画像旁边那只空白的画框。 他的左手同样地修长、优美,皮肤饱满且富于光泽。 可是,从手腕到手肘的部分,却又与方才的右臂相同,干枯得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 暗红的光影下,这只手臂横亘于空白的玻璃画框,像是一幅失败的诡异之作,望之令人作呕。 黑影的视线在手臂上只停留了一秒,便飞快拉起衣袖,遮住手腕,口中再度发出了模糊的低语: “再一个人就好了,再一个……” 他慢慢地踱着步,走回到之前的画架旁,将少女肖像画裁剪下来,仔细地修齐了边角,一举一动熟稔而流畅,仿佛已经这样做过无数回了。 将作品修饰整齐,他又步入到那片展示区域,将最新完成的作品,嵌进了空白的画框中。 母子肖像画的旁边,就此多了一幅现代抽象风格的作品,那画作中光束一隅明亮干净的眼睛,与母子肖像画的新古典主义风格,互为呼应。 更有甚者,就连那对母子虚浮而空洞的眼神,亦与少女幼鹿般美丽的眸子,产生了奇异的共鸣。 黑影往后退了好几步,一直退到展示区的边缘,半侧着脑袋,欣赏着自己的佳作,兜帽下的眼中闪过幽光,仿佛对眼前的布置极为满意,口中发出了一阵“嗬嗬”的低笑。 好一会儿后,他方才依依不舍地走到旁边,缓缓拉动抽绳,合拢了深红的帷幕。 腥红的射灯熄灭了。 白炽灯管犹自散发出冰冷的光。 他在帷幕前站了片刻,仿佛是在回味方才的那些展品,半分钟后,他才从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单独隔离出来的那个小房间。 房门甫一打开,一股石灰粉、干燥剂与尸臭混合的味道,便自门后冲了出来,瞬间便充斥了整个空间。 黑影似是很喜欢这气息,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复又弯下腰,抬起门内的一具人体枯骨,往里面推了推。 小房间里散乱地堆放着六、七副完整的人体尸骨,有些已经完全骨骼化了,有一些还残余着部分皮肤或组织。 无一例外地,这些骸骨,皆是干尸。 瞬间被抽干了水分的尸体,在满足一定条件的情况下,是能够保存较长时间的。 然而,这处地下室本就极为阴潮,那些简易的防潮措施,并不能有效阻止尸身的**,尸臭味很浓。 黑影像是有些无奈,摇了摇头,从雨衣里拿出几袋新鲜的干燥剂,摆放在小屋的四角。 尸臭味被说不出是何味道的干燥剂压了下去,但空气依旧很难闻。 黑影走进小房间,整理出了一块足够的空间,随后返回到那束光晕下,抓起了沙发上少女的干尸。 尸体很轻,约莫不到原本体重的十分之一,黑影只用了一只手,便将干尸抛进了小隔间。 “嘭”,少女的尸体重重砸在地上,那华丽宽大的裙幅扫过旁边的枯骨,一个骷髅头“骨碌碌”从门里滚出来,一直滚到了黑影的脚边。 “怎么了?你想出来看看吗?” 黑影低头看着足下的骷髅头,嘶哑地笑着,仿佛在与活人说话。 骷髅头仰面朝上,黑洞洞的眼眶,像在注视着什么人。 黑影弯下腰,动作轻柔地拾起头骨,拭去上面的浮灰,一上一下地拿在手里抛接着,吹着口哨,走进了小屋,将它放回到原来的位置,旋即重新锁上了铁门。 钥匙串在他手中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沿着墙壁慢慢地往回走着,逐一关掉了光源。 黑暗飞快地蔓延开来,最后,只剩下了房间正中那一束天光般明亮的光晕。 黑影走到了光束下。 如同黑暗中滋生出的一道阴影。 红玫瑰在他的身旁怒放,浓烈如火,又好似泼洒的鲜血。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抱起那只巨大的花篮,浓夜般的身影裹挟着艳丽如血的大捧玫瑰,一步一步走上石阶,拐过了转角。 “啪”,开关响起,光束寂灭。 地下室陷入了纯粹的黑暗。 ………………………… 郭凯琳退组了。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新艺美给出的消息是,郭凯琳家中有事,回家休假,近期内不会回组。 此外,陈芷瑜的戏份也已杀青,公司也同样给她放了假,新艺美最近也不会再派新人进剧组学习了。 总而言之,这两朵八卦多多的小花,在掀起惊涛骇浪之后,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当然,此类官方说法,并没有多少人相信。 据小周打听来的消息,陈芷瑜其实是拿到了新艺美的补偿款,外出旅游散心去了,看这情形,新艺美还是愿意继续捧一捧她的。 至于郭凯琳,她就惨了点儿。 这姑娘的合约年底即将到期,若是新艺美不愿续签的话,等待她的,很可能就是永远退圈儿。 剧组私下里都在传,郭凯琳会被变相解约。 需要说明的是,华夏国前些年便出台了相关法律,明文规定演艺圈的新人合约,最长不得超过三年。 以往那种逮着个新人就往死里签十几二十年的卖身合约,如今已然绝了迹。 好聚好散、再见亦是朋友、合作共赢,成为了各演艺公司与圈内新人之间的主旋律。 这当然最大程度地保护了新艺人的合法权益,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而言,那些表现不佳的新人,却也相应地失去了翻红的机会。 郭凯琳便是现成的例子。 若是与公司签了五或十年的长约,以她的条件,应该还会有东山再起之机。 而现在,这种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了。 虽然并没有证据表明陈芷瑜落水与她有直接的关系,可是,众目睽睽之下,陈芷瑜一个人掉进水里,而郭凯琳却平安无事,且这两人本就存在着激烈的竞争,只要稍稍多想一点,郭凯琳的嫌疑便洗不掉。 演艺圈里明争暗斗很多,然似这般玩不起、手段也脏的新人,风险太大,不会有公司愿意给试错的机会,除非郭凯琳突然抱上某条金大腿。 可还是那句话,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除却这个不算八卦的八卦,《夜珑》剧组再无余事,风平浪静得有些乏味。 苏音对此表示比较伐开森。 提前拍完了与郑宜人的对手戏,就此得了二十来天的假,她还是很乐意吃瓜消个夏的。 可惜,最近瓜田大幅减产,微特上亦无甚新鲜事,苏音只能自己给自己找乐子,请小周帮忙,搞到了一张东北美院的旁听证。 “今天我们要讲的是矫饰主义。来,哪位同学来告诉我,矫饰主义的代表画家是哪一位?” 东北美院宽敞的阶梯二课室里,零零散散地坐着三、四十个学生,讲台上的老师抬起头,犀利的视线透过眼镜片,一眼便扫向了苏音。 苏音戴着黑色无镜片眼镜框、扎着丸子头、打扮得很低调,但却也架不住她是个生面孔,很容易引起老师的警觉。 于是,她立刻十分知机地将临时听课证拿在手上,佯作无意识地绕着上面的系绳。 眼镜老师马上对她失去了兴趣,转过视线,点手叫起一个清汤挂面长发小美女,说道:“这位同学请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清汤挂面站起来,掸了掸文艺范儿长裙,胸有成竹地报了一个名字:“格列柯。” “很好。”眼镜老师满意地点了点头,请她坐下,随后点开了PPT的下一页,继续讲解: “格列柯是希腊人,是伟大的文艺复兴发源地的子民,他先后在罗马、威尼斯等地游学,最后定居于西班牙托莱多。 格氏作品大部分与宗教有关,其作品风格以有别于古典学派的均衡,多以大量的对角线倾斜构图为特色……” 眼镜老师不紧不慢地讲述着这位画家的艺术风格与生平,这堂西洋美术史课是大一新生必修课,苏音忝着脸挤进学生堆儿里,虽然听不太明白,却也还是兴致盎然。 原因无他,唯闲得慌尔。 当然,还有另一个潜藏的原因,则是与她家琴老大有关。 每当欣赏到那些伟大经典的画作之时,苏音识海中的琴弦,便会有所触动。 其所发弦音异于以往的清渺高远,而是浑厚、富丽且浓重,很契合西洋诸国独特的美学韵味,于苏音的神魂亦有一定的滋养作用。 这大约便是艺术的相通之处了。 音乐、绘画、文学创作、哲学以及自然万物,这世上所有形而上的事物,无分地域或风格,似乎都能与那张透明的木琴产生共鸣。 苏音识海中的天元真灵,亦似可在这共鸣中得到补足。 其证据便是,星雾变得越来越凝实浑厚,其间星光比盛夏夜晚的星空还要璀璨。 不过,今天这堂课所说的矫饰主义,好像并未得到琴弦的认可,几位画家的传世之作,亦不曾激发琴弦振动。 远不如前几天的威尼斯画派给力。 一个小时的美术史课结束,苏音也快步走出了教室。 马上就到十一点了,今天招待扎餐厅有她最爱吃的小鸡炖蘑菇,她打算早点去窗口排队。 她最近时常在美院闲逛,倒是知道了不少边边角角的小路,此时便选择从东苑草坪走,这里绕出去拐个弯儿,就是东大门,招待所便在门外。 从这里走至少能节省一刻钟,买上五份儿小鸡炖蘑菇不是梦。 正文 第181章 一言难尽的男人(二合一) 苏音兴冲冲地直奔美食而去,可是,才将绕出转角,前方便现出两个高个儿男人,挡住了去路。 提问:俩大个子男人并排走在一条窄路上,会是什么效果? 答案是:就很堵啊。 苏音便被这两个背影给堵住了。 她在心里默默念叨着“小鸡炖蘑菇、小鸡炖蘑菇”,同时加快脚步,试图来个弯道超车。 惜乎这俩男人步幅大、速度快,苏音和人家一比,那是妥妥儿的小短腿,捣腾了半天,却是始终落后人家好几个身位。 苏音便有些着急。 去晚了就买不到五份儿小鸡炖蘑菇了啊! 心下一急,下意识便牵动了识海真灵,前方的说话声陡然漏进耳中,却是极熟悉的一道磁沉音线: “韩警官,谢谢你收集的我爸的资料,谢谢你。” 何晨? 苏音霍然举眸。 直至此际,她才终是晓得拿正眼瞧人,亦终是认出,走在左侧穿白衬衣的那个男人,竟还真就是她的前经纪人——何晨。 他怎么来了辽城? 之前小周还曾与苏音说过,何晨如今正陪着刘诗琪在医院休养,何以他会出现在这里? 难不成刘诗琪也与他一起来了? 心念飞转间,苏音不由自主脚步放缓,若有所思地端详着曾经的经纪人的背影,揣摩……个锤子啊! 她苏娘娘又非神仙透视眼,看个背影能看出啥来? 苏音大是苦恼,将一根手指抵住下巴,犹豫着要不要叫何晨一声? 感觉他此时处理的应该是私隐之事,贸然地打扰人家,似乎不太好。 然而,刘诗琪身上必定发生过、或正在发生着什么诡异事件,这一点金易得已有明示,若是置之不理,苏音答应,她脑袋里的琴老大也不答应。 苏音左右为难,而何晨与那个他称作“韩警官”的男人,却已是渐行渐远,遥遥地望着他二人的背影,苏音忽地觉出不对。 慢着,“韩警官”这名号,她此前好似也听过的。 略一回思,苏音便即记起,之前在姑苏机场候机的时候,她曾偶遇何晨与刘诗琪,何晨当时好像打过一个电话,与他通话的,便是这位韩警官。 那么,他此行就是专门来见这位韩警官的? 念及此,苏音眸光微转,望去另一个同样高大的身影。 韩警官并没穿着警服,而是一身很普通的灰T恤搭配牛仔裤,腰背挺直、步伐利落,两臂摆动的幅度几近相同,很有军人气质。 记得在姑苏机场时,何晨那通电话打得很是激动,显见得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却不知这位韩警官又是何方神圣? 他与刘诗琪是否亦有关联? 等一等,韩……警官。 苏音摸下巴的手指微微一顿。 话说,这姓氏怎么有点儿耳熟呢,好像最近几天还听人说过,韩警官……韩……韩…… 我去! 苏音一下子张大了眼睛。 《夜珑》的原作者,不也姓韩?! 韩劲松,东北郡辽城人,退役警官,拥有十年刑侦工作经验,写出了数百万字爆燃火文《夜珑》,现在是自己开了一家私人调查工作室。 就在昨天,苏音还听小周提过一句,说是韩劲松前几天来剧组探班,只可惜苏音无戏在身,错过了向作者大大讨要签名的机会,当时苏音还很惋惜来着。 而此刻,看着眼前高大的身影,苏音的两眼开始放光。 难道说……此韩即彼韩? 不是吧不是吧? 苏音的嘴巴越张越大,震惊和高兴双重叠加,让她都快有点呼吸不过来了。 越往下想她便越觉着,这猜测好像很靠谱诶。 韩这个姓氏并不算常见,而在东北美院这个相对固定的场所,同时出现两个韩姓警官的概率…… 数学渣表示算不出来,但可以肯定,概率很小。 苏音一时间直是心花怒放。 哎呀呀,本宫今儿运气真好,居然巧遇半个偶像,作者大大的签名照不是梦,啦啦啦。 某十八线开心得几乎手舞足蹈,什么小鸡炖蘑菇、什么美食,全都抛在了脑后,张开口便要叫何晨的名字。 也就在这个当儿,前方路口蓦地转出一个人,迎面朝着何晨二人走了过来。 一见那人,苏音仿似被阳光灼了眼,将将出口的“何晨”二字,硬是卡在了喉咙里。 再定睛看时,她便瞧见了一个极其完美的大帅哥。 额、眉、眼、鼻、唇,在在俊美; 皮、肉、骨、质、气,样样精华。 这陡然现身的男人,竟是帅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且不只一张俊颜逆天,其身材比例也似是经由造物之手精心雕琢,每一根线条、每一块肌肉,无不完美到了极致。 如厮美男,实是苏音平生罕见,饶是她见惯了帅哥,也看得有些失了神,只觉得对方身上那件松松垮垮、毫无品质可言的半旧白大褂,也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足足三秒钟后,苏音方才神魂归位,旋即便生出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念头: 这人绝不是演艺圈的。 他身上的气息太独特了。 那糅杂着二哈、惫懒、冷酷、衰弱、疯狂、神经质以及沧桑感的……大杂烩气质,可以是任何职业,却唯独不适合演员。 这种二起来不管不顾、疯起来怼天怼地、凭一己之力就能拉着全公司陪葬的款式,哪家公司疯了才会签他。 苏音开始发散性思维,脑袋里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 此时,那位气质一言难尽的大帅哥,亦在离着何晨二人数步之远处驻足,当先冲着韩警官微一颔首: “韩前辈原来跑这儿来了,我找了您半天。” 颇为熟稔的语气,且开口便称“前辈”。 苏音这时候脑瓜子转得飞快,已然隐约猜到了大帅哥的职业。 “哟,小程你怎么来辽城了?也不提前给我个电话,干嘛来了这是?”韩警官一口标准的帝都腔,看起来与大帅哥的确很熟。 大帅哥微笑着,两手抄进衣兜里,站姿有些懒散:“确实是有点儿事,不得不来一趟。” 语毕,他转向何晨,态度随意地打了个招呼:“何先生。” “程科。”何晨的声音很拘谨,脊背绷紧,显得很是客气。 苏音大震惊。 不是吧,他俩居然也认识? 这是何其够错综复杂的关系? 某演员摸着下巴,瞬间小学生侦探附体,开始思考这仨大个子男人之间的关系。 从他们的对话便可知晓,这位“程科”应与韩警官一样,是警务工作者,至少也是前警务工作者。 这么一看,这人身上的冷酷劲儿,倒是与该职业颇为契合。 然而,无论这程科是在职还是退役,何晨一个演艺圈的经纪人,是如何与这些警界人士搭上关系的? 这位前经纪人的身上,到底有着怎样的秘密? 他身上那股子阴狠的感觉,会否亦是因此而来的? 苏音低眉沉吟,蓦地心有所感,一抬眸,便见那位程科程大帅哥,正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不,这说法并不准确。 苏音很快否定了这一论断。 以她如今的超强感知,她察觉到,就在她走神的那几秒,程科的视线便已经转到了她的身上。 那一刻,他有一个不甚明显的停滞,似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瞧见苏音。 而后,他的眼睛猛地就亮了。 虽然那只是极短的一刹,这眼神却还是被苏音捕捉到了。 程科认识自己。 这是她的第一个结论。 这当然也并不奇怪,毕竟苏音多少也算是个公众人物。 可是,眼前一亮又是咋回事? 虽然苏音对自己的颜值那是自信心爆棚,然而,对方的眼神却绝非惊艳,这一点她能确定。 那更像是……见猎心喜……或者诸如此类的某种情绪。 为什么? 苏音表示很不解。 本宫又不是兔子,对方也明显不是猎犬……呃,说起来二哈这种气质,倒也是狗中奇葩。 苏娘娘又开始走神了。 “是苏音苏小姐吧?真是幸会,我是姓程,叫程北郭。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了您” 略带钢琴质感的清朗语声,将苏音的心绪拉转了回来。 她越发觉得惊悚。 对方居然主动打招呼了,本宫何德何能,竟被大帅哥当兔子看了,真是想想就很……生气。 程北郭一出声,前排的何晨与韩警官立时回头,一时间,神色各异。 何晨是纯粹地吃惊,而韩警官的眼睛里,却隐了一丝戒备。 他其实是极为诧异的。 多年的刑侦工作,让他形成了远比常人更为敏锐的五感,通常情况下,身后有人无人,他第一时间就会察觉到。 可是,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女子,显然跟在他们身后有一段路了,他却根本没发现。 这人好轻的脚步声,一点动静都没发出来。 韩劲松韩警官对苏音的第一感觉,是带着几分怀疑的。 这也是老刑警多年养成的职业习惯。 随后,他才将自己带入到了网文作者的身份,亦终于记起,这个美貌惊人的叫做苏音的女人,其实是个演员。 秋水寒就是她饰演的。 “原来您就是苏音啊,哎呀,久闻大名,久闻大名。”韩劲松笑容可掬地走了过去: “我是《夜珑》的作者韩劲松,真巧啊,能在这儿遇见咱们秋水寒秋女侠。” 苏音忙含笑道:“韩老师您好。抱歉我没认出您来,您上回探班我不在。” 说着又转向何晨:“何经纪,好久不见。” 被程北郭叫破了行藏,苏音却是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尴尬。 思考问题的事能叫偷听吗? 小窄路上响起了寒暄问候声,几个人互相介绍并自我介绍了一番,苏音总算理清了仨大个儿之间的关系。 韩劲松自不必说,《夜珑》的作者大大,今天是来探班顺便见故人的。 这位故人,自然便是何晨了。 至于程北郭,其人为现役警务工作者,任职于帝都警署东城区法医鉴证科,职阶为科长,同时兼某专案组组长。 他是在办案过程中——亦即一个多月前,才与何晨结识的。 因事涉手头正在侦办的案件,二人对相识的过程讳莫如深,只一语带过。 苏音据此也整理出了一个大概。 首先,程北郭身上那种混合体气质,确实是职业习惯,比如生死看淡,比如看谁都像尸体之类的。 以及,程北郭是修真者。 他的身上有隐约的气息波动,苏音能够感知得到,此其一; 其二,听金易得说过这名字咳咳…… 苏音绝肯不承认她是先知晓对方修士的身份,才倒推出其身上有法术波动的。 顺序很重要么? 显然不重要嘛。 总之,本宫现在已经知道,大帅哥程北郭是老程家法定继承人、天才修真青年以及掌握了时空回溯之术的修士,这才是最重要的 此外,程氏掌握的术法,亦是唯一未曾被金易得冠以“垃圾”之名的法术。其对程家的评价是: 勉强能看。 在金大妖口中,这已经算是顶格好的评价了。 关于程北郭出现在东北美院的原因,他自己之前就说了,他来找韩劲松的。 而他不远万里从帝都抵达辽城,韩劲松只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不是那俩字儿:公干。 寒暄过后,小巷中亦未冷场,身为所有人共同的熟人,何晨当先挑起了话题,自然而然便得知苏音要回招待所用餐,他便笑着接语道: “还真巧了,我和韩警官也要去招待所吃饭,那咱们正好一起。” 说着也没忘了程帅哥,客气地招呼他:“程科也来吧,人多热闹点儿。” 程北郭却是婉拒了:“抱歉,我还得回辽城局子里,我两个同事正在外头等着。” 苏音笑看着他,一言不发。 之前分明表示是来找韩劲松有事要说的,此刻却又仿佛忘了这茬,为什么? 肯定是因为是这里人太多,不方便说呗。 小修士心眼儿还挺多。 韩劲松自也想到了此节,歉然地看着程北郭道:“小程,我跟何晨一早就约好了,你看……” “没问题,您空了给我电话。”程北郭爽快地挥了挥手,态度依旧是懒散的:“我号码儿没变,还原来那个。” “好。”韩劲松点头,算是敲定了此事。 正文 第182章 失踪(二合一) 众人边说边走,不多时便已来到了路口,程北郭停步转首,伸长了胳膊往左侧指了指: “喏,他们就是我同事,都是新人,韩前辈应该没见过。” 韩劲松向前张了张,拍拍微有些发福的肚子,似是颇为感慨: “算一算,我走了也有十来年了,真是一代新的换旧人喽。” 苏音看了过去,两名穿警服的男子正站在小卖部门前,见了他们,齐齐点头致意。 这不是与宗政东一起的那俩刑警么? 苏音暗自吃惊,飞快地转过视线,心下却在回忆着这两只的名字。 嗯,想起来了,这是堂兄弟俩,一个叫宿玉昆、一个叫宿玉冈,是巫蛊宿氏的杰出子弟。 据金易得说,宿玉昆养的那只叫“雪碧”的蛊虫,已经被他给养得快要残掉了。 原本应是前途无量的天品蛊王,现在却是有向地品发展的趋势。 “糟贱东西的小辈。” 这是金易得对宿玉昆的评价。 今儿本宫这是什么运气,见人有惊喜啊,开局就是仨修真者。 苏音难得在现代蓝星见到一二同道,难免好奇,左一眼、右一眼地暗中观察。 这时候,程北郭也正与韩劲松低语,似是关于什么案子的,苏音并未仔细去听,只瞧见一旁的何晨神情激动,眼睛都红了。 他这些年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 苏音觉得他对前脚经纪人真的是一无所知。 仨大个儿很快便说完了话,苏音他们往南走,程北郭则转向北行。 没走出几步路,苏音忽听身后有人唤:“苏小姐,请等一下。” 她回过头,一脸疑惑地望向正大步走来的某位帅修士。 程大科长这是有咩事? “可以借一步说话吗?”程北郭行至近前,声音压得颇低地说道,复又向着苏音身后的何晨二人笑了笑: “不好意思,稍微耽搁一会儿。” 何、韩二人对视了一眼,何晨当先道:“那我们先过去,小苏你慢慢来。” 两个人迈开长腿,转眼便走得远了,苏音甚至都没来得及请他们帮忙订菜,只得一脸遗憾地转回头,不大有兴致地问: “程科有什么事儿?” “不好意思,苏小姐。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您。当然,现在时间地点都不是太方便。这样吧,能请您下午来辽城警局一趟吗?单独来。” 程北郭递过去一张早就备好的工作名片,帅脸上的笑容极是昳丽,然语声却很严肃: “希望苏小姐先保密,这关系到专案组侦办的一宗系列案。” 苏音下意识接过名片,神情间的疑惑却是越发地浓。 这忽然间地,一个警察要找自己问话,她感到很莫名。 本宫除了斩妖除魔,也没干什么违法的事儿啊。 见她沉默不语,程北郭约莫以为她不乐意,便加重语气道: “苏小姐,配合警务部门进行调查取证工作,是每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与应承担的责任。现在我以专案组组长的身份向您提请问询,并衷心希望得到您的配合。” 苏音挠了挠下巴,不是太确定地问道:“呃,那我先问一声儿哈,我这是涉及到什么案子里去了么?” “那倒没有。只是例行调查取证。”程北郭保持笑容不变,语声由严肃转作柔和。 “哦,那好的,没问题,我愿意配合警方工作。”苏音放心了。 破案什么的,虽然她并不在行,但想来应该很有意思。 这么一想,苏音心里竟生出了几分雀跃。 最近真是太闲了。 也没个妖魔、阴鬼或邪祟啥地来给她斩上一斩,识海里的星雾浓得几乎要发霉,感觉若是再不给它换个气,那天元真灵没准儿就能变成固体。 那到时候还怎么往外挥洒嘛? 正愁生活太乏味、瓜田没丰收,眼面前忽有事儿送上门来,且还是帮警察蜀黍办案,苏音觉得生活又变得有意思起来了,一双星眸弯成了月牙。 开开心心收好程北郭的名片,与对方约定了下午见面的时间,她这才抹头直奔招待所餐厅。 程北郭单手抄着衣兜,拉了拉松垮的衣领,打着哈欠遥看着她走远,方转身与宿氏兄弟汇合。 宿玉昆早就憋不住了,立时挤眉弄眼地凑了过来:“头儿,你也追星?” 在他看来,程北郭单独拉着苏音说小话,很显然那就是奔着签名照去的。 “啧啧,没想到头儿你这浓眉大眼的,居然也追星。” 宿玉昆咂着嘴,抻长脖子使劲儿瞅着渐渐远去的那一抹纤秀的背影,意犹未尽地道: “演员和普通人的差别真太大了,颜值那是杠杠地,比照片儿上漂亮多了。” 说着又很后悔,拍着头上的警帽:“早知道今儿我就不穿这身警服了,签名照了没要着。” “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请她过来做个调查。”程北郭神情冷淡地道。 “啊?找她做调查?不是,这为毛啊?” 宿玉昆大吃了一惊,所幸还知道这是公共场合,不能公开讨论案情,便压着声音表达不解: “头儿我早打听过了,苏音这几天都没在剧组,案发时也有不在场证明,好几十号儿旁证呢。” 言至此,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嘿嘿”偷笑起来:“哦,我懂了,我明白了,头儿你真可以啊——” 利用办案便利想着法儿地追星,这便是宿玉昆对此事的理解。 程北郭用看智障的眼神看着他。 蛊虫上脑,无药可救,可以去死了。 在一旁始终没说话的宿玉冈,对程北郭此举亦很是不解,但他却并未多言,只上前轻轻扯了扯自家老大哥: “头儿肯定有想法的,昆哥你少说两句。” 宿玉昆就挺不服气,脖子梗了梗。然而,看一眼程北郭地张冷淡的脸,他又飞快缩了回去。 在程头儿的面前,不服气也得憋着。 这一位和宗政东完全是两路风格,见天儿冷冰冰、阴森森地,看人总是先盯胸腹、再看脑门儿。 完全就是开膛验尸的走刀路线是。 就很瘆人。 宿玉昆情愿被宗政东胖捧,也不愿面对程北郭的眼刀子。 于是,强项了一秒的宿老大,低头怂了回去。 程北郭根本就没注意到他,自顾自迈着六亲不认的惫懒步伐往前走。 他一点儿不介意被下属害怕。 这世上不怕他的,也就宗政家那几头愣子了。 切,一群脑袋里长肌肉的家伙,根本不可能理解尸油自刀下流淌而出的美妙。 再者说,他请苏音来局子里问话,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念及此,程北郭淡漠的眼眸中,便难得地有了一丝情绪。 “哥,我前几天用回溯术看过了,那天晚上宝龙山那一剑,其实还有另一个来处——帝都机场。 虽然回溯术中没有呈现出法术波动,但我看到了一丝与这个时空截然不同的力量,非常强大。同时,我也看到那力量来源于一个女子。 不过,我没看见那位女前辈的脸,只能给你一个大致思路:当时很可能是这位女前辈与金前辈同时出手,才使出了那震动乾坤的一剑。” 这是程北郭的妹妹——程紫微,不久前利用东洋的加密频道,通过跨境邮箱给他发来的邮件。 程北郭表示,我听我妹的。 这不仅因为程紫微远超于他的强大血脉之力,亦是因为,他的妹妹还是和家近百年来最杰出的天才。 程北郭对自家妹妹的判断,那是百分之百地相信。 程氏老祖亦曾说过完,若非程紫微本质太弱,她应该还能更更进一步。 有如此强大的实力背书,程北郭自是笃信无疑。 而在获知还有另一位隐藏女大能之后,他便利用侦办案件之机,暗中调阅并整合了多方信息,并最终锁定了几个目标。 刘诗琪首当其冲,成为了第一嫌疑人。 当时她正在帝都机场,且其精神异常、病态、突发晕厥等症状,皆与身体被掏空的修士极为吻合。 程北郭甚至认为,以宝龙山那一剑之威,出剑者呕血三升外加闭死关三十年,才是正常现象。 就比如金前辈,他老人家最近的状态就非常地差,每每与他们相见时都是病歪歪地,喘口气都费劲儿。 也正因此,程北郭对刘诗琪抱持着极大的怀疑,更兼刘诗琪最近又对外宣称得了重病,在家休养,这不就是在闭死关么? 不过,金易得对她的态度,却又打消了他的疑惑。 按理说,一同战斗的伙伴闭了死关,金易得无论如何也该有所表示才是。 可奇怪的是,他对刘诗琪不闻不问,反倒一心扑在了宫商艺文社,连着签了好几名艺人,偏偏这其中就不包括被天马雪藏的刘诗琪。 何其冷淡? 那可是过命的交情啊。 由是,程北郭推翻了之前的判断,苏音亦就此进入了视线。 异界诡物降临时,苏音也在机场,而警署内部资料显示,她当时因流鼻血而晕倒,在机场医务室昏睡了一个小时。 此外,这就是个十八线糊咖,演技战五渣,虽然颜值确实是达到了天花板,但其在业界的口碑却很不好,也没什么观众缘,最近又总是身陷各种黑料、丑闻之中。 如此没前途的艺人,金易得却签进了公司,总感觉这事儿不简单。 于是,程北郭重新调整了嫌疑人列表,原本排名靠后的苏音,被提到了前几位。 今日请苏音去警局问话,便是他的试探。 若是无事,自然便是无事,设若苏音竟果真便是那位隐形大能,则程北郭也不打算挑明。 他没那胆子。 人家摆明了大隐于市,他再不识相,也不至于上赶着讨嫌。 此外,他也很享受“只有我知道”的乐趣。 尤其是看着宗政家那几个傻瓜,整天围着金前辈打转,浑不知内中另有乾坤,那种爽感简直让人沉迷啊。 正专心对付着美食的苏演员,并不知自己这只白兔(巨型),已然落进了某猎人(弱小)的陷阱。 下午三点整,她依约来到辽城警署,被程北郭请进了一间会议室。 位于二楼的这间会议室,紧临着旁边取调室,会议室墙上那面播放幻灯的帷幕后,便是一面单向镜,通过它,可以随时观察取调室里的情况。 此外,取调室的隐藏迈克风,与会议室亦是接通的,只要按下开关,即可全程旁听隔壁的对话。 “谢谢苏小姐,来,请坐,请喝水。” 对薛定谔状态下、既是又可能不是大能苏音,程北郭的态度颇为客气。 虽然他看起来仍旧是一副惫懒样子,却总算还记得待客的礼仪,很是周到地递过去一瓶高档果汁。 他当然没指望着一瓶果汁就能刷到对方的好感度,但是,作戏作足,反正来都来了。 以及,将苏音请进会议室而非取调室,那也不是他在讨好前辈(非前辈)哈。 还是那句话,来都来了。 苏音接过果汁,心下颇有些极讶然。 这果汁二十几块钱一瓶呢,辽城警局这么阔气的? “今天请您过来,是想要问您几个问题,这些问题是关于你们剧组一位女演员的。”程北郭开门见山,直接提问。 该走的程序还是得走,边问边就近观察。 苏音闻言,连忙坐正了身子,正色道:“好,程科请说。只要我知道的我一定全都汇报给您。” 程北郭被她说得怔了怔。 这态度如此积极,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一瞬间,薛定谔的某前辈仿佛向着“非”这个方向,偏移了几公分。 收敛了心神,程北郭打开笔记本电脑,正色道道: “苏小姐大概还不知道,你们《夜珑》剧组有个女演员失踪了,她的同屋室友报了案,我们今天就是去走访调查的。” 苏音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居然有人失踪了? 她真是一点都没听说,小周那个包打听也没透过口风,难不成是杀人案那种程度的案子? 我去,这事儿好大啊。 此时,程北郭已然从笔记本电脑里翻出了一张照片,推到了苏音的眼前: “这是失踪者的照片,苏小姐认识她吗?” 正文 第183章 有人在变绿,有人在掉皮(二合一) , 苏音垂眸望向电脑屏幕。 一个很年轻的漂亮姑娘,最多二十出头,五官秀气,红润的唇瓣如玫瑰盛开。 苏音对这张脸有些印象,想了想,点头说道: “嗯,我确实见过她的,她是那些群演中的一个,我和她们在一个化妆间里弄过妆发,我记得她名字好像是叫什么……什么婷?” 女群演没有三十也有二十,苏音能记得这张脸、这个名字,也是因为这姑娘比较活跃,属于出挑的那一型。 按照圈内的说法,这姑娘很会来事儿。 “许雅婷。”程北郭说出了这名失踪女群演的全名,同时拉回笔记本,亦收回了观察苏音的视线。 大能不大能的且先不论,苏音与本案的关系,应该是能撇清了。 这个十八线确实跟失踪者不太熟。 程北郭在大学辅修的便是犯罪心理学,还拿到了硕士学位。一个人说话时是否有所隐瞒、态度有何异常,这些都会通过微表情有所体现。 苏音的微表情很自然,连瞳孔都不曾变化,一看就是个路人。 不过,程法医还是例行公事地往下问道:“请问苏小姐最后一次见到许雅婷,是在什么时间?” “好几天前吧,就是我拍威亚戏的那天,你等下我看下日历。” 苏音拿出手机翻找了一会儿,随后说道: “对,那天是五月二十八号。那天晚上我们剧组烤肉聚餐,我在烤肉店肯定看到许雅停来着,时间大概是晚上七八点钟。” 前文有述,咱们苏娘娘虽然修了仙,但记忆力并不是太好的亚子,如今她也只约略回忆出了个大概,再详细的,估计只能请催眠大师出马了。 程北郭料到她所知不多,却还是一丝不苟地录入了她的供述,转而又问:“那天晚上苏小姐是在什么时间离开烤肉店的?有同行者吗?” 这其实也还是例行问询。 那晚苏音以及其他剧组成员都在一起,彼此互为不在场证明,烤肉店内部、附近街道乃至于招待所那几条马路的监控,也已在查阅中了,提问与否并不重要。 不过,此行的目的本就不是问话,程北郭自是心中有数。 苏音自是不知道这些的,很实诚地回答了这两个问题,表示本宫是好人。 程北郭遂又问:“苏小姐知道不知道许雅婷平常和谁走得近?或者她和谁关系比较差之类的?” “嗯,我进组也没几天,和她们都不太熟,她们之间的关系好坏我也不知道,还有……” 苏音两眼望天,努力回忆着那天的情景。 除了些许零星的印象,她也就听过几句闲言碎语,比如许雅婷和她的小姐妹们对着美院师生发花痴,以及她说的男女通吃的那番话。 她也不管这些重要与否,巨细靡遗地全都说了,末了又道: “……我记得那天晚上许雅婷走得挺早的,走之前似乎……好像是接了个电话,但我也不确定就是了。就是这些了,别的我也没注意到。” 苏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早知今日,那晚餐聚餐时她一定会多关注一点烤肉之外的事情。 现如今可好,她脑袋瓜里除了烤小排、炸里脊和全烤大猪蹄子外,就再没点儿别的东西。 感觉就挺对不起组织上的信任的。 程北郭面上笑容清淡,一面听着苏音说话,一面不停地敲击着键盘,看似在录入证词。 而实际上,他却是通过电脑外接的隐藏摄像头,在屏幕上开了个即时摄影的小视窗,将苏音的一举一动,尽皆看在眼中。 问询进行了约有十分钟。 经仔细观察之后,他最终得出的结论是: 这就是个凡人。 且还是凡人中最平凡的那一种,体、智、精神力都很普通,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一张脸。 可是,谁还没点儿颜值了不是? 再者说,在一个经常与巨人观尸体打交道的法医眼中,脸也就是一层皮而已,切开了都差不多。 程北郭关上了小视窗。 看来,金易得签下这个十八线,确实是出于某种圈外人无法理解的考量,并非程北郭以为的另有隐情。 他也没觉得气馁。 这结果亦在他意料之中,毕竟这世上也没那么巧的事儿,他这一找,那头儿就立刻出现了,想也不可能啊。 信手阖上笔记本电脑,程北郭打算结束这次试探,正着再想说两句“多谢配合”之类的客气话把人送走,蓦闻有人敲门,随后,宿玉昆的大脑袋便探了进来: “头儿,韩劲松来了。” 拢共没十个字的一句话,硬是被他说出了唱戏吟诗的悠长劲儿,咬文嚼字之余,那双牛眼一个劲儿地往苏音身上溜。 卧槽卧槽卧槽…… 过于贫乏的现代小青年词汇量,让宿玉昆的脑内弹幕只能反复刷出这俩字。 近看那真是美得不要不要的。 顶级颜值美女的杀伤力是如此强悍,以致于他甚至开始考虑要不要拼着一个小处分,现在就开口跟人家要张签名照。 苏音自是察觉到于来自于某双大牛眼的炯炯眸光。 就还蛮开心的。 这才是女演员正确的打开方式好不好? 刚才她都快忘记自己大小是个公众人物、且美得冒泡这一事实了。 都怪程北郭,分明一素人,长那么帅干嘛,抢饭吃么? 继演技被松鼠大叔吊打之后,苏音深深地觉着,自己的颜值也有点儿岌岌可危,不由得心下暗自警醒,将程北郭划过了敌方阵营。 一时间,会议室一片寂静,门外某男一心看美女,门内某女专注装矜持。 两个人都不曾注意到,程北郭的神情,在一瞬间变得极为古怪。 宿玉昆,绿了。 当然绿得不算多,也就微微地有那么一丝丝的绿光而已,蛊虫雪碧那是连个脚趾头都没露。 也因此,与魂蛊心念相通的宿玉昆,对此似乎并无所觉。 他一眼接着一眼地盯着苏音猛瞅,完全不曾在意……或是介意自己脑袋瓜上的那点儿绿。 然而,那一抹细微的绿光,却是实实在在地乍现即逝。 前后不超过两秒。 几乎在同一时间,苏音心头忽地一凛。 “咿呀呀——” 一个又细又小的声音,陡然窜入她的耳鼓。 是从手机里传来的!? 她飞快低头,赫然瞧见一根细细软软的小藤蔓,探头探脑地自手机屏幕里“长”了出来。 雪白晶莹的细藤尖儿,银辉闪耀的叶片,通体弥漫着淡淡的星雾,气息纯净而又亲切。 苏音脑门儿上滴下一大滴冷汗。 这东西咋出来了? 心念电转间,天元真灵瞬凝于指,手腕一翻,小细藤便被重新塞回了屏幕,旋即关手机、放包包、拉拉链,一应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自然从容。 当苏音再抬头时,牛眼小警察仍在咧嘴傻乐,程北郭则背对着她站起身,看样子是要走过去跟属下说话。 一切如常。 苏音暗舒了一口长气。 好险,差一丁丁点就露馅儿了,真是好险。 她是再也没想到,今儿竟会有这么一出。 她手机里的那根藤蔓,还是一个多月前宋俊杰召唤来的异界伪神,隔空植入的。 这是伪神的精神标记物,带有极强的意识干扰力。 在宋俊杰案中,那十一名死者便是在此标记物的牵动下,引来伪神的精神投影,最终死于非命。 而在伪神降临的那个白天,苏音提前发现了这根血色肉藤,于是很轻松地以天元真灵对它进行了净化,并将妄图逃跑的该物质,强行塞回了手机。 然后……她就把这茬给忘了。 主要是这东西当时虚弱得就剩一口气,对苏音根本造不成任何影响,她当然就没往心里去。 再者说,才把伪神斩了,她便立时穿去了古代,跟无尘子和那些阴鬼打生打死,顺带收了个老金毛小弟并解决了老宋家的麻烦。 本宫很忙的好不好? 多少大事儿等着本宫解决呢,而且前面都说好几回了,本宫健忘。 苏音现在真的很想发一个笑哭脸小黄人的表情,以表达她此刻的蛋疼加头疼。 这真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啊。 这小东西好死不死居然在她的手机里安了个家,那小日子似乎过得还挺滋润。 一念及此,苏音陡然醒过神来,不由暗自咬牙。 不必说,这货绝对没少薅她的天元真灵,没见都长胖了么? 薅就薅吧,你倒是吱个声啊,这突然间地跳出来,玩惊悚也不是这么玩儿的。苏音无论如何也没想明白,这货刚才为啥突然就冒了头? 偏要当着两个修真者的面儿现身,这是作死呢,还是作死呢。 还好本宫反应快,第一时间掐灭了苗头,否则真就惹出麻烦来了。 早已麻烦缠身的某苏姓中年女演员,并不曾意识到“大号儿已掉皮”的惨淡现实,还在那儿云淡风轻地坐着,没事儿人一般。 程北郭凭借着法医特有的强大控制力,不曾回头看。 然他的心率此刻已经高达一百二。 强行调整好了呼吸,他走到宿玉昆面前,简短地道:“等我一下。” 停了一秒,猛地提高了声音:“关门!” 他现在还不能说太多的话,因为声音有些不受控制。 “咣——” 宿玉昆悻悻地关上了大门。 程北郭亦在这片息间收拢心绪,并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请前辈帮忙! 以一种委婉的、不惹前辈反感、不影响前辈大隐于世意愿的方式,请她出手相助。 当然,在此之前,他还需要确定一件事。 程北郭回过头,脸上的神情一如往常地懒散: “苏小姐,我先失陪一下,请您也暂且不要离开,等我与韩前辈说完了话,我再来找您。” 苏音不疑有他,老老实实地点头:“好的,那我等您。” 程北郭夹着笔记本走出会议室,顺手关上了门,旋即暗自呼出了一口浊气。 好险,差点儿就在前辈跟前着相了。 略站了片刻,将紧张的心情纾散开来,他方才看向一旁的宿玉昆,冷淡的眸子里,并无情绪。 宿玉昆那颗兴兴头头看美女的火热的心,立时被这眼神浇得冰凉,讪讪地偏过脑袋,并不与之对视。 “在门口守着,别让人进去!” 虽看不见那张瘆人的脸,冰冷的语声却还是灌入了耳中。宿玉昆闷闷地应道:“是,头儿。” 程北郭盯着他的头顶看了片刻。 那一抹绿光,已然不见。 似乎就在苏音……错,是在苏前辈收起手机的一刹那,绿光便消失了。 这便是他眼下需要确定的那个前提。 沉吟了数息,程北郭开口问道:“你那只魂蛊,通常会在什么情况下有所动作?” “啊?”宿玉昆抬起头,表情有点儿迷糊。 这话题也转得太快了。 程北郭亦觉此问突兀了些,想了想,换了个角度: “你的魂蛊会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即它突然有所反应,而你却察觉不到。有这种可能吗?” 宿玉昆抓了抓后脑勺:“一般来说是不会的。雪碧与我魂念相通,它有反应我肯定会知道。” 程北郭淡然地看着他。 宿玉昆给他看得有些发毛,连忙补充道:“当……当然,在很罕见的情况下,我会察觉不到雪碧的反应。 比如,遇到金前辈那种强者的时候;再比如……连续遇到同一个敌人的时候。 因为我家雪碧对气息很敏感,同样的气息出现两次以上,她就会记住。 不过,如果是敌人,她一定会提醒我的,不会出现她有反应我却不知道的情况,只是有个时间差而已。” 话说完了,他也终于咂摸出了一丝异样,抬头看向程北郭:“头儿你问这个干嘛?” “战力评估。”程北的回答郭言简意赅。 如此光明正大的理由,宿玉昆自然不会怀疑,忽然又像是来了精神,笑嘻嘻地道: “头儿你啥时候给我看看你那个时空回溯呗?我弟都看过了,我还没看过呢。” 看着眼前那张欢脱的脸,程北郭懒得搭理他,甩下句“有空再说”便走了。 宿玉昆颇觉无趣,却也只得乖乖地给某美女看大门儿。 正文 第184章 消失的父亲(二合一) 程北郭在办公室与韩劲松碰了个头,掉脸便将他请进了取调室——就是与苏音所在的会议室仅一墙之隔的那个房间。 宿玉昆看在眼中,却是一点儿都没往别处想。 毕竟会议室里还有个普通群众呢,而程、韩二人明显是要商谈案情,自然不可能与之同处一室,在取调室谈很合适。 进入取调室后,程北郭借口给韩劲松倒咖啡,又往外跑了一趟,回来时,便悄悄按下了隐藏麦克风的开关。 这便是他请苏音帮忙的方式。 不去点破对方身份,而是将案情“无意间呈上”,以使这位前辈了解他们遇到的困难,最终打动她出手相助。 这实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 程北郭接下的这宗系列案,非常棘手。 专案组成立已有月余,案件卷宗塞满了文件夹,可时至今日,他们连凶手的杀人手法亦未查明,更遑论追踪其足迹了。 虽然表面看来,专案组的工作正在有序展开,随着越来越多的受害者遗骸被发现,线索也越聚越多。 可实际上,这宗诡案已然走进了死胡同。 迄今为止,他们已然挖出了二十七副骸骨,而程北郭却坚信,这些受害者,只是浮上水面的冰山一角。 他对每一具尸体都进行了至少一次的时间回溯,诡异的是,每当回溯至案发前后的情景时,他所能看到的,便只有一团混沌。 他也曾试着请程紫微帮忙,寄去了部分受害者的遗物,结果却是依然。 那团混沌似乎有隔绝时空之眼的效果,以程紫微的时空之力,亦难窥破。 眼下程北郭唯二可断定的事是: 一、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初步估计百年左右),该邪祟一直在不停地杀人; 二、它很强大,有混淆时空之力。 在程北郭看来,该邪祟的杀人手法,很可能便与其时空之力有关。纵使它还达不到宝龙山诡物的程度,却也不遑多让了。 举世之中,除金易得金前辈外,再无人可与之一战。 不过,现在却是说不准了。 当然,如果像程紫微这样的天才少女再多上几十个,那么,他们或许能出想办法来将这诡物封印,击杀却是不可能的。 所幸,路穷之处、正是云起之时。 今天居然撞大运似地撞上了苏前辈,案件总算有了一丝转机。 成败在此一举! 程北郭神色凝重,对座的韩劲松见了,以为他仍在忧心案情,便关切地问:“怎么了?是不是案子遇到麻烦了?” 程北郭被他的语声唤回心神,思忖了片刻,沉声道: “确实是有点儿困难,但先不说这个,今天我请前辈来,主要还是想了解当年的一些情况。” 前情回顾很重要,希望苏前辈不要错过细节。 隔壁正喝果汁的苏音:“……” 喂喂喂,警察同志,你们的对话本宫全都听到了啦。 她在座椅上挪了挪屁股,欲待起身提醒一声,然而,这动作才只做到一半儿,便被麦克风里传出的说话声止住了。 “那您先说说何晨的父亲当年失踪的情况吧。” 苏音身子一滞。 她突然便觉得,程北郭那有若钢琴般清朗的音线,实在是怪好听的,想多听一会儿。 于是,她慢慢地又坐了回去,托着下巴想了想,便从包包里拿出一副耳机,似模似样地戴了起来。 你们聊着,本宫听会儿音乐,就算有人突然推门进来了,也会第一时间相信本宫木有偷听你们讲话。 取调室里,韩劲松显是早有了准备,此时听得程北郭所问,俩长叹了一声,道:“都快二十年了,现在想想,就跟做梦一样。” 他捧起咖啡杯,浅啜了一口咖啡,开始了讲述。 何晨的父亲何丛,是一位音乐家。 十八岁时,他以专业成绩第五名的高分,考入了帝都音乐学院,本科毕业后,他顺利进入了帝都某部歌舞团,担任乐队的首席小提琴师。 他有着极为英俊的外貌,艺术天份亦颇出众,工作次年便代表乐团参加华夏音乐大赛,拿到了小提琴组的金奖。 二十四岁那年,他与一位美丽的女舞蹈演员相爱,当年领证结婚,第二年便有了何晨。 当时,这个小家庭无疑是令人羡慕的。 漂亮年轻的父母、可爱的孩子,生活虽然不算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省吃俭用的小两口攒够首付,拥有了属于他们的第一套房子。 如果未来一切顺利,他们会与那个时代的许多华夏子民一样,因着祖国的腾飞而过上幸福的日子。 变故发生在何晨十岁那年。 那一年,何丛与妻子双双下乡演出,突遇山洪爆发,何妻溺水而亡,何丛虽然被人救了上来,但却因大脑长时间缺氧,引发了脑部器质性损伤,醒来后,他的智商永远停留在了三岁。 何晨的童年,在那个瞬间戛然而止,而这个原本幸福的小家庭,亦变得支离破碎。 好在,政府给了何晨这样的失孤家庭低保补贴,保障了他的基本生活,学校也减免了不少费用。 何晨的祖父母年纪虽然大了,帮着照料生活不能自理的亲儿子也还是可以的,这也减轻了他不少负担。 那几年,何晨的生活很艰辛,却也有偶尔的快乐,祖父母卖掉了房子,替他们还完了剩余的房贷。一家人相依唯命地生活在那套小房子里,上有遮头之瓦、下有安睡之榻,知足即是安乐。 何晨相对顺利地读完了九年义务教育,考上了一所不坏的高中。 高中毕业那年,年迈的祖父母相继得了重病,何晨的生活压力陡然加大。他没再考虑继续求学,而是凭着父母遗传的艺术天赋,与某演艺公司签约,组了个“启明星”乐团,准备出道。 那时的他,约莫是想要尽早工作,多赚些钱,以照顾生病的亲人的。 可没想到的是,那家公司突然与便与启明星解了约,反倒利用合同上的漏洞,要求他们偿付违约金。 何晨那年也才十九岁,除了会弹吉他、会唱歌之外,并没有别的一技之长,那笔十万块不到的违约金,于何家而言,是个天文数字。 何晨只得四处打零工攒钱,同时照顾家中三位病人,身体很快便垮了下去。 这个时候,他的父亲何丛不知从哪里知道家里缺钱的事,于是,有一天,他抱着小提琴离开了家。 街坊邻居当时瞧见了,还打趣地问他去干嘛,他很雀跃地说:“我帮晨晨挣钱去。” 虽然只有三岁的智商,可他还记得何晨的小名,也还记得,自己会拉小提琴。 他消失了。 从那天起,再也没人见过他。 何晨的祖父母很快便知道了儿子失踪的事,两老非常地担心,又心疼孙子每天来回奔波辛苦,没多久便双双病故了。 “……当时接到报警后,我也只把这案子当普通走失案看。因为何丛本身便有智力缺陷,走丢了的可能性很大。但何晨却坚持认为,他的父亲是被人拐走了。 我还记得他红着眼睛跟我吼,说他的父亲虽然只有三岁智商,但却很一直乖,从来没乱跑过,更不会离家出走。” 韩劲松停止了讲述,抬手用力搓了搓脸。 “前辈是什么时候发现这案子有问题的?”程北郭捧起一旁的咖啡壶,向他的杯子里续了些咖啡。 韩劲松放下手,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声音有些发沉: “一年后吧。那时我被别的区借调查个案子,凑巧知道那个区也发生了几件失踪案。 那几名失踪者的年龄、性别、职业各不相同,但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点,便是全都有着很出众的外貌。这一点与何丛一样。” 说到这里,韩劲松从随身携带的纸质笔记簿里拿出一张相片,递给了程北郭: “这是何丛失踪前一年拍的。” 那张照片的边角已有些泛黄,相片里,何丛抱着小提琴站在一大丛向日葵旁,笑容干净灿烂,俊秀的脸上沐着阳光。 “这是当时报案的另几名失踪者。”韩劲松又陆续拿出几张相片,逐一排列在程北郭的眼前。 那些照片男女皆有,年龄分布亦很广,有何丛那样的中年人,亦有二十许的年轻人、或十三四岁的少女,他们的共同点是: 无一例外地秀丽。 韩劲松将笔记簿放在手边,凝视着那一排老照片,缓声道: “我当时考虑的方向是人口乖卖问题。那时候有个海外人口乖卖大案,就是以妇女儿童为对象的。 我想,这些长相出众的失踪者,会不会是被相似的犯罪团伙绑架去了海外,用以满足大洋彼岸某些边态的猎奇心理? 不过,在走访调查的时候,一个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 有不只一位目击证人表示,在失踪者失踪前的几天,他们看见失踪者曾和一个背着画板的人说话。” “我也看到您在资料里标注了这条线索,可后来的调查为什么又没继续下去?”程北郭在此时插了句话。 事实上,这些细节他都知道,主时问及,自有其用意。 韩劲松对此却并未相疑。 在侦办案件的过程中,有些警察习惯以问询、对话的方式梳理思路,他以前也这样做过。 因此,听得程北郭的问话,他也只是苦笑了一下,说道:“还能为什么?线索不足,调查根本继续不下去。 首先是目击者的证词过于模糊。他们中就没有一个人看到过背画板的那个人的长相的,甚至就连高矮胖瘦也对不上。 当然,这也可以解释为团伙作案,共同实行了犯罪。但是,这些人为什么会背着画板?这种统一的行为意义何在? 我请教了几位犯罪心理学方面的专家,他们大多都认为,这种行为很可能涉及到某种宗教仪式。 但这个方向太笼统了,且帝都当时也没发现有地下教派活动的踪迹。 如果这真是某个鞋教,他们也总该有个窝点吧,可我怎么查都查不到这方面的消息。” 韩劲松似乎重又回到了彼时调查停滞、一筹莫展的境况中,说话时眉心紧紧蹙着,神情有些沉郁: “因为缺乏有力的证据,我向上级提出的并案处理、以系列案重新侦办的请求,也没得到批准。 其实我心里也是很没底的。失踪者横跨中、轻、少三个年龄层,除了都有着出众的长相、且其中数人曾与背画板者交谈之外,没有更多的交叉点。而仅仅这些零散的线索,并无法支撑接下来的调查取证工作。” 他说着便摇了摇头,面上的郁色转作了深思,语声亦停了下来。 程北郭抬起头,目注他道: “虽然前辈是这样说的,但从您提供的这十几位失踪者的资料来看,您其实并没有停止调查。这又是为什么?” 韩劲松两手支着下巴,定定地回望着他,好一会儿后,突地笑了起来: “如果我告诉你这是我的直觉,你可能会觉得我在说胡话。 可直到现在我都觉得,这些案子的背后,隐藏着一些很可怕、很残忍的真相,它让我不寒而栗,甚至让我恐惧。” 他自嘲地咧了咧嘴,仿佛对自己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感到不可思议,数息之后,才又说道: “小程,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身为警务工作者,居然对侦办的案子感到害怕,简直愧对那身警服,但这就是我真实的感受,我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自己。 那个未知的真相,就像是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我心里。我越是觉得恐惧害怕,就越是想要把它给挖出来。” 说到这里,他拿起咖啡喝了一大口,声音里似乎都带出了几分苦涩: “我知道这挺病态的。后来我也看过心理医生,医生说我这是职业病,需要定期进行心理评估。 那时候我已经调回了本局,我就利用业余时间陆续收集了一些资料,每次出差办案的时候,我也会在兄弟警署的帮助下,尽可能地调查走访。 你现在看到的这些,就是我那时候收集到的。我对这案子产生恐惧,也是在那个时候。” 正文 第185章 何以为家(二合一) , 韩劲松说到这里停了停,转头在旁边的笔记簿里翻找了片刻,便从夹层里拿出一张照片来,沿桌面儿推到了程北郭的眼前: “来,小程,你看这张照片,黑白的。这位失踪者如果现在还活着的话,应该已经九十多岁了。她是六十年多年前失踪的。” 他摇着头,不知是感慨还是疑惑: “六十年的跨度啊,就算凶手当年只有十几岁,现在也是七十多的老人了。我真是想不出,他(她)是怎么在这六十多年里安然躲过咱们警方的视线的。 尤其是近些年,到处都是天眼,无论是交通肇事逃逸还是各类大小案件,嫌疑人几乎无所遁形,可是,这个凶手却偏偏一点踪迹都查不到,简直是……” 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怅然无语。 追踪了近二十年,却始终查不到案件的关键线索,而受害者却在一个又一个地增加着,韩劲松此刻的疲惫与无力,尽皆表现在脸上。 只有在同行的面前,他才能够稍稍放松一些,显露出真实的情绪。 警察也是人,也会害怕,也会有畏难与裹足不前的时候。 在老百姓的面前,每个警察都代表着警务工作者这个群体,他们必须一往无前、无所畏惧,而这也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他们是钢铁,而非血肉之躯。 程北郭未曾言声,只低头望向眼前的老照片。 这应该是一张抓拍照,画面的近景是一大丛盛开的玫瑰,稍远些的位置,则是一面花窗。 容貌娟美的年轻女子,穿着上世纪早期的那种立领丝质长裙,斜倚在窗台前,单手支颐,似在欣赏着满园繁花,又仿佛在望着画面外的某处,眸光有若水波一般地温柔。 “这么早的案子,前辈是怎么挖出来的?”程北郭微有些好奇,一面问话,一面将照片往回推,打算还回去。 可是,下一秒,他忽地眼神一凝。 相片最左侧中间的位置,好似有一个什么东西。 那一角,玫瑰花争相绽放着,交错的花朵与枝叶,让那个位置显得极为喧闹,仿佛能看见蜂围蝶绕的情况。 然而,以程北郭修真者的目力,却还是一眼便看出,那个东西绝非花苞、花枝或别的什么植物茎叶。 不到两毫米的模糊轮廓,以及黑白照片本身的粗糙质感,很容易便会让人将那东西与花叶混淆起来,可程北郭却能够断定,那是某种人工的产物。 可是,到底是什么呢? 仅凭肉眼这么看,非常难以分辨。 “怎么了?你有发现?”韩劲松敏锐地觉察出了程北郭此时的异样,立刻问道。 程北郭倒也不曾相瞒,将照片倒放了,指向照片的那一角道: “前辈你看,这里应该不是花瓣,而是别的什么东西,上面有一点点的反光,好像是上过油打过蜡之类的,但我看不出那是什么。” 韩劲松拿过相片,盯着那一角看了足有半分钟,忽地道:“你说,有没有可能这里……” 他的食指在花丛那里重重地点了点:“……这里的后面,也就是画面之外,正对着这姑娘的那个方向,其实是站着一个人?” 那个女子的眼神实在太温柔了,就仿佛凝望着自己的情人或是爱侣。 如果说,那玫瑰花的后面站着一个人,那么,从那女子的视角来看,恰好便是一双情侣、两两相望。 “有这个可能。”程北郭沉吟地道,顺手接过了照片: “前辈,这张照片能不能暂借给专案组?我想请人试着修复一下,也许能弄清这到底是什么。” 韩劲松爽快地应下了,索性又将旁边的笔记簿也一并递了过去: “这个你们也拿去吧,我现在反正是用不着。里面乱七八糟地记了好多东西,未必有什么价值,你们就当个参考。” 程北郭没与他客气,接过笔记簿道了声谢,韩劲松摆了摆手,笑容里带着放松,还有几分希冀: “就交给你们这些年轻人吧,我现在也没那个精力了。等找到了真凶,你跟我说一声就成。” “前辈放心,我们一定会为受害者讨回公道的。”程北郭掷地有声地道。 以苏音……不对,是以苏前辈之大能,那邪祟一定会被铲除掉滴。 程北郭对此笃信不疑。 见他态度坚定,韩劲松面上笑容愈胜,颇有种老怀大慰之感,虽然他如今也才五十出头。 他笑看着程北郭,神态松泛:“好了,我能告诉你的也就只有这些,再后来的事儿,你应该在内部资料里都看到了。 十年前,我没通过局里的心理评估,医生说我当时的状态已经不适合在一线工作了。我又不愿意分配到文职部门,所以干脆主动辞了职。 现如今我一边写小说,一边查些小案子,虽然不能战斗在第一线,也算为社会发挥了一点余热吧。” 原来,这才是韩警官辞职的真相。 隔壁的苏音听到此处,不禁有些唏嘘。 寻求真相的老刑警,为了一宗案件甚至患了心理疾病,却始终不舍追逐。这样的勇气与坚韧,足令人敬佩。 而除此之外,对于这件系列失踪案,苏音也有了一个大致的推断: 首先,这必定是一宗诡案。 政府高层特意委派程北郭担任专案组组长,配备的组员亦是曾辅助过宋俊杰诡案调查的修真精英,此即表明,有关部门对该案的性质已有初步定论。 程北郭此时扮演的角色,与当初的宗政东如出一辙 其次,凶手……或者说是那个未知邪祟,道行相当不浅。 六十多年前就开始四处作恶,直到现在也还没消停——许雅婷的失踪九成九是这东西搞得鬼——如此算来,死妖精至少也得是一两百岁高龄了。 啧啧,老人家也不说好生颐养天年,作死作到本宫眼面前来了,且看本宫打得你满地桃花开! “那何晨呢?这一切与他又有什么关系?”程北郭的声音蓦地响了起来。 正捏着着拳头发狠的苏音闻言,不由得打了个愣。 何晨?话题怎么又转回到他身上去了? 身为受害者的家属,何晨与该系列失踪案的关联,也就仅限于他父亲的失踪了吧? 可听程北郭这话的意思,却似乎远不止于此。 “原来你也听说了啊。” 好半晌后,韩劲松的声音方才响起。 如释重负般的语气,仿佛一早便猜到程北郭会这样问及,且也希望将某些不可说、不能说之事,诉诸于他。 一语说罢,麦克风里便传出了老警察深深的叹息。 取调室中,程北郭未置可否,只安静地看着对座的前辈,等待他的回答。 韩劲松沉默片刻,又叹了一口气: “他的事情,我也要负一定的责任。如果我当初接案的时候没那么毛糙,态度端正一点,耐心再多一点,好好地听他的话,再慢慢地开导他,可能他后来也不会……” 他突然像是说不下去了。 仰头饮下杯中剩余的咖啡,他似是要借助那种苦涩,来洗去心底的某些情绪。 再过了数息,韩劲松方才低声地道:“我在资料里并没有标注,何晨当年其实……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卧底。” 程北郭一怔。 隔壁的苏音也险些没喷出一口果汁来。 何晨居然做过卧底? 难道他后来考上警校,去做警察了? 不过,这个猜测在韩劲松接下来的话语中,却是被否定了,只听他道: “何晨他……始终坚持认为,他的父亲是被人给拐卖了,他也坚决不肯接受警方给出的走失定案。 警局结案报告开具后没多久,何晨就卖掉了唯一的那套房子。 花了十万还那笔违约金,剩下的钱,他就请了最有名的侦信社四处打听消息,结果,还真被他查到了一些……团伙的资料。 然后,何晨就独自潜进了其中一个团伙内部,一面寻找他的父亲,一面暗中联系警方——也就是我,想要解救那些被拐卖的受害者。” “这很危险。您没阻止他?”程北郭终于从震惊中醒过神来,有些不赞同地说道。 平民百姓参与这种恶性案件的调查,缺乏有力的人身保障,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警方对此是持完全否定态度的。 韩劲松这一次的沉默有些长。 良久后,他才苦笑了一下:“我怎么没阻止?我就差把他铐起来关进号子里了。 后来我还真铐过他一回,就以妨碍公务的名义铐了他。我让他别瞎胡闹,趁早回家呆着去,你猜他怎么说的?” 老刑警脸上的肌肉突然微微地颤抖起来,似是在强行压抑自己的情绪,说话声亦变得嘶哑: “他看着我的眼睛跟我说,他早就已经没有家了。 他卖掉的不是家,而是一套房子。那个房子是空的。他没有家人,又哪来的家?什么时候他找到了他的父亲,他什么时候才算有了家。” 韩劲松抬起头,发红的两眼望住程北郭: “身为一个警察,听到受害者家属说出这样的话,你知道我那会儿的感受么?我真是……真是无地自容。” 他的眼眶红得厉害,面上满是无奈与自嘲: “我劝不动何晨,而且他那个年龄,一旦钻了牛角尖,几头牛也拉不回来。我后来居然发现他偷偷在黑市买了几把管制刀具,打算单干。 我真吓坏了。这些犯罪团伙穷凶极恶,杀人放火坏事做尽。他一个人跟他们干,指不定哪天命就没了。 我只好替他申请了一个协助调查员的名额,也就是我个人的单线内线,算是以我的名义,让他在局里挂了个号。 有了这个身份,多少能保障一点儿他的安全,还能为他提供一点补助金。虽然那点儿钱根本也不顶用。” 韩劲松用力抹了把脸,将空咖啡杯递到了程北郭的面前,扯动着嘴角:“来,再走一个。不过瘾。” 程北郭没说话,默默地将剩下的小半壶咖啡都倾进了杯中。 韩劲松接过杯子,仰脖儿就干了大半杯。 清咖啡沉底的那个部分,异常地苦涩,他的五官有一瞬间的变形,笑起来就像在哭: “何晨干了七、八年的内线,最后在挖一个特大团伙的时候,他挨了一枪,子弹从心肌旁边一点打穿了过去,他在病床上昏睡了两天两夜。 那个时候,他已经没什么很亲的亲人了,因为做卧底的关系,他也没啥朋友,就一个人在医院里躺着。 我因为忙着收尾工作,只能断断续续地去看他。最后一次去看他的时候,他跟我说,他不打算干了。 我还挺高兴的,就问他为什么突然想通了。他说,他在昏迷的时候,梦到了他父亲。他的父亲让他别再找了,好好儿地过自己的日子去。 他后来告诉我说,那个时候他突然就觉得,他可能永远也见不到他的父亲了。” 韩劲松的语声停住了。 麦克风里传来了“滋滋”的电流声,空阔、寂静,像是一个人独自面对着整个宇宙。 苏音莫名有些恍惚。 识海中,素弦轻振,发出了一个单音。 “铮” 极短的一个振音,声出即逝,仿似从不曾响起过。 苏音恍了恍神。 浩瀚星空,无数大小星球中那颗不起眼的水蓝色星球上,生活在这颗星球数以十亿计的人群中,有一个人,再也没有了家。 细小得有若尘埃的一点执念。 就如同那一声单调的、几不可闻的弦音。 无尽的时空中,这是那数十亿人群中的某一个,拼尽全力、几乎付出生命的代价,所能发出的、最撕心裂肺的嘶吼。 却也只有这样的一点声音。 众生广阔,似无穷尽, 然,众生亦微小,一念,便可能耗尽一生。 芸芸众生,众声云云。。 苏音的心魂深处,仿佛有什么被触动,那破土而出的嫩芽之上,好似生出了一片新叶。 “何晨的内部资料,是被前辈给抹掉了吗?” 良久,程北郭的声音方才响起。 取调室中压抑的沉默,亦被这有若钢琴般的音线,轻轻敲碎。 正文 第186章 这届年轻人真不行(二合一) , 韩劲松低着头,好似没听见程北郭的语声。 程北郭亦不催促,只安静地坐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韩劲松方才用很低的声音道: “何晨的资料确实是我消掉的。我就是希望……希望他能跟过去做个彻底的切割。” 他出神地看着手里半空的咖啡杯,声音与表情同样地寂然: “你知道卧底不是那么好干的,何晨那几年真是……说是九死一生也差不多,好几次我都替他捏把汗,他能活着走出来,那是他命大。 所以,我明知道这么做违反了纪律,可我还是把他的记录都给消了。 我就想……就想他后半辈子能忘记过去的一切,好好儿地活着,过普通人的日子。” 会议室中的苏音,怔怔地听着麦克风里传来的话语。 普通人的日子。 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 饱醮着人间烟火、很俗气、很小市民、几乎被柴米油烟熏得昏黄的这六个字,却原来,是某些人穷尽一生也无法企及的奢望。 有小忧而无大患、有小病而无重疾、有小小的烦恼,而无天灾人祸,有一份能够养活自己的工作,有能放松胸怀、安心居住的蜗居一偶,有家人亲朋的陪伴。 那些工作与生活上的焦虑,大多都会得到解决,即便有解决不了的,随着时间过去,亦会渐渐淡化。 简单、世俗、乏味、无聊。 既不鲜亮、也不诱人的大多数人的生活,平淡如白开水一般的日子,或许只有在失去时,我们才会明白,那其实就是幸福。 而何晨,似乎已经失去了享受它的机会。 苏音想着,心底竟莫名有些难过。 而这鸡汤味儿的感慨,让她无所适从。 直到离开警局,回到招待所餐厅、闻到了大锅炖老母鸡汤的鲜香味道时,苏音才回过神来。 鸡汤真好喝啊,她一口气喝了两大海碗,同时表示,本宫以后再也不歧视鸡汤了。 接下来的三天,苏音放弃了艺术史课的旁听,而是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思考了整整三天的人生。 需要说明的是,这其中至少有两天半的时间,她其实是在思考手机里的那根小雪藤。 这货确实是在她手机里扎根儿了。 并且,还是时髦值很高的意识流与数据流的混合体。 苏音可以手动提取它。 比如在闭关第一天的晚上,她便在开眼的情况下,将这根看上去挺漂亮的小雪藤,从那一大推数据里给拎了出来,盘在手指头上玩儿。 总长不到十厘米的藤蔓,灵识根本未开,传递给苏音的也只是一些最本能的意念,比如饿、吃、饱、睡、累……话说这是干啥了就喊累?前四项烦重工作累着你了? 总感觉养了个混吃等死的废物。 当然,除了研究(玩)小雪藤外,苏音还是很正经地闭关思索人生来着。 第四天上午,剧组在国画院某古典庭院进行拍摄时,服装组小领班突然气喘吁吁跑来跟董樵汇报说,丢了一套夜行衣的戏服。 也不贵,就小一千块吧。 但几个管服装的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乐意当冤大头赔钱,甚至还放话要报警。 案值不案值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报警抓小偷啊。 董樵头疼死了。 事是破事,麻烦却也真麻烦。 好在,董樵身边的小助理很给力,眼都没眨地直接便报了个火药组损耗,交给财务作账。 账一平,则天下平。 可没想到的是,次日拍摄时,服装组小头目居然又悄没声儿地跑来说,那件夜行衣又给找着了。 董樵气得想掀桌。 账都做平了,你这儿又多出一笔来,难不成今天再往回抹? 导演很烦恼,助理很生气。小助理板着脸走到服装组,正告各位组员“好自为之”。 这套夜行衣它必须是丢了。不丢也得丢。至于怎么丢的,自己想办法去。 服装组的小细胳膊,那是绝对拧不过小助理的粗大腿的,于是只得委委屈屈地“被丢了”一套衣裳。 至于衣裳真正的去处,没人知道。 而身为整个事件始作俑者的苏音,对此次带给众人的麻烦表示,本宫很抱歉,鞠躬、再鞠躬。 她确实是突然脑抽了一下,才去偷的夜行衣。 当时她觉得这很正常啊。 你想想,既然她都决定暗自查访某个百年老妖了,那么,夜间出行、飞檐走壁,一套夜行衣它不是标配么? 可是,衣服拿到手之后,苏娘娘才非常马后炮地发现,这tm是一套古装。 古装,还是夜行衣,双重要素叠加,若是当真穿着它到处跑,估摸着能跟一堆人在后头拍小视频的。那就不是夜行而是当众犯罪了。 苏音搞不懂自己何以会白痴到这种程度? 难不成修的这种仙,就是实力与智商的互换? 怎么想怎么不明白,只得捏着鼻子又将服装悄悄还了回去,而对于一套服装引发的麻烦,她表自是莫能助。 本宫没有道德底线,管杀不管埋,咋着吧? 接下来的十余日,苏音化身为闲逛爱好者,一身普通年轻人大t恤搭配牛仔裤的打扮,将东北美院及周遭区域走了个遍。 她甚至她还很豪奢地开启了耳眼通明,用掉了一些天元真灵,四处打(偷)听消息。 而走访调查的结果却很不尽如人意。 有价值的信息那是一条没有,没啥用的反倒知道了不少,比如一些小电影网站、一些同人文网站、一些肉文网站、一些…… 奇怪的知识增加了喵.jpg。 事后苏音反思,觉得这其实也从另一个层面深刻地揭示出了一个社会问题: 现代都市人的生活实在太迷茫、太作妖了,他们在网络里挣扎沉浮、颠倒虚实,却全然忘记了996、大小周才是他们的福报。 而苏音也据此得出了一个不算结论的结论: 这届年轻人真不行。 在这十来天里,几乎每一天、每个小时,她都会不止一次地听到年轻人的各种抱怨,内容包括但不限于: “哎呀我这两天头发掉得好厉害,感觉老了好几岁想哭”; “天啦噜夭寿哦我十八岁居然开始长皱纹了,妈妈我不想学习了”; “熬夜做图感觉身体被掏空,我要下单八块九的名贵燕窝滋补身体”; “哦呀呀你娃娃脸怎么没了?看上去成熟了好多诶。要不要和我拼一单国潮修容粉底?超美哒”。 “今天居然有人问我孩子多大了?尼玛我们程序员不配有青春吗?必须一套光波大拉皮儿走起” 以上种种,苏音听(看)了不知多少,最后都有些同情这些年轻人了。 熬最深的夜、脱最早的发、养最浓的生,啤酒配枸杞、咖啡就大蒜,天若如你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早衰。 苏音真的很想对他们说一句:年轻人,少上点儿网吧。 本宫开一回眼也是有损耗的好不好,你们多少给整点儿有用的啊,整天辣我眼睛就很开心? 总之,辛苦十几天,搞来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信息,而苏音既不悠长、亦不快乐的假期,亦就此过去了。 怏怏不乐重返剧组,董樵揪着苏音瞧了好半天,忍不住笑问:“小苏你这几天晚上是不是抓贼去了?” 人还是那个人,颜值亦未减半分,就是看着没啥精神,蔫不唧儿地,像在大太阳下暴晒了一年的老酸菜。 苏音听得这话,不由得满嘴泛苦,心说本宫遭受的心灵爆击那是你绝对不懂的,而她的脸上却还必须得笑,还得自我打趣及捧哏: “哎哟哟董导您怎么知道我晚上抓贼去了?体验生活嘛啊哈哈哈,毕竟我是侠女必须的啊哈哈哈……” 众人一听,也乐了,心道这大美女倒是没什么脾气,挺好说话的。 苏音也不敢懈怠,打起精神来应付今儿的戏码。 今天要拍的是一场群戏。 在这场戏中,苏音饰演的侠女秋水寒,与一群大小头目围坐于某门派的“议事堂”,秘议近期发生在江湖上的几起案件。 这场戏的主角并非苏音,而是剧中这几起凶案的真凶,同时亦是秋水寒暗恋的男四号——某英俊少侠。 当然,这位男配患有大多数男配都有的眼瞎病,对第一美人秋水寒只有兄妹之情,心中真爱的却是相貌平平的女主夜珑。 看到这里,想必熟悉网文套路的老读者们已然猜出少侠杀人的目的了。 对,他杀人就是在向女主示爱。 既然女主要扬名,则他就杀多多的人、搞多多的破坏,让女主屡破奇案,在江湖上闯出名号。 就挺玛丽苏的一段剧情。 原著作者韩警官根本不擅描写感情戏,因此,这一段情节写得是有些生硬的。 然而,这几江湖大案却又很重要,紧连着后续主线剧情,无法删除,剧本便也原样照搬了。 群戏的拍摄与打戏差不多,同样地琐碎麻烦。 因这段戏从头到尾都在分析杀人案,故除大量对白之外,镜头的穿插、剪切与转换,亦需起到穿针引线的作用。 这是为没看过原著的观众准备的。 在镜头与台词的暗示或明示下,将他们带入女主夜珑的视角,以寻找杀人真凶。 探案剧最有趣的部分,便在此处。 董樵深谙个中道理,拍的时候很是认真,务求每一帧画面、每一句台词都有寓意,而拍摄进度便也拖得很长。 待整场戏拍完,已是天色微暗,从早六点拍到晚六点,整整十二个小时,中间只吃了几份儿大肉盒饭,苏音早已饿得饥肠辘辘了,董大导一声“ok”令下,她便如脱缰的马一般,拉着小周便直奔化妆间。 两个人路过大妆室隔壁的郑宜人专用妆室时,苏音一眼瞥过,惊见那妆室的门竟是虚掩着的,一线微白的灯光自门缝里漏了出来,隐约有人影晃过。 “咦?郑制片回来了?”苏音颇感意外,立时问小周道。 小周的消息来源非常多,剧组发生的大小事几乎都逃不过她的火眼金睛。 小周闻言,忙冲苏音一呶嘴,以口型比了句“等会儿说”,便拉着苏音进了大化妆间。 大化妆室空荡荡地,只有几个妆师聚在门边吃饭,其中负责苏音的那个见她来了,搁下盒饭便要站起来。 苏音笑着按住她道:“你先吃吧,我自己来,要实在不行了再叫你。” 她不愿打扰人家用餐,且卸妆也并不麻烦,只是拆头套却需要一些技巧,不然苏音都用不着她,自己就能搞定。 小妆师也没忸怩,干脆地道:“那谢谢苏苏姐。我马上就吃好了,一吃好就过来。” 苏音笑了笑,引颈四顾,拣了个最靠里的座位,离得妆师们远远地,熟稔地拿起卸妆油擦脸,一面从镜子里看着小周问: “怎么回事?郑宜人的综艺不拍啦?” 按照郑宜人参与的那档生活类综艺节目的拍摄进度,她眼下应该还在深山老林里拿竹筒吹灶火才对。 小周便压着嗓子道:“郑总是临时请假回来的,听说是新艺美有一笔大钱要进来,她要亲自盯着这事儿。” 苏音讶然:“这才几天她就筹到钱了?” 小周捂着嘴,声音特别地轻: “我听说哈,她最近好像在搞什么医美,生意火爆得不得了,连着接了好几十笔大单子,每笔至少六位数起步。” 苏音不禁咋舌:“我去,这就大几百万了啊。” 话说完了,她便又觉出不对来,蹙眉道:“可是医美这种东西不是需要资质的么?这也是说搞就能搞的?” “苏苏姐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郑总有个亲戚就是开美容院的,郑总当初可没少往里赞助投资。”小周的声音越发地轻。 苏音“哦”一声,终于明白了:“郑制片这是投资有回报啊。” “嗯,差不多吧。”小周说道,回首看一眼妆师们,见她们犹在吃饭闲聊,并没注意到这里,她便又凑去苏音耳边,小声地道: “然后吧,今天她要见的像是哪个阔太,听说是要投几千万。有了这笔钱,再加上郑总抵押的房产,新艺美的资金缺口差不多就能补齐了。” 正文 第187章 逝去的青春(二合一) , 苏音听得两个眼睛都变成了金钱的形状。 有钱人的世界,果然不是她这个十八线能够理解的,动辄上亿的出入,想都不敢想。 闲话说罢,那厢小妆师也很快吃完了饭,快手快脚帮苏音卸好了妆。 去服装组换好衣裳,苏音与小周正要循原路返回,偏就那样地巧,独立妆室的门蓦地被人从里拉开,郑宜人与一个戴墨镜的女人自内而出,恰好与苏音她们走了个对脸儿。 “哟,是小苏呀。”郑宜人立时扬声笑起来,堪称艳丽的面容,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明艳:“你这是完活儿了?吃过了吗?” 苏音忙笑着停下脚步:“还没吃呢郑姐,这就去吃饭去,都快饿死我了。” 一问一答,听来寻常,翻译过来内容如下: 郑宜人:我忙,没空应酬你,请你马上离开。 苏音:晓得晓得,在下麻溜儿滚蛋。 招呼完毕、各自会意,苏音识趣地拉起小周快步离开了这是非之地,直待走到了路口,她方才脚步略缓,面上亦现出了沉吟之色。 方才虽只匆匆一瞥,可她却还是发现,郑宜人好像……变得年轻了。 不是那种化妆术或短期注射药物的年轻,而是由内而外、自然生发的年轻。 苏音方才一眼看去,感觉郑宜人的皮肤光泽度比半个月前好了不少,就仿佛时间在她的身上倒退了足有四、五年,整个人的状态都不一样了。 混迹在这个圈子里,苏音不知见过多少中年女明星。 四十岁就是个大坎,基本上一过了这个年纪,任你如何保养、如何往脸上动刀子、塞假体、拉大皮,其维持的时间与效果,都非常地差强人意。 这几乎是铁律,从来无人打破。 对外宣传的所谓逆生长啊、少女态啊,那都是噱头,苏音太了解里面的门道了。 可是,方才她亲眼所见,郑宜人真的是在逆生长。 何奇神奇? 莫非这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连带着新陈代谢都改变了? 以及,那个戴墨镜的女人,苏音也认识。 白梦露。 早二十几年间,白梦露的名气那可比现在的郑宜人还要响,东北郡头号大美妞儿,苏音小时候还粉过她一段时间呢。 不过,在实际年龄未知、度婶儿年龄三十三岁的那年,白梦露选择激流勇退,嫁给了一位王姓地产大享。 当年的那场世纪婚礼堪称轰动全华夏,大半个娱乐圈的人都出席了。 彼时,还搭着童星尾巴的苏音,也曾应邀叨陪末座,捧着一捧洁白的铃兰花,当众献唱了一曲祝歌。 婚后的白梦露遵从夫家意见,改与夫姓,唤做王白氏,在外人称王太。 成为王太之后,她便鲜少在公众场合露面了,只专心在家相夫教子,偶尔会登录微特秀一把厨艺。 然而,在一些高端商会、大型楼盘的开业仪式上,王太则会扮演好贤内助的角色,与老公双双现身,她的照片亦会刊登在媒体的商业版而非娱乐版上。 在新闻照片里,王太保养得宜、容光焕发,依旧是当年火辣美艳的模样,颜值比同时代的女星能打得多,去年苏音还曾在网上看过她的绝代美照。 可是,方才近距离地见到了白梦露,苏音便觉得,照片就是照骗,实际情况远不是那么回事儿。 纵使有墨镜覆面,且始终不与人正脸相对,白梦露的眼尾、嘴角与额头的皱纹,亦根本无法遮蔽。 那真就跟杂草丛生一样,说一句“夹皮沟”绝不夸张。 这且不算,白梦露那张脸最糟糕的地方,还是脸颊与下颌。 骨头根本挂不住肉,导致整张脸都在往下塌。 以苏音圈内人的看法,白梦露这情形,多半是过度整容导致的。 填充、抽取、提拉、旋切……外力强行干预之下的脸,最后总会落到如此地步,演艺圈儿这样的脸很多,男女皆有,若是不上妆,那真是惨不忍睹。 这么看来,白梦露如今的实际年龄,至少也得有五十多了吧? 中年发福、身体下垂的自然规律,显然并未因她富可敌国、天生丽质的前置条件,便选择性地绕过。 该来的总会来,无非早晚而已。 而白梦露的垂暮之颜,似乎来得略早了些。 一些比她年龄更大的演员,虽然也老了,但人家的脸至少没塌陷,还保持着人类的造型。 白梦露的脸却是像烧热了的蜡油一样,完全处在融化的状态下,说句难听的,像鬼多过像人,能止小儿夜啼。 而由此亦可知,她照片里的好状态,一是修图,二则是不停地整容。 苏音对此表示理解。 这圈子里的大多数人,都是把脸当吃饭的家伙的。 更何况,白梦露半生以美貌自负、活在鲜花与光环之下,在面对青春逝去、容颜不再时,她一定会比相貌平平的女人来得更痛苦些。 昔时恃美而骄,过后,便总要被这美丽反噬。 这也是大自然的一种规律。 思及此,苏音便很有些感慨,一时间连饿都给忘了,摇头晃脑地在那儿直叹气。 在她的身后,白梦露摘下墨镜,一双形状怪异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她的背影,目中的妒火几乎烧红了眼眶。 她年轻的时候,不比刚才那小演员更上美几分? 她捏紧了手中的墨镜,眼底的炉意转作了不屑。 张狂个什么劲儿,总有你老的时候。 然而,当她转过眸光,便瞧见了镜片上映出的自己的脸。 刹那间,白梦露的心仿佛被人狠狠扎了一刀,疼得喘不上气,身子晃了晃,摇摇欲坠。 “哎哟,梦露姐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一旁的郑宜人见状,连忙伸手扶住了她,神情间满是关切。 白梦露扶着她的手站稳,猛地转过头,两个怪异上吊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在郑宜人脸上。 好一会儿后,她方才拿着墨镜腿指向自己那双根本无法闭合的眼角,声音满含着尖锐的急切: “真的连这个也能给我弄好?你保证?我这眼角国外的医生都说很困难,你真能行?” 听了这话,郑宜人“噗哧”一声笑了起来,手掩唇角,眉目灵动得有若少女: “我说怎么了呢,原来梦露姐还是担心这个啊。姐你就放心吧,保证给你恢复原样……不,肯定比原来更好。刚才你不也看过我的脸了吗?看出有什么不对了没有?” 白梦露看了她一会儿,迟疑地摇了摇头:“没有。” “是吧是吧?姐你也见过我原先的样子,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三年前拍打戏摔下来留的疤,因为连着一溜儿大神经,动不了刀子,只能拿遮瑕厚厚地盖下去。 刚才我洗干净了脸给你瞧过了,姐你亲眼看的,是不是疤都没了?” 她一面说话,一面在自己的额角、眼尾与下巴各处指着,那几处原先应是留有疤痕,而此刻,肤光滑平整,看不出丁点整容的迹象。 若这真是手术效果,那可当真是鬼斧神工了。 白梦露的视线随郑宜人的动作而变幻,那双怪异的、无法闭合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粘在后者的脸上。 渐渐地,她的眼神变得滚烫而又炙热,仿佛要将郑宜人的脸撕下来贴给自己也似,一只手更是不自觉便摸了上去,如在抚弄什么器物,神情越来越诡异,也越来越显得病态。 郑宜人目中飞快划过了一丝嫌恶,却是借着一笑之机掩了过去,又佯作不满地敲她的手,嗔怪地道: “姐你这还没完没了了。要是你还不信哪,那咱再回屋儿去,你开大灯我洗脸,给你瞧个够,拍高清照片放大了看都成。” 被她这一说,白梦露亦觉自己有些过分,慢慢松开手,重新戴上了墨镜。 她扭过头,望向远处已然不见了人影的路口,说话声仿佛隔得极远,听来有些飘渺: “宜人啊,你可别怪姐姐我手碎,姐这段日子那真是生不如死。我也知道我这样子怪怕人的。别说你,我自己个儿都不敢照镜子,就真的是……” 她忽然哽咽了起来。 堵塞的泪腺让她根本无泪可流,唯颤抖的语声显现出她此际心底的痛苦: “我最近老想去死你知道吗?有时候一觉睡过去,我就想着,要是明儿睁不开眼,就这么走了,也挺干净的。” 她的肩膀抖动起来,浑身都跟着一同战栗。 她背后的郑宜人直满脸地不耐,眼珠子往旁兜了一圈儿,张开口时,说出的话却又温婉可心: “梦露姐,不至于的,当真不至于。现如今科技昌明,医学也很发达。你瞧我就知道了,原先为了那几个疤我也没少灰心,眼下可不就都好了吗? 老话说‘天无绝人之路’,老天降下来一位神医,又偏偏叫我给挖来了,往后咱姐儿俩再不用愁了,就算有一天老得躺进了棺材板儿,咱那也是绝代佳人儿。” 末了一语,到底逗笑了白梦露,她回过头望向郑宜人,虽然表情僵硬,连笑容都显得诡异,可她的声音却变得明快了几分: “我真是服了,这技术可太神了,现在我都跟做梦似地,怎么会连刀口都摸不着呢?我就是……就是有点不敢相信,怕最后……” 她又哽住了,低头从限量款包包里拿出一块精致的丝绸手绢,拭了拭干涩的眼角,复又续道: “宜人,你也别怪姐姐我人老话多。我就再问你一次,你请来的这个新罗的医生,真的有这么好的技术?真的从来就没失过一次手?” “我骗谁也不会骗姐啊。”郑宜人像是被问了太多同样的问题,笑容中蕴了浓浓的无奈: “要没这么好的技术,我能花大几百万年薪地请他?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不乱花钱的,我挣钱也不容易。”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往前凑了凑,低声道:“还有啊,姐,我这话也不是吓唬你。 你在新罗那边没开好的这个眼角,可要及早修复,不然这半张脸的神经就麻了,手术难度只会越来越快。” 白梦露用力攥着丝绸手帕,心脏上又是一阵剧痛。 可惜,无法闭合的眼角让她做不出正常的表情,一张脸如厉鬼般地扭曲着,摇头颤声道: “唉,我这是自己找罪受,失算了啊……” 她的眼角提拉术不成功,新罗那边的医院几乎是免责的,因为,在手术前,院方曾多次提醒过她,手术失败的可能性极高。 她着实拉过太多次眼角了。 眼部肌肤本就比别处更脆弱些,而她在这十多年间,却几乎每隔几个月就要做一次面部微调,眼角提拉术也做过了几十了。 过于频繁的手术干预,以及过多的填充物,让她的脸部情况变得非常糟糕。 新罗那家医院是圈内公认技术最好的,接触的国内外艺人也最多,很知道怎么避险。 因为怕出医疗事故,故院方在术前与她签订了极为详细的免责条款,否则,他们情愿不挣这笔钱,也不肯给她动刀。 白梦露当时根本就没想这么多。 给脸动刀子,就是她生活中的一部分。 况且,这不就是豪门贵妇该过的日子么? 演艺圈的那些前辈同道,哪里能像她这样频繁出入世界顶级的整容医疗机构,享受各种现代医学带来的便利。 就比如瑞国最先进的胎盘素注射技术,均价百万,这还不包括雪山脚下温泉疗养的费用。 别说普通人了,就算是顶流大明星,也没几个真正消费得起。 可她白梦露却是那家诊疗所的vip常客。 这就是她向往的生活。 否则,她为什么要嫁给又老又丑的富翁?图他肚子上的肉腩吗? 她可以容易枕边人的油腻肥肉、花心劈腿、包养十几号情妇,也可以容忍夫家从上到下的挑剔、经常性的人格贬低与侮辱。 但她却绝不能容忍自己变老、变丑。 她想要留住美貌与青春,想要永远如十八岁时那样地靓丽动人,为此她甘愿付出一切代价,甚至包括生命。 正文 第188章 发错的信息(二合一) , “好了,梦露姐,话呢我也就说到这儿了,至于要不要投资,您自己个儿做决定。毕竟这也是一大笔钱,慎重考虑总是没错的。” 郑宜人陡然放大声音响起在耳畔,白梦露蓦地回过神,转头往四下看了看,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她们已然来到了停车场。 她这一路都在走神,竟不知是怎么走过来的,更没听见此前郑宜人都说了些什么。 郑宜人想必也知道她心里乱,并不以为杵,至少表面看来,她的笑容依旧如方才那样,热络而又亲切: “我知道梦露姐你有顾虑,主要就是怕手术不成功。我也知道,这种顾虑不是我和姐签一个特别苛刻、赔偿条款特别利于乙方的协议,就可以消除的。” 善解人意的一席话,直说到了白梦露的心坎儿里,她不由得声音又有些发颤: “就是这个话,就是……就是这个话。钱不钱的真不要紧,我也不差这么点儿小钱。 我就是怕手术……又不成功。我真的……真的再也受不了照镜子的时候不敢睁眼了。 语声未落,她再度拿起丝绸手帕,低头去擦眼角。 郑宜人冷眼看着她,神情中已然没有了半点温度。 切,搞得你现在真能哭出来一样。 郑宜人厌恶地想道。 车轱辘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她这时候不只口干舌燥,心情也很烦躁。 可是,白梦露手头的那三千万投资款,于她而言重愈性命,若拿不到,她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便要拱手他人。 她怎么能够甘心? 她为新艺美付出了所有,她的尊严、她的人格、她的青春……那间公司是她血汗泪水的结晶,她绝不会将之交给任何人。 白梦露是一定要说服的。只是,之前的办法显然是错了。 越是往死里劝,这鬼脸婆可能便越会往后缩。 想到此节,郑宜人不由得暗咬银牙。 跟谁玩儿欲擒故纵呢这是? 真搞得你这张脸有医院愿意给做手术似地,照照镜子吧! 这么张烂塌了的脸,面部神经大半坏死,一动刀子就有可能要出人命的好不好? 说实话,三千万她都觉得收少了,如果时间充裕,就算再往上多要一个亿,郑宜人也敢开这个口。 钱重还是脸重? 大多数人——包括她郑宜人——那是必定把钱放在首位的,可白梦露这个美了大半辈子的女人,却看重脸。 毕竟这女人这一生所有好的际遇,都是靠着这张脸得来的,脸就是她的命! 这样想着,郑宜人心中已有了决断,面上的笑容飞快淡了下去,语气也变得公事公办起来: “要不……姐姐还是先回去考虑几天吧,好不好?现在仔细想想,我好像也有点儿太草率了。 就姐姐眼下的情况,我是冒着非常大的风险的,一个不好我自个儿就得折进去。 姐姐常在生意场中走,也知道风险与回报如果不等值,那就没有谈的意义了。姐姐你说是不是?” 字字句句,唯有生意。 白梦露只觉满心冰凉,可又知道,郑宜人这话虽寒薄了些,道理却是一点儿没错。 白梦露亦非才出道的小姑娘,她心中有数,郑宜人肯开口替她约这个手术,确实冒险。 说句不好听的,万一自个儿死在手术台上,以王家的权势,郑宜人身败名裂都是轻的,没准儿还得吃几年牢饭。 人家确实是把身家前途命运都搭上了,就为了挣她手里那三千万。 由此亦可知,新艺美的情况一定很糟糕,否则郑宜人也不会这么紧巴着自个儿不放。 可是,那三千万也是白梦露这些年好不容易攒下的私房钱,就这么一下子都给花出去,总有些肉痛。 见她眼神微闪,郑宜人不由暗自嗤笑,心说真是贱人贱招,好话听不进,赖话打得醒。 这样想着,她面上的神情越发地淡,抱着胳膊看着白梦露不语,食指在手臂上有一下、无一下地敲着,好整以暇,再没了方才的焦灼。 几秒钟后,她忽似想起了什么,抬腕看了一眼手表,夸张地失声道: “哟!都这个时间点儿了,那要不咱们今天就到这儿?我还得回公司开个会,这一不留神都快迟到了,姐你看……” “等等,你先别走!” 白梦露猛地一把抓住了郑宜人,那略带焦灼的语声,听在后者耳中,直若天籁。 这不就对了么。 早知道就不说那么多软话了,真是嗓子眼儿都快冒烟了。 郑宜人心下笃定,脸上的神情却似是有些不虞,蹙眉夺手道: “姐你这是做什么?咱们有话好好说,买卖不成情意在,我也不想和姐姐搞到最后连朋友都做不成。” 话里话外地,竟好像对这桩生意萌生了退意。 白梦露明知她这话是假,就是在反着催自个儿作决定,可是,两相比较,她才是更输不起的那个。 她可以没有那三千万,却绝不能失去这张脸。 此念一生,她不由得也放弃了再讨些便宜的想法,只死命抓住眼前这唯一的救命稻草,急急地道: “我想好了!我真想好了!马上就给你打定金,就按之前说好的,一千万。术后再付余款。你帮我预约手术,越快越好!” 说着话,手忙脚乱从包里翻出一份协议,红着眼睛到处找笔。 总算你松口了。 郑宜人心底大石落地,面上却还端着,一面从包里拿出笔往前递,一面还反复向白梦露确认: “姐你真想好了?这到底是要往脸上动刀子的事儿,三千万也不是小钱。姐你可想清楚,慎重点儿,别到时候又反悔。” 白梦露一把抢过她手中的笔,飞快在协议上签好字,旋即抬起头,那双怪异的眼睛里,竟现出了几分悲戚: “但凡我还有招儿,我也不至于大老远跑这儿来见你,妹妹你说是不是?” 她说着又仿佛想要笑,唇角牵动着,语中满是自嘲:“妹妹你也别寒碜我了。我刚才确实也是有点儿过分,姐给你道歉。” 语罢,怅怅地叹了一口气。 “哎呀,这我可不敢当。姐姐这话太生分了哈。”郑宜人接过协议和签字笔,眼底的笑意又回来了。 白梦露瞥她一眼,揶揄地道:“你呀,也别在这儿跟我演戏了。论演戏,姐姐我才是前辈。咱俩好好说事儿,不闹那些虚头八脑的玩意儿,行不?” 郑宜人被她一语戳穿,却也没现出尴尬来,反还笑得直捂嘴:“行!怎么不行?我都听姐姐的。” 说完了,又俏皮地翻了个白眼:“姐你也真是的。明知道我手头紧,还拿话吊着我,也忒不够意思了。我这也是跟姐学的。” 两位演技派老戏骨相视一笑,终是各自放下了心思。 谈话氛围变得正常了,郑宜人便又正色道:“那手术的事儿就这么定了?还是明天晚上?时间不再改了?” “不改了。”白梦露咬着牙,一脸豁出去的表情。 确实不能再拖了。 术后是需要一个恢复期的,最少也要半个月以上。而下个月上旬,她便要陪老公出席一个重要的商务会议。 这是婚前协议写明了的,若她去不了,违约还在其次,最怕的还是哪个小妖精就此登堂入室。 毕竟,老王家是香岛人,那地方别看是世界级的金融中心,某些风习却处在远古时代。 当然了,三妻四妾那肯定违法,可某大富豪携“某小姐”出双入对,却是约定俗成的,那边的媒体也会对这些“小姐”冠以“二太、三太”的称呼。 相当恶臭。 可白梦露自择自路,摘到手的果子再是苦涩,她也必须得往下咽。 约定了次日下午在郑宜人的别墅碰头,白梦露便先行回酒店去了。 她一走,郑宜人便如虚脱了一般,半个身子靠在停车场大门旁,半晌没缓过劲儿。 这几天连轴转,赶拍综艺熬了几宿,又在一堆贵妇中间周旋,当中她自个儿还抽空做了个面部修复手术,竟没一分钟是闲的。 今天也是如此。为了说动白梦露,说学逗唱哭忙了一天,此刻她真是累得手指尖儿都不愿再动一动。 歇了足有一刻钟,郑宜人才疲惫地拿起电话,叫助理开车来接。 当晚九时许,正在招待所房间里玩儿小雪藤的苏音,莫名接到了郑宜人的一条飞信: 没头没尾一句话。 然而,话中之意,却令苏音相当之纳闷。 这局不局的,业内潜规则、银货两讫那一套,她都懂。 可让她不懂的是,郑宜人跟自己也就脸熟而已,这就上赶着拉自己参加高端局了? 通常情况下,只有知根知底的人,才会互相介绍这种事吧? 郑宜人这是疯了还是傻了,平白无故就把苏音拉过去,她就不怕搞出事情来? 捧着手机看着那条飞信,苏音眉心深蹙,顾不得再理会小雪藤撒娇打滚儿“咿呀呀”,只觉得,这条飞信来得怪异。 不过,尚未待她想好如何回复,郑宜人那边蓦地又来了一条飞信: 哦,原来是发错了,难怪那么突然呢。 苏音亦未多想,转手便要回一段,可巧此时小周在外叫门,她连忙先收了小雪藤,再去开门,手机便丢在一旁没去管。 待小周进屋之后,苏音便又拿这事当个笑话儿,笑嘻嘻地都告诉了小周。 小周一听,脸都变了,二话不说劈手抢过苏音的手机,迭声问:“苏苏姐你回过消息没有?回过消息没有?” 苏音被她吓了一跳,忙摇头:“还没呢,才想回来着,你就敲门了。” “哦,还好还好。”小周长长地吁了口气,拍着心口做后怕状,反手便将手机给塞进了沙发垫里头。 “呃,就不理郑姐啦?”苏音有点没转过来。 小周一脸地笃定:“等半个小时再回,回的时候就说刚才在洗澡,没听见。” 苏音略一思忖,恍然大悟。 的确。在收到第一条信息时,她半天都没回,可收到第二条后却秒回,这便表明,她对“组局子”的态度,是否定的。 这就有点得罪人了。 虽然以苏音如今的幕后boss身份,得罪个把人根本不成问题,只是,她如今的工作重心除了拍戏,就是暗中帮程北郭破案,这些不干不净的事,最好少沾。 耽误本宫斩妖除魔不是? 见小周俩眼盯着手机,认认真真计算回消息的时间,苏音也乐得丢开手,高高兴兴跑去洗澡去了。 几乎与此同时,辽城“云梦泽”别墅区,郑宜人坐在自家的古风修竹小院里,一面品尝着家佣精心调制的晚间营养饮品,一面低头看手机。 这是一部老款翻盖式手机,与放在木条案上最新款智能机相比,完全就是两个时代。 然而,她看向这部老手机的眼神,却极慎重乃至于虔诚,仿似那手机寓意着一些远高于其本身价值的人,或事。 “嗡嗡——” 翻盖手机忽然振动起来,已有划痕的小屏幕上,显示出一长串海外未知号码。 郑宜人面色一肃,立刻接起了电话: “定了?” 话筒那头当先传来一道音线。 平缓无波的语声,如同电子合成音,却又比那多了一分沧桑与威严,仿佛说话之人是个德高望重、久居高位的老者。 郑宜人态度恭敬地道:“定下来了,就明天晚上。还是我开车把人带过去。” “唔。”那头的回复,只此一语。 “申医生明天晚上没问题吧?我这边还需要做什么准备么?”郑宜人又问。 “没问题。不用。” 惜字如金的回答,却让郑宜人神情大定。 不过,她很快便又皱起了眉,张了张口,仿佛想要说些什么,面色阴晴不定,似乎很是犹豫。 可最终,她却还是抿紧了双唇,一言不发。 “有事?”电话那端的人仿佛会读心,即便隔着不知多少基站,亦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迟疑。 正文 第189章 眼睛(二合一) 郑宜人闻言,轻轻咬了咬嘴唇,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勇气般地开口道:“也……也不是很大的事。就是刚才我在想,如果我找到了更好的人选……”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又急又快,仿佛生怕对方不让她把话说完: “……比如有个叫苏音的女演员就非常漂亮,比我见过的所有女明星都漂亮,而且我刚才也试过她口风了,她没直接拒绝,我想……” “陈芷瑜。”对方打断了她。 只有三个字。 可是,郑宜人的耳边却忽似有寒风呼啸而来,四周温度骤降,冻得她忍不住浑身轻颤。 “好……好的,抱……抱歉,对……对不起。” 她的嘴唇不停地打着哆嗦,齿关“格格”作响,口中更呼出白色的雾气,眉睫之上,竟还结了一层晶莹的白霜。 虽然此时正值六月盛夏,可那一刻郑宜人却恍若置身于数九寒冬,身体里的温度急速下降。 “三天后。”话筒里的声音再度响起。 仍旧是此前那种平静无波的语气,随后便是电话挂断后“嘟——”的长音。 郑宜人整个人仿佛才从水里捞出来,口中发出粗浊的喘息声。 呼啸的寒风已然停歇,有花香拂入庭院。 此际的修竹小院,再不见冷酷严冬,依旧是凉风四起、星光漫天的美丽夏夜。 可郑宜人却有种死里逃生的后怕。 她将汗湿的掌心在丝质睡衣上擦了擦,握紧翻盖手机,指关节很快便泛了白,一如她青白不见血色的脸。 在她离开辽城的前一晚,这支电话突然便出现在了她的包里。 她开始以为这是谁在跟她玩笑。然而,她很快便接到了第一通电话。 正是那通电话,让她见识到了此前从未接触过的势力。 神秘,且强大。 至少在她看来,这股势力已然远远超出了她认识的最高值,亦让她开始相信,这世上或许真的有鬼神。 她并没有吃惊太久。 这个圈子里,神神鬼鬼的各种传闻从来就没断过,拜神求佛之人更是多得不胜枚举,基本上有些名气的演员或艺人,都会信个佛啊道的,还有拜洋教的。 郑宜人亦然。 身处名利场中,所有一切都浮夸得让人生不出实感,患得患失自是常态。 求诸于虚无飘渺的神灵,乞求未知力量的护佑并获取内心的平静,这是圈子里很流行的做法。 也正因此,圈内人对这些怪力乱神之事,也比总圈外人更容易接受一些。 而相较于人力,郑宜人觉得鬼神之力显然靠谱得多,虽然在此之前、她从未领教过那些传说中的力量。 但她还是觉着,人比鬼可怕。 因为,人会背叛。 只要利益足够大、好处足够多,血脉至亲也能化身为面目狰狞的恶鬼。 反过来说,鬼神与她无亲无故,利用也好、背叛也罢,她都无所谓。 事实上,只要能解眼前燃眉之急,就算这支电话真是魔鬼的筹码,郑宜人也一样敢往下加注。 这个世界本就疯狂,谁又不是在赌? 不过,在闲暇的时候,郑宜人也会想,设若彼时她第一时间便将这部电话给扔了,则现在的她,又会如何? 想必还在为了筹集资金而四处奔波吧。 郑宜人把玩着老旧的手机,唇边浮起极凉薄的一个笑。 做小伏低、求爷爷告奶奶,甚而拿着自个儿“女明星”的身价换取些东西…… 如果当时她扔掉了这部旧手机,现在的她一定便是这样,看上去光鲜靓丽,实则比乞丐还不如。 所以,她并不后悔。 电话那头是何方神圣,她也从没好奇过。 她只是本着试一试的态度,依据电话里的指示,先是租下了一处极好的门面巾,接着挖来了一支新罗神医团队。 随后,她便被那个神医的整容技术给惊到了。 那是何等出神入化的医术?不仅手术刀口隐蔽、恢复期短,且术后效果也好到出奇。 举凡经由神医之手整容的贵妇,一个个就像是恢复了青春,到最后,郑宜人自己都忍不住做了一次。 看起来,最近大火的医美确实是一片崭新的蓝海,难怪好多人扎堆往里挤呢,确实来钱快。 仅是她那个小诊所最近接下的十几单业务,便将新艺美的资金缺口补上了一小半儿。 尤其是这两天,靠着在顶级贵妇圈儿打下的好口碑,已经有人开始主动登门求手术了,白梦露便是其中之一。 郑宜人只觉得扬眉吐气。 能站着把钱挣了,谁又乐意跪着呢? 反正她是跪得厌了。 是故,她坦然接受了非自然之力介入的事实。 是神是鬼且不论,人家至少真金白银地帮了她大忙,而她要付出的代价却很小。 小到只有一个名字: 陈芷瑜。 三天后的那所谓场高端局,陈芷瑜必须单人赴会。 这便是对方索取的佣金。 在郑宜人看来,这点佣金几乎约等于无。 大几千万的买卖、一支几乎白送的顶级医美团队,对方的开价却只是区区一个小明星的饭局。 每思及此,郑宜人心底便有种隐约的不安。 她总觉得对方另有所图,而这个想法,则让她的不安感也越来越强烈。 于是,在方才那通电话话,她才会提出想要用更美貌的苏音换下陈芷瑜。 这是一个试探。 她想要试出对方的底牌。 可如今看来,她还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以对方的实力,捏死她就跟捏死个蚂蚁差不多。 那种可怖的、人力根本难以匹敌的强横,让郑宜人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何谓命悬一线。 在那个瞬间,她就像是汹涌大海上的一叶孤舟,随便一个浪头,就能将她拍得粉身碎骨。 从这个角度来看,她的试探也算有所收获,至少试探出了双方力量的悬殊。 郑宜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面上是如释重负的神情。 这就怨不得她了。 不是她不仗义,而是她也没法子。 她都冒着得罪天元集团的风险、提出用苏音替换陈芷瑜了,对家却还是咬死了不松口。 “我这也是没辙……” 郑宜人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 手机翻盖随她的动作不停地开阖,深蓝底色的抽像画屏保画面,亦就此而明灭。 渐渐地,郑宜人停下了动作,只看着那幅古怪的抽像画出神。 那幅画的主体,似乎是一只眼睛。 浓烈鲜红的一只眼珠,镶嵌在一堆鬼画符似的图案正中,四周交错着红、黄、黑三色线条。 虽然色彩冲突强烈,可这幅画予人的感觉却并不幼稚,而是显得格外压抑,看得久了,竟有些微的眩晕感。 郑宜人皱起眉,“啪”地一声关上了翻盖。 她心底的纠结,亦随着这一声脆响而淡去。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更何况,有胆量往演艺圈闯的,就没一盏省油的灯。 陈芷瑜背后若是没小金主撑着,她能红成小花? 郑宜人面色淡然,拿起饮料喝了一口,案上的智能机忽尔响了起来。 她扫了一眼飞信上那枚秋水寒的头像,撇了撇嘴。 苏音:【郑姐对不起哦,刚在洗澡来着,没看见您的飞信。哈哈哈我也经常发错人的。】 很规矩的回信,相当识趣。 郑宜人唇角微勾,随手点了个“晚安睡觉觉”的动图发过去,便关了机,起身走进了卧室。 那部老式翻盖机,一直握在她的手中。 每天只有一通电话直联,且每次的号码都不一样,郑宜人相信,如果她现在原路打回去,听到的一定是“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稍后请再拨”的回复。 她面无表情地将翻盖机插上电源充电,放在了床头柜上。 远在城市另一端的某高层小区,身材颀长的男人打开同款翻盖机的后盖,取出里面的电话卡,随手丢进抽水马桶,并按下了冲水键。 “哗”,冲水声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 男人站在马桶前,亲眼看着电话卡随水涡冲走,这才迈着不紧不慢的,回到了位于东侧的,抽开大书桌的抽屉,将电话扔了进去。 房间里并未开灯,却也并不显得黑暗。 楼下街市亮起的绚烂霓虹,自窗外投射而来。夜风吹起薄薄的灰色窗纱,天花板与墙面上,斑斓的光影如水流转,像一部老旧安静的文艺片。 男人抄着衣兜,缓步踱至窗边,任由纱帘轻拂着面颊,垂眸望着楼下的长街。 这是辽城最富盛名的夜市之一,近千米的长街之上,布满了大小店铺,从黄昏至深夜,这里总是灯火辉煌、人潮涌动。 男人动也不动地看着脚下熙来攘往的人群,像是看得入了神,好一会儿后,方才嘟囔了一句: “又定下人了?就必须是陈芷瑜?不能换一个?” 若是郑宜人在此,一定能够听出,这身量修长的男子的声音,与电话里的神秘人,别无二致。 看起来,他好像比郑宜人更不满陈芷瑜这个人选,此时的语气中满是抱怨,却不知,他抱怨的对象是谁。 嘟囔完了那句话,他便安静了下来,仿佛是在倾听冥冥中什么人的声音,旋即又怒气冲冲地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 他的声音很低,但语气却极为强烈,似是正竭力压抑着心底的暴躁: “你自有道理,一直都有道理。可你不觉得陈芷瑜太显眼了吗?上回那个许雅婷就算了,陈芷瑜可是公众人物,你……” 他陡然停了下来,似是被什么人打断了话头。 微凉的夏风掠过窗纱,他的脸隐在暗处,楼下的霓虹光影只能照见他的握得越来越紧的手掌。 然而,数息之后,他的手指一下子松开。 一瞬间,他整个人仿佛都笼罩在萧索与孤独之中,喃喃地道:“是啊,时间太久了,她的命格……” 声音渐低,几不可闻。 约莫三分钟后,男人的身形才终是动了动。 这一次,光影恰巧浮汇通能在他的手臂处。 他穿着件黑色短袖T恤,苍老的、满是褶皱的小臂,与前端优美修长的手、以及后半部分肌肉分明的大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似乎也发现了光影的照耀,低声咒骂了一句,伸手从旁边的衣架上拿起一件连帽黑胶雨衣,却不曾去穿,只将雨衣折起搭在臂弯处,挡住了那诡异的半条胳膊。 视觉上短暂的遮掩。似乎让他的心情好了些,他轻轻地吹着口哨,离开了这面窗户,在房间里慢悠悠地走动着,没多久,便来到了朝西的那扇百页窗跟前。 西窗之外,也是一条街道。 这条马路与夜市成夹角,热闹程度却远逊于后者,显然十分静谧,马路两旁的店铺也稀疏些。 微暖的路灯筛下树影,男人的视线渐渐抬高,望向了斜对面的足有两层楼高的全金属电子门。 大门的上方悬挂着国徽,国徽下鲜红的“辽城警局”四个大字,夜色中瞧来,格外有一种威慑力。 男人将百页窗的合页拉大,眼睛凑了过去。 他的眼珠是白色的,惟正当中的双瞳黑若点漆,如冰块里封住的黑曜石,诡异万状。 “现代修士啊……” 白珠黑瞳的眼球“骨碌碌”转动着。 在这双眼瞳的视角下,辽城警局办公大楼里,有三团明亮而耀眼的的光斑,分别是蓝色、绿色与灰色。 他好奇地盯着那团灰光,呼吸渐渐变得深长起来:“你看那个,你看啊,他和你……” 他没再说下去。 因为,那个常人听不见的声音,似乎正在对他说话,他目中的好奇很快冷却,白与黑交杂的眼珠子,也渐渐化为了普通人的深棕色。 “你大可不必这样激我。我还没到失心疯的地步。” 他的声音极冷。 语罢,手指一松,百页窗“唰”一下闭合,他的声音也像是闭合了某种情绪,没有一丝起伏: “我只是想说,这是意外之喜。有警察修士在此,我这里动静大些也不会引人注意,你不要将人想得太下作。” 他神情冷地说着,转身离开了西窗。 夜幕中,“辽城警局”四个鲜红的大字,忽地闪动了一下,仿佛电压不太稳,但很快便又恢复了正常。 正文 第190章 整容夜(二合一) 黄昏时分,淡淡的斜阳如细碎金雾,洒在身上时,已经没有了白天时的热度。 植满了欧式杨树的街头,长而笔直的树影攀上楼宇,晚风携来未名的花香。 站在“怡人医美机构”的台阶下,白梦露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辽城警局,脸上的诧异几乎藏不住。 在来之前,她曾数次设想过这家小诊所的规模,也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而郑宜人也一直在给她打预防针,告诉她这家小诊所就是开在城中地区的一个“小门脸儿”,等以后生意做起来了,会将地址换到新区,还说了不少“姐姐可别嫌弃我庙小”之类的客气话。 可是,把诊所开在警局边上? “宜人啊,别怪我多嘴,你怎么把诊所开这儿来了?”白梦露扭头看了半晌,终究没忍住,便直接问了出来。 不是她迷信,而是警局这种地方,煞气太重,会坏风水的。 在他们香岛,开铺子都讲究个借水生财,女人又是水做的,做女人生意的美容院旁边,却跟着个大凶的警局,那生意怎么可能会好? “开这儿不挺好?”郑宜人倒是一脸地不在意,大墨镜下的红唇弯弯翘起: “首先,防盗防抢,胆儿再大的也不敢在警察眼皮子底下犯事儿;再一个,医患纠纷也好办。直接找警察,大家都放心。” 很明显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人这样问了,答得极是熟稔。 白梦露愣了愣,转念一想,这话竟也有几分道理,便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么一说,还真是。” 两个人都戴着墨镜、口罩和棒球帽,衣著也极尽普通,但气场到底与众不同,这一两声笑语间,便有走过的路人不停地回头观望。 “咱们先进去吧,估摸着医生他们也都到了呢。”郑宜人拉着白梦露,三步并两步走上台阶,推开了茶色玻璃大门。 外面看着很普通的门脸儿,推开后,陈设倒也整洁明亮。 接待室面积不大,天花板上亮着橘粉色的吸顶灯,柔和的光线映照着几盆绿植,薄荷绿碎花墙纸与浅绿色的台面、桌椅,营造出了一种温馨的氛围。 白梦露摘下墨镜,举目四顾,微微颔首道:“不错。” 比她想象中可要好上太多了。 前台小姐一早便收到了通知,知道今日会有贵客登门,见了郑宜人,忙快步迎上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礼貌笑容: “郑总好,王太好。欢迎光临。” 一面说话,一面接过了二人取下的棒球帽等物。 “申医生他们呢?”郑宜人将口罩扔进垃圾筒,一面问道。 那位新罗神医姓申,汉字名申哲南,他的手术团队共有六人,除他这个主刀大夫之外,另还有麻醉医师、手术护士及助手等。 “来了来了,都在后面做准备呢。”小前台殷勤地笑道,又稍稍靠近些,小声汇报: “今天中午起就没接待客人了,后面预约的手术最早也是三天之后的。” 郑宜人点头表示知道了。 白梦露可是三S级的VIP客户,必须服侍到位,将整个医护团队的时间空出来,就是为她一个人做术后护理的。 “郑总,王太,请喝水。”小前台很勤快,跑去拿来个托盘,送过来两瓶进口矿泉水。 郑宜人随手接了,冲她抬了抬下巴:“你把这儿收拾收拾,然后就下班吧,三天后再来上班。” 小前台高兴地连声应下了,郑宜人也没管她,转向白梦露一笑,伸手做了个“请”动作:“姐,请进吧。” 白梦露仍旧戴着大口罩,此时闻言,微微一点头,便随在她身后,走进了接待室后的那扇绿色玻璃门。 门后是一小段宽敞的走廊,约有七八米的样子。 这段走廊的气相,与前台接待室迥然不同。 雪白的墙纸纤尘不染,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灯光依旧是偏暖色调的,给人的感觉却更正规,和医院非常像,却又比普通医院更显豪华。 走廊左右各有一个房间,分别是“等候室”与“化妆间”,尽头处的房间,两扇磨砂玻璃门关着,门上悬挂着“诊疗室”电子灯牌。 此时,灯牌正处于熄灯状态下。 郑宜人首先推开了等候室的大门,回首笑道:“姐你看,过会儿我就在这里等你。” 白梦露抬眼看去。 等候室的门是桃心木的,材质非常好。 再往门里瞧,她那双怪异的眼睛,不由瞪大了一些。 这是小诊所? 整块的大理石云纹地面、枝型水晶吊灯、真皮沙发与高端定制墙纸,以及摆放在水晶茶几上成套的华夏古瓷清茶具、欧式白瓷红茶具、银制餐点架,还有那呼吸间隐约可闻的限量版香氛的气息…… 简直就和国外那些顶级医疗机构无甚差别。 纵使见惯了大场面,白梦露此时也不禁现出了惊讶之色:“这可真是……” 话声未了,神态突然就变得热络了起来,一把挽住郑宜人道:“……你这儿我投资定了。” 这地方确实很有档次,难怪贵妇圈儿里口碑那样好,往后的生意绝错不了,投资回报率应该也不会差。 郑宜人心下得意至极,面上的笑容却颇为矜持,并未接话。 老实讲,就算是她自个儿,每每来到这间接待室时,亦时常会生出“有没有搞错这居然是我的诊所”之感。 这家店面,她是遵照神秘电话的指示,以极低的价格盘下来的。 其本身的地理位置还在其次,最令人震惊的是,包括店内装修竟也都是店面自带的。 郑宜人总感觉,前面那位业主就好像是专为她量身定做好了这处店面,再因某种不可抗力,以极低的价格将店面抛售给了她。 神鬼之力,可真是令人迷醉啊。 听着白梦露在旁不吝赞美之辞的赞叹,郑宜人明艳的脸上,浮起了一抹淡淡的潮红。 白梦露从前都是拿鼻孔看人,何曾有过此刻这样说好话、赔小心的时候? 手握强大稀缺资源的感觉,真是太爽了。便是为了眼前所有,郑宜人也甘愿向魔鬼奉上自己的灵魂。 “郑小姐,病人就是这位么?”一道低沉的男子音线蓦地响起,惊醒了沉醉于这华丽陈设的两位贵妇。 白梦露当先应声望去。 来人是个五十许的男子,穿着非常干净的白大褂,戴一副无框眼镜,身材颀长、满头灰发、五官俊朗,眉目间略带着几分异国韵味,华夏语说得很流利。 他的身后则跟着几个同样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 那几人无一例外地戴着天蓝色医用口罩,虽然看不清长相,但举手投足精干利落,看上去非常专业。 “申医生,今天辛苦你们了。这位是我的朋友王太。” 郑宜人走上前去,简单介绍了白梦露,说话的态度既带着威严,又不乏尊重。 申哲南旁边的一名医疗助手立刻递上文件夹,他接过看了两眼,便转向白梦露,语气温和地与她商议起了手术的相关事宜。 这是个非常专业的医生。 白梦露如此想到,心中再无一丝不安。 她原先还有些紧张。 这是她头一次来这种连资质都成问题的小诊所动刀子,心中中的忐忑可想而知。 可是,这位儒雅英俊的异国神医,才只说了几句话,便打消了她的顾虑。 有一支这样的精英团队,她的手术应该能成功吧。 白梦露心中升起了希望。 交代完手术注意事项,夜幕已然降临。 申医生回去做准备,几名医护人员走来,簇拥着白梦露走进了诊疗室。 诊疗室内部划分出了好几个区域,远比外表看来更高大上,而包括各类专用医疗器械、术前准备工作等,也与白梦露记忆中的高端医疗机构相差无几。 她甚至还一度生出了错觉,以为是进了国内某三甲医院手术室。 很快地,她便换上了手术服,被两名护士推进了手术室,麻醉医师替她戴上吸入室麻醉装置,听着对方轻柔的数数声,白梦露的意识陷入了混沌。 隔壁等候室中,郑宜人惬意地坐在真皮沙发上,一面品尝着欧式茶点,一面翻看着一本最新时尚杂志。 一切都很正常。 然而,并不是。 接待室、手术室、准备室与精英医疗团队,这一切,根本不存在。 那扇通往走廊的小门背后,只有一个破败而空阔的房间,露出水泥房顶的天花板上,白炽灯管“滋滋啦啦”地响着。 这苍白稀薄的光线,笼罩着涂抹在地面、四壁与天花板的巨大的简笔画。 在那幅画中,不仅有豪华的等候室、专业的手术室和精英医疗团队,就连各类医用器械、茶具与餐点这些细处,亦无不在画中。 郑宜人和白梦露,亦在画里。 当她们踏入那扇门时,她们便一脚跨进了这画中的世界。 而诡异的是,这画里的人,居然会动! 比如郑宜人。 她在画里吃着茶点、看着杂志,无论表情还是动作,都看不出丝毫迟滞,甚至就连她手上的那本杂志,亦是画得纤毫毕现,随着她的翻动,页面的厚度竟还能相应地增减。 相较于她,白梦露在画中的情形,则更加古怪。 画里竟有两个白梦露! 一个白梦露躺在手术台上,正在进行着一场所谓的整容手术;而另一个梦露,却飘浮在半空。 她正在画画。 浮在半空的她,面前是同样飘浮着的一纸画架,而她的手里,则拿着一支画笔。 白梦并不会画画。 可是,飘浮着的她,却缓慢且匀速地挪动着画笔,笔下描画而出的,是一个又一个火柴棍大小的人像,笔峰熟练老道,就好像她很擅于此道。 同一时间,与“怡人医美机构”仅一墙之隔的高层小区临街的某扇窗前,一只修长而优美的手,也正执着画笔,在画纸上飞快地涂抹着。 那是个身量极高的男子,穿着件普通的长袖T恤,捧着调色盘的左手袖边,露出了一截枯萎的、老人般的小臂。 他的右臂倒是很正常,挥笔干净、选色果断,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通常只需寥寥数笔,一副人像便会跃然纸上。 他画的是楼下夜市一条街上的年轻人们。 盛夏的夜晚,天凉风清,这条街上此刻挤满了人,多半都是年轻人: 有补习班下课、跑来闲逛的中学生;有工作后小酌的上班族;有在夜市挑拣各类便宜小物的情侣;亦有一些高校学生摆摊挣外快。 夜市上有几处规划出来的小花坛,一些艺校学生或是流浪歌手盘踞于此,弹着吉他唱歌。 因管理部门下发了限制电子音响的规定,因此,歌手们的分贝并不高,他们的歌声与市声糅杂一处,充满了城市的烟火气,入耳时,亦有一番滋味。 高楼上的画者,此刻便在画着一个弹吉他的少年。 少年面貌清秀,中等身高,额前挑染了几缕黄发,脚下的大双肩背包上,印着“辽城音乐学院”的LOGO。 很显然,这是一名辽音在读大学生,看上去至多也就是个大二生。 此际,少年低头拨弄着吉他,唱着一首不出名但却动听的情歌,旁边有几对情侣嘻嘻哈哈地围观。 一曲唱罢,远处忽然跑来一个梳马尾辫的姑娘,红着脸走到他面前,往地上的琴盒里放了一张纸币。 灯光投射在他们青春的面庞上,女孩子飞扬的发丝、弹吉他的少年颤动的眼睫,远处《正青春》大电影招贴画,所有一切,都令这瞬间如同定格,美好得像一幅画。 高楼上,画画的男子飞快捕捉下了这个画面,修长指间画笔不停切换,那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肌肤与指骨边缘,仿佛有一道明丽的流光。 那是一道如画笔般细长的流光。 饱满的笔尖宛若沾满了颜料,细长的笔杆如一握彩虹。 它是如此地美丽、绚烂而又梦幻,浑不似这世间之物。 然而,自这笔端流淌而出的,却并非华丽繁美的虹光艳影,而是一缕缕浓得化不开的紫黑色雾气。 正文 第191章 王女归来(二合一) “隔画转换寿数,总是力有不逮啊……” 穿长袖T恤的男子低声呢喃着,语气中似乎含了些许疲惫。 然而,楼下的霓虹却将他微勾的唇角映照得一清二楚。 他其实很兴奋。 兴奋到手都在抖。 他似乎已经许久不曾以这样的方式作画了。 紫黑色的雾气哀嚎着、怨恨着、乞求着、痛哭着,似是一个个怨魂,盘旋于纸笔之间。 他仿似能够听见这声音,亦能够感知得到那笔下流转的怨气和苦楚。 于是,他唇角的弧度渐渐扩大,下笔的动作则越来越快。 而无论他换过多少支笔、更替过几次颜料,那一抹诡谲而又艳丽的流光,始终在他的指尖闪动。 一墙之外的“怡人医美机构”,那幅巨大的简笔画中,飘浮在半空的白梦露,此时亦手执画笔,与这男子同步作画。 一实一虚,一在画外,一在画中,两个“人”的动作却完全相同,没有分毫差别。 怪异的是,浮空白梦露掌中那支画笔的形制,竟与画外男子指间那一抹细长诡谲的流光,一模一样。 只是,在白梦露二号的指间,它是实体的,而在男子手中,它却是一道虚影,普通人并看不见。 这一刻,白梦露的笔下,正渐渐呈现出与楼上那穿长袖T恤的男子画稿中完全一致的画面: 弹吉他的音大少年、发丝飞舞的腼腆少女、《正青春》招帖画的背景…… 虽然所有人与物皆只有笔芯粗细,高不足两厘米,可是,其一应细节,却是历历在目。 随着飘浮版白梦露与楼上男子画稿的同步呈现,夜市上唱歌的少年、与已经走远的马尾辫姑娘,在同一时间里,骤然现出了疲惫的神色。 少年放下吉他,捂着嘴轻轻咳嗽了几声,颊边浮起病态的潮红;而马尾辫姑娘则放慢了脚步,呼吸急促,面色有些苍白。 这一刻,他们皮肤上的光泽正在一点点变得黯淡,再不复方才青春飞扬的模样。 然而,这情况也只持续了一瞬。 几秒钟后,少年重又微笑起来,低头拨弄着吉他,哼唱起了另一首温柔的情歌;而马尾辫女孩也打起精神,抿了抿鬓边碎发,兴致勃勃地继续逛着街边的小摊。两个人看上去与此前无异。 然而,只要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在这短短几秒的时间里,他们仿佛都成熟了那么一点。 就如同书里说的,“一夜之间长大”。 当然,这程度非常地轻微,就算是最熟悉他们的家人,能看出其间差异的也不会太多。 同步作画并未停歇。 楼上的男子、巨画中飘浮的白梦露,仍在不停地画着街上的年轻人。 与此同时,躺在手术台上的白梦露,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容光焕发。 每当画稿中多出一个人像,她的面部肌肤便会更紧致一些,就仿佛那些逝去的光阴,正在她的身上逆转。 当画纸上的人物总数达到了五十个,高楼上穿长袖T恤的男子,终于停下了笔。 也就在他收笔的一刹那,飘浮在巨大画稿中的白梦露以及她面前的画架,亦如烟散去。 手术台上的白梦露却还在。 她双目紧闭,神情恬静,似在做着什么美梦,一张脸容光照人,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五岁不止,僵死的面部肌肉与神经,也恢复了部分活力。 “啪”,窗前的男子轻轻掷下画笔,流转于指间的那道流光,却并未随他的动作而散逸。 “总算结束了……”他长吁了一口气,拿起搭在画架上的毛巾,胡乱地在脸上擦了几下。 虽然只画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他的后背却也已汗湿,T恤紧贴在背上,显现出优美的背肌轮廓。 这是一具年轻的躯体,充满了青春活力。 男子擦过汗,信手拉过一旁的圈椅坐下,抬头欣赏着眼前的画作。 五十个栩栩如生的年轻人小像,在光怪陆离的夜幕之中交错而行,微笑的、沉思的、迷惘的、恋慕的、害羞的…… 一张张年轻的面庞鲜活,而这些人物的排列与动态画面的捕捉,则让人有种异常的熟悉感。 坐在椅中的男子拿出手机,划亮屏幕,看着屏幕上截取的画面,唇角再度勾了起来。 《重阳上河图》。 华夏历史上最著名的实景彩墨画,年代不详、作者不详。 此刻,男子眼前画稿上的布局,与截屏画面中古人夜游的场景,便如同复刻出来的一般。 “呵呵,现代版的‘重阳上河图’……真怀念啊……” 男子低声自语着,指间那支幻影般的画笔,亦随着他最后的一声轻叹,散作点点彩晕,消逝一空。 远在七、八公里之外的苏音,亦于此时悄然回首,望向这个以她的目力亦无法看清的方向,表情微凝。 极轻微的法术波动。 时空系的。 这是她的初步判断。 不过,隔得真远啊。 且中间还隔着无数的高楼大厦,苏娘娘表示,本宫眼神再好那也穿不了墙,只能遥感一下,聊表寸心。 “苏苏姐你看什么呢?”坐在旁边的小周“吸溜”喝了一大口水果奶昔,好奇地伸长了脖子也往那边瞅。 苏音收回视线,笑着摇摇头道:“没看什么。” 说着便将塑料小方桌上的两盘鸡架子推了过去:“你不是一直说要吃吗,这两盘子都是你的。” 小周“嘿嘿”笑了几声,有些不好意思:“苏苏姐你也吃点儿呗。” “我明儿还有场威亚戏,就不吃了。”苏音说道,旋即“咕咚”一声,吞了一大口口水。 其实吃一点也没什么的,一个晚上很快就能消化掉。 不过,苏音自认为是个敬业的演员,一向觉悟很高。 演技差,但咱艺品好啊。 苏音暗中给自己鼓劲儿,很快便强压下了蠢蠢欲动的食欲,专心对付面前的一小盒果汁,心底暗自思量。 最近这段时间以来,从辽城警局的那个方向,时常会传来类似的波动。 苏音猜测,这应该是程北郭他们在查案。 她听金易得说过,程氏在施展时空回溯之术时,会形成一定范围的能量气旋。 在现代蓝星,能够以纯粹的术力扭转时空、具象能量潮的,也唯有程氏一族而已。 若换作一个月前,对时空类术法一无所知的苏音,是分辨不出那能量旋涡中微弱的时空之力的。 不过,经历过了古代宋宝儿事件,并有幸接触到了“时髓”这样的至宝,苏音对该类法术多少熟悉了一些,辨别能力也有所提升。 相较而言,宿家那兄弟俩可就有点儿不够看了。 苏音夜访了大半个月,也只感知到过程家的时空能量,而宿家的巫蛊之术,她却是一丁点都没察觉到。 修真式微,果然如此啊。 苏音很是感慨。 在她穿越的那个古代时空,无尘子这种妖道就不去说了,炼虚化实的那个神秘老头儿更不必提,只说阴鬼、朱朱这样的小鬼小怪,亦有着远比现代修士更为强大的能量。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二十一世纪的修真者什么时候才能站起来?气抖冷…… “苏苏姐你听说了么?陈芷瑜加戏了诶。”小周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苏音的脑内弹幕刷屏。 她抬起头,略微反应了一会儿,才吃惊地挑起了眉:“加戏?加什么戏?《夜珑》里的戏份吗?” 陈芷瑜的少女夜珑戏份早便杀青了,加戏一说从何谈起? 小周并未直接回答,而是一脸神秘地晃了晃手机,嘻嘻笑道:“苏苏姐你先看剧组群嘛。” 苏音“哦”了一声,掏出手机打开《夜珑》剧组群,劈面就是一阵红包雨,砸得她晕头转向的。 细细看去,原来是郑宜人、董樵以及另几个头面人物正不要钱似地发着红包,最小也是一百块的,陈芷瑜也发了几个两百块的包,好多人在抢,满屏都是“谢谢老板”、“老板大气”、“谢主隆恩”的回复,几乎一秒一屏地往下刷。 苏音这下子可就不困了,二话不说加入抢包大潮,且还非常耐心细致地往上刷、刷、刷,务求每个包都要点一点。 一直刷到郑宜人发的第一个五千元大包,抢到了三块九毛钱的巨额红包,苏音这才心满意足地停了下来。 然后,她就把群给关了。 红包抢完、神清气爽,还开着群组干嘛? “苏苏姐,去看群公告啦。” 对苏音十分了解的小周,啃鸡架之余不忘提醒她。 苏音顿时回神。 哦,对,本宫其实是来吃瓜的,这一抢红包倒把正经事给忘了。 她连忙又打开剧组群公告。 原来是片方传来了好消息,几大卫星台与剧组接洽,剧集提前大卖,片方临时决定将《夜珑》从原来的四十二集加到五十集。 苏音皱起眉,注水猪肉的口感她并不看好。 但是,对于有戏份可加的部分演职员而言,小钱钱是绝不会注水的。 在这增加的八集戏里,有一半儿的戏份,是加给少女夜珑的。 陈芷瑜约莫是高兴得疯了,剧组群里最长的一段话就是她发的,占了快有半个屏,里面又是表情又是小动图地,总结起来无外乎: 恭喜片方大卖大家挣钱、感谢各位领导栽培、同行帮衬、最后表决心一定不负重托,演好新加的这几集戏。 而后,郑宜人便发了个五千元大红包,炸起了一堆潜水员。 “陈芷瑜王女归来,郭凯琳估计凉凉,新艺美重大利好,郑宜人重掌江湖。” 小周一边啃鸡架一边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满嘴流油。 苏音也是满脸深沉,硬是把果汁喝出了威士忌的范儿,摸着下巴分析局势: “的确。本来是两朵小花平分秋色,现在却是一枝独秀满园春。新艺美老王全力捧新王陈芷瑜,郭美人看来是要被打入冷宫了。” 话音未落,没来由地,她便想起了昨晚郑宜人发错的那条飞信。 十年前的苏音或许会认为,那条飞信与陈芷瑜增加的戏份,根本就是两件事。 而十年后的今天,苏音却可以肯定,此中必有蹊跷。 不过,与本宫无关,尔等开心就好。 这一夜,有人欢喜有人愁。 翌日下午,苏音便见到了神采飞扬的陈芷瑜。 当初因落水而黯然离开的陈小花,如今高调重返剧组,那通身的气派已是大不相同。而这种不同又被她以格外谦逊的态度,中和成了一种“平易近人”的名角儿风范。 人尚未红,气质这一块效果已然拉满。 陈芷瑜可没空着手回来。 她带回了一大车的礼物,人人有份儿,且还是专礼专送,便连送盒饭的阿姨都没落下。 苏音自然也得了一份儿礼,是一朵礼盒装的腕花,扎染工艺,颇为精致。 小周拿到的则是一个巴掌大的人偶,也是礼盒包装的。两样东西都不甚值钱,但看得出花了不少心思。 苏音的那朵腕花与她某件礼服正相宜,而小周也确实有收集各地玩偶的爱好。 “出去一趟再回来,变得会做人多了呢。诶嘿嘿嘿,这个小宝宝好可爱。” 小周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小人偶,对这份小礼物显然非常满意。 苏音也很满意那朵腕花。 浅银色的扎染纱花,拖下两根星光紫的飘带,与她那件深空蓝的晚礼服组合起来,就是一曲《星夜》,唯美而又浪漫。 “真的,这礼物送得真好,她一定研究过我的照片。”苏音收起腕花,肯定了小周的看法。 这礼物确实送得颇为用心,甭管真情假意,人家肯拿你当盘菜,那就很难得了。 再看其他人,亦是个个脸上带笑,送饭阿姨捧着那套“五三”教材笑得合不拢嘴: “哎呀呀这可是黑岗密卷啊。我家小子开学就高三了,我正想买一套回来呢,没想到这就有了,谢谢陈小姐,谢谢陈小姐。” 苏音嘴角直抽抽。 某准高三学生,来,本宫给你上个香。 片场里一片其乐融融,拍摄进度都快了不少,陈芷瑜身边就没断过人,苏音也过去表达了感谢,随后便在对方戒备与嫉妒兼具的眼神中,灰溜溜地退散了。 看起来,郑宜人发错的那通飞信,可能还真就不是误发。 正文 第192章 又隔墙有耳了?(二合一) , 在威亚上吊了半个多小时,苏音今日份的戏码便拍完了。 去化妆间卸妆的路上,她敏锐地察觉到了某朵小花投来的猜忌视线,以及围绕在对方身边那些小群演同仇敌忾的眼神,苏娘娘当时的感觉只有三个字: 本宫,危。 虽然说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至于当真做出堵洗手间、揪头发、泼水甩耳光这种幼稚但绝对为恶的行为,然,古人有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美女不与土鸡扎堆。 所以,本宫先撤为敬。 苏音秒速遁走,脸上的妆都没卸干净,导致服装组小头目急赤白脸追在她屁股后头大喊: “脱衣服!你脱衣服啊喂!” 糟糕的台词顿时引得片场众人侧目,陈芷瑜及其党羽更是笑出了三万只鸭子的效果。 苏音这才发现,自个儿居然穿着戏服就跑了,于是只得又臊眉耷眼地走了回来,小服管贴在她身边可怜巴巴地叮嘱: “苏苏姐,下回记得脱了衣服再走啊,不然我们扣奖金的。” 苏音恨不能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 闹了这么一出,来自于陈芷瑜方的威胁,竟然莫名其妙地就此消失了。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新艺美年轻的王女始终高昂着下巴,再没给过苏音半个眼风。 很显然,王女尊贵的王座之下,已经没有某十八线糊咖的一席之地了。 苏音当然表示很开心啊。 离开片场后,因见时间尚早,她便找了个理由把小周饶去房间收拾行李去,她自己则打算再去美院外围逛一圈。 再有两场戏,秋水寒的戏份便杀青了,苏音很希望在包吃包住的前提下把那个专门抓美人的老妖精给干掉,否则,她就不得不自费杀怪了。 溜达着出了校门,还没走出多远,苏音的电话忽然响了,拿起来一看,居然是程北郭程科。 苏音身为守法市民,自然立刻接听了电话。 程北郭也没别的事儿,只希望苏音再去一趟警局,做个“简单的补充笔录”。 当然,还是得单独去。 苏音完全不疑有他,甚至还认为程北郭同志很靠谱,理由是直到今天为止,剧组里也无人议论许雅婷的失踪案。 这便表明,警局方面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嘛。 下午两点整,苏音顶着辽城盛夏节气灼人的阳光,依约来到了辽城警局。 还是上回那间会议室,依旧是程北郭亲自接待了她。 但很不巧的是,他这厢才与苏音寒暄完毕,二人尚未切入正题,一名穿便衣的刑警便敲开了会议室的大门: “头儿,韩劲松来了。” 苏音当时就有了种非常玄奇的即视感。 这一幕,似曾相识哇。 上次她来警局做笔录时,韩劲松就来了,今天居然又是如此? 巧合得就像是人为安排好了的一样。 不过,这想法也只冒出来一瞬,就被苏音给摁了回去。 想什么呢? 人家程北郭可是专案组组长,用得着安排这种巧合?再者说了,这样做有何意义? 搞得好像她的修真者身份被人戳穿了一样。 不是苏大强自夸,以她如今的修为,再来多少个程北郭,也看不出她的修真者身份来。 实力差了好几百个台阶呢。 说句不好听的,程北郭以及宗政、钟离、宿家的那些人,在苏音眼里那就跟没穿衣服差不多,而他们看苏音,那就是雾里观花,能描个边儿就很了不起了。 苏音很快捺住心思,抬头看去。 那个敲门的刑警是个生面孔,长得很精神,留着时下最流行的半长发,穿了件连帽卫衣,看上去挺酷的,不太像是警察。 “好我知道了。小项你先去办公室,我马上过来。” 项鼎扫了苏音一眼,应了个是,便关门走了。 他是临时被借调来辅助调查的,宋俊杰案与系列失踪案有了交集,宗政东手头工作太多,离不开,就临时将项鼎给调来了。 程北郭转脸看奥迪苏音,神情颇是无奈:“苏小姐,不好意思得很,我要有事要先离开,可能又要麻烦你等着了。” “不麻烦,不麻烦,我下午反正很空的,您去忙吧。”苏音摆手笑道。 程北郭点点头,抄起桌上的文件夹便往外走。 许是动作太急了些,他才一转身,一张纸便从文件夹里飘了出来,恰好落在苏音的眼前。 她下意识地就看了过去。 是一张素描肖像画。 且,还是残缺的画图像。 微显瘦削的男子面部轮廓,挺直的鼻骨,下颌清秀。 苏音很快便注意到,画像中男子鼻骨略上方的位置,有一小块凸起的骨头,很是与众不同。 伏羲鼻? 她第一时间便冒出了这个念头。 需要说明的是,她所有关于面相方面的知识,都是在古代时空与虚无老儿闲聊的时候,听他谈起的。 虚无子说到兴起时,还会拿老宋家的人进行现场教学,比如宋捷就被当地教材。 仗着普通人看不见自个儿,虚无子指着宋捷鼻梁骨给苏音讲课,当时她简直不胜其扰。 可现在看来,这课没白上,至少她认得这种鼻型。 按虚无子的说法,“此乃大富大贵之相,女生此鼻,尤为旺夫”。 “刷”,面前的画像蓦地被人抽走。 苏音微吃了一惊,可是,抬起头来时,她的面色却是如若寻常,笑着道:“程科原来喜欢画画啊。” 程北郭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了嘴角的抽搐。 大能前辈的演技似乎、可能、好像、或许……真的不太好。 表情到位了,眼神却很空。 程北郭礼貌地收回视线,面上的神情仍旧是懒散而敷衍的,拿起“不慎”掉落的画像,离开了会议室。 不知道这一回韩劲松又要来和程北郭聊什么事儿,会不会还是和案子有关? 苏音其实还有一点小期待,毕竟上回听壁角听得很爽,也不知这回还能不能有这个幸运? 自然,这也只是她一点小小的愿望罢了,她知道,实现起来很难,且也已经做好了调动灵力、开耳偷听的准备。 五分钟后,苏音一脸呆滞地听着麦克风里传来的声音,感觉像在做梦。 谁来告诉她,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清晰的、几乎就像坐在她对面的说话声,让她深深地觉着,她错了。 程北郭的靠谱级别,必须往下调好几个身位。 这都第二回了,程科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墙有耳啊? 苏音在心里吐着槽,同时娴熟地掏出一副耳机,塞进了耳朵眼儿。 吐槽归吐槽,旁听还是要旁听的,毕竟机会难得,不听白不听嘛。 取调室中,最先说话的是程北郭。 “前辈,那张老照片的修复工作完成了。” 他从早就准备好的文件夹里取出一张放大的彩色照片,推到了韩劲松的面前。 照片中的女子穿着优雅的立领长裙,眉目清丽、笑容甜美,玫瑰花正在她的身前盛开,花丛中那个模糊的黑点,经由最新的修复技术手段,显现出了它的原貌—— 一个笔尖儿。 软毛刷头上似乎沾着一点红色的颜料。 “这是老式的油画笔,我找专家鉴定过了,确定是本世纪初叶从西洋流传到华夏的一个叫做‘丹青牌’的厂家生产的五号画笔。不过,这家工厂七十年前就倒闭了。” 程北郭清朗的语声如一段琴韵,回荡在只隔了一堵墙的两个房间之中。 会议室里的苏音眼神微闪,要素提取工作正在飞快进行中。 坐在程北郭对面的韩劲松,此时则是面带沉吟,垂眸看着眼前的相片良久,方才说道: “这么说来,当年那位摄影师抓拍这张照片的时候,这个女孩子的对面是个画家?这画家是在给她画肖像画么?那画家的身份有没有查到?” 一连串的问题,不仅是他急需了解的,亦问出了苏音的疑惑。 从偷听到的内容来看,这是已知的最早一宗失踪案,而失踪者的相片被修复后,便有了一个嫌疑人。 取调室里,程北郭浅啜了一口清茶,说道: “这个女孩,还是叫她侯婉华吧,前辈应该也知道她的名字。 我查到,侯婉华有个远房表妹,现在还活着,今年已经是八十五岁高龄了,身体倒是硬朗,记忆力也没衰退。 据她回忆,在侯婉华失踪前的那段时间,她无意间听表姐说过,在某个西洋画展上认识了一个很有才华的年轻画家。 侯婉华似乎爱上了那个画家,好像还收藏过一张那个画家的作品。之后没多久,侯婉华便失踪了,那幅作品也从此消失了。” 言至此,他的食指在相片上的侯婉华与那个笔尖儿之间划了个来回,说道: “而从照片里侯婉华的眼神和视角来看,她对面的那个人,很可能就是那个青年画家。 但遗憾的是,时间实在过去得太久了,知情者多数已经不在人世,这个画家的身份我没办法查到。” 韩劲松点了点头:“确实太久了,当年的资料都是纸质的,稍微有点什么就会散佚。但是,这个点和我之前查到的那个点倒也合上了,也算是收获。” 程北郭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颔首道:“是的。‘背画板的人’确实存在。” “这很可能是某个鞋教组织。”韩劲松补充说道。 在他看来,六十余年前的那个青年画家固然可疑,如今却也应该老得无法作案了。 发生在现代的这一系列失踪案,应该是与其同属一个组织的成员所为,他们就像是受到了洗脑蛊惑一样,在长达半个多世纪里隐秘地作案,将相貌出众的无辜都当作猎物。 韩劲松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程北郭自然不可能认同他的判断。 这宗诡案的真凶应该只有一个人……或妖。 这妖物存活于世的年头,估计比他和韩劲松的年龄加起来乘以二还要老。 不过,这话他是绝不可能宣之于口的。 于是,他淡然一笑,探手从文件夹里又拿出了一张相片,递了过去。 韩劲松低头看了几眼,问道:“这是母子俩?他们也失踪了?” “是,这就是一对母子。九年前失踪,他们的身份在五天前得到了确认。”程北郭的语声里,永远都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韩劲松的神情却在一瞬间凝滞。 身为前警察,他太知道“失踪者身份确认”一语所代表的含义了。 “他们的尸体……找到了?”好一会儿后,他沉重的语声方才响起。 程北郭没说话,只是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在哪儿找到的?他们的失踪过程是怎样的?有目击证人没有?”韩劲松紧接着又追问道。 程北郭放下茶杯,一面在文件夹里翻着资料,一面说道: “先说他们的身份吧。母亲叫汪洁,儿子叫赵超,他们母子是另一宗系列凶案的关联者,那个案子的真凶名叫宋俊杰……” 简短地简述了宋俊杰案始末,程北郭便将整理出的该案资料交给了韩劲松。 汪洁便是宋俊杰的继母。 当年,她以小三身份上位,与宋俊杰的父亲组成了新的家庭,并生下了赵超。 九年前,离婚的汪洁与儿子赵超回老家过年,途中双双失踪。 宋俊杰案告破之后,专案组组长宗政东便将汪洁母子的失踪案,划归到了宋俊杰案中。 “……从已知线索可知,宋俊杰的母亲死于车祸,他心怀愧疚并产生了病态心理,最终杀掉了所有与他生母之死有关的人。 专案组一致认为,汪洁母子应该也是在九年前被他杀害了,于是作了并案处理。 但五天前,铁路警方寻获了两具无人枯骨,经dna核验校准,证实为汪洁母子,他们的尸体……” “他们的尸体与其余失踪者尸体具备相同的特征,即体内水分瞬间蒸发,在死的时候就已经成了一具干尸。” 韩劲松接过了程北郭的话头。 程北郭“唔”了一声,又道:“尸体特征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我们找到了当年火车上的目击证人——一位退休的列车员,他为本案提供了一条关键的线索。” 正文 第193章 你已经是个成熟的APP了(二合一) “关键的线索?什么线索?”韩劲松整个身子立刻前倾,一双眼睛灼灼盯在程北郭的脸上。 他早就想到了这种可能。 程北郭特意请他过来,绝不会是为了那些已知的线索,而是专案组找到了新的突破点。 相较于老刑警此时难以抑制的焦灼情绪,程北郭还是那副懒散的模样,清越的音线透过麦克风迢递而来,不疾也不缓: “那位目击证人说,他在车厢检票时,曾亲眼看到有个背画板的男人和这对母子讲过话,我们拿到了那个男人的画像。” 苏音震惊地张大了嘴巴。 画像? 不是吧不是吧? 刚才从程北郭文件夹里不慎掉落,又恰巧被她看了个正着的残缺肖像画,莫非就是根据目击证人的口供画下的凶手画像? 妈耶妈耶妈耶!本宫这是什么逆天的运气啊?!难怪那天抢到了三块多的巨额红包呢,啊哈哈哈,水逆终于过去了,本宫一定会有光明的前途。 苏音开心得两眼发光,唇角忍不住上翘,脑袋也跟着微微晃动了起来。 若有人进屋,一定会认为这位是沉浸在了东次打次的节奏中,难以自拔。 苏音的确有高兴的理由。 虽然画像并不完整,但是,那管鼻子却是较为罕见的伏羲鼻,且凶嫌的轮廓也给画了下来。 仅此两条,就大大缩小了她查找的范围。 按图索骥总比两眼一抹黑要好。再者说,如今的苏音,动态视力堪称超凡中的超凡,于千万人中找出一管与众不同的鼻子,于她并非难事。 然而很快地,苏音脸上的笑容便逐渐消失了。 她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话说那画像长啥样儿来着? 修了半天的仙,她这记忆力却一直没见好,此时再想回忆画中之人,脑瓜子里却只有一个极为模糊的轮廓。 哎哟本宫这死脑瓜子喂! 苏音恨得使劲儿拿手指头戳自己脑袋。 然并卵,记不住就是记不住,戳哪儿都没用。 “嗡嗡——” 包包里的手机倏然震动了起来。 苏音满心地焦躁,一脸不耐烦地拿出手机,划亮了屏幕。 然后,她便张着嘴巴不会动了。 她看到了啥? 用力地眨眼、再眨眼,苏音死死盯着屏幕瞅。 没错,这张清晰无比的翻拍照,赫然便是方才她一瞥之间看到的那幅凶手肖像。 我啥时候拍的照?我咋不知道? 苏音一脑袋浆糊,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便在这时,一道细细嫩嫩的声音蓦地传进了耳鼓: “咿呀呀——” 随着这声音,两片漂亮的银色小叶片,自屏幕里慢悠悠地探了出来,一闪一闪地,像是两个忽闪的大眼睛。 小雪藤?! “是你拍的?” 苏音以意念发问。 “咿——”细小的藤尖儿向下点了点。 居然还真是这货干的? 苏音整个人都不好了,拿着手机横也不是、竖也不是。 眼下她与小雪藤也算心意相通,而小东西刚才点头之时,还顺便传了个念: “卡。” 只有一个字。 还是个象声词。 听着很像是手机拍照的按键声。 所以说,这张翻拍照还真就是小雪藤刚才隔着包自动操作的? 干得漂亮! 苏音高兴得不要不要的,甩手就是一坨天元真灵糊了小雪藤一脸。 小雪藤显是不曾料到天降真灵,“咿呀——”叫了一声,身子晃了几晃。 而后,那两片银色的叶片便眯成了小月牙,亮晶晶地,像是两只弯弯的笑眼。 “哇!” 小东西灵智尚未全开,每次传念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这个字表示它很开心。 苏音轻轻拍了下她的藤尖儿,以示嘉许,同时传念: “快回去吧,别让人看见了。” 小雪藤亲昵地拿叶片在她指尖贴了贴,便听话地缩回了手机。 苏音划开照片,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手机上多出了一个APP。 两片银色叶片组合而成的图案,混在某宝、某东、某饿等一大堆APP里,毫不起眼,而当苏音看过去时,那小叶片便晃了几下。 是个成熟的APP了。 苏音非常之满意。 谁说健忘不好? 若不是因为健忘,她也不可能多出一个贴心小帮手。 会议室里某十八线的雀跃欢喜,显然并未影响到隔壁取调室中的韩劲松。 在听到程北郭说出“画像”二字时,他先是一证,随后,眼里的希冀便转作失望,身体也重又坐回到椅中,慢慢端起咖啡杯,摇头叹道:“原来是画像啊。” 语罢,仰脖儿猛灌了一大口清咖啡。 他其实也有画像。 还不止一幅。 当年那些目击者中,也有人看到了“背画板者”的脸,他也请人画了画像,可那些画像…… “前辈,这次不一样。” 程北郭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说话间,一张纸制画像便出现在了韩劲松的面前,画上只有一个鼻子和大致的脸部轮廓,余者皆为空白。 韩劲松抬起头,疑惑地看向程北郭。 就这? 从他的眼神中,程北郭清晰地读出了这两个字。 “你这连五官都是缺的,还不如我那几张呢。”韩劲松紧接着又道,语气中竟有了几分颓丧: “我没把那几张画像拿出来,就是因为画出来的人简直就是……离谱,根本不具备任何参考价值。” 当年那几张画像在局子里都成笑话儿了。 目击者“看”到的“背画板者”,有一个算一个,竟全都是名人,比如:某西洋当红摇滚明星、某华夏默片时代著名演员、某位登上小学课本的政治人物,甚至还有目击者声称看到了佛祖。 韩劲松当年被这些画像搞得很是被动,就算是现在,他也很想不通,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是目击者集体眼花?集体发疯?还是他们集体被外星人附体? 除以上三点之外,他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最后,他索性便将这些画像全都摒弃掉,只专注于“背画板者”这一条往下追查,倒也有所斩获。 “这一次不同于以往,前辈。这张画像不是我们警方画的,而是目击者亲手画的。”程北郭一面说话,一面点了点那幅画像的边角: “前辈没发现这画像的纸张和我们警用的不一样么?” 经他一提醒,韩劲松这才注意到,这幅肖像画的纸张确实并非常见警局用画纸,而是一种有着细微纹路的纸张,看上去极有质感。 “我刚才还没说完。目击证人虽然在铁路上工作,但他年轻时却一直在学画,还考入了帝都美院,毕业后又在一个小画院工作过几年,后来才顶职进入铁路系统工作。 此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目击证人是个非常罕见的超忆症患者,他海马体极为发达,我看到了权威医院出具的证明。” “超忆症?” 会议室与取调室中,同时响起了一声低语。 苏音对这个名词很熟悉。 《夜珑》的男主便是一位超忆症土著,有过目不忘之能。他出场的第一幕,便是凭借超强的记忆力,帮助女主破获了一起凶杀案。 这么说来,目击证人相当牛叉啊,居然是千万分之一的超忆症。 韩劲松身为小说的原作者,自是对此更加熟悉,此时闻言,他先是愣了愣,复低头打量那幅肖像,面上不见欢喜,反倒越发显得疑惑: “既然是超忆症,他画出来的肖像怎么会是残缺的?他的记忆力……” 他声音在此有了一个停顿,旋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猛然一把将画像拿了起来:“这张画像……这张画像……” “前辈终于发现了啊。”程北郭的唇角挂着一抹淡笑,视线往隔壁飘了飘: “我请技术组进行过比对,这张画像与任何名人都没有相似点,这便表明,这张画像就是……” “就是凶手!”韩劲松等不及地接下了话头,语声居然有些颤抖:“这是……这是凶手真正的长相。” 他反复地看着这幅肖像,似是要将画中的一切铭记下来。 程北郭微微颔首:“是的,前辈。这张脸很可能就是凶嫌真正的长相。这位目击证人因为超忆症的关系,记住了凶手的几处特征。 当然,他也与此前的目击证人一样,受到了某种障眼法的影响,但因为他本人记忆力超群,又是搞艺术的,因此,他还是准确的画下了记住的那一部分。” “这东西当年就提供给警方了?”韩劲松问道。 程北郭点了点头:“目击者当年不仅提供了画像,还提供了一段证词,但因为证词太奇怪,所以未被采信。” 韩劲松闻言,不由得身体再度前倾,急急问道:“什么证词?他提供了什么奇怪的证词?” 这系列案本就诡异万状,他本能地认为,越是奇怪的证词,便越具价值。 程北郭浅啜了一口清茶,缓声道:“他作证说,那个背画板的男人和汪洁母子说过话后,新安县便独自下了车。 在那之后,直到火车抵达终点站,所有乘客全部下车,目击证人也没再见到过汪洁母子。 换句话说,他最后一次见到法洁母子,就是在他们和背画板的男人说话的时候,其后,这对母子便消失了。” “消失了……消失了……”韩劲松两眼放空,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三个字,眉头渐渐拧成了疙瘩。 失踪与消失差不多是一个概念。 可不知何故,此时听到这三个字,他却觉得毛骨悚然。 他相信目击证人的记忆力,也认为对方没有撒谎的必要。 如果以他的记忆力都没记住汪洁母子是何时下的车,那便表明,他们母子二人,确实是“消失”了。 两个成年人——其中一个还是青壮小伙子,他们是如何在一列开动的火车上,凭空消失的? 这一疑问,专案组并未给出答案。 韩劲松满腹疑团,却也没就这个问题继续追问。 程北郭见话说得差不多了,便将桌上的资料尽皆收起,用一种较为轻松的语气说道: “虽然还是有不少未解之谜,但是,这个礼拜到处跑还挺有收获。” 韩劲松应该是知道他的行程的,便问:“你不是说再过两天才会回来吗?怎么提前了?” 程北郭一面收拾文件,一面漫不经心地道: “侯婉华的表妹——就那个八十多的老太太,听说我要回辽城,就请我带她曾孙女一起走,说是她曾孙女也要回辽城,怕一个人回去路上不安全。 我本来没想答应,不过后来我发现,老太太的曾孙女是个演员,和最近失踪的许雅婷在同一个剧组拍戏。 当时调查工作已经收尾了,我想干脆顺路做个问询,所以就提前结束了行程。” “哦?”韩劲松调侃地笑道:“原来是当护花使者,怪不得回来得早了。” 程北郭不在意地道:“也不算护花吧,主要还是查案,不过陈芷瑜——这是那个曾孙女的名字——知道的并不多,也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其实,线索还是有一些的,但与案件无关,都是关于苏音的。 陈芷瑜对调查工作不是很配合,表现得非常冷傲,明星架子很足。 而每每提及苏音时,她也总是一副不屑的语气,仿佛根本想不起剧组还有这么个人。 程北郭旁敲侧击问了两次,见她拿腔捏调地,便也失去了打探消息的兴趣。 因此,确切说来,他这趟回程真称不上护花,只能说是整理思路顺带着瞅一眼陈芷瑜丢没丢而已。 虽然他很明显地感觉到,对方其实非常希望地他主动找过去搭话。 可是,既不能提供案情线索,又不肯提供大能的性格喜好,于他而言,搭话成本太高,遂不作考虑。 聊完了行程,两个人又就案情讨论了几句。 此时,会议室里的苏音表情是这样的: O o O||| 程北郭这一个礼拜居然都不在辽城? 那么,谁来告诉她,辽城警局方向的法术波动哪来的? 那可是时空系的波动,难不成辽城警局里还藏着个老程家的子弟? 可是,金易得昨天才在电话里说过,此番来辽城办案的修士警察,也就程北郭与宿家兄弟三人啊。 正文 第194章 真女主登场(二合一) , 说起来,华夏国的修士警察并不算太多,且泰半力量编比较弱,有能力搞出那种波动来的,加起来不会超过一只手,一查就能查出来。 思及此,苏音恨不能马上掏出电话联系金易得,最终却还是忍住了。 不急,等出了警局再说。 她一面让自己稍安勿躁,一面又从包里拿出手机,划开屏幕,仔细研究着那张翻拍照。 细看来,这幅画像颇为传神,面部的一些细节抓得很准,只看那管鼻子,便可知这是一个长得很不错的年轻男人。 也不知是不是盯着照片看的时间有些长,苏音渐渐便觉得,这张脸,她似乎曾在哪里见过。 匆匆一瞥的那种。 可是,再往下深挖,却又挖不出更多的东西来。 就很迷糊。 半天没研究出结果来,她便又将手机放进包包,心里隐隐有些发急。 “铮——琮——嘤——” 识海中,琴声间错,促弦转急,仿佛在催促着她尽速离开此处,又像在叮嘱她提前做好准备。 好在她并没有等太久,程北郭很快便又回到了会议室,两个人正正经经一问一答地,补录了一份口供。 直到目送着那道纤秀的背影招停了一辆出租车、抬脚跨进了车门,程北郭方才抄着衣兜,打了个不慎雅观的哈欠。 这让他看起来越发地懒散,却又因此而平添了一股迷人的气质。 他确实有些乏。 这一周马不停蹄地到处跑,回来后又立刻请来韩劲松充当工具人,布置提供消息事宜以及各类资料整合汇总等等。 所有一切都必须他亲力亲为,忙得不可开交,直至这一刻,他才算真正得了些闲暇,身体上倒也并无不适,只是精神长时间处在紧绷的状态下,一旦松泛下来,那懒劲儿直往上冒。 要是有个转椅能让我转回办公室就好了。 程北郭不无遗憾地想道。 幸运的是,到目前为止,这宗诡案的所有线索,他都已经巨细靡遗地漏给了某位大能,至于前辈大人愿不愿意帮这个忙,他个人的感觉是: 有戏。 据不完全统计,苏前辈最近这段时间那是没日没夜地往外跑,东北美院那一带已经被她跑遍了。 这表明了什么? 这表明前辈她也很努力在帮忙啊。 虽然感觉前辈其实也没什么头绪,有点儿瞎忙活的意思。 但是,程北郭自己又何尝找到了头绪? 他来到辽城的最终目的,便是冲着这位前辈来的。 换言之,苏前辈便是他眼前唯一的头绪,除了借助对方之力,以华夏修真界的那点儿微薄力量,根本无法与那妖邪抗衡。 苏前辈,全靠你了。 目注着远去的出租车,程北郭在心中默默给某位大能加了个油。 也就在个瞬间,他眼尾余光蓦地瞥见了一个极熟悉的身影,神色登时一凝。 “哥,你怎么在大门口站着啊?”亲切而又熟悉的语声,如一记惊雷撞入耳鼓,砸得程北郭短暂地失神了一秒。 再下一瞬,他那张永远都仿佛带着三分懒散的脸上,已然溢满了震惊之色,轻呼道: “小微!” 警局的台阶下,正立着个著浅紫色长裙的年轻女子。 她约莫二十五六岁模样,眉目极是端丽,一头优雅的半长卷发染成了奶奶灰,脸上也化着淡妆,唇上一抹艳丽的金橘色唇,在午后的阳光下如同绽放的花瓣,眼睛有若星辰般地璀璨。 这女子正是程北郭的亲妹砸——程紫微。 她无疑有着不输于乃兄的超高颜值,然而,精致的妆容却无法掩去她略显病态的苍白肤色, 她看上去很疲惫,弱柳般的身姿,仿佛风吹就能倒。 “小微,真是你?你怎么来了?” 程北郭此时一扫往日的散漫作派,大步踏下台阶走到程紫微身边,十分自然地便接过了她手中的行李箱。 程紫微应该是一下飞机就赶过来了。 “你不是在东洋么?那边的事查清楚了?” 程北郭紧跟着问了一句,顺手将妹妹肩膀上的挎包也背上了,动作十分纯熟,此前应该时常这样做。 他低头看向程紫微的脸,眼神中带着疑惑,以及一丝隐约的关切。 这个妹妹打小便身体不好,纵使天赋惊人,却也始终受制于身体本来的条件。 程氏族老很早之前便断言,程紫微的寿数或许不会太长,且成就亦有限。 这种看得到尽头的人生,对程紫微本人的影响却好似并不大。 她是个很讨厌闲下来的人,也厌倦于在家里做个天才病美人,而家中长辈对她虽然颇是怜惜,却也并不溺爱,一些不太重要或危险程度不高的诡事,也会交由她去处置。 前段时间,程家的一位世交提出了一份诡事委托,请程氏出面调查一示发生在他亲戚家的离奇失踪事件。 程紫微受命于此,前往事发地东洋进行调查,而在她最近发给程北郭的邮件里,她还说过这桩事件扑朔迷离,她目前为止根本就没找到线索。 可她为什么突然离开东洋,跑到辽城来了? 难道那件诡事也指向了辽城?又或者她调查的那宗事件,实则与专案组侦办的这宗系列案,就是一个案子? 那这宗案子的牵涉面可就太广了,海外都有了受害者,查案的难度将会无限放大。 心下涌动着许多猜测,程北郭却也没问出来,只将询问的视线凝向自家妹妹。 程紫微星眸闪动,面上的笑容恬静而又美好:“我那边还没头绪呢,就是突然想来看看你,就搭上了今天的第一趟航班过来了。” 虽是笑语,可她眼底深处隐藏的忧虑,却不曾逃过程北郭的眼睛。 他立刻提起行李箱:“走,去里面说。” 再没有比警局更适合密谈的地方了。 当然,得先闭麦。 未几时,兄妹二人便双双来到了会议室,这里应该是被程北郭当作办公室地点了,警局其他工作人员基本不会往这里来。 不过,为防万一,程北郭还是安排宿玉冈充当门卫,两兄妹关起门来说正事。 “哥,你这边情况还好吧?”甫一落坐,程紫微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当先便问了一句。 程北郭打从见到她开始,便知事必有异,闻言肃容道:“我这里暂时没事。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程紫微迟疑了数息,摇头道:“我并没有发现什么,可是……” 她浅淡的眉轻蹙着,眼底的担忧浓得几乎化不开:“……可是,我昨天回溯事件的时候,看到了……一团迷雾。” 她咬着唇,语声亦很滞重。 “什么迷雾?你慢慢说,不急。来,先喝口水。”程北郭拧开一瓶矿泉水,将之递了过去。 他对这个妹妹很是疼惜,同时亦深信,自家妹妹的能力远超于己,此时闻言,便愈发肯定了之前的猜测。 自家妹妹突然出现,一定是对辽城的案子有所感知。 程氏的术力本就关乎时空,而时空的变幻,不仅限于过去,亦包含着未来。 程紫微并没有预知能力,但她对时空的感知却是如今的程氏最强的,若她有了什么不好的预感,那就必须重视起来了。 程紫微闻言,手指摩挲着矿泉水瓶,两眼定定地看着某个方向,眼神有些空茫,仿佛陷入了回忆,说道: “我昨天突然就看到了一个画面。我看见辽城警局的四周浓雾迷漫,几乎没有一个活物,只在雾里有几个大小不一的阴影,其中最大的那个阴影给我的感觉非常……危险。 更可怕的是,当我观察到个阴影时,它好像同时也发现了我,我感觉……好像是和它对视了一眼。” “那东西看到了你?你确定?”程北郭的表情相当紧张。 程紫微抿着唇瓣,眼神依旧没有焦距: “我……我也不知道。我甚至都不太想得起来那团阴影的样子,只是感觉它可能看到我了。” “所以你就来了?”程北郭的眉头紧蹙了起来。 苏前辈的事,他目前还没对任何人说起过,程紫微亦不知情,会担心他也是正常的。 要不要告诉她呢? 程北郭颇为犹豫。 程紫微并不知他找到了强援,面上的忧色很浓: “是的,我很担心你,哥。那片迷雾给我的感觉很难测,它让我……觉得混乱。” 混乱? 程紫微对时空的感知力是最强的,她所说的混乱,也一定是时空的混乱。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在程北郭的记忆中,每一次的时空混乱,都会附带着对人类社会的巨大伤害。 虽然修真者群策群力,尽可能消除或减轻这种伤害,但付出的代价却不可谓不大。 “你能再说详细点儿么?”他看着自己的妹妹,神情很是肃杀。 程紫微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整个人看上去如入梦中,说话声也是轻细的: “之前哥哥不是给我寄过几件案件受害人的物件么?我给它们施术时,也有过这种混乱感。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的感觉非常阴沉、也很冷,我甚至还有幻听,好像有很多很多的怨灵在发出呻吟。 然后,我就被冻醒了。醒过来的时候,头发上面已经结了一层冰霜。” 程北郭霍然抬头,猛地站了起来。 因为动作太急,他险些带倒一旁的椅子,他却也顾不上了,只瞬也不瞬地看着程紫微:“你有没有伤着哪里?” “没有,哥你安心。”程紫微笑着摇头,又手舞足蹈了一番,以示自己非常健康。 程北郭却并不太相信,直到自家妹妹用时空回溯术起了毒誓,他才算信了多半儿。 也难怪他担心。 程紫微的天赋与生命力是成反比的。 天赋运用得越多,她的生命力便会流逝得越快,身体也会衰弱得越厉害。 她今年其实还没满二十岁,可外人却总认为她已经二十五六了。 这便是天赋与生命力互相损耗的结果。 “反正就是这么个情况,我一直挺相信自己的直觉的,也不想就那么心神不宁地呆在国外,干脆就回来了。” 程紫微末了又道,旋即拧开矿泉水,仰头喝了好几口。 这是宝龙山的灵泉水,虽然水中的灵力正在缓慢消散中,对她却也大有裨益。 几口灵泉落肚,她面上的病态便肉眼可见淡去,面色也红润了一些。 不过,她的肤色还是比旁人更白一些。 她放下矿泉水,眼望向程北郭,语声变得极为郑重: “哥,这几天我和你一起查这个案子吧。我觉得你需要帮手,宿大哥他们帮不了你太多。” 还有句话她没说。 她总觉得,自己出现在这里,冥冥中似乎受到了什么东西的指引。 若非回溯中的那团阴影太过恐怖,她甚至会认为,是那团阴影召唤她过来的。 它希望她来。 它“运算”出了她的这趟辽城之旅,并将之付诸于现实。 再危言耸听一些,它“预设”并“既定”了一个事实,即程紫微的出现。 这也是让她最感混乱的一点。 她感觉不到对方的敌意,然那种阴冷邪异的感觉,却又是实实在在的。 见程紫微眉心深锁,程北郭不忍拒绝了她的好意,想了想,点头道:“好,我答应你。正好我也需要人手。”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也放心她独自一人在东洋查案。 那个民族有些病态,总是在极致的压抑与极致的疯狂之间无缝切换,他并不希望程紫微在那个地方多呆。 此外,那个失踪事件也很诡异、 一家人好好吃着饭,一下子便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而他们消失的一瞬间,附近发生了大面积的电磁风暴并引发停电,所有电子产品全都没有信号,视频监控也黑屏了大约三秒种。 待到一切恢复原状,那围坐吃饭的一家人便没了踪影,饭桌上的饭菜还是热的,碗筷则掉了一地,就好像全家人原地蒸发了一样。 论诡异程度,不比他手头这宗系列失踪案好多少。 程紫微原本就是想来助兄长一臂之力的,见他满口答应,她便也放下心来,兄妹二人便又在会议室里商讨案件。 正文 请假条 今天作者君的身体倒是没啥问题,也木有感冒,但是上午被一个电话叫去家中长辈住院的医院办了些手续,然后下午进行第三次核酸检测,排队到现在,马上测完回家码字,估计是来不及了毕竟我是龟速。就还是请假一天吧。 南京现在真是风声鹤唳,小区门口已经封了,出入测体温查健康码,和去年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差不多。唉,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码字都不安心,各种紧张害怕(T_T) 正文 关于本文设定(读者必读) 本书女主是在两个时空来回穿梭,两个时空、两个时空、两个时空。 现代时空:娱乐圈加诡异事件解决。 古代时空:行走江湖斩妖除魔。 现代时空:主线任务。 古代时空:副本。 再说一遍,两个时空来回穿梭,来回穿梭。 正文 第195章 突发事故(二合一) 苏音并不知道自己的真身与掉皮之间,只差了一个程北郭。 坐上出租车后没到五分钟,眼见得离警局已经有好几条街,她便随便找了个理由下了车,在司机师傅颇为费解的目光中,走进了一家看上去很不起眼的洗浴中心。 司机师傅很想告诉这个一看就是外地来的妞儿,这家澡堂子真不咋地,自助餐种类太少,饮料吧、水果吧也就那几种,很折咱大东北的面子的好不好? 要说咱辽城的洗浴中心,那可是享誉全国、震惊海外,尤其是最近几年新建的几个场子,那一水儿豪华系北欧冷淡风装修风格、那老多丰富多彩的休闲娱乐设施、那囊括大华夏八大菜系的风味美食,保管你在里头呆一天都不会腻,别提多享受了。 司机师傅就很不明白了,怎么还真有傻妞往这犄角旮旯里钻呢? 苏音进这家洗浴中心的目的,自然不是为了享受,而是想找个安静的地儿打电话。 她等不及要联系金易得,多待一刻都不行。 识海中,此时已是风云变幻,白、青、赤三弦犹自无声轻振,海面上波涛如聚,卷起层层白浪,星光飞速流转,浓稠的天元真灵带起音啸声,杀意铺天盖地。 这种紧迫感,苏音并不陌生。 宝龙山异界诡物降临之前,她亦曾过相似的感觉。 不同的是,这一次不像前番那样让她心惊肉跳,而是予人一种苍凉寂灭之感,如同末世来临、宇宙终焉。 苏音亦就此愈觉不安,仿佛整颗心都找不到着落之处,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或说点什么,以使之得到纾解。 她将这种感觉,统统归于修真者特有的灵觉。 正所谓“心念一动、必有回响”。 修士的灵觉就是这么一种玄而又玄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只有真正踏上了这条路,才知此中奥妙。 在洗浴中心花了两百八十八,要了个最贵的尊享包间,苏音穿戴得整整齐齐地走了进去,五分钟后,又原模原样走了出来。 头发都没打湿,就这么冷着脸出了大门儿。 她的心情不是太好。 方才在包间里,她与金易得通了个电话,得知华夏那几位超级精英级别的修士刑警,都没来过辽城。 此外,东北郡两大修真家族:宗政氏与钟离氏,亦无人在辽城警局一带活动。 此即表明,她前段时间偶有所感的时空系法术波动,根本就不是警务工作者或别的修真者所为。 至此,答案已是呼之欲出。 老妖精你玩儿本宫! 苏音咬牙切齿,恨不能立马把这妖邪抓过来镇在星雾海下。 这老妖精果然道行高深,玩儿起花活来一套一套的,若非今天偶尔偷听到了程北郭的行程,苏音可能还要被它迷惑一段日子。 她沉着脸、捏着拳头站在洗浴中心门口,搞得门里的迎宾小姑娘很是紧张,以为遇到了专门直播找茬的小网红,咬着嘴唇在那儿想要不要通知老板出马。 可是,她这念头才冒出来,便见门外小网红忽地神色一变,抬起头直往北边瞅。 迎宾姑娘疑惑不已,也伸长脖子看了过去。 马路上车来人往,知了在高高的杨树上叫个不停,阳光斜照在对面大楼的玻璃窗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没啥啊,一切都很正常。 迎宾姑娘莫名其妙地看了一会儿,再扭头看门口的小网红,却见那挺漂亮的美妞小脸儿绷得紧紧地,眉头深锁,神情比刚才更严肃,一双眼睛始终定定地看着北边,就好像那里有什么特别神奇的东西。 “瞅啥呢瞅?”迎宾姑娘低声嘟囔了一句。 虽然满心地不解,可人类的好奇心最终还是占了上风,她一面嘟囔着,一面忍不住再度回头往马路上瞅。 瞅啊瞅、瞅啊瞅,倏然一阵隐约的鸣笛声从北边而来,嘈杂而又急切,小刀子似地往人心上扎,扎得人心慌慌地。 三秒钟后,连成一片的鸣笛声便已清晰可辨,声浪也越来越惊人。 那是不同型号、不同类型的车辆发出的:短促尖利的警笛、急切回转的救护车鸣笛,以及如手风琴低音黑键的消防车的长鸣。 这三个不同的鸣笛声交错传来,很快便掩去了盛夏街头的喧闹市声,让一切都变得肃杀了起来。 马路上的车辆纷纷让出专用通道,靠边行驶,街上的行人也俱皆驻足,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警察、医护与消防三方联动,这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有反应快的人已经摸出手机刷微特了。 毕竟,华夏微特千万级自媒体网友的即时消息,那可是比正规媒体要快上许多的。 迎宾小姑娘一时也看得有些发愣。 一下子过去了那么多公务车辆,足见辽城是有大事发生,洗浴中心里面的工作人员也很快跑了出来,大家聚在一起指指点点,说啥的都有,好不热闹。 好一会儿后,小姑娘方才想起门口的小网红,扭头再找,哪里还有人在? 小姑娘不在意地耸了耸肩,心里那少许的疑惑也随着马路上开过的几辆大型工程车而消散。 一个听力似乎特别好的漂亮女人而已,也算不上啥了不得的事,远远不及眼下这一堆又一堆呼啸而过的公务用车来得吸引人。 便在众人吃瓜议论之时,听力特别好的某位美妞儿,正拿着手机,心神不宁地立在街边。 前面的路堵上了。 据说是临时交通管制,所有车辆必须绕行,而苏音所处的位置,便恰好卡在了管制路段的前端,短时间内是既叫不到网约车、也招不到巡游车了。 不过,苏音的心神不宁并非缘于前方路堵,而是缘于方才那突如其来的异样之感。 她比所有人都提前半分钟听到了那一连串的鸣笛声,而这些公务车所指之处,她感知到了一丝细微的、逐渐衰弱的能量余波。 那并非活人施术的波动,而是来自于某种法术禁制。 这两者间有着极微妙的区别,苏音也是在古代时空接触到了那几处禁制之后,才开始有了区别它们的能力。 在她的感知中,这禁制本身应该相当强大,但却被某种外来伟力、或者说是不可抗力给强行破除了,力量衰减得非常之快。 三分钟后,苏音便几乎感知不到它的余波了。 而待到那余波消散殆尽,苏音思忖了片刻,便再度拨通了金易得的电话。 电话只响了一声,话筒里便传来了金易得微带紧迫的语声: “小姐,辽城那边出事了。” 苏音闻言,拿电话的手指立时紧了紧,轻声而快速地问道:“我给你打电话也是想说这个。你知道出什么事了么?” “辽城西部地区发现了大量人类干尸。”金易得简短地道。 “干尸?”苏音面色微变,拿电话的手指骨节已然发白。 那妖邪杀人的手法,不就是把人变成干尸? “大量又是多少?是怎么被发现的?”她连声追问。 金易得在那电话那头道:“很抱歉,小姐。具体的我还不知道,目前只拿到了这一个消息,是上面专线通知我的。” 略迟疑了一息,他又道:“上面的意思是,让我得空了过去看一眼,帮衬帮衬。” 苏音轻轻地“嗯”了一声,没说话。 随着受害者越来越多,这宗诡案的紧急程度也越来越高,有关部门希望金易得这个大高手出马,在情亦在理。 “小姐觉得,我需要……有这个‘空’么?”金易得声音很轻地问了一句。 五分钟前的那通电话便已昭示着,小姐有意插手此事,金易得此刻这一问,是身为下属者应有的自觉。 事情再大,亦不可扰了小姐游戏红尘的雅兴。 “你可以再等两天的,我总觉得我快抓住那个鬼东西了。”苏音直言说道。 金易得那几下子,在异界诡物跟前走不上一招半式。 小萌松鼠还是乖乖在家啃坚果罢,杀妖的事,交给本宫便是。 金易得自无异议,唯唯应是。 “那你记得有了消息通知我。”苏音末了叮嘱了他一句,便挂断了电话。 午后的辽城,有着北地盛夏特有的疏阔与静谧,阳光斜斜地穿过楼宇,地面上光影交叠,恍若梦境。 苏音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今晚的辽城,注定会是个不眠之夜。 当天晚上,在招待所的简陋的客房沙发上,苏音拿到了金易得发来的加密文件。 大量干尸的发现过程,很是不可思议。 从今年三月起,辽城的地铁九号线便进行了开挖施工,如今工程进行到了一半,就在今天下午,工们们在地下作业之时,地面突然大幅塌陷,瞬间涌出大量地下水,导致十余名工人被困地底。 施工方第一时间打了求援电话,并利用现有工具先期展开了救援。 也就在那个当儿,他们看见水面浮上来了好几个人形物。 因那些人形还保留着相对完整的形态,且与救援方也隔得很远,救援人员还以为是被困的工人浮上了来,立刻前往施救。 直待靠近之后,他们才发现,那浮上来的根本就不是活人,而是几具死状恐怖的干尸,也不知死了多久了。 救援人员虽然吓得不轻,却还是本着不错过、不放过的宗旨,逐一将干尸给拉了上来。 可没想到的是,那干尸竟然越浮越多,水底也浮上来不少枯骨,看起来也很像是人的骨头。 施工方被吓得够呛,连忙又拨打了报警电话,大致说明了情况。于是,警方与医疗救护、消防三方联动展开行动,警方随后便封控了施工现场,通往施工地的道路也进行了临时管制。 幸运的是,那十余名被困工人在当晚便即获救,除两人昏迷外,余者尽皆无大碍。 据工人们交代,他们被一股很大的水流冲到了某个地方,那里像是个人工开挖的地窖,很新,四壁还贴着除湿的报纸,地面也有细黄砂。 因为地窖的地势比水势更高一些,工人们便爬到了高处,最终等到了救援。 到得此时,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施工事故了,警方便调来了几辆大型抽水车,抽干了地底渗水,随后由探员进入地窖,陆续找出了一些骸骨。 经初步勘查,地底骸骨总计二十六具,死亡时间只能根据尸体腐败程度进行推断,最长的估计已经超过五年,最短的则只有几天。 值得一提的是,在死亡时间最短的那具干尸上,提取到了近期失踪的许雅婷的DNA。 她穿着一身华丽的欧式宫廷礼服裙,像个破布娃娃一般,被丢弃在了成堆的尸骨之中。 金易得在加密文件中,附了一张现场拍摄的许雅婷的照片。 满地的尸骸中,曾经青春美丽的女孩化作了一具恐怖的干尸,皮肤紧紧巴在骨头上,满头秀发败若枯草,瘫倒在地上,整张脸已经看不出丁点生前的样子。 苏音看着手机里的照片,识海中风卷云飞,浓郁的星雾几乎溢出身外。 她很愤怒。 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人攫取,且攫取得如此不堪、如此轻屑,如同垃圾一样被随意抛弃。 苏音觉出一种彻骨的痛恨。 她也曾经是个平凡的普通人。 在她出演的那些灾难片、英雄片或恐怖片里,她饰演的小角色们,总是会轻易地死在天灾与人祸里。 许多时候,苏音会忍不住去想,如果她不曾修仙,而是还和从前一样,就是个十八线小演员,那么,当世界真的毁灭、丧尸临城之时,没有金手指与主角光环的她,以及那千千万万的与她一样的普通人,能够活多久? 想必一定如她在电影中扮演的角色那样,在灾难来临的前三秒,便死得不能再死了。 而苏音的愤怒,亦由此而来。 凭什么普通人活不过前三分钟? 凭什么平凡如你我的人类,就不能在剧集里刷个脸熟? 我们就那么该死么? 我们的死就那么地没有价值么? 我们这些普通人就活该成为主角的背景板么? 本配角不服! 正文 第196章 “时光印记”开幕酒会(二合一) , “咿呀呀——” 似是感应到了苏音此时的情绪波动,手机屏幕上,小雪藤顶着两片叶子冒了出来,银色的叶片忽闪忽闪,像是两个大眼睛在看着苏音。 苏音犹自陷在身为普通人的不甘之中,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脸色忽青忽红,天元真灵几乎爆起于全身。 差不多花了快有十分钟,她才将这股灵力给强压了下去,伸出一根手指头,在小雪藤的脑袋上轻轻拍了拍: “宝宝不怕,妈妈没事的噢。” “咿呀——” 小雪藤晃了晃叶尖儿,眼睛弯成了细牙儿。 它已经开启了部分的灵智。 自从苏音下午甩给了它一小坨灵力之后,小东西传递而来的意念,便不再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了,而是连成了词句。 “妈妈”一词,便是它传来的第一个意思完整的意念。 苏音想纠正它叫“主银”来着,但小家伙牙牙学语中——话说意念这东西也有牙牙学语? 总之,小家伙懵懵懂懂地,也改不了口,苏音便也随它了。 将小雪藤安抚回了手机,继续做一个安安静静成熟的app,苏音心底的郁结,亦终是得以暂解。 她必须冷静。 愤怒只会影响她拔剑的速度。 她现在能做且该做的只有一件事,便是: 砍死它丫的! ………………………… “啧啧,真就像你说的一样,那地方已经不能再去了呢。” 辽城警局对面某高层公寓,临窗而立的男子单手抄着衣兜,另一只手卷起落地窗帘的一角,双目幽幽,望向灯火通明的警局大楼。 警车呼啸着自警局大门中鱼贯而出,警员们排队集结,气氛紧张而又有序。 就在半个小时前,三辆挂着零号省牌的黑色公务车驶进了辽城警局大门,几名身穿高级警督制服的官员亲自迎接,可见来人必是省警署的大人物。 身量修长的男子微眯了眸子,苍雪般的眼珠中央,两点漆黑的瞳孔细小如针尖,定定地凝视着对面警局大楼的某个房间。 “九号线工地浮尸案”紧急会议正在进行中,与会者的每一句发言,尽皆落入他的耳中。 他勾着唇角,笑容凉薄且轻屑,苍白的眼珠渐渐转回普通人的深褐色,低笑了一声,道: “呵,还真是有趣得紧,六十年前的事儿都挖出来了,看来,我提早布的那一手暗棋,也到了放到明面儿上的时候了。” 男子放下窗帘,扣上了袖口的银制袖扣。 他今天没穿长袖t恤,而是一身剪裁合体的浅灰色衬衣,正装黑西裤,虽然不是什么名牌,可这简单的搭配,亦亦被他穿出了玉树临风的味道。 他转身看向衣柜前的落地镜。 镜中的青年眉眼清俊、骨架匀称、四肢修长有力,明亮的眼睛熠熠生辉。 “我……变了么?”男子对着镜子摸了摸自己的下颌。 刮得很干净的下巴上,有一层青色胡茬,指间传来低调淡雅的须后水的气息。 “我总是不太习惯这样的短发啊。”他叹了一声,明亮的眼睛里浮起轻雾,似是追索,又仿佛在留恋着什么。 房间里很静。 楼下的夜市喧嚣未起,街灯却已经亮了。暖黄的光晕照亮了他的侧颜,微有些突起的鼻骨在他的颊边落下阴影,让这张脸显得越发立体,宛若雕塑。 他微侧着首,似是在倾听着冥冥中什么人的说话声,好一会儿后,方才惘然地摇了摇头: “你最近怎么总爱说从前的事呢?我不过是说个头发,你倒把那些有的没的都记得挺清楚。” 他低下乌润而长的眉,抬起手,指间倏然划过一抹艳丽的流光,似是一握彩虹,又像是一支融汇了这世上最绚丽的色彩的画笔。 男子垂眸看着指间的流光,目色渐渐变得温柔起来: “半生飘蓬、萍踪浪迹,也只有你伴着我了。” 他转动着手指,那一抹流光亦随他的动作而变幻,折射出令人目眩的华光。 男子出神地看着这抹流光,喃喃地道:“我还挺喜欢这里的呢,你也喜欢的,是不是?这里很像是我的……” 他忽然顿住了,就仿佛那些涌到唇边的话语,在这个瞬间梗在了喉头。 一息之后,他忽地笑了笑,换了个语气说道: “罢了,这世上总有地方能见着大雪的。咱们下回便住去没人的山上吧。如今这世道,变得有些不大好行走了,且等它个几十年,咱们再入世,你说可好?” 他静了片刻,唇边悬着温柔的笑,似在与那抹流光对话,很快便又向着流光点了点头,“唔”了一声道: “我知道,你也乏了。接下来那几十年,你也好生歇一歇,专意你欢喜的物事便是。” 歇一拍,复又柔声低语:“这么些年,多谢你。” 随着这低柔的语声,指间的流光渐渐消隐,房间里惟几团楼下霓虹的光斑,如星云般辗转于星帘与地面。 他抬起头,已然失去了温度的眼眸,冷冷地看向城市的西面:“等过了今天,他们就会找到真正的凶手了。” 在说到“真正的凶手”这几个字时,他的语气格外轻飘。 窗外夜风拂来,吹动着他的短发,几根发丝垂落在额角,衬他如裁双鬓、如星双眸,格外有一种艺术家的气质。 他拿起椅背上的黑色西服,走出了房间。 这一晚,辽城的大事并不止城西透水事故这一件。 在城中心最繁华的cbd,劳伦斯大酒店顶楼的“金色画廊”中,一场名为“时光印记”的主题画展开幕酒会,正在隆重举行。 本场画展吸引了华夏最顶尖、最时尚的先锋画家共同参展,展出的作品中,既有拿过国际大奖的佳作,亦有名不见经传但实力却不容小觑的新锐画作。 这是一场艺术界的盛事,堪比时尚圈的年度庆典,因此,全国各地的文艺界、文化界、艺术界知名人士悉数到场,虽然没搞红毯走秀那一套,但若论艺术含金量,却是完全可以傲视数年一度的“金龙奖”了。 此刻,在大厅的一隅,几名身着西式晚礼服的男女正拿着香槟,围聚在一个著古典长衫、样貌儒雅的中年男子身边说话。 “杨教授,您这次参展的作品共有几幅呢?”穿着酒红色晚礼服长裙、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笑着问那著长衫的男子道。 杨教授温文而雅地一笑:“也就两幅罢了,一幅是《少女的眼泪》,一幅是《母子》。” “哦?那两幅作品我都很喜欢,尤其是《少女的眼泪》,整幅画作让我想起蓝骑士社的某些作品,可那只眼睛却又那么清澈冷静,犹如凝结着一个雪国。” 另一个穿着黑色无肩及膝礼裙,配载着蓝宝石项链的年轻女子浅啜了一口香槟,富于感情的评价令在场众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杨教授谦虚地摇头道:“与先贤相比,我的作品还是太稚嫩了。只能说我尽可能地去表达、辨明、勾勒出隐藏在时间里的山壑。大家一定要多指教、多提意见,再夸我就没意思了。” 这话引得众人一起笑了起来,每个人的表情都很真挚。 主办方花大钱、付高额出场费、搞出这么大的场面,其目的可不是来听你瞎批评的。 说句难听的,就算墙上挂了一坨狗屎,那也必须找出它的优点来夸。更何况参展作品也确实很拿得出手,纵使有些艺术上的争执,那也是流派不同、师门不同造成的。 而这场合,显然并非意气之争的场所,夸夸其谈才是王道。 “老师好,各位前辈好。” 一道年轻悦耳的声线响起,说话的众人循声看去。 穿着黑色正装、身材修长的俊秀青年含笑立在人群之外,头顶的吊灯光影洒落,越显得青春张扬,充满活力。 几位女士的眼睛立时便亮了。 身为画家,她们的透视眼一眼便看出,这小伙子身材比例极为匀称,堪称完美的人体模特。 杨教授笑着冲年轻人招了招手:“小娄,快过来吧,见见各位老师。” 说着又转向众人介绍道:“我的学生,娄玉笙。” “娄玉笙?很雅致的名字啊。是‘小楼吹彻玉笙寒’的玉笙两个字么?”一个蓄着胡须的中年男子含笑问道。 搞艺术的,文学素养大多不会差,美术院校招生的时候,对高考语文分数也是有硬性规定的,因此,娄玉笙的名字一出来,便被人道明了来处。 娄玉笙腼腆地点了点头:“是的,老师真博学。” “杨教授,你这个学生还会害羞啊,哎呀你真是捡到宝了,我那两个学生奔放得我都压不住。”穿酒红礼服裙的中年女子开了句玩笑。 娄玉笙被她说得脸都红了,看上去果然很害羞。 众人于是都笑了起来。 无趣的中年人浮夸聊天群,因为有了年轻新鲜的面孔加入,聊天也变得有意思了起来,一时间笑声不断,活力满满,大家都很开心。 这时,主持人在前面宣布开幕式正式开始,辽城艺术小团体这才散开。所有人围去了主席台面前,一位艺术界泰山北斗级的人物走以话筒前,冗长的祝词阶段就此开始。 娄玉笙此时也端着一杯香槟酒,站在杨教授低声地道:“对不起,老师,我今天来晚了,还好没迟到。” 说着便抓了抓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看上去青涩得像个中学生。 杨教授对他似是很器重,并未责怪他,只语重心长地道:“没关系的,等会儿我带你去见几个人,他们都是你的同门,你以后记得多和他们来往。” 语罢,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地感慨:“老师就收了你这一个学生,你可要给老师争口气啊。” 娄玉笙用力点头:“老师放心,我一定好好努力。” 说完了,左右看了看,视线很快便凝向了展厅的北角。 一幅名为《母子》的双人肖像画,正悬挂在那一角正中的位置,几束射灯凝于其上,显是将这幅作品作为了主体,周遭的画作则是陪衬。 任何一场画展的布置,总会有局部的主次之分,优秀的、别具一格的或是后台特别强硬的作品,会占据这一小部分的c位,成为亮点或重点,吸引到更多人的注意。 而这幅《母子》,便处在c位,所有经过那里的参观都,都会不由自主地看到它。 娄玉笙遥遥地目注着那幅肖像画,画中那个漂亮得有些神经质的母亲,以及她身边眉角带伤、俊美而又空洞的儿子,宛若活过来一般,悠悠地凝视着娄玉笙,似是与他做着无声的交流。 娄玉笙的唇角勾了起来。 “你更喜欢这幅作品吗?”站在他身旁的杨教授也在看《母子》,眼睛里有着掩不去的得意。 相较而言,他也更喜欢这幅肖像画。 事实上,他一直主攻的方向就是抽象派,这种写实主义的作品,他只是偶有涉猎,其作品也多半以尺幅为主,像《母子》这样的超大幅巨作,他还是头一次尝试。 他自己都不敢置信,他居然真的完成了这幅作品。 当他整个瘦得不成人形、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出画室时,就仿佛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醒时分,他不仅画出了此生最优秀的《少女的眼泪》,亦达成了一次勇敢而疯狂的尝试,完成了巨幅作品《母子》。 一下子画出两幅参展作品,精力损耗得很严重,妻子和情人都说他好像变老了一些。 所幸,他拿出了两幅杰作,那些置疑他只有理论而无实践的人、那些对他破格拿到教授头衔大为不满的人,全都闭上了嘴。 他凭借着实力,真正打进了辽城艺术界的小圈子,从此之后,那些沙龙聚会、小型艺术比赛,都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他成功了。 杨教授掩饰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香槟。 这个动作隐去了他眼底深处的狂放与得意。 娄玉笙玩味地勾了勾唇角,旋即便又端出崇敬的表情上,主动上前与老师碰了碰杯。 “祝你学业进步。” “祝老师画展成功。” “叮——”,清脆的玻璃碰撞声中,心思各异的师生二人共同举起酒杯,相视一笑。 正文 第197章 入画(二合一) 三面及地的豪华落地穿衣镜,呈品字型摆放在陈芷瑜面前,镜子顶端的包金六翼兽雕塑花纹,在柔和的灯幕下,反射出奢丽的光芒。 陈芷瑜安静地站着,双臂如芭蕾舞演员般向着两侧伸展,下巴微微扬起,两名服装师动作轻柔地捧来今年最新款的全球限量版晚礼服,服侍她穿在身上。 银灰色的丝光绸面料,束肩浅V收腰的款式,下摆如水波般铺散开来,纯白羊毛地毯上像开了一朵幻丽的银色花朵。那裙摆上镶嵌的星星点点的碎钻,每一粒钻石皆出自顶级珠宝品牌——玛安丽·乔。 远远看去,遍布裙幅的碎钻便如夜色下粼粼的波光,又好似漫天星子倒映于水面,而陈芷瑜便是开在水面上的一支清莲,绮丽夺目,令人不敢逼视。 整件礼服裙采用了最时尚的立体剪裁、纯手工缝制,贴体的腰身设计与胸前带着小心机的那一抹雪腻,流露出似有若无的性感,却又丝毫不显张扬。 “陈小姐,这件晚礼服真是被您穿出了高级感,真的好美!太美了!” 蹲在陈芷瑜侧边的服装师目眩神迷地看着她,脸上满是赞叹与羡慕,而在说话时,她的手还在细心地一缕一缕张开繁复重叠的裙幅,以使整体的设计感更加突出。 另一名服装师半跪在陈芷瑜的面前,小心翼翼地替她整理着高跟鞋的系带。 暖白色的缎带上,也镶嵌着同款碎钻,在纤细的脚踝处缠绕成一朵纯净的花结,像是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握住了那纤嫩得有若莲茎的一段玉骨。 八吋鞋跟的高跟鞋则采用了今夏最流行的灰色磨砂银的材质,浪漫中带着魔幻,让人想起午夜十二点的水晶鞋。 “配饰的话,就选这对铂金钻石耳环么?” 第三名服装师恭立在陈芷瑜的另一侧,戴着白手套的手小心地捧着一只丝绒首饰托盘,那上面放着一对同品牌全球限量款粉钻耳环。 服装师将耳环在陈芷瑜的耳畔比划了几下,恭谨而又轻声地问道: “陈小姐,请问您要不要再试一下同款系的项链呢?” 这款配饰是一整套的,而陈芷瑜却只选了耳环,余者都没要。 此刻,她在镜前半侧了身,纤长的手指轻抚过领口与腰肢,樱粉的指尖衬着雪白的肌肤,娇嫩得宛若含苞待放的蓓蕾。 “不用了,就这对耳环吧。”红润的唇角微微勾起,陈芷瑜向着镜子飞过去一缕眼风。 浅V领口轻熟风的设计,那一抹裸露在外的雪腻才是最好的装饰,任何多余的饰品都会破坏这小小的心机,夺去它本该拥有的光彩。 陈芷瑜相信,她即将见到的那位超级金主,一定会满意于这没有任何饰物的一领雪色的。 穿好了晚礼服、在发髻间簪上同款的星钻发饰,那三名服装师便带着职业化的礼貌微笑,弯着腰退了出去。 陈芷瑜独自立在镜前,望着镜中的那一道丽影,面上是浓得化不开的沉醉与痴迷。 她从不曾这样美丽过。 她也从不曾如今日这般风华绝代、光彩照人。 原来,她与那些顶级流量、当红大明星们的差距,也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大。 一身限量版晚礼服、一套全球最顶级的装饰物,便能让她这朵开在路边的小花,摇身变成为皇冠上最耀眼的那颗珍珠。 陈芷瑜目中的痴迷,渐渐化作了狂热。 从前,她一直以为,踏上那条铺满红毯的台阶、走上那个宝座,是一个极漫长的过程,她需要花费许多年的时间、与无可估量的精力。 而现在,一切唾手可得,简单到让她总觉得自己在做梦。 可是,一想到她此刻所拥有的,在不久之前还曾险些落入旁人之手,陈芷瑜的心里,便会生出一种既后怕、又庆幸的感觉。 还好,她牢牢抓住了这个机会。 “啪嗒”,厚重的丝绒帘幕被一只干净的白手套掀起,穿燕尾服、系领结的灰发管家腰板笔直,微微垂首,语声恭谨地道: “小姐,车备好了,可以出发了么?” 陈芷瑜在帘幕掀起的一瞬便调整好了表情,此时闻言,面色淡然地轻轻点了点下颌: “可以了。” 老管家转身拍了拍手,两名穿制服的高大男仆应声而入。 他们训练有素地走到陈芷瑜身边,其中一人动作轻缓地将陈芷瑜的右臂搭在胳膊上,另一人则在她身后弯下腰,提起了晚礼服华丽宽大的裙摆。 灰发管家半低着头,做了个请的动作,转身在前引路,两名女仆掀开帘幕,一行人如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陈芷瑜向前走去。 她微扬着秀项,如同一只骄傲的天鹅,徐步踏进了金碧辉煌的大厅。 旋转楼梯如雁翅般在她的两侧展开,她站在黑白棋子格的大理石地面,犹如国际象棋中代表女王的那枚棋子,凛然不可侵犯。 这里是辽城最顶级的私人会所,普通人根本连它的名字都没听过。 而今天,这间会所却只是她陈芷瑜梳妆换衣之处,那位金主将在另一所更为豪华的花园别墅里,与她共进晚餐。 这个饭局,便是新艺美老总郑宜人送给陈芷瑜的大礼。 当然,这份儿大礼并不是白送的。 郑宜人已经与她草签了一份协议,一旦这位金主答应注资,陈芷瑜就必须与新艺美签署为期十年的长约,同时,新艺美则会回赠她百分之十的股份。 换句话说,只要过了今晚,陈芷瑜便将成为东北郡最大的经纪公司的股东之一。 竭力抑制着狂跳的心,陈芷瑜的呼吸却还是有些急促,唇角更是忍不住地上扬。 她已经听郑宜人说过了,这位金主对她非常地中意,亲自点名要与她共进晚餐。 为了这场晚宴,金主还提前送来了晚礼服与首饰,并附赠了一支全球顶级专业团队,为陈芷瑜提供全方位的服务。 弯腰跨进加长版豪华轿车,任由两名男仆整理好那水波般的裙摆,陈芷瑜的神思始终有些恍惚。 车辆行驶了起来,发动机的轰鸣声低沉和缓,让人有种想要睡去的感觉。 陈芷瑜抬头四下打量,垂挂着白色防偷窥纱帘的车窗,遮住了这一路的街景,亦让这辆车如同一个小小的世界,与世隔绝。 她强忍下了一个哈欠,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放弃了喝杯酒压压惊的打算。 纵使旁边的酒柜里放满了各类名酒,可陈芷瑜还是认为,在没摸清金主的喜好之前,任何多余的举动,都是在拿自己的前程冒险。 于是,她端庄优雅地坐着,除了身下的座位,身体其余部分不与任何地方接触。 微微摇晃的车身如同起伏的海浪,她的思绪仿佛也在渐渐飘向远处。 蓦地,车身明显地带过来动了一下,她整个人也一下子清醒了几分,随后,她便听见一个声音在说: “是你!” 那声音非常地小,跟蚊子哼差不多,听上去就像是耳朵背气又蒙了几床被子,然后有人在外面与你说话。 陈芷瑜突然便有种被什么东西蒙住头的感觉,她的感知、她的神思,都像是失了真的画,正在她的眼前失去色彩。 再下一刻,她眼前的世界,便被黑暗所吞噬…… 娄玉笙“吱”地一声刹住共享单车,不无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指间那流光般的画笔,飞快地隐去。 此处是辽城警局外的那条长街,在他前方十余步开外,立着个极俊美的便服男子。 “哦,是程警官啊,真是好巧。”娄玉笙笑得十分腼腆。 在一切尚未揭穿之前,他很愿意陪着这些小辈演一场戏。 毕竟,前路已定,结局也早已写就。那么,就让过程变得有趣一些,让他在辽城的最后这一晚显得不那么乏味,以后想起时,也能多些意趣,这样便也不枉他留在这城市数十年之久了。 “娄同学,这么晚了要去哪儿啊?” 程北郭单手抄着裤兜,懒洋洋地斜倚在一棵行道树旁,那双总是很淡漠的眼睛里,有着一闪而逝的惊异。 他没想到,那系列诡案的真凶,竟然就在美院! 他目注着眼前俊秀的青年,脑海中迅速呈现出娄玉笙的资料。 娄玉笙,辽城本地人,今年二十岁,美院二年级学生,师从西洋画院张远教授。 二十多天前,在《夜珑》剧组片场,新艺美旗下小花陈芷瑜不慎落入青湖,是娄玉笙下水将她救上来的。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程北郭才会认识他。 平心而论,若非自家妹妹那天才般的感应能力,程北郭是不可能找得到娄玉笙的。 在这个他曾面对面与之进行调查取证的学生身上,他没有感到过一丝一毫的阴邪之气。 他甚至还觉得这个学生过于害羞了些,老实得都不像这个时代的大学生。 “哥,你小心些。” 娄玉笙身后不远处,程紫微一身简单的运动装,全身上下仿佛被一层白光笼罩,就连她的眼睛也变成了纯透明的水晶色。 相较而言,她那头奶奶灰的卷发,反倒不那么醒目了。 她比程北郭看上去还要紧张。 因为,她几乎察觉不到娄玉笙身上的能量波动。 那并非缘于对方力量太低微,恰恰相反,这是气息收放自如的高手之举。 其实,她今天原本只是想例行做个查验而已。 九号线地铁透水事故挖出的尸骨,程北郭已经检查过了大部分,依旧如往常一般没有收获。 长时间、多轮次地时间回溯,让程北郭损耗巨大,即便喝了好几瓶灵泉水,他的身体也有些吃不消。 程紫微心疼哥哥,便自告奋勇替他完成余下的工作。 半个小时前,当她对最后一副尸骨进行时间回溯时,在时空旋涡的边缘,她感应到了一缕微弱的能量异动。 仅仅是这一缕异动,便将她的回溯术搅得稀烂。 而更关键的是,这异动与她在东洋感应到的混乱异动,十分相似。 程紫微立刻意识到,真凶已然现身,且真凶的身上还有活人的生魂之气。 她一秒钟都没耽搁,立时拉着程北郭奔出警局,同时飞快布下一个简单的结界,拦下了那股混乱波动的中心——娄玉笙。 可奇怪的是,将人拦下之后,对方身上的生魂气息却已不见,程紫微只以眼尾余光瞥见了一道流光,再定睛细看时,什么都没发现。 但她还是相信自己之前的判断。 娄玉笙身后背着的那只画筒,有问题。 “程警官,你们俩是兄妹么?” 娄玉笙回过头,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全身如白雾轻拢的程紫微,复又转向程北郭,眉梢挑了挑。 “你说是就是吧。”程北郭打了个哈欠,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劲,而他的眼睛,却始终牢牢锁定在那只塑料画筒之上,再度问道: “娄同学还没说要去哪儿呢?” 不知为什么,程北郭觉得那画筒上有一层水波样的东西,好像存在、又好像不存在。 “我说我要去学校,警官大人信么?”娄玉笙笑吟吟地道,身上的气息十分放松。 “当然信。娄同学可是见义勇为的好学生、好市民,我们警察也要向你学习。” 程北郭的脸上挂着淡笑,冲着他抬了抬下巴: “话说你背后的这个筒子里放着最新的作品吧?要不要拿出来给我看看?别看我这样,我也学过几年美术,会画两笔的。” 娄玉笙玩味地看了他一会儿,启唇笑道:“好。” 说话间,竟真的从背后抽出画筒,打开盖子,拿出了里面卷起的画稿,慢慢展开。 也就在这个当儿,程紫微陡然面色一变,大叫一声“哥小心”,那笼罩全身的白光已是如箭奔涌。 刹那间,娄玉笙身前的空间竟犹如镜面般地扭曲了起来。一个人高的半透明旋涡平空出现,内中无数灰白色的物质飞快旋转着,玄异强大的吸力自其间漫溢,仿佛要将周遭的一切都卷入其中。 “空陷”,程氏最为凶厉的杀招,以程家特有的术力强行撕开一道时空裂隙,对手一旦被扯入其中,十死无生。 程紫微不动则已,一动便是以十成之力放出了最大的杀招。 然而,还是太迟了。 娄玉笙手中的画卷徐徐铺展,无风而动,而他身前那凶险万状的时空裂隙则“啵”地一声如气泡般迸散,程北郭兄妹同时觉得眼前一黑。 再睁眼时,整个世界都变了个样。 正文 第198章 英雄从天而降(二合一) , “这是……哪里?” 程北郭张开眼,以一个奇怪的视角,仰望着高处雕镂着莲花座与点水蜻蜓的木质古风天花板。 “公子,可要吃枇杷?” 娇柔的音线和着怀中温软的触感同时袭来,他低下头,倏然撞进了一双水杏般的眼瞳中。 十四五的年纪,双丫乌髻、巧笑倩兮,娉婷少女的脸颊宛若朝露倒映的红霞。 直到这一刻,轰然的声浪才在他的耳畔炸响,他仰起头,纵目看向前方。 长桥飞渡、灯火如炽,喧阗笑语盈满街衢,脂粉香气糅杂着酒香,直令春风沉醉。 再转首四顾,桥上卖花的女孩轻提裙摆行过桥畔,渡口候船的旅人负手立于岸边,白胡子艄公摇着长橹,搅碎满河灯影,大大小小的楼船若云上浮舟,缓行于水面,披发散襟的青衫客斜倚船栏,击节漫唱: “生年不满百,长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桥上烟视媚行丽服伎子娇笑着叫好,贩浆水的走卒也忘了招呼客人,靠着石头围栏打着拍子,一任夜风吹得那布招东倒西歪。 程北郭恍恍惚惚地看着这一切,心底深处隐约浮起一个念头: 不对。 全部都不对。 然而,他却又说不出不对在何处。 他只知道,在他遥远且模糊的记忆中,他应该见过远比这长街灯火更灿烂绚丽的夜景,亦听过远比这青衫男子更狂浪豪放的歌声。 可是,他的意识却又禁不住地向下沉着,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呼唤着他、引诱着他,让他陷入那片温柔迷人的沼泽。 “公子,吃呀。” 晶莹的淡黄色果肉被素手托着,递至眼前,少女皓腕的芬芳比果香还要诱人,怀中的温软渐渐变得滚烫,娇媚如水的眸光缠绵得让人心头火热。 程北郭的手指动了动,想要一揽这软玉温香,可脑中那隐约的遥远记忆,却又在阻止着他这样做。 不知何时,放歌的狂士已然远去,婉转的女子歌喉渡水而来,唱的是: “盼断归期,划损短金篦。一搦腰围,宽褪素罗衣……” “哥,你快醒醒,快醒醒啊!” 陡然而来的急切语声仿似一柄利刃,一下子切断了那甜腻媚人的乐韵。 程北郭莫名觉得这说话声很熟悉,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小微”。 二字离唇,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河灯街景立时碎散成无数光点。 他猛地睁开眼,入目处,是一双水晶般剔透的眼眸。 “哥你总算醒了!”程紫微的眼眶有些发红,看向程北郭的视线中满含着担忧: “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叫你了好半天了,怎么也叫不醒,我都急死了。” 她切切地说着,透明的眼珠上似洇了一层水意。 程北郭用力晃了晃脑袋,晕沉的感觉稍得缓解,他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是仰躺着的,而他所处的地方,亦非方才的古风楼船,而是…… 他皱了皱眉,翻身坐起,旋即神色一凝。 他的正前方挂着一幅画。 《重阳上河图》?! 这誉满全球的华夏瑰宝,此刻离他不过数步之遥。 他先是惊异于这个发现,随后方才惊觉,那画中的舟桥灯影、水色清波,赫然便是他前一刻置身的古典场景,那清丽的歌声直至此际仿佛依旧回荡在他的耳边。 “我们被拉进了画境。”程紫微的声音很轻。 说话时,她也转过头,与程北郭一同望向那幅虚悬于半空的传世名作。 这幅画就这样突兀地浮空呈现,以一种违背物理规律的方式,没有任何着力点与支点地,悬浮在他们的身边。 程北郭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纷乱的记忆终是在这一刻重又归于清晰。 是的,为了救下那被个拘了生魂的活人,他被程紫微拉到警局外的长街,两个人匆忙布下了一道结界,堵住了真凶娄玉笙。 没想到,娄玉笙打开身后背着的画筒,那张古怪的画卷一展开,他们兄妹便被直接拉进了这画中的世界。 那么,刚才他应该是在画里迷失了片刻神智,被程紫微强行唤醒,而重阳上河图,便是他之前身处那一方小世界。 现在呢?他们又在哪里? 程北郭举目环视着四周。 依旧是很奇怪的视角。 在他的左侧,是一片茂密如热带雨林的树林,可林木的生长方向却是横着的,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葱笼苍翠的大片树冠。 若是以这片树林为参照物,他的右侧理应是天空才对。 然而,并不是。 他的右侧是涌动着的大团泥淖,腐叶与动物死尸正不停地向下掉落,其下坠的方向与站立着的他恰好平行,可他的脚边,却正下着淅淅沥沥的虹雨。 那七彩炫目的雨水积成大片水洼,倒映出他们兄妹的身影,以及他们头顶的建筑群。 尖顶的欧式古堡、十字架与钟声、石制房屋……阴郁的雾气自山间飘来,将这座中世纪风格的村庄掩去了大半,隐约可见穿黑袍的男女在街道上行走。 混乱的方向感,一切参照皆无可依凭,程北郭扫视了一遍,心中隐然有所了悟,程紫微的语声亦于此时响起: “我们应该还在画境里,重阳上河图是画中画、境中境。而现在我们呆的这个地方,很可能就是画境的第二重。” 她缓缓站起身,琉璃般剔透的眼眸深处,似有浩瀚星河徐徐转动,再细看去,又仿佛嵌套着的大大小小的时空旋涡。 程北郭也抬手摘掉了美瞳,那双与程紫微相似的灰水晶般的瞳孔,淡漠地望着这片错乱的空间。 不过,他眼瞳的深处并无任何变化,只有一丝淡淡的血色。 这是透支血脉之力的征兆。 他现在的术力还不及往常的一成,可他们要对付的妖邪,却远比之前的任何对手都要强大。 “依我说,你们兄妹两个且安生些罢。我这画境乃九九之数,你们只破得了第一重,何必呢?” 不远不近的语声,带着几分戏谑,却并无太多敌意,就仿佛友人隔座调笑: “放心罢,你们死不了的。只要你们别乱闯乱动,这九九画境也奈何不得你们。 再者说,我亦曾立下重誓,非绝死之地必不染修士一指。你二人皆是我的子侄辈,安心呆着便可保无虞。” 娄玉笙摇头轻笑着,手腕翻转,那画笔般绚烂的一指流光,便已现于掌中。 他执笔向着虚空点了几点,结界四周立时漾起层层涟漪,水波般的透明物质流动着,任由他的笔尖调度。 若有行家在此,定会惊艳于他这信手点拨、化腐朽为神奇的禁制之术。 程氏兄妹原先拉起的结界,不过是防止凡人误入的一个小空间,其与真实世界之间,是有着一道很明显的分水岭的。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一小块结界之于真实世界,就好像一团黑白二维影像横亘于三维彩色影像之中,两者的区别非常显著,只要是熟悉时空系法术之人,一眼便能找出结界所在。 更有甚者,凡人中那些智力超绝、感知敏锐的精英,也能够隐约看到这灰白蚕茧般的时空气泡。 而此际,经由娄玉笙幻笔点化,这个简单的结界已然变得无比玄奥,其与真实世界亦融为了一体,就算请来程氏祖上最精于此道的高手,也只会猜到此地或许存在着一处结界,却根本找不出它的具体位置。 大隐于市,便是这个道理。 “儿戏,真真是儿戏。” 花去数分钟修补齐结界各处的漏洞,娄玉笙的神情竟显得有些痛心: “想不到啊想不到,方、法、术、箓,竟是皆已沦落至此,这结界千疮百孔、漏洞频出,小娃娃们真真愧对你们的列祖列宗。” “我程氏之事不劳你费心。”程北郭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俊美的面容上,犹自挂着懒散的淡笑。 那毕竟是经他之手布下的结界,纵使隔着画作,他也能感知出它的变化。 确实,娄玉笙对结界的改动,已经高明到了他看不懂的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 而即便如此,程北郭面上亦无太多异色,勾唇冷笑着又道: “我劝你也别把自己抬得太高。你如果真的无畏无惧,放出张远教授这个烟雾弹又是为了什么?” 嘲讽模式拉到满级,可他眼尾的余光,却牢牢拢在旁边的程紫微身上。 程紫微眸中灰白色的旋涡,正以肉眼可见的加速度飞快流转着。 她竟然入定了。 当娄玉笙动笔修复结界的那一刻,她忽有所悟,身不由己地便入了定。 此刻,她身上那层白光已然涨大了一圈,且还有继续向外扩张的趋势。 她沟通时空的能力进阶了。 程北郭想道。 心中喜忧掺半。 进阶当然是好事。可强敌当前、他摇的人又还没到,若娄玉笙突然发难,后果很难预料。 一念及此,程北郭抄在裤兜里的手攥得几乎抽筋,可他口中说出的话却仍旧显得漫不经心: “我就想知道,你这混搭的画风到底是什么审美?” 他挑眉环顾四周,眼底浮起讥诮的笑意: “泥淖里掉下的七彩雨,这是超写实主义?那堆建筑是威尼斯画派……嗯,看来应该是。可这片树林又是什么鬼?中学生水彩实践?啧啧,这稚嫩的笔法,娄同学,你确定你是美大生?” 尽情指摘着这处空间——或者说是这幅画境——的种种不合理处,程北郭力图从艺术的角度,对这个似乎很爱画画的艺术家妖物进行降维打击。 听得他所言,娄玉笙眉目如常,淡淡地扫了一眼画卷中那个笔芯般纤细的女子身影,笑着说道: “哦,这就要冲阶了?警官大人,不是我贬低你,你妹妹可比你有出息多了,才只感应到了我这一笔之妙,便即顿悟。与令妹相比,你可就真称得上冥顽不灵、孺子不可教也。” 他唇角噙笑,转开视线,游目四顾了一番,满意地颔首道: “还不错。正所谓择地不如撞地,既然承蒙程氏晚辈赠了个结界,那我也就却之不恭,就在这里将那最后一画给完成吧。” 语罢,屈指向着画稿一弹。 涟漪微微一荡,程氏兄妹的感知已被封禁,画里画外如阴阳两隔。 一阵阴风应声而起,湿冷的雾气蓦地弥漫开来,结界里的温度急速降至冰点以下,地面很快便结起了一层薄冰。 俄顷,雾散风停,冰封的土地上,陈芷瑜闭目侧卧,银灰色的晚礼服勾勒出她曼妙的线条,大片裸露在外的肌肤透起诱人的嫣红。 虽然她正在沉睡,可她的眉眼却含着春色,红唇微弯,宛若童话故事里的睡美人。 娄玉笙肃容敛眉,指间一抹绚烂的流光,面前凭空现出画架与空白画稿,旁边则多出了一只藤几,上面整齐排列着备选颜料与画笔。 他一脸端重地目注陈芷瑜,神情间再无此前笑谑,眉眼一派虔诚,仿佛眼前的女子并非凡人,而是某位神明,他则是顶礼膜拜的信徒,欲向神明乞求一道谕旨。 “陈芷瑜小姐,我想为您画一幅肖像画,不知您可否愿意?” 他说道。 清越的音线有若一管洞箫,直令人闻之而神迷。 陈芷瑜仿佛被这声音唤醒,杏眸张开了一线,迷乱的眸光痴痴缠向眼前清俊的男子,红唇轻颤着,那充满爱恋的允诺似是下一息就将离唇而出。 “我tm觉得不可以。” 一道气喘吁吁像是才跑完了马拉松的女子声线,非常破坏气氛地闯进了结界。 娄玉笙面色陡变,霍然抬头。 结界正中,居然破了个洞! 一指灯光正自洞中漏下,所过之处,透明的涟漪竟被尽数洞穿,整个结界都在这一洞之光里变得不稳定起来。 娄玉笙面罩寒霜,眼珠须臾转作苍白,漆黑的瞳孔缩成针尖。 在他的视线中,那一指破洞正以摧枯拉朽之势扩大,就仿佛有一团看不见的透明火焰,正以那一洞为基点四处燎原。 一息之后,那破洞便已被烧到了足球大小,一张人脸挤了进来,眉眼如画,竟是个清透无双的美人儿。 正文 第199章 穿过大半个城市去打你(二合一) , 在见到这美人儿的刹那,娄玉笙双瞳陡然张大,目中的惊艳与贪婪一闪而逝,掌中流光亦不自觉地晃动了几下。 这不是他第一次瞧见这张脸。 苏音,华夏演艺圈一位不太出名的女演员,今年二十九岁,演技糟糕,却有着惊人的美貌。 若依娄玉笙的本意,他情愿以手中这万世不传的画笔,描摩下眼前这张绝世美人的脸,而非陈芷瑜这等寻常货色。 这是艺术家与修士的双重本能告诉他的。 可是,他却不得不遵从于某种意志。 千万年来,正是在那个意志的指引之下,他才躲过了身死道消的厄运、躲过了无数遭天劫的打击。而此际看来,那个意志又一次指出了正确的道路。 他的确不能将苏音视作猎物。 因为,这个无名小演员,居然是一名修士。 且,道行还相当不低。 娄玉笙面上的切盼很快转冷,眼瞳深处的忌惮与杀意,丝毫未加掩饰。 若行至绝境,杀上他一两个修士,也不算是违背誓言罢。 他想道。 压抑千年的欲望一经激起,他双臂立时颤抖起来,呼吸急促,双眼瞳孔放大,恨不能下一刻就将眼前之人化为一滩血肉。 苏音此时正使劲儿将脑袋往结界里钻,星眸流盼间,与仰首看来的娄玉笙恰巧对了个眼。 “哟,小娄同学,又见面了。” 不伦不类地打了个招呼,苏音的视线滑过他的修身长袖t恤,复又转向那张清俊年轻的脸。 六块腹肌认正完毕。 伏羲鼻认正完毕。 脸部轮廓认证完毕。 真凶基本已锁定。 苏音心中想道,眸光一转,便又望向了重又昏睡过去的陈芷瑜,随后,长出了一口气。 嗯,果然,娄老头儿就是真凶。 “大爷的,不枉我多花了五百块,可算找着正主了。” 口吐芬芳的某糊咖一面感慨,一面加大力度,将个脑袋死命地向下一撑。 “啵”,脸大的窟窿再难承受这无力巨力,又向着四周扩大了一些,苏音的半个肩膀终于挤了进去。 她大喜过望,整张脸都乐开了花。 此刻,溢满全身的天元真灵在她的微操之下,正以小股割肉的态势,层层瓦解着这一小方空间,相信用不了多久,她就能平地降落了。 “尔是何人?” 娄玉笙深深地凝视着这天降而来的女子,心底竟没来由地生出了一丝惶恐。 纯以精粹之灵力强破结界,且还不曾将整个空间炸碎,这表明了两件事: 一,此女一身灵元极为精纯,连他的结界亦无法阻挡。而若他所料不错,这必是天地间至为真纯之炁萃取为灵再赋于其身,此女的修行之路先天就比别人更宽,前途无量。 二,以灵元破阵却不伤及阵脚,如冰雪消融、春风化雨,此等丝丝入扣操控灵元的能为,便是放在他那个时代,亦是不世出的天才了。 结论是,此女的来历,必定极为不凡。 一念及此,娄玉笙不由杀心顿起,指间流光倏然大涨,双眸更是陡地转作苍白,漆黑如针尖的瞳孔中,渗出了一缕缕紫黑色的雾气。 尖利的怨魂哀嚎瞬间响彻了整个结界。 “铮——” 识海之中,冷月般的素弦蓦地振起一缕清音,浩渺如高山远水、磅礴可荡涤天地。 苏音那被鬼哭狼嚎吼乱了的心神,在弦音乍现之后,便即恢复了清明。 她皱着眉,感觉人卡在半当中的滋味不大好受。 她现在的状态是:肩膀以上在结界之内,肩膀以下直指长空。、——一个相当清新脱俗的倒栽葱造型。 因两只手暂时还在结界外,无法调取虚抚琴弦而奏,且青红双弦亦按兵不动,显然未到用时。苏音便只得以灵力化出两只小白手,“啪啪啪”一路火花带闪电地扇了过去。 一时间,结界内的尖利鬼哭尽皆化作“呜哇咆哇”的惨叫,伴随着清脆的抽耳刮子的声音,非常有节奏感。 娄玉笙显未料想还有如此破除音障之法,一时惊惧交叠,怔怔望着苏音,半晌未有动作。 千万年来,这是他第二次生出了危机感。 第一次是在他身死道消之前,面对死亡的大恐怖,让他至今亦难忘怀。 而方才有那么一瞬,他似是听见了一声源自于天地深处的宏音,直震得他的神魂都跟着荡了一荡。 这实则也不算什么,他游历人世万年,何等神音奇韵不曾听过? 令可畏惧的是,当宏音骤起、心魂震动之时,他掌中的那一握虹光,竟然失控了一念。 一刹为十忽,一忽可万念。 一念原极短,短到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而若非他知觉敏锐,可能都察觉不出那微妙的、无法联系掌中流光的那一念。 可他到底还是察知了。 于他而言,这一念失控,却是远比生死为巨的绝大恐怖。 娄玉笙面上的血色飞快褪尽,连嘴唇都有些发白。 而在他惊疑不定之时,苏音却是两手扒住结界边缘,使劲儿往两边掰扯着,身子也蛇一样地拼命往下鼓涌,全然不顾下方娄玉笙从恐惧到震惊、从震惊到愕然、再从愕然到无语的表情。 本宫也很不容易的好不好? 半个小时前,本宫还在城郊张远的别墅里寻找线索呢。 今天傍晚,从金易得发来的最新加密文件中,苏音拿到了专案组的最新进展,得知他们抓到了本案的第一个嫌疑人: 东北美院西洋画系年轻教授——张远。 在近期举办的画展中,张远竟公开展出了受害人汪洁母子的一幅肖像画,当天晚上便被知情者匿名举报。 此外,他展出的另一幅肖像作品,据权威专家分析,其模特很可能便是已经变成了干尸的许雅婷。 以一人之身关联到三位受害人,张远就此成为了本案唯一且最大的嫌疑人。 结合目击证人“背画板者”的证词,以及在修复老照片后发现的那个笔尖,专案组大多数警员都认为,张远便是真凶。 当然,这些都只是普通层面的分析。 在超凡层面,金易得与高层商议出的结果则是,这个张远很可能就是个替罪羊。 他在审讯中表现出来的病态与疯狂,以及他展出受害者作品的行为,都与本案真凶的画像极为不符。 是的,纵使真凶是妖邪阴物,也有相关心理侧写师为其画像,而一个几百年都没露出过马脚的邪祟,会突然自爆其身? 与此相比,张远身上毫无灵力波动这一条,反倒没人当回事了。 毕竟,有金易得金前辈在前,华夏修真界如今普遍的观念是: 真正的大能总有法子隐藏自身气息,区分凡人与修士,并不能唯灵力论。 这一点当然并不适用于张远,因为他连侧写这关都没过,警方抓捕他一是凭证据说话,二也是为了麻痹真凶。 张远出现的时间很巧,就在地铁透水事故次日。 高层据此分析,在透水事故中挖掘出的骸骨,很可能让真凶一时乱了方寸,于是匆忙将张远交出来顶罪。 那两幅肖像画,便是真凶以术法迷乱了张远心智,让他误以为那是自己的作品,于是将之展出。 而由此则可以倒推出,真凶就算不是张远的熟人,也是知道这个人的。换言之,从张远的社会关系去查,总能挖出些线索来的。 苏音夜探张远的别墅,便是出于这个原因。 但她还是失算了。 老妖精的确手段百变,让人防不胜防。 偷偷摸摸跑去近郊别墅区、在张远家四处搜寻之时,苏音突然便察觉到市中心异常的能量波动,这才想起华夏有一句成语,叫做“调虎离山”。 她这头猛虎为了个嫌疑人奔袭近郊,却忘了位于市中心的警局,才是最值得怀疑之处。 因为那股能量波动远超此前的感知,让苏音有种极为不妙的感觉,于是,她当机立断掏出手机,打开了网约车平台,重金加价了五百大洋,摇来了一辆最近的进城网约车。 苏音在此要很衷心地说上一句: 感谢网约车平台,感谢在线加价系统。 二十一世纪最伟大的科技发明,让她苏娘娘最终得以穿过大半个城市来砍人。 打飞的赶来救场、以天元真灵布下从虚无子那里学来的最简陋初级的结界隔绝凡人、再以暴力拆除邪恶但却非常高级的结界…… 一通操作下来,纵使苏音最近天元真灵充沛,她也还是半天没喘匀气儿,到现在还觉着挺累的。 她这厢脸红脖子粗地撑开结界往里挤,而娄玉笙亦从此前那种情绪落差中,回过了神。 他捏了捏掌中的流光,面上浮起一个淡笑,好整以暇问道:“道友是来救人的么?她?” 他将执画笔的手向着陈芷瑜点了点,语声温润,衬着那张清俊的脸,卖相很是不俗。 苏音暂停扒结界的动作,聚灵于双目,四下巡视。 在这个以光点、线条与透明斑块构成的世界中,她看到两股格外明亮粗大的线条,自娄玉笙身后的画筒向外延伸,那灰白剔透如琉璃的质感,让她想起了古代时空见过的时髓。 程北郭和另一个程氏子弟,被收进画筒里去了? 苏音做出以上判断,视线缓缓游移,最终停落在了娄玉笙指间的那一抹流光。 “铮——” 弦音陡地响起,温柔且迢遥,似一声来自于光阴深处问候。 苏音心头莫名涌上一股熟悉之感,仿佛在许久许久以前,她便曾见地这彩虹般绚丽的流光。 可她分明是第一次瞧见这东西啊。 苏音奇怪地看了那流光数息,很快便将这感觉按下,收回灵视,正望着娄玉笙道: “除了陈芷瑜,还有程警官他们。” 她保持着头下脚上的姿势,冲着娄玉笙背后的画筒一抬下巴:“他们在那东西里面。” 话说得并不明确,也是苏音怕说错了露怯,便大而化之地笼统一提。 “是他们么?”娄玉笙并未相疑,屈指一弹,流光飞转,“噗通”、“噗通”两声,他的脚边便多了两个人,正是程北郭与程紫微。 他们与陈芷瑜一样正闭目沉睡,并不知内外之卅,而程紫微身上的那层白光,已经扩大到了原先的两倍有余。 娄玉笙一眼扫罢,顾不上再摆前辈的谱赞一声“女娃娃有天分”,而是抬起一双苍白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苏音道: “我可以放了他们,道友可否就此收手?”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握住流光笔的手。冷得如同冰块。 第二次了。 就在方才,当苏音凝望着他指尖的流光之时,他第二次失去了对它的掌控。 整整三秒钟之久。 直到苏音开口说话,那失控之感才消失。 娄玉笙瞳孔紧缩,心底的骇然令他整个后背都已湿透。 他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与它竟会断了联系。 这怎么可能? 它存在于他的识海,从现身的第一刻起,便从不曾有片息相离。那之后的千万年,它与他同生共死,无时无刻不紧紧相连。 而这一路踽踽独行、天涯浪迹,也正是因它之故。 若没有它,便不会有历遍红尘的娄玉笙。 它成就了他,引领了他,也从来都走在他的前面。就如最初相遇时,也是它选择了他。 他爱这缤纷瑰丽的红尘,一如它欲以彩笔画这万里江山。 他始终坚信,纵使天地不复存在,他与它因缘羁绊,亦绝不会断。 可今天,在五分钟不到的时间里,他却两度失去了与它的联系。 娄玉笙耐心等待着苏音的回答,同时亦以神识轻扣识海中弥漫着的五色烟云。 在那里,悬停着一支透明的画笔。 伐木为杆、束草为刷、竹叶系尾,形制极为朴拙。 而在那方方正正的笔杆上,青、白、朱、玄四兽各据一方,笔刷之下刻有日月、竹叶尾处则印山川。 此刻,一道道流光正飞快掠过,笔上四兽率舞、天地自成,仿若一挥毫、一泼墨,便可画就一方世界。 娄玉笙凝神于笔上,以神念温柔地抚慰着那支画笔。 那些漫长到无边的光阴里,他常会如此,亦总能抚慰住它,再被它慰籍。 他们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无分彼此,相伴相依。 正文 第200章 毁灭之路(二合一 ) , 娄玉笙轻声地“说”着他的打算,一时间连正在扒结界的苏音都忘了。 他全神凝注于识海,那五色烟云中的木笔,在此刻远比现世的一切都重要。 娄玉笙向着识海中的木笔允诺。 一如从前的无数次。 每一次,他皆是这样允诺着,答应带它去看最美的风景,答应它总有一天会让它纵情肆意地挥毫作画。 然而,那划过天际的流光,却还是在瞬间息变成了一道道紫黑色的雾气,那支古拙的画笔,亦在他传念之后,尽数没入了浓稠的雾气中。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木笔并未如从前那般,以自身浩瀚纯净的辉光,强抑住那越来越浓的紫黑色雾气。 它任由自己沉沦了进去,犹如在身在泥沼而放弃了挣扎。 娄玉笙惊恐地看着黑雾缭绕的天与海。 天空越来越阴沉、越来越黑暗,狂风怒号、巨浪滔天,大块乌云压向五色海面,曾经斑斓的海水早便被那黑雾染透,表面浅浅的一层华美,终是被内里的污浊吞噬。 青、黄、赤、白四色,自海面上徐徐褪去,识海的天空是黑的,而下方的海面,也只剩下了一种颜色——黑。 那黑并非从前那种端重泛着光华的玄色,而是散发出腐尸与劣制颜料刺鼻味道秽黑,令人闻之欲呕。 这还是我的识海么? 娄玉笙呆呆地看着这天与海,一颗心如坠冰窟。 即便在他受伤最重、气若游丝之时,他的识海亦从不曾变得如此面目可憎,让人一眼都不愿多看。 “我不乐意。” 意识海的内外,两个声音突兀地响起,惊醒了失神的娄玉笙。 那道清脆干净的女子声线,自是现实中的苏音在说话;而另一道声音或者说是意念,却是来自于他的神魂深处。 相较于苏音的语声,识海中传来的那一道神念,才更让娄玉笙骇异。 它不乐意?! 娄玉笙本就惨白的脸上,泛出一层死人般的灰色,握着流光笔的手竟自颤抖了起来。 他问。 以神念而非声音,向着识海中的那支不再剔透的画笔,发出了难以置信的一问。 为何? 为何不愿? 千百年来朝夕相伴,为何偏要在这紧要关头,说出这绝情绝义的二字? 他不解。 他真的不明白 识海只有一片静默,木笔仿佛已然陷进那片浓雾的深处,再难与他有一念神交。 阴森的海面上,浊黑的浪头卷起怨魂的哭嚎、生灵的哀泣,卷起千百年来的那无休无止的挣扎、痛楚、疲惫、纠结与懊悔,扑天盖地将他淹没。 娄玉笙下意识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时,他看到了一个雪中独行的男子。 那是他。 许久许久之前的他。 亦是即将身死道消的他。 那时的他,已经老得眉毛都白了。 娄玉笙陌生地看着那个年老的自己,像在看一个不干的人。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那迟暮男子的身上。 他走得那样慢、那样艰难,身子佝偻着,费力地扶着拐杖,担在肩上的白雪仿佛有千斤重,每走几步,他便要停下来喘息好一会儿。 想起来了。 他已经想起来了。 娄玉笙张大眼睛,以俯瞰的视角,怔怔地望着雪地里苍老的自己。 那个即将老死的娄玉笙,喘起气来像在拉风箱,在雪地里苦苦跋涉。 他的确还记得那天。 那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天,亦是他人生转折的一天。 那天,雪下得特别地大,冷风一阵阵割过喉头,他的心肺犹如裂开般地疼着,身体里好似切进一柄冰冷而又灼热的钢刀,一点点地攫取着他不多的力气。 死,从来都不是那么地容易。 修行百余年,纵使有识海中的神异木笔助力,可娄玉笙却始终不得顿悟,清虚之上的无边好景,他亦始终无缘领会。 而今,他的寿元终于耗尽,即将死在这万里无人的雪野。 他其实是不甘的。 非常、非常地不甘。 虽然他已是同辈甚至前后三代修士中最杰出的一个,他的寿元也远比所有人都更长久。 可是,同辈也好、后辈也好,他们全都没有他的奇遇,他们中亦无一人像他这样,拥有一支神异无比的画笔,更不可能得到画笔供给的至真至纯的灵力滋养。 他们无所作为,乃是天定。 而他娄玉笙,和他们不一样。 自识海中那支透明的木笔现身,娄玉笙便认为,自己与寻常的修士,已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他是天道选定之人、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他生来便站在比别人更高之处。而其他人,不过是地上的蝼蚁罢了。 可就在今天,天子骄子的他,却要与那些蝼蚁一样,归于那片广漠无边的虚无。 他怎么可能会甘心? 然而,寿元亦是天道。他修了这么多年的道,纵使再不甘、再不愿,也终究逆不过天道的意志。 所以,他会才来到这座大雪山。 曾有人言,冻毙之人会在临死前扒光自己所有的衣物。 娄玉笙想,他虽然勘不破生死,却也愿效先贤,“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这白茫茫的一片干净的大地,便是将死的他为自己做的最后的修饰。 他是直到那一刻都在希望着,至少在表面上让自己像一个真正出尘的修士,脱略行迹、无畏于生死。 而后,他便感应到了那个凶厉年轻的歹人。 虽然已是将死之躯,二人又远隔数里之遥,可娄玉笙到底还是修士,他很快便察觉到了前方猎户院中传来的血腥气。 那歹人在江湖上恶名昭昭,为躲避仇家逃进大雪山,杀了救他的猎户一家,还要将那猎户的幼子下锅烹食。 无恶不作之徒,人人得而诛之。 娄玉笙救下了那可怜的孩子。 当飞掠而来的他现身于猎户院中,玄铁寒剑直抵歹人喉头之时,他在那孩子亮晶晶的大眼睛里,看到了感激与崇拜。 临死前尚能救人一命。 他想,这一死,了无亏欠。 娄玉笙手中的长剑向前递进,却又在离着那歹人喉头仅半分之时,鬼使神差地回了长剑。 那一刻,他的指间,幻化出了一握虹影。 那是他识海中的木笔。 那刻的他,好似被冥冥中的什么东西牵引,唤出木笔,再以灵力索缚住对面的歹人,循循问道: “尔可愿入我画中?” 被真灵夺去神智的歹人,在迷乱中点头应下。 于是,平生第一次,娄玉笙以那支木笔独具的时空转换术力,为他自己,换来了一段属于旁人的寿元。 在那样做着的时候,他心底所有的不甘与愤懑,尽皆化作了一声满足的叹息,就好像这念头已深埋于他的神魂中太久太久,而今一朝释出,于是,得偿所愿。 那歹人在几个呼吸间便化作了一具干尸体,而娄玉笙,重回翩翩少年。 被他救下的孩童在亲眼目睹了这一幕之后,当场吓断了心脉,就此一命呜呼。 那一刻,大雪无边无际,满世界一片洁白。 雪色覆住了这一切。 可娄玉笙却还是将那所小院,以及那院中的生与死、善与恶、邪与正,尽付一炬。 后来他才知晓,那一天在大雪山中,与他心神相通的木笔,察知了他心底深处连他自己亦不曾意识到的执念,遂违逆天道,夺取歹人寿元,强赋于娄玉笙之身。 此乃它的决断。 可最终出手的,却还是他。 从那一日起,木笔与天地之间的玄奥感应,便自消失了。 它再也不能获取万物之灵、天地之炁,反还要遭受天道惩罚,每隔上一段日子,便要受一次反噬。 这些反噬,自然皆应在了娄玉笙的身上。 而与之相应的是,每一次身遭反噬,木笔便必须逆转天道,倒行时空术力转换旁人寿元,以使娄玉笙的肉身拥有足够的生命力,消弭反噬带来的损耗。 这成了一个无解的闭环。 娄玉笙与木笔,说不上谁在帮谁、谁又是谁的执念。 就这样,他们在天道与人世的夹缝之中,走过了长长的一段岁月。 开始的那数百年,娄玉笙总是只杀恶人。 那时的他还秉持着正道修士的良心,虽然自知逆天道则为恶,却还是希望着,将这恶减到最轻。 他也的确杀了许多恶人,得到了许多百姓的感谢。 可到了后来,劫数虽然越来越弱,他强逆天道夺来的寿元,却也渐渐难以与他早便衰落的身体取得平衡。 有好几次,他为了找到足够多的恶人、不得不拖到只剩下一口气,连剑都拔不动。 于是,有一次,他在情急之下,杀了一个并未作恶的普通人。 有了第一次,便有了第二次,然后便是无数次。 他频繁地杀着普通人。无论善恶,杀了便是。 再后来,这情形又演变成了专杀年轻的、好看的凡人。 不知从何时起,娄玉笙开始相信,只有年轻或美丽的生命,其寿元才是凡人中的精华,也更能中和他的苍老与衰弱。 他也的确活了很久。 久到连他自己都记不清到底是三千岁,还是五千岁。 而随着他的年纪越来越老,每次转换寿元所需要的活人数量,也越来越多。 到了现在,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只够转换他一小部分衰弱的躯体,若欲完成一次由内而外、从上到下的全部转换,则要杀掉成百的人。 他其实已经有点喜欢上了杀人。 眼看着那些年轻美丽的生命转换于自身,看着他们乞求的泪水,他会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感。 掠夺与攫取,在天道之外冷眼旁观,凌驾于乾坤之上。 这种种体会,让他觉得自己就是神,不老不死、永远年轻。而他想要谁死,想要谁生,也不过反掌之事。 每当全身转换一新、重又变回充满青春活力的年轻人,娄玉笙便会如凡人那样,有一个几十年自然衰老的缓冲期。 那段时间,他会听从木笔的意愿,暂停杀戮,带着它游遍这大千世界,看遍这红尘美景。 他欢喜于木笔的欢喜,亦曾无数次地向它允诺,总有一日,会让它画它想画的一切。 可每一次,他却又不得不食言。 木笔已然再也无法与天地沟通,识海中的灵元也是只出不进,娄玉笙舍不得将有限的灵力,消耗在无用的风景草木上。 不能换回寿元的画作,殊为可惜。 娄玉笙想得最多的,还是怎样尽可能地节省灵力、幻化出木笔,花最小的代价,换取更多更精美的寿元。 他确实成功了。 最近这百余年来,他每次置换寿元所花用的灵力,只有从前的半成。照此计算,他识海中那些真灵,足够他活地到老天荒。 除此之外,在往后那近乎于无穷的生命里,他也大可不必担心任何意外的发生,因为木笔独具的时空术力,会助他预见未来,趋吉避凶。 可是,既可知吉凶,则今晚的一切,又如何会发生? 木笔难道没有预见到会有强敌出现么? 它难道也没预见到,他与它之间,会断了联系? 娄玉笙僵立着,执笔的手仿佛失去了知觉。 说起来,那木笔预见未来之能,是何时才有的? 五百年前?三百年前还是……一百年前? 娄玉笙闭上眼,苍白发灰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疲倦。 活得太久,记忆已如一部厚达万页的书,翻阅时总是格外地艰难。他咬牙拼命追索着,好一会儿后,方才在震惊中抬起了头。 想起来了。 木笔第一次告诉他可以预见未来,是在百余年前。 它很高兴地对他说,这许多年来不停地转换寿数,让它终于修炼出了新的能力,不仅能够预见未来,且还能以凡人的命格,减少转换生命所需的灵力。 正文 第201章 千年前的布局(二合一) 能够减少灵力的消耗,于娄玉笙而言,自是好事。 打从那一天起,木笔便开始不定时地告诉娄玉笙怎么做,以及去杀谁,而他也逐一照做。 那个叫侯婉华的美貌女子,便是木笔命他杀的第一个人。 依照它的指示,娄玉笙与侯婉华在西洋画展中相识,二人秘密约会了数次。随后,他便将这女子带进了魔都一所著名的玫瑰园,在盛开的花丛中,为她画了一幅普通的肖像画。 本就对他有着好感的侯婉华,因画而生情,终是爱上了他。 那是发自于内心的最真实的爱慕,而非神智昏乱时的迷恋。娄玉笙承认,这样的爱慕,让他有些许的心动。 于是,在侯婉华约他外出、向他表明心意之时,他含泪将她入了画。 这其实也是木笔交代的。 它说,唯有如此,那焕发出耀眼光芒的爱的生命力,才会转化为最为精纯的寿元,于他大有裨益。 那一次,娄玉笙确然享受到了那带着女子爱慕的寿元精萃,而在将侯婉华入画时,他灵力的消耗亦是史上最少的。 从那以后,他对木笔的指引越加深信不疑。 在它的指示下,他杀了好些人,其中最令他印象深刻的,除侯婉华之外,还有一个叫做何丛的男人。 那是个长相极俊美的男人,可惜却是得了痴病,智力只有三岁。 娄玉笙只用了几句话的工夫,便哄得那痴儿欢欢喜喜地抱着小提琴来给他当模特。而当何丛在画布前渐渐变成干尸时,他口中还在喃喃地念叨着,“要帮晨晨挣钱钱”。 那幅画作,娄玉笙很满意。 何丛虽然智力有亏,可他的生命却很完美,笑容尤其干净纯粹,像是孩子一样。 为此,娄玉笙还特意将那具尸身做了防腐,以感谢对方置换予他的那纯净如雪的寿元。 那样干净的灵魂,在娄玉笙悠长的生命中,亦属罕逢。 其后,依旧是在木笔的指引下,他离开帝都前往辽城,并在火车上搭识了汪洁母子,杀之取寿。 而来到辽城以后,木笔又以奇术为他择定了一处地窖,将之作为他的私院,并利用彼时辽城尚不发达的户籍系统漏洞,为他搞到了明面儿上的身份。 他先是入学辽城高中,随后考进了东北美院,师从张远。 安稳下来之后,娄玉笙便经常光顾那个地窖。 他很喜欢那里,阴暗、潮湿而又隐秘,可以由得他尽情地布景作画、欣赏藏尸。他徜徉在青春与美的海洋之中,收割了无数生命。 再后来,木笔先后给了他两个名字: 许雅婷、陈芷瑜。 今晚挟陈芷瑜入画,亦是依它之言。 它说,良夜美人,最是宜于他的寿元。 “呵呵……呵呵呵……” 娄玉笙发出了一阵瘆人的低笑。 诡异而又苍凉的笑声,令得正扒结界扒得起劲儿的苏音,亦觉出了几分毛骨悚然。 她停下动作,专注地打量了娄玉笙片刻,复又地扫了一眼地上的三个人。 程北郭他们犹在沉睡,对外界的一切全无所觉。 苏音真切地希望着,他们能够就这样一直昏迷下去,直到她将他们带离险境。 思及此,她立时抛开所有杂念,继续投身于挖结界的工作当中,埋头苦干,不问别事。 “趁他病、要他命”,这个相素无华的道理苏音还是知道的。娄玉笙此际明显神游天外,不趁这机会把结界挖穿,更待何时? 娄玉笙显然已将苏音完全给忘了。 他将自己全部的精神力,尽皆投注于那已然变得陌生的识海。 【所以,这是你设的局,是么?自百余年前起,你便一步一步引我至此,是么?】 娄玉笙并不能够确定,神念是否也可传递情绪。 这刻的他只觉满腔悲愤,既哀且痛,无法言说。 大半生羁旅,如浮世飘萍,身无寄所,他与识海中的木笔从无相弃。 他不曾、亦不敢想,有朝一日,他会被他最笃信、最依赖的伙伴背叛。 在逐渐洞悉前因的瞬间,他的心上仿佛被人狠狠捅了一刀,热血与暖意飞快泻去,留下的,唯有彻骨的寒凉。 【是,也不是。】 神念终于有了回应。 只是,那回应平淡得仿佛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让娄玉笙那颗本就哀切的心,愈加如锥如蚀,比砭骨刺髓还要痛上百倍。 居然……真的是一局?! 它甚至都懒得添一句否认。 此念甫生,娄玉笙只觉神魂震荡、灵胎不稳,身体更是再难支撑,双膝一软,踉跄欲倒。 然而,一股无形的力量却及时托住了他,令他得以重新站稳。而被他握在掌心的那一抹虹光,亦发出了一声细细的悲鸣。 遭逢大变的娄玉笙,此时已是神智昏昏,竟根本未觉出这股力量来得诡谲,依然聚神于海,问: 【为何?】 为何设局陷害? 为何欲杀我而后快? 莫说这一局只是随意而设,只看这苏音来势汹汹,便知今日乃是死生之局。 不是他生,便是她死。 为何? 何以至此? 这已经是娄玉笙今晚第二次这样发问了。 识海中乌云翻滚、天沉如夜,似有惊雷将起。而回应的神念便在这浓夜般的墨色中传来,答非所问地道: 【吾设计于尔,实则尚在千年以前。】 寥寥数语,直若一记重锤砸向心头,娄玉笙眼前冒出大片金星,头疼得仿佛要裂开。 千年以前? 居然是千年以前。 原来,从那样久以前,与他相依为命的伙伴,便开始在暗中算计着他了,可笑的是,他不仅对此一无所知,甚而还将对方的所言所行奉若圭臬,且还总觉心中对它有所亏欠。 简直是蠢到了家。 娄玉笙一脸木然地望着虚空的某处,眼神空洞,脑海中一片混沌。昨因今果,在这个瞬间全都缠杂于一处,让他根本理不出半点头绪。 【千年以前,吾初次与尔传念,便是令尔立下毒誓:非至绝境,不可杀戮修士。尔曾记否?】 平和的意念不见起伏,而娄玉笙的识海,此时已然被黑暗笼罩。 天空、云团和海水搅和在了一起,分不出谁是谁来,腐烂的尸臭气息溢满各处,即便只是意识体,也让他忍不闭住了呼吸。 那是源自于魂海神识的味道。 神、念、魂、灵、胎、府……当此际,凡娄玉笙内视所及,再无一寸净土,只有秽浊朽烂与无边无际的黑。 他恍惚地看着、想着、思考着,记忆一点点地剥离回溯,最终,来到了千年前的那一日。 是了,那天正是木笔第一次与他传念,所言之事,便是命他不得再对修士动杀心。 可这与后来诸事又有何干? 思及此,娄玉笙脑中陡然像是划过了一道闪电,雪亮的光柱刺破重重阴云,将一件事呈现于他的脑海。 他记起,千年前的那一日,他似乎是想要杀一名散修来着。 那散修不过是个初阶,貌甚昳丽,颇令娄玉笙眼馋。 谁想,他这厢方一动念,木笔便忽尔传令,命他止杀。 娄玉笙第一次得到木笔的主动沟通,心情大好之下,便听其所言,不曾对那散修动手,还在某种愧疚与喜悦交织的心情中,赠了那散修一部功法。 那散修甚是欢喜,谢了再谢,还与他自报了家门,娄玉笙记得他好像是姓……姓……苏? 慢着,苏?! 苏……苏音?! 娄玉笙猛地抬起头,瞬也不瞬地看向头顶那正跟结界较劲儿的女子。 所以,就是她? 千年种因、而今得果。 这个十八线女演员,便是千年前设局的起始,而今日,便是他娄玉笙的收梢……么? 【悟了?】 浓黑的识海深处,一道神念泠泠而来,如冰击水,其声悲肃、其意凄怆。 娄玉笙并未注意到那原本总是很平静的意念,此次终是有了情绪。 事实上,他的脑袋已经完全乱了套,无暇分辨旁事,只一任自己陷于纷繁的思绪中。 良久后,他终是颤唇低语: “苏……苏氏……时空之术……预知未来……果然如此……” 直到此刻,他才将全局想了个通透。 他识海中那管神异的木笔,确实有预见未来之能,这并非诳语,只不过,它将这件事足足隐瞒了九百年,而已。 直到百余年前,它才肯透露给了他。 那时的它,想必已然将前路的每一点变化,都看在了眼中。 所以,它仔细地、珍重地,地为他拣择了一条路 在千百万种可能的未来里,它选出的那条路,是死路。 它想他去死。 即便他死后,它亦不能独活。 布局千年,一世收官,这支木笔处心积虑,其目的只有一个: 杀了他娄玉笙。 借助旁人之力,杀掉他这个游离于天道之外的偷生者。 娄玉笙放声大笑了起来。 “轰隆隆——” 惊雷击碎了识海中的浓黑,整个识海都在这雷鸣声中摇摇欲坠,大块黑色的黏稠物自无形处脱落,现出了识海四周的屏障。 那屏障已经极其薄弱,似是随时都有可能迸散。 【痴儿,放手罢】 幽幽长叹声中,浓墨如聚,渐渐凝作极紧的一团,旋即,“嘭”地一声炸开,墨点般的物质如倾盆大雨,纷飞散落。 正挖着结界的苏音,陡觉四周一空,卡得死紧的结界居然莫名其妙便消失了,她倒悬于半空,头下脚上,形容颇为狼狈。 这是怎么回事? 苏音心头微惊,却也不曾慌乱,飞快调动天元真灵稳住身形,旋即凭借着多年来普拉提课练习出的柔韧度,凌空一个高难度折腰,调正姿势,缓缓下落。 与此同时,她手中已然挥出三条儿臂粗的星索,分别缚住程北郭三人,运足力气将他们拉至身后,再以灵力重重将之包裹。 这一切不过眨眼即成,半秒钟后,苏音已是身若轻云,双足稳稳落地,反手向后腰一抽。 凛凛青丝已然在握,剑光飒然,直迫向对面的娄玉笙,而她的身后,则多出了三只大白粽子。 将灵力具现为护甲,这是她上次与千目一战之后便悟出的办法。 有她的天元真灵护体,娄玉笙再想将程北郭他们拉入画境,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除非他想尝尝九九八十一炸的滋味。 苏音仗剑而立,凝神看去,眉梢忽地向上一挑。 咦,娄玉笙的脑门儿怎么在冒烟? 方才光顾着救人拔剑,她一时竟没发现,娄玉笙此时的情况,很不对头。脑门儿冒烟尚在其次,他整个人都透着股子怪异。 紫黑色的雾气正从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渗出,就好像他体内有一个巨大的墨锭,正不停地向外研墨。 他黑了。 浓墨染得他乌漆嘛黑,唯一双苍白的眼珠子,死人般地盯视着苏音。 “琮——” 二人视线甫一相触,青弦便即大振,掌中青丝寒光湛湛,娄玉笙那双眼珠子立时一缩,目中两点漆黑也颤抖了起来。 然而,这剑意并未让他老实太久。 很快地,一股阴冷的气息便自他的身上散发出来,须臾便在他四周形成了一片场域,无数怨灵自阴气里冲出,又飞快没入他体内。 在无数怨魂的冲击下,娄玉笙原本清俊的脸,渐渐异化成了一张张怨灵的脸,而他的身体亦在阴魂的侵蚀下变得干枯如骨,双手长出又黑又硬的指甲,身上冒出无数的脓泡。 只用了十秒不到的时间,他便从年轻俊秀的大学生,变成了浑身流脓、躯体畸形的怪物,糜烂的身体各处长满肢节,像是黑暗版的千手观音。 苏音目色微寒,掌中青丝剑长吟不绝,识海中的赤弦已是红光大炽,威严的女声骤然传出: “禁——” 整个天地仿佛为之一凝。 娄玉笙身形滞了滞,紫黑色的雾气仿佛淡了几分。 紧接着,那些阴灵怨魂纷纷从他身上抽离而出,在他的身后重新集结,而娄玉笙,也渐渐恢复了人样。 苏音从平视到仰望,目注着他身后那黑黢黢的阴影如吹气般拔地而起。 直长到四五层楼高,阴影方才定住,紫黑色雾气四处弥漫,那雾气带有极强的腐蚀性,辣得她两眼发酸、泪流满面。 正文 第202章 红衣 苏音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抹下满手的眼泪。 面上看来她很是淡定自若,然她的神魂却在急速扣击识海,心底连声默念“还不现身”。 她在尝试召唤她的大杀器——某混搭风机甲古装战士。 虽然并未抱太大的希望。 那厮向来自由散漫得很,苏音之前修炼之时,也曾试着召唤过他几次,无一次成功。 由此可见,来,或不来,主动权不在苏音,而是全看某人心情以及事态严重程度。 总之,比起识海中的木琴,这厮显然很不听指挥。 苏音一面想着,一面犹在不停地尝试。 说来也奇。 召唤了两三次后,忽有疾风骤起,直吹得结界内外烟尘四散,那看似牢不可破的紫黑色的雾气,竟也被刮得东倒西歪起来。 苏音心下有些打鼓,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蓦然抬头,便见天边彩云散尽、玉宇澄空,一轮皓月高悬天心。 竟是盛夏时节难得一见的满月好景。 再下一秒,那月轮之下,便现出了一个如山岳般高大男子虚影,头顶明月、足踏长街,身上布袍襟袖猎猎,如渊停岳峙,凛然于众生。 长发机甲君……现身了? 苏音转过眼眸,呆呆地看着身边负琴而立的虚影。 所以,这是我召唤出来的? 眼前所见再真实不过,可苏音却还是觉得有些荒谬。 就凭她那一点儿技术含量都没有、完全靠爱发电的所谓大召唤术,竟然真就把机甲君给召出来? 幸福来得太快,苏音脑瓜子里有短暂的空白。 她是真没指望着能把这厮给叫出来的,方才那几声喊,有九成九是在赌。 她赌娄玉笙身后那个看上去相当恐怖的阴物,会勾来某个好战分子。 虽然把握很小,但是,试试又不花钱。 可她却没想到,机甲君竟真的来了。 要不要这么容易? 此刻,随着长发机甲君的现身,一股磅礴苍茫的气息如狂风般席卷而来,迫得那紫黑色的阴雾亦节节败退。 苏音登时心中有了底,单手按剑,单手虚按空弦,POSE摆得非常高大上。 光顾着高兴的她却并未发现,以往每每现身时总是好奇宝宝一样看啥都新鲜的长发机甲君,今晚显得有些沉郁。 他抱着双臂,随随便便地站着,披散的长发迎空飞散,金属机甲脸上,那只巨大的独目如若幽烛,笔直地望向对面的娄玉笙。 不知何故,这样的机甲君,看上去竟是分外地萧索,茕茕独立,孤单而又寥落。 娄玉笙仰头与他对视着,面容扭曲,突起的双目几近撑裂。 他平平直伸双臂,一阵阴风托举着他离地而起,渐渐升至与长发机甲独目等高之处,黑雾如蛇一般盘绕于娄玉笙的身旁,身后的阴影发出阵阵嘶吼。 他狞笑着道:“来得好,且看本座……” 语声忽一止。 苏音急切的呼吸,亦在这一刻停顿了半拍。 互为敌手的二人同时看见,娄玉笙的手掌中,正绽放出一道极为眩目的辉光。 那是苏音这辈子都不曾见过的光华,难以用言语形容,其繁丽华美的色彩,远远超过了人间七色,直看得她神魂皆惘,莫名便想起曾经读过的一条新闻: 据说,有些鸟类的眼睛能够看到三千多种颜色,它们眼中的世界,远比人类所见的要丰富美妙得多。 “这便是三千色的高清世界么?” 苏音喃喃自语地道,掌中长剑不由自主地垂落于侧,两眼却紧紧追随着那绝艳的彩光,直是如醉如痴。 百种、千种、万种的色彩,自那辉光中迸射而出,如一柄柄美丽却又绝然的利箭,刺透了重重黑雾、刺透了那阴森恐怖的巨大阴影,还这世界于光明。 苏音仿佛沐浴在了极致的温暖与明亮中。 那彩光若有实质,置身其间时,似是置身于一个平和、宁静与美的世界,没有纷争、没有杀戮,只有让人打从心底里想要顶礼膜拜的、极致的美丽。 渐渐地,苏音的眼角竟湿润了起来。 这一刻,她的心、她的灵魂、她经年以来人世中打滚留下的有形无形伤痛,皆在这温暖的光明中,得到了慰籍,与升华。 她微仰着脸,晶莹的泪水无声滚落,而她的唇角,却扬起了幸福甜美的笑靥。 “好美!” 苏音发出了一声由衷的赞叹。 真的好美。 千万种色泽在那辉光中汇聚、分散再重组,幻化出无数美丽夺目的画卷: 高山大河、日移月转、人间烟火、万物生灵。 那是天地造化所具之大美,包容了一切,也净化了一切。 娄玉笙身后的阴物如阳光下的残雪,不到一息便化作了阵阵轻烟。一束束雪色明光亦洞穿了他的身体,涤去他灵魂深处的污浊与黑暗,只留下纯净和光明。 耀眼的光束,迅速遍及娄玉笙的全身。 他消失了。 或者说,他变成了一团白亮的人形光团,如同在核爆中被完全汽化的人体。 随后,那白亮的光团徐徐升上半空,“滴溜溜”在原地打起了转。星星点点的白光随它的动转如烟花飞溅,又像是一颗颗流星划破天际。 最终,那光团在飞散的光点中越变越小,最后凝成了一段手指粗细、不盈一尺的彩芒。 浓缩的千般色泽在那彩芒中旋转,它有着方方正正的身形,前端如一团软毛刷,虹光温润如水,整体望去就像一杆画笔。 一只雕塑般完美的手,握住了它。 苏音双眸张大,看着那只手——与手的主人,掌中长剑轻吟了一声,化作一抹青光,没进她的掌心。 所有杀意,早在彩泽千耀的世界中,便已散尽。 而此刻,在看到那只手的主人时,她心中的一切念头,亦皆消散。 一个如山岳般高大的男子虚影,出现在她的眼前。 不是机甲君。 烈泼泼的红衣如火般耀目,勾勒出男人修长完美的身形,那张美得让人失神的脸上,一双眼眸流光溢彩,似蕴着这世上最极致的美与色。 苏音并不认识他。 可她却又觉得,她好像见过他。 在许久许久以前,在被她遗忘了的那些时光里,她与他,曾是旧相识。 正文 第203章 泪飞顿作倾盆雨 他是谁? 为什么我会感觉他如此熟悉? 目注着这高大俊美的男子虚影,苏音心底生出了一丝疑惑。 然而很快地,这些许疑惑便随着眼前的画面而淡去。 红衣男子执起那画笔般的流光,秀丽的长眉微蹙着,雕塑般的下颌略略向内,那张俊美如神祇的脸上,眸光有若彩波闪动,一道道华丽而又繁复的流影,顺着他的眼角缓缓流淌。 他……在哭? 无声悲恸、泪作倾盆。 明月渐渐隐入了云层,夏夜的微风在不知不觉间便转作了寒冷的北风,那倾泻而下的绚丽泪水,似是带走了天地间一切的色彩、一切的形状,苏音目之所及,只剩下了黑与白。 苍白的天空、漆黑的大地,以及黑与白交织的、无边无际的雨。 “哗哗哗”,雨声连绵,成了这黑白世界中唯一的声息。 一声长叹,漫入苏音的耳畔。 她转头望去,布袍荆冠的机甲战士反手向背,抽出了一张极古拙的木琴。 正是苏音识海中的那张琴。 他盘膝于地,按弦而奏,那乍然而起的弦音,就此和入了这倾覆天地的大雨中。 起先,琴声是细碎的、微弱的,仿若自极远的处而,间杂在雨声中,几不可闻。 渐渐地,琴声变得近了些,入耳时,清绝高渺,却又带着一丝活泼泼、欣欣然的喜悦,若山溪清涧自在流淌。 已而再奏,那弦音赫然已如雷鸣,旷达雄浑,如四海声平,如世事沧桑,如岁月兴替。 再后来,乱弦急拨似激流争发,忽又平缓舒荡,似千丈飞瀑流向长江大河,江河入海,一望无际。 于是,那黑白的世界里,开始有了一点颜色。 嫩绿的细草自黑土地里探出脑袋,灰色的雨点映出星星点点的嫩绿,再倒转方向、洒向大地。 绿意迅速铺满地面,透明的雨水涤尽了冬日的萧瑟,天空澄蓝、白云舒卷,有赤羽的鸟儿振翅飞过,百花依次盛开,长街上亮起暖黄的灯火,天边倏然划过一道白线,人类科技生产的造物,正飞过钢筋水泥的城市上空。 时空变幻、风物殊易,像是一步便跨越了千年,然其色其形之美,却始终不曾改变。而那黑白世界亦终是恢复到了正常的样子,红衣男子的恸哭,亦于此时停歇。 他举袖掩了面,宽大的衣袖颤抖着,落下飞花般五彩缤纷的星屑。 【无颜见故人】 苏音莫名便觉出了这样一个意念。 长发机甲似乎也感知到了。 他停弦起身,将木琴依旧负于身后,伸出磨盘一样的大手,向着红衣男子的脑袋上轻轻拍了几拍,似在抚慰着邻家小弟弟。。 红衣男子的衣袖颤抖得更厉害了,那近乡情怯一般的情绪,引得苏音心头莫名一酸,眼角再度微湿,整颗心更是绞痛得厉害。 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想着。 冰冷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他要走了】 另一道神念便于此时探入了她的识海,海面上浮起细碎的浪花,似在回应着这陌生的声音。 与此前那缕意念不同,这声音清音雅韵、美妙绝伦,仿似是这世上所有最好听的声音的总合,比苏音听过的任何一种乐器都要动听千万倍。 很显然,这是他家机甲战士发过来的。而方才那个模糊的念头则并无这样悦耳,听来很是普通。 一个皮相美到了极致,声音就平常; 另一个皮相就很一言难尽,然声音却动人心魄。 果然,人无完人。你不可能找到一个长相和声音同样都美到极致的红衣机甲战士,就如你也不会遇到一个长相和声音都很复杂的披头士古风杀手。 能得一半,苏音已经很满足了。 【女娃娃,吾与尔先祖曾有一面之缘,尔今如是,吾甚欣然】 红衣男子再度传来一念,平凡的声音,绝美的面容,抖落衣袖的星屑如彩云,那双美丽的眼睛自袖后探出,光华流转间,望向足底小小的苏音,目中颇有亲近之意。 诸君应该都还没忘记这俩的身高吧? 在他们的面前,苏音堪堪比豆芽略修长。 此刻,“听”得红衣美男所言,苏音在脑中自动将之转换成现代普通话,旋即便吃了一惊。 我去,这红衣男子从前居然见过咱老苏家的祖先? 娄玉笙被红衣男子设局,便是从千余年前见到苏音祖先那天开始的,只是,这个前因,他并未向苏音交代,约莫是觉得无此必要。 毫不知情的苏音自是大感兴趣,正欲详细打听打听,红衣男子却已转向了长发机甲,异彩流转的眼眸中,迸出了眩目的光华。 【保重】 他说道。 语罢,掌中彩笔忽地一暗,紫黑色的雾气顿时如火山爆发般喷涌而出。 那是远比方才娄玉笙所展现的雾气更阴寒的浓雾,速度极快、来势凶猛,须臾便将红衣男子大半个身体淹没,并飞速向着上方攀升,大有将他吞没之意。 苏音大吃了一惊,下意识提起了长剑。 便在此时,一根柱子粗的手指,按住了她的剑尖。 长发机甲居然阻止了苏音。 虽只有一指,却重得好似千万重大山压将上来。 苏音掌中青丝一晃,剑意便已再也无法凝聚。她抬起头,不解地看着机甲。 不救人么? 他与你不是好朋友么? 长发机甲微微摇了摇头。 【吾友,早已不再】 低沉的语声,含着一缕淡淡的悲伤。 “铮——” 识海中,素弦忽地一振,哀音如泣,如送远行的故人。 便在二人互为传念这短短数息间,红衣男子的头发已然被黑雾缠绕,直到那一刻,苏音才终是看清,那黑雾竟并非雾气,而是燃烧着的黑色火焰。 它烧灼着、吞噬着,黑焰如毒蛇吐信。 阴沉浓稠的黑火中,红衣男子绯衣翻卷、墨发迎空,美得令天地失色。 苏音恍了恍神。 待到清醒过来时,她已然置身于一片混沌之中。 无边无际的浑浊,充斥着她目力所及的每一处,昏昏然不知其高低、茫茫然不知其远近。 一切都不存在了。 正文 第204章 韶华 被混沌包围着的苏音,觉出了一种奇异的失重感。 她的意识其实尚未消失,且方向感也一直都存在,也知道自己正以头上脚下的标准站姿,立在这片混沌的中心。 可在另一个层面上,她却有了种“自我已然消失”的感觉,就好像除了本我之外,还有另一个“我”存在。 那浑浊似乎有着让一切都化为虚无的力量。 包括那个“我”。 蓦地,不知哪里传来了“啵”地一声轻响,打碎了这分不出高下左右的混沌,其声低且脆,如雏鸟啄开蛋壳。 刹那间,这片混沌竟开始动荡了起来,一线极细、极亮的白光,自远处横扫而至,那灼人的光亮令很明显苏音眼前一灼,整个世界,便被劈作了两半。 那是比宝龙山一剑更气势绝伦的一劈。然而,那劈来的是刀、是剑还是箭,苏音无从分辨。 她只是没来由地,自那一线白亮之中,悟出了一点什么。 白光乍现即隐,浑浊的物质却就此分为了两部分,苏音下意识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渐渐现出了天空的轮廓。 一团又一团淡白而清亮的丝絮,将高处的虚无一点点填满,而她的脚底也终于踏到了实物,那是深灰色的土壤,它就好似一头肥胖的巨龙,翻翻滚滚、绵延四野。 然后,有风拂了过来。 吹过这世界的第一缕风,带来了一阵微凉细密的雨,雨珠打湿了大地,又蒸腾而上,化作天边的浮云。 苏音怔怔地目注着眼前这一幕,心底的激荡难以平息。 天地初开! 她看到的,竟是这世界由混沌划分乾坤的情形。 真是何其有幸。 便在她惊叹之际,一记焦雷倏然炸响在地平线上,银蛇般的闪电划破长空,直刺天际。 一株嫩绿的小草,便在这惊破世界的声息中破土而出,沐着风雨、迎着雷电,不屈地摇摆着它那细弱的身躯,向着这个世界,发出了第一声问候。 那鲜嫩的绿,便是这世界的第一抹亮色。 他,便自这亮色中诞生。 当他张开眼,天空便成了澄净的蓝,大地开满鲜花,云朵如白雪堆叠,四季轮换、雨雪风霜,高山拔地而起,河流奔腾着涌向大海。 他是天地万物之形色的载体,是乾坤大美之灵。 当他以好奇的视线打量着这世界,这世界便以温暖和明丽作答。 于是,他所见的一切,便刻进了他的眼中,他璀璨的眼眸中,流转着这世间万物; 于是,他所爱的一切,便化作了他身上的彩衣,那红衣之上飞着彩屑般的星光,如落英飘向天地。 他欢喜地注视着这世界,徜徉于这世界,欣然于这世界。 这世界的每一点变化,都令他雀跃。 时间过去了许久、许久,直到那一天,他遇见了一个穿白衣的少年。 少年的白衣比冬天的大雪还要洁净,骑青鹤、拂广袖,身后背着大大的画囊,身旁放着大大的画板,一路飞翔、一路作画,不知飞过了几重山水、也不知画下了多少美景。 他看着那少年。 那样干净的眉眼。 那样干净的心。 他忍不住便将少年映进了眼眸,那少年于是也看见了他,微笑着道: “你叫什么?我叫娄玉笙,小楼吹彻玉笙寒的玉笙。你呢?” 看着少年清静俊的笑脸,平生第一次,他感到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虽然与天地同生,这乾坤万物无不是他,可是,他却没有名字。 他黯然低头,少年却并不以为意,依旧微笑着向他招手: “那么,无名的你,可愿随我去外头走一走、看一看?” “好。” 他抬头笑了起来。 风拂过他艳丽的发鬓,他的红衣飞扬如火,笑容如百花盛开。 原来,那些亘古以来的等待,那些雀跃和欢喜,皆为了赴这一程山水之约; 便如他乘鹤而来,千里驰骋,将荆棘踏破,也不过只是想要向他问一声好。 白衣的少年背起画囊,亦负起了他经年以来的愿望。 而他便以那性灵为寄,活在那颗干净的心里。 他为他笔下江山著色。 他,便带他浪迹天涯。 当青鹤翩舞,载着他们飞向苍青的天际,白衣的少年眉眼含笑,轻抚掌中的那一握虹光,温润的语声如春风拂过大地: “人间最美不过韶华。你这么好看,往后,便叫韶华罢。” 韶华。 原来,这才是他的名字。 苏音心中微恍。 少年白衣含笑,掌中一握流光。 从此后,韶华一去不复返。 他终究留不住逝去的岁月,更唤不回那个远去的少年。 “啪”,碎裂声响,眼前的画面如破碎的镜面,片片飞散而去。 苏音自恍惚中回过神。 长街依旧、灯火如织,天心一轮皓月,辽城的夏夜一如从前般美丽,而那个著红衣的男子,已然不见。 无数细细碎碎彩色的星屑,在月华下轻舞,如群星闪耀于天际。 那是他的灵。 他并不曾死。 他只是……不复存在了。 生于天地,汲取万物为灵,如今,还天、还地、还予众生。 【吾为声、彼为色。吾与彼,生而识。如今彼既去,则彼又当生】 清越动人的神念掠入识海,如一泓清泉沥过心间。 苏音感应到了这意念,不由欣喜地仰起头,看着那泛出金属光泽的大机甲脸,提声问道:“你是说他还会回来?” 【不知归期】 惘然一念,和着轻轻一叹,入耳,亦入心。 苏音怔了怔,转念再想,便也释然。 那支彩虹般的画笔,便是红衣男子寄身于娄玉笙魂海的化身,其本体,则是天地万物之形与色孕育而出的灵。 因为帮娄玉笙杀了太多的人,这纯净的灵早已被污染,于是,他选择了自毁。 然而,只要天地之形色始终存在,则他便也始终存在着,何时孕育而出,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如今看来,苏音这辈子再加上下辈子,应该也是无法看到这绝色的美人了。 这让她多少有些失落。 不能再看到那个极致之美的化身,你叫身为颜控的她怎么能忍? 好在,总算他还是存在的,这于她而言,也算是不大不小一个安慰。 正文 第205章 小雪藤,进化! 但愿重新降生的那位小韶华,这次能够把眼睛睁大一点,别再找渣男寄身了。 要找也要找她这种根正苗红的新时代五好青年才对啊。 苏音不免有些得意。 她被声之灵寄魂,便表明她此刻的神魂,有着不输于当年娄玉笙的洁净。 本宫人美心更美。 苏音的嘴角翘了起来。 更令她开怀的是,今日出手,完全称得上“不战而屈人之兵”,她家长发机甲不过抚琴一曲,娄玉笙这个凶手便死得连渣渣都不剩了。 比古代的妖道无尘子死得还要透。 接下来的收尾工作,苏音打算交给金易得处理。 放着这么个超级有钱的大管家不去用,那不是暴殄天物么?人尽其才,企业的发展才会更好。 苏音此时心头大定,不由又想起了方才长发机甲的传念。 话说,机甲君刚说啥来着?他为声、红衣男子为色? 这是什么意思?有声有色? 【声者,生也。吾闻众声,如观众生。天地不朽,吾亦不朽。色者,众生相也、万般形也。形色不消,色即永存】 机甲战士显然感应到了苏音所思,适时传来了神念。 苏音琢磨了一会儿,问他:“那你不朽了,我呢?我要是死了,你怎么办?” 这家伙也算寄身于自己的神魂了吧?这种算不算命运共同体? 既然是命运共同体,你都不朽了,怎么着也得给本宫搞一个长命千岁才像话吧。 这话苏音不好明说,便拐了个弯儿问了出来。 【吾,不朽。知否?】 机甲战士抱着胳膊,回答得云淡风轻。 苏音愣了一会,险些没把鼻子给气歪了。 合着本宫死了你还能永远存在? 那你自己活着不好,干嘛跑来本宫的识海搭窝? 谁请你来的? 飞快将以上诸念传了过去,机甲战士却是一言不发,长发飘飘的脑袋转过来、转过去,东张西望地,又恢复到了从前好奇宝宝的模样。 就不搭理你。 苏音使劲儿磨了磨牙,加重语气道:“我奉劝你不要把话说得这么绝。万一我能活它个千万年,就跟娄玉笙一样呢?” 长发机甲低头看了苏音一眼,默默地拔出了剑。 苏音吓了一跳,连不迭地解释:“误会,误会,一场误会哈。我是那种人么? 我的意思是说,万一我吃了什么天材地宝,一下子就死不了了呢,那你还跟着我不?” 机甲君歪着脑袋想了想,还剑入琴,好整以暇地负了手,望着天空皎洁的月盘,好一会儿后,方悠悠然地传来了一个字: 【跟】 切,跟红顶白的势力眼! 苏音恨恨想着,心里那股气却也消了。 算了,咱不跟长得丑的计较。 现在想想,还是人家韶华好,又美、又单纯、又听话,哪像眼前这个老油条? 苏音的思绪又有些发飘,一时突发奇想,想着既然天地有声色,会不会这世上还有犬马? 声色犬马,这才能集齐一整套啊。 念头转至此处,她忽然心头微凛,猛一抬头,便见长发机甲那磨盘大的手爪子里,抓着个小小白白软软的东西,正要往嘴里塞。 小雪藤! 苏音大惊失色,跳起来“哐哐”捶他膝盖: “不能吃!这是我养的宠!不许吃!快放开!” 机甲战士停下动作,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张开的大嘴到底闭上了,将雪藤拿远些,黑漆漆的独目称量地端详着它,看上去是在想这是个什么东西。 苏音心疼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看把孩子吓的。 此时,她家小雪藤正直挺挺地躺在那只魔爪中,头顶那两片银色的叶片紧巴在一起,一动都不敢动。 “还给我!这是我的!” 苏音疯狂打拳中。 以她与机甲君目前的身高差,那只膝盖已经是她能够得着的最高点了。 长发机甲【哦】了一声,慢慢垂下手臂、弯下腰,一面扒拉开还在跳打他膝盖的苏音,一面将小雪藤轻轻搁在了地上。 【走眼了,见谅】 他不是很有诚意地道了句歉。 苏音被那柱子粗的手指头直接给扒出去十来米远,好在有真灵护体,没摔着。 她飞快操控灵力托着身体窜回来,人还没到,一只手已经爱惜地捧起了小雪藤,柔声道: “乖宝不怕,不怕哦。” 小雪藤意识到大魔王已然远离,漂亮的银色叶片终于松开了一条缝,待看清眼前是苏音时,它立刻“咿咿咿”地叫了起来,细细小小的银星,自叶片的边缘滚滚滑落。 这是哭了。 苏音连忙安抚它:“不哭,不哭哈。宝宝乖,妈妈已经打过坏人了。” 小雪藤闻言,立时又“咿咿、咿咿”急切地地叫了起来,一面叫,一面将两片叶子指指长发机甲,又指指自己,眼泪不要钱似地往下掉。 “你看看,孩子都告你状了。”苏音不满地瞪了机甲一眼。 约莫对方也看不见,毕竟她在他跟前也就是棵豆芽菜。 将小雪藤安抚好了,重新装进手机,看着那银叶状的APP恢复了原样,苏音这才拨通了金易得的电话,将余下的事宜交代了一遍。 然后,她便光荣撤退了。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虽然今晚出大力的是长发机甲,但本宫及时救场也是很关键的好不好?大家各占一半,功劳平分。 直到躺在招待所并不舒服的床上,苏音拿出手机,才发现了一件事: 雪藤APP变色了诶。 不知何时,那两片银色的叶片,变成了极繁丽的彩色叶片,藤尖儿上隐约闪动着灰白色的光斑。 【韶华之万一,附于藤身】 清冷如泉的音线,让苏音立时想起了某个金属脸独眼魔王。 她暂且没顾得上问他主动传念的因由,只满含期待地道: “小雪藤应该是进化了。你知道它会变成什么样么?” 【不知】 某战士的回答很简短。 语罢,他便再无一言,无论苏音怎么问,他都跟睡死了一样。 一想到“睡”这个字,苏音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这一晚上千里奔袭,折腾了半天,她也确实累了,于是关上手机,戴好熊猫卡通眼罩,很快便也陷入了沉睡。 漆黑的手机屏幕上,忽然虹光大涨,艳丽的藤叶探出小小的叶尖儿,东摇西晃地,仿佛在感应着什么。 很快,那漂亮的叶片便双双指向了正东,藤尖儿上的灰白斑点,有规律地闪烁了起来…… 正文 第206章 绿涨春芜路未平 “老丈,借问一声,此地离着洪波县还有几日的路程?” 曲水蜿蜒,映着青濛濛一抹晨曦,几只麻雀在碧绿的枝头间“吱吱喳喳”蹦跳着觅食。苏音立在曲水河畔,单衫素衽、背负琴囊,冲着荷锄而过的布衣老叟打了个道家揖手。 这一天,是她此番穿越古代的第二十三日。 之所以她能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她手工制作了一份老式纸制日历牌。 就是过一天、撕一张的那种。 有了它,苏音再也不用担心卡BUG的问题了。只要看一眼日历,她就能知道这一天是重复的,还是新的。 苏音是在娄玉笙案发当晚穿过来的。 一枕黄粱,梦入杏花春雨中。 而醒来时,她依旧坐在宋家安排的骡车中。 一如她此前所料,她在现代渡过的那两个月,并未影响到古代时空的时间流速。 据与她同车的虚无子说,她只是在车上闭了会儿眼,便即醒来。 “……既是道友提及,在下这里倒是有一事不解。道友这眼睛一闭一睁,身上的气韵竟是大异于从前,却不知是因何之故?” 话至收梢,虚无子那张半透明的脸上,满是不解之色。 这小姑娘身上的气息,原先自也是极强的。可他想不明白的是,就在车上打了这么几息的盹儿,那气势竟又盛了几分。 难道还真有“吾好梦中进阶”一说? 苏音笑而不语。 她自然不可能告诉这只老金毛说,她的这一闭眼、再一睁眼,那可是两个时空的变换。 事实上,只要不卡BUG,一梦千年都有可能。 闭眼菜鸟、睁眼大佬,说出来能吓死你。 而更重要的是,苏音醒来后便发觉,她的识海中,又困锁了一个完整的神魂。 那是娄玉笙的神魂。 他被镇在了星雾海下。 这位可是实实在在有着上万年修为的大佬,虽然后来他踏上歧途,只想着杀人延寿,修行搁下了大半,但那也是大BOSS级别的人物。 而韶华的助力,更是令其神魂比普通修士更为凝实。 如今,苏音识海中的真元,百分之九十五都用来覆盖星雾海,以镇此獠,可见其人之难缠。 坦白说,若是韶华不曾选择自毁,而是继续助纣为虐,则苏音那一晚也不可能赢得如此轻松,说不定又要来一次战至力竭、梦回古代了。就如千目与异界诡物那两次一样。 因此,苏音对这一战的结果,还是颇为满意的。 唯一的遗憾是,美男子韶华的时空之力,她是一丁点儿都没捞着,也不知最后会便宜了谁? 程家那两位,会不会能得着一些? 一来,他们本就是时空术法专精之人,同味相吸,应该多少能沾上一些。此外,苏音也还记得,那一晚,程家那个长相很不错的女弟子身上,出现了极为强烈的时空系能量波动。 可惜的是,彼时苏音忙于收尾事宜,无暇关注其他,这个疑问,也只能等再回二十世纪的时候,向金易得打听了。 随便将此事应付过去,苏音便在宋家人的护送下,一路平安地回到了小方县。 其后,她带着虚无子跑遍了小方县内外,前后花了好几日的时间,破去了无尘子遗留的几处结界,最终将朱朱给救了出来。 说起来,朱朱的情形比苏音想得还要糟糕。 被无尘子强行抽取灵丝、又被钉住魂魄长达三年,她的修为几乎退到了初阶,所幸她是天生灵体,再修炼回去并不难。 小家伙的心倒还挺宽,将苏音的那只陶杯当成新家,每天都要在“香香的水里”泡上半天。 随后,她又在老杏树上择了一根最粗壮的枝子,给自个儿修了幢“小别业”,还央求苏音以天元真灵将那灵丝蛛网涤了一遍,当作补充修炼之地。 总之,薅苏音的羊毛,生活作风相当奢靡 而在此期间,虚无子则照着每天三顿饭的频率,见天儿跟在苏音的后头念叨: “该去洪波江了。” 此事苏音其实从不曾忘怀。 对于宋小妹——或者不如说是借宋小妹之口传递超时空信息的某位神秘大能——留下的那半句话,她一直都很在意。 “快去洪波江救……” 救谁?或什么? 虽不知对方真正的意图,但苏音相信,那位大能要她救的,一定是极重要的人,或物。 也正因此,在虚无子念叨了整整十天之后,一个微阴的早晨,苏音便踏着满阶落英,离开了杏花小院。 去洪波江的路线图,她已经事先请宋家人替她画了出来,依照地图,只要抵达与小方县所属南郡相邻的中南郡洪波县,则理论上说,她便算是到达了目的地。 路上行来非止一日,诸事不必细说。 汛期到来之前,苏音终是走完了一大半的路程,而此时,已是骄阳似火的盛夏时节,每天的正午时分,那黄泥路都能给晒得滚烫。 苏音乃修真之体,自可无惧寒暑,可她的坐骑——大青驴,它不行啊。 这家伙就是个肉体凡胎,脾气还倔得要死,每回一闹别扭,那是半步都不肯往前挪的,除非苏音扛着它跑路。 可那成什么了? 从来只有张果老倒骑毛驴,谁听说过毛驴倒骑张果老? 是以,入夏之后,苏音便让开了正午至午后最热的时段,只在清晨与晚上赶路。 如此一来,夜间识途就成了大难题。 古代又不像现代,那深山老林人迹罕至,天一黑,伸手不见五指,火把灯笼的光又能照多远? 苏音方向感再好,偶尔也会有个行差踏错。 在走了好几段冤枉路后,苏音便不再托大,而是秉承“鼻子底下就是路”的精神,时常请教偶遇的路人。 今日,她再一次发现自己找不到地方了,于是才向那老叟问路。 老叟见问话的小道姑神清骨秀、气度不凡,倒也不敢怠慢,忙还礼道了声“不敢”,复引颈向她身后张了张,那浑浊的双目在看见那头正低头啃食青草的大青驴时,登时亮了一刹。 “仙姑若要去洪波县,那可就问对人喽。”老叟笑眯眯地说道,将担在肩上的药锄放下来,捋着胡须,表情憨厚: “若是打这条路往洪波县走,山路难行不说,前些时候发大水,那山道都被堵上了,便是仙姑过得,仙姑的坐骑却是……” 他摇了摇头,眯起的老眼里冒出精光,话却是只说了一半儿,便不肯再往下说了。 苏音心下微哂。 在本宫面演戏,您老还差些火候好吧? 只是,她却也无意揭穿对方,反还顺着他的话问:“那可如何是好?老丈可有甚理会处?” 老叟闻言,那一脸计得之色几乎掩不住,故意皱眉作难,支吾了好一会儿,方才道: “仙姑若是不急的话,自可等官府颁令召来役夫,将那山道通平了,也就是了。若是仙姑定要急着赶路,依小老儿之见,不如走水路。” 一听这话,苏音倒真是有些讶然起来,张大了眼睛问:“夏汛将至,水路也是好走的?” “自是好走。”那老叟一脸笃定,捻着胡须作世外高人状。 苏音只觉得好笑。 如今民生多艰,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她这一路没少被憨厚的乡民讹钱,只要别太过分,她也不会拆穿。 众生不易,何必为难这些苦哈哈?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她有钱、她乐意。 只要念头通达,这些许小钱她就不在乎了。 不过,被骗几个钱事小,防人之心也不能丢下。 是故,苏音面上含笑,暗中却运起一丝真灵附于眼窍,旋即便惊讶地看发现,这看似衰朽、白须白发的老头儿,狮鼻环眼、面方耳阔,竟生得一副异相。 再看他身形,四肢粗短有力,看似衰朽,精神却极健旺,手脚更是比常人大出一截,两臂与赤足之间,竟然隐隐浮动着一层金气。 这是……修士? 居然在深山里遇见了一位隐修? 苏音大为诧异,立时传念于通玄石中的虚无子,很快便得到了回应: “此异人也。” 异人? 苏音很快便记起,虚无子此前曾言,这世上有一种介乎于修士与凡人之间的人,因天赋异禀,虽无灵力于身,却具异常之能,谓之“异人”。 一念及此,苏音不由唇角微弯。 这可真是有趣了。 正文 第207章 有缘人语有缘听 理了理被晨风吹乱的袖畔,苏音面现浅笑,看着那老叟道:“听老丈这话,莫非您有办法走水路?” 说这话时,她已然收回了灵力,眼前的老翁须发苍白、满面沟壑,一副老实巴交的乡农模样,再看不出丝毫异相。 “仙姑这话可算问对人啰。”老叟一脸的褶子登时笑成了开花馒头,就差往外冒热气了。 他不停地捻着白花花的胡须,眯起的眼睛几乎陷进长眉里,呵呵笑道:“小老儿不才,倒还真有法子。” “哦?”苏音本就被他勾起了好奇心,听了这话,立时借坡下驴,揖手恭声道: “还请老丈指点迷津,贫道在此先行谢过。” “好说,好说。”老叟笑嘻嘻点了点头,弯腰扛起药锄,粗大的手朝反方向一指:“仙姑请随小老儿来。” 说罢,转过身去,健步如飞地便往坡下而行,一身布衣被风鼓动,鹤发飞散,这么看着,倒也有那么几分世外高人的意思。 苏音牵着她家小倔倔——大青驴,不远不近缀在他身后,越看便越觉得,这老头儿指定来历不凡。 她此前所遇的乡民,行止间哪得这般从容不迫?纵使那些人也有些小小的狡诈手段,却无一人能有这老头儿这般精于世故、谈吐流畅。 这一看就是见过世面、在外头混过行情的啊。 啧啧啧,说不定当年也是哪片江湖扛坝子的,如今卸甲归田、渔樵为生,乐得逍遥自在。 苏音一面想着,一面又暗运真灵,盯着他的手足细瞧。 那老叟走动之时,双足有金气流动,煞是好看,且还隐隐携着风雷之声。 苏音立时阅圣附体,想起了某点最常见的五行灵根划分**。 莫非这就是金灵根雷电系? 她以神识轻扣通玄石,问虚无子是不是这么回事,虚无子很快便传念道: 【非也,非也】 拖得长长的尾音,苏音眼前似是浮现出他摇头晃脑、负手而立的装叉造型。 她撇了撇嘴,还是很捧场地问道: 【虚无道友此话怎讲?】 虚无子就挺劲儿劲儿地不说话,数息之后,谱摆得足了,方才慢条斯理地道: 【异人者,天赋异禀者也,重在天赋二字。老天予了多少,便只有多少,再多却是不能够的了。 而吾等修士则是以虚玄之念、沟通天地之炁,扩筋脉、拓丹府,悟的是天道,修的却是人力。否则,这世上又何来‘苦修’一说?此便是天不予我,我反取道登天之谓。 是故,修士凭己力、得己念,有天才而无天赋。异人则相反,得力于天,却也受制于天。 再,因异人之力乃是天赐,故他们多敬鬼神。而我等修士却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此亦二者之区别也。】 一通长篇大论,半文不白地,所幸苏音如今阅读理解功力大长,倒也听出了点儿意味。 简而言之,修士是成长型的,前期比较苦AC,但只要肯干、有悟性,坚信人定胜天,那上不封顶,给你干到神仙那一路都有可能。 异人却正相反,出道即巅峰,然而,他们此生便也永远卡在了那个状态之上,天花板早早定好,不存在上升渠道。 【这实则也是天道的一种。总不能世上的好事皆叫一人占尽,道友你说是也不是? 有得总须有失,异人天生便比旁人高出许多,后天便无寸进。而我们修士虽失之于天,然,天不顾我,我自闯出一方天来。】 虚无子清淡的音线再度响起。 不知何故,苏音识海中的三根琴弦,竟齐发一振: “嗡——” 隆音直如巨锤,重重砸进识海,一时间,风云色变、白浪翻滚,惊雷之声大作,似是天地将倾。 苏音不由愕然。 三弦同振的情形,此前也曾发生过,但那通常是有先后顺序的,素弦当先、青弦次之、赤弦收尾。 而此际,三音齐出,其声却不见浑浊,反倒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这又作何解? 苏音表示本宫不是很懂诶。 便在她思忖之时,一线流光,陡然划过了星雾海的上空。 苏音一下子回过神,凝目看去,便见那流光狭长的尾翼带起一股细细的气流,气势堪称惊人。 可是,气势虽足,这流光的亮度却颇为黯淡,且,还不是很绚丽的那种白亮色,而是—— 土黄色?! 苏音细看了半晌,最终确定,确实,这是一道土黄色的流光,错眼瞧着,就像一根会飞的黄泥巴线。 她小时候在农村扔黄泥巴球,差不多也就这样。 “铮——” 此念方生,宫弦立时振起一缕弦音,肃正端严,大有责备之意。 是本宫错了。 本宫不该用黄泥巴形容这道流光的。 苏音很老实地放弃了继续吐槽,转而仔细观察流光的动向,旋即发现,这流光现身之处,便在青弦的下方。 她立时屏住了呼吸。 我去,这是要出第四根琴弦了么? 如今已知的三弦:宫弦为白,居正中;商弦为青,居宫弦下首;羽弦为赤,居宫弦上方。 若依此类推,则这土黄土黄、紧靠青弦的第四弦,应该便是角弦了。 苏音努力挖掘着她那点儿有限的古琴知识,记起角弦属“东方木也”,“执规而治春”。 木与春,不都应该是绿色的么?怎么这角弦却成了土黄色? 苏音很是疑惑。 不过,细说来,木琴这五弦的颜色也确实奇怪。 宫弦属土,理应是土黄色才对,可它却是白的; 商弦属金,应为白色,可它却是青的; 羽弦属水,水在五行中为黑色,可它偏就是红的; 而今天出现的这根角弦,属木,当为青色,但目前看来,这家伙是土黄色的。 乱了,全都乱了,苏音自个儿也有点糊涂起来。 “仙姑,到地方喽。” 苍老的说话声骤然响起,令苏音自那满脑袋浆糊里抽身而出,转眸视之,原来他们已然来到了曲水河畔。 这里应该是乡民自发聚起的集市,如今正是朝阳初升,水面上金波荡漾,各路摊贩沿河岸叫卖,行人往来,时有车马经过,好不热闹。 而老叟所站之处,则是一座小码头跟前,那船坞不大,堪堪容得下一只窄细的乌篷船,船后的桅杆上,一挂乌帆半卷半落。 竟然是一只单帆小船。 苏音横看竖看,怎么看都觉得,这小船也就刚好够装一人、一骑并操舟之人了。 这也太小了吧? 饶是心中早有准备,她也难掩面上的讶色。 那老叟却是胸有成竹,笑呵呵指着小船道:“小老儿这船,可渡仙姑过江。” 语声落地,那船帆之上忽一道轻雷滚过,轰隆声里,金光耀目,整只船竟如大日投身,亮得刺眼,船身更涨大了一圈。 苏音不由暗惊,心说这船的动静好大,可再看四周,行人摊贩神色如常,连往这里看一眼的都没有。 她于是了然。 这应该是只有修士、异人等非凡者才能看到的异相,影响不到普通人。 的确,在旁人眼中,这小船普普通通地,半挂的乌帆上还有几个破洞,并不起眼。 “这么一只小船,也能渡江?”苏音明知故问。 这小船卖相这么好,估计别说渡江了,泛海也有可能。 但是,身为一个“普通道姑”,有此一问才是常理。 老叟便笑了起来,眉毛胡子翘得老高: “仙姑有所不知,小老儿这船看着小,却稳得很,再大的风浪也驶得。小老儿在这曲水渡人无数,还从不曾失过手哩。” 话音落下,旁边一个贩瓜果的中年男子便陪着笑接下话头: “水伯这话实在不假,仙姑如果不信,自可去打听打听。便是在那洪波县,水伯那也是响当当的舟子,凡坐过他老人家的船的,没有不夸赞的。” 苏音含笑点了点头。 既然技术这么牛,那你干嘛还去采药?专心摆渡不好么? 这念头才一泛起,那水伯便将大手朝前一伸,憨笑道:“一两定金,承惠。” 苏音的眉毛登时挑得几乎飞起。 我去,这么贵? 一两银子,这可普通人家一个月的生活费啊。换算到现代华夏,那就是万元起步。 老头儿你开的是黑渡口吧? 她是真的惊到了。 难怪这老头儿跑去采药呢,这是收费太高、生意不行啊。 “小老儿只渡有缘人。”水伯意味深长地看着苏音,足上金气涌动,乌篷船上惊雷再现。 “轰隆隆——” 雷声炸起在苏音耳畔,仿佛在说“来嘛来嘛,咱贵有贵的理儿啊”。 苏音一想,还真是贵有贵的理儿。 平常的小船能有这声光特效?能有这排面儿? 显然没有啊。 那……走一个? 正文 第208章 双手排开千重浪 “启行喽——” 悠长的号子声,惊起了几只灰色的江鸥,数声清唳中,阔大的乌帆缓缓张开,迎风鼓涨起来。 小小的乌篷船便如一羽燕子,轻轻巧巧剪开水面,滑出船坞,离开了曲水河岸。 水伯依旧穿着那身布衣,稳稳立在船尾,手里执着杆远比寻常青篙更为粗沉的乌木篙。 只见他随意地将长篙向水中一点,几乎未曾用力,那浩荡的江面便被这乌篙分作两脉,又在小舟行远后,缓缓合拢。 苏音替他数着数。拢共只撑了两篙,那水岸便已远在数十丈开外,小舟当真如箭一般乘风破浪,沿江岸叫卖的摊贩、往来穿梭的行人,俱已化作小小的黑点,唯鸥鹭依旧拍动着翅膀、绕帆飞旋,似是在为小舟壮行。 异人还真是天赋卓绝,这把子力气,怕是三五个壮汉都及不上了。 苏音负手立于船头,望着张开的帆面出神。 那乌帆上绣着大团深蓝色的水波纹,一道黄灿灿的闪电穿心而过,将这云纹劈作两半。 结合游走于水伯手足间的金气与帆上传来的风雷之声,苏音有理由相信,这个怪异的绣纹,应该是一种类似于图腾的东西。 那道金雷代表着水伯的天赋,而那团水纹,则寓意着江河湖海,举凡有水处,水伯皆能平安穿行。 想通了这一点,苏音复又反身看了看正啃着根大白水萝卜的小倔倔,再度陷入了深深的、复杂的长考。 大青驴为何那样? 哪样?自然是听话那样啊。 身为陆地动物,无论是两脚的还是四脚的,通常都不大喜欢水,除非天赋技能点歪了或者经过较长时间的练习。 这头大青驴,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你当苏音之前没试过走水路么? 事实上,出了小方县所属的南郡,便是水系丰富西南郡,洪波江最大的支流曲水的源头,便在西南郡的曲水县,若是在那里买船渡江,最多十天即可抵达洪波县。 苏音自然不会放弃这个选择,可尝试的结果的,她上去了,这头倔驴还在岸上,且这货不仅不上船,居然还胆敢往回跑,害得她只能下船追、揍、扛,一套三连。 总之,很有损于她仙风道骨的形象。 她倒也想将这头青驴寄存在脚店里,可这家伙也不知是不是有灵性,每回都能偷跑出来追上苏音,而苏音一旦带它走水路,它就立刻重复上演最开始那一出。 如是者三,苏音也累了,放弃挣扎,只得改走陆路。今日若非遇见了水伯这个异人,她也不会再度尝试坐船。 可她没想到的是,她这儿都捏紧拳头做好三连的准备了,这小倔倔居然被水伯拿个大水萝卜引着,乖乖地便上了船,还很亲昵地拿大脑袋蹭苏音的脸,温顺得都不像她家驴了。 苏音百思不得其解。 兀自忖度了一会儿,她忍不住问水伯道:“水伯,我这坐骑原先很怕水,今天却是不怕了,可有缘故?” 水伯哈哈笑起来,面上有掩不住的得色:“缘故么,自是有的,便是那根水萝卜。” 他俯身自药篓里拿出个白萝卜来,抛给苏音道:“此乃我药圃里种的,味道比别处不同,仙姑不妨尝尝。” 苏音将信将疑接过,一看、二闻、三开眼,并未发现异样。 若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便是这萝卜散发出的信息素,是一种非常漂亮的翠绿色,鲜嫩欲滴,比苏音见过的所有瓜果都要好看。 “已经洗净了,仙姑且吃便是。” 水伯此时又道,约莫以为苏音这是嫌脏。 苏音不忍拂他的美意,试着咬了一口。 “咔”,脆爽的口感与甘甜的汁水,同时在唇齿间爆开,甜美得简直无法形容,且在清甜之外,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香气,直令齿颊生津。 苏音的眼睛瞬间张大,用力咀嚼起来。 与初入口时不同,这萝卜在咀嚼时微带沙脆,有点像沙壤的西瓜,但又没那么散漫。一口咽下,回甘盘旋于喉头,清、爽、甜、香,甚而还有一丝白茶的余味。 这是什么神仙萝卜? 这也太好吃了叭! 如果这是一部美食番,这萝卜应该是顶级发光食材了吧? 苏音一口接一口啃完了萝卜,只觉得意犹未尽,恨不能把那一篓子的萝卜抢过来吃掉。 “如何?小老儿收的这船钱,也算公道罢?”水伯笑眯眯看着苏音,像只白毛老狐狸。 苏音连连颔首:“公道。十分公道。” 就冲这水萝卜,这一两银子也花得值。 这萝卜虽然不是什么灵果,但味道却是一等一的好,比苏音在现代吃过的任何一种果物都要美味。 苏音猜测,这约莫是水伯用什么特殊方法——比如他的异能——培育出来的新品萝卜,连她都被这味道震撼住了,更何况那头傻驴? 掏出帕子来拭了拭唇,苏音回头在小倔倔脑袋上拍了几下。 真是个有口福的家伙。 此际回思,水伯应该也是在看到大青驴之后,猜到了苏音的难处,于是提出了合理化建议。 怪不得他老人家这么有底气呢。有了水萝卜这个必杀技,再倔的四脚兽也会变成乖宝宝。 说话间,轻舟已然行出十余里远,两岸青山相对,江风浩渺,拂去了盛夏的暑热,令人心情爽然。 不过,一个时辰后,平缓的水势便渐渐变得局促起来,夹岸重山似两仞青锋,紧紧迫入江面,最窄处目测不足两丈宽,水面礁石突立,激流起伏,飞溅起无数水花。 苏音极目看向前方,便见那水面呈三十度角向上,江水奔腾而下,势若蛟龙,令人望而生畏。 竟是一段由下而上的逆流。 “仙姑,扶稳了!” 水伯提醒道,蓦地大喝一声,舌绽春雷,双足金气爆涨,两手则牢牢扳住乌木篙,肌肉虬结的手臂上青筋暴起,阵阵金光不住流转。 乌篷船立时如箭一般疾向前行,虽是逆流,船速竟比方才更快。 乌黑的风帆涨得几乎撑破,一时风雷之声大作,一道道金色的雷光自乌帆疾出,前方奔涌的激流竟被这金雷尽数打散。 苏音莫名有了种身处战场之感,那奔袭的浪头便是敌军,而金雷狂风便是我方将士。双方在狭窄而凶险的江湾处短兵相接,敌军的一次次攻击,尽皆被我方强力瓦解。 “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雷声裹挟着一道金色的闪电,箭一般射向那斫入江水的两刃青锋之间,炸起一团巨大的浪花。 借着这一击之力,乌篷船自那青锋中穿插而过,白花花的水雾扑天盖地,重重浇下。 苏音立时以袖遮面,挡住了这阵水波攻击。 待她放下衣袖时,水雾已然散尽,眼前江阔云低、风平浪静,身后青峰如聚。那道险隘的关口,早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仙姑,险处已过,前头再走上几十里水路,便到地方啰。”水伯笑呵呵地说道,抬手又给大青驴扔了个萝卜。 苏音运足目力远眺,江天一线,并瞧不见城市的轮廓。 但她心中却隐隐有种感觉。 那个许久不见的时间循环BUG,很可能又要出现了。 正文 第209章 听蝉闲傍柳边行 走下水伯的乌篷船时,已近午时,白蜡蜡的阳光直落而下,晒得地面发烫。 苏音牵着坐骑一路走来,几乎没碰着什么人。 天气太热了,日头又大,行商小贩皆收了摊,搬货的挑夫也都在歇午,江岸空阔,唯几行垂柳有气无力地斜倚在水边,细长的叶片已然不复翠绿,蔫耷耷往下垂着。一声又一声的蝉鸣,为这个寂静的正午,添上了几许灼热。 苏音一早便向水伯问明了路径,此时便依他所言,拣着柳荫之处,沿岸边朝南走了约有半里地,便转上一条宽宽的石板路,入了坊市。 洪波县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县内外不仅有着丰富的水网,亦连接着通往大楚各地的要道,乃是大楚最大的水陆码头与交通枢纽。 因此,虽然与小方县同称为“县”,其城市规模却是前者的数倍,人烟稠密,商业十分发达。 在城市规划方面,洪波县亦有别与小方县简单的布局,而是以坊市划分城市的区域。 全县共分作十三坊市,其中东、西、南、北各踞三个坊市,居中的“祥云坊”则是洪波县最大、也是最繁华的坊市,商贾云集、店铺林立,市面十分热闹,据说比西南最大的城市惊鹤城亦不遑多让,就连京城里来的高官亦曾留诗赞誉,谓之“不夜之城”。 苏音此刻进入的坊市,乃是位于洪波县边缘地带的“临江坊”。 此坊紧临着关防码头,虽离城中颇远,位却并不荒僻。 正相反,因是水路抵达洪波县后的第一坊,坊内的客栈酒楼鳞次栉比,大小饭铺、食摊以及贩卖各地特产的杂货铺,亦是随处可见。 苏音随意拣了个卖饼的小铺子,买了几张才出炉的热饼,又自背囊里拿出自用的陶碗,请店家去隔壁卖冰的小摊那里,要来了五份沙糖绿豆甘草冰雪凉水。 夏天不搞点冷饮来吃,那还能叫夏天么?就好像宅家不喝快乐水,那就不能叫宅家一样。 谁想,苏音这厢碗箸还没动呢,小倔倔的那颗大脑袋,便从那搭了凉席的竹窗外头探了进来,也不叫、也不动,就眼巴巴地看着苏音……碗里的冰饮。 苏音扭头只当没瞧见。 可她却没想到,躲过了驴目,却没躲过人眼。 “哟,仙姑这坐骑可真有眼力劲儿,晓得雪水好吃,这是跟仙姑讨来吃呢。啧啧啧,真真仙姑就是那天上的仙人儿,坐骑也沾了仙气呢。” 卖饼的老婆婆笑得慈眉善目地,没口子一通夸,老眼里却闪过两道精光。 苏音很想捂耳朵大叫“我不听我不听”。 别以为本宫不知道那卖冰水的是你儿砸,我都听见他叫你“娘”了,你俩一个卖干饼、一个卖冷饮,配合得不要太默契。 心里拼命地吐着槽,苏音却也架不住那老婆婆张着豁了牙的嘴切切看过来的眼神,以及大青驴那水汪汪的俩大眼珠子。 本宫命真苦。 认命地额外又买了十份儿冰饮,请老婆婆拿装草料的大瓢装了,苏音亲捧到小倔倔跟前,一面看它吃得欢,一面拿手指头轻戳它的脑门儿。 吃了那么多极品水萝卜还不知足,又惦记上冷饮了,真是你一头驴吃得比人还讲究。 这么想着,苏音便又有点纳闷。 她是不是开启了什么小动物(妖精)亲近模式,怎么走哪儿都能养宠? 见自家儿砸生意好,身为老娘的老婆婆自是欢喜得紧,笑得那叫一个牙不见眼,一个劲儿地道: “不够还有,不够还有,老身可再去帮仙姑买来些。” 虽说着话,脚底下却是没动。 苏音便高看了老太太一眼。 小算盘打得精不算什么,但懂进退、知分寸,那就是一种人生的智慧了。 老婆婆虽然见钱眼开,心地倒也没太坏,这就是普通意义上的好人了。 念及此,苏音便笑问道:“婆婆,跟您打听一下,这附近哪个牙行妥当些?” 其实,在下乌篷船之前,苏音已经向水伯打听过了,水伯也推荐了几家他认为靠谱的牙行,但苏音还是想着,多问问总归无错。 老婆婆闻言,眼珠转了转,便报了几家牙行的名字,又极力推荐其中一家“利源号”,说它最是公道,还问苏音何以要赁房子?在洪波县可有相熟的人云云。 苏音自然不可能把底透给她,笑着随口应付了几句,暗中将对方提的牙行与水伯说的那几家对比了一番,择出两家重合的,作为重点考察对象。 她确实有在洪波县租房暂住的打算。 究其原因,不过图个清静加干净而已。 她也算是个有秘密的人,如果住客栈,方便是方便了,但**性却很成问题,且她对古代的卫生条件也不是特别放心。 否则,她也不会自带餐具被褥上路,吃饭也多半拣热干粮来吃。 修仙确实让她身骨强健,百病不侵,但现代人养成的卫生习惯,却不也是那么容易就丢下的。 吃罢午饭,苏音便又牵着大青驴去了“福禄坊”,找牙行看房子,奔波至天将暮时,终是选定了位于“如意坊”的一处小宅子。 如意坊离着祥云坊不远,坊中住户多为殷实人家,治安环境不错,那小宅子又位于坊市南角,很是幽静,且还是前后两进的规制,完全住得下一人一骑。 于是,苏音付了定金与三个月的租金,共计三十两银子,便在这所两进的小院儿里安顿了下来。 赶在坊市关门之前,她火速买齐了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等一系列生活用品,待天黑时,小院儿里便升起了袅袅的炊烟。 说到这里,便不得不夸一句大青驴。 虽然这厮又挑嘴脾气又倔,可它是真能驮啊。 置办一个小家需要用到的基本物件儿,它两趟就都给驮回来了,不知省了苏音多少力气。 为此,苏音又单给它买了好些冰甜水,倒在前院临时请人搭好的木槽里,让它喝个够。 苏音在洪波县的第一天,便在忙乱之中,悄然渡过。 然后,她便迎来一第二天、第二天、第二天以及第二天。 时间的流向,再度进入了卡顿模式,而苏音在每一个第二天里,都在尝试着不同的活法。 她打过最嚣张的恶少、也吃过最贵的霸王餐;她弄哭过最红的名妓、也曾被名妓骂得狗血淋头;她还扒过富户的院墙、闯过县衙的大牢、并在城里香火最旺的道观里表演过白日飞升…… 为了撬动这卡住的时间,她尝试过无数办法,然而,每一次,皆以失败告终。 但苏音并未气馁。 当她第九十九次迎来“第二日”的晨曦时,她决定,今天在家里宅上一整天。 然后,她就快要闷死了。 古代的宅,那可就真的是死宅,娱乐活动一概没有,苏音百无聊赖。 吃了简单的午饭,她便懒洋洋倚窗坐了,支起窗扇,看着窗外微阴的天空,心头怅怅。 此前那九十八次时间循环里,她将整个洪波县都走了个遍,却始终找不到令时间恢复流动的触发点。 坦白说,作了那么多次的死,她也有些倦了。 身心俱疲。 所以,她才会选择在家歇上一整天。她希望着,能把状态调整过来,明天继续新的尝试。 苏音微阖了眼,感受着拂过脸颊的微热的夏风,蓦地,面上传来几星冰凉。 下雨了。 南方天气,正是梅子黄时雨。 苏音缓缓张开眼眸。 院角的青梅树上,隐约着几点杏黄,湿润的空气扑入鼻端,似乎还杂着茉莉花的淡香。 这附近有谁家种了茉莉花么? 苏音漫无边际地想着,手指有一下、无一下地轻扫着桌案。 “既想死,道爷我不妨送尔等一程。” 一道恶狠狠的语声,蓦地窜入苏音的耳鼓,她立时一个激灵挺直了脊背,一转首,便见院墙之上,划过了一道刺目的红光。 鲜血如箭、泼上青天,又被一道无形的气波震碎。 而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正文 第210章 细雨不知斜日晚 , 在一种绝对而又诡异的死寂之中,苏音短暂地失神了一秒。 这感觉于她而言,并不陌生。 穿回古代前的那一夜,在辽城警局的那条长街之上,她曾在韶华制造的幻像中,感受过同样的寂灭。 那是天地初开之前的世界。混沌、死寂、一切都不存在。 所不同的是,这一次,苏音能够清晰地断定一点即“我在”。 我思,故我在。 当寂静当头罩下、整个人如坠混沌之中时,这个来自高中于哲学课本的必背短句,自然而然地便浮现在了苏音的脑海。 她莫名便想起了那一线劈开天地的白光。 时至今日,她亦不知那是一刀、一剑还是一箭,她只是条件反射一般地、在这片绝对的寂静里,想起了那道耀眼的光。 便在她脑中现出这念头之时,这无边的岑寂中,便现出了一线极白、极亮的光。 流星般灿亮,疾矢般迅捷。 一瞬间,仿佛有无形的物质被这白亮击碎,一缕凉风,当先掠过了苏音的面颊。 随后,她便看到了扑入眼帘的细雨,院角那株挂着果子的青梅树上方,漫天血雾正在透明的气波里化散。 便在她失神的那一刹,那个恶狠狠的声音,以及其人带来的某种能量压制,已然消失不见。 苏音面色一变,冲了出去。 细雨无声飘落,墙外再没了动静,仿佛苏音方才所见、所闻的一切,皆不过一梦。 苏音此时早已开启灵视,须臾便已掠至至墙边,直到这一刻,她的身后方才传来“砰”一声巨响,那是被她撞破的窗扇落地的声音。 天元真灵在这一刻鼓荡于她的全身,令她的动作远远快过大脑的反应速度,她飞身跃上青墙,低头看去。 一对少年男女双双倒在雨地里,二人衣衫微湿,显是才从干爽之地来到院中不久,眉心皆已被锐物洞穿,鲜血汩汩而流,面若金纸,气息极微。 但奇怪的是,他们都还不曾死。 虽然受了这样重的致命伤,可在苏音的灵视中,他们身上代表生命力的信息素却犹自浮动着,只是速度越来越慢,色泽也越来越接近于死亡的黑灰色。 此外,在那少年身上还隐隐流动着一抹青影,观其形态,倒是与水伯身上的金气十分相似。 “这少年乃是异人,小姑娘则是普通人。” 虚无子不知何时从通玄石中跳了出来,围着那对男女绕了一圈,摇了摇头: “不过尔尔,远不及那老舟子气势雄浑。” 他似是失去了兴趣,转身便要往回缩,苏音忙拦住了他:“你先别走,帮我看看这两个人还有救么?” 这段突发剧情很可能便是关键,苏音希望能救下这对年轻人。 虚无子目注那少年片刻,点头道: “或许还有救。若我没看错,此子的天赋应是疗愈,虽然不算强大,然只消将此子救下,那小姑娘便也死不了了。 道友不妨试着先用灵力将其伤口封住,再分出部分灵力蕴养其心脉,看能不能起效。” 他这话并未说死,可见也没太大把握。 毕竟,在异时空的古代,凡人对灵力的亲和度虽然高于二十一世纪的蓝星,却也远没达到能够被灵力滋补的地步。 本质上说,修士皆从凡人出,其间只隔了“顿悟”二字,凡人悟道,即可感应天地灵力。 但是,顿悟说来简单,实则却如一道坚硬而又虚无的壁垒,通者一步即可跨越,而破不了这层壁垒的绝大多数人,那是到死也只能在此端遥望彼端的。 拥有血脉天赋的异人,则处在壁垒的中间位置。 他们虽终身无法感应灵气,但灵力却未必不能对他们起到作用。 苏音闻言,没有片刻迟疑,立时潜神入海,拨动素弦,一大坨天元真灵直那少年伤口及心脉处涌去。 未几时,少年眉心的血洞便止了血,心跳也比方才有力了一些。 起效了! 苏音大喜过望。 少年的生命信息素正渐渐变得稳定,色泽也从黑灰变成了浅灰,相信用不了多久便能洗白白了。 “这少年命真大。”虚无子说道,又转首看了那少女一眼:“小姑娘运道也不错。” 苏音此时也发现,这少女的心脉要害等处,缠绕着一层淡淡的雾一般的青气,遂点头道: “嗯。看起来,这少年似乎在临死前以天赋之力将这小姑娘的心脉给护住了,她的伤势反倒比少年还轻一些。” 否则,以少女的凡人之身,根本撑不到现在。 苏音的天元真灵对凡人无用,因此,她只能耐心地等待少年醒转。 好在,没过多久,那少年便悠悠醒转,睁开眼一见苏音,他的眼神立时一厉,张口便要说话。 “快救救你同伴,她快不行了!”苏音抢在他前头开了口,同时指了指他身旁的少女。 一看这少年的表情便知道,他必定是误将苏音当作凶手了,于是苏音抢先堵住他的话头,顺便帮他搞清楚状况。 如果她是真凶,是绝不可能让少年去救同伴的。 少年一愣,下意识顺着苏音指的方向看去,旋即面色陡然一变,急呼道:“姐!” 说话间,他手掌一翻,一道微弱的青光便拂向了少女的眉心。 “如何?在下不曾说错罢,这小子果然有疗愈天赋。”虚无子掸了掸衣袖,平淡的语气中含了一丝炫耀。 “道友厉害,慧眼如炬。”苏音赞叹地说道,两眼却只盯着那对姐弟。 少年的疗愈天赋强弱她看不出来,但此时此刻,才醒来的他显然还很虚弱,掌中青光时断时续,本就苍白的面色也越发地惨白,眉心的血洞又开始往外渗血。 苏音见状,随手又甩过去一坨灵力,将他的心脉伤口加固了一遍。 少年并无法感应灵力,但却能够察觉到,眼前这清丽的道姑一挥手,他的身体便仿佛被清凉的风拂过,伤口处的疼痛、体力透支带来的不适,尽皆有所缓解。 到得此时,他自是辨清了敌友,看向苏音的眼神不复方才的警惕,而是充满了感激。 “不用谢。”苏音弯眸一笑,素袖一挥,又是一团天元真灵。 九十多天的时间循环,剧情毫无寸进,娄玉笙的神魂倒是炼化了大半,她现在灵力很富裕,随便花。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少年专心给姐姐疗伤、苏音则助少年恢复体力,两个人各自挥洒着灵力与天赋。 渐渐地,少女眉心的血洞开始有了愈合的迹象,呼吸也变得有力了一些,虽然仍旧未醒,性命却显然是无虞的了。 “总算救回来了。”眼见得少女的双颊恢复了红润,苏音轻舒了一口气。 此时已是暮色将至,雨倒是停了,斜阳穿透云层,余晖脉脉,铺散在地面与墙头,携来盛夏的酷热。 苏音的心情却很好。 只要能将这段剧情顺利过掉,那停滞已久的时间,想必便能重新恢复流动了。 她如此想道。 这刻的她并未意识到,她其实还有更好、更完美的选择,比如在下一次的时间循环里,提前埋伏在这里,将击杀这对姐弟的凶手抓住。 可她就好像魔怔了一般,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现在救下他们”。 除此之外,再无他念。 正文 第211章 一钩月几疏星(二合一) 此时,那少年已是挣扎着站了起来。 此前急着为自家姐姐疗伤,他一直都是坐在地上的,如今骤然起身,方惊觉自己身上又是泥、又是血,形容十分狼狈,他忙用衣袖揩了揩头脸,又去掸衣襟和裤腿。 苏音负了两手,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 少年瞧来不过十六七岁,五官端正、眼神明亮,穿一身玄色短衣,手上有明显的茧痕,看上去很淳朴,但却并无寻常乡民的顽愚之气。 若不是眉心有个明晃晃的血洞,苏音会认为,这种朴素好少年是不可能与人结仇的。 不过,身为有异能在身的异人,多少总会有些与众不同的际遇,就如那看似憨厚、实则精刮得要命的水伯,应该也是多年历练,才会有了如今的精明。 心下思忖着,苏音又转眸望向地上的少女。 少女生得可比自家弟弟要俊秀多了,衣着也更精致些,发间还挽着根银钗,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皮肤暗黄粗糙,面带风霜之色。 “多谢仙姑救命之恩。”少年这时候已然将自己收拾妥当,面朝苏音,抱拳深施了一礼。 语毕,忽觉不妥,忙又致歉:“适才在下多有冒犯,还望仙姑恕罪。” 果然是天赋在身,一行一止颇有礼数。 苏音微侧了身只受了他半礼,含笑道:“无妨的,你们姐弟无事便好。” 少年再谢了她一声,缓缓抬起了头。 晚风轻拂,高墙耸立,眼前是一道衣袂翩飞的倩影,清冷凛冽,竟大不似此间之人。 他不由自主地便生出了一丝自惭形秽之感,低头不敢再看,旋即又想起,方才这女冠数度相助,其手挥清风竟可疗他之伤,莫非便是传说中的“仙人”? 如此一想,少年不由越发地局促起来,想着自己方才竟对这仙人怒目而视,甚而还疑心对方与那凶徒是一伙的,实是亵渎了仙人,该死之极。 “你看,我们要不要先把你姐姐抬到屋里去?” 悦耳的女声便于此时响起,少年陡然醒过神,视线一转,便瞧见自家姐姐还在泥地里躺着。 糟糕,竟把姐姐给忘了! 少年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心下只觉自己实在是不该,结结巴巴地道:“啊……啊是……是,在下,在下……谢……谢仙姑提醒。” 说着他便快步走上前去,俯身抱起地上的少女,又红着脸转向苏音道:“仙……仙姑请入寒舍……寒舍一叙。” 说完了,抱着少女跌跌撞撞地便往屋里走,看上去很像是落荒而逃。 苏音等的便是他这句话,笑说了一句“叨扰了”,便随在他身后进了屋。 少年便先延了苏音在堂屋内落座,便将自家姐姐送去内堂安置,随后又慌里慌张地跑来说了声“在下去倒茶”,便又走没了影儿。 苏音从容自若地坐在上首的位置,举目环视。 这屋舍与自己的小院格局相似,内堂布置也是大同小异,唯一不同的是,堂屋正中挂着的,并非福禄寿喜之类的吉祥画儿,而是这个时空战功赫赫、被后人尊为武神的名将——呼延燧——的画像。 顺说一句,呼延燧在这个时空的地位,等同于华夏国的关二爷。 看着画中威武不凡的金甲男子,苏音对这姐弟俩的来历越发好奇起来。 少年很快便捧着茶盘进了屋。 相较于离开时的手足无措,这刻的他虽然仍有些腼腆,但行止却自然多了,脸色也恢复了正常,显是经过了一番心理建设,待人接待都回到了正常水准。 奉上茶水,分宾主落了座,不待苏音相询,少年便将自家事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 这姐弟俩姓焦,祖籍南郡临清县,如今定居于惊鹤城。 受伤的少女乃是焦家长女,名唤焦玉英,今年二十岁,乃是惊鹤城虎武镖局的一名走镖武师。 少年名叫焦玉成,十六岁,此前在惊鹤城最有名的德林生药铺当伙计。 除却姐弟俩外,家中尚还有不足十岁的幼弟妹和一位寡母吴氏。 十年前,焦家的当家人、虎威镖局武师焦铁牛——在走镖途中感染风寒,一病去了。 所幸镖局给了足够多的抚恤金,吴氏便靠着这些钱并替人浆洗打杂所得,含辛茹苦将四个孩子抚养长大。 身为长姐的焦玉英继承了父亲的血脉,天生根骨强健、习武极有天赋,她自己也肯吃苦,十六岁时终有所成,一身武技出类拔萃。于是,女承父业,进入虎威镖局走镖,至今四载有余,从不曾失过一次手。 焦玉成也很有出息,虽然读不成书,却在药材医理方面颇有天赋,被德林生药铺的掌柜相中,招至铺中做了伙计。 若不出意外的话,明年他应该就能从学徒升格为药童,届时可以有机会近身接触医术,若能入得哪位大夫的青眼,便能正式学医了。 眼见着日子有了盼头,不想吴氏却忽然得了重病,请医问药多时,病情却日益加重。 焦玉成便舍下脸面,求来德林药铺的坐堂名医亲自看诊,这才诊明病因。 吴氏乃是积劳成疾,血气两亏,病入脏腑,根治已是无望,只能以人参、灵芝等名贵药材补品温养着。否则,能不能熬过个冬天都很难说。 焦家的日子虽然还过得去,却也没那些余财买补药,焦玉英不得不连轴接镖,受了伤都没空去治。焦玉成担心母亲与姐姐,日夜焦忧不已,竟就此触发天赋疗愈之术。 只是,他的天赋能力并不强,治个外伤还成,如吴氏那般油尽灯枯的情形,他却是束手无策的。 也就在这个当儿,姐弟二人偶遇了一名仙风道骨的奇人。 那奇人自称黄生,多年来修真炼丹,以求长生之道。他告诉焦氏姐弟,那洪波县外浮翠山中藏有前朝某位修士遗留的宝库,内里不仅有千年人参等各种珍贵药物,更有一粒灵丹,食之便可延年益寿,百病不侵。 姐弟俩当时也不知怎么一来,竟被他引来了洪波县,这处宅子亦是黄生出钱替他们赁的。 可谁想,才来了没两日,这黄生便露出了真面目,却原来寻宝是假,觊觎焦玉成的疗愈天赋是真,而引他姐弟来此,亦是想以焦玉英为质,强逼焦玉成随他远去东海国访仙。 苏音听见的那恶狠狠的的一语,便是黄生强逼不成,反被焦玉英暗器所伤,于是一怒之下施出妖法,击杀了这对姐弟。 自然,苏音的出现,令他的意图完全落了空。 “……如今想来,那歹人所说的什么宝藏,必是诳骗我们的,可恨那时候我也不知怎么了,脑子一热,想都没多想就跟他离开了惊鹤城。” 焦玉成紧紧握着粗瓷茶盏,眉头拧着,面上既有自责,亦有愤怒。 如今想来,当时他们可能便着了那恶徒的道儿,被他迷惑了心智。 苏音亦是如此认为的,便轻声劝慰他: “这也不怨你们。令姐行走江湖多年,想来看人不会走眼,可连她都没瞧破这黄生的行径,可见这人是用了什么法术。” 焦玉成本就十分聪敏,早在受伤之时便已想通此节,此时闻言,便低下头道: “纵使如此,可在下分明天赋在身,竟还要长姐舍命相护,在下实在是太没用了……” 他说着已是眼眶微红,紧咬着齿关,强令自己不落泪。 苏音心下颇为恻然,只觉这对姐弟也是无妄之灾,尤其是焦玉成,如果不是觉醒了天赋,可能也不会引来恶人算计。 不过,那黄生又是如何将此事瞒住的呢? 苏音相信,如果不是她今日突发奇想地宅家,便也不会在机缘巧合下救了这对姐弟,则他们在此前那九十多次的轮回中,应该都是身死异乡了。 而以她如今的五感,隔墙之下便躺着两具尸身,那血腥气与尸气她总该闻到一些才是,可她却愣是一次都未察觉。 此即表明,那丹生有特殊的法门,能够完美地隐藏气息,连苏音这个修士都瞒过了。 也不知他事后会不会回来毁尸灭迹? 思及此,苏音不由为这对姐弟担心,问道:“你们如今可有藏身之处?要不要去我那里暂避?” 焦玉成感激地看着她道:“多谢仙姑替我们着想,仙姑无须担心,那恶徒如今能不能活命都难说,大姐的毒镖可是淬了妖蛇之毒的。” “妖蛇之毒?”苏音一下子张大了眼睛。 这么说来,焦玉英的经历也颇不平凡,竟连妖毒都能搞到。 焦玉成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又向苏音细说了缘由。 原来,如今野外妖兽频出,焦玉英四处走镖,也曾遇见过一两次,还有幸帮着镖局的异人镖师斩杀过一头妖蛇。 那异人感念她的救命之恩,便予了她一小瓶蛇毒,作为回报。 “……那蛇毒十分厉害,莫说见血了,便是凑近了多闻几次,也能让人头晕目眩。在下亲身试过的,纵使用了疗愈之能,一时也治不好它。” 看得出,焦玉成对那妖蛇之毒很有信心,说话时面带得色,旋即又将茶盏紧紧捏着,切齿道: “那恶徒纵有再高的道行,也定不好受。姐姐那一镖差点便打中他的心脏,他此刻想是在哪里疗伤呢,哪里敢再露面?” 苏音微微颔首,并未接话。 虽然对焦玉成的话不敢苟同,她却也不像方才那样担忧了。 将己换彼,若是自己中了蛇毒,别说是妖兽的毒了,就算是普通的蛇毒,她也要花些力气才能免疫毒伤。 想来那黄生也无暇顾及其他。 照此看来,焦家姐弟目前应该还是安全的,但他们仍旧不宜于在洪波县多呆,早早回家才是正理。 这样想着,苏音便掏出了几片金叶子。 这是老宋家给的谢礼。 因便于携带,苏音随手抓了些放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有了这些钱,焦玉英姐弟也不用四处奔波了,以金子在这个时空的购买力,这几片金叶子足够他们买几年的补品还有余。 焦玉成自是不肯收,但架不住苏音力劝……嗯,字面意义上的力劝……最后还是千恩万谢地收下了。 苏音也没白给他这些,转头便向他索要了一份回礼: 浮翠山藏宝图。 这是黄生拿给焦家姐弟的。可以肯定的是,这宝图就是个西贝货,但苏音却觉着,不妨一看。 洪波县城大小十三个坊市,她基本都已走遍了,没用的事知道了一大堆,作死的事也干了一大堆,却无一能令时间恢复运转。 既然如此,又何妨往城外走一走? 浮翠山离洪波县不足百里,若是乘船,来回也只要两天,据苏音所知,那就是一座荒芜的野山,没啥风景名胜,除了一个名字,苏音对它一无所知。 但是,从地理位置上看,浮翠山也在洪波江边。 这与那无名大能留下的“去洪波江”的警示,其实是相符的。 原本苏音便打算着,今日宅家休息一天,养好精神,明天便开启城外新地图,如今却是有了张藏宝图作引子,那不正好可以先把浮翠山过一遍? 打定了主意,苏音也没多留,很快便告辞而去。 当然,她是从大门走的。 焦玉成一直送她到门边,目注她一脸尴尬地翻墙跳进隔壁的院落,这才关门落锁,回到了后院的内堂。 焦玉英依旧在榻上昏睡着,他进屋时,屋中一片岑寂,惟女子轻细的呼吸声传来,越添寂寥。 他立在榻边,看向粗布帐中姐姐的面庞,明亮的眼睛里,渐渐有了一重雾气。 “姐,我们……有钱了。” 他低声呢喃着,手指摩挲着掌中的金叶子。 焦玉英似是听见了弟弟的语声,可不知为何,睡梦中的她,神情却显得悲伤,长长的睫羽轻颤着,仿佛随时都会醒,可眼睛却始终闭得极紧。 焦玉成掀开帐幕,细心地替她掖好了被角,复又转首望向窗外。 天已然尽黑了,小轩窗外,斜挂着一勾新月,疏疏落落的几粒星,嵌在深蓝的天幕边缘,温热的风透窗而过,携来薄白的月华。 焦玉成的身影,在这风里微微闪烁了几下,就像是传输信号不稳定的画面。 随后,倏然不见。 空落落的床榻上,积了灰尘的破帐幔,犹在风里缓缓起伏…… 正文 第212章 回首烟深何处是(二合一) 柳细风斜,烟雨湿重衣。 这样的时节,富贵门庭、锦衣绣户,自可临窗对雨、饮酒赏花,别有一番情致。 可在那些穷苦人家,茅屋处处漏雨,出门一脚黄泥,却是不胜其扰得紧,心里只盼着这雨季快些过去,早一日放晴,便可早一日过得。待天时再热些,便好将那被褥棉衣先送去当铺,换些银钱来贴补。 南郡惊鹤城沙井坊一户破棚屋的门前,几张招魂幡被风吹得“扑啦啦”作响,抖落下好些雨水,越发显得破败。 白幡显然已经挂了好些日子了,上头“魂兮归来”的字迹早已模糊难辨,幡尾垂下的杏黄色旌条亦变成了烂糟糟的布缕,东一挂、西一条,有气无力地在风里甩着水珠子。 “咿呀——”,歪歪倒倒的屋门被人从里拉开,一名穿葛衣、系灰裙的妇人,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 她面色腊黄、形容枯槁,眉眼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清秀,如今却是眼窝深陷,双颊也凹了下去,整个人形销骨立,纸片人儿一般,风吹就能倒。 可她却偏偏不曾倒下。 虽然身上的衣裙打了不少补丁,头发也又枯又黄,可她却将自己收拾得甚是干净整齐,裙角与袖畔纤尘不染,裙幅还拿什么东西仔细熨过,平平平整地,发髻亦梳得一丝不乱。 看得出,贫穷与困厄,并未影响到这妇人的精气神,她的腰杆儿始终挺得笔直,神态亦从容不迫。 “娘晚些就回,阿盛好好看家。”回身向着屋中叮嘱了一句,妇人的说话声夹杂着轻咳,明显有些中气不足。 门里很快便响起了微弱稚嫩的童音,似是在应允母亲的交代,只是那声音委实太小,未及传远,便被风雨掠去。 妇人向着门里笑了笑,又柔声说了句什么,便回手拢上篷门,却不及走,而是在门外低矮的茅檐下站了片刻。 直待听见里面传来落锁之声,妇人才放心地舒了口气,随后,撑开一柄同样打了补丁的油伞,紧了紧胳膊里挽着的蓝布包袱,一步一挪,行过长而杂乱的街巷,消失在了漫天烟雨中。 巷尾的水井旁,几名汲水的妇人围聚一处,看着那葛衣女子的背影,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吴嫂子也真是可怜,男人十年前死了,她一个人拉扯四个孩子,硬是过了十年,可谁想那两个大点儿的竟也……” “谁说不是呢?那几年焦家的日子眼瞧着就好起来了,我听说那焦家当家的走镖挣了好些钱哪,他家在和顺坊住砖瓦房了,家什都是上好的,谁成想他走得那样早?” “唉,他家也不知走了什么霉运。玉英和玉成多好的两个孩子啊,孝顺懂事,这才支应了几年门户?好好儿两个大活人,如何就找不着了呢?” “说是去寻宝了,却偏没说去何处寻,也不说跟谁走的,就这么离了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看那幡子都挂了好些日子,也没见招回什么来,可怜吴嫂子挣命似地把来钱,法事也做了几场,甚都没得,现如今她也没那个心了。” “唉,要我看哪,吴嫂子这性子也真真刚强,若换了旁人,哪里还捱得住?早一根绳子勒死了。” “死哪有那么容易的?家里还有两个小的呢,她这一死,两个娃儿哪里还有活路?为了这两个小的,她能熬一天便要熬上一天。” “罢哟,罢哟,哪里有这许多话来?你瞧瞧你这桶子都汲满了,还不回去烧你的灶头去?再迟些,看你婆婆不把你骂个狗血淋头。” “啐!你自要回家睡汉子便自去,少拿老娘作兴头。” 陋巷中的叹息,很快便转作了粗俗的笑骂。 皆是今日不知明日事的苦人,谁又能帮得了谁?便是眼前的上下顿都顾不周全,那些多余的怜悯与叹息,终不过是雨打风吹去。 井畔的妇人三三两两地散了,那抱着木盆落在最后的一个,便是被人谑笑说要回家睡汉子的。 她约有二十许,团团一张圆脸,皮子白净,鼻梁处生了几粒雀斑,笑起来两个梨涡,不能说多漂亮,却也颇为耐看。 也不知是不是想起家中还有个可心的人儿在等着,妇人便是淋着雨、行着路,那眉眼里也含了些春色。 可是,没走上几步,她的身形忽地便闪了闪。 不止是她,她周遭的巷弄、烟雨和临近的人家,亦皆在这闪烁中晃动起来,如同信号将断未断时的画面。 一息之后,妇人的身形便恢复了正常。 她继续笑着、走着,眼里的甜蜜浓得化不开,似是那一息之前的异常,根本便不曾发生。 而街头往来的行人,对此情景竟也视若无睹,一个个行色匆匆,与那妇人擦肩而过…… 洪波县城外的官道上,苏音戴着箬笠、披着蓑衣,骑行于青山碧水间,却并没有觉出“细雨骑驴入剑门”的诗情画意。 她只是俗气且很暴躁地希望着,能够马上跳进她二十一世纪小公寓里那个心爱的大浴缸,好好地泡个热水澡,洗去这溢满身心的粘腻。 其实,她理应高兴才是。 因为时间重新恢复了流动。 在她救下焦氏姐弟并拿到了一张假藏宝图之后,她终于迎来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三天”。 这无疑是个绝好的消息,证明她走对了路子。为表达谢意,苏音原还打算去焦家走一遭,看有没有能帮忙的地方的。 可惜,她却是扑了个空。 那焦家小院的院门上贴着牙行的小封条,上书“吉屋待赁”四字,想来那姐弟俩已经连夜走了,牙行的人动作也真快,第一时间便挂上了封条。 这原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毕竟那黄生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姐弟二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是很明智的选择。 唯一令苏音疑惑的是,那焦玉成分明很有礼数,应该不至于就这样不辞而别,怎么着也该跟她这个救命恩人打个招呼才合常理。 总感觉离开得过于匆忙了些。 不过,这想法也只在苏音脑中转了转,便被她抛开了。 念头通达则为道,她自己心里过得去便好,旁人如何,干她P事? 苏音并未在此事上多纠结,很快便效仿焦家姐弟的果断,当天上午便收拾好包袱,骑上她的大功率倔驴子,赶在正午时分离开了洪波县。 她要去浮翠山“寻宝”。 时间恢复流动的关键词条,应该便焦家姐弟、假藏宝图之间,双或许两者皆是,码不准剧情的苏音决定全都试一遍, 如果寻宝路上开始卡BUG,她便会立即掉转方向,去惊鹤城寻找焦家姐弟。 而若反之,则意味着寻宝这条路走对了,她便会继续下去。 哪怕手里那张藏宝图是假的。 好在,苏音的运气相当不错,自从踏上寻宝之路后,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小日……子流动得如丝般顺滑,若非这一路实在不好走,苏音都能高兴得唱歌。 在没有现代载具和雨具的条件下,雨中走野路就是在找虐。 可苏音也是没的选。 梅雨季节,江水上涨,很容易引发水患,万一再突然来个江潮,人在水上那是躲都没处躲的,是故,官府在苏音起行的当天上午,便发下了文书,所有已然关停,除非是官船、粮船这种事关公事民生的船只,民船一律不得出行。 苏音的寻宝之路,亦就此变得大为艰难。 平素天气好时,走官道也只需三五日便可抵达浮翠山。 可因为正逢着梅雨时节,“梅姑娘”非常地率性,大雨小雨连番来,有时候那雨点儿大得能把人砸晕,苏音不得不时常寻地方避雨,路上耽搁的时候便有些长。 好在,长路终有尽时。 拖拖拉拉地走了七日之后,苏音终于看见了远处浮翠山的轮廓,山脚下那间小官驿的红灯笼,亦已在望。 这标志着,这段糟心的旅程总算是到了头。 “但愿客栈能够干净点儿。”苏音拍了拍小倔倔背上的油布行李,轻声嘟囔了一句。 被面儿、枕套、床单,此乃出门在外必备的三件套,她一直都打包得好好地放在厢房备用。 有大青驴代步,再重的行李也不怕。 从这一点上看,现代反倒没这个便利了,除非苏音有私人飞机,否则,那大行李走哪儿都得自个儿驮着。 入住官驿也是需要路引的,幸而苏音准备充分,带上了最官方的路引,又因她还是个化外之人,那浮翠驿的驿丞也没为难她,很快便予以入住。 驿站的店伙倒是很有眼力劲儿,见苏音自带了铺盖卷儿、洗漱用品,出手又很大方,便知道这是个讲究的主,遂将楼上最靠里的天字号房给了她。 那间客房不仅清静,且离水房亦近,下楼便是,使唤婆子送水也方便。 苏音洗了个还算舒服的热水澡,在驿站休整了一晚,次日黎明,她便带上了足够的干粮进了山。 寻宝图上标得很清楚,那个所谓的“宝库”,便在山阴断崖左近。 店伙见她孤身一人就往山里闯,还很好心地提醒她注意瘴气和毒虫,却也没问她进山作甚。 这些道士和尚都是神叨叨地,伙计也见识过不少,因此并不多嘴。 苏音的寻宝过程若用一句话来形容,那便是“自找苦吃”。 她自己也觉着,她这也是闲得没蛋也疼,才往这鸟不生蛋的地方钻。 可没法子,一切以剧情为重,她算是豁出老命去,身为一个轻度洁癖患者,愣是在这座荒山里过了两天一夜。 那酸爽,一言难尽。 虽然有天元真灵护体,毒虫猛兽尽皆退散,还能隔绝那讨人厌的雨。但是,苏音没法子隔绝闷热潮湿的空气,更无法堵塞自己的汗毛孔。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她一身臭汗找到了个小山洼子,缩在那只能容一人转身的旮旯里,弄坏了第九块打火石并终于点燃了那堆该死的篝火,随后又被烟气熏得两眼发黑之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雨是如何浇灭了她最后的光明和希望,让她不得不抱着膝盖,在黑暗了枯坐了一整夜的情形。 什么修仙、什么净尘术、什么离火术,假的,都是假的。 她苏娘娘修仙至今,除了斩妖除魔,居然一个法术都没学会! 一个都没学会! 跺脚脚!生气气! 所幸,苏音的好运气似乎还在,第二天上午,灰头土脸的她在走错了两次路之后,终于找到了藏宝图标注的宝库所在地。 看着那块光可鉴人的大石头,苏音有一句***不知当讲不当讲。 她劈开了那块巨石。 可怜青丝剑,拧着劲儿被苏音拿来砍石头,而除了石缝里的几棵杂草,她毛都没捞到一根。 所以就还是假图呗。 苏音骂咧咧地退出了那片断崖。 乘兴而来、铩羽而归,说的便是苏娘娘的寻宝之旅。 这是自然不是啥令人高兴的事儿,但好消息也并非没有,且不觉是重大利好: 时间并未停止,依旧如德芙巧克力一般丝滑。 这意味着苏音这一趟未必是白跑了,否则,她从昨晚就该开始卡BUG了。 真是谢天谢地。 若是从昨晚开始卡BUG,苏音不确定自己会不会花轰。 那浑身湿粘、臭汗熏天的野外露营初体验,她这辈子、下辈子、下辈子都不想体验第二回。 在昨晚夜宿的小山洼里,苏音草草解决了午饭,便开始向山下进发,争取天黑前回到浮翠驿。 说起来,浮翠山海拔也就五六百米,并不算高,但山上的植被却极丰富,参天大树遮天蔽日,粗大的藤蔓将地面完全覆住,野草寻隙疯长,行路极难。 这附近人烟罕至,亦无村落聚集,真真正正就一个荒山野岭,若非它毗邻着一条通往中郡的小路,有个官驿在此,只怕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经过。 苏音执着竹杖,拨开眼前的缠绕着藤蔓树枝,转过了最后一道坳,举目望去。 山脚下,浮翠驿的红灯笼如水中化开的一点朱砂,氤氲在湿重的雾气中。 正文 第213章 空谷仙音鬼亦灵 起雾了。 不知何时,林间弥漫起了重重雾气,远处的官道、驿站的房舍以及那盏孤零零在风里摇曳的红灯笼,皆变得影影绰绰地,宛若水中晃动的倒影。 暮色已然渐浓,雨下得越发地大,淅淅沥沥,打叶穿林。 苏音轻轻挽起竹杖,呼出了一口气。 盛夏温热的风卷起薄雾,雨丝成片扫过,那丰茂的草木枝叶被这湿重的雨雾染得翠绿欲滴,连空气也格外地黏稠,一吸一呼间,总觉不畅。 苏音对此却是不惧的。 她将灵力均匀地覆于全身,滴雨不沾。虽然浑身汗臭依旧难耐,但远处瞧来,她整个人便如重林烟雨间流转的一缕月华,晶莹若玉、皎洁如霜,真好似仙子腾云驾雾一般。 最多再走上三四里地的山路,她便可离开这鬼影子不见毛影子的浮翠山了。 想像着驿站的大澡桶和不限量热水,苏音立时加快了脚步,所过之处,竹杖翻转,无论是横陈的粗大树枝、低垂的蜿蜒藤蔓还是齐腰高的杂草,皆在这杖前无一合之力,纷纷作了它的手下败将。 可惜,威风八面的苏娘娘,此际亦只得踽踽独行,并无一人为她的身手喝彩。 走了约了十分钟,蓦地,一道高亢的唢呐声轰然撞进她的耳鼓,直惊得她手一颤,竹杖险些落地。 这绝非她胆小不经吓,而是唢呐那就是大杀器级别的,甭管西乐华乐东洋乐,只要这东西一出,那真真是万音齐喑,其轰杀效果请参考核武器。 这深山老林地,谁在吹唢呐呢? 苏音以拿门板儿的姿势将竹杖高高举起,随时做好向下拍的准备,循声看了过去。 山道上,缓缓转出了一支队伍。 白衣麻鞋、纸钱漫天,却原来是一行送葬之人。 他们稳稳当当、凄凄惨惨地走着,就好似这本没有山路的野林子里突然多出来的这条山道,以及他们这些绝不可能现身的“人群”,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苏音弯起星眸,目注着那棺木旁穿孝衣的女子。 好个一身俏的小寡妇,白生生的脸、红嫩嫩的唇,一双杏眼水汪汪地像会说话,抽抽噎噎地哭得正伤心,实是当得起“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这八个字。 然而,再细听去,那嘤嘤柔弱的哭声却有着极强的穿透力,竟尔穿透了嘹亮的唢呐声,搅得人头晕目眩。 苏音瞬也不瞬地看着那俏寡妇,面上渐渐浮起一丝淡笑。 此刻,山中的雾气已由浅白转作了青灰,阴惨惨的哭声随着队伍的行进而切近,一股悲凉的气息弥散开来,尤其是糅杂着女子低泣的唢呐,令人神昏气乱,恨不能与之同悲。 “呼啦啦”,山风乍然掠过,凉意浸骨,漫山草木如群魔乱舞,纸钱大雪般扑向人的头脸。 来了。 苏音眼波流转,改为单手执杖,空着的那只手则悬于半空,虚虚一按。 “琮——” 青弦陡发,起之于杀伐、厚之于刚猛,余音凝重若青峰临川,杀气直冲霄汉。 刹那间,漫天纸钱“啪、啪、啪”如气泡般炸开,送葬的队伍中似有狂风暴起,直吹得所有人东倒西歪、鬼哭狼嚎。 那扶棺的女子算是一行人中站得最直、行得最稳的,却也禁不住那罡风猛烈,脚步虚浮,身子也不由自主往旁倒。 她连忙两手抱牢棺木,抬起一双含泪桃花眼,粉面含悲、泣声哀告: “仙姑饶命!仙姑饶命!小妖再也不敢了!” “本座当面,不得装神弄鬼。” 凛然抛下这么句话,苏音负杖于背,虚指一凝。 弦音立止,狂风亦歇,那送葬的队伍顷刻间化作了一堆大大小小的灰老鼠,吱吱乱叫着窜进了草木深处。 苏音拍了拍衣袖。 跟我斗? 没二两肉的野路子阴鬼,也敢扮一身俏的小寡妇? 你不够胸好不好? 要演这种又欲又禁的角色,至少也得本宫这个级别的凶器……哦对,本宫在这个时空才十七岁,较平,较平哈。 苏音微微一尬,旋即便将参照物转到了颜值这个项目上。 论颜值,在座的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包括一身俏。 阴风散去,声息皆消,那生发于山间的薄雾,重又笼罩在了浮翠山的林间,越显得深山空寂。 苏音垂眸望向五体投地的女鬼,掌中真灵缭绕,淡声问道:“何故现身?” 老实交代,不然本宫手里的灵气弹能糊你一脸。 感应到了来自于正前方的无上威压,女鬼浑身抖若筛糠,颤声道: “启……启禀上仙,小妖并非故弄玄虚,而是受人所托,这才以法术驱鼠上山,为的是给上仙送个……送个……棺材。” 苏音登时脸就黑。 怎么说话呢这是?再这样本宫真拔剑了啊? 那阴鬼似也知道这话容易引起误会,磕头如捣蒜地道: “上上上……上仙且听小妖一言。小妖绝不敢冒犯上仙,实是不得不忠人之事,那老仙翁迫着小妖立下心阴誓,如违誓言,立毙当场。 那老仙翁临去前再三交代,要小妖于今日此时来到这浮翠山,将这副棺木转交给上仙。上仙若是不信,那老仙翁还有一句口信命小妖转告, 他老人家问上仙,‘可还记得临川宋宝儿’?他老人家还说,若是上仙知道这宋宝儿,则万事皆休;若上仙不知其人,便请上仙先回临川县宋家,再回浮翠山。小妖会在这里候着上仙的。” 战战兢兢说完了这番话,那阴鬼重又五体贴地,整个鬼摊成了饼状。 如果可能,她约莫是恨不能将自己陷进土里的。惜乎上仙散发出的威压越来越重,虽然她一个鬼压根儿不需要呼吸,可她还是觉得喘不上气,没多久,她两个眼珠子便反插了上去,身上更是腾起丝丝黑烟。 要化了! 要化了啊! 女鬼直吓得魂飞魄散……额错,是欲哭无泪,有心出声讨饶,却苦于全部的阴力都用来对抗那恐怖威势,竟是一个字说不出来,身上的黑烟也越冒越多。 奴休矣! 女鬼两眼翻白,“噗哧”一声像被扎破了的汽球,瘫软在地。 正文 第214章 野渡无人天地远 苏音纯粹是被阴气给熏得醒过了神。 在此之前,在她走神的那短短十余秒里,她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女鬼口中的老仙翁,与炼制时髓的某位大能,是不是同一个人? 答案显而易见。 可不知何故,苏音就是有种事未尽、意难平之感,仿佛拼图缺了一块。 且缺的还是至关重要的一块。 她不明白这感觉从何而来,正自苦思冥想之时,浓烈的怨气和着湿热扑面而来,硬生生将她给臭醒了。 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阴鬼爆炸前后迸发的那股子阴腐之气,和烤干了的翔腌咸鱼差相仿佛。 所以,你懂的。 苏音将衣袖牢牢掩住口鼻,目注伏地抽搐的阴鬼,这才惊觉自己一时没在意,覆在身外的灵力竟泄漏了少许,那女鬼显是吃不住劲儿了。 “啊,抱歉抱歉,本座想事情来着。你还好吧?”苏音收束起灵力,关切地问那女鬼道。 毕竟人家是受托而来,这要真当场炸了尸,总不大好。 悦耳的问话声随山风拂来,阴鬼只觉压在身上的大山霍然一轻,她整个鬼都松泛了,忙不迭磕头:“奴……小妖还……还好。” 虽然压力骤减,阴气渐复,可她说起话来依旧齿关打战,浑身哆嗦个没完,一句短语愣给截成了三段,还说得格外艰难。 苏音心下越发觉得挺对不住人家的,有心帮她一帮,转念再想,还是算了吧。 她这一身精纯的灵元,那就是阴鬼的天然克星啊,这要是一发甩过去,估计这天就真真聊死了。 魂飞魄散的那种。 思及此,苏音便很贴心地向后退开数步,离那女鬼远了些。 果然,她离得越远,那阴鬼的情形看上去便越好。未几时,女鬼身上的黑烟渐渐便熄了,原本已然现出的真身鬼影,也重又被压制了下去,外表看来,仍是那俏丽媚人的小寡妇模样。 “谢上仙垂怜。”女鬼伏地叩首,语声妖脆,真心感谢上仙不杀之恩。 见她再无炸尸的可能,苏音也算放下了心,便问:“这棺材里是谁?” 莫名其妙得了一副棺材,感觉还是实心的,苏音很好奇里头装殓着哪位大人物? 莫非自己要救的,就是这棺中之人? 女鬼很快回道:“启禀上仙,棺木设了禁制,奴打不开,也不知道里头是谁。” 却是直接告诉苏音她居然还想偷着开棺,却因功力不够而放弃。 倒是个老实鬼。 苏音也未与她计较,想着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便一抬下巴:“若是无事,速速退下。往后不可伤人,好生修炼。” 女鬼如蒙大赦,冲她拜了几拜,细声道:“谢上仙教诲,奴告退。” 语罢,白袖一拂,已然不见。 走得还挺快。 苏音凝了凝神,举目环视,四野寂寥、风雨依然,除了地上摆着的那副棺材,一切如常。 是夜,浮翠驿的店伙见天色已黑,风急雨大地,显是不大可能有人住店,他便早早地闭了门,搬了张竹榻放在短檐下,摇着扇子偷闲纳凉。 正要盹儿着的时候,那院门忽地被人扣响,一道熟悉的语声清越如琴筝: “李小二,开门来。” 那叫李小二的伙计一听这声音,立时醒了大半,忙忙扔下扇子跳将起来,一面高声应道“女冠且稍候”,一面三步并两步地跑进了院子。 这声音他可不会忘,分明便是那容貌清丽、出手大方的苏女冠。 他原以为苏女冠跑山上感应天地灵气,没个十天半月不得回转,未曾想这才过去一晚上,人就回来了,可见这浮翠山就是个死地,根本不可能有灵气嘛。 李小二笑嘻嘻拉开门栓,顺手拿起一旁的灯笼挑高照向前方,便见门外阶下立着一名青袍少女,单手托着个大棺材,正淡然地看着他。 李小二的笑僵在了脸上,呆望了苏音片刻,蓦地大叫一声“俺地娘”,翻着白眼就晕了过去。 浮翠驿登时一片兵荒马乱,驿丞的怒吼、婆子的哭叫、伙夫的惨嚎,以及少数住店客人的议论,直是闹个不休,将至天明时分,才终是安静了下来。 经所有人一致投票表决,苏音被赶出了天字号房,搬至柴房居住。至于她拿回来的那副大棺材,也被放进了柴房。 苏音则为此付出了整整三两银子的巨额房费。 虽然说人死为大,可她莫名其妙抱着个棺材跑回来,人家驿站也是很忌讳的好不好?没把人当场赶走,已然是人家格外开恩了。 唯一没受影响的便是大青驴。 这货依旧住在马厩里,享受着高级草料的供养,吃得那叫一个油光水滑。 苏音捏着鼻子在柴房里住了三天。 她当然不是自己给自己找别扭,而是谨遵那位大能的交代。 那副棺材确实被下了禁制,可是,当苏音托起棺木的那一刹,禁制便即松动,现出了写在棺材上的一列朱砂字: 天晴出驿。 这是在明示苏音,等天气放晴,再离开驿站。 所以,她与那副打不开的棺木同居了整整三天,个中艰辛,自不必提。 到得第四日,终是雨霁云收、晴空万里,苏音牵着小倔倔、托着大棺材,在驿丞与李小二亲切友好的注视下,离开了浮翠驿。 此番回城,她决定走水路。 一来可以节省时间,二来,某道姑拉着棺材招摇过市,这画面怎么想怎么诡异。 纵使最后仍免不了被人围观的命运,苏音也希望着,这一天能够晚些到来。 临行前,她提前向李小二打听到了最近的渡口——浮翠渡。 那里离着驿栈也就三四里地远,平素比较冷清。李小二很隐晦地表示,只要苏音肯花钱,渡船还是愿意让她带着棺材上路的。 直到走出去老远,苏音才咂摸出这话有歧义,却也不可能回去找人理论了。 二十分钟后,浮翠渡前方的石滩上,便转出了一人、一骑。 人著道袍、手托巨棺;青驴啃草、一步三摇。 苍茫天水间,这古怪的组合竟奇异地与此情此境交融,就好像这个时辰、这个地方,就该有这样的单人独骑出现才对。 正文 第215章 三尺凌霄踏琼英 苏音遥遥地看着远处的渡头。 无人,亦无舟。 只有浩浩江水拍打着空寂的礁石滩,晴云低垂,天空湛蓝如洗。 这地方是不是荒废掉了? 何以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还是说李小二那厮跟宫使坏? 苏音一时大为挠头。 这异时空古代的交通设施,她还真不是太了解,偏偏眼下连个能问路的人都没有,这跟谁打听去? 忖度了片刻,她便又牵着青驴回到路口,寻了株大树,将巨棺放在树下,再将小倔倔系在树旁,拍了拍它的脑袋: “你在此时乖乖吃草,等我去周围转一圈,看是怎么个情况,然后咱们再说。” 语毕,指尖一动,抛出两小团灵力,在它和棺材上各留了个记号。 万一有人偷棺抢驴,她也能第一时间知道。 做好这些,苏音便带上水囊,独自一人走了出去。 这片石滩宽约有百余米,东西向,长度未知,目测占地相当不小,也不知是不是官府专门修整出来的。 奇怪的是,这整片地界竟是一棵树都寻不着,虽然名为浮翠度,其与浮翠山却是两个极端。 所幸此时天光尚早,太阳犹在东山下,石滩上还有不少阴凉地。若是正午时分在这里走上一遭,那是真能把人给晒脱皮的。 苏音先向东行,走了约有两公里远,见实在找不着人,便又掉头西去。途中路过之前拴驴的路口时,她到底不放心,又跑回去换了个水囊,顺便加固一下她的灵力印记。 所谓加固,实则不过是将灵力抽长成束,在棺材和大青驴的身上各绕几圈罢了。 她如今还不大会设高级禁制。 至于那个低级简陋版的灵力结界,则比较有损她世外真仙的形象,还不如像现在这样随便搞搞,纵使外人瞧见了,也只会说她洒脱不羁。 一面绕着灵力索,苏音一面拿起水囊,转首回望。 也就这个当儿,一股强烈的心悸感猛地袭来,她只觉心头一悚,想也不想,反手拔剑。 “当!” 金铁交击之声直震得苏音两耳微塞,掌中一片青光离合,青丝剑狭长的剑身兀自轻颤着,剑鸣声有若龙吟。 好险。 苏音惊出一身的冷汗。 从预警到拔剑,时间不超过一秒,设若她稍有迟疑,那斩于剑下的东西,就招呼到她脑袋上了。 她心有余悸地横剑而立,左右顾视,很快便发现,前方十几米远的那片空间,正如水波一般地晃动着。 禁制结界?! 苏音大骇,双袖一振,立时真元鼓荡,身后的青驴和巨棺第一时间便被厚厚的灵力壁护住了。 而后,方有沉闷的呼喝声渡入耳畔。 苏音凝神望去。 在那片结界的边缘,破了一道细长的裂口,其上灵力浮动,正是她的天元真灵的气息,而那道裂缝,亦与掌中青丝剑形状相符。 那缝隙应是被她的剑气割开的。 而透过这道裂缝,苏音看见那结界中有两道身影正自缠斗,法术波动与白亮的剑光交替伸缩。 凭她此时的目力,竟根本看不清这斗法二人的衣着长相,唯一青一白两道虚影乍分乍合,看得人眼晕。 苏音略略移开视线,注视着脚下。 一张烧得焦黑的符纸,犹自散发出浑厚的罡气。 正是方才偷袭她的暗器。 直到这一刻,延时了整整半分钟的情绪,才终是冲上了苏音的脑海。 尼玛有病! 打架就好好打架,为什么要袭击无辜路人?吃瓜群众碍你们事了? 苏音平生最恨的,就是这种对配角路人的非人剧情。 只有主角是人,别人都是背景板是吧?不管来个什么大灾小难的,路人那是成片成片地死,比炮灰还炮灰。而主角就算天塌地陷也能活下来。 凭什么啊? 本宫好好地路过一下,你这暗器怎么就招呼上来了? 苏音气得脸都快变形了。 恨只恨不知这俩谁是罪魁祸首,正是: 拔剑四顾心茫然,不知该把哪个砍。 就很气。 此时,那斗法的二人已然分出了高下,苏音只听见一声闷哼,旋即血光飞溅,两道虚影终是分开,各立于结界的两端,冷眼对视。 这一回,苏音终是看清了两个人的长相。 站在东首的男子年约四旬,白面微须,五官清隽,穿着身青色道袍,气度不凡,身畔两柄飞剑凌空缠绕,应该便是他的兵器了。 与他对峙的,则是一头妖物。 蛇头鹿角、白发素袍,身体却是人形,左手执一柄苍雪般的长剑,右手却软软垂在身侧,指尖鲜血不住滴落,应是受了伤。 奇异的是,那鲜血甫一落地,便化作了一片片晶莹的雪花。 “兀那蛇妖,你在这江滩兴风作浪,生食无辜百姓,贫道今日乃是替天行道,你服是不服?” 青衣道人舌绽春雷,一身正气如天耀大日。随着他的话音,猛烈的罡风携浩然之气席卷四周,清肃且端严,令人发自心底地生出敬畏。 语罢,那道人转望苏音,微微颔首:“这位道友,适才这妖物打飞了在下的纸符,险些误伤于你,在下情急之下不及出声示警,道友无事吧?” “原来如此。”苏音一脸恍然地说道,旋即面上浮起淡笑:“这位道友乃是为民除害,在下自然……” 话音未落,青色的剑光陡然如匹练,直向着那道人当头劈去。 青衣道人却似早有所料,面不改色,口中轻咤,两柄飞剑闪电般迎来,“叮叮当当”数声,却是将苏音这蓄力发出的一剑,尽皆挡下。 随后,那道人便“噗”地一声,吐了口血。 再抬头时,他的眼前是一个渐渐放大的雪白的拳头。 “我信了你的鬼!” 清越的女子喝骂声,直至此刻方才随拳而至。 青衣道人只觉气血翻涌,那雄浑浩瀚的拳风比他的罡气强了百倍有余,竟让他有片刻的窒息。 他立时抽身疾退,两柄飞剑上下翻飞,“嗤嗤”裂帛声中,雪白的拳影已被削去大半,然余势却依然强劲,“砰”地一声,正中他的面门。 青衣道人整张脸当即就被打扁下去一块。 他倒也果决,顾不得脸疼,举手一招、纵跃而起,那两柄飞剑合二为一,托住道人悬空的身体,流星般疾射而去,须臾不见踪影。 正文 第216章 锦麟江畔忽凝泪 “这就跑了?” 苏音横眉立目,掌中长剑青光吞吐,剑气竟足有半尺长。 她方才已然动了杀心。 青衣道人说的话,她半个字都不信。 这结界分明就是这道人布下的,其所使灵力虽与她的天元真灵有所不同,但天地之炁、本出同源,那种微妙的同根之感,苏音还是能够察觉出的。 更何况,她身边还有个百晓生一样的虚无老儿,那才是真正的老鬼头,从他的身上,苏音也学到了不少。 她看得很清楚,那道罡气化符的走向,直刺她的眉心,但凡有个应对不当,不死也要重伤。 而那飞符射出之时,整个结界却并未因此而动摇,直到被苏音的剑气割开,方才露出真容。 此即表明,这是有预谋、有目的的一次偷袭。 青衣道人主动张开结界一角,妄图以飞符杀伤苏音,不想却踢到了铁板,于是他便趁蛇妖受伤之时,胡说什么符纸是“被妖物打飞”,不过是欺小道姑年幼,想要蒙混过关。 想必他也知晓此言漏洞百出,是以早有防备,苏音的反偷袭便未曾得手。 看起来,被苏音强行破除了结界,这坏道士已然心生警示,后来败走得那样快,也是提前留了一手,见机不妙,立时撤退。 没来由地,苏音便想起了那个阴鬼化成的美貌小寡妇。 最近遇见的人(鬼)好像都很干脆啊。说打就打、说飞就飞、说消失就消失,这和某点玄幻文里那种一架打三章的写法完全不一样嘛。 某点读书还我血汗钱! 苏音恨恨想着,高涨的剑意已然收敛,只无比惆怅地看着天边那个越来越淡的小黑点,满心皆苦。 会飞……真的了不起。 如果她也会飞,她又何至于抬着个大棺材满街走? 不会飞的两脚兽某苏,仰望着驭剑而去仙范儿十足的某坏道人,除了徒唤奈何,别无他法。 就只能眼睁睁看他飞走。 半晌后,苏音方才收回远望的视线,看向前方结界。 空间动荡正在加剧,那个结界正处于崩溃的边缘,隐于四角的纸符此时已然亮起明黄色的焰苗,想必用不了多久,禁制便将消散。 苏音转过眼眸,便见那白发蛇妖犹自立于原先的位置,那双海蓝色的竖瞳正定定地看过来,似是在研判着什么。 苏音自然不会任他对方打量,顺势也将他看了个仔细……额,应该是他吧? 话说蛇妖的性别特征怎么辨别来着? 苏音抓了抓后脑勺。 啊~~,本宫需要学习的地方真的还有很多啊,到现在为止,她甚至连如何搞清妖怪的性别都不会。 算了,先将就着暂定其为雄性吧。 苏音向来宽以待己,很快便结合对方的体形、身高与骨骼发育情况,粗略判断其为男妖。 该判断可以随时更改。 “那个,你的伤……” 苏音开口说道,谁想,才起了个头,眼前空间倏然一震,水波状的纹路像融化的冰糖,一层层变薄、变浅,最后“啵”地一声,完全褪去。 禁制完全消失了,世界就此恢复了原样。 苏音惊奇地发现,那石滩上竟疏疏落落植着好些柳树,皆生得高大,再非此前光秃秃的模样。 而远处的码头亦系着渡船,几名皮肤晒得黑红的舟子正围坐在岸边,借着树荫纳凉闲聊,十分悠闲。 原来,这才是这片江滩真实的情景,之前那寸草不生之状,却是青衣道人的结界营造出的虚境。 好强的禁制之术。 苏音暗自咋舌。 若非那道人突然张开结界搞偷袭,她可能还真就发现不了这地方有个结界。 这也不比娄玉笙的禁制水平差多少了啊。 苏音想得出神,一时也忘了续及前言,只盯着那已然烧得只剩边角的符纸死瞅。 蓦地,一道水蓝色的波纹,划过她的眼前。 苏音心头一悚,手腕翻处,青丝剑已然先于她的反应握在了掌中,爆发的剑意如有形质,直迫得那蓝色波纹不停地摇晃。 “慢!” 蛇妖登时大急,开口叫了一声。 颇为古怪的发音,就像是从他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听着十分别扭。 说话间,他忙忙伸手指了指远处那几个舟子,复又扭头看向苏音,长满白色细麟的脸上,竟然现出了焦急的神色。 苏音先还有些莫名,再一转念,终是醒悟。 对哦,她险些便忘了,这家伙他是个妖啊! 她是早已见惯不怪,视妖精鬼怪如常人,看啥都差不多。 可是,那几个舟子却是正经凡人,若是被他们瞧见此间情形,估计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吓晕。 这蛇妖的样子可真算不上好看。 如今再细看,那道蓝色波纹是这蛇妖张开的结界,其目的应该便是遮掩真身,以免被惊吓凡人。 倒是个挺好心的妖精。 苏音想着,却也不曾收剑,只稍稍敛了些剑意,点头道:“我明白了,你忙你的。” 蛇妖默默地将她望了两眼,也不言声,转首结了几个手印。 水蓝色的烟气自他掌中腾起,向着四周扩散而去,不多时,便形成了一个圆形结界,将苏音与他自己囊括其中。 苏音仗剑在手,左右顾视。 嗯,还行。 相较于青衣道士的无形结界,这蓝色结界只能说比她略强吧,也没强出多少,一筹而已。 待本宫再跟虚无子学上几天,就能超过你这小蛇妖了。 苏音暗自握拳。 那蛇妖布好结界后,似是有些疲惫,面上细麟闪烁,如人微汗,而他受了伤的右手则又开始往下滴血,脚下很快便堆起了一小撮晶莹的雪花。 必须承认,虽然长得丑了点,可这蛇妖流血的样子却美得有若梦幻,连颜值都好像拔高了几分。 苏音如今已经基本认定,这蛇妖是正非邪。 于是,忖度片刻后,她到底还是抽出了一小团天元真灵,看着那张细麟脸,柔声问道: “我想替你疗个伤,你可愿意么?” 先征求下对方的意见,免得引起什么误会。 苏音自认为这话说得没毛病,很有礼貌。 可令她意外的是,听得此言,那蛇妖竟是神情大变,似是极为激动,那双冰冷的蓝色竖瞳中,居然泛起了一层透明的涟漪。 哭……哭了? 苏音大懵。 我说啥了你在这儿哭?难不成你还不想治了? 那你就说不想治啊,哭什么? 剔透的泪珠顺着他的眼角滑落,在地面上化作一粒粒碧蓝的冰珠子,极是美丽。 这也哭得太好看了吧! 苏音简直羡慕。 流血美、流泪更美,这蛇妖到底什么品种,怎么能美成这样? 不过,这美好的画面很快便没了。 蛇妖擦了擦眼睛,神情复归于平静,也不说话,只将那蓝色的竖瞳牢牢看住苏音,点了点头。 苏音被他搞迷糊了,生恐这妖精又搞事,遂加重语气跟他确认: “你愿意我给你疗伤?真的愿意?确定愿意?” 蛇妖依旧不语,两只鹿角一上一下地地点着,感觉快要掉下来了。 随后他便了过来,主动捞起右臂的衣袖,胳膊举得高高地,一直送到苏音的眼前,面上带着隐约的急切,仿佛在说“你快给我治” 苏音表示搞不懂妖精在想啥,索性也不去管,转而将注意力放在他的伤处,小心操控着天元真灵,轻覆在那道恐怖的伤口上。 青衣道人的罡气很厉害。 蛇妖所受剑伤原本并不重,但附着其上的罡气却在反复撕裂着皮肉与筋络,苏音的那一小团灵力竟压制不住,只得不停地往上加码。 两股力量在伤口处来回拉锯,那滋味估计不大好受,苏音很快便听见了蛇妖的吸气声。 她的额头也见了汗。 虽然她并没有晕血症,可这血糊糊的画面,多少会让人有些不适。 “疼么?要不要我待会儿再给你治?”苏音抬头看了蛇妖一眼。 蛇妖面上的细麟像浸透了水,便如人类的汗出如浆,想是很疼,可他却轻轻摇头,又冲苏音呲了呲牙。 我去,居然敢威胁本……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本宫看错了哈,原来这是个笑。 啧,还是流血的你比较美型一点。 苏音低下头,继续加码真灵,祛除罡气。 两分钟后,血终于止住了,留在伤口的最后一丝罡气也被灵力驱散。 没有了这讨人厌的东西,撕裂的血肉终是得以重新生长,筋脉亦在灵力的牵引下接续,再数息后,那伤处便只剩下了一道伤疤。 可算治好了。 苏音收回灵力,长出了一口气。 正文 第217章 问君何至泣新亭 说起来,用灵力给妖物疗伤,于苏音而言还是第一次,那感觉怎么说呢…… 嗯,甚是玄幻。 她对妖物的生理结构完全一窍不通,然而,天元真灵却似乎天然便具备了查缺补漏之能,伤口罡气一散,血肉筋络便自行收束修复起来。 至今回想,苏音依旧觉得很不可思议。 她猜测,若那蛇妖所受的乃是纯粹的刀剑伤,则天元真灵能否起效,应该便很难讲了。 但事情巧就巧在,他是为罡气所伤,于是,苏音的灵力便成了对症的灵药,收效自是不凡。毕竟大家都是玄学类的,沟通不成问题,无非争个强弱罢了。 而胜出的天元真灵,显然是比罡气更高等级的存在。 苏音一时想得入了神,忽觉衣袖似是被人碰了碰。 她转首望去,便见蛇妖正一脸柔和地看着她,面上的银白色细麟在日头下闪着光。 “拜——” 他呲了呲呀,启唇吐出了一个单音。 苏音怔住了。 拜?什么拜?拜山神还是拜振华? 见她愣着不语,蛇妖便又冲她摇了摇手,重复地:“拜——” 苏音看了他一会儿,明白了。 这是在跟她说再见? 哦豁,还真是个很情绪化的妖精呢。 事实上,打从初遇至今,苏音压根儿就没搞懂过这家伙行事的逻辑和轨迹。 就很天马行空。 刚才治伤的时候,这蛇妖表现得那样地迫切,可现在伤一好,人家立刻就挥手作别了。 还别说,这么一来,倒还真有几分游戏红尘的味道。 比本宫可要洒脱得多了。 苏音原本还想着跟他聊两句来着,未曾想,人家比她行事利落,说拜拜就拜拜,反倒衬得她一身地小家子气。 “呃……那个,好我知道了。那你回去吧,啊哈哈,想不到你们这一族还挺时尚的。” 时髦值确实挺高的,都会说“拜拜”了,也不知是从哪儿学的? 苏音尬笑两声,随意揖个揖手,一转身,便将此事抛去了天外。 两界穿梭,际遇万千,她已经学会了诸事不萦于怀,因为总会有更离奇的事在前方等着她。 挥了挥衣袖,苏音挥去的,自然不会是诗中的云彩,而是挥去了此前布下的那层灵力护障。 一瞬间,林间星雾弥漫,宛若银河碎散,衣带翩飞的女子如逐星而来的仙女,清冷出尘,似是下一息便将乘月而去。 蛇妖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水蓝色的竖瞳里,再度氤氲起了一层水光。 苏音徐步行至树前,俯身单手抬棺,另一只手便去解大青驴的缰绳。 不想,她这厢手才伸出,眼前蓦有白影闪动,那蛇妖却是窜了过来,用力扯住她的衣袖,很焦急地道: “拜——” 苏音给闹糊涂了。 说了再见却又拉着不让走,几个意思啊? 见她眉心微蹙,那蛇妖越发急出一麟片的汗,用手指了指自己,吃力地道:“……白……” 旋即又指了指苏音,嘴巴张开老半天,方才很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谁?” 苏音观其行、听其言,终是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哦哦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闹了半天,此白非彼拜,这家伙刚才实则一直是在自我介绍,而非与她告别,眼下却是在询问恩公姓名。 苏音总算把脉络给理清了。 她就说么,如此好心的妖精,怎么可能接受了帮助而不做表示? 误会,都是误会。 看着那双清澈的水蓝竖瞳,以及那张满是焦灼的脸,苏音竟莫名生出了一丝愧疚。 方才真是委屈这孩子了,都是本宫的错儿。 她松开手中缰绳,面朝着蛇妖,端端正正揖手一礼,庄容道: “抱歉,刚才忘了与你互通姓名了。我叫苏音,今日巧遇,实是幸会。” 语毕,又试探地问:“你说你叫白?可是白雪的那个白?” 蛇妖的竖瞳登时亮晶晶,呲牙、点头、晃角:“嗷。” 与其说这是一个表示肯定的单字,倒不如说,那其实是一声嚎叫,只是分贝小了许多。 还挺萌的。 苏音于是想起,这蛇妖第一次说话时,发音就很古怪,如今再细听,他的喉咙里好像卡着什么东西,导致他不怎么会说话。 甚而亦不懂得表达。 但他却听得懂人类的语言,并能理解语中之意。 真是个奇怪的妖精。 苏音在情绪化这个标签之上,又为这只叫做白的蛇妖,添上了一句“语言与表达力、理解力成反比”的考语。 “那我以后便叫你阿白,可好?”苏音柔声问道。 虽然有个现成的“小白”绰号可用,可她就是不忍心拿这个梗调侃他,总觉得这孩子可怜兮兮地,偏他自己还不自知。 见她言语含笑,阿白似是非常高兴,竖瞳都快弯成圆瞳了,脑袋上的鹿角一点一点地。 苏音伸出手,轻轻在他的角上拍了拍。 现在她越看这孩子便越觉丑萌丑萌地,很可爱。 阿白的眼睛一下子眯了起来,伸手拉拉苏音的衣袖,转头指着西面,张开嘴努力了许久,方才蹦出了一个字: “家。” 苏音已然渐渐跟上了他的思路,便笑问:“你是说你的家就在那边?” “嗷。”小白眼瞳圆圆,扭头拽着苏音就往那个方向走,似是根本没考虑过她会拒绝,头上两只鹿角晃悠来、晃悠去,背影里透着股子雀跃。 苏音哪里还忍得心下说出个“不”字? 这分明就是个孤单了许久的小孩儿终于找到玩伴,开心得都快疯了的样子,你教她怎么拒绝嘛。 于是,苏音一手牵着小白,一手托着棺材,身后还跟着头倔驴子,一行人(妖、兽、尸)转出路口,径向西边行去。 约半个小时后,他们便来到了浮翠山北麓的山脚。 望着那漫山深深浅浅的绿,苏音不禁又想起了那两天一夜的糟心之旅,一时间满嘴发苦。 她后悔跟着小白过来了。 方才她一时心软,却是忘记了,蛇这种生物,天生就很喜欢潮湿阴寒,而这附近也唯有浮翠山符合他的习性。 难道说还要二度进山,享受那热带雨林一般令人窒息的环境? 苏音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脑海中已经呈现出诸如阴森恐怖的洞窟、滴水的钟乳石、长满青苔的石壁以及满地小动物白骨的画面了。 随后,她的右手便陡然一沉。 原本她单手举着也毫不费力的棺材,一瞬间竟变得极重。 苏音再也托不住它,手一滑,“砰!”,棺材重重落地,可奇异的是,并未扬起地上的灰尘。 苏音垂下眼眸,脚下绿草如茵,徐徐铺向天际,远处青峰隐隐,流云舒卷,近处的短坡则如一道碧浪,星星点点的野花便是飞溅的浪花,路跃动着、盛开着,洒向极远的地方。 然而,此刻的苏音却来不及为这爽然的风景而赞叹。 她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脚下的棺材吸引了过去。 那只巨棺,竟开启了一道缝隙。 苏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棺材居然自己开了? 怎么可能? 她记得这棺材上有着很强的禁制,就连她的天元真灵也无法破解,更遑论普通的铁斧、砍刀和石头了。 别问苏音为什么知道的如此清楚,问就是本宫从来没想要强行开棺。 总之,这看似很重、提起来却几乎无甚分量的古怪棺木,魔物双强,就算一座山压下去,也压不坏它。 可此际,它却自己启开了一条缝,且这道缝隙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一种难以形容的绝强威压,自棺木中散发了出来。 苏音的瞳孔立时一缩。 那位大能?! 她曾在宋宝儿的身上,感知过与此相同的气息,虽然那过程极短,但那铺天盖地的强大气势,却深深的刻进苏音的脑海,难以磨灭。 “师……父……” 身旁响起一道哽咽的语声。 苏音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绝美的面容。 阿白……变样了。 他的脸上再没了细麟,亦不复蛇面的模样,而是变成了人类的脸。 苍白细腻的皮肤、挺秀的鼻梁、精致的嘴唇,水蓝竖瞳变成了澄净如海的海蓝色眼眸。 那是比阳光下的爱琴海还要纯净的颜色,蓝得让人心碎。 刹那间,苏音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将这个精致绝美的人儿装进口袋里,带回家去、据为己有。 诚然,她确实是个颜控,她并不否认,但她却绝不承认自己现在是在发花痴。 开玩笑,她混的圈子美男成把抓好不好? 更可况,在穿越过来之前,她可是才见识过人类美男的极致——程北郭,以及仙灵类美男的极致——韶华。 有他俩打底,她这眼界如今可高了。 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苏音此刻的心情,大约相当于二次元深度中毒者看见了绝版超豪华顶级大师遗作手办。 就很想抱回家一个人玩儿。 恍神了足有三秒钟,苏音方才醒过神来。 “师……父……” 剔透的眼泪滑过眼角,阿白的那双蓝眸,像是下着雨的海。 他看着棺盖已然完全启开的棺木,两只手来回在眼睛上抹着,眼泪却越来越汹涌。 他抬起头,泪汪汪的眼睛看向苏音,复又指着远处的那面矮坡,抽泣着道: “坟。” 苏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那矮坡之后,隐约露出了一角朱漆飞檐,很像是这个时空专门用来呈放墓碑的碑亭。 这才是谜题的答案么? 那位大能炼制时髓、救下宋宝儿,为的不过是请托她给苏音带一句话: “快去洪波江救我徒儿。” 阿白,便是他的徒儿。 正文 第218章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二合一) 短坡之下,孤零零立着一座青塚。 塚上草色已离披,覆住了日夜往复的足印,似远峰落下的一颗青泪,于绵延的长草间若隐若现。 “苏小友,贫道只能助你至此了。” 苏音在碑亭前择了方青石落座,打开了那封藏在棺木之中、写有她名字的信笺。 山风拂过她宽大的衣袖,她搭在膝边的手掌下,是阿白温热的大脑袋。 小蛇妖已经哭得累了,此刻正乖乖地伏在她的掌底熟睡,鼻息均匀而轻,长长的白色睫羽覆住眼眸,眼角犹有泪渍。 他睡得极沉,苍白的面颊上,浮着两团孩子气的红晕。 在入睡前,他非常吃力地告诉苏音,她此刻所坐之处,便是他小的时候随师父听取道经之处。 师父坐大青石,他坐小青石。 后来,师父老了,他也长大了,他想要坐那块大青石,师父却不允。 他不服气,每次师父不在的时候,他就会偷偷去坐那块大青石,教小青石读道经。 再后来,师父成了一座青塚,里面却没有骸骨,只有师父的一套旧道袍。 师父对他说,有一天,师父还会回来。 于是,他每天都坐在青塚前,等着师父从里面出来。 他想要亲口告诉师父,他以后再也不会偷偷去坐大青石了,也再不会在听经的时候偷偷睡觉了。 说到这时,阿白哭着睡着了。 苏音摸着他的大脑袋,想,他的师父当年或许便如她此刻这样,一面讲道经,一面看着昏昏欲睡的小徒儿,莫可奈何。 苏音摇头笑了笑,继续读着那封晦涩难懂的短笺。 除了少数几个句子之外,这封信上的每个字她都认识,然而,组合在一处,却成了天书。 再将书笺来回看了两遍,苏音终是确定,这是一封她无法读懂的信。 至少现在不能 那云山雾罩的修辞手法,以及在这个时空亦都已近乎失传的典故,只能留待将来的某个契机,再行解读。 而现在的苏音,哪怕只是浮皮潦草地将信看了几遍,便已是气血虚浮、头晕目眩,识海内的天元真灵被消耗了大半。 由此可见,此信不仅难读,且亦不可多读,否则伤身。 小心地信笺折好,将之收进袖笼,苏音的衣袖边缘,传来了一阵极轻微的法术波动。 她抿了抿唇,探手在袖笼里面掏摸了几下。 空无一物。 那信笺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真是神乎其技。”苏音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感叹。 这信笺瞧来是极普通的,其所用纸张、书写之墨,也皆与市面上的纸墨差相仿佛,而展信之时,苏音亦感受不到任何能量的波动。 可它却会隐身。 只要苏音有了将信收起的念头,信笺便会消失,而再一动念要读信,则它又会原地出现。 更为神异的是,这并非普通的障眼法。 当信笺消失时,它是真的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好像这个时空已然没有了它存在的记录。 唯有苏音记得它的存在。 这让她想起了时髓。 这天下间,或许也只有时髓,才能让任何物理上存在的东西,变为某种不存在的存在。 可是,它又是如何与苏音的意念联系在一起的呢? 苏音始终想不出个头绪。 她只能依据现有的条件,推测出一个可能性最大的结论: 宋宝儿得到的那块时髓,很可能便是苏音与信笺建立起联系的关键信物。 之所以有此推论,是因为那个送棺材的女鬼曾在传信时强调过,让苏音一定要先解决了临川宋家的麻烦,再来浮翠山取棺材。 由此可知,这个顺序不可颠倒。 低眉看了一眼阿白,见他依旧睡得如同婴儿,苏音便轻手轻脚地站了起来,徐步走向不远处的碑亭。 檐分四角、亭漆朱色,台进三阶、金铁不悬。 这是这个时空为墓碑造亭的规制。 据说,亭子的四角与正当中的朱顶,象征着金、木、水、火、土五行;而朱色则是阴司中离魂草之色,能够指引魂魄入黄泉而不迷路。 此外,那三级台阶代指的是天、地、人三才。碑立于阶上,便寓意着碑上之人已不在天、地、人所处的现世,而是进入了与之相隔的阴间。 至于亭中不悬金铁,则是避免杀伐之气伤及魂魄,保全其魂体完整,不受外力侵害。 总之,种种讲究,苏音也只知道个皮毛而忆。 她在碑亭的阶前止步,仰首向那方青石墓碑。 碑亭之中是不可以有活物的,所以,苏音也只能立在亭外,将沿路采下的一束野花,置于阶前。 巨大的青碑,若一管直书天地的巨笔,孤立旷野,朝向苍天。 石上刻字峭拔如刀剑,却并无刺人眼目之感,望之愈久,便愈觉其苍茫、其玄奥、其无穷尽、其无绝衰。 一如凝视着漫长的时间。 青碑之上,只刻了两个字: 天心。 天,有心么? 又或者,这所谓天心,便是宇宙的中心么? 苏音怔怔地看着这两个字。 天心,便是阿白师父的道号。 天心道人。 这宏阔的名号,看在苏音眼中时,她想起的却只有一句诗: 一轮圆月耀天心。 却不知,那月华笼盖着的,是否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如阿白的眼眸一般澄澈而又明净的大海,便在这天心之下,安静而缓慢地起伏着? 一刹儿的工夫,苏音仿佛陷入了某种幻境,悠远、苍茫,如亘古以来不朽的岁月。 可回过头时,四野悄然,风自远山拂来,那束野花正在她的脚边绽放,花瓣上那颗将滴而未滴的露珠,缓缓落上了草尖。 那恍惚的一息,她似是做了个长长的清醒梦,魂入梦中、神游天外。 而梦醒时,却是一切皆忘,惟一丝怅惘或者说是疑惑,令她难以释怀。 天心道人留下的那封信笺中,并无一字言及阿白。 苏音搞不懂,在信上多写一句“阿白便托付于你了”这样的话,很难吗?且这有悖于天心道人千辛万苦托人传信、请苏音救徒弟的举动。 “……唔唔……” 耳畔传来了阿白低微的呓语。 苏音转首顾视。 阿白似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人或事,身体不安地扭动着,脑袋在草地上蹭来蹭去。 “师父!” 他蓦然惊叫一声,翻身坐了起来。 这两个字他说得前未有地清晰,然而,他张开的眼睛却没了此前的清澈,混混沌沌一片灰蓝,就像是海上起了一层浓雾。 直待那失距的双眸望住苏音,雾气方才散去,海水复归于清透,好似阳光下粼粼的水波。 “苏音!” 他开心地朝她挥了挥手,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视线转处,却正看见碑亭。 刹那间,他目中的光彩黯淡了下去。 他低下头,肩膀轻轻耸动着,眼泪一颗颗没入长草,在柔和的天光下泛出晶莹的蓝光。 他又哭了。 这个情绪化的小蛇妖,哭泣时,泪水会化作美丽的蓝冰珠;流血时,鲜血会变成晶莹的雪花。 他真的是蛇妖? 他又是否真的是血肉之躯? 苏音找不到答案。 一如她读那信笺读得险些流鼻血,也始终找不出答案一样。 没有人能帮得了她。 包括几乎无所不知的虚无子。 事实上,当苏音第一次读信时,她便从通玄石中唤出了虚无子,冀图借助他的博学解读此信。 然后,虚无先生当场就从半透明变成了五分之四透明。 若非他第一时间便缩回通玄石并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他剩下的那五分之一凝实之体,很可能也保不住。 事后,苏音发现那封信可以隐身,于是便将信无隐藏起来,再度唤出了虚无子。 这一次他倒是无甚变化,可苏音与他的对话却变成了如下模式: 苏音:“¥……%!(*+” 虚无子:“啥?你说啥?” 总之,不聊信一切皆好;一聊信,苏音秒变乱码言论者。 “苏音。” 熟悉的声音,伴随着熟悉的拉衣袖,苏音转回神。 不知何时,阿白已然偎在她的身边,大脑袋在她肩膀上蹭啊蹭。 苏音抽着嘴角,看了一眼他大劈叉的站姿。 这货比她高了足有一个头,为了拗出小鸟依人的造型,也是蛮拼的了。 安抚了一阵子阿白,苏音便在他的带领下,去了他和天心道人的住处。 粉墙黛瓦的三座小院,呈品字型依水而建,天心道人的住处居中,左首是阿白的院子,右首那院子原本并无人居,如今便为苏音所有。 推开破损的院门,看着院角的老杏树,窗前旧青纱,苏音有理由相信,这院子便是复刻了小方县的杏花小院,便连那梁前双燕,亦别无二致。 天心道人的天衍之术,果然很牛。 苏音在杏花小院里,住了五天。 而每一天,这片不知是结界还是时空裂隙的空间,都会有极其显著的变化。 第一天,远处的山峰消失了; 第二天,旷野四周涌起了淡淡的雾,雾气之外,是无法触碰、更不能踏足的大片混沌; 第三天,草地面积缩水了一半,雾气则越发迫近,苏音和阿白的活动范围只有从前的十分之一。 到了第四天,除了青塚、碑亭、小河以及三所院子还在,余者,皆被浓雾淹没。 他们在第五天离开了这里。 这片空间并没有如苏音预想的那样坍缩,但却也变得不再宜于人住,渗入其中的雾气与那片不可名状的混沌一样,有着时空撕裂之力,且还会让人陷入妄谵与混乱。 “是不是舍不得?” 浮翠山脚下,苏音望向面带悲伤的阿白,柔声问道。 “嗷。”阿白用力点了点头,泪珠子砸在地上,溅起蓝色的冰屑。 他抹了会儿眼泪,便又牵起苏音的手,仰头冲她笑了起来: “苏音。” 这是他除了“师父”之外,第二个能够连起来说的双字词。 而在大多数时候,他只能废力地发出单音。 他拉着苏音朝前走去,新奇地打量着已经变化了的风景。 五年过去了。 苏音在那片空间里呆了五天,而这人间,已是春秋五载,江滩上的柳树,业已老死了几株。 这便是传说中的神仙洞府么? 苏音越来越觉得,天心道人很可能并不是死了,而是踏碎虚空,登仙而去。 那么,她和阿白挖开青塚埋进去的那具和天心道人一模一样的尸首,又是谁? “船。” 阿白的离愁很浅,洪波江上船只,很快便带给了他新的快乐,他开心地指着那一剪舟影,胖鼓鼓的脸颊上,两个眼睛如汪在水里的蓝宝石。 他又变样了。 随着那片空间的不断缩小,他也从身材修长的少年,渐渐原样矮化成了只比苏音膝盖高点的五头身儿童。 看着那张毫无瑕疵的精致小脸,以及白发蓝眸、白衣胜雪的造型,苏音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玉雪可爱”。 没有一头白毛,也好意思称为“玉雪”? 当然,美型的小阿白,也只有苏音能够瞧见,而在凡人眼中,阿白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孩子,没有谁会多看他一眼。 “走罢。”她将阿白抱上了大青驴。 这头青驴也是享了仙福,养得越发矫健,那一身的皮毛油亮油亮地,四蹄踏雪,体型比健马还要漂亮。 但这并没有改变它的懒和倔。 驮着小阿白似让青驴很不爽,驴背一拱一拱地,直到苏音一手指头戳中它脑门儿,它才老实了。 时移事易,可有些人、有些地方,却还和从前一样。 浮翠渡依旧冷冷清清,那几个舟子依旧黑红着脸膛,大声说笑着围在树荫下,除了脸上多出几根纹路,他们和五年前无甚两样。 苏音选了条最大的双桅船。 长篙轻点水岸,船只缓缓离开渡头。 这迟到了五年的一程烟水,终是履约而至。 烟波江上,行舟往来,岸上有人踏歌,唱着江上的风、水底的鱼、远行的游子、回乡的归人…… 浮翠山秾翠的山峰,便在这歌声中渐行渐远。 阿白托着两腮,呆望着远去的青山,面上滑过两行离泪。 苏音微俯了身,摸了摸他脑袋上的小鼓包。 阿白的鹿角也退化了。 现如今,他脑袋上只有两个鼓包,据说很痒,他经常会用大青驴来磨一磨,这也是驴子不肯驮他的原因。 悄悄送去两缕灵力,助萌版阿白磨角,苏音便盘坐在船头,自琴囊中取出了顾婆婆的琴。 琴弦已旧,然弦音却清越如昔。 苏音虚指于弦上,意识已然潜入了识海。 浮浪轻卷、云色温柔,白、青、赤三根琴弦,静静悬浮于海面,一缕暗黄色的流光,兀自绕弦而转。 “铮——” 第一缕弦音离指,若一尾筝线,远远抛向江面。风筝的那一头,是远去的故园山水,风筝的这一头,是离乡的人。 江风拍打着船舷,鼓起风帆,阔大的水面,渐渐覆住了那越来越远的山色。 再转过一道江湾,青山终是不见,唯弦音渺渺,随水入长天。 那一刻,抚琴的苏音既无山水之情、亦无离乡之愁,她心里反复念叨着的,是天心道人那封信笺中她唯二能读懂的一句话: “小友,贫道必须明言,那柄青丝非是剑,而是刀。” (第二卷完) 正文 第219章 苏娘娘在片场 “轰隆隆——” 沉闷的雷声滚过天际,一道闪电陡然劈开云层,将灯光幽暗的房间照得雪亮。 一个穿着丝质睡袍的女人瘫坐在地,胸膛起伏,大口地喘着息,粗重的喘息声甚至盖过了窗外的大雨。 女人的头发披散着,很凌乱,遮住了她原本艳丽的容颜,她的两个眼睛因惊恐而凸起,神情扭曲,汗水和着血水顺着发尾滴落。在她颤抖的手里,死死握着一把带血的水果刀。 蜿蜒的血河从她面前的床脚蔓延而来,一个**着上身的男人趴在床沿,身体浸泡在血泊中,半侧的脸上,一只大睁的无神的眼睛,凝向女子的方向,眼眸灰寂,显然已经死了。 女人呆呆地看着那个死去的男人,又战栗着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沾满鲜血的手,突然“啊”地尖叫了起来。 “当啷”一声,水果刀掉在了地上。 女人面孔惨白、两脚乱蹬,仿佛要躲开这张满是血渍尸体的床,以及床脚那不断延伸的血河。 可是,又一记闪电劈下,她抬起头,看见了玻璃窗映出的自己的脸。 她的脸上仍旧维持着惊恐的神情,可玻璃窗里的那个她,却勾了勾唇角。 “我没有……和我没关系……不是我杀的……我没杀人……我没杀人……没杀……” 她的嘴唇神经质地蠕动着,说话声诡异而细微,如同在给自己催眠。 女人颤抖的身体渐渐平息了下来。她抬起头,脸上已经没有了慌乱与恐惧,就仿佛此时掌控她身体的,是另一个人。 “啧,真没用啊。” 女人低声说道。 她的眼神冰冷而淡漠,扭曲的五官却显出一种奇异的兴奋,她忽然抬起带血的手,紧紧捂住嘴巴,“咯咯”地笑了起来。 在笑声中,她不错眼珠地看着那男人,就像是在欣赏着什么绝世名画,一双眼珠像是定住了,下巴则在慢慢地抬高。 很快地,女人看向男尸的视线便从平视便成了居高临下的藐视,上三白的眼里带着怨毒以及快意。 她扬着下巴站了起来,两只带血的手高举着,注意不去触碰任何地方,动作轻盈地转过身,走进了旁边的洗手间。 又一记闪电划破夜空,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窗户上,洗手间的水声便和在这雨声中,其间还夹杂着女子轻细的自语。 那声音很模糊,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当女子走出洗手间时,已是焕然一新,手和脸都很干净,头发也挽成了整齐的发髻,看不出一丝方才的狼狈。 她迈着轻快的脚步,绕过地上凝固的血泊,用丝巾裹住手指,擦拭着水果刀的刀柄、门把手、床头柜等处,又取走了小茶几上印有红色唇印的高脚酒杯,却小心地留下另一只。 “哒哒哒”,摇臂摄影机转动着,镜头紧随着女人的身影,拍摄下了这出“杀人现场毁灭证据”的重头戏。 直到画面中的女子拿出空调遥控器,以一个突兀但却毫不刻意的角度,给了遥控器一个品牌LOGO大特写,并相继按下了制冷模式、调低温度18度、定时10小时后关机几个按键之后,导演钟离慧才拿起导筒,喊了一声“OK”。 安静的片场瞬间变得热闹起来,场务大吼“都别动等我拍个照”,灯光师傅叫着“快快换灯下一组”,就连那具“男尸”的旁边,也有清秀的小助理拿来带吸管的矿泉水,“男尸”的嘴叼着吸管,满足地吸了一大口水。 他现在还不能挪窝,因为紧接着便是警方勘察现场的戏码,“男尸”必须保持原来的位置,以免镜头穿帮。 导演钟离慧放下话筒,无声地呼了一口气,随后转头看向正在在一旁看回放的苏音,笑着鼓励地道: “这场戏很不错,基本上都到位了。” 苏音笑了笑,不是太自信的样子,小声道: “真可以了吗?我觉得我刚才的眼神过了一点儿,疯得太突然了,缺乏过渡。不需要再来一遍吗?” “不需要,这样很好。这部剧需要拍得夸张一点,否则没有黑色幽默的戏剧效果。” 旁边的导助拿着记事小本本,在上面写下了“第一百零九场、十七遍过”几个字。 拍了十几遍才OK,这真不能算演得好。 但没法子,人家是带资进组的,且要求的也不是女主或主要女配,而是只要了一个女四号。 作为一部低成本、小制作、零IP网剧,且还是原创剧本外加一台不出名或才出名小咖,宫商艺文社投注巨资却不求回报的作法,已经算是空前地厚道了。 说起来,这部网剧其实是岭南卫视的试水之作,他们想要看看这种全新的纯本土运作模式,能不能给台里带来收益。 身为华夏十大卫视之一,岭南卫视最近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 现如今这年头,谁还看电视啊?就连少部分中老年观众也有一些跑去网络刷剧去了,还能留在电视机前的观众,只占原先受众的十分之一还要弱。 因此,岭南卫视便想要联合网络平台,开辟一片新战场。但囿于台里的资金状况,这部剧明着号称千万投资,而实际上,制片方只投了几百万,剩下的都是几位主演带来的,苏音亦在其列。 平生第一次享受到了带资进组的待遇,苏音本应欢喜,可她却不大提得起精神。 原因无他,唯剧情太滥俗尔。 这部由新锐导演钟离慧执导、名为《向上的阶梯》的网剧,其剧情概括起来只有一句话: 好大一盆狗血。 全剧充斥着挚友反目、闺蜜横刀、爱人劈腿、禁断之恋、职场与校园霸凌、双胞胎替身以及人格分裂、精神变态等等各种社会新闻类标配词汇。 总之,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剧本写不到的。 而这其中最神奇、堪称狗血本狗的一段剧情,便是人格分裂最终导致双重人格的母亲、与精神变态的继子,同时爱上了一个男人。 是的,你没看错。所谓禁断之恋,便是禁忌与断袖之恋的合称。 而苏音饰演的女四号,便是这个倒楣催的双重人格母亲——一个叫做杜婉晴的绿茶精分女。 拿到剧本之后,苏音花了不少时间查阅相关书籍和资料,还将同类型的国内外影视剧拉了一遍,并从中找到了几个与杜婉晴相似的角色,用心加以揣摩。 前后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苏音总算找到了一点感觉,拍摄的过程也果然较以往顺利,这场重头戏只NG了十六回,算是超额完成任务了。 她今天的这场戏,是杜婉晴体内那个冷血周密的次人格,第一次取代滥情多疑的主人格,在杀人现场毁灭证据,并嫁祸给了同性恋继子,就此拉开了一出家庭伦理大戏的幕布。 需要说明的是,杜婉晴杀错了人。 她杀死的并不是她的情人,而是她情人的双胞胎弟弟。 在这里,请允许苏娘娘隆重介绍本剧男主——为报家仇潜进中产社区、睡遍剧中女人并阴谋策划了所有一切的狗血之王——卫安。 这个温润俊美、笑容灿烂的冒牌大学生,以其极具欺骗性的外表,玩弄了包括杜婉晴在内的这群道貌岸然的中产阶级精英,并取得了斐然的成绩。 这些精英最后或死或疯,而卫安的结局则是开放式的。 如果剧集播出后反响好,那便续拍第二季,卫安借孪生弟弟之死脱身,继续作恶。若是反之,则会让男主受到法律应有的制裁。 为防万一,剧组还拍了一集番外,内容是: 男主卫安在临死前幡然悔悟,而剧中的世界亦就此崩塌,网文女写手——亦即本剧女主——“垂死梦中惊坐起”,这才发现原来她是梦入小说,过了一回女主瘾,剧中的一切都是小说虚构出来的。 这时,护士走来让她吃药,而医生则询问她有没有幻听、妄想等症状,镜头渐渐拉远,现出“蓝山精神病院”的全貌,全剧终。 正文 第220章 杀青宴(二合一) “话说这番外剧情也太那啥了吧。 苏音将手里的剧本翻得“啪啦”响,一脸地不以为然:“就真为了过审拼老命了呗,精神病院都给整出来了。干脆平行时空不更好?” 难得享受一把独立化妆间,她便也肆无忌惮地开启了吐槽模式,反正房间里就她和助理小周,不怕被人听见。 小周在旁边帮她收拾着小化妆箱,很认真地纠正她道:“苏苏姐,平行时空过不了审的哟。” 苏音怔了怔。 也是。她这是自个儿魂穿惯了,却忘了现实世界还有这一茬。 小周又很内行地补充说明道:“这部剧本来立意就不是很高,价值观导向也不是很正确,拍个找补的番外就还行。万一真的大火了,也能规避掉一点儿风险嘛。” “不是,怎么你也觉得这剧会火?我看公司信心也特别足,就真的狗血就能红?”苏音完全不能理解。 《向上的阶梯》是金易得亲自点名投资的,据他说,这部剧“鸿运当头,极具爆款之相”。 苏音自然是相信金大妖的眼光的。但是吧,心里总免不了要嘀咕上两句。 雷到这种程度的烂剧,真能成爆款? 如果她的观众,她真的多一眼都不愿意看。 听了苏音的话,小周立刻放下化妆箱,两只手托着下巴,非常花痴地看向墙上男主卫安的大海报,用着梦幻般的语气说道: “可是,是李雨轩主演的诶!是李雨轩诶!我真的好吃他的颜!他的身材也好棒哦!我看到网上放的片花下面一大堆人喊着期待呢。” 苏音摊手表示无语。 颜值即正义,真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 说起来,就在三天前,她才完成了一场和李雨轩的吻戏外加船戏。 当然,尺度很小哈。净网行动嘛,底线自是不可触碰。 可是,就是这么一场堪称清水的所谓激情戏,李雨轩开始的表现却很差强人意,苏音甚至一度认为,这个被很多人夸“演戏很有天赋”的小生,实则不过浪得虚名。 虽然说,与不太熟悉的同行搭亲密戏,多少会有些尴尬。但是,李雨轩表现得也太外行了。 在苏音看来,他就像个陷入情网的初哥,懵懂无措得手都不知往哪儿放,苏音这个演技渣竟还带了他好几次。 不过,入戏之后,苏音便被对方完全彻底地给碾压了。 有那么一瞬,苏音真的以为与她亲密接触的男人,便是戏里阴鸷风流、一肚子算计的卫安,而不是那个在车上向她搭讪的阳光小帅哥。 她当时还真有点儿傻了。 好在李雨轩相当靠谱,带戏带得不露痕迹,一个小动作、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便完美地弥补了苏音的不足,甚而还引导着她回应他的情绪,并与他产生了共鸣。 于是,那条船戏拍得很顺,两遍就OK了。 下戏之后,李雨轩还特别谦虚地跑来跟苏音道歉。 他和剧中另几位女演员也有吻戏,全都是一遍过,唯独在苏音这儿卡了个大壳。 苏音猜测,这应该是吻戏过多导致演员心态疲软,她也很理解。 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是她苏音要在一部剧里和所有男性主要角色有吻戏,她也会越拍越敷衍。 在此,苏娘娘要郑重纠正观众朋友们的一个错误观点,即:拍摄吻戏之类的亲密戏码、且还是和俊男美女对戏,感觉一定很刺激。 呵呵,刺激个大头鬼! 摄像师傅的大脸盘子就离你一尺远,摄影机怼脸拍,这得有多大的心、多长的反射弧你在那儿激情啊? 此外,演员也不是闭上眼睛投入进去就完了的好吧。 眼睛闭上了,脑子却必须拎得很清,得记住脸的朝向、手的位置、身体的姿态、眼神投射的情绪等等,以及准确无误地念出台词。 因为这类戏通常都是大特写、中景、远景交替表现的,有时候还会来个绕圈儿打转,若是记错了位置,就会接不上戏。 此外,在拍戏前,两个人还要先试戏走位,商量好怎么吻、怎么躺、朝左滚还是朝右滚、谁上谁下、谁前先后、脑袋往哪儿歪等等。 总之,一镜到底的亲密戏即便有,也是少数,而大多数则需要反复拍上好几遍,这便要求演员的情绪必须快进快出。 毕竟,导演喊“卡”给说戏的时候,你还脸红脖子粗呼哧带喘地在那儿激情,那就真成笑话了。 “李雨轩和天马签约了吗?” 说到李雨轩,苏音不由便想起了他堪称传奇的好运,于是问小周道。 小周对这些八卦那是门儿清,马上说道:“没有没有。正好签约之前天马爆出黑料来了,他就没签。现在东家和他是按戏签的约,听说他有意来我们宫商诶。” 小周的眼睛亮得像闪光灯。 苏音“哦”了一声:“要真签了也挺好的,他戏很好的。” 岂止是好?那根本就是准影帝级别的。 苏音虽然是个渣,但眼光还是有的。 “是啊是啊。要真签了我们公司,应该就不会让他接这种狗血剧了吧。唉,没娘的孩子是根草啊。” 小周长吁短叹,恨不能以身代之,明显已经彻底沦陷在某帅哥的颜值里了。 苏音一记手戳敲在花痴小助理脑门儿上,捏着霸总腔调道:“女人,不要在我的面前提其他男人。咱到点儿吃饭了。杀青宴哦。” 末了一句,成功地唤醒了某颜狗。 “哦,对,杀青宴杀青宴。听说晚上有空运来的大闸蟹诶嘿嘿嘿。”小周吸溜着口水,乐得满脸开花。 苏音便拿眼睛看她道:“一说吃的你就啥都忘了。” 小周正色道:“美食,是美食!‘吃的’这种名词那就是渎神好不好!我不允许你侮辱我的神。” 两个人嘻嘻哈哈开着只有她们才觉得好笑的玩笑,走出了化妆间。 由宫商艺文社赞助的餐吧,便是今晚苏音杀青宴的会场。 今天拍摄的便是她在剧中的最后一场戏,于是,公司出钱出人替她办了场杀青宴,美其名曰“新公司,新气象,让新签约的艺人感受到公司的企业文化,以提升认同感”。 说白了,这就是为了让苏音这个幕后大BOSS享受一点特殊待遇罢了,只因苏音的咖位太低,这才有了那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说辞。 大公司就是有排面啊。 以优雅的姿势捏着细长的香槟酒杯,苏音环视着餐吧简单却又极具格调布置,以及周围穿着礼服、把酒言欢的红男绿女们,不禁感慨万千。 她上一次搞个人杀青宴,还要追溯到十七岁那年。 那真是她人生的分水岭。 仰首饮尽杯中酒,苏音唤住走过的侍者,从托盘里拿了杯新酒,小口啜饮着,慢慢踱出了餐吧。 九月末的帝都,天气新凉,一弯眉月斜挂在远处的楼宇间,都市的灯火明丽绚烂,盖过了夜空里的星光。 苏音想起了杏花巷的夜,想起了那些吹过窗格的晚风,想起了散发出草木气息的古朴院落,以及,她家的朱朱和骄骄。 阿白有了新的名字:白天骄。 这是苏音给他起的。 因为他一直强调说他不是蛇妖,而是蛟。 一遇风云便化龙的蛟。 鉴于他脑袋上原先的那对鹿角,苏音认同了他的观点,虚无子也表示基本同意,唯有朱朱,坚决不认。 事实上,自从苏音将白天骄带回家后,小蜘蛛精便产生了极大的危机感,其表现为: 经常背着苏音跟白天骄炫耀“是我先来的,上仙第一喜欢我。笨小蛇你是胜不了我的”; 而当着苏音的面,朱朱则是“要亲亲要抱抱要举高高”,甚至不惜消耗大半灵力化形成红衣小萌娃,以跟阿白争宠。 在杏花小院住下的那半个月,苏音的每一天都过得相当充实,而穿回二十一世纪、在东北美院的小招待所醒来时,她还真有些不适应。 不过,现代生活的种种便利,以及接踵而来的各种消息,很快便冲淡了她的感觉。 从六月至今,三个月过去,娱乐圈发生了不少事。 最大的新闻便是《夜珑》换角儿风波。 原先的女主郑宜人因涉嫌欺诈、权钱交易等案件,在六月中旬便被请进去喝了几回茶。 消息传开之后,片方第一时间便与她作了切割,最后几经扯扯,少女夜珑的扮演者陈芷瑜拔得头筹,幸运地成为了《夜珑》当仁不让的女主。 片方打出的旗号是“给新人一个舞台”,而这其实还是一种变相的补偿加封口。 娄玉笙事件是不能被普通百姓知道的,虽然陈芷瑜并不记得全部事实,但还是有一些模糊的记忆,因此,有关部门暗中介入,与她签定了保密协议,同时也给予了一定的补偿。 程氏兄妹在事后也得到了内部嘉奖,而程紫微更是因祸得福,时空术力进阶不提,身体的亏损似乎也补回了一部分。 苏音自是不曾出现在事件中,金大妖办事还是很周全的。 当然,他们两个都不知道的是,程北郭其实什么都知道。 除此之外,“白梦露整容怪”的消息,以及以她为代表的一群阔太太和郑宜人打的“投资欺诈案”官司,也在微特上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因娄玉笙身死道消、“形色之灵”韶华自爆,娄玉笙借画境强行抽取的普通人的寿元,也尽数失效。 换言之,便是白梦露等一众在画境中做过“整容手术”的阔太太们(包括郑宜人),在韶华自爆的那一刹,全部“一夜回到解放前”。 据说,那天恰好是王家当家二夫人的生日,全家团聚给她办寿宴,白梦露因才做过“手术”,无法出席,于是便进行了视频通话。 在全家人的注视下,她在短短十分钟内便从美**人变成了塌脸怪物,吓得两个参加宴会的小孩子大叫“鬼啊”。 这成了白梦露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如今听说她正在寻求心理方面的帮助。 香岛那边已有八卦杂志捷足先登,曝出了王先生有意离婚的消息,但还未经证实。但据金易得说,这事儿九成是真的。 也不知是不是酒意上了头,此前只当八卦听的消息,此时回想起来,却让苏音有些感慨。 白梦露、郑宜人、陈芷瑜……她们多像一个女演员的三个人生阶段。 从初出茅庐的小花、到如日中天的明星、再到嫁入豪门半隐退的前明星,以及闹婚变的过气艺人。 如果没有最后一条的话,这在在娱乐圈已经是经营得相当好的艺人之路了。 苏音以前很少会想这些问题,总觉得这些离她还很遥远。 可今天,这凉夜与月色让她想起了很多。 “嗡嗡——” 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苏音如梦方醒。 她左右环视,见餐吧旁边摆着几张露天的小茶几,便走过去将酒杯放下,从手包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 是个陌生的号码,号码属地是魔都。 这谁啊? 身为艺人,不接陌生电话是基操,苏音的第一反应是直接划掉。 可是,当手指触上红色电话的图标时,她蓦觉心悸,好似挂断这个电话,就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一样。 她立刻移开手指,面色也变得肃杀起来。 苏音自是相信自己的直觉的,可同样地,这个陌生号码给她的感觉又很诡异,感觉若是接听了,同样也没啥好事。 若是小雪藤醒着就好了。 苏音想道。 可惜,小雪藤正在沉睡中。 从娄玉笙死的那晚起,小雪藤就再也没出现过。苏音与它连接了好几次,每次得到的回应都极微弱。 好在,小雪藤并不是受了伤,而是在“长高高”。 这是它传递过来的意念。 一睡两个多月,至今未醒,苏音从前没觉得如何,现在却觉着,这小东西是灵力与电子信号的双重体,如果它在的话,应该就能告诉苏音这通电话的来处了。 “嗡嗡——” 震动正按照手机的设定而逐渐增强,苏音迟疑了片刻,终是划下了接听钮: “喂,请问是哪位?” 没有人说话。 杂乱的电磁噪波瞬间刺入苏音的耳鼓,仿佛有无数人在齐声尖叫。 “乌——” 识海中,从不曾发出过任何声音的第四根琴弦,陡然轻轻一振,拨出了一声空洞的弦音。 正文 第221章 手机(二合一) , “怎么样?电话通了吗?有……有人接吗?” 压抑的带着哭腔的说话声,从狭长的走廊深处传了过来。 昏暗的老教学楼里,空无一人,几个穿校服的女生缩在三楼走廊的一角,头顶是一根积满了灰尘的白炽灯管。 这灯管看上去已经年久失修,裸露的电线吊在基座上,时而划过一道细细的火花,随时都有掉落的可能。 整条走廊漆黑一片,唯一的光源便是这根灯管,而在黯淡的光束之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 冷风从早已没有了玻璃的窗框里吹进走廊,悬吊的灯管无力地晃动了几下,那一小圈黯淡的光束也跟着来回摇摆,照出了墙皮剥落的墙壁,以及布满了污渍的地面。 蓦地,灯管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咔嗒”声,少女们同时抬起头,三张惨白的脸,像是三张薄薄的剪成人形的纸片,在微弱的灯光下一明一灭。 “嘘——”,拿手机的圆脸少女飞快竖起手指,向方才说话的双马尾女孩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因惊恐而张大的眼睛不安地来回扫视着: “小……小声一点,别……别让她……听见。” 说出那个“她”字时,她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声音亦轻得犹如风吹动的枯叶,挤出喉头的每个字都带着破裂与战栗。 “我就说不要来的……我一早就说了,这个地方……好黑啊……” 第三个戴眼镜的少女仿佛没听见圆脸女孩的话,空洞的眼睛看着灯管,脸颊上有着明显的泪痕。 她留着中规中矩的短发,校服的钮扣一直系到最上面一颗,一看就是那种标准的好学生,胸前的班级徽章上写着“高三(九)班郝馨晴”。 “对……对不起……”双马尾女孩慢慢低下头,肩膀耸动着,竭力压抑自己的哭声:“都是……都是我不好……都是我……” “没有。我没怪你……”郝馨晴咬了咬嘴唇,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我就是这么说说。”。 似是为了转换这种扭转,她扭头看向圆脸女孩,眉头微微皱着:“这个拣来的手机真的能打通吗?我我都没听说过手机有这个牌子……” “嘘,你们轻点。”圆脸女孩再一次打断了身边的我服,那双张大的眼睛里划过了一道明亮的光,整个人都像是恢复了几分神采: “好像……好像人接了……” 另两个女生一下子抬起头,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全都挤了过去,双马尾女孩拼命摇着她的胳膊,张开的嘴里却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咽,郝馨晴则显得镇定了些,小声而急切地催促道: “快!快点跟他说啊!快让他来救我们! “喂,喂,听得到吗?我们是重阳中学的学生,你能不能替我们打电话报警,这个手机只能拨出这个电话。我们……我们被困在老教学楼里了,楼里面有……有鬼,请你……” 她的声音突然停住,身体毫无预兆地往旁一歪,一头栽倒在地,手机也随之砸向了地面。 然而,预想中金属物落地的声音却并不曾发出。 水泥地板上诡异地现出了一个灰白色半透明状旋涡状,它就像是有着吸力,或是将这一小块地面软化成了某种粘稠物,将手机吞噬了进去。 地面很快合拢,水泥地依旧坚硬而冰冷,这诡谲的一幕亦并未被两个女孩注意到。 此刻,她们全都扑到了昏厥的圆脸女孩身边,语无伦次地叫着她的名字: “刘诗琪!刘诗琪你别吓我啊!” “刘诗琪你怎么了?” 那个叫郝馨晴的短发女孩叫了几声,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两手托起刘诗琪的头部,试了试后者的鼻息,随后抬头急急地向双马尾女生道: “裴冰洁你不是带着药?我记得你有药。” “哦对,对,我有……我有清心丸。”叫裴冰洁的女生被她一言提醒,立刻手忙脚乱地掏着校服口袋,糊满了眼泪的脸上,连嘴唇都白得没有了血色。 死寂的走廊里,传来了她窸窸窣窣翻动衣物的声音,可很快地,裴冰洁便猛地停住动作,抬起头,紧缩的瞳孔让她的眼睛在这一瞬间变得有些瘆人: “馨晴你……你听,是不是……有什么声音啊?” 她的说话声被冷风刮得有些飘忽,郝心晴下意识便屏住了呼吸。 “嘀嗒、嘀嗒……” 很轻的滴水声,不知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就好像是水龙头没关严。 “洗手间……是洗手间那边的声音吧。”郝馨晴用力地吞咽了一下,声音嘶哑得厉害。 裴冰洁全身都在颤抖着,声音也越发显得飘忽:“洗手间……好像在走廊的最里面。” 说完这句话,她便像是耗尽了最后的力气,两脚一软,瘫坐在了墙角。 郝馨晴慢慢地、慢慢地回过头,惊恐地看向那片漆黑。 是的,她想起来了,洗手间确实在走廊的另一端,她们之前便是从那里走过来的。 隔了那么远,滴水声为什么会传到这里? “嘀嗒、嘀嗒” 滴水声变得清晰了许多,就像是那个没关严的水龙头,正从黑暗中一点点向着这里逼近。 两个女孩已经恐惧得说不出话来了,她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尽可能将身子缩在那微弱的光束之下,似是只要有这光源还在,那无边的黑暗便无法将她们吞没。 “啪!” 头顶蓦地传来了一声不祥的轻响。 随着这声音,那一小片光明,完全湮灭在了黑暗中。 ………………………… “圣光。” 寂夜中,充满磁性的女子声线如同叩开了某个开关,刹时间,明亮的银色光线冲破了浓厚的黑暗,将狭长的走廊照得一片透亮。 金易得回身看向不远处的一身皮衣酷酷的女子,俊朗的脸上带着几分嘉许:“虞小姐辛苦了。” “前辈叫我小虞就好。”虞念白恭敬地说道,垂下的左手却不自觉地抻了抻紧身皮裤。 这身行头也就看着酷,穿起来却并不大舒服,行动都不方便。 不过,她很快便将这些许不适丢在了脑后。 这一次,她有幸能和华夏修真界第一人、一拳打出宝龙山灵泉的金前辈一同探访重阳中学诡异事件,委实是极其难得的机会,她必须好好表现,不仅要展现自己的实力,还要对前辈毕恭毕敬。 唯其如此,她才有可能击败钟离、宗政和程家那几个妖艳贱货,得到金前辈的青眼,进而获得一个记名弟子的名额。 说来,这个机会还是他们虞家老祖跟上头死皮不要脸地求来的。 身为驱魔一族的虞氏,原本已经将全部业务集中到了海外。一是因为华夏国内无魔可驱,二则是家族小辈的血脉之力日益稀薄,眼下也就只能和西边那些拿十字架的打一打了。 可是,宝龙山突现灵泉,却为岌岌可危的虞氏驱魔大业,带来了一线转机。 在政府的统筹规划下,虞家留在国内的那些不成器的子孙,也公平获得了在泉边修炼的机会。 让人大遗失眼镜的是,后学末进、废柴韭菜居然成功弯道超车,将留洋海外的精英子弟给远远甩在了身后。 虞家老祖自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这机,当机立断,号令全族回归位于魔者的祖宅,又仗着一张厚愈城墙的面皮以及一身泼皮无赖混闹的功夫,向有关部门争取到了不少修真资源。 虞念白便是那些不成器的虞家子弟之一。 就在半年之前,她的血脉之力撑死了也只够放一支“圣光之箭”,而虚弱期则长达恐怖的二十四个小时。 换句话说,虞念白射出一箭之后,就只剩下了一层血皮,随便来个力气大点儿的普通人,就能把她给撂倒。 所以,从出生起直到半年前,虞念白虽然是号称是虞氏子弟,但却从不曾真正参与过一场驱魔行动,最多只在外围负责过几次警戒任务。 而此刻,皮衣、皮裤、烟熏妆的虞念白,浑身都迸发出纯净而强大的圣光之辉,挽于手臂的驱魔弓更是凝实浑厚,若有实质,那银色羽箭的箭头亦如明月一样耀眼。 现在的她,已经成功进级为“使徒”了。 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和一张完全不逊于老祖的厚脸皮,虞念白在灵泉边的修炼时间,远远超过别族子弟,而她的进步也是最显著的。 驱魔使徒,是仅次于“圣使”与“圣者”的第三高的等级,亦是精英子弟的顶格门槛。再往上升,二十五岁的虞念白就能成为家族最中年轻的长老。 她最近每天做梦都会笑醒。 即便此时此刻、她和金前辈查探重阳中学的诡异事件,她也要花上好大的力气,才能抑住上翘的嘴角。 她连想都不曾想过,某点女频最流行的“废柴女主逆袭”的故事,竟会真实地发生在自个儿身上。 她前几天已经注册了一个女频作者号,打算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写一本小说,名字都想好了,就叫“从驱魔家族签到开始”。 签到文最近很时兴的,她感觉开此类文会很有读。 “我说,金前辈,这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啊。”旁边陡然传来了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 虞念白翘起的嘴角立时拉平,面色冷然地看了过去。 宿玉昆很没形象地倚墙站着,脑袋上是一抹抢眼的绿光,宿玉冈则沉默地站在不远处,眉心的巫纹若隐若现。 他们兄弟是陪同金易得来湘郡查案的。 重阳中学的诡事一直不曾停止。 打从九月开学之后,便有五名女生因精神疾病而休学了,加上之前病倒的九个女生,今年休学的女生已经达到了十四个。 如果不及时查明此案,接下来还会有十八名女生休学,而到了明年,这个数字就会变成六十四。 “哎,这地上怎么有个手机啊?你们谁手机丢了?嚯,最新款爱魄,这得上万吧?” 宿玉昆的大嗓门儿如果能发光,那一定是比圣光还要亮几百倍的万瓦大灯泡。 虞念白暗自吐着槽,手却下意识地探进了衣兜。 她的手机便是今年才发售的爱魄新款,是她用家族奖励的钱买的,她还给爸、妈、小弟各买了一台同款机,毕竟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的嘛。 她的嘴角又忍不住翘了翘,可那笑容很快便消失了。 衣兜里居然是空的。 虞念白吃了一惊,连忙又摸了摸其余几个口袋。 她的手机真的掉了。 什么时候掉的? 不过,这身皮衣也确立是太紧了点儿,没准是刚才跑动的时候把手机给挤了出来。 以后再也不穿紧身皮衣了。 虞念白想着,像小学生一样举起了手,弱弱地道:“那个……是我,我手机刚才掉了。” “啧,有钱人哪。上万的手机也随便丢。”宿玉昆一张嘴说个没完,拿着手机走了过去。 虞念白特烦他这张嘴,却也不得不感谢人家拾金不昧,干笑着道:“谢谢昆哥。” “没事儿没事儿。”宿玉昆将手机递给她,又回头看了一眼。 他发现手机的墙角上方,有一盏坏掉的白炽灯,布满裂纹的灯管后方只连着一根电线,上面有烧焦的痕迹,看上去已经坏了许久了。 他又转身望向来处。 走廊尽头的墙壁上,勉强能够辨认出漆色剥落的几个大字: 教学楼三楼。 “咦,怎么有个我不认识的拨出电话?我不记得打过电话啊。” 虞念白自言自语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虽然这声音很低,然而,在这条过于安静的走廊里,说话声还是远远地传了出去。 语罢,她连忙又抬头向宿玉昆一笑,晃着手机道:“我不是说昆哥你哈,这地方又没信号,手机根本打不通的。” 话虽如此,她却还是按下了复播键,随后将手机放在了耳边。 果然,话筒里很快响起了机械的电子音:“对不起,您的手机不在服务区……” “这可就奇怪了,我都不知道这谁的号码,又是怎么拨出去的呢?” 虞念白的声音一如她的名字,就像是一段呢喃的独白,当她再度抬起头时,狭长的走廊里空无一人,金易得与宿家兄弟,同时消失不见。 正文 第222章 第四弦 , 整个世界都在燃烧着。 可是,真奇怪。 苏音想道。 她居然并没有被火焰烧灼的感觉。 那些灼热、干燥、呼吸困难或诸如此类的感受,她一概皆无。哪怕眼前的世界正以摧枯拉朽之势,如同一张被烈焰吞噬的三维立体图卷一般,从她站立的位置向着两边撕裂、翻卷、融化,最终消弭于虚无。她也依旧没觉出任何不适。 苏音有片刻的困惑。 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以及,为什么会发生? 此刻的苏音,正以一种诡异的视角,俯瞰、仰望并且环视着这个世界,情绪稳定,自觉精神保持正常,没有暴走和惶恐之感,也不觉得荒谬或者害怕。 就好像她所感知的、所目睹的,都不过一个单纯的自然现象。 而后,一个词组便突兀地呈现了出来: 角弦。 按照木琴五弦规制,她识海中的第四弦,便是角弦。 角弦和这一切的发生,似乎有着密切的关联。 苏音这样想着——如果她现在还保有着脑袋这么个“想”的器官的话——那么,这快速划过的一个闪念所代表的那个事物——第四弦,应该便是诸事之源了。 苏音回忆起,当脑海中的第四根琴弦——亦即角弦——发出了最初的那一声空洞的弦音时,一簇黯淡的土黄色焰苗,便从她视线的中心开始,向着四周蔓延、燃烧。 世界就此不复存在。 然而,秋夜的微风却拂上了身,楼宇间那一轮眉月,犹自洒下淡淡的月华,不远处的小花园里,早开的桂花香气清浅,隐约可闻。 苏音的感知在告诉她,她依旧还站在原来的地方,世界如初、并无变化。 可是,她此刻的视角却宛若失重般地悬浮着,那种全方位无死角、三百六十度天上地下旋转的广阔视野,让她第一次觉得,生而不为人,似乎也还不错。 然则这便又牵涉到了一个新的问题: 现在的苏音,她到底是个啥? 一个纯粹的视角? 抑或是构成这世界万亿颗粒子中的一部分? 苏音很快便放弃了思考。 毕竟,她现在就是个连最微小的皮肤组织都没了的不知道啥的玩意儿。思考这种事情,还是等到她重新拥有可以思考的器官之后,再去做罢。 苏音的心情奇异地安详着,甚至很想马上躺平。 可很快地,她便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烧灼殆尽后的世界,其实并非一片荒芜,而是如同揭开了表层覆膜的一张相片,呈现出了另一个清晰、完整且鲜活的世界。 一个与苏音此前所在的这个世界极为相似的世界。 以无所不在的视角在第一时间观察完毕,苏音便惊讶地发现,燃烧过后的这个世界,居然依旧是开杀青宴的那家餐吧。 地点没变,时间却变了。 现在的苏音,正存在(或不存在)于四年前的餐吧。 确切地说,是她“看”到了四年前的今晚、此时、此刻的餐吧。 之所以会如此肯定,是因为在苏音全方位的视角下,坐在餐吧包间里春风得意的梅子青手机上的时间,她看得一清二楚。 那个时候的梅子青,已经家喻户晓了,颜值也确实是很能打,即便以苏音空间粒子般的视角,也挑不出她的毛病来。 除却这个如今黑料满身、而四年前却红遍大江南北的明星之外,苏音还能看到在餐吧用餐其他同行们。 他们普遍比显得更年轻些,包括酒水台前的那个服务主管,也比苏音最新记忆中的形象要年轻不少。 这家开在帝都电影厂的餐吧,一向都只对内部人士开放,因此,苏音看到的熟人也很多,他们的神情、体态和说话的声音,让她感觉像在看一部老电影。 唯一的遗憾是,画面过于真实,声音亦过于口杂,少了黑白默片独有的那种文艺腔调。 “乌——” 不知何处传来的弦音,渐渐变得低微而徐缓,那音韵亦从空洞转作寂灭,如时光的流逝、如一去不复返的韶华。 黯淡的土黄色焰苗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如同倒带播放的画面,将四年前的餐吧,渐渐覆盖。 苏音恍惚了一下。 再回神时,眼前是秋夜微凉、眉月弯弯,小几上半杯残酒,身后的餐吧里喧阗依旧,女孩子的轻笑声伴着夜风零落。 她回来了。 从四年前的餐吧,回到了四年后的餐吧。 时间轴恢复了正常,而她似乎也……正常了? 苏音不确实地活动了一番手脚,着重且摸了摸自个儿的脑袋。 嗯,零件都在,既没少,也没多。 最为重要的是,她终于恢复了人类的视角,再没了方才那种全方位无死角的球形视野。 苏音轻轻提起紫色星空礼服裙,款步行至石凳前,一屁股坐了下去。 直到这刻,她憋在腔子里的那口气才总算是喘匀了,抄起酒杯,一仰脖儿,干了剩下的半杯酒。 尼玛快要吓死了。 刚才她真以为她挂了,都快走到完结撒花那个程序了。 好在是虚惊一场。 现如今,脑袋已然归位,又喝了些酒助兴(壮胆),苏音便也可以认真地思考下面这个问题: 刚才本宫到底变成了啥? 细细想来,这所有一切的起因,是一通未知来电。 苏音在看到那串陌生号码的瞬间,便已经有了“有人搞事”的预感,而接起电话后,对面却只有类似于电流杂音的噪波。 而后,她识海中那根土黄土黄的角弦,便发神经似地响了一声,苏音于是“来到了”四年前的餐吧。 这是在原空间进行的一次时间回溯? 还是说,苏音其实已经真实地“存在”于四年前的这片空间,只是,她存在的形式发生了改变,从“人”变成了“非人”。 这是什么原理? 苏音这个学渣自然没办法想法,不过,以她阅圣的经验来看,时间穿梭似乎有一种原理,即肉身在时间隧道中会粒子化。 还别说,刚才的那种视角,就非常的粒子化,感觉苏音已经“化成风、化成雨、化成细细时间砂”。 则从结果倒推回去,始作俑者角弦的作用,就很有意思了。 莫非,角弦一出,时光倒转? “铮——” 雪白的琴弦忽地振动了一下,弦音肃杀清冷,让苏音莫名有了种被老师批评的感觉。 她立刻小小声地叨叨:“我就这么一猜嘛。” 很显然,身为五弦之首的宫弦,对苏音的武断颇为不满,于是自动出声,为角小弟张目。 好吧,那就不是时光倒转,但是,角弦与时间有关这一点,却是基本可以肯定的了。 正文 第223章 无边岁月消亡史 , 苏音斜倚小茶几,把玩着手里的涓滴不剩的酒杯,另一只托着腮,望向天边的那一钩眉月。 月华浅淡,被城市的灯光掩去了大半,可是,望住它时,这人间烟火便仿佛不复存在,呈现于眼前的,是千万年逝去又将至的光阴。 人类终会消亡、物种总不免毁灭,而这散发出明净光华的星体,却可以在蓝星的辉照之下,长长久久地存在着。 五十亿年,足够蓝星上的文明洗牌无数次了。 而许多许多年以前,这银白的星体是不是就是这样,远远地、苍白而又淡漠地,注视着脚底星球之上冰河纪或白垩纪的兴衰更替,注视着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星球霸主,是如何在自然的淘洗中,尽归于寂灭? 苏音漫无边际地想着,莫名生出了几分伤感,就仿佛她和那些消亡在时间中的一切,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铮——琮——璎——” 白、青、赤三弦依次振起,弦音由清渺而恢宏,又自恢宏而细微。 当乐韵将散,位居第四的那根角弦上,便划过了一缕淡淡的流光,以静默与之应和。 苏音的思绪在静寂中归于淡然。 她又有什么可伤感的呢? 所有一切都是自虚无中来、再归于虚无,众生皆可往,她又有什么理由独得幸免? 太把自己当盘菜了吧。 苏音自嘲地咧了咧嘴,拿起手包,翻出一本“孟子乔”全球限量版镶钻电话簿。 纸制的电话簿。 “真怀念啊……”感慨地打量着手中巴掌大小、造型相当复古的电话簿,苏音仿佛又回到了小学时代。 那个时候,几乎人手一本这样的电话簿,用以记录下那些珍重或无关紧要的人际往来,苏音也曾将最要好的小伙伴和暗恋小男生的号码,写在那本粉色的小本本上。 她现在已经忘了那本电话簿的去向了,多半是丢掉了。 智能机的出现,的确称得上是颠覆时代的一次革命。 金易得三天前将这个电话簿交给了苏音。 他已经去了湘郡。 明面儿上,他是以天元集团总裁的身份外出考察,实则却是金大妖暗访重阳中学诡异事件。 临行前,金易得告诉苏音,他此行会有修真弟子全程陪同,不方便接打电话。若苏音遇到不易解决之事,可以给电话簿里的加密号码留言,对方会尽快回复。 对照着电话簿上繁琐的操作程序,苏音拨通了加密号码,留言请对方查找那个陌生来电。 那个电话引发了一系列后续事件,先查清楚它,才能制定接下来的计划。 留言过后,苏音便离开了廊前散座,在餐吧附近逛了逛,最终确定: 刚才她以球型扩散视角看到的四年前的那方世界,大约有七、八百平米的样子,超出这个范围,她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当然,这也只是初步判断,更精确的数值则要等她回家反复试验之后,才能得出。 心里大致有了数,苏音便重新回到觥筹交错的餐吧,继续她身为演员的社交应酬。 几乎与此同时,远在帝都另一端的天元集团单身宿舍楼中,钟离艳翻着一本厚厚的密码编译手册,满头大汗地将刚才收到的加密语音信息,一个字一个字地翻译成华夏文。 自从入职宫商艺文社这几个月来,她便搬到了这栋宿舍楼,每天和同期入职的新员工在各个部门实习,至今都还没确定去向。 不过,据大姨钟离风拿到的内部消息,金前辈似是有意在宫商内部安插几个亲信,包括钟离艳在内的十几名世家子弟,都在他老人家的考核范围内。 这个机会,钟离家自是要竭力争取的,钟离艳作为家族代表,被委以此重任。 她其实是并没什么信心。 从小到大,只要是涉及排名的,无论是家族内部的资质天赋排序、还是学校里各科成绩的排名,她总是刚刚好卡在平均值或中位数,绝不高上一分,也绝不低上一分。 就是那么普通。 可是,毫无自信的钟离艳却没想到,金前辈临去湘郡之前,居然将一部加密手机、一本密码编译手册以及一个有自动编码程序的u盘,交给了她。 在金前辈离开天元的这段时间,钟离艳将全权负责这部加密电话的接听、编译以及任务解决等一系列工作事宜。 这是一项绝密任务,“上不告天地、下不告父母”。 金前辈反复叮嘱,电话那头是他多年老友,亦是一位前辈大能,其委托的任务皆为公司最高机密。 为了让钟离艳有一个安心工作的环境,金前辈以总裁个人的名义,给天元集团及旗下公司所有新入职员工放假一周。 如此一来,钟离艳7*24小时地将自己锁在宿舍里,便也不会惹人注意了。 而她也确实不敢有丝毫懈怠,每天尽职尽责守着电话,而今天,她终于收到了神秘前辈传来的第一条指令: “查询号码139xxxxxxxx所有者详细信息”。 端详着解密译文里的那串手机号,钟离艳突然觉得,这号码似乎在哪里见过。 “怎么好像很熟悉的感觉呢?” 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她抬起一双熊猫眼,看向放在写字台角落的自个儿的手机,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拿起手机,依次按下了前几个数字。 号码检索功能很快便给锁定了一个名字:虞念白。 钟离艳拿下眼镜,用力揉了揉眼睛。 没错,两行数字完全一致。 还真是虞念白! “不是吧……”钟离艳懵了。 虞念白那是她发小儿啊! 神秘前辈发的任务也太简单了吧? 别人她钟离艳不敢说,但是虞念白,她闭着眼睛都能猜出对方小内内的颜色。 非闺蜜、纯发小,革命友情那是杠杠地。 说来,钟离艳的小学和初中都是在魔都念的,直到高中时她才随父母调回东北老家,并考入了原籍所在地的东北大学。 而在帝都念书的那九年,她和虞念白一直是同学,两个人脾味相投、身份相同,又有着相差无几的际遇,就此结下了深厚的“失意少女与中不溜小透明”的牢固友情。 虞念白比钟离艳更惨点儿。 她在虞家就属于垫底那一级的,学习成绩也就那样。每次家族(学校)考试后,她都会拉上钟离艳去附近网吧看小说、打游戏,并以“莫欺少女穷”的笔名写了不少辣眼文,钟离艳是第一以及最后的读者。 不过,这些也都是往事罢了,如今的虞念白那可是修真界顶流、著名的“别人家的孩子”,就连钟离艳最近也常被大姨敲着脑袋瓜子念叨“你看看人家虞九”。 虞念白在家中行九,故有虞九之名。 神秘前辈打听虞九干嘛? 钟离艳百思不得其解。 虞念白不是陪金前辈去湘郡了么?神秘前辈为什么不直接问金前辈,反倒费事巴拉地搞加密信息问到她这儿来了? 这是为什么呢? 正文 第224章 我们都有美好的未来 钟离艳紧拧着眉心,大大的黑色镜框让她的神情愈发显得纠结。 她很不解,也有些担心。但这并不妨碍她十秒钟后便打开了手提电脑,开始编辑虞念白的详细资料。 既然答应了金前辈,那便好好地完成任务,哪怕被调查对象是自己的发小亦不可有所轻慢,更不能将消息透出去。 此举无关亲疏、亦与修真与否不相干,而是身为一个人该有的坚持。 君子当重诺。 她钟离艳再是普通、再不起眼,这一点做人的底线,还是能够守得住的。 钟离艳一脸绝然地飞快敲打着键盘,便在这时,放在旁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一眼扫去,险些没把键盘扔出去。 虞念白?! 这可真巧了不是? 她这儿才打了没几行字呢,对面居然就来电话联络了,可见冥冥中确有天意,这人啊,就是经不住念叨。 钟离艳放开健盘,在办公椅上换了个舒服些的坐姿,又略微调整了一下情绪,便接起电话,用着与往常无二的语气,笑着说道: “阿九,这么晚了怎么想起来给我电话的?” “我很想你,我亲爱的朋友。我打这通电话就是想要告诉你,阿艳,不要灰心、不要丧气,要相信自己,我们都有美好的未来。” 听筒里传来虞念白的声音,那声音里带着感动的颤音,活像打了八百针鸡血。 钟离艳一脸呆滞。 这谁啊? 这真是虞念白? 下意识将手机从耳边移开,看了一眼屏幕上通话对象的头像以及姓名,钟离艳更呆滞了。 没错,正是虞念白。她发小儿。 可上,她熟悉的虞念白根本不是这个型号的啊! 就算前不久成为了虞家顶流、成为了修真世家中最瞩目的后起之秀,虞小九苦大仇深的少女人设也从没变过,其打鸡血的方式也是“我要变强”、“我一定会让所有人刮目相看”之类的。 说最狠的话、立最酷的Flag。这才是虞念白的正确打开方式。 从七岁小学报到那天认识虞念白那时算起,钟离艳就压根儿没见她像今天这般乐观开朗、充满激情而且出口成章过。 机车少女变身鸡汤大师? “你怎么突然这么说啊?是……嗯,是遇到什么事了吗?湘郡那边……是不是有什么问题?”钟离艳小心翼翼地问道。 据说湘郡那地方阴气很重,小九九不是被什么脏东西缠住了吧? 钟离艳目前只能想到这个理由了。 “不,没有,我没事。我怎么会有事呢?我现在很好,非常地好,长到这么大,我从来没感到这么好过,而且,为什么一定要有事才能说这样的话呢?” 虞念白的语气前所未有地开朗着,就仿佛她的身上正笼罩着“领悟·人生真谛”的圣光: “我只是突然就想起了你,我最最亲爱的好朋友。在这个平常的下着雨的秋天的夜晚,我想起了我们从小到大的友谊,想起了我们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 虞念白的声音源源不断地从听筒中传出,热切、激昂,充满希望,犹如一曲跌宕起伏的咏叹调: “感恩有你陪伴的日子,感恩我的父母和亲人,感恩我生命中每一句温柔的鼓励,感恩我人生路上的每一次磨难。 小艳,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高兴、多开心。我想要告诉你,有你在的每一天都是阳光灿烂、彩虹漫天。小艳,我们一起努力、一起加油好不好? 无论是普通平凡的人生,还是光辉灿烂的似锦前程,我们以后要一起朝着前走,铭记美好,忘记黑暗。 从今天起,让我们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让我们共同期待并且相信,我们都会有美好的未来。” 钟离艳感到非常地茫然。 这刻的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我是谁?我在哪?这他妈到底谁在说话? 直到听筒里传来了电话挂断的长鸣音,她才如梦初醒,蓦地将电话往旁一扔,一下子合身扑到电脑前,不要命似地拼命敲击起键盘来。 必须调查……不,是必须彻查虞念白虞小九。 这明显有问题!问题大了去了啊! 如果说,半分钟前的钟离艳尚还存有一丝的歉疚,觉得背后调查发小不太好。那么,现在的她不仅完全放下了心理包袱,且还生出了浓浓的担忧。 虞念白出事了。 一定出事了! 难怪神秘前辈要暗中调查她,高人果然在超前布置,而我等凡俗则只能听命行事。 钟离艳心中腾起强烈的崇敬之情,对那位神秘大能的钦佩在一秒内达到了最大阈值,眼镜片上更是闪过一道睿智之光,信心百倍地投入到了打小报告的工作中 ………………………… “看我了看我了!小宿老师看我了!小宿老师啊~~~我要晕了!” “金老师真的好帅啊!好想跟金老师谈恋爱啊!” “啊啊啊,我也想我也想!” “大宿老师才最可爱,大宿老师是我哒。” “金老师就是高冷禁欲男神本神,啊啊好想被金老师狠狠地折磨啊!” 重阳中学教学楼的走廊上,聚集着大大小小的女生群落,她们一个个两眼发光、脸颊通红,不约而同地用着痴迷的目光,看向楼下迎着晨光走来的三道挺拔的身影。 “哦吼,金前辈又收获了不少粉丝啊,看来我也要认真起来了呢。” 宿玉昆两手抄着衣兜走在金易得左侧,步态虽懒散,眼中却流露出坚毅的神色。 走在另一侧的宿玉冈扶了扶无框眼镜,俊秀的眉向上一挑。这儒雅中透着邪气的动作,立时引来了楼上一群小女生的尖叫。 “就算是我也不会说出这么狂妄的话。很抱歉,金前辈,请您原谅我哥哥的礼了,我代他向您道歉。” 宿玉冈语声冷凝,说罢,再次抬手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幽深且危险: “但是,身为宿家的次男,我也是绝不会认输的。哪怕对手是金前辈您,我也一定会全力以赴。” 言至此,他淡淡的眼风扫向金易得,倏然勾起唇角,笑容温文中透着一丝邪魅: “不过,如果前辈输了的话,重阳中学第一美男的称号,就请放心地交给我吧,我会好好守护它的。” 他最后一次扫了金易得一眼,便夹着课本,迈着儒雅的步伐,踏上了教学楼的阶梯。 金易得必须用力抓紧手里的课本,才能阻止自己想要立刻打爆某人脑袋的冲动。 足足三秒钟之后,他才在脸上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抽着嘴角看向那道并不曾远离的背影,冷笑道:“放马过来。” “呵。” “吼。” 回答他的,是极其中二同时还充满挑战意味的两声笑。 前者是宿玉冈发出的。他斯文败类的人设与这种冷笑很是相衬。 而后者则是宿玉昆,他的人设是热血冲动辣手老师,因此笑声就往二哈那一路靠。 可是,这都踏马是啥玩意儿?! 金易得很想发出这样的大吼,可他的脑袋却在说:不,你不能。 这一切,都要从他们在老教学楼迷失的那一晚说起。 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金易得已经不记得了。 虽然那就是几天前的事,可他却是想破脑袋也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对那一晚仅存的记忆,便是他们终于找到了那幢神秘的老教学楼的入口,彼时,那个虞家的小姑娘还很恭敬地说,“前辈大能实令我们这些小辈汗颜”。 对了,虞家九丫头跑哪儿去了? 金易得脚步微顿,回首顾视。 说起来,在当地有关部门的安排下,他、宿氏兄弟以及虞念白四人,全都以外聘临时老师的身份混进了重阳中学,教授数学、化学、历史和文学。 今天应该也有虞念白的历史课来着,怎么到了这会儿还不见她的人影。 金易得顶着大半个楼小女生花痴的眼神,停下脚步,寻找着虞念白的身影。 很快地,一道熟悉的充满热情的声音便飘进了他的耳畔: “……同学们大家要一起努力啊,老师看好你们,你们每一个都很棒,老师坚信你们一定会有美好的未来……” 金易得翻着白眼转回头,便见虞念白穿着全体的职业装,领着几个小混混一样的男生走了过来。 那几个男生鼻青脸肿,一脸生无可恋跟在她身后,而虞念白就像一轮小太阳,朝气蓬勃、信心满满,眼睛里洋溢着昂扬的斗志。 金易得无力扶额。 又疯了一个。 正文 第225章 失忆与后遗症 “……所以说,你们四个人全部都失忆了是么?” 十月未至,湘郡重阳市依旧满目苍翠,街头巷陌还有夏花盛开,香气弥漫在微凉的风里,总让人觉得这时候还是夏末。 所幸,这时节的温度却是没那么高了,空气亦不复往时的潮湿闷气,晚上睡觉时开着窗子,也能得一夜好梦。 市中心榆树街附近一间不起眼的小咖啡馆里,胭脂紫与白底青装饰的墙贴令人心绪沉静,苏音搅拌着面前的焦糖拿铁,看向对座的金易得。 多日未见,金大妖的眼神似乎平添了几分悒色,俊朗的面容亦变得有些阴沉起来。 “不单单是失忆这么简单的,小姐。虞家丫头和宿家俩小子性情大变,简直就像换了个人一样,每天都是……怎么说呢,元气满满?” 金易得苦笑着摇头,搁在桌上的手骨节突立,额角也爆起了几根青筋。 “元气满满?那不是挺好的么?”苏音颇有些不解。 人有朝气不是好事?何以金大妖此刻看起来却是咬牙切齿地,像是马上就要跳起来揍人一样。 听了苏音的话,金易得眉头挑起,身上陡然弥散出危险的气息: “元气满得要溢出来的人,小姐见过么?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跟打了鸡血一样,天幸我身上有件凝神的异宝,不然我可能每天都安静不了半小时。要不是……” 他忽然深深地吐纳了一息,剧烈起伏的胸廊让苏音错觉他马上就要爆炸了。 好在,松鼠大叔很快便又凭借着数千年的养气功夫平静了下来,而神情却变得越发阴鸷: “……我要不是为了迷惑那隐在暗处的不知名诡物,我现在就会去捏爆这三个小家伙的狗头。每天捏一遍!每天捏!每!天!捏!” 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手指关节泛白,显然是在以极大的克制力抑下那如岩浆般即将喷涌的情绪。 苏音还未见过他如此怒形于色过,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想了想,从旁边的大冰桶里拣了几块冰,加在了他面的冰饮里,同时轻声地道: “你冷静点啊。你千万要冷静一点,先吃点冰的消消火。在我们华夏杀人那可是要判死刑的。” “本座有一万种方法让他们死得无声无息!” 金易得面罩寒霜,额角又添了几根青筋,眸光阴厉如魔鬼。 这恐怖的表情却并无损于他的俊朗。恰恰相反,缭绕于身的狰狞气息,令他的眉眼愈加冷峻。他就像是一只藏身于夜幕的猎豹,那种爆发力与隐忍糅杂出的奇异魅力,若非苏音见惯了美男,此刻怕也要小鹿乱撞。 吧台的小服务生显然定力远远不及苏音,原本便在偷瞧这一桌俊男美女,如今更是一下子红了脸,痴缠的目光就像粘在了金易得身上。 目测小姑娘应该连孩子小学在哪儿上都想好了。 轻轻咳嗽了一声,苏音捧起咖啡杯,浅啜了一口。 焦糖独有的焦香被咖啡原香烘托着,入口醇香,纯奶油的厚腻亦在这甜与苦的洗濯下变得甘美,香暖的滋味轻抚过舌尖,落于喉头时,则是苦可可略有些涩然的余香。 许久不曾这样悠闲地喝上一杯咖啡了,苏音享受地闭了闭眼。 “小姐,属下惭愧,不曾将此间诡物好生解决掉,还得劳小姐亲自跑一趟。” 连嚼了几大块冰的金易得终是恢复了从前的淡定,此时便有些歉然地轻声说道。 苏音摆了摆手:“没事儿没事儿。正好我的戏也杀青了,现在是空档期,就当旅游休假好了。而且嘛,我对这地方的诡物也挺感兴趣的。” 主要是本宫的识海已经饥渴难耐了啊。 从古代回来差不多有三个月了,这么长的时间毫无进项,上回娄玉笙的神魂也早便被炼化,如今苏音的天元真灵浓度有所增强,但数量上却没太多变化。 呐呐,秋天需要贴秋膘的呢。 “那也是太过麻烦小姐了。”金易得面带惭色,低头拿勺子挖了一块冰,放在嘴里“咯吱咯吱”地嚼着。 吧台边的小服务生两手抚脸,脸红得像喷火,满眼都写着“帅大叔嚼冰块的声音好塞克斯哦”。 苏音拿一只手挡在额角,不去看那张花痴脸,轻声问金易得道:“以前派到重阳中学调查的探员,和你们的情况也一样么?” 金易得思忖了片刻,慢慢地道:“应该并不完全一样。据我所知,那些探员丢失的记忆大多为一周左右,并且他们的性格也没发生变化。 可我们这次却是,我丢失了为四十八小时的记,那三个小辈的记忆却是完全被篡改了,他们甚至都忘了去重阳中学的目的,还以为真的是去支教的。” “啊这?”苏音大为吃惊。 居然被篡改得这么彻底的么? “那他们还记得自己原来的身份吗?” 金易得颔首道:“记得是记得的,但如果不特意去提醒,他们也想不起来。” 这是被洗脑了吧? 苏音蹙起了眉。 “不过,小姐,请恕在下多嘴。小姐又是如何知道我这边的调查出问题的?”金易得低声问了一句。 自恃身份的某位寻宝大妖,虽然任务失败外加本人失忆,更兼日夜被化身鸡血狂魔的小辈们荼毒,可他却死咬着牙没跟任何人提过。 约莫是觉得丢人吧。 而苏音在拿到虞念白的详细资料、得知她此时正在重阳中学执行任务后,便第一时间赶到重阳市,并设法联系上了金易得。 今天的会面,便是金易得安排的。 此时,听了金易得所言,苏音便将杀青宴那晚的情形大致说了,末了又道: “……当天晚上,我就给虞念白打了个电话,结果她开口就给我灌鸡汤,说话怪里怪气地,我就知道你这边肯定出问题了,也没来得及通知你,就直接过来了。” 她的语气很是理所当然,摆足了上位者的姿态。 人设必须时刻维护,塌房子的事在本宫跟前那是门儿都没有。 金易得诚惶诚恐地道:“多谢小姐时刻挂念。” “不必言谢。”苏音云淡风轻地说道,闲闲地捧起了咖啡,道:“我让你办的事,你办妥了么?” “办妥了。这是重阳中学的临时通行证,您可以凭这个证件在一周内自由出入校区。身份我也提前安排好了。” 金易得一面说话,一面将一个文件袋递了过去。 苏音伸手接过,漫声道:“我会尽早过去的。”又晃了晃文件袋:“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小姐放心,绝对不会有问题的。”金易得斩钉截铁地说道。 ………………………… “这就是所谓的没问题?” 重阳中学大门前,苏音背着喷雾器、戴着防毒面具,一身低配版工业防化装备,孤零零地站在秋风里。 落叶和废报纸在她的身旁飞舞,看上去很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 “哦你是‘蚁见愁’的师傅吧?快进来快进来,药水别乱喷啊,我们学校的学生很金贵的。” 门房大爷一看见苏音,二话不说就把旁边的小铁门给拉开了,捂着鼻子在那儿催: “快点儿快点儿,趁着早自习还没开始,先把教学楼弄好。” 苏音瞬间便从古代刺客化身为现代打工人,“咣唧咣唧”晃荡着一路小跑过去,声音压得又粗又哑:“谢谢大爷哈。” “教学楼就在那边,会有教工跟你对接的,快去快去。”门房大爷赶苍蝇似地连连挥手。 果然,这样的苏音被嫌弃值高达一百分。 被大爷赶去教学楼后,早有教工小姐姐等候在那里,小姐姐很专业地戴着口罩和泳镜,一句废话没有,立马指挥苏音对几个贮藏室进行白蚁灭杀工作。 这便是苏音的潜行身份——某清洁公司灭蚁工作人员。 毕竟,能够同时满足既不惹人注意、又能有效驱散人群不引起聚集、同时还兼具自然而然便能遮掩苏音这张盛世美颜这几大要素的身份,实在不太多。 原先金易得是想让苏音扮成临时校医的,但苏音却觉得,仅凭一只口罩,根本无法遮去她那无处安放的美貌,于是让金大妖另想办法。 现在,办法有了。 被嫌弃的苏音的数天,便是该办法的附加效果。 果然很酸爽。 正文 第226章 噩梦 “刘诗琪!刘诗琪你别吓我啊!” “诗琪快醒醒!她……她要来了!” 凄厉的尖叫声时远时近,有的时候就像是从水底下发出来的,有的时候又近得仿佛就在耳边,那冰冷的呼吸从发梢边掠过,让人浑身发颤。 刘诗琪的眼皮重极了。 她很想马上便睁开眼睛,看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也看一看说话的人是谁。 那两个声音分明很熟悉,也很亲近,仿佛一直都深藏在她的心底,和她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可是,她的脑袋里却又有另一个声音在说: “不要看。” “诗琪。一定不要看。” 这个声音,却是她自己的。 刘诗琪觉得很为难。 她像是被这两个声音分成了两半,一半在心里,一半在脑袋里。 于是,她的脑袋和她的心就这样从身体里分离了出来,化身成了两个小人。她们披散着腥红的头发,穿着肮脏破烂的白色睡袍,在她的两只眼皮上跳来跳去,一个大叫着“看吧看吧”,另一个尖叫着“不要看、不要看”。 然后,那个叫着“看吧”的小人就跑来扒拉她的眼皮,又尖又长的指甲把她的眼皮开,血肉翻卷;而另一个小人便用力压住她的眼皮,那力道特别地大,她的眼眶不堪重负,“啪”地一直便爆裂了开来,脓血混合着浊黑的汁水,顺着面颊流到了她的嘴里。 两个小人一下子挤到她的嘴边,朝两边撕扯着她的嘴角: “快点笑快点笑。”一个小人笑起来。 “哭吧哭吧。”另一个小人大哭。 然后,又有声音混了进来,像是细针扎着脑袋: “诗琪!诗琪快醒醒!她要来了!” “诗琪快跑!她来了!她来了!” 尖叫声陡然放到了最大,如一记焦雷轰然炸响,刘诗琪倏地睁开了眼。 目及处,是熟悉的星空吊顶,温柔的星光般的灯光铺满了整间房,雨点轻敲着玻璃窗,静谧的房间一如往常。 刘诗琪抱着被子坐起来,摸了摸被冷汗浸湿的发角。 又做那个噩梦了。 自从数月前突然失去意识之后,她便时常会梦到刚才的场景,而每一次她都会觉得,那像是她真正经历过的。 她好像确实有过这样的记忆,可不知为什么,记忆变得模糊,有时还会和现实搅和起来,让她无从分辨何为真、何为幻。 不过,医生却一直都在说,这些都是假的,是她癔想出来的情景。她的精神生了病,就和普通人得了感冒发烧一样,需要进行系统的治疗,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然而,那真的只是癔想么? 刘诗琪茫然地看向窗户。 帝都最近总下雨。虽然现在还是半下午,但窗外的天色却阴沉得像是黄昏将至,雨声淅沥,玻璃窗上滑过一道道透明的水渍。 她出神地看着那些水痕。 高楼与天空在这水痕中变得有些扭曲,一道闪电撕开阴云,银蛇乍亮,将一切映得如同被烈日照耀。 刘诗琪忽然紧紧抓住了被子。 对面楼顶上有人! 那个白衣女人! 刘诗琪一下子惊恐地张大了眼睛。 楼顶的女人披散着腥红的长发,白色的睡袍一直托到脚踝,睡袍的边缘似乎还装饰着上个世纪西洋最为流行的蕾丝花边。 只是,这睡袍已经非常地旧了,几乎变成了灰白色,上面布满了虫蛀的孔洞,断裂的蕾丝这里一堆、那里一坨,如同那女人粘成绺的乱发。 女人闭着眼。 虽然隔着很远的距离,可刘诗琪却能看清她身上的每个细节。 雨水已将女人的头发尽数打湿,凌乱地贴在那张青白发灰的脸上,那张脸就像死人一样地毫无血色,可紧闭的眼皮之下,两个眼珠却在飞快地滚动。 她要睁开眼睛了! 她要看到我了! 快跑!快跑啊! 恐惧的尖叫自脑海深入传来,可刘诗琪的身体却僵得像被冻住。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连眼皮都控制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 蓦地,那女人的眼皮停止了抖动,白色的身影亦跟着闪了闪,忽然便消失了。 不知何时,暮色已然降临,对面的楼顶空荡荡地,看不到任何人影。 刘诗琪绷紧到极致的神经,一下子便放松了下来。 她虚脱般靠在身后的床板上,整个人就像才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睡衣都被冷汗浸透了。 坐在闲上缓了缓神,她这才慢慢地掀下了床,趿上软底拖鞋走到窗边,将脑袋抵在玻璃上,怔怔地望向楼下。 小花园里看不见一个人,休闲长椅被雨水洗得发亮,反射出阴沉的天光。 “在看什么呢,诗琪?” 冰冷的吐息骤然喷在耳边,刘诗琪全身的血液瞬间冻住,一种巨大的恐惧将她紧紧攥住。 她惊恐地看到,玻璃窗上居然映出了两个影子,一个是她,另一个,就是那个穿白衣的女人。 而当她的视线与白衣女人的视线相触之时,整个空间犹如破碎的镜面,“啪”地一声,碎散成了千万万。 刘诗琪猛地坐翻身坐起,抱着被子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没有玻璃窗、没有小花园,也没有高楼和穿白衣的女人。 四壁如雪的病房里,只在极高处开了一扇小圆窗,下雨的声音便是从那里传进来的。除此之外,房间里便只有她的呼吸声,轻且急促。 她抬起手。 手臂上有着大大小小青紫色的针眼,手背的皮肤几乎肿到透明。 这是长时间输液形成的。 刘诗琪的眼睛里,渐渐浮出了一丝疑惑: 我还……醒着? 如果醒着,这胳膊上的针眼又是从哪里来的? 她潜意识里觉得不对。她的病症所需要的治疗手段里,似乎并不包括输液。 可是,当视线扫向床头的患者挂牌时,刘诗琪眼睛里的神采蓦地在一瞬间黯淡了下去。 “姓名:郝馨晴。 性别:女。 年龄:20岁。 死因:自杀。” 那个挂牌,原来就挂在她的脚趾上,而她的腿则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反拧着,挂牌上的字迹像是一条条扭曲的蚯蚓,在她的眼前放大了无数倍,陡地如一股腥臭的洪流,便将她整个人没了进去…… 何晨站在ICU病房前,一脸担心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刘诗琪。 她看上去睡得并不安稳,面色惨白、呼吸急促,冷汗几乎打湿了枕头,搁在被子外面的手不住地痉挛着。 几名医护人员正尝试着运用各种医疗手段与器械唤醒她,电子监视仪细微的蜂鸣声,隔着玻璃也能听见一些。 刘诗琪的双亲便站在何晨身旁,两个人的面色都很憔悴,身形也有些不稳,看上去极为疲惫,显然已经许久不曾休息好了。 就在前两天,何晨还会时常劝他们放宽心,刘诗琪只是心理上出了点问题,只要按时服药、听从医生的安排,她的病情就一定会有好转。 可今天,何晨却已再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看着昏睡不醒的刘诗琪,他的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丝恐惧: 这女孩会不会就这样睡过去,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 重阳中学体育馆杂物间,苏音小心地控制着力道,束神成线,轻扫向识海中的第四根琴弦。 经过近百次的试验,她已经有些了解角弦的功效了。 它确实是时间系的。不仅能够进行时间回溯,还有着时停与时间预览之能。 后两者无疑是极其强大的能力,然而,以苏音目前的天元真灵,却远远达不到使用它们的程度。 这也难怪角弦总是灰扑扑的,一点都不鲜亮,原来是技能树只点亮了三分之一。 说来说去,还是苏音这个主人太弱。 念及此,青丝弦忽地也振了振,流光如箭飞掠,似亦有谴责之意。 苏音连忙以神识安抚: 【小青放心哈,如果能把老教学楼里的诡物吃下,我一定努力让你从青丝变成青棍儿或者青柱子。】 停了停,又补充了一句: 【我记住你是刀了。以后就叫你青刃如何?】 青光乍隐,青刃好像对这个名号颇为满意。 此时,第四根琴弦的余音亦散,苏音眼前的世界便如燃烧的三维画卷,以她为中心,向着四周缓缓融化。 恍神间,她已然置身于一条狭长的走廊。 “老教学楼三楼”。 全方位视野令她一眼便看见了走廊尽头的这几个大字,纵使四周一片漆黑,可她的视线却丝毫受未受阻隔。 现在的苏音,已然习惯经这种上帝视角,也知道在时间回溯的过程中,她是以一种时间粒子的方式存在于另一个时间纬度里的。 这种形式的她,可以无损耗地长时间回溯,且也不会影响时间的流速与发生在时间里的人或事。 就真的只是一个看客。 身处其中的看客。 很快地,苏音便放下思绪,注意到了走廊里的几道身影, 金易得一行四人,正摸着黑走在长廊深处。 “金前辈真厉害,居然想到从刘诗琪入手,原来她才是一切事情的源头。” 宿玉昆笑着说道。 他的音量并不高,然而,这在安静的走廊里,这声音依旧显得有些突兀。 金易得倒也没嫌他聒噪,面色淡然地道:“只要找到源头并拿到重要媒介物,找到入口自非难事。” “那也需要金前辈以术力破去障眼之法,不然,我们就算拿到了媒价、知道了办法,也打不开教学楼的大门啊。” 虞念白在旁说道。 语罢,左臂一曲、右臂一伸,一张银白色的长弓虚影便出现在她的臂弯,而她的指间,则扣着一支银箭。 “圣光。” 银色的虚影直射而去,走廊里立时一片光明,仿佛沐浴在了洁净明亮的月光下。 也就在银箭飞出的一刹那,苏音蓦地看到,一只苍白的手,静静地自虚空中探出,悄无声息地从虞念白的皮衣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旋即便又遁入了虚空。 正文 第227章 小孩子不许骂人 “虞小姐辛苦了。” 变得明亮起来的三楼走廊中,金易得一脸嘉许地向虞念白说道。 说这话时,他神色如常,显然根本不曾意识到,来自于虚空中的某个人或什么,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明目张胆地拿走了虞念白的手机。 连金大妖都未曾察觉之事,自然更遑论那三个小辈了。 宿玉昆话唠、宿玉冈安静、虞念白恭敬有加,所有人都是一副“岁月静好、除魔斩妖”的模样,唯有全控视野的苏音,心头大是悚然。 那只苍白的手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事后回想,那只手的手腕处似乎还连着一截残破的衣袖,那衣袖的质料很细腻,应该是丝绸之类的高档料子,袖缘处还有着蕾丝样的纹饰,做工相当精致。 但是,无论质料和做工如何之好,这袖子也已十分破旧,就仿佛穿了一辈子没洗过。 那么,重阳中学诡异事件的始作俑者,会不会便这只手的主人? 苏音反复回忆着那短短一瞬所看见的一切,意识前所未有地清醒。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在无限视角之下,任何细节都不可能被忽视或淡忘。 即便那只手的现出与隐没快到了极点,苏音也能准确的捕捉并加以分析。 时间粒子状态下苏音眼中的世界,约等于她可以同时看到并记住数万个监控摄像头画面。不仅视角是全方位的,意识亦呈分散集约之势,正所谓N心N用,每一个粒子都兼具观察与思考之能。 真好用啊。 苏音已经渐渐习惯了这样的自己。 唯一的遗憾是,木有实体。 啊~~,有时候会感觉到一点点的空虚呢。 苏音那数量庞大的N个意识中的某一个意识,发出了如上感慨。 然而,这感慨的余波尚未散尽,苏音便惊异地发现,在走廊的某个角落,一只苍白的、脏兮兮的脚丫子,蓦地自虚空里探了出来,脚尖朝前、轻轻一踢。 “嗡——” 迹近于无的粒子波动,在这一刻终是显露出了几分端倪。 随着这阵波动,被某个不可名状之人或物盗走的虞念白的手机,便如同电影特效中的闪现画面般,倏地出现。 那只脚旋即便缩了回去,一如半分钟前那只苍白的手,速度快到让人来不及眨眼。 苏音呆呆地看着那只脚消失的地方。 那个角落被走廊突起的墙体遮挡了一部分,角落上方悬吊着一根灯管,灯管已经完全损坏了,电线裸露在外,上面结着一层蜘蛛网。 “哎,这地上怎么有个手机啊?”宿玉昆看见了地上的手机,立刻大呼小叫起来,其情其景,恰是当时情境的再现。可苏音却已无暇再看了。 这一刻,她感觉到了某种诡谲的异动。 那是一种极其微妙、甚而可称为玄奥的变化,与她平素感知到的波纹状、水平面形态的时间异动不同,这里的时间异动,更类似于一种短距离的高速跳跃。 因其跳跃的频率、速率皆极为密集,如同高速闪动的光点一般,身处其中,反倒会产生一种恒定不变的错觉。 在此之前,苏音便是被这种错觉给欺骗了,误以为这条走廊的时间是处于常态下的,直到那来自虚空的一手、一足,短暂地破坏了这种常态,才让苏音从被撕开的时间一隅,察觉到了这些许异样。 于是,苏音心头的悚然变得愈加地剧烈。 这诡物居然是时间系的?那本宫还怎么杀它? 如今苏音可是连只手都化不出来,就算要拔青丝刀子那也拔不出啊?难不成纯用意念砍人? 苏音以万分之一的意识吐着槽,余下的绝大多数神识与视线则忙于观察、分析与整合各类信息,并实时监控场中的一切。 约二十秒后,苏音眼前的画面陡然变得不稳定,时间粒子跳跃闪缩的幅度亦大大增加。 如果说,此前走廊里时间的流动,是一曲节拍诡异但却演奏得还算四平八稳的乐章,那么此时,这诡异的曲调便已被无形的什么物质打乱,其粒子运行的规律亦受到了外力的强行干预。 一种类似于杂音的干扰波,渐渐压制住了方才平稳的旋律。 一道人影,出现在了走廊里。 那是个穿白衣的女人。 披散着的腥红的长发、死人般青灰色的脸、紧闭着双眼的女人,犹如无数粒子构成的画面,由模糊而清晰、由二维扁平图形渐而凝实成三维立体人像,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了长廊之中。 更确切地说,是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地,与金易得贴面而立,那张恐怖的死人脸和与金易得相距不足二十公分。 苏音直吓出了一头白毛汗。 虽然此时的她并没有头,也不可能在粒子状态下流出汗来,且这终究是已经发生的过去式,她无法干涉。 可她现实中的实体还是有头有汗的啊。 因此,大惊失色。 再看咱们金大妖,人家依旧是那么地优雅从容,面上带着长辈看晚辈的那种宽纵的笑,笑眯眯地看着三个小辈在那儿说话。 看得出,他既看不到、亦感知不到白衣女人的存在。 白衣女人仿佛在打量金易得。 在她紧紧闭起的眼皮底下,那两丸眼珠正动也不动地凝向正前方——亦即金易得眼睛的位置。 完全赤果果地对视。 苏音于是发现,白衣女鬼(暂名)原来是悬浮在半空的,她的实际身高目测不超过一米五。 当然,以白衣女目前的状态,身高根本不成问题。 她似乎可以自如操控时空粒子,并以跳跃方式进行移动,就如三维画面碎散之后再进行重组。 也正因此,当白衣女移动时,她的身后会留下一道逐渐黯淡的人形光点轨迹。 总之,那种观感很难用语言形容,即便是最有想象力的科幻电影,也做不出与之相类的特效。 白衣女人打量完了金易得,便转着眼皮下的眼珠子,向前平移约有五公分,苍白干裂唇缓缓张开,吐出了一连串复杂怪异的字节: “兹%&*卡+&@~巴#%@!*” 她这是在说话? 苏音猜测道。 讲真,这种如同电磁波一样的杂音,很难让人相信它是从人形物的口中发出的。 说好的全世界都说普通话呢? 此时,白衣女人已经伸出了一只苍白的、苏音觉得特别眼熟的手,虚虚按在金易得的脑袋上,另一只手则如同抽取什么东西一样,拈着两根手指,从金易得的脑袋里,拉出了一丝灰白色的线束,随后,仰头一口吞下。 苏音再度吓了一跳。 这也是能吃的? 可看白衣女子的表情,她似乎真的是把那不知是什么的玩意儿吃下去了,那张死人脸上居然还露出了一丝回味。 就很离谱。 再之后,苏音才终于反应过来,被这女从吞下去的,很可能便是金易得遗失的那部分记忆。 白衣女以人的记忆为食? 苏音感觉很不可思议。 吞下那些灰白色的线束之后,白衣女人在原地站了片刻,仿佛是在进行消化,然后她便又从那件很破旧的女式睡裙里,抽出了一缕银色的虚线,用力往金易得的脑袋里塞。 未果。 金易得身上浮动着大片铂金色的华丽辉光,如同有形的屏障,将那银白的丝线阻挡在外。 尝试了数次之后,白衣女人像是气馁了,低声呢喃了一句什么,伸手“啪”地打了个响指。 刹时间,金易得原地消失了。 白衣女慢慢迈开脚步,身形闪回般地移动着,对余下的三个小辈也如法炮制。 与金易得不同的是,虞念白他们并未抗拒掉那些银亮的丝影,每个人的脑袋里都被塞了一根。 这会不会就是那三位鸡汤大师的鸡血之源? 苏音觉得很有可能。 此外,从虞念白他们脑袋里抽取出的记忆束,好像也比金易得的更粗长些。 这或许便是金易得与那三个小辈之间有所区别的原因了。 他失去的记忆最少,且情绪也是最平稳的。 所以,这个白衣女诡到底是什么来头? 吃人家的记忆不说,还强行灌鸡汤? 这是一腔热血的女鬼? 苏音简直不知该从哪里吐槽。 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苏音重新返回现实世界,第一时间看向放在一旁的手机。 二十点整。 距离她进入时间回溯,只过去了一秒钟。 这也再次证明了,时间回溯对现实世界没有任何影响,哪怕苏音身处于闹市,周围的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自然是好,但苏音的心情却并不轻松。 那个诡异的白衣女,很让她头疼。 操控时间、吞食记忆、强塞鸡汤,完了还喜欢偷东西再还回来。 总感觉不像个正常诡。 所以这到底是个啥玩意儿? 还有,她说的那诡语又是什么意思?还是说那只是她无意识瞎哼哼? 苏音试着理出一条像样的脉络,可却越想越混乱,正绞尽脑汁地思考着,蓦地,耳畔传来了一个细细软软的声音: “踏马地。” 苏音一惊。 这谁在骂人呐? “兹%&*卡+&@~巴#%@!*” 软糯的声音发出了一串电子颇为耳熟的电子噪波,而后,又是标准而清晰的三字经: “踏马地。” 此时,苏音终是找到了声音的来处,低头看去,便见小雪藤张着两片银色的叶子,叶脉上两个灰白的斑点像是眼睛,正眨巴眨巴地看着她。 小雪藤醒了。 苏音很开心,正想要笑,可再一转念,她便又板起了脸。 不是,这厮怎么刚醒就骂人啊? 熊孩子果然欠收拾。 苏音一面想着,一面已然在手指上凝出了一个针尖大的灵力拳头,威胁地冲着小雪藤晃了晃: “小孩子不许骂人!” 正文 第228章 叫声宝宝不过分吧? 一个小时后,苏音对小雪藤的看法如下: 熊孩子(×) 妈妈的乖宝宝(√) 她是再也没想到,小雪藤居然能听得懂那个白衣女的鬼话,且还能正确地翻译出来。 比如白衣女说的那句“兹%&*卡+&@~巴#%@!*”,翻译过来就是“踏马地”。 女鬼居然还懂得骂人,这种人性化的操作已经足够让苏音震惊了,小雪藤进化之后的功能,则更令苏音惊喜万分。 “乖宝宝,你真的能帮妈妈找到时空裂隙的入口吗?” 坐在酒店大套间宽敞的飘窗前,苏音托着掌心里的小雪藤,拿指尖轻轻戳了戳它的叶尖儿。 “能的呀,哈嘶嘎——” 小雪藤丝毫不介意第八次回答同样的问题,一面开心地点着脑袋,一面哼哼着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奇怪小调儿。 此刻,它整根藤都在浓郁的灵雾中舒展开来,尾部的两条藤枝儿一曲一折,前端的两条细蔓则搭在苏音手指的两侧,斑点状的眼睛虚成细缝,还特意拉出一条灵气来卷成筒状挂在脖子上。 妥妥儿一个翘二郎腿听京戏泡澡堂的老大爷,就脖子上搭的那条毛巾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不是你这都从哪儿学来的?怎么一觉醒来就增添了大爷属性呢?本宫记得没教过你这些啊? 虽然但是吧,苏音却也没好拿这话戳孩子的心窝子。 还小呢,幼生期,慢慢地教着呗。 再者说了,现如今这人的幼生期都长,没见外头三十来岁的大个儿都“还是个孩子”呢,咱家这只就真的才几个月大,叫一声“宝宝”不过分吧? 最重要的是,虽然还是个“宝宝”,可小雪藤的能力那却已经相当逆天了,比如:能听懂异界外语、能以灵体状态分析整合海量数据,现在又能帮苏音找到时空裂缝的入口。 那些三十岁的“孩子”有这能耐? 明显没有嘛。 这么聪明能干的宝宝,那可不就是妈妈的心头肉? 苏音此刻完全妈心爆棚,手一挥,又给小东西添了点儿洗澡水……呃,灵气团,由得它可劲儿地泡。 小雪藤舒服了,两片叶尖儿微微张开,如同张开的嘴巴,“哈啾”打了个哈欠。 简直萌出一脸血。 反正苏音的三观已经跟着五官跑了。 颜值高,可可爱爱,这样的宝宝谁不喜欢? 于是,苏娘娘非常孝地捧起小家伙,陪着小心将它送进温暖的被窝——也就是苏音的手机。 当小雪藤没入手机的一瞬,屏幕上那个银叶状的APP立时划过了一道银色的水波般的光晕,旋即整个按钮便成了灰色,上面还滚动播放着一行小字: “困觉勿CUE。” 苏音哭笑不得。 这骚操作都谁教的? 视线转过,一眼便瞧见紧挨着小雪藤APP的,是一大堆诸如某音、某手、某宝、某东等等应用。 懂了。 有此大环境,小雪藤还没进化到氪金搞游戏这一步,那就已经是很懂事的孩子了。 苏音表示本宫知足。 现如今不过说两句骚话,无伤大雅。而若想要让小雪藤改掉这些,除非它送回异界,否则,以这货的奇异属性,就算把手机里的APP全都给删了,它也照样能通过网络读取别处的数据。 还不如保持现状呢。 苏音养宠养出经验来了,知道堵不如疏,便也不再多管,将手机放在一旁充电,跑去浴室给自己也整了个泡泡浴。 刚才看小雪藤那舒服的样子,她难免动心,而她入住的这家五星级酒店设施很齐全,浴盐还是高档货,苏音自然不会放弃这现成的机会。 于是,沐浴着芬芳的玫瑰香氛,苏音一脸舒坦地坐在浴缸里,梳理着从小雪藤那里得来的信息。 小雪藤能听懂异界语言,这一点并不出奇。 它原本便是诡物神识的分离体,虽然本身比较弱小,但却承袭了原主的一部分智识。 当然,如果没有强大的后期供给,小雪藤多半会与那些蔓生的血藤一样,始终处于蒙昧状态,或毁灭、或停滞,成长的机会十分渺茫。 可她很幸运,遇见了苏音。 天元真灵洗濯并同化了小雪藤的绝大部分,令它摆脱了与异界诡物的意识连结。 其后,在大量灵力的滋养下,小雪藤灵智渐开,其保留的异界智识也逐渐完整,最终成功为苏音所用,变成了苏娘娘的贴心小棉袄。 不过,囿于形态方面的固化,小雪藤未来的发展方向,约莫也就只能是个大号儿APP了。 换言之,就算它学会了最强大的电磁脉冲术,其施放的电磁波估计也就比一块钱硬币大点儿,电个猫猫狗狗啥的都未必管用。 所以说,体形才是实力的关键啊亲们。 你把一只小奶猫放大上千倍,它“喵”一嗓子也能震塌一座楼;反过来,霸王龙缩小一千倍,咬你一口也就留个红印儿。 体形制约了小雪藤的力量,相应地,它所具备的智识与独特能力,却也是其他宠比不了的。 虚无子不算哈。 苏音拿他当半个同伙看,如果这货能修出灵体来,那就直接能沆瀣一气了。 而除了当个小小白白的翻译官之外,小雪藤莫名得来的时空系能力,苏音想来想去,只能想到韶华的身上。 韶华自爆时的那些彩星,应该被小雪藤吸取到了亿分之一。 谢谢韶华美人。 真希望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一面啊。 苏音泡在浴缸里,轻轻叹了口气。 天地辽阔壮美,孕育出了如韶那般美妙纯净的性灵,可惜,一步错、满盘皆落索。 被娄玉笙引入歧途的韶,最终愧而自爆,每思及此,苏音便觉扼腕。 这要是当初跟了本宫,想来也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 次日午后,苏音依照之前和金易得的约定,来到了老地方——榆树街附近的那间小咖啡馆。 咖啡馆里一如既往地安静,客人只有寥寥几个,坐得很分散。 苏音一眼便瞧见了金易得布下的音障。 那一圈金白色的光晕,便如一瀑阳光,笼罩着角落里的那个两人位,而金易得俊朗的面容,便是光晕的中心。 他应是一早便到了,见了苏音,立时奉上点好的焦糖玛琪朵和一只文件袋。 “小姐,您要的资料都在这里了。” 他轻点着文件袋说道,从旁边的冰桶里挖了块冰,“咯崩咯崩”使劲儿嚼着。 苏音看了看他的面色。 阴鸷、冷酷,压抑。 今天的金大妖依旧走冷血暴君的路线,阴郁而又迷人,带着毁灭一切的危险气息,吧台小姑娘的两个眼睛已经完全变成了心型。 “居然是纸质版本的?”苏音打开文件袋看了一眼,颇有些讶然。 现如今都是电子化办公了,纸质文件当真不多见。 金易得便道:“原先是存了几份电子文档的,但不少探员相继失忆,一些探员的警衔还很高,因此,即便是绝密等级的电子文件,也被误删了不少。 面这些纸制文件却是收藏在老保管室的,因为需要有署长的动态签名才能拿到,手续繁琐,反倒保留了下来。” 说着又压低声音道:“这份是我私自复印的,小姐看完了便销毁吧。” 苏音点了点头,眉心微蹙,问他道:“你昨天在电话里说刘诗琪陷入了昏迷,她现在情况怎么样了?还在ICU吗?” “还在ICU。”金易得道:“医生说她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就会陷入深度昏迷,最后很可能……” 金易得的面色有些沉重,伸手指了指文件: “小姐看了文件就知道了,初始事件的三个女学生,刘诗琪的情况已经是最好的了,另两个学生一个两年前自杀身亡,另一个自杀未遂,现在还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言至此,他忽地停了停,面上划过了一丝黯然,: “我虽不通西洋魔法那一套,却也知晓,凡请神降愿、求诸异端,最初愿力的反噬亦是最强的,肉体凡体,如何禁受得住?” 他的神情变得哀凉起来。 他想起了他的女孩。 当她在家中投下第一枚命运的棋子时,她的结局,便已注定。 一如四年前开启召唤仪式的刘诗琪她们。 神鬼妖魔,又岂是那么好求的? 正文 第229章 长发古风杀手男的华丽转身 咖啡馆的角落里,有了一阵短暂的安静。 苏音两手捧起咖啡杯,感受着掌心传来的些微温暖,转眸望向窗外。 下雨了。 不知何时起,窗外下起了细细的雨。 雨丝在风里飘着,疏疏落落、漫不经心,间或在窗玻璃上留下一两点水渍。墙角的月季开了粉色的花,花瓣边缘已经有些焦了,青绿的枝叶却犹在摇曳,像微醺的半老的舞娘。 秋的寒凉,在这场小雨之后变得深重起来。湘郡的这座小城,亦被这一程秋雨洗去了潮闷和湿热,开始有了几分飒然爽朗。 苏音踏着泥泞的落叶,高筒皮靴踩过九级一台的石阶,眼前是渐渐放大的重阳中学体育馆副楼。 昨天,一俟离开咖啡馆,苏音便立刻回到酒店,仔仔细细将四年前刘诗琪事件相关资料通读了一遍。其后,经过反复几次试验,她最终锚定了事发的具体时间。 很幸运,四年前某个秋天的深夜,这个时间跨度很合宜,恰在识海中的角弦可控时间值之内。设若事发于十年前,则以角弦目前的能力,便有些难以企及了。 发起一次时间回溯,约莫会消耗掉天元真灵现有存量的十分之一。而若需锚定一个精确到分钟的时间点,消耗量则会加倍。 所幸苏音的天元真灵足够多,且时间回溯消耗掉的灵力也会缓慢回复,因此,今天的她又是灵力充沛的一天。 踏上最后一级石阶,重阳中学体育馆副楼的大门已在眼前。 相较于主建筑的明亮方正,这幢副楼显得有些老旧,外墙上吊着几根长春藤,有气无力地,令人难以想象这种植物在别处总能生长得格外蓬勃,若无人工修剪,那些枝蔓不出几年就能把整座建筑都覆住。 而在此处,这气势汹汹的藤蔓却显得没什么精神,连带着这幢三层小楼也像是老去在岁月里的陈年旧物,散发出一股暮气。 事实上,重阳中学体育馆主、副两栋楼,是在同一年兴建并落成的,苏音在校史简介上看到过它们崭新的模样,亦讶异于这两幢建筑如今的变化。 或许是主楼时常举办各类竞技体育赛事,激烈的身体对抗挥洒出强大的荷尔蒙,因而,该幢建筑物便也光亮如新、充满活力;而副楼则是以围棋社、象棋社、摄影同好会之类为主的较为文气的团体,予人的感觉便没那么鲜亮了。 将身后的密封药水罐向肩膀上提了提,苏音转过身,向立在阶下的教工小姐姐和保安大哥用力挥手: “麻烦老师们看着点儿,别让学生溜进来。” 教工小姐姐比了个大大的“OK”的手势,拿出手机摄影留存素材,以便后期汇报工作。 最近,教育局正在推进“校园除五毒”项目,全域大中小学都在进行杀灭白蚁、蟑螂、老鼠、苍蝇和蚊虫的活动,以使学校师生们更好地学习和生活, 有此前提,身穿工业防化服的苏音出现在校园里,丝毫不显突兀。并且,郑重声明一点,苏娘娘是真的在扫除害虫,只不过用的不是药水,而是她的天元真灵。 从很早以前苏音便发现,凡她灵力所及之处,蛇虫鼠蚁尽皆退散,天然便会形成一方净土。 不过,这些灵力似乎只对特定的害虫有效,蜂蝶蚯蚓之属则不在其列,纵使有些蝴蝶其实也是害虫,但苏音这个颜控所使出的灵力,似乎也是个颜探,看颜值驱虫。 总而言之,苏音确实是在执行上级命令,并非虚假的角色手术扮演。 “吱哑——” 厚重的铁门被推开,室外的天光扫进一楼大厅,现出有些黯淡的回廊与对开的活动室大门。 苏音左右环视一番,找到墙上的电灯开关,伸手按了下去。 白炽灯管投下明亮却冰冷的光线,廊柱与一扇扇绿漆铁门,在这冷光源下死气沉沉地伫立着,与这幢建筑外表的暮气别无二致。 “就不能整点儿阳间的光源。”苏音低声嘟囔了一句,拿出手机,轻触了一下银叶状的APP按钮。。 “哈嘶嘎——” 小雪藤摇摇晃晃地探出细小的叶尖儿。 苏音挤出个笑来看着自家小宠:“宝宝乖,能不能把你的出场BGM换成原来的呀?” 小雪藤两个灰白色的斑点眨了眨,晃了晃漂亮的银叶子:“好的呀,妈妈。咿呀呀——” 苏音心里舒坦了点儿。 可紧接着,这货便又张开嘴巴摇头晃脑、叽哩咕噜,也不知在叨叨啥,末了又是一句“哈嘶嘎”。 听上去非常之“奥力给”。 苏音笑容一僵。 就改不过来了是吧? 原先那么可爱的出场音,非换成现在这种一听就很二的音效,小雪藤这个审美也相当成问题啊。 心里吐着槽,苏音的动作却也未停,将灵力抽出一团来,均匀地铺散至各处,静置片刻后,复又在二楼和三楼同样来了一遍。 驱虫任务完成,接下来该干正事了。 苏音脱下防护服,在三楼走廊天井附近找到一块空地,倒踩七星步,依照虚无子所授的阵法,布了个两仪四象之阵。 简单说来,就是大结界套小结界,对内护法、对外障目,首先把自己的安全问题给解决掉。 随后,苏音便立于结界正中,反手一拨。 “琮——” 青弦如水,荡起浩大穹音,结界中亦流转起一道道灵力气旋,苏音虚握五指,掌中青丝如线,其质清刚、其势豪雄、其韵苍凉,却是将青丝刀给拔了出来。 接下来的时间回溯,将会是刘诗琪她们进行初始召唤仪式那晚的情形,那个爆粗口女鬼想必亦会现身。 苏音觉着吧,手里有刀、心里不慌,拿着武器在手上,心里多少有点儿底。 就是底气还不是太足。 苏音紧了紧手中的细刀,忖度片刻,凝聚起精神轻叱了一声:“出来。” 识海之中,顿起风云,流光飞掠之处,透明的木琴渐渐现出轮廓。 再一息,苏音的身边,便浮出了一个极为高大的男子虚影。 披发跣足、渊停岳峙,负于身后的木琴古拙且质朴,视之如历万古、如履大荒。 苏音仰着脑袋,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长发及腰古风杀手。 好……好帅! 如同海面的第一缕金阳,帅得那样耀眼、那样夺目、那样令人不敢直视。 这张脸真是人神共愤、天地不容的那种帅,苏音一时间眼花花、心慌慌、头晕晕,几乎无法站稳。 不是,你怎么会变得这么帅?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为什么本宫一点都没感应到? 还有,你机甲呢?你辣么大一个大眼珠子呢?都被你搞去哪儿了? 苏音心里一万头神兽奔腾而过,整个人都是懵的。 大战在即,你这是又是整什么幺蛾子? 这还让人怎么安心杀怪嘛。 苏音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闭上双眼,试图将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抛诸身外。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脑海中那张俊美到极致的帅脸,并未随着她闭目不看而淡去,反倒越发地清晰、越发地美到让人神为之夺。 这可真要了亲命了。 正文 第230章 吾并非随便长长的 “铮——” 风乍起。 宛若轻扫着檐上积雪,又好似一枝桃花扑落下了些细碎的乱红。 苏音的心被这弦音拂得静了静,睁开眼往上看。 山岳般的虚影依旧是她熟悉的,包括那弯着身子四处打量的神态,亦带着她绝不陌生的好奇劲儿。 惟独变了容颜。 她咽了咽略有些发干的喉咙,面上也端出个笑来,问: “你……整容了?” 声音并不高,那披发布袍的虚影却仍听见了,于是转过视线,不冷不热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 苏音俩眼又直了。 我的妈我的妈,怎么会有人能把脑袋摇得这么好看?怎么会啊? 被颜值慑了心魄的苏音,一时又忘了接下来要说的话,只呆站在那里不语,直到识海中的白弦再度“铮”地一响,她才像是被金刚大猩猩的头锤砸了一记,瞬间请醒了过来。 嘶,好疼! 神魂被不可名状地痛揍,那真是痛彻骨髓再加一万倍的痛感。 最气人的是,动手揍她的还不是人,而是一根琴弦,这就有点哪啥了。 看着识海中高悬于海面的那一抹冷白,苏音打从心底里颤抖了一息。 我家大白的神格居然是审判之鞭么?真是恐怖如厮。 “璎——” 便在苏音两股战战之时,殷红的赤弦忽地一声轻响,弦音低缓温柔,像暖洋洋的春风拂过面颊,神魂深处的剧痛亦飞快淡去,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苏音看了看宫弦,再看了看羽弦。 白的唱红脸、红的唱白脸是吧? 不过,这一个巴掌一个枣儿地,却也颇具奇效,苏音此时眼清心明、无悲无喜,却是不再像之前那样昏昏然了。 凝下神来,她再度抬头望向某人,却见对方正蹲在墙犄角那儿,磨盘大的手指头在热带鱼缸外头戳戳点点,逗鱼逗得不亦乐乎。 苏音一脸抽搐。 真是再帅的神颜也架不住这傻缺样,现在看看,也很平常嘛。 心如止水的苏音清了清嗓子,正色说道: “你的样子变化太大,我差点以为弄错了人。这到底是什么情况?还是说你就是随机长的?” 傻大个儿动作一顿,陡地直身而起,居高临下地看着苏音,眼神似是方才淡了些,语声亦很淡:“吾之样貌,并非随意而生。” 停了停,拢起衣袖,似凉似热地反问苏音:“汝不觉吾面善乎?” 你没觉着我这张脸瞧着眼熟么? 苏音脑中自动翻译出了这句话,再凝神打量了几眼,心头忽地动了动。 被他这一说,果然的,这张脸还真是确实越看越熟悉,就好像不久前才见过似地。 此念一生,苏音脑中蓦地现出一张绝美的容颜来,不由失声叫道:“韶华?” 细看眼前这张脸,的确有八成像是韶华,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神尤为神似。 但奇异的是,分明有着高达八成的相似度,可苏音方才竟不曾一眼认出来,究其原因,却是因为这张脸上某些关键的部分或者说是神态,像另外一个人。 是谁呢? 苏音总觉那另一个人亦是她熟悉的,可那人便如被浓雾笼罩,每当她觉得呼之欲出之时,那影子便又往远处飘一些,怎样也抓不住。 而越是如此,苏音便越觉得这很重要。似是只要想出那个人,她便能抓住问题的关键。 她下意识地闭起眼,凝聚起全部的意志,拨开重重迷雾,向着那个影子靠近。 渐渐地,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影影绰绰地自雾中现出,还伴随着一道似曾相识的哭声: “师父……” 是阿白的哭声, 苏音一下子张开了眼睛。 天心道人?! 她霍然抬头,死死看着那个高大的虚影。 那张巨大的脸将一切细节放到最大,苏音于是最终确定。 是的。 这张脸上的某些部分,与天心道人一模一样。 原来,改换了容颜的古风杀手,是将韶华与天心道人两个人的长相融合在了一起: 五官与韶华像了八成,而脸形与下颌的轮廓、以及眉眼间那似有若无的苍凉之意,却是属于天心道人的。 这是一个完美的缝合怪。 苏音想道。 这么一想,此前那个机甲脸独眼怪的造型,似乎也很缝合啊……等等,缝合?! 苏音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 一个念头在这个瞬间窜入脑海,她不及多想,脱口而出: “你这脸是不是根据我的想法来长的?也就是说,我怎么想你就怎么长,是不是?” 不知何故,听了这句问话,高大的男子眼神微冷,静立片刻后,启唇吐出一个字:“然。” 苏音愣了一刹,旋即狂喜,张口就来:“啊哈哈太好了那你给我变成……” 话还没说完,那冷淡的语声便忽又响起:“……亦不然。” 寥寥三字,硬是将苏音后半句话给卡在了喉咙里。 她张着大嘴,好半天才缓过那口气来,瞪眼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啊?到底是还是不是?” 问完了,又飞快补充:“那个,咱商量个事儿哈。能不能请你改用正常的现代华语跟我说话?我语文不好,听你说话真有点儿费劲。” 长发俊男不说话。 他拢着宽大的袍袖,静静地看着他,那眸光既不冷、亦不热,唯觉淡然。 苏音莫名便有了种被鄙视的感觉,当时就不乐意了,掷地有声地道:“语言是一种沟通交流的工具,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回答她的,是一声极轻的叹息。 随后,那有若拨弦般动人心魄的声线,便响起在了苏音的耳畔: “好,我用白话与你说。你刚才的看法并不完全正确,所以我的答案是‘是,也不是’。 我样貌的改变确实与你中想法有关,但这并不代表你随便一想,我就能顺应你的心意而改变外貌。” 悦耳的语声好听得让人只想沉醉于其间,苏音那点儿报立刻消了,顺着对方的思路道: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当我的想法符合或达到某个特定的条件时,才能触发你改变长相这个选项?” “是。”长发帅哥侧首观察着玻璃缸里的游鱼,似乎觉得鱼比苏音更有看头。 苏音自不会与他计较,蹙眉思忖了片刻,说道: “你第一次出现时,便长了张金属机甲脸。这是不是因为那段时间我正好看到了高达,所以就把高达的长相安到了你脸上?” 这话一出,那山岳般的虚影便缓缓转过头,扫了苏音一眼,道:“你继续往下说。” 虽然语气很淡,却大有鼓励之意。 这表明本宫的思路对了。 苏音有了些底气,于是又道: “你第二次现身时,脸上多出了一个和千目一样的独眼,这是因为在那之前我刚刚打败了千目,所以你……” 说到这里,她忽然又觉得不对,摇头道:“……好像也不是这么回事。 我记得后来我还打败了李大善人变化的阴鬼和妖道无尘子呢,按说,你应该也把他俩的长相融合了才对啊,可你后来却又没有。” “唔,虽不中,亦不远矣……嗯咳,我是说,你虽然想得有点歪了,但掰一掰还能再掰回来。再动动脑子,仔细想想。” 已经不能叫机甲战士的某男背着两手,像个启发小学生的老学究。 其实,用不着他提醒,苏音自己也有种隐隐的感觉: 她快要触摸到那个关键点了。 正文 第231章 难道你是神? , 凝眉思索了约有半分钟,苏音忽地仰起头,瞬也不瞬地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 “你的一切变化,是不是都和我的潜意识有关?” “终于说对了。”某无名男子面露淡笑,似是老怀大慰,巨大的脑袋也一上一下地点了几回: “的确,我的长相,实际上便是你潜意识的投影。现在你再仔细回想一下,在去宝龙山斩妖之前,你的潜意识是不是一直认为,高达是最强大的? 在你心目之中,高达强过哥斯拉、强过金刚,强过所有真实或虚拟宇宙中任意的一个英雄,是不是?” “那必须的啊。”苏音想也不想,立时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身为一个机甲二次元,高达那就是神一样的存在。 自然,这也只是踏入修仙世界之前她的想法,后来么……咦,慢着,本宫怎么好像明白了点儿什么? 此时,那如乐音般动听的语声再度响起,似是印证着苏音脑中乍现的灵光: “当你认为高达是神的时候,我便有了高达的外貌。可后来……你看到了千目。 那是你第一次直面妖魔,且还是个于当时的你而言强大的妖魔,甚至险些令你受伤。 是故,虽然你嘴上不说,可你的潜意识却认为,千目是比虚幻中的高达也不差多少的强大存在,接近于你所定义的‘神’。于是,我便有了千目的独眼。” 苏音此时早已如醍醐灌顶,心中如一片雪亮,于是飞快接下话头说道: “后来,我还遇到了李大善人化身的阴鬼boss、妖道无尘子以及虚无子他们。虽然他们也都很强,但我的潜意识却不认为他们是神。 或者说是我认为他们不够神格,所以,你就始终都是机甲脸独眼g……那什么的长相。” 好悬才将那个“怪”子给含糊了过去,苏音险些没咬掉舌头,但她此时表述的欲望极强,又飞快继续说道: “再然后,韶华出现了。他美丽、纯净而又强大,是诞生于天地初开之时的至美至纯之灵,是近乎于完美的存在。于是,他取代了高达,成为了我心目中新的神。 紧接着,我又终是亲眼见到了炼制石髓的天心道人。他操控时间的能力也让我心生敬畏。某种程度而言,他其实也具备了一些神的力量。 综上所述,你便有了如今这融合了他二人外貌的长相,这其实便是我潜意识对神这个概念转变后的具象,是不是。” “正解。”古风杀手颔首说道。 语罢,他反手取下背上木琴,盘膝于地,横琴于膝上,信手拨了几下弦,语声如风渡水面,和着静寂而又飘渺的乐韵,徐徐拂过苏音的耳畔: “曲,乃心之声;相,亦由心生。你心中之声,化生而为吾之形。用你们现在的话说就是,‘你是什么样,我便是什么样’。” 乐韵至此陡然转作华美,有若正午的阳光照上金碧辉煌的宫殿,殿中铺陈锦绣、气象庄严,自有一番高华气象。 苏音凝视于他,良久后,蓦地轻声问道: “那么,你是神?” 曲声忽一止。 端庄华丽的气息与乐韵同散,那高大的虚影手按琴弦,俊丽的容颜陡然便被浓厚的星雾掩去。 某人遮住了自个儿的真容。 还是用苏音的天元真灵。 可即便如此,苏音却也仍旧能够想见对方被这一语震得无言以对的模样。 她并不是随便问问的。 在刚才的谈话中,“神”——这个寓意非凡的字眼,曾经不止一次地出现,而从对方的话语中,也不难得出一个结论: 长发杀手的相貌,源于苏音心目中的那个“神”。 苏音认为神长什么样,他便会长成什么。 这不就表明,他本就是神? 只有神,才会有“神”的样貌。 而如无尘子这般位格不够高的,便无论如何都长不到那张脸上去。 却不知,眼前这位藏头露尾的神,是二郎神的那种“神”呢,还是太阳神或大力神那一类的“神”呢? 总而言之,他是个神这应该没跑了。 而苏音也正是基于以上分析,才会有此一问。 坦白说,她其实还有比这更耸人听闻的问题,却是不曾问出。 那个问题便是: 本宫的位格不会比神还要高吧? 或者换个说法,是不是只有她苏音苏娘娘认为的“神”,才会被定义为特定的某个“神”? 这想法委实太过于惊人,以至于苏音也只是微一动念,便立刻以“妈耶这也太凡老赛了”的借口,迅速将之抛开,而是只问了更接近实际一点的那个问题。 如今看来,纵使是这个相对简单的问题,它也超纲了。 披头士杀手对此显然讳莫如深,甚至臭不要脸地拿苏音的灵力遮住面容,不给苏音看他的表情。 幼稚! 苏音嗤之以鼻。 不过,反过来看,此举也确实挺像个不通人情世故的“神”的,且本身也很说明问题。 本宫必定是触到了关键的那一点。 苏音心下笃定,面容沉静如水,望向不远处的那团灵雾,唇角噙着一抹淡定的浅笑。 真是时移位易,如今的她也算抓住了某人的小辫子,因此,虽然明知得不到答案,但这个叉,她苏娘娘却是装定了。 正在那洋洋自得着,星雾中忽地传来了一道清越动听得宛若天籁的语声: “话说你除虫了吗?” 一瞬间,苏音的思绪便从“神”这个至高无上的终极命题,一下子跌落到了非常接地气打工人的位置。 哎哟还真是,本宫还要干活儿呢! 苏音面上的淡定顷刻间散去,连忙拿出手机看了看。 还好,时间还有一些,却也容不得她再拖沓下去了。 “你怎么不早点提醒我啊?” 苏音埋怨地瞅了瞅某个没脸的男人。 真是的,有话不早说,差点把正事儿都给耽搁了。 她今天分明便是来杀虫顺便斩妖的。 小雪藤之前便说过,今日黄昏时分,体育馆副楼的时空裂隙将会处在最大值,便于苏音潜入。 顺说一句,重阳中学体育馆的两幢建筑,便是在老教学楼的原址上建成的。 当年,刘诗琪她们闹出了那档子事,学校便将本就已经废弃的老楼推平,建成了如今的新楼。 然而,新楼虽然落成,四年前的阴影却并未消逝,反倒有愈演愈烈之势,学校方面也是顶着莫大的压力,否则,校方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请警方介入调查。 “吾,不是你的仆人。” 星雾中传来了某人的语声,带着一分固执、两分骄傲、三分不屈和五分倔强。 扇形图画得非常工整。 “那我猜你一定不介意脸上长粑粑吧?”苏音立时怼了回去。 某人马上不吱声了。 苏音拍拍手,只觉神清气爽,连日来的打工生涯所积累的疲倦,亦一扫而空,轻笑着道:“那谁,好好给我护法,知道不?” 星雾里一片沉默。 好一会儿后,方才有一个闷闷的声音响了起来: “知道了。” “真乖。” 苏音笑靥如花,凝出一只巨大的白拳头,在某人遮面用的星雾上方虚虚一拍: “听话,我很快回来。” 说完了,双目微阖。 下一秒,她的身影便消失在了结界中。 正文 第232章 三个女孩 “这边这边,你们两个快一点啦!” “知道了,你声音小点儿,别让外面人听见。” “放心吧不会的,嘻嘻。” 女孩子的说话声像才离枝儿的青瓜,清甜、爽嫩、脆生生地,余韵却又仿佛透着些克制的活泼,让人想起笼中关不住的鸟儿,扑楞着翅膀“啾啾”地唤着,平白地透着些欢喜,若细问了它,它却也不知欢喜个什么劲儿。 约莫是欢喜于这人生中年轻肆意的时光吧。 苏音站在走廊的转角处,遥遥地望向长廊另一端的楼梯口。 隐约的光晕穿透夜幕,跳跃地、闪烁地,慢慢向着楼梯的拐弯口靠近。 苏音久久地注视着那团微光,以及周遭的一切。 此刻,她正“身”处于四年前老教学楼三楼的走廊。 这是她第一次以完整的人类形体,进入到时间回溯的场景中,就如同观赏一场三维立体环幕的电影,身临其境,却不虞产生任何干扰。 看起来,小雪藤童鞋还是很靠谱的嘛。 这个时间段的重阳中学体育馆副楼三层,的确存在着一处很大的时间裂隙。 苏音都不必像往常那样散成粒子状态,便能很流畅地抵达四年前事发的那晚,以切近的距离,观察当时的情形。 却不知,金易得一行四人、以及更早些时候的那些修真警探们,他们所抵达的,又会是哪一个时间段? 这个答案,可能永远也无人知晓。 就连金易得这样强大的寻宝兽,亦不能幸免地失了忆,更遑论其他失忆的众人。而他们回溯时空的所知、所闻、所感、所悟,亦永远地遗失在时空的某个角落,再也难以追寻。 苏音收束起部分神识,感知了一下外面的现实世界。 以灵力布下的双重结界运转正常,大高个儿依旧以星雾遮面坐在地上,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扒拉着小雪藤。 小雪藤软耷耷地盘在他指间,整根藤都散发出颓废的自我放弃的气息 苏音无声地舒了口气。 小雪藤预警、披头士护法,再加上两层灵力结界,就算过会发生战斗,亦不会波及无辜路人了。 她将意识又调回此时,打量着眼前的长廊。 走廊里亮着两排白炽灯,但光线却并不明亮,反倒显得有些昏暗。 起初,苏音以为这是时间回溯的关系。 说到底,她此际看见和听见的,其实就是四年前事发那一晚的时空投影,画质受损也是可以接受的。 不过,楼下传来的说话声,却打消了苏音的这个念头。 “当当当当——你们看,三楼是不是还开着灯!我就说这边电路出问题了,你们还不信。” 这声音带着几分湘郡本地的口音,苏音记得,那个叫裴冰洁的女生,便是湘郡芒市人。 “我觉得这不像是电路问题。”另一个女生说道。 平静沉稳的语声,稍显谨慎的态度,以及那种优等生才有的笃定,皆迥异于苏音所熟知的刘诗琪。 而排除掉刘诗琪和前一个说话的裴冰洁,剩下的人选便只有郝馨晴了。 资料中记载,郝馨晴是个标准的学霸,从高一年级开始,她每次大小考试都保持在年级前五,从不曾掉下过榜单。 如果没有四年前的那场意外,现在的她应该已经从名牌大学毕业,或进修深造,或进入某大公司工作,很可能也有了恋人,享受着美好的生活。 而现在,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了。 她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二十一岁。 “为什么不是电路问题啊?”裴冰洁的声音很跳脱,像是有些不服气。 从楼梯口那团忽然变得不稳定的微光来看,苏音猜测,小裴同学手里可能拿着照明用的蜡烛。 郝馨晴的说话声不紧也不慢:“通常情况下,一幢楼的照明应该是由同一路电控制的,开关总闸也只有一个。 可现在,其他几层全都没电,只有这层有电,这很不合常理。除此之外,三楼的光线不仅暗,而且也暗得太平均了。是第二个不合理的地方。” “这又有什么问题嘛?”裴冰洁似乎很有质疑权威的精神。 郝馨晴倒是很耐心,继续解释: “据我所知,老楼这边从来没有统一更换过灯管,而是哪根坏了换哪根。也就是说,这些灯管的老化程度应该是不一致的,那么,它们的光线也应该是明暗不一才对。 可是你仔细观察看看,上面的光线是不是均匀得过分?这是不是很不正常?” 裴冰洁“唔唔”了好几声,没再说什么,应该是被问住了。 “哎呀好了好了,我看不正常才好嘛,要不然笔仙大人也不会来是不是?”第三个声音笑嘻嘻地打起了圆场。 是刘诗琪的声音。 与苏音记忆中几乎没差。 楼梯口的光晕忽地熄灭了。 清晰的脚步声中,三名穿着重阳中学制服的女生相继出现在了楼梯口,苏音一眼便认出了她们中最漂亮的那个。 那是学生时代的刘诗琪。 彼时的她,青涩得像一颗带着朝露的果子,脸颊丰润、肌肤细腻,水汪汪的眼睛里仿佛蕴着世间一切的希望,仅是这样看着,便已教人打从心底里欣然起来。 这不比后来的锥子脸刘小花好看一万倍? 苏音微觉可惜地望着她。 整过后的刘诗琪确实更美一些,但却美得机械、呆板,就像工业流水线组装出的产品:完美无暇,但却毫无特点。 这样的美人,演艺圈比比皆是。 此时,三个女孩已经围坐在了楼梯口,旁边便是缺了玻璃的木质窗框。 大股冷风灌进来,窗外的天空薄云涌动,时而现出几粒星子。 “嘶,有点冷。我们往里面坐坐好不好?”刘诗琪抱着胳膊哆嗦了一下。 裴冰洁“咯咯”笑了起来,从双肩包里拖出件夹克递了过去:“穿着穿着,就知道你会这样。你不知道啦,只有这个地方才能请来笔仙,离窗户近,笔仙‘咻’一下就能飞过来” 刘诗琪笑嘻嘻地将夹克披上,顺手揪了下裴冰洁马尾辫:“小冰冰真懂事,不愧是朕的爱妃。” 裴冰洁“哦嗬嗬嗬”笑出了娘娘样:“皇上,臣妾受宠若惊呀。” 郝馨晴在一旁直摇头:“你俩真是够了啊。” “哎呀,馨妃别生气嘛,来,让朕啵一个。”刘诗琪左拥右抱,三个女孩笑作了一团。 看得出,她们的关系很好,资料上也说,她们三人虽然性格爱好各异,但相处得却极为融洽。 接下来请笔仙的过程,并无异样。 女生们各自问了关心的问题,得到了满意的答复,整个过程也不过一刻钟,她们很快收拾好东西,打算结束这次小小的冒险。 也就在这时,郝馨晴的身影突然像是信号传输故障的画面,飞快地闪动了几下。 一只漆黑的长满麟片的巨大手掌,蓦地浮现在了她的身后。 正文 第233章 魔鬼的呓语 整个空间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 幽深的走廊犹如地震的震源中心,被某种未知的巨力扭曲成了蛇形,就如拧麻花似地扭动着、翻转着,力道之大,仿佛下一秒它就将一截截断裂。 苏音立刻开启了灵视。 充斥着线条与斑点的视线中,那些连接成均匀光影的白炽灯管,幻化成了一根根半透明的灰白色长指甲,其上布满了怪异符文。 那竟是一只手。 极为巨大且诡异。 此刻,这只手正以一种违背物理规则的方式坍缩与膨胀,而每一次胀缩,这片时空的秩序,便会向着混乱堕落。 那是一种极难形容的微妙感,如同阳光下的阴影,如同硬币的反面。 当苏音意识到这个时空存在着的秩序时,她便也同时意识到,那一根根灯管灯般的指甲扭曲撕扯的事物,便是将秩序和混乱隔开的物质——这个宇宙运行的法则。 此刻,在那只诡异之手的拉扯下,苏音居然看到了被法则隔开的另一端,或者说,是我们生存的秩序世界的反面——一片混沌之地。 黑暗与腥红的天空燃烧着灼烈漆黑的火焰,大地呈现出不可名状的蓝褐色,看不到丝毫生命存在的痕迹。 一团又一团混沌的气泡状空间旋涡,将这片混沌胡乱地切割开来,数不清的气旋交错、重叠、穿插、逆转,其排列组合的方式根本没有规律可言。 而在那些浮游的气泡空间中,一些庞大而恐怖的身影时隐时现,他们中任何一个的外形都足以媲美克苏鲁世界中的至高邪神,就算是圣光勇士看到了它们,也会狂掉SAN值。 只粗粗扫了一眼,苏音的神魂深处便传来一阵极其狂躁的嘶吼,她的理智亦在这一瞬间近于陷落。 “铮——琮——” 弦音忽地响起,由雄劲渐至浑厚。 乐韵中,那被不可名状的呓语搅动得如同开水般沸腾的海面上,忽地腾起玄武巨大的身影。 它如飞鱼般跃出水面,在半空划下一道绚丽的波光,波光的尽头,白虎踏浪而上,直跨云端,仰首长啸;天海深处,龙飞雀舞,苍凉的龙吟与清亮的啼鸣交错升腾,五色海上波光云影,一片浩瀚天穹。 苏音的神识在一瞬间回归清明,飞快调动灵力,将那嘈杂混乱的呓语强行阻断,同时凝望着那条长廊。 不知何时,冰冷而森寒的恶意笼罩住了这一小片时空,那三个少女便如同飘浮在狂风暴雨中的小船,只能在大海上无助地颠簸,而她们对此却一无所觉。 女孩子们木然地站着,保持着刚才的动作和表情,眼神空无一物,仿佛所有感知都被掳走,留在原地的,只有一副空空的躯壳。 呓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犹如超高频与超低频音的混合体,纵使有天元真灵遮挡,这声音却仿佛存在于空气中,时常会漏下一丝。 即便只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苏音也觉出了一种几欲疯狂的恐惧。 “铮——” 弦音再度响起,五色海上浮起一层温柔的碎浪,白云舒卷、风色宁和,那一刹那的混乱,亦这平静中被荡涤干净。 苏音眉心紧蹙,担忧地看着刘诗琪她们。 三个女孩此时已经不成人形了。 眼角一块块皲裂,头发大把脱落,皮肤大片碳化,断裂的骨头刺破血肉,四肢与头颅落在地上,化作灰色的碎末。 她们已经被这个时空撕碎。 纵使这只是旁观的时空投影,苏音仍旧觉得呼吸急促,后心渗出冷汗。 而此时,那只半透明诡异之手,已然将那层透明的薄膜拉扯得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 “啪!” 不知哪里传来一声脆响,仿佛有谁打了个响指。 灯光均匀的长廊陡然暗下去了一块,就好像那恒定不变的光幅被什么东西剪去一角。 夜色拥了进来。 而在苏音的灵视中,这情形则表现为:那绘制着混沌符文的指甲,突然被一股尖锐而又无形的力量劈断。 虚空中顿时响起一声凄厉的悲鸣。 “啪、啪、啪”。 脆响起接续而来,一声连着一声,灰白色的指甲则在这响指声中根根断裂,那被撕扯得扭曲的空间,竟也在这声音里褪去混乱,恢复了原有的秩序。 苏音诧异地看着这一切。 时空扭曲的幅度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那三名少女迸散的身体,也慢慢恢复成了血肉之躯。 她们重新活了过来。 胸口开始起伏,僵死的眼珠亦开始转动,就连表情也变得生动起来。 一个穿白衣的女人,突然地出现在黑暗中。 腥红的长发、死人般青灰的脸,以及那忽聚忽散、犹如频闪的移动方式,无不是苏音熟悉且牢记的。 那不就是她今天要诛杀的诡物——白衣女鬼? 可是,此刻看来,这位似乎是友军? 事实上,如果不是白衣女打了一堆响起,四年前的刘诗琪三人,应该当时就已经死透了。 这样想着,苏音便也没急着举起她四十米大刀,而是凝立原处,观察那白衣女接下来的举动。 白衣女的响指似乎便是她的武器,每一次响起,便会收割走一部分混沌与恶意。 当走廊里的那半透明灰指甲被灭得差不多时,刘诗琪她们也终于恢复了神智。 而神智清醒后她们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尖叫。 超高分贝足可刺穿耳鼓的尖叫。 女孩们根本没有失去意识时的记忆。 她们只记得,她们正打算收拾东西走人,一抬头,走廊便突然黑了下去,一个披头散发脸色青灰的白衣女人飘在窗户边上,离她们只有一步之遥。 女孩子们吓坏了。 尖叫、慌乱、逃跑、歇斯底里……如同恐怖片里失去理智的受害者一样,女孩们手足无措、慌不择路,竟忘了直接往楼下跑,反而跑向了走廊里仅存的那几处光源。 人类追逐光明的愿望有多强烈,对黑暗的惧怕便有多深刻。 更何况,白衣女的正好飘在楼梯口附近,女孩们也是别无选择。 “兹%&*卡+&@~巴#%@!*” 白衣女发出了一声诡异的低语。 在苏音听来,这不过是女鬼在骂街,可刘诗琪她们显然听不懂。 这种人类无法发出的诡异声音,配合着夜幕与白衣披发的女人形象,以及一支又一支熄灭的灯管,恐怖效果堪比贞子出井。 女孩们吓得连叫都叫不出了,一个个面白如纸,踉跄躲避黑暗,扑向下一个光源。 而越是如此,白衣女的响指便打得越快,骂得也越大声。 那些灯管上还残留着来混沌异世的气息,对普通人类并无好处。白衣女此举显然是在救人。 然而,女孩们不知道。 她们此刻能想到的,便是形如贞子的女鬼正在步步逼近,而她们则节节败退。 于是,一个骂骂咧咧追着救人,一个则是面无人色夺命狂奔。 当灯管只剩最后一根幸存时,白衣女的响指声,亦蓦地停止。 “哈嘶嘎——” 她低声咕哝了一句,仿佛发现了什么难题,伸手抓了抓自个儿乱糟糟的腥红长发。 头发很快被抓成鸟窝状,她又抬起头,专注地“看”向那三个女孩,青灰色的眼皮下,眼珠子飞快滚动,眉头也紧紧皱着,似是在苦恼或思索着什么。 苏音也在思考问题。 说起来,刚才那句短语很耳熟啊。 最近小雪藤的出场BGM就是这个,苏音几乎天天都听得到。 感觉这似乎不啥好话。毕竟从现身伊始,白衣女那三字经就没断过。 安静了约有十秒钟,白衣女忽然消失了。 很快她便又重新现身,却是出现在走廊的另一头,苍白手里拿着个挺大的塑料瓶。 红……红星二锅头?! 苏音险些没被这剧变的画风给闪坏了腰。 女鬼喝二锅头? 难不成这还是个酒鬼? 便在苏音两小圈一大圈的表情包下,白衣女熟练地拧开酒瓶盖儿,仰起脑袋“吨吨吨吨”就干掉了大半瓶,面不改色心不跳……好吧,这位应该也没心跳,至于脸色么…… 苏音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嗯,那张脸比之前更灰了,和瓦块的颜色差不多。 喝罢了酒,白衣女晃了晃那稻草般的红发,约略像是有了那么点儿酒意。 接下来的剧情,则进入到了苏音相对熟悉的部分,令她生出了很强的即视感。 比如:白衣女突然从虚空里摸出了一台最新款爱魄手机,按了几个号码,便丢去了刘诗琪的脚边; 话说她按的应该是本宫的号儿吧?她从哪儿搞到本宫的号码的? 苏音百思不得其解,而剧情仍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刘诗琪突然从地上拣到了一款不认识的手机,拨通唯一能拨通的那串号码,结果却直接晕倒; 白衣女见状,立刻撅下自己的一只脚……对,就是撅,就跟从对上撅掉一截树枝似地……她撅下脚并将之扔向手机,那地面上便现出一个灰白色的旋涡,将手机吞了进去。 最后,白衣女干掉剩下的二锅头,倒拎着酒瓶子往前瞬移。 新欧瑞中残余的酒液顺着瓶口滑落,发出了“滴答、滴答”的声音,正在唤醒刘诗琪的两个女孩听见这声音,吓得抱在一起发抖。 直到这一刻,剧情勉强还算正常,且也为苏音解了不少惑。 当然,关于某女鬼非法获得她个人信息的问题,暂时还是个谜。 白衣女飘进黑暗与灯光交织的边缘,打了个响指。 最后一支灯管熄灭,三个女孩全都昏倒在地。 就在这时,白衣女蓦地回头,紧闭的双眼笔直地朝向苏音的方向,眼珠子定定不动,仿佛在凝视着她。 苏音吓出了一身白毛汗。 这就好像你正在看电影,银幕中的角色突然直勾勾地看着你,那感觉还是有些瘆人的。 盯着苏音“看”了好一会,白衣女忽地张开嘴,用着流利的华夏帝都口音说道: “来了。吃了吗?” 苏音当场被送走。 字面意义上的。 因为,当她忽然回过神来时,她发现不知何时,她竟已回到了现实世界——重阳中学体育馆副楼三楼,证据便是,她看到了正在逗鱼的某没脸披头士。 而更令人惊悚的是,白衣女也居然也跟着一块儿回来了。 看着那只拉着自己的青灰色的死人手,苏音一脸懵。 这踏马到底是什么情况?! 正文 第234章 克丽兹·希玻涅 三楼走廊的结界里,安静得有些异样。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当然,除了苏音之外,剩下的那俩很大概率可能就不是人。 所以,尴尬的只有苏音一个。 她和白衣女大眼瞪小……呃,是大眼瞪闭眼地你瞅我、我看你,谁也没开口,就仿佛谁先开口谁就输了一样。 半晌后,白衣女偏了偏脑袋,一只手向头发上抓了几下,语气挺无奈地说道:“好吧你赢了。” 苏音:“……” 不是我干嘛了我就赢了?咱俩这是打了一架? “呃……我不是太明白你的意思。”苏音脸上的笑容假得能摘下来当花儿戴:“请你告诉我,我赢了什么?” “你赢了和我的眼神决斗。”白衣女的脑袋继续往旁偏,偏到快一百度的时候,又飞快地偷瞄了苏音一眼。 虽然她的眼睛仍旧闭着,可苏音却清晰地觉出了这一眼中所包含的大写的服气。 苏音莫名有种智商被拉低了的感觉。 眼神对决这种事,五岁以后她就没干过了好吧。 咳嗽一声以掩饰胸中那万马奔腾般的尴尬,苏音拿下巴点了点白衣女拉着自个儿的手:“那个,你先放开我成不成?” “不成。”白衣女答得非常干脆。同时后脑勺大幅度地来回摆动着,稻草般的红头发几乎给晃出虚影来。 “为什么不成啊?”苏音简直搞不懂这人的脑回路。 这拉着手还拉上瘾了? “不为什么啊。”白衣女莫名其妙地回过头看她。 这话就聊死了啊。 苏音大感挠头,正想着要不要以理服人,白衣女突然一拍脑门儿:“哦,他妈的,应该先进行称号互换……&*¥卡#%*交换姓名%@!&#自我介绍&*()#……礼节!礼节!尊重与礼节!哈嘶嘎——” 一大串不可名状之语夹杂着少许人话从她嘴里冒了出来。 她转为正面朝向苏音,拉着苏音的手亦改为正手并上下轻摇了两下,操着一口帝都腔,字正腔圆地道: “您好,尊敬的大人,很荣幸见到您。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哈卡拉敏夫奥古斯特之界——或者您也可以称之为混乱极境——唯一的秩序守卫、混乱束缚大师、时空暴徒初级杀戮者。” 说到这里,她放开苏音,两手提起裙摆后退半步,双足交错,微微屈了屈膝: “克丽兹·希玻涅,向您致敬。” 一个极其优雅的欧式宫廷礼,以及更加优雅的洋味儿措词。 在那张死灰色的脸和破烂睡裙的衬托下,这一系列礼节展示出的效果,堪称惊人。 苏音和某没脸披头士双双目瞪狗呆、张口结舌。 画风变得太快,大脑有点宕机了。 而在这阵诡异的寂静中,这个名叫克丽兹的白衣女却是一脸地理所当然。 她缓缓直起身,抬起双眼紧闭的脸,期盼而热切地看着苏音。 苏音愣了半晌,终于明白过来人家是在等她自我介绍呢,于是连忙正了正神色道: “哦哦,那什么……嗯,我叫苏音,蓝星华夏国人士,职业是……是个演员,副职是……嗯,那个修真者。嗯,就这些了。” 说完了,苏音稍稍别过视线,没好意思去看对方的眼睛。 和克丽兹比起来,她这点儿名号真不是太拿得出手。 可是,克丽兹的态度却大出苏音的意料,只听她用很恭敬的语气说道: “尊敬的苏音大人,您的称号让我想起华夏国一句著名的成语:大道至简。 而与您闪耀着辉光的称号相比,我的称号显得如此卑微而又可笑,比混乱极境的一粒屎壳螂还要渺小一万倍。 那么,伟大的极简称号者——苏音大人,请降下您尊贵无比的神躯、展示您至高无上的伟力,拯救陷于危险中的混乱极境吧。我在此请求您的帮助。” 克丽兹深深地弯下了腰,腥红的长发几乎及地,破烂的裙幅铺散在足畔,宛若一堆即将融化的残雪。 苏音继续懵圈中。 抛开其他不谈,只说请求帮忙这种事,旁边的披头士似乎比她更靠谱啊,那身高、那气势,怎么也要比平平无奇的苏音强。 可奇怪的是,克丽兹从头到尾都没往披头士的方向看过一眼,就仿佛那么大个虚影根本就不存在。 这就很让人费解了。 苏音满脑袋浆糊,感觉今天遇到的怪事比前几次杀怪加起来还多。 好在,她如今久经懵场,懵着懵着也就习惯了,因此,没过多久她便调整好了情绪,表情也从呆滞变成了苏娘娘版的高深莫测。 她微微抬起下颌,搭起太后的架子,捏着贵妃的腔调,漫不经心却又字斟句酌地说道: “那么,你应该知晓,任何决定都不可过于草率,即便是我也无法轻易做出某些事。我必须告诉你,在了解混乱极境的情况之前,我很难马上给你答复。” 这个回答可以说既彰显了苏音的BIGER,又避免了随便立FLAG,苏音自觉毫无破绽、完美无缺。 克丽兹也果然不疑有他,再度恭敬地弯了弯腰,用着很虔诚的语气道: “那么,大人,请允许我——克丽兹·希玻涅,为您介绍混乱极境现在的情况。 不过,鉴于混乱极境即将在十分钟后嗝屁的现实,我的介绍很可能会比较简单,请您不要介怀。” 在给出了毁灭倒计时这么个爆炸性消息之后,克丽兹便“啪”地打了个响指。 苏音眼前一花。 回过神时,她便看见了燃烧着黑色烈焰的天空,脚下是污浊的大地,远处则是无数混乱的时空气泡,气泡中那些庞大恐怖的身影几乎触手可及。 她震惊地转首四顾。 走廊不见了,结界亦失去了踪影,就连那山岳般高大的虚影亦消失无迹,她所熟悉的一切,尽皆不在。 混乱极境! 苏音倒抽了一口冷气,反手便欲拔刀。 可下一秒,她的动作却忽地一滞。 好像有点不大对诶。 苏音细细地感知了一下自己的神识。 识海一派风平浪静,四根琴弦安静地悬立着,并没有要弹奏的迹象,而她的理智也依旧存在且保持着清醒,与方才她窥视混乱极境时的感受大不相同。 正文 第235章 重叠的时空裂缝 身处混乱极境,却丝毫不觉混乱,为什么?难不成…… 苏音猛地扭过头,看向一旁的克丽兹。 一道道纯净淡白的辉光正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 以她为中心,那白光向着四周不住漫溢,将包括苏音在内的广大区域,囊括于其中。 而那些看似近在咫尺的气泡与克系身影,实际上离她们还有很远的距离,只是因为错乱的度量规则而显得极近罢了。 这地方可真够复杂混乱的啊。 苏音感慨地摸了摸垂得笔笔直的头发。 此刻,她正以倒挂并且凝固的状态,感受着混乱极境的混乱,而克丽兹则和她脑袋顶脑袋地站着。 嗯,她倒是很正常的头上脚下。 “啊,抱歉,请您原谅。” 克丽兹很快发现了苏音的异样,连忙打了个响指。 苏音正过来了,凝固的身体亦恢复了自如。 “秩序之光与您同在。” 克丽兹朝她微微屈了屈膝。 直到这时,苏音才惊觉到克丽兹的变化。 她身上穿着的,竟是一件极为华美的银白色长裙。 蓬松的银纱宛若月华,洁白繁复的花边层层堆叠,将她的脸映衬得洁白如玉,精致的眉眼也格外美丽。 而她的红发亦不再披散,而是高高地挽起,以一顶小巧的银冠固定住,王冠正中是一枚水晶权杖,权杖顶端镶嵌着的宝石,闪烁出犹如星光般的银辉。 苏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还是那个破衣烂衫的女鬼吗? 怎么一到混乱极境,她就变得这么好看了? 似是感应到了苏音的诧异,克丽兹不在意地耸了耸肩: “在大人所在的秩序世界里,我代表着混乱极境。用大人家乡的话说,魔鬼就是我的人设。” 苏音点头表示懂了:“确实,魔鬼就该有魔鬼的样子。” 即便克丽兹未曾说明,以苏音阅圣的经历却也能猜出,混乱极境这地方,说白了就是魔鬼大本营。 克丽兹再怎么是秩序守护者,也改变不了她身为魔鬼的现实。而她之所以在此时显示出了符合秩序审美的外形,也是因为,在这个混乱之地,她是最接近于秩序的那一个。 “现在离这地方嗝屁只有九分钟了,大人。请您恕我冒昧。”克丽兹非常有礼貌地说道,旋即抬手打了个响指。 苏音眼前又是一花,定睛看时,便发现她们已经来到了秩序之光的边缘地带。 这里的秩序光芒没那么浓郁,而是一种近乎于灰色的白,非常黯淡,有些地方甚至还现出细小的洞孔,漏进一缕缕混乱的气息。 这种气息似乎带有强烈的腐蚀性,那些洞孔虽然在不停地弥合着,可却始终无法完全合拢。 苏音蹙起了眉。 她听到了嘈杂诡异的低语,虽然很微弱,可她的神识却还是受到了一些干扰。 迟疑了片刻,苏音反手拔刀,屈指一弹。 “镗——” 坚音如铁,说不有上多么动听,然而,那诡异的呓语声却被这乱刃之声完全压制了下去,甚至那些混乱孔洞的扩张速度,亦放缓了一刹。 苏音面色淡然,将长刀扛在了肩上。 鬼知道接下来还会遇见啥玩意儿,还是拿着刀子比较放心。 克丽兹此际亦是一脸地从容,看上去好似早就料到苏音会有此举,甚至比苏音自己还显得自信。 她抬手指向那秩序之光淡去的边缘,快速而清晰地说道: “苏音大人,这里便是混乱极境与您所在的秩序世界的交界处,您看到那条裂缝了吗?” 苏音举目看去,神情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 她看到了。 那道裂缝,赫然是一条形状狭长的走廊。 正是重阳中学体育馆副楼的三楼走廊,同时,也是四年前老教学楼三楼的走廊,以及存在于无数时间片断里的走廊。 它们以一种奇异的、超越时空正常形态的方式重叠交织,而在走廊上,还有一些身影在频繁地出现或消失,如同那里正放映着一部老旧的黑白默片,时而卡顿、时而闪现、时而跳帧,状态极不稳定。 苏音立即开启了灵视。 随后,她的心便往下沉了沉。 虚像化的走廊上空,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裂纹,其中相当一部分纹路呈爆炸状,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砸或硬撞出来的。 “时空暴徒伴着的杰作。”克丽兹说道,语气有些沉重: “想必您已经发现了,那道裂缝周围聚集着强烈的混乱风暴。那是负四千年来无数时空暴徒冲撞出的产物,而现在,风暴即将到来,此界即将毁灭。” 苏音一脸懵地看着她: “负四千年?” 负四千年这又是什么鬼?时间可以用负数表达的吗?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大人。毕竟这里是混乱极境,这里的时空计量单位便是没有单位,这里的人无论思维还是语言都是混乱且毫无规律的。 请您继续听我的解释。顺说一句,现在离这个世界嗝屁还有六分半钟。 总之,在漫长的正三百六十九年的时间里——我再说一遍,大人,请不要在意这些表述上的细节,让我们回归问题的本质—— 在短暂的两天时间里,无数或有数的时空暴徒试图打破这条裂缝,吞噬大人所在的秩序界,而我则一次又一次粉碎了他们的阴谋,并将它们……他妈的我到底想说啥来着?” 克丽兹的脸突然扭曲起来,抡起胳膊抽着脚丫,嘴里学咕哝着诸如“我的脑袋像鼻涕虫一样硬”之类的鬼话。 苏音目注于她,一脸肃杀。 她现在一点都没觉得好笑,甚至后心还有些发凉。 在克丽兹的身上,那温和洁净的白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去,那条美丽的银白色长裙边缘,开始现出了一缕缕黑色与红色的细纹。 “去他的混乱,我一定要马上说点儿什么……哈嘶嘎——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别让混乱统治你啊你这混蛋,快给我振作起来!” 她语无伦次地嘟囔着,同时拿着大顶开始蛙跳,并且试图控制脚丫向苏音行握手礼。 正文 第236章 那一刀的风情 苏音提起青丝刀,倒转刀背,轻轻拍开了伸到眼前的克丽兹的脚丫,旋即游目四顾,面色微有些发白。 秩序笼罩的范围缩小了。 那温和纯净的光芒宛若退潮的海水,正飞快向着克丽兹的脚下归拢。 黑火烧灼的天空倾压了下来,蓝褐色的大地如一头匍匐逼近的巨兽,隐隐约约的低语在四周回荡着,令人头脑昏沉。 苏音凝目看向克丽兹。 她发上的王冠已然现出密密麻麻的裂纹,犹如蛛网,星辉般的宝石黯淡无光。 秩序即将被混乱侵蚀,这个时空亦将陷入纯粹的癫狂。 然而,任意一种形态的界面——无论是秩序还是混乱——发展到了极致,其结果便只剩下了一个: 毁灭。 彻骨的寒意从足底漫向四肢,苏音握刀的手已然汗湿。 她明明只是想来杀个妖而已。 可现在,她似乎必须要拯救一个世界,且这世界还是混乱向的。 这反转也太过于出人意表了吧,苏音一瞬间错觉自己是在做梦。 然而,看着克丽兹那每秒钟都在变得更加支离破碎的身体,苏音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不是梦。 她来到了混乱极境,在未曾了解更多情况的条件下,她得完成一次拯救。 鬼知道这又是个什么展开。 苏音握刀的手紧了又紧,却总也找不到实感。 此刻,两股力量正在克丽兹的身上胶着,她的眼中满是癫狂,五官狰狞扭曲,可她仅剩的理智却迫使她不停地发出声音: “我想起来我要说啥了,苏音大人。我想说的是,如果混乱极境入侵秩序世界,我们的世界无疑将会被秩序毁灭,可大人所在的蓝星也将遭受灭顶之…… 滴,儿童卡……啊!谁从我的脸上开车过去了?握草你大爷的…… 总之,大人如果不出手加以拯救,两个世界的碰撞将会引发宇宙的巨大……好家伙这是谁发的男菩萨图?老铁666奥利……” “闭嘴!”苏音忍无可忍,打断了这一听就不正经的谵语。 若是再听下去,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混乱,但可以肯定她一定会疯。 “告诉我该怎么做。”苏音咬着牙,横刀而立、神情肃杀,眉头青筋跳得仿佛在起舞。 “说、人、话。” 灵力包裹的三字真言宛若重锤,狠狠砸进这片混乱之界。 语毕,苏音猛地一翻手腕,天元真灵如奔腾的星海,瞬间覆于克丽兹的身上。 刹那间,她眼中的狂乱尽皆淡去,趋于破碎的身体亦如修复如初。 纯净的秩序之光再次高涨起来。 然而,这温润之光的守护范围此时已不足百米,巨大的混乱气旋近在咫尺,那其中任意一个不可名状物伸出个小手指甲,便能刮到苏音的头皮。 “毁灭倒计时两分钟。”克丽兹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冷静。 不过,她声带像是遭受到了强电流的重创,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滋啦、滋啦”的杂音,这似是令她极为痛苦,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王冠上的宝石一点点化作飞灰,消散于无尽的混乱之下。 克丽兹的身体越发摇摇欲坠,可她却还是竭力维持着正常的站姿,苍白的脸转向时空裂缝的某一处,抬起手,颤抖的指尖艰难地凑近,打了一个响指: “啪!” 微不可闻的声音,几乎无法令人听见。 她高高地抬起头,那双始终紧闭的眼眸倏然张开,灿烂明净的辉光箭矢般疾射而出。 那是如此极致的光,顷刻间便撕开了混沌的一角,一个类人形的身影嘶吼着、逃窜着,身上冒出大股黑烟,却始终无法逃离这光的统制。 克丽兹伸手指向前方,用最后的力气说出了三个字: “弄死它。” 语声未尽,王冠便已跌落尘埃。 她的身体亦几乎在同一时间风化成无数颗粒,而这些粒子明灭闪烁,像是一颗颗最小的星。 最终,它们凝成了散发出星辉的宝石,重新镶嵌在了那枚小小的权杖上,而那枚权杖迎着星风高长,几乎顶天立地,撑开了秩序的光圈。 “倒计时一分钟。” 苏音咬紧牙齿,从喉咙里迸出这几个字。 “琮——” 细长的青刃寒光如水,弦音似一根细线,远远抛了出去。 苏音闭上了眼。 在这个瞬间,她的心底竟是前所未有地平静。 而在她脑中反复出现的,并非拯救世界、保护蓝星之类宏大的念头,而是……一线白光。 那是她神入韶华出生时看到的、划分天地的一道光。 她倏然张眸。 昏暗的天光下,那一线白亮,正凝于她的刀锋。 苏音举起长刀,劈了下去。 刀光晦暗,细得像春风里的一截游丝,却又坚韧得仿佛百炼之钢,笔直扫向那秩序光芒下张狂的黑影。 她隐隐听到了一阵雷声。 由远及近、由弱而强,伴随着那刀光的渐渐明亮,整片区域亮得如盛夏骄阳当头照下。 黑影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嘶鸣,口中喷出大股混沌的火焰。 烧灼的刺鼻气息弥漫开来,苏音的头发迅速卷起了毛边儿。 然而,那一线刀光落了下去。 刀锋过处,天地空明。 那是既不耀眼、亦不炫亮的一种明亮,通透、柔和,充满了令人眷恋的温柔,如华灯初上时的都市,如万家烟火的红尘,如每一个人、每一个心底最真挚的声音。 弦音旷古悠远,仿佛有谁在漫长的光阴里走得乏了,于是翻了个身,打了个舒服的滚。 天上地下、寰宇内外一切的戾气,便尽皆在这空明中化去。 苏音下意识睁大了眼睛。 她看到令她终生难忘的景象。 坦白说,她是后悔的。 她后悔这一刀便抽干了识海中全部的灵力,使得她无法再砍出第二刀。 而即便如此,那种想要砍死某物的念头亦如爆涨的野火,烧得苏音双眼一片赤红。 这世上怎么有长得这么欠揍的玩意儿? 苏音突然便理解了克丽兹融化之前那咬牙切齿的三个字。 弄、死、它! 这绝对必须弄死啊。 要是换了苏音,她只会比克丽兹更想弄死这玩意儿。 正文 第237章 克丽兹大爷(二合一) 那个让人很想暴打一顿的诡物——苏音猜测它很可能便是导致这一切麻烦的罪魁祸首——它当然长着一副鬼样子,这一点毋庸置疑。并且以苏音修仙这段时间经历的那些事儿,她对非正常生物的外貌也有着极高的宽容度。 但是,眼前诡物那一言难尽的造型,还是大大超出了苏音的阈值。 这东西有着类人的形体,基本构造也是按照人类来的,但它就特别地挑战人类想象力的底线。 比如本该长着脑袋的位置,它却长着个屁股;本该长脚的位置却长着两颗脑袋;而本该是屁股的位置那必须长着……你以为是脚? 呵呵,怎么可能? 如此富于规律的长相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个东西的身上。 事实上,本该是屁股位置,它却长着一只硕大的胃袋,里面塞满了心肝五脏、九曲回肠以及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非人类器官,胃袋撑得几乎破了皮;而这东西的胳膊和腿,则被盘绕在了腹部和胸腔。 幸运的是,它的四肢分别为麟爪和三趾蹄,这已经是它身上最正常的部分了,而最不正常的是,这货居然有完整的五官。 眉眼耳唇鼻俱全的脸……呃,屁股上,它还烫了个头?! 求一双没看过这玩意儿的眼睛。 苏音只看了这诡物一眼,便恨不能自插双目、拔刀自尽。 不过,接下来的场景,却又让她不仅舍不得闭眼,还把眼睛一下子张到了最大。 天元真灵引发的音爆,直到这一刻方才真正传至耳畔。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那条布满的裂纹的时空走廊前方,腾起了大片浓郁的星雾。 那是苏音的灵力。 它居然弥补了秩序之光最薄弱的那个部分,将时空走廊掩在了凝实厚重的灵力墙之后。 重阳中学的时空走廊消失了。 那一大坨星光弥漫的天元灵力,就像一块超大的补丁,氤氲在秩序之光的边缘。 苏音很快便想明了这其中的原理。 虽然从肉眼上看,天元真灵与秩序之光有着极大的区别,且本质上两者也不尽相同。 但说到底,无论灵力还是秩序之光,其实都是宇宙中的一种能量,只是表现形式有所区别罢了,因此,以灵力补秩序,也未为不可。 当然,天元真灵并没有约束混乱的力量,这是秩序之光的特殊能力。但好在,苏音的本意也不过是打个补丁、缝合个伤口而已。 只要能切断混乱极境与蓝星那似有若无的联系,一切都可以有。 而从这一点看,效果算是达到了。 苏音心里还挺高兴,盯着那灵力墙端详了一会,总觉得那块大白补丁有些欠美观,于是,心念微动,灵力立时便流转了起来。 半分钟后,那块补丁便成了一束打着漂亮蝴蝶结的玫瑰,丰润的花瓣上星光明灭,美仑美奂。 “这就好看多了。” 苏音擦了把汗,被掏空的识海已经再挤不出半滴灵力了,兢心情却很愉悦。 时空裂缝便隐藏在花束之后,虽然并非真正地消失,但经由它引发的能量波动,却被彻底屏蔽掉了。 而没有了时空走廊这个根源,混乱极境似乎也变得安稳了些。那枚权杖统制之下的秩序之光,亦以一种极其微弱的态势,维持住了这个时空的正常运行。 顺说一句,早在苏音砍下那一刀之前,那些混乱气泡便全都有多远跑多远,此时正在千余米之外老老实实地挂着,那里头的恐怖身影也全都不见了。 看起来,混乱并不等同于弱智,这些诡物至少在趋利避害这方面,还没彻底昏头。 看在你们还有所敬畏的份儿上,本宫今儿就不与你们计较了。 苏音昂着下巴,两条胳膊却在打摆子似地抖着,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喉头亦涌上了一丝腥甜。 她如今还能站着,全靠旁边的拐棍儿……呃,权杖支撑,不然早倒了。 苏音疲乏地喘息了片刻,举目看向前方。 那个恶心玩意儿自是死在了她的刀下。 而直待对方的身体碎成了渣渣,苏音才发现,这东西的身体上竟生了个巨大的黑洞,且这个黑洞还在随机地移动着,一会儿出现在诡物的脚上,一会儿出现在诡物的胃袋里。 苏音很快便意识到,那黑洞似乎能够源源不断地汲取混乱气息、并形成强劲的类似于罡风一样的气旋。一定范围内的秩序规则,便被这气旋切割得七零八落。而黑洞的另一端,赫然便是那条时空走廊。 当然,此时此刻,时空走廊的信号已被苏音屏蔽掉了,因此,黑洞的尽头如今只有一团不断迫近的星雾。 随着诡物本体的消亡,黑洞与罡风也逐渐失去了活力,移动的速度越来越慢。相应地,一直在与之进行消耗战的秩序之光,也终于及时止损。 总感觉本宫干了件很了不起的大事啊。 苏音喜孜孜地想着,蓦地,一阵强烈的失重感骤然袭来,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扭曲混乱,仿佛她与整个时空都失去了联系。 苏音大惊,拔手便去拔刀。 可是,手才伸出,她便惊异地发现,她的身体居然……闪了一下,就好像传输信号故障的画面。 她的后心一下子凉了个透。 本宫这是要被降维打击了? 幸而这现象只维持了一秒,很快便恢复了正常,苏音连忙在自己身上摸了摸。 还好,手脚之类的零件儿都在,那种整个人变成低像素画面的感觉也没了,就仿佛刚才的事从不曾发生,就连记忆似乎都有些模糊。 苏音不由得心下微凛。 这情形似乎诡异过头了,她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总算结束了。” 克丽兹的声音蓦地响了起来。 苏音转回心神,循声看去,眼前忽尔一亮。 再细看时,却见白炽灯整齐地排列在屋顶,眼前是干净整洁的走廊,一排排课室寂静无人,鼻息间还弥漫着淡淡的杀虫药水的味道。 此外,天元真灵布下的结界,好像也比方才更稀薄了一些,浅淡的微光,让人想起星子稀疏的夜空。 她回来了。 从混乱极境回到了重阳中学体育馆副楼;从拯救世界的英雄变回到普通打工人。 若非身边还站着个死人脸白衣女,苏音可能真要以为刚才的一切都是她想象出来的。 她凝神打量着克丽兹。 对方仍旧是一身的破衣烂衫,白脸乱发,像鬼多或像魔,且神情疲惫,脸色也灰败得厉害。 但总体看来,克丽兹·希玻涅同学挺好的。 “嗨,又见面了。”苏音笑着打了个招呼,并未因克丽兹的“复活”而惊讶。 克丽兹应该是秩序的产物,只要秩序存在,她便存在。 某种程度而言,她与韶华应该差不多,只是她的位格似乎更高一些。 毕竟,能够牧守方世界,其力量想必是超凡中的超凡,而韶华却只能寄神于某人,两者自不可同日而语。 “是啊,真是幸会。”克丽兹彬彬有礼,两手提起裙摆,错步弯腰,冲着苏音行了个屈膝礼,“我尊敬的大人,伟大的至高愿力,哦,您的光芒照亮了……” “我说咱能用正常人类的方式交流不?”苏音打断了这位的咏叹调。 讲真,一个能够凭一己之力约束整个时空的魔鬼……或者说是神吧,苏音不觉得自己的位格能比人高。 “平辈论交可还行?” 苏娘娘谨慎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虽然不比神强,但怎么着她也是帮了对方一个天大的忙是吧?既然帮了这么大的忙,那便也不好过于妄自菲薄,在异时空友人面前丢蓝星人的脸,这种事她苏娘娘可干不出来。 听了苏音所言,克丽兹抬起头来,紧闭的双目凝向苏音,眉心拧着,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这个过程很快,也就一秒不到,她便痛快地道:“那成。” 说着又抓了抓那头乱糟糟的红毛,挺不自在地道: “讲真格的哈,我也觉得那么说话忒累,舌头都快打结了,现在这样儿倒是舒服了。” “就是嘛,就要这样才好。”苏音笑弯了眼睛,神情间一派坦然,丝毫没有跟某个异界神平辈论交的惶恐。 “总之,谢谢你。你解决了混乱极境的危机,不然我可有的麻烦。”一旦没了那些礼节,克丽兹便显得松泛多了。 她扭头找了会儿,便走到热带鱼缸旁边的石阶上,席地而坐,从不知什么地方又摸出一瓶红星二锅头来,仰脖儿“滋溜”了一大口。 然后,“嗝——”打了个挺响的酒嗝。 苏音:“……” 这真是一言难尽的与神同行啊。 虽然苏音的阈值一向被拉得极高,但她还是不太能将眼前这个喝二锅头的女鬼和镇守一方的神划上等号。 缓了好一会儿后,苏音才终于找回了自个儿的声音,问道: “那个,克丽兹,能不能请你给我把这事儿从头说一说,让我把前后因果给捋清楚了?” 今儿这事就像有人按了八倍速播放,从开始到结束都快得让人来不及眨眼。此时虽然事情已经圆满解决了,可苏音却还是觉得很懵,思绪也是断裂的,始终理不出一个脉络来,因此亟待有人解惑。 “来,坐下说。”克丽兹很不见外地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又举起酒瓶冲苏音一晃:“嗞儿一个不?” 苏音一脸抽搐。 这是胡同大爷修炼成神的吧?会不会这家伙的神格就是二锅头?然后因为酒鬼本质于是反向操作一把炼成了秩序之神? 满肚子的槽无处下口,苏音只得干笑着走到她身旁坐下,摆手道:“我上班儿呢,不能喝酒。” “怕什么啊?又没人瞧见,走一个?”克丽兹拍拍她,还冲她挤了个眼儿。 闭着俩眼居然还能挤眼儿?! 苏音觉得她震碎的三观现如今应该连个屑都不剩了。 好容易将热情的克大爷给劝安生了,苏音又将方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克丽兹这才道: “这事儿说起来吧,它就一个字儿——寸。你说说它怎么就那么寸? 正好在混乱极境处在躁动潮汐最高峰值、边界比较脆弱的时候,又正好你们中出了个叛……呃不是,是你们蓝星也出现了问题。 结果这两边儿一撞啊,它就给撞出了个时空裂缝,然后就硬是搞出个小型的时空爆炸来,炸出个挺大的旋涡,哎呦喂可把我给忙的哟……” 克丽兹一面说话,一面抬起胳膊虚空划拉了一下。 二人身前立时现出了一个16吋屏爱魄新款PAD,上面以八倍速播放着克丽兹在混乱极境到处扑火的繁忙景象,那真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杀得那叫一个激烈。 苏音却是一脸淡定,内心深处毫无波动。 爱喝二锅头的神变出个PAD来有问题?快进播放有问题?一口帝都土话有问题? 完全没有问题的嘛。 苏音冷漠脸,看了片刻后,拿下巴点了点爱魄PAD:“这东西打哪儿来的?以及你这一口华夏语都跟谁学的?” “哦,这个是从学校保管处借的。你懂的,这边的学生要学习的嘛,这些设备就都寄存在保管处的啦,只有在规定的时间他们才能使用。 所以,我就暂时借来用用喽。然后呢,我睇个华夏语呢,也系睇帝都卫视学的啦,粤郡卫视也很好睇的哟。” 克丽兹熟练地操作着PAD,一口粤普让苏音嘴角直抽。 主要是说得也不准啊。 而且,播放内容都那么超现实了,你老人家还在这儿搞现实向操作就让本宫很为难。 这到底该从哪里吐槽比较好呢。 苏音陷入了深刻的自我怀疑中。 好在,此时的画面恰好倒放着四年前刘诗琪她们请笔仙的那一幕,克丽兹打了个响指,定住画面,拿酒瓶子随随便便指着屏幕,一本正经地道: “咱说正题哈。我告er你说,我敢打赌,这仨姑娘里至少有一个有问题,说不定仨都有问题嘿。时空裂缝一定就是被她或者她们给搞出来的我跟你讲。” 克丽兹晃着两只脚丫子,丝毫没有爆猛料人士该有的紧迫感。 正文 第238章 不属于那个世界 文章正在审核中,请稍后重试。 正文 第239章 你,以及另一个你(二合一) 苏音被看得心里直发毛。 她伸手在胳膊上搓了几下,似是要将那投射而来的无形视线搓掉,脸上堆出一个非常勉强的假笑: “那个……你老看我干嘛?” “研究一下。”克丽兹歪着脑袋,眼珠子在眼皮下微微地转动着,看上去竟像是非常认真地在考察或者研判着苏音,那紧闭的苍白的眼皮,瞧来竟有几分慑人。 苏音的心跳渐渐加快,呼吸也越来越轻,神经则绷得极紧。 克丽兹的身上,无上威严的气息正缓缓弥散,肃穆、庄重、淡漠、遥远,如同神祇高居神殿、俯瞰脚下众生。 可奇异的是,这具有碾压一切的威压与气势,其指向却又含糊不清,既像是冲着苏音去的,又像是冲着别的什么人去的。 那你还一直盯着本宫瞅?要盯别人你就去盯啊?单揪着本宫一个不放有意思? 苏音都快给看出白毛汗来了。 好在,这过程也就几秒钟。 克丽兹收回了视线,淡色的睫羽深处似是划过了一星微光,随后用力点点头,“唔”了一声道:“我好像有点懂了。” 你懂啥了? 本宫可是一点没搞懂啊。 苏音几乎憋出内伤,可却又本能地不愿往下追问。 而在十分令人莫名地说了那么句话之后,克丽兹便又成了克大爷。 她“哈——”地打了个巨大的哈欠,张开的嘴几乎盖下去大半张脸,顺手抓起不求人挠着后背,冲苏音一乐:“好,咱接着往下说哈。” 竟是继续起了刚才的话题,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知道么,苏,组成时空的很大一个部分,是海量的无以计数的信息。打个比方,比如说你看这个酒瓶?” 她“哐哐哐”砸了几下身边的空酒瓶,随后又将之拿起,迎着灯光看了看,还放在鼻子旁边嗅着,像个多动症儿童一样,口中则犹在滔滔不绝: “你看这个酒瓶,它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是因为在许久前一个特定的时间、几粒或几十粒特定的麦子播种进了特定的土壤、经由特定的人或机器灌溉、培育、收割、发酵等过程,酝酿成酒并灌装起来。 最后,这瓶酒再经由特定的人与交通工具的运输,摆放在了特定的位置——重阳大街某个小卖部的仓库里。 然后,我——这个特定的人——在特定的时间把它偷出来并在特定的时间喝完了它。” 她放下酒瓶,两手撑在身后,抬头仰望着结界上方透明的穹顶,语声有些悠远: “你看,仅仅是一个随机出现的空酒瓶,就需要无数信息的排列组合,才能准确定位在此时此刻这个时空节点上。 如果换成人类,从出生到他生命中任意一个时间节点所携带的信息,你想想那得有多少?说是浩如烟海也不算夸张对不对? 因此,如果一个人空降异时空,那么相对于那个时空而言,这个人便是一个信息空白点,无法被读取,于是排斥反应就产生了。 把不存在的人变成真的不存在——也就是抹杀之后——这个时空的信息才不会被干扰,这就是所谓的排斥反应。 哦哦哦,我想起来了,你们这边一些比较靠谱的穿越剧也有过类似的描述,‘强大的历史纠错功能’,这和时空排斥的概念差不多哈。 所以,当你,苏,你这个空白信息出现在混乱极境时,混乱极境就开始对你执行了信息抹杀。但是哈,如果当时你身上携带了足量的信息,这个抹杀就会变得不确定。 当然啦,要让排斥反应完全消失是不可能的,毕竟从根本上你就不属于那里,只不过是程度减轻一点而已。” 苏音琢磨了一会儿,猛地一拍大腿:“我懂了。魂穿就没事,肉身穿就有事。是这个理儿不?” 克丽兹想了想,一翘拇指:“明白人儿。” 苏音受到了鼓舞,不由也笑起来,又问:“那这是不是表明,魂穿异世,就会沾染上反时空物质?” 出现在重阳中学的时空裂缝,便是因为这种物质引来了时空暴徒,这一点苏音始终不曾忘记。 再者说,她自己亦是魂穿异世的常客,若不能搞清此节,她心里总觉不安。 听了苏音所问,克丽兹立刻摇头道:“这个应该不会。魂穿说白了就是精神投射、意识投影,比如请神、降魔之类的就属于这一类。 它本身是没有实体的,和时空是两个概念,这两种东西既然没有交互,也就不存在违反规则一说了。 而反时空物质你听名字就知道,它就是一种物质,虽然肉眼看不见,但它和细菌或病毒一样,是真实存在的。换句话说,只有肉身空降异世,才会沾上这东西。 但是,友情声明哈,身穿有风险、实操需谨慎。据我所知,目前成功的案例无不是经历生死考验,能存活多久也很难说。” 苏音听着她的话,面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心也在往下沉。 根据此前所见,刘诗琪、裴冰洁以及郝馨晴三个人里,最有可能沾上反时空物质的,便是如今已经死去郝馨晴。 她身上的时空排斥反应,苏音记忆犹新。 而在不久之前,苏音还曾将郝馨晴划入到了同道范围,以为她和自己一样,是以精神投影的方式魂穿异世。 可是,克丽兹的一席话,却推翻了苏音的判断。 必须是肉身穿越,才会沾上反时空物质。 所以,郝馨晴是肉身穿越者。这位优等生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根本就是个外星人?! 苏音险些被这想法给掀个跟头。 蓝星之上,居然当真生活着外星人? 影视剧中的情形陡然变成了现实,苏音却丝毫未觉惊喜,心中只有恐惧。 试想,外星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潜入蓝星,混迹在普通人中正常地生活,这难道不吓人么? 此外,它又是如何躲过时空排斥的?难道从出生开始就空降了? 可是,即便是婴儿,其身上也携带着大量的信息,更不知需要多少信息的整合,才能形成一个生命体在某个时间节点的降生。 换个思路看,莫非郝馨晴已经在蓝星生活了很长时间了,只是因为某种秘术而青春不老? 以及,郝馨晴是一个人么? 蓝星上会不会还有和她一样来自于异世的不速之客? 此念一生,苏音只觉得后背发寒,浑身的血液骤然变冷。 她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看过的一部老科幻片: 影片男主机缘巧合下拿到了一别奇异的眼镜,戴上眼镜后他才发现,蓝星早就已经被外星人占领,他的同事、朋友、家人甚至同床共枕的**,其实都是披着人皮的外星人,只有通过眼镜,才能看到他们真正的样子。 现实中的蓝星,会否也出现这样的情况?会不会也和电影中一样,街上擦肩而过的普通人,实则却是外星人披上了人皮? 仅仅只是一个念头,苏音便已种毛骨悚然,皮肤上仿佛爬满了细小的虫子,整个人都有点不大好了。 强抑下心底剧震,苏音将手抄进衣兜,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问克丽兹道: “身穿的风险原来这么大啊。那你刚才说的成功案例,又是怎么回事?” “平行世界呗。”克丽兹显然没发现她的异样,很惬意地挠着痒痒给出了答案。 苏音下沉的心,此时已然坠入了谷底。 克丽兹却似乎谈兴颇浓,又继续说道: “所谓平行世界,是指在某种未知因素的影响下,同一时空有亿万分之一的概率,分化出两个相似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的世界——即平行世界。 它是大宇宙无数时空形态的畸变,是一种非正常现象。如果是在平行世界之间进行肉身穿梭,成功的概率相对高一些,但,风险依旧很大。” “哦?你能细说说么?”苏音咽了一口唾沫,轻声问道。 自从修仙以来,她对这些理念接受起来比从前快多了,虽然一颗心早已拔凉拔凉的,却也还能保持镇静。 不就是平行世界么?又不是没见过,文艺作品里不要太多。 “百分之九十九的相似度听起来好像很高,但放大到整个世界、整个文明来看,那百分之一的信息差也是海量的,容错率并不高。” 克丽兹将不求人收起来,抱着膝盖看向空寂的走廊,语声仿佛在叹息:“平行世界啊——” 苏音一时没搞懂她何以感叹,且也没心情去考虑这些,全副精神都放在了郝馨晴身上。 良久后,她才抄着衣兜说道:“那个,克丽兹,你能不能看到我们蓝星其他的反时空物质?别的城市、别的国家或者别的大洲,还有这东西么?” 问出这话时,苏音衣兜里的手几乎攥出汗来。 如果还有,蓝星的情况就很危急了。 “据我所知,肯定还有,但数量应该很有限,不然蓝星早玩儿完了,我们混乱极境也早嗝屁了。” 克丽兹浑不在意地说道。 苏音闻言,登时手指一松,心情也没方才那样紧绷了。 这情形虽然绝称不上好,但总算也不至于太糟。 心神一宁,思绪便也随之清明,苏音便点头道: “也是。如果蓝星上到处都是反时空物质,那时空裂缝也会相应增多,哪还能像现在这样岁月静好。” 她轻舒了一口气,转望克丽兹,清透的双瞳宛若揉碎了漫天星光,轻声道:“那么,克丽兹,你能定位到所有反时空物质吗?” 这是苏音的一点私心。 若能准确定位这些不安定分子,有关部门便可着手安排监督警戒工作,以免再发生重阳中学这样的诡事。 这也算是苏音的一点私心吧。 “这个么……请恕我爱莫能助。”克丽兹不知从哪里又摸了瓶二锅头出来,便在苏音说话时,她已经一口闷了半瓶,此时仿佛已经有了些酒意。 苏音没去考虑“神居然也会醉”这种无意义的问题,只是瞬也不瞬地看着她,期待着她的下文。 众所周知,克大爷有说话大喘气的毛病。 果然,再喝了一大口酒后,克丽兹方才转过脸看向苏音。 不知是不是错觉,苏音惊讶地发现,她淡色眼睫的深处,仿佛划过了一道极为纯净、充满善意的光。 “为什么要那么麻烦去定位呢?”她苍白的眼皮薄得仿佛能透出眼珠的颜色。 她便这样看着苏音,半晌后,说了一句苏音听不懂的话: “我的眼睛便是这个宇宙的秩序,所有与秩序相悖的事物,都无法逃过它的注视。” 苏音与她对视着,一脸莫名。 这已经不是苏音第一次听到她说怪话了。 可是,不知出于怎样的原因,苏音却是再一次本能地,或者说是在某种轻微的挣扎后有所选择地,回避了这个问题。 她将视线移开了一些,这让她接下来的说话声也显得有些飘乎:“那个……可能这个请求让你为难了,我只是……” 她的话尚未说完,克丽兹平静的声音便响了起来:“蓝星不需要我的帮助。” 那一刻,她紧闭的双眼好似透出了温润的光,一如统治权杖在最后一刻绽放出如月的光华: “你,以及另一个你,将会指引你前行的方向。”她举了举酒瓶,唇边浮起一丝淡笑: “愿你健康,我的朋友。” 黑暗蓦地扑来。苏音甚至来不及生出一念,便已被沉重的睡意覆盖。 她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一只微凉的手牵着她,温和地、缓慢地,同时亦是不容置疑地,将她拉进了一面浩大的水波。 这是我的识海么? 五色斑斓的海水映着长天,温柔的海浪托举着苏音的身体,她在这海中浮沉、起落,看着天上那只硕大无朋的透明木琴。 从这个角度看,这张木琴真的好大只啊。 苏音记得自己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可是,那感叹却又仿佛被什么蒙蔽了,虽是发自心底,却始终不及于心底。 在很远的地方,有个声音在轻声地说着什么,也或许是有人在唱歌吧。 风铃般轻柔的声音,比这世上所有乐器的音色都要干净,然而,它却是那样地悲伤着。 因为,它被我遗忘了。 苏音的脑袋突然疼得厉害,疼得她不得不马上放弃了这样去想。 正文 第240章 大梦谁先觉 , “来吧,来这里,别再忍受那样的疼痛了,嘘……” 细细的低语如暖流轻淌,脑袋里的钝痛在这声音里慢慢纾解,明亮而又洁净的辉光好似能够将苏音整个人融化。 她多想在这温暖中睡去啊。 然而,歌声却再度响了起来。 遥远地、孤单地,像个被孩子随手丢弃的玩具,孤零零地躺在垃圾堆的角落,再也不会有人将它拾起,它也再不会回到主人的身旁。 “你当记得……你已遗忘……” 歌声渐渐远去,轻柔得宛若人鱼在大深处低吟。 苏音张开颤抖的眼眸。 眼前是看不到尽头的迷雾,雾气弥漫的小径上,孤清的歌者长发飞散,风铃般的歌声与背影同样地模糊。 怀念、留恋、不舍、牵挂……那样多的情绪混杂在渐远的歌里,于是,它的余音便突然转为高亢。 那是热烈的倾诉、亦是痛苦的呻吟,更是绝望中发出的呐喊。 苏音的心一阵阵地绞痛着。 她想要抬起手去抚一抚她心脏的位置,可是,指尖所及,却是一片虚空。 我……没有了心。 不知为什么,她感到了深深的悲伤。 即便她并不明白这悲伤从何而来。 可她就是悲伤得想要发疯,想要马上撕碎、迸裂、打烂或者掀翻…… 什么呢? 苏音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 原来,她已经没有了手。 同样也没有了双脚、没有了身体、没有了一切身为人的器官,只有一颗巨大的透明的心脏,在她的眼中无限放大、放大、放大……如同高山与河流那样地巨大,一直放大到了整个天地都无法容纳。 那不是我的心! 苏音想要这样嘶吼。 可她的声音却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阻隔了。 就像蚊子被闷进加热的锅盖。 就像被遗忘的玩具小熊躺在角落。 就像远去的歌者再也寻不到归途。 苏音拼命地睁大眼睛、脑袋仰得几乎折断,想要更仔细地、更仔细地看一眼那心脏的归属。 一只微凉的手拉住了她。 清丽的歌声响了起来,覆住那歌者细弱的吟唱。 巨大透明的心脏在越来越嘹亮的歌声中律动,漫天星雾化作涓涓细流,犹如河流奔向大海。 苏音不由自主地被那歌声引入海里,身体慢慢地向下沉着、沉着、沉着……一直沉到了海的最深处。 于是,海化作了天,湛蓝如镜,五色云浮。 她的双足踩上了柔软的地面,洁净的芳草上开满了细长的花,数一数,花朵似乎有五种颜色,不过,那最后的玄色花朵,还只是打着花苞。 风铃般的歌者早已被大海淹没,现在,苏音的耳中只有一道清丽的歌喉。而她的眼前,是大片五色水晶的台阶,剔透如水晶般的小人儿,双目轻阖,悬浮在五色宝座上。 她有着清澈的眉眼、轻舞的发丝,以及,似曾相识的容颜。 ‘我……见过你么?’ 苏音轻声地问着。 她的声音好像并不需要通过喉舌,便能够传递给对方。 ‘我便是你。’ 水晶般的少女没有启唇,那声音便响起在苏音的心底。 然后,她睁开了眼睛。 耀眼的光芒如同疾矢,骤然刺向苏音。 好痛! 神魂在一瞬间便四分五裂,难以形容的剧痛让苏音整个人都仿佛被岩浆浇注。 然而,这痛苦却并不曾令她昏厥。 极致难忍的剧痛中,她的精神竟也极致地清醒着。 她清醒地看着自己的灵魂被抽丝剥茧、被刀俎切割,也清醒地感知着这痛苦成倍地增长。 那隐约的歌声又能听见了。 那样干净的歌,比这世上所有的乐器都要动听。 然而,它正加剧着苏音的痛苦。 疼痛让每一秒、每一忽都变得如同一万个世纪那样漫长。 可是,在苏音所剩无几的意志最深处,那顽强地不肯湮灭的熟悉且渺小的某个意念,却又在大声地命令着她: 不可断绝。 那是如此执著而顽强的声音,纵使细若游丝,却仍旧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 苏音猛地掀被而起。 冷月疏星,满室荼白,像起了一地清霜。 杏小花院的秋夜,总是寂寞得听不见一声虫鸣。 她穿过来了。 从重阳中学体育馆副楼三楼走廊,魂穿到了可以卡bug的古代。 这发现并不曾让苏音觉得多么欢喜。 她拥被枯坐于床头,怔怔地望向那遍地铺散的月华。 这清冷霜华并不能填屋子里的空寂,一如这厚重的棉被亦无法慰籍她心底的惶惑,与恐惧。 “你,以及另一个你,将会指引你前行的方向。” 克丽兹最后的话语,以及那个很长的令人疲倦的梦,便如同两座大山,沉沉压在于苏音的心头,令她窒息。 她紧紧地抱着怀中的棉被,被冷汗打湿的额角,冷得像挂着冰粒子。 她想起了一个本该在很久之前就想起的问题: 我怎么从来就没怀疑过? 依照常理,她本来是应该起疑的。 事实上,任何一个智商正常的人类,只消稍稍动用理智去想一想发生的这许多事,应该便能发现这其中的诡异。 而今想来,从苏音魂穿异世那天起,整件事就透着股子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就魂穿了; 莫名其妙就在异世开启了时间循环; 莫名其妙脑袋里就多了根弦; 莫名其妙就有了灵力和识海; 莫名其妙便踏上了修仙之路; 莫名其妙就开始斩妖除魔; 莫名其妙地升级和增加琴弦——顺说一句,木琴已经快要有第五根弦了; 这其中的任意一件,都足以令人生出疑问以及自问。 疑问: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自问: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 家世清白、父母双全,从小到大并没有任何离奇的遭遇,她苏音何德何能,凭什么突然就成为了位面之子了? 就凭她颜值高么? 可她的颜值也是修仙之后的加成,而原来她的颜值,说句不好听的,就是个年未老、色将衰的中年女演员。 纵使这是一篇天马行空的玄幻加西幻加科幻文,你也该有个前因后果啊。 可是,并没有。 令人费解。 正文 第241章 天凉好个秋 , 苏音低头看向床前。 月斜窗棂,将她的影子投射在地面。她的头发犹如狂风中的稻草,发髻挂在耳旁,被倾泻的月光拉成鸟窝状。 这乱糟糟的发型便如她此刻的心境,亦让她想起了那些小成本乱拍的网剧。 毫无章法、七颠八倒,内在逻辑完全经不起推敲。 她觉得,她最近这几个月的经历,同样不亚于一部烂剧。 稀里糊涂地穿越、莫名其妙地修仙、不知所谓地斩妖除魔,甚至连打怪升级的最终目的,到现在也都还是模糊的。 是拯救世界?还是发现自我? 是成就霸业?还是归隐泉林? 是地球只有一个?还是三千世界任我穿越? 哪怕是小白文、烂网剧,你也该有个中心思想是不是?不然读者怎么产生代入感呢? 可这一切的一切,全部没有。 而最为诡异的是,身处事件中心的苏音,每天都被此类莫名其妙给包围着,可她竟也压根儿就没考虑过这些问题。 就好像发生在她身上的所有一切,都是很正常很顺理成章的。 就尼玛离谱! 苏音“嘭嘭”捶了几下棉被,脸憋得通红,也不知是羞耻还是愤怒。 她自问并不是个聪明人,但至少基本智商还是有的,否则又怎么可能在演艺圈里混到如今? 可现在,她开始自我怀疑了。 连小学生都知道的能量守恒定律,她却一点儿没想起来。就算想不起来,她身为成年人也该明白“有得必有所失”这种浅显的道理。 可偏偏地,她却从来就没想过,这块从天而降(突然就变得能修炼了呢)的馅饼,它实在大到了匪夷所思的恐怖地步。 一个普通的现代人,好端端地,怎么突然就能修仙了呢? 更何况,世上从来没有免费的午餐。 馅饼和陷阱,无论字形还是读音,都极为相似。 然而,这么大个bug摆在眼面前,何以本宫就从来没往深里想过呢? 苏音将被子扭成了麻花。 其实,如果再仔细回忆一下,她感觉她仿佛也曾经想过进行深刻思考的。 然而,每当她有所动念,就必定会有别的什么事或是想法,将这个念头挤掉、淡化甚至屏蔽。 就仿佛冥冥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轻描淡写地便抹去了苏音所有的疑虑,只让她快乐地享受着身负伟力、拯救众生的成就感。 虽然苏音总是不令自己生出这样的感觉。 可是,在心底深处,她其实是爱着、甚而是贪恋着这样的感受的。 她想要成为主角! 她想要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而她最最渴望的,便是那种天际孤星般低调的璀璨,一如她虽然买不起那些低调的高端奢侈品,却对它们如数家珍。 她就是想站在舞台的中心。 无论是人生的舞台,还是真正意义上的舞台。 这几乎成了她的执念。 而这,也是苏音最真实的那一面。 一个虚荣的、想要在舞台最中间绽放光彩、赢得鲜花与掌声的女演员。 与之相反的,是她对配角这一设定的痛恨。 她不止一次地吐槽过自己演过的配角,埋怨着她们与她一样不起眼、一样地泯然于众, 她们在虚构的世界中默默无闻,她在现实世界中也是别人的背景板。 这让她深以为憾,且无比引恨。 这实则也是她的执念。 一刹时,苏音只觉得手心潮浸浸、粘乎乎地,像握了满掌的血。 无形的尖刀正剖开一切华丽的表相,血淋淋的真相就这样呈现在眼前。 她不愿正视。 就像之前那无数次轻易的放弃,这一次,她也想要放弃。 为什么要活得这么累呢? 这样深刻地将自己剖开,将一切可堪的不堪的袒露出来,这多让人不舒服啊? 有得享受便享受一天,得过且过,人生苦短,何必如此为难自己? 这些往常总会在关键时刻生出的念头,再一次充盈于苏音的心底,让她第n次地想着: 活那么明白干嘛? 多累不是? 难得糊涂它不香么? 人家古代大诗人、大画家都这么说了,我这么个小角色哪儿来的脸面深挖内心? 这念头清晰得就像梦中清丽的歌喉,像那只微凉而温柔的手,引导着苏音,滑向那令人舒适的海。 可是,这一次,她没让那舒适包裹自己。 她的脑海中,始终响着一个轻细的、孤单的声音。 她用着全部的意志力,聆听着那干净得宛若泉水的歌声。 起风了。 无形的风在屋中轻拂,搅乱遍地霜华,清光如浪,层层翻卷,刀剑般地凛然,在房间里左冲右突。 不知何故,苏音心底竟生出了前所未有的自信,仿佛这一室冷寂、这刀剑般凌厉的月没多久、这长巷中的家家户户,都给了她勇气。 “叮——” 素弦轻拨,琴声婉转,其韵大异于古琴,且,这声音也并非来自于识海。 苏音循声转首。 木榻旁的小几上,顾婆婆留下的那张琴,兀自轻颤着一根琴弦。 微微泛黄的旧弦,在月华下泛出温润的光,仿佛将月色蕴入弦间,辗转酝酿氤氲,再吐哺出珍珠般柔软的光泽。 这还是她熟悉的那张琴么? 苏音讶然起身,推被下榻,走到了小几旁边。 旧琴如故,如故人在侧。 刹那间,汹涌的情绪袭上心头,苏音的眼角已然有些微湿。 这是“我的”琴。 不是识海中莫名其妙多出的那张木琴,更不是那些很可能根本就不属于她的强大的力量。 这入手微带着刺感的老旧琴弦,可以弹拨、触之可及,脆弱而又真实。 它属于她。 莫名其妙的穿越,如梦幻般奇异的历程,都在此时淡去,这被她忽视了许久的物事,成为她此时的唯一。 苏音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琴弦。 “叮咚——” 旧琴以温柔的弦音回她。 起音清刚、中韵缭绕、余调低沉。 极古怪的音色,似是现代与古代所有自然或非自然声音的总和,甚至夹杂着电子噪波的杂音。 可是,它动听极了。 宛若天籁。 苏音忽有所悟。 这弦音,莫非便是众生之声? 弦音已然寂灭,如万物静默,如众生沉睡,唯窗外好风、梁前皓月,天凉好个秋。 正文 第242章 长风万里月 微湿的眼角,在夜风中渐渐变冷。 苏音说不清自己的感受。 弦起弦落、声扬声息,便如生与逝、来或去,便如她曾经读过的那句诗: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前番春时,似众生欣然;今宵秋寒,如众生寂灭。 苏音没来由地想起了顾婆婆。 她第一次发现,记忆中已然模糊的那张慈祥的脸,她其实从未忘却。 只是,那张脸实在与她隔得太远,无她怎样回忆,也无法看清,可那种真切的、被呵护的暖,却始终深藏于心底。 苏音缓步行至窗前,将窗扇推大了些。 风扑进来,月光涌上面颊,她整个人像浸在水晶里,思绪亦变得格外剔透。 于是,她开启内视,望向了识海。 四根琴弦一如往常,高悬于海上,五色浪花徐徐翻卷,云淡风轻,一派和静清寂。 她突然觉得陌生。 这识海、这木琴,这玄奥瑰丽、如若梦幻的景象,其实,是属于另一个人的罢。 另一个是她却又非她的——“苏音” 而她们实则也并不陌生,仅是面会便有两遭。 皆在梦中。 第一次,她仅是问了那个“她”一个问题; 第二次,她得到了回答。 那剥皮敲髓的痛,便是那答复的余音。 苏音笑起来。 单手扣着窗格,她翘起脚尖够着横窗的那一截杏枝,唇角勾起些微的弧度。 于是,这笑便带了点凉,像在冷月里腌透了的玉骨朵,打碎了、化成渣,也冷得扎心。 说来说去,不过是夺舍那一套罢了。 苏音探出半个身子,半个身子白,半个身子黑,像分作了两截。 或者,她可以换个好听的说辞,比如转世。 再不然,金手指老爷爷,也是个不错的由头。 可无论称呼怎么换,根脚却不会变: 去除“本我”的我,换一个“似我非我”的我。 真是个很哲学的问题呢。 苏音吸了口气。 寒瑟的风,打从腔子里转了个圈儿,呼出去时,也不见得有多暖。 这世上所有的馈赠,皆有其代价。 呵呵,本宫真是谢谢你全家。 “噼啪”,杏枝在她指间短了一截,苏音两根手指头勾着断茬,迎着月头看那梢尾残叶。 也许,再过不了多久,她女演员苏音——亦会如这枯萎的叶,离枝落地,“化作春泥更护花”了。 是啊是啊,这是神赐,寻常人求也求不来的恩德,她要不要沐浴更衣再烧几支香? 苏音侧眸,眸光滑过青砖墙、老杏树,远山千里、长天明净,素月分辉,却是一轮圆满的大结局呢。 可她要是不想变成泥呢? 她若是偏不肯退场、偏不肯交出这区区肉身呢? 再进一万步,她若是不仅不愿交出肉身,甚而还欲将那盘踞于她灵胎之上的某位大神直接给“咔嚓”了呢? 苏音松开手,杏枝“扑”地落地,枝头直扎入地底,叶尾轻颤,如若利箭。 她抬起头,月光扫进眼底,像两束苍白的火焰。这满院子的清光在她眼里又哪里是月华呢?分明便是野火屠尽的白地、寸草不生的荒野,杀气腾腾,灼得这夜也颤抖起来。 凭什么呢? 她想。 她可能是不起眼的。也确然在圈子混得比群演也就强了那么一点,人气更是接近于负数,三十年人生路也就风光了那么几年,余者一路平平。 而且吧,她的演技也确实是烂。不过,这似乎好像也不是她的锅罢? 灭七情六欲、绝世俗悲欢,神性如此,却非她苏音本性如此。 夺了她身为人的本性,再以神性赋之,却将她此生唯一的挚爱与乐趣一并抹杀。 苏音牙根儿很痒,想咬人。 她始终以为她是缺乏共情能力,所以演技总是原地踏步。 可直到现在她才知晓,她的人性,根本便被神性给压制了。她亦并非不能共情,而是在神性的影响下,无法产生共情。 高高在上的神祇,你让祂演戏? 原来,从那样久、那样久之前,她“苏音”,就已经不完全是苏音了。 苏音甚至能想出那位轻描淡写解释的样子——如果祂愿意解释的话。 【这是神的恩赐,凡人,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可凭什么凡人就一定要满足? 苏音唇角的弧度加深了些,那便削成薄薄的刀片,冷锋划过,这夜便也零落。 神便是如此对待祂的子民的? 神便可以不告而取,行径如贼,还美其名曰“神赐”。 这样的神,鬼才会信。 而且,还是那句话,凭什么? 凭什么她苏音便必定要听从另一个“非我”的摆布?、 凭什么神就能任意剥夺活生生的灵魂? 仅仅因为她普通、她平凡、她是血肉之躯的人类、她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仅仅因为这世上有她无她没所谓? 我可去你大爷的吧! 苏音抿着唇、眯起眼,霜白的肌肤映着月华,整个人都像发光。 宝相庄严,宛若佛像。 却是尊不怀好意、满肚子坏水儿的佛。 苏音“咯咯”笑出了声。 夜风骤然转急,远处群峰撼动,山涛如海、闲云聚散,小方县响起了空寥的风鸣声。 蝉伏十年,亦要争一夏长鸣,何况生而为人? 束手待毙这种事,傻子才会干。 而在这一刻,苏音无比确定断定以及肯定,她所身处的古代,与她的“自我”意识有关。 当然,她如今还无法想出个所以然来,毕竟才刚刚开始进行正常思考,神性的影响亦还在。但是,那灵魂深处传来的微弱感应,却坚定了她的想法。 在这个古代时空,她的主观能动性远超现代蓝星。 此外,两度梦见那一位,也都是在古代时空。 这便也表明了,在这个时空里,苏音的“本我”有着一定的力量加成,否则,她也不会通过层层屏障,潜神入海、直落灵胎。 苏音已经有些期待与“非我”的第三次会面了。 “且看看你有什么招儿吧。” 苏音放平足尖,身子缩回屋里,阖拢窗扇,插牢消息。 阴影包裹了她。 然而,她的心却久违地宁静。 拭了拭风干的眼角,苏音于蒲团上盘坐,将旧琴轻置于几上。 绢帕擦手、素帛拂弦,再取过一旁的青铜兽炉,向里面烧了只小小的香篆。 馨香缭绕,简致的屋舍也有了几分仙气。苏音右手向弦上一扫。 “哗啷——”,乐韵滚过,像清泉跃过山间。 是夜,凉风初透、琴韵飘渺,小方县家家户户,皆是好梦。 正文 第243章 飞雪意绸缪 出临川、过白水,官船抵达渡口的时候,那雪已经下了有好一会儿了。 远远看去,地面上积了一层薄白,像是起了霜。 冬至已然将近,码头上很是冷静,零星几个卖吃食菜果的小贩,也皆缩在背风的地方,缩着脖子、拢着肩膀,口里呼出大团热气,叫卖声被风雪刮得稀碎。 宋捷立在船边,一脸歉然地向苏音拱拱手:“仙姑见谅,这船却是不好再往前了,只得将仙姑送至此处。” 说话时,视线扫过苏音的身畔,目中划过几分担忧。 两个总角小童正一左一右立在苏音身侧,那穿红衣的女童生得玉雪一般,十分可爱,白衣男童则是平平,唯一双眼睛如若点漆,清亮有神。 这两个小童,皆是苏仙姑新收的徒儿,一名朱朱,一名天骄。 半个月前,苏仙姑突然托人带信,说是要去惊鹤城,想请临川宋氏帮忙定一艘客船。 宋家承了仙姑的救命之恩,自是不敢轻慢,立时便去寻了几家熟悉的商号相询。 这一问之下却是得知,今年冬天的气候较往年愈加寒冷,那些商号因怕水路上冻受阻,因而皆改走陆路。 而纵是走陆路,往返南北的商队数量也因受各地妖兽的影响,数量大为减少,有异人镖师护卫的大型商队则更是凤毛麟角,眼下临时要走也是不成的了,总要等到岁暮之后,才可起行。 好在,商船虽是无望,官船却还是有的。 宋家依靠着强大的人脉,很快搭上了一位即将进京赴任的李姓官员。 以宋大老爷的精于世故,自不会急赤白脸地便将个女冠给弄上官船,那不仅是对苏仙姑的不敬,且也容易给李大人招来非议。 于是,宋大老爷以家人去京城探亲的由头,郑重其事地将幼弟宋捷托负给了李大人。 至于苏音,则是宋家相熟的世外高人,此行不过是顺路罢了。 宋家的确有人在京城做着高官,这理由很是说得过去,而那位李大人也很愿意与门楣高阔的宋氏往来,甚至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是故,这一路行来,李大人待宋捷极为亲厚,对苏音亦无丝毫怠慢,还特意命官船多行了一段路,将他们师徒送到了离目的地更近的码头。 此地一别,宋捷便将继续北上进京,而苏音则会取道千香山,入花朝县,再走官道前往惊鹤城。 苏音此行真正的目的,自然不可能止于惊鹤城。 四方游历,尽可能多地了解这个时空,以及寻找朱朱的阿公,这才是苏音离开小方县的原因。 送出了几张新制出的符箓,权作谢礼,苏音便与宋捷在渡口举手作别。 风搅雪飞,天水茫茫,官船在宽阔的河面上渐行渐远。 那船头亮着两团常人望不见的赤色光晕,此刻便如夜色中不熄的灯火,破开十二月深冬的寒风与冰河,逐浪而去,渐至无踪。 “哇,那两个异人伯伯好厉害的呢。”朱朱咬着手指头,说话声又甜又糯,却终是掩不去那种不自然。 小蜘蛛精如今将将可维持住人形,说话却还有些困难。 可即便如此,她却也还是个小话唠,镇日里缠着苏音问东问西,尤其是有白天骄在场的时候,她会表现得更过分,就差跟白天骄宣示主权了。 白天骄和朱朱却是两个极端,沉默寡言,此时也只拿脑袋在苏音身上蹭了蹭。 大青驴见状,悄悄往后退了两步。 白天骄头上的两个鼓包便藏在发髻下,最近痒得越发厉害,大青驴除了驮人驮物,便是给他磨角用。 苏音此番坚持走水路,也是为了白天骄脑袋上这俩包。 水汽浓郁的地方,白天骄的成长速度似乎会变快,比如他脑袋上的角已经长出来一小截了,只是被他自己以灵力掩去,看上去仍和往常一样。 摸了摸两个小家伙的脑袋,苏音目注着前方寥廓的水面,笑着道:“那两位异人年纪又不大,应该叫哥哥才对。” 而且,人家可是公务员,按理叫“大人”也是行的。 苏音在心中说道。 官船之所以能够于隆冬时节正常往来,便是因为那船上的几名官府护卫皆是异人,其中两人尤为个中翘楚,哪怕水面结冰,他们也能令官船行驶。 感觉像是风系或操控空气之类的。 苏音很快不再去想这事,抬头看了看天色:“罢了,我们也快些走吧,再晚只怕就赶不上宿头了。” 很不幸,一语成谶。 两个时辰后,大雪扑天盖地,狭窄的山道积雪盈尺,狂风像一只看不见的巨掌,将大片雪花扯上半空,再狠狠砸下,打在脸上竟有若刀割一般地疼。 苏音掌心抵前,撑起一个极薄的灵力罩,以抵御这暴虐无极的自然之怒。 能见度变得非常差,即便以她的目力,也只能勉强视物而已,灵识感应亦在只有平常的十分之一。 当然,如果她放开神识,以天元真灵附着并编织,区区风雪自无可惧。 可如今的苏音,已经对识海中的木琴和天元真灵生出了警惕。 这些都不是她的。 她如今拥有的,唯一张旧琴和一把宋家赠送的九环刀。皆在驴背上驮着呢。 而她此刻所使用的灵力,亦非识海中固有之物,却是她每日于清风岭山巅汲取日月精华、感悟天地之炁,正经八百修炼了一年多,辛苦得来的。 是的。从去岁初秋,至今年寒冬,苏音在这个古代时空,已经盘桓了年余,期间除了修炼,便是在小方县救治伤患。 无尘子虽已身死,受其荼毒的小方县普通百姓,却并未得到真正的救赎。 他们中有相当一部分被邪术伤及神魂,还有一些则是身体上的旧疾。 原先,有朱朱的灵丝以及无尘子的幻术,这些病症看似已经好了,实则不过是知觉被蒙蔽,无尘子死后,不少人病情再现,且因了久病未治,有些已经拖到了病入膏肓。 苏音每日修炼得来的灵力,一多半便用在了给百姓治病之上,少部分则用以温养她神识深处那一缕干净的歌声。 也正因此,如今还是炼气士的苏音,也只能撑起一个小灵力罩,主要用来给大青驴遮风挡雪,至于那两小只,却是早便化作了一根缠丝玛瑙簪子,代替了原先的竹簪,贯在了苏音的道髻上。 小家伙们道行还太浅,面对这天地至伟之力,便有些维持不住人形了,这也让苏音有些焦急。 风雪越来越大,前方道路难辨,若不尽快找个地方避一避,难不成竟要在野地里过夜? 苏音是无所谓,大青驴和两小只却不一定能捱得住。 正文 第244章 何处春乍暖 , “朱朱、阿白,你们两个可还好?” 苏音抬手轻抚着髻上玛瑙簪,语中颇含焦忧。 “上仙上仙,朱朱好好哒,就是小白的块头太大了,我有一个脚老是放不平。下回还是让朱朱变成红玉珮嘛好不好?” 若意念也有表情,此时的朱朱想必眼眶红红、嘴巴瘪瘪,一脸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嗯,这茶艺依旧如此精湛,显见得小红蜘蛛情况尚好,苏音头一个放下了心。 “嗷!” 阿白例来少言,此际也只回了个单音,听来中气很足。 苏音闻言,神情便有些古怪。 如今的阿白,其实已经能说不少话了。但不知何故,他对说话的兴致始终极低,主打语还是一个“嗷”字,只以四个音调区分语意,竟也沟通无阻,也是神奇了。 见两个小家伙皆无事,苏音便也收束心神,“咴儿、咴儿”数声,将大青驴唤住。 此处恰有一块自然突起的山石,可暂避风雪,苏音一面维系着灵力护罩,一面四下观望。 说起来,这千香山数峰并立,乃是通往花朝县的必经之路,亦是修得有官道的。只是这官道绕山而真实,路程却是颇远,得走上三五日才能到地方。 而苏音选择的这条山道,虽然难走了些,却可将路程缩减一大半。 她原是想赶在日落前进城,也好热汤热水地过个夜,不料天气竟变得如此恶劣,环顾四周,大雪已然将山道染作霜白,耳畔风声嘶吼,好似这山中藏着无数头巨兽。 天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暗,苏音调动少许灵力,极目眺望。 天地苍茫,大雪笼盖四野,连崖壁亦成一片雪色。 蓦地,一抹微黄的光划过眼角。 烛火?! 苏音登时一喜。 虽然只有一瞥,可那微微跳动的暖黄,很是像火把、灯笼之类投射出的光晕。 苏音立时运起更多灵力,聚于双目。 渐渐地,她的眼中浮起了一丝辉光,那是淡青与浅金交织出的光亮,宛若金色的阳光闪耀于青云之上。 远处,微黄的光晕若隐若现,在苏音的灵视中呈现出一种由浓至淡的渐变色,而光晕左近的地面、岩石与树木上的积雪,也似乎比别处来得薄一些。 苏音不由得精神大振,牵起大青驴掉转方向,朝着光亮处行去。 十分钟后,一堵山壁挡住了苏音的去路。 她怔怔地站在山壁前,一时有些茫然。 前方显然再无路可行,两边更有乱石堆叠,厚厚的积雪洁净松软,其上并无人类的足迹。 然而,那微黄的、显是烛火的光晕,却犹自透壁而来,传递出丝丝缕缕的暖意。 既是死路,何来烛光? 思及至此,苏音的丹府忽然一跳,一股细细的暖流瞬间漾遍周身。 她不禁微阖起了双眸。 “哗啷——” 山涛声自远处而来,如海潮翻卷,起伏不休; “呜——” 这是风声,不知疲倦地穿梭往来,如长天衰角,其声凄切; “扑簌簌——” 此乃飞雪坠落之声,好似急雨骤降,却又比那更细密、更静谧。 这万千造化之声、天地自然之韵,乃是苏音万分熟悉的,亦是她沟通天地之炁时经常使用的媒介。 可是,此时此刻,这因无由而来、往无缘而去的诸声,却交汇得格外圆满,精致融和,别有一番韵律。 这却是苏音从不曾听见过的。 她一下子恍惚起来,整个人瞬间进入了一种极为玄奥的状态,仿佛人在此处,却又像是来到了极高的天际,一切似在而非焉、天地若有而无也,飘飘荡荡,浑然而算在。 一些枝桠便这样生长了起来。 青色的、淡红的、浅紫的或是殷红的枝节,粗细不一、交错勾连,很快便织成了一张复杂精细的网,网住了那飘渺而又真切的自然音律。 “哗啷——” 青色的闪着金光的雾气涌起,填充于这片看似无边的网。 于是,细小的枝蔓越变越粗,一粒粒金光自支干间拓过、一丝丝青云洗濯着残渣,那奇异的节律应和着它们的变化,整张网都随在之跳跃。 “呜——” 每一根织丝、每一处缠节,皆闪动起了光芒,明明灭灭、起起落落,仿若无数金色的星子,而在星子的中心,是一团巨大的、跳动的殷红。 那样鲜艳的红,带着灼人的力量,汲取着流经的青云和金星。 渐渐地,那鲜红之上便有了青光与金芒,它们缠绕于鲜红的外围,像是为它筑起了围墙。 “扑簌簌——” 那团殷红跳动着,活泼泼地,将许许多多的金光与青云送回到网中,让整张网变得越发坚实有力。 “嗡——” 天地间传来隐约的回响,仿佛有什么被这跳动触及。 一息之后,苏音的丹府轰然一响,大股灵力如开闸的洪水奔腾流泻,顷刻间便将她干涸的筋脉填了个半满,所过之处,渣滓尽消,清凉的感觉漾满全身。 苏音忍不住轻“唔”了一声。 这感觉就像是大夏天吹过一阵凉风,整个人从里到外、从毛孔到五脏都那么地舒秦。 “一息顿悟,天分非凡啊。” 一个声音蓦地传来,其声似远而近,令人难以确知其所在。 苏音张开眼眸,含笑一礼:“不敢,托道友的福罢了,侥幸得很。” 语罢,直身望向那面山壁。 空气仿佛扭曲了一下,苏音的视线也在这扭曲中晃了晃。 大雪与山壁不见了,北风呼啸之声亦不复可闻,暖风扑面,花香缱绻,眼前是葱笼绿树,一道清溪自远处流过,溪畔垂柳成行,清润的空气中杂着一丝微甜。 “哇,这里好漂亮好暖和。” 朱朱在苏音的神念中惊叹了一声。 阿白则是一言不发,但苏音能够觉出他似乎也很高兴。 凡有水处,阿白都会很开心。 “小小障眼法,让道友见笑了。” 语声忽地响起,一个穿着玄色道袍的男子分花拂柳,徐步而来。 苏音凝目看去,便见那男子面容清矍、身量修长,道袍的款式颇为古怪,却是立领窄袖、拦腰一根同色束带,襟畔与袖缘皆绣着云纹。 在一些古画上,苏音曾经见过这样的道袍。 正文 第245章 谁解扰清修 “适才正在移花,来得迟了,多有怠慢。” 玄袍道人在离着苏音不远处站定,两手抱拳,四指蜷握,唯大拇指并立翘起,行了一礼。 苏音神色不动,心下却是暗惊。 这玄服男子的礼节与他的服饰一样古怪,或者说是古老,带着一种岁月与光阴的气息。 随后苏音才注意到,对方的衣摆上还沾着些水渍与泥土,看样子方才确实是在劳作,不想却被苏音给打扰了。 “在下是不速之客,搅了道友清修。”苏音冲着那男子打了个道家揖手。 那种古礼她委实不会,且这人行止间亦有种说不出的悠远,仿若对一切皆不萦于怀,区区礼节,他想必根本不在意。 果然,男子摆手说了句“无妨”,复向苏音望了两眼,神情疏淡,既无被外人打扰的不喜,亦无同道登门的欣然。 似乎是个很清冷的人。 苏音如是想道,再度打了个揖手,说道:“在下苏音,并无道号。却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玄。”玄衣道人答了一字。 风过柳梢,落在他面上的树影微微晃了晃,似眉眼微动。 一刹时,苏音竟没来由地生出了一丝感喟。 风动乎?心动乎? 那晃动的树影便如眼前这烂漫春光,稍纵即逝,一梦而已。 “这边请。” 玄道人转身展臂,做了个请的姿势,当先往柳荫深处行去。 苏音愣了愣,忙道了声“叨扰”,提步跟上。 溪水潺潺,映出碎星般的光点。那溪畔除了柳树,还生着好些不知名的小花,野草在春风里悠然舒展,让人几乎忘却了那一壁之隔的狂风与大雪。 走了一段,苏音便觉此地似乎亦有障眼之法。那短溪瞧来不长,可走起来却颇花了些工夫。 然而,细细感知下去,苏音却又未曾觉出一丝法术波动,显然这障眼之术相当高明,至少比苏音所知要强出一筹。 “道友见谅,还需多走几步路。” 玄道人似是猜到了苏音所思,不疾不徐地语道,抬手拂开档在眼前的柳条,向斜前方一指: “喏,转过那两株紫薇,也就到了。” 苏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却见十余步开外,植着两树高大的紫薇,树上花开得不多,却是枝摇花曳、婆娑起舞,极尽妍媚之态。 苏音不免有些咋舌。 这紫薇也开得太漂亮了。 如果拿她在公园里见过的那些紫薇花相比,眼前这两株绝对是大美人级别的。 心下虽如此作想,苏音面上却是一派从容,浅笑着道:“这样的好花好景,在下能多看一会儿,也是幸事。” 玄道人点头不语,仍旧在前引路。 苏音落后他两步,一面前行,一面悄悄开启了内视。 她突破了。 就在她置身于那面山壁时,不知何故,突然便牵动了一丝天地气机,彼时,她恍惚所见的织网与脉络,实则便是身体经脉所生出的幻象,那一团艳丽的殷红,便是她的心脏。 便如玄道人传音所说,苏音方才便是“一息顿悟”,于是一举冲破了卡了半年之久的瓶颈。 说来也是惭愧。自打修仙以来,苏音还是直到上一次魂穿古代,才真正开始身体力行地进行修炼的。 因为此前一直动用的都是识海中的灵力,她的经脉早已被天元真灵拓宽,识海充沛的灵力也始终能够将经脉填满,用起来大开大阖,基本就没怎么苦恼过灵力不足之事。 如今,她却是真正从炼气一步步往上走,情况就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区区炼气士的那点儿灵力,也就只比头发丝粗些,而苏音的经脉宽度却是数十倍于之。故而在最初时,她其实是相当不习惯的。 这就像从亿万富豪摇身变成月入五千的打工人,且在打工人的眼面前就放着现成的财富,几乎唾手可得。 在那种绝大的诱惑下,苏音数不清多少次挣扎在“要不就先拿来用一点,反正白放着也没用”、与“不行!一点也不能拿!那根本就不是我的”这两种想法中,那日子简直不能想。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好在,苦心人、天不负,她的坚持终有回报,今天到底跨过了从炼气到筑基这个大门槛。 如今,她已是标准的筑基修士了,且丹府中隐隐已有粘稠之意,金丹未必不可期。 而按照这个时空的传统规则,此时的苏音,才算成为了一名合格的修真者。 自然,她心中也知晓,修行路上的每一次脱胎换骨,其难度与消耗的时间皆是十倍百倍地增长。 或许,她会在筑基期卡上好几十年甚至好几百年。 她做好了准备。 幸运的是,她的经脉宽得估计已经够元婴大圆满了,却是不必受那开经拓脉之苦,这于她而言乃是幸事。 然而,反过来说,前期得来的过于容易,心性上必定便会有所欠缺,而越往精深处修行,这种欠缺带来的后遗证便越会凸显,说不得就会变成心魔。 思及至此,苏音心中蓦地一动。 她识海中的琴弦,似乎已经很久不曾出声了。 以往每每心有所悟,识海必有弦音泛起。可方才她突破时,却是一点弦音都不曾听见,就仿佛木琴与某位古风披头士同时隐身了。 这是因为苏音本能地排斥着他们?还是说,他们察觉到了苏音的意图,遂偃旗息鼓以迷惑苏音,实则却是蓄势待发? 苏音本能地不希望是后者。 但她又本能地不相信这种本能。 现在的她,是连对自己亦存了疑的。 毕竟,何为“本我”,何为“似我非我”,两者间有何区别或如何区别,苏音至今亦不知晓。 换言之,她现在是真有点疑神疑鬼地,且最大的怀疑对象还是她自个儿。 嗯,这很不正常,苏音自己也知道,所以她在努力地适应并想方设法地克服。 在古代时空,小道姑苏音毫不起眼,怪一点、疯一点,倒还都无所谓,大不了一死重来,卡BUG便是。 苏音如今最担心的,还是回到现代之后的事情。 正文 第246章 山中无日月 , 为了自己的事业、为了终身的兴趣爱好,苏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若事情果然发展到不可控的地步,她会硬着头皮请金易得出手,在微特上狂买上它几十回热搜,把她苏娘娘的人设从“渣演技”,拗成“戏疯子”。 既然总要疯,那因戏而疯总比纯粹的精神分裂要文艺得多,也体面得多。且苏音这也的确是心病,与精神方面的疾病是两回事。 可是,她就一定能保证自个儿真没疯? 一念及此,苏音便觉冷汗加身,思绪也有些混乱。 此时的她唯盼望着,待到重返现代时,克丽兹还在身边。 苏音相信,以这位异界大神的见识,必能看出她身上症节所在,说不定还能给出解决办法或思路。 退一万步说,哪怕克丽兹只是提点上一两句,也远好过苏音独个儿疑心这、疑心那地自我折磨。 正想着,忽地一阵异香传来,清甜婉转、柔媚芬芳,竟是苏音平生从未闻过的香气,生生迫得她收回了神思。 她循香望去。 水声便于此际乍响,暖风和着水气拂过面颊。 柳荫石径已在身后,苏音的眼前青峰如簇,一挂飞瀑如星河倒悬,白浪重叠、声若金石,可奇异的是,那水声却是若有若无的。 当你目注它时,则其声恢宏、激荡万千,气势惊人;可是,如果你不去看它,耳畔便只有细流涓涓,就夜来临窗听雨,点点滴滴,令人心静。 这处洞府果然处处有玄机,不枉了玄道人的道号。 苏音游目四顾,便见飞瀑之下,是一面不大的湖泊,湖心一座朱漆亭,湖畔亦点缀着山石花木,更有数条小径通往各处。 那水中倒映着一轮明月,月平如镜,而天上却根本不见星月,只有纯净的一汪碧蓝。 直到这一刻,苏音才陡然意识到,这四季如春的洞府,光线好像很是古怪。 她抬头看了看天。 天空中没有任何的自然光源,可水中月影却兀自随波轻漾,四周的花草树木亦是色彩缤纷,以肉眼看去,应该是白天阳光最温煦时的光景。 这阳光是从哪里来的? 还,那水中平白多出的月影,又是什么神通? “山中无日月,雕虫小技尔。让道友见笑了。”玄衣道人再一次说出了苏音所思。 那平静的语声掠过湖水,好似一声极轻的叹息。 然而,当苏音望过去时,他的神情却一如方才般冷淡,看不出情绪来,只在与她对视之际,微微点了点头: “道友便在竹林小住罢,待风雪停了,再行启程。竹舍便在道左,还请自便。” 言至此,他的视线在苏音的发髻上停了一息,语声变得温和起来: “寒舍简陋,两位小友便不必现身了。” 语毕,随手指了个方向,便径往湖畔而去。 苏音怔得一怔,旋即便知,对方竟是已然看出了朱朱和阿白的真身,心下不免吃惊。 不过,她很快便也释然了。 玄道人的修为她根本就看不透,有这等眼力自是应该的,若看不出来,那才真是辜负了这神仙洞府。 “多谢道友收留。”苏音在他身后行了一礼,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在下失礼,如今却有一问。不知贵宝地可有什么需要避忌的地方?” 毕竟这可是高阶修真者的洞府,大小法阵不知凡几,万一触发了什么就不好了,苏音便硬着头皮直接问出来,简直就差挑明了“本宫很穷赔不起”。 玄道人闻言,只背对着她摆了摆手,抬脚向前一跨。 仿佛一阵轻风吹过,他的袍角在风里飘拂了几下,待停步时,人已远在数百米开外的湖对岸。 苏音好奇地引颈张了张。 对岸架着一座短短的木栈桥,桥下系着一只扁舟,应该是通往湖心亭的。 而在栈桥旁边,则垒着好些形状清奇的石头,那洞孔仿佛还往下滴着水,石头下方的泥土尽皆翻起,泥地上还放着一株绿得极为鲜亮的花苗。 当苏音视线扫过时,那花苗顶端的叶子竟“刷”一下立起,叶缘锯齿更有寒光划过,如刀似箭。 苏音大是惊异,还没弄清这是怎么回事,一道挑衅的语声便响了起来: “看什么看!再看老子扎瞎你的狗眼!” 花苗居然说话。 苏音一时有些瞠目。 这花苗好大的气性,且口气也相当不小,感觉一个能打一百个的那种。 是玄道人座下弟子,还是他养的强大灵宠? 苏音心下思忖着,那花苗见她不语,愈发嚣张起来,“嗖”地一声,整棵苗竟是人立而起。 在苏音震惊的视线中,花苗两条细茎分左右一弯,如人掐腰,根须则像人的双足,在原地不住弹跳,虽未现出人形,却神似跳脚大骂的泼妇: “鼠辈,可敢与我一战?可敢与我一赌?就拿你头上那条臭蛇和蜘蛛当赌注,你敢不敢! 你若输了,这俩就给爷爷下酒喝;你若赢了,爷爷跪下来叫你一声爷爷!就问你敢不敢……” “别闹了。”玄道人语声忽起,一指点在花苗的脑袋上。 那分明是极轻的一指,根本就未曾动用灵力,可花苗却“啊呀”大喝一声,竟是直挺挺倒在地上,仿佛遭受致命重击,身子抽抽着,语声颤抖而悲戚: “你……你这小人,你这狠心歹命的……冤家!说好了这辈子只养我一个妖的,为何还要让别的妖进来?为何?为何? 这真是有了新人忘旧人……只闻新人笑,哪知旧人哭?你始乱终弃……你背信弃义……你这无情你无意……你这……啊!” 尖细的聒噪声终于在一声尖叫后停止了。 原因无他,玄道人出手给花苗套了几层灵力罩。 不过,从这货根须乱蹬、叶片开合的情况来看,它应该还在罩子里骂大街呢,只是外面听不见罢人。 玄道人半侧了身,将花锄扶地,看了苏音一眼,淡漠的眉眼间,难得地浮起了一丝温情: “吾友有些急躁,口不择言,还请道友勿怪,两位小友亦请勿怪。” 正文 第247章 竹外花自愁 , 望着玄道人认真致歉的脸,苏音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缓了好一会儿,方才讪笑了两声: “呵呵,无妨的。其实是我们打扰在先,无怪尊友恼火。” 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玄道人会有前面的叮嘱,却原来就是为了这个小花妖。 这花妖强不强苏音不知道,但苏音却知道,这货一定很作,作天作地作空气的作妖一枚。 而由此亦可知,玄道人对这花妖必定极是疼宠,否则也养不出这么作的性情来。 此时,自入洞府之后便一直不曾出声的朱朱和阿白,也适时传递过来两道意念。 “那个花爷爷好凶好凶的……”朱朱有点怯生生地,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 “朱朱怕……朱朱不想给花爷爷下酒……” 虽然明知这小蜘蛛精在撒娇,苏音的心还是软得一塌糊涂,忙不迭安抚她: “不怕哈,有我在呢,我不会让那个花妖捉我家朱朱的。” 朱朱立时欢喜起来,大拍苏音马屁:“谢上仙。上仙最好最厉害啦。” 她这厢语罢,那边厢阿白的神念便也传了过来,还是老样子,一个字儿: “嗷——” 还是个平声。 看起来,他似乎并不惧那花妖,当然也没有强烈的战意,或者不如说,白天骄应该是没拿对方当敌手看。 我家小白果然很强。 苏音心下颇有些自得,同时也很庆幸: 还好家里这两小只都很乖、很听话,也很好养活。 总之,感谢天感谢地,感谢通情达理的古代时空,没给她安排花苗那种“磨人的小妖精”,不然她真要烦死了。 心下正思忖着,玄道人的声音忽地响起: “道友这两位小友,甚是斯文。” 极淡然的语气,与其说是称赞,毋宁说是一种客套,仿佛在说“你家这俩孩子真不错”。 苏音已然摸着了对方一点脾气,闻言立时擎起一张笑脸,语气无比真诚地道: “尊友洒脱率真、出乎自然,得此良友相伴,在下很是羡慕哪。” 玄道人没说话,面上的神情却更温和了些,显是颇觉此语顺耳。 向苏音微一颔首,他便又回身仔细整理起那块地,瞧来该是在为他家花妖准备住处。 很显然,玄道人对莳弄花草的兴趣,要远远高于待人接物。 苏音自不会认为对方怠慢,反倒觉着,这位深山隐修虽清冷少言,人却很好。 立在原地左右环视一番,将几条主要的路径记住,苏音便牵着她家大青驴,踏上了位于左首的小径。 曲径通幽,幽处有竹;蔚然成林,疏落摇风。 那竹舍亦如其名,还真就是用竹子搭建的,建造得十分精巧。 入得屋内,苏音便发现这竹舍从外头看不大,内中却别有乾坤: 三明两暗共五个房间,其间一应家什俱全,铺陈也很洁净,仿佛有人时常拂拭打扫。 此外,朝东的竹窗外,更有四四方方一座池塘,水清见底,好些小墨鱼在水中游弋,远远望去,便像是清水中丸了十余点墨点儿,十分灵动。 以玄道人对花木的热爱,此地自也种了花。 不过,花只有两株,皆栽于池边,却是一红一白两株茶花,如今花开得正浓,碗口大的花朵在风里摇曳着,与竹林、清池和游鱼,共作一幅水墨丹青。 苏音立在窗边赏玩了一回,便取出自备的干粮果腹,又饮了些清水,解决了晚饭问题。 事实上,达到筑基境界之后,饮食、睡眠之类凡人的需求,便已经可有可无了。 然而,我大华夏的食魂已然深植于苏音心底,觉可以不睡,饭却绝不能不吃。总归肠胃消化功能非凡,一切入腹之物皆可吸收殆尽,自是不怕弄污了人家的雅舍。 吃完了饭,苏音一时无事,又不愿在别人家里打坐,遂负了两手,闲步踱出门外,绕着竹屋散了会儿步,复又立在水塘边观鱼。 天光渐渐暗了下来,清澈的水面上闪耀着金红色的光斑,好似落日铺散的余晖。 看着这这斜阳好景,苏音心下难免有几分好奇。 也不知玄道人布置了何等法阵,竟在这一方洞府里搞出了日升月落的自然光来,难不成是夜明珠? 可夜明珠能有这么亮? “若是虚无子没闭关就好了。” 苏音轻叹着喃喃自语。 三个月前,虚无子突然宣布要闭死关,说是在旁观苏音治病救人之时,突然得悟大道,需得静心领会。 他还说,待出关之后,他应该便能恢复部分真身,记忆也会回来。 苏音将信将疑。 虚无子确实是很牛,但就他那个虚虚的影子,眼瞧着就要散了,还能再重新修回真身? 这种强逆生死之事,难道不是天道之大忌么?他就不怕遭雷劈? 苏音蹙眉思忖,总是不得要领,便也未作多想,又见那艳红的茶花甚是可爱,便探手欲抚。 不想,手才伸出,那红花居然无风一折,竟是硬从苏音的腕子底绕了过去,就像躲她一样。 苏音不由“咦”了一声,忙凝神细看。 红白双花原先是向水而开的,此时白花依旧,红花却是背朝着池塘,花枝也尽可能地向着苏音够不到的地方伸展着,红馥馥花瓣在风里轻颤,翠绿的叶片也尽皆背对苏音。 这花好像在生气啊。 苏音越看越觉得是这么回事,迟疑了片刻,便在花前蹲下,试着道: “呃……你怎么了?是不是生我气了?” 四下并没有风,然而,那花枝却极其明显地扭了几扭。 哟,还真是恼了? 苏音抓了抓头发,一时竟有些无措起来。 这朵红花应是灵智初开,还不会传念。而她不说,苏音便也无从知晓其心意,纵是有心求得她的原谅,却也无法可施。 “道友往旁站一些,‘越丹’便不恼了。” 玄道人的语声蓦地响起,几乎近在咫尺。 苏音微微一惊,回头望去,却并未瞧见对方的身影。 再一转念,苏音便也明白了过来。 身为这处洞府的主人,任何细微的变化,自是都逃不过玄道人的感知。 正文 第248章 夜渺渺、曲悠悠 洞府的主人既然给出了建议,苏音这个客人自是需要依言照做的。 于是,她从善如流站起身来,往旁边多走了几步。 斜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恰好拢在那叫做“越丹”的红茶花上。而随着苏音移步,那淡淡的余晖终是重新洒上花叶,好似那上面浮起了一层碎金。 越丹立时伸展枝叶,重新面朝着池塘的方向,碗大的花朵迎着夕阳,恍若向阳而笑。 苏音愣了足足两秒钟,才终于搞明白,原来方才她是挡了人家的光,人家才会不高兴,连摸都不给摸一下。 那现在本宫让开了道儿,能给摸一下了不? 苏音悄没声伸出手,指尖在那花瓣上轻轻一触。 开得极艳的红花立时抖动了起来,仿佛有些嫌弃的样子。 但最终,承接日月精华的执念还是占了上风,越丹到底没真的躲开,只不过那硕大的花朵始终往旁歪着两分,让苏音想起不肯被撸的猫主子。 就没见过这么忍辱负重的大茶花。 苏音眉角抽了抽,又把手给缩了回去,随意拣了个不挡亮儿的地方,继续蹲着看花。 微风徐徐、斜光照影,重锦般的花枝舒展着身躯,花朵在风里轻轻点头,如美人临水照影、顾盼生姿,美丽不可方物。 苏音拄着下巴看了一会儿,忽地来了兴致,起身回到屋中,取出了顾婆婆的旧琴。 她也没出门,只将琴架在那宽大的竹窗台上,敛息在窗前站了片刻,便手抚琴弦,“仙翁、仙翁”地试了试音。 这琴弦还是昨日宋捷亲帮着调的,定音极准。 只是,那几根弦已然非常地旧了,泛黄的弦丝在空气里轻振着,像迟暮老人苍白的发丝,所出音色也并不清亮,而是蕴着些许黯淡。 奇异的是,这略嫌黯然的音质,在这薄暮中听来,却也别有一番情致,如竹沥细雨、风过花墙,婉约缠绵皆是伤春,愁绪总萦怀。 拨弦数声,水面上的风便大了起来。 斑斑点点的金红光束连成了长线,那明丽的金线时而跃出水面,时而又攀上盛开的花朵,像一幅华丽无匹的丝缎,池畔的白蕊红花,便是丝缎上精美的绣纹。 然而,再精美的绣纹、再华丽的衣料,也终有旧的时候,更何况那著衣之人呢? 琴声清寥,花枝缓缓垂下。 花开寂寞,只因无人来赏;对花抚琴,人与花皆寂寞。 而这漫漫人生,又何尝不是寂寞的呢? 听不出调子来的曲声,在凉风中零落地响着,每一缕音韵,皆与这林间风物相谐。 渐渐地,琴声转低,如地底寒泉,幽咽断续,而竹格林里的风声、水色、斜阳与花影,却成了此曲主调。 只有在极偶尔时,那弦音才会间或响上数声,却也不过是调和了这一切的点缀罢了,若说它有什么作用,那便是将这天地万千,共作一声。 不知何时,玄道人出现在了竹舍之外。 他换了一身竹青袍子,左手提着只大葫芦,葫芦口微倾着,散发出阵阵酒香。然自其中流淌而出的,却并非酒液,而是如银纱般空灵细碎的光,恍若星辉流泻。 他的右手也没空着,掌心朝上、虚握成拳,像是掌中承托着什么物事。丝丝缕缕明净的光华自指缝向外散溢,明明灭灭、浮浮沉沉,渐而与曲声相和。 琴声越发微不可闻,偶尔一两个音飘入耳畔,若悠长岁月里偶然一遇的人,或事。 可更多时候,它还是寂静的,宛若低吟着一首古老的歌,于是,那山水花木也变得寂寞了起来。 生而有涯,寂寞却是无涯。 玄道人怔怔听着,眼底一片空寂。 片刻后,他仿佛自琴声中醒过来,掸了掸身上青袍,一步一步踏着弦音,来到池边,伸出蜷握的右手,掌心向下虚虚一按。 “叮——” 轻响声中,皎洁的月轮已然跌落池底,粼粼波光四散而去,游鱼跃出水面,溅起几点银光。 苏音察觉到了玄道人的出现。 在她的感知中,竹林中的一切皆化为了音符,而玄道人则是其中最明亮、最悠远的一缕长音。 此刻,那长音华彩的部分已然奏罢,清冷的泛音却仍未散。 池塘边,无数星子如烟花般从玄道人手中的大葫芦洒向天际,金红的夕阳则化作一道美丽的流光,倒吸进了葫芦口中。 池塘游弋的小黑鱼,纷纷飘上半空,墨黑的身体“啵”地一声迸出丝丝缕缕的黑。 这黑色迅速在空气里渲染,就如同墨汁在水里化散。 于是,夜来了。 天空在几息之后便转作漆黑,星光点点,池塘里,一轮明月印于底部,月华被水汽熏湿,升腾起一团团朦胧的雾气。 曲终,人却未散。 竹舍内外,苏音与玄道人尽皆默然。前者是醉心于那造化神奇的手段,而后者,则是痴迷于那绕梁不绝的余音。 两个人一立于窗前、一立于池畔,任风夜风拂乱了衣袖,良久无言。 “道友这一手,当真精妙绝伦哪。” 苏音当先打破了沉默,语气中满是激赏之意。 墨鱼融夜、撒星在天、倦揽斜阳、只手掬月…… 以上种种神奇的法术,苏音也只在古代神怪小说里读过,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亲眼目睹,这让她有种美梦成真的感觉。 玄道人闻言,怔然的面上似是划过一丝自嘲,低语道:“斧凿之迹,终不及道友一曲天成。” 他的语气不似苏音那样激动,但声音里包含着的情绪,却一点不比苏音少。 他在苏音的琴声中,感应到了一丝极为纯净的天地气机。 仅以一首琴曲,便引发了天地气机,实是匪夷所思,其难度便如以一根丝线撬起千斤石锁。 很显然,丝线撬不动石锁,除非那石锁生出了神通,自己动。但这肯定是不可能的。 而天地气机却不同。 天地自有其意志,若它不愿引动,便是山崩地裂也无用,而若它愿意,吹口气也能触发。 这一曲琴,显是属于后者,这就很教人费思量了。 正文 第249章 我有一壶酒 , 玄道人微微转首,不着痕迹地扫了苏音一眼。 于细微处引发大气机,此事他并非没遇到过,但那也是屈指可数的偶发之事,且,每一个触动此气机之人,无不是修为极高的大能。 而竹窗里侍琴而立的青衣女冠,怎么看都只是个筑基修士,撑死了筑基大圆满,不可能更高了。 这也和“大能”差得太远了罢。 是故,越发引人好奇。 苏音此时并不知玄道人所思,耳听得对方寥寥一语,极言那琴曲之美,她便摆出一副谦虚的表情来,坦言道: “不瞒您说,这曲子我实则也是信手弹的,不成调。王琴琴不嫌弃我污了你这好景致便好。” 她确实是随性所致,信手而弹的,不过那曲中旋律却是皆有来处,其中大部分是二十一世纪华夏比较火的、或是苏音印象深刻的歌曲或音乐,曲风囊括古风、民谣、流行甚至摇滚等等。 总之就是想到哪段弹哪段,怎么顺心怎么弹,根本就没顾虑过调子不调子。 至于余下那少部分旋律,则是来自于苏音的意识深处。 那干净得不染一丝杂质的歌声,也被弹进了曲中。 但她其实并记不太清那歌声的旋律。 然而,方才弹琴时,有那么几个瞬间,那歌声竟自然而然地便浮现了出来,苏音随手这么一拨,竟也成了调,就像是它们一直深藏于她的心底,只是缺合适的契机呈现而已。 可惜的是,这些法规于心底的旋律并不连贯,仿佛被冥冥中的什么给扯得四分五裂地,于是,方才的琴声便也有些断续,有好几处甚至无以为继。 也不知是不是天意,这理应断续不成调的曲子,居然恰巧和上了竹林里的氛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互补。 原本这林中景致就如一幅画,美则美矣,却失之于太过完美,毕竟有时候面面俱到,便等同于什么都没顾及到。 而苏音的琴声却在这完美到有些失真的画上,拓开了一笔留白。 那种完美到僵硬的平衡被此曲打破,固守的气息便也就此转作随性,于是,这整幅画也便像是活了过来,响应、回馈并融合着整个大环境。 这样的变化,身为始作俑者的苏音最直观的感受便是: 大红花好像又能撸了。 刚才还对她爱理不理的红花花越丹,此际早已掉转花心,盛开的娇颜正朝着苏音,烈泼泼、红滟滟,如一团火绽放在夜幕中,那摆动的花枝似乎在发出邀请。 苏音忍不住想要笑,眉眼都弯了起来。 越丹见状,越发枝横叶颤,像臻首蛾眉的美人儿在那儿捏着帕子唤“来嘛来嘛”。 苏音直是笑不可抑,若不是玄道人在,她可能就真笑出声来了。 眼瞧着越丹那几乎是欢呼的样子,玄道人越发清晰地觉出,法阵已经起了变化。 这套阵法原是他自创的,为的是聚拢洞府的一部分精华,以蕴养那越丹和玉磬。 而在阵法布成之初,他便发现,有几处小根脚始终差了一些什么,可无论他作出怎样的修改变动,也始终弥补不了这个缺憾,这也导致阵法的运转总不那么自如,精华的汲取也达不到最好。 如今再看,那几处不足已然补齐,整个阵法浑然若天成,再无一丝滞涩,不仅可与洞府大阵互为呼应,更隐有自成一体之势。 看起来,用不了多久,他这洞府之中,便又要多出一个氲养大阵的小洞府来了。 思及至此,玄道人的心底蓦地微微一动。 这感觉他很熟悉。 之前他在湖畔移花时,便是感应到的那一丝异样的波动,才会出声邀请苏音入内避风雪的。 而此刻,这异动带给他的感触比之方才更为强烈。 “苏道友这一曲,当得‘天上人间’四字。” 玄道人缓缓开了口,看向苏音的眼神里再无疏冷,只有温和:“苏道友若有暇,可愿去我那湖心亭小坐?” 未待苏音答言,他又接着说道: “那地方虽简陋些,赏个月却也勉强,又恰好我那壶醉东风也到了日子,与道友分而尝之,也是美事一桩,却不知道友意下如何。” 一面说话,他一面便晃了晃那只布星揽霞的大葫芦。 清冽的酒香自葫芦口溢出,苏音这根本没酒瘾的,闻到这香气,口中竟也分泌出了津夜,“咕嘟”一声,喉头明显地吞咽了一下。 玄道人仿佛没听见,一脸地云淡风戏。 修为到了他这境界,一念一意,皆有所指,正所谓“从心所欲”,心之所至、兴起而为,便是这意思了。 而他此时之举,便是他心念所系。 他就是突发奇想地想请人去湖心亭喝酒,而眼前倚窗而立的女冠,恰巧便在。 于是,便顺其自然地发出了邀约。 苏音已经被那酒香勾得心如猫抓一般,且也本就闲来无事,当即便笑道:“甚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玄道人点了点头,唇角似乎还动了一下,仿似有了个笑模样。 未几时,玄道人引路、苏音携琴,二人来到湖边栈桥处,前者解下系缆,请苏音乘上小舟,他自己则充任了艄公,摇动竹桨,破水而去。 桨声欸乃中,一叶轻舟缓行于湖面,湖底明月此时已然升上了东山,月光下的飞瀑宛若银河…… 不对,它是真的变成了银河! 苏音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产生幻觉。 没错,那星子凝成的瀑布,此时正在月色下无声飞落,速度比水瀑慢上一些,恍若电影里的慢镜头。 清冷的月光投射在星瀑上,一簇簇星光如水花闪烁,偶尔几朵撞上崖壁,便会散作细碎的银色星屑。 苏音看得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飞星如瀑、银辉满天。 她这是登上仙界,看见了仙家景致么? 这远比一切想象、一切词汇、一切现代影像更美、更梦幻的景象,直教苏音如醉如痴,恨只恨手中无机,不能永远记录下这绝美的画面。 最是人间留不住,流光似水星作瀑。 这刻的苏音,算是体会到了古人那种伤逝美好的感慨了。 正文 第250章 谁在方寸界? , “翠岭星瀑,如今却是再也见不着了啊。” 玄道人的声音响了起来,语气似带着些怅然,手中竹桨轻轻搅动湖水,他的声音也像是被什么搅碎: “眼下不过以些微末伎俩,穿凿附会一番,比之当年好景,却是不及万一的了。” 这声音里像是带着旷古的寂寞,仿佛独对天地恒久,寻不见一个故人。 苏音却显然是听不出这辞中之意的。 或者应该说,她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玄道人在说什么。 眼前的万千星辉委实太过迷人,令她全身心地沉浸于其中,大脑运转速度比平时慢了三倍不止。 好半晌后,那说话声才终是经由漫长的反射弧,抵达苏音的脑海,而她也终是咂摸出了那么点儿意思来,忙敛了敛神,转头望着玄道人,缓声道: “前辈这话太过自谦了。这分明就是极高妙的手段,晚辈甚至能感觉到那星光里蕴含着的浩瀚气息。” 这星瀑不仅仅只是美,更暗含着极为玄奥的术力,还能聚集起一丝天地之炁,苏音虽不知其所以然,却也能够看出这阵法的高明。 若是虚无老儿在就好了啊。 苏音再一次发出了无声的感叹。 有这家伙在,再玄妙的神通他都能给你说出个一二三来,强过苏音自己在那儿瞎琢磨。 也不知是不是她这话说得讨巧,玄道人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语气也随之松泛: “苏道友便与我平辈相称罢,修行路上,本就无分先后。我也不过比你早走几日而已,以苏道友的心性,说不得便能后发先至,走到我的前头去了。” 苏音闻言,连说了几声“不敢”,一双眼睛不由自主又看去了星瀑处,眼皮子都不带眨一下的。 如斯美景,那可真是看一眼少一眼,万一不小心又穿回了现代,那就看不着了啊。 玄道人回头望了望她,见她一脸地痴迷,面上便现出好笑的神情来,摇头道: “此不过小道尔,道友实也不必太过当真。” 苏音可不同意这话,头也不回地道:“这我可不同意。道便是道,何来大小一说?更何况,道生于念、存于心,念头通达了、心里欢喜了,吾道即天道。” 她这原是随心而论,虽不能说是完全胡诌,却也当真是所思即所言,想到便说了,都没怎么过脑子。 可玄道人听罢,却是一愕,数息后,方拊掌颔首:“凭此一言,道友他日必定成就非凡。” 说着便又叹:“大道三千,总无定理,正如那山无常势、水无常形,道亦非一成不变的。还是道友说得对,生之于念、存乎于心,心念所至,即是吾道。” 他越说面上的神情便越欢喜,看向苏音的眼神也越是赞许,展袖道: “得闻道友一言,实是不虚此番缘法。既然道友对我这小手段心喜,等一时我便赠一套阵盘予你罢。待何时苏道友有了自己的洞府,便也可以布置起来了。” 言至此,他又特意加重语气提醒苏音: “以此聚炁,实是渺渺无期,道友只将它作个意趣便罢,勿要过于执著。虽道友天份非凡,我虚长你几岁,却也还是要说一声,沉迷于此、玩物丧志,殊不可取。” 末了数语,他的声音重又变得萧索,身上亦透出落寞的气息,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 竹桨在他掌中荡起,水面上泛起一圈圈的涟漪,他低声的呢喃几不可闻: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啊。” 苏音自是听到了他的语声,但也和没听见差不多。 她已经被那个好消息给冲昏头了。 居然平白就能拿一个星瀑?这波真是血赚啊! 心情激荡的苏音此时很想说些什么,但可惜,现代人贫乏的词汇量在苏娘娘的脑海中汇聚而成的,也只能是一长串不能对外人言的“卧槽卧槽卧槽卧槽”。 全屏弹幕,密密麻麻的就只有这俩字儿。 整整刷了好几屏之后,苏音才终是记起,她居然就这么傻站着望呆,连声“谢谢”都没跟人家说。 她连忙转身行了个揖手礼,抬起头时,便向玄道人露出最真挚的笑,同时用着最诚恳的语气道: “道友爱赠,那在下便却之不恭了。道友高义,在下实是无以为报,便……” “便请赐琴一曲,在下便也知足了。”玄道人飞快接下了话头,硬生生将苏音那后半句“便将坐骑送给你”给堵了回去。 正在竹林里大啃特啃肥草的某头大青驴,突然“噗哈”打了个响鼻。 它抬起脑袋,疑惑地往四下看了看,大大的驴眼里写着大大的“谁在背后说朕坏话”的疑问。 远在湖上的二人,当然是听不到一头大青驴的心声的。 小舟划至湖心,玄道人便引着苏音进得那湖心亭。 这亭子远比苏音想中要大上许多,亭中不只有椅案屏风之类的摆设,还放了好些精美的盆景,有奇花异树,也有山水怪石。 苏音好奇地凑近细看,便见那山中有人走、水上有船行,花树间还掩着茅舍几十户,像是个小小的村落,那村落里田畦纵横,一茬茬的庄稼长势喜人,牧童骑着牛走过田埂,她甚至还听到了很细微的笛声。 饶是苏音今日已经开过无数眼界了,此时所见所闻,却还是超出了她的认知。 她颤巍巍指着盆景,手指头抖得快化出虚影来:“呃,这个……这个盆景里面的人他是……活的?” 不是吧不是吧。 小人国这种不是西幻才有的风格么? “此乃方寸界。风景人物,皆为生灵。”玄道人闲闲地摆弄着案上的酒具,语声也极淡然。 苏音呆滞了半晌,方才舌头打结地问出了第二个问题:“那他们就生活在那么丁点儿大的地方?” 玄道人搁下一方竹托盘,眼风淡淡地往盆景处扫了扫,反问道:“道友与我所在之天地,又焉知不是他人眼中方寸之界?” 停了停,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微动:“再进一步,我等之存续,又焉知不是在他人梦中?” 正文 第251章 举杯月在手 , 苏音被说得怔了怔。 没来由地,她想起了自己经常会卡的时间循环bug。 这个世界的运转到底是以为什么为基准的,她至今也没搞明白,而玄道人之言,竟而有了那么几分宇宙哲学的意味。 一时间,苏音直是想得入神,心中隐有所悟,可细细品味,却又仿佛是什么都没明白。 夜风吹过湖面,那湖心月影碎了又聚、聚了再散。她的心似也随之而凝、因之而乱,未几时,已是神游物外,一时恍若与天地共生,一时又觉这天地间根本就没她的容身之处。 “不如一醉。” 扑鼻的酒香和着玄道人的语声而来。 苏音如梦方醒,低头处,眼前已然多了一只竹杯,杯中清酒如水,倒映出一轮明月。 静默了片刻,她忽地莞尔,举酒道:“好。” 仰首饮毕杯中酒,也不待玄道人说话,她便转身走到琴案边,跽坐于蒲团之上。 顾婆婆的旧琴正安静地躺在琴案上,月华洒下,泛黄的旧弦间蕴出一丝丝温润的光。 苏音伸指按弦,“铮琮”数声,便即抚琴而奏,却是一曲《空山》。 空山不见月,只因那月影已入心湖。 此番琴曲既不似往昔清渺,亦无今日花前抚琴时的缠绵伤怀,惟剔透空明,似远而近,再由近及远。 玄道人面现怡然之色,吐纳悠长,就着这天地绝无的琴声,一口气连尽了三杯酒。 水面风急,吹得他衣袂飘飞,他整个人沐在月华里,心则被那琴声濯洗了一遍,通体干净,恍若化身为那琴声与月光,此身虽在,却亦如不在了一般。 清弦拨动间,曲声渐转高旷,仿佛下一息便将挣脱这尘世,登极而去。然而,那拂揉转折之际,却又总有一根经细的线牵系着,于是,留连人间,辗转徘徊。 曲中之意,未尝不是心底之念。而在此曲中,玄道人似乎听出了一些别样的意味。 他把玩着手中竹杯,眸光扫向苏音,不想,瞥眼便见那琴弦光晕温润,大异于平生所见。 他不由得轻“咦”了一声,也顾不得打断了苏音的琴曲,上前俯身端详着那张旧琴,很是煞风景地问了一句: “道友这琴可有什么来历么?” 苏音那一曲《空山》正至末梢,扫下最后一弦,她抬头看着玄道人,颇有些莫名:“来历?没什么来历啊。” 这不就是顾婆婆留下的旧琴? 只看那琴身剥落的漆色就知道,这琴的年头儿已经很久了,音色都闷得很,只是苏音一直舍不得换掉而已。 至于那琴弦上的流光……修仙的身边有个把会发光的器物,不过分吧? 玄道人的面色却显然觉得,这很过分。 他目注旧琴良久,摇头肃声道: “不对,此琴大是非凡。道友且看,这弦上的香火氤氲而清,气息真醇且厚,绝非普通的功德,否则不会是如此气象。” 苏音忖度了数息,蓦地恍然大悟。 是了,是了,她还真差点给忘了,顾婆婆那可是十世善人转世,身上的确有大功德、大因果在的。若非如此,那无尘子妖道何至于按兵不动,生生在小方县蜇伏了三年? 早就把小道姑苏音给当药鼎用掉了好不好? 苏音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倒也没藏着掖着,很快将顾婆婆的事说。 却不想,玄道人闻言却是继续摇头,道: “十世善人固然是大功德,只那功德泰半也只会反馈到其人本身,就算漏下那么一星半点的福泽,也不会聚在器物之上。 而道友这琴却分明得天独厚,以我的眼力也只是管中窥豹。依我看,根源多半还是在道友的身上。” 他一面说话,一面又转望苏音,双目灿亮如星,仿佛要看透苏音。 这眼神下让苏音颇有种无所遁形之感,可在心底深处,她却又像是并没将之当回事。 隐约而迢遥的歌声,便于此时响了起来。 依旧是很干净的声音,比世间所有的声音都要动听。它似是响起在苏音的意识深处,又似是飘渺于这湖水和微风。 刹那间,玄道人目中的星光竟有些颤抖,再一息,星光蓦地迸散,他的面色也变得苍白。 可当苏音凝神再看时,对方已是神色如常,就连那眉间的疏冷淡漠,也无一丝变化。 可能是看错了吧。 苏音想道。 便在她思忖之时,玄道人已是直身而起,从容语道:“却是我唐突了,道友莫要往心里去。” 苏音其实还挺希望他多说几句的,毕竟这张琴到底有何玄机,她自个儿也不清楚。 不过,看玄道人的神情似乎不愿再多说,苏音自也不好再深究,只得含笑说了句“无妨”,便将此事揭过。 玄道人返身往走回座中,月光披了他半个身子,他隐在暗处颤抖的衣袖,自是没被苏音瞧见。 “铮琮——” 弦音清越,月上中天,湖风温柔地掠过水面,飞檐上挂着的风铃“叮铃”作响。 那一壶醉东风,已经下去了大半,苏音处在一种微醺的状态下,拂扫之际,那曲声越发不着边际。 玄道人的酒量似乎不大好,整张脸红得像关公,眼底的疏冷也被酒意蒸暖,看着那远处的星瀑“嘿嘿”傻笑。 能让得道高人醉成这样,可见这醉东风绝非凡酒,苏音如今酒还没上头,是因为她喝得少。而玄道人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像是特别想大醉一场似地,苏音喝一杯、他能喝五杯。 也正因此,那么一大葫芦的酒才会下去得这样快。 见他又捧起了一竹杯的酒,苏音怕他当真醉死过去,忙劝道:“道友不如留些酒,明日咱们再喝。” 玄道人大着舌头道:“道友放心,这酒且多着呢,喝个一年半载也喝不完。” 说罢,仰脖儿便干了一杯。 苏音还要再劝,忽地听见一人说道: “好酒、好酒,沉醉东风,果然好酒!” 玄道人闻声,登时悚然,飞快转首四顾。 清冷的月光将整个洞府照得透亮,并不见半个人影,唯一会说话的花妖还套着几层护罩在那儿躺尸呢,就算是它在说话,那声音也传不出来。 正文 第252章 故人犹已还 “何人……嗝……到访?”玄道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声音明显有些不稳。 苏音面色古怪地坐了一会,慢慢举起了手:“那个……好像是我一个朋友” “朋友?道友是与人结伴入山的么?何以贫道未曾感应到那人的气息?莫非是道友的师尊?哎呀,那可真是失敬了。” 喝醉的玄道人话很多、态度很和善、表情很丰富,比清醒的时候平易近人得多。 苏音的表情有些讪讪:“不是,我这个朋友他……就在我身上。”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从袖笼里掏出了通玄石。 刚才那个老神在在的声音,她一听就知道,必是虚无子这只老金毛无疑。 说实话,她也没想到虚无子会在此时出声。 这货不是说在闭死关么?怎么这么早就破关了?难不成这短短数月他就能参透玄机、修复真身? “好香的酒,快!快把禁制去掉放我出来,我要闻一闻!快快快!” 通玄石甫一离袖,虚无子的声音立刻放大了无数倍,而那石头也随着他的语声在苏音的手上不停地蹦跶,似是石中某人已经再也抱不住窝了。 苏音只得默念法诀解除封禁的结界,同时轻声而飞快地道: “你礼貌点这里是玄道人的洞府这酒也是人家自酿的你要想闻要先请求人家的同意并且在此之前要先自我介绍。” 一口气不带停顿地说完这些,禁制已然开解,虚无子“啪”一下就现了身。 苏音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几眼。 那一道青衫虚影的凝实程度,与抱窝前差相仿佛。 就这就这就这? 这就是你这老金毛闭死关的成果? 苏音现在非常怀疑这货根本就是躲懒,用闭死关作由头,实际上却是在逃避给苏音免费打白工(不是)。 毕竟这一年多以来,苏音几乎就没再动用过识海中的天元真灵,而以虚无子现下的形态,也确实是需要一定的灵力加以维持的,否则,他很难离开通玄石。 虽然说,就算离开了通玄石,这头大金毛也不可能跑远,说到底他已经与石头捆绑在一起了,谁也离不得谁。可是,就这样让一个会说话、能解惑答疑的人……不是,残魂……呆在那不见天日的石头里,苏音亦觉得很不人道。 所以,这年余间,她皆是以自己的灵力,去帮助虚无子维持稳定状态的。 虚无子嘴上不说,心里约莫有些瞧不上眼。 苏音一个小小炼气士,灵力有限且不去说,其灵力的精纯度也远远及不上天元真灵。 质与量双重降格的待遇,可能便是虚无子消极怠工的理由了。 如今回思,闭关前那段时间,虚无子确实表现得相当懒散,每每苏音问他关于修炼之事,他都是能少说一句便少说一句。 你这工作态度就有问题我跟你讲。 如果不是在人家洞府作客,苏音这会儿已经要给手下员工进行思想教育了。 本宫又不是没发你工资? 创业期懂不懂?待本宫修行有成、得登大道,多少灵力拿不出来给你?你就不能与本宫共同成长、迈向辉煌么? 苏音绷着脸,一脑门儿的企业文化与员工培训,那边厢虚无子则是根本就没管苏音此前关于礼貌的叮嘱,一头便扑向了大葫芦,半透明的脸紧贴在葫芦口,陶醉地闭起双目,连声赞叹: “好酒!真是好酒!好醇的酒香!好香哇啊——” 两个人竟是谁也不曾留意到,一旁玄道人原本醉意朦胧的眼睛,渐渐地张大了。 那是在他极少有的神色,纵是方才端详苏音的旧琴、且惊异于其神妙时,他的眼睛也没瞪得这么大、那么圆过。 而他涨满了酒气的脸,亦一丝丝褪去了红光,取而代之的,是渐呈苍白的面色。 这面色与眼神在玄道人的脸上交汇,合作一副惊容,而这种震惊甚至让他失去了最基本的反应,手中竹杯落地、美酒倾入湖中,他亦一无所觉。 他便这样苍白着脸、瞪圆着眼,怔望着那犹在葫芦口闻香的虚影,慢慢地,一丝颤抖爬上了唇角。 “师……叔?” 玄道人的声音轻得恍若月华入水,激不起半点涟漪。 然而,在座(飘)的二人(魂)皆非寻常,苏音当下便醒过神,微有些疑惑地转首看了过去。 与玄道人近在咫尺的虚无子,亦在这一声之后睁开眼,同样疑惑地望向眼前之人,上下打量了对方几眼,问:“你说啥?” “师叔……您……您是师叔吧?”玄道人的声音极为不稳。 他抬起衣袖用力拭了拭双眼,复又望向虚无子,目中满是希冀之色: “师叔您……不认得我了么?您真不认得我了?我是天玄啊……哦,对,您走的时候我还没道号。那您还记得小李仲么?” 他切切地望着虚无子,语气和神情同样地强烈。 那是一种情怯。 就像是离乡多年的少年重归故里,跪在父母面前泣问“您还认得儿么”。 苏音维持着面上的镇定,甚至还小啜了一口酒,以静心宁神,然思绪却犹如脱缰的野马,不知疯跑到了哪里去。 没想到啊没想到,老金毛……不是,是敬爱的虚无先生,居然还有后辈?且这后辈明显来头不小。由此可知,虚无先生的来头必定更大。 既然他俩是同门师叔侄,又培养出了如玄……呃,天玄尊者这样的大能,则这个修仙门派绝对提得上筷子。 那么,在一切前置条件达成的情况下,身为虚无先生晚辈的苏娘娘她,是不是也能顺利搭上这个大宗门,从此开启一步登天的修仙之路呢? 这一刻,欣喜若狂的苏演员根本就没去考虑其他可能,只专心往最好的那条道开启了无尽畅想模式。 反正想想又不花钱,那还不可劲儿随便想呗。 苏音的面上露出了梦幻般的神情,仿佛已然入得大宗门、拜在名师膝下,从此悟大道、登仙门,以女频主角模板走上人生巅峰,睡遍……错,揽尽天下帅哥 哦嗬嗬嗬真是美死本宫了。 正文 鸽条 昨天三更了一下,今天就有点写不动了,鸽一天,惭愧掩面退走………………………… 正文 第253章 无赖天地宽 “师叔当真不记得我了么?” 俗名李仲的天玄尊者犹在连声追问,那焦灼的语声几乎不像是从他口中冒出来的。 苏音在这声音里回归现实,转眸看了一眼飘依旧在葫芦口的虚无子先生,突然便很想要捂脸。 形象啊形象,虚无子先生。您老能不能注意点儿自己的形象问题? 苏音急得恨不能当场吼一嗓子。 人家天玄尊者都认定您是师叔了,您这儿居然还搞出个半身像来,这像话么? 而最让苏音不能忍的是,说话就说话,这人怎么还把个透明鼻子死贴在葫芦口儿不带动地方的? 这酒就真这么香么……呃,好吧,确实很香,尤其在这月夜之下,那酒香便仿佛东风吹乱了落英,那香气直是醉心。 可是,这酒再香,那您老也不能仗着自个儿是魂体,就赖在葫芦口不长个儿啊。 眼见得虚无子翻着白眼,犹自一脸猜疑地看着天玄,鼻子却还在非常明显地一耸一耸地,显然是以魂体状态进入到了醉酒的情形之下,苏音便替他尴尬得慌。 “那个……”苏音张了张口,想要搭个腔解去场中那莫名其妙的氛围。 孰料,才只说了两个字,她忽然神色微凝。 慢着,这两个人身上的道袍,怎么那么像?! 苏音眨了眨眼,细细端详着眼前二人。 像,真像。 一虚一实两件道袍,无论是颜色还是款式,至少像了八成以上。 更有甚者,那天玄尊者衣袖处的云纹,竟也和虚无子袖畔模糊的纹路,隐约吻和。 前文便曾有述,虚无子魂体不稳,其身上衣袍的绣纹便也一直都是透明的,根本无从分辨,而那个像是宗门徽章一样的饰纹,亦同样如此。 而此刻,对照着天玄那身竹青的道袍,再去细看虚无子的青袍,苏音竟有种前者是后者的清晰版的错觉,看得久了,越发有种混而为一之感。 看着眼前无比相像的道袍,苏音不由又回忆起了虚无子破关的第一句话: “好酒、好酒,沉醉东风,果然好酒。” 沉醉东西,与“醉东风”的酒名,可不就只差了一个字? 这厮人还没出窝呢,仅凭着香气便道出酒名,要说他和天玄毫无瓜葛,苏音头一个不信。 所以说,虚无先生的确便是天玄尊者的师叔。 虽则苏音一早便信定了天玄此前所言,然如今既有眼见之实、又有耳闻佐证,她有种“我去居然是真的”的震惊。 脑内野马狂奔与现实铁幕撞脸,两者间的区别还是颇大的。苏音此时已是张口瞠目,到嘴边的圆场话竟也说不出了,整个人都有些懵。 一时间,亭中三人(魂)各自无言,竟是寂然。惟那湖上凉风波荡,水声轻响,似是这一小方天地已然没有了人迹。 “你……认识我?” 也不知过了多久,虚无子那带着微醺的语声,才终于响了起来。 这声音立时令苏音惊醒过来,旋即发觉,自个儿居然还毫无形象地张着嘴。 她连忙闭上口,目注虚无子。 嗯,应该酒醒了,那张透明的脸上神情端重,不像方才直眉瞪眼地傻缺样儿。 天玄的情绪似乎业已恢复了平静了些,此时闻言,便恭敬地俯首道: “是的,三师叔。您是九霄宗无相院掌院、仙翠峰峰主、四大护法之北冥护法,玉虚真人。” 看得出,他应已猜出了虚无子失忆之事,于是主动道出其身份。 虚无子的神情微有些茫然,身形缓缓拔高,望向天玄的眼神很遥远,仿佛在看着别的什么地方。 “九霄……仙翠……北冥……玉虚……”他反复地、喃喃地念叨着这些,目色始终不曾清明,便连声音也一直很轻,也不知是怕惊醒多年旧梦,还是怕那旧梦已然远离。 看着那张半透明的、眉眼间似隐着愁色的脸,苏音蓦地生出一个念头。 虚无子那漫长的、堪称点滴不存的失忆,究竟无法记得,还是他不愿记得? 苏音想起了从前饰演过的一个心理医生的角色。 那个角色虽然只活了一集半,可台词量却是出奇地多且密集,也因此,苏音至今都还记得那个角色的名字——苏理。 同姓的心理医生,这名字确实很容易记。 在苏理医生的台词中,便有关于人类失忆的大段论述,其中有一段的大意便是: 有时候,失忆其实是一种人体大脑的保护机制。当经历了一些极端痛苦或恐怖之类的事件时,将这段记忆暂且或永久封存,会让人更快恢复正常的生活。 如果在这时强行唤起记忆,很可能会起到反效果。因此,在患者失忆时,大多数情况下的心理干预都是非硬性的,顺其自然地慢慢恢复,或者干脆永远不恢复。 虚无子的情况,会不会便这一种? 苏音如此想道。 此时,虚无子也已不再反复念叨那几个词,而是目注天玄,肃容道: “先不论我是否真是你的师叔,你且说说九霄宗如今的情形便是。我方才想了半天,硬是没想起有这么个门派来。” 说着又微冷了神色,拢起衣袖道:“我虽记性不佳,这些来却也不曾与世隔绝,你最好实话实说,但有一句诳语,我便……我便……” 他忽地词穷起来,眼珠子转来转去,竟是寻不见能拿来威哧对方之物。 不过,当眼尾余光瞥见案上的酒葫芦时,他却一下子两眼冒光,咽了口唾沫,掷地有声地道:“我便要你这葫芦酒赔罪!” 苏音“噗”地一声,险些没被自个儿的口水呛死,不由得连连咳嗽,脸都憋红了。 嗯,咳红了脸总也好过臊红了脸,苏音夸张地咳嗽着,听感觉心胆都要被她咳出来了。 天玄哭笑不得地道:“师叔若喜欢这酒,只管拿去便是,徒儿这里还有。” “这可是你说的啊小子!别反悔。”虚无子一脸小人得志,扭头就冲着苏音大喊: “苏女冠,快!快把酒装上,这个归咱们了。” 苏音此刻的尴尬已经不是脚趾抠地能够形容的了。 她简直恨不能头发丝儿钻天钻个大窟窿然后原地螺旋升天。 真是丢死个人了。 正文 第254章 却道沧海事 , 在虚无子的大呼小叫声中,天玄顺手便将那只大葫芦递给了苏音,又转向虚无子道: “若是不够,师叔再与我说便是,我那里还有几壶别的酒。” 他的神态和语气是如此地理所当然,似乎他早已惯于如此了。 苏音不由深深地怀疑起虚无子从前在原先的宗门里是不是一直就这样吃拿卡要地,以至于他门中小辈对此都习以为常了。 见天玄如此爽快,虚无子似也有些吃惊,但他江湖经验何其老道,很快敛下惊色,将两手背在身后,仰头目注着远山飞瀑,一脸感怀地: “唔,那便如此罢,师侄……嗯,天玄你还是很不错的,虽然你师叔我有些不大记得了,但你这个师侄我却是认下了。” 老金毛分明就是馋人家的酒。 苏音愤愤然地想道。 可再看一旁的天玄,他居然很吃虚无子这一套,面上早已现出喜色来,显是听闻虚无子认下了他,心情大好,眉眼间也多了几分鲜活,欣然道:“多谢师叔。” 语毕,抬起头来四顾而视,又压低了声音问道:“那么,关于宗门之事,便在此地说么?” 说话间,视线不着痕迹地扫向苏音。 苏音正拿着那葫芦横也不是、竖也不是,一看他如此神情,立时便知人家这是要清场了,她当即顺坡下驴,摇着葫芦干笑起来:“行,那我走。” 干脆利落地一语落地,她也不去管身后两人是何表情,单手轻轻一按扶栏,身子纵跃而起,将将落上旁边的小舟。 小舟晃动了一下,须臾便即稳住。 苏音解开系缆,转首向亭中的二人打了个揖手:“两位慢聊,在下先行告退。” 随着语声,掌中竹浆在石阶上一点,轻舟便已自亭畔荡开,再划上几下,小舟便已在丈许开外。 亭中二人俱皆被她地动作吸引,不由自主将视线转向向她。 湖上水波摇曳,万顷清光如洗,水面轻舟之上,那挽发的女子似渡了风、浸了酒,泠泠然、洒洒然,清澈的眉眼被月光洗得格外剔透,恍若仙子临尘。 好一会儿后,虚无子才得意地昂起脑袋,将鼻孔冲着天玄道:“瞧见没,本座的徒儿,大是不凡吧?” 天玄本就认为苏音天赋卓绝,此时自无疑意,忙俯身道:“那是自然。师叔天纵奇才,座下弟子自也是天下少有的人物。” 这话乃是发乎于内心,听在虚无子耳中极是受用,他立时挺胸“哼”了一声,鼻孔又朝上方拱了拱。 所幸天玄是低着头,倒也不虞看到他两个半透明的大鼻孔,略一停顿,便低声说道: “师叔在上,九霄宗之事,便从您离开宗门下山游历的那一年说起吧……” 亭中的天玄絮絮地说着,苏音此时已然将小舟划至了湖的另一端,离得湖心亭远远地,周身灵力亦一丝未用。 她当然可以偷听。 只要她用上天元真灵,天玄布置在湖心亭的法阵,还真未必能拦得住苏音。 可是,非我所有、用之何益? 她的身体如今就是一具成了容器,天元真灵不过是某位上神随手附赠之物。 苏音越是去使用这灵力,对它的依赖便会越大,而天元真灵也会在一次次的运用中越聚越多。 而最终,它们会成为另一个“非我”接手这具身体时的所有物,甚至很可能“非我”会利用天元真灵,绞杀“本我”。 虽然十分地不情愿,但苏音总觉得她就像个猪佬倌,辛辛苦苦替人养肥了猪羊,临到了不仅吃不上半块肉,连她自个儿都要被人宰来吃。 一念及此,苏音便觉后心发寒,执桨的手亦有些颤抖。 她或许不会“死”。 因为,另一个“苏音”会顶着她的脸被她的父母唤“音音”、被她的同学朋友叫“苏苏”、被微特网友追骂“烂糊咖”。 而那时的她,会在何处呢? 烟消云散?还是被囚禁于意识的最深处,生不生、死不死? 苏音紧紧捏着竹桨,嘴唇微颤。 “还有时间……应该还有时间的……” 她喃喃地给自己打着气,强令自己放弃那些悲观的情绪,不再去想这个令人绝望的问题。 只要还活着一天,她就要多做一天的准备,直到事情来临的前一刻。 而这片古代时空,便是她为自己划定的训练场。 思绪渐渐平定,湖畔已然在望。 说起来,划船并难不倒苏音,毕竟她是一个演员,还是个演过无数配角杂鱼的糊咖,船娘这种角色她当然也演过,还曾学过一点划船的技巧。 轻舟很快抵近小栈桥,苏音下了船,那小船便又自行往湖心亭飘去,想必其上是有天玄施下的法术,能够自动回收的那种。 湖心亭的谈话,持续了整整一夜。 翌日,虚无子找到苏音,起始第一句话便是:“我想留在此处。” 苏音的回答则是:“这不是巧了么,我也想。” 她昨夜无心安睡,曾去洞府门口看过,结果却发现,洞外的大雪,下得格外缓慢。 粗略算来,每个时辰也就向下飘落一厘米。 苏音在反复观察之后,心中便有了一个推测。此时恰好虚无子在前,她便马上问道:“先生,请问这洞府里的时间和外面的时间是不是不一样??” “小友果然颖慧。”虚无子捻须颔首,面上的笑容很是慈祥:“洞中一年,世上一日。” 果然是这样。 苏音已有所料,闻言自是不吃惊的,还也学着虚无子的模样做高深状,道: “这也有趣。别的都是洞中一日,世上千年。这里却反其道而行之,也真是少见了。” “小友这就不懂了吧?”虚无子笑得一脸奸诈,仿佛他才是这洞府的主人: “此洞府最妙之处,便在于这一年抵一日。正所谓洞中已沧海,世上无桑田。试想,若是你在这洞府里修炼它个百八十年的,会是如何?” 苏音昨晚想这个问题想了得有半晚,已然得出了初步结论,此时经由他一说,便越发肯定了之前的推断,遂展颜一笑: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百日乎?” 正文 第255章 一去不复返 , 见苏音说话时一脸地胸有成竹,虚无子便笑着点了点头:“小友确实聪明得紧哪。” 在洞府中修行个百十来年,就算是最差的资质,也能硬靠着时间把境界给堆上去。 而待离开洞府,外面才过去百日,那可不就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了么?届时说不得还能博一个“天才”的美名。 “可是,在这洞中过上百年,寿数若是尽了,岂不是很吃亏?”苏音问出了困扰了她半个晚上的最大疑问。 虽已隐隐猜到这洞府必定另有乾坤,或许便能让人永葆青春,然而,这个问题若不彻底厘清,她这心里便总觉不安。 说到底,这还是苏音职业病作祟。 演员这个职业,说是吃青春饭稍有些过,但也确实是中青年的主场,年纪越大,选择的余地便越小。 当然,这实则也是绝大多数职业的通病,只不过演员这一行竞争尤其激烈,因而也愈加突显出年龄的重要性。 好在,虚无子的回答却令苏音安下了心。 “非也、非也。小友这一虑却是杞人忧天了。” 虚无子大幅度地摇着头,宽阔的青袖亦因此而飘摆起来: “小友方才如此聪明,何以此时却又愚笨起来?若这洞府当真如小友所担心的那样,我那师侄何以能活到如今?用脚底板想那也不能啊。” 前半段吐属尚可称文雅,这末了一句,却暴露出了老金毛的本色。 不过,虚无子自个儿并未意识到这一点,仍旧不以为然地向苏音道: “小友只消想清此节,便可知我这师侄的洞府另有玄机,那朝夕晨暮只在表面,实则时间却是静止的。 然,此洞府妙便妙在,虽然时序不变,然我那师侄却又以妙法分出一年四季、春月秋花。如此一来,身在洞中亦觉光阴似箭,进而激人发愤上进,好生珍惜这人间岁月。” 言至此,他忽尔叹了一声,语气亦变得低沉起来:“我那师侄当年布置出这所洞府,亦有其苦心与苦衷啊……” 他慢慢地低下头,抬起两只透明的手翻来覆去地看着,神情颇是怅惘。 苏音探究地端详着他,并不言声。 今日自打见面伊始,虚无子便一直以“小友”称呼苏音,这在以前是从没有过的事。 苏音据此猜测,昨晚那场对话,信息量一定十分巨大,大到了虚无子不仅要留在洞府,且对苏音的态度亦发生了极大的转变。 此外苏音还注意到,虚无子是独自前来的。 那块通玄石,并不曾被天玄一并送回。 在此之前,虚无子与通玄石基本是绑定的,有段日子他魂力弱时,甚而都无法离开石中境。 而现在,他却大摇大摆脱石而出,在苏音面前晃来晃去,可见那通玄石对他的束缚纵使未解,其约束之力亦小了许多。 究其原因,无非两条: 其一,洞府法阵独具的特殊效果; 其二,天玄尊者施以妙法,令自家师叔不再为石所困。 至于虚无子自身功力大涨、破石而出这种想法,苏音根本不予考虑。 就以这位的脾性,若当真如此,那还不马上在她面前显摆出来? “虚无先生,我能问问您宗门的情形么?”思忖再三后,苏音轻声问道,一面暗度其神色。 虚无子第三次叹了口气。 还好,神情比较正常,唯目色微暗,似含了几分伤怀。 苏音很快便知晓了这伤感的来处,只听虚无子太息地道: “九霄宗,被人灭了门。” 苏音眉峰微耸。 这结果她其实也猜到了。 没办法,谁让咱现代人获取的信息量太大呢? 从影视剧、小说、报刊杂志到万能的互联网,每个现代人的生活都充斥着巨量的信息。而有此前提,苏音对虚无子以及九霄宗的推测至少也有好几十,灭门则是其中比较靠前的一种。 “那灭门之事,涉及本门秘辛,本座不好与你细说。只拣与本座相干的与你说罢。” 虚无子漫声道,一拂袖,扫去窗前琴案上的几样杂物,飘然坐了上去。 九霄宗最年轻的元婴——玉虚真人,亦即虚无子——的故事,说起来并不复杂。 天才弟子、少年成名,年仅三十五岁便修得金丹大圆满,三年后冲击元婴,一举成功。 据说,他渡劫时的九道金雷,将九霄宗两座山峰直接劈成了湖泊,而那五色祥云、灵鹊仙兽,则盘踞湖上月余方散。 更神奇的是,九霄宗周边的城镇乡野在接下来的数十年竟是风调雨顺,祥瑞万千,出了好些修行的绝佳苗子,搞得各大宗门每年都会跑到山下抢人。 为此,九霄宗不得不派出强手组团下山,进行“护苗行动”,天玄便是那个时候被带上山的。 而天凤大陆第一宗门的宝座,亦就此稳落在了九霄宗头上。 变故,发生在玉虚真人某次下山游历之后。 就像以往无数那样,玉虚那一次下山,也是兴之所致,随便留了个纸鹤给掌门说了声“我去外面转转”,便离开了宗门。 掌门当时根本就没当回事。 玉虚真人性喜游乐、爱美人、好奇巧,隔些年便要下山游历一番,回来后,必能带回无数新奇古怪的玩意儿和各种神异法术。 那“无相院”便是他设着玩的,院中所设的课程亦十分古怪,颇受门内一些爱异想天开的弟子的欢迎。 而玉虚真人所住的仙翠峰,亦布满了各种奇怪的法术,甚至还有他从西方大陆弄来星占巫蛊之术,那翠峰星瀑,便是其中最为著名的一个。 每有新弟子上山,那些老弟子便必会将他们带去翠峰脚下,欣赏那星河倒悬的奇景,然后再很随意地表示“这是师叔祖弄着玩儿的”,那些新弟子往往被震得无以复加。 而若干年后,这些弟子也会学着前辈的样子,继续忽悠下一代。 也因此,玉虚真人那次下山游历时,包括掌门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短则三五年,长则十数载,他便会与从前一样,带着无数新奇好玩的东西,回到宗门。 可这一次,他却是一去不返。 正文 第256章 异地闻故人 , 正文 咕条 又是在医院度过的一天,精疲力尽,实在码不动字了,对不起亲们。明天开始恢复双更(_),加油。先立个flag,争取不食言嗯嗯。 正文 第257章 一别千香山 “天心、天玄、天衡,他三个乃是同门师兄弟。说起来,那天心的模样我倒还能隐约记起来一些。” 虚无子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唏嘘,似是忆起了当年那个人才济济、兴盛一时的九霄宗: “虽对他有些印象,只这天心到底是怎么个性子脾气,本座却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天玄说,他这大师兄性情极是古怪,当年也常去无相院学百艺百工,后来更是效仿本座,时常下山找些稀奇的功法来学,据说,当年本座还亲口夸奖过他来着。” 说到这里时,虚无子笑了一下,眉眼间浮起温和之意,旋即又转作了惆怅,叹道: “只听天玄这般口说,本座便觉这天心很对脾味。可惜啊,这些事儿我全都忘得死死的,听他转述,只如旁人之事,并无切实之感。” 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好一会儿后,才又续及前言:“至于那天衡,本座自是完全不记得其人了。 天玄说,天衡在同门中的天份不算太高,却胜在勤勉踏实,有股子一条道儿走到黑的坚执,性情亦颇缜密,学起东西来便格外地扎实。因而无论多简单的功法,他使动起来也比旁人多出三分效用。 天玄还给我说了个笑话,道是这天衡当年第一次下山历练时,便是靠着一个清水术并一个拣来的阵盘,硬生生将个筑基中阶的邪修给磨得重伤败退。” “有这等事?那这人可就很厉害了。”苏音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越阶退敌,这是某点爽文才会有的情节,且近期已经不大流行了。 没成想,这种古早文的小白桥段,在古代时空竟还成了真。 虚无子见她夸得真心实意地,登时面现得色,一脸地与有荣焉,仰头“哼”了一声道: “那算什么?当年本座可比这小子厉害多了,说出来能吓死你,我跟你讲啊……(此处省略某人自我夸耀一万字)。” 苏音实则极欲知晓下文,然而如今却是形势比人强。虚无子已经不能视之为老金毛了,人家那是有师门的元婴修士,造化大着呢。 也因此,苏音只得耐下心来听他在那里扯七扯八,心下却猜测,其所述大部分应该皆是天玄告诉他的,这其中到底注了多少水,只有这货自个儿知道。 好容易待他说得告一段落,苏音见缝插针地竖起大拇指,夸张地道:“哇,虚无先生好牛,真牛,太牛了!” 毫无诚意的一通夸,却显然击中了虚无子的那点儿虚荣心。 他抿唇淡笑,看似不为所动,目中的得意那却是明晃晃地,嘴巴更是张了几张,一副“我还没说完”的样子。 苏音却是不想再听那些不知真假的事了,抢先又道: “那什么,咱还是说回天玄先生他们吧,您还没说他是如何跑到千香山来的呢。” 说着又笑:“毕竟接下来晚辈还要住在这洞府,万一不了解情况出了差错,晚辈丢脸事小,失了先生您的颜面,那却是大事了啊。” 这话一出,虚无子才想起前言未尽,且又被这花巧的马屁拍了个正着,心头颇喜,便作势轻轻一拍脑门,道:“这一打岔倒是给忘了。” 清嗽了两声,又拢了拢衣袖,他便换出一副庄容来,缓声道: “前面说到我那天玄师侄誓要为师门报仇,便下山联络天心、天衡二人,他师兄弟三人的约见之处,便在这千香山……哦,那时候这里还不叫千香山,而是一处无名荒山。 说起来,那花朝县当时也是没有的。这一山一县,实则皆是因天玄在此设立洞府,改换了风水气机,这才生出地灵来,引得人群聚居,就此有了名姓。” 苏音点头不语,心下却不免咋舌。 便在数日前,她才向宋捷借阅过花朝县的县志,知道这花朝立县已有五百余年,这还是有文字记载的。若算上生成地灵的时间,则天玄在此修行的时间,怕是得上千年。 再进一步,以天玄在洞府中的渡过的那些年月换算,这漫漫光阴,可就真是长到没边儿了。 也这厢思绪发散,那边虚无子的语声又拉回了她的心神,却听他道: “那次会面,于他师兄弟三人却是永决。从那天起,天玄便再不曾见过他两个师兄弟。” 低沉且迟缓的语声,却仿佛击碎了竹舍的宁静,苏音只觉心思一震,抬头目注着虚无子: “他们中是有人出了意外么?” “非也。”虚无子晃了晃脑袋,神情颇为怅然: “他们乃是意见相左、各不相让,最后一人择定了一条报仇路,以心魔立誓‘路不穷则不见’,就此各奔东西、不复再会。” 他长长地叹了一声,摇头道:“而我今在此、天玄亦在洞府闭关,则可知他们各人所择之路并未行尽,那九霄宗覆灭之仇,亦不曾得报啊。” 苏音蹙眉思索了片刻,问道:“那么,三位前辈各自选了怎样的路,先生能说一说么?” 虚无子倒也并未隐瞒,说道:“这却是说得的。 说来,我这天玄师侄生来便是个中规中矩的性子,所选之路便也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即便在那荒山中设立洞府闭关修行,那洞府便是如今的这一处。 他苦心修行至今,只想着待大道有成,便出山寻了那仇家报仇。若仇家身故,则以其子孙后辈代之。总之,不报此仇,便不出关。 至于那天心,据说是在某处隐迹得了一门奇术,可操控时间、穿梭今古。故此他所择之路便是有朝一日逆转光阴,重回九霄宗鼎之时,届时再另寻他途,避开宗门覆灭之局。 不是我说,这法子可真合我的胃口,异想天开、穷尽智慧。可惜这孩子如今也不知在何处,不然本座还真想和他见上一面哪。” 看着虚无子那张无限感慨的脸,苏音心中关于天心道人最后的一丝不确定,亦已荡然无存。 她现在可以百分百地肯定,她所知的那个天心道人,就是天玄道人的师兄。 正文 第258章 此生不复见 , 正文 第259章 花朝听雪眠 , 这是啥情况? 低头看着地上的灰足印,苏音心里莫名有些发慌,旋即细细感知了一番自身,到底撑不住,脱口叫了声“好家伙”。 好家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不知何时,她皮肤上竟堆起了极厚的一层油泥污垢,拿手掐居然还掐不太动,直如那蝉蜕蛇皮一般。 她这身上是长了层人壳子? 再一吸鼻,嗯,那气味虽然不比上回的洗髓伐毛,却也堪称奇臭难当了。 不过,看花枝大爷的表情,却好像并无变化,也没嫌苏音臭,却不知是花没有呼吸系统,还是花木之属都比较喜欢粪肥? 话说我这到底是在窗前站了多久? 苏音觉得头皮痒得紧,很想要耙一耙,却偏偏两手像是冻僵了,需得使些力气才能挪动开来。 难不成本宫这竟是一站几年不成? 那岂非表明本宫已经好几年没洗过澡了? 我去!这谁能忍? 苏音简直恨不能将自个儿身上的皮都给扒了才好,真是一秒不能多等,立时用力扭头转腰活动了起来。 她的身体已经完全僵化了。 就字面意义上的僵化。 虽不知在窗边立了多久,但从活动身体所耗费的灵力来看,时间绝对超过一年,而随着她的动作加大,体内亦传出了“铛啷、铛啷”之声,其音坚脆,若断金裂玉。 看起来,不仅身上长了层壳,内里的肌肉骨骼应也有了极大的变化,只如今苏音实在被自个儿脏怕了,一时也不及细查,一俟动作自如,立时纵身破窗而出,“噗嗵”一声,便砸进了窗外池塘之中。 那池上坚冰已有尺许厚,却根本经不得苏音这合身一扑,当下便被砸出个大冰洞来,洞中寒气四溢、水冷透骨,苏音却是一脑袋便扎了进去,整个人须臾被水淹没。 “喂喂喂!你这小丫头别想不开啊,死可不是那么好顽的!”倚竹扉而立的花枝大爷见状,登时一阵大呼小叫起来,迈开花步直奔窗前,探头看去。 冰窟窿里很快冒出个湿漉漉的人头,与它隔窗相对。 “嗤”,花枝大爷从鼻子里发了一音,脚步停顿,顺便将个青翠翠的枝条抵在那艳丽黄花的下缘,如美人支颐,居高临下地冲苏音抬了抬下巴: “真能耐的你啊。这才醒过来也不说看一看自个儿的进境几何、修行多少,倒先想着洗澡。所以说哪,唯女人与小孩儿难养。” 言至此,两根花蕊往旁扯了扯,如美人飞眼,直指苏音的脑袋: “别说爷爷没警告你啊,你家那俩小的可不许出来,不然爷放飞刺扎你!” 威胁地说完了这句,它便又摇着头叹息——如果那朵黄花算是它的头的话。 虽然并无眉眼口鼻,可这番作派,却也能让人想见它此时的神情。 苏音抬手抹了把脸,心下轻呼了一口气,至于花枝所言,于她直若清风过耳,听了也当没听见。 方才被这冰水一激,体内青灵之气瞬间覆身,却是将表面这层臭泥壳子给崩得碎裂,飞快自袖口领口泄出,在水底缓缓汇聚。 随后,这团泥垢便顺着一股暗流遁向池畔,径直朝着那两朵茶花而去,苏音隐隐觉出那红茶花越丹传来的欢喜之意。 再看那红白双花,此时已是枝叶轻颤,抖落掉了身上厚厚的积雪,现出了底下如碧玉般翠绿的枝叶来,更奇的是,在这数九寒冬,那花茎顶端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出了好些花苞,看样子,不出数日,这双花便将是花满枝头了。 这臭泥壳子还是个大补的玩意儿? 苏音又往脸上抹了一把。 很好,触手细滑柔软,肌肤比从前好了许多,那手掌与指尖亦没了做粗活留下的痕迹,白生生、嫩馥馥地,一双手端是好看得紧。 都能去做手模了。 苏音这才松了口气。 身为现代女性,个人卫生这一条乃是铁则,不整干净了,做啥都不对劲。 如今总算是表里俱清,她便看着倚窗而立、风情万种的花妖大爷,张口正欲言,忽听竹外有人笑语: “道友终于出关了?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话音未落,眼前已是青衫飘摆,苏音视线略往上抬,便瞧见了天玄道人清瘦含笑的面容。 “贫道原以为还要些日子才得成,不想道友入定快,破关更快,却是干净利落得很。” 见他神态轻松,目中更有赞赏之意,苏音便知道,这一番所谓的“入定”,于自己只好不坏,心情便放松了下来,笑着道: “在下也没想到一下子便入了定,都没来得及打招呼,叨扰您多时,实是太失礼了。” 说着便在水里行了个揖礼。 这刻的苏音并未意识到,若换在从前,她是绝不可能在这种衣冠不整的情形下,还能从容与人说话行礼、且心中无一丝不自在的。 那层僵硬的泥壳,似是不仅仅从她的身上褪了去,亦从她的心里褪去了。 天玄道人却是察觉到了她的变化,面色一时微变,似是叹息、又似自嘲。 不过,他很快便又是一脸地淡定,微笑道:“无妨的。若按外头的日子算,前后也不过十日罢了。道友若无急事,大可以再盘桓些日子。” 苏音点了点头,旋即又“啊”了一声,惊道:“十……十天?那就是说我……我在这儿足足站了……” “十年。”花枝大爷冷冷地接下话头,那朵大黄花以一种奇异角度偏向一旁,令人一眼便能看见它此时的嘲讽: “真是个呆子,傻站了十年整,落了这一身的灰哟,丑都丑死了。” 说着竖起一枝,向天玄身上一指,陡然厉声诘问: “说,你是不是瞒着爷爷给她家两个小的进补了?若不然,爷又何以在这丑八怪身上感知到了很强的两股妖气?” 不待天玄说话,它已是双手双脚跳起来破口大骂: “你大爷的臭道士,给爷装什么烂好人?也不睁开你的狗眼瞧瞧,爷爷这一身的健子肉那是白练的吗?来啊,跟爷大战三百回合,爷……” “闭嘴!” 天玄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抬手一招,“呼啦啦”十几个灵气罩不要钱似地就飞了过去,套圈般一层层将花妖给套了个结实。 花妖见状,登时气得枝叶乱颤,那明艳的黄花竟渐渐失了色,变成了一朵大白花,随后它便捂着胸口一脸痛苦地倒在了地上,两只花脚不时抽抽着,看着已经没气了。 可惜的是,这番卖力表演,并未赢得它口中两个“臭道士”的注意,二人甚至还故意撇过脸,看都不看它一眼,直叫那花妖委屈得迸出几滴眼泪来。 “哎呀,你家朋友淌水了诶。” 苏音口唇不动,传音入秘提醒天玄,浑不知这虎狼之词令得天玄道人不动如山的表情都有了一丝裂纹。 好半晌后,天玄方才回了一句传音:“此乃灵露,吾友无事。” 苏音点了点头,忽然觉得不对,张大眼睛扭头看他: “灵露?您的朋友难道不是妖么?此前在下还听它说什么养了它一个妖就不可见别的妖之类的?妖类也能生出灵露来?” 草木山石成精,这苏音是知道的,但植物石头这一系的有个致命缺陷,便是没有大脑这么个重要器官,因而,成精易、化灵则极难,甚至比人类踏碎虚空还要难。 可听天玄之意,这花妖居然已成生灵,这岂非表明它很快便能修成人形了么? 天玄闻言,面上的那一丝扭曲立时淡化,从容掠袖道: “让道友见笑了,吾友甚爱胡言,道友万勿尽信。实则他并非草木成精,更非妖物,乃为天地之灵物,其名么……” 他停顿了一息,语气越发淡然起来:“其名为:花朝。” 正文 第260章 寻香楼上客 , 章节正在审核,请稍后刷新页面。 正文 第261章 问道柳如烟 , “夺舍?” 天玄抬眼看了看苏音,又将视线移向窗外。 远处的花朝渡,烟柳已成行。 说起来,这渡口并不与洪波江相连,而是花朝县内一面叫做百花湖的内湖的渡口。 在西南这一带,“花朝春渡”,亦是一大颇富盛名的。 每隔一的三、四月间,那西花朝楼——简称西楼——及至整条西街的姑娘们,皆会盛妆打扮起来,在那游湖的楼船上论歌赛舞、吟诗作画,再由当地名士出面品评,选出其中色艺双绝者,为当年的魁首。 此时虽是深冬,那花朝渡亦是柳岸闻莺、桃花初绽,时而有罗衣轻袂的女子行过,或风流媚荡,或素净婉约,比之东楼这一带的风景,又是不同了。 前文那首《花朝》诗,写的便是这东、西两楼的风物,而那西花朝楼,便是那百花争艳之所、群芳竞美之地,西街那一溜的销金窟、温柔乡,亦是花朝县名闻于世的因由之一。 远远看了一会街景,天玄方面色淡然地转向苏音,问:“道友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 苏音将自己面前的酒杯也斟满了,若无其事地道: “只是这么一问罢了。其实我更想知道的是,夺舍与被夺舍者之间的境界,通常需要要有多大的差异?” 天玄目注她片刻,低头捧起青瓷桃叶盏,浅啜了一口色若桃花的酒液,徐徐地道: “夺舍之难,难于上青天。何解?盖因境界相差越大,便越不容易成功。然若是境界相近,又怎会任由对方夺舍?所以此事也只在传说里听听,实则却是罕有的。” “能请您说详细些么?”苏音往他杯中又续了些酒。 天玄微微点头谢过,转动着手中瓷盏,低语道:“神魂之事,本就是修行路上最艰涩之处,简单说来,人的肉身便是承魂之器,身强者则魂强,反之亦然。 试想,一个元婴修士夺了金丹修士的舍,那金丹的肉身如何受得住强大的元婴神魂?只怕神魂甫落,肉身便也爆了。 而若是境界与层级差相仿佛,那人家又怎会轻易让你夺舍?纵使机缘巧合之下将神魂强附予他人之体,肉身本身之魂魄亦对外来神魂有极强的排斥力,夺之堪称凶险。” 他摇了摇头,似是对苏音的夺舍之说大不赞同: “好生修行、按部就班,将自己变强了,这才合乎天道。强夺他人肉身则是逆天道而行,一旦被天机察知,即刻身死道消,不足取也。” 苏音蹙眉想了想,有些不解地问道:“我等修身养性、求得长生,这本身不也是逆天而行么?怎么凡人修行就可以,夺舍便不成了呢?” “道友此言差矣。”天玄将酒盏放下,看向苏音的眼神很是端肃: “仙者,人之巅也。仙从人出,此亦谓人人皆可成仙。只是大多数人悟不到那一丝天机,便做了那碌碌凡人罢了,却并非我等逆天行事。 道无处不在;天机无处不存。悟或不悟、知或不知,全在人心。此即所谓大道无情,即众生皆有、无分亲疏,则有情亦如无情。 而夺舍则不然。那是自身悟不得天道、窥不破天机,便去夺取他人的机会强加于己身,此举便违了天道无情之理。 这便如同凡人世界强抢他人财货,此行便触犯和律法;所谓天道,亦可称之为一种天地之间的律法或法则,一旦违背,自是也要受到惩罚的。” 苏音这回总算听明白了。 然而,她的眉心却依旧紧锁着。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这世上所有的事若皆遵循道理,则这道理便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思及此,苏音再度问道:“那若是夺舍的是神祇呢?神祇夺普通人的舍,有这种可能么?” 天玄的目中终是现出了些许诧异: “神祇夺舍?这……更不可能了吧?神祇的神魂何等强大?便是踏破虚空的修士怕也承受不住,更遑论普通人了。道友何出此问?” 苏音没说话。 说来说去,还是那么个理儿,而她的不解,亦来于此理。 她灵胎里的那一位,肯定有神格,否则也不会把个神格满满的披头士杀手并透明木琴附赠了过来。 可是,她苏音再是姓苏,也没有玛丽苏到认为自个儿非凡到能够承受连仙人都承受不住的神胎。 她这么普普通通一个人,为什么却偏偏成了神之备胎。 就很懵。 天玄上下打量了苏音片刻,清冷的面容上,难得地有了几许探究:“道友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马上要被某个神夺舍了算不算麻烦? 苏音摇头笑了笑,眉头松开:“没什么,就是好奇,问道于您罢了。” 天玄凝视了她片刻,见她神情自若,不似有什么的样子,便也没再多问。 苏音心中的疑惑并未因此而解,反倒增添了一些,她却也没太着急。 也不知是不是入了一回定、境界有所提高之故,好些之前纠结于心的事,她如今已经不再纠结了。 有时候,无解也是解的一种。 静待其变,说不定就会找到那个扭转一切的关键。 一时酒菜吃罢,小书童花朝在苏音的明示下,不情不愿地会了账,还予了那热心的店小二几分银子的厚赏。 那小二直是乐得眉花眼笑,一路殷勤地将他们送出了楼门,又介绍了几处可赏玩的地方。 三个人便先在百花坊逛了逛,买了些吃的玩的,花朝便开始在二人神识中念叨着要去西花朝楼“看美人儿”。 天玄对秦楼楚馆这些素来厌恶,遂一口拒绝。 可是,接下来的那半个时辰里,二人神识中俱是花朝的魔音穿耳,那骂人的话简直不带重样的。 天玄被他磨得没了脾气,最后只得点头应下,又歉然向苏音道:“那地方却是不方便与道友同去了。” 纵使苏音可以改为男装,但天玄却知道她是女冠,男道女冠把臂逛青楼,这怎么说都不像样子,更何况天玄的性子本来就有些古板。 于是,三个人分作两路,天玄带着花朝去了西街,而苏音也本着不教坏小孩子的原则,未曾暗中尾随他们,而是正正经经去了花朝渡看风景。 她脑袋上还顶着两小只呢,万一跟着花朝学坏了,那可怎么成? 正文 第262章 长街舞双鹤 , 在花朝渡看了一回水,又赏玩了些柳绿花红,苏音便择了条人迹清冷的巷陌,将发上的两只珠钗拆下来,轻声问道: “你们两个要不要出来玩一会儿?” 今日此行,朱朱和阿白化身成了两朵珠钗,便簪在苏音的发髻上,如今四下无人,天幸那爱骂人的花朝也不在眼面前,苏音便想着是不是也可以将两小只放出来散散心。 养宠也不能老关家里啊,总得带出去蹓蹓,才能让小宠身心健康。 据说,现如今的蓝星连猫和乌龟这种死宅属性的宠都有人牵出门蹓了,朱朱和阿白那可是真正的灵宠,若是不带出来放个风,那也太委屈两只小可爱了。 “可是……可是……这里是花爷爷的地盘啊,朱朱不敢出来的。” 朱朱的声音软软糯糯,很害怕的样子,仿佛那殷红的朱砂点儿正在打颤: “朱朱只想呆在香香的上仙身边,上仙不要把朱朱变出来好不好?” 好,好,你要什么都依你,你要天上的月亮妈妈也摘给你。 苏音几乎被这小奶音给萌化了,好悬没露出一脸痴女相来,口中迭声道: “朱朱乖,朱朱最乖了,咱不怕啊,你要是不想出来,那就呆在珠钗里面吧,等离开了花朝我再带你出来玩儿。” 朱朱很乖地“嗯”了一声,那略带赤色的珠钗便失了光泽,望去和普通珠钗无二。 阿白的声音来得迟缓些,语气中仿佛还蕴着几丝水泽之息:“水好。不出来。” 苏音难得听他说句整话,虽只讲了五个字,意思却是极明确的,她心下亦自欢喜,便也柔声道:“好,那我再去湖边转转,阿白多吸会儿水汽。” “嗷——” 阿白化身的珠钗光华微闪,须臾即散。 苏音重又将珠钗簪好,自巷中而出,继续绕湖闲逛。 这百花湖许是聚集了花朝的地灵之气,的确很有几分水秀,沿湖行来,湖上波光点点,水汽氤氲,四下花树亦被这烟波浸透,风里携着一股清香,十分怡人。 难得身心放松地欣赏大自然,湖边游人也是行行色色,苏音一时贪看好景,一时忘了时间,直待那天边泛起薄薄的一层鸭壳青,她才觉出已是天将向晚,不由暗叫一声“糟糕”。 她之前与天玄约定,卯初时分在东楼门口碰头,也不知眼下是不是误了时辰? 所幸此时是在县城之内,那城头上是有人敲暮鼓的,苏音仔细回想,这一路倒是没听见鼓声响起,想来时间应该还来得及。 她立时匆匆忙忙地往回赶,一面却又觉得好笑。 人家青楼做的是夜场生意,怕是这会儿姑娘们才睡醒,可花朝偏要在大白天逛花楼,这都什么事儿? 天玄道人惯是冷情,却也在花朝身上露出了些温柔来,约莫是洞府寂寞,便对这唯一的友人格外宽纵,倒是把这小地灵惯得无法无天起来。 “咚——” 一阵苍凉的鼓声蓦地响了起来,远远荡去天际。 苏音心底微恍,停步抬头。 远处的花朝县城墙如一带青灰色的水波,绵延而长,城垛子上亮起了丛丛篝火。 远天如盖,阴云堆积,那一排绯红的火焰寂静地燃烧着,如一链赤红的星光。 苏音听见了“哔哔剥剥”的声音。 细密、热烈而又绝决,将这夜幕与寒冷燃烧殆尽,留予这天地一线暖光。 “花糕嘞——香蜜桃花糕嘞,玫瑰千丝糕嘞——好吃的花糕嘞——” “油儿串、串油儿,一口吃得嘴滑儿——” “咱有开山斧一个、咱有破军锤一只、咱有挑水枪一杆、咱还有铜铁头一个。瞧一瞧看一看呐,铜头铁骨砸大锤嘞——” 吆喝声、叫卖声,笑语人声,在这将至的夜色中铺展开去,一如那街市上间次亮起的灯烛,一如那遥远孤单的人间星火。 苏音忽然便觉得温暖。 那打从心底漫上来的暖意,不是这四季如春的季节赋予的,而是生活在这城廓中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人,赋予的。 “铮——琮——” 识海弦音与身后的旧琴,竟同时振起清弦,细弱的音韵,似一滴水投入大海,将苏音的整个身心,也融进了这万家灯火之中。 双琴齐鸣,这还是第一次,而细听来,两者发出的音色也大是不同。 识海里传来的琴声,总有几分孤高清寒,恍若雪水上高悬的冷月; 而旧琴送出弦音,却是温和悠远的,就像它已然泛黄的琴弦,带着岁月的沧桑。 苏音不禁有些惘然。 尘世温暖,难免使人恋栈,也难怪那位神胎强逆天道,也要想要夺她的舍。 莫说是那位神,便是苏音,方才那一瞬间识海弦音带给她的那种俯瞰人间的错觉,亦令她生出了一种难言的满足感,那久居高位的神祇,想必更舍不下这样的感觉了。 能活着,谁还会想去死呢? 苏音凝了会神,轻轻扯动嘴角: “你舍不下,我便能舍下了?” 低低的语声,汇入满街喧嚣,无人听闻。 待苏音挤过热闹的夜市,终于赶到东楼门口时,已是华灯初上时分,天色也完全地黑了下来。 冬天的夜本就来得早,虽然花朝城还是一派春光,但天时早晚仍旧依了时序,此时卯初没过多久,夜幕已然降临。 苏音以为自己来得迟了,便立在那一溜大红灯笼下,生怕天玄看不见。 谁想,等了片刻后,那漫天灯火中,忽有一只嫣红的纸鹤翩飞而来,悬停在离她三尺处,尖喙开合、口吐人言: “喂,那谁!本尊要去吃花酒,晚些来。你自个玩儿去罢。” 语罢,红鹤无火而燃,化作一股粉烟消散,苏音很快闻到了一股奇异的花香,极是清淡甜雅。 不消说,这必是花朝那厮搞出来的,声音和香气都是独一份儿,旁处再没有的。 苏音也没管它,仍旧站在原处不动。 果然,数息之后,另一羽青纸鹤飘飘摆摆飞了过来,苏音伸手接住,将纸鹤拆开,却是天玄亲笔写的字条: “道友见谅,我们还要再耽搁两个时辰,道友可去东楼用饭,白日时我已请人提前会了账。” 落款是一个“玄”字。 很板正的留言,相当符合天玄的个性。 正文 第263章 凿石看俊颜 这般说来,花朝这货倒也没胡言乱语,这两个人还真是去喝花酒了。 真是道风日下啊。 苏音“啧”了一声,摇摇头,将化散的纸鹤信手丢掉,转望着熙来攘往的人群,一时倒有些犹豫起来。 晚饭当然是要吃的,但是,在哪儿吃、吃什么,却是个需要考虑清楚的严肃问题。 东楼那几样有名的吃食以及街面上的各类小吃,她已经都尝遍了,其中有几样还可以回购,其他的则不过了了。 而空出来的肚子,自然要用新鲜的美食填满,才算不虚此行。故此苏音并没有回东楼吃晚饭的打算,而是想换一家没吃过的店。 可是,选哪家好呢? 正在那灯下东张西望着,蓦地,旁边传来了“当”地一响,其声清脆、其质坚朗。苏音身后负着的旧琴立时“嗡”地低鸣了一声,似是与之应和。 苏音一怔。 她如今对声音很敏感,尤其连旧琴也有了反应,她自是越发在意,当即便循声看了过去。却见左首十余步开外,一个高大健硕的青年正手拿铁锤,敲打着东楼门前的那块青石碑。 便在苏音转眸之时,那青年又是数锤砸下。“叮当”凿石声里,青石上的字迹被敲下无数碎块,落地时,化作了粒粒粉尘。 异人! 苏音心下暗惊,忙运青灵于目,仔细看着那青年。 青年穿着身葛布衣衫,衣袖卷起老高,露出黝黑结实的手臂,臂上肌肉线条爆张,青筋浮起,充满了力量之美。 而在他皮肤表层的下方,隐约有红光浮动,偶尔一星窜出肌理,便是一道流焰般的光。 他似是并未察觉到苏音的注视,兀自“叮叮当当”地凿击青石,臂上赤焰应声跃出肌肤,飞向凿下的石块,眨眼间将之烧成了飞灰。 这是能烧化石头的异火? “石墨哥,你可要快着些,翠烟姑娘唱曲儿的时候,这新诗可一定要镌好了,不然翠烟姑娘可不依。” 店小二突地自那东楼大门里探出个脑袋,正是午时招呼苏音的那一个。 只见他笑嘻嘻冲着那健硕青年嚷了一句,马上又回身高声应了句“好嘞这就来”,复向那青年叮嘱: “千万千万快着些儿,别耽误了时辰。”说着便一路小跑地回去招待食客去了。 那唤作石墨的青年干起活来分外利落,可说话却似是有些慢吞吞地,直到那店小二人都不见了,他方才转过脑袋,冲着楼里大声道:“放心便是。” 洪亮的音线直震得那一溜红灯笼晃了晃,苏音亦就此看清了石墨的相貌。 他生得一双极浓的眉,轮廓深刻,眼瞳明亮,细看来却是瞳孔深处燃着一小簇火焰,然面相瞧来却又有些憨直,若以现代审美来看,竟是个难得的浓颜帅哥。 不过,在这个古代时空,面若白玉、眉眼清秀的男子才算好看,他这模样却显然过于粗放了些,因而那路过的大姑娘、小媳妇,几乎就没人多看他一眼的。 苏音却是个例外。 许是她的视线过于专注,石墨说完了话,眸光一转,便看见了灯笼下翘首的女子,愣了一刹,旋即咧嘴憨笑: “姑娘那纸鹤挺有趣儿。” 他居然看得见纸鹤? 苏音越发吃惊起来。 那青红双鹤上皆用了障目的禁制,普通人是瞧不见的,这家伙的眼睛有这么厉害? 见灯下少女一双明眸望住自个儿,目色之清澈,便若浸了那百花湖的水波,凛凛冽冽流到了眼前,那石墨的黑脸“腾”地红到耳根,摸着后脑勺道: “我……我这眼睛好像能破障,前头有个道爷这么说来着……” 原来如此。 苏音下意识盯着他的眼睛,见那眼瞳中两团赤焰明灭闪耀,极尽明艳,而那张俊颜竟也就此平添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魅力,令人见之难忘。 “小哥的手段也很厉害,这是现凿上去一首新诗么?” 苏音委实对这石墨也有些好奇,见他脾气挺不错的样子,便索性走过去看他凿石。 石墨的脸越发红成酱紫色,还好他皮肤黑,便红透了脸亦瞧不出来。 “是……是凿新诗。”他抓着后脑勺继续傻乐,一双眼睛坦荡荡、清爽爽,尽在苏音的身上,目中星火更好似能泼出暖气儿来。 苏音被人瞧得惯了,倒也没觉得如何,只想着这石墨倒真是个直脾气,看人也看得如此直白,却是比那些畏畏缩缩偷看的更让人舒服些。 这刻的苏音显然没意识到,她之所以不觉得被冒犯,是因为看他的人颜值非凡,若是换个长得不好看的,或许便会被颜控的某演员认为不够礼貌了。 所以说,这就是个看脸的时代,古今皆然,概莫能外。 “小哥真是能文能武啊。”苏音含笑赞了石墨一句。 语罢,很自然地往前走了两步,便立在石墨身侧,从袖中摸出一小包才炒的香瓜子来,拈了一颗在手上,大大方方盯着对方赤焰流淌的手臂猛瞧。 识得了字、挥得动锤、长得还帅,更有一身华丽丽的异能,称一声能文能武丝毫不过分。 至少苏音这样认为的。 只可惜眼前没有雪碧,连壶茶都没有,她便觉得这瓜吃得有点不那么得劲儿。 按下心中的遗憾,苏音仰头冲石墨笑:“小哥且忙着,不用管我,我就看看,绝不会打扰你做活儿的。” 石墨抓了抓脑袋,许是觉得这姑娘脾气挺怪,却也没说什么,转身继续凿起青石来。 不知是不是有美人在侧,他的动作比方才更加有力,那“叮当”声也愈加富于节奏感,高低错落间,听来犹如乐韵一般动听。 苏音一面嗑着瓜子儿,一面欣赏他凿石的雄姿,很快便发现了其神异之处。 将青石上的旧诗凿去,这实则并不难,任是个石匠都能办到。可是,那字迹一旦没了,青石便也就废了,毕竟凿出来的浅坑也没法修补,再要凿诗,只能换块新石头。 可是,石墨却是边凿字、边补石,而那补石之物,赫然便是那些散落于地的石灰。 正文 第264章 且共弦上语 苏音走近了才发现,那些散落的石屑,居然能够在化散后又倒飞回去,将青石上凿出的坑洼尽数填平。 当然,这些青石屑与原本的青石还是有一定色差的,且填补处亦并不平整,如同一块块大号儿的补丁。 而石墨手臂中的流焰,便会于此时自掌心汩汩而出,分作数股,将那石屑融成一片又一片青泥般的物质,随后,他再以极快的手法抹上青泥。 掌风过处,青泥与石面融为一体、光滑如新,仿佛从来不曾在上面刻过字一般。 再之后,石墨才会以锤击凿,在平整的青石上刻出新的字。 这过程说起来很慢,然在石墨的手下是极快,凿石、融浆、抹平、刻字,一系列动作有若行云流水,衬着那韵律清朗的“叮当”声,直若舞蹈一般赏心悦目。 苏音看得几乎入了迷,一时间连瓜子儿都没再嗑,眼中耳畔,只得这节奏分明的金石之声,与那交错起落的凿石之舞,心底无比赞叹。 古代时空的异人之异,果然各有神妙。 之前那操舟的老翁应是风雷血脉,那一手操控风力、腕底惊雷的手段,几乎便是他职业最好的注脚; 而眼前的凿石青年石墨,走的应该便是金火那一路,其具现出的火焰估计得有近千度高温,足以融化石料,偏他自己却不受其累。 此外,石墨他对金铁类的掌控力也极强,一锤一凿声气非凡,和他的石匠职业也极是吻合。 现在的问题的,到底是应职业而生出了异能,还是先有了异能,才去做了适合的职业呢? 苏音反复思忖着,识海中那张透明的木琴,亦于此时轻轻一振: “泠——” 轻盈的弦音,带着淡淡的喜悦之情,仿佛在为这凿石之音、刻字之舞而欢呼雀跃,又像是感悟到了一丝天地间隐约的道意,其玄妙处,只在若有若无之间。 蓦地,石墨手底一顿,转回头看向了苏音,那双焰眸亮得像缀于夜幕的篝火,说话声亦似携了凿石之韵,既坚且朗: “姑娘莫非会弹琴?” 苏音被他说得险些惊掉了手里的香瓜子儿。 我去,他这也能听见? 通常情况下,识海弦音的听众,只会是苏音这个木琴的持有者本人,毕竟那玩意就在她的意识里。 可是,方才那一缕欢悦的琴声,石墨显然也听见了,否则不会应弦而停,且发此问。 就特别地耳聪目明呗。 心下虽是万分狐疑,苏音倒也不曾否认,颔首微笑道:“嗯,我会弹琴。” 说着便将瓜子儿收了,拍拍手上的细盐屑子,指着身后的琴囊道:“不然我背着它干嘛。” “那布囊里便放着琴?”石墨向她背后张了张。 虽然态度坦荡,但那张浓油赤酱的脸,却显现出了他此刻真实的情绪。 害羞。 非常地害羞。 苏音突然就有点儿想吃红烧肉了。 强按下了这乱入的想法,她的面上浅笑未减:“是啊,这琴我一直带在身边来着。” “那……可否请姑娘弹个曲儿?”石墨的声音很小,浓丽俊颜如酒般醉人,偏那咧嘴一乐,又像极了傻笑的田园犬: “方才……方才恍惚听见姑娘的琴在响,我这锤头一下子就挥得很那个……那个舒服,劲头很足……很足来着。” 他用力抓了抓后脑勺,明亮的眼睛头一次不曾直视苏音,而是滑向了一旁自个儿的手,像那手上开出了花: “那个……姑娘若是不乐意就罢了,嘿嘿,我那什么……我这厢失礼了……” 苏音“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么个粗豪傻乐的浓颜帅哥,非要窘窘地说着什么“这厢失礼了”,看着就很好笑。 笑声中,她反手解下背后的琴囊,不在意地道:“哪儿来的失礼?我正好也觉得小哥这锤头挥得好听呢,咱们合奏一曲便是。” 信手将布囊系绳解开,苏音便随意拣了方石阶坐下,横琴于膝,向着石墨弯了弯唇: “我弹着,你锤着,可好?” 石墨怔得一息,立时道:“好。” 说话时他已是喜动颜色,转头便抡起了大号铁锤,却也没往下砸,只静待苏音落指。 苏音仰首看了看天。 天空阴沉如墨,无星亦无月。然而,这街上烛火、城头长灯,却将这夜色点染得宛若绚丽的春天。 一刹儿的功夫,苏音脑中浮现的,是方才瞥眼瞧见的那首新诗,以及那烟柳湖岸、桃花漫天的美景。 于万木悲声中一春独步,于天地萧索间百花盛放,这花朝县,果然人杰地灵。 苏音唇边的笑意如涟漪散开,手指虚虚按上了旧弦。 识海中的弦音业已消隐,可她心底的那一丝弦意,却在此时响彻天地,仿佛在与这满世界的温暖唱和。 她微阖了眼,手指向琴上一扫。 “铮琮——”,柔润温软的弦音如玉珠滚落于长街,一时间,举世皆寂。 然而,再一息,那热闹的市声便又轰然响起,好像之前那片息的安静从未出现。街上行人如织,亦无人一聆听这琴声。可他们脸上不约而同扬起的笑,却又分明表达了,那一弦一指,皆扣在他们的心上。 于是,众生皆作欢颜。 快乐的、开怀的,那一点点微小的幸福,虽然称不上事事如意,却也甘美自足。 琴声离弦而去,市声已将之完全淹没。 然而,只要你仔细去听,便会发现它其实还在。 低哑连绵的弦音,隐于众声之间,似穿过帘底的一缕春风,拂开了重帏罗帐,将那烂漫的春光拂入眼前,亦将那倚栏看花的人儿,拂进春风里。 石墨呆呆地望住抚琴的少女。 在他的焰目中,那皓腕每一次挥动,便会带起一片犹如冰晶般的薄雾。 丝丝缕缕、乍暖还寒,如早春二月的风,落上他的心头。 他眸底的赤焰不由地暗了,暖意氤氲着,宛若新酿的春酒。而他的手亦在这这琴声里举起,重重砸下。 “叮——铮——当——琮——” 铁器交击声被琴声拂淡,东风浩荡、花朝温软。 于是,风与花交融贯通,百炼钢,亦作了绕指柔。 正文 第265章 长笑在阶前 , 琴铁和鸣间,一个又一个的字迹凿于青石之上,却是一首极尽巧思的回文诗,全文是: 花朝春绿柳岸沙晴日斜。 回字成诗,便写作: 花朝春绿柳岸沙,绿柳岸沙晴日斜; 斜日晴沙岸柳绿,沙岸柳绿春朝花。 字迹逐渐清晰,诗文日臻完整,当最后一个“花”字终是凿毕,锤止,弦息。 袅袅余音恍若春水,散入满城温风里。 横琴于膝的少女面含浅笑;拿铁锤的健硕青年气喘如牛。 俄顷,二人同声齐出: “好锤!” “好曲!” 语毕,相顾而视,尽皆大笑。 这其中,又以苏音笑得尤其大声,一时引来无数人侧目。 挺漂亮一姑娘,就这么坐在地上,不伦不类地拿着个琴,又不弹,还在那儿一个劲儿傻乐,任是谁见了都会觉着奇怪。 苏音对这些却是毫不在意。 这一曲,她弹得酣畅淋漓,竟是前所未有地痛快。 更奇异的是,一曲奏罢,她发现她入定后尚不稳固的境界,竟也从头到尾被这琴铁合奏给梳理了一遍。 就在方才,她偷空内视,惊觉骨肉经脉皆作玉色,丹府灵液更是金光点点,离着结丹也就只差一步了。 此曲效用非凡呐。 若要形容的话,就像是苏音全身的骨骼、肌肉、血脉与经络,皆被那一锤头一锤头的铁锤,给夯结实了。 现如今,苏音再运灵力,体内青色的灵气裹着闪耀的金斑,有若晨曦朝阳,活泼泼、轻灵灵地,似乎比十天前凝厚了那么一指。 石小哥真好用啊,如果能打包带回家一直用就好了。 苏音颇有些遗憾地想着。 “姑娘的琴弹得真好,我这流焰都顺畅了好些。” 石墨咧嘴笑道,目光灼灼看向苏音,一如苏音两眼炯炯地看着他。 确认过眼神,是想把对方当工具人的人。 一眼看罢,各自一尬,于是飞快转开了视线。 算了算了,浓颜帅哥虽然养眼又好用,但拐带人口那就是在犯罪,咱要遵纪守法; 罢了罢了,这仙子般的姑娘哪里是咱们凡夫俗人能肖想的,如今能听她弹上一曲,已是老天开眼,该烧几炷高香才是。 二人的想法不尽相同,大意却是相近。 因而,转首再度对视之时,眸光里便皆带着几许释然。 “那什么,小哥这异能当真厉害得紧,却不知平素除了凿石之外,可还有旁的营生么?” 苏音当先打破了沉默。 若是换个寻常女子这样问,石墨定会认为对方别有用意,可眼前少女清凛的眼波,却犹如寒泉冰河,不带一丝旖旎,唯有好奇而已。 石墨的脸又不受控制地红了,吭哧了半天,方才道: “也没……没甚营生,就在那东头拐弯儿的麒麟巷有个铁匠铺,我一家三代都打铁,家中父母高堂健在,还有弟弟妹妹…… 我那个……我今年虚岁二十,尚未那个……婚配……不是不是……姑娘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就……就这些了……” 语至收梢,声音越发地低,抓在手里的锤头和铁凿换过来、倒过去,末了那手便又去抓后脑勺。 苏音忍不住笑弯了眉眼: “是这样啊,那却是很好。刚才忘了与小哥说了,我叫苏音,是慕名来花朝县游玩的,一会儿就得回去了。” 石墨“哦”了一声,低头站了片刻,忽然望向苏音,目中赤焰明灭,有如星光般璀璨: “能听姑娘的仙曲儿,我……很欢喜。” 他的脸上绽出笑来,灿烂明亮:“我……我也没什么好送姑娘的,这个……便予了姑娘罢。” 他将铁凿交予左手,掌心一翻。 一朵青石雕成的桃花,出现在他的手上。 “方才听了姑娘的曲子,就顺手雕了这花儿。”石墨将青石桃花朝前递了递。 苏音接过那朵碧桃花,便见那花蕊之间,隐着一抹星火般的流焰,以手触之,暖融融地,像是个恒温的小暖手宝。 苏音觉着有趣,将石花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忽地变了脸,失声道: “你在这桃花里封了你的血脉之力?” 这人莫不是疯了? 异能是不可进阶的,它随血脉而生,何时血脉耗尽,何时那异能便也没了。 于石墨而言,这血脉之力便如他的身家性命,苏音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将其中一团封入石花? 哪怕只是极小的一团。 见她面色都有些发白,石墨忙不迭地道: “无事的,无事的。我也没封多少在里头。姑娘往后冬天就拿这个暖手罢。 我这血脉除了打铁开山,也就这么点儿用处了。从前也拿这个送给外头的老人家,姑娘便拿着就是。” 说完了,又手中的将大铁锤一挥,笑容愈加明亮:“姑娘那仙曲儿可比我这个好多着了,我受益匪浅,嘿嘿嘿……” 苏音握着手里的桃花,蓦地觉得惭愧。 赤焰可开山、可打铁,自然也能用来替人取暖。将它用在哪里、如何去用,全在石墨一心。 他想怎么用,便会怎么用。 可苏音呢? 她识海里的天元真灵,已经有多久不曾被她正视了? 这一刻,苏音忽然便觉得,这一年多来的自己,多么像是一只驼鸟。 将脑袋埋进沙里,假装天元真灵不存在,便以为能够拖缓被夺舍的进程。 可她却偏偏忘了,天元真灵,在成为那神胎的手中利器前,也是能用来救人的。 在小方县为众人疗伤时,她只肯使用自己修炼出的灵力,即便患者伤势严重,也不肯动用一丝真灵。 原来,从一年前起,那个在宝龙山为救小男孩子纵身跃入悬崖的苏音,已经被她自个儿丢掉了。 她在怕什么呢? 怕运用天元真灵次数过多,令得这灵力越发强大,最终被那神胎用来杀死“本我”? 可那不是还没发生的事么? 她何时变得如此畏首畏尾起来? 都这样了,还修个屁的仙? 修仙修的,不就是那一分无我非我、尔我即我的大自在、大自我么? 灵力便是灵力,无分敌我。管它是天王老子的,只要它一日在本宫手里,它便一日要为我所用。 苏音仰天大笑了起来。 笑声未歇时,她的手指已然按向旧琴。 “铮铮琮琮”,弦音随意而发,根本无调可言,然那音色却又极清、极亮、极朗然,几不似人间所有,而是天人信指拨弹。 长街再度安静了下来。 而待市声再起时,石阶上已然不见了谪仙般的少女,石墨怔然立着,耳畔是逐渐远去的弦音与笑声,久久不绝…… 正文 第266章 失踪 “瑶瑶?瑶瑶你干嘛呢?快点儿把外套穿上,妈妈要来不及了!” 门厅玄关里,留着大波浪长发的女人一面往脚上套着翻毛雪地靴,一面朝屋里大声喊着。 这是一套城市最常见的公寓,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格局,双阳台的设计令这套小公寓显得敞亮了些,因为在顶楼,所以采光条件极好。 可惜,今天是个阴天,乌云聚集在楼顶,空气中带着几分潮气,像是要下雨雪的样子,北风拍打着封闭阳台的窗户,窗外是枯萎的草地,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树,孤零零地站在草坪的角落。 这个小区是上世纪末建成的,占地不算大,拢共也就七、八幢楼,有五层的、也有六层的。原先的楼幢十分陈旧,外墙脏污不堪,房屋渗水、下水道不畅、墙皮脱落等问题相当严重。 不过,前些时候政府进行老小区翻新工程,所有楼幢内外全部粉刷了一遍,整齐划一的深灰色外墙让这些老楼焕然一新,临街的住户还统一封闭了阳台,楼顶重新铺设了防水层,还更换了燃气管道、自来水管道,空调外机也进行了统一移机,就连遮雨棚也是定做的。 居住条件的改善,自然令人心情舒畅,不过,郑妤最近的好心情都被繁忙的工作给挤走了。 比如今天,她也是因为工作太多,急着要出门,穿雪地靴的时候还在不停看着手机飞信,生怕错过领导的指令。 室内空调才关上没多久,屋中还留着温暖的气息,在朝东的房间里,一道厚重的玻璃拉门将寒风挡在了屋外,梳着双马尾、年约六七岁的小女孩,便坐在摆满了玩具的地毯上,怀里搂着一只玩具小羊驼。 她长得很可爱,大眼睛、长睫毛、圆圆的包子脸,皮肤雪白,笑起来时,颊边还有一粒米酒窝,这从挂在墙上的大幅全家福合影中就能看出来。 照片里的男女一站一坐,郑妤的波浪长发为她平添了几分妩媚,她的丈夫徐东虽然相貌平平,但气质却很温文,小女孩便依偎在父母身边,甜甜地笑着,露出可爱的小米窝。 “瑶瑶!你怎么还不出来?” 门外传来了郑妤的催促,名叫瑶瑶的小女孩却像是没听见。 她大大的眼睛紧盯着玻璃拉门的前方,眼神仿佛失去了焦距,又好似在看着玻璃门外的什么。 然而,除了晾衣杆上挂着的几件衣服,那里什么都没有。 瑶瑶却看得很入神,眼睛睁得非常大,嘴唇缓慢地翕动着,突然张开嘴,做出了一个笑的动作,现出了那个小小的米窝。 可那个笑,却没有声音。 她的嘴巴开始慢慢地张开、闭拢,小脑袋还有节奏地往左点点、往右偏偏,仿佛在和什么人说话或是独自唱歌,可从始至终,她却没发出一点声音。她的对面,也依旧空无一物。 “噗——” 关闭了许久的空调机,发出的沉闷的一响。 “徐芷瑶!” 玄关里的郑妤终不耐烦了,几乎用吼的叫了出来。 她今天下午还有个会,中午抽空把放学的女儿接回家吃了饭,接下来还要去银行处理公司账目,然后再顺路将女儿送到爷爷奶奶家,她才能赶得及回公司开会。 她真的很忙,时间也真的很紧迫。 好在他们家门口就有一间大银行,这能省下不海里。 郑妤掏出发圈,三两下束好了波浪长发,对着穿衣镜最后整理了一下仪容。 她现在无比庆幸他们当时贷款买下了这套位于市中心的老破小。 虽然房子有些老旧,但周边学校、商场、超市、菜场等等设施一应俱全,生活非常便利,还一并解决了女儿的入学问题。 “我来啦我来啦。”陈芷瑶终于抱着玩具小羊驼跑了出来,像是没发现郑妤正要发火,一头便扑到了妈妈身上,仰着脸撒娇: “妈妈帮瑶瑶穿衣服嘛。” 郑妤的神情明显地软了下来,再看女儿那件粉蓝色的羽绒外套只套了一只袖子,大半件衣服都拖在地板上,她就又板起脸,可看着女儿的眼睛里却盛满了温柔: “马上都要上一年级了,还要妈妈帮你穿衣服,以后要被老师和同学笑话的。” 虽然这样说着,可她的手却还是很自然地伸了过去,帮女儿穿好外套,戴上风帽,又从衣帽架上拿起一条白色圈圈绒的围巾,仔细地在女儿的脖子围好了,母女俩这才出了门。 银行就在小区对面,过个马路便是。 郑妤拉着女儿的手走进银行,先去拿了号牌,又抬头看了看服务台上方的显示屏,拉着女儿便坐在等候的沙发上。 银行的暖气开得很足,她们俩很快便除下了外套和围巾,郑妤扭头看见一旁的自动饮水机,便轻声叮嘱了瑶瑶一句什么,随后走过去拿起纸杯接水。 这个时候,正玩着小羊驼的瑶瑶,突然抬起头,定定看向了大厅的一角。 那里有一个监控摄像头。 她盯着那个摄像头看了两、三秒钟,放下玩具走到一旁,将摆放在大厅角落的一张塑料凳拖到了摄像头下方。 而后,她爬到了塑料凳上,面朝摄像头,直直地站着。 她的眼睛很空,瞳孔没有焦距,嘴巴一开一合地,小脑袋也左右晃动着,像在和什么人说话,或是在独自唱歌。 一片雪花点蓦地覆住了画面。 “啪”,一只手按下了暂停键,画面就此定格,随后是有些冷硬的男子声线响起: “头儿,这是我们拿到的关于徐东一家三口失踪案的最后的影像资料,小区附近案发后一周所有监控的调取及查找工作,昨天已经全部完成,没有发现徐东一家人的踪迹。” 会议室的灯亮了起来,宗政东、程北郭以及一干警员将这间小会议室挤得满满登登。 抽风机不知疲倦地工作着,发出轻微的“嗡嗡”声。然而,抽烟的人实在太多,整个房间一片乌烟瘴气,像是起了一重雾,所有人的脸都在这雾气里变得模糊。 正文 第267章 能叫得醒的都是真睡的人 , 负责汇报案情的警员,正是宗政东手下的干将——项鼎。 这个平常看起来有些流气的便衣警察,此时身着深蓝色的警官制服,腰背笔挺、表情严肃,立在会议室一侧的小宣讲台后,以触笔点击着面前的pad屏幕,继续进行陈述: “据徐东家中安装的家用监控以及棋盘巷小区附近的监控显示,案发当天下午一点五十二分,郑妤携女儿徐芷瑶去马路对面的银行办理业务,也就是刚才我们看到的那段视频。 一点五十七分三十九秒——即徐芷瑶站在凳子上看监控的时候——以徐东家所住棋盘巷小区为中心、方圆三公里范围,发生了不明原因的信号干扰,区域内所有电子设备均出现信号不稳、无信号或信号弱等情况,至晚七点恢复正常。 受此影响,事发路段及周边区域的警用、商用及民用监控均无法正常工作。也就是说,从一点五十七分三十九秒至七点整这个时间段内,棋盘巷小区及周边区域的监控录像资料存在较大缺失。” “等一下。”宗政东打断了项鼎,侧头看了看坐在会议桌后排角落、穿着件半旧的白大褂、正支着下巴仿佛在深思的某位法医。 宗政东必须公允地说一句,程法医发出的鼾声,其实还是很文雅的,并没有达到影响整个会议室的程度。 事实上,除了远高于常人的少数几人外,与会的大多数警员,都没听到或发觉他在睡觉。 宗政东那双山水写意般的长眸里,似是迸出了几粒火星子: “程组长,另几起案件也有这样的情况吗?” 程北郭“噌”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但他的精神显然还没从睡眠状态中调整过来,愣在那里回了会儿神,才点头说了个“是”,随后便顶着来自于方几乎要喷火的视线,懒洋洋地伸了伸胳膊,看样子打算伸个懒腰。 不过,他的动作被一道威严的声音给止住了: “宗政组长,我来回答你这个问题吧。” 端坐在长桌首席位置的灰发老者,淡淡地扫了程北郭一眼,语声淡然地说道。 他并没穿制服,而是一身华夏传统的立领便服,整个人如出鞘的剑,锋利无匹,气度也十分冷肃,其五官与程北郭有着高达八成的相似度,一看便有亲缘关系。 然而,或许是气质迥异的缘故,虽相貌肖似,但他们两人予人的感觉却并不相像。 这位老者便是程北郭的父亲、现任华夏警察总署副署长——程自省。 他是以华夏警察总署副署长兼“0767跨国失踪案”调查团最高指挥官的身份,参与今天的会议的。 细看去,他的长相还残留着年轻时的俊美,如果神情柔和一些,应该会是个相当迷人的帅大叔。 但是,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太冷了,所有人看到他只会想起四个字: 生人勿近。 “这几起失踪案的共同点之一,便是案发数小时内,存在一定面积的信号干扰。” 程自省面无表情地看着宗政东,语声毫无起伏: “目前看来,信号干扰时间最长的便是本案;时间最短的则是发生在东洋的三浦家失踪案。那起案件的信号干扰只有半个小时。 此外,三浦家失踪案的信号干扰面积也最小,只有方圆百米。而干扰范围最广的案件则是发生在a国橘子县甜水井镇的霍普金斯家失踪案,案发时,甜水井镇全镇电子设备同时失灵。” “是,首长。我明白了。”宗政东两眼直视着程自省微微点头,脸上同样没什么表情。 他提问是为了叫醒某个真睡人,此时目的达到,他便转身冲项鼎打了个手势。 项鼎会意,继续汇报案情: “接下来是专案组现场走访排查获取的信息: 一、当天下午五点半左右,有不止一位小区住户看到徐东带着行李箱往家走。其所在公司领导、同事都提供了证词,证明他当天下午的确是从地出差回来。 此外,徐东的手机定位、通话记录、电子购票记录也证实了这一点,网约车司机也提供了同样的证词; 二、案发当晚六时许,郑妤骑电动车带徐芷瑶回以了棋盘巷小区家中,徐东的父母、小区附近商户及邻居都提供了相关证词。 三、下午六点四十分左右,有邻居看到徐东出门扔垃圾,身着家居服、神态轻松,还和邻居闲聊了几句,看上去和平常一样; 四、棋盘巷小区所有住户均表示,案发当晚并无身份不明者出入该小区,也没有听到异常的响动或看到异常情况。 五、专案组调取了信号干扰范围外三公里范围所有监控录像,均未发现徐东一家的踪迹。排查可疑车辆65辆,也未找到疑点。 由于该区域存在部分监控死角,因此不排除徐东一家从无监控地区离开的可能。 目前,专案组正在加紧对监控死角区域的走访排查工作,最快明晚能拿到结果。徐东一家失踪宗的情况就是这样的。” 项鼎敬了个礼,便拿着pad回到了座位。 接下来是其余几组进行案情汇报,内容与项鼎所说大同小异,都是在初期排查走访阶段,有一组对失踪者人际关系进行了调查,结果还是不乐观。 待各组汇报完毕,程自省便做了简短的总结,随后向各组分派了任务,至此,长达三个小时的案情分析会才告结束。 “宗政、小程,你们两个留一下。其他人散会。”程自省最后宣布了一句。 语罢,视线扫过人群中一名样貌英武的警官,迟疑片刻,又提高声音道: “端木,你也留下吧。” 一众警员很快离开,会议室只剩下了程氏父子、宗政东以及那个复姓端木的警官。 直到这一刻,程自省面上的冷厉才淡了下去。 他从宽大的衣兜里取出一个青铜罗盘,用着在他而言极为罕有的平和谨慎的语调说道: “金前辈、苏前辈、罗祖前辈,目前案情就是这样的,您三位还有什么想了解的么?” 正文 第268章 打开的窗户 程自省话音落地,罗祖盘便“啪”地一下打开,一道明亮的光柱投射而出,在会议室的四人面前形成了一面银白色的、极具科幻感的光幕。 这光幕清晰度极高,画面逼真,带有三维立体效果,远非科幻电影里那种闪动模糊的光幕可比。 此刻,整片光幕如同显示屏的分屏一般,分成了左右两半,金易得金总裁穿着全球限量版银灰色西服,面貌一如既往地俊朗,位于画面的左侧;而裹成球状、戴着棉猴儿、打扮得十分村气的苏音,则居于画面右侧。 二人身后的背景分别是: 高端大气的办公室背景墙; 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的荒地。 以颜值论,苏演员胜出;但若论气质,金易得甩苏音几条街。 听了程自省的问话,身在天元集团总裁办公室的金易得微微一笑,温和地道: “我这里没什么可问的,听苏小姐的意思吧。” “吸溜——” 回答他的,是一声响亮的吸鼻子的声音。 苏音其实真的不冷, 以她如今修仙的身体,理论上也根本不可能会被冷到。 但是,她冷。 确切地说,是被阴冷透骨所的江南冬天给冻出心理阴影来了。 没有供暖的江南的冬天,是令人畏惧的。 零下八九度的天气;室内外几乎无差的温度;冰冷的、需要一两个小时才能用身体暖焐暖的棉被;热风里突然夹杂着一股冷风的空调…… 这一切,构成了苏音对家乡冬天全部的记忆。 她的确不冷。 可她真的觉得:我TM快冷死了。 “苏小姐是回老家过年了么?”许是要打破那一声“吸溜”所带来的死寂,金易得从容地笑问了苏音一句。 苏音哆嗦着点了点头:“嗯,我是回老家了,抱歉只能在这里跟大家视频……” 罗祖盘突然大幅度地晃动了一下。 远在千里之外的苏音,立刻感应到了这货传来的“伦家不是视频啦,伦家这个法术有个很棒棒的名字呐”这样的意念,嘴角抽了抽,改口道: “呃……说错了,我的意思是,我只能在户外跟大家进行‘九天传影’了,我们这边的店过年都不开的,就算开了里面人也多,不方便。 然后我家里……我妈……嗯,不说了。总之还是在外面说话比较方便,吸溜——” 苏音又吸了一下鼻子,声音依旧响亮。 看着高清光幕里那个里三层、外三层裹起来的女子,会议室里所有人想的都是: 前辈大能,果然不是我们这种凡夫俗子可以理解的。 就连程北郭这个最懒散的人,此刻脑海中勾勒出的画面,亦是一个在漫长的岁月中大隐于市、为保护人类而战,却深藏功与名的高人形象。 至于苏前辈外在的表现,那不过是前辈高人的一点小趣味、小爱好罢了,普通人看看就好,不必当真。 这其实也不能怪众人脑补。 当初,金易得听从苏音的指示将她亮到台前时,用的便是“吾之旧友”这样的说辞。 也因此,与会者有志一同地认为,苏音就像文艺作品里总喜欢装乞丐的武林前辈,或是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超人之类的,有特殊的装凡人的爱好。 呵呵,城会……呃,仙会玩。 “苏前辈对案情有疑问么?” 见金易得确实没有要说的,程自省便转向苏音问道。 苏音呼出一口白气,扬了扬手机道:“我还真有想问的。” 她一面说话一面抖着手指划开屏幕,随后将手机面朝众人举高了些,道: “罗祖,把……嗯,请您把这个九宫格放大到全屏,谢谢。” 罗祖盘晃了晃身子,光幕两边的人同时觉出了它开心得要疯掉的情绪,随后,那个九宫格照片便被拉到了最大,苏音的说话声则如画外音一般响起: “案件总共发生了九起,这是九张案发现场的照片。我发现这些照片有个算不上共同点的共同点,就是——” 罗祖贴心地将九张照片依次放大,苏音继续说道:“——就是房间的窗户,全部都是打开的状态。” 程自省等人专注地看着那些照片。 这九起失踪宗横跨三大洲、四个国家,除了此前会议上所说的两大共同点外,还有一点便是: 这些失踪者是以户为单位的。 大多数是如徐东那样的三口或两口之家,也有一起案件是七八口人住在一起。 无论人数多寡,一夜过后,他们都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苏音仍在继续说:“当然,开个其实窗户不算什么。但是拿照片这么一对比,我就觉得有点奇怪了。 我记得有几起案子是发生在冬天的,开窗子似乎有点那什么……而且吧,你们看这些房间里的灰尘都挺厚的,就……有点怪。”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并不是太自信的样子。 她根本就不懂现案啥的,观察力也就是个普通群众水平。 她也知道,冬天开窗不难解释,专家都说长时间开空调不可取,要保持室内通风。 此外,这些家庭都是在失踪几天乃至超过一个月才会被发现,家中必定会有一定数量的灰尘。 然而,不知为什么,这些现场照片给苏音的感觉很……不舒服,可她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舒服,所以便先将问题抛出来。 会议室安静了几秒,程自省的语声便响了起来: “好的,苏前辈,我会交代他们再重新勘察现场的,那些灰尘我也会让人收集,交由检验部门检验。” 不只是他,余下三人此时亦是面色严肃,对苏音堪称外行的发言无一丝质疑。 高阶修士的直觉,绝不可小视。 这些照片他们看起来没问题,那是因为他们道行还不够,而苏前辈这样的大能,与他们的境界那是完全不一样的。 三个小时后,苏音便收到了金易得的紧急传讯符。 当“九天投影”重新开启时,苏音发现,宗政东的面色阴沉得厉害,那个叫端木衍的英武警官亦是满脸肃杀,倒是程家父子没什么变化。 苏音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怎么了?又发生新案件了么?” “并没有新的案件,苏前辈放心。”程自省的声音很淡然,但他接下来的话语却让苏音才放下去的心又吊了起来: “经紧急检验,我们在那些灰尘里发现了疑似人类骨灰的物质。” 正文 第269章 排除掉所有的可能 , 那些灰尘居然是人类的骨灰? 苏音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岂不是表明,失踪者全部都已经死了化成灰了? 可是,怎么做到的呢? 无声无息地杀死一户全部的人口,并将尸体烧成灰尘一样的细小颗粒,且还能做到全程电子信号干扰…… 这么一想,本宫身体里的那位神胎,似乎就有这个能力啊。 苏音蓦地悚然了起来。 这该不会是本宫梦中杀人了吧? “铮——” 这想法才一起头,识海中便传来一缕弦音,萧然冷寂,如神祇居高临下,俯瞰众生。 苏音恍惚听见了一声低笑: “呵。” 极冷淡的音线,满是对人类的轻屑,更有着对苏音产生这种想法的嘲讽,仿佛在说“我在你眼里就这么点儿能耐?” 不然呢? 苏音嗤之以鼻地回敬了一句。 你在本宫眼里确实就这么点儿能耐,怎么?不服气?还是觉着本宫低看你了? 你要真那么厉害,那倒是跳出来别占着本宫的肉身啊。 苏音冷笑。 如今的她,对识海中的木琴已经没有了从前的敬畏,对那位神胎更是视若等闲。 在其他的文明里,神或许是不可违逆的。 然而,很遗憾,传承了数千年且从未断绝的华夏文明,无论是辉耀千秋的伟大哲学思想,还是老百姓耳熟能详的民间传说故事,对神的态度始终都是: 能为万民谋福祉的神,百姓才会敬你为神;祸害百姓的所谓神,那是能被拉下神位换有德者居之的。 所以,才会有儒家的“子不语怪力乱神”,才会有如后羿射日、大禹治水、精卫填海这样的传说故事。 总结起一句话: 神必须为人民服务,否则,不配为神。 “我没有感觉到阴气。”金易得的声音响了起来,打断了苏音的胡思乱想。 金易得此时的神情有些肃然。 他去过几处案发地,都很干净。 大量的现场影像与照片也同样给他这样的感觉,他并未从中觉出阴气、妖气或诸如此类的气息。 “据我所知,就算是千年阴煞,其阴火也达不到这种程度。”金易得又说道。 光幕中,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办公桌,眉头微微蹙起: “一些妖类——大妖级别的,或许会有这样的能力。但他们出手的话,就不可能只死这么几个人了。” 他的话虽然有些残酷,但却是实话。苏音亦深觉此言有理。 宝龙山异世魔降临的那一晚,帝都有数以万计的人受到影响,出现了头晕、流鼻血等症状。 可以想象,若非苏音一剑把这厮给斩了,则那些受到影响的人应该就不仅仅是流鼻血了,而是会成为献祭的祭品。 灭世级别的妖魔,一出手便是血流成河、尸堆成塚,而眼下这九起失踪案却显然达不到那种程度。 最为诡异的是,这九宗案子分布全球几大洲,案发地似乎是随机的。 沉默了一会儿后,宗政东开口道:“西边应该也没有这样的魔法。”。 他经手的诡案很多,有些是需要与西方警局合作的,而从那边反馈过来的信息看,西方魔法的衰落程度,比华夏还要严重。 消失了数百年的灵力,不仅使华夏修真式微,西方的魔法师、巫师等也大受波及,尤其是非人类种族更是人口锐减,令当地治安情况也有了一定改善。 比如需要通过转化仪式增益人口的血族,其转化成功率从百分之一直跌至万分之一还不到,而成年血族也出现了类似基因变异的致死绝症,导致血族已经成了稀有物种,一些ngo团体甚至还提出了“珍稀人种保护法案”; 还有狼人,他们在月圆之夜的变身不再安全,而是附加了一定机率的暴毙,此外,犬温热等致命犬类疾病,也会随着血脉传染到他们的身上,死亡率高达百分之百。 “排除掉这几种,剩下的……道家法术?”程北郭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端木衍。 端木家族的祖先本就是道门,如今也算是华夏硕果仅存的正统修真世家了。 也正因有这一重身份,程自省才会临时将他留下来开小会。 “雷火术、化骨符之类的法术或符箓,确实能把人烧死化灰。”端木衍一脸郑重地看着光幕前的金易得与苏音,眼风都不带往程北郭那里飘一下的: “但雷火术的动静非常大,需要设下强大的禁制才行;化骨符也不可能把骨头化成细小的灰尘,最多变成骨头渣子而已。 而且,这种有伤天和的禁术,会给死者造成极大的痛苦,死后怨气不散,很难消除干净。” “那么,道家法术的可能性也被排除了。” 说话的是金易得。 毕竟他是亲临过现场的人,有绝对的发言权:“我在案发现场没有感知到怨气或禁制余波。” 法术、妖力、魔法等,说白了都是对天道的窥探,而天道,总是有迹可循的,否则就是崩坏乱世了。 停了一下,金易得又补充道:“至少我没察觉出来。” 他在苏音的面前并不敢太托大,因此说了句活话。 “我相信金先生的判断。”苏音对金大妖还是很有信心的,随后,话锋一转,沉声道: “所以我现在更倾向于另一种可能,即我之前向组织上汇报过的——平行世界。” 一瞬间,会议室里静得落针可闻。 平行世界理论久有人提及,但被正式写入特殊事件报告,还是第一次。 重阳中学发生的系列诡事,最终便是被苏音解决掉的,这一点所有人都已知悉。 然而,平行世界一说,怎么想都有些匪夷所思,就算与会者都是修真人士,也觉得有点怪怪的。 苏音平静的说话声还在继续: “就在刚才,在大家排除掉了大多数可能后,我重新翻了一下你们给的资料,发现了一件事。 重阳中学诡事中唯一的死者——郝馨晴——家原来的地址,和棋盘巷小区只隔了几百米。”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随后,包括金易得在内的与会者便全都打开了面前的pad,划动屏幕翻找起资料来。 正文 第270章 锚点 说起来,有关于平行世界的信息,苏音都是从克丽兹那里获知的。 上一次她穿越古代时空时,就在解决了重阳中学体育馆副楼时空缝隙之后不久。 换句话说,苏音是当着克丽兹的面儿,现场表演了一回魂穿异世。 而这一回,苏音在古代盘桓的时间比较长,约有一年半,且中间没有经历过一次时间循环。而当她回到现实世界时,时间却只过去了几分钟。 也不知是故作不知,还是真的不知道,在苏音醒来后,克丽兹对此问都没多问一句,哪怕事后苏音故意提及,她的回答也是“我看你可能是累了,所以小憩了一阵子”这样含糊的话语。 既然她不说,苏音便也不再多言,两个人接下来谈论的,依旧是重阳中学诡事与平行世界的问题。 在魂穿古代之前,克丽兹便曾告诉过苏音,郝馨晴、刘诗琪、裴冰洁三人无意间引发时空动荡、在蓝星与混乱极境中撕开了一条时空长廊,是因为她们中有人身上沾染了反时空物质。 这个人苏音事后已经锁定了,便是郝馨晴。 郝馨晴有很大可能是平行世界来客。 而在与克丽兹的讨论中,苏音又得知,刘诗琪、裴冰洁严重的精神疾病,其实是受到了时空裂隙的影响。 “因为反时空物质的存在,三个女孩启用的那个拙劣的降神仪式成功了,而代价便是,她们被混乱极境的恶魔打上了标记。 用你们蓝星的话说,就是她们的精神世界与时空长廊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共鸣,每一次时空波动使长廊现身时,她们都会聆听到恶魔的低语。 以那三个姑娘脆弱不堪的精神力,是根本抵挡不住恶魔强大的精神入侵的,发疯是早晚的事。 当然,我已经尽可能去减小这种影响了,但很遗憾,我对蓝星的人与事并不能做过多干预,否则会影响到你们这个世界的秩序,并且,老实说,她们也实在有点儿自己作死。 幸运的是,苏,你的出现让蓝星与混乱极境的通道被封闭,感谢秩序之神,也谢谢你的鼎力相助。 而她们——我是说活下来的那两个——以及其他受到影响的女孩子们,也会随着长廊的封闭而慢慢好起来的。” 克丽兹彼时如是说道。 而事实也表明,她的说法没错。 据苏音从何晨那里打听来的消息,刘诗琪确实已经有所好转,眼下正在家中修养顺带陪家人过年,苏音还看到了她发的自拍照。 照片上的刘诗琪站在大雪的园林中,一身金碧交织的华夏复古裙装,挽着繁复的发髻,妆容精致、眉眼俏丽,看上去恢复得相当不错。 而就在过年前的几天,天马影业那边也买了几个热搜,放出了刘诗琪即将华丽回归的新闻,她的粉丝后援会也跟在后面摇旗呐喊,动静搞得挺大,估计天马还要继续推这朵小花。 想想也是,当年天马可是往刘诗琪身上砸了不少资源,如今连本都还没收回来,资方肯定不会轻言放弃,能抢救还是要抢救一下的。 当然,梅子青这种实锤黑料艺人除外,毕竟抢救的成本太高,不划算。 苏音如今也只能遥祝刘姑娘往后都好好儿的,可别再招惹什么笔仙字仙的了,还是继续从事艺人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比如适合她。 除刘诗琪之外,重阳中学受到时空缝隙影响的那几十名女生们,也都在去年入冬之后,分期、分批地回到了课堂,重新拾起了课本。 苦叉的高中学习狗生涯继续展开,也不知这些姑娘们是何心情。 苏音还是希望她们往后健康幸福,拥有美好的人生。 在那次谈话中,苏音也曾对克丽兹表示过不解,问她何以学校里受影响的都是女性,且人数还是以一定的量级逐年递增的? 克丽兹的回答是: “第一,感性的、容易共情的人,对宇宙中微量波动的感知也会更强。很显然,在你们蓝星上,女性在这一点上的表现是优于男性的,所以受到时空裂隙影响的也都是女性。 第二,我虽然来自混乱,但我本人代表的却是秩序。因此,遵守一定的秩序控制受影响的人数,那出自于我的本能。你可以将之理解为:克丽兹希玻涅之光的产物。 至于逐年递增的问题,那是因为在时空暴徒的撞击下,那处裂隙不断加大,受影响的人当然也就越来越多,我只能尽力补救。 比如,让一些精神力强的人失忆,啊,现在我知道那些人都是这个时空的超能力者,他们确实扛住了失忆带来的影响,请代我向他们致敬。 至于那些女学生,她们的精神力太弱了,我不敢抹掉她们的记忆,只能用我的秩序之力覆盖混乱之力。 嗯,很抱歉,当时只有这一种办法避免她们当场发疯,现在看来,也许我还是干预得多了一些,好在没造成太大的恶果,再次感谢秩序之神。” 所以就瞎胡搞呗。 毕竟克丽兹和克总都姓克,有点儿非正常的东西那才叫正常。 而郝馨晴之所以会成为重阳中学诡案受害者中唯一的死者,用克丽兹的话说,是因为郝馨晴成为了魔界的一个“锚点”。 “我猜你认为她是平行世界的入侵者,嗯,我也附议吧。 坦白说,我不知道她是怎么避开你们这个时空的排斥的,但很显然,她身上附带的时空信息素过于庞杂,使得她所要承担的信息干扰也更强。 而这最终导致了她的身体无法承受超强的精神波动,精神分迸离析,身体便也随之消亡了。” 这是克丽兹的原话。 顺说一句,苏音在征求对方的同意后,将那次对话全程录音保存了,以备不时之需。 有意思的是,克丽兹的声音,只有苏音一个人能听得见。 “那么,前辈的意思是,这九起案件是平行世界对这个时空的干扰造成的?”端木衍低沉的语声响了起来。 他第一个看完了资料,也第一个打破了沉默。 不过,他说话的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似是对此持怀疑态度。 正文 第271章 郝家人的下落 , “这只是我的推断。” 苏音并未给出明确的答复。 老实说,她自己也没太大把握,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罢了。 然而,该说的话还是得说,于是她便又说道: “如果从理性分析的角度来讲,差不多的可能性都被逐个儿排除掉了,剩下的可选项——至少在我这里——就只剩下了这一个。 另外,那些像灰尘一样的骨灰或者是类似物质,也让我想起了时空排斥力将入侵者抹杀后化成的时空粒子。” 苏音自己是经历过这样的状态的。那种无处有我、处处是我的感觉,很是难以忘怀。 虽然两种粒子的表现形式不同,但,它们都是物质体。 真真切切、能够被捕捉与观测到的物质体。 “郝馨晴的父母有没有找到?”程自省突兀地问了一句。 说这话时,他淡然的眼眸凝视的方向,正是宗政东。 宗政东立刻回答道: “报告首长,我们拿到了一个地址,非常偏远,接近于大西北沙漠的无人区。 三天前,我让宿玉昆、宿玉冈带领一支行动队前往抓捕,虞念白和一名程氏子弟辅助。最新传来的消息是,他们在沙漠上找到了目标人物留下的痕迹。” “他们是逃亡到沙漠去了?”程北郭好像挺好奇。 宗政东扫了他一眼,倒也没像往常那样不予理会,回复道: “邻居说是他们是去旅游散心,报了一个沙漠游的旅行团。但进入西北后不久便脱团了。” “抓紧点。”程自省说,神情冷厉:“把郝馨晴自杀案与本案作并案处理。” 他的声音不高,但却带着极强的压迫感。 宗政东利落地应了个“是”,又向苏音和金易得打了个招呼,便起身离开了会议室,估计是布置任务去了。 苏音看着眼前的光幕,轻轻叹了一口气。 郝馨晴自杀后没几天,其父郝杰、其母邓宛芳便双双搬离了位于重阳市花园小区高档公寓,迁居到了甘郡流沙县。 这不是郝家第一次搬迁。 在郝馨晴两岁那年,他们也搬过一次家。 那一年,郝杰突然毫无预兆地辞去了某国企高管的职位,放弃了极为优厚的薪资待遇,携带妻女离开了根基稳固的鄂郡九凰市,举家搬迁到了湘郡一个不起眼的小城,即重阳市。 这件事在郝家掀起了轩然大波。 郝家在当地颇有影响力,家里的小一辈也都很有出息。身为郝家的长子,郝杰不仅工作能力突出,且野心勃勃,如果继续在那家国企干下去,不出十年他就能走到最高的位置。 可他却突然离职了,这让郝杰的父母很是措手不及。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郝杰一家三口已经在重阳市安顿了下来。 凭借出色的履历,郝杰在重阳市一家著名的合资企业担任高管,虽然薪水比从前低了一半,但在重阳市低廉的物价面前,这份收入却足够一家人生活得安逸舒适。 郝杰的父母不相信自己的孩子就这样放弃了大好前途,又怕儿子遇到了什么事,老两口不远千里来到重阳市,想要和郝杰好好谈谈。 可郝杰却表现得相当冷淡,无论父母怎么询问,他的回答永远只有一句: “我想要过简单点儿的日子。” 这回答并不能令人信服,可郝杰却对父母的关心很排斥,认为老两口是在干涉自己的人生,最后甚至与他们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郝家两老非常伤心。 从小到大,郝杰都是个孝顺的孩子,从不曾长辈面前大小声过,更遑论与长辈争执了。 据郝杰父母事后回忆,那时的郝杰就像变了个人,除了长相和某些生活习惯还保持着过去的样子,别的都让他们觉得很陌生。 他们至今都很难理解,从小听话懂事、极有上进心的长子,为什么会在一夜之间变得那么固执己见,根本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还执意远离故土,搬到了外郡居住,那感觉就像是想要脱离所有人的亲人一般。 老两口一气之下连夜回到了九凰市,而一向对两老很看重的郝杰,对此居然毫无反应。 郝杰的父母由是越发伤心,郝父发狠赌气说要断绝父子关系。没想到,之前什么话都听不进的郝杰,倒是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接下来的十几年间,他果然几乎与家族断了联络,连过年都不肯回家一趟,表现得相当绝决。 郝家两老也从最初的伤心,到后来的灰心,再到后来只能当没生过这个儿子,渐渐地连消息都不通了。 也因此,当警务人员前往九凰市进行案件背景调查时,两位老人家才惊悉孙女郝馨晴过逝、郝杰夫妻再度搬迁之事,很受打击,当场就病倒了。 在苏音看来,郝家两老也确实可以不必认郝杰这个儿子了。 重阳市的那位“郝杰”,有很大可能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儿子,而是来自于平行世界的另一个郝杰。 至于那老两口的亲骨肉,苏音觉得,他们有很大概率已经不在人世了。 就如案发现场的那些骨灰状灰尘,消失在了这个时空。 “苏前辈,有个问题想请教您。” 程北郭的声音响起,令苏音自思绪中抽身而出。 “好的,你说。”苏音一面说话,一面顺手调整了一下棉猴儿的位置,以使自己的视野更清晰。 程北郭便道:“我在您的报告中看到您提到了一种‘反时空物质’。请问,这种物质是不是无法被我们感知?” 苏音立刻听出,他这句问话的重音,放在了“我们”二字上。 他口中的“我们”,应该特指以时空术力而名著于世的程氏家族。 掌握着时空之力的程家人,对时空波动的感应也是极强的,如果那九起案件是平行世界入侵现世,那么,案发地点的时空变化,也理应被程氏察觉。 并且,从根本上来说,这一系列失踪案件之所以立案,也与程家脱不开关系。 早在东北美院“画杀”案之前,程北郭的妹妹程紫微便接了个私活,调查一起离奇失踪案。 正文 第272章 得到豁免的入侵者 那个案子里失踪的一家人,是程家世交的一门亲戚。 那家人早年远渡东洋,原本是华夏侨民,两代人后,对华夏的祖宗之情已然渐淡,其中一个晚辈全家五口便入了东洋籍,名字也改姓了东洋的姓氏。 本系列案中的三浦家失踪案,说的就是这家人。 其后,程紫微偶尔听留学A国的同学说起当地发生在甜水井镇的失踪案,她便觉出这两个案子有相同之处,于是多方收集消息,又挖出了另一起案件。 连续三起相似的案件,终是引起了她的警觉,于是便上报给了有关部门,最后由程自省牵头成立了专案组和调查团,将这系列案汇总起来一并调查。 换言之,程紫微便是接触该系列案的第一位修真者,如果案发地产生了时空波动,以她的天赋,不可能毫无所觉。 可实际情况却是,这位程家最杰出的天才少女,确实对此一无所知。 这便是程北郭提问的前置条件。 苏音很快便理清了这当中的思路,回答他道: “反时空物质能不能被感知出来,我并不知道,我也没见过这种物质,内是听克丽兹口述过这。 至于案发地没有产生时空波动的问题,按照我的理解就是: 入侵者所携带的信息与这个时空的信息步调,很可能是相一致的。因此两方面的关系便处在一种‘和解’或是‘和谐’的状态下。 在这种状态下,他们的入侵有很大可能不会引发大规模的时空波动,而如果这种波动被控制在一个极微小的范围内,那么……” “前辈是想说他们获得了‘豁免’,所以也就躲过了我们的感知?”程北郭的反应速度与他的懒散成反比,一下子就听懂了。 苏音反倒还怔了一下,才颔首表示赞同:“对,就是豁免。还是你的说法更准确。” 说着她便笑了起来,那张裹在丑陋棉猴里的脸,像花儿一样地绽放着,明艳、娇媚且清透,而她自己却对这样的美并不自知,笑得有点没心没肺地: “我觉得吧,程法医你和克丽兹应该很有共同语言的,她说的话有一大半我都听不太明白,连蒙带猜的。” 听了这话,程北郭俊美的脸上便也绽出笑来,不过,那笑容却带着点自嘲的意味: “那个,前辈是不是忘了,我听不见克总……不是,克神,我听不见克神的声音。我们所有人都听不见。您是整个蓝星唯一能和克神交流的人。”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往自家老父亲的方向看了一眼,嘴角绷着,仿佛憋着笑。 苏音手里留着与克丽兹的谈话录音,这东西自然也上交了国家一份,而那些耆老名宿、天纵奇才,在录音中听到的只有苏音一个人的声音,就仿佛她是在和空气说话。 此刻,看着程北郭的那要笑不笑的表情,苏音总觉得,这厮就是在笑话他家老爹。 以程自省的敏锐,自是察觉到了自家儿子的心思,淡淡的眼风扫过来,冷声吐出了四个字:“注意纪律。” 程北郭坐直了身子。 苏音看看程自省,再看看程北郭,“吸溜”了一下鼻子,道:“啊哈哈,是啊是啊,那件事我一下子就给忘了。” 非常生硬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宗政东也回到了会议室,小型研讨会继续,仍旧是由程自省做第一个发言。 “唇语专家那边有结论了么?”他问端木衍道。 这项工作分派给了端木所在的专案组,端木衍是该组的组长。 “报告首长,我们前后共请了五位专家,对徐芷瑶那段录像进行了唇语分析,现在正在进行最终讨论,文字稿还没出来。” “这么慢?”程自省皱起了眉。 “专家们的意见很不统一。”端木衍腰背挺直,两手平放在膝盖上,目不斜视地说道: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徐芷瑶说或者唱的内容,绝大部分都不是华夏语。至于是哪些语种,专家们出现了较大的分歧。”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像是还想再说什么,最终还是简短地道:“目前情况就是这样。” 程自省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从端木的话中不难得出一个结论,即专家们应该吵得很凶,估计是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 苏音便插了一句嘴:“那个,你们说的徐芷瑶,就是在银行踩在凳子上看监控的小女孩么?” 那个小女孩给苏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据现场目击证人说,瑶瑶从拖凳子开始直到被她的妈妈抱下凳子,整个过程就没发出过声音,光在那儿动嘴巴,回想起来还是挺瘆人的。 不过,回到等候区后,瑶瑶倒是又能说又能唱地,和普通的六岁小姑娘也没什么不同。 端木衍看了程自省一眼,见他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便马上说道: “是的,苏前辈。那个小女孩行为古怪,我们想搞清她对着监控说了什么。” 程自省在他们说话时一直蹙眉深思,此时便道: “算了,先不等最终稿了,你现在就把最新的稿子发过来,我们先看。” 端木衍迟疑了一下:“首长,那个稿子……有点乱。” 看他的表情,那些译稿应该不仅是乱而已,说不定就是鬼画符。 “我知道。发吧。”程自省拍板做了决定。 端木衍应了个是,在PAD上操作一番,很快将一份扫描下来的文稿共享到了投影仪上,随后起身关上了会议室的灯。 房间里暗了下来,突现出了白色幕布上的文稿。 那张稿纸上的字迹极为凌乱,写满了意义不名的文字或符号,除少数几个华夏文字外,余下的则是西洋语、东洋语以及一些苏音根本不认识的异国文字。 还真和鬼画符不相上下。 罗祖盘很有存在感地“咣当”跳了几跳,苏音感应到了对方传来的意念,总结起来就是“我去”、“握草”这样的感叹语。 这其实也是苏音的心声。 她抬头凝视着幕布上面的文字。 不认识,不理解,不明白。 上来就是一串学渣三连。 正文 第273章 学渣与学霸 , 投影仪上方的大多数文字,于苏音而言,等同于天书,她真是看得两眼一抹黑。 但这也实在不能怪本宫是不是? 苏音马上就想开了,也想到了开脱的说辞。 打从十岁起,她就开始进影棚拍戏,一直拍到了而立之年的现在,期间她当然也经历过几次大的文化课考试,考试成绩也都还行。 但是,那都是临时抱佛脚,考前冲刺一个月速成版的,考完试当场就还给老师了,多一分钟都存不住的。 也正因此,苏音是与会所有人中表情最茫然的。 就真一丁点都看不懂。 而她的神态也是最轻松的。 反正也搞不明白,那就不搞呗。 趁着众人没注意,她掩着嘴打了个大哈欠。 公务员也挺不容易的,这大会小会地连轴转,还得动脑子、提建议或意见,并不比演戏轻松。 苏音扭头往四下瞧了瞧。 这里是离家三公里远的一处工地,破土还没动工的那种。 如今正值春节,工地里自是空无一人。薄暮中,几只麻雀扑楞着翅膀飞过,像泼上天空的几个墨点儿。 “好像要下雪了。” 苏音低声呢哝了一句,注意力又转回到了光幕上。 与苏音这个学渣不同,程北郭、宗政东他们有一个算一个,那可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精英人士,程北郭还拿到了博士学位,端木据说是双硕士。 就连金易得金大妖,那也是精通远古华夏文的国学宗师级人物,且因为当年经商的缘故,东西洋的语言他也都还凑合。 这些学霸掌握或精通两到三门外语,那是标配。所以,他们此时的神态并不茫然,但也没显出“我看懂了”的样子来。 “怎么还有西伯莱语?”十分钟后,程北郭当先开了口。 他果然不负霸中霸的名号,说话间拧开激光笔,明亮的红点在那些鬼画符中最古怪的几个符号上晃动着: “这一段似乎是古兴都斯雅语吧?” 他很流畅地读出了一小段音节,吐字非常古怪,可经由他钢琴般朗然的音线诵读,却又带着奇异的韵律感,像是一段悠然的歌咏。 “的确是古兴都斯雅语。”端木衍对这炫技式的表演压根儿不感冒。 他低头看着pad,那上面应该有他记下的笔记,于是他很快便又说道: “我们请来的五位专家里,有位两位专家本身就是研究语言学的,其中陈教授认为那是一段西伯莱语,而陶教授则认为那是古兴都斯雅语。” 说罢,他也拿起了激光笔,笔端投射出的红光在那些符号上来回地滑动: “大家应该看出来了,这两种文字是并列的。两位专家对这段唇语有不同的解读,而且都很坚持自己是正确的一方。” 红色光点又滑向了另外几坨符号或文字,那挤在一起的各语种字符已经快要糊成一团了:“还有这里、这里和这里,分歧也很大,每个专家的解读都不一样。” “我说,他们到底知不知道徐芷瑶小朋友只有六岁?” 程北郭显然已经忘了纪律这回事,重又变得吊而郎当起来,两手抄着衣兜,歪在椅子上,一副看笑话的表情。 程自省也望向了端木衍。 虽然没说话,可程自省的眼神却表明,这一回,他站自家不肖子。 端木衍咳嗽了一声,表情有些尴尬: “另三位专家和程队的看法一致,认为六岁的徐芷瑶不可能会说出那么古老难懂的语言来。 所以,他们分别提出那几段唇语对应的是珐郎西语、东洋语或是西洋语。” 三个人三种看法,这不等于啥看法都没有? 苏音的表情终于不茫然了。 虽然读不通上面的文字,但端木衍至少说的是华夏语,这她可就听得懂了。 难怪端木一直在说专家们意见相左呢,还真是左得离谱。一段唇语被楞是被解读成了五种语言,谁和谁都不挨着,最后甚至连远古国外语种都出来了。 “嗯,现在小朋友学外语还挺普遍的。”苏音声音很轻地说道。 九凰市是准一线城市,教育水平不比帝都差多少,适合学龄前儿童的各种补习班遍布全城,语数外三大项铁定不可能缺席。 当然,西伯莱语和那什么古语不在其列。 能懂得这两种语言的都是专家级学者,就算要开课,那也不可能去教学前班。 “端木小友,老朽能不能看看音读稿?”金易得的声音响了起来。 虽然自称“老朽”,但他的声音却比大多数中年人都要清和,听得人心神都宁静了些。 会议室里似是浮起了一层金与白交织的雾,薄雾中透出青草与风的气息,清新且明洁。 “多谢前辈。”程自省第一时间便反应了过来,开口道了声谢。 这金白色的雾气,显然是金易得借罗祖盘向会议室施放了一次法术,以使与会者凝神静心,不再烦躁。 即便隔着一道光幕,苏音也觉出了那气息的浩瀚与纯净。 自从以天元真灵补足丹元后,金易得身上的妖气已经被淘洗得近乎于无了。 在众人面前,他俨然便是得一位道高人,也只有苏音能察觉到他身上淡淡的妖力。 一发全体静心术,使得会议室里的氛围松泛了下来。 金易得微笑着说道:“我再补充一句,端木小友,老朽想看看用华夏语注音的这段唇语。” 端木的表情有些为难: “金前辈,晚辈手上没有注音稿。这五位专家给的一直都是意译稿,前辈如果需要的话,晚辈这就……” “不用了。我这里有注音稿。”程自省打断了他,转向金易得微微颔首:“您稍等,我马上让端木去取。” 说着又转向端木道:“你去我的办公室,让小毅把甲五号文件柜里乙七抽屉里的文件拿给我。” 程毅,程氏宗族中另一个才俊,不到三十岁便已掌握了“回溯之潮”的术力,其天赋水平仅次于程北郭兄妹。 程自省将这个侄子调到身边做秘书官,应该想要让他接自己的班。 看起来,相较于自家儿子,他更看好这个稳重精明的远房族侄。 正文 一更兽的自白 , 昨天码了三更出来,我以为我要崛起了真的,但今天就……码不动,想玩。 对不起>人<,明天我会继续努力的 ^0^~ 正文 第274章 论懂一门外语的重要性 端木衍很快便以跑步行军的速度离开了会议室。 程自省目注着自己的下属关上了会议室的大门,这才分别看向金易得与苏音,说道: “两位前辈,我们最开始请了一位聋哑学校的老师来解读徐芷瑶的唇语,这位老师就是用华夏语注音的,因为她实在听不懂瑶瑶在说什么。 那份稿子我们调查团在统一审阅后,并没有予以采纳。包括我在内的特殊组全体成员都认为,这既然是一宗诡案,瑶瑶的言辞就不该以常理推断。 所以我们后来又去大学请来专家,对瑶瑶的唇语进行重新解读。我也把这项工作交给端木全权负责。这后面的事情,大家应该都知道了。” 宗政东也在旁补充道:“两位前辈,我也看过那份文件,确实很……” 他的长眉微微拢向中间,仿佛在组织着语言,随后松开眉心,摇了摇头:“算了,一会儿大家看了就知道了。” 他这边说完了话,那边端木也拿着文件走了进来,顺手打开了会议室的灯。 与会者皆不是普通人,纵使黑着灯也并不影响交流。但毕竟这是在警署,大多数警员还不知道特殊组的“特殊”指的是什么。 看着文件夹上贴得端端正正的序列号标贴,以及那其上庄肃劲透的字迹,程自省的眼中划过了一丝欣赏。 而当视线扫过程北郭时,那欣赏便又转作了淡然。 “抱歉,这文件没有转录电子档,大家先将就看吧。”程自省说道,同时移开了眼睛。 他将文件夹打开放在桌上,罗祖便一蹦一跳地挪过去,银白的光幕分出一缕细细的光,宛若按照灯的光束一般,在纸质文件上扫了几下。 苏音和金易得的眼前现出了一份文字稿。 “里普呢朵库哈朵拉拉……” 苏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出来。 嗯,字她全都认识,组合在一块儿,她就不知道是啥意思了。 并且苏音也相信,没人能用华夏语的语言逻辑框架去解释这上头与的是什么。 坦白说,这份稿件上的文字,让苏音想起了小学学西洋文的情景。 彼时,班上有个调皮搞怪的男生,将“thank you very much”用华夏语标注成了“三块肉喂你妈吃”。 若是刨除原文单用华夏语写出这么一句话来,那是能引发爆吵甚至斗殴的,毕竟实在太像骂人了。而其与原文的本意,更是背道而驰。 因而,在试着读了两次未果之后,苏音便放弃了努力。 算了,总归无论是哪一国的文字、那一种文明的语言,于她这个学渣而言都是天顶星文,躺平才是适合她这个种族的正确打开方式。 “咿呀呀——” 一个细细软软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苏音拿在手上用来假装看视频的手机,屏幕陡地亮起。 银白色略带着灰白的小藤蔓,摇摇摆摆地自屏幕中探出了两片叶子。 一阵寒风掠过,小叶尖儿便一颤一颤地起来,仿佛有点怕冷,随后便是一句细小的三字经响起: “哈嘶嘎——” “嗯?你怎么又不听话了?” 苏音故作威严地说了一句,拿手指头轻轻戳了戳小雪藤的叶子,想要表现出“妈妈现在很生气”的样子,可却不太成功。 一来太冷(本宫觉得),面皮冻得有点僵,做表情比较困难; 二来,已被萌化。 小雪藤大约是摸清了苏音的喜好,越来越往可爱那一挂走,如今已经十分接近漫画里的“Q版”形象了, 此刻,见苏音正拿眼看它,它脑袋上的两个叶尖儿便朝旁边歪歪,软软的藤蔓上幻化出两个闪烁着星光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苏音,细声细气地道: “妈妈不骂。” 苏音费了好大力气才没让自己破功。 事实上,上回她已经向克丽兹请教过了,“哈嘶嗄”在混乱语中的地位,相当于华夏语的“淦”。 当时苏音是非常生气的。 这小家伙别的没学会,净学语气词了,长大了可怎么得了?孩子的教育问题若是放松了,家长是要负全责的。 所以,她拿出了青丝刀。 她是真打算来一下子重的,教育教育这小熊孩子。 可临到头来,她却没下得去手。 那么小个嫩芽芽,忽闪着大眼睛,一脸纯真毫不设防地看着你,那小模样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那时别说是四十米大刀了,就一寸短的针尖儿,苏音都舍不得往它身上扎一下。 所以最后苏音对它进行了严厉的口头教育。 打骂体罚这种粗暴的教育方式,只会给孩子造成心理阴影,不利于宝宝健康成长。这是苏音说服自己的理由。 好在,除了会说几句异域的语气词,小雪藤在别的方面都表现得很乖,经常帮助妈妈做力所能及的事,比如高速下载各种影视剧动漫作品啦、抢红包福利券啦、外挂刷游戏啦等等。 总结来说,小雪藤也确实已经是个真·成熟的APP了,堪称苏音的贴心小棉袄。 “下回不许再说那个字了哈。”苏音点了点小家伙脑袋上的呆毛(叶尖儿),手腕一转,便送过去一缕天元真灵: “来,把这个围在脖子上,天冷也不知道多穿点儿。” 小雪藤听话地“嗯”了一声,幻化出两只小手来,乖乖将那束星雾在脖子上绕了两圈,随后,那双银星般的大眼睛便一闪一闪地看着苏音,嘴巴也一努一努地,仿佛有话要说。 苏音摸了摸它的脑袋问:“想跟妈妈说什么,说吧。” 小雪藤得到了鼓励,开心地点了点头,张嘴道:“七一五九五三三九,二四八……” “呃,你在说什么?”苏音打断了它,有点不明所以。 小雪藤歪了歪脑袋,大眼睛忽然亮了一下,苏音的手机屏幕瞬间分成了上下两屏,下屏自动调至播放录音模式,音频中响起了苏音的声音: “里普呢朵库哈朵拉拉……” 随着这声音,上屏出现了一行的数字:七一五九五三三九…… 正是刚才小雪藤念出来的那些数字。 “这是……混乱语?这些都是数字?” 苏音吃了一惊,说话声都有些不稳了。 她并不怀疑小雪藤的能力,她只是觉得毛骨悚然。 那个叫徐芷瑶的小姑娘居然会说混乱语?她是跟谁学的?教她的人……或非人,又在哪里? 只要一想到人群中隐藏着这些恐怖的存在,苏音的心就往下沉。 小雪藤并不知道她的心思,开心地点着脑袋“嗯哒、嗯哒”了好几句,银星般的大眼睛还巴巴地看着苏音,一脸地求表扬。 苏音此时已经没有了方才的轻松,强笑着夸了它一句:“雪宝宝真聪明”,便让它回到了APP模式。 随后,苏音便将这个发现告诉了与会者,小雪藤APP也将那一长串翻译出来的数字及西语字符,共享给了程自省等人。 正文 第275章 失联 , 拿到苏音提供的数据后,程自省立即将之下发给了情报分析组,让他们着速拿出结果来。 分析组的效率很高,半小时不到,一份报告便放上了程自省的案头。 此时已是天将向晚,西边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极浅的蟹壳青,几片微红的薄云抹在天际,透出一点落日的余晖。 夜色正在飞快渲染着大地,北风正紧,猎猎风声在窗玻璃上发出空阔的声响,办公室因而显得异常地寂静。 “是坐标。还有时间。”宗政东站在程自省的办公桌前,身体绷得笔直,整个人犹如一支蓄势待发的利箭。 程自省低头阅读着报告。 报告分为了两个部分,其中文字部分极为简短,总共也就两行,内容是: 坐标地点:肃郡某市某区西北偏北三百一十三公里附近; 预计时间:二三二一年一月二十日下午十九时十一分至二十点区间。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桌上的老式台历。 就是今天。 而此刻的时间,已经是下午十八点四十五分,离分析报告标注的时间,不足三十分钟。 程自省的眉眼没有任何变化,平静地将视线移向报告的第二个部分——一张放大打印的地图。 那上面有一个以红色记号笔标注的五角星。 “就在这里,半小时后。”宗政东指着那个五角星。 程自省阖上报告,沉默了一小会儿,说道: “报告抓捕小组方位。” 他的语气没有起伏,只有按在文件夹上的手稍有些用力,骨节微微发白。 “报告首长,我们与抓捕小组已经失联。最后一次定位到他们是在今天下午三点,地点位于肃郡某市某区西北偏北三百公里左右。” 宗政东的声音在这里有一个短暂的停顿,很快便又接续起来:“小组当时所处的位置,离分析报告给出的地点约有十公里。” “唔。”程自省点了点头,只说了一个单字。 宗政东等了片刻,见他始终不说话,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首长。” 很低的语声,语气却极为强烈,身后高大的虎影在汹汹煞气中几乎虚化成形。 然而,在最后关头,这位特调组长还是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 这里是帝都警察总署,不是宗政家的演武场。身为国家公务人员,他的一言一行都必须与身份相符,亦需遵守国家关于修真者制定的法律。 虽然他此时已是心急如焚,恨不能一步跨到西北大沙漠。 那支由宿氏兄弟带队的抓捕小组,已经失联超过三个小时了。 一天前,当抓捕小组追踪郝杰夫妻的踪迹抵达沙漠时,总部与前方的联络,便只能通过卫星电话了。 那片沙漠已经是无人区,根本没有设立基站,近千公里尽是荒漠。虽然国家一直在进行植树造林、改造沙漠的工作,但,改造工程是需要时间的。 这是一项数百年计的大工程,需要几代人坚持不懈的努力,非一朝一夕可成。 所幸华夏国在太空拥有的卫星数量冠居全球,理论上说,就算在无人区,通过卫星电话也能与后方进行及时联络。 可是,无人区的天气实在太恶劣了,沙尘暴频发,风暴中蕴含的超强磁场极其影响通讯质量。 总部于是提出要求,前方抓捕小组每隔两小时必须与后方进行一次通话尝试,力求以高频度数量解决低质量通讯效果的问题。 而现在,抓捕小组与后方失联了,谁也不知道那是沙尘暴造成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宗政东相信,以宿氏兄弟加上虞念白的能力,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然而这也并不能让他就此放心。 “跨国失踪系列案”件中那诡异的信号干扰现象,便如附骨之蛆,总给他一种不祥之感。 安静在办公室里弥漫着。 它如同有了形质,沉沉地压向房间里的两个人,宗政东的嘴角已经绷成了一条直线,整个人的气息也越来越肃杀。 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长到宗政东以为他的手表出了问题,哪怕秒针实际上只走了几格而已,可他却觉得像过去了几个小时。 “苏前辈那里,就先不要惊动了。”程自省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宗政东绷紧的神经也跟着放松了几分。 他看向自己的上司,见对方似乎有些疲惫,正抬起手捏着鼻骨,眼睛也闭了起来: “苏前辈人在江南,一来一回耽误时间。除非调用军机,但以目前的情况,上面是不可能会批的。” 程自省睁开眼睛,锐利的眼神直扫向宗政东:“我马上动身去请金前辈,务必求得他老人家援手。你叫上特殊组全体成员,原地待命。” 宗政东“啪”一下双腿并拢,敬了个军礼,大声应道:“是,首长。”随后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他还是很担心前方组员的安危,但也知道,这已经是最快捷的解决办法了。 帝都与肃郡直线距离近千公里,坐飞机要好几个小时,根本赶不上分析报告给出的时间。 他们现在能做的,便是尽可能快地赶过去,人手也要尽可能地充足。而有金前辈出手,宗政东认为他们的胜算会大一些。 虽然他们始终都不知道要面对怎样的敌人。 或许,等到敌人现身之时,便是案件终结之时。 宗政东走后,程自省也很快站起身,却并没急着往外走,而是拉开了办公室的抽屉。 那里面放着一些私人用品,摆放在最上层的是一张家庭合影,照片上是程自省和他的夫人,以及一双儿女。 照片上的四个人笑得都很开心,程北郭一如既往地懒散着,松松垮垮站在程自省的身边,程紫微则立在程夫人身边,那双温和平静的眼睛,像是透过照片,看向了自己的父亲。 程自省扶在桌子上的手,突然颤抖了一下。 没有人知道,他的小女儿,也在抓捕小组之中。 是程紫微自己主动要求参加行动的。 为了不被组员们特殊对待,她匿去了真实身份,以价值万金的端木氏高阶障目符隐去了真容,对外只说是程家派出的一名普通子弟进行辅助调查工作。 正文 第276章 她眼睛里的沙漠 程自省知道,女儿是想亲手了结这宗诡案。 既然这案子是女儿第一个接手的,那么,以他女儿的个性,就一定会将这案件给解决掉。 程自省很了解自己的女儿。 她的女儿,一直是个做事有始有终的孩子。 程自省甚至还知道,女儿偷偷瞒着自己成立了一家私人调查工作室,专门解决诡异事件。 自从在东北美院那宗案子里奇迹般地进阶之后,女儿便有了更强烈的、想要肩负起一些什么的意愿。 身为她的父亲,程自省既骄傲、又欣慰。 程家儿女就该这样,自强于身、自立于世。 更何况,“修真济世”,亦是他们程家的祖训,程氏的每一代子弟都在践行,他程自省的女儿也不该例外。 可现在,程自省却头一次如同他的名字那样,自问自省。 他对他的女儿,是不是太过于严厉了? 女儿从小天赋极高,身体却非常地弱,每一次动用本源之力,女儿的身体便会弱上一分。 而每每看着女儿苍白的小脸,程自省的心就像刀割一样地疼。 有的时候,他会希望女儿没有那样强的天赋,只要身体好好的就了。 可他从来都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也从来都在尽职地扮演着严父的角色,而他看向女儿的眼神,也从来都是督促多过嘉许的。 他当然也想尽情地宠爱自己的小女儿,也想将她永远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然而他更清楚,一旦放任自己陷在这样的情绪里,那么,他的女儿,就很可能真的一辈子也走不出程家的大门了。 那片壮阔美丽的蓝天,也永远都不可能飞过女儿翱翔的身影。 那样的结果,既是程自省这个父亲的失职,亦可能会成为女儿一生的遗憾。 纵使女儿想要一辈子窝在家里,那也必须在女儿拥有了可以划破长空的羽翼后,由女儿自己做出选择,而不是他这个父亲代劳,甚至亲手将女儿的翅膀折断。 因为程自省知道,他这个程家族长再是位高权重、程氏再是六大世家之首,也不能保证他或他的家族不会经历变故。 更不能保证他或他的家族,不会遇到强敌。 史书里、现实中,这样的前车之鉴还少么? 所以,程自省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教养着一双儿女,且也一直认为,他的教育是成功的。 两个孩子被他教成了持身正、行事端的人,哪怕没有血脉之力,他们也足够优秀。 这一双儿女,便是他程自省毕生的骄傲。 而此刻,看着相片中女儿的笑脸,程自省却连嘴唇都轻轻颤抖了起来。 微微。 那是他时常唤起的女儿的小名。 他并没有发出声音。 尽管在心里他已经这样唤了出来。 他闭了闭眼,扶在桌上的手停止了颤抖。 随后,他挺直脊背,关上抽屉,一脸平静地拿起外套,走出了办公室。 ………………………… 残阳如血。 天地的尽头,是泼满了血色落日的沙海。 十分钟前还肆虐横行的沙尘暴,此时已然消失不见,那狂暴的风声与无数沙粒激烈碰撞的声响,也仿佛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这漫天黄沙经由无数次大风与雷暴的修整、挪换、迁移,化作了一片金色的、犹如起伏的海浪般的画卷。 辽阔,寂静。 这片凝固的金黄色的海,在斜晖中一直铺陈到天边,血红的落日烧灼着它们、炙烤着它们,沙海上方蒸腾着丝丝缕缕的烟尘,仿似海水在烈日下蒸腾出的水汽。 程紫微第九次张开了眼睛。 那双灰白剔透的眼珠,定定地凝视着前方无边无际的海。 在风景照里广袤壮观的沙海,于她而言,是死寂的。 她缓缓移动着视线,眼珠深处漾起细小的旋涡,如果有人去数一数,便会发现那旋涡的数量是变化着的,有时是三个,有时是六个。 这是她今天第九次的时空回溯。 在她的视野下,残阳与沙海那激烈到夺目的色彩,并不存在。 她眼睛里的沙漠,犹如一帧年代久远的黑白相片,一些破碎的光点在相片上方缓缓移动,偶尔汇聚、幻化出残缺的、依旧如同老照片般黑白的画面。 那些画面很破碎,几乎无法提炼出有价值的信息,可她还是不知疲倦地观察着,消耗着已然所剩无几的血脉之力。 “休息休息,别看了。”身旁传来了宿玉昆的声音。 与声音同时出现的,还有一只拿着矿泉水的手。 程紫微没说话,缓缓闭上了眼睛。 待到她的眼睛再睁开时,她的眼珠依旧呈现出透明质感的灰白,但却没了刚才的那些小旋涡,自然,她眼中的世界也重新恢复了应有色彩。 接过宿玉昆递来的矿泉水,程紫微道了句谢,宿玉昆冲她摆摆手,便走到一旁坐了下来。 沙尘暴才结束没多久,抓捕小组此时正在一处较高缓坡下休整。长时间的沙漠徒步并没有令任何组员受伤,更没有减员的现象。 全员安好,这让宿玉昆有种“又平安熬过去一天”的感觉。 不过,这其实也是可以预料的。毕竟这支小组称得上是特殊组的精英,所有人都是修真者,虽然能力强弱不一,保命的手段多少还有些。 但是,组员的情绪显然都不太高,坐在那里也不交谈,或默默地整理装备,或拿出矿泉水和干粮吃着。 除了细微的咀嚼声与风声,这个暂时的营地安静得仿佛没有人在。 他们已经在这片沙漠里走了一个月了。 每天从醒来到入睡,眼前的风景永远都只有一片黄。 时而遮天蔽日、时而狂躁暴虐、时而死寂无声。 这片黄沙就像是堆满了地球表面,而他们,则是这无垠空间里渺小的蝼蚁。 如此一成不变环境,人是很容易产生疲惫、厌倦、颓丧之类的情绪的。 所幸物资还算充裕,组员们也大多受过严格的训练。虞念白和程紫微(化名程清盈)虽然未曾受训,然血脉之力也让她们有着远超常人的精神力,因此各方面情况都还好。 正文 第277章 热巧克力、牛奶与花生碎 , 说起来,这支抓捕小组之所以能在沙漠中撑这么久,是因为他们在总部领到了三张珍贵的储物符。 据宿玉昆打听来的消息,这种符箓是金前辈特意为他们制作、并点名必须交到小组手里的。 储物符每张可储存约三立方的物资,使用时效以第一次从符中取物那天算起,计三十天。 三十天后,符箓会自行化散。 换句话说,金前辈为小组成员准备了足够消耗三个月的物资,从食水到药品,一应俱全。 如今,这三张储物符只剩下了一张,里面的物资还没动用过,而组员们现在吃的用的,都是虞念白和宿玉冈以冰系法术保存在背包里的物品。 相较于储物符长达一个月的保质期,冰系术法便显得相形见绌了些,最长只能维持三天左右,如果需要保存的物资较多,则时间会更短。 “指南针还是用不了吗?” 恢复了一阵体力后,宿玉昆大步朝宿玉冈走了过去,一面问道。 宿玉冈正独自站在坡顶。 从这个角度,他能够全位地观察到营地的每个人,而此时他审视的对象,便是那个叫做程清盈的程氏子弟。 或许是观察得太过投入,他并没听见宿玉昆的问话,直到对方又重复了一遍,他才收回视线,朝已经走到近前的宿玉昆摇了摇头道: “还是不行。这地方的磁场很不稳定。” 说完了话,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再一次飘向了缓坡下的程清盈。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程家的“普通子弟”,很不普通。 每天都能连续施展时空回溯术多达十余次,不仅成功为全组预警了好几场沙尘暴,且还搜寻到了郝杰夫妻的踪迹。 以宿玉冈对程家的了解,也就那几个天才子弟能达到这水平了。 可这个程清盈,却名不见经传。 宿玉冈的视线又在程清盈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程清盈始终安静地吃着干粮,神情很平淡。 宿玉冈相信,对方应该早就感觉到自己在观察她了,可她却始终不予回应,那态度与其说是从容,不如说是完全地无视。 而这种反应,越发让宿玉冈有一种违和感。 不过,他也没过多考虑此事,毕竟他们现在遇到的问题要大得多。 他转过头,眺望着西边的天空。 大团红云兀自在天际燃烧着,仿佛要将这整片黄沙烧成灰烬,而迎面吹来的风里,却已经有了丝丝凉意。 天快要黑了。 这里的夜和白天一样死寂。 沙尘暴是这片区域唯一危险的事物。 而其实,自从踏上这片荒漠后,他们连一次流沙都没遇见过。 这并不正常。 就连反应最迟钝的宿玉昆,近来也已经察觉到这片沙漠不对劲了,可是,任凭他们穷尽手段,也找不到走出这里的办法。 宿玉冈怀疑,他们可能是进入了某种场域。 “钟离,先把帐篷支起来吧。”他回身说道。 他是这支小组的组长,小组的一切行动都由他指挥。 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大声应了个“是”,便单手将旁边的登山包提溜了起来。 那个登山包有她两个高、三个大,看上去就很沉,可她却显得非常轻松,左手提包、右手开拉链,从里面取出了帐篷、提灯、锅碗瓢盆等一堆杂物。 众所周知,钟离家每一代都会出那么一两个大力女,成为“玩具持有者”的竞争者,这个叫钟离娇的女孩便是其中之一。 在抓捕小组中,她的职责有二:一是行军辎重运输保证;二是战术盾。 通俗说来就是人形骆驼加人形t这样。 几名组员见状,纷纷过去帮忙,营地里也总算有了几分生气。 其实,以小组成员的体质,就算没有帐篷和睡袋,也不会影响休息。 但宿玉冈坚持认为,只要条件允许,所有人便都必须保持最佳状态,以随时应对突发事件。 见众人都在忙碌,宿玉冈便将虞念白、程清盈叫了过来。 “小程,观测到什么没有?”两个人一到,宿玉冈便问道。 程紫微的眉头微微蹙起,思索了片刻后,说道:“如果单纯从观测结果来看,那还是没什么收获。不过,我发现了一件事。” 她从战术服里拿出纸和笔,一面在纸上面画着,一面说道: “你们看,这是我以前观测到的时空运转的轨迹,就是像流动的漩涡,你们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团粘稠的、顺时针搅拌的热巧克力。 这团巧克力里面存在着一些模糊的丝状物,就像热巧克力里面掺了牛奶,随着搅拌,牛奶会呈螺旋状转动,就像这样。” 她停住话声,将那张纸往前伸了伸,以使众人都能看见上面的图示。 “这比方打得可真够特别的……这画也特别……”宿玉昆看着那幅非常小幼水平的示意图,嘟嘟囔囔地道。 宿玉冈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向程紫微道:“小程你继续。” 程紫微丝毫不在意这兄弟俩的态度,一脸淡定地拿起笔,继续在纸上写写画画,口中说道: “通过这十几天的观测,我发现这里的时空轨迹多出了一些物质斑点。还是拿热巧克力打比方,这些斑点就像在热巧克力和牛奶里面,加了点花生碎。 这些花生碎当然也是在运动的,但它们并不随搅拌而运动,而是呈现一种随机任意的状态,有时是胀缩,有时是穿插,有时是频闪。 在我们迷失方位的最初几天,这些花生碎可能非常细小,因此我根本就没观测到。后来几天,我虽然看到了它们,却也只以为那是偶然现象。 再后来,它们又消失了,这了导致我一度以为之前观测到的花生碎可能是错觉。 可是,当我们根据记忆中的北斗星位置规划出了现在这条行进路线后,它们又出现了,并且,一天比一天更容易被观测到。” “你是说,这些花生碎在变大?”虞念白第一个听懂了。 身为驱魔一族的虞氏子弟,对这种时空类的描述比一般修真者更容易理解并接受,所以她的反应是最快的。 队长宿玉冈比她慢了一步,却也很快琢磨出了个大概,脸色一下子变得郑重起来: “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我们现在正在接近某个……东西?” “我就是这个意思。”程紫微说道: “而且我有预感,它已经离我们很近了。” 话音落下,他们脚下的黄沙突然剧裂地震动了起来,苍蓝的天空抖动震颤,就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用力摇晃着这整个空间。 正文 第278章 看见 “怎么回事?” “小心!” “卧倒!快卧倒!” 营地里的组员们大声示警,有几名警员本能地想要寻找掩体。 然而,在这片平坦的大沙漠上,他们所处的这是缓坡,便是唯一的掩体。 而这个掩体,正在倾斜。 以一种违反物理常识的方式,向着两侧分开倾斜。 如果这一切真是冥冥中某个造物的手笔,那么,这位造物此时一定是用上了两只手,将这片空间分左右撕开。 所有人都倒伏在了地上。 地面传来的抖动在一瞬间加剧到了极致,就算强大如修真者,也无法维持最基本的平衡。 程紫微紧紧抓住身下的黄沙,即便明知这些流动的沙粒根本无助于固定身体,求生的本能却依旧驱使着她如此动作。 大地晃动、天空扭转,剧烈晃动的世界犹如正经历一场十二级的强震。 她睁大双眼想要看清这一切,可失去了参照物的视野却只有一片混沌。 她咬紧牙关,拼命调动着自己的精神力,灰白剔透的眼珠深处,大大小小的漩涡在眨眼间便增加到了九个。 她在透支仅剩的全部力量。 她必须看见。 她有种隐约的感觉,如同末世般即将崩坏的世界,只有她能看见。 可是,她越是努力张大双眼,就越有种想要呕吐的感觉,外部世界的晃动竟像是能够影响到人的意识,她的眼球正以超高频次震颤着,脑袋疼得仿佛要裂开。 头很晕,视线很模糊,甚至就连思维也逐渐变得昏沉。 程紫微感觉自己正置身于宇航员做平衡训练的旋转器械,高强度、大幅度的旋转,已经让她失去了衡量这片时空的一切凭仗。 除了她自己以及手指下那些滑动的细沙。 她一瞬间清醒了过来。 我可以把自己当作一个支点。 她想道,并用尽全力抬起了头。 视线中,头顶渐呈深青的天空以及远处那一抹如血残阳,此际都如同画布上剥落的色块,一点点褪去了色彩。 取而代之的,是一层透明的、薄膜状的物质。 “这是……什么?” 程紫微的意识正在被混沌蚕食,她根本分不清这是自己是在说话,还是仅仅是她的大脑运转产生的想法。 她已经没办法去思考了。 唯一的念头,便是以绝大的意志力强令自己去看。 张大眼睛去看。 她死命地撑开眼皮,抗拒着那一阵阵袭来的眩晕。 渐渐地,她开裂的眼角渗出了血丝,眼珠深处的漩涡一个接一个地涣散,而她的眼睛却始终不曾闭上,死死地凝视着那层透明薄膜。 她看出来了。 这薄膜状的物质并不是突然出现的。 它一直都在。 只是,人们既看不到它、也感应不到它。 而现在,在这片失衡空间剧烈的晃动下,它现出了真容。 程紫微内侧的眼角也渗出了血丝,眼珠里的漩涡只剩下了两个,涣散的眼神让她看上去有如失去了视觉。 但她还是死死地睁大了眼睛。 她最后的视线中,那层透明薄膜有如一重滤镜,滤镜的一侧,是深蓝的星空与静谧的沙漠; 滤境的另一侧,是与前者相似的沙漠,只是,那里的天空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死灰色,灰黑的絮状烟尘四处弥漫。 而那层看似透明、实则应该极为紧固的薄膜,在某个地方突然扭曲起来,显得很不正常。 这片空间、这黄昏将尽的漫漫荒漠、他们这支抓捕小组所处之处,便在这扭曲的中央。 “轰隆隆——” 巨大的雷鸣滚过耳畔,程紫微的眼神越发涣散。 她是所有人中唯一还清醒着的。在她的四周,是倒伏了一片的小组成员。 虞念白还保持着两手微张的姿势。 在震动来临的那一刻,她挽起了燃烧着银白火焰的长弓,只是,没待她张开弓箭,她便陷入了昏迷,银弓也化作虚影碎散; 宿玉冈与宿玉昆也一样。 在地震初起时,这兄弟二人便心有灵犀地同时结起巫印,意图张开防护结界,可最终却没能成功。 此刻,他们依旧是双手抵额的姿势,即便已经昏迷,脸上的肃杀亦不曾消失。 还有钟离娇以及其他组员们,也都各自保持着昏迷前防御或攻击的姿态,倒在了沙海上。 唯有程紫微,还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但很快地,她的嘴角便挂下了一道血痕,紧接着是耳、鼻、脸部毛细血管,随后,她全身的皮肤都开始向外渗出血珠,整个人好似从血河里爬出来的一样。 最后,她眼珠里的灰白漩涡终是迸散,她抬起的头再也无力支撑,重重地砸进了地面。 干燥滚烫的沙粒淹没了她的口鼻。 震动停止了。 在她失去意识的刹那,天空重又恢复了澄净,斜阳依旧不曾落尽,金黄的沙海漫向天边。 一切都和刚才一样,唯一的变化是,缓坡的另一侧,坐着一个人。 一个面容憔悴的男人。 他胡子拉茬、颧骨突立,失神的两眼怔怔地看着远处的艳丽的夕阳,如同一尊雕塑。 他像是已经坐在那里许久了。 细密的黄沙没去了他小半个身子,头发上、衣服上也到处都是沙砾。 可他却像是没空理会那些,也或许是他的两只手都腾不出来。 他痴望着西边的天空,双手拢在胸前、掌心向上,仿佛正小心地捧着什么。 然而,他的手里,空空如也。 可他却一直这样两手捧在胸前,深陷的眼窝里,是一双痴望着天际的眼。 他看得如此入神、如此痴迷,仿佛忘记了身外的一切,就连那缓坡背面发出的响动,都不曾听见。 “呸、呸,呸!” 第一个坐起来的是宿玉昆,他一面用力吐出嘴里的沙子,一面扭头往四下看,旋即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 “我去,怎么了这是?怎么都晕了?” 他被地震给震到了缓坡下方,并瞧不见另一侧的男人,此时正惊诧于队友们的状况。 俯卧在坡顶的宿玉冈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只好也坐了起来。 他比宿玉昆早醒了半分钟,但却一直没动。 他的位置正利于纵观全局,而那个突然现身的枯瘦男人,他第一时间便看见并认了出来。 郝杰。 他们追踪了一个多月的嫌犯,近在眼前。 正文 第279章 生如夏花 正在手打更新中,敬请期待。 , 正文 第280章 翻滚吧,姑娘 “邓宛芳应该已经死了。” 宿玉冈身后传来了一道很轻的、极度虚弱的语声。 他应声回过头,就见那个叫程清盈的队员已经醒了,此时正有气无力地倚坐在坡顶斜下方的位置,旁边的虞念白依旧昏迷着。 宿玉冈沉默地看了她两眼,很快便又转向前方的郝杰,而他眼底的震惊亦在这个动作中被掩饰了过去。 宿玉冈非常吃惊。 如果不是对方主动开口说话,他险些就没认出那个浑身浴血的女子竟然是程清盈。 程清盈受伤了? 什么时候受的伤? 伤在了哪里? 伤势严重吗? 一连串的问题涌向心头,宿玉冈的心绪有些乱,不得不深呼吸了几次。 他很后悔方才的粗疏,以为程、虞二人只是像他一样被地震给震晕了,却没去往深里多想。 只是,这时候再考虑这些,显然已经太迟了。 宿玉冈专注地凝视着前方的郝杰,神情陡然一冷,艳丽的冰蓝色巫纹立时如枝蔓般飞快向着两侧脸颊蔓延开来。 三秒钟后,他身上的气息已然阴沉得有若万古坚冰,周遭空气中也弥漫着一种刻骨的森然,强大的杀机与煞气交融,令人不寒而栗。 歪在斜坡上的程紫微,轻轻地呵了一口气。 淡白的雾气自口中喷出,形若实质的冰冷令这气息如玻璃窗上结起的霜花,在空气中短暂地凝结了一息,方才散去。 宿氏咒杀术,果然名不虚传。 她在心底赞叹了一句,随后艰难地挪动起了手脚,向着坡下滑去。 刚才开口说话已经消耗掉了她好不容易聚起的力气,此时的她连呼吸都觉得心脉剧痛,更遑论再开口了。 向下滑是她如今唯一能做的、且必须去做的事。 很幸运,这斜坡的角度不算太小,即便以她虚弱的体力,也可以借助地形顺利下滑。半分钟后,她终于连滚带爬地滑到了宿玉冈脚边。 然而不幸的是,滑行带来的加速度,却是远远超出程紫微的预估,她甚至来不及伸手抓住那条裤腿,便向着更深处翻滚了下去。 按照这个速度,不出五秒,她一定会狠狠撞上防护罩。 程紫微在翻滚中苦笑了一下。 随后,她的后领忽地一紧,整个人便已腾空而起。 “清盈你还好吧?”关切的语声带着北郡特有的飒爽,传进程紫微的耳畔。 悬在半空的身体被大风刮得自转了半圈,眼前现出了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 “钟离,退回来。”宿玉冈低声下着命令。 他刚才的注意力都在郝杰身上,居然没发现程紫微滚了下来,好在钟离娇这个大力士及时赶到,否则,程紫微就要成为第一个被宿氏防护罩撞晕的队员了。 钟离娇利落地应了个“是”,便轻松地单手提溜着程紫微退到了宿玉冈身后,随后小心地将她放在了地上,还帮她调整了一下坐姿。 程紫微被那一路翻滚弄得七荤八素地,坐在地上也像个不倒翁,左摇右晃,几乎无法保持平衡。 钟离娇便很贴心给用腿抵住她,给了她一个支点。 “谢……谢谢。”程紫微终于坐稳了,呼吸粗重地道了声谢,翻滚带来的眩晕感随着身体坐正飞快消退。 “没事儿。”钟离娇很有气势地一挥手,手里的玩具管风琴带起一声悠长的轻吟。 “有事?”宿玉冈背对着她们,身上的气息依旧很阴森。 巫咒已经完成了大半,现在的他面色苍白,冰蓝色巫纹暂停了向下颌蔓延的态势。 咒杀是可以随时中断的,只要接续的时候不出错,即可继续。 “你是不是有事要汇报?”宿玉冈又追问道。 那位程家子弟一向都很稳重,不会无缘无故往坡下滚,宿玉冈断定对方有话说。 程紫微此时也终于缓过了气,低声说道:“我刚才接到了总部……的传讯,案件有重大……突破。” 她还是很虚弱,但好在离宿玉冈很近,说话不必用力,因此她尽量简短地将总部关于骨灰、平行世界等信息进行了汇报。 在这个过程中,抓捕小组队员也陆陆续续赶到,宿玉昆一来就放出雪碧,将防护罩又扩大了一圈,并加固了其上巫纹。 蓝绿交织的光罩将所有人护在其中,宿玉冈压力顿减,马上分派组员盯紧郝杰,回身走到程紫微身边,问道:“通讯恢复了?” 程紫微无力地点了点头:“恢复了一小部分。罗祖大人的传讯符可以用了,但电子通讯、卫星电话都还是……不行。” 她停下来喘了口气,又道:“总部要求我们尽量不与郝杰发生正面……冲突。” “拖时间?”宿玉冈皱起眉。 他的身上依旧弥漫着咒杀术的阴寒,说起话来也是阴森森地,看上去就像鬼片里跳大神的巫师,有点恐怖。 程紫微还是第一次与非本家修真者合作,此时微有些好奇,看了他一眼后才道: “是的。金前辈叮嘱我们不要……贸然动手,他说郝杰可能就是个普通人。” 宿玉冈的神情滞了滞。 他实则并不赞同这个观点,但也并未置疑,思忖片刻后,便道:“那就和他说话,他好像很有倾诉的欲望。” 他在这里停顿了一下,转过话头问:“你怎么受的伤?” 刚才说话时他便发现,全组中除了这个程清盈之外,其余人都没受伤。 程紫微的笑容显得很无力:“是我自己弄的,不过伤得很值,我已经基本搞清我们之前都经历了什么。” 她蓦地抬头凝视着宿玉冈,语气变得格外凝重:“队长,你知道我们和总部失联了多长时间么?” 宿玉冈还没说话,宿玉昆便插嘴道:“一个月零九天。我记着呢。” 他们在荒漠里迷失了足足一个多月,消耗掉了两张食物符的物资,其中一张食物符便是宿玉昆保管的,他记得非常清楚。 程紫微闻言却摇了摇头:“队副,你说的这个时长,只是我们抓捕组所有人认知下的时间,而总部那边给出的时间却是:四个小时。” 怕众人不理解,她又加重语气重复道: “我们和总部失联的时长只有四小时,而今天也不是我们以为的二月二十九号,而依然是一个月零九天前的一月二十号,也就是我们与总部断联的当天。” 缓坡上有了一阵短暂的安静。 所有人都在消化着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好一会儿后,一个迟疑的女子声线方才响起: “所以我们是进入了某个时空裂隙?就像重阳中学那条时空走廊一样?” 说话的是虞念白。 她是最后一个苏醒过来的,不过醒来的时机却很巧,刚好听到了程紫微的惊人宣布。 于是,对时空异世接受度最高的她,便成了第一个明白人。 正文 第281章 病变体 虞念白的声音打破了笼罩在众人头顶的寂静。 宿玉昆当先“我去”了一声,俩眼瞪得跟牛眼一样。而宿玉冈则依然是所有人中反应第二快的,紧接着便说道: “你刚才急着下来找我,除了传达总部的命令,应该就是想说这件事吧?” 他问的自然不是虞念白。 虞念白便也没说话,程紫微在一旁苦笑了一声,点头道: “是的,我当时急着报告这个发现,但隔得……太远了,我没力气喊你,只好自己滚……额,走过来了。” 宿玉冈面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旁边的钟离娇更是一脸要笑不笑的神情,程紫微却仿佛没看见,自顾自地将地震来临时看到的情景告诉了众人。 待她说完后,宿玉昆“嗷”地怪叫了起来:“我去,真假?你真看到了和这里一毛一样的沙漠?这……平行世界实锤了?” 这话道出了在场众人的心声,大家一起看向了程紫微。 程紫微抿了抿唇,道:“我打不了包票说它们完全一模一样,也没办法证明那就是平行世界。 毕竟沙漠都是光秃秃地,没什么参照物,肉眼观察起来差不多。我只能说,从当时光照的角度、沙海起伏的程度和大致的地形来看,两者的相似度……很高。” 打从清醒那一刻起,她便一直在脑海中反复回忆当时的画面,而这便是她的结论。 缓坡上再度陷入了安静。 虽然各人神色不同,但心底受到的震撼显然是一致的。 片刻后,宿玉冈下达了指令:“小程,你去和郝杰聊聊,拖延点时间。” 如果说这组人中有谁对时空法则最为了解,则当属程氏子弟,宿玉冈便是基于此做出决定的。 说完了话,他回头看了看。 郝杰依旧枯坐在原地。 薄暮将尽,天色却还没暗,他的脸映在落日最后的微光里,安静、寂寥、孤独,像一帧定格的电影画面。 “去吧,看能不能套点消息出来。”宿玉冈又向程紫微说道,额角的巫纹随语声渐渐隐去。 咒杀术只差最后一小段吟唱了,而他并不打算就此停止,只是做了个暂停。 与此同时,他还将右手还伸进裤兜,捏紧了一样东西。 这是他们最后的保命手段,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用。 程紫微步履蹒跚地走到了防护罩前,坐了下来。 她与郝杰相距不足十米,可感觉上,却像是两个世界。 “郝先生,能和您聊聊吗?”程紫微首先开了口,声音很轻柔。 郝杰应该是听到了。 他的眼睛在说话声响起的瞬间动了动。 然而,不知是懒得开口还是不愿开口,他并无回应,只用一种痴迷而又悲伤的神情,望着向大漠的尽头。 太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西边的天空白亮中带着浅青,像是野火烧尽的旷野,死寂且苍凉。 程紫微也没说话。 两个人安静地坐着,视线凝向远处的余晖。 如果不是那层冰蓝与翠绿交织的透明护罩过于玄幻,他们就像是两个徒步旅行的驴友,在经历了一天的旅程之后,惬意地欣赏着大漠晚照的美景。 半晌后,郝杰很突兀地便开了口,而在开口前他甚至还笑了一声: “呵,你知道么,我们一共有十二批人,一打。” 他扭头看了程紫微一眼。 不知为什么,那眼神中竟仿佛有着一丝恨意,看得程紫微心头一跳。 可是,没待她有所回应,郝杰便又移开了视线。 “愤怒是最无用的,仇恨也是。”他的声音变得低沉,那种梦呓般的神情重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宛芳从前就常常这样和我说,我觉得她说得对。她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读书,读了很多很多的书。她懂的比我多。” 郝杰低下头,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 他的两只手缩在胸前,手掌紧握成拳,极度的用力让他的指骨都变成了青红色,那是毛细血管爆裂形成的。 “请您节哀。”程紫微声音很轻地说道。 从郝杰的行为来看,程紫微已经基本可以确定,邓宛芳死了。 与案发现场的那些灰尘状骨灰一样,化灰而散。 这样想着,程紫微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那九宗案件里数十人的生命,居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化为了灰烬。 而在最初时,人们甚至根本就不知道那些散落在家具和地面上的所谓浮灰,其实就是被害人。 只要一想起这些,程紫微便觉得浑身发冷。 受害人是怎么死的?郝杰和邓宛芳夫妻联手杀的? “我们已经足够幸运了。”郝杰再度开了口,嘴角向上勾着,仿佛在笑。 然而,皱起的五官让这个笑看起来却更像在哭: “我们已经幸福了十九年。真正地‘生活’了十九年。生活,我以前从来不敢想还会有这样的一种……人生,虽然这是我们偷……不,是掠夺……是我们……掠夺来的。”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深陷的眼窝里流露出深深的痛苦,可这痛苦须臾又被颠狂取代: “可我们原本的生活早就已经被掠夺了,不是么?从生下来起我们就被告知,我们的世界是彻头彻尾的畸变、是宇宙的肿瘤、是即将被白细胞吞噬的病毒。我们的世界,注定要毁灭。” 颤抖蔓延到了郝杰的全身,程紫微甚至听到了他牙齿打战的声音。 “我们就像是你们这个世界的投影。呵呵,呵呵呵,你能想象那种感觉么?” 郝杰一下子转过头,死死地盯着程紫微,干裂的嘴角咧开,神情悲凉得像是下一秒便将死去: “我们那里的所有人,从最早的祖先开始,便生活在那片投影里。明明所有一切都那么真实,明明我们和你们根本没有区别,可从一千年前起我们就知道,我们,是衍生物里的衍生物。” 他终于大笑了起来,那笑声干涩而又尖利,钢刀一样地刮擦着人的耳膜。 笑了一阵后,他又用拳头擦去眼角泪,喘息着道:“你一定想不到我们那个世界有多奇怪,真的。我们那个世界就是个怪物,一个怪胎。” 他说着又开始大笑,只是这一回,他的笑声不再那么干哑,而是如同动物发出的悲鸣。 正文 第282章 死亡之域 夜色缓缓弥漫了开来。 用不了多久,这片沙海便将被纯粹的黑色所吞没。而缓坡上,那面布满巫纹的防护罩宛若一大块水晶,在这将冥的暮色中闪烁出微光。 此时,整个抓捕小组的成员都陷入了一种短暂失语的状态,就连程紫微和虞念白,也都用着一种不敢置信的眼神,怔怔地望着郝杰。 对方话语透露出的海量信息,犹如一枚枚集束弹,炸翻了所有人的三观。 诚然,这支小组所接触的世界的确远比普通人更广阔、也更诡谲,可即便如此,也不代表他们会在所有异常面前表现得镇定自若。 我们的世界……你们的世界……畸变体……宇宙的肿瘤……投影……毁灭…… 这些词组单独看都很容易理解,可当它们集中出现在那段不算长的讲述中,其所代表的意义,却远超其本身。 莫非郝杰真是从平行世界来的异世人? 若这个猜测正确,则其妻邓宛芳应该也是。 毕竟郝杰说了很多关于妻子的话,能够听出他们两夫妻来自于同一个地方。 那么,死去的郝馨晴呢? 如果郝馨晴也是平行世界来客,她又为什么会死?她真的是死于自杀? 此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那九起失踪案,到底意味着着什么? 这些疑问在所有人的心底沸腾,宿玉昆更是两眼瞪得老大,整张脸都因震惊而有些变形,呼吸也跟牛喘一样地粗重,看上去就像个一点就爆的炮仗。 所幸宿玉冈对自家大哥十分了解,及时让钟离娇进入武力压制模式,宿玉昆那点儿爆发力根本不算个菜。 徒劳地挣扎了两下后,宿玉昆便翻着白眼儿老实了下来,钟离娇这才放开了勒在他脖子上的胳膊。 时间仿佛被拉得极长。 程紫微觉出了夜色的铺陈,那就像是涌动在沙海上一团团细小的墨,暮光如水,墨团在水中缓缓散开。 她恍惚了一下,好似重又进入了那段时空裂隙,目睹着天地时空的转换。 轻轻闭上眼,她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气。 天已经完全黑了,沙漠上降温的速度很快,空气变得寒冷,这让她清醒了几分。 她张开双眸看向不远处的郝杰,见对方的身边已经亮起了灯光。 程紫微这才注意到,郝杰的身侧放着一盏老式油灯,因为坐姿的关系,这盏灯一直处在程紫微视线的死角,直到现在她才看见。 看着郝杰在灯火下明灭的面庞,程紫微轻声地道:“能请您详细说说您所在的那个世界么?” 郝杰“嗤”地笑了一声,仿佛觉得这问题很可笑: “这有什么可说的?我前面不是说了么,我们是你们的投影,你们有的我们基本都有。五千年华夏文明、工业化、后工业时代、E世代、宅文化等等。” 他扭头看了看程紫微,又扫了一眼她身后沉默的队员们,那张被防护罩映得青绿的脸庞,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怪异: “我已经说得很明了,难道你们还没没搞懂我的来历?我看你们挺有本事的啊,连这种违反物理规则的玩儿都能搞出来。” 他拿下颌点了点防护罩,神情有些讥诮:“我从刚才就想问了,这是什么?你们最新研发的高科技?” “这是巫术。”短暂的安静后,宿玉冈做出了回答。 相较于郝杰的轻屑,他的神情很是认真:“我们的巫和西方的巫不太一样,是我们华夏特有的一种术。” “巫术?”郝杰像是吃了一惊。 他张着嘴巴,愕然地看着宿玉冈,仿佛在分辨这回答的真伪,枯槁的脸也因此显出了几分活气,不再像方才那样犹如死物。 不过,这神情很快便从郝杰的脸上消失了,他长长地“哦”了一声,点点头:“这样啊。” 语罢,便又转头看向西边的天空,神情再度变得死寂起来。 程紫微飞快地与宿玉冈对视了一眼,二人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丝惊异。 郝杰居然不知道这些? 虽然金前辈之前也说过,郝杰很可能是个普通人。 然而,能够穿梭平行时空的普通人,就已经不是纯粹意义上的普通人了,关于超凡者之事,多少总该了解一些吧。 “请问,你们那个世界有巫术这一类的事物吗?”程紫微问郝杰道。 “可能有吧。我不知道。”郝杰显然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说话的样子很敷衍。 “那您是怎么过来的呢?”程紫微有些疑惑。 打开时空通道是需要特殊的力量的,而若不使用这些力量,那边的科技已经发展到能做出时空穿梭机的程度了? 郝杰闻言,再度嗤笑了起来:“我觉得你或许应该换个问题,比如问问我为什么会跑到这儿来。” 他抱着膝盖,头也不回地看着前方,那里正亮起了今夜的第一颗星。 程紫微听从了他的建议:“好的,那就请您说说您为什么会跑到沙漠无人区,我们的确对此很好奇。” 这毫无攻击性的温柔语声,显然消去了郝杰的一些敌意,证据便是,自从程紫微与他对话以来,他的神情态度都在趋于平和。 “你们这里的无人区在我们那里也是无人区,方位完全一致,但我们的无人区比你们要大得多得多。并且在我们那里,这片区域叫做死亡之域。 这种死亡指的不仅是寸草不生的荒漠,而是所有一切的死亡,无论是有机生命体,还是人类的创造物,包括时间和空间,它们共同的死亡,构成了那片死亡之域。” 他扭过头,脸冲着所有人,可眼睛却没在看他们,而是看向了他们身后的什么地方。 “知道为什么那片区域会死去吗?”他问,声音非常地轻,像是在耳语:“因为,你们正在杀死它。”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地说道:“我们的世界,正在被你们的世界杀死。” 寂静与夜色一同落下,他的声音被空阔的沙海吞没。 好一会儿后,程紫微清晰的语声方才响起:“这就是你来的目的?拯救你们的世界?或者,毁灭我们的世界?” 正文 第283章 主世界 郝杰明显地愣了一下。 与其说他是震惊于程紫微这一问的尖锐,倒不如说是被对方那种淡然到冷漠的语气给惊住了。 半晌后,郝杰的脸上才浮起一抹黯然的神情来,扯了扯嘴角,道:“拯救?毁灭?我要是真有这样的能力就好了……” 他轻轻地摇着头,垂下的视线扫过自己早已空了的两手,说话声低得如同呢喃,身上再度流露了出绝望与悲伤的气息。 看得出,邓宛芳的离逝,让他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中。 “既然您没有这样的能力,您又是怎样完成这次穿越的呢?”程紫微并不为所动,继续追问着,语气也依旧平淡得像在说不相干的事。 这种纯粹的就事论事的态度,与郝杰的情绪正相抵消。 他像是有点不能适应,又仿佛是被这种冷淡惊醒,抬起两眼,茫然地看了程紫微,失神的目光游移着,仿佛是在消化她的问题。 好一会儿后,他终于彻底从自己的情绪中剥离了出来,脸上露出了几许自嘲之色: “是啊,我们穿过来了,虽然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成功。这么多年了,我们……我和宛芳……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宛芳看的书比我多,她后来说,可能就是因为我们很普通,没有任何一点过人之处,我们才会成功。” 程紫微眼神一凝,马上抓住了这话里的关键点: “你们的成功是偶发性的?可您刚才不是说你们一共有十二组人,这不是有组织的行动?” “是啊,十二组,这是我们那一批的数量。我们确实是有组织的,以世界联盟的名义组织进行集体穿越,以寻找生存之路。可你知道我们一共组织了多少次这样的试验吗?” 郝杰转向程紫微,满是沟壑的脸奇异地扭曲着,说出了一个数字:“一百万次。” 一百万次!? 程紫微听见了身后队友的吸气声。 如果按照每批十二组、每组两个人计算,这就是两千四百万人,相当于一个小国人口的总数。而即便穿越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一,那也得有二十来万人了。 这么说来,蓝星当真已经被穿成了筛子眼儿? 二十多万异世来客,就隐藏在这个星球之上,混迹于人群中,而你甚至无法分辨出他们来,因为他们与你完全一样。 抓捕小组中的不少人面现骇然,而最沉不住气的宿玉昆则险些就要跳脚。 当然,最终他还是屈服在了钟离娇的武力值下,一脸愤愤地缩着脑袋窝在地上不敢动。 “怎么,怕了?”看着众人阴晴不定的神情,郝杰皱巴巴的脸上现出一个极其古怪的笑,深陷的眼窝犹如两个黑洞,: “怕我们穿过来夺取你们的世界?怕我们这些影子占了你们这些正主的地盘儿?怕你们全都死在我们手……” “这个……抱歉插句嘴哈。不是我瞧不起你们,你们办不到。”虞念白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郝杰近乎疯狂的语声。 郝杰神情一滞。 那一刻,他脸上还残留着嘲讽和怨恨,像个充满恶意的小丑,可他眼睛里那一点淡淡的光,却是一下子寂灭了下去。 虞念白抱着胳膊不远不近地看着他,神情很是悠然: “任何违背这个宇宙意志与法则的行为,都是在自寻死路。虽然这话有点儿无情,但你们那边都是宇宙的畸变体了,要是再这么作死,估计就真要死了。” 重阳中学诡案后,因为涉案的缘故,虞念白拿到了苏音整理出来的克丽兹讲话稿,对时空穿越也算有所了解,说出这话的底气便很足。 郝杰看了她一会儿,移开了视线。 这个举动几乎便等同于默认了她的说辞,组员们见状,大多松了一口气,宿玉昆更是很夸张地“艾玛”了声,结果自是招致了正宗北郡少女无情镇压。 “如果真有二十来万异世人存在,蓝星不可能这么安稳,我们家也不可能把业务转到国外去,在国内就赚翻好吗? 换到他们那个世界,二十多万次成功的时空穿越,足够他们灭世了都。” 虞念白非常大逆不道地拿本家说起事来,并引申出了一个结论。 此刻,她身体四周涌动着一层银白色的辉光,如同游戏里的圣光女骑士,而当所有人都看过去时,那白光便越发明亮圣洁,令人心生崇敬。 沐浴在圣光中的她便以一种布道般悠远神圣的语调,将得自克丽兹的时空穿越理论说了一遍。 当然,她尽可能地简化了那些内容,毕竟圣光的使用也是很消耗血脉之力的,而她还得保留下一部分用来应敌。 因为说话时并没压低声音,防护罩外的郝杰也听见了虞念白的讲述,并且,不知是出于怎样的心理,当讲述告一段落后,他竟然接着补充道: “事实的确和这位女士说的一样。我们最开始进行穿越试验时,世界联盟派出的是都精挑细选出来的精英,包括战士、谍报人员、科学家甚至政治家等等。 但所有试验全都宣告失败,我们那个世界也损失了一大批宝贵的人才。后来,联盟又将试验对象转到了人文社科类学者、历史学家、人类学家等,同样还是失败了。 那时就有专家提出了时空信息理论,依据这个理论,试验对象又扩大到了一些具备特殊才能的普通人,比如手工业者、小有名气的画手、知名作家等等,结果仍旧是失败。 我和宛芳、晴晴,都是试验再扩大之后征招来的。再扩大试验的参与者都和我们差不多,都是很普通的人,没什么特殊才能和过人之处,人选和组合也是随机安排的。 按照信息理论,注定相遇的人必将相逢,在我们那边随机的分配,在你们这边很可能就是必然的际遇。”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转动视线,看向这片夜色中的沙海,还有沙海上方纯净的星空,眼中再一次现出痴迷的神色: “分配小组之后,我们就被送到死亡之域的边缘地带,然后被一种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的装置一直带进死亡之域的最深处,那里有一道时空裂隙。只要通过那道裂隙,我们就会抵达主世界。” 正文 第284章 无法兑现的承诺 “主世界?这是你们对我们这边的称呼?”许久不曾出声的宿玉冈问道。 郝杰点了点头。 这个来自于平行时空的异时来客情绪始终不太稳定,处在爆发与平静的交汇点,而现在,应该是平静的那一方占了上风。 “死亡之域产生于一千年前,这一千年来它一直在扩大,并且扩大的速度正在加快。 直到上个世纪末,我们的科学家才验证出它生成的原因。” 郝杰放空的视线渐渐回转,凝视着防护罩后的众人,被风沙吹得干巴的脸上,是一种近乎于哀切的神情: “死亡之域其实就是两个平行世界产生了一个接触点,以这个接触点为中心,主世界开始一点点地吞噬,或者说是侵蚀吧。 总之,就是在将我们的世界杀死。而这就是你们之所以叫做主世界的由来。虽然我们……很不甘心,但事实摆在那里。 你们是主要的、不可或缺的,是这个宇宙、这个时空的主角,而我们,不过是随时会被抹去的一个路人甲罢了。” 他咧开嘴角,护罩投下微弱的青绿色的光,在他脸上刻划出深浅不一的轮廓,他就像在舞台追光下扮演着一缕幽魂,说话声轻得也像是从地底发出来的: “我们这些人,我们生活的世界,就是个可有可无的配角。无论我们怎么挣扎、怎么竭尽全力,都摆脱不掉被主角光环掩盖的命运。” 郝杰闭上了眼,眼角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但当他睁开眼时,他的神情又变得木然,就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 “绝大多数人在进入死亡之域的瞬间就会粒子化,变成一堆骨灰一样的东西。 而就算侥幸活了下来,从时空裂隙成功穿进主世界,也会经历一次来自于主世界的信息抹杀。如果熬不过去,同样也会变成时空粒子,死得干干净净,连一滴血肉都留不下。 撑过了这两关也不是高枕无忧,因为穿越时空的缘故,我们对时空乱流没有抵抗力,一旦遇上了,仍旧会粒子化死去。” 说到这里,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语声极低地道:“宛芳……就是这样走了的。” 程紫微呼吸一窒。 她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面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 然而,还未待她开口,虞念白的声音便即响起: “既然穿越的死亡率这么高,你们干嘛还要拼命把人往我们这儿送?就为了让一两个幸运儿改变命运?” 郝杰的身子猛地一震,仿佛被人一枪击中。 那一刻,他流露出的情绪是如此强烈,以致于一旁的油灯都晃动了几下,他的身影也随之明灭,形若鬼魅。 “不是这样的。”他喃喃地说着,两只手神经质地握紧又松开,乱草般的头发左右摇晃,仿佛要做一个否定:“不是这样的,我们穿过来是要……是要……”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五官扭曲狰狞,说话声也有些变调:“我们过来是要……求救。” 他突然张开眼睛,鬼火般的两眼,凝视着沙海无边的夜色:“我们要来向……向你们求救,向你们的最……最高领导者求助。” 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声音却还是干涩得厉害,点头道: “是的,我们是来求救的。这就是我们的任务。我……我本来是想马上就找你们这边的相关组织的,可宛芳她……宛芳她说……想看一看主世界。 就推迟一个月,先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好好享受一个月,她说她从懂事起,就一直害怕……害怕世界毁灭,年纪越大就越害怕。 她说她绝望了这么多年,第一次不必担惊受怕,不必在睡着后担心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她想……想好好地、快快乐乐地生活一个月,我……我本来不想答应的,可我……我忍不下心。” 他的声音越来越颤抖,有几次甚至哽咽起来: “你们永远不会明白那种……那种绝望,那种什么都没有意义、身为影子里的影子的那种绝望,那种你明明知道你活着,可也仅仅只是活着的绝望,你们……不会明白的……不会明白的……” 他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着,断断续续,间杂着忏悔、憧憬、幸福的回忆与痛苦的自责。 邓宛芳请求的一个月的幸福与快乐,一次又一次地延期了,平和安宁的生活,美好的爱情、幸福的一家三口,……一切足以消磨一个普通人的意志。 更何况,这个普通人的心性,本就不那么坚定。 然而,设若郝杰不是如此普通,而是在智力与意志方面有着超群之处,则他也不会成为那个幸运儿。 这就是一个悖论。 超越常人之人,其身上所携带的信息量足以引来宇宙意志的抹杀;而躲过了宇宙意志的蝼蚁,却又肩负不起那样沉重的使命。 一对普通的、想要在安宁中渡过余生的男女,因命运而相遇、因际遇而相爱、因相爱而眷恋了这滚滚红尘。 于是,他们违背了在本世界时许下的承诺,做出了苟安一世的选择。 为了不引人怀疑,他们两个甚至割裂了原本的郝杰与邓宛芳所有与外界的联系,一家三口自成桃源,生活在偏僻却安逸的小城里。 “我们这个世界原来的郝杰、邓宛芳和郝馨晴,已经死了吗?”程紫微语声平静地问道。 郝杰的叙述并没有打动到她,且她的关注点也不在。 郝杰点了点头,木然的脸上同样没有情绪: “他们死了。他们在虫洞引发的时空乱流里粒子化了,就像我们那些死在穿越实验里的人一样。”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在听到这个回答时,抓捕小组的众人依旧神情微变。 对话至今,这是他们获取的与案件相关的最有价值的信息。 虽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但至少,他们知道了那些骨灰的由来。 从这一刻起,这系列诡案就不是失踪案了,而是杀人案。 受害者全都死于异世来客之手,哪怕这并非他们有意为之,哪怕他们的目的也并不在此。 正文 第285章 突变 “滋——沙——” 背包里突然传来一阵电子噪音,程紫微怔了怔,条件反射般地探手按向了背包侧后方的暗兜。 那里放着一部卫星电话,此时,电话正在有规律地震动着,显然已经接通了。 “啊,有信号了。”站在一旁的钟离娇耳力极好,此时已经欢喜地轻呼了起来。 他们与总部失联了很长时间,卫星电话也一直打不通,此时骤然发现信号恢复,大家都有种“总算找到组织”的感觉。 程紫微一时也顾不上郝杰了,拉下背包就要取出电话,不料身旁却突然响起了一个沉着的声音: “给我吧。” 她抬起头,宿玉冈已经大步走了过来,一面接过她手中的包,一面声音很低地叮嘱她: “你继续和郝杰聊天,多问他点平行时空的事,趁他现在情绪还算稳定,能了解多少是多少。其他的不用管。” 程紫微会意:“我明白了队长。” 宿玉冈朝她点点头,接过包并从里拿出电话,顺手将原先一直紧捏在手里的那个物件交给了宿玉昆,向后者比了个“随时警戒”的手势,便转身走上了沙丘的顶端。 高处的信号会更稳定些,此外,他也不想当着郝杰的面与总部联系。 “总部,我是老鹰,请指示。”按下通话键后,宿玉冈第一时间报出了行动口令。 “老鹰,马上报告小组情况。”对面传来熟悉的语声,正是宗政东。 宗政东的声音里间杂着很细微的嘈切声,还有一种空旷感,像是正处在某个信号极不稳定的密闭环境中。 宿玉冈很快推断出对方应该在飞机上,很可能还是一架军用飞机。 他简短快速地汇报了情况,重点讲述了小组在时空缝隙里迷失的过程,以及从郝杰那里得来的信息,最后又汇报了小组目前的坐标地点。 在得知抓捕小组全员安全后,宗政东的声音也并未显得松懈,依旧带着坚硬与紧绷: “很好,请保持,支援将在两小时十五分后……” 一阵令人心悸的嚣叫声蓦地响起,噪波形成的巨大音浪拍打在宿玉冈耳边,他的耳中瞬间像插进去两把钢针,剧痛难当。 他下意识将电话拿远了些。 很快地,话筒里宗政东的声音便被噪杂的电流尖啸声淹没,那乱流般的杂音就像是无数刀尖划拉着金属板,听得人牙酸。 再之后,宿玉冈的耳中,便响起了尖利悠长的蝉鸣,他很快便反应过来,他耳鸣了。 那阵尖啸暂时破坏了他的耳道,背气与耳鸣同时到来,他很快便失去了正常听力。 耳鸣声掩去了一切声息。 无论是卫星电话紊乱的信号发出的杂音,还是缓坡下方传来的说话声,全都消失了。 那一刻,宿玉冈恍惚觉得自己像在看一部默片时代的电影: 晃动的油灯、散发出微光的巫术禁制、被灯火照亮的一张张人脸、镶嵌在遥远天幕上的孤星…… 浓墨般的夜泼满了整个世界,一切色彩都变得无关紧要,宿玉冈的视野中只剩下了明与暗、黑或白,而他就像是坐在黑暗中唯一的观众,银幕上那个由光影构成的世界,离他很近,也很远。 这种恍惚的感觉可能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也或许只是一瞬,宿玉冈并不能分辨清楚。 虽然被剥离的只有听力,可他所感受到的却远不止于此,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与空间的存在。 只有尖利的、响彻天地的蝉鸣。 “啪嗒。” 漫长压抑的无声世界里,突然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 直到手指抵进了潮湿的掌心,宿玉冈才发现,卫星电话已经不在他手中了。 看来,刚才那个短促的声音,便是电话掉进了沙堆。 他的听力已然恢复,可这并没令他觉得高兴,那种诡异的默片般的感觉依旧包围着他。 他低下头察看掉落的电话,可最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道光。 一道亮蓝色的、犹如闪电般耀眼的光。 这光芒是如此强烈、如此巨大,几乎汽化成了一片纯白的光幕,却又在须臾间紧缩成一根细线,像是一条扭曲盘旋的巨蛇,以极致的强度与速度,瞬间撕裂了眼前的空间。 整个天地都在摇晃。 寻地不是地震那样的晃动或震动,而是如同抖动的丝绸、风吹过的湖水一般,一波波的涟漪起伏着、荡涤着,像是要将这丝绸或水面上的光影抖落下去。 也或者,是要将他们这些活人、物件、将这无边的沙海与天空,一同抖落下去。 宿玉冈好像听见了队员们的声音。 那声音就像是从外太空传过来的,入耳时只剩下了一缕余音,他听得出那是人声,但却听不清那到底是惊叫还是交谈。 一切声音和影像,都在离他远去。 他竭力平衡着晕船一样摇晃的身躯,混乱的大脑几乎无法组织起一次有效的思考,就连倒背如流的咒术都在这振荡中变得零乱不堪。 他快要控制不住体内的巫力了。 那力量就是像烧开的水,将他的血管和经脉挤胀到几乎破裂,就仿佛它们再也忍受不住肉体的禁锢,即将破开樊笼、爆体而出。 宿玉冈额角的巫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灰烬,脸色也迅速地灰败了下去。 他用尽全力维系着即将失控的力量,同时也尽全力去捕捉眼前晃动的声音和画面。 那些波浪般的摇晃正在加剧,一股股的波峰让宿玉冈觉得自己正经历一次严重的视觉重影。 沙海、夜空、他亲手设下的禁制以及小组成员,在他的视线中全都变成了两个。 所有一切,都是两个。 他用力地晃了晃脑袋,将能够调动的有限一点巫力尽可能控制在眼窍里,双瞳在一息间化作冰蓝色。 不,那不是重影。 宿玉冈想道。 那是真实存在的人与物。 他可以肯定。 这一刻,宿玉冈混沌的思维犹如被闪电劈开,现出了一线光亮。 只有一个郝杰。 除了郝杰,所有人、所有事物、所有景象,都是双份的。 正文 第286章 对称与不对称 宿玉冈动作迟缓地转动着脖子。 他看到了两个虞念白、两个钟离娇、两面巫术禁制的蓝绿色光波、两片无垠的沙海……以及,另一个他自己。 如同照镜子一般,他从另一个宿玉冈那痛苦到已经变形的五官里,看到了自己此时的震惊与不敢置信。 甚至就连郝杰身边那盏油灯,都有两盏。 只是,另一面的那盏灯并不在郝杰身旁,而是孤零零地放置在沙堆的一隅,与这一侧油灯的位置正相对应。 只要抹去郝杰,这就是一副完美的镜像呈现。 郝杰,是唯一的例外。 在这个呈现出双重影像的世界中,他是如此地不合时宜,因为只有他,是单独存在的。 宿玉冈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那有力的富于节奏感的声音,取代了尖啸般的耳鸣,在宿玉冈的的耳畔逐渐放到了最大。 雷鸣般的心跳声中,宿玉冈眼前的时空如同被人按下了慢放键,又像是传输信号不稳带来的超级时延状态,所有人的表情和动作,都恍若电影里的慢镜头,一帧、一帧地播放着。 而与之相反的,则是高烈度的时空折断。 是的,折断。 在交织着冰蓝与翠绿光芒的防护罩后方,以郝杰及其所在那片沙堆为中间线,中线之后,是一片折断的、摇摇欲坠的空间。 就像一截断裂的镜面,镜面上完整地映照出了沙丘这一侧的情景: 另一个抓捕小组、另一片沙海与星空、另一个时空,就在那面宛若镜子般的碎片中。 彼端与此处、人与物,两两相对。 而在那片镜面的周围,则弥漫着混沌的灰白色气团,影影绰绰地隐约着什么,却始终无法看清。 那就是平行世界么? 宿玉冈一时有些茫然,镜像里的另一个宿玉冈,亦面现迷惘。 他们注视着彼此,却又因这注视生出深深的恐惧。 郝杰坐在原地,先扭头看了看身后那片奇诡的镜像,又转过视线,望向主世界中被时空之力束缚的抓捕小组成员,蓦地咧嘴一笑: “主世界的朋友们,欢迎来到影世界。” 他的声音有些发闷,像是从隔着厚重的遮蔽物发出的,然而,那声音却又无比真切,每一个字都沉沉敲打在众人的心头。 随后,郝杰的脸上便现出了一个笑。 笑容一点点扩散,紧皱的五官舒展开来,深陷的眼窝中,绽放出了明亮与华彩。 那是一个释然的笑,就仿佛他已经在这个瞬间放下了所有。 他张开双臂,抬起头,枯草般的乱发在狂风中向后倒伏,露出了他宽阔的额头。 看着那张肆意的笑脸,宿玉冈想起了资料照片里郝杰那张堪称英俊的脸。 此刻,照片中的脸与眼前的笑脸重合在了一起,那样地明朗张扬、那样地野心蓬勃。 这才是郝杰原本该有的样子。 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不曾被异时空的另一个他取代,他应该实现了人生的梦想,迈向更高的地方。 而现在,不可能了。 郝杰挺起了脊背,双臂大张、仰天大笑,以一种拥抱整个世界的姿态,坍塌了下去。 如同孩童们在沙滩上堆起的沙堡,在潮水中化为乌有。 他不见了。 在他坐过的那片沙堆上,扬起一些细微的轻尘,迅速被狂风席卷。 这一刻,这镜像世界终于名符其实,不再有任何不和谐的地方,一切都是那么地对称。 因为,那个唯一消失了。 然而,消失本身却并不是唯一。 几乎就在眨眼之间,那盏油灯也跟着消失了。 确切地说,是主世界这一侧的油灯,与郝杰一样地坍塌、散碎,变成了骨灰一般细小的粒子,彻底不见。 不是只有碳基生物才会粒子化么? 为什么油灯也会? 宿玉冈一时间瞳孔紧缩,灰败的脸上几乎看不到生机,整个人如坠冰窟。 这时的他都没意识到,他其实已经可以进行思考了,而体内奔腾的巫力,也在渐渐归于平静。 而就在他思考的这短短几秒,郝杰之前所坐的那个沙堆,也化成了细小的灰色粒子。 “这是……反向……吞噬……” 狂啸的大风中,响起了一道极其虚弱的语声。 说完了这句话,程紫微眼瞳深处才凝聚起的那个时漩,便已散大到了整个眼珠。 她再一次强行动用了本源之力,施放了一次时空术式。过度透支术力让她此刻看起来老了好几十岁,鬓边竟已有几绺白发。 她的身体晃了晃,仰面倒了下去。 “我——去——你——大——爷——的——” 恍惚间,她好似听见了宿玉昆那极具标志性的嘶吼。 这个原本就不大着调的声音,此际听来越发失真得厉害,就像是鬼畜音乐里的电子转音,一个字能给你扯出八个调儿。 程紫微努力地转过头,看向一旁的宿玉昆。 模糊的视线中,那个宿家不成器的老大抬手的动作慢得仿佛有一个世纪,而他捏动手指时那“啪”的一响,亦被放大了无数倍,惊雷一般,震破耳膜。 镜像碎片里的另一个宿玉昆,此时亦与此地的他一样吼叫出声,同时捏动手指。 然而,那理应响起的“啪”的一声,却并不曾出现。 这极小的差别被所有人忽略,就连程紫微这样的天才都不曾注意到。 “哐——” 空间陡然剧震,传出一个极古怪的声音,既像是弹琴,又像钉锤头,也像钉锤砸木琴。 总之,那是抓捕小组成员这辈子听过的最不可名状、无法形容的声音。 非常难听。 难听到让人想把耳朵抠掉。 风一下子停了。 晃动的空间随即静止。 而那个难听无比的怪异之声,依旧存在。 程紫微的视线忽然就变得清晰起来。 她看到,宿玉昆高高举起的手,正散发出万丈光芒。 而在镜像碎片里,另一个宿玉昆也在做着同样的动作,手中的光芒亦同样灿烂。 只是,镜像里的光是明亮的翠绿色,而主世界的沙丘,则被黑色玄光覆盖。 细细看来,那玄光里似乎还掺杂着一缕土黄色的光,非常温润,如同大地在沐浴在夕阳下。 这玄黄之光在那古怪难听的余音里流动着、旋转着,最终化作一个巨大的涡轮。 “走你!” 两个宿玉昆同时吐气开声,同时用力一掷。 绿光撞向碎片,似是要将那看不见的屏障击碎,而巨大的涡轮状玄光亦在半空中顺时针一旋。 一个巨大的黑洞,蓦地横亘在了中间线的前方。 刹那间,折断的境面时空、混沌与虚无、投掷出翠绿巫力的宿玉昆及另一个抓捕小组,全都被这黑洞吸了进去。 所有人都觉得眼前一花。 定睛再看时,天空澄净,一轮弦月斜挂天边,轻纱般的月华拢向沙漠,像一片宁静的银色的海。 再下一秒,众人才听见了奇怪的“bia叽”一声,随后便看到,宿玉昆被一堆东西给压住了。 足足三立方的巧克力、压缩饼干、矿泉水以及各类应急用物,甚至还有几个圆滚滚的花皮大西瓜,结结实实地将宿玉昆拍进了松软的沙堆,而这个宿家老大哥正在沙子里发出痛苦的哀嚎: “卧槽,你们谁来把我挖出去,我快憋死了!” 正文 第287章 地位太低了 发生在沙漠无人区的变故,远在江南的苏音,自是一无所知的。 夜色愈加地浓,小城里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远处的高楼、近前的巷弄,皆在这灯火中温暖起来 苏音将脑袋抵在厨房的窗户上,怅怅地望向窗外。 下雪了。 稀稀疏疏的雪粒子轻敲在玻璃上,灯光透出,照见细雪翩飞,像三月春温时的帝都,飞絮濛濛、满城风花,那扑人头脸的绵软,是能软到心底里去的。 可是,在这落着雪的江南的夜,苏音的心,却只有无尽的苍凉。 她有一点点想家。 想她在帝都的那个暖和的、可以烧暖气的、不用将两手垫在屁股底下取暖的家。 虽然江南小城的这个家,也承载了她许多幼时的回忆,父母亲人也都生活在这里。可是,她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实在是……低到了尘埃里去。 苏音转过头,幽幽地看了一眼正埋头啃着排骨的爱酱,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她的糖醋排骨。 她特意省下来打算晚上吃的那么一大盆酸酸甜甜、酥香弹牙的糖醋排骨,被母上大人一股脑儿喂给了爱酱。 此刻,看着眼前那颗金毛蓬松的狗头,听着那欢天喜地“叭叽、叭叽”啃骨头的声音,苏音便觉得,自己在家里的排位,已经比不过一条狗芶了。 这是为什么呢? 明明是本宫先来的,明明是本宫的亲爹妈,你这来家还没满一年的臭金毛便直线上升到了仅次于苏妈的位置,如今已是一人之下、二人之上,赫然就是奸臣……不是,奸狗无疑了。 苏音用力咽下了嘴里的口水。 好香啊。 鼻端飘来的糖的甜香、醋的酸香、被炸透了的肉香以及酱香……那极富层次感的香气糅杂在一处,令人垂涎欲滴。 而那切得只有成人拇指大小、炸至金黄再以酱汁收干的排骨,每一块的表皮都晶莹剔透,宛若红玛瑙,咬开时,肉质粉嫩却又带着嚼劲。 若是将这排骨热食,则软酥交织,甜而不腻;若是放冷了吃,那迷人的焦骨香气更是另有风味,搭配江南特有的稻香米饭,简直绝美。 就在去年此时,这冷掉的糖醋排骨,还是只有她苏音才能独享的特权,而现在…… “妈,您怎么把排骨都给爱酱了啊?它一个狗吃不了那么多,就不能给我留点儿。” 苏音拖着长音抱怨着,又朝爱酱丢过去一个威胁的眼风。 小妖精,等妈出门儿了,看本宫怎么收拾你。 爱酱居然看懂了苏音的眼神里,马上哼哼唧唧地委屈上了,就好像苏音打了它一样,客厅里立刻响起了一道慈祥的女声: “爱酱乖,不理坏姐姐啊,吃你的,妈妈帮你骂她。” 说完了,语气陡然一变,威严而嘹亮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那是我让爱酱吃的,它吃了还能看家呢,给你吃你能干嘛?” 苏音不服气:“我都买房了,好几套呢。” “那是你走了狗屎运。还有,要不是你妈我眼明手快,提前帮你守住了钱,你会买房?肯定把钱都乱花掉了。”苏妈嗤之以鼻。 苏音噎了噎,苦下了脸。 苏妈的确没说错。 如果不是她老人家盯得紧,苏音可能还真不一定用那些钱买房。 限量版包包它不香么?手办它不美么?游戏它不好玩儿么? 如今回过头来想,还是苏妈眼光好,早在房地产未曾兴起时就看准了这个行业。眼下苏音坐拥N套房产,侪身小富婆行列,至少后半辈子是不愁了,这一点真得感谢苏妈。 可我就想吃个排骨啊。 苏音委屈得想咬手指头。 到底谁才是亲生的?一年没到这就有了新人忘旧人了,真是人不如狗、人间系列惨剧,苏音气冷抖。 想她苏娘娘堂堂神格寄生体,居然沦落到要和个狗抢排骨,最气人的是,还没抢过。 “爱酱,到妈妈这里来,我们不跟姐姐玩儿了。”苏妈在客厅里召唤她亲爱的忠犬。 大金毛嗲里嗲气地哼唧了两声,随后叼起狗盆,翘着尾巴骄傲地从苏音面前跑进了客厅,背影那个得意,小步子迈得那个欢快,处处衬托出了苏音冷宫怨妇的气场。 最后深吸了一口气,将糖醋排骨的味道深深地铭记于心底,战败的苏音便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房间。 才一关上房门,衣兜里的手机便“嗡嗡”地振动了起来,金易得的头像出现在屏幕上。 苏音心头凛了凛,立即收拾起心情,滑屏接听电话: “怎么了老金,出了什么事?” 通常情况下,金易得是不会打电话过来的。 按照这位总裁大人的说法便是“不好搅扰了小姐与家人享天伦之乐”。 而现在他却破天荒地要求通话,这必定是出了大事。 “无甚大事,小姐莫要担心。属下……嗯,我只是有件事要与小姐商量一二,不知小姐可方便?” 金易得的语声很是从容,并没有苏音想象中的紧张或迫切。 苏音心下稍安,回身将房门插销插上,以防苏妈破门而入;又走到离房门最远的位置,以防苏妈隔墙有耳。 准备就绪,她才轻声道:“我方便的,你说吧。” 金易得便在电话中说道:“小姐给我的那三张符箓,果然效用非凡……”三言两语将抓捕小组在时空裂隙里迷失的事说了,他又说道: “我按小姐的吩咐让他们在遇险时捏碎符箓,以求自保,他们后来果然身陷时空风暴,危机关头全靠小姐符箓施放了一次高绝玄术,方才侥幸活命。 刚才我便接到了上面的电话,他们很感谢我,又问我还有没有多余的符箓。 原本我是不想扰了小姐清静的,只他们那一头很着急,又道那什么平行世界情势危殆,再三请我相助,我这才给小姐挂了电话。” 金总裁的许多措词仍旧很老派,苏音却也已经习惯了,思忖片刻后,说道: “那个符箓我一共也只做出来三张,全都给你了,要是你还想要的话,可能得等一两个月,而且做出来的也可能和原来的不太一样了。” 正文 第288章 世界之战 那三张储物符,是苏音突然间一时意动,随手而制的。 彼时,她被冥冥中一种奇异的感觉驱使,下意识便耗费了大量天元真灵,制作出了这三张符箓,且让金易得转呈给了调查总部。 她总觉得他们用得上,而且用处还挺大。 如今回想,这符箓间隐隐有着一丝连苏音自己都参不透的似有若无的道意,每每思及,总会让她百爪挠心,却又百思不得其解。 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便是苏音如今的状态。 所以,她跟金易得说的也是活话。 连她自个都不知道下回制出来的符箓会是什么程度、什么水准、怎么个造型,自然也就不好跟人家打包票。 这么一想,苏音又有点想哭了。 本宫真好惨一修仙的,从头到尾也就做出了这么三张储物符,想要总结个经验教训出来都样本不足,参悟什么的,本宫实在是做不到啊。 听了苏音的回复,金易得却是大喜过望,同时对他家小姐的能为又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他其实也没想着立马就能拿到符箓。 储物符说来简单,实际上却涉及到了最为艰深的时空之术,而此等术法修习起来本就极为艰难,天下修士何止千万,悟出其理者,却是万中无一。 在金易得的理解中,一道储物符,便已然堪称一方小千界了。 自然,这小千界与真正的小千界那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不止,但其道理,却自相同。 符中自成时空,与外界天地隔绝,若不取用,便不腐不朽、与天地同寿,某种程度而言,这不就是违背了天地循环、时空往复的至理么? 正所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余其一。这种时空之术,便是余一中的余一。 再进一步,竟以此术练符为实,实用于他人,则更是不知余了多少回才剩下的那个一了。 如此一想,金易得对苏音便越发地敬仰,说话声也愈加恭谨起来: “小姐竟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便能制出新的符箓,实是天人大能、举世无双,我等凡俗,万不可比拟小姐之一二的。” 苏音被他夸得十分尴尬,“呵呵”笑了几声,道:“那个……我也没那么厉害,你别总这么说哈。” 只要识海中的灵力足够她花的,再制作几张储物符,想也不难。 在电话里又聊了一会儿,将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了苏音,金易得便收了线,苏音这厢也吁了一口气。 金易得别的都好,就是说话夸张了点儿,好在也没外人,说了也就说了。 她出了会儿神,便伸手拧亮了书桌上的小台灯。 温暖的橘色光晕拢住房间,空调机吹出热风、电热地垫散发出暖意,这个江南的冬天,终于不再那样阴寒彻骨了。 苏音掰起脚丫子盘坐在大靠枕上,心神微凝。 金易得在电话里说,西北沙漠那片无人区,已经被军方直接封锁了,对外宣称是发现了珍贵的史前遗迹,需要进行长时间的科学调研。 这是国家层面做出的决定。 在紧急分析了抓捕小组提供的信息后,华夏科学院的专家与各修真世家的长老们一致认为,那片区域,便是主世界与平行世界的接触点。 或者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主世界与影世界在那里形成了交集,由此引发大量的时空紊乱,进而形成了数量未知、大小未知的虫洞若干。 这些虫洞中的某一个、某几个或者全部,有极大可能会冲击、撞破乃至于连接到现实世界任意的一个时空点,形成随机出现的虫洞。 专案组调查的跨国杀人案(原名跨国失踪案)的九个家庭、数十位受害者,便是在随机虫洞出现时,被虫洞引发的时空风暴给粒子化了。 那遍地的骨灰就是证据。 自然,那些穿越虫洞而来的异世人,也同样在虫洞中消散为粒子态,未曾达成他们李代桃缰的目的。 这其中,虫洞出现造成的未知信号干扰、电子产品失灵等现象,可以视为预警信号。 华夏已经连夜上调了相应管理机制,并紧急下发了文件。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各郡、市都必须专门部署相关机构,以应对此类事件。 而经专家及修真界人士的初步推算,郝杰一家三口应该便是唯一成功地穿越了两次虫洞的幸运儿。 也难怪他们没去完成原世界颁发的任务,而是选择在主世界隐藏并生活下来。 两千万分之一的幸运落在身上,谁又能够轻易舍弃? 除此之外,有两个细节也颇值得关注: 第一,案发现场无一例外大开的窗户。 有几位专家认为,这很可能是平行世界“影意志”试图影响主世界的一种体现。 堆积在室内的大量灰尘,必定会引起有关方面的注意,而开窗引风,将这些骨灰尽可能地吹散,则会减小现实世界投来的关注。 由此看来,影世界对主世界的觊觎,或许并不比异世人对现实世界的觊觎更少。 再进一步说,这很可能已经不仅仅是两方人类的生存之争了,而是两个世界意志的存续之争。 一方消灭,另一方便可成为宇宙意志认可的存在。 很显然,更早陷入危机的影世界在准备上要比主世界充分得多,敌意也显然大于善意。 若非如此,影世界联盟为什么要反复在沙漠无人区进行人体穿越尝试? 表面看来他们是在自救或求救,但在实际效果上,他们却是变相地撕开了两个世界的时空屏障。 一旦这道屏障完全破裂,主世界目前的优势,又能维持多久? 抓捕小组险些被反向吞噬,便最好的例证。 所以,主世界绝不可掉以轻心。 作为时空交集点的所有国,华夏对无人区进行全面军管,便是力求将后来穿越者阻挡在交集点,避免发生无辜民众粒子化的惨剧。 此外,观察虫洞的规模与规律,研究透虫洞的产生原因,并尽最大可能阻止更多虫洞的出现,也是华夏国联合各方力量接下来要做的事。 正文 第289章 第五弦 第二个值得关注的点,则是小女孩瑶瑶生前最后的那段影像。 那实则是一次的无声示警。 程家某位老祖认为,这说不定是来自于混乱极境那位秩序守护神的隐性帮助。 克丽丝并不能对蓝星投以过多的注视,但是,通过某种隐秘的方式影响人类一个小女孩,应该不难。 据金易得说,因为这个前提,华夏高层如今对苏音的评级,又往上提了一个台阶。 若无她拯救混乱极境这个前因,也就不会有瑶瑶示警这个后果,则后续的一切便也不存在了。 而修真界也已将苏音此举与金易得宝龙山那一剑并列,一些老祖甚至已经在考虑放几个小辈跟在苏音身边了。 当然,金总裁前辈,依旧还是所有人眼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苏音自是乐得如此的。 她亮明身份的原因,一是为了接触更多的诡事,挽救更多的生命。二是往后行事方便,不必再遮遮掩掩地拗造型。 她再也不想去服装组偷服装了好吗。 这一晚的蓝星,注定不得平静。 各国高层与学界尽皆受到了极大震动,人类信奉的科学观也受到了巨大冲击。 “真是不得闲啊。” 下着小雪的江南古城,苏音掀开窗帘看了一会儿雪景,低低地叹了一声,信手放下窗帘,微阖双目,将意识投注于久违的识海。 今天是她与金易得通话后的第三天。 识海中的木琴,已经完全现身了。 此刻,那透明的琴身悬于海面,流光缘琴而舞,勾勒出它古拙的轮廓。 而五色海斑斓依旧,远处长天如洗,白云舒卷,碎浪翻涌间星雾明灭,好似天与海连成了一片。 这少些天元真灵,便是苏音仅剩的灵力了。 为了制作那三张储物符,她识海灵力消耗一空,如今这么一小坨,还是她这几天攒下来的。 她仰起头,凝望着第五根琴弦。 徵弦。 古书中说,徵属南火,寓意着“执衡而治夏,其曰丙丁”,而它的颜色,理应是火红的。 然而,木琴之上的宫商角徵羽,与史料中记载的无一相同,赤弦已经被羽弦占据,徵弦,便成了黑色。 纯粹的、极致的黑,宛若一根浸饱了墨的丝。 无论天光如何明亮,这一线漆黑始终沉暗,比亘古不变的夜还要沉寂。 苏音扯了扯嘴角。 有时她会生出一种错觉,觉得这黑弦会化身成为一张大嘴,将世上的一切吞噬殆尽。 徵弦是何时出现、现身时又是怎么个情形,苏音并不知道。 虽然心中芥蒂已去,她如今对待木琴的态度亦很坦然,但她更关注的,还是自身。 说起来,她在古代时空修出的青色灵力,在二十一世纪的现代,同样也有。 就是没天元真灵那么精纯罢了,用起来还挺顺手的。 就在年前,苏音还闲着没事跑了一趟郊区某废旧古宅,杀了两只阴鬼、一个地煞。 自从穿回现代后,她只动用过一次识海灵力,便是制作储物符的那次。 那一回,也总共动用了四弦之音,其中最消耗灵力的,便是徵弦,角弦仅次于它。 思及至此,苏音调动神识,向弦上轻轻一拨。 “倥——” 弦音死且沉,若朽木交击于厚土之下,一弦扫过,余音如铁,予人极大的不适之感。 纵使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苏音仍然在这琴声中皱起了眉。 难听。 无论听多少回,她的感受永远都只有这两个字。 它怎么就能这么难听? 相较而言,其余四弦的音色简直如同天籁,令人回味无穷。 不过,这徵弦音色虽然不咋样,作用却相当亮眼。 它是空间系的。 如此一来,苏音识海中的五根琴弦,便各自都有了清晰的定位: 宫弦居中,白色,蕴养天元真灵; 商弦为刀,青色,主攻伐; 羽弦为箭,红色,主禁制; 角弦土黄,时间系; 徵弦为玄,空间系。 正所谓攻守兼备、时空交融,这木琴果然很好、很强大。 只不过,这好与强大,与苏音并不相干。 它是属于木琴真正的主人,也就是寄灵于苏音的某位神胎的。 至于苏音本尊,不过是代为保管、暂时拥有,而已。 苏音连眉眼都冷峻了起来。 空调机的热风擦过她的发丝,她抬手抚了抚微乱的发梢,指尖搭了一点暖黄的光,凛然的,像斫了一领刀光。 于是,那光便也敛去了暖,只留下空阔冷寂的黄,若一片的胶着在地面与家具上的薄纱罗,残旧且萧索,风吹时,光影浮动,沧桑得让人失神。 苏音便笑。 向着那暖光的深处,飞过去一个眼风。 烟水横波,也及不上这一眼的媚,是浸透了在骨子里,经年腌得的蚀魂销骨,望一眼便要舍下命去的。 想一想,她实则也没什么可怨的。 来都来了,又怎么好意思不用一用? 再者说,她不也救下了好些人么? 封在那三张符箓里的道意,虽不知因何而悟,但拯救生命的目的却达成了,这也就成了。 苏音又笑了。 这一回,她的笑清雅端严,比那庙里金身的佛像还要正经百倍。 过了正月十五,赏了月,吃了咸汤圆、甜汤团,苏音回到了帝都。 二月初的首都,空气冷得像刀子,没头没脑地往人身上扎。街头的行道树被冻成了冰桩子,枝桠挺立,让人再难想念它们也曾有绿叶婆娑的时日。 站在公寓楼的落地窗前,苏音不免又怀念起江南的二月来。 家乡小城早已有新绿初绽,迎春花满大街都是,苏音离开的时候,还在车站花园里看到了早开的玉兰。 孤峭的白花,就这么支楞在在树枝上,倔强地抢去了所有绿叶的风头,那绿叶子便也齐打伙地不睬它,由得它光秃秃开在风里。 春天将要来了,苏音沉寂了小半个冬天的演艺事业,也迎来了一次转机。 《红色源代码》剧组邀请她出演影片中唯一的女角。 对,你没看错,就是新锐导演孟志雄潜心打造、助李雨轩走上花路、号称要在华夏掀起新一轮科幻狂潮的科幻巨制、大热电影《红色源代码》。 剧方主动且正式地,向苏音发出了片约。 正文 第290章 JSY-001 “不是这事是怎么个意思?” 宫商艺文社总裁办公室里,苏音从执行副总裁王欣妍手中接过一杯热茶,一双手就差哆嗦了,腔子里那颗心更是起起落落,没个安稳。 大热电影居然主动邀片? 给本宫这个演技渣? 本宫没在做梦吧? 苏音面色茫然又带着欣喜,旁边的助理小周也满脸地惊讶,问道: “王总,我听说去年年中的时候《红色源代码》就已经杀青了啊,这都翻了个年过来了,换别的组后期都结束了,怎么这时候又发了个片约过来?” 王欣妍抿嘴儿一乐:“嗯,你听说的没错,确实是这样的。但后来发生了点……不可抗力的事,剧组得临时换角儿。” 她点了点放在办公桌上的剧本,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这么说吧,本来如果拍得满意的话,后期做个换头处理也不麻烦,都还没送审呢,这都属于正常操作。 不过呢,孟导是个精益求精的人,决定还是把女角儿的戏重拍一遍,这就联系上了我们。” 这话说得含糊,苏音和小周却同时了然,彼此对视了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熟悉的、独属于吃瓜猹的微妙神情。 不用说,原来那位女角儿一定是捅篓子了,且还必须是塌房级别的巨型篓子,否则片方也没必要多花这么些钱。 再往深里讲,这也是孟志雄名导当面,能撑得住票房,资方便也乐意追捧,美其名曰“诚意出品”。若是换个没名气的导演,这片子没准儿就黄了。 王欣妍微笑着将剧本递给了苏音: “这个女角儿的存在,片方一直都没对外透露,本来是打算在宣传期当个噱头搞一搞的,现在出了这么档子事儿,他们倒也歪打正着,省下了扎口子的功夫。” 苏音连忙放下茶杯,双手接过剧本,一面含笑道:“谢谢王总。我明白的。” 小周也在旁道:“王总放心吧,我们保证配合片方。” 《红色源代码》前期宣传时,压根儿就没说片中有女性角色,宣传海报也是一水儿的钢铁直男,整个画面非常之赛博朋克加冷硬废土风。 不过,在最新一期的海报上,众多男演员中多了一个看不出性别的剪影,宣传语打上了“神秘角色、敬请期待”的字样。 如今看来,这个剪影应该就是那个杀青之后连名字都还没来得及登上海报、便被无情咔嚓掉了的某塌房女演员。 因为前期一直压着这个爆点,所以片方后期的操作空间便很大,只要咬定了一开始请的就是苏音,那位塌房女的负面效应便也波及不到电影本身了。 一周后,签定合约、且附加签定了极为复杂的保密协议的苏音,来到了位于魔都的“六边形”艺术基地。 《红色源代码》(以下简称“红色”)女角的戏份,将全部在这里拍摄完成。 直待拿到了剧本之后,苏音才知道,她饰演的,是一个机器人。 确切地说,是一个外形为女性的机器杀手,代号JSY-001,人类的名字叫做“束”。 编剧对“束”这个名字的描述是: 结束,执行着结束他人生命的指令,不死不休; 束缚,在追杀中萌生人性的AI,永远被束缚在钢铁机械里; 一束,光束般快速、凌厉、精准的杀人风格,瞬间洞穿血肉之躯,夺走一切生机。 总之,是个又飒又酷,帅得不要不要的角色。 并且,因为该角色为机器人,故导演要求演员在表演时必须是“空洞、虚浮、毫无内涵”的。 “妈耶这简直就是为我量身定做的啊。” 从拿到剧本时起,上述这句话便成了苏音的口头禅,一天不说上个三五回她就浑身不得劲儿。 有深度、有层次、有内容的表演,苏音自问是做不到的。但假大空类型的表演,她苏娘娘可是开山鼻祖级别的。 进剧组之后,苏音便被安排参加了三场“剧读”会。 这是孟志雄亲自要求的。 凡《红色》主要演员,无论是老戏骨还是顶级流量,都必须在完成全部剧本的品读工作后,才能正式进行拍摄。 因此,在熟读剧本的前提下,苏音又老老实实坐在会议桌前,与配戏的一众演员对了全部的戏份。 这其中,与男主饰演者秦渭的两场文戏,直让苏音流了十几脖子的汗。 秦渭在演艺圈的名气不算很大,为人也颇低调,但在话剧界、文艺理论界,他却是响当当的头部。 其实,如果单论外形条件,秦渭完全能够吊打一众流量小生: 一八四的身高,堪称完美的比例条线,轮廓分明的脸,一双深邃到让人看不透的眼睛,就连声线都充满了磁性。 当年在华戏读书时,他便因优秀的外形拿到了一部偶像剧的男配,播出后一炮而红,片约雪片般地飞来,群星和天马也都向他递出了橄榄枝。 但是,秦渭对艺人流量这一套却很不感冒,婉拒了两大公司,毕业后考进国家话剧院,潜心于舞台表演,极少出现在公众视野。 他的爆发期是从三十岁开始的。 在三十岁到三十五岁这五年里,他分别拿到了华夏舞台剧最高表演奖项——“大唐奖”,与国际舞台剧最高表演奖——“费舍尔奖”。 这都是极有分量的艺术表演奖,而他也就此蜚声海内外艺术界,并接到了不少享誉全球的艺术院校的授课邀请。 《红色》一片,则是秦渭从舞台剧转战大银幕后的第一部电影,由此可知他对角色有多重视,光是揣摩角色的小传就写了不下十万字。 与这样一个戏骨中的戏骨对戏,苏音的压力大概也就几十座五指山吧。 天幸她演的是机器人,台词不多,男三号李雨轩还主动帮她对了几次戏,总算让她平安熬到了最后。 当步出剧读会的小会场时,苏音深深地吸了一口魔都春天冰冷的空气。 这座城市有着别于其他城市的冷,不是气候上的寒冷,而是城市本身的气质所赋于的冷。 但同时,它又是华丽喧阗的,像近现代风格俏丽炫技的圆舞曲,摒绝了沉重晦涩,让人想要在这音乐里轻快地跳上几支华尔兹。 正文 第291章 尬聊 “苏苏姐好。” 一道轻悦的男子音线忽地响起,苏音脑海中立时浮现出李雨轩那张偶像级的帅脸来。 她转头看去,见李雨轩就站在不远处朝她笑,那笑容一如往常地灿烂明亮,就连黯淡的天光也被这笑容染得亮堂了几分 “是雨轩啊,你好。这两天真是麻烦你了。” 苏音浅笑着点了点头,那微弯的双眸落在李雨轩眼里,就像两道清凌凌的流波迢递而来。 他飞快移开了视线:“不麻烦的。倒是我……我才不好意思,突然就把267场戏给提到了明天,给……给苏苏姐添麻烦了。” 他的声音有些呐呐地,但听来并不十分明显。 身为已经入门的演员,这一点台词功底还是有的。 说完了话,他的身子也跟着动了动,却到底还是忍下了鞠躬的打算。 这一方面是觉得有些小题大做,另一方面,在潜意识里他还觉得,这动作在此时、此地、如此心境乃至于往后的心境下,似乎都是不合宜的。 于是,他最终也只是点了点头,面上还含着一丝歉然,却不知是为了那场突然提前的戏,还是为了那个没鞠下去躬。 苏音并没注意到这些,含笑道: “这有什么麻烦的?你别这么见外,咱们都合作过两次了。再说这几天也真是多亏你帮我对戏,不然这个读剧本会我可就……” 她摇摇头,没往下说,唇畔的笑里却添了一抹自嘲。 李雨轩确实帮了她很大的忙,尤其是关于秦渭对戏时的一些习惯特点,都是李雨轩提前点给了苏音,才让她勉强过了老戏骨的关。 这样想着,苏音看李雨轩就越发地顺眼。 说起来,李雨轩最近已经找到东家了,既不是群星,也不是天马,而是签进了流金娱乐。 苏音从小周那里得到的最新消息是,这位新晋当红小生已经拜在了歌王关君磊的膝下,正在苦练歌喉,看上去是打算走影视歌三栖的路子。 而在剧组的这几天,苏音也听到过有人背地里议论这事儿,都说李雨轩这劲头过于足了,怕只怕贪多嚼不烂,万一有个不好,三栖就能给整成啥都栖不着。 苏音却并无这样的感觉。 在她看来,李雨轩还是挺稳当的,运气也好,接戏也很有眼光。 比如之前那部狗血剧《向上的阶梯》,在试播会上的反响便极佳,不少人预测这剧会火,而一人分饰两角的李雨轩,则被视作顶流周振麟最强有力的竞争者。 此外,他能入得了关君磊的眼,让这位天王级歌手公开承认有这么个弟子,就已然表明其潜质了。 公允地说,无论颜值、演技还是作品,李雨轩都稳压周振麟一头,这一点苏音可以拍胸脯 但是,小李子能不能红得过周顶流、能不能有后者那近乎于神迹的观众缘,便不好说了。 毕竟彼玄学非此玄学,苏音这个修仙的再怎么感悟天地之道,也参不透这玄奥的流量玄学理论。 “苏苏姐你……你演得挺好的,真的。我觉得这个角色你把握住了,刚才在会上我都以为在跟机器人对话咳咳……咳……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雨轩约莫是想劝苏音,然收效却似乎相反,他连忙停住话头,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脸上的笑容没变,就是声音有些发飘: “苏苏姐我的意思是,就算我没和你对戏,你自个儿也能很顺利地过掉。我看到秦渭老师点了好几次头,可见他对你很认可。” 他始终没去看苏音的眼睛,只利用身高优势平视着苏音头顶上方的某处,继续往下硬聊: “那个……今天是不是有点儿热啊?苏苏姐你说是吧?我都出汗了。” 他拿胳膊蹭了蹭脸,神色间竟有了一丝局促。 苏音并没发现他的异样。 苏娘娘此刻的心情总结起来只有两个字: 尴尬。 是,她是演技渣,她是缺乏共情能力,她也的确不只一次被小一辈当面背后地指摘。 可是吧,李雨轩他这番话,就真的很戳本宫面皮啊。 最要命的是,人家还是发自真心地想安慰她,也是发自真心地在找她的闪光点,于是,那感觉便格外的难堪。 两个人相对而立,一个眼高于顶(物理),一个垂头耷脑(物理),气氛十分、极为、非常地,不算融洽。 “嚯,你俩在这儿呢,正好,小苏小李,我跟你们说个事儿。” 孟志雄的声音便于此时响起,听在苏音和李雨轩耳中,直如天降纶音。 两个人同时长出了一口气,动作一致地转头、咧嘴,露出了八颗牙的标准笑容。 孟志雄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对戏上头了?这劫后余生的表情怎么个意思?” 片中男三号周易与机器人杀手束那就是死对头,见面就杀,往死里杀那种。 当然了,除了反派大BOSS外,束跟片中所有角色差不多都是死对头,全民公敌说的就是苏音。 “呵呵,是啊,对了会儿戏。”苏音当先开了口,顺着孟志雄的话头就给扯开了。 李雨轩立刻很默契地点头:“不好意思啊孟老师,刚才对戏就没看见您。” 孟志雄也没多想,扬了扬手里的大保温杯笑道:“嗯,很好,咱们剧组这个氛围要保持。另外我跟你们说下,明儿我打算换个方法拍这个戏。” 他说着已经有些兴奋起来,“咣”一声将保温杯搁在了窗台上:“实话实说吧,我一直就不满意上回那戏,后期成片虽然能看,但也就仅限于能看。 现在正好重拍,我也找到了点儿感觉,咱要不就试试一镜到底。来来,你俩看下这现场图,这几个机位先熟悉下。”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餐巾纸,上面有他画的简单的场地示意图,还有几幅分镜。 虽然纸张很糟糕,但那笔触间简洁流畅的线条、恰到好处的渲染、捕捉精准的人物表情,以及分镜透出的强烈透视感,令这张餐巾纸完全蜕变成了艺术品,极富美感。 正文 第292章 杀熟与错觉 苏音对着画稿两眼冒出小星星。 如果孟大导演将来以画手身份出道的话,她愿意掏钱买他的本子。 “孟老师,您这稿子能留给我么?”李雨轩似乎也很喜欢这画儿,笑着说道。 孟志雄哈哈一乐:“这可不行,我还得回去照着完善呢,你们先看着,估计机位不会有太多变动了。” 说话间他便蹲在地上,撅着屁股在那张餐巾纸上继续写写画画。 苏音和李雨轩自然不可能留下大导演不管,便也都蹲下来听他说。 没过一会儿,武指、灯光、摄影等人也都被孟志雄内线召唤到场,一堆人就这样蹲在楼道里,把这场戏从头到尾捋清楚了。 直待拍摄计划初步敲定,孟志雄才拍了拍腿站起来,拿起窗台上的保温杯,仰头连灌了好几口浓茶,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还是茶好喝。过瘾。咖啡就没这个劲儿。” 众人此时也都直身而起,活动着蹲麻了的腿脚,武指便在旁笑着附和: “是啊,茶多香啊,我就爱闻那个茶味儿,比咖啡清爽多了。” 孟志雄笑眯眯地点点头,扭脸又冲李雨轩和苏音道:“你俩下午有空再去练练,先把动作记熟了。” 两个人连忙表示“一定努力”,孟志雄又用力拍了一下李雨轩的肩膀:“小李拍完这场就快回吧,你老板催我好几次了都,回去好好努力。” 在这位有着知遇之恩的大导演面前,李雨轩就像个好好学生,小鸡啄米一样地点着脑袋迭声道: “我会的,我一定努力,请老师放心。” 孟志雄满意地笑了起来,见苏音还在一旁傻站着,又打趣地道: “还有小苏啊,我看过你的武戏,身手不错,到时候该怎么下手就怎么下手,别怜惜小李这朵娇花儿。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杀我们小李了。” 在场诸人闻言先是一愣,随后便大声哄笑了起来,苏音和李雨轩也跟着乐。 说来也是巧,苏音和李雨轩两度合作,都是她杀了他。 不同的是,在《红色》中,苏音会把李雨轩杀得比较“干脆”,不必像上一部《向上的阶梯》那样各种狗血缠绕。 所以,杀熟? 越杀越熟属于是? ………………………… 次日一早,苏音提前半小时到达片场,在化妆间里见到了暌违已久的老熟人——赵粉粉赵大妆师。 “哎呀呀可算见着你了。”一见苏音,小赵当即飞奔了过来,给了苏音一个巨大的熊抱。 “我可想你了。”抱完了苏音,她又捧起苏音的脸细细地端详,就差拿放大镜了: “我天我天,你这皮肤都看不见毛孔了诶,你吃了什么啊皮肤这么好?不会每天晚上都出门吸血去了吧?” 苏音一巴掌拍开那只胖熊爪,朝她翻了个白眼:“我还黑山老妖呢。” 小赵“哇咔咔”地乐个没完,拖着苏音走到妆台前,将她按坐了下来,顺手便拧开了妆镜前后几排大灯。 灯光骤亮,将苏音的脸映得通透,那晶莹的肌肤仿佛自带光晕,眉眼清澈、容色潋滟,很有点让人不敢直视的感觉。 小赵两眼都直了,口中“啧啧”称奇:“我去,你还真是返老还童了啊,这颜值就来十个老梅也打不过。” 今天的女妆室只有苏音一个人用,小赵说话便也没个遮掩,开口就把老对头梅子青好一通拉踩。 乍然听她提起当年故人,苏音一时倒有些恍神。 去年此时,梅花旦还是天马双旦之一,风头无两,站在华夏演艺圈最高处的闪亮明星;而现在,苏音已经不大听得到她的消息了。 “你怎么提起她了?最近见过?”她看着镜子里的小赵问道。 小赵撇了撇嘴: “怎么没见过?我跟的几部戏她都露过脸,胡丽娜对她可真是掏心挖肺,可惜没几个组敢要她,草台班儿她们又看不上。听说她现在去做直播带货了。” 苏音吃了一惊:“带货?七字姐就不管管她?” 胡丽娜的绰号就是七字组,苏音现在还是习惯于这样称呼她。 以胡丽娜的眼光手段,是不可能让手底下的大明星跑去做这种事是,尤其在身价下跌之时,越加不能如此。 红的时候直播带货,那叫客串,叫神仙今日降都门; 黑的时候搞这些,那就是落魄,是路边摊减价大甩卖。 “胡丽娜当然不乐意啦,可架不住老梅爱钱哪。”小赵一面替苏音打散头发,一面开启嘲讽模式: “我听认识的姐姐说,老梅现在特别贪钱,只要钱给到了,差不多的事儿她都乐意干。好像是受了什么刺激,每天光想着捞钱。 胡丽娜一手把老梅带出来,估计是还舍不得放弃吧,而且老胡的经纪公司也才开张,老梅这块牌子还有用,胡丽娜现在还是管她的。不过我看啊,也就是个时间问题了。” 她摇了摇头,用一种看破红尘的语气叹道:“唉,这个圈儿哪有什么重情重义哦,胡丽娜已经算是很到位了。” 苏音静静地听着,并未接茬。 她并不同情梅子青,只是,这位大明星起起落落的人生,却也真够荒谬的,足见人生本虚妄一语,自有其理。 天上星也好,泥中石也罢,人生在世,总不过因果二字。孜孜以求是人生、转头成空亦是人生,更多的,则是求而不得、失之方觉的惘然。 “铮——” 识海中弦音忽起,寥远且淡漠,似是这世间的一切都已远去,唯这一缕弦音,亘古不灭。 正帮苏音打底妆的小赵恰于此时抬头,便见镜中的苏音神色冷然,一双眼睛像是隔着千里万里看过来,整个人如千年不化的寒冰,冷得让人心悸。 小赵不由打了个哆嗦,揉了揉眼睛再看,正迎上镜中苏音微笑的脸。 “怎么了?”苏音问。 语气和神情和从前一样,就像是刚才那短暂的异常从不曾在她身上出现过。 小赵怔了一下,旋即摇头失笑起来: “没事没事,我这两天没睡好,看错了哈。嘿嘿嘿你懂的,新番是要追的嘛,咱们年轻人不怕缺觉。” “都过三十了还装嫩,太可耻了啊。忙完了快补你的觉去,别整晚追番,番是追不完的。” 苏音言笑晏晏,面色如常。 正文 第293章 吃我一发大禁言术 , 一旦聊到了番,小赵登时什么都给忘了,一张脸上乐开了花,眉飞色舞地与苏音讲起了最近嗑的纸片人cp,两个人的话题也就此转到了二次元,说说笑笑地,化妆间里很是热闹。 只有苏音自己知道,自己后心的冷汗,已经粘住了内衣。 刚才那一秒,苏音并不是“苏音”。 而是“它”。 对,就那个宝盖头的它。 反正苏音已经不把那位神胎当人看了,本来这东西也就不是人,更不是东西。 它就不是个东西! 苏音恨恨想着,一面继续和小赵瞎扯,搁在椅子扶手上的两只手却很自然地合拢来,就像无意识地摆弄手指头一样,将四指指尖相对、大拇指则蜷于掌心、指骨相抵。 小赵并未发觉苏音手上的动作,依旧在那儿一团高兴地说着话。 苏音点头做恭听状,心念却是微微一动。 刹那间,青色的灵力裹挟着一丝丝银光,自周身经脉汹涌奔向指尖,化作了两个青色的光团。 普通人是看不到这光团的。 而在苏音眼中,那光团如云似雾,内中时有银光乍起,便如青雾弥漫的天空下划过的道道闪电,空气中仿佛也响起了“噼噼啪啪”的声音。 不出两息,这青灵光团已然浓稠得如有实质,青气中银芒吞吐,虽非刀剑,气势却极凛然。 跟本宫斗是吧? 跟本宫耍心眼子是吧? 本宫刚才不过是想提前进入角色、体会一下机械姬那无心无情的状态,这臭不要脸的便突然来了这么一手。 你想干嘛? 不装高贵的神仙了? 图穷匕见了? 真当本宫是泥捏的不成? 苏音暗自冷笑,抵在掌心的拇指翻飞如舞,灵光乍现,悄然画起了法诀。 顺说一句,回帝都的前一晚,苏音再一次梦入了古代。 这一次,她没有触发古代时空的任何剧情,更不曾到处乱跑,而是老老实实缩在天玄道人的洞府中,苦修了整整十年的法术。 洞中十年,世上十天,而在二十一世纪的华夏,时间则只过去了十几分钟。 只要不卡bug,古代时空的时间还是很耐消磨的。 换句话说,便是苏音只打了个盹儿的工夫,便一下子学会了十来个高深的法术。 可惜她如今拿的是满级大号,没法装修真新人。不然以她这修炼速度,二十一世纪第一修真天才的名号,必定非她莫属。 心念电转间,左掌法诀已成,金色的光芒瞬间如大日曜天,直冲屋顶。 苏音竖起食指,虚空一点,那弥漫的金光迅速归拢,凝聚成极细一束,没入了她的眉心。 随着金光遁去,苏音右掌亦亮起了一片雪雾般的柔光。 如果有修士在此,定会惊异于苏音右掌心那一串奇异的符号,那与其说是符文,倒不如说是一种怪异的语言。 的确,苏音右掌的法诀,是以混乱语书写的。 当当当当——“小雪藤教室”单独授课,全球独此一家教授混乱语,真正的限量版定制专属课堂。 或许是去过一次混乱极境的缘故,苏音学习成果斐然,更兼她还魂穿了一次古代,那洞府中别的没有,时间却是大把,足够她将这门语言掌握熟练。 按照苏音对混乱与秩序的理解,混乱尽头、秩序始现。 所以,她现在是在以混乱之名,召唤秩序。 这是苏音自创的法诀,且经初步实验,有效。 思忖间,右掌心云光乍涌,四周的空气开始晃动起来,如同被搅乱了的透明水波,一个声音自极远处掠近,隐隐约约地,仿佛是虔诚的吟哦,又像是无声的歌咏。 一丝似有若无的意志,自苏音的右掌心缓慢溢出。 这是秩序对混乱的束缚,亦是一切诡变在法则面前的臣服。 虽然只有极细的一丝,然而,那其中蕴藏的统制之力,却令苏音生出强烈的心悸,竟有蝼蚁仰望霄汉之感。 她竭力控制着身体的颤抖,那一丝秩序带来的绝对压制感,让她整个神魂都处在崩碎的边缘。 再下一秒,掌心雪雾猛地散去,一根婴儿手指大小的银色权杖,悬浮在苏音眼前,权杖顶端的宝石闪烁出星辰般的辉光。 这是克总……呃,克丽兹大神的秩序之杖。 权杖的现身让苏音长出了一口气,曲指轻弹,银杖如疾矢般飞进她的眉心,须臾不见。 “轰隆隆——” 识海之中,金光与银光大炽,掀起滔天巨浪,五色海如煮沸的开水,天空青云压顶,雷鸣电闪不绝。 巨响声中,金色光束已然幻化为十余张青符,银色的符文散发出万丈光芒,将木琴团团围住。 光芒的中心,秩序之杖雄踞天海之间,放大了数千倍的杖顶星云灿亮,遮天蔽日。 五色海飞快地被光芒隐去,天空中青云散尽,澄澈如昔,而悬于海面的木琴,则在青符与秩序之光的双重笼罩下,遁于无形。 大禁言术,完成。 苏音轻吁了一口气,松开汗湿的两手,又向镜子里看了一眼。 小赵手不停、口不停,帮苏音做好发型的同时,还在一脸花痴地说着她心爱的cp,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 苏音这才完全地放下心来,凝起一道灵息,轻伏于丹府之上。 渐渐地,一道道细小的暖流自丹府涌向四肢百骸,因施放法诀带来的虚脱感也减轻了许多。 刚才她所施法诀,是历经无数次失败才自创出来的禁制术与修复术。 借用秩序之神克丽兹亿万分之一的力量,引发蓝星意志一丝的注视,再辅以从天玄道人那里学来的封禁之术,暂时封住了识海中的木琴。 简单说来,就是给木琴套了两层debuff。 当然,这张琴实在太强,虚弱是不可能虚弱的,也就让它暂时无法窥察自己的神魂。 这张琴就是那位神胎的耳目,而现在,它与不属于苏音的那个“非我”,断了联系。 大概也就能维持个三五天的样子。 苏音已经很知足了。 借用神的力量对付神,她一介十八线小演员有这个能力,也算不虚此生。 正文 第294章 机械姬苏音 高兴了没一会儿,苏音便又有些遗憾。 直到今天,她都不能控制自己主动入梦,只能被动地等待它的发生。 可是,再仔细想一想,每次魂穿古代的时间节点,其实都还挺关键的。 比如第一次穿越醒来的当天,苏音便在劳伦斯大酒店看到了千目的蛛丝。其后的数次也都是如此,入梦前后,总会有大事发生。 而这一回,苏音才学会了基础混乱语,正想找个时间加以巩固,同时又惋惜于上回没在天玄道人的洞府多逗留些时日、亦不曾多向他和虚无子讨教些修行之事,结果当天晚上,她便入了梦。 从这个角度而言,穿越似乎也并不完全算是被动技,还是有主动触发的可能的。 强烈的意愿,或是关乎于修仙的重大事件,应该便是触发穿越的条件。 至少是条件之一。 苏音坐在椅子上胡思乱想,替她上妆的小赵看出她有些心不在焉,却也没当回事。 通常说来,一些妆造较为复杂的角色,是会让演员在化妆间坐上好几个小时的,而演员则都会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不然呆坐在镜前也很无聊。 大多数演员的选择都是刷手机与闭目养神,这两种最能消磨时间。当然,背台词或看剧本的也有,还有一些演员则会趁着这个机会,提前将自己带入角色。 小赵以为苏音就属于最后一种,于是也很快便安静了下来,不去打扰苏音入定,只在对方开口时才搭个腔, 三个小时后,妆造终于全部完成,苏音穿着戏服立在等身镜前,端详着镜中的自己。 妆容比她想象中要淡。 她一直以为,JSY-001这个角色,必定是烈焰红唇、美艳而又杀气十足的。 然而,镜子里的机械姬却恰恰相反。 银瞳、灰睫、白润发光的肤色,唇色是蜡质的浅粉,整个妆容淡极近无,静止不动时,会有种工业制品独有的冷感,让人想起流水线上批量生产的金属工具,却又比那更科幻,也更精美。 而这张堪称寡淡的脸上唯一的亮色,便是眼皮上那一层薄薄的荧光色樱粉眼影。 这种死光之粉其实是很难驾驭的。 尤其是东方女性。她们温润细腻的象牙白肤色,与这种荧光粉是死敌。 但此刻它出现在苏音的脸上,竟是意外地契和,整体妆感也因它而有了一丝妩媚,就像BJD娃娃脸上的妆容,美则美矣,却因为欠缺生气而显得虚浮。 很完美的机械美人妆容。 小赵果然水平不错,难怪被孟志雄直接提上了剧组妆造总监的位置。 “妈呀效果不要太好!”小赵已经发出了惊叹,飞快掏出手机怼在苏音脸上一通猛拍,同时大发感慨: “哦嚯嚯嚯,你这个皮肤稍微弄一弄就很像机器人的假白皮嘛,哎呀我真是太聪明了,就没给你搞太浓的底妆,你瞧瞧你看看啊……” 苏音抽着眉毛,屏蔽掉了某妆师一千多字的自我陶醉,继续在镜子前面左顾右盼。 相较于妆容,服装倒是中规中矩。 黑色紧身作战服与长筒高跟皮靴、全金属战术腰带,勾勒出了完美诱人的曲线,而手肘、肩部与膝盖的金属护具,则又令这曲线蕴满了爆发力,既引人遐思,又令人畏惧。 不过,总体说来,服装也就那样,若非苏音本钱好过了头,这身衣裳穿出来也没这么醒目,并没脱出普通女杀手的造型。 区别在于武器的数量。 苏音身上的武器有二十多钟,包括远程攻击的长短枪械、手雷、爆音弹、驽箭、飞镖,中近距搏杀的钢鞭、长刀、软剑,以及近身白刃所需的锯齿刃、匕首、指虎等等,还有飞爪与简易降落伞包这样的移动工具。 总之就是武装到了牙齿。 作为专门被研制出来杀人的机器,JSY-001其实就是一座小型的武器库,所有配置都是为了达到杀人这个唯一的目的而设计的。 按照孟志雄的说法就是“在血肉之躯和机器之间,要更偏向机器一点,但又必须表现出类人这个特质,可在类人的同时还要能让人一眼看出束的非人性”。 苏音摊手。 大导演的要求就是那啥哈,还好她只是个演员,不是管服装道具造型的,不然真能当场疯掉。 而在此前提下,现在的苏音这一身披挂,与古代披甲上阵的战将也没太大不同了。 虽然她这都是道具。 但是,若要营造出冷热兵器各自的质感,道具就不能太五毛,否则镜头前一定穿帮。 也因此,这一身二十多种兵器,分量相当不轻,好在苏音如今体质非凡,就算全上真家伙她也无所谓。 在镜子前比划了几个武打动作,苏音一时兴起,反手便抽出了交负于身后的雷明顿猎枪与东洋武士刀。 热武器的金属烈感与冷兵器的肃杀之感瞬间交融,衬着苏音那张冷淡精致的机械脸,飒得不要不要的。 枪架右臂,苏音运劲轻轻一抖,“哗啷”一声,单手上膛,借此势沉腰退步,左手长刀自上而下斜劈,长锋破空处,带起一道疾风,镜中亦划过一道雪亮的刀光。 “哇,好帅!超帅的!” 小赵看得都快流口水了,冲着苏音又是一顿猛按快门,同时不靠谱地建议她: “小苏你要不要考虑接个双女主的戏咩?突然好想嗑你和某弱势腹黑女的CP啊,好想看妳们撒糖啊……” 苏音利落地一甩手,“刷”、“刷”两声,刀枪归位,旋即哭笑不得地回头看她:“我劝你少嗑点糖,会长胖的。” “云嗑糖怎么会胖嘛?”小赵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两只脚翘起来晃荡着,悠闲地刷起了手机:“我就嗑嗑,又不真吃。” “真没救了你。”苏音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出了化妆间。 离拍摄还有一点时间,助理小周早便提前打好了热水,见苏音出来了,忙颠颠儿地送上了大保温杯: “给,趁热喝,才泡的枸杞。” 苏音接过这八二年的枸杞水抿了两口,一面看着几位摄影助理忙活机位,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喧哗。 正文 第295章 塌房事件 苏音扭头看去,便见几个工作人员正凑在一起看手机,议论声很快便飘了过来: “我去,这够得上犯罪了吧?” “当然算犯罪啊,你没看都刑拘吗?刑事拘留,很严重的。” “不是我就想不明白,TA还缺钱?TA还缺这一百来万?” “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古代人都说了,妻不如妾、妾不如……” “喂喂喂,你俩跑题了啊,这偷的又不是人。” 相似的议论不只在这一处,整个片场举凡手头的事不太忙的,全都三三两两凑着一起说话,苏音很快便捕捉到了出现得最为频繁的一个词——换人。 这个词与“幸好”、“还好”、“提前”等诸如此类的词语组合起来,构成了一个很是意味深长的语境。 苏音微微蹙眉。 她第一时间便联想到了自己。 她拿到JSY-001这个角色,不正是因为《红色》剧组在成片之后,突然换角儿么? 而从王欣妍当时的话语中不难听出,那个被撤换的女演员,塌房了。 难道今天大家议论的,就是这一位? “苏苏姐,你看。”一旁的小周此时已经用手机打开了微特,点了点热搜榜第二的位置,轻声地道:“应该就是这个了。” 那条热搜后面有一个“爆”字,内容却异常地简短,只有六个字: 云某瑶被刑拘。 本着“字越少、事越大”的原则,这条热搜果然有点吓人。 苏音凝视着那条短短数字,神情一时有些怔然。 云某瑶?云……依瑶?! 群星娱乐二线花旦的牌面儿,那个当年带起了华夏国潮风的云依瑶? 若不是脸上带着妆,苏音险些抬手去揉眼睛。 她没看错吧,云依瑶被刑拘了? 难怪能爬上热搜第二呢,这果然是塌房得不能再塌房了。 说起来,云依瑶在圈子里的江湖地位,那可是相当不低的。 虽然最近几年人气下降,演技也时常遭人诟病,但这位群星老牌花旦仍然有着颇高的知名度,在二线里也是属于第一方阵的。 苏音和云依瑶也算旧相识。 遥想当年,苏音还是炙手可热的华夏童星,云依瑶则是默默无闻的艺校毕业生,两个人在几部影视剧里有过合作,那时,云依瑶是绿叶,而苏音,是当之无愧的C位宝宝。 可后来,苏音却渐渐地沉寂了下去,云依瑶却星运加身,一步步走到了舞台中心。 八年前,云依瑶在一部年代剧里出演了一个争议很大的角色。便是靠着这个角色,她拿到了金龙奖年度最佳女配角的桂冠。 这个奖项也成了云依瑶演艺生涯的转折点,让她从三线杀进了二线头部,片约呈指数级增加,名气也直逼一线。 红了之后,云依瑶的演艺事业便有些起伏不定。因为接戏太多,一些根本不适合的角色她也照演不误,导致演技遭到了观众的质疑。 此外,好些观众对这张频繁出现在屏幕上的脸,也产生了审美疲劳。 不过,云依瑶是个很懂得经营的人,手里的资源抓得很牢,虽然人气不如从前,但咖位和人设都维持得不错。 她怎么会被刑拘?且罪名还是盗窃? 这是苏音结合刚才的议论推测出来的。 可问题是,以云依瑶的身家,如何会沦落到偷东西的地步? 苏音拿过小赵的手机,飞快点开那条热搜,第一个跳出来的便是一条警方通报。 这是帝都警署城南分署发布的。 那扎眼的蓝底白字看得人头晕,然而,其内容之劲爆,却又让人情愿顶着这种不适也要看下去。 云依瑶偷盗金额高达一百七十万,而引爆案情的缘由,则是她戴着偷来的钻石项链,参加了一场比较高端的小型拍卖会,被同样参加拍卖会的失主当场人脏并获。 说到失主,众人也并不陌生,便是劳伦斯大酒店奢侈品专卖店,他们那天派出了几位高管和特约买手参加了拍卖会。 去年年底时,劳伦斯奢侈品店举办了一场“圣诞慈爱会”,在会上丢失了一根价值三十万元的钻石项链。 因为是很重要的节日,活动举办得极为隆重,帝都各界名流欢聚一堂,因此,酒店方特意关闭了会场部分监控,以保护名人们的隐私,没想到却出了这么档子事。 警方在接报后迅速出警,将云依瑶带回警署问讯,在这个过程中,审讯的警员发现云依瑶身上除了项链,居然还有其他挂失的贵金属。 于是,警方以盗窃罪对云依瑶进行了暂时拘押,并拿着搜查令去云家搜查,找到了大量失窃财物,案值近两百万,堪称近十年来案值最高的盗窃案。 云依瑶本人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警方便依法对其进行了拘捕。 苏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巴着警方通报细看,那瓦蓝瓦蓝的背景光映得她整张脸都有点发青。 字她都认识、内容也都懂、更明白其表述的意思,但就是……理解不能。 非常非常之理解不能。 云依瑶住的那套房子,毛估三千万起。 黄金地段、优质学区、高档装修,在帝都那就是绝顶稀缺物资。 且她的房子还不止这一套,仅就苏音所知,云依瑶在华夏几个大城市以及著名的旅游休闲胜地都有房产。 她又向来精明,极善于理财,手头那些股票基金什么的,加起来身家至少几个小目标。 就算平常参加一些不起眼的活动,云依瑶的穿戴也都是几十万起步。 当然,那些服饰中有一些是品牌方赞助的,可云依瑶代言也没少接啊,每年的净收入保守估计也得有个千把万。 她差那三十万买项链的钱? “苏苏姐,我看这上面有专家分析说,云……嗯,她这种可能是一种心理上的疾病。” 小周不知从哪里又摸出来一个平板,一面小声跟苏音说话,一面将那段明显蹭热度的短视频拿给苏音看。 那上面是一个戴眼镜的油头男,正口若悬河地讲着心理学方面的知识,再看下面的ID“心理讲堂”。 原来是个卖课的公号。 正文 第296章 想要人生过得去 “也就只能往这上头解释了,不然说不通的。” 苏音从小周手里接过平板,一面看一面说道,神情间的迷惑却依然。 她和云依瑶接触过不少次,感觉对方不像是精神有问题的样子,哪怕在演艺圈这么个心理疾病高发区,云依瑶也是罕见的有一颗“大心脏”的人。 不过,心理上的疾病都属于隐疾,平常根本看不出来,苏音对云依瑶也的确没那么了解,那些印象也多流于表面,未必那就是人家的真性情。 渐渐地,苏音便有些走神,脑海中时有往事浮现,两眼却还盯着平板。 此时,那个心理医生的短视频已经播放完了。 微特视频有个特点,即每当你看完一个视频,如果不点击上方的退出按钮,则平台方会默认播放下一则热门视频。只要你不按退出,它就会一直这样一条接一条地播放下去。 当然,这些视频都是经过算法筛选的。如今是大数据时代,微特自然也会根据观看者的喜好,推荐它认为你想看的视频。 就如此刻,在心理讲堂的视频播放完毕后,微特便自动推送了一段云依瑶访谈视频。 当苏音回过神来时,便瞧了见屏幕上浅笑盈盈的云依瑶。 这位曾经的金龙奖得主今年已经三十六岁了,镜头前却依旧妩媚动人,脸上的妆容是眼下最流行的国潮妆,两道弯弯柳叶眉,眼线微有些上挑,唇色则是端正的大红,将她的妩媚衬到了极致。 此外,她的身材也保养得很好,及膝裙下的两条腿又直又长,肩颈腰的线条亦优美如昔,看起来精神饱满,比有些小花还显年轻。 难怪《红色》找她来演杀手呢,一来咖位足够,二来也确实硬件条件不错,看她那一举一动的利索劲儿,平常肯定坚持健身。 可谁能想到,这位神采奕奕的女明星,居然是个惯偷? 苏音一时也不知是感慨好还是唏嘘好,心情颇为复杂。 这段视频是今年元旦一档谈话节目的精简版,也就十分钟左右,很快便接近了尾声。 屏幕上,主持人请云依瑶最后向观众朋友说两句话,镜头给了云依瑶一个大特写,那张妩媚的脸占据了整个屏幕。 苏音瞥眼扫过,视线忽地一凝。 她一下子按住了暂停。 画面定格在了云依瑶转头看向主持人的那一刻,美好的侧颜即便在高光下也毫无瑕疵。 然而,苏音的注意力却不在她的脸,而在她半挽着的发髻。 在那个蓬松挽起的发髻下方,有一抹狭长的绿色阴影。 是信号错误导致的色差? 苏音盯着那阴影看了片刻,重新点击开始按钮。 视频继续播放,云依瑶依旧在笑看着主持人,那个侧脸的特写维持了约有五秒的时长。 而在这五秒钟里,形状狭长的绿色阴影始终盘踞在她发髻的下方,随着她说话时轻微的动作而移动,就像在发髻上别了一枚透明的碧玉簪。 一种若有若无的气息,萦绕在云依瑶的脑后。 苏音瞬也不瞬地看着那片阴影。 至此她已基本可以断定,这片阴影绝对有问题。 但为保险起见,她还是将进度条往回拉了一点,叫上小周又重看了两回,给出的理由是“这个发髻很漂亮咱们也学一下”。 小周大约是觉着这么个犯事的女星没什么好学的,嘟嘟囔囔地说了几句“这有啥好看的”之类的话,苏音便也顺水推舟,将这事略过。 很显然,小周根本没发现那片阴影,即便苏音特意用手指着那一块,她也毫无所觉。就像是那片绿得阴沉的影子在她眼里隐形了一样。 众所周知,这世上所有的异常,只有同为异常者,才能看见,普通人几乎察觉不到。 小周的反应,无疑符合了这条定理,亦将苏音心底最后的一丝不确定抹去了。 她立刻以意念唤醒了还在睡懒觉的小雪藤,让她马上给金易得编辑一条飞信,并附上了那五秒钟的大特写。 既然此事涉及诡物,便应该交由帝都特殊组侦查,苏音这也是自觉履行华夏好公民的义务,马上报告警察蜀黍。 做完这些之后,趁着开拍前最后的一点时间,苏音又反复将那五秒画面看了好几遍,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那片阴影很干净。 至少在苏音看来,这东西并无恶意。 仔细观察之下,苏音甚至觉得那阴影更像是一种保护,就像是宿家巫术的防护罩一样。而它保护的对象,自然便是绿云罩顶的某位塌房女星了。 可事情奇怪也奇怪在这一点。 被某种异常力量保护着的云依瑶,居然莫名其妙地偷起了东西,且一偷就是超大数额,这与那个异常有关么? 当然,如今还并不能断定那片阴影便是始作俑者,但是,云依瑶案带给苏音的那种淡淡的违和感,却因此而有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本宫就说么,这事儿怎么就这么奇怪,却原来另有隐情。 苏音将平板放下,抬手理了理发鬓。 JSY-001的发型很酷,手感却不大好,像打了蜡一样,摸上去又滑又硬,完全像是另一种物质。 “嘶——” 苏音被坚硬的发茬扎了一下手,不由呲牙咧嘴起来。 “小苏,过来准备一下,马上开始了。”导演孟志雄在不远处叫道,朝苏音招了招手。 苏音连忙应了一声,迅速调整好心态,神情也冷了下去,端起机械姬的冰块脸表情,快步走向指定的位置。 今天她要一个打十个,且,一镜到底。 当站在灯光汇聚的中心时,她整个人已如弦上之箭,只待一声令下,便将离弦而去,那气势直教孟志雄眼前就是一亮。 原本不是太有信心的他,忽然便对今天的拍摄期待了起来。 几乎与此同时,姑苏城某条安静的小巷中,群星娱乐旗下顶流小生周振麟,正忐忑地站在一所雅致的院落前。 这院子看着有些年头了,半启的木门上满是斑驳的痕迹,院子东角植着一株高大的柳树,在这初春时节里,树上已经抽出了嫩条,新绿茸茸,看起来就很养眼。 正文 第297章 云心灵培育所 “朴楞楞——” 几只麻雀蓦地拍打着翅膀飞上柳梢,周振麟吃了一惊,本能地低下头竖起衣领。 他很快便觉出了自己的失态。 这地方怎么可能会有狗仔或粉丝呢?他真是想太多了。 他抬起头往四周看去。 巷子里很幽静,一个人都没有,自然也就不会有谁来对他指指点点了。 周振麟松了口气,转过脸,继续打量着这所小院。 大柳树下挖了一座很小的池塘,估摸着也就五六个平方,池子里的水清澈极了,一眼便能瞧见水下的游鱼,水面上还开着几朵娇红的碗莲。 周振麟墨镜后的眼睛张大了些,奇怪地看着那些花儿。 这个季节,莲花就开了么? 他在视线在碗莲上停留了片刻,便又转向池塘的后方。 那里垒着数级青石台阶,一幢两层小楼静静地伫立在石阶上方,老旧的红砖墙上,爬满了碧绿的藤萝。 也不知是不是这里的地气特别暖,虽然还没到花期,那藤蔓间却星星点点地开着好些紫色的花儿,花序有若垂挂的铃铛,在风里轻轻摇曳。 周振麟扭脸看了看院门左侧的招牌。 招牌也是木制的,上面刻着一列篆字:云心灵培育所。 他拿出手机对照了一下,肯定地点了点头。 就是这里了。 摘下脸上的大墨镜,他抬脚便要往里走,忽听院子里一阵脚步声响,随后“吱哑”一声,小楼的屋门被人从里推开,一个面色蜡黄的年轻人走了出来,一面走一面回头连声说着“谢谢、谢谢大师”。 年轻人口中的大师应该就在屋中,只是却一直没现身,唯有一管淡雅的音线逐春风而来: “煮三遍水。别忘了。” “好的大师。谢谢大师了。”蜡黄脸年轻人不住回头致谢,并没注意到门外的周振麟。 周振麟连忙又将大墨镜戴上,拉起了羽绒服的风帽。 他今天连助理都没带,就是不想让人知道。 他向后退了几步,半侧过身子,有意无意挡住自己脸,抄在衣兜里的手控制不住地哆嗦着,牙关也在打战。 他觉得冷。 冷到血液都几乎要冻结。 如果有周振麟的粉丝在此,一定会震惊于这位顶流帅哥的憔悴。 虽然帽子口罩全副武装,整张脸几乎都被遮住,可是,仅从少许裸露在外的皮肤来看,周振麟的状态极其糟糕。 皮肤暗沉,长着不少色斑,眼角还有细纹,那纹路甚至一直延伸到了发鬓的位置。 一种由内而外的疲惫感,从他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体里散发了出来。 此刻的周振麟哪里像个顶流小生?说是个重病的病人还差不多。 周振麟口罩下的脸神经质地抽搐了两下。 那个蜡黄脸青年似乎又说了些什么,他并没听清。 他紧了紧脖子上的羊绒围巾,克制着音量咳嗽了一声。 二月的江南,比北方还是要暖和一些的,可周振麟却觉得寒气迫人,哪怕穿着厚厚的极寒羽绒服,也阻挡不住那阴冷的气息。 他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 最初时,只是皮肤状态不太好,精神差了些;后来便是畏寒,在北方供暖的房间里冷得打颤。 他的团队很着急,为他请来了最好的专家诊治,却也始终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糟糕,直到后来…… 周振麟的身体猛地颤抖起来,飞快回头看了一眼,就仿佛身后跟着什么人或什么东西。 然而,巷子里空空荡荡地,既不见人影,也没有声音。 只有春风兀自拂过,携来一些不知名的花香。 黄脸青年终于出来了。他根本就没朝周振麟多看一眼,甚至可能都没发现后者的存在,而是全程都很宝贝地抱着自己的背包,就像那包里装着几百万。 两个人错身时,周振麟注意到黄脸青年不仅脸色难看,眼睛底下还有两个大眼袋,头发都白了不少,看上去已经不像是年轻人,倒是和那些肾功能障碍的中年人很类似。 周振麟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想到了自己。 “请进吧,王先生。” 淡雅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 周振麟在预约的时候用了假名,这一声王先生,唤的便是他。 他半低着脑袋快步走进院中,反手就把门给关上了。 带着甜意的花香和着温风,瞬间便拢住了他。 身上的寒气一丝丝褪去,阴冷的感觉也在远离。周振麟觉出了一种久违的、活着的感觉。 他舒展开身体,抄在衣兜里的手也伸了出来。 好多了。 那缠绕了他近三个月的阴冷之感,在这一刻不复存在,冰冷的手脚正在迅速地暖起来。 看起来,这位大师果然和云依瑶说的一样,很有点东西,比那些吹得天花乱坠、实际上屁用没有的所谓高人有本事得多。 一念及此,周振麟那颗被绝望攫住的心,便裂开了一道缝隙,希望的光照进来,让他几乎热泪盈眶。 如果这位大师真的像云依瑶说的那样灵,他愿意使尽浑身解数,帮云依瑶减少刑期。 这样想着时,周振麟的脑海中便浮现出了云依瑶妩媚的脸,再下一息,这妩媚又被枯槁如恶鬼般的形象替代。 周振麟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这女人!这女人! 他想着,有些咬牙切齿地,可更多的,却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不想步云依瑶的后尘。 只要一想到去年的这个时候云依瑶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就浑身发毛。 他好不容易红起来,好不容易才坐稳了顶流的宝座,虽然外人瞧着他周振麟是蹿红、是一夜之间爆红,可他自己知道那条路有多难,而他又有多么幸运,他的身后又有多少人与事在不知疲倦地运作。 这世上,没有谁会平白无故地成功。 他也一样。 他看过的冷脸、坐过的冷板凳,绝不比圈子里的任何人少。那种求爷爷告奶奶、处处陪笑、被人呼来喝去的日子,他再也不想过了。 是,云依瑶是帮了他。尽心尽力地对他好,也确实为他拉来了一些资源。 可他也没让她白帮忙啊。 他陪了她整整两年不是么? 正文 第298章 说一个字 正在手打更新中,敬请期待。 , 正文 第299章 木轻云 “不过么……” 美人大师的话锋忽地一转,轻叹道:“青云再好,若无登天的梯子、飞翔的翅膀,却也是无根之木、不系之舟,起起落落却是难免的。 且,‘青’上三水叠一山,风波起伏总不断;高山重水压一月,月既不出人难安,若有乌云掩山水,阴风四起易生乱。 王先生说的这个‘静’字,坦白说,不是太吉利,如果不幸你又和名字里有云的人关联上,那就更不吉了……嗯,看王先生的表情,你果然和名字里有云的人有关。 那么,先生遇到的麻烦就比较大了,不仅伤身伤运,只怕还会伤你的命。 但王先生也不必太忧心,你命格里还算有些杀伐气,右面这个争字,倒是能解一解的。” 在周振麟近乎绝望的眼神中,美人大师轻松解完了字,蓦地微微一笑,素手轻扬。 刹那间,雪白的指尖凌空翻飞,若蝴蝶穿花般灵动,仿佛在跳舞。 周振麟茫然地看着她,先还有些不解,但渐渐地,神情就变得呆滞起来。 数息之后,他眼睛缓缓地闭上,身体也依靠在了墙边,似是马上就要睡着,可却又始终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并不曾当真摔下去。 走廊深处,忽地起了风,一阵接着一阵,轻盈柔软,几乎让人察觉不到。 周振麟被这微风拂着、吹着、掠过,猛地打了个哆嗦,睁开两眼,人也清醒了过来。 那一刻,他感觉身体变得无比轻松,浑浑噩噩的感觉也已不在,如同从里到外被什么东西洗了一遍。 而后,他便隐约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响动,像是一声叹息,又像是鸟儿的轻啼。 但他也并不能十分肯定,因为那声音实在太轻微了,他不由想起了那几只麻雀。 可能是它们又飞到了别处吧。 他想道。 有心回头看上一眼,可最终却还是站着没动。 一来,大师说了让他不要动,他自然得听人家的;二来,那风吹在身上实在是太舒服了,让他想起放假睡懒觉时洒满窗帘的阳光。 紧接着,暖暖的乃至于有些热的感觉便漫了上来,身上的羽绒服就很快变成了蒸笼屉,周振麟热出了一身的汗,发鬓都有些潮了。 “王先生要是热的话,外套便脱了吧。” 茶烟般的声音凉润清婉,周振麟心里最后的一丝防线也就此溃散,很顺从地脱掉了羽绒服,又抬手揉了揉肩膀。 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骨关节竟发出了“噼啪”的脆响,像是僵硬了很久一样,吓了他一跳。 “好了,可以进屋了。” 美人大师素手垂落,周振麟也恍惚了一下。 回过神时,他已然忘却了刚才那纤指如若精灵的舞蹈,只觉得耳畔仿佛有水声与歌声拂过,可再细听时,也不过就是很寻常的说话声而已。 美人大师不再看他,施施然走进了右侧的屋子,周振麟这才看到,这房间的门上钉着一块木牌,上书“洽谈室”三个字。 看起来,这便是大师为客户进行心灵培育的地方了。 他定了定神,抱着羽绒服走了进去。 房间很宽敞,里面的陈设也没那么古典,而是很时尚的现代风格,与周振麟接触过的那些心理医生的办公室很类似,只是面积更大些。棕色系家具给人一种安心感,真皮沙发旁边放着一盏极为华丽的水晶落地灯。 美人大师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王先生请沙发上坐。想喝点什么?” 周振麟依言坐了下来。 柔软的沙发瞬间将他的身体陷了进去,还发出了细小的“咯吱”声,他不由有些难堪,觉得这声音很是失礼,局促地低下了头。 在这位大师面前,他似乎总是各种不自在,完全没有了大明星应有的风度。 “嗯,请问您这儿有热茶么?”在沙发上换了个更合适的坐姿,周振麟尽量调整好心态,轻声问道。 “有的,请稍等。”美人大师笑靥如花,如柳的腰肢款摆着,走去一旁的橱柜拿茶叶罐,说话声像风吹过树梢: “我姓木,水木清华之木,你叫我木小姐就可以了,大师什么的,我可不敢当。” “木……大师。”周振麟嗫嚅着,并不敢有丝毫怠慢,哪怕这位木小姐表现得云淡风轻,他也打从心底里觉出了一种压迫感。 那是面对高位者才会有的感觉。 而这位木小姐给他的威压,甚至比一些位高权重的大人物还要强烈。 热茶很快便端了上来,还有两小碟精致的茶点,茶具也都是时尚简致风的,就连茶包都是如今市面上流行的牌子。 周振麟捧着玻璃杯,茶水弥散出丝丝缕缕的热气,他绷紧的心弦也少许放松了些。 “这是我的名片。”一只素手探过来,光润的指甲修剪得干净整洁,葱白的指间夹着一张名片。 周振麟连忙放下杯子,起身接过。 浅碧色的精致名片上,只印了一个名字: 木轻云。 美人大师的名字果然也与众不同。而轻云二字,也和她身上那种难以形容的风姿很相衬。 “王先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 木轻云此时已经坐在了周振麟对面的沙发上,笑容温婉地看着他。 周振麟小心地收好名片,重新捧起茶杯,似乎要借助掌中的温暖给予自己勇气,好一会儿后,才颤声说道: “是一……一个多月前。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参加活……嗯,我和朋友一起参加聚会,朋友都说我气色很不好,皮肤状态也很差。” 他抬手摸了摸脸,那粗糙的肤质与突立的颧骨又让他触电般地收回手,神情也黯淡了下去: “那时我还以为是没休息好,就每天都早睡早起,把不规律的作息调整了过来,但却没什么用,朋友都说我可能是精神压力大造成的。 但我自己并没什么感觉,睡眠和饮食都挺好,这样子大概有半个月吧,我慢慢开始觉得累,还怕冷,特别怕冷。您看我现在还穿着这么厚的衣服,这都开春了。” 周振麟苦笑了一下,面色越发地黯然起来。 他还很年轻,可身体却像个老年人,这感觉实在太难受了。  () 正文 第300章 触得到的恋人 木轻云没说话,唇角的笑容依旧温和而宁静。 周振麟像是受到了鼓励,又喝了一口热茶,让那暖暖的液体滑过喉咙,才继续说道: “一周前,我突然就会偶尔……怎么说呢,就是……像是看走眼了一样,偶尔会看到一个……一个很早就已经……嗯,已经过逝了的朋友。 我以为是没休息好产生了幻觉,也有点害怕是沾了什么脏东西,我就把寺庙里请来的念珠、玉佩什么的都带在身上,每天一到十点就准时上床。 但是,情况却越来越严重了。三……三天前的晚上,我……我真的看到她了,真的大师您相信我。我真的看到她了。” 周振麟说话的声音颤抖得厉害,脸上甚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她……她就在我的枕头边上,就……就那么睡在我旁边。我半夜醒过来一睁眼,就……就正好看到她的眼睛。 我当时脑子里都……都空了,整个人都僵在那里,连叫都叫不出来,声音就像卡住了,身体也根本动不了,我……我就闭起眼睛拼命告诉我自己这是在做梦……这是在做梦…… 可是,可是我再睁开眼时,她……她还在那里,她……她还对我笑,就像从前活着的时候那样地对我笑。 我害怕极了,真的……真的怕得要死,我不知道怎么就……就突然又能动了,我就跑下床躲进了洗手间,然后给我经……给我朋友打电话求救。” 周振麟痉挛似地哆嗦着,捧在手里的茶杯摇晃起来,滚热的茶水滴在手指上,他也像是没感觉到,依旧死死地攥着杯子: “我……我朋友知道我家的密码,他们很快就赶到了,然后他们在我家找了一圈,说……说房间里没有其他人,还说我一定是看错了。 我就从洗手间出来了,可惠星……惠星她还在我的床上啊——她还在……还在我床边躺着,他们却都看不到她,只有我看得到,我甚至还……还……” 他牙具打战,浑身都在颤抖,两个眼睛惊恐地张大,像是重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夜晚。 “你是不是碰到她了?” 木轻云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紧不慢的音线,如一缕春风拂过耳畔。 周振麟一下子停止了颤抖。 温暖舒适的感觉再一次包围了他,似乎就连心里的恐惧也跟着减轻了些。 但他的脸色还是很难看,精神状态也显得非常萎靡,仿佛仅仅只是回忆那一晚的情景,便已经消耗掉了他全部的力气。 “是的,我……我碰到她……我碰到惠星了。” 他死命想要压抑住声音里的惊遽,可却并不成功,讲述也变得断断续续起来: “我告诉我的朋友,星星……嗯,我平常都叫她星星,她是我的初恋……中学的时候我们……好过一段儿,后来毕业了就……就没在一起了。 我告诉他们,星星……惠星她就在那里,就在……就在我床上,可他们却都说那里没有人,还说一定是我太累了就产生了幻觉。 可,可那真的不是幻觉啊,我就跑过去指给他们看,结果不知道怎么就……就不小心碰到了星星的脸。” 他“呼、呼”地大口喘息着,整张脸都在神经质地抽搐: “大师您知道么,星星她……她的脸还是……还是温热的,就像活人……真的,真的就像还活着一样。 可他们全都碰不到她。我亲眼看到他们的手从她的脸上和身上穿了过去。 我……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真的不知道……这没道理,没道理星星要来缠着我……她是得绝症死的啊……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真的大师您相信我,我……我真的从来都没害过她,从来没有过……分手的时候我还很……很难过来着,我们是自然而然断了联系的,没道理她要来缠着我……没道理啊……没道理啊……” 周振麟两眼通红、脸色惨白,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杯子里的茶水随他的颤抖泼溅而出,顺着指缝里“滴滴答答”落在了他的裤子上、沙发上,又慢慢沿着沙发滑向地板。 木轻云瞥眼瞧见,搭在沙发背上的手指动了动。 刹那间,滑向地板的水滴,停住了。 而后,水滴缩了回去。 不止如此,这水滴竟还反方向倒流回去,一路汇聚起那些散落在沙发上的茶水,凝成了一个小小的茶水团。 再之后,这个水团便一点点洇在了周振麟的裤子上,慢慢将他的裤子洇出了一片水渍。 而除了他身上这些水渍,沙发上、地板上,全都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木轻云烟雾般的眸子里现出满意的神色,眯了眯眼,若无其事地蜷起手指。 “首先,王先生,我要纠正你一个错误的观点。”她施施然地启唇道,纤白的手指在沙发背上轻点着,一派悠闲: “你其实并没有被初恋情人的鬼魂给缠上,恰恰相反,你才是那个缠住她的人。也正是因为你,她才会出现。” 言至此,她抬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阻住了周振麟欲开口相询的意图,紧接着又道: “其次,你的初恋——就是那个叫惠星的姑娘——是不是齐耳短发、瓜子脸、双眼皮大眼睛,下巴左侧有颗痣,笑起来还有两颗虎牙?” 她每说一个特征,周振麟的脸上便会多一些吃惊,待她说完,周振麟的表情已经不能用吃惊来形容了,而是一种扭曲变形的惊恐神情。 他的初恋惠星,就是这个长相! 可大师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大师见过她? “她刚才一直就趴在你背上。”温柔的语声如水波,一点一点流入了周振麟的耳鼓。 他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整个人都僵了。 “我的……背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振麟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他甚至都不确定那声音是他发出来的,因为他的嘴已经不听使唤了,他整个人也不像是他自己,而像是有另一个人在控制着他。 “是的,她一直趴在你的背上,你背着她走了进来。” 木轻云语声闲淡,那语气就像在说“你背着一袋大米走进来”一样。 正文 第301章 捕梦网 周振麟僵着一张脸望住木轻云,嘴唇白得发灰,脸上更无一丝血色,看上去就像是个死人。 木轻云却仿佛没瞧见,自顾自往下说着话:“另外,我要对你的初恋——那位星星姑娘——说声抱歉,就这么把她给赶走了。 我这也是没办法,如果不这样做的话,门外走廊里会有东西出来灭掉她的,那对你们俩可都没什么好处。” 清雅的语声在半空里飘浮着,如一缕缕淡薄的茶烟。 周振麟死命地捏着手里的茶杯,所有感官与知觉仿佛都在这一刻离他远去,甚至就连呼吸都已停滞。 他的背上趴着一个女鬼。 那个女鬼是他的初恋。 他在三天前甚至还碰到了这个女鬼的脸。 而就在刚才,他背着这个女鬼走进了大师的洽谈室。 刹时间,冰冷的寒意自心底深处一股股蹿起,飞快遍及全身,将周振麟本就冻结的血液变成了冰块。 他仿佛听见了血管里冰块发出的碰撞声。 他又想起了刚才揉肩膀时关节的脆响,当时他还奇怪自己的肩膀为何如此僵硬,像是很长时间都没得到过放松一样。 那个女鬼……到底在他身上趴了多久? “王先生刚才说最近很怕冷,应该也是因为惠星一直趴在你身上的缘故。毕竟,阴阳殊途、人鬼相隔,凡人是受不得阴鬼之气的,所以你才会觉着冷。 再一个,星星姑娘原本便是因你而生,是故,从凝阴为鬼的第一刻起,她就一直跟在你的身边,只是一开始你身上阳气尚重,受到的影响不大。 而后来发生的一切,则是你长时间受到星星姑娘阴气的侵蚀,阳气越来越弱,故尔才会看到她,甚至碰到她。如果王先生不来找我的话,相信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和你的初恋情人双宿双飞、阴阳相交了。” 木轻云的声音温柔如水,几乎让人无从辨析出其间的恶意。 虽然这的确就是充满了恶趣味的表述。 房间里一片死寂。 在那绝对安静的一秒里,空气似乎都已凝固。 然而,一秒之后,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号便陡然炸响: “啊啊啊啊——” 超高分贝且持久的、极其惨烈的嚎叫声,自周振麟的喉咙里迸发,瞬间响彻了整个院落,很可能外面整条街的人都听见了。 如果不是亲耳所闻,很难想象这尖利的叫声是从一个男人的喉咙里飚出来的,更难以想象的是,周振麟平时唱歌根本吼不到这个高度。 但此刻,如果他的经纪人在这里,一定会重新考虑让他走歌手路线,毕竟这尖叫显示出了强大的音量和肺活量,完全可以胜任一些高难度摇滚曲目了。 木轻云温婉地望向惨叫中的周振麟,烟雾般的眸子里甚至还现出一丝欣赏。 “王先生叫得不错。”她品鉴地点了点头,“比别个都叫得响亮些呢。” 柔美的笑容盈满她的唇角,然而,那笑容尚未散开,她的眉梢忽又一轩,笑意飞快地淡了下去: “不过,我还是更喜欢静一点。” 叫声骤止。 周振麟直接就哑火了。 虽然他的嘴还张着,声带也在不停地震颤,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也依旧狰狞,可是,除了空气滑过气管时的“嘶嘶”声之外,他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就像有一只隐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王先生还是把茶杯放下来吧,我再给你续一些水。这大半杯茶都被你泼光了呢。” 木轻云浅笑着欠起身,拿开了周振麟手里的茶杯,视线向他的裤子扫了扫,掩唇笑道: “还有你的裤子……” 她很贴心地没有说完,只以眼神加以示意。 一阵电流般的酥麻感蓦地从四肢漫向心脏,周振麟像是经历了一次剧烈的电击心肺复苏,所有知觉刹时间恢复。 他第一时间低头去看裤子。 裤腿上好大的一团水渍,估计那大半杯茶都泼在了上面,而地板和沙发上则很干净 这明显违背了物理规律的现象,周振麟却根本没发现,心底里甚至还很庆幸不曾弄脏了大师的办公室。 他扯起一旁的羽绒服,盖住了那块相当不雅观的湿渍,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道: “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儿没事儿。”木轻云笑吟吟地摆了摆手,纤腰轻舒,拿起一旁的小暖壶,向他的茶杯里倾了些滚水。 她的动作优雅且专注,挽起的发髻散落下几根来,轻拂着她雪白的肌肤,一双眸子被水汽遮住,越发如梦似幻,秀美的下颌更如羊脂玉般晶莹柔润,美得让人迷醉。 周振麟的眼睛下意识地描摩着她的脸庞、追随着她的动作,渐渐地,整个人都平静了下来。 将新茶搁在他的面前,木轻云抬眼看向他,语声温雅如初:“王先生,请喝茶。” 周振麟听话地点点头,捧起茶杯,浅啜了一口。 清芬过口、齿颊留香,他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起来,看起来精神多了。 木轻云目注他片刻,柔声说道: “既然王先生找到了我这里,想必也是经人介绍的。而结合王先生刚才的讲述,我想问一问,介绍你来的那个人是不是和你一样,都在家里挂着这种东西。” 她一面说话,一面拿起旁边的最新款橘子手机划了几下,旋即将手机倒转过来给周振麟看:“就是这个东西。” 屏幕上是一张编织工艺品的照片。 工艺品的最上方是悬挂用的挂绳,中间则是以彩色尼龙绳编织的圆环形图案,下方垂挂着绚丽的羽毛。 那个圆环并不是中空的,而是以细细的金色绳索交织成网状,填满了中空的部分,而在织网的中心,镶嵌着一枚剔透的蓝宝石。 一见这张照片,周振麟的瞳孔陡然缩紧,神情也随之一变。 “捕……捕梦网……” 他颤抖地道,用力咽了一口唾沫,才恢复了红润的面色,再度变得苍白起来。 他的家里的确有一个捕梦网,和照片里非常像,可能连中间织网的形状都差不多。 “这个捕梦网有……有问题?”他声音嘶哑地问道。 “这么说来,王先生家果然也有这种东西呢。”木轻云叹了一口气,眸中浮起了无奈之色: “如果只是单纯的工艺品的话,那自然是没问题的。但很不巧,王先生家的捕梦网,并不是工艺品,而是附带着特殊能量的祈愿之物。 所以,是。你家的捕梦网,有问题。” 正文 告个假 不好意思哦,今天有事请假一天,对不起哈,咕咕咕 正文 第302章 亡灵节与花车 “小姐,找到原因了,终于找到原因了。是捕梦网!” 五天后,当苏音在《红色》片场才结束了一场高难度打戏,正喝水休整的时候,金易得突然打来了电话,开口就来了这么一句。 苏音当时就给整懵了。 抓着保温杯愣了足有两秒钟,她才忙忙咽下口中的枸杞水,将杯子交给一旁的小周,拿着电话便走到了角落,一面低声问道: “捕梦网?什么捕梦网?你在说什么事?说清楚些。” 她这儿为了孟志雄孟大导的一镜到底整天打得昏天黑地,几乎与世隔绝,脑袋里也是除了戏还是戏。这突然间地冒出个什么捕梦网来,她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完全听不明白。 金易得应是也觉出自己有些急了,讲话没个首尾地,忙恭声道: “对不住,小姐,是我一时太忙,没来得及提前向您汇报这件事,请您原谅。” 苏音的好奇心已经被勾起来了,急欲知道发生了什么,便在电话这头摆手道:“用不着道歉,说事儿要紧。” 语罢,猛地想起一件事来,忙又压低声音问:“你先告诉我是不是云依瑶的案子查到线索了?” “小姐冰雪聪明,一说就说中了。”金易得立刻拍起了马屁,语气中带着几分讨好和小心。 苏音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了萌萌哒松鼠大叔的形象,总觉得那根金光闪闪的大尾巴现在应该摇得很欢快了。 她甩了甩脑袋,按下了这不合时宜的联想,尽量放缓语气道:“唔,原来是这件事,那看来这个捕梦网就是云依瑶犯事的原因了,你说吧。” 金易得便道:“准确说来,捕梦网只是原因之一,具体的还得从头说起。自从您上回电话里让我关注这案子,我便把事情转告给了特殊组,程队长如今专门负责此案,经专案组多方调查,终于查出了眉目……” 所有一切,都要从前年的十月份说起。 那时,云依瑶正好接了一个化妆品广告以及一本杂志的封面拍摄工作,因为两边都有着时尚先锋的需求,因此,拍摄地点选在了大洋彼岸的丽国著名的苹果城。 十月底正值丽国鬼节前夕,这个著名的西方节日在华夏也有不少拥趸,而巧合的是,与丽国领土接壤的墨国,也有着一个极具民族特色且举世闻名的节日——“亡灵节”。 这两个节日都是在十月底、十一月初那几天,不仅日期接近,两国距离也不远。所以,在完成拍摄两项工作后,云依瑶便与团队一起留下,先参加了丽国“不给糖就使坏”的节日活动,随后以旅行签证前往相邻的墨国,参加了盛大的亡灵节节日庆典。 便是在墨国的节日花车巡游时,云依瑶从一辆吉普赛大蓬车里,买到了捕梦网。 在当地,这种土著手工制作的纪念品种类繁多、风格特异,十分具有当地特色,到处都有的卖,而基本上每个游客也都会买上一两件带回国。 云依瑶当时也是抱着猎奇好玩的心理,挑了几个造型独特、色彩绚丽的捕梦网,同时还买了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 结束行程后,云依瑶和团队返回华夏,这些纪念品也都被她送了人,只留下了几样最具收藏价值或民族特色的,其中便包括一只捕梦网。 这其实也只是一个小插曲,云依瑶在世界各地买来的纪念品能装满几个房间,捕梦网也很快被她忘在了脑后。 时间来到去年元旦,云依瑶出演的一部电视剧在各大平台播出。因为剧情离谱、服道化粗糙、表演夸张等问题,该剧集口碑不佳,不少观众在剧评网上打出了一星的最低评价。 身为主演之一的云依瑶,自然也没少被观众吐槽。 那时,她正紧锣密鼓地准备参加《红色》试镜,精神压力比较大,加之人过中年,内分泌不及年轻,便有些轻度失眠,吃药也不见效。 鬼使神差地,她就想到了那个捕梦网。 据当地土著说,捕梦网不仅能“带来美梦”,还能“让你睡得安心”。 这虚无飘渺的说辞不知为什么就冒了出来,云依瑶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从一大堆东西里扒拉出了这个大洋彼岸土著的信仰之物,挂在了窗户上。 许是心理暗示之故,也可能她连续几天失眠导致过度疲惫,身体各方面机能急需睡眠补充,总之,当晚她睡了一个难得的好觉,而接下来几晚也都是一觉到天亮,虽然没做什么美梦,但轻度失眠症却没了。 云依瑶于是坚信,这是捕梦网带来的祝福。 前文也说过,演艺圈的人多少都有些迷信,云依瑶自不例外,也因此,这只捕梦网便被她当作了助眠神器,每天都必须看着它入睡。 更有甚者,后来她试镜成功,拿到了重量级的JSY-001角色,她就更是视捕梦网为星运亨通的吉兆,恨不能走到哪里带到哪里。 半个月后,云依瑶开始怕冷、畏光,总觉得四周有寒气。不过这并没影响到她的睡眠质量,每一晚她都睡得很沉。 再后来,便是恐怖片里常规剧情了: 云依瑶出现了幻觉,好几次看到了已经死去多年的奶奶,再之后,亡灵奶奶不仅时常出现,甚至还有了实体,云依瑶居然能够触碰到她。 事情到了这一步,云依瑶再是有个“大心脏”,也给吓得个半死。 “那她是怎么解决这件事的呢?” 像听故事一般听金易得讲到此处,苏音忍不住插嘴问道。 云依瑶的身上并没有阴气。 至少在那个访谈视频里没有。而那段视频就是今年元旦拍的。 由此可见,亡灵奶奶那时应该已经被解决掉了,只是,苏音想不出云依瑶是用什么法子解决的。 “云依瑶找到了一位大师帮她驱除了阴鬼。”金易得在电话中说道,语气很是沉肃: “那位大师叫木轻云。” ………………………… “哗啷——” 姑苏城某个安静的小巷中,正捧着花斛的木轻云忽地神情一变,手中花斛一下子倾斜到了一旁,斛中清水洒进小池塘,惊乱了水底游鱼。 她抬起头,遥遥望向北边的方向,烟雾般的眸子里仿佛有风云乍起。 许久后,她才轻笑了一声,低眉望向水上的碗莲,自言自语地道: “有客人要来了呢。” 没有人回答。 只有风自楼中掠过,阴凉清冷,仿若一声叹息。 正文 第303章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江南的三月,风物旖旎,便连青石板缝里生出的细草,也带着那么股子婉约劲儿。 然而,当苏音走进这条位于姑苏老城区的巷弄时,心情却是一点都不婉约的。 《红色》的拍摄工作已经全部结束,但与之几乎同时发生的云依瑶案,却远没有结束。 专案组在云依瑶名下一幢海滨别墅里,找到了她从墨国带回来的那个捕梦网。 那东西已经快要散架了。 这并非有人对它进行了暴力破坏,而是海边的气候本来就很潮湿,捕梦网又被放在了地下贮藏室。整整一年的时间,编织绳虽然没断,却也磨损得十分厉害,那几片羽毛更是完全蚀烂了。 或许是本体损坏严重,捕梦网上残存的念力几近于无,苏音也是细细感知了很久,才隐约看到了那么一丝。 看起来,用这种方法对付它,很有效。 云依瑶说,这都是那个叫做木轻云的大师亲口交代的,大师还说,普通人若遇到诡异事件,最好的应对办法便是“不闻不问、不理不睬”。 正所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可苏音却觉着,理是这么个理,但恐惧这种情绪,哪有那么容易克服? 若不然,恐怖片为什么始终都是小众片?全球每年产生的各大电影奖项中,有几个颁给了恐怖片? 这不正是因为人类对鬼啊、灵啊、邪祟啊这种东西充满了畏惧么? 你现在让一个怕鬼的人在真正的鬼怪面前保持镇定,那真做不到。 除了这个捕梦网之外,云依瑶从亡灵节带回来的捕梦网还有六个,专案组只追回来三个,余下的三个则只查到了寄送的快递公司,便再无消息。 按理说,这些纪念品都送给了谁,云依瑶本人应该最清楚,可偏偏她毫无印象,而快递公司那里,也根本查不到相关信息。 那些本该在公司内网登记的寄递信息,被莫名其妙地删除了,且还是彻底删除、无法恢复。而涉事的几名工作人员则和云依瑶一样,对当时的事情毫无印象。 为此,专案组还请来了知名心理学专家,对云依瑶在内的相关人员进行了催眠,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这些人的记忆无一例外地被扭曲了。这其中又以云依瑶的情况最为糟糕。她的某些记忆被人为地设置了障碍,一旦触及,会出现心悸、呕吐甚至昏厥等症状。 或许有人要问,为什么不让程氏子弟使用时间回溯查到源头,苏音自己也有这样的能力。 这其实也很好解释: 影世界。 影世界的存在,让华夏高层对时空类术力的使用极为谨慎。 事实上,近段时间以来,经国立科学院权威监测,蓝星的大气层及磁场全都处在一个极不稳定的状态,沙漠无人区的时空波动犹为频繁,具体原因尚不明确,但推断与影世界对现实世界的侵扰有关。 按苏音的理解,便是蓝星的时空法则,受到了平行世界的影响。 科学院专家们普遍认为,在没有理清两个世界的基本运转规律前,与之相关的超凡力量都应被禁止。 这不是一地一处的危机,而是关乎整个蓝星的生死存亡。 也因此,在结束拍摄的当天,苏音便来到了姑苏城。 在她之前,金易得也曾登门造访过几次,但却回回落空,对方似乎摆明车马不想见他,专案组的警员就更惨了,每次来都会陷入幻境,程北郭、宗政东都着过道儿。 如今,华夏修真界正倾全力对付影世界,各大家族的顶级战力也都布置在了无人区,实在分不出人手来查这宗案子,于是,苏音便成了最合适的人选。 “我总觉得,木轻云等的人,就是小姐您。” 在登上飞往姑苏的航班前,金易得曾对苏音如是说道。 奇怪的是,苏音自己也是如此认为的。 此刻,站在“云心灵培育所”的门前,看着青砖墙落下的重重柳荫,她莫名觉出了一种欣然,就仿佛好客的主人看到了苦等的客人,于是欢喜地出门相迎一样。 “啪嗒”,紧闭的院门无风自开,清风拂过,携来一管淡雅的音线: “请进。” 虽然只说了两个字,余韵竟是悠长,小院里花树摇曳,如同应和着这充满欢欣的两个字。 苏音走进了院中。 第一步,眼前风物忽变,春风拂槛、柳绿花红,有落英飞过眼前; 第二步,春光已渐远,骄阳似火、高树蝉嘶,池塘里铺满了盛开的碗莲,清香弥漫,洗去了盛夏的灼热; 第三步,草玄花谢,落叶堆在脚下,灼热的阳光变得温暖,有果物的香气随风而来; 第四步,大雪盈空,扑人头脸,院子里已是一片素白,红砖小楼披上银妆,房檐下垂着透明的冰棱。 最后一步,周遭景物蓦地虚幻,眼前是一株参天巨树,枝条纷披,泼下满地浓荫,那满树绿叶犹如重锦,似能将整片天地都染作翠绿。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苏小姐觉得这话对么?” 清淡的语声飘了过来,像是风吹起的一片树叶。 “铮——” 清音乍起,卷着那片树叶,忽悠悠抛上天,又颤巍巍飘下地。 当叶片落地的那个瞬间,小院里陡然像刮起了飓风,“轰隆隆”如雷鸣的风声击碎了一切,柳树、池塘与红砖小楼,全都被撕扯成碎片,败絮一般地散去。 不到一息的时间,幻像便已被彻底击碎,苏音看了一眼面前的小红楼,暗自点了点头。 嗯,这回终于是真的了。 事实上,从她站在“云心灵培育所”门口的那一刻开始,她的所见、所知、所感,全部都是幻像。 这幻像最有趣的地方便在于,它和现实世界有部分是重叠的。或虚或实,虚实交错,每一重变化又分出好几个幻境,一旦陷入,就会和之前那些警员一样,被困在虚实之间,做出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而现在,幻境被苏音粗暴地破开了。 轻轻松开缠在指间的琴弦,苏音一脸诚恳地说道: “木小姐,咱能不能不搞谜语人那套,有话直说成不?我这人笨,而且以前也没接触过柳树精之类的……大师,对你们的思维模式不是太了解,我真的很怕说错话。” 正文 咕咕 实在对不起亲们,今天实在码不动字了,鞠躬道歉。 正文 第304章 美人看美人 小楼里并没有声音。 沉默如渐渐铺展的一层薄纱,轻覆在了这满院的春树与红花之上,于是,所有一切都蒙上了郁色,让人能够想见那楼中人此际的心情。 苏音耐心地等着。 很显然,被人一举击碎幻像并一语道破真身的双重打击,让木轻云一时失了方。。 可本宫并没说错啊。 这位木轻云木大师,她确实就是个柳树精。院子里的那株大柳树,便是她的真身。 此时,虽然看不到这位大师的脸,但小院传递出的气机却在告诉苏音,木轻云有点慌。 慌就对了。 苏音将琴弦揣进衣兜,双手掌心绘就的“破厄符”与“清心咒”,也全都中止在了即将绘就的那一刹。 这是苏音从天玄道人那里学来的符箓,凌空画符则是她自己参悟出来的,天玄道人对此事的评价是“天赋异禀”,并说苏音如果专攻符箓,往后应有大成就。 不过,苏音自己却并不想过多束缚自己。 自从察知灵胎深处的那位寄生神之后,她行事但求随心,处世唯愿自在,而这样的心境,似乎对她的修炼大有裨益,反倒比从前一味只追着木琴跑学得更扎实。 青金色的灵光从掌心缓缓散去,星点光华在春日的阳光下飘舞,轻灵如微尘。 如果有修士在此,一定会惊异于这灵力的纯净强大,仅仅只是散溢而出的少许,便让那池塘里的碗莲艳色大盛,花朵上竟浮起了柔和温润的光,每一片花瓣红光四射,宛若血玉雕成的一般。 这两个符咒都是还差最后一笔即可完成,就算稍后再有什么攻击或惑心类的法术,也能一笔生效,快速达成御敌或防守的作用。 将一切准备工作做好,苏音凝神看向小红楼,竭力抑下了以灵目窥探的念头。 她可以一眼看出木轻云的真身,但这小院儿毕竟是对方的洞府,人家占据主场之利,且苏音这一趟也不是来问罪的,客气点总归没坏处。 再者说,刚才苏音已经耗费了大约一半儿的灵力,狠狠地给人家来了那么一下,强行破除了对方布下的超华丽四像八卦幻阵,这已然是在示强了。 顺说一句,四像八卦阵最强的部分是青、白、朱、玄四像齐杀,威力十分惊人,但苏音没容阵法发挥到那一步,提前就它给强行中止了。 既然先示之以强,那么现在,就到了怀柔之时了。 不都说“能战才能和”嘛,咱先把肌肉亮一亮、实力摆一摆,然后再坐下来谈条件,这样才有利于谈判的顺利进行。 池水寂寂,小院幽幽,紫藤花开在春风里。 苏音转首四顾,欣赏着这江南春色,心情居然比之前好了不少。 这位木轻云大师,果然有两下子。 “吱哑——”,石阶上的木门缓缓开启,一个穿着绿裙、风姿绰越的美人走了出来。 “啊,木小姐出来了。你好,你好,我是苏音,打扰了。”苏音含笑说道。 木轻云的身上有着极其浓厚的草木清气,与那株大柳树完全一致,苏音确信自己没认错人。 不过么…… 她的视线往木轻云的身后扫了扫,苏音笑而不语。 “刚才是我冒失了,请苏小姐见谅。” 木轻云一面说话,一面拾级而下,眸子里的烟雾向苏音脸上漫了漫,便又收了回去。 若论美貌,她自信绝不会输,但可惜,今日造访的这位不仅人长得美,手段更是顶天的厉害,随随便便就把她苦心布下的幻境给破了。 更恐怖的是,她到现在都没搞清苏音是怎么破的阵,而此刻,越是离得苏音近,她心底的悚然便越是强烈。 她看不透苏音。 眼前人的修为深浅,她根本就看不出来。 当苏音走进小院时,她感觉到了一种仿若天威般的肃杀,当时若不是强撑着一口气,她可能就要跪下行礼了。 然而,苏音进院之后,这肃杀便没了那种强大的威压,而是温和的、舒展的,是天地间自然生发的。 那一刻,木轻云的眼前仿佛有大河浩荡、有天风无际、有万仞高山耸立,那自然伟力既让人敬畏,又令人心生亲近。 而随着苏音离小红楼越近,这种感觉便越来越淡,直到现在,她与苏音相隔不过数步,苏音给她的感觉,已经是纯粹的普通人了。 除了那堪称惊艳的美貌之外,她和木轻云见过的其他凡人没什么两样。 这也是最让木轻云惊骇的地方。 活了近千年,她还没从见过能将气息收敛到这种程度的修士,更没见过随手就破掉了阴阳四像八卦阵的高人。 一念及此,木轻云的气势比之前又弱了五分。 “抱歉我都没提前预约,主要是您的电话总也打不通,我就直接过来了。希望能耽误您一点儿时间,和您好好聊聊。” 苏音的态度非常真诚。 木轻云丝毫不敢托大,客气地道:“哪里的话,我其实正等着您呢,苏小姐。请您这边坐。” 她并有没往小楼里请人,而是引着苏音走到了大柳树下。 不知何时,那里已经摆好了两副桌椅,桌上还有清茶与点心,茶壶嘴里冒出袅袅烟气,清浅的茶香很是怡人。 苏音的眼睛亮了起来。 对于这些变无为有、化虚成实的手段,她还是很中意的,只是她自己没怎么钻研过,那十年洞府修炼学的也都是些实用的符箓,天玄道人分明有那么多精巧法术,她却没想着去学一学,现在想想,很浪费啊。 两个人分宾主落了座,木轻云为苏音斟上茶水,自己也倒了一杯,举杯道:“您是贵客,可惜我这里没有酒,便以茶代酒,先敬您一杯吧。” 语罢,当先饮了一口茶。 苏音早便闻到了这茶香极为清雅,知道必定不是普通的茶,便也喝了一口。 入口如冰泉,冻得人浑身发冷,可茶水流经喉头时,那冰凉就变得柔润了起来,待到茶水入腹,便像是将一缕春风送入胸腹,暖洋洋、温馥馥地,不只齿颊留香,呼吸都仿佛带着香气。  () 正文 第305章 知道“呆”字怎么写吗? “这茶真好喝。”苏音眯着眼睛赞叹地道。 木轻云莫名心下一松,想都没想立时便笑道:“苏小姐如果喜欢的话,走的时候带几包回去就是。” 说完了,忽然笑容一滞,下意识抬头看向红楼。 红楼的门还开着,门后的走廊绿藤垂挂,清静雅致,而走廊深处的黑暗也一如往常,很宁静。 苏音假装没看到她的神色,只笑着摇头道:“不用了,这茶一看就很名贵,估计普通人也喝不了,我自己平时又不怎么喝茶,您还是留着招待客人吧。” 她放下茶杯,从随身挎包里拿出了云依瑶家的那个捕梦网,往桌上一放:“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吧,我是来和您聊这个东西的。” 木轻云显然早有所料,看见捕梦网并没有吃惊,而是一脸淡定地点了点头: “嗯,我也猜到该有人来说这事儿了,这东西确实挺邪的,不瞒苏小姐说,我对付不了它。” 苏音吃了一惊,眼睛都瞪圆了:“您对付不了它?可云依瑶不是没事了吗?她说自从见过您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的奶奶了。” 木轻云怔了怔,旋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哦,你们不是为王先生来的,而是为之前那位陈小姐来的么?” 苏音被她给说糊涂了,木轻云也不多言,反手从发髻上拔下一枚柳叶状的碧玉簪,单手掐了个法诀,指间微光浮动,自簪首划向簪尾。 “刷”地一声,玉簪上方竟浮起一面浅绿色的光幕,光幕中现出云依瑶憔悴的脸。 “这就是陈小姐,我猜她是用了化名。”木轻云说道,食指再一划。 光幕上的云依瑶淡去,又浮起一张年轻男人的面孔来,木轻云道:“这位就是王先生,他家的捕梦网也有问题。” 苏音定睛一看,好悬没叫出来。 我去,周顶流? 本宫这是交了什么好运,居然在这宗诡案里连续看到两位大明星? 而且,周振麟从哪里得到的捕梦网?云依瑶送给他的?他俩关系这么好? 苏音的眼中流转起青金色的灵光,两个小小的八卦在瞳孔深处不断旋转。 “苏小姐原来是天机一脉。”木轻云看向苏音的眼神中满是敬畏。 与那些占卜算命的不一样,天机一脉,非国朝大势不测、非天地大道不测。就算是最不济的天机门弟子,也是以一城一地开卦的。 不过,这一门因涉及天道至理,伤及寿数,因此虽然强大,但真正修习的人不多,许多年前便已凋零了,木轻云没想到今天还能亲眼见到活着的天机门人。 苏音一开始还没明白过来,直到木轻云又用崇敬的语气说了句“金瞳开卦”,苏音才知道她误会了。 此八卦非彼八卦,本宫就是个吃瓜的猹。 虽然但是,苏音也没好意思纠正木轻云,含含糊糊地支吾了两声,将此事略过,旋即问道:“请问这位王先生又是怎么回事?” 木轻云便将周振麟来访之事说了,最后又摇头叹道: “我是真不懂这些人,活着不好么,做什么偏要去招惹这种一看就挺邪门儿的东西,招惹就招惹吧,还要把这东西放在阴气最重的床榻边,人类真是对作死这件事特别地执着,拉都拉不回来的。” 苏音赞同地点了点头,随后问道:“您之前说您对付不了这东西,为什么?” 木轻云已经认定她是天机门人了,虽然心中仍旧怀有敬畏,但和刚才那种面对深不可测之事时的感觉已是大为不同,此时便放松了下来,笑道: “苏小姐与我皆是华夏修士,修的也是华夏之术,而这捕梦网却是邪魔外道,从西边儿来的。 你知道西边儿那些国家,到处烧杀掳掠的,这其中丽国的土著几乎就要灭族,捕梦网便是那一族流传下来的,可想而知其怨其恨。 当然,那套东西也不能算很强,但它的法和理与我们不是一个路数的,虽然我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抑制它,但是,从根源上消灭它,我却办不到。” 她朝苏音摊了摊手,表情有些无奈:“所以,我只是用了点笨办法,把这些怨气给遮蔽掉了,再用慢火熬汤的法子,让这东西自行消散。” “您所说的遮蔽,就是这个么?”苏音拿出手机,调到云依瑶的访谈视频,指着那片绿色的阴影问道。 木轻云颔首道:“正是。我用了个小法术,将她的一部分……思维给僵化掉了。” “思……思维僵化。”苏音愣住了。 不是在这种玄幻的氛围下突然冒出个正经官方词汇来真的好吗? 木轻云的表情也有些不自然,咳嗽了一声,说道: “苏小姐也知道我是柳树化形,那您也应该知道,草木山石修行,本就比人族或鸟兽更为艰难吧?” 苏音颔首道:“这个我当然是知道的。这是因为草木山石缺少人族或兽类的大脑,因此很难生出灵智来,修行确实比较慢。” 这都是金易得说的。 他还说,像他这样因人类意念而生的妖,反倒还比草木更容易些,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意念的集合体,得天独厚,修行一日千里。 而草木石头,却是连生出意念的器官都没有,灵智这种东西便也无从谈起,更遑论进一步的修行了。 也因此,树精、花妖、石怪等等一旦修成人形,往往便能获得天道的眷顾,寿命也比修士或妖兽更为长久。 木轻云眼睛望着别处,声音小小地道: “苏小姐说得很是,就是因为少了这生出灵智之物,所以我我们这一族的绝大多数都是一生蒙昧,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这却也让我等多了一样天赋,便是可以将这种蒙昧转移一部分到别处。” 苏音有点听不懂。 木轻云看了她一会,叹了口气:“苏小姐,知道‘呆’字怎么写吗?” “知道啊,上面一个口,下面一个……木……诶?”苏音蓦地恍然大悟。 想想还真是,木之一字,在华夏的一些字或词里,寓意确实挺那啥的,除了“呆”字之外,“笨”、“榆木疙瘩”、“呆若木鸡”、“朽木不可雕也”等等,都不是说人聪明的意思。  () 正文 第306章 邪而不恶 “木小姐您的意思是,您可以用草木一族的天赋技能,屏蔽掉人类的一部分思维,使这个人不去想某个人或某件事,是这意思吗?” 苏音一脸求证地看向木轻云。 其实她更想知道的是,木轻云这个技能如果大爆一下的话,是不是能把正常人给变成智障? 木轻云约莫是猜出了苏音想问什么,脸上的表情一时间很难形容,像是尴尬,又像是难堪,再细细品味,还能品出那么一眯眯的敢怒而不敢言。 捏紧了手里的茶杯,她以眼尾余光再度扫向红楼门后的走廊。 走廊尽处的黑暗似乎更浓郁了,如同一大团化不开的墨汁,小院清幽,有温暖的风拂过藤萝与花树,然而,那草木的气息却显得清冷,仿佛现在不是春天,而是万木萧瑟的秋季。 木轻云眼角微动,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视线。 苏音一直在暗中留意周遭的动静,自然也察觉到了环境的细微变化,体内灵力立刻随意而动。 刹那间,青濛濛的灵力鼓荡而出,灵力中夹杂着银星般的光华,将小院全范围笼罩了起来。 于是,春风盈面,温暖如初,萧瑟的秋意瞬时消失无迹,池塘里的碗莲欢快地摇摆起花叶,花瓣如玉琢、花蕊如金箔,一缕极其清渺的香气在随风四散。 不只是它,满院花草尽皆在风中舒展,就连那株大柳树也生出了许多娇嫩的新叶,每一枚叶片都翠绿欲滴,生机盎然。 木轻云神情古怪,笑容也有些生硬:“谢谢苏小姐赐下真灵。” 苏音摆手笑道:“不用谢,刚才那阵风有点阴森了,我怕伤到你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说这话时,她的身体动了动,似乎要回头,但在看到木轻云明显突然捏紧的手指后,她又没这么做,而是从面前的茶碟里拿块玫瑰酥搁进了口中。 两个人都有意无意地不再去看那幢红楼,就好像这院子里的主建筑不存在一样。 吃了会儿茶点,苏音才不紧不慢地道:“木小姐,刚才我们说到了您的种族天赋,但您的天赋是怎么帮到那两个受害人的,我却还没弄明白。” 遮蔽周振麟和云依瑶的部分思维,就能直接作用于捕梦网么?那木轻云又为什么说对付不了这外国诡物?这不是已经对付上了么? 木轻云应该也早料到她会这样问了,几乎没怎么想便开口道: “不瞒苏小姐说,一开始我也没弄明白那捕梦网究竟是何方神圣。分明也不见得厉害,可偏偏祛阴除邪之法对它无用,且还不能以蛮力损毁,不然就会伤及使用它的人。 后来我才终于查清,那捕梦网里附着的,其实是一股祈愿之力,它本身并不含恶意,且力量也不强,但非常难缠。我曾试着以神识触碰,那祈愿中蕴含着整整一个族群的不甘和怨恨。 这不是我这么个木妖就能平息的了的,只有始作俑者诚心悔过、乞求宽恕,再花上数百年的工夫,重现此族群之文明与辉煌,否则,这意念便永不消散。” 她叹了一口气,烟雾般的眸子望向西边的天空,神情有些怅惘: “千百万生灵之怨,布散于这小小的捕梦网中,哪怕里面只含了一丝,亦是人族最精纯之念力的集合,我这千年的道行,自然是不够看的了。 并且,还是那句话,它本身并非恶物,只是将它封在捕梦网里的人,乃是恶人。” 苏音颔首不语。 木轻云这番话,既解释清了捕梦网那股邪气的由来,也解释了她何以对付不了这东西。 的确,集合了几乎整个族群意念之物,估计苏音对付起来都够呛。 这不是谁强谁弱的问题,而是你再强也断不了它的根儿。 除非那些发动屠杀者愿意赎罪。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这么一想,木轻云已经相当牛叉了啊,凭一己之力就搞定了一个族群的怨念。 “木小姐真的很厉害,想到用种族天赋解决这个难题。那我能问问原理是什么吗?”苏音轻声问道。 木轻云苦笑了起来:“厉害二字我可不敢当,只能说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罢了。 这东西本无恶意,它只是一丝祈愿的念力,而‘捕梦’二字,冥冥中亦有天意在其中,让此物与人类的愿望遥相呼应。那个编织此物之人,便是利用了这两者隐念之意,将一丝虚实转换之力,渗入其间。 只要使用者对捕梦网产生了信赖,哪怕只有一点点,它便会与使用者的神魂交汇融合,进而影响到人的潜意识。 可以说,它最大也最邪性的地方,便是将虚幻的祈愿之力,变成了人类潜意识的真实外延,并最终具现出人类潜意识中最难忘、最挂念或是引发最激烈情绪的那个人。 比如我之前帮助过的陈小姐,她一直很思念死去的奶奶,虽然她自己并没意识到,但在意识的深处,她的思念却从未停止。因此,她的奶奶便以阴灵的形式,被捕梦网具现了出来。 麻烦的是,这种具现的源头便生发于人类的潜意识,如果陈小姐意志坚定,能够在潜意识层面控制住这种思念,她的奶奶便会消失。 但是,以人类的意志力、以人类目前对脑域的开发程度,根本就做不到自主控制潜意识,甚至就连催眠也达不到潜意识这么深的层面。 人类的普遍表现是,越是恐惧着某种事物,潜意识便越会不停地触及这种事物。而这就形成了恶性循环,让所谓的‘梦想’真的变成了现实。” 苏音不由想起了云依瑶的供词,面色有了一丝变化。 梦想成真,这是极美好的祝愿。 可眼下的情况却表明,有些梦想还真就不能成真。 思及此,她蹙眉看向木轻云,低声问道:“木小姐,按照您的推测,如果潜意识被具现后不及时加以制止,那么它会发展到什么程度?” 木轻云手捧茶杯,启唇吐出一句话: “虚实混沌、阴阳交错,人界必将大乱。”  () 正文 第307章 一点小小的后遗症 小院里安静了一个呼吸的时间。 在那极短的刹那里,苏音垂眸望向池塘里的莲花,仿佛在出神,木轻云则悠然地喝着茶。 虽然神态各异,但两个人的气息都很平静,好似方才的对话只是在谈天气,而非说及人类可能迎来的命运——如果捕梦网诡案不能及时处理干净,则这命运必将以灾难的形式,降临在人类的头上。 “那么,木小姐封住了两个受害人的部分意识,是从另一个层面断掉了人类的潜意识与捕梦网祈愿念力之间的联系,我可以这样理解么?” 苏音的声音很快便响了起来。 她抬起头凝视着木轻云,明眸似水、清澈如昔。 可是,在与这双眼睛对视时,木轻云浑身的汗毛却一下子竖了起来。 一瞬间,这位树妖的瞳孔深处飞快幻化出了两枚细小的柳叶,那柳叶犹如碧玉雕成的剑丸,光华璀璨,寒芒四起。 而在她的身后,一尊高达百米的巨树虚影隐隐浮现,树上绿叶婆娑、浓荫如盖,犹如山峰般厚重,其气庄严、其势肃穆,竟有国士之象。 然而,这虚影才只显现了一秒,便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压制,青峰般的树身连晃了几晃,陡然如烟化散,而木轻云瞳孔中的翠绿剑丸,也如水淡去。 她的额角渗出一滴滴细汗,拿茶杯的手不住轻颤,一双眼睛却犹自不控制地粘住苏音的视线。 苏音的眼睛,很空。 空得好似能容下山川日月、亿万星辰,每一流转,便是无尽岁月里的一次停顿,文明在此兴衰、星球于此生灭,宇宙万物皆在这一凝一睇之间。 木轻云的喉头迅速吞咽了几下,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往下缩了缩,脑袋也低了下去。 不敢看。 甚至也不敢想。 这一刻她无比庆幸自己是一棵树,木者,本无心。 蓦地,一只手探进了视线,拿起了对面小圆桌上的茶杯,没多久,木轻云的耳畔便传来了很轻的喝水声。 很普通的声息,没有一点异样。 冥冥中的一些什么仿佛被这声音打破,那种极致的空带来的绝大恐惧,亦已烟消云散。 木轻云乍起胆子抬头看去,就见苏音正喝着茶,露出杯沿的明眸里分明还带着笑意,见她看了过来,便将茶杯放下,含笑看着她。 那双眼睛极为寻常,除了格外清亮,再无其他。 木轻云几近停滞的大脑在这一刻终于恢复了转动,也终于记起,苏音刚才问了她一个问题,而她却还不曾回答。 “哦,对……对不起,我……我有点走神了。” 木轻云的语气几乎是仓惶的,想要学着对方的样子放下茶杯,可手指却根本不听使唤。 她轻轻咳嗽了几声,借此掩去了眼底的惊惧,说话声比之前更恭谨了些: “苏小姐说得很对,我确实是用我们这一族的特殊法门,先是切断了人类潜意识与捕梦网的联系,再以障眼法让人类无法看见阴灵。 由于少了人类意念的滋养,那些因意念而生的阴灵会在一两个月内由实化虚,最终散去。不过,那捕梦网却不可贸然毁掉,因为它……” “它已经和人类的意念相通,如果强行破坏它,受害者的精神也会受到损伤,是这样么?”苏音接下了话头。 木轻云此时的情绪终于平稳了些,一面慢慢搁好茶杯,一面颔首道: “正如苏小姐所说,那捕梦网与人的精神相连,强行损坏也会伤及神魂,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放在没人的地方,不令它与人接触,由得自生自灭。 待到那里面的念力自行消散了,它也就害不了人了。” 说到这里,木轻云的眼神微微闪了闪,看了苏音一眼,又迟疑了片刻,终于像是下了决心一样,咬牙道: “虽然我这法子有些效果,但仍旧还是有缺陷的,以凡人之身承受,总归有些勉强。 当然,我已经尽最大可能地削弱了术力,以减少对人类的伤害。但是,法术本就是窃天道而取之,一取一予,方得平衡。所以呢,陈小姐和王先生可能会……会受到一点点反噬。” 她仿佛怕苏音不高兴,很快又解释道: “非是小妖心存不善,而是我也就这么点儿本事,天赋技能用一次也是要消耗不少血脉之力的,再小的反噬于我的神魂也有害,所以我才将其转移到了那两个人的身上。 不过,苏小姐请放心,那点儿小反噬真伤不了他们太多,不过就是一点小小的后遗症罢了,他们的神魂都好好儿的,您一定要相信我。” 苏音其实是有些吃惊的。 施术于人,受者还会被反噬,这她还真没听说过,只听过施法者会被反噬的。 木轻云倒也真有本事,居然能将反噬也给转移出去。不过,这种反噬落在凡人的身上,真的没问题吗? 不过,木轻云居然会如此主动,苏音却是真没想到。她这儿还没问呢,对方就一股脑地全都说了。 当然,表面看来,苏音那是极其地淡定,仿佛早有所料,眉眼都不带动一下的。 木轻云已经被这个摸不透底的天机门人给吓坏了。 她其实就是一棵树啊。 平常有个风吹草动地,她那叶儿枝儿便要跟着晃几晃,又是个站着不动着主儿,她的胆子真的没那么大。 而她能修炼有成,其实也就是运气特别好。 好巧不巧地,她恰好便长在了圣人庙宇门前,得千载文气精华、享十世香烟供奉,于是渐渐生出灵智,最后修炼有成,终化人形。 作为半个圣人的门徒,木轻云虽然有颗木头脑袋,却也多少读过几本圣著作,自忖还是知晓些人间礼义的,也觉着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十分出格。 但此时,看着对面那张美人儿似的脸,木轻云忽然便觉着怵得慌。 好在苏音很快便开了口,说出来的话还是很温柔的:“这个后遗症,能不能请您具体说说呢?” 木轻云定了定神,也不敢看苏音,垂着眼睛低声道: “我族之法,虽能够封住人的部分神念,使其不再去想某些事,但此消彼长,这件事不去想了,别的念头就会冒出来,且这冒出来的念头会比往常……更强烈。” , 正文 第308章 挺冤的 仅仅听了个开头,苏音便已生出了相当不好的预感,眉心蹙了蹙,却也没打断木轻云,由得她继续往下说。 木轻云仍旧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再没了初见时的傲岸,埋着脑袋小声而快速地道: “这所谓的后遗症呢,便是指那些突然变得强烈起来的念头,会大大影响到人的行为。若是善念倒也还好,如若是不大好的念头,那就有点儿麻烦了。” 苏音的眉头由轻蹙改为了抽搐。 这听着怎么都不大对劲儿,可别是她想的那样。 木轻云虽然没去看她,却显然感应到了来自于对面某种气场上的变化,于是说话声越发地轻,像是在解释,又像在辩解: “小妖也是会看人的,在小妖看来,王先生和陈小姐皆非大奸大恶之辈,这一点小妖可以用妖格担保,所以小妖才会放心对他们施以本体之术。 再者说,除了这办法,小妖也实在想不到别的法子救他们,而若是放任不管的话,于小妖的道心也有害,苏小姐也是修行之人,想必能够理解小妖的难处。 此外,这两人受捕梦网的影响,不停地折损阳气,久而久之,不只他俩会被阴气所伤、变成分不清虚实、疯疯颠颠的疯子,他们身边的人也会受到波及,所以……” 她悄悄抬起一双烟眸,向苏音脸上瞄了瞄,又垂下了眼睛,不再往下说了。 她的本意是救人,至于别的,她管不着也管不了啊。 苏音一脸抽搐地在那儿琢磨着,越想越觉得这事儿真是没处说去,口中道: “我换个说法哈。你那法子就属于是拿个橡皮筋儿拦腰扎在水泡气球上,然后把这头的水一点点挤下去,然后那头儿的水就会变得特别地大,是这么个意思吧?” 木轻云见她好像没太生气,心底松了松,脑袋点得飞快: “对,对,对,就是这么个道理。说白了,我就是将人类自己未曾意识到的某个执念按下去,而一旦这个念头按下去了,另一个平常看来不太紧要的执念,它就会冒出来了。” 苏音有那么一会儿真不知道该怎么安置自己的眉眼,哭不是笑不是,只能愣着脸呆呆地坐着。 身为“位移派”的宗师,她觉得自己相当跌份儿。 随后她便想,云依瑶可真冤。 但这到底也只是她的推测,虽然她已经有了九成把握,却还是问了出来: “木小姐,您的第一位客人陈小姐,最近因为犯事儿被抓了……” 她隐去了案件的关键细节,只说了云依瑶案的大致情况,最后抱着一丝希望地问道: “您说,陈小姐这种情况和您对她使用的法术,有直接关系么?” 木轻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苏音,咬唇半晌,点了一下头。 苏音扶额。 居然真是这样。 这还能叫“小小的后遗症”,人都进监狱了好么? 可是,现如今再往回找补,显然不可行,毕竟云依瑶的行为的确触犯了法律,这一点没得辩。 木轻云又用很小的声音道: “其实,这都是她本就有的贪念,只是平时被约束住了而已。说句不好听的,如果她能知理守法,其实是能够克制住这等恶念的。 但这位陈小姐平素必然是个没什么自制力的人,行事也应该颇为放纵,就算小妖不曾施术,她在别的方面一定也会犯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苏音默然不语。 她觉得木轻云这话还真没错。 演艺圈就是一个欲望被放大无数倍的地方,因为它集中了太多的金钱、美貌和名声。而人类的贪念多基于此,所以,这个圈子发生绯闻与丑闻的概率也特别高。 可换位思考一下,绝大多数唾弃、痛骂乃至于憎恶着演艺圈恶臭的圈外人,当他们真的身处其中时,说不定同化得比谁都快。 毕竟,圣人只是少数,大多数人,不过是饮食男女。 当然,此处并非为演艺圈背书,也并非苏音为云依瑶辩护。 云依瑶本身的确有问题。 如果她道德感强一些,或者有较强的自我约束力,也不会放任自己的贪欲。说到底,她会有今天,她自己要负很大的责任。 但是,木轻云也不能说是无辜的。 可再但是,这个柳树精最终还是为了救人。目的正确,手段上虽然值得商榷,但不掩其混乱善良的阵营,功大于过。 所以,苏音没再就此事详论,只以意念传信小雪藤,让她通知金易得重点关注一下周振麟。 演艺圈虽然那啥了点儿,可身为其中的一员,苏音自觉有必要维护本圈形象,阻止又一桩可能的塌房事件。 周振麟如果塌房,那绝对是海啸级别的,说不定整个演艺圈都要来次大洗牌。 从木轻云的小院离开后,苏音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帝都。没想到,她才一下飞机,神念中便传来了罗祖盘的“嗡嗡”声。 这是金易得的紧急联系信号。 苏音心里“咯噔”了一下,跟助理小周打了个招呼,便一路跑着进了帝都机场的洗手间。 关上隔间门后,苏音布了一个简单的隔音法阵,便运青灵于指尖,虚空画下了几个符纹。 一面半透明的青色光幕,在她的眼前徐徐展开。虽然光幕的大小也就和普通PAD差不多,但却弥漫着一种宏伟之气,仿佛能映照天地万物。 “小姐,有件紧急之事要向您汇报。”金易得的脸很快出现在青幕上。 他神情肃杀,眉眼间有着极浓的寒意,负责投影的罗祖盘虽然无法现于光幕,但其神念之中的紧迫之感,苏音却也能够察觉得到。 她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我们可能找到了捕梦网之案的始作俑者。”金易得直接点明了主题,随后一挥手,一段附带声音的画面便被投影到了光幕上。 苏音马上便看出,这段画面应该拍摄于魔都国际机场的行李转运处,那地方她几乎每年都去,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再看来往旅客的衣着,苏音猜测这可能是最近拍摄的,因为画面中不少人的胳膊上搭着薄棉服或大衣,还有人拿着帽子丝巾。 , 正文 第309章 视而不见 “这是云依瑶前年年底从丽国回国时的视频录像。” 金易得语速很快,说话声也很急迫,与他往常那四平八稳的样子大不相同。 莫名地,苏音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疲倦,仿佛他已经连着好几晚没睡觉似地。 难道是宝龙山那晚受伤过重,至今都没养好? 苏音心下暗自思忖着,倒也没去在意自己之前的判断被推翻的问题。 她只是演过侦探而已,又不是当真做过侦探。 一个十八线糊咖在常识方面出现错误,不过分吧? 脑子里想着这些,并不妨碍苏音接收其他的信息,金易得旁白般的讲述她自然也听得一清二楚。 只听金易得道:“小姐,这段录像颇为诡异,我们总共播放过三次,每次都引发了时空异动。当然,这波动的强度并不大,我也是在第三次播放的时候才隐约感知到了一点。 为防万一,我已告知特殊组将这段录像封存,如今您看到的是我以我的本体‘易术’与此界交换得来的九天投影,只此一次,不可重复。” 这声音听在苏音耳中有若重锤,她先是一怔,旋即神情也变得肃杀起来。 金易得所说的易,并非周易之易,而是交易之易。 他本就是诞生于人类交易的妖,或者说是一种灵,在他手里,世上的一切都能拿来做交易,无论其有形还是无形。 “你是拿什么做的交易?”苏音轻声问道。 “些许道行而已。”金易得的语气很淡然: “此次播放不及天道、不涉人间,这便是我交易的内容。所幸那时空波动本就极其微弱,我的道行再是不济,这些损耗也还是能承受得住的。小姐只管放心看便是。”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苏音听到了他微有些浊重的喘息。 这算是以己之身,代受天罚么? 苏音的心情一时有些沉重。 她对金易得的易术并不太了解,但从他此刻的状态便可知,他付出的代价绝小不了。 时间与空间法则,哪里那么容易就能被交易掉的? 天道有取舍,能量须守衡。这是这世上最公平也最残酷的定理,就如苏音,从人生的配角变为命运的宠儿,她所要付出的代价,便是会在将来的某天,被那个神胎彻底抹杀。 到了那一天,或许所有人都会忘记,这世上曾经有过一个叫做苏音的女演员,这世上不会再有她存在过的痕迹。 这,也是一场交易。 而照此看来,金易得的道,正与天道相合,也难怪他能交易成功。 苏音想着,视线不由自主地凝向了光幕的左上角。 画面中,一个男人推开了机场工作间的大门,正面朝着这个方向走来。 他穿着藏青色的地勤工作服,胳膊上有一个显眼的魔都机场徽章,身材高大,相貌也极为英俊,单论颜值不比那些影视明星差,那身制服就像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出奇地合适。 可诡异的是,这男人一点都不起眼。 魔都机场的人流量比帝都机场还多,视频中的旅客更是熙熙攘攘,拿行李的人太多,好些都挤成了一团。 然而,没有一个人去看这男人一眼。 就仿佛这男人根本不存在。 更诡异的是,许多人走过他身边时,都会避让或绕开,这表明人们还是看到了他的。 但是,这种“看到”,从根本上被忽视掉了。 苏音忽然觉得后背发寒。 她发现,她好像也快要“看”不见那男人了,哪怕她的视线始终紧紧追随着那个从容不迫的身影,可那种即将“看”不见的感觉却格外地强烈。 只要将视线稍稍移开,我就会立刻忘记这个人的长相,甚至忘记他的存在。 苏音如此想道。 她的手心满是冷汗,本能地运起全部灵力,丹府中一阵炙热。 一瞬间,她的眼珠竟变为了极纯净的青瞳,瞳孔深处有银亮的星点明灭,偶尔溢出几点细碎轻盈的星点,在结界中缓缓飘散。 男人的身影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 只见他不疾不徐地走到转运行李的传送带前,抬起手,随随便便地按在了一只看上去非常昂贵的名牌行李箱上。 画面忽然开始抖动,一切人与物全都被拉长、倾斜,仿佛视频信号受到了干扰。 但这绝不是信号干扰。 苏音神情冷冽,瞳孔边缘浮现出了一圈银色的光环。 在她的灵视中,那只行李箱的外壳上,正泛起一层层水波状的波动,那些水波并非纯粹的透明,而是掺杂着绚丽的斑点与线条。 涡轮状的水波万花筒一般地变幻着、旋转着,渐渐地,那行李箱里也漫溢出了一重很温润的黄色光晕。 光晕与水波交汇融合,很快便浑然一体,渐渐隐入了行李箱。 男人松开了手。 画面也在这一刻恢复了正常。 苏音扫了一眼视频下方的时间。 半分钟。 整整半分钟的时间,这男人把手放在一只明显不属于他的行李箱上,他的人还跟着传送带往前走,以使手不离开箱盖儿。 如此怪异的举动,周边旅客与工作人员全都视而不见,监控画面后的安保人员显然也如此。 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这个男人便一直站在传送带附近,很悠闲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神态十分放松,直到一个苏音瞧着很面熟的女人走过来,将那只名牌行李箱取走,男人才抄着衣兜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苏音很快便想起,那个取行李箱的女人,正是云依瑶的助理之一。 接下来,画面切换到了接机专用车道,云依瑶的助理推着行李箱走出了机场转门,那个男人紧随其后,与她相距不过三四米远。 他们两人在路边等了约有十分钟,云依瑶的助理对身旁的男人毫无所觉,而那个男人则像刚才一样,悠闲地四处张望着,像是在和她一起等人。 一辆超豪华黑色高档商务车停在了两人面前,云依瑶的另一个助理走下车,和前面的女助理一起将行李箱放进车后座,而那个男人则大摇大摆地上了车,两个助理也随后上了车,商务车很快开走,整段视频也至此结束。 , 正文 请假 手指受伤,请假一天。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10章 似曾相识 金易得的脸很快出现在了光幕上,眉目间的倦怠让他显得有些憔悴: “那神秘男人施术的行李箱,便是云依瑶用来放那几个捕梦网的。” 他说着从旁边拿出一只文件夹,低头翻看了片刻,口中道: “另外,宿家几个小辈在墨国找到了那种捕梦网的卖家,经仔细查验,除少数捕梦网上有极弱的祈愿之力外,并无异常。 钟离氏和虞氏还派出人手前往丽国,目前为止也没查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也就是说,这捕梦网买来的时候还是好的,那点祈愿之力对人也是只好不坏。但是机场神秘人往里掺了点儿别的东西,捕梦网就变成了诡物。”苏音说道。 她的声音很平静,只有眼神有些微冷:“云依瑶当时也在车上吧?” 她认识那辆黑色商务车。 那其实是云依瑶的保姆车,车内设施非常高档,功能也很齐全,甚至还有个微形私人影院。 金易得闻言,俊朗的脸上划过了一丝阴霾: “是的,小姐。云依瑶当时就在车上,我们拿到了她在机场上车的视频,当时,她和她的团队总共六个人共乘一车。 刚才会议结束后,程家几位老祖联手以秘法截取了一张那神秘人的照片,拿给云依瑶等人辨认。他们都说没印象。” 说到这里,他又额外解释了一句:“小姐放心,程氏秘法颇有奇效,如照片这种不会动的留影,给普通人看上一眼还是成的。 特殊组还找来了快递公司的相关人员辨认照片,结果和前面一样,所有人都不认识此人,也对他没有印象。” 这结果几乎是显而易见的。 这男人应该有一种特别的法门,可以让所有看到他的人既知道他的存在,又无视这种存在。 苏音眉头轻蹙。 不知为什么,神秘人带给苏音的感觉有些怪异。 她对这男人有种诡异的熟悉感,总觉得似曾相识,可任凭她如何努力回忆,也始终想不起在哪里、于何时见过此人。 识海中,五弦陡然齐振,云海奔腾、狂涛怒浪,恍若众声齐发。 然而,当那声音抵达神念时,却空明如无物、寂灭如无声。 苏音这一次并没有去屏蔽木琴。 如果能够阻止这桩诡案,她并不介意借用外力。 哪怕每使用一次木琴,便是对“本我”的一次削弱。 所谓修行,修身、修德、修心、修神魂意识,修念头通明。 她现在虽然没达到彻悟的境界,杂念却也少了许多。 什么你的我的、凡人的神仙的、妖精的鬼怪的,她如今已经再没了顾忌。 只要这力量一日在她手里,她就要一日将之化为己用,做想做之事、做她以为的正确的事。 这就是她苏娘娘的道 苏音很快便丢开此事,继续回到眼前的诡案,看向金易得问道:“这神秘人之后的行踪,是不是已经找不到了?” 金易得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是,我们拿到这段视频还是因为机场的特殊性,那边的监控视频保存的时间比较长,而警方的监控最长也只会保存两个月。 所以,我们并不知道这人后来去了哪里。但我推测,他既然追着那个行李箱走,那就很可能会留在捕梦网的旁边。换句话说,他可能在云依瑶家呆了一段日子。” 苏音一怔,旋即毛骨悚然。 这也太恐怖了。 某部惊悚片就有相似的剧情,家里住进来一个陌生人,主人一家却对此毫无所知。 而更恐怖的是,这神秘人和电影里的凶手还不一样。 他是真的“存在也不存在”的,哪怕他和云依瑶面对面坐着,云依瑶也发现不了他。 这不就是“见了活鬼”? 一念及此,苏音浑身的汗毛都炸起来了。 真是越想越吓人。 金易得此时又道:“在您上飞机前,我把您关于木轻云的调查结果转告了特殊组,大家开会讨论后推测,这神秘男人留在云依瑶家的原因不外有三: 一,他需要被那些具现出来的亡者阴鬼,可能是养鬼术、也可能是蕴养阴灵; 二,他需要人类的负面情绪。有些邪术可驱使诡物吞食人类负面情绪; 三,他和被施术之物——也就是那几个捕梦网,不能离得太远。 前两项推论比较常见,最后一项则是我提出来的。我以前见过一些禁术邪法,施术者会受到诸多限制,反噬也很大。 故而我还有一个新的推测,即当亡者阴灵由虚化实后,那男人会遭受一次较大的反噬。而他不离开云家,可能就是想把这反噬转嫁给云依瑶。” 苏音神色一凛:“你的意思是,云依瑶和周振麟最后都可能会死?” 金易得微微颔首:“是,这是我的推测。但木轻云的出现避免了这种可能。她救了他们俩。” 苏音轻轻“唔”了一声,面色依旧有些沉重。 木轻云救下了云依瑶和周振麟,这固然是好事,可如今市面上还有三个捕梦网不知所踪,也就是说,还有至少三位潜在的受害者没被找到。 他们也会有着和周、云二人同样的幸运,得以找到替他们解除困厄的高手么? 这样想着,苏音又有了新的疑问。 那神秘人为什么不阻止木轻云? 以他的能力,找到木轻云太容易了,可他却放任木轻云破坏他的计划,至今按兵不动。 原因何在? 苏音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金易得便道: “此事我也想过,眼下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先跟小姐说说我的猜测: 第一种可能,此人要求不高,只要有一个凡人将阴灵具现出来,其目的便达到了,是故木轻云出手与否,无关紧要; 第二种可能,此人的法术存在极大的局限性,这种局限性也许是能量方面的,比如施展一次法术需要好几年的时间去恢复。又或许这法术只对普通人有效,对强大的修士无效; 再有第三个可能,木轻云道行高深,神秘人觉得自己斗不过她,故知难而退。” 苏音沉吟不语。 倒不是金易得的推断有什么明显的错误,而是她总觉得,这几种可能全都差了那么点儿意思。 可那点儿意思究竟是哪点儿意思,她又说不上来。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11章 走廊深处的秘密 正在手打更新中,敬请期待。 ,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12章 最穷的剧组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312章最穷的剧组天马影业对苏音这样的小咖本来就没怎么放在心上,签约的事自然就更不着急了,再一看苏音,嚯,倒拿起架子来了,这还得了? 甲方大爷的脾气绝不是闹着玩的,甩手就是三连: 你谁?想干嘛?给你脸了? 于是,就这样你晾着我、我冷着你,时间匆匆而过,苏音的B签也正式到了期。 她成了没有东家的自由人。 那其实也不过就个把月的事,而《白河》这部电影,便是苏音在自由人期间接下的戏。 如今再回想当初,苏音已经不太记得清拍摄时的细节了,她对那个剧组的记忆只有一个字: 穷。 那真是苏音跑过的最穷的剧组,盒饭都是数着人头发的,多添一份都没得添,住处则是剧组自搭的帐篷,外景地也是选在了不要钱的穷乡僻壤。 至于片酬,也是苏音有史以来拿过最低的: 区区六千块。 还不够她如今一瓶面霜的钱。 饥寒交迫为艺术献身的滋味,简直不要太酸爽。 如果不是《白河》在摄影、灯光、服道化等方面都还算正规,苏音几乎以为自己进了啥骗子草台班儿。 她当时之所以会忽然头脑发热接下这部戏,就是想试试自己一个人单干能不能成,然后,现实便将答案冷冷地拍在了她的脸上: 不,你不成。 所以,拍完《白河》后,苏音立刻麻溜滚回天马,老老实实签下了卖身契。 有组织的艺人像个宝,没组织的单干户像根草啊。身为演技渣中之渣,苏音觉得还是有组织的生活比较适合她。 当然,事后通过一些蛛丝蚂迹,她也了解到了部分实情。 天马影业彼时看似对她不上心,实则暗中还是使了些手段的,否则,以苏音当时还没掉光的名气,总是能找到一两个不差钱的剧组,不至于沦落到与《白河》这样一穷二白的冷门片搭上线。 而即便如此,苏音也无话可说。 大公司打压小艺人,根本无须挑明,只消稍稍透露出那么点儿意思来,圈子里就会形成默契。 苏音甚至还要反过来感谢天马手下留情,不曾在签约的最后关头用D签往死里踩她,不然有得她受。 此刻追忆往昔,苏音的心情时起时伏,思绪纷纭,而电话那头的小周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尖叫着,开心到几乎忘形。 这声音给了苏音强烈的实感,她的嘴巴慢慢地、慢慢地,咧到了耳朵根儿。 本宫居然拿到了金奖?! 国际金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巨大的狂喜瞬间涌上心头,苏音体内青灵翻滚,整个人猛地腾空而起腰身转折,直接就来了七百二十度转体外加落地托马斯全旋。 在这个过程中,她手里的电话始终拿得稳稳地,与小周的通话也还在继续。 虽然她现在最想做的不是说话,而是大笑。 两手叉腰仰天长笑那种。 这可是“雾都玫瑰电影节”啊! 被称作文艺片圣地之一,文艺青年梦中的艺术殿堂,且还是隶属西半球的七大电影节之一的“雾都玫瑰电影节”,在国际上也享有一定的声誉。 当然,也仅限于声誉。 毕竟文艺片通常都比较闷,长镜头、摇晃的视觉效果、缓慢的节奏、平淡乃至于晦涩的情节,使得它的受众始终都是小众,票房也自然比不上那些商业巨制。 但从艺术层面来看,这类电影节的存在是有着积极意义的,一些有才华的年轻导演通常都会选择在这个平台崭露头角,以此为契机进入大众的视野。 一些国际知名大导演晋身的第一步,便是“雾都玫瑰电影节”,由此可见,“金玫瑰奖”的含金量相当不低。 以苏音的演技,她理当这辈子都挨不着这种高端洋范儿的奖项。 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无心插柳柳成荫”嘛。 谁能想到,当年无意中赌下的那口气,会在今天化一程春风送本宫上青云呢? 本宫好有眼光,好有前瞻性啊。 苏音笑得合不拢嘴,眼角余光蓦地瞥见,罗祖正缩在门边儿探头探脑地,八卦盘上一副八卦相,挂绳上拴着的墩布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划拉着地板。 划水式打扫卫生。 苏音此时心情大好,甩手便丢过去一大坨天元真灵。 罗祖立马跳起来张开盘盖,“啊呜”一口吞了下去。 苏音笑眯眯地给它传了个念:今儿本宫高兴,等会儿允许你刷一个小时微特。 罗祖回过来的意念一如既往地嗲里嗲气: 【主银对伦家真好】 就连如此恶寒的回复,苏音都觉得很顺眼。 小周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苏音也渐渐搞清了《白河》获奖的原因。 说起来,这部电影能摘下这朵“金玫瑰”,也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 换在五年前或三年前,西半球正值文艺片盛行,佳作层出不穷,《白河》未必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而今年却是文艺片小年,送选影片无论质与量皆大逊于从前,于是,这部来自华夏不知名导演的处女作,脱颖而出。 话说,这片儿的导演叫啥来着? 苏音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一点儿印象没有,实在是事情过去了太久,她又一直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最后还得祭出度婶儿。 挂断小周的电话后,苏音便打开了手机搜索引擎。 《白河》获奖已经荣登度婶儿搜索榜排行首位,苏音点开了那张一看就极具艺术感的电影海报,便见上面最显著的位置写着: 编剧:白河。 导演:白河。 苏音摸着下巴点了点头。 嗯,很文青,很有独立电影的意味。 还好主演不是白河。 苏音虽然不记得这位白导的名字,但对他的长相倒还有些印象。 在素人中间,白导也是出类拔萃地……不好看。 苏音一面想着,一面视线飞快下划,很快便在海报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她的名字就排在成年男女主、童年男女主扮演者之后,位居第五。 咳咳,其实吧,这部电影的主要角色就只有三个,除了两位主角,苏音是与剧情相关的唯一的配角,其余都只能说是群众演员。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13章 首映礼 ()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14章 看书的男人 “啧啧啧,我这手艺真是没的说,你看看你这冷白皮多衬这个妆,我告诉你讲我这个妆是为你量身定制的,别人我都不敢给她这么画……” 某化妆师又开启了自我陶醉模式,同时将手机怼上了苏音的脸,“咔嚓、咔嚓”就是一通狂拍,后置镜头几乎贴上苏音的面皮,恨不能把毛孔放大一百倍似地。 苏音连忙往后让了让,摇头不语。 赵粉粉小朋友这是又魔障了。 苏音也不急,在镜前慢慢戴上了与礼服搭配的浅绿色薄纱手套,又理了理发鬓,小赵也终于拍过了瘾,拿着手机走到一旁修图。 助理小周这才三步并两步跑来,帮苏音拎好手包,苏音自己则提起曳地长裙的裙摆,走出了化妆间。 首映礼安排在晚七时,地点位于帝都大戏院,宫商艺文社为苏音安排的红毯男伴还是熟人,正是公司最近力推的型男小生——赵熠晖。 自从与赵熠晖在同个课堂受虐……呃,受教之后,苏音和这个同样被谷凝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演技渣,便结下了深厚的渣之友谊,时常还会互发个飞信,吐糟并感慨一下当年的峥嵘岁月。 踩上十厘米缎带高跟鞋,苏音与男模出身的赵熠晖极是合衬,因而,当两个人携手含笑走上红毯时,两旁的闪光灯密集得犹如璀璨星河,几乎所有摄影师都从心底里发出了一声感慨: 谢天谢地,可算来了俩能撑牌面儿的了! 实在是首映礼红毯的最初十几分钟,把摄影师们搞得很煎熬。 导演长得那啥也就算了,毕竟人家不靠颜值靠才华,长得不好看很正常。 可是,扮演成年男女主的俩大演员,以及扮演童年男女主的俩小演员,那是一水儿地颜值跌破脚底板,整齐得让人挠头。 可以看得出,化妆师和造型师已然倾尽了全力,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妆造再好,也架不住底子太差。 当然,这几位给个中远景还是成的,但是,总不能全部都是中远景吧? 你报纸版面用一张图倒也能凑合,绝大部分网络媒体却是很吃近照的,凑不齐九宫格怎么破? 难道让与电影无关的偶像明星占领所有版面?那岂不是又要被炮轰“喧宾夺主”了么? 好在,苏音和赵熠晖及时出现了。 对一众摄影师而言,这超级俊男美女的组合,无疑是洗眼外加洗镜头,至少能让他们的版面不那么千篇一律。 因此,当苏音走上红毯时,很是难得地享受了一把被镜头宠爱的待遇,耳畔更是传来了如同天籁般的“看这里看这里”、“往这里转下”、“麻烦朝这边挥下手谢谢”诸如此类的声音。 苏音保持着标准的甜美笑容,拉着赵熠晖尽可能照顾到了所有摄影师,却也没好在红毯上多做逗留。 主创团队的确是首映礼的主角,然而,这一方红毯的主角,终究是属于那些大人物,苏音很有自知之明。 她可不想看到“某十八线狂蹭红毯”这样的热搜。 丢糊咖的脸不是? 走完红毯、接受了十五秒不知所云的现场采访,苏音与白导等主创成员汇合,赵熠晖护花的任务便也完成,自觉后排就座,苏音则挨个儿与五年前的合作伙伴打招呼。 两位主演当年都是在影城跑龙套的,如今也依旧跑着龙套。 可能是没想到幸福来得如此突然,二人的表现很是局促,脸上的神情也是惊吓多过惊喜。 两位小演员则是纯粹的素人,还在念中学呢,站在那里手不是手、脚不是脚,苏音看着都替他们难受。 导演白河倒是还在圈子里混着,据说去年才导了一部科幻向网剧,原本开播无望,如今自然是提上了日程。如果论圈内咖位的话,一个月前的他和苏音也就斤八两。 现在那是完全不一样了。 白大导演俨然已经跻身名导行列,小周之前才告诉苏音,白导手头的项目论打看。 不过,这位导演显然有着自己的艺术追求,且也是见过大世面的,应该会走得比较稳。 “富二代搞艺术,硬是要得。” 坐在观众席第一排的苏音,很快便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议论。 没错,白河是个富二代,家里有矿的那种,否则当年他也拿不出大几百万来玩儿电影。 “听说他大学读的是金融,不知怎么就迷上了拍电影,大学就开始往里扔了不少钱。” “那有什么?人家里给了一个亿呢。” “我去,一个亿?” “是啊,给了一个亿让他可劲儿造、可劲儿追求梦想,如果造完了还没起色,就必须回家继承万贯家财。” 苏音竭力控制着表情,不让自己表现出过分的惊讶。 花一个亿搞艺术? 这她真没听说过。 既然这么有钱,那剧组咋还穷成那样?一个亿能买多少盒饭啊,就不能来个盒饭自由,非得按人头发? 苏音表示很不理解,但仔细想了想,她的气便又平了。 《白河》剧组虽然穷,但该花的钱倒还真是一分没少花,比如摄影器材就是当时最好的片子,服道化也很到位,灯光师、摄影师也都是圈子里有口皆碑的。 只能说,白导花钱的方式和别的剧组不一样。 某种程度而言,他还真是在很严谨地追求着艺术,而不是像绝大多数剧组那样把钱都花在了虚高的片酬、大规模宣发以及其他与作品质量无关的开销上。 苏音一面想着,一面保持仪态转首四顾,偶尔看到有镜头转过来,便微微一笑。 观众席已经快要坐满了,前方舞台上的主创们也已落座,苏音的视线扫过旁边的主持人,蓦地,一道人影晃了过去。 苏音一下子捏紧了扶手。 神秘人?! 苏音凝目看了过去。 就在台口下方角落的位置,那个在机场出现的神秘男子,穿着一身戏院工作服,赫然正斜倚在墙边,低头静静地翻看着一本书。 满场奢靡,满世界的喧嚣,那宁静的一隅却仿佛与这一切隔绝,风雨不透,自成一方天地。  ()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15章 爱你在心口难开 苏音的手心攥了满把冷汗,呼吸也变得格外急促,两眼紧盯着那个男人。 大厅里的灯光正渐暗,仪式很快便要开始,那个男人就像是一团即将消融于雾气的阴影,变得越来越模糊。 苏音在黑暗中开启了灵视。 细碎的星光弥散于她的眼瞳深处,在对面舞台强光的照射下犹如眼睛自然发生的反光,并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而在识海中,一道道流光正于木琴边盘旋,青白朱玄吞云吐焰、腾空踏浪,五根琴弦齐齐轻振,发出了一声犹如轰鸣的巨响。 “嗡——” 弦音如雷声滚过,苏音手碗轻翻,浓郁如雾的白芒瞬间蕴满指间,掌心符纹亦星光明灭,青丝长刀隐于后背,刀尖锋芒吞吐,赤弦“锃、锃、锃”急拨数声,金红色的那个“禁”字已然于弦上待发。 进可攻、退可封,苏音在几个呼吸间便做好的万全的准备。 她有把握在零点一秒内封禁台口角落,如遇危机,她会动用时空之力。 那男人忽然抬起了头。 苏音即将爆起的灵力陡然一凝,而后,她便愕住了。 不认识。 那张脸根本就不是苏音记忆中的神秘人。 不仅仅是脸陌生,这看书男人的气息也是陌生的,与神秘男人没有一丝共同之处。 认错人了? 苏音定定地望住那个捧着书的男人。 他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有一张既称不上俊、也算不得丑的大众脸,身高倒是不矮,气质偏文弱,虽然没戴眼镜,但他看人时两个眼睛却是虚着的,一望而知是个近视眼。 他没去看苏音。 事实上,他也没去看任何人。 他只是抬起头随意地看向大厅屋顶的一排排吸顶灯,旋即便合上了书。 很显然,刚才那一瞬间看似突然的动作,是因为光线影响到他的视线,他才会抬头看灯。 此时,这年轻男人已经将书本环抱在了胸前,有些无聊地四下看了看,还打个哈欠。 在苏音的灵视中,他身上的气息很正常,甚至比普通人还更干净些。 通常说来,只有心思纯净的孩子才会如此,成年人当然也有这种情况,但不多。 苏音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端详了那年轻男子许久,最后终于确定: 本宫确实看错了。 可是,为什么会看错? 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按理说他全身上下加起来也比不过绿云罩顶的周振麟一根头发丝儿有看头,可苏音刚才看周振麟的绿脑勺也就只看了两秒,看这男人却已经看了好几分钟了。 插播一句,周振麟脑袋上的那点儿绿,当然便是出自木轻云的手笔。 还别说,那绿玩意儿挺管用,这位顶流小生的精神状态很不错,身上的气息也颇为稳定。 此时,年轻男子口袋里的对讲机突然响了,他马上拿出来说了句“请讲”。 以苏音如今的听力,隔上几十米听两句壁角还是能够轻易办到的,她听到耳麦里的人说:“小丁,往后站站,别挡在台口。” 这看书的文弱青年名叫丁雷,当他拿起对讲机时,苏音看到了他胸前的工作牌。 对讲机那头应该是丁雷的上司,丁雷很快回复了一句“好的队长”,便拎起放在地上的工具箱,从台口的位置又往后退了两步,大半个身子都被舞台遮住了。 随后,他又和上司说了几句话,聊的都是工作上的事,苏音于是知道,丁雷是负责调试音响的,站在那个位置是为了随时应对突发状况。 向上司汇报完工作后,丁雷的手机突然又响了。 奇怪的是,他的手机居然没静音,铃声是一首老歌《爱你在心口难开》,这个版本似乎是最近哪个歌手翻唱的,很有爵士腔调。 铃声只响了一会儿,便被丁雷按掉了,但苏音却没听到他说话,也没听到他手机按键的声音。 所以是直接把电话掐了? 苏音收回视线,指间的灵力亦重归于识海,可心底的怪异之感却始终驱除不尽。 她没见过丁雷,这名字也是头一回听说。 可是,她却莫名觉得对方很熟悉,就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或许也正是这种没来由的熟悉感,才会让她错将对方当成了机场神秘人。 他们给苏音的感觉实在太像了,都是似曾相识,却又始终忆之不清。 此刻,大厅里的灯光已然熄灭了大半,舞台上的灯光则全部亮起,潮水般的掌声随着主持人登台响了起来。 苏音分出一缕神识,牢牢锁住台口的丁雷,很快便注意到又有人打他的电话,虽然已经进行了静音处理,但从台口传来的磁场波动可以看出,那个打丁雷电话的人很执著,打了一个又一个,丁雷却始终没去理会。 总感觉像是小两口闹别扭。 苏音一面思忖着,一面看向舞台。 按照主办方的安排,她会以“特邀嘉宾”的身份登台,与主持人围绕电影进行一分钟左右的互动,问与答都是有脚本的,照着背就成。 这个机会是宫商艺文社为苏音争取到的,而看在宫商背后天元集团的份上,主办方表示全力配合。 这就是资本的力量。 坦白说,苏音心里其实挺没底的。 她已经离开聚光灯太久、太久了,久到在面对这样的场合时,竟然有些怯意。 此外,这个丁雷也让她很在意,她暗中以意念让小雪藤通知了金易得,把这个不算情报的情报上报给了特殊组。 修士的直觉不可轻视,任何一点可疑都必须认真对待。 接下来一切顺利,苏音在互动环节的表现也算可圈可点,而在舞台上时,她对丁雷的感知更加切近,也再一次确证了她此前的判断。 这就是个普通人,除了气息较常人干净些,并无异常。 即便如此,该查的还是得查。 重新坐回观众席上的苏音如是想道。 简短的主创访谈后,两位当红歌星登台献唱,仪式随后结束,大厅里的灯光尽数熄灭,洁白的银幕自舞台上方落下,《白河》在华夏本土的首映,正式开始。  ()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16章 白与河 漆黑的影院里,银幕亮起。 没有惯例的广告播放,也没有各大厂商花团锦簇的片头,幕布上只有一片茫茫的白,那白里仿佛有一些光斑飞落,宛若下着雪的天空。 女子的旁白徐徐响起: “在我的家乡有一条河。晴天的时候,河水是青色的;雨天的时候,河水是灰色的。可它的名字却叫做白河。 老人们说,很久很久以前一个有月亮的晚上,这条河的河水忽然变得洁白如雪,从那个时候起,它就有了这样一个名字……” 安静的话外音,仿佛有着穿透般的力量,让整个影院也变得宁谧,淅淅沥沥的雨声自远处而来,由细碎而滞重,由稀疏而密集,沉闷的、连续的,无休无止。 女子的旁白渐渐远去,白茫茫的银幕上现出了一面雨伞。 淡蓝色的尼龙伞面上,跳动着白亮的雨珠,雨声单调,正是刚才那阵密集雨声的源头。 当整个画面终至清晰,这幅伞面与倾泻在伞上的雨,便成了画面的主体。 伞面并不是静止的。 它以不规则的速度起伏着、移动着,可以看出它正被人拿在手里,那无数跳动的雨珠背后,是大片模糊掉的远景,隐约能分辨出店招、行人与马路上的车辆。 渐渐地,伞面与街景虚实互换,镜头摇晃着向上拉高、拉高,一直拉到居高俯瞰的位置,将整座城市的全貌呈现在观众眼前。 这座城市,便是故事的发生地,也是女主的故乡。 那是一座在华夏北部随处可见的老工业城,当年也曾有过辉煌与荣耀,如今却在时代大潮中变得沉旧过时,大量年轻人口的流失让这些城市总是充满了暮气。 它们就像是坐在巷口晒太阳的老人,满是皱纹的面容上时而流露出对往昔的缅怀与留恋,却再也没有了起身向前的力量。 女主刘白——在电影的一开始她还是个小女孩——跟着妈妈从外地转学回到家乡,她的同桌,是一个叫做江河的男孩。 刘白,江河。 这便是影片男女主的名字,而《白河》的片名既取自于他们的名字,也象征着那条依偎着城市的河。 两个童年好友在日渐老去的城市里慢慢长大,他们钻过厂区铁丝网,在空无一人的厂房里捉迷藏、在长满藤蔓的墙角吃冰棍儿、在荒草丛生的锅炉边捉蜻蜓、捕蝴蝶。 难过了、开心了、有心事了,童年时的他们、少年时的他们,都会爬上高耸的烟囱,扒着生锈的铁栏,眺望远处的白河。 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他们注视着这座城市,也被这城市注视,而他们的故事,便是贯穿整部影片的主线。 童年、少年、青年、中年……故事很慢,几乎没有起伏,不过是平凡的两个人的际遇,和两段交织又分开的人生。 你甚至也可以说它并没有故事,它只是以白描的手法记录下了两个人的成长,与一座城市的变迁。 与其说这是一部长达两小时四十分钟的电影,不如说,它是站在更广阔的纬度面对尘世时发出的一声叹息,悠长、平缓,宛若在钢琴上按下的一个单音。 而苏音在片中饰演的女配——也是本片唯一有台词的配角——便是女主刘白的母亲。 她是个既存在又不存在的人。 在幼年刘白的视角中,母亲是耻辱的、是肮脏的,是大人们口中“野鸡”、“臭不要脸的女人”或“狐狸精”。 乡亲的存在是刘白心底的一块伤疤,让她每时每刻都活在难堪和屈辱中。 那时,她唯一的安慰,便是青梅竹马的江河。 可后来,他们还是分开了。 刘白离开了家乡,她在另一些城市、另一些河流边长大,而母亲则变成了她带着永久愧疚的回忆,是她必须以一生去柔软、去圆润一颗砂砾。 童年与成年刘白与母亲的记忆,可以说这部电影唯一称得上是情节的情节,若再夸张点说,你甚至能称之为悬疑。 母亲到底是已经死了,还是依旧活着? 她是刘白想象出来的人物,还是以魂魄的形式陪伴在女儿的身边? 没有答案。 在江河与刘白的眼里,他们对这个人物有着各自不同的解读,而无论哪种解读,都与他们的家乡不可分割。 或者,导演最终的意图就是想借助“母亲”这个象征意味极浓的形象,来寓意我们每个人与家庭、家乡、故人或故国的牵绊。 在影片的结尾,人到中年的刘白回到故乡,与青梅竹马的江河重逢。他们像童年时那样爬上高高的烟囱,眺望着夜晚的白河。 那条往常总是污浊不堪的河,在这个有月的夜晚泛起了柔和的光,洁白无暇,一如它的名字。 故事也在此画下了句号。 电影结束了,大厅里的灯光慢慢亮起,银幕上开始播放演职员名单。 苏音克制住了伸懒腰的念头,耳畔传来了很轻微的说话声,内容包括但不限于: “喂,快醒醒,电影结束了。” “我的妈怎么这么长,快三小时了吧?” “就这就这就这?这就没了?刘白妈到底是不是鬼啊?” “帮我看看我头发有没有睡乱。” “妈妈我想嘘嘘。” 最后一个声音显然来自于小朋友,整个电影院的人都听见了,人们轻声地笑起来,仿佛不笑一下便不能显示自己的格调与品味,更不能证明自己看电影时没睡着。 苏音也跟着笑。 如果不是耳力超强,她不会听见如此接地气的第一手影评。 这的确就是影评。最真实、最直观的影评。 这些评论不只出自电影第一场公映的观众之口,且这些观众大部分都是业内人士,很具有代表性。 这就是一部大闷片。 不过,在稍后的记者现场采访环节,业内人士们的看法一定会是众口一辞的好评,诸如“有深度”、“艺术性强”这样的褒奖,会成为评论的主基调。 电影都拿金奖了你还敢说不好?你比人家评委更高明吗? 苏音个人倒是觉着,电影不错。 虽然她也没太看懂就是了。 但不可否认的是,画面很棒。 许多镜头就像邻国苏国的油画,粗犷、苍凉、空阔。同时配乐也是一绝。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17章 回家 电影本就是声与色的艺术,如果两者都能做到最好,则影片便也成功了一半。 苏音绝不会承认她其实就是看自己的表演看得入了迷,而她之所以坚持到最后都没睡过去,也是因为想看演员表。 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大银幕上,那种成就感是任何事都无法比拟的,苏音恨不能一直看到地老天荒。 此时,随着影片放映结束,《白河》的首映礼也已接近尾声,幕布徐徐上升,主持人闪亮登场,电影主创团队也被再度请了上来。 接下来会有一个很简短的现场影评活动,说白了,就是一次大庭广众之下的商业互次,能得着讲话机会的,都是圈中大佬、行业巨擘,苏音这个十八线自是捞不到机会再出风头了。 她看了一眼台口。 丁雷还站在原来的地方,看上去似乎有些激动,那张略有些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特别地亮。 在刚才的观影过程中,苏音也一直在暗中注意着他,发现他从头到尾都看得很入神。 他好像真的看懂了这部电影,或者说,是深深地被这部电影打动。 这也不奇怪。 在喧嚣热闹中还能安静地看得进书的人,其文青属性表露无疑,而文艺片无疑是最易与他们产生共鸣的。 说句不好听的,这满场观众里,丁雷很可能是少数几个认真看完全片的人之一。 舞台上星光熠熠,大导演、大明星、知名媒体工作者及专业影评人相继登场,对电影大加褒奖,并纷纷送上了“票房大卖、口碑爆棚”的美好祝愿。 盛况空前的《白河》首映礼,也在这宾主尽欢的氛围中落下了帷幕。 笙歌散尽,衣香鬓影皆不见,帝都大戏院华丽的大厅,也渐渐变得冷清起来。 苏音故意落在人群最后,转首望向舞台。 工作人员已经入场,丁雷也和同事们跑前跑后地进行着收尾工作,看上去很是忙碌。 他似乎不爱说话,但与同事的互动还是有的,机场神秘人那种如入无人之境的怪异感,在他身上并未出现。 一切都很正常。 苏音想。 至少目前来看,没什么问题。 至于更进一步的消息,只能等特殊组调查后再看了。 ………………………… 午夜将近时,丁雷从地铁口走出来,紧了紧身上的外套。 帝都春天的夜晚,还是颇有些凉意的,所幸他家离得很近,出了地铁口走几步路就到。 小区门口的保安老远便看到了他,挥着手打招呼:“哟,今儿又加班啊。” 保安是个自来熟,与小区住户的关系都不错,是个挺热心的人。 “是啊,加班,您也跟这儿值班呐。”丁雷操着一口地道的帝都话,加快脚步走了过去,神态动作皆很轻松,并没有加班的人应有的疲惫。 走到门房边的时候,他停下脚步,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递了过去:“辛苦了,这大晚上的,您也不容易。” 保安眼睛一亮:“哟嚯红金陵,今儿这是在哪儿发财啊?”说着话也没客气,伸手接过了香烟。 “戏院接了个活动,组委会发的。”丁雷不在意地说道,也从烟盒里拿了根出来叼在嘴里,凑到保安送过来的火机上点燃,半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 殷红的烟头亮起,迅速向后燃烧了一小截,灰白的烟灰很快被夜风吹落。 “走,走,屋檐下头说去。”保安招呼丁雷走到门房的檐下,两个人站在背风的墙根儿处,一面抽烟一面聊着闲篇儿。 “您家里是不是也不给抽烟啊,女朋友管得严吧?” “是啊,她不给我抽烟,说烟味儿难闻。” “一样啊,兄弟,一样一样的。我家那口子为了管我,零花钱都给我扣了一半儿。” “那这包烟您拿去,我还有,组委会发了好些呢。” “哎哟,这、这怎么好意思……嘿嘿嘿,那谢谢您嘞。” 几句话的工夫,烟也抽完了,保安笑眯眯收起那包红金陵,经验老道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口香糖: “来,拿这个嚼一嚼,能去烟味儿,比茶叶管用。” 丁雷谢了他一声,拿起糖撕开了包装纸,却并没有去吃,依旧与他闲闲地说了几句话,这才走进了小区。 他租住的房子是在靠近小区围墙的那幢楼的一楼,转过绿化带就是。 走到门口掏钥匙的时候,钥匙串“叮铃咣啷”地响着,清脆的声音在静夜里传出去很远。 房门无声无息地找开了。 温暖的灯光自屋中而出,扑了丁雷满身,他的女朋友王月曦站在门边,一只手拉着门把手。 因为逆着光,丁雷并看不清她的表情,实则他也根本没去看,只是习惯性地朝着那个方向微笑了一下: “曦曦你还没睡啊?在等我吗?” “嗯。”王月曦的声音很轻,软软的鼻音仿佛带着几分怯弱,她拉开房门走上前,伸手去接丁雷的背包。 两个人的身体一下子挨得极近,丁雷的表情滞了滞,王月曦却因为低着头,并没有瞧见他脸上细微的变化。 也或者,纵使看不见,她实则也是能感觉到的吧,于是,她的脑袋垂得更低了,凑向前方的身体也向后挪了挪。 那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退,方位却经过了极为精确的计算,好似她已经这样做过了千百回,让自己既能刚好能拿到男友的背包,却又不至于和他耳鬓丝磨。 将那只黑色的大双肩包拢在怀里,王月曦扎着马尾的脑袋在丁雷的肩窝方向停了一秒,轻轻柔柔地道: “你……你又抽烟啦?衣服上有味道呢。” 语气很和婉,并没有质问的意思。 “哦,是出租车里的。我今天打车回来的。知道你一定会等我,怕你等太久心急。”丁雷转着手里的那块口香糖,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 他的语气自带着习惯性的温柔,听来还有着一丝宠溺。 然而,他表情却并不热络,甚至显得很冷淡。一面说话,他一面扭头看了一眼楼道,仿佛怕有人从这里经过。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18章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318章你问我爱你有多深王月曦慢慢地抬起了头。 走道灯微弱的光照亮了她的脸。 她长得很普通,非常地普通,普通到让人根本找不出任何形容词来为她添上一些赞美,甚至就连“善良”这样虚伪的表达,也无法用在她的身上。 她站在灯光下,可整个人看上去却很那么地暗淡,像一本只要看了开头便能知道结尾的通俗,便连眉眼间的那些许幽怨,也显得乏善可陈。 她看着丁雷的眼睛。 然而,目之所及,是他苍白的看向楼道的侧颜,灯光打在他略高的眉骨上,他的眼睛便藏进了黑暗。 王月曦短短的眼睫颤了几颤,拿起背包快速后退,让出了门边的位置,嗫嚅地道: “那个,我……我晚上去了一趟超市,想问你今天想喝什么汤,给你打了好多电话……是不是你那边人太多太吵了,所以你……你没听见?” 她垂着眼睛看着地板,仿佛在向地板提出一个请求,请求它让某个人接受自己提前预设的答案。 “是啊,今天来了好多大明星,还走红毯,特别吵,也特别地忙,我都没时间看手机。”丁雷转过头来看着她,声音和刚才一样地温柔。 事实上,这温柔不只体现在声音上,也体现在了他对她的体恤上。 他依从了她的请求,说出了她预设好的那个答案,全了她的体面。 说完了话,丁雷便将手里的口香糖扭成一团,顺手扔进了楼道。 “进去再说吧。”他抬脚往屋子里走,从体态到语气无不昭示着,他想要结束这场对话。 不容置疑。 王月曦再次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里包含着极其强烈的情绪,让她平凡的脸也有了一瞬间的生动。 但她很快便又低下头,像个听话的小妻子般柔声细气地道:“嗯,好的,我不该拉着你在门口说话的。快进来吧,你今天一定很累了吧。” 她殷勤地让进丁雷,转身关上房门。 “咔嗒”数声,房门加了几道锁,将黑暗的走道与帝都的夜幕,尽皆挡在了门外。 丁雷回身看了她一会儿,蓦地轻笑了起来。 轻慢的笑声在房间里回荡着,仿佛能够震动空气,王月曦的身体明显地瑟缩了一下。 丁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神情犹如在垂视脚底的泥土,可他口中说出的话却偏偏温柔如水: “你才辛苦啊,每天都在家里做那些做不完的家务,把我们的小家收拾得又干净又舒服,你的付出很了不起的。” 说到“了不起”这三个字时,他似乎已经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嘴角的嘲笑无遮无拦,而他的语气却依旧那样地很动人的: “还有曦曦你每天都给我熬的汤,我也都很喜欢喝,你做的饭菜、你打扫的房间,你每天在家里做的这些看似无聊的事情,我没有一样不、喜、欢。” 越往后说,他的面上的讥讽便越重,说到后来几乎咬牙切齿,额角青筋不住跳动,五官扭曲。 难以想象这张文弱的、很有艺术气质的脸,竟也能够在眨眼间变得如此恶毒,充满了怨恨与蔑视。 王月曦的脑袋埋在胸前,身体也一动不动,仿佛只要如此,便可以将一切她不想要、不想看的全都排除在外。 随后,她便动作轻微地点了点头,温顺得像个听话的小女仆: “嗳,你喜欢就好。对了,我今天熬了你爱喝的猪脚汤呢,你累了,多喝点补补身子。” 她尽量想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开心,而在说话时,她始终不肯去看自己的男朋友一眼,像是打定了主意不看、不想、不去体会,只要留住她想要的岁月静好。 “我……我去给你盛汤,你快去洗手吧。”王月曦转身往厨房走去。 温暖的灯光下,她米色花边围裙与浅粉色居家碎花长裙随动作旋转,像一朵独自开放的花儿。 很快地,她的身影便消失在厨房门口,随后里面便传出了锅勺碰撞的声音。 越来越像个温馨的家了。 丁雷看都没往那个方向看,更没去洗手,而是率先走进书房,拧亮台灯,从摆得满满的书架上挑出一张唱片,放在了老式留声机上。 温柔如水的歌声响了起来: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或许是机器太老旧,也可能是唱片播放的次数太多,那甜美的歌声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杂音,有时,杂音甚至会盖过歌声,“呲啦、跐啦”响着。 而每当那时,歌声就会走调,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扯动着音符,听得久了,竟有几分诡异。 丁雷却像是非常享受这室内乐的伴奏,一脸怡然地离开书房,坐在了客厅的小餐桌前。 这套公寓是老式的格局,两室一厅,面积不大,布置得很女性化,花朵墙纸、花边桌布、相框也是很柔美的暖色系。屋角还放着几盆绿植,生机盎然,那盆龟背竹几乎比人还高,整个房间也因此而显出了几分雅致。 王月曦站在灶台前,眼尾余光恰好搭一点客厅的绿影。 她像是有些心不在焉,手在的汤勺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 小砂锅里的汤汁色泽乳白,熬得软烂的肉块在汤中翻滚,香气令人垂涎。 她的嘴唇轻轻嚅动着,若仔细听,便能听出她在唱歌。 她在唱留声机正在放的那首很老的、只有旧时代的人才会写出的歌: “……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她闭上眼,很轻地叹了一口气:“好温柔的歌啊。” 砂锅里的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小小的厨房热气氤氲,干净的灶台、擦洗得发亮的餐具柜以及那个很大的三门式冰箱,都被这热气笼罩着。 王月曦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这个家也只有这里,是完全属于她的。 不必被置疑、不会被嘲笑,更不用担心莫名其妙说错话便引来鄙视。 这一饭一蔬、一案一板,皆在她的精心操持下,只要付出,便一定会得到美好的回报。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19章 龟背竹与美女 王月曦满足地笑了起来,哼着歌儿走到大冰箱前,拉开了底层的冷冻柜。 冷气一下子窜出,弥漫在小厨房里的肉香被这股冷意凝结,像是有了实质一般。 不知为什么,那味道有点让人不舒服。 但王月曦却显然没有这样的感觉,她甚至还很享受地眯起了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真好闻呢。” 她的笑容很甜,平凡的脸上再次有了几分生动。。 她蹲在冷冻柜前,开始仔细点数着里面的塑料袋,嘴巴也一开一合地数着数:“一袋、两袋、三袋……” 看得出,她是个很喜欢秩序的人,冷冻柜里一袋袋冻肉码放得整整齐齐,粉红的瘦肉、腻白的肥脂、剁口平整的骨头,全都分门别类地摆放在三个很深的隔档里。 唯有一只塑料袋,被放在了冷冻柜的最上层。 那只袋子的形状很特别。 看到那塑料袋时,王月曦的眼睛里像有星光划过,亮晶晶地。 她伸出手,小心地拿起了那只塑料袋。 她的动作轻柔极了,如同捧起什么稀世珍宝,一直将塑料袋捧到了眼前。 那个塑料袋里,放着一颗人头。 丁雷的人头。 如同冷冻柜里其他的骨头一样,这颗头颅的断口也很整齐,仿佛切下它的人带着极大的爱意与郑重。 此刻,他在塑料袋里大睁着双眼,突起眼珠上覆满了白霜,而在那张冻得发灰的脸上,还残留着死亡前最后一刻的恐惧,看上去很是吓人。 王月曦却像是爱极了这颗头颅,手指温柔地轻抚着塑料袋,眼神迷炉子,呢喃地道: “小雷,你告诉我,我究竟要杀死你几次才好呢?” 温柔的歌声从小厨房外传来,遥远得像一个梦,小砂锅“噗噗”地响着,浓郁的肉香味四处弥漫。 汤已经滚开了,热气从气孔里大股向上蒸腾,不绣钢灶台上很快凝起一层水汽,窗玻璃也糊成了一团。 王月曦捧着那个塑料袋,慢慢地、慢慢地走出了厨房。 丁雷已经有点不耐烦了,神情中的挑剔也不加掩饰。 他在等着喝女朋友煲好的汤,然后给出评判。 一如从前的那无数次。 敷衍,且轻蔑。 即便他说着最温柔的话,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也都在表示着这样的情绪。 “我看不起你。” 他似乎想要用一种更温和的方式,告诉她这句话。 而他最终的目的,则是与这个在他看来已经配不上自己的女朋友分手。 毕竟他已经找到了更好的姑娘,那个女孩和他一样是硕士,而不是像王月曦这样只读到了大专。 只是,他这么的文艺、这么的有艺术气质,残忍的“分手”二字,绝不应该出自于他。 所以,他打算让她来说。 以他独有的很文青的方式,邀请对方做出符合他预期的判断,然后再补上一句: “既然你决定分手,那么我尊重你的决定。” 多么完美。 王月曦捧着塑料袋,一直走到小餐桌前,定定地看着丁雷。 “怎么了?你拿的是什么?煲好的汤呢?”丁雷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温柔。 原先,王月曦以为他只有对自己才会这样,后来她才知道,他对所有的女人都很温柔,温柔得就像她们的贴心朋友。 这就像是一种话术,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对话的中心,而王月曦则是所有人中给出最强烈反馈的那一个。 或许,也是当时唯一的一个。 所以丁雷才会让她成为他的女友。 王月曦直到很久以后,才明白了这个道理。 不过,现在的她显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她看了丁雷片刻,蓦地眼珠一转,笔直地看向了那盆长得很高的龟背竹。 确切地说,是看向了站在龟背竹旁的一个女人。 虽然只是一个背影,那女人窈窕的身姿与优美的体态,无不表明了一件事: 她很美。 果然,女人似乎感应到了王月曦的视线,翩然转首,清透无暇的容颜上,双眸犹如夜空里的星。 “你是谁?” 王月曦的身上散发着寒气,眼神戒备,不时扫向那盆龟背竹。 美丽的女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神情有些玩味: “你跑到本宫的梦里来,倒还来问本宫是谁,你这人咋这么霸道呢?真当自个儿霸道女总裁……不对,霸道女屠夫啊你?” 这极为破坏气氛的话语,就像是触动了冥冥中的什么。 “哗啦”一声,温馨的房间与明亮的灯光,瞬间如碎裂的镜片般飞散。 苏音立在碎片中信手一拂。 青光过处,星屑如雾,梦中的世界便只剩下了纯然的黑,以及一角灯火——那个小厨房。 不知何故,即便这是她的梦,那个小厨房也像是不受她意志的控制,在梦镜的大部分都崩塌之后,依旧存在着。 苏音有些遗憾地咂了咂嘴。 那盆长势喜人的龟背竹下面,埋着人类的残肢,她嗅到了腐烂的气息,刚才正想挖出来瞧一瞧呢,没想到竟然被入梦的人发现了。 说实话,苏音挺意外的。 好好一个首映礼,她先是被疑似神秘人的丁雷吓了一跳,紧接着当晚便做了这个奇怪的梦,且直到现在都还没醒。 她自然不会认为这是自己太累睡得沉所致。 身为修士,梦遇诡事却无法自制,这本身就很诡异。 而这个奇怪的梦之所以未醒,那个小厨房必定是关键。 苏音想了想,神念微动,试图沟通木琴。 很遗憾,木琴并未入梦。 除了自己修炼出来的那身青灵,她如今一无所有。 而即便如此,苏音也还是很莽地选择了硬杠。 她要去小厨房瞅瞅去。 不瞅也不成啊,她总要打破这梦境才能醒来,否则,就只能一直睡下去,那就真成植物人了。 念及此,苏音体内经脉鼓动,淡青色包裹着星光的灵力,迅速在她的身外形成了一层半透明的青雾。 随后,她两手相抵、掌心相对,十指飞快结印。 青灵自掌心漫涌,渐渐幻化成了一柄宽背大刀,长四尺五、宽六寸,刀柄由银星组成,光华耀目,仙韵灵动。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20章 找到你了 , 这把青色灵刃,是苏音前不久才炼出来的,咳咳,造型确实粗犷了点儿,但砍起来还是很顺手的。 别问苏音为什么知道,问就是“砍过”。 将青刃横于胸前,苏音凝了凝神,提步走向亮着灯的小厨房。 梦境是无垠的,许多时候,人们认为梦也是一界。 大千之界。 而潜意识与梦的结合,便如同两个连接起来的大海,此刻,苏音只能望见梦之海。 那是一片黑色的海,无论往哪个方向看,都只有望不到边际的黑暗。 而那间小小的厨房,却像是悬浮在黑暗海面上的灯塔,随着苏音的靠近,那灯光越来越明亮,空气也渐渐变得温暖起来,苏音甚至还能闻到肉汤的香味,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气。 她的鼻翼动了动,眉心微蹙。 哪怕这是在做梦,这肉汤的味道也太浓郁了。 初闻时的确很香,但仔细分辨便能发现,大部分香气都是佐料散发出来的,肉的味道反倒微不可闻。 这到底煮的是什么肉? 一念及起,苏音忽觉头皮发麻,一股子冷气从脚底板直窜后脑勺。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是本宫想的那样吧? 只要一想起王月曦捧在手里的人头,以及龟背竹下方腐烂的肢体,苏音就有种相当不好的预感。 她紧握手中灵刃,强抑住心头泛起的不适,走进了那片温暖的光晕里。 厨房中热气正浓,窗玻璃上蒙了一层水汽,晶莹稠密的水珠,在灯光下反射出细碎的光。 一串五彩缤纷的风铃,便在这暖光下缓缓摇曳着。 那风铃就挂在窗户旁边,陶艺制造的铃铛似乎并不能发出响声,只能当作观赏品。 在两只铃铛的四周,悬挂了好些洁白的羽毛,羽毛上方则是金线编织的网格,正当中嵌着一枚很漂亮的蓝宝石。 捕梦网。 虽然经过了一定程度的改装,但无论网格的编织手法还是蓝宝石悬挂的位置,都和云依瑶从墨国买来的一模一样。 原来,那失去踪迹的三只捕梦网里的一只,就在丁雷租住的房子里。 苏音并不清楚他们是如何得到捕梦网的,也无暇去想丁雷和王月曦之间的恩怨。 一眼扫过捕梦网后,她便迅速移开视线,看向了墙角那个大冰箱。 一个面貌英俊的男人正斜倚在冰箱旁边,望向苏音的眼神中带着浓浓的兴味。 一种莫可名状的熟悉感,再度在苏音的心头升起,而随后,她的后心便有些发寒。 机场神秘人居然出现在了本宫的梦里?! 为什么? 他是怎么找来的? 目的何在? 苏音可以断定,这神秘人的梦中之影,是有着自主意志的,一如她此前梦到的丁雷和王月曦。 他们好像并不完全在苏音的梦里,而是他们的梦与苏音的梦境,产生了一定的关联。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就如同一个大房间里分割出了几个隔间。 苏音是大房间的主人,那些小隔间虽然也属于她,但每一间都有房门。 这些门是打开还是关闭,并不纯然由苏音的意志决定,它们也各自有着一把钥匙,需要一定的契机,才能在苏音的操控下打开。 看着神秘人淡定的脸,苏音的呼吸有些急促,虽然她竭力控制着自己,可心底深处却像是有个声音在说,情况不妙。 很不妙。 表面看来,这神秘人只是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并没有任何攻击的意图,看向苏音的眼神甚而还有几分亲切,可苏音清晰地觉出了他的杀意。 极为笃定的杀意。 就像是猎人端起了猎枪,而猎物离他的枪口只有一寸。 必死无疑。 苏音的心重重一跳。 这男人有绝对的把握杀死她,她就是有这种感觉,而且很强烈。 冷汗自额角滴落,苏音拿刀的颤抖着。 那种被某个极为强大的意志锁定的恐惧感,让她全身发寒。 神秘人就这样看了她数息,忽地微微一笑: “找到你了。” 平平常常的语气,只是单纯地陈述,除此再无多余的情绪。 然而,话音甫落,苏音的神魂陡然传来一阵剧痛,仿佛正有人拿着把钝刀子来回切割着她的魂魄与神念,极致的痛楚令她几乎连灵刃都拿不稳。 她死命地咬着牙,不令自己发出声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半躬起来,体外的那一层青色灵光更是在瞬间消散了大半。 蓦地,一个声音刺进了耳畔: “醒来。” 细弱且渺小的声音,像是从针孔里透进来的,比蚊蚋也响不了多少,在这洪荒宇宙般的黑暗与疼痛中,恍若一粒微尘。 可是,这声音却又是如此地坚定,带着一往无前的绝然之势,从耳畔直刺而来,一下子击中神魂。 刹那间,眼前的黑暗滚动翻卷,潮水般裹挟起了苏音,向着混沌的深处坠落下去…… 苏音猛地睁开了眼。 冷汗早已浸湿了全身,衣服粘在后背,发丝更是紧贴在脸颊,眼睫上方还有汗珠凝落,让苏音的视线都有些模糊。 她听见了水声。 “哗啷、哗啷”的水声,随微风起落。 而后,便是花香清浅、鸟鸣间关,空气里洇着淡淡的潮意。 苏音眨了眨眼。 汗珠滴下,她的视线亦就此变得清晰起来。 远处星瀑飞泻,近前湖心月冷,温暖的风掠过湖水,吹起一道道的涟漪。 这是……天玄道人的洞府? 本宫穿回到古代了? 苏音左右顾视,很快便确定了这个猜测。 她魂穿了。 犹记上回来古代之时,她哪儿都没去,就呆在天玄道人的洞府里,修习了整整十年的符箓之术。 洞中一年、世上一天。 这十年修行换算到古代时空的正常时间,也就十天,而这十天换算成二十一世纪蓝星的时间,则只有一刻钟左右。 那是苏音最近的一次入梦。她还以为下次魂穿还要再等上十天半月的,没想到今天就又穿过来了。 苏音无声地呼了一口气。 真是天助我也。 虽然来得有些突然,但能够魂入古代稍事休息,于她而言也算万幸,实在是刚才那个梦太古怪、太可怕,想想都头皮发麻。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21章 谁在谁梦中?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321章谁在谁梦中?自从修仙以来,苏音还是头一次生出那样强的危机感,比在宝龙山面对千目时还要强上百倍。 所幸魂穿及时,让她远离了那怪异的梦,否则,她还真不知道接下来会如何。哪怕那是在她自己的梦里,那个神秘人也让她有种难以匹敌的无力感。 苏音第二次长吁了一口气,翻身坐了起来。 四周暖风醺人、花木清芬,柔软的草地带着春时独有的气息,令她整个身心都得以放松。她忍不住展开两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好累,也好困。 纵使她的身体如今正在二十一世纪蓝星的家中熟睡,可疲惫感依旧蔓及全身,连骨头缝里都透着股子倦意。 苏音将两手撑在草地上,感受着掌心传来的细嫩触感,迎着湖风,十分没有形象地打了个哈欠。 说起来,也不知道天玄和虚无子都去了何处,还有花朝那臭嘴的地灵,居然也没在湖畔吸取灵气。 苏音在草地上坐了一会儿,颇觉无聊,便想着不如先回竹舍洗个澡,这一身的汗委实是不舒服。 又打了个哈欠,苏音掩着嘴便欲起身。也就在这一刻,一股寒气蓦地窜上后背,强烈的心悸感让她浑身汗毛竖起。 这洞府有问题。 几乎是凭着一种本能,苏音霍地抬首。 星瀑上方,赫然多了一双眼睛! 巨大的、几乎布满苏音全部视野的眼睛,正高悬在洞府的上空。 这眼睛并未睁开,而是紧紧地闭合着,浓密的眼睫犹自轻颤,眼皮之下的眼珠也在缓慢地转动,似是在随着呼吸有节奏地律动。 苏音手足冰冷,全身血液都仿佛被冻结。 她忽地便想起了神秘人看到她时说的那句话: “找到你了。” 此刻,她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这依然是梦。 她根本就没魂穿异世,而是还身处于梦中。 眼前这美妙玄奇的洞府,是她的梦中之梦、梦里的潜意识。 在面临危险的那一刻,苏音潜意识地想要逃离,于是,梦随心生,她来到了念兹在兹的世外桃源——古代异时空。 这个能卡BUG的时空,是苏音心底深处最安全的港湾。因为,她在这里拥有近乎无限的生命,可以尽情地作死然后复生,还能够修仙、养宠、看山光水色、观人情世故、无牵无挂地自由来去。 现世的重负、人生之沉荷,皆在这一方杏花春雨的世界里被放下,她尽可以披上这一袭华美的袍,却全然不必担心袍子上有跳蚤。 这异世便是苏音——或者说是与她相同的所有普通人——最美好意愿的具现。 而此刻,那横贯天空的双眼却昭示着,她好像落入了一个圈套。 神秘人真正的目的,不是找到苏音的肉身,而是找到她神念最深处的潜意识。 他想……不对,是他“正在”试图这样做。 一念及此,苏音不由一阵头晕目眩。 她有预感,一俟头顶这双巨眼睁开,等待着她的便将是完全、彻底的毁灭。 神魂俱消、“本我”被抹杀,从此后,无论哪一方世界,都将再也没有“这一个”苏音。 紧握着满是冷汗的拳头,苏音努力抬起头,瞬也不瞬地盯着那双带给她巨大压力的眼睛。 她原以为她会怕。 一如刚才在梦境里的小厨房那样,被神秘人一句话就吓得逃到了潜意识所塑造的异时空。 可如今,她便如放大镜下的蝼蚁,无所遁形。 奇异的是,当明白自己身处绝境这时,涌上她心头的居然不是恐惧或惊骇,而是……愤怒。 无可抑制地愤怒。 这愤怒是如此突兀,如此激烈,以至于苏音自己都有些讶然。 毕竟,这一切原本便是可以预见的,且她也无数次地推演过“本我”的消失,更知晓这一日迟早会来临。 可她还是很怒。 怒到想掀桌。 怒到恨不能拔出刀子砍她丫的、怒到想一把撕碎这所谓的神降。 神了不起啊? 神就能随意抹去一个活生生的意志? 凭啥?就凭你脸大? 还别说,看这双眼睛的体积,这张脸它确实够大。 苏音蓦地冷笑起来。 哪怕渺小如尘埃,我苏音苏娘娘,也是这广阔宇宙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我就是我,一粒举世唯一的尘埃。 “锵——” 一声刀鸣陡然划破长空。 青光如虹,自天际而来,锋芒过处,星瀑被拦腰斩断,那刀芒如有形质般直入苏音眉心,竟撕开了方才还无法沟通的识海。 那是犹如天地初开的一刀。 刹时间,奔腾于苏音心底的怒意如烈阳穿云、长箭破空,五色海上,木琴与流光同现,琴弦与苍穹共鸣。 “轰隆隆——” 如山倾、似地陷,识海上空风雷云动,琴身镌刻的四象骤生异变: 青龙布火雨、白虎驾红云、朱雀含丹霞、玄武吐赤水。 整个识海此时犹如火山喷发,五弦齐振,弦音犹如众生齐齐呐喊: “醒来啊,苏音!” 刀鸣骤疾,天边奔雷滚滚,五色海上怒涛嘶吼,仿佛在为这愤懑而不甘的呐喊张目。 断裂的星瀑飞散出无数星光,那星光拖曳的尾焰呼啸着,将湖水炸出一个个黑色旋涡。 苏音双手握住青刃,力贯双臂、横空一劈。 匹练般的刀光斜斫向上,汇聚着怒火与银星的刀意如滔天烈焰,将整个空间劈成了两段。 再下一息,星瀑、湖心、花草乃至于这虚幻的洞府,便化作了数不清的玄光,汇入了湖心的黑洞。 那双紧闭的眼睛,也在熊熊火焰中化为灰烬。 青灵如风消散。 看着眼前重归于黑暗的世界,苏音知道,她已经从潜意识回到了第一重梦境。 她脚下一软,坐倒在地。 识海中,木琴正高悬于五色海,细碎的浪花在天光下泛出五色光斑,一派风平浪静。 天元真灵又耗空了,苏音感觉自己现在很虚。 但现在还不是能休息的时候,她强撑起一口气站起身,看向前方。 小厨房依旧灯火通明,犹如夜航中的灯塔。 不过,它已经不是唯一的灯塔了。 在更远些的地方,还有两个明亮的光点,苏音能够感应出,那就是剩余两个捕梦网的所在地。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22章 反噬的结果 苏音引颈向着远处望去。 虽然离得很远,但在她自己的梦境中,那两个光点尽可随她的心念而变,当她想要“看到”的时候,一切便会清晰得如在近前。 那两个光点也是房间,其中一间亮着好几盏白炽灯的,是一处类似于工作间的地方。 在这个工作间里,有两个人。 穿工装裤、形容瘦削的男子正弯着腰站在工作台前,手里拿着木工用的锯子,慢慢地锯着一段木头。 他的脚旁放着一只尚未完成的手工小木马,有个模样与他肖似的小女孩则踮着脚扒在工作台边,眼巴巴地看着他。 房间另一侧的墙面上,小女孩的黑白相片挂在正中,相框下方摆了很多布娃娃、绒毛玩具和手作木制玩具。 玩具虽然很多,但无一例外地看上去都很廉价,小女孩却显然是喜欢着这些的。她歪着脑袋看了男子一会儿,便跑到了那些玩具旁边,开心地抱起一只绒毛小熊,转过头冲着男子笑起来,还拉着小熊的爪子朝他招手: “爸爸快看,小熊熊跟你说话了哦。” 小女孩稚嫩的童音回荡在工作间里,男子停下手里的活计,擦了把汗,看着小女孩灿烂的笑脸,也跟着露出笑来。 小女孩从玩人里翻出一个金灿灿的东西,那细密的织网与蓝宝石在白炽灯下光彩流离,小女孩将它举高,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满是欢喜。 “咯咯咯——” 苏音听见了小女孩清脆的笑声,那小小的身体就像一帧即将消散的三维画像,时隐时现。 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苏音心念微动,转向另一个房间。 那是一间卧室,一名披散着长发的少女正跪坐在地毯上,紧紧地搂着一只金毛犬。 少女有着一双灰蒙蒙的眼睛,瞳孔布满白翕,从她旁边放着的手杖便可知,她是一位视障人士。 在她的眼睛里,原本是反应不出这现世任何的色彩的,可现在,那灰色的眼睛却像月牙儿一样地弯着,仿佛有光从里面流泻出来。 晶莹的水滴从少女的下颌滴落,她将金毛犬搂得很紧,像在搂着自己最好的朋友。 金毛温顺地依偎着自己的主人,口中发出低低的呜咽,似是不舍,又似是留恋。 苏音只扫了一眼,便叹息着转过视线。 挂在少女床前的那只捕梦网,或许已经为她捕住了一个美梦。 可是,梦终究会醒,逝去的,也永远不能复生。 少女怀中的金毛犬,与丁雷以及那个工作间里的小女孩一样,皆是逝者。 他们已经死了。 而捕梦网,圆了生者的梦、实现了生者的执念,于是,死去的重又出现。 苏音以意念唤醒沉睡的小雪藤,让她帮忙记下了这两个捕梦网周遭的人与物。 小雪藤不仅与她心意相通,且还有着极其强大的数据检索功能,可以迅速定位这两条漏网之鱼。 “妈妈妈妈咿呀呀——” 感应到了苏音的召唤,小雪藤很轻地回应了一声,并没有现身。 她知道苏音正与强者对峙,不好分神,所以便乖乖地藏在苏音的意识深处,帮妈妈看好家。 毕竟家里那个大杀器可是苏音的底牌,不到万不得已她是绝对不会翻开的。 以意念轻轻拍了拍小藤的脑袋,苏音便将注意力拉回到了眼前。 不远处的厨房里,灯光明显地黯淡了下去,神秘人的气息十分微弱。 苏音的唇角浮起了一抹淡笑。 这一仗打得痛快! 虽然是真的又痛又快,她这儿神魂还处在剧痛过后的麻木中,浑身上下就没一处不疼的,但她还是觉得贼爽。 神秘人以捕梦网为依凭搞突然袭击,沟通到了苏音的意念,妄图借助梦境一举抹杀苏音的“本我”,结果呢? 还不是被本宫反杀了? 这叫什么? 这叫越级杀懂不? 纵使苏音实则并不太明了所谓“神念之战”的原理,但,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么? 有虚无子和天玄这样的高手讲课,再加上阅文无数的阅圣经历,苏音约略也知道,神识反杀,便等同于神魂反噬。 她现在不好受,神秘人只会比她更不好受。 正所谓偷鸡不成蚀马米,这坏得冒泡的家伙不仅没抹掉苏音的本意识,还被苏音反向沟通到了他的潜意识,进而锁定了捕梦网污染的另两位受害者。 这本是只有神秘人才知道的秘密。 而现在,它们毫不设防地袒露在了苏音的眼皮子底下。 唯可惜好梦将醒,苏音神魂受损,这梦境应该也维持不了多久,否则,她应该还能再多挖出些神秘人的秘密。 “刷”,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响,神秘人的身影瞬移般出现在了小厨房门口。 他的脸色很难看。 青、白、灰、黄而且黑,整个人都透着股子衰气,七窍中还有五窍在流血,惟一双耳朵还算正常。 而即便如此,他还是一副肾血双亏、命不久矣的模样。 苏音指尖划过了一朵微弱的灵光。 她非常想再给他补一刀。 趁他病、要他命,这是她打了无数游戏得来的宝贵经验。 恨只恨灵力余额已不足,她自个儿也是强驽之末,情况不比神秘人好多少,只是强撑着没倒下而已。 于是,两个处在虚弱状态下连说话都困难的人,就这样以眼神互殴了至少十几秒,最后,各自淡去…… 梦醒时分,觉却未醒。 苏音损耗过大,一直直睡到第二天下午两点才真正醒转,起床后稍作洗梳,她便将小雪藤调查到的三个地址发给了金易得。 金易得的电话很快便打了过来,苏音接起后,便听他在电话那头道:“小姐,昨晚您没事吧?”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苏音倒吃了一惊,以为他知道了些什么,便反问道:“怎么突然这么问?” 金易得便道:“不瞒小姐说,昨晚我内丹一直有些不稳,体内灵力也有异,我本以为只有我如此,不想今天一早罗祖也说整晚心神不宁,我观其身上多了一道新的裂痕。” 第三卷 一壶酒 紧急鸽条 南京发现了一例本土病例泪目……担心再要封小区就临时出去买了好多日用品,回来码字的时候,我的本子开始莫名其妙更新配置,更新了好久好久,完了又自动更新系统,强行关机以后就蓝屏打不开了,我的稿子都在里面呢,马上出门修本子,不知道啥时候能修好,今天就先鸽了。对不起亲们,鞠躬道歉555555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23章 我把你当朋友 罗祖身上居然多了一道裂痕? 苏音不由蹙了蹙眉。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现如今的罗祖盘应该已经是个至少七成新的罗盘了,那些裂痕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毕竟这厮见天儿地从苏音这里薅羊毛,仅是苏音上回扔给它的那团灵力,便足够它修复身上的锈斑、再恢复一至两处的饰纹了。 这家伙是又活回头了?就因为昨天一个晚上没睡好? 这么脆弱的么? 苏音心底隐隐觉出了一些什么,却也没急着下定论,仍旧安静地听金易得往下说。 只听金易得又道:“我细细察看了罗祖新添之痕,感应到其上有着一丝极其微弱的魂力干扰,便觉着此事恐怕不简单。 因此,我又先后联络了程氏、宗政并钟离家的那几个小辈,问他们昨晚有无异样,没成想他们竟是与我一样,昨晚亦觉丹府不稳,灵力波动亦有异常。 不过,他们的程度却是有轻有重,离帝都越远的,程度便越轻。我得知此事后,便想马上通知小姐,只是小姐的手机却一直打不通,我委实有些担心。” 说至此节,他又连忙补充道:“当然,小姐乃举世无双之大能,自不会如我等这般轻易受到异常的影响,细想来却我多虑了,实是庸人自扰,还请小姐恕罪。” 金易得此时的确有些惭愧。 他再是什么万年大妖,与小姐这等游戏红尘的谪仙人相比,那也是俗得不能再的俗的俗物,他怎么敢拿自己这点儿能为作比,替高人担起心来了? 这样一想,金易得简直要自嘲起来。 苏音却是颇为感动的,笑着柔声道:“你可别这么说,谢谢你对我的关心,我真的很高兴的。” 这话确实发自肺腑。 无论金易得自视如何,苏音却是一直拿对方当朋友……呃,这么说其实也不完全对,因为有时候她也会拿人家当宠…… 这也不能怪本宫啊,谁让金大妖的真身是个毛团子呢对吧? 好吧,拿朋友当宠这事儿的确是本宫不对。 苏音意思意思地表达了零点一秒的悔过,心绪便转到了昨晚。 看起来,自己与神秘人在梦境中的生死之战,已经波及到了外部真实世界。 这其实也不难理解。 神秘人本身便携带了一丝时空波动,而苏音自己也恰好掌握着一根时之琴弦(角弦)、一根空之琴弦(徵弦)。 两种时空力量以神念的方式硬碰硬干了一仗,若说其余波竟不能对外部世界造成影响,那岂非表明苏音和神秘人都是菜鸡? 这苏音可不答应。 神秘人那么强,连其自身的存在都很难被这个世界观测到,苏音与他打了一架还勉强赢了,这层级不就上来了? 而从金易得所述可知,苏音和神秘人的确都很强,二来也表明,即便是在梦境或潜意识层面,使用时空类法术也必须谨慎。 从今以后,如非生死关头,不可再调动五弦之力。 苏音暗自下定了决心。 不过,昨晚的事还是要说的,毕竟影响到了不少人,且苏音这也算是现身说法,给大家都提个醒。 思及此,苏音便将与神秘人梦中对决的事告诉了金易得,某种程度而言,这也是她为自己拿到那三个捕梦网的地址做了备书。 她说得极尽简洁,不过三言两语便罢,金易得在电话那头却是一阵心惊肉跳。 待苏音语毕,他立时飞快地道:“小姐,请恕在下僭越在前,我这就来您的住处,请您千万等着在下,千万千万。” 话音落地,电话便被他挂断了。 苏音拿着手机愣了好一会儿,方才喃喃地道:“呃,好啊,那你来就是……” 好吧,电话都断了,她这说了也白说。 小松鼠要来作客,苏音还是挺高兴的。 她哼着歌儿从零食堆里捧出早就备好的坚果盘,又将一晚上养出来的些许天元真灵注入鲜榨的橙汁。 这种灵泉果汁市面上已经没有了,苏音记得小松鼠很爱喝,现作一些用以待定。 想了想,苏音从卧室取出笔记本电脑,接通了电源。 这是为罗祖准备的。 这八卦盘酷爱吃瓜,每天不刷上几个小时的微特它就浑身不自在。 她这里才布置好,阳台的窗子上便跃来一只毛茸茸、胖乎乎的毛团子,松鼠的脖子挂着罗盘,背上还背着个玩具双肩包。 来得这么快? 苏音颇有些震惊。 金易得这是放下电话就直接飞过来了,连天元集团的超豪华限量版轿车都没来得及坐? 开窗让进两位客人,罗祖自动飞到苏音肩膀上蹭了蹭,被苏音一巴掌拍进了客厅,金易得则甩下小双肩包,如阳光般灿烂的的尾巴尖儿漫起重重雾气。 再下一秒,衣冠楚楚的金总裁便“嘭”地一下出现在了苏音眼前。 “小姐见谅,我来得急了些。”金易得神情焦急,一面说话一面走到苏音近前,躬腰伸臂,递过去一张符箓。 苏音愕了一下,按过符箓,神识向符箓上轻轻一扫,面色微变:“好精纯的灵元啊。” 那符箓灰朴朴地,瞧来极不起眼,其上符纹亦像是随意乱画的,有几处还断了笔,如果不是感知到其间蕴藏的澎湃灵力,苏音会以为这是一张画废了的符箓。 她不禁盯着符箓细看了两眼。 玄奥的纹路带着种难以言说的美感,尤其那几处断笔,实则却是笔断而意连,笔画间隐约流转着一道晶莹的光,看得时间略久,心神便不由自主地漾动起来,如临深渊、如陷旋涡,整个人都仿佛要被拉进符箓之中。 苏音吓了一跳,忙敛息凝神,才没让自己陷进去。 昨晚消耗巨大,她的神魂至今犹未稳,还需要调理些日子。 好在这次“神战”收获不小,待恢复过来,她的神魂都会变得更强。 金易得躬身道:“此符名‘一元’,乃是在下多年前在一位踏虚大能的洞府中发现的。此符中暗藏天地间无常之道意,取意有二,一为‘一元初始万象新’;二则为‘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归元’之意。”  ()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24章 本宫也很无奈啊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324章本宫也很无奈啊“哦,原来是这么个意思。”苏音点了点头表示受教了,随后眉梢一挑,问道: “这符箓我看着很不寻常,使用方法是不是也和平常的符箓不一样?” 金易得颔首道:“是,这符箓无须捏碎或烧成灰,小姐只消将真元附着其上,引导符箓中蕴含的力量缓缓纳入神魂即可。 使用符箓之后,长则七日、短则一宵,小姐神魂所受的损伤便可修复,还可蕴养魂体、凝炼元神,更上一层楼。” 他说着似是心有余悸,抬手擦了一下额角,仿佛在拭去并不存在的冷汗,继续说道: “虽然小姐说得轻松,然昨晚那一战委实凶险无比。在下游历各地,还从没听说有哪位修士能在神念相搏中安然无恙。小姐果是大能,在下万分钦佩。” 苏音没去听他的花式马屁,而是打量着手中青色的符纸。 她在古代时空修习时便听天玄说过,黄纸朱砂的符箓,通常是低阶的,而高阶符箓的第一特征便是,其所用符纸乃是罕见的青纸。 此刻再看这张符纸,不知为什么,苏音从中嗅出了“壕”的气息。 青纸秘符,一出手就是绝品,金大妖这身家可真是不薄啊。 思及此,苏音便觉这东西拿着有些烫手,便又将之还了回去,口中笑道:“其实我根本就没受伤,这张符我也用不着,你还是……” “在下恳请小姐收下。”金易得语速极快地打断了她,旋即又躬身致歉:“在下又失礼了,不过请小姐听在下把话说完。” 他抬起头目注苏音,那张俊朗而不见油腻的大叔脸上,竟难得地有着些许恳求之意: “不知小姐以为那影世界之事,该当如何了局?” 苏音一怔。 没等她接话,金易得便用着急迫的语气说道: “影世界与我等所存之世,来日必有一战。而这一战所涉,非是寻常符箓法宝、道术异能,乃是天道之意、宇宙之则。 以在下浅见,放眼整个蓝星,可能也就只有小姐可触碰天道一二了。 故此在我眼中,小姐乃是这世间至为重要之人,无可替代。莫说是一张陈年符箓了,便是让在下舍出命来,在下也绝不会眨一下眼。在下请小姐万莫推辞,收下此物。” 语罢,他再度躬腰,深深地行了一礼。 苏音一时间竟想不起怎样回他,眼睁睁看着他一躬到地,受了他一个大礼。 待到起身时,金易得面上的神情已然变得平静,唯双目亮如天星,隐隐有狂热涌动其间: “在下早已立下道誓,此生甘为小姐马前卒,小姐在哪里,哪里便是在下之道。小姐乃天道所在、天命所存,在下誓愿追随,死生无惧。” 斩钉截铁地说了这些话,他身后竟现出一道巨大的金尾虚影,仔细打量那影子,便会发现它由无数玄奥的符文组成,那符文流动着、旋转着,弥散出浩瀚纯净的气息。 苏音莫名有些动容。 可是,再下一息,她却又在心底里苦笑起来。 有人愿意誓死相随,她当然不可能无动于衷,且她苏娘娘也的确是触碰到了大宇宙的意志。 然而,这世上并无人知道,这并非是她自身的力量,而是她的身体里,住着一尊神。 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到她这儿,却是神不请自来,还打死也不肯走。 本宫也很无奈的好不好? 而这尊不知来处、莫名降临的神,借居于苏音的灵胎……不,应该说它是化身成为了苏音的灵胎,才令得苏音拥有了如今的一切。 在外人看来,苏音强到了能和天道叫板,只有苏音自己知道,她就是个白手套、傀儡、品牌代言人,不知道啥时候就会被咔嚓掉。 可这话她却没地儿说去。 是,她确实很怕死,也确实对悬在头顶的刀子极为忌惮,可即便如此,她也做不到拉无辜者入局。 若是现在的蓝星修真界再强上几倍,她倒是愿意来个群策群力、众人拾柴火焰高。 可现在的问题是,苏音自个儿就已经是修真界的天花板了,随便劈出个灵泉都能让修真界当成宝。 这样的苏音,无人可求,也无力可借。 只能自己当自己的金手指。 在心底深处无力地叹了一声,苏音没有再拒绝金易得的好意,将符箓收了起来,轻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不就是往本宫身上堆资源么? 来啊,拿天材地宝砸死本宫啊,本宫要是眨一下眼就算本宫输。 金易得见她终于肯收了,弯了弯腰,恭声道:“小姐不嫌在下多事便好。在下此前所言,对小姐实是大是不敬,只是那皆是在下心中所思,不敢有所欺瞒。” 说完了,他蓦地单膝点地,以手扣胸,施了一个妖族的请罪之礼。 苏音只得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他刚才那番话,确然是有那么点儿道德绑架的意思,像在逼着苏音站在最前线跟影世界打一架。 在影视圈混了那么久,苏音如何品不出这话中之意,但她却并没觉着不舒服。 影世界与现世,只能有一个存活。 至少目前看来如此。 而在此前提下,道德绑架之类的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 如果像苏音这样的强人不往上顶,天就真的塌了,到那时,蓝星毁灭,现世不复存在,苏音难道就能独活? 这就是现实版的“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 苏音就是最高的那个,她不顶谁顶? 干就完事儿了。 当然,这一切都有个前提,即苏音的“本我”能活到那个时候。 不过这皆是后话了。按照本书进度,打最终boss至少还要几十万字呢,急啥急? “那个,你要不要吃点坚果、喝点果汁啊?”谈完了正事,苏音那颗撸毛团子的心开始蠢蠢欲动,向某只大妖发出了不怀好意的邀请。 金易得看了一眼茶几上的零食,眼睛微不可察地亮了起来,两腮更是飞快地鼓了鼓,整个人都变成了“想吃”的形状。 可是,尚未待他有所表示,苏音的手机便响了,来电显示为宫商艺文社的二当家王欣妍。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25章 翻红了? 苏音向金易得示意了一下,走到隔壁衣帽间接通了电话。 “苏苏姐,帝视下一期‘五个人的客厅’想邀请你参加,我向小周要了你的档期,觉得可以,就不知道你乐意不?” 王欣妍语声轻快,隔着话筒仿佛都能看见她的笑脸。 苏音先是被她那句“苏苏姐”惊得险些落了电话,随后又被“五个人的客厅”这响当当的名号给震住了,拿着电话的手居然有些发潮。 “五个人的客厅”是帝都卫视的一档王牌节目,不是眼下热门的综艺,而是类似于谈话类的多人脱口秀。 当然,都是有台本的,就算一块榆木疙瘩上了台,也能当场表演口吐莲花。 不过,节目中所说并非言之无物的胡侃,而是有深度、有内涵、保证干货度50%的正经聊天,除去雷打不动的一男一女双主持外,每期节目参演者无不是艺术界知名人士或文艺圈崛起的新星。 换言之,节目门槛很高,没有作品的流量明星及偶像等根本便拿不到入场券。 苏音就曾听说某资本捧起的流量想挤进节目,资方拿着大笔赞助找到帝视高层,被对方一句“等她有作品再说”给堵了回去。 帝视、魔视这两家卫视向来底气很足,毕竟是华夏最大的两个直辖市,有官方在背后站台,资本就有些不够看了。 苏音完全没想到,她居然也会有受邀参演“客厅”的一天?一时间很是受宠若惊,手心潮得都快握不住手机了: “真……真的?‘五个人的客厅’真的邀请我了?” 苏音不确定自己的声音有没有抖,手抖倒是真的。 “那还能有假?”王欣妍显然心情极好,说话声都带着笑音儿:“人家电话直接打到我办公室,我亲手接的,绝对错不了。不过我没马上给回话,主要还是想征求下苏苏姐你的意见。” 苏音心说我能有啥意见啊?肯定去啊,那么好的机会傻子才不去抓呢。 不过,这王欣妍怎么也一口一个“苏苏姐”的,这上下级关系有点儿乱了。 苏音心里直犯嘀咕,却不曾没直接去问。 王欣妍年纪不大,行事却素来稳健,既然她改了口,那就自然有改口的理由,等过会偷偷问问小周便知道了。 给了王欣妍一个肯定的答复,苏音便愉快地结束了通话。 没想到,这厢手机才一挂断,振铃居然接茬又响了起来,来电显示险些没惊掉了苏音的下巴。 竟是一位久疏联络的娱记。 这久疏联络到底有多久呢,大概也就十年左右吧。 打从苏音跌落十八线那天起,这人便彻底失联了。 如今人家自然也不是当年的小娱记了,而是混进某报网作了娱乐版大主编,在圈子里相当吃得开。 比如前一阵子某当红女星隐婚的消息,便是这位踢爆的,其官微更是平台流量大户,堪称为猹猹带来福音的瓜神。 瓜神来电,苏音自然得接,还得欢喜快乐地接。 毕竟他俩又没交恶,十余年音信断绝,也不过是一场人情冷暖,成年人的字典里可以有情绪,但不可以有情绪化。 除非你还没长大。 然后,苏音便接了足有三个小时的电话。 一个接着一个的电话,从各路娱记、牛鬼蛇神,到圈子里种种阴阳怪气、恭贺拉关系…… 到最后她那部手机真快要爆了,机身烫得她不敢放耳边听,只好插上电源打开免提,站得远远地跟人对话。 幸得苏音修仙,附着了灵力的音线能够准确传递至话筒,否则,她今儿这嗓子一准儿得吼坏。 在这期间,金大妖十分自觉地将八卦盘给扭送了回去,他自己也告辞离开。 《白河》获奖,苏音受益,身为天元总裁的金易得自是欢喜,回公司便立时给王欣妍打了电话,将一早便物色好的几个项目布置了下去,并叮嘱下属及时汇报接洽情况。 那几个项目包括一部电影、三部电视剧以及综艺节目若干,皆是气运冲天,投资回报率高的项目。 最要紧的是,有让小姐过足戏瘾。 后者才是金易得跟进这些项目的主要原因。 苏音火了。 时隔十二年,她终于重又体会了一把“红”的滋味。 微特话题、热搜、娱乐版头条乃至于狗仔街拍,让苏音有种身入沸水之感,而环顾四周,一张张笑脸迎上来,就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一夜之间变得善良了。 从十八线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流量,这种逆袭的确很具备话题性,此外,娱乐圈也因为苏音及电影《白河》而正面了一把。 这部电影为国争光不提,导演和演员也都是在圈子里默默耕耘的无名之辈。 努力就有回报,积累终有所成。某种程度而言,《白河》主创的成功也算是提升了圈子的整体形象,让人知道这里还是有人在专注地搞艺术、做内容的。 不过,微特为啥要用“你对咸鱼翻红怎么看”这个话题带苏音啊? 坐在前往魔都的飞机上,苏音很是耿耿于怀。 本宫一点儿都不咸鱼的好不好? 这十几年来她跑过多少剧组?拍过多少垃圾……不是,拍过多少接地气的影视剧?为华夏娱乐圈贡献过多少话题……好吧这个真没有。 但她确实没躺平,而是一直在努力地翻身蹦跶,并且终于成功了。 呃,这么一看,还真有点像咸鱼哈。 无论如何,当年不服天马接下《白河》这部戏,也算是苏音错有错着,而苦尽甘来、重领风骚的快乐,亦比一路顺风顺水更有一番滋味。 帝视的那期访谈效果很好,而随着《白河》在全国上映,电影票房也在节节攀升,如今已经卡到了一亿这个节点上。 文艺片能拿到一亿票房,不只在华夏罕见,放眼全球也是凤毛麟角,且这一亿还没封顶,《白河》的后劲还很足。 也因此,《白河》宣发团队临时决定进行路演,全国几大城市都要跑一遍,苏音这个话题女王自然也被拉了进来。  ()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26章 再入梦 “苏苏姐,某豆豆上面有好多你的好评呢,你要不要看的啦?” 与苏音同乘一趟航班的助理小周在最初的兴奋劲儿过后,便拿出随身携带的工作平板,一脸神秘地问苏音道。 小周还是头一次坐上大型客机的商务舱,对一切都很好奇,刚才已经将座椅上的各种按钮都研究了一遍,直到现在才消停了下来。 苏音闭着眼睛靠在座位上摇头:“不看了,我先歇会儿。” 她实则并不累,只是对这久违的热闹有些不适应。 这并非她矫情,而是冷灶头乍乍然地烧上了热炭,总得要有个过程才能真正地热起来不是? 并且,某豆豆上关于她的评论,她哪一天不刷上个三五七回的,还用得着小周揭示? 难得在演技上得到了肯定,苏音心里的欢喜就别提了,只是碍于自个儿公众人物的形象,没好意思整天拉着人凡尔赛。 在苏音看来,某豆豆的影评与打分相对而言还算中肯。 或许高分片会有点水分,但低于5.5分的影视剧,基本一踩一个雷,就算偶有错杀,那也是极少数。 而在某豆豆的《白河》影评中,大多数观众对苏音的评价都集中在“史上最美幽灵”、“五年前苏音的颜值还是很能打的”以及“还行,不出戏”这一类。 也有部分观众认为,作为整部电影唯一的专业演员,苏音理应达到这个水准。 至于专业影评人对苏音的评价,那就要苛刻得多了,花式点评不要钱似地往外洒,但总体而言,这些批评也是言之有物,不像从前那样一个“渣”字略过。 看得出,至少在这部电影里,大伙儿对苏音五年前的演技还是持肯定态度的。 如果他们不拿后来苏音的演技作纵向对比的话,苏音可能会更开心一点。 也正因此,几乎所有影评都对导演白河调理演员的功力大为赞赏,称他为“将顽石打磨成美玉的匠人”,或是“拥有一双化腐朽为神奇的手”等等。 这话苏音就不爱听了。 顽石也就算了,腐朽几个意思啊?本宫还嫩着呢好不好?联合国都公开发表过了,三十岁还是年轻人,年轻人。 若非身有要事,苏音这会儿一定要登录某豆豆小号,跟那些人掰扯掰扯腐朽这个问题。 在心底里啧了一声,苏音从草莓粉镶钻包包里掏出了一副粉兔绒眼罩,端端正正戴在了眼睛上。 她以前从没觉得粉色好看过,可前些时候也不知怎么了,忽然便发现这颜色好靓好顺眼,最近入手的化妆品包包之类,都是这个色系的。 “苏苏姐你要睡一会儿吗?” 小周见她连耳塞都拿出来了,忙轻声问道。 苏音“嗯”了一声,顺势打了个哈欠:“有点儿困,等会儿饮料什么的你自己点吧,我先眯着。” 她最近行程确实是赶,小周这个助理自是无比清楚,闻言忙说好,又贴心地替苏音掖了掖毛毯,便缩回座位刷手机去了。 苏音放缓呼吸,慢慢敛定了心绪。 在洞府中修炼了十年,她如今入定很快,一面宁神静气,一面引导着自己的意识,如同游鱼潜入深海一般,向着那片广袤无边的黑暗沉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苏音的眼前现出了一星灯光。 氤氲的热气自那灯光四周飘散出来,肉汤的味道很浓,光线也很温暖。 这是丁雷家的厨房。 苏音以神念沟通的第一个重梦境,便是以它作为开端的。 在现实中,丁雷已经死了。 他的女朋友王月曦在同居的住处杀了他,理由是丁雷劈腿并打算和她摊牌。 杀死丁雷后,王月曦花了两个晚上的时间,在公寓的洗手间将他分了尸。 警方抓捕王月曦时,在他们住所的冰箱里找到了丁雷的头颅及十几袋尸块。 因为尸块一直存放在冷冻柜,保存得比较完好,而埋在龟背竹下的丁雷的手和脚则已经腐烂了,有些腐肉还缠在了植物根系上,挖出来的时候,当场看吐了几名年轻警员。 法医在拼凑尸体的过程中发现,丁雷的大腿和上臂缺失了部分组织。王月曦事后供述,缺失的部分有些被她烹饪吃掉了,有些则拿到小区外面投喂了流浪动物。 在杀死丁雷后不久,王月曦便开始看到丁雷的灵体,从那时起,她便停止了食用与投喂,一直到警方出现。 这也是为什么丁雷的尸体大部分得以保留的原因。 “活”过来的丁雷保持着生前的正常作息,不仅与家人有联系,之前的劈腿对象也没断,两个人还去开过房,但过程很不顺利。 诡异的是,丁雷还因此迁怒于王月曦,认为是她的存在让自己心生愧疚而无法那啥,其反应与真正“活着”的渣男别无二致。 这起案件也是遗失的三个捕梦网中唯一的恶性案件,另两宗诡案则只是单纯的死而复生: 父亲复活了死去的女儿;失明少女复活了因车祸身亡的导盲犬。 可是,这三个不该存在的人(动物),于现世而言,却是极大的麻烦。 按理说,捕梦网被寻回,诡案本应告一段落,但特殊组却发现,虽然他们已经将捕梦网放置在了无人可见的地方,且为王月曦等生者配戴了木轻云制作的法器,可复生的人与动物却始终存在着。 尤其是丁雷。 他是复生者中存活久的,也是与现世的人与事发生交互最多的,哪怕执念者王月曦封存了对他的执念,他对现世的影响却不曾消失。 所有见过、听过或接触过丁雷的人,都受到了影响。而只要有一个人认为丁雷是个“活着”的人,则复生的阴灵丁雷,便会一直存在于这个世界。 这便是所谓的“念力”。 人类的言语、信念、执著等等,皆附着了奇异的力量,神需要这力量巩固位格,妖也有被凡人“封正”一说,人类自己也有无数因信念而改变的例证。 木轻云当初对苏音说的“虚实混沌、阴阳交错”,便是基于此推论出的。  ()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27章 居然还有好处? 为防止事态扩大,特殊组在请示高层后,制定了两条路线: 一是尽可能让所有与诡案相关的普通群众拿到一件木轻云制作的法器,相关费用由政府支出; 二是请动几位大能出马,找到从源头解决问题的办法。 此刻,办法已经有了,苏音便是唯一的执行人。 毕竟只有她沟通过三位受害者的梦境或者说潜意识,所以,举世之中也只有苏音,能够找到并锚定这三个捕梦网在意识层面的位置。 “三位受害人并那些涉案的普通人,其意识已然被捕梦网长时间污染,纵使配戴法器,亦无法完全消除其潜意识已然存在的认知。 而那些阴灵也处于一种很玄妙的状态,非生、非死、非虚、非实。我等已然试过很多次,无论道术还是妖法,皆无法灭除他们,只能起到驱逐或令之隐藏的效用。 理论上说,他们是意识层面之产物,若要彻底清除他们,便也只有从意识或梦界着手,方能令逝者真正得以安息,还现世一方清明。小姐便是唯一有此能力之人。” 这是金易得在苏音上飞之机前说的。 他并未给苏音打电话,而是让罗祖盘开启了九天投音,以意念的形式将这个结论传递给了苏音。 苏音不由想起了之前的那个梦。 她记得很清楚,在梦境最开始的时候,丁雷家的小厨房里并没有捕梦网。 顺说一句,在现实世界中,那个捕梦网其实就挂在厨房的窗户上,很是醒目。 然而,在苏音的梦里,捕梦网被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了,直到神秘人突然现身,它才随其一同出现。 在接到金易得的电话后,苏音猜测,之前那种先无后有的现象,应该便是受害者潜意识被污染的证明。 不是王月曦不记得捕梦网的存在,而是捕梦网自身隐藏了起来。 这就如同病毒,它们总是会尽量减弱自己的存在感,以达到与人体共存的目的。 同理,身为污染源的捕梦网,也会在人类的潜意识里隐藏起来,尽可能不被发现。 而神秘人却是特殊的。 身为制造病毒者,病毒在他的面前自是无所遁形。 当然,这也可能是神秘人故意为之,其目的便是亮肌肉显武力,以威慑被入梦的苏音。 这人倒是挺自信的,把苏音当鱼腩来杀。 而再往下细想,神秘人和苏音身体里的那位神胎,很可能是一伙的,因为他对苏音的“本我”有着极强的杀意,这一点和神胎几乎不谋而合。 自然,苏音并不认为她的“本我”香饽饽到了会引来两个强大意志的觊觎。 她苏娘娘玛丽苏归玛丽苏,也还没苏到这程度。 神秘人之于神胎,多半类似狗之于主子。 苏音虽然目测自个儿打不过主子,但打狗也挺解气。 此外,打狗也有好处,比如苏音在打赢它之后,依旧可以在事发后的今天,断点续传地尝试沟通那三位受害人的潜意识。 打个比方,便是苏音这个房东不仅拉到了除丁雷外的另两位房客,还拥有了打开所有房间的钥匙。 黑暗的海面上,小厨房的灯火有若辽远的星。 只是,那星光并不璀璨,而是附着了一层很淡的灰霾,影影绰绰地,似乎有一些东西在那阴霾中浮游,犹如阳光下的灰尘。 苏音提步走了过去。 小厨房越来越近,扑面而来的暖意让她毛孔舒张,仿佛被那热气融化,而随后她便觉出了一种阻力,身体犹如挤进了一个气泡,皮肤表层也湿答答地,头发更是粘在了额角。 她食指轻勾,大砍刀已然在手,刀锋斜劈之下,青光吞吐,轻而易举破开了无形的禁制。 苏音毫不迟疑跨过大门,一直走到糊了水汽的窗户前,伸手摘下了那只漂亮的捕梦网。 “嗡——” 识海中,木琴泛起一道玄异的光,光影中恍惚现出一张人脸。 那人紧闭双眼,神情悲肃,额头上方纹有异域图腾,其眉眼与华夏人有些似,肤色却微呈红色,披散的头发上点缓着五彩的玻璃珠和羽毛。 他始终不曾睁眼,却慢慢张开了口。 便在那一刻,位于木琴正中的宫弦蓦地振起一声低吟,苍凉的弦音如风过平野,辽阔且哀伤。 苏音心头莫名涌上了一股悲凉。 那是眼睁睁看着族人死于外来者枪火之下的痛苦,亦是族群与本族文明逐渐消亡的不甘。 弦音如一声长叹,掠过这间小小的厨房。 这处空间如同割草机下的草地,一寸寸风化、腐朽,就像是历经千年的建筑废墟。 弦音与叹息同时散尽,废墟也一下子塌陷下去,无数灰质斑点逆向上扬,被无边的黑海吞没。 苏音低头看向捕梦网。 金色的织网正在她手中扭动,每一根织线都像是蛇,在扭动中幻化出怪异的张力。镶嵌在正中的蓝宝石则散发着耀眼的光芒,让人想起阳光下的海水。 【带走我,你将获得永恒的快乐。】 苏音仿佛听到了这样的呼唤。 她淡淡一笑,伸出食指点向蓝宝石。 蓝宝石上蓦地腾起一团火,炽白的焰苗很像是驱魔人的白火,燃烧速度却比那快得多,只一个眨眼,整个捕梦网便虚化淡去。 刹那间,一股清清凉凉的气息在苏音的神魂深处游走,那滋味舒爽得像在大夏天吃了一口冰淇淋。 还是香草味儿的。 苏音闭目感受了片刻。 神魂似乎更加凝练了一眼,再睁眼时,眼前的黑海不再是混沌一片,而是有了层次感。 最上层是纯粹的漆黑,再往下一层,则是微带灰色的黑,能够看到里面有浓雾流动;继续往下,则是更淡也更杂乱的灰,无数气流与旋涡交织,庞大到没有边际。 若是再往下探寻,苏音便有些吃力了,只能隐约感应到一种空洞般的回响。 苏音不禁有些欢喜。 没想到袪除污染竟还能强化自己的神魂。 她突然便有种感觉,若是再像上回那样被神秘人强行拉进潜意识,她应该就能马上发现那是个陷阱,进而屏蔽对方的窥探,甚至反过来故意制造出假相引对方上当。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28章 河边的少年 这么一看,灵魂战场的玩儿法也挺多的嘛。 苏音欣然想道,举目望向黑暗的远处。 丁雷家的小厨房虽然已经消失,剩余的那两盏灯火却犹自晃动,其位置也依旧停留在苏音上一次见到它们的地方。 和小厨房一样,那两个房间外围同样氤氲着游丝般的物质,仿佛有透明的浮游生物在空气里流动。 苏音抬脚往前走去,旋即心中一动。 慢着,她好像应该不必费这个力气了吧。 这是她的梦境、她的意识界,她是所有一切的主宰、是这世界真正的至高存在,自然理应可以操控一切。 这样想着,苏音立时停下脚步,集中调动神念投注于那两处灯火,再以意念勾动着它们靠近。 果然,念起时,那两点灯火尚在远处,待念头落下,苏音的眼前已经现出了两个房间: 一间是木艺工作室,另一间则是少女的卧室。与此同时,苏音的鼻端也传来了木屑与薰衣草香氛的味道。 奇异的是,这两种味道并未掺杂或融合。 它们泾渭分明地被苏音的嗅觉系统捕捉,仿佛这两者中间被人拉了一道分割线,你是你、我是我,绝不混同。 苏音还是第一次这样细致地感知自己的梦境,不由大觉有趣,故意在门外多站了一会儿,使劲儿地吸了好几鼻子。 然后,她就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这两种味道其实都不太好闻,木屑生硬刺鼻,薰衣草香氛似乎是劣制香精制作的,那气味能把人冲昏。 苏音抬手揉了揉鼻头。 也不知她是不是第一个在梦里打喷嚏打到自己都吓一跳的人。 在心里嘀咕了几句,苏音当先走进木艺工作间,从那堆玩具里扒拉出了捕梦网。 工作间显得有些空荡,小女孩的黑白照片已经不在了,玩具上落满了灰,一些木艺家具和摆设凌乱地扔在角落,环顾四周,有一种空置了很久的屋子才有的气息。 冷寂,且荒芜。 苏音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木轻云的法器起作用了。 工作室的主人被封存了过去的执念,同时封存的,还有那些他曾经无法忘却的记忆。 这里是梦的坟墓。 也是思念之塚。 “泠——” 轻细的弦音宛若风铃,木琴之上,青弦如丝,拨动着流过身边的微风和浮云。 起风了,青丝般的音线如一道光,掠过五色海面,商弦的上方,渐渐幻化出了一个少年的虚影。 苏音凝视着他。 不知何故,她总觉得这少年和刚才那个中年男人的幻影很像。 他们都有着丽国原住民特有的黑发与棕肤,眉眼轮廓柔和,只是,这少年的发间并没有五彩珠和羽毛,他的黑发被一根彩色织绳系住。 苏音恍了恍神。 在这个刹那,她看到了少年的一生。 洞窟里出生的婴儿,被母亲温暖的怀抱拥住,那温柔的体香伴随着篝火的暖,漆黑的洞口有星子闪烁; 跌跌撞撞学步的幼童想要追逐山下的野羚羊,却被母亲严厉地制止,幼童奶声奶气地问为什么,母亲抱着他低声说,山外有割族人头皮的魔鬼,他们抢走了所有人的家园。 谷</span>  在洞窟里长大的少年,不曾见过广袤的红土地与奔腾的大河,也不曾像他的父辈那样在原野上驰骋。 他看到的只有重山遮挡的天际线,听到的是一天天衰落下去的族人的叹息。 年迈的酋长偶尔会谈起过去,谈起那些没有死亡也没有枪声的日子,谈起少年的父亲当年是如何勇猛,夺得了部落第一勇士的名号。 然而,少年总弄不明白勇士的意义。 如果一个每天躺在床上吸食烟草的人也算勇士的话,那白发老骷髅才是洞窟第一勇士,因为少年几乎就没见过他从床上下来过,那散发出奇异香气的烟草让老骷髅的洞窟里总是烟雾弥漫。 少年慢慢地长大,族人也越来越稀少。 他终于迎来了十六岁生日。按照部落的习俗,这一天要为他举办盛大的成人礼。 可是,篝火和鼓声会引来恶魔,这最后一片属于原住者的土地不能被暴露,哪怕这里只有一片贫脊。 少年有些失落,但父亲却突然从床上爬了起来,张开一口被烟草熏黑的牙齿告诉他: “跟我走。” 那是少年第一次看见父亲骑马。 那匹老马已经瘦得跑不动了,父亲牵着它、带着少年,走出了洞窟,走出了那个逼仄的家。 他们走进了无垠的原野,少年第一次看见成群的野牛和野马,也第一次看见广漠的天空与夜空下低垂的星河。 他们走得很慢,远远绕开那些夜晚还亮着灯火的城镇,还要小心地躲避猎杀者的追踪。 可少年很快乐。 他喜欢这样向着远方不停地走,也喜欢这样陪伴着他的父亲。 如果父亲不是经常停下来吸食那种奇怪香气的烟草,就更好了。 但即便如此,少年也很满足。 他们走了三个日出还是四个日出,少年的记忆有些模糊了。 他知道他们已经离开家很远,有一次,他甚至还看到了奇怪的钢铁怪兽,它奔跑在金属铺就的轨道上,头部冒出浓浓的白烟,巨大的呼啸声比野马的嘶鸣还要惊人。 最后,他们停在了一条宽阔无比的大河边。 河水从他们的眼前奔流而过,正午的阳光照在河面上,金色的波光刺得少年眯起了眼。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尖利的呼哨。 当他回过神来时,枪声与硝烟同时扑上他的脸,他看到父亲重重跌倒在地,而他的身体也落入尘土,视角与大河的河床齐平。 少年觉得冷。 明明还是正午,阳光那样灿烂夺目,可他身体里的热气却还是从胸口和后背流了出去,就像那里开了个洞。 少年听见了从自己喉咙里呼出的气流声。 他突然很想念母亲,想念那个狭小但却温暖的洞窟。 【我……再也回不去家了么】 少年想道。 他很想再看父亲一眼,可他的脸却始终朝向河流。 金色的大河无休无止地流淌,河水声大得盖过了四周的喧哗,少年看到河床的细沙里沉淀着无数细碎的金光。 那是他投向这世界最后的一眼。  ()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29章 坠落 一刹一轮回、一梦一人生。 苏音的意识在一息之后回归,心底却漫起无边的苍凉。 父亲为什么要带着少年离开家? 为什么他们要不远千里奔向那条大河? 是少年的父亲想要在儿子的成年礼上告诉他故土在何处,还是父亲在贪图着那条流淌着金子的河? 无人知晓。 但苏音知道,那片红土地曾有着富饶的金矿,大批淘金客以他人和自己的鲜血淘洗着那一捧捧的金沙,滤出黄金与财富,滤出后来那一个个显赫的家族。 纷乱的思绪间,苏音眼前的木艺工作间正如废墟般风化,逆飞的灰雪消融于黑暗,金色的织网也在苏音掌中化作虚无。 她敛下心绪,细细感知着自己的神魂。 丝丝缕缕的清凉拂过神念,似是在濯洗着蒙在表面的尘垢,将精纯的活力注入其间。 不由自主地,苏音想起了佛教里常说的“灵台”。 此刻的她,仿佛也正被那清凉擦拭着灵台,神魂变得越加通透清澈,她的心底也生出了隐约的明悟。 那是一种玄妙的感觉,无法用言语描述,只能用某乎上最常见的“懂的都懂”的说辞加以意会。 苏音试着将神念向外扩散,惊奇地发现,她居然“看”到了隔绝梦境与现实的那一层“幕”。 那是一层似有若无的半透明物质,像是由气流组成的瀑布,流淌在梦与现实交界的地方。 奇异的是,苏音的神识竟轻而易举地穿透了这层物质,继而窥探到了现实世界的一角。 比如邻坐的小周看似在刷微特,实际上却在看偷偷浏览男菩萨图,还打开了一部男男H文并打赏了作者一百块。 哇,没想到小周这浓眉大眼的居然还是腐向。 再比如机舱工作间里,年纪稍大的空乘组长正低声抱怨某号某座客人难缠(还好不是本宫),空少则和另一名空姐忙着备餐。 两人年轻人口中附和着上司,私底下却在频繁地呶嘴、挑眉、斜睨,显然结成了“吐槽上司”同盟,可年轻空姐的飞信分明正和朋友痛诉搭班的空少又作又矬,而空少的飞信则抱怨着女同事好难伺候没一个省油的灯。 三个人一台戏,戏还挺精彩。 强化过的神念似乎比灵视更为精细,无视物理距离与现实阻碍,将一切都呈现在苏音的眼前,而只要她愿意且有余力,她完全能让意识飞出机舱,遨游在数千米高空的云海中。 当然,她不会这么作死,即便要尝试也会在地面,因为她隐约觉出这种清醒梦对外界的感知存在一定的边际,放飞自我的代价很可能难以承受。 苏音没再多进行尝试,操控着意识之潮自那层雾状物质外缓缓回撤。 待全部神念归于梦境,苏音定了定神,便迈步走进了充满薰衣草香气的少女卧室——也就是最后一个房间。 这一次,她看到了一匹马的一生。 以动物的视角看待这个世界,这在苏音还是第一次,开始时她还觉得新鲜,但没过多久她就被弄得头晕目眩晕,险些在梦里呕出来。 动物的视网膜捕捉到的色彩、形状,皆与人类相异,而变形的世界看起来是很诡异的,尤其这位马兄还是一匹从不曾被驯服的野马,时常处在狂奔与撒野狂奔之间,那视野就像是手持摄影机拍摄的画面,晃得人都快错位了。 所幸马生短暂,放纵不羁爱自由的马兄一生匆匆而逝,苏音亦将最后一个捕梦网吞噬并炼化。 神魂深处再度传来清凉感,但知觉极浅,恍若微风拂过,带来的凝练之感也很轻微。 苏音猜测,这可能是灵魂质量上的区别。 人类的一生总是被情感充盈、被挣扎左右、被理性割裂、被欲望追逐,它是如此复杂、精妙、细腻且变化多端、难以捉摸。 而人的性灵就像是梵高与委拉斯贵支画作的混合体,明亮时天真烂漫,温暖如春天的阳光;而层次丰富的阴影则昭示着它的黑暗以及无底线,却又在最浓的黑暗里偶尔闪现光明。 难怪魔鬼总是对人类的灵魂趋之若鹜,动不动就跟人类签订卖魂契,苏音此际也终是有所体会。 马的性灵的确不及人性复杂多变,所以其魂魄对神魂的增益效果便也少了许多。 苏音慢慢体会着神魂的变化,旋即又想起一件事来: 这捕梦网倒也有意思,第一只捕梦网里成年男性之魂,复生出了同样是成年男性的丁雷; 第二个捕梦网中少年的魂魄,便复生出了死去的小女孩; 而第三个马魂,则复生了一只金毛导盲犬。 这种对应的关系,是否表明神秘人附着在捕梦网上的力量也有其局限性,只能复生与之相似的人(动物)? 又或者,他是提前锁定几位受害人,再有所针对地魔化了捕梦网? 苏音思索了片刻,并不得其要领,只得暂且将之记下。 这种分析工作她不擅长,还是交给专业人士比较好。 她一面想着,一面将意念自神魂中抽离。 梦境中的黑暗开始颤动,随后,整个空间便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虚化。 事情已经办完,苏音他也不打算继续睡下去了。 可就在这一刻,梦境里的她蓦地脚下一空,整个人便被一股无形的巨力拉扯了下去。 苏音大惊,下意识控制神念意图反向上升,但却根本不起效,反倒坠落得越发迅速。 这一刻她无比庆幸刚才没有一下子脱出梦境,第一重黑海也得以保存完好,否则她可能会从梦境直接陷入昏迷,那可就真麻烦了。 强劲的拉力令人无法挣脱,那感觉就像是地球引力一下子加强了数千倍,而苏音则是穿过大气层的一颗小陨石,除了坠落别无选择。 于是,她选择躺平。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蝼蚁的挣扎或许自有其意义,但此时显然为时过早。 苏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然也就无从应对,而与其徒劳地蹦跶着耗尽精力,倒不如蓄神凝魂,摸清情况再做打算。  ()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30章 弹力球式回归 苏音盘膝而坐,灵台空明,双目凝向眼前。 她已经自黑海掉入了下一层的灰区,深灰的雾气包裹着她全身,她能够觉出脸上的微凉,仿佛那些雾气是真实存在的。 数息后,一阵短暂的失重感让她心神微晃,坐姿也随之摇摆,待她重新稳定形态时,灰海已然过去,她来到了意识的第三重。 眼前依旧是灰蒙蒙的一片,没有边际,也没有方向,混沌中只有一些游动的透明物质,虚空而无序,就连苏音的意识也无法触碰。 第三重意识界的范围比苏音想象中要大。 或许是没有参照物且灰质感更薄透的缘故,苏音感觉像是掉进了稀释的果冻液,粘腻滑润,却无从依凭。 幸而来自下方的引力足够强劲,让苏音始终保持着头上脚下的正向姿态,而不是颠倒个乱七八糟。 但很快地,失重感再一次袭来,三重界已在苏音的头顶,它像一片凝固的天空,看不到阳光或云层,只有厚重的灰。 第四重境到了。 苏音坠落的速度突然减缓,巨大的浮力与下方的引力相斥,苏音在两股力量中浮浮沉沉,如同被抻长的面条。 她环顾四周,即便神魂已被扭曲,四重境的空阔也并不曾让她的视野受到影响。 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 如果这是一次太空旅行,那么,苏音所处的这片空间一定是宇宙的永恒,生命、文明、存在或消亡,一切都不复存在,连寂灭本身亦是虚无。 苏音本能地觉出第四重境并不大,但坠落的过程却极长——当然,也有可能只是短短一瞬——即便有着无形巨力的拉扯,时间感与空间感的丧失也令苏音有种无穷无尽的错觉。 不被上,若非此前吞噬了三只捕梦网,苏音还真不知道自己的神魂能不能捱过去。 她闭上眼,全部的意念皆用来收束神魂,不令其在这虚无中溃散。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从盘坐的改为站立,手腕轻翻,唤出了青丝长刀。 她并看不见刀锋上的光芒,却能感应到它的明亮。 在意识的第四重境,她的识海似乎离得有些远,苏音不得不先行运转本身所具的青灵,再行召唤天元真灵。 而她,在虚空得仿若不存在的空间里,她恍惚听见了一声长鸣: “唳——” 这鸣声苍茫悠远,仿佛来自于亘古之前。 识海上忽有烈焰腾空,炙热的火光映红了海面。 渐渐地,那赤红中现出一只朱雀的虚影,火红的羽翼横扫天海,雀眼如两轮大日,投射出耀眼的光芒。 高悬于海面的木琴在这一刻凝为实体,雕镂于琴身的青龙飞跃云海、白虎奔出山林,巨大的玄武摇头摆尾,踏着万顷波涛而来。 再下个瞬间,它们便化作三颗璀璨的流星,没入朱雀体内。 苏音掌中青光陡然大盛,那光芒中蕴着一团灼人的红光,那光芒如有形质般打在她身上,将她的神魂包裹起来,抵御着虚空和两股巨力的撕扯。 好暖。 苏音一下子抬起头,金色的阳光扑上了面颊。 坠落停止了。 她的两脚踏上地面,足底传来现代工业造物的坚硬质感,周遭的空气弥漫着干燥的青草气息,风很柔,软软地拖过她的发梢。 一个高大的男子,伫立在阳光下。 苏音张大眼睛,却始终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脸被一团金光笼罩。 “喏,你要的冰淇淋,快吃吧,别哭啦。” 男人的声音十分模糊,根本听不出口音,也不知他说的是哪里的方言,可苏音却奇异地听懂了。 一只大手轻轻盖在她的脑袋上,拍了几拍,牵起了她的手。 带着薄茧的手掌温暖而又宽大,让人舍不得放开。 苏音仰着脑袋看向高大男子。 她的视角很低,只与这男人的腰齐平。她的步幅也很小,如果不是这男人故意放慢速度,她可能要小跑着才能跟得上他。 她转动脑袋,想要观察四周环境,可视线却不受控制地低下来,打量着手上花花绿绿的冰淇淋。 【好想吃……好好吃噢】 稚嫩的声音自未知处而来,奶声奶气地,像是个小女孩。 很快地,甜甜的奶油与草莓混合的味道,便盈满了苏音的口腔。 而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景物、行人,街面上的车流,苏音什么都看不清,耳畔传来的声音也很含混,只能分辨出笑声与尖叫声。 可她很快乐。 虽然眼角还是湿乎乎地,心里也有一点点委屈,然而,冰淇淋那么好吃,牵着自己的手那么暖和,太阳又大又亮,所有人都那么地开心,笑得好大声。 她也笑得好大声。 【好想一直这样开心啊】 苏音的心里满满的、涨涨的,像一颗飞起来的汽球。 这不受控制的情绪让她忘记了一切,只想永远沉溺在这明亮快乐的地方。 然而,下一秒,她的手便被放开了。 高大的男人蹲在她面前,被金光遮挡的脸近在咫尺,可他的声音却仿佛很远: “阿音哦,师父要出去一趟,你乖乖在家修炼,一定要乖乖在家,不要出去知道吗?等师父回来就给你买最好吃的冰淇淋。” 温暖的大手再一次盖在她的脑袋上,轻轻按了按。 【师父,不要走,阿音……害怕】 心底里仿佛有个很小的声音这样哭着、唤着,可当苏音伸出手,暖洋洋的阳光便消失了。 那个男人也已不见。 冰冷的风拍打在脸上,四周的景物变成了白色,苏音听见了很急的脚步声,她的脸上又干又硬,仿佛结了一层痂。 “离开这里。” 一道冷淡的声线响了起来。 没来由地,苏音在这毫无起伏的声音里,听出了愤怒。 她的身体倏然一轻,难以形容的巨大弹力自下而上,让她整个人不由自主腾空而起。 空洞虚无的四重境闪电般划过,三重境、二重境亦如幻灯播放一样地飞快掠过,此时的苏音就如同自带喷火装置的大推力火箭,以超音速急剧升空。 不过,苏音个人却觉得自己更像是一粒触底反弹的弹力球,只可惜上方并没有一只手来接住她。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31章美好的词汇 本宫不会就这样被弹出梦境吧? 又会不会本宫因此而心脏骤停,然后登上微特热搜榜,成为演艺圈过劳死的代言人? 苏音心底战战,虽然只是神念虚体,却也觉得后心寒意泛起,仿佛还能透出冷汗来。 她早猜到会有这样的一天。 体内神胎醒来之时,便是“本我”消失之日,而刚才那一声“离开这里”,便是神胎的意志。 可是,本宫完全不想走啊不想走。 “死”到临头,任谁也不可能泰然处之,生死间的大恐怖,也不是谁都有勇气面对的,更何况本宫还没活够好不好? 一想到这个,苏音心底的寒意秒变滚油,那火气“蹭蹭蹭”一路从脚底板直蹿天灵盖儿。 本宫才翻红几天啊?啊? 那么些个剧本送到手头,本宫都还没来得及挑呢这就让要本宫走? 最重要的是登登登灯——终于有广告商看上本宫了! 结果你这泼猴儿居然想摘桃儿拿现成的? 问、过、本、宫、了、吗? 一念及此,苏音的怒气值瞬间爆表,多年咸鱼一朝翻身的不甘与不服,让那把火飞快燃遍全身,下意识就想做点儿什么。 哪怕做啥都屁用没有,恶心恶心那鬼东西也是好的。 于是,在神魂已在极速弹射中被颠得七荤八素之时,苏音还是下意识地抡圆了胳膊,朝天就是一通猛劈。 丢给物理老师多年的那一点儿常识,在一刻浮上她的脑海,她觉得她多劈几刀可能会产生点儿反作用力。 念起之时,青丝刀已是迎空而起,磅礴的刀意如千峰倒覆、长河贯日,自下而上划过天际。 刹时间,一道道青芒裹挟着浓郁如实质的灵力卷上半空,刀锋带起烈火般的赤焰,竟将那灰寂的天空劈开一线,现出了黑不见底的一缕玄光。 不过,啥用都没有。 弹射的速度丝毫不曾减轻,反倒是苏音手中的青丝刀寸寸断裂。 数息后,这柄商弦所化的利刃便再也维持不住形状,“刷”地一声,如缕青丝散作万点辉光,消失在浓雾中。 紧随其后的,是苏音的护体真灵。 那氤氲在她周身的白芒如同挥发的气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削减,越来越薄,也越来越弱,直到某个临界点后,倏然湮灭。 黑暗笼罩了下来,无边无际。 苏音无力地闭上眼,心底里冒出了全国各地骂人的脏话。 然而,再下一秒,她忽然又张开双眸,望向眼前的黑暗。 咦,这地方好熟。 还有,本宫好像停下来了诶。 她的神念“梆梆梆”跳得像条冻咸鱼,小心翼翼地感知了一番……我去,这不就是本宫第一重梦境的黑海么? 强忍着跳起来的冲动,苏音试着将神念探向黑暗。 黑海无涯,但某几处还残留着捕梦网的气息,那种微带着泥土与血腥的信息素虽然极淡,却与苏音神魂深处的某个角落产生了共鸣。 这是真的回来了? 苏音喜极而……嗯,神念木有眼泪,所以就只有喜极、狂喜、倍儿喜这样子。 总之,这刻的苏音终于体会到了诸如劫后余生、虚惊一场、安然无恙等词汇的美好,恨不能谢天谢地谢谢CCTV。 眼前的黑海一如既往地深遂,仿似永远没有尽头,可它给人的感觉却很宁和,如胎儿身处于母体之中。 苏音左右顾视,确定自己是真回来了,便又立刻投注精神于识海。 木琴和星雾同时消失了。 看起来,刚才那股恐怖的弹射之力,便是被它们抵消掉的。 天元真灵再一次帮了她。 如果没有这股纯净无匹的灵力,苏音的神魂就算平安渡过急降,也必定于急升之中受损。 毕竟,那四个字是神谕。 凡人不可抗拒。 可识海木琴却抗住了。 “谢谢你。”苏音用很低的声音说道。 无人回应。 天际似有风来,五色海上浪花细细、波光粼粼,恍惚中仿佛有清悦的低吟响起,如歌似叹,渐行渐远。 苏音花了一会儿工夫宁静心神,旋即便操控着意识,缓缓踏过了那一层梦与现实的浅幕。 这一次,终于再无异常。 耳边很快便传来了说话声,当中还夹杂着玻璃器皿清脆的碰撞声,以及飞机隐约的轰鸣。 苏音慢慢睁开眼,面熟的年轻空少正好推着餐车经过,对上她的视线,立刻用职业化的温柔语气问:“小姐想吃点什么?” 苏音愣了愣,随后,长舒了一口气。 SAVE。 ………………………… 帝都近郊某掩蔽所地下三层,宗政东负手站在单向镜前,面色沉肃。 镜子的另一头是一个简易的套间,十来平的主屋外加洗手间,很狭小,却也能够满足最基本的生活需求。 在这处地下掩所里,类似的房间还有很多,皆是为了战备需要而建造的。 不过,如今是和平年代,热战并未打响,故而这些房间便也用作他途,比如关押一些特殊罪犯,或作为一些秘密工作者的暂居地。 捕梦网诡案的两位复生者及那只导盲犬,便被安置在这里,而此时宗政东透过单向镜观察的,则是丁雷。 丁雷穿着那身帝都大剧院专用工作服,面无表情地坐在床边,整个人如同静止,唯有胸口有轻微的起伏。 “他居然会呼吸。”程北郭在一旁说道。 清朗如钢琴般的声线里,难得地带着几分疲惫。 他和宗政东上个月从西北无人区回来,只休息了一晚,便马不停蹄地接手了捕梦网诡案的侦查工作。 这其中,仅是追寻失踪的那三个捕梦网,就用去了大半个月的时间,他们全组看了几万个小时的监控,眼睛都快瞎了。 好在金前辈与苏前辈很给力,而前不久出现的那位木前辈也是精于道法的高人。 在几位前辈的鼎力相助之下,专案组不仅追回了丢失的捕梦网,还顺带破获了一起杀人分尸案。 如今,凶手王月曦对杀害男友丁雷及分尸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捕梦网系列诡案也终于进入了收尾阶段。 然而,该如何处置复生人丁雷、沈晓月(复活的小女孩)以及那只导盲犬,却成了难题。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32章 思念已逝 复生者已经不是活人,可同时他们也不是鬼;虽然他们不需要饮食排泄,其他的生理需求也几乎没有,可他们却和蓝星上所有的生灵一样会呼吸、会说话,有一定的感情映射。 而此前经无数次试验得出的结论是:不管是现实手段还是非现实手段,都无法做到让他们彻底消失。 因此,特殊组只能暂且将他们收容在地下掩所,以避免他们与更多人接触。 从道义上来说,三位复生者都是无辜受害之人: 沈晓月死于疾病;金毛犬死于车祸;丁雷算是他们中私德最差的一个,可他也没违法,他所遭受的一切都不是他该当承担的。 然而,相对于蓝星上的生灵而言,复生者们却是异类,不能也不容许存于现世。 科学院的几位生物学家倒是对他们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而社会学者则对此十分不满,认为这触及到了人类的道德伦理,必须谨慎以对。 有关部门也很头痛,因为即便是暂且收容,所有与复生者产生交互的人——哪怕是修士——也是在潜移默化地受到神秘邪术的影响。 幸运的是,这个难题在今天终于得以解决。 专案组接到了金前辈的电话,通知他们准备最后的扫尾工作。 于是,宗政东与程北郭来到了这里。 事实上,除了他俩,包括宿家兄弟在内的其他组员,都做不到心无挂碍地亲眼看着复生人消失,尤其是不忍心面对那个可爱的小女孩沈晓月。 也只有心如铁石的宗政氏,与看破时空的程氏,才能在这令人难以自处的情境下面不改色、心如止水。 “就算会呼吸、会说话、会笑会跳,他们也是死物。死生之界,不可逾越。” 宗政东目注着镜子后的丁雷,神情坚冷,山水写意般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波动。 宗政氏身具猛兽之力,血脉中便带着一丝残酷,其修炼功法亦多出于洪荒凶兽,主攻伐、好杀戮。故而莫说是眼前的丁雷了,就算是沈晓月当面,宗政东也不会有一丝迟疑。 当杀则杀、当断则断。此时的他,已然隐隐触到了一丝道心。 杀亦是道。 这世上大道三千,并无正邪之分,全在人心之善恶。 程北郭在旁边打了个哈欠,将两条长腿架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道:“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明天我就得赶回无人区了,早完早了。” 他的语声极是淡然,虽没有宗政东的肃杀,可那种骨子里的冷漠,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程氏的时空术力,是所有法术中最接近于天道的。也因此,程氏族人纵有热血,也绝不会消耗在无谓的生死之间。 “生死间有大恐怖”之说,程氏向来嗤之以鼻。 死亡,不过是生命被永远定格在了时空的一隅,某种意义而言,那其实也是一种永恒。 既是永恒,又何必强行追索?时间从不停止,我们都是时间里的过客。 若领悟不到这一层,则程氏功法便无从修起。而反过来说,凡修习此功法者,面对生死时则尽皆处之泰然,无所谓喜、无所谓忧,不过是寻常事罢了。 简短的对话过后,房间里便安静了下来,特殊九组的两位组长一站一坐,注视着丁雷。 过了约有五分钟,程北郭倏地放下腿站了起来,宗政东则一步跨到了镜前。 丁雷正在消失。 不是整个人的虚化,而是从脚部开始一点一点地隐没,就好像有人拿了块巨形像皮擦,从下往上擦拭着他的躯体。 便在异状发生的同一时间,桌上的座机突然“叮铃铃”响了起来,刺耳的铃声击碎了房中的安静。 宗政东接起电话,很快报出了一串数字。 这是今天更新的调阅监控的密码。毕竟这里是军控区,保密条例极其严格,即便要调看即时监控,也需要一定的权限。 对方收到密码便挂断了电话,墙上的显示屏突然一亮,现出了另两个房间的情景。 沈晓月和金毛犬在各自的房间里,正与丁雷一样地消失着。 从下肢开始,一点点地变得透明,仿若融化在了空气里。 奇异的是,他们对此似乎并不知情。 沈晓月抱着一只大大的绒毛熊,苍白的小脸上挂着甜笑,奶声奶气地和大熊说着话,隐约能听出“妈妈”、“爸爸”、“回家”这样的词汇。 金毛犬乖乖地趴在房门口,脑袋朝向屋门的方向,湿漉漉的眼睛里含着一丝期盼,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死去,一如他们也不曾发现自己死而复生。 家、亲人、恋人、怨恨或依恋,在他们离开的时候,便已消亡。 在这一刻死去的,是思念。 渐渐地,显示屏上再没了小女孩与金毛犬的身影,镜子后面的那个房间,也完全地空了下来。 宗政东目视着空落落的镜子,面无表情。 程北郭等了一会儿,发现他似乎安静得过了头,不由扭脸看他,旋即醒悟了过:“行,该我来汇报。” 说话间他单手抄着衣兜晃到桌前,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 电话只响了一下便立刻被接通了,对面传来了程自省淡定的语声:“讲。” 程北郭的声音与他一样地淡然:“报告首长,无害化处理已完成,特九组请求撤离。”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 指针正指向下午三点。 ………………………… “吱哑——” 东北郡钟离氏祖宅的大门,在午后微阴的天光下洞开。 杜思颖急匆匆走出门,一面将才拿回来的手机开机,打算先叫一辆网约车。 她今天请了半天假,原本可以一点就走的,结果因为几道律术的算法不对,被老师留堂补课,一下子就耽搁到了现在。 “真是的,都三点了。”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杜思颖小脸都垮了,嘟嘟囔囔地划开屏幕,正要点开约车软件,蓦地脑袋被人轻拍了一下。 莫名地,她生出一股熟稔亲切的感觉,那头顶传来的余温让她格外留恋。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33章 钟离家 “你好。”身形高大的男子放下手,垂眸看向杜思颖。 杜思颖的脸一下子红了。 刚才拍她脑袋的就是这人,长得好帅。 此刻,那张俊颜映在天空下,好似将全部的光和热都吸了过去,那么温暖、那么明亮。 “你叫什么名字?”男子微俯了身,视线与杜思颖齐平。 他的眼睛仿佛蕴藏着整个宇宙和星空,而此时却只映照着她一个人。 “宋……杜思颖。”杜思颖的脑袋垂了下去,整个人犹如被什么击中,温暖让她周身懒洋洋地,却又有股子难以言喻的力量,仿佛一切都不话下。 这刻的她已然忘了下午的安排,手机也顺手放进了口袋,心中只有一个很模糊的念头: 要听他的话。 “唔,思颖,很好听的名字。”男子笑了,周遭的空气好像也被点亮。 他温柔地注视着杜思颖,眸光温柔,像春风拂上面颊:“思颖,你知道钟楼在哪里么?” 杜思颖“啊”地叫了一声,抬头看向男子,“钟楼”二字惊醒了她记忆中的某些回忆。 只是,那惊起的念头便如拂过水面的落英,转眼间便随水逝去。 她怔怔地看着英俊的男子,可眼神茫然失焦,既像是在注视,又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怎么了?”男子低柔地问,身体向前倾了倾,迷人的气息如一张无形的网,杜思颖便成了网里的鱼儿。 她涨红着脸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搓弄起了衣摆,说话声也有点结巴:“没……没什么,钟钟钟楼就在……在大宅的内院里头。” “哦。”男子点了一下头,专注的眼神凝在杜思颖红红的脸上,笑容中带着几分宠溺:“那么,劳你驾带我去内院吧,小颖。” 温和的语声让杜思颖的脸红到了耳朵根儿。 她从鼻子里发出猫一样的“嗯”的一声,便转身往回走去。 英俊男子随在她身后走进钟离氏大宅,还很礼貌地回手关上了大门,脚步徐徐、姿仪闲适,仿佛进入的不是别人家的宅院,而是什么旅游风景区。 这处老宅是钟离氏名下诸多产业之一,占地面积颇广,外表看来像是一座旧厂房,实则却是内有乾坤,其建筑也是新旧参差,放眼望去,很有种岁月沉淀的美感。 这其中尤以四角高耸的望楼为甚。在阴郁的天空下,这些木质与钢筋混凝土混搭而成的建筑如沉默的卫士,拱卫着这所年代悠久的宅院。 宅子里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有些是钟离氏本家的,有些是外门子弟,她们无一例外皆是女子,环肥燕瘦、姹紫嫣红,清脆的笑声被东风拂乱。 三月将尽,北地的春天业已来临,虽然房前屋后还有些残雪,但草木新绿,院子里的迎春也绽开了笑靥,仿似在应和着女子们各式各样的时尚春装。 所有人都看到了杜思颖和那男子,但所有人又都像没看见。 她们如若寻常地做着手头的事,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视若无睹。而在平常,就算有快递小哥不慎误入,也是会迎来姑娘们的注目礼的。 穿过两所院落,便到了钟离氏的内院,古朴的月洞门半掩着,门上浮动着重重光晕,若是盯着门看得久了,便能听到隐约的声音,有蝉嘶、有犬吠,偶尔还会飘过一缕琴音。 谷</span>  这奇异的音韵与天地律动相悖,普通人走到这里会自动选择避开,就算是修士,若功力不够或不懂得钟离氏独门功法,也无法在门前久留。 也因此,外门弟子基本无法靠近院门,只有钟离氏嫡系或内门熟悉功法的弟子,方可轻松入内。 身为外门弟子的杜思颖却似乎忘记了这一点。 她带着英俊男子径直走到月洞门前,轻轻扣响了门扉。 “夺、夺”,扣门声如箭支入木,门上浮动的光晕陡然转剧,旋即掀起一道足有五米高的浪影。 那浪潮迎风扬起,在半空中幻化成十二支金色羽箭,每一支箭尖皆闪动着纯净的灵力。 这是钟离氏最具攻击性的箭阵——“十二夺”。 此阵化音律之理、融阴阳之变,犹以黄钟、大吕为极阳、极阴之法,十二箭连发之下,便连族中长老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而此时,这大凶之箭却未经激发便提前列阵,箭羽微颤如临大敌,金色的箭簇杀意汹涌,直指门外二人。 男子星辰般的眼眸微微一睨,唇角勾了勾:“嗯?” 声若裂帛,一旁的杜思颖登时面色惨白,口角溢出一丝血迹。 十二支金羽也仿佛遭受重创,齐发哀鸣,其声如人泣血,那颤抖的箭身仿佛承受着极其巨大的压力。 再下一秒,浮于半空的金箭便齐齐拦腰折断,月洞门前恍若下了一场金雨,泯灭的星光披落满地,须臾化得干净。 男子移开视线,抬手手,向杜思颖的发顶轻轻按了按,拂尖拂过,杜思颖苍白的脸登时变得红润起来,唇畔的血迹也无影无踪。 门外变故陡生,声势不可谓不大,可周遭所有人却恍若未觉,大家还是该干嘛干嘛。 负责守门的两个钟离直系弟子应门而出,对破损的箭阵连眼皮子都没多撩一下,面上甚至还带着笑。 “师妹有事么?”其中一名弟子看向杜思颖道,语气很和善,再没了往常驱逐外门弟子的严厉。 “我们要去钟楼。”杜思颖说道。 两名弟子同时神情一变,就如此前杜思颖听见“钟楼”二字时的反应一样。 但很快地,她们便又面色如常,那问话的弟子点了点头:“行,那你们进来吧。” 她说着便将门拉开,还顺手撤除了门后的禁制。 月洞门上弥漫的辉光,就此尽数泯灭。 而一旦失去了光晕和律动,这扇门看上去也很普通,可能还不及公园里的那些装饰门美观。 “多谢你。”英俊的男子向着那捏法诀的内门弟子笑了笑,回首对杜思颖道:“不必再送了,就到这里吧。” 杜思颖听话地“哦”了一声,红着脸离开了。  ()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34章 借你的命一用 男子转向之前撤禁制的女孩,一脸温柔地道:“麻烦你带我去钟楼。” 语罢又一笑:“不过,还请稍稍等我一等。” 他施施然自怀中取出一张青符,在另一名内门弟子的鼻子跟前晃了晃。 符纸“噗”地一声燃起,但却看不见火焰,只有青灰色的烟气升起,尽数没入女孩的口鼻中。 那女孩呆呆地站着,任凭烟气吸入,两个眼睛看向男子,视线却极空洞。 随后,她整张脸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起了一层黑气。 这层黑气带有级强的腐蚀性,女孩的皮肤与血肉尽皆被蚀烂,空气里很快便传出一股刺鼻的焦臭味。 男子的俊颜上现出几分不忍,曲指轻轻一弹。 门前的这片空间扭曲了一下,几道透明气旋打在女孩身上,将那焦臭味尽皆吸食干净。 此时,女孩全身已是皮开肉绽,整个人犹如血人一般,大块黑紫色的麟片自森森白骨间钻出,很快布满了她的全身。 那麟片仿若有着灵智,一俟钻出她的身体,便开始大口吞食她体表翻卷的皮肉与鲜血,“咯吱、咯吱”的咀嚼声令人齿酸。 正因这些麟片的吞噬,女孩的脚下竟是滴血不沾,且因了那气旋的盘绕,地面上干干净净地,就像有人仔细地清扫过。 当麟片将女孩的整张脸覆住,女孩抬起了头。 她的眼睛里爬满了针尖大小的黑色虫卵,眼瞳缩得只有黄豆大,浑浊一片,看去极是可怖。 变身的过程最多不超过五秒,当变化停止时,那个原本很清秀的内门弟子,已然化身成为了形容恐怖的怪物。 她四肢匍匐、指瓜漆黑,凸起的嘴巴犹如鳄吻,张开口时,黑红的舌尖伸缩着,发出“嘶嘶嘶”的声音。 男子收回手,轻轻拍了拍她坚硬的头骨,温柔的语声像在哄小孩: “乖乖呆在此处别动,就借你的命一小会儿,等拿到了黄钟我便给你解开。” 那女孩化成的怪物也不知听懂没有,扬起脑袋嘶叫了一声,脑袋亲昵地在他掌心蹭了蹭,便趴伏在了地上。 男子回头看向院中,星辰般的眼睛一瞬间变得幽暗,仿佛在权衡着什么,旋即哂然摇头: “罢了,贵精不贵多,两个便足够了。” 他目注着杜思颖离去的背影,温声道“小颖回来”,掌中不知何时又擎起了一张青符,向余下那名守门弟子鼻前晃了晃。 接下来如法炮制,那女孩也在眨眼间变成了怪物,而杜思颖此时也走了回来。 她本就没离开多远,男子一唤即至。 “一事不烦二主,还是请小颖给我带路吧。”男子侧眸望向杜思颖,温柔的眼波仿似穿过她,看去了别的地方,或是,望住了另一个人。 杜思颖颊边的红晕依旧未褪,闻言点了点头:“好……好的,我知道怎么去钟楼,我认识路。” 她的确知道怎么走。 钟离氏弟子无论内门还是外门,每年都要在大祭之时前去钟楼参加法会,因此,大致的路径几乎所有人都知道。 英俊男子欣然颔首,伸指向门扉上轻轻一点。 明亮的金光自他的指尖射出,打在月洞门上,为它布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空间再度扭曲了一下,很快便又恢复正常,那扇古朴的木门重又变得光彩夺目,好似几重禁制依旧在发挥着作用。 “嗯,还挺像的。”男子退开两步,负着手上下打量着木门,随后满意地笑起来:“走罢。” 杜思颖依言上前引路,那两名变成怪物的内门弟子则趴守在门边,如果不是形象大变,她们其实和往常一样,正忠实地履行着守门的职责。 许多人都看到了这一幕。 然而,眼中所见,却并不能真实地反应到她们的感知。 这一刻,所有人的神魂与五官就好像蒙上了一层布,只能感知到允许被感知到的,除此之外,皆为不可。 没有人知道的,钟离氏老宅内院的上空,此时已然渐渐凝聚起了一层淡淡的金色辉光,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铺散开来,将整个内门笼罩其中。 当这金色的光罩完成最后合围,钟离氏内门的每个人,突然都生出了一个模糊的念头: 神,不可违抗。 月洞门重又半掩起来,杜思颖带着男子走进了内院。 内门的院落是老宅中面积最大的,人却比外门少了一半不止。因此这一路走来,杜思颖几乎没遇见什么人,而每每有禁制阻路,那男子便会随手破去,举手投足间一派轻松,看不出丝毫费力之处。 就这样,他们一路如入无人之境,没多久便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钟楼。 说是钟楼,那其实并不是楼,而是一处很大的庭院,四围青墙黛瓦,墙上爬满了藤蔓。 院子里却是无花无木,空阔得一眼望得到头,铺满地面的白石反射出黯淡的天光,院子的东角,孤零零立着一间石屋。 那石屋也不知是用什么材质所建,通体温润,即便是在白天,那石屋亦像是寒夜里的灯火,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那是何处?”英俊男子两眼微眯,遥遥地看着那座石屋。 杜思颖答道:“那就是大黄钟。” 说这话时,她的脸上涌现出不可扼制的自豪与崇敬,那种与有荣焉的情绪甚至让她的神情也变得生动了一些。 不过,她很快又是一副怀春少女的模样,红着脸低下头,羞怯地道:“这个……这个里面我进不去。” 钟楼全域皆有强力法阵护持,惟长老级别的钟离氏嫡系才能进出,而像杜思颖这样的外门弟子,是绝对没办法走进去的。 英俊男子眉梢微挑,仿佛有些吃惊。 他再度凝目看向石屋,那双明亮的眼瞳犹如被水洗过,瞳孔变得极为清透。 如果说,此前的他是双目如星,那么此刻,他的眼睛,便是星空。 无数星子在他的眸底升起又坠落,星海浩瀚、星云聚散,数不清的文明自其间诞生。他们蒙昧、他们灿烂、他们落幕、他们毁灭。 而毁灭之后,又是新生。  ()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35章 钟灵 “咚——” 苍凉而又悠远的钟声响了起来,大黄钟的表面浮起浓郁的明黄色光晕,那是由无以计数的符文构成的护阵,有的符文很大,如人而立;有的符文却又细小如蚊蝇。 虽大小相异,但这些符文书写的却只有一个字:甲。 整个钟离氏老宅最强力的护阵,此时已然触发。 尽管那男子实则只是远远看了它一眼,他的双足也根本未曾踏进钟楼的范围,但钟楼却仿佛感知到了那一眼蕴含着的恐怖力量,于是提前爆发 钟楼的地面震动起来,大黄钟表层的石料不断碎裂并掉落,一座巨大的编钟自石屋中拔地而起,高达九米的琉璃钟体在天空下闪烁出晶莹流丽的辉光。 钟楼上空飘来一阵极悦耳的乐声,仙韵袅袅,如同环珮叮当。琉璃编钟无风而动,乐韵平缓而宁静,却又有着不可比拟的庄严,恍然若君子临天下。 只是,这乐声与钟声也只维系了数息,琉璃钟体的表面便现出道道裂痕,钟楼外层乍起的明亮辉光,也在须臾间归于黯淡。 整个世界都仿佛死寂了下来。 男子肃了肃衣襟,正容望向黄钟。 那个瞬间,一股无上的威压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那如有形质感的压迫感令钟楼上空传来了“吱嗄吱嗄”的声音,仿似有两股力量正在胶着,而那不堪重负的一方,显然是钟楼。 玻璃编钟的色泽变得愈加灰暗。 此时,站在男子身旁的杜思颖已是面白如纸,巨大的窒息感让她身体躬起,手脚向外反曲,形容既恐怖又怪异。而体内生机的流逝使得她的骨骼竟也“簌簌”作响,整个人就像是一块松脆的糕点,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散成满地的碎渣。 男子很快察觉到了她的变化,眼眸一转,身上的威压亦陡然一收,俊颜上亦现出了几许歉然: “啊,对不住,我忘了小颖你在。” 他抬手轻轻按了按杜思颖的发顶,指掌间的晃过一道青光。 杜思颖的状态立刻好转起来,身体恢复正常,脸色红润了。 “罢了,你回去吧,多谢你了。”男子柔声对她说道,面上的神情近乎于疼惜。 只是,那空明的眼睛并传递不出情感,那疼惜便也显得脆弱虚无。 杜思颖自是感觉不到这些的。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转身走了。 男子目注着她,眼底深处浮起了一抹眷念,仿佛那远去的身影是他多年不见的故人。 好一会儿,他才收回视线,负起两手,阔步走进了院门。 当他的脚踏上那片白石地面,一切声息便消失了。就像是这白石地面被赋予了寂静术,连呼吸声都被无形中的什么吸收而去。 男子身上的衣衫忽尔绷紧,好似钟楼里正刮过一阵风。 那风极大,刮得他的头发倒飞成了直线,衣袂紧贴身体,面上的皮肉也在狂风中变形。 一枚又一枚闪爆形成的气旋,正在他周身聚集,每一次灵爆产生的能量,都足以在他身上炸出一个洞来。 钟离氏在钟楼布下了足足九重禁制,那巨大的“甲”字护阵,便是启动禁制的关键,男子此时强冲法阵,自是引动禁制发作,爆裂之声堪称石破天惊。 然而,无论阵中还是阵外,始终不闻半点声息。 东风慢慢地拂着,钟楼外的假山上,飘过几片嫩黄的落英。 迎春花快要开尽了,真正的春天即将来临。 可春意再浓,也无法抵达白石所覆之境。 男子身边灵爆重重,那银亮的灵弧比闪电还要刺目,而他就如行走在一部老式默片里,灵力与阵法形成的阻力排山蹈海,无声而又强悍地阻挡着他的步伐。 “当——” 钟声再起。 这是寂静世界里唯一的声音。 这一次,它的钟声不再如方才那样宏伟雄壮。 天子已然故去、帝国正在衰朽,行将就木的老者站在残桓断壁之下,身上洒满落日的余晖。 黄钟体表的金色甲符飞快地旋转起来,符文集结成一个个巨大的“甲”字,撞向白石阵中的男子,却又在触及他的当儿碎裂成烟。 厚重的钟声渐渐趋于迟缓,带来死亡与寂灭的阴影。 男子似乎也并不太好受,被狂风吹得变形的脸上,青气忽隐忽现。 蓦地,他的身形闪了一下。 在那极其短暂的零点一秒里,他的肉身与灵魂都同时消失,又仿佛并不存在于这一方世界,而是身处遥远的时空彼岸。 “唔,巧了。”男子淡然的语声自虚空中而来。 随后,他的身形重又出现,那张英俊的脸上并无变化,只是面色有一点苍青白。 那浓厚的青气似乎已经渗入了皮肤,连他的眼瞳也覆上了青灰。 他停下脚步,玩味地望向近在眼前的大黄钟。 风,停了。 从院门至此,他只跨出了三步。而这三步所跨越的,不止是两百米的空间距离,更是钟离氏举全族之力铸就的最强禁制。 如影随形的灵爆气旋早在他停步之时,便已消耗殆尽,当他的手指触上黄钟,那晶莹的钟体表面最后的一个甲字,也化为了灰烬。 黄钟在他的指下震动着,钟体光晕一次又一次挣扎着亮起,然而,那难以计数的符文已然一个不剩,只有稍显黯淡的光晕徒劳地明灭。 “坏人,走开!” 一个小小的人形虚影忽然浮现在黄钟前方。 那是个约五、六岁的男童,身上穿着明黄锦袍,发上戴着玉冠,皮肤雪白,五官极是清秀可爱。 然而,他金色的眼瞳却有着与年纪不符的沧桑,若只看他的眼睛,分明就是个久历尘世的老人。 男童极力挺直腰板,两手负在身后,抬高下巴看向黄钟前的男子,神情倨傲。 “果然生了灵。”男子像是颇为欢喜,青灰的眼睛眯了眯,仿佛在笑。 那男童正是黄钟为灵。 因蕴出灵体的时日太短,其所化人形也只有五六岁大,心智亦是如此。 “吾的护卫马上就到了,她会赶走你的。”黄钟之灵大声说道,却掩不去色厉内荏之感。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36章 最强护卫 男子闻言,好笑地看向眼面前小小的灵体:“哦,你还有护卫么?这钟楼大阵难道不就是你最强的护卫?” 钟灵一听便急了,挥舞着胳膊大声道:“胡……胡言乱语。吾的最强护卫……” “你是……谁?” 一个声音蓦地响了起来,嘶哑且断续的语声并不算高,却也打断了钟灵的话。 男子眉峰一耸,回首望向声音的来处,旋即面上便现出了然的笑来,颔首致意:“我当是谁,原来是玩具持有者慧小姐,真是幸会。” 来者正是钟离慧。 此刻,她正单手扶着门框立在院外,衣衫与发鬓皆有些散乱,看上去颇为狼狈。而在听到男子的话后,这狼狈便又转作了震惊。 英俊男子显然对钟离氏的情况了解甚深,不仅知道每一辈的钟离氏都会出现一位“玩具持有者”,且还一语道出了如今的玩具持有钟离慧的身份。 一脸淡定地说完了话后,男子便又回过头,可钟灵却已经不在了。 “果然还是太年幼了么?”男子喃喃自语地道,一面仔细观察着大黄钟。 只现形了不到半分钟的工夫,大黄钟的钟体表面的光晕便比方才淡了一些,想必是现形消耗掉了不少。 男子轻轻叹了一口气,抬手向琉璃编钟上拍了拍,不知是感慨还是赞叹地道:“你的护卫果然挺强的。”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以及施展这些手段所需的消耗。 不夸张地说,若将这些灵物与符箓兑换成蓝星的通用货币,买下一个千万人口以上的国家那是绰绰有余的。 可钟离慧却能够自这倾天之术下脱身而出,这就已经很强了,至少比男子所知的更强。 当然,钟离慧肯定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这一点从其苍白的面色上便可看出。 大黄钟体表的灵光亮了起来,仿佛有些得意,只是那光晕没维持够一秒便又暗了下去,虚空中好似还传来了一声奶声奶气的长叹。 幼生的灵体并不能现形太久,现如今的钟灵所能指望的,也只有钟离氏这一辈的玩具持有者了。 钟离慧并没看见钟灵。 事实上,从住处赶到钟楼的这一路,她的视线一直都是模糊的。 压制在钟离氏老宅上空的力量实在太过于强大,她就像背着一座大山在往前走,每迈一步,都能听见身体里骨头与血肉崩裂的声音。 好在她的身体经过宝龙山灵泉的滋养,内伤与暗伤皆可用灵力暂时压制,内息虽然紊乱,但也还在可控范围内。 只不知,她还能这样支持多久? 钟离慧强抑下喉头的腥甜,暗自运转钟离氏独有的“十二律调息法”,一点点梳理着体内狂暴的灵力。 此刻,她扶着门框的胳膊还在不停地打着哆嗦,双腿也几乎无力撑起身体的重量,为了压制伤势,她连说话都有些吃力,更遑论去做别的什么了。 可她的腰背始终笔直,她执琴的手也始终朝向前方。 敌之所在,便是琴之所向,纵死亦绝不以后背示人。 此乃钟离氏玩具持有者之意,亦是钟离家每一代最强输出的誓言。 钟离慧的琴心,已然勃发。 “滴答、滴答”,细微的声音自玩具钢琴上传来,一滴滴鲜血洒落白石,若一朵朵绽放的花。 “不错。”男子半侧着身子,赞许地看着几乎浑身浴血的钟离慧。 钟离慧面色苍白,表情狰狞。 对方那淡然的语声,让她有种被十几个大耳刮子打在脸上的感觉。 屈辱、愤懑与强烈的不甘在此时一股脑涌上心头,钟离慧只恨自己喘气儿都费劲,没法子破口大骂。 “滚……蛋……” 她万分艰难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这是她能够想起来的最短也最具杀伤力的脏话了。 然而,这两字才一说完,她喉头的腥甜陡然上涌,剧烈的咳嗽让她的身体打摆子似地抖动着,眼角与唇角尽皆裂开,体内暴走的灵力也仿佛找到了突破口,一股一股裹挟着血丝自她的口鼻间涌出。 七窍流血、丹府重创,这便是被大黄钟强行唤醒的代价。 她被大黄钟的钟声反噬了。 世代守护着钟离氏的大黄钟,与钟离氏嫡系天然有着极高的亲和度,但这也并不意味着钟离氏在借用黄钟之力时不会受伤。 越是强大的法器、灵器或是灵宝,便越是需要小心应对,因为稍有差池,其强大的反噬不仅会对施用者造成伤害,甚至还能致其死亡。 钟离慧幸运地撑过了大黄钟的反噬与无名压制之力的侵袭,但不幸的是,她是整所老宅唯一的清醒者。 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被一种未知的恐怖力量屏蔽了感知,处于一种“所见非所觉、所闻非所知”的异常状态。 钟离慧甚至猜测,那股力量很可能强大到了能够改变现世某一处法则的程度,而钟离氏老宅也因此而暂时失去了与这个时空的一切联系。 之所以有此判断,是因为钟离慧在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捏碎了珍贵的传讯符联络远在帝都的金前辈,但却未果。 而在赶来钟楼的路上,钟离慧也曾以灵力灌体的方式想要再叫醒几位长老,结果自然也是徒劳。 不过,当她终于见到敌人的真面目后,她又不禁庆幸自己的失败。 虽然看不清男子的长相,但其身上的气息浩瀚如海,钟离慧觉着,就算再多几个她也绝非其对手。 但奇怪的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男子强行压制了自身的修为,也因此,他在闯阵时应该受了点伤——这从他青白的脸色与微有些急促的呼吸中便可得知——可他不经意间散发出来的灵力波动,却依旧让钟离慧打从心底里战栗起来。 她强忍着双目的刺痛直视着他。 此前她一直以为是自己两眼充血,导致看不清这男人的长相,可此时她才发觉,不是她看不清,而是她无法直视。 神,不可直视。 不知何故,她的心里竟生出了这么个念头,冷汗也一下子遍布全身。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37章 琴心血祭 呀呀个呸,老娘偏要看。 怯懦只有一瞬,北方大妞的倔强最终占据了上风。 钟离慧竭力抑住灵魂与神念同时被撕扯的痛楚,睁大眼睛死死盯着男人的脸。 神……神秘人?! 当终于看清男人的长相时,钟离慧愕然了足有两秒,随即便不得不得闭上眼睛,甚至连头也扭到了一旁。 神,的确不可直视。 哪怕是伪神。 但那张脸钟离慧已经记住了。 这男人,赫然便是机场里的神秘人。 在华夏修真界,能够记住并认出此人的修士不超过三十个,其中大多数是各家族修为最精深的老前辈,而小一辈的年轻人里,则只有区区五人。 钟离慧便是其一。 她困难地喘息着,好一会儿才重新睁开眼睛,却再无余力去端详那男人,心底也掀起了惊涛骇浪。 神秘人来钟离家作甚? 钟离慧感应到了宅子里一众子弟并长老们的气息,除了有一两道显得有些古怪之外,其余人都还算正常。 换言之,这男人应该不是来灭门的,而从出现至今,他的手上似乎也没沾过血。 排除掉这个选项后,答案呼之欲出: 大黄钟。 神秘人是来偷窃钟离家祖祖辈辈守护着、同时也被守护着的大黄钟的。 一念及此,钟离慧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无边的愤怒直冲胸臆,体内本就不稳的灵力就此愈加混乱,丹府如刀割火烹般地抽痛,疼得她险些便弯下了腰。 那是我们钟离氏的灵宝! 大黄钟是属于钟离氏的! 钟离慧充血的眼睛瞪到最大,莫名其妙地竟又联想到了罗祖盘。 那也曾是她们家供奉的灵宝,结果养了几百年都没养熟,临到了还不及人家金前辈勾一勾小手指头。 可是,大黄钟却是从一开始便驻守在钟离家的。钟离氏千载传承,皆与黄钟息息相关,他们不只是守护与被守护的关系,而是早已血脉相连、心意相通。 钟离慧无法也不敢想象家里再也没有黄钟的情景。 那无异于末日。 而如果没有了黄钟,钟离氏还会是钟离氏么? “你……你偷我家灵宝,孙……孙贼!” 钟离慧切齿痛骂,一时间恨不能生撕了这神秘人,同时她又不得不分心收束起乱窜的灵力,似乎是下意识地,她抬起拿着玩具钢琴的手,擦拭了一下眼角与唇角。 怎么看这都是一个相当随意的动作,结合她此刻满脸是血的模样,这举动就显得更自然了。 男子微笑了起来。 那笑容既温和又亲切,一如他和和气气的语声:“不告而取是为贼。慧小姐一语中的。是,我的确是来偷你们家大黄钟的。” 话虽说得无耻之尤,可他这唾面自干的气度却又让人难生恶感。 语毕,他将手指在额角轻轻一点,做了个礼敬的姿势:“那么,在下便拿走了。” “我草泥马!” 钟离慧大喝一声,身形陡然爆起,人在半空手捏法诀,汹涌的灵力顿如长江大河尽皆灌注于玩具钢琴,她高举起手,奋力向前一掷。 玩具小钢琴立时腾空,琴身竟一下子放大了百倍有余,岿然如山、肃杀如剑,高悬于钟楼的上空。 漫天阴云被钢琴遮挡,黑白琴键反射出一道耀眼的血光。 “琴心血祭。”男子一见之下,立时轻呼出声,似乎很是惊异。 钟离慧眼底却划过了一丝寒意。 琴心血祭乃是一门禁术,举世知之者不超过三人,可这神秘人竟又是一语道破。 这人到底什么来头?他是从哪里获知这些信息的? 然而,此时已容不得钟离慧多想。 法诀既出、血祭已成,她并指如刀向眉心一划,数滴鲜艳的心血混入冲天灵气,尽皆打入琴身。 “duang——” 琴声若千仞回鸣、万山应和,巨大的钢琴上,黑键与白键同时下陷,铿锵雄浑的乐韵若黄钟大吕。刹时间,盘踞于钟离氏老宅的所有灵力尽被抽取一空,渐渐凝聚成一柄战锤。 阳白如霜覆锤首、阴玄似水转尾端,巨琴此时已然幻化为一道虚影,隐于战锤之后,琴身高高扬起,众键齐齐弹起,发出了一声嘹亮的犹如号角的长鸣: “嘟——” 威武激昂的角声中,阴阳战锤迎风涨到足有十层楼高,当头砸下。 这是来自于钟离氏最强输出战力的绝死一击。 以血肉祭、以琴心祭、以神魂祭。 钟离慧眼鼻口耳鲜血飚出,整个人也在转眼间干瘪了下去。 这一击,耗干了她全部的生命力。 男子身躯挺立,目色肃然,抬起双臂交错于胸前,虚斩而下。 如虹剑气,正面迎向战锤。 “轰——” 钟楼上空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巨响。 战锤与剑影在半空中狠狠相撞,巨大的冲击波如一次小型核爆,整个钟楼在这一击中尽皆崩塌,墙壁倒落、白石翻起,地面上被砸出一个数十米方圆的深坑。 冲击波也将男子撞得向后急退,直退到黄钟跟前才终是站稳。 他抬起手,擦去嘴角渗出的血丝,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晃了几晃,仿佛有些支持不住。 漫天音符在轰鸣中飞散,巨琴消隐,阴阳战锤化作泼天大雨,银色与玄色的光点纷纷落下。 钟离慧整个人倒飞了出去,撞断了钟楼外的假山与一道围墙,方才“嘭”一声落地,其声有若败革,落地后身体还向上弹了一下,显是身体水分尽失,体表皮肤也已有些风化。 【我尽力了。】 她最后想道。 琴心破碎、神魂撕裂、全身经脉断绝,七窍更被灵爆炸得稀烂。 几乎在身体落地的瞬间,她便失去了意识。 钟离氏最强的战力,在这男子手下也只走了一招。 但反过来看,接下这一招于男子而言似乎也并不轻松。 他的脸色比刚才更白了几分,眼底星空早已不在,只有一片空寂的虚无。 “咳……咳咳……”他捂着嘴咳嗽起来,更多的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 他却并没有去管这些,转身抬手,在大黄钟上轻轻一按。 浩荡无匹的灵力以绝对强势奔腾而下,黄钟表面的光晕迅速湮灭。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38章她很漂亮 , 大黄钟不甘地颤抖着,隐约中似能听到钟灵小小的哭声,可钟体却还是在这男子的意志下越变越小,最后缩成了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金铃铛,才被那男子一手握住。 男子轻声地咳嗽着,从衣袋里取出一串钥匙串,将晶莹的琉璃铃铛挂在上面,放在耳边摇了摇。 铃铛与旁边几样器物碰撞在一起,发出了清脆的声音,一道道灿烂至极的宝光在钥匙串上亮起,方圆百米明洁如雪,好似这里升起了一轮明月。 若是钟离慧还醒着,定能认出这钥匙串上除她们家的大黄钟之外,还有虞氏、宿氏等几大家族世代供奉的灵器或法器,加起来总共五样。 唯独缺了程家的“时空之矩”。 不过,看起来这男子应该是不会去程家再行偷盗了,因为他用着很低的声音自语了一句:“总算是集齐了。” 他轻抚着这串钥匙串,目中有期盼,也有不安。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他,他单手掐了个法诀,一面珍而重之地将钥匙串收回到了衣袋里。 他的衣袋似乎也是一件法宝,那冲天的灵器宝光竟根本无法穿透,灵物的气息也被完全遮住了。 他长吁了一口气,仿佛终于完成了一桩艰巨的任务,转过身,拖着疲惫的步伐,缓步走出了钟楼。 钟楼其实已经不存在了。 没有了黄钟,没有了白石和院墙,连断壁残垣也没剩下,只有一地空阔凌乱的废墟。 男子走得很慢,且也不像来的时候那样一步跨出数十米远,而是如同凡人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出了这片被夷为平地的区域。 而每走出几步,他的身形便必定会闪烁一下,其频率呈现出越来越密的态势,且闪灭的时长也越发地长。 “得快点……咳咳……还给那两个小姑娘了。” 男子捂着嘴,掌心法诀绽放出淡淡的青光,滴血的唇角很快变得干净起来,前襟的血迹也无影无踪。 他口中的“两个小姑娘”,指的应该是此前被他变成怪物的那两位内门弟子。 他曾说过“借你的命一用”,如今想必是要去将命还给她们。 可是,在走到钟离慧的跟前时,他却停下了脚步。 钟离慧仰躺在地上,皮肤干萎、体如朽木,看上去就像一具木乃伊,却又比那更为形容可怖。她的身上已经再也没有了生机,可她执琴的那只手,却笔直地朝向前方。 男子在她的身畔蹲了下来。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钟离慧穿着一身很华丽的礼服裙,上身是高领贴体的款式,领口有着很繁复的刺绣,裙幅自腰部开始以夸张的方式蓬松起来,铺散在地面上像一朵盛开的花。 不知为什么,男子仿佛对那条裙子起了兴趣,竟仔细地端详了良久。 裙子上有着像是纱一样的面料缝制而成的红玫瑰,这艳丽的花朵与层层叠叠的黑纱裙摆交相映衬,花朵间还夹杂着他认不出料子来的一种花边,让人眼花缭乱,却也自有一种美丽。 男子于是记起,眼前这个钟离家的最强战力,其实是个挺漂亮的女孩子。 他眯着眼睛回忆了一会,旋即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确实很漂亮。 各种意义上的漂亮。 无论是那种坚定强悍的战斗方式,还是华丽万方的衣着打扮,抑或是假借聊天积蓄灵力的狡黠,都令人赏心悦目。 这么一想,男子便意识到,当钟离慧出现在钟楼门口的时候,似乎是化了妆的,并且那妆容还很精致,那犹如红玫瑰的唇彩现在想来都颇令人惊艳。 男子便微微蹙起了眉,唇边却又划过了一丝笑意。 女孩子们的东西他总是弄不太懂,不过他最近已经能够分辨出她们有没有化妆了——在更久之前,他连这都看不出来,让人嘲笑了好长时间。 当然,他可以肯定,钟离慧绝不是在发现外敌入侵后特意盛妆前来的。 在他出现之前,她就已经梳妆打扮了很久了——他可知道女孩子们打扮起来有多么麻烦——总之,她对镜梳妆,想必是要赴一个约,也可能是出席什么场合。 约莫是后者吧。 男子想道。 他知道钟离慧的职业是导演,而演艺圈的事通常都是光鲜亮丽的,也难怪她穿着这样漂亮的裙子——如果不是他突然出现,现在她应该已经出了门,又或者在梳妆镜前继续左顾右盼,而现在…… 男子眼底涌动着些什么,一种怀念的、温情的气息,在他的身上弥散开来,他忽地叹了一声,抬手向虚空一划。 空间震荡起来,仿佛被剑气切开的水波,在那极小的一个切面里,能看见水波另一边翻卷着的黑雾、浓重的红云以及一些星点般怪异的、五颜六色的光。 男子紧紧地抿着嘴,一只手探进切面,一抓,再一收。 一团圣洁而又纯净的白光倏地出现在他的手中,撕裂的空间也在这一刻恢复了正常。 他看着那团白光,眼底流露出激赏与赞叹之色,旋即曲指轻弹,白光立时分作三股,分别没入钟离慧的眉心、胸口与丹田。 钟离慧干萎的尸身竟如吹气般地饱满了起来: 光秃秃的头顶长出乌黑茂密的头发,脱落的牙齿也重新生满口腔,皮下的骨骼自枯槁而晶莹,血肉纷纷填充其上,裸露在外的皮肤亦变得光滑水润。 “炼骨了么?果然是棵好苗子。”男子感知着这些变化,口中喃喃自语。 几个呼吸后,钟离慧便从朽烂的木乃伊回复为正常的人类身躯,口鼻间竟也有了一点点微弱的气息。 她活了过来。 虽然气若游丝,但失去的生命力已然重归体内。 挥洒着白光的男子显得极其疲惫,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面颊与额角现出一根根难看的青黑色血管,身上的气息也变得越来越弱。 有那么一瞬,他整个人就像已经脱离现世,化为了一缕幽魂。 蹲在地上缓了足有一分钟,男子才挣扎着站起身,步履蹒跚地回到内院门口,解开了那两名女弟子身上的禁制,随后一脚踏出,消失在了虚空里。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39章 第五区 华夏西北无人区禁地,宿玉冈和宿玉昆带领小队成员快速穿过一道结界,结束了对内围第四区的巡逻。 自从影世界事件爆发之后,这片荒无人烟的沙漠,以及五大洲其他相类似的区域,成为了蓝星超凡者集中地。 来自全球的巫师、魔法师、术师、修士以及各大与人类交好的异族,皆派遣成员参与到了这场“伟大而光荣的保卫蓝星的运动”中来。 引号里的话是华夏印发的宣传材料上的说辞。 在这一点上,世界各国的态度空前地一致。 咱自个儿在蓝星上争这抢那,那是我们“球民内部矛盾”,而影世界却是要吞噬我们的星球、剥夺我们每个人生存的权利,这是明晃晃的敌我矛盾,完全不能忍。 于此生死存亡之际,蓝星内部再大的问题,都暂且可以放一放,影世界才是蓝星的头号公敌。 即便如丽国这样的世界霸主,在这个问题上也与华夏保持了高度一致,两国在某种程度上更是捐弃前嫌,达成了“先救球,再互殴”的共识。 为此,最近这段时间以来,两国展开了各种各样的合作,甚至还互派科研团队与修士团队,以互补共助的姿态,拉开了“蓝星世界联盟的伟大篇章”。 嗯,引号里这句一听就很丽国,它也确实是丽国内部公文里的措词。 而其实,如果不是丽国本土也出现了大面积与华夏西北无人区相似的“吞噬重合点”,他们可能不真未必愿意出头。 你华夏被异世吞没,关我大丽国什么事? 当然,自从被影世界拉入战团后,丽国也不得不以更积极的态度与各国合作,共同面对来自异世的挑战。 按照华夏科学院与西方权威研究机构的分析研判,主世界对影世界的吞噬正在加剧,而影世界反击的意志也越来越强烈。 有鉴于此,华夏西北重合区在短短几个月内便扩张了一倍,而丽国、枫国及西方诸国的北部地区、以及南部非洲大陆的某些区域,也陆续出现了与影世界边缘地带相似的“死区”。 在死区里,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更不可能存在生命迹象,只有偶尔发生的时空潮汐与时空旋涡,昭示着两个世界厮杀之激烈。 一切都是为了生存。 无所谓正邪、善恶、好坏,只有两个世界意志及其成员的生存本能,它驱使着所有人(非人)做出符合己方利益的选择,且责无旁贷。 幸运的是,这些死区全都出现在地理环境差、天气条件恶劣的地方。换言之,即它们都是极不宜于人居的偏僻地区。 因此至今为止,世界联盟都没接到人员伤亡的报告(不排除有些地区漏报或谎报),而如郝杰一家的随机穿越诡事,也不曾再发生。 但世界各国并未些因而放松警惕,包括华夏在内的大国,基本都保持着外松内紧的状态,普通民众虽然还不知情,但军政高层及国家级科研院所,都成立了专门的部门,用以应对突发事件。 在这样的时候,超凡者便显得愈加弥足珍贵。 为为确保一定的有生超凡者力量,世界联合科研院对所有带有死区的区域进行了划分: 谷</span>  死区外五十米为绝对禁区,任何人(非人)皆不得靠近; 五十米至百米列为第五区,超凡中的强者以小队形式展开定期巡逻,发现情况要及时上报; 再接下来则以百米间距为基准,一直外延至较为安全的第一区。 至于真正的安全区域,则被划定在死区十公里之外的区域。 那里必须有军队长期驻扎并进行军事管制,只有得到特殊许可的科研人员及各方高层代表才能进入,且其进入的权限最高不超过第四区。 这也是凡人被允许接触影世界的最前端。 而第五区,则是超凡者的领域。 除去这些之外,世界联盟还对各国死区进行了评级,其中有死区存在的为“极度危险”,重合区范围较大且无死区的,被列为“中度危险”;重合区较小的则被列为“轻度危险”。 超凡者的配置便以此划分,那些存在死区之处,都会有强大的超凡者团队坐镇。 华夏修真者因宝龙山灵泉之故,有过一次全体大升级,因此,华夏修士也成为了世界超凡力量的主力军。他们不仅肩负着华夏本土最大也最危险的无人区巡查工作,还外派部分成员协助一些小国或弱国。 “报告,甲四区正常。”跨过结界之后,宿玉昆便拿出对讲机汇报情况,宿玉冈则走到附近的记录点,调动巫力在记录玉石上做了个记号。 与此同时,程紫微也来到记录点另一侧,那里有一台华夏最新研发出来的小型信号传输器,可以将每日巡查记录上传到内网。 待到做完这一切,宿玉冈那头也收起了对讲机。 他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从衣兜里掏出笔记本和水笔,一笔一划地在本子上写下了今日巡查纪要。 多方位无死角的信息记录,不仅有助于后期资料汇总整理工作,也能避免突发情况下的信息丢失。 毕竟谁也不知道这片区域会不会突然变异,更不知在变异条件下会不会造成人员伤亡,而这些看似繁琐的记录手段,可能会在某些时候成为后来者研究影世界的珍贵资料。 “我也真是服了,每天都要写一堆一毛一样的材料,烦不烦啊,要我说就应该让上头的人也下下咱们基层,别老坐办公室里巴啦巴啦……” 宿玉冈这个大嘴巴又开始叭叭叭,反正小队成员都是熟人,还共同经历过一次大危机,大家也算是过命的交情,没人会打他小报告。 说起来,这支巡逻小队便是从当初追捕郝杰的抓捕小组中抽调出来的,计有五人,除宿氏兄弟和程紫微外,还有虞念白和大力女钟离娇。 顺说一句,程紫微已经不再以假身份示人了。 在抓捕郝杰的任务结束当天,她便改回了本名,而那个被她冒名顶替的“程清盈”,倒也不是凭空捏造出来的,程家还真的确有其人。  ()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40章 TA要来了 如今,真正的程清盈正与其他超凡者组队负责一区到三区的巡逻,而如程紫微这般修为较高的,则被分配在了更危险也更重要的四、五两区。 一行人在结界处稍作休整,便开始了对第五区的例行巡查。 或许是靠近死区的缘故,结界之后的沙漠,呈现出了一种有若刀削般的平整。 没有起伏的沙丘,亦无被风拂成波浪状的大片沙堆,只有一望无际的金色沙海,平坦、辽阔,地平线也因此而显得格外地遥远。 今天的天气不太好,云层很低,却也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温暖的春风尚还不曾光顾这片贫瘠的土地,沙海上的植物几乎和数月前没什么两样,仿佛时间在这里被按下了停止键。 单调而又缺乏参照物的环境,很容易让人迷失,虽然小队成员皆是修士,不可能出现迷路的状况,但心灵的迷失却是有可能的。 好在有个宿玉昆。 这家伙一路走一路呱呱呱地口嗨,从演艺圈大瓜到修真界秘闻,再到各种似真似假的小道消息,天下地下就没有他不知道的,扯起闲篇来真是没完没了。 队员们却也没觉着他烦,反倒认为有他在那儿大声地胡扯,这寂静的沙海也平添了一丝活气儿,不再压抑得让人发疯了。 第五区疯过几个人,有华夏的,也有异国的。 不要以为修真者就一定心志极坚,这也要看你修真的路数,那些主修心灵派的巫师或术师,便很容易受到外部环境的蛊惑,表现出来便是神经质、脆弱、极度敏感。 而吊诡的是,这类人的灵术通常都非常强。 或许,正因为心灵太过敏锐,才让他们与灵界的沟通更顺畅,其能够借用的灵界之力便也相应增强。 宿玉昆是真不喜欢这地方。 安静得过分,每次巡逻他这心里都毛毛地,他真是情愿跟恶心巴拉的异世魔打架,也不想在这地儿多呆。 他相信宿玉冈比他更讨厌第五区。 因为宿玉冈主修巫术,多少也要借用到灵界之力,所幸得宝龙山灵泉之便,他的修为上涨了一个大境界,否则他还真未必不会疯。 每每这样想着,宿玉昆就觉得他们兄弟俩就不适合在第五区呆着。 但没法子,他们老宿家几乎顷巢出动,世界各地都活跃着宿氏子弟的身影,身为同辈中的佼佼者,他俩也不能自私地躲在大后方。 “不是,你们不觉得现在这样子很不正常吗?”一想起老宿家的情形,宿玉昆就觉得一口老槽卡在喉咙里,不吐不快。 “这地方本来就不正常啊。”个子娇小的钟离娇立刻接住了话头。 她不仅是队伍里的人形盾加负重王,偶尔还会兼职宿玉昆的专职捧哏。 还别说,两个人一唱一和地,基本就能炒热全场了。 宿玉昆丢给钟离娇一个“接得好”的眼神,大大咧咧地道:“你想啊,咱们这几家差不多的人物都出山了,这大后方不就空了?万一有人跑去偷家……” “别说话。”程紫微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那声音并不高,但却有着极强的穿透力,宿玉昆那么大的嗓门都掩不去那语声里的冷肃。 所有人立时一凛,旋即各自祭出武器,宿玉昆也马上闭嘴,一脑门儿的绿光隐隐发亮。 他的魂蛊雪碧已然被唤醒,若有异常,他会与钟离娇配合,第一时间拉起防护罩。 “怎以了,有情况?”宿玉冈伏低身子,几步跨到程紫微身侧,站立的位置稍稍靠前,将程紫微护在身后,额角冰蓝色的巫纹散溢出星星点点的微光。 程氏子弟掌握着时空术力,对时空类的变化极为敏感,他们在小队中的角色相当于机群中的预警机。 这也是他们唯一的作用。 为避免影世界的无序入侵,如今蓝星已经全面禁止时空类法术的施放,程氏族长也启用了血脉禁制,将族人的能力圈定在了“感知”这个层面。 “还不知道。”程紫微紧紧地凝视着西北方向的某处。 那里刚才似乎有能量波动,空间也很不稳定,但此刻它却变得非常微弱。 第五区偶尔会出现“微时空潮”,其读数大多远低于联盟设立的警戒线,他们小队也曾多次观察并记录到。 片刻后,程紫微向宿玉冈打了个手势。 宿玉冈点点头,示意队员散开。 宿玉昆和钟离娇这两个护盾立即趋前,呈犄角之势当先开路,虞念白手挽长弓垫后,宿玉冈则继续担当程紫微的贴身护卫,一行人缓缓朝着那个角落挺进。 沙海上一派宁静,听不到半点声音,只有潜行的修士与那片看不出任何异状的空间。 走了约有十来米,程紫微眉心一凝。 能量波动完全消失了。 阴沉的天空下,一切都显得再正常不过,那一阵细微的空间起伏仿佛只是错觉。 再过数息,程紫微停下了脚步。 “做个记号吧。”宿玉冈马上说到。 他已经比较了解她了,一见这动作便知警报已经解除。 程紫微点点头,从战术背心里取出一块警戒玉石,在上面打下灰白色的螺旋状印记,挖了个浅浅的沙窝,将玉石埋了进去。 玉石散发出温润的白光,笼罩着方圆五米范围。 白光表示正常,橙光表示时空波动有变化,红光则是危险信号,必须立即撤退并呼叫支援,绝不可孤身冒进。 “希望这一次也没事吧。”虞念白放下手中的长弓,揉着肩膀说道。 宿玉昆哈哈笑了两声,道:“当然没事啦。这地方本来就挨着死区,有点时空波动很正常的。” 小队恢复队列,继续巡查。 他们走后约半小时,警戒玉石发出的白光突然飞快闪动了几下,仿佛有些不稳定,光泽也从纯净的白变成了血一般的鲜红。 蓦地,一只金色的琉璃铃铛自虚空飞出,“噗”地一声没入沙海。 警戒玉石的变化亦在这瞬息间停止,白玉温温,光华四溢,沙海又恢复了常态。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魔都机场停机坪上,苏音猛然抬起头。 西边的天空铺散着几朵火烧云,绯红的晚霞映照在飞机上,反射出耀眼的光。 恍惚间,她的耳畔传来一声模糊的呓语: “TA要来了。” (第三卷完)  ()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41章忽然秋天 天气好像一下子就变得凉了起来。 连续数日的小雨,将帝都的天空洗得格外透亮,九月的风携来飒然的气息,拂上面颊时,再没了前些时候的粘湿与燠热,恰是北地天凉好个秋。 苏音傍晚出门时,看见小区车道上又积了好些落叶,枯瑟的叶片蜷缩着,像是一个个冷却了的仲夏梦,被车轮无情地碾碎,发出了细细的脆响。 她一时有些感慨,在车后座伸了个懒腰,发出了一声非常胡同大爷的唏嘘: “哎,天儿要凉快喽。” 助理小周今天来得急,出了一身的热汗,这会儿正将脑袋凑在半开的车窗旁吹风,闻言便笑嘻嘻地道: “凉快多好啊,前几天真要热死个人,开空调睡又不舒服,不开吧又不成,还是自然风最爽啦。” 苏音也颇觉晚风怡人,点头道:“那是。今年夏天也确实太热了点儿,我都想去南方避暑了都。” 小周简直不要太同意这话,大声吐槽起了帝都的天气: “不是我讲,咱这地儿真是越来越不像北方了,夏天闷死、冬天冷死,还好有供暖,不至于让我们这些人类在极端天气里发生变异。” 苏音哈哈一乐,心底里却嘀咕着变异是没变异,异变倒还真挺不少的,可惜小周是普通群众,这话没法儿告诉她。 纪律不允许。 事实上,关于自个儿修仙和影世界的事,苏音连苏爸苏妈都没告诉。 一来,他俩和小周一样,属于不知情且也无能力解决问题的凡人,就算苏音与他们说了,也不过让他们白担心而已,万一搞得焦虑或者抑郁了,对身体也不好。 二来,苏音上个月光荣加入了华夏修真联盟,还被上头任命为常务委员,每月都会定期领到政府津贴。 据金易得说,这份津贴的分量,相当于执行国家安全保卫任务的工作人员所领到的秘密津贴。 因此,某种程度而言,苏音眼下那也算是战斗在隐秘战线上的一名战士,肩负着拯救蓝星的使命,无论是组织纪律还是国家规定,她都必须严格遵守,否则也对不起国家的信任不是?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条:神胎。 如果苏音对父母据实以告,那么她便无法绕过这玩狗屁玩意儿,而苏爸苏妈一旦知道女儿很可能有性命之忧,没准儿当场就得厥过去。 更何况,苏音自己也有一点迷信,总觉得这话不提还好,一提就像在交代后事。 在影视剧里,这类立flag的情节无不是死人的前奏,老实讲,她其实挺忌讳这个的。 风徐徐地自窗外而来,高档商务车的后座十分宽敞,苏音便也没去按下后头的车窗,只借着小周那边散过来的风舒服地坐着,没一地会儿,眼睛便阖上了。 小周从倒视镜里瞧见了,便也很贴心地不再出声。 苏音最近比较忙。 时隔十年之后,她的演艺终于事业迎来了一波小高峰,这几个月拿到了不少影视剧的邀约,其中有几个项目还很有勇气地给了她女二的待遇。 不过这几个项目被苏音首先给卡掉了。 那一股子草台味儿,简直冲鼻,再一看主创人员及资方名单,苏音便嗅出了一股浓浓的那啥钱的味道。 以往她来者不拒,那是因为她没的选,可现在分明有的选,她自然要挑那些正规的剧组。 草台班来钱是快,但有时也仅限于一头一尾,主创那是肯定能按时分钱的,群演干一天活拿一天工资,也不怕拖欠,最倒楣的就是苏音这种不上不下的。 倒也不是拿不着钱,就是慢,一年半载地也未必能把钱拿齐。 而正规剧组则就不存在这种问题了,且作品质量也有一定保证,苏音当然首选这一类。 此外,她也拿到了那么一两个的代言。虽然都不是啥大牌,但有总比没有好。演艺圈见天儿地各种撕,撕到最后,不就是为了名声变现么? 在这个圈里,这就是实力的体现。 小周还是很为苏音高兴的。 不过,她却并不知道,苏音其实一点不累。 就那么点儿通告,她十岁的时候接的比这多几倍好么? 身体上她并无倦意,但在精神上,她却着实有一丝疲惫。 神秘人失踪了。 在祸祸完了那五个修真家族之后,他就再也不曾出现过。 此事在华夏修真界掀起了轩然大波,以钟离氏为首的五个家族,齐齐将矛头对准了程氏。 这也不难理解。六家里头有五家都挨了抢,就你老程家全须全尾地,这必然有猫腻啊。 过后还是金易得以业界大佬的名义,死活召集齐六位族长开了个秘密的小会。 会后,钟离氏就没再闹腾了,余下几族也尽皆偃旗息鼓。 金总裁事后给苏音打小报告,苏音这才知道,程家的那件灵宝“时空之矩”,好几百年前就已经失灵了。 那个时候,妖族在人类的地界还比较活跃,金易得也曾隐约听说过这么件事,只那时他对人族修士根本瞧不上眼,听了也没当回事。 有他给程家做担保,再加上有关部门的居中调停,并给了那五家一定的补偿(苏娘娘手作符箓若干),那五家约莫也觉着程家和神秘人勾结这事儿说不通,于是事情才算解决。 此后,随着联盟的建立以及金易得、苏音这种散修大能的正式出现,家族的力量正在逐步减弱,全国修真一盘棋的布局则一点点显现。 苏音这种政治小白自是搞不懂这些的。 整个夏天,她的精力都集中在了寻找神秘人一事上,却是一无所获。 如同他突如其来的出现,这男人消失得同样突兀。无论国内还是国外,皆找不到神秘男子半点踪影。 苏音甚至还冒险选了个时空波动最稀薄的时间点,在重阳中学的那条时空走廊里,与克丽兹碰了个头。 当然,她们并未真的碰面,而是分别站在那道阻绝两界的灵力屏障前,隔空喊了个话,然后苏音顺便又捎了点儿二锅头过去。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42章 克丽兹的三个忠告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342章克丽兹的三个忠告苏音对克丽兹提出的问题或者说是请求只有一个: 能不能请您老帮忙把神秘人给挖出来? 而听到这话之后,某克痛快地干了一瓶苏音的烈酒,旋即很淡定地表示: 不能。 苏音于是退而求其次,请克爷给个大致的方向,比如神秘人到底还在咱这球上不?以及他未来可能出现的时间或地点,又或者其他与之相关的事宜。 克丽兹的给出的答案依旧是: 别问我,我啥也不知道。 苏音预料到事情会是这个走向,于是很熟练地就把剩下的几箱二锅头又都给扛走了。 在她走到一半儿的时候,克丽兹才终于痛心疾首地说出了下面这么一段话: “那谁啊,我确实不能给你确切的回复,因为那涉及到混乱境与秩序境的边界,我的干涉会令它产生波动,最终对你们蓝星也没啥好处。 你要知道我这都是一片好心,你居然还把酒扛走就太那个了吧你说是不是?我克丽兹也不是贪图你这点儿东西,我就是想跟你讲个道理。 然后吧,虽然我不能过多地关注你们的球,但我可以给三个忠告: 第一个忠告给你们的世界:顺其自然,莫强求,尽管你们就是个球,但强求的结果是强不了球的; 第二个忠告给你:如果你想继续拥有来自于混乱极境守护者的友情,就请收回你罪恶的手。 第三个忠告还是给你:你以为的,未必就是你以为的。” 挺长一段话,由此可见克大爷风采依旧,语言表达能力一流,谜语人效果杠杠地。 苏音自动忽略了第二条,就第一和第三条请克丽兹进行详细说明,但这一回,就算有那几箱二锅头加成,克丽兹也什么都不肯说了。 于是,苏音只好先选择相信第二条,留下酒,也保住了与克总的塑料姐妹情。 离开时空走廊后,那句给这个世界的忠告,苏音一字不落地转达给了金易得。 金总裁现在担当着传声筒的工作,苏音有什么事都会先联系他,由他判断是向上汇报、向下安排还是暂时搁置。 苏音自个实则也并不能确定真正理解了克丽兹说的第一条,但从字面意义上看,影世界事件之于蓝星,似乎、好像、也许以及可能……没那么严重? 不过,这只是苏音自己的判断,且即便她如此作想,也并不表示影世界对蓝星便没有危害。 那十几处死区以及在第五区疯掉的超凡者们,无不是受害者,而造成这一切的,正是影世界。 “嗡嗡——” 手机突然振动了起来,惊醒了假寐的苏音,她忙从手包里取出手机,意外地发现,居然是程北郭打来的电话。 这是又发生啥诡案了? 苏音一面想着,一面划开了接听键,程北郭清朗如钢琴的音线立时响起在她耳边: “苏前辈,很抱歉这时候给您打电话,主要是我想告诉提前您一声,您递上去的报告上头没批。” 苏音愣了一息,很快便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前不久自己提出的“关于前往第五区实地探访的请求报告”。 从影世界出现至今,苏音始终都待在大后方,前沿阵地却是一次都没去过。而无论是出于修真联盟高层的责任心,还是她自己的好奇心,她都想真切地看一眼那个神秘的禁区。 只是,原以为手到擒来的一件事,却出奇地被有关方面拒掉了,苏音有点想不通。 “我能问问原因么?”她轻声问道,同时单手掐诀,布下了一个简单的隔音阵法。 这种对话显然不宜于宣之于众。 程北郭应是早有准备,答得很快:“前辈,我这边得到的消息是,科学院最新一期研究报告显示,超凡者的灵力活跃度有一个阈值。 一旦高于某个临界点,则超凡者出现在禁区时,很可能会改变当地能量场的波动频率,并有引发更大变化的可能。” 苏音蹙眉想了想,说出了自己的理解:“这意思是不是说:修为高的人靠近死区,死区的时空就会发生变化?” “正是这个意思,苏前辈。”程北郭在苏音的面前似是极为收敛,说了这么些话,语气中亦听不出一丝懒怠,显得相当专业且认真: “但这也并不是确定的,研究报告给出的也只是一种推测,这个推测是基于近几次第五区发生较大时空波动的数据的分析与总结。进一步的研究还需要时间。” 苏音听懂了,且也认为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好的我知道了。看起来我和金总最近都不太可能去禁区了。” 虽然只是一个大致推测,但影世界充满未知,谁也不知道两个平行世界是以哪种法则运行着的,尤其是这两个世界正处在吞噬与反吞噬的胶着状态下,任何一点冒险于蓝星而言都不值得。 毕竟蓝星目前形势占优,着急的是对方,影世界联盟拿成百上千万的人命往死区里填,不就是想要激发点什么吗? 如果蓝星也这样做,那无异于配合对方、自己作死。 “有前辈们在大后方坐镇,咱们在前线的人也能放心。”程北郭的声音很平静: “另外我还听说,这个临界点的数值定得很高,除了咱们国家的您、金前辈和木前辈之外,全世界被列入禁行名单的,不超过五个人。” 换句话说,在全球顶级修真力量的配比上,华夏赛高。 这倒是个好消息,苏音唇角微微一弯。 说句实话,苏音看不起那些异国超凡者,实在是以她如今的力量,把全球高阶修士绑一块儿,也不够她放一个大招的。 对,就是这么骄傲了不起,有本事你打本宫啊。 而取得这个傲人的成绩,依然得益于苏音的金手指——魂穿异世。 虽说这几个月来梦入古代的次数仅为一,不过,在这次入梦时,苏音依旧是哪也没去,而是花了三十年的时间,在天玄道人的洞府中将筑基拉到了满级,只差半步便可凝出金丹。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43章 闭关与首映会 如今,苏音识海中天元真灵的容量又扩大了一成,五根琴弦越发运转自如,而经由青灵拓宽的筋脉与浩大纯净的灵力,也令二十一世纪的苏演员用不着出刀抚琴,单靠几个灵爆就能碾压一众超凡们。 好吧,话题扯远了。 将漫散的思绪收回,苏音又转到眼前的事情上来。 既然探秘无望,她便退而求其次,问程北郭道:“各国死区最近的情况怎么样?” 停了一秒,她又笑着追加了一句:“哦,你只把能说的说给我就行了,主要是我最近忙了点儿,没怎么去总部。” 修真联盟有自己的资料处,影世界相关信息皆以纸制文件的方式收藏于其中,以苏音的级别,当然是可以任意调看这些文件的,但有一个前提,即必须她本人拿着身份卡进资料室,坐在里面当场阅览,离开时连一片纸屑都不能带走。 而她前些时候天南海北地找神秘人,还要兼顾本职工作(十八线杂牌演员),便没怎么去修盟。 程北郭也知道苏音忙,便道:“苏前辈,据我所知,各地死区最近活跃度都不高,专家认为它们目前处在一个相对稳定时期也就是‘休眠期’……” 他尽可能简短地将所掌握的消息汇报给了苏音,苏音也就此得知,自从进入九月份以来,影世界一直很消停,第五区的时空潮汐现象也近乎于无。 不过,由于对死区的研究始终处在浅表层,故专家给出的意见或建议通常都是猜测性质的,缺乏关键数据的支撑。 即便如此,苏音也觉得这似乎印证了克丽兹的第一个忠告:不强求,则球安。 至于华夏本土方面,特殊组最近侦办的诡案倒还真不少,但基本上那就真的是“鬼”案,有程北郭与宗政东轮流带队,问题不大。 苏音于是放下心来,挂断电话后,心情很是怡然。 华夏安好,她便也可以暂且将精力投入到热爱的事业中去。毕竟,生活总要继续,认真且快乐地活着、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天,是包括她在内的每一位蓝星公民对那些无惧生死、坚守在一线的英雄们最高的礼赞。 苏音微笑着将电话放进了镶钻手包,却不料,她怕手还没拿开,机身竟然又“嗡”地震了一下,显示有一条新的飞信。 苏音原本不想理会的,可不知为什么她却不曾这样做,反倒以极快的速度划亮了屏幕。 居然是木轻云发的。 苏音大感意外。 她俩的联系一向很淡,自相识至今也只打过两次电话,飞信则是一条都没发过。 看着木轻云头像旁那个红色的“1”,没来由地,苏音竟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来,点开后便见木轻云只发了一句话: “今日闭关,若一月未出,万望来姑苏一探。切。” 木轻云闭关了? 苏音拿着手机兀自出神。 当然了,闭关并不是啥大事,修士还有不闭关的么?可木轻云为什么要就此事特意给根本不算熟悉的苏音发飞信?且还点明了时间期限? 难不成怕走火入魔所以提前预定个救场的? 以木轻云的修为,不至于吧? 苏音拧着眉头看了那条飞信半天,回了一个“?”过去。 谷</span>  木轻云那头却再无反应,苏音试着反打回去,听到的却是“电话已关机”的电子提示音。 思忖了片刻后,苏音以意念唤出小雪藤,让她帮着做了个记事提醒。 苏音很快便要进组拍戏了——虽然如今还没定下拍哪部戏,但她相中的三个本子都是近期开拍——这要万一届时忙忘得了也不怕。 小雪藤现在不只是灵宠,更是苏音的小管家,比苏音自个儿都靠谱。 小雪藤高高兴兴地应下了,还腻着苏音求摸摸求抱抱,苏音便与她玩了一会儿。 而待放下手机时,苏音的一颗心却像浮在了半空,虚飘飘地落不着底。 这可不是啥好现象。 过往那几次大事件,她也都是这样的感觉。 总觉着这是要出大事儿啊。 苏音捏着下巴望向窗外,看似在看街景,那眼神却是放空的。 木轻云这条飞信来得太突然,且内容也十分古怪,苏音不由自主便想起了数月前与她会面的情景。 那所婉约安静的江南小院里,萦绕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气息,而小红楼走廊深处的阴影,也在这一刻现于苏音的脑海。 那里到底有什么?为何木轻云显得很忌惮,从头到尾不肯让苏音进屋? 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苏音整个人都有些心神不宁,直到好一会儿后她才注意到,她所乘坐的这辆高档商务保姆车的移动速度,居然还比不上外头骑共享单车……不,连走路的都比不过。 她不由有些发愣,而就在她发愣的当儿,又有不少行人及共享单车从窗边越过,潇洒而又迅速地奔向了前方。 帝都的晚高峰,果然是两脚兽猎杀四轮兽的大型狩猎场,亦是地下交通对地面交通的全面碾压——如果你能在地铁的人山人海中活下来的话。 苏音嘴角抽了抽。 此刻,保姆车以3公里的时速离开了小区,并成功地往前推进了三百米。 “等咱们离了主干道就好了。”小周也是没脾气了,见苏音不再打电话,便将脑袋挨在车窗旁小声叨咕了一句。 苏音笑了笑:“不着急,时间还早着呢。” 她是早就堵习惯了,且时间也的确还早,这时候才下午五点而已,而《向上的阶梯》内部首映会的开始时间安排在了八点半。 组织者应该也考虑到了“帝堵”的问题,时间放得很宽。 这次首映会还是由平台方同时也是电视剧的出资方主动举办的。 新锐导演、高等院校年轻讲师钟慧首执导筒;华夏新一代人气小生李雨轩、著名演员苏音——对,苏音现在成著名了——以及几位老戏骨的加盟,令得这部原本很小众的狗血剧,摇身成为了平台方“斥巨资重金打造”的精品剧。 无怪平台方搞这种噱头,实在是李雨轩窜红速度太快,远远超过预期,而苏音也搭着《白河》的顺风车一路翻红,这要是不趁着热度拿出来爆炒一下,那就太浪费了。  ()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44章 放飞自我的钟离慧 在这件事上,苏音虽然觉得平台方夸张了点,却也承认这是题中应有之意。 一场不算高调的内部首映会,经由媒体尝鲜报道、平台推出的人气主播同步直播,这都是基操,为的是让剧集在首播时拿一个好看的数据。 接下来只要再上几次微特热搜、搞点话题广场之类的,宣发工作便也齐活儿了,而数据方面就算是差,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 再说了,那些数据本来就是由平台方提供的,自家事自家搞,豆芽菜也能给你变成牡丹花儿。 不得不说,资方的确是把所有问题都考虑到了,唯独对电视剧本身的内容和质量不太关注。 这也是现如今演艺圈的常态。利益是首要的,艺术氛围却是一天比一天薄弱,这从所有影视剧一律冠以“项目”之称便可见一斑。 苏音分明记得,就在十来年前,大家都还好好地将所有剧作称呼为“作品”来着,眼下却是很少听到这样的说法了。 此外,从前没这么多资本投入的时候,拍出来的影视剧似乎也还比如今好些,类型更远比现在丰富。 三个小时后,商务车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位于帝都东南部某时尚街区的一间连锁书吧。 这是平台方即将推出的一个文化潮牌,走“网红小清新文艺范儿”路线。 苏音相信,经过今晚各路媒体推送及播主们的介绍,这里应该会成为新的帝都网红打卡点,迎来一波又一波的自媒体从业者。 “地方看着还挺不错的。”走进书吧的时候,小周四处打量了一番,给出了如上评价。 苏音“嗯”了一声道:“很难不同意。” 暖色调的灯光、原汁原味的木质桌椅、墙角的绿植以及那满坑满谷多到杂乱的书籍,让这间书吧有了种复古的、恍若上世纪末的气息。 此外,一些细处的点缀、小物的摆放,更是令精致渗透到了每个角落,营造出了沙龙的氛围。 文艺、怀旧、恰到好处的情怀、隐藏在细节里的时尚……这所有一切将兜售所带来的贩卖感降至最低,给人一种“我来这里不是来消费的而是来寻找人生真谛”的感觉。 对于那些热爱着与世俗相反的事物的年轻人来说,这感觉无疑比书吧本身更迷人,就连苏音这个不大文艺的十八线,此时也觉出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愉悦。 小周立刻切换到摄影师模式,掏出小单反拉着苏音各种拍,没几分钟就集齐了一套美美哒九宫格。 “啊啊啊,这里好上镜的,出片效果超棒。苏苏姐你先逛着哈,我修图先。” 周摄影师显然对成片相当满意,飞快找了个懒骨头沙发猫起来,估计等一会儿苏音的微特就会有更新了。 苏音便端了杯红酒,拿出翻红咸鱼的架势应付着与各路人马,而当她与导演钟离慧打上招呼时,这种“我是沙龙女主人”的美好感觉却被后者一席话彻底击碎: “我寻思着咱这不是狗血撕叉剧来着么?这文艺的书香门第调调还怎么撕得起来?而且我看了半天都没瞧见零食里头有瓜子,没瓜子还怎么吃瓜唠嗑儿嘛……” 这位东北大妞的跟苏音咬着耳朵,显然对会场布置极为不满,而她向苏音描述的理想画面是: 在烧烤大排档大伙儿一边撸串一边喝酒一边瞎扯蛋。 在她看来,非如此不能契合这部电视剧俗烂的属性。 可苏音却记得,就在去年拍戏的时候,钟离慧还曾亲口说过要把这部狗血番拍出“黑色幽默”的高级感来,这一转脸儿她就给忘了? 苏音倒也没敢提醒她。 钟离家这位玩具持有者死而复生之事,在修真圈里并不是秘密,而这也是钟离氏当初怀疑程家的原因之一: 老程家你就说你是不是因为大家都熟人有点儿下不去手,所以就只偷东西没敢伤人,怕撕破了脸圆不回来? 当然这事如今早已了结,钟离氏也未再纠缠于此,然而,钟离慧死死生生地折腾了这么一回,性情却是发生了一些转变。 简单说就是,她想开了。 从前她还是很注意低调的,在人前亦维持着职场精英的干练形象,且一直维持得极好,苏音对她的印象也停留于此,可眼下…… 苏音瞥了一眼钟离慧身上那件繁复的、戏剧张力十足的哥特风蓬蓬纱小黑裙、以及她束在脑后那个比成人两个巴掌还大的深紫色绸缎蝴蝶结、还有她脚上那双水台不低于十二厘米圆头绑带萝鞋,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行吧。 您是导演您开心就好。 成功打碎了苏音对会场的文艺观感后,钟离慧便一把拉住个路过的服务员,比手划脚地说了起来,大意是要求对方安排上烤串儿与瓜子。 苏音礼貌地抽着嘴角撤退了。 “啊!!李雨轩来了!” “老公老公!” “乱讲,那是我老公!” 会场门口的骚动与议论骤然传来,苏音应声看去,便见李雨轩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他今天穿着浅咖色V领毛衣,内衬细条纹米白衬衫,下身是同色系长裤搭本白色板鞋,鼻梁上还架着一副无框眼镜。 苏音第一眼便认出,他这一身正是《向上的阶梯》中男主与她的某场对手戏里的造型。 必须承认,李雨轩这样穿非常帅,很少有人能将“斯文败类”这个属性演绎得如他这般完美,连苏音都有点被迷住了。 他一走进来,媒体记者和主播们立刻如闻到花蜜的群蜂般一拥而上,闪光灯的“咔嚓”声密集得让人头皮发麻。 刹时间,盈满美好而文艺气息的书吧里,升腾起了一种叫做“名利”的物质,该物质以每秒数倍叠加的速度稀释着前者,而按其浓郁程度估算,再来几座书山估计也是压不住的。 令苏音意外的是,以李雨轩如今的咖位,居然还不是压轴。 当周振麟身穿顶级奢侈品牌“萨格兰”今秋主打新款正装、一脸微笑地出现在会场门口时,整个书吧都沸腾了起来,著名演员苏音直接就被挤到了角落。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45章年度爆款 , 扭了扭被挤得中缝都歪了的裙摆,又引颈看一眼人群中绿云罩顶的某流量小生,苏音的眉毛一抽一抽地,好悬没当众笑场。 这位还戴着“木大师”制作的护身符呢,脑袋上一片柳绿站在那儿拗造型让媒体拍照,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木轻云的护符确实不错,效果好,价位更好,一套十二张,每张六位数起步,顺位越靠后的符箓要价越高。 而其实,周振麟真的大可不必再戴护符了,因为苏音已经在灵魂战场中击败了神秘人,亦将其附着在捕梦网上的念力彻底抹杀。 没有了念力的捕梦网,就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装饰品,对人类已无危害,周振麟也绝不会再见到他死去初恋的阴灵。 不过,这话也轮不到苏音来告诉他。 木轻云才是人家眼中救苦救难的大师,而大师如今想薅羊毛,周振麟又不差这点儿钱买心安,各有所得、各生欢喜。 作为本场首映会的神秘嘉宾,周顶流的出现无疑是最大的亮点,也为媒体记者们带来了丰富的八卦素材,看着被记者们团团围住的两位小生,苏音几乎能想见微特热搜会是怎样的一番厮杀: 两大小生聚首,一个是如日中天的顶流,一个是隐有取代之势的新人,谁更帅?谁更红?谁作品更好?是新不如旧、还是旧力压新?又抑或新旧联手、双双炒cp? 还别说,在这个“事不够、cp凑”的大时代,可能还真有一帮腐女暗搓搓地把这俩给配成了一对儿。 苏音试着想象了一番那幅画面,嗯,很美很养眼。 就这么走个神的工夫,果然那头已经有女记者尖叫着要求周李二人“靠近点、再靠近点”。苏音只能感叹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媒体动作够快,明天……不,今晚的微特必定有得热闹。 周振麟的出现,将会场的气氛推到了顶峰,而时间也来到了八点半,首映会正式开始。 说起来,电视剧首映和电影不同,后者是主创与媒体抢先观看完整作品,而前者则是在剧作播出的当天,主创、媒体与电视机(电脑)前的广大观众同时收看第一集,并现场开箱首播数据。 或许是两大小生同场现身为首映会带来了巨大的流量,也或许是《向上的阶梯》填补了国内该类型剧集的空白,总之,平台首播数据极其漂亮,居然拿到了同时段第一,而某豆豆更是为前两集打出了8.9的高分。 就算有暗箱操作,这分数也高得有点恐怖了。 最初,苏音对这样的数据与打分是存疑的。 这个圈里搞事情的手段不要太多,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办不到的。 然而,随着剧集的陆续播出,口碑也渐渐发酵,微特上居然出现了一批自来水,而某豆豆的评分在一点点回落至8.1后,便稳稳地停在了那里,甚至有几波故意打超低分的黑子冲场,评分也依旧没往下掉。 要知道,本土剧集能上8分,那就是妥妥的良心好剧。 这亮眼的分数已足够令人震惊,而平台数据更是一路走高,将同期所有剧集远远甩在了身后。 谁也没想到,这部实际投入并不算大的剧集,竟一跃成为本年度第一部爆款,开播不到一周,便成功出圈。 一部影视作品是买的数据还是真实数据,以及评分有没有注水、评论是否为水军等等,通常还是能够分辨得出来的。 《阶梯》过于亮眼的成绩,的确引来了某些影视大v的质疑,可大量真爱粉却又证明数据与分数都是真实的,而此番论战也吸引到了一波路人粉,不少路人就是在看到两边吵架之后,才抱着“先看一集试试”的态度入了坑,然后就是“真香”了。 平台方就此信心大增,索性放高姿态,直接将前三集资源开放给了非会员。 这意味着所有人都能免费观看这三集,如果剧的质量当真不行,必定会有相应的反馈。 事实证明,《阶梯》实至名归。 从豆友评论及大量普通观众的打分来看,这部剧或许存在剧情太狗血、人设太疯癫等问题,但瑕不掩瑜,优点也同样鲜明,比如: 主演与龙套无一出戏、每个角色都刻画得生动传神、台词有趣且不乏深度与思考、导演运镜流畅、节奏把控到位、剧情紧凑不拖沓、画面极具质感等等。 最令人可喜的是,《阶梯》总共只有二十五集,这精当的体量令整部剧“枝蔓横逸、妖娆多姿”(来自某资深豆友剧评),全无冗长寡淡之感。 所以,不要总认为观众是一群外行。 他们是懂的。 只要制作方有诚意,认真拍出好的作品来,哪怕是《阶梯》这种泼天狗血剧,也会有大量观众给予支持并不吝溢美之辞。 二十天后,《向上的阶梯》即将迎来大结局,而微特也随即掀起了一波高潮。 在那几天里,与剧集相关的热搜高挂榜首,谁也冲不下来;“全员恶人”、“向上的阶梯一路向下”等话题也引流无数;蹭热度的大v更是将剧集里的各种梗玩出了花样,就连主流媒体也有不少亲自下场,参与到了这场全民狂欢中。 身为剧集主要配角之一的苏音,自然也频繁现身。 别的不说,光是微特涨了几十万粉就够她乐上好一阵子的了,更遑论她还收到了十年来最多的正面评价。 这些评价大致分为两类,第一类颜粉的画风是这样的: 基本上,颜粉的评论只围绕苏音的外形,而她们在苏音的微特下也是最活跃的。 而另一类演技粉的数量则要少了很多,他们的评论大部分集中在以下两点: 其一,对苏音“贡献了本剧最夸张却又充满趣味”的演技给予了肯定; 其二,认为苏音“表演有长足的进步”。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46章 超凡侦探社 相较于第一类占据主流的颜粉评论,演技粉的评论愈显弥足珍贵,其带给苏音的成就感也最大,甚至堪比修为突破瓶颈。 遗憾的是,她最近都没啥时间上网,以上评论都是忙里偷闲抽空看的。 她进剧组了。 便在首映会结束后没几天,苏音便在上级的要求下,来到了位于江南水乡的某影视基地,投入到了轻科幻剧集《超凡侦探社》(以下简称《超凡》)的紧张拍摄工作中。 若论这部剧的来头,那可真是不小:华夏文化主管部门牵头、国视旗下某公司全资投拍、修盟及相关部门协助拍摄,堪称根正苗红、资质过硬,民间资本一律被拒之门外。 在这部仅有十六集的电视剧中,苏音饰演的是一位擅长心灵念力的超凡者,亦是五位主演之一。 时隔十三年,终于重新站上C位,每每想到这一点,苏音就忍不住要感谢一下身体里的那位神胎。 虽然这玩意儿邪性得很,对苏音的生命安全更是造成了严重威胁,但不可否认,正因为有它,苏音才有机会踏上修仙这条路,继而得到了今天这个难得的机会。 需要说明的是,《超凡》既非苏音之前相中的那三部剧之一,亦非金易得亲自挑选的“气运好剧”,而是临时加塞进来的。 因此,它不仅仅是一部剧集,它还是华夏最高管理层下达的一项宣传任务,而促成此事的原因,便是——影世界。 这个平行世界对主世界的影响,正以某种不易令人觉察的方式加大、加重,就像海水涨潮,在不经意间,它便已慢慢波及到了普通百姓的生活。 包括华夏在内的所有国家,都必须正视这个问题。 影世界是真实存在的。 它离我们很近。 近到几乎贴脸输出的地步。 它是蓝星不得不面对的血淋淋的现实,已经有许多人因它而丧生,就如同郝杰一家、瑶瑶一家好样,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在他们毫无准备也毫无反抗之力的时候,化作了时空粒子,消散在了这个世界。 科学院的专家将郝杰等人的现象称为:影世界对现世的尝试性窥探。 没人能确保它不会有进一步的动作;也无人能保证身处被吞噬边缘的影世界联盟、以及那个世界的数十亿人口,会不会做出更加疯狂的举动? 在这个前提下,华夏高层在今年早些时候便已做出决定:要给老百姓提前打个预防针。 当然,这一针不能扎得太猛,以免引发不必要的恐慌;也不能扎得太急,免得大家受惊过头反倒变得麻木。 这一针必须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温和地、缓慢地,给大众提个醒。 还有什么比通过大量优秀的文艺作品、潜移默化地将某种理念植入群众心底更好的呢?。 谷</span>  这是所有选项中的最优选。 事实上,早在年初时,华夏文化部门就已经重新修订了相关条例,有条件地放开了对时空穿越类文艺作品的限制。 在此前之前,华夏很少能看到这类印刷品,影视作品更几乎绝了迹,而现在,市面上已经能买到有正规书号的穿越类纸制小说了,至于影视剧,仅就苏音所知就有至少五十来个项目待批。 《超凡》便属于条例放开后第一部试水之作,其中剧本创作大约用了两个月的时间,而从项目立项到开拍,则只用了十天,流程快到令人咋舌。 苏音这个明面上的十八线、暗中的蓝星超凡者,自然成为了参演演员的首选,而她能列席群戏的主角之一,也是因为她真的超凡脱俗。 一个抵一万个的那种。 除她之外,剧组中的“真·超凡”还有不少,比如导演就是钟离慧,苏音的助理也临时调换成了钟离艳,另外武指、武替以及后期制作团队等等,基本上也都是修士。 当然,普通人演员、普通人职员还是占了大多数,毕竟拍戏也是专业的事,上面的要求是要拍出好作品来,否则也不会共这么多钱,直接让一群修士素人当众表演胸口碎大石不是更简单? 苏音在剧中饰演的是一位美艳的血族侦探,拥有不老不死之身,具备精神控制异能,堪称魔武双修,是《超凡》五人组中的最强输出,同时也是女角颜值担当。 而男角的颜值担当则非赵熠晖莫属。 因金易得本人及天元集团对《超凡》贡献颇大,故在挑选演员的时候,宫商艺文社旗下演员获得的试镜机会最多,赵熠晖外形条件优异,演技也过得去,便拿到了剧中龙族侦探的角色。 他是五人组中的另一大战力,不仅有搬山移海的力量,还是水系全法术高手,有许多特效豪华的打戏,白发造型也相当帅气。 剧中另三位侦探分别是:天马影业旗下小生卓越饰演的人族侦探(灵能沟通及预言术)、群星娱乐旗下小花林芷晴饰演的AI侦探,以及国家话剧院的老戏骨夏中平饰演的侦探组长(脑域开发50%的半魂体)。 苏音拿到剧本后便发现,剧中所有案件居然全都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比如她亲历的宋俊杰魔降杀人案、娄玉笙入画杀人案便在其中。 不过,因为《超凡》是两集一案的类型,故而这两个案子都被简化了,尤其是娄玉笙案,省去了很多现实中警察不舍追凶的细节,在苏音看来还是挺可惜的。 “苏苏姐,钟导让你化好了妆就过去。”《超凡》剧组的大化妆间里,一个小场记颠颠儿地跑进来高声说道。 苏音被这声音拉回思绪,冲着镜子里的小姑娘嫣然一笑:“好,马上就去。” 小姑娘看得两眼发直,好一会儿后才摸着后脑勺结结巴巴地道:“好、好、好的。” 苏音望向镜中的自个儿,也觉着这造型确实挺美。 苍白的肤色、火红的朱唇、漆黑的眼瞳,半卷的长发如墨,鬓边的玫瑰如血,再加上那件华丽复古的墨绿绒修身长裙,镜子里的苏音就像是开在夜色里的曼殊沙华,美丽中带着死亡的冰冷气息。  ()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47章 一月之期 苏音在镜前左顾右盼,唇边噙着一缕笑意。 终于啊终于,她终于不用再往脸上抹暗色号的粉压肤色了,化妆师只给她上了一层哑光粉底,便改变了她原本清透的肤质,让她从亮白变成了死人白,而血族美人的形象也就此完成。 接下来的妆容,不过按部就班而已,无须再动用更多手段。用小妆师的话说就是“苏苏姐你好省化妆品哦。” 只上了一层粉底就敢往镜头前站,且在强光之下也毫不露怯,眉眼五官几乎无可挑剔。 看着监视器中那张近乎完美的容颜,钟离慧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感叹: “苏音,这个角色给你真是太对了。” 另有一句话她没说,那便是“苏前辈果然是大能”。 那全身上下的肤色那个白,又自然又纯粹,完全不必担心发生脖子和脸不是一个颜色、耳根儿后和脸不是一个颜色之类的窘状,简直不要太省心。 苏音掩唇一笑,没接话茬,心里却是美孜孜地。 钟离慧也没再多说,招呼着苏音走了个台,让她看清楚几个机位的位置,便让她先下去歇着,等开拍的时候再来。 虽然苏音是大能,但在片场这一亩三分地,导演最大,钟离慧和苏音皆谨遵这一原则,做自己该做的事。 今儿这场是文戏,侦探社开案情分析会,五人组全员都得到场,表演上并不需要有太细腻的情绪,但台词量却相当可观,大段大段的专业术语看得人头晕。 苏音还好些。 她饰演的血族侦探李灵真是个武力派,说白了就是拿颜值和武力值给换了智商,因此台词难度不大,背起来并不麻烦。 赵熠晖同苏音差不多,也是武戏多过文戏,比较惨的是卓越与林芷晴。 卓越饰演的人族侦探本职是个法医,编剧的台词写得极为专业,西语术语尤其多,据说卓越最近背词背得快要疯了。 至于林芷晴,她就更倒楣了,她饰演的可是人工智能,其台词量是苏音和赵熠晖之和,导演还要求她必须说得又快又清晰,以表现出AI高速思维模式,相当考校演员的台词功底。 好在林芷晴是正经科班出身,华戏高材生毕业,此次进组还专门请了一位台词老师随行指导,虽然台词多到恐怖,但她都能比较好地完成,也算是小花中难得业务水平不错的了。 不过,五人组中最厉害的,还是老戏骨夏中平。 那一开口,真是声惊四座,比他年轻得多的赵熠晖和卓越每每与他对戏时,音质和清晰度就愣是能比他差一大截。 夏老爷子今年都六十了,那两小只的年纪加起来也没他大,可在他面前就总是有种中气不足的感觉,仿佛这俩才是老头儿。 夏中平的性情很宽和,与他对戏其实用不着有太大压力,可苏音在他面前还是会紧张。 面对演技优异的同行,她总会生出一些自卑来,怎样也消除不去。 此时见一时无事,苏音便找了个旮旯第N次背词儿,还拉着临时助理钟离艳一块儿对戏。 天早就黑了,夜风拂过空阔的影视基地,四周的梧桐树哗啷作响,越显得秋夜清寒。 纵使是江南水乡,这样的夜晚免不了显出几分萧瑟。 苏音快速对完了这场戏,拿起杯子喝水,抬头向四周看了看。 片场的氛围很轻松,所有人都显得干劲十足。 拍完了这场夜戏,今天的进度便完成了,而明天全组会放一天假。 就因为有了这个盼头,大家伙才会这么高兴。 谷</span>  这种情况在通常情况下还是很罕见的。 剧组一旦开工,那就只有连轴转,轮休倒有可能,全组放风还真没听说过。 但是,人家剧组乐意花这个钱让大家带薪休假,谁也不能拦着不是? 而事实上,剧组放假的真正原因有二: 一,苏音要离组;二,钟离氏一年一度的大祭就在明天,钟离慧她们得回趟老宅。 连导演都不在了,这戏自然也就拍不成了,于是才有了这很不合常理的一天休假。 苏音润了润嗓子,放下保温杯,顺手从外套里取出手机,按亮了屏幕。 屏幕定格在飞信对话页面,上头是苏音从三天前起陆续发起的语音通话请求,而被通话方的木轻云却始终没有应答。 明天,木轻云闭关就满一个月了。 苏音微蹙着眉,心底的忧虑挥之不去。 一月之期将至,木轻云别是真有什么事吧?她这闭的到底是什么关?生死关么? 若非有这件事压在心头,苏音还挺想去钟离家瞧个热闹的。 金易得之前曾对苏音说过,钟离氏别的不成,每年的大祭倒是颇为赏心悦目,当个舞台剧看还挺养眼。 可惜今年是不成的了。 苏音想着,一面再次发起了语音通话。 熟悉的飞信铃声在耳畔响起,叮叮咚咚的旋律在夜风里零落,像水面上飘坠的落英。 木轻云依旧没有应答。 苏音轻呼了一口气,关上手机交给钟离艳:“收起来吧,等会儿就要拍戏了。” 钟离艳并不知木轻云之事,见她神情微冷,还以为她是联系不上友人心情不好,也不敢多问,“哦”了一声,将苏音的手机放进了工作背包。 苏音的思绪有些不稳,拿起一旁的保温杯喝了口水,便向钟离艳道:“等会儿完了戏你就回屋吧,我……” 她忽地一阵恍惚,神识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一触。 苏音登时大悚,快速向钟离艳打了个手势,便起身往片场外走,同时暗中开启了神识。 眼前世界刹时变幻,以苏音为中心方圆一公里,尽皆在她的神念覆盖之下 那是一片犹如雾气的物质,夹杂着星星点点的光絮。 这便是苏音的意识体。 而在那那片薄雾中,还有许多浮动的光圈。 它们是人类或其他生灵的意识。 当苏音以意念观测这世界时,这世界回馈给她的,便也只有这些意识体,而光圈的大小、亮度与色泽,则分别代表着这些意识体的种类以及神识强度。  ()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48章 这玩意儿能吃么? 苏音看着那团最大也最明亮的光圈。 那是属于钟离慧的。 有过一次生死经历的她,近来修为又有了明显的进步,在苏音的神念之下,钟离慧的意识体呈现出一种极为温暖的明黄色,就像夜色里的灯火那样耀眼。 除她之外,钟离艳以及那几位修士武指的光圈也颇为明亮,五颜色六色地,煞是好看。 但最令苏音吃惊的还是卓越。 他的光圈大小居然不输于那些修士,只是稍显黯淡了些,且色泽也是凡人特有的淡白色。 与灵气完全隔绝的普通人,都是这种微弱的白光。 看起来,卓越的内心应该相当强大,虽然他外表看来清秀瘦弱,但人不可貌相这句话,用在他身上似乎很合适。 苏音细细感知着周遭的意识体。 所有光圈都显得很安静,并不曾发生外溢——亦即意识窥探——的现象。 不过,在那片薄雾般的神识之海中,好像混进来了几缕不同寻常的……光束? 说是光束似乎也不合适,因为它们正在缓慢地浮游着,有点像是显微镜下的细胞体,只是颜色非常艳丽,是那种犹如朝霞般的绯红。 这些绯红的浮游物围绕在苏音的身边转圈,好像挺开心的样子,且还在不断地尝试着想要融入她的神识。 刚才令她突然有所触动的,就是这些绯色浮游物质? 苏音微有些讶然。 她从没见过这种东西,这从哪儿来的? 好奇地观察了片刻后,苏音渐渐放下心来。 虽是头一回见,但这些浮游物显然并无恶意,绕着苏音飞得很欢实,那绯红柔和而温润,光束间似是蕴藏着一丝能量。 不知为什么,苏音竟生出了强烈的想要吞噬的念头。 这玩意儿它……能吃么? 忖度再三之后,抱着“我只尝一小口”的朴素想法,苏音小心操控神念拉过一束绯红,将之融入了自己的神识之中。 “过……面试……” 模糊的意念在那一瞬间浮现,仿佛来自于极为遥远的地方。 苏音心神微恍。 这是……信力?! 一种近乎于本能的知晓让她立刻这样想道。 有人类正在向她祈愿。而这绯红的光,便是凡人祈愿祝祷带来的信仰之力。 通常情况下,这东西的接收单位应该都是神佛之类的吧? 苏音感觉脑瓜子有点儿不够用了。 这谁在拜本宫啊? 不是她一个十八线演技渣,怎么就能有信徒来拜她?这是怎么办到的? 苏音眨巴了一下眼睛,又眨巴了一下,彻底懵了。 ………………………… “滴滴滴——” 电子时控器的蜂鸣声响起时,电影女主拉开了一扇满是血污的大门,剧情正到了关键之处,韩浩宇连忙按下暂停键,将盖在泡面上的硬皮书拿了下来。 三分钟时间到,泡面的最佳赏味期不可错过。 他摸了摸压在书下的几袋调味包,包装袋已经被泡面的热气熏得发软,他随手撕开酱料包,眼尾余光瞥见旁边的手机屏一亮,跳出来一条链接: 【点这条锦鲤会有好事发生哟】 韩浩宇面不改色地按掉这条群消息,眉毛都没抬一下,继续撕开调料包丢进泡面搅拌均匀,又将在超市买的茶叶蛋放进了面碗。 一碗昂贵的卤蛋泡面就此完成。 他点开电影播放键,一边吃面一边开刷,至于旁边再度亮起的手机,他却是根本没去管。 最近他加了个求职群,每天都有人发锦鲤求好运,开始他还有兴趣瞅瞅点点,如今却早已被残酷的就业现实磨得麻木了,管你什么好运歹运,反正我没运。 一部电影刷完,时间已是晚上九点半。韩浩宇以强大的意志力控制住自己的手,没去点开电脑桌面上的那款新游戏。 “不能玩,不能玩,明天要面试,今天要早睡……” 他念经似地自言自语着,将泡面碗和调料包全都扔进厨房垃圾筒,旋即转去洗手间洗漱,整个过程中手机一直开着,上面播放的是群里非常火的一套面试讲座。 若是半年前有人让他看这种讲座,他必定会嗤之以鼻地用嘲讽的语气说上一句“上这种课就是傻叉上缴智商税”。 可眼下,他自己也加入了上税大军,为了拿到一个offer而花钱去看根本不知道有没有用的课。 因为大家都在看,群里的人聊起天来也都是这些东西,韩浩宇觉得自己仿佛被一群人挥着鞭子往前赶,一旦停下脚步就会被超越。 掉队的恐惧远远超出了花钱上智商锐的恐惧。 他必须与什么人抱成团,哪怕他与他们素不相识,哪怕他有时候也很怀疑这个群的群主其实就是卖课的老师,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加入了进去。 走出澡间时,手机里的课程还没播完,韩浩宇将它放在洗手台的置物架上,抬手拭去了镜面上蒙着的水汽。 水珠淋漓的镜子里,现出了一张不再年轻的脸。 不帅、不丑、不高、不矮,当然也远远称不上老。它只是这样纯粹且完整地,展示着岁月留在一个人脸上身上的痕迹,将每一天、每一时的逝去,毫无遮拦、毫不掩饰具现在了那些毛孔与皮肤的褶皱里。 韩浩宇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那张被焦虑与烦躁刻画得陌生的面庞。 早知道会失业这样久,当初他就该多熬些日子再辞职,至少也要等下家稳定了再说。 然而,人生并没有“早知道”这个选项。 当初他意气风发离开原公司,不仅仅是为了下家提供的双倍薪水,更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更好发展平台。 在华夏最繁华的城市打拼八年,他终于攒够了一笔首付,虽然女朋友还不知道在哪里,但只要有房有车,女朋友也必定指日可待。 于是,韩浩宇下狠心买下了这套二手房,同时跳槽到了一家新公司,满心以为人生翻篇的第一章已经足够完美。 他只在新公司拿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便因为公司破产而丢了饭碗,而仓促离开与不上不下的年纪,让再就业变得无比艰难。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49章 真人锦鲤上线 韩浩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每个月如期而至的按揭,比这一声长叹更令人难耐。 他忍不住又臆想起了人生不会有的“早知道”。 早知道生活会变得如此窘迫,当初他就不该那么急着买房;而若是手头留着那笔钱,则他现在的境况应该会好很多,心态上也会更从容一些。 可现实却是,他不仅失了业,身上背着一套房子,每月大几千的房贷将他所剩无几的积蓄挤压得越来越菲薄,而新的工作还没有着落。 难道真要向年迈的父母讨要生活费? 韩浩宇第三次长叹了起来。 明天的那场面试,希望能……不,是一定、必须要通过! 他用力擦着头发,仿佛要用这样的举动为自己打气,口中还哼起了最近常听的一首歌,努力想要营造出一种“我可以”的积极向上的氛围。 然而,他的心情却还是难以遏制地低落了下去。 明天面试的那家公司,在业界颇有知名度,企业效益也非常好,因此每次招聘都会引来大批求职者。 事实上,韩浩宇原先连笔试都没抱希望,能一路闯到最后的面试他自己都很意外。 他理应为此而感到高兴才是。可这半年来,他有太多次折戟于最后一关的面试,就好像他天生和那些面试官八字不合,只要到了最后关头,他就一定会掉链子。 韩浩宇发狠地擦着头发。 茂密的头发是他为数不多的幸运之一,而他却觉得这幸运更像是一种讽刺,讽刺他年过三十却还像二十岁的小年轻那样轻率,讽刺他人到中年居然还追求起了梦想。 水珠从他的发梢滴落,手机屏幕下方的群消息也溅上了几点。 “嗯?”他忽然停下动作,一把将手机拿了过来。 跳出来的这条群消息依旧群发的是锦鲤,但画面却并非寻常可见的彩色鲤鱼,而是一张影视剧截屏。 苏音?! 韩浩宇马上便认出截屏上的女子头像。 之所以记得这张脸和这个名字,当然是因为对方演技好人品佳……个鬼啊!追求灵魂与内在美这种无聊的事情男人怎么可能会去做? 哪怕韩浩宇可以大言不惭地表示自己还是个纯情中年,可他的心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永远只会将视线投注于肤浅的美丽皮囊之上。 这是一个恒定的数值,无论男人八岁还是八十岁,他们的最爱永远都专注于年轻漂亮这一个选项。 在美女的面前,他们是没有任何抵抗力的。 而看着屏幕上张令人惊艳的美女头像,韩浩宇一时连面试都给忘了,手指自动点开图片,旋即发现这张图从微特上转下来的,图上还有某大V的水印。 他于是极有钻研精神地登录微特,直接搜索该娱乐大V的号,一双眼睛在手机屏的反光下亮成灯泡。 苏音是他最近比较迷的女星,他甚至还悄悄潜进苏音的粉丝群,就为了拿到第一手精修图当桌面。 手机页面很快跳转到了某大V的微特,置顶的那条微特一下子让韩浩宇整个人都精神了。 谷</span>  【好吧好吧,你们要的真人锦鲤我专门截出来了,不能再说我不宠粉了啊】 大V的文字充满了调侃意味,下方贴了一个总长九秒的小视频,定格画面正是韩浩宇再熟悉不过的绝世大美女(时效未知)。 “我去!苏音演古装戏了?” 韩浩宇的灯泡眼开始放射出X射线般的热度,极为熟络地点击开始键并全屏播放,将手机横放了过来。 屏幕上幻化出烟云和落英,远山飘渺、近水婉然,青衣素裙的女子站在缤纷的桃花树下,侧首望向画面的正前方,清眸如水、神光湛湛,恍若仙子临尘。 她在看我! 韩浩宇的心脏瞬间被击中,整个人一阵僵麻,连呼吸都摒住了。 仙女就在眼前,离得他极近,可那眼神却又清冷遥远,仿佛远在天边。 这令人绝望的距离感却并不曾令韩浩宇心灰意冷,反倒让他浑身的血液一阵沸腾,心底深处竟隐隐生出想要顶礼膜拜的荒唐念头。 “过去了,就让它过去罢。” 清清淡淡的语声,恍然似一曲琴韵自九天飘然而下,直落进韩浩宇的耳畔。 足足呆了三秒钟后,他才“卧槽”一声跳起来,抓着手机掉头就往书房跑,中途掉了一只拖鞋他都没发现。 美! 太美! 这种神仙动图如果不在大屏幕上观看,简直就是暴殄天物,更何况韩浩宇还没看过瘾,还想再循环播放个几十回,并且那个大V也都说了,这是真人锦鲤,那更必须在PC端舔屏膜拜才能显示诚意啊。 就当为明天的面试进行魔法加成,这个屏我韩浩宇也舔定了。 以火箭升天的速度开机上线的某失业人员,在这一晚也以同样的速度重新加入了锦鲤教。 而就在同一时间,许许多多如韩浩宇一样的男男女女,也正对着屏幕上那孤清美丽的仙女许下愿望: 学生祈愿考出好成绩、加班狗祈愿方案过关、搬砖人祈愿彩票中奖、单身汪祈愿脱单不脱发…… 虽然这张动图其实是截取自《仙云之莽荒战纪》官方出品的片花;虽然有各家粉丝在官微下大量空瓶;虽然出品方的目的是为下半年影片上映造势——当然,特意将苏音剪进片花,未始没有借一程东风的意思——但本质上来说,片方还是在宣传电影。 然而,片花的播出,并未达到预期中轰动全网的效果(至少与片方此前估算的方向不同),反而是这段只有九秒时长的动态截图,因了某十八线惊人的美貌,以及那句连着两个“过”字的吉祥台词,一夜之间风靡全网。 苏音火了。 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火爆出圈。 身为无数膜拜者之一的韩浩宇,对此却是并不知情的。 次日早起时,他甚至已经将这件事忘了大半。 美女再美也不属于他,可今天的面试若是拿不下来,他就要开始认真考虑“每日减餐饭”的问题了。  ()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50章 那就再拜一下呗 站在洗手台前,韩浩宇近乎挑剔地审视着镜中的自己: 衣着得体、发型利索、胡子也刮得很干净,整个人纵使称不上朝气蓬勃,却也能说得上很有精神了。 他用力拍打了几下脸颊,最后一次给自己鼓了鼓劲,便拎起背包朝大步走向玄关。 “嗡嗡——” 衣兜里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他一面拧开门锁一面掏出手机,旋即便是一愕。 手机屏亮得晃眼,屏幕上落英缤纷、浮云袅娜,著青衣的仙子正凝目望向眼前的桃树,露出美好的一剪侧颜,身上衣袂被轻风卷起,广袖如舞,宛若即将乘风而去。 这不是苏音那段锦鲤视频? 韩浩宇一手抓着门把手、一手抓着手机,怔了好几秒才恍惚记起,昨晚他忙着滚去PC端舔屏,然后就直接上床睡觉了,手机却一直放在旁边没管。 而今早起床后他又忙着梳洗,若不是播放视频的软件自动提醒,他可能还真不知道手机居然一直就停在了昨晚的界面。 韩浩宇下意识地点击了播放按钮。 来都来了,那就再拜一下锦鲤呗,反正也不差这几秒钟。 重新欣赏了一回美丽的仙子,韩浩宇才舒心地将手机收了起来,同时庆幸自己有每晚给手机充电的习惯,此时的电量依旧是满格。 身为电量不足恐惧症的一员,每天出门时手机电量如果不是百分之百,会很焦虑的。 收好手机锁好门,韩浩宇从楼梯下了楼。 年轻人腿脚快,权当锻炼身体了。 当他来到小区侧门时,正好是早上七点整,旁边楼幢里传出了“华夏新闻联播”的报时声。 相较于人来人往的小区正门,侧门堪称人迹罕至,主要是铁门长年上锁,只开了一扇小门供步行者进出,车辆是无法出入的,此外这里离地铁站也远,要绕上好一段路。 韩浩宇却习惯于从这里走。 门外那条不宽的马路上种了好些杉树,他喜欢走在笔直林木下的感觉。 他推开门跨过门槛,蓦地耳边炸起一声巨响,那声音大得如同发生爆炸,滚烫的气浪冲得他身体和呼吸同时窒住,脚下的地面也震动了几下。 地震了? 韩浩宇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扭头往旁看,却见一辆大卡车半个车头直陷进了小区外墙,墙体被撞得塌下去一大块,碎石子和玻璃渣散落了满地,瘪掉的车头还冒出阵阵浓烟,隐约能看见车子里有人,车窗上的血迹则表明车里的人情况很不妙。 是出车祸了。 韩浩宇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 而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他心里记挂着的,还是今天早上的面试。 那是关乎他前途的大事。 可是,他的身体却近乎于本能地动了起来。 冷风裹挟着烧灼的热气瞬间扑上身,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向卡车,奔跑的过程中一把扔掉公文包,来到车前他立刻拉住变形的车门,使出吃奶的劲儿拼命往外拽,同时发出一声大吼: “来人啊!有人受伤了!” 早上七点的都市已然苏醒,虽然这条路很幽静,却也不乏早起的上班族与各色路人。 而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人们被这一声大吼声唤醒,立刻就有人冲过去帮韩浩宇一起拉车门,还有人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安静的马路瞬间变得喧嚣嘈杂起来。 接下来的一切,在韩浩宇的感知里就像一场梦。 车门被七手八脚地拉掉;浑身是血的司机被众人抬了下来;卡车虽然撞坏了但却幸运地没有发生爆炸;有好心的住户从家中拿出被单给伤者盖上;警车和救护车呜哇呜哇开了过来;警察与医护人员的到场为混乱的局面带来了秩序…… 直到走出地铁站、被迎面而来的冷风吹得缩起了脖子,韩浩宇才终于生出了几分实感,同时亦觉出胳膊有点凉飕飕地。 他低头看去,袖口不知什么时候破了个大口子,手掌也刮破了好几处,这不看还没啥感觉,一看那血糊淋拉的伤口,他便觉得火辣辣地疼。 这疼痛刺激着他有些麻木的神经,他伸出手整理衣袖,乱糟糟的思绪也随之回归,一些此前忽略的细节、一些不曾去想却深深刻进脑海的记忆,在重新活跃起来的脑神经元中飞快重组并排列整合: 出车祸的那条路他每天都会走; 今天他特意比往常提前了半个小时出门; 出门前突然亮起的手机以及被耽搁的那一小会儿…… 走在人声喧嚣的市中心CBD,繁华的街景与满大街的漂亮妹子并不能带给韩浩宇丝毫慰籍。 他的面色一点一点地变得苍白,一股细微的、冰凉的、通常被人们称作“后怕”的情绪,在这一刻从他的脚底板直冲后脑勺。 如果,只是如果,如果当时他的手机没有亮了那么一下,如果手机屏不是恰巧定格在了视频播放页面,如果他不曾顺便拜了一下人形锦鲤,那么,当大卡车失控时,他应该正好拐上那条路。 毕业于某知名大学理科专业的韩浩宇可以很明确地将这个“正好”,精确到十二秒。 十二秒钟,足够他走出小区侧门并来到卡车撞墙的那个位置,走快或走慢两步并没多大差别,毕竟车头都陷进墙体了,可见彼时的车速有多快。 别人韩浩宇不知道,他只知道那车速绝对快过他从大脑反应到肢体再到运动起来的速度。 躲不过去的。 如果没有那几个如果,如果没有那十二秒,他今天会死,并且,死得很难看。 想象一下两片面包里夹着的肉饼。 那就是韩浩宇死亡的形状。 而现在他却好端端地走在大街上,并没有被卡车与小区外墙合力做成一块汉堡。 虚汗开始不停地往外冒,擦了一层还有一层,韩浩宇失魂落魄地朝前走着,脸色白得比身上的白衬衫还要白一个色号。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应聘公司的。 当他满头满身冷汗、狼狈不堪地坐在等候区接受众人侧目时,他才终于意识到,他好像……迟到了。  ()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51章 还愿与履约 求职面试时迟到,等同于第一次和女朋友约会迟到。 前者让你失去一次就业机会,而后者则让你失去可能到手的幸福。 两相比较之下,女朋友还有可能回心转意,面试官却是绝不可能再给你一次机会了,因此从后果来看,显然前者更严重些。 但神奇的是,韩浩宇居然并没有错过面试。 原本安排在早上八点半开始的面试,在公司总裁的临时要求下,改在了一个小时之后的九点半。 那个时候正好晨会结束,心血来潮的总裁想要参与这次对新员工的最终招聘工作。 这是自从公司改制后,总裁第一次面试求职者。 而这推迟的一个小时,成为韩浩宇击败一众强敌拿到最终offer的关键。 总裁居然认得他。 虽然他与总裁素未谋面,但他数小时前勇救司机的视频,不知被哪个好事者传到了微特,甚至还登上了一小会儿的热搜榜,而总裁恰好点开了那条微特。 品德高尚、舍己为人的员工,没有那个老板会不喜欢,更何况韩浩宇的履历也颇拿得出手,公司对这样的优质人才自是举双手欢迎。 而总裁本人对韩浩宇更是十分欣赏,在面试后又与他私下谈了十分钟,随后大手一挥,破例将原本打算通过猎头公司挖角的业务主管职位,交到了韩浩宇手上。 顺说一句,该职位年薪为五十万。 韩浩宇的脸色当场从苍白转回红润,且再度陷入了犹如梦境的感觉: 总裁勉力的话语、人事经理亲切的微笑、与他一同入职却只是普通员工的未来下属失落的眼神、来自于四面八方的羡慕与猜测…… 这一切的一切,构筑成虚幻与真实交织的背景,让身在其中的他脚下发飘、心底发虚、走起路来都有点儿顺拐。 如同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来到这幢气派的大楼一样,离开公司时,韩浩宇依旧魂不守舍。 幸运来得太突然,他有点接受不了。 于是,脚步僵硬的韩浩宇走进离得最近的一家开封菜,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呈呆滞状态长达半小时。 温暖的灯光与食物的香气包围着他,渐渐让他从那种失重感中落回到了实处。 他掏出衣兜里的手机,直到这一刻才发觉自己的胳膊一直在发抖,手掌刮破的地方已然结痂,倒是没那么疼了。 或许正因为少了痛觉刺激,他的大脑犹如龙卷风肆虐过后的荒野,组织起一次有效思考的难度相当于在废墟上重建家园。 好在,人类还有本能这种东西。 在惯性的驱使下,韩浩宇颤抖着手指划亮屏幕,找到了早上出门前随手收藏的那条微特。 屏幕上,仙子依旧在,迢遥不可及,而身为看客的他却已经大不一样了。 他找到了一份工作。 这份工作不仅令压在身上的房贷不再沉重,还让他有节余回报父母家人。 【我是来还愿的。】 韩浩宇在微特的回复框里如此写道。 他打字的手哆嗦得就像得了帕金森,急促的喘息更加剧了这种颤抖,可他还是顽强地写完了整段话: 【五体投地鞠躬拜谢。一谢免死之恩,让我躲过一场车祸;再谢大神保佑,我拿到了大公司的offer当场升职加薪。苏神!从今后您就是我的神!这辈子我只信您了!】 轻轻点击发送键,看着屏幕上跳出来的自己的回复,韩浩宇的心情竟奇迹般地静了下来。 随着心情的平复,他觉得肚子有点饿,便点了一份全家桶,一面吃一面刷手机。 那条锦鲤微特下还愿的居然不只他一个,还有押对题的学生、方案通过的打工人、有表白失败却意外与青梅竹马重逢的单身汪等等。 当然,这其中也掺杂一些不和谐的声音比如【彩票没中奖,差评】之类的。 但这寥寥数人并不能影响大局,更多的还愿者都是如韩浩宇这般梦想成真的人,只是程度不一罢了。 坐在开封菜明亮的灯光下,韩浩宇刷着微特、啃着鸡翅,心中充满对明天的期待,对某人形锦鲤更是笃信到了十九。 然而,身为锦鲤本鲤的苏音,此时却有些心绪不宁。 姑苏城内青瓦巷,只见落叶不见人。 木轻云依旧消息全无,苏音履约而至,看到的却只有一条空落落的巷弄。 连个路人都没有。 记得上回来时,这巷子似乎也没什么人走,哪怕它与姑苏市中心的直线距离也就几百米。 可能是要拆迁了吧。 幽细的巷子向前延伸着,苏音的思绪也像被远远扔了出去,忽悠悠找不回来处。 风卷起薄淡的阳光,抛落于巷子里高低错落的屋檐,远处隐约可见高楼大厦的影子,只是不知为什么,那些影子显得有些模糊,如同水中的倒影,看得久了,连视线都变得摇晃不定。 天色暗了下来。 虽然只在巷子口站了这么一小会儿,阳光却像是懒怠于敷衍苏音这不速之客,于是信手扯过几团浓云,自个儿躲在云后头歇着去了。 “不会是要下雨了吧,这恶俗的鬼片桥段。” 苏音自言自语地咕哝着,走进了巷中。 十月的江南,秋色尚浅,小巷里的树木都还葱绿着,只有梧桐落了几片叶子,也不过应个景儿罢了。 不过,越往深处走,那凉意便越深,阴森森地,却又和诡物的阴冷恶寒不一样,而是宛若连绵阴雨的天气,呼吸间有着极丰沛的水汽,仿佛伸手一抓就能握住满掌的雨线。 苏音蓦地抬起头。 真下雨了。 银毫般的雨线自天际滑落,却总也洗不净那灰蒙蒙的天色。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神情微变。 刚才还没觉着,如今细看之下,这巷子里的植物似乎有些茂盛过头了。 她倒退回去几步,蹲在了一户人家的花坛前。 花坛里孤零零种着一株山茶,似乎很久没人打理了,花一朵没开,可根系却生长得极为发达,有一些根须甚至从土里钻出来,形成了犹如气根一样的东西。 苏音站起身来,继续往前走着,不时停步观察那些野生或家养的植物,若有所思。  ()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52章 灵魂的味道 巷弄很长,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巷弄里的人家并不少,走不上几步,便有一扇门户,想必从前也是热闹的。 只是,如今这些人家都空着,院落中不见人迹,只有草木疯长,那层层叠叠的叶簇与枝桠几乎盖满了全部空间,除非风吹过,才能瞧见缝隙中露出的根须。 这些根须就如花坛里的那株山茶,已然自泥土中钻了出来,远远看去,就像是地面上爬满了蚯蚓。 还好苏音没有那些杂七杂八的恐惧症,否则她这会儿可能真要被这些形状怪异的东西给吓到。 越往前走,空气便越是阴凉。 细细密密的雨丝落上石子路,将那些碎石洗得发亮,苏音抬头看向天空。 铅云低垂,微风掠过雨幕,卷起一道道透明的涟漪。 雨其实并不大,可她的衣物却已经湿了,而她此时的感觉也不像身处于秋天的江南街巷,反倒有种漫步在绵绵春雨中的感觉。 她并未因此而觉得欢喜,反倒微微蹙起了眉。 她闻到了一丝腥气。 很淡,混杂在雨水和微风里,几乎让人错以为那就是水汽或是土腥味。 然而,并不是。 那一丝气息,是灵魂的味道。 苏音脚步顿了顿,有点吃惊于自己这突如其来得出的结论。 她从不知灵魂居然也会有味道,可此时此刻,她的感知却又无比清晰地告诉她: 对,灵魂它就是这个味儿。 苏音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 她虽然爱吃,可这玩意儿真不在她食谱上。 可她却又断定自己没弄错。 奇怪的悖论。 苏音拧着眉心思忖着,蓦地想起了昨晚。 这会不会和她“吃”掉的那些绯色光束——亦即信力——有关? 人类真诚的祈愿或祷告,说白了,其实就是来自于灵魂深处的一缕意念,而若照这般说来,苏音可能还真就“尝”过灵魂的味道,于是才有了此时的判断。 嗯,约莫就是这么个逻辑吧。 苏音很快便放弃思考,仰首看向眼前的门扉。 “云心灵研究所”的大门紧闭着,门头上方垂落着万千柳条,那翠绿的透明枝叶并不曾遮住这几个字,可在苏音的灵视中,却有了种被什么东西挡住的感觉。 木轻云的真身,非常大。 这整条巷弄皆在那巨大柳荫的护佑之下,而苏音走来的这一路,也看到了那巨大的冠盖虚影盘桓于小巷的上空。 然而,打从苏音来到巷口时起,这树影便一动不动地,柳条也笔直地向下挂,柳叶的叶尖更片片朝下,就跟死了一样。 之所以是“像”而非“是”,是因为这巨树生机犹在,且还十分旺盛,只不知为什么却连片叶子都动不了。 这是成植物人了? 这好像也不对,木轻云她本身就是一棵植物,所以,她是变成成植物植物了? 各种各样的想法冒了出来,苏音连忙将之摁了回去,旋即闭上眼,聚集神念细细感知了一会儿。 咦,原来是这样么? 她拧紧的眉头松开,唇角含了一抹笑。 “今天本店歇业,客人过几天再来吧。”一道熟悉的语声响了起来。 是木轻云的声音,那带着书卷气的音线极有辨识度。 苏音张开双眸,深深地吐纳了一息。 还别说,这里的空气还就真比别处香甜些,让人如同置身于窗明几净的书房,目之所及、耳中所闻,尽是大雅之言、圣人之意。 “木大师,我有急事,请你开开门。”苏音笑对着电子猫眼,仿佛没听见木轻云之前的拒客之语,又或是根本不在乎对方的态度。 说话时,她还轻轻按了几下门铃,眼底的笑意也越发地浓。 “抱歉,今天实在不成,过几日再来罢。” 木门始终紧闭着,一如院中人咬死了的口风。 苏音一脸“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表情,笑吟吟地掏出手机,拨通了木轻云的电话,随后将手机紧贴在门扉上。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话筒里传来了悦耳的电子合成音。 几乎就在这声音响起的一瞬,苏音脚下的地面忽然蠕动了起来,就仿佛有巨蛹在地底翻滚。 然而,当她垂首看去时,地面已经恢复了平整,只有几截断落的白色根须,无力地躺在她的脚边。 再一眨眼,那些根须“呼啦啦”随风散去,眼前唯有细雨洒落。 苏音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丝,向视线投向远处。 整条小巷的地底早已被庞大的根须填满,碎石子的缝隙间填满了这些根系。 只是,它的颜色和泥土的颜色完全一样,仅凭肉眼并无法分辨,苏音也是直到站在木轻云家门前时,才察觉到了地底的变化,进而也想明白了一些事。 “你人都在这儿,为什么不把手机打开呢?”她轻声问道,将手机又往前送了送。 “我……我乏了,你还是速速……速速去罢。” 门里的声音听起来居然有几分慌乱,当中还夹杂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就像是说话的人正手忙脚乱地做着别的事。 苏音稍稍拔高了声音道:“我真不知道你是谁,但我要告诉你,你假装木轻云是没用的。” 她将手机音量调到最大,在滚动播放的电子音中大声道:“你看,你连她手机都打不开不是么?让我猜一猜,你是不是根本不知道开机密码?” 门后的人似乎呆住了。 虽然苏音并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但脚下的地面却再度蠕动起来。 她低下头,不出意外地看到了更多断裂的根须。 它们的颜色是一种乳白色,很混浊,看上去已经失去了活力,转眼间便化散在虚空里,而地面的蠕动亦随即停止。 苏音心中越发有了底,笑着道:“被我说中了吧?那我再问你,你会用手机么?” 门后的人依旧沉默,可地面却第三次蠕动起来,程度相当之强烈,苏音有种坐上海船的感觉。 若只有这些感觉倒也还好,可要命的是,成堆的苍白根须也从地底下翻了上来,一股一股地扭转着、绞缠着、拧巴着,从视觉效果来看,很像是大地在……呕吐。 第三卷 一壶酒 咕咕咕 年底事多,实在木有办法码字,鸽一天,对不起哦>人<  ()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53章另一个木轻云 , 苏音被这突如其来的念头给弄得脸都白了。 她飞快抬起头,说话声已经有些不太自然:“我……我就这么一问,你这反应了也忒大了点儿,说真的,不至于哈。” 虽然那些根须并无恶意,但这东西看多了它掉san值啊,还附带被动精神攻击的。 苏音现如今已经有些恶心了,只得运转灵力强压下心底的不适,再顺手撑了个全身护罩出来。 那护罩底部被她以天元真灵填满,浓郁的星雾直漫到她的脚背。 如此一来,便看不到那些怪恶心人的场面了。 苏音抹了把额头并不存在的汗,长出了一口气。 门里的那个假木轻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既不言声,也并未给苏音开门,就像是存了心要这样僵持下去。 苏音等了片刻,抬手又按了两下电铃,同时秉持着友好协商的态度,继续苦口婆心地进行劝导: “你开个门成不成?你应该看得出我没恶意的,我真是好人,我是木轻云请来的,你要不信我可以给你看她给我的飞信。 而且你应该也感觉到了,我其实挺强的,说真的你打不过我。如果我真要害你,我早就直接一刀砍过去了你觉得你还能继续躲着么? 当然你放心,我不会平白无故砍人,更不会砍你,因为我知道你应该也没有害木轻云的心思。 既然你和我一样是好人,那就开门让我进去呗。木轻云这一闭关就没了消息,肯定是遇上了麻烦,看你这样子你应该也对付不了是不是? 都说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你让我进来,咱俩合计合计,说不定就能帮上她了呢?” 这么一长段话说罢,门内再度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苏音初时以为对方在开门,可等了半天,却只等来了一个不是太连贯的声音: “好……好了,我把禁制都撤掉了,你……你自己进来吧。” 语声中没有了之前的风雅文秀,听来似乎还有些局促。 苏音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心说这是让本宫跳墙? 然而再下一秒,她蓦地福至心灵,脱口而出:“你该不会连电子门都不会开吧?” “嗄噜——” 大地深处陡然响起一阵难以描述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漏了气且那气流还是从某种古怪的通道泄出,完全超出了人类的认知范围。 苏音脸白得发青。 她突然便想,如果这世上真有地龙这种东西,它一定是得了消化不良。 随着这怪异的声音,整个地面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幅度之大犹如暴风雨侵袭的海面,又好似突然来了个八级地震,让人几乎站都站不稳。 苏音的下盘倒还挺稳,站得笔直,只是眼睛却根本不敢往下瞄。非但如此,她还调动灵力将护罩底部的星雾浓度加厚、加高、加浓,直至那星光明灭的天元真灵如白云翻卷,没到她小腿的位置,她才终于乍着胆子往下扫了一眼。 嗯,什么都看不到。 这大地蹿稀的画面,她算是躲过去了。 可这样做的用处其实也并不大,因为人是有想象力的。 越是竭力避免去想,那脑瓜子便越是翻江倒海地折腾,苏音被自己想象出来的场景弄得都快虚弱了,好一会儿后方才很小声地道: “那我……我就自己进去了啊,能不能请您老先收了神通啊?” 她心再大神经再粗,也看不得这个。 “……我……我试试。”门里的声音也有些虚弱,可能大量掉根儿这种事对她的伤害也不小。 苏音连着给自己加了几道凝神符,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顶着护罩纵跃进了院中。 双足甫一落地,整个世界便如荡开了一层水波,原先在院外还能隐约瞧见的花木和小红楼,此时已然消失在水波之外,苏音眼前伫立着的,是足有百米高峰的深青色巨大根系。 它是如此地庞大,堪比一座小山,其虬曲盘结、绕转回环,将小院及其周边区域塞得满满当当。 山的变化人类无法感知,而这些根系的变化,却鲜明到了你无法视而不见。 它在呼吸。 以一种奇特的节律,迎风、和雨、搅动着空气里浮游的微尘,缓慢而又稳定地吐故纳新,进行着某种苏音所不能理解的新陈代谢。 此刻苏音唯一能搞懂的是,这巨大根系的呼吸频率约等于人类的十分之一。 很慢,很绵长,也很悠远。 挺美妙的描述是不是? 然而,苏音此时的心境却和美妙根本沾不上边儿。 她非常没有形象地张着大嘴,表情在瞬息间至少变幻了一千五百字。 总之,发自内心地复杂。 是,她确实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恐惧症,但甭管谁见到眼前这……一坨,都不可能处之泰然、稳如泰山。 反正本宫做不到。 苏音竭尽所能地平抑着心跳,脸色青白发灰,眼神也变得有些涣散。 这巨大的根须表面长满褶皱,其中最粗的那些如混凝土桩般巨大,最小的也有成人手臂粗细,一些犹如巨形肿瘤物的结状物交错于其间,每一根肢节上都布满了气孔与凸起。 这些气孔与凸起是如此密集,轻易便能将任意一个密集恐惧症患者当场送走。 与其说这是树根,毋宁说它更像一堆触手,且还是克系神话里一现身就能让人陷入混乱的最恐怖最邪恶的那种。 可偏偏地,它的气息却很安静,如幽泉流响、夜雨盈空,虽然多少带着几分阴沉,但相较于其外形,这气息给人的感觉居然颇为友善,远好过阴鬼的恶意和怨毒。 说到阴鬼,苏音眼神微凝,伸手指了指根须上方几个犹如鸟巢般的东西,看向眼前那一身玄色衣裙、容貌与木轻云别无二致的女子,问: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这个里面卷着的是……” “鬼。” 黑衣版木轻云低声说道。 她看上去有些疲倦,原本就很苍白的脸色,此时更是白得近乎透明,那眉眼间的冷淡与阴沉也就此显得越发明晰。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54章 双生 第354章 双生 她不是木轻云。 苏音看着眼前的黑衣女子,越发肯定了自己最初的判断。 虽然这女子有着与木轻云完全相同的外貌,五官眉眼毫无区别,但气质却大相径庭。 木轻云有多么地风情万种,这女子便有多么地阴森冷淡,两个人几乎就是两个极端。 然而,这仍旧不能解释黑衣女子何以将鬼锁进了根须。 “你抓着这些鬼是要……渡化它们?”苏音试探地问道,一面向那几只阴鬼扫了几眼。 那几只鬼显然已经快要不行了,身上的阴气非常稀薄,而锁住他们的根须却生龙活虎,每一根都碧青油亮。 这是进补进痛快了还是别的什么,苏音暂时还搞不懂,但她能感知到根系中传递而出的那种特别快活的气息。 黑衣女子一脸奇怪地看着苏音,仿佛不明白她怎么会这样问:“渡化?为什么要渡化?这种有营养的东西不都是拿来吃的么?” 苏音被她说得呆了呆。直到脑子里转了几个弯儿后她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位是“肚化派”的,难怪气息如此阴沉。 食谱对性格的养成果然很重要啊。 苏音不免感慨了一下。 据说,爱吃甜食的人脾气都很好,整天开开心心乐呵呵地;而戒碳水的则通常暴躁易怒,经常无故发火。 刨除食谱对性格的影响不谈,吃鬼其实并不算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阴鬼本就不该现于阳世,其存在本身便有违天道,而无论以何等方式令其消失,皆不违反天道运行的法则。 大道三千,各行其路。 吃,未尝不是一种道不是么? “先不说这个了,麻烦你告诉我木轻云现在在哪里?”苏音很快摒弃掉诸多杂念,问起了此行的目的。 黑衣女子闻言,脸色变得愈加苍白起来,身后巨大的根系虚影浮动着,数以万计的青须无风而颤,仿佛随时都会断掉,看上去既诡异又脆弱: “她……睡着了。” 她的声音非常轻,两只手紧紧地揪着衣带,手指头绞来绞去,脑袋埋在胸前,像个做错事等着挨罚的小女孩。 苏音“哦”了一声,面上的神情颇为平静。 她早就猜到了对方可能会这样说,停了片刻,便又问道:“她睡着了,所以,你就出来了,是么?” “……嗯。”黑衣女子点了一下脑袋,偷偷抬头看了苏音一眼,又飞快垂下视线:“我……我想出来玩,她……同意的。” 她的声音特别轻,说完了又偷瞄了苏音一眼,仿佛在看她有没有发怒。 苏音突然就有种化身为老师正在接受熊孩子自我检讨的感觉,一下子有点接受不过来。 分明气质阴沉有如暗黑界大佬,可黑衣女子这一开口,反差萌不要太明显,苏音倒像是一脚踩空,半天落不到底。 费了好大力气将这感觉抹去,苏音斟酌着字句问道: “你看我这样理解对不对。你们事先约好了一个时间你出来玩,她回去睡。结果到了约定的日子她却还睡着没醒,于是你便也回不去了。是么?” 黑衣女子一下子抬起头,阴森惨白的脸上,一双眼睛却又大又明亮,给苏音的感觉就像个在挨揍边缘突然看到救星的学龄前儿童。 “原来你都知道的啊?”黑衣女子特别开心地咧着嘴,看向苏音的眼神充满期待:“那……你把她叫醒好不好?我想回去了。” 苏音完全被噎住了,一瞬间竟生出想要摸摸孩子头的想法。 她连忙将这念头压下,也不说话,只静静地、高深莫测地看着黑衣女子。 黑衣女子眼里的光彩,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 “你也叫不醒她么……” 她呢喃地说道,身后的根系虚影缓缓蠕动,冷森森的气息弥散开来。 雨变大了。 霏霏泠泠,带着秋天的萧瑟,空气中开始有了一丝寒意,仿佛这一场秋雨过后,凛冬便将到来。 先不说别的,这场雨和黑衣女子的心情,似乎是有直接关联的。 苏音这样想着,心绪并不像表面看来那样平静。 她其实是有一点……呃,老实讲并不能说是一点点,而应该是挺多挺多点儿的……没底的。 这情况确实是她料想中的一种,因此在得知真相后她并不吃惊。 然而,当猜测只是猜测时,她还存着几分侥幸心理,认为“剧情应该不至于发展到这一步吧”,可现在,事实就这样摊放在了眼前,而黑衣女子的态度又是如此地……天真不谙世事,苏音却又真切地希望自己之前是猜错了。 人就是这样奇怪而又矛盾的动物,哪怕修了仙、超了凡,那点儿人性的底子却始终无法磨灭。 苏音并不自傲于这一点人性,却也没有修仙修到最后不是人的自觉。 更何况,这一点人性可是她豁出命去才留下的,因为她始终坚定地认为: 仙出于人,而她,并不想成为某个高高在上的神。 于是,一门心思只想修个仙的苏音,此时便觉出了肉体凡胎的头疼。 物理与象征双重意义上的。 黑衣女子和木轻云,其实是一个人。 但,她并不是“她”。 套用现代医学的观点便是: 这是一具身体里存在着的两种人格,只是,木轻云的情况还要更复杂些。 众所周知,木轻云她根本就不是人,而是柳树精修成了人身,故此,人类世界纯粹的科学理论并不完全适用于她,偏玄幻侧的科幻向才比较符合她的实际。 木轻云,是生长在地表的枝干所化; 黑衣女子,是生长于地底的根须所化。 一体双魂,各有所系。 在察觉到小巷中那些格外茂盛的植物根系后,苏音便已隐隐猜到了这一点,而此刻预感成真,她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掷骰子掷出了个一点,高兴才有鬼。 真是歹运啊。 苏音慢慢地闭上了眼。 她当然不是死了或昏了,只是一种本能的反应罢了。 她也知道,闭上眼除了让自个儿眼前一黑之外,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但她就想先闭会儿眼缓缓。 (本章完)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55章 捋不清,理还乱,是树精 第355章 捋不清,理还乱,是树精 现在已知柳树精木某云的病情是: 双重人格、枝干与根系各行其是、各自拥有独立的意志与原身躯体,然后,这俩共享一具人身。 这情形简直复杂到捋都捋不清,更遑论用什么法子把这俩分开且还不伤害其中任意一个了。 木轻云真是丢给本宫一个天大的难题啊。 苏音捏着眉心闭目良久,才不得不重新张眸,在黑衣女子仍旧存有一丝期待的眼神中,发挥位移派演技,硬是在脸上端出个温柔可亲的笑来,柔声问道: “你们……从一开始就这样的么?” 人类的双重人格完全归因于心理,而木轻云与黑衣女子则是心理与器质的双重分裂,说不定这其中还掺和着修行方面的麻烦,就算苏音身具大能,也不认为自己可以轻松面对。 从源头查起是比较稳妥的法子。 听了苏音的话,黑衣女子似乎又高兴起来,张口正要说什么,苏音却先一步打断她道: “哦,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停了停,又小心地问:“你……有名字的吧?” 依据苏音的经验(几十部心理惊悚片外加网文打底),双重或多重人格通常各自都会有自己的名字,有些还会有各自的人物小传。 其实这一点和演员还挺像的,所以才会有“戏疯子”一说。 苏音这话一出,黑衣女子顿时如同被踩中了尾巴的松鼠,整个根儿都蹦跶了起来,非常大声地道: “我……我才不是没有名字呢,我有名字的,我叫……晚晚。” 她不知想起了什么,脑袋又低了下去,揪着衣带小声道:“我的晚是……是晚上的晚。她说我那么喜欢黑,可黑黑又很……不好听,还是叫晚晚好听一点。” 她抬起头看着苏音,神情又是期待又是紧张:“晚晚……真的好听的吧?” “很好听的。”苏音肯定点了点头,同时发挥演技摆了个闭目品味的造型,再睁眼儿做出极度欣赏状: “嗯,木晚晚,听名字就知道是个可爱美丽的女孩子。” “真的啊?”木晚晚的脸上绽开了一个特别特别大的笑容,灿烂得像是大太阳底下的向日葵。 苏音蓦地心底微动,飞快抬起头。 雨,停了。 这天气一如木晚晚的心情,此时已是雨霁天晴。厚重的云层不知何时已然散去,阳光乍现,木晚晚的身上也镀了一层浅浅的金晖,阴沉的气息似乎也变得温暖了些。 苏音看了她一眼,又同情地看向那几只被锁住的鬼物。 可怜的小鬼儿,都已经半透明了,阴气也薄得迹近于无,估摸着再过会儿可能就真该化没了。 这种摆在明面儿上的“肚化”方式,应该约等于人类的明炉这种? 苏音咳嗽了一声,将发散的思维归拢于眼前,正色看着木晚晚道: “晚晚姑娘,现在咱们说正事儿哈,请回答我刚才的那个问题。你俩从开始就这样么?” 见她神情肃然,木晚晚也收起了笑容,看上去又是一副生人勿近的阴沉模样,唯有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丝回忆的神色,想了想,摇头道: “我……我不记得一开始是什么样的了。” 她使劲儿皱着眉头,似乎相当苦恼:“我没有一开始的记忆,老早老早之前我还问过她的,她说小孩子没必要知道那么多。” 她不服气地揪紧衣带,身后的根须晃悠得非常厉害,像是在展示她强大的实力:“我很厉害的,才不是小屁孩。” 看似毫无头绪的学龄前儿童式回答,却也让苏音从中整合出了第一条有价值的信息: 木晚晚在后,木轻云在先。 也就是说,木轻云是主人格,而木晚晚则是其后衍生出的副人格。 这是个好消息,至少木轻云是比较易于沟通的,而木晚晚似乎就有点一言难尽了。 “晚晚你当然很厉害的,你那些……东西特别强来着,真的。”苏音发自肺腑地注视着木晚晚……身后的巨大根系。 就那克系触手怪邪神造型,亮个相就能吓死一大片,苏音刚才都险些中招。 木晚晚嘴角翘了翘,又飞快地抿直,挺直腰板努力做出严肃的样子来,眼底却分明流露出了一丝雀跃。 被表扬就会开心。 苏音立刻抓住了某伪大佬的致命弱点,立刻开展下一波攻势: “我知道晚晚你很聪明、很强大、很厉害,那么,就请你说说你最开始记得的那些事吧,这对我很重要。” 必要时委以重任(比如担任学习小组长),可以适当提高辅导对象(伪大佬真儿童)的积极性。 苏音已经渐渐摸到与木晚晚沟通的门道了。 木晚晚显然受到了鼓舞,挺了挺胸脯骄傲地道:“我……我本来就很聪明很厉害的。” 她竭力想让自己显得像个大人,说话声也故意压得又低又沉: “那我就给你说说我最开始记得的事情吧,嗯,我想想嗷,那个时候,那座圣人庙还在的,我醒过来的那天,听到了圣人庙里有人在讲经……” 她开始了毫不设防的大开放式前情回故,如果苏音不是随时调整话题方向的话,她可能得听了好几个月才能听完这几百年的心路历程——还是双份儿的。 而事实也再次证明,顺毛捋对学龄前儿童是个很有效的方法,木儿童就表现得非常好,基本上有问必答、言无不细,当然期间也夹杂着大量诸如“读书一点都不好玩”、“背经义最讨厌了”、“上学好烦哦”之类的抱怨。 这成功地让苏音对她的印象从“阴沉的黑衣女大佬”,变成“阴沉的熊孩子”,再到“看起来阴沉其实很熊的孩子”、最后定型在了“阴沉个屁根本就是个熊孩子”这个认知上。 而从她堪称冗长的讲述中,苏音也渐渐梳理出了一些脉络。 木晚晚醒来的时候,木轻云已经修炼了好几百年了。 那时,圣人门第犹在,圣人门前的垂柳沐文气而生灵,每日辛勤修炼,从无懈怠。 (本章完)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56章 集奇葩于一身 , 草木修出灵智,本就比人类艰难百倍,而一棵树又是生根而不能移动的,其修炼过程更是辛苦枯燥到了极点。 于是,木晚晚出现了。 她是被木轻云压抑着的另一个自己,有着与勤奋上进的木轻云完全相反的性情:贪玩、淘气、厌学,对所有与文气相关的物事发自本能地厌恶并排斥。 不过,在副人格形成的最初,木轻云其实并无所觉,而待到她发现其存在时,已经又过去了数十载光阴。 在这期间,木晚晚的自主意识一直是模糊而又懵懂的。 她隐藏在木轻云的主人格之下,虽不曾与其同时修行,却也会在偶尔清醒的时候,感受到地上人类世界的一些东西,且对之生出了强烈的好奇。 但这个过程非常地漫长。 草木灵智生长缓慢,长出第二人格而不自知的木轻云,就这样又修炼了好几十年,当她终于察觉到“另一个惫懒贪玩的自己”时,她一下子就慌了神,随后便陷入了深深的恐惧。 以一棵树的认知,她根本就没不明白何为“双重人格”,反以为自己这是修炼出了岔子,长出心魔来了。 没有师承指点、仅凭本能修炼的木轻云,同样出于自保的本能,下意识地便将这部分人格分离出来并一直向下挤、挤、挤,直到挤进根系的最底部,再将那根须切断了一截,以斩断“心魔”。 这种物理与神识层面双重的斩断,影响到了她的部分修为,但怎么也比被心魔反噬要好。 应该说,这是个不错的办法,虽然奇葩了点。 从这个层面来看,木轻云最初沐文气生灵的时候,或许就存在着某种修行方面的缺陷,从而导致她上半截和下半截修行脱节,而她将心魔(副人格)赶到根部再行切断的做法,也是基于此的必然选择。 可是,不知是她在操作出了问题,还是副人格也有着强烈的生存本能,总之,当木轻云再次意识到木晚晚其实根本就没离开之时,晚晚同学已经在根系扎了根儿。 更要命的是,她还因木轻云此前切割之举而心生怨恨,两下里居然结了梁子,有了不共戴天之仇(摘自木晚晚)。 从那天起,这棵柳树精它就彻底精分了。 上下两截各有意志,且都想自立门户、当家作主,还拼命想要把对方搞死。 关于这俩家伙(人格)如何沟通并最终达成了和解,木晚晚说得十分含糊,苏音猜测应该是这货吃了瘪。 然后,就到了具有纪念意义的那天。 那一天,木轻云同木晚晚签署了终极谅解备忘录(第三千三百六十七版),同意各自成为独立的个体,保持和平稳定,但必须以更靠谱的木轻云为主,副人格也必须统一听从调度。 相应地,木轻云也当正式承认木晚晚有独立修行的权力,不强迫、不干涉,给予后者放飞自我与修行选择的自由。 说到这一点,苏音必须再度祭出奇葩二字,以表达她无以言表的心情,实在是木晚晚的修行完全就是这两个字的标准释义。 这货虽然埋在地底,且不能吸收一丝一毫人类的文气,但是,在那几十年懵懂岁月中,她多少也听了几句经文,并间或懂得了一些人间的道理。 也不知怎么一来,这个厌学儿童就把“黄泉地府”这个概念给记住了,并且还把自己给套了进去。 她以满分逻辑分析出了一套理论,即她木晚晚既然生来就长在地下,那么,地府就应该是她本家,而既然“地府是我家”,那她木晚晚就必须“我也爱我家”了。 于是,她就走了鬼修那条路。 鬼知道她是怎么炼成的……呃,可能还真只有鬼才知道吧。 总而言之,在这套奇葩理论中进行着奇葩修炼的木晚晚,居然还真成功了。 按照木轻云的说法便是“黄泉阴司该有晚晚一席之地”。 虽然地府根本就不认这货,但架不住人家积极响应地府号召,以“肚化”世间一切鬼物为己任,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为肃清阳世(填饱肚皮)付出了一切,堪称阴曹楷模。 不过,当木晚晚开始在吃鬼之前大声宣布“俺乃青无常是也”的时候,木轻云便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 鬼修亦是道,一个老树根儿修了鬼道虽然奇葩了点,却也无可厚非。但是,你一个根系跑去冒充地府公职人员,那就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了。 本着爱护未成年的理念,木轻云对木晩晚进行了反复且耐心的教育——据说主要是打,但苏音无法理解自己打自己是怎么个操作程序——而从结果来看,苦心教育终结硕果。 木晚晚这毛病总算是给改过来了,之后再也没自称过“青无常”,而木轻云也给她起了晚晚这个名字,估计是怕她再自己瞎起名儿。 至此,精分的柳树精重又合二为一(大体上),修行也终于踏上了正轨。 木轻云采纳文气精华、承接阳光雨露,兼主金火二气,为阳; 木晚晚汲取鬼物阴气,享地底玄水之利,主阴。 木系本身又与土属性相合,故此,阴阳交融、五行贯通,正合了天道法则,木轻云的修行自是一日千里,终于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化形成功。 可惜的是,她化形的时机非常不凑巧,正赶上了蓝星灵气大衰退。 彼时,整颗星球灵气消散,大部分修行者皆处在极为艰难的时期。 更不巧的是,圣人也搬了家,行走世间的阴鬼也逐渐稀少,虽然灵气衰退令化形所历天劫也减轻了许多,但是,木轻云和木晚晚的双身化形计划,却也就此受挫。 原本两个人格已经商量好了,化形时化出两副人身,一人一个。 可谁也没想到,天地灵气偏就在那时大幅衰竭,而越往后拖化形成功的概率便越低率,她们只得按原计划执行,结果却只成功了一半。 木轻云主人格化形成功了,而木晚晚却失败了,不得不与前者共用一具身体。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57章 人类真可怜 , 平常现于人前的是木轻云,毕竟她是占据着主人格的席位,又一直在人类世界呆着,说话行事都比较靠谱,也更容易跟人类打交道。 木晚晚则在木轻云的意识深处沉睡,其本体——那坨巨大的根系——便隐于木轻云身边,只保留了一个进食的本能。 听到这里时,苏音第一个念头便是这还真是个标准吃货,睡着了都没耽误她吃东西。 “你怎么能感知到鬼……嗯,食物……的存在呢?”苏音很是好奇。 吾好梦中杀人她听过,吾好梦中吃饭她还真是头一回听说,这五感得强到什么程度啊? 木晚晚回答得特别简单。 “闻味儿呗。”她一脸理所当然地看着苏音,阴森森的脸上浮起了极度违和的、小朋友充满求知欲的表情: “你睡着了就闻不着味儿了么?那你睡着的时候怎么吃东西呢?” 苏音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们人类睡着了就不吃东西了,当然也吃不了。” “噢,那你们真可怜。”木晚晚一脸同情地看着她。 苏音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闻着味儿就能进食这项技能,一般人(非人)还真练不出来,也就老树根儿出身的晚晚能办到吧。 毕竟根须是要在泥土中汲取各类养分的,这也让它几乎每时每刻都处在进食状态,并无所谓睡着或清醒,梦中吃饭这种事情,自然也就难不倒木晚晚了。 “那……梦里吃东西,你能咂摸出味儿来么?”也不知是不是被某儿童给感染了,苏音居然鬼使神差地又问了一句。 木晚晚立马骄傲地一仰脸:“当然能啊,吃到好吃的会很开心的呢。” 看着那张阴森森的笑脸,苏音油然而生一种“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的愧疚感。 梦中不能吃饭还真是对不起了呢。 “就是她老也不肯给我多吃,每次只给那么一点儿,我都饿瘦了。”木晚晚撅着嘴,怪委屈地诉着苦。 看一眼她身后那几个只剩一层血皮的小鬼,再看了看她那一身油绿发亮的根须,苏音总觉得这话挺亏心的。 你能成长这个地步,木轻云投喂之功不可没啊。 不过,老树根儿的营养状态到底是怎么个情形,苏音并无研究,因此也只是心里想了想,并没当真问出来,而是转了个话题道: “你之前是不是一直就在红楼走廊的那一头呆着的?” 那段走廊的尽头,有一片始终无法看透的黑暗,阴沉但却并无邪气,反倒宁静安详,曾让当时的苏音十分在意。 而那个时候木轻云对此也十分忌讳,甚至都不肯与苏音在红楼中会面,而是特意将谈话地点选在了室外。 两者相加,苏音便有了这样的猜测。 听她这样问,木晚晚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再转首时,阴沉的脸显得更加阴森可怖。 苏音自动将之替换为受了委屈的小朋友,旋即便见木晚晚的脑袋往胸前一埋,小声说道:“嗯,我在那儿做了个窝。” 苏音风中凌乱。 做了个窝……个窝……窝…… 所以就触手怪实锤了呗。 晃了晃脑袋,将满心的杂念暂且抛开,苏音再仔细回思前事,记起木轻云在接待周振麟时,曾先一步施法将其身边的阴灵驱散,如今看来,应该也是为了防止木晚晚梦中用餐。 因人类思念而具现的阴灵,与人类的意识紧紧相连,一旦周振麟那个初恋女友被只剩下进食本能的木晚晚吃掉,周振麟不疯也要傻。 “那你们后来就没想过解决这个问题么?我是说一个身体两个人格的事儿。”转过心思后,苏音再度问道。 若是人类也就算了,一来心理层面的问题很难以物理手段解决;二来,即便能够解决,也不可能有空的躯壳来容纳多出来的人格。这涉及到人类的伦理道德,是底线问题,。 可木轻云和木晚晚乃是树精,她们无须遵从人类世界的规则,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自然要多上许多。 “试过的,都不成,我……实在太强了。”木晚晚耷拉着脑袋,但语气怎么听着都不像是丧气,反倒还挺自豪。 苏音想了想,也明白了过来。 一个百米来高小山也似的巨型老树根儿,自打有意识时起便以阴鬼为食,修玄阴之道,这数百年累积下来,体内阴气只怕是浓郁到了极点。 于木晚晚而言,这些阴气乃是修行的根本,亦是食物和补品,自是多多益善。然而,若将这阴气放在人类的身上,只怕连千分之一的量都承受不起。 苏音将这个想法说了出来,木晚晚马上使劲儿点头,再一次用那种很同情的语气说道:“你们人类真的可怜。” 但凡你回头看一眼你的体型,你就说不出这种话来。 苏音很想这样提醒她,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罢了,咱不跟熊孩子计较,且木晚晚的经历也着实有点儿惨。 自从化形成功后,木轻云便从不曾停止过为她寻找合适寄体的脚步,却无一成功。 那些八字重且自然死亡的人类尸身,木晚晚沾之即爆,连全尸都没给人留下来。 木轻云见此路不通,便开始到处找死去的修士或妖兽精怪等的尸身。 可纵使是这些强大的尸体,亦无法承受木晚晚的阴气,每每她附身时,修士们一身精炼的骨血经络便尽皆化散。 全尸倒是能留下来,却也仅限于此了。 再之后,华夏立国,人类尸身便没那么容易弄到手了,而妖兽精怪更是回归山野,他们中有一些完全退回到了普通的动物,另一些勉强拥有灵智的,也全都藏得严严的,根本找不到。 木轻云这个木头脑袋再也想不起别的法子,只能拣着合适的时间让木晚晚出来放放风——也就是成为这具身体的主宰。 就如此刻这般。 木轻云应该也意识到,若长此以往,必定会出大事,于是才有了一个月前发给苏音的那条飞信。 那是主人格发出的“危机预警信号”,同时也是木轻云提前给自己安排了个打……帮手。 v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58章 能沟通的正经人 坦白讲,在了解这两个人格相爱相杀数百年的详情之前,苏音确曾有过这样的想法。 有啥不能解决的,一刀砍了就完了,问那么多干嘛? 可现在她却觉得,这样做未免失之于草率。 木轻云应该并不希望木晚晚消失,而她请来苏音的目的,多半可能还是希望借她人之手教(打)好这熊孩子,再顺便帮着拿回身体的控制权。 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看了一眼正抓着两根青须当辫子编的某学龄前儿童,苏音又有些不确定起来。 修士,是要论因果的。 木轻云把苏音硬拉了来,只是为了夺回身体控制权这么简单? 至少从实力上看,木晚晚并不比木轻云差,后者真有把握一直压着这熊孩子一头?而若做不到这一点,则木轻云为此欠下苏音一个大人情外加一轮因果,似乎就有点不大值当了。 “呐,我上次出来玩还没有这个东西呢。” 见苏音看了过来,木晚晚马上从不知什么地方掏出一只手机来,用拿板砖的架势拿给苏音看:“你看,就这个东西,我老是弄不会。” 说这话时,她噘着嘴、鼓着腮帮子,一张脸真是要多恐怖有多恐怖,可苏音却硬是从中读到了小学生找老师告状的意思。 好好做你那邪恶暗黑的大佬不好么? 苏音实在不敢再多看这画风惊奇的老树根儿,转开视线佯做打量四周,心下则不住思忖着,良久后方才问道: “晚晚,能不能让我见一见木轻云?” 这一问纯属试探,也是在从侧面了解木晚晚对木轻云的真实感情。 “能。”木晚晚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身后根须随语声摆动,旋即便有数茎色泽极为青翠的长须飘浮至苏音身前,轻轻附着在了她的脑袋上。 触手怪吃脑髓约莫也就这种造型了。 苏音飞快闭起了眼睛。 她已经决定不再去想画风这件事了,否则她能被自己的吐槽给淹死。 一丝清凉漫入识海,苏音将神念凝成一束,轻触着浮现于意识最表层的那一抹绿意。 再下一秒,她的眼前已是一片极为纯净的深蓝,浓郁的玄水气息弥散于四周,整个世界犹如盛夏时晴朗的夜空。 “泠——” 识海之上,红丝羽弦蓦然振荡,弦音中泛水意,起似有弱水迢遥、千江映月,与晚晚的意识之海正为呼应。 “好听哒。”一个软糯的女童声音响了起来。 这是木晚晚真正的心声,还真就是个学龄前小朋友。 还别说,这熊孩子虽然彪了点儿,神念却是相当强悍,居然能听到这一缕玄奥缥缈的弦音。 苏音暗自惊叹着,一面转首四顾。 夜空宁静,点缀其间的并非星光或月华,而是一枚通透翠绿的柳叶,那叶片上蒙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光晕中有蝴蝶翩飞、有双燕绕梁,亦有竹桥细水与黛瓦朱檐。 这是……木轻云的意识? 当苏音这样想着时,那片翠绿的柳叶已在她的视野中无限放大,就如苏音正从高空降落,又像是航拍的画面自极高处向着地面拉近。 而后,她便嗅到了春风温软的气息。 扑面而来的暖意携着花香,桥畔柳荫成行,阶下绿水琤琮,她听到了莺啼婉转,也看到了那临水的画阁中凭栏而坐的美人。 “你怎么来了?” 美人一只手闲闲搭着栏杆,似笑非笑地看着站在桥边的苏音,那一睇一转的风情比垂柳更婉约、比春色更媚人。 果然是木轻云。 神识海中,苏音清晰地感知到了一股极为精纯的草木气息,与此前木轻云的气息完全一致。 可算是见到能沟通的正经人了。 苏音轻舒了一口气,提步行过竹桥,一面微笑着道:“我还想问你呢,你自个儿缩在这里是几个意思?” 看此间一片岁月静好,苏音很难相信木轻云是被囚禁于此,倒是更像躲在这里图清静。 木轻云淡然一笑,将绣着柳叶的翠袖挽高,露出一截雪臂来,一面拂弄着水阁边探出的花枝,一面无奈地道:“你当我想呆在这儿?” 苏音此时正拾级而上,闻言脚步顿了顿,讶然地道:“你这还真是非自愿的?” 说着她又左右环视,心底仍旧有些疑惑:“可你这地方也太像桃花源了,怎么看都是用心收拾出来的,要真是被迫的,你能有这闲情逸致?” “若是你也困在一个地方困了好几百年,未必不会如我这般。”木轻云叹了一口气,手扶栏杆望向远处的流水,神情间有着几许幽怨: “我知道晚晚她……并不是故意如此,可人的潜意识根本无法控制,她潜意识里就希望着这样,如今我已无计可施。” 她转眸向苏音一笑,翠袖素裙忽地飘扬起来,草木气息亦在这一刻变得极浓: “我想你也应该察觉到了,那孩子现在……比我强。” 当此际,苏音已然走进了水阁,闻言也没急着回话,而是四处打量了一番,见那凳楣子上已经摆好了一方锦垫,鹅黄葱绿柳芳杂色,瞧着明快极了,就和这满眼的春光一样。 她老实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上面,正要开口,木轻云已然擎着茶盅走上前,屈身道了个古代的万福礼,恭声道: “劳您驾跑了这一趟,还请恕我这知情不告之罪。” 苏音怔了一秒,转念想想,这话也不算错,木轻云确实是啥也没说便把她叫来了,于是便道:“成,那我就接下你这杯请罪茶了哈。” 她接盏在手,浅啜了一口盏中苍青色的茶水,只觉唇齿间流转着草木独有的芬芳,直入神魂深处。 这哪里是茶,分明是以木行灵念聚集而成的灵仿,对神识大有裨益。 苏音越发讶异起来。 木轻云这可真是下了血本,不惜以自身精华为谢礼,而由此亦可知,她的确十分迫切。 “你在这里已经呆了好几百年了么?”苏音将茶水喝干,茶盏搁在竹案上,一面分心感受着神识深处传来的清凉,一面问木轻云道。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59章 生存与控制 听得这话,木轻云娥眉微蹙,叹了一声:“是啊,已经好久好久了。虽然外面的时间只过去了一个月,但晚晚如今神识如海,我若正面与之相对,消耗委实太大,便只得用了这消磨意志但却不损神识的笨法子。” 将自身的意识浓缩成一个点,以相对拉长的时间抗衡晚晚无意识的神念吞噬,也真是很符合树木“慢”的特点了。 而从这一点也能看出,身为副人格的晚晚,其实是在“逼宫”主人格,且也具备了这样做的实力。 虽然这并不一定出自她的主观意志。 可是,生存与掌控,却是刻进所有物种dna里的本能。 晚晚或许不愿伤害木轻云,但她的dna却驱使着她做出了相反的选择。 沉吟了片刻后,苏音坐正身子看向木轻云:“说吧,你想我怎么帮你?” 木轻云没料到她竟如此直接,愣了足有三秒才将衣袂一拂,站起身来,举手加额,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低声道: “能否请您帮晚晚找一个归宿。” 苏音凝望着她,神念倏地一动。 刹那间,一缕明亮至极、艳丽至极的绯色光束,自未名处辗转而来,浮游于苏音的意识海上,竟将那绝对纯粹的黑暗也映得明亮了几分。 苏音有些愕然。 真是好大一坨信力啊。 木轻云这一拜,居然莫名其妙便成了苏音的信徒,修真也搞出个人迷信来了,这样似乎有点不大好。 苏音摇了摇头,然后很高兴地将这份信力给笑纳了。 又不是她骗人家信教啥的,人家自己主动乐意拜她而且还笃信她能成事,她也没法子拒绝不是。 再说这东西它也还不回去,就算苏音不收着,它也不会消散,而是会一直游弋于苏音的神念海。 虽然苏音也搞不懂缘由,但她就是知道,信力这东西一旦出现,你赶都赶不走。 并且,打从昨晚起她便发现,这东西十分奇妙,吞噬之后会极大地增强神识,同时也会担上一重因果,越是强大的信力,因果便越重。 也因此,苏音才只是先收起来,而非当场开“吃”。 木轻云显然并不知道自己成了苏音的信徒,直身归座后,便用略带焦灼的语气说道: “实不相瞒,我化形出来的那副人身,很快便要到极限了。” 苏音吃了一惊,飘散的思绪立时归位,沉声道:“晚晚的意志已经强到这种程度了么?” 木轻云笑了一下,眉目间的忧色却极浓:“倒也不是。她神念再强,也不过一海之阔,就算是我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但她那一身阴气却太过浓郁,阳间已然容不下她了。” 苏音点了点头,眼前似又现出木晚晚那张惨白的脸来。 怪不得气色这么差,原来是身体被阴气侵蚀太过,阳虚了。 任何事物都不能走极端,阴阳之道亦如此,它遵循的是“阴极而阳、阳极则阴”的规律,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物极必反”。 待到木晚晚的阴气将那具身体完全绝对地占据,离爆体而亡也就不远了。 “此番晚晚现身,其实也非我所愿,我们原本商量好的日子是在明年的春天,可她突然就……” 木轻云的语声收束于一声长叹,却是没再往下说了。 苏音点头不语。 电影和小说里都有类似的桥段:当副人格强到一定程度时,其出现是不受主人格控制的。 苏音据此猜测,当时的情形应该是晚晚突然跳出来说“我要出来玩”,木轻云仓促间毫无准备,只来得及匆匆给苏音这个有能力解决问题的发了个飞信,便被迫下线。 “那一个月的约定是你们早前定下的,还是晚晚说的?”苏音凝视着木轻云。 木轻云苦笑着道:“是她定的。但如今你也看到了,她回不来,我也出不去。” 她摇着头,脸上的神情十分无奈:“这实则也不能怪罪于她。只因这世上生灵万千,鬼物自然总是有的,晚晚的修行便也没怎么耽搁。 我却不一样了。我需要的灵气固不可得,文气亦是江河日下,如今比从前更不知弱了多少,修行便也时断时续地,自然渐渐就被晚晚给比了下去。” “灵气么……”苏音喃喃地道,眼神有些悠远,思绪转到了别处。 关于蓝星灵气衰退的问题,其实科学院已经有了最新的研究成果,还是和平行世界有关。 最近一个月来,在全球超凡者的鼎力相助下,科学家们在华夏、丽国与非洲大陆“第五区”时空潮汐变化中,侦测到了极其微量的高浓度灵气,并从中解析出了一种已经在蓝星灭绝的微生物。 这种微生物一千年前便消失了,而现在,它们却出现在了“第五区”的时空潮汐里,填补了生物学上的一个空白。 但遗憾的是,它们的细胞已经完全失去了活性。 简单说来,它们就像是封存于琥珀中的动植物。只是,在后者的身上,科学家们还有可能提取到dna片断,而前者却在被灵气封存的刹那便已彻头彻尾地湮灭,只留下了一具灰质的空壳。 不过,这仍旧是极重大的发现,对蓝星灵气研究与微生物研究均有重大意义。 而在这之后不久,便有专家经研究发现,这种微生物的消失与蓝星灵气衰退的起始、以及主世界对影世界的吞噬,几乎发生在同一时间。 于是,专家们便有了一个大胆的推论: 主世界吞噬影世界的源动力,很可能便是灵气。 在主世界意志的影响下,大量灵力被用在其对影世界的侵蚀与挤迫中,导致蓝星进入了末法时代。 影世界那边很可能也同样如此。 为了不被主世界吞噬甚至实现反向吞噬,影世界意志也将大量灵气用于抵抗这种侵占。 渐渐地,两边的灵气全都消耗一空,这种侵蚀便也进入了一种相对稳定的状态。 科学家们据此又有了另一个推论: 所谓“死区”,有没有可能就是浓度与密度同时高达百分之百的灵气聚集点——即灵域?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60章 准备搞事 , 这并非学者们异想天开,而是有事实依据的,且这事实还与苏音息息相关,那就是宝龙山灵泉。 虽然所有人都以为灵泉是金易得劈出来的,但只有他俩知道,苏音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灵泉的突然现身,的确为华夏带来了巨大的好处,广大修士及六大家族更是获益良多,那些束之高阁的古老灵石也终于重见光明,不少家族都重启了护门大阵。 然而,就在宝龙山灵泉出现后不久,“跨国杀人案”便发生了,数十个主世界的普通人,死在了异世人时空穿越形成的虫洞之中,只留下了一地的骨灰。 郝杰一家是唯一的例外。 他们应该是概率论的产物:数以千万计影世界民众的死亡,才换来了他一家人两千万分之三的成功率。 而刨除这一个例,有更多例证却都在表明,灵气与这场世界之战,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比如那十几个突然出现的“死区”。 它们也是在宝龙山灵泉消散之后才被发现的。 有专家指出,灵泉中的灵气很可能并非自然散溢,而是如同之前消散的灵气那样,被主世界意志用来侵蚀影世界,并制造出了绝对死亡的“死区”。 关于“死区”就是“灵域”的另一佐证,也仍然与灵泉相关。 据悉,在灵泉出现的最初,便曾有修士在灵气中昏厥。这便表明,当灵气强度与浓度超过某个阈值时,便会产生一系列的变异,让它从对修士有益,变成对修士有害。 那如果更进一步,将这两项数值全部调到最高,则灵域内的一切——时间与空间、有机物和无机物——是否都将不复存在? 这是目前为止对“死区”最贴合实际的一种推测。 当然,这一观点并无从验证,因为现在蓝星一滴灵气都没有了,在缺乏样本的条件下,该推测便也只能停留在理论阶段。可即便如此,蓝星的学者们也是大为振奋。 如果将“灵域”中的灵力稀释到如同普通人呼吸的空气那种程度的话,那么第一,“死区”能否复活? 第二,主世界对影世界的吞噬是否会停止?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主世界侵蚀影世界的意志,是否会在源动力不足的情况下,按下暂停键? 这些复杂的理论在苏音看来就一句话: 主世界松松口,影世界得自由。 当两个世界不必再为生存而战的时候,大家应该就能坐下来(如果能办到的话)商量怎么给主世界做肿瘤切除术了。 甚至还有专家认为,如果能够验证影世界这个肿瘤是良性的,则主世界带瘤生活也未为不可。 人类医学现在已经有了这类观点,放大到两个世界,也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 毕竟,这场世界之战于任何一方都是灾难,即便主世界如今占优,但又有谁能保证这优势不是以人类的毁灭为代价的? 十几个“死区”影响不到人类的影响,但如果是几百、几千乃至上万个“死区”呢? 我们一直都知道,人族并非蓝星的主宰。 这颗星球百分之七十都是水,而剩余那三成的陆地中宜于人类居住的面积也只占很小的一部分。虽然人类自比万物之灵,但在种族数量、生存以及繁衍能力上,却只是个弟弟。 或许,当主世界最终完成对影世界的吞噬时,这颗美丽的蓝色星球也会进入下一个文明纪元,而人类则是这场真实大片里昙花一现的过客,连存在过的痕迹都未必能留下。 基于此,专家们正在加紧寻找蓝星上的灵气,以进一步证实或证伪上述推测,而苏音在知悉这一切后,也已做好了搞事的准备。 她也很想知道她劈出来的那些天元真灵到底都是如何散溢的?以及,世界妈妈你是不是偷拿家里小朋友的压岁钱了? 不要以为一句“我先帮你存起来”就能含糊了事,现在的小朋友可聪明着呢,记性也好着呢。 不过,这些信息目前都是机密,以木轻云的级别并查阅不到,苏音也不会告诉她。 但是吧,就在发散性思维想起这些时,苏音突然就冒出了一个念头。 “器灵这个思路你看怎么样?”她蓦地开了口,望向水阁外的视线亦瞬间转向木轻云,眸中神光湛湛,浩荡的灵压如有实质。 纵使只是意念体,木轻云的心神亦在这一刻颤抖起来,不由自主垂下脑袋,不敢与苏音对视。 在这一刻,她想起了姑苏小院初见苏音时的情形。 彼时的她是多么地可笑,妄图用自己那点儿微末伎俩震慑对方,却不知来者是如此强大的存在,让人只想深深地匍匐于地,顶礼膜拜。 木轻云强抑住身体的颤抖,一时间什么都感知不到了,只有那一顾之威久久不散。 苏音并未发现这妖媚柳树精的异样。 她现在可兴奋着呢。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到这一层的,可当话出口时,她一下子便觉着,这思路相当对头啊。 事实早已证明,没有任何一种生灵的肉身(包括主人格木轻云化形之身)能承载得了晚晚体内庞大的阴气。 但物件儿呢? 灵器或法器呢? 它们的身体无需受生灵血脉限制,自然也就用不着搞阴阳平衡那一套,甚至极阴或极阳才更能发挥其作用。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便是器灵这东西在修士眼中那是可遇而不可求,一朝得之,绝对得当祖宗供着才行。 末了一句请参照罗祖盘。 据说当年这货在钟离家那是吃香喝辣,泡温泉都有美人相伴,小日子过得不要太滋润。 如果晚晚成为器灵,绝对也能过上被众人争舔的幸福生活,再也不愁吃不饱这事儿了。 苏音越想越来劲,可再一转念,满心的欢喜便又凉下去几分。 捏着下巴想了想,她问木轻云道:“你说……晚晚对不做人这件事,会有什么看法?” 万一晚晚就是想要个人身,那苏音就得另想办法了,比如先找个木偶炼一炼给她用着之类的。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61章 你也不容易啊 木轻云此时正敛神凝心,以弥合方才苏音那一眼带来的压迫感,数息后才终是气息平静,于是张口说道: “我……妾身觉着,晚晚多半是乐意的。从前她便与妾身说过,她想……独个儿在这世间走一走,不管是个什么样子,就想……独个儿。”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长长的翠袖在波光与柳荫间拂动,似在感怀这东风无情,又仿佛在回忆着那数百年的光阴: “细论起来,妾身实是对她不起。为了留住这化形之身,妾身一直拿旁的缘由敷衍着她,不教她时常现身,将她困了这许多年,她……妾身……对她,亦犯下了不告之罪。” 看着她惘然的神情,苏音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 树木化形,何其艰难? 木轻云修得人身,期间不知经历了多少险恶困顿,最后却发现副人格已经过于强大,若由得对方频繁出现,则苦心修来的肉身亦将不保,于是只得以言语诓骗,延长肉身的存在。 也确实挺不得已的。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跟她说实话呢?”苏音专注地看着木轻云,“我觉得你要是把一切都说清楚了,晚晚应该会体谅你的。” 那孩子虽然熊了点儿,性情却不坏,主观上对木轻云甚至还挺依恋,发现木轻云回不来了,她还让苏音帮忙找呢,可见心地还是单纯的。 木轻云闻言,摇了摇头,面上浮起一个苦涩的笑:“妾身不能与她说实情的。自然,若真是说了,她必定会体谅妾身,她的心性比妾身可要纯善得多。 可妾身就是怕她体谅、怕她纯善。这孩子脑瓜子有点儿倔,知道了实情,说不得就一狠心就真将自个给封禁了,那她……可就再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了。” 她轻叹了一声,转眸望向阁外的竹桥绿水,语气有些自嘲:“妾身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做不出欺瞒一个孩子的事儿来。 更何况,让她偶尔出来玩一玩、散散心,也并非甚难事。只消提前算好天干地支,择定那阳气最盛之时,便教晚晚在这阳间游历数月,也是能的。” 她的声音很低,心情想必也是如此。 苏音一时也不该如何接话,便也看向了那栏外的碧水。 一双燕子正掠过水面,清澈的河水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木轻云被副人格“逼宫”至此,或许也并非完全由于晚晚的强大,而是主人格潜意识里产生了愧疚。 因为愧疚,所以有意无意地纵容了晚晚,由得她成为身体的主宰。 “那如果我今天不来呢?”沉默了片刻后,苏音有些突兀地问道,“万一我一忙就把你的事儿给忘了,你又会怎么样?” 木轻云拢起翠袖,执壶倒茶,面色宁静而安详,唇角还有一抹极浅的笑意:“那也是妾身咎由自取,合该如此。妾身自当认命。” 双重人格可真复杂啊。 苏音感觉有点晕。 这其实就是一个人的事儿,因为所有矛盾纠缠都是脑内风暴,身体始终只是那一具。 但是,它又绝不是一个“人”的问题。 “人格”是人对自我的认知,如果这东西没了,则人便也不能称其为“人”。 哪怕眼前这位是个植物人。 就很复杂。 苏音挠着下巴出神。 难怪这种题材会成为影视作品的热门,真是戏太多了,只要符合基本逻辑就拍不出烂片儿来。 “不过么……” 木轻云的声音蓦地传来,一下子将苏音混乱的思绪给拉了回来,却听她道: “不过么,不是妾身托大,实是晚晚如今修为精深,便是附身于法器灵宝,那宝物本身也需足够强大才成。 妾身无能,修行多年却也没存下多少身家来,却是没有这样的器物的,只能去别处寻去,或者问人借用,只是这样一来……” 她托着茶盏行至苏音跟前,双手奉上茶灵,垂首道:“这样一来的话,说不得就要平白坏了人家的宝物,那妾身的罪过可就大了。” 苏音看不清她的神情,却听清了她语气里的为难,忍不住叹了口气:“你这辈子啊,可也太不容易了。”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都能写本苦大仇深女主文了。 不过,木轻云担心的问题,苏音却是早便考虑过了,否则也不会发散思维到器灵这上头来,于是便又笑道: “放心,这事儿我知道。也是巧了,现成我就知道有一件非常强大的灵宝可以用。 但我也跟你说实话哈,这灵宝极其珍贵,是别人家中供奉了几十上百代的宝贝,人家愿意不愿意拿出来还真不好说。” 苏音说的,自然便是程氏镇族之宝——时空之矩。 在华夏修真六族中,这是唯一一件没被神秘人偷走的灵宝,理由当然是这灵宝它不灵了。 事实上,如果不是被那五个家族逼得没办法,同时那五家也都没了灵宝,程家是绝不会公开此事的。 身为六族之首,此等自暴其短、灭自己威风的事,程家再是脑袋瓢了也不会干。 但如今却是六族都没了灵宝,程家依旧稳居头牌,这个公开的时机选得就很……巧。 巧得让人牙痒。 也难怪那几家老祖一提起程氏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被程家压了这么多年,结果你家家底早就空了,全靠演技支撑,这也太狗了吧? 如果苏音不像现在这么强,她可能还真要苦恼一下这几个家族之间的平衡问题,可现在,不过几张符箓的事儿。 自从知道金易得藏着好些高阶符箓(苏娘娘手作)后,这东西就成了香饽饽,谁不巴望着金前辈手底下漏出一张两张的来,拿回家去当镇宅之宝供着? 苏音也因此底气十足。 然而,事情是这么个事情,话却不能说满,故而她也没跟木轻云打包票,只说“尽量帮忙”。 纵使如此,木轻云也是感激不尽,当下又是大礼拜下,让苏音收获了一枚大大的信力。 离开木晚晚的神识后,苏音将说服熊孩子的工作交给木轻云,自己则马不停蹄搭乘最近的航班赶到帝都,拉着金易得与程家老祖见了一面。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62章 齐活儿 在得知苏音的来意后,程家老祖一开始其实是拒绝的。 虽然时空之矩里的器灵早已衰亡,所谓灵宝也只剩下了一具空壳儿,可那也是老祖宗留下来的,程家人几乎将之奉为图腾,如何能随随便便就叫个来路不明的野树精附进去? 万一毁了器物,他这个族长该如何跟列祖列宗交代? 然而,在金易得的说服下,程家老祖最后还是松了口。 主要是金总裁给得实在太多了。 只要程家拿出时空之矩让木晚晚试着附身,便能获得三张与储物符等阶的符箓。 这些符箓自然是苏娘娘亲手制作,只是假金易得之名拿出来而已。 金易得本就是上古大妖,身家绝非木轻云可比,手头的好东西不要太多。 苏音所制符箓从他这里过一道手,立刻就成为前辈大能宝库里拿出的珍品,既名正言顺,又身价百倍,拿出去还倍儿有面子。 若是晚晚附身成功,程家灵宝重现,金易得便会自掏腰包补偿那五家极品符箓与上古灵宝若干,程家这里就免谈了,以免破坏了各族实力的平衡; 而若木晚晚附身失败,时空之矩损毁,则金易得会再给程家九张高阶符箓外加一件私人珍藏的法器,以弥补其精神与物质的双重损失。 如此优厚的条件,让程老祖的态度马上从“祖宗之命决不可违”变成了“那……咱就试试?” 交易完成,双方达成初步意向,那五家的老祖也都很给面子地没表示反对,苏音的心便也落了底。 她手头还有工作没完成,于是连夜赶回影视城,继续拍摄《超凡侦探社》,余下的事情则全权交由金易得处置。 幕后大佬就是这点好,只要牵头拍个板就成。 事情进行得比苏音想象中还要顺利。 厌学儿童木晚晚,自由了。 不再是某人的附属品,也不必再与旁人抢夺身体自主权,木晚晚获得了绝对自主且备受尊崇的新身份,成为了程家的宝贝疙瘩。 时空之矩果然不负灵宝之名,哪怕徒具空壳,亦有着远比生灵肉身更为强悍的承受力。 它不仅容下了木晚晚的阴气,其本身也因了器灵的变化而改变。 木轻云了却心头一桩大事,对苏自是感激不尽,又因想要离木晚晚近一些,于是主动将“云心灵研究所”挂靠在了天元集团旗下,在帝都置产定居,算是变相地认苏音为主。 在收获了来自金、轻、晚三人超大号三枚信力之后,苏音便也懒得纠正他们了。 反正她不会将他们视作奴仆,大家只是工作中的上下级关系,而且有时候吧,她其实还蛮想当晚辈的,因为显年轻。 演艺圈的人就是这样矛盾,搞资源的时候最好是前辈,比外型的时候最好是晚辈。 也不能怪他们虚荣,而是贪欲之心、人皆有之。只是,在这个被众目所瞩的圈子里,它被放大了无数倍,于是显得格外夸张。 谷</span>  两个月后,《超凡侦探社》杀青,这一年也已接近尾声。 十二月的江南,雪意菲薄,气温则是一如既往地冻人,当苏音在江南机场走上停机坪时,才看到窗外飘起了稀稀落落的雪粒子。 终于下雪了。 江南的雪一如它的气韵,婉约含蓄,只下了一小会儿,雪便又停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雪并未影响苏音的行程,飞机照常起飞,旅途也很平顺。 巧的是,当飞机降落在首都机场的跑道时,外面竟也下起了雪。 大片大片的雪在风中飞舞,带着袭卷一切的气势,让人不由想起江南的风花,想起那小桥流水的风物。 有时候,苏音会很怀念江南,留恋着那里绵软多情的气候,对每一次落雨、每一程东风而念兹在兹。 可每到冬天,她便又会回归到坚定的“暖气派”,就如此刻,看着落地窗外纷飞的大雪,她立刻就把江南抛在脑后,满心想的都是“这天儿在家穿短袖喝小酒最爽了”。 “苏苏姐,车马上就来,咱们出去吧。”助理小周吃力地拖着两个大行李箱走了过来,一面说话一面还擦着额角的汗。 这次在影视基地呆了好几个月,她带着随身用物本就不少,再加上她又特别爱逛街购物,带去的行李箱已经塞满了,不得不在当地又网购了一只,也是塞得满满当当。 与她一比,苏音便显得悠闲得多,只单手拎了个小旅行包,一身运动潮牌,遛遛跶跶地,就像个出短差的时尚小白领。 “好,那走吧。”点头应了一声,苏音看一眼小周汗涔涔的脸,忽然一伸手,毫不费力地便将那两只行李箱提了过来,顺手将旅行包往箱盖儿上一放,笑道: “还是我来拿吧,看你累成啥样儿了。” 小周只觉手里一空,自个儿行李箱便已易主,整个人有点呆滞,慢了足有两拍才想起来去抢,口中不停地道: “哎呀这不行、这真不行,我拿得动的,苏苏姐你快还给我。” 苏音一只手格开小姑娘乱伸的胳膊腿儿,转过身健步如飞走向大门,说话声却还是不紧不慢地,连口大气儿都不带喘的: “还是我来吧,不然明儿又得有人说我拿架子耍大牌了,你也让我自保自保呗。” 小周一路小跑跟在后头,空手的居然硬是追不上负重的,直急出满头的汗,便也没发现苏音人已经走出去颇远,可说话声就像在耳边一样。 苏音此举也是出于无奈。 人一红,是非就多,她如今也算是半红不黑地,身边偶尔也会出现那么一两个狗崽。 因为宫商艺文社不搞这些,故这街拍就真成了当街随便拍,出来的片子自然比不上那些大牌明星;而在钱不到位的前提下,配图文字便也很不友好。 明明苏音的行李就一只小包,大行李箱是小周自己的,可卡一张照片再来一段意义不明的文字,“某苏姓赏才翻红就欺负工作人员”的负面形象便跃然网络。  ()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63章 一柄穿透风雪的剑 苏音被骂了十几年,其实并不介意再多添几个黑点。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明知道人家专门找这个套儿,主动往里钻那就是在自虐了。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寒冷的北风吹乱的苏音的发鬓,几片雪花扑上脸颊,凉浸浸地。 她拢了拢大衣,气定神闲立在车道旁,望向穹顶外的天空。 天色昏黄,雪下得绵密而急,狂风低啸着扫过不远处的航站楼,远处的楼宇却已不太瞧得清了,整片天地都仿佛被这大雪遮掩。 她不由想起几年前演过的一部古装剧,剧中男主一身黑衣、一顶斗笠,出场的第一句台词便是“好大雪”。 真是好大的雪啊。 北方的雪别有一番豪阔雄浑,像是上天醉了酒信手写下的狂草,放眼望去,铁划银钩横野、烂锦素华漫天,整个世界都在这不羁的笔锋下变得苍茫辽阔起来。 等车的人不多,一个个缩肩拢背,口中呼出大团白气。 羽绒服和棉大衣并不能抵御帝都冬天零下十几度的气温,户外还是相当冷的。 苏音也觉得风有些大,从包里掏出长围巾裹了两层,忽尔又是一阵狂风,雪粒子扫进穹顶,许久都不曾化开。 “铮——琮——” 识海中,青素双弦先后振起,似是感应到了这天地间的萧然,也令苏音的心神为之一凝。 也就在这个当儿,一道身影出现在了车道尽头,似一笔浓墨,将这雪色狂草搅乱。 苏音不由自主地看了过去。 不只是她,所有候车的旅客、包括气喘吁吁追来的小周,也都下意识地看向了那道黑色的身影。 那是个身量很高的男子,肩宽腿长、气质冷峻,手里拿着把黑色长柄伞,却并没有撑开,而是像英伦绅士的手杖那样单手执着,却又比那更多了一分气势。 风很大,漫天飞雪几乎横飞起来,而他却丝毫不受影响,整个人犹如一柄黑色的剑,穿透了这浩大无垠的漫天缟素。 宗政东?! 只看了一眼,苏音便马上认出了来人,不由得心下微惊。 宗政队长这时候出现这里,不会是有什么事吧?难道是来找我的? 可如果真有啥事,也该提前打个招呼啊,怎么就这么直眉老挺地来了? 苏音心下迟疑,耳畔却传来了小周的轻呼:“啊啊,这个人好像是帝都警署的警官诶。” 在此前的宋俊杰案件中,特殊组曾走访过参加宫商艺文社开业典礼的宾客,小周也因此见过宗政东一面,过后还念叨了好久“好看的都上交给国家了”之类的话,显然对这个帅哥印象颇深。 不过,此时再见,她倒也没花痴到流口水,只是看宗政东的表情有些奇怪。 因为,帅哥笔直地走了过来。 如剑锋刺透雪幕,那锋芒所向,正是人群中最夺目的那一个。 这画面简直和偶像剧一毛一样,且还是霸总那一款的,纷飞的大雪中,酷帅男主走向清丽美女,养眼度堪称满级。 若换作往常,这时候早就有人掏出手机来拍了,可此刻,所有人却都像是被那男子坚锐的气息镇住,又像是那眉眼清透有点面熟的女子有自然屏蔽作用。 谷</span>  总之,大家就只是呆呆地看着,没一个人想起来拿手机拍,更没人去议论,车道旁安静得近乎诡异。 “苏……小姐,你好。” 宗政东以直线距离抵达目的地,站在苏音的面前微微颔首,视线自然地扫过她身后的小周,聪明地将“前辈”两个字给咽了回去。 小周嘴巴动了动,想问明他的来意,可奇怪的是,她的声音却根本发不出来,眼睛始终也不敢往宗政东的方向看,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有点凉,说不上为什么,就觉得眼前这人好可怕。 在场的绝大多数人亦是如此,苏音是他们中唯一敢直视宗政东的人。 实际上,她也不是在看宗政东,而是在看踞坐于他身后的那头金睛猛虎。 那巨虎虚影威严肃穆,随着它的现身,一片普通人看不见的玄光自它的身上向外扩散。 虎威,宗政东本命兽独有的精神类术力,若是善加运用,也能够有效避免普通人的注意,让他们不由自主地远离施术者。 便如此刻,以宗政东与苏音为中心方圆二十米范围,闲杂人等全部退散,只留下了一个小周瑟瑟发抖。 “吼——” 巨虎虚影目注苏音,身上威仪不减,但慑人的力量却自动收敛了许多。 即便是蹲坐着,它也比宗政东高出一个头。 这家伙的本命兽可真是只大老虎啊。 苏音暗自想着,旋即调整好表情,微笑地看向宗政东:“原来是宗政队长,您好。请问找我有什么事?” 客套而疏离的语气,很符合他俩在人前非友非熟的关系。 苏音确实是有点懵的,不明白宗政东为什么突然跑了来,而且看上去似乎挺急的样子。 “抱歉苏小姐,我来得唐突了,因为您的电话一直关机,所以我只好直接到这里来接您。” 宗政东非常公式化地说道,语气完全不像他的气势那样凌厉,若是闭着眼睛听,可以称之为毕恭毕敬。 苏音愣了愣,掏出手机一看,还真是关机状态。 “不好意思,刚下飞机忘了开机了。”苏音一面打开手机,一面转身拍了拍还在颤抖状态的小周,轻声道: “前两天我拿到个新本子,是警察题材的,然后跟人家约好了今天去采风,宗政队长是来接我的。” 这完全睁眼说瞎话,没影儿的事。可是,当那洞箫般的声线抵进耳畔时,便好似一支低哑的催眠曲,小周一下子就有点点迷糊了,歪着脑袋在那儿发愣。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来着。 这念头很快便浮现在她的脑海,她便点了点头: “哦,那好吧,苏苏姐你和这位警官快去吧,咱们的车就在那边,我自己回去就是了。” 苏音很贴心地替她将行李箱推到车门边,招呼司机帮忙放上去,目送着商务车远去,这才转向宗政东笑了笑:“我们走吧。”  ()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64章 紧急封锁 “我的车停在那边。苏小姐,请。”宗政东侧过身子,撑开了拿在手里的黑伞。 硕大的尼龙伞面如一道黑色的弧光,将穹顶外的风雪尽皆遮住。 这一刻,他身后的虎影已然逐渐淡去,四周的氛围也慢慢恢复了正常。 集体噤声了足有两分钟的旅客们,开始像方才一样随意地交谈、发呆或者玩手机,做着之前手头的事。 正在远去的那一双男女的身影,并没有引起众人过多的关注,大家似乎也忘记了刚才宗政东现身的情景。 苏音与宗政东并肩走着,并未急于和他交谈。 候车的旅客非常多,陆陆续续有人从玻璃门里走出来,首都老机场的候车区有着半环形的车道,这使得他们始终都处在人流之中。 直到走出弯道,将人群远远抛在了身后,苏音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宗政东的表情一看就不大对劲,他的本命兽传递出的气息也很肃杀,显然是有事发生。 “程家……可能出事了。”宗政东微长的眼眸笔直望向前方,面色冷如冰雕,即便在走路,整个人亦有如标枪一般。 苏音吓了一跳:“程家?他们家今天不是过寿吗?” 程老祖今天过整生日,会在家中举办一场小型生日宴,修盟的人早在半个月前便拿到了帖子。 原本苏音还想去露个脸的,金易得却说,礼到即可。这种场合他们这种大能若是当真出席了,那就是在抢人家程老寿星的风头。 苏音一想也有道理,便随了个大红包当贺礼,没想到这世上还真有“宴无好宴”这回事,过生日居然还真过出事来了。 蹙眉思索了片刻,苏音蓦地神情一紧,压着嗓子道:“不会是神秘人吧?” 神秘人前段时间偷走了另五族的镇宅灵宝... ... 第364章紧急封锁 (第1/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唯有程家因时空之矩失灵而得以幸免。 可现在,木晚晚成了新的器灵,时空之矩重又变得强大起来,据说还被程家开发出了新的功能。没准儿神秘人就是听到了风声,于是专门跑来盗宝。 以神秘人那种“不存在于存在之中”的古怪能力,搞定程家可能还真不怎么废力气。 “目前还不清楚,苏前辈。”宗政东的眉头拧得很紧,语气中有着几分不确定。 他确实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从事发到现在,也才过去半个多小时。 彼时,宗政东正驱车行驶在帝都城外的国道上。 程家老祖的寿宴虽然安排在了晚上,但准备工作却从白天就开始了,宗政氏的老族长对宗政东耳提面命,让他务必提早去人家家里搭把手帮帮忙,与程家搞好关系。 程家与宗政家一直合作紧密,两家的宗子更是在帝都警署搭档担任要职,宗政氏自是乐于在合适的时机向程家示好,以便今后在更多层面开展合作。 于是,在结束上午的工作后,宗政东便遵照长辈之命,驱车赶往程家老宅。 车行半路,他接到程北郭打来的电话问他有没有出门,宗政东只回了一句“我在路上”,通话便突然中断,同时,他的本命兽亦毫无预兆地现身示警。 宗政氏血脉中拥有猛兽之力,所有宗政族人都有着动物般的直觉,宗政东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察觉到事情有异,他立刻靠边停车并拨打程北郭的电话,可试了几次都是无人接听。 谷/span  他又迅速联系了另几个参加寿宴的程家子弟,很快便发现,凡在程家老宅帮忙的,电话全部都打不通,而在外面的却都能联系得上。 “我认为程家老宅可能生变,便马上联系了金前辈,金前辈说他会尽快赶过去,并... ... 第364章紧急封锁 (第2/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让我先来机场接上您。” 宗政东说得极尽简短,苏音却还是听出了当时情况的紧迫,同时亦生出了一丝疑惑。 神秘人出场方式似乎不是这样的吧。 苏音可还记得钟离慧还和他对了一大招呢。 而程家也远非钟离氏可比,那可是华夏六族的顶尖战力,程北郭本人很厉害。 可就算是他,事发时却也连一点反应时间都没有,直接便与外界失去了联系,这真是神秘人的手笔? 苏音看着伞外飞舞的雪片,总觉得电话失联这情况有点似曾相。 蓦地,一股寒气自后背升起,苏音白着脸转头看向宗政东,张嘴便要说话。 宗政东却仿佛猜出了她的想法,先一步沉声道: “前辈要放心,事情并不像您想的那样。我在来的路上已联系了警署技术科,下车前接到的最新消息是: 程家老宅方向并没检测出异常能量波动,区域网络运行通畅,周边住户电子产品均能正常使用,经科室院测算,时空波动仪完好,没有发生预警。” 苏音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还好,不是影世界。 她刚才有那么一瞬是真以为出现了虫洞。 无怪她多相,实在是程家失联的情形与时空穿越的前奏太过相似,所幸这一点已被排除,真是谢天谢地。 然而,稍稍停顿了片刻,苏音却又有些担心起来:“那个时空波动仪……靠谱么?” 这东西是科室院最新研发的产品,据说还在测试阶段,也不知道能不能准确预报时空能量潮的变化。 宗政东倒是挺有信心的样子,道:“目前准确率百分之八十,前线已经在用了,效果不错。” 苏音这下子才终于放了心。 此时,两人也走到了停车场,上... ... 第364章紧急封锁 (第3/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车后,宗政东便直接拉响警笛,二人火速前往目的地。 程氏老宅位于帝都东郊,是一幢非常气派的四合院。苏音与宗政东赶到的时候,院子周围已经拉起了警戒线,总署及当地派出的大批警员封锁了街道,不少居民冒雪跑出来看热闹,还有播主现场搞起了直播。 不过,警方围档足有两米高,上有封顶,就算从高楼往下俯拍,也只能拍到一个大大的警微防水布罩。 宗政东亮出证件,将车子开进警戒区,一旁的苏音也早早铺开了神念。 青灵与真灵交织的神识,如星光弥漫的清波,缓缓散开,在她神识笼罩范围内,一切纤毫结现。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65章 寂静的四合院 , 世界宛若一帧渐渐失去色彩的照片,在苏音的神念中变得黯淡且灰寂。 但很快地,另一些色彩亮了起来:水蓝、翠绿、犹如星光般灿烂的银白…… 这些色彩在苏音的视野中由混沌而清晰,它们飞舞着、旋转着、跃动着,好似神话世界里的精灵,鲜活灵动,充满生机。 那是凡人所察觉不到的能量波,也可以说,是超凡者力量的具现。 神念视野中的世界,与凡人眼中的世界呈现出相反的状态,凡人目之所见的一切,在这里都是黯然无光的;而凡人无法感知到的超凡力量,则耀眼得如同夜空中的星月。 苏音很快便“看”到,那些围档与防水布顶其实都只是法术制造出的幻像,实际上,那是一片或数片流动着复杂符文的翠绿玄光,而这绿光的发源地,则是与她有过数面之缘的宿玉昆。 在他的头顶上,魂蛊“雪碧”正扑腾着小小的翠色肉翅,祖母绿般剔透眼睛里投射出一道道淡绿色符文,填补到蛊术幻影之中。 “他们才从前线轮休回来,今天临时加班。”宗政东一面停车一面低声说道。 除了宿玉昆,还有几个面熟的特殊组警员也在附近,有虞家的,也有钟离家的。 他们都与宗政东一样,前段时间在无人区工作,换防回帝都休息了没几天,他们便又以轮班的方式回到警署,处理这段时间积压的诡案。 最近影世界比较安稳,前线时空波动进入了相对停滞阶段,时空潮读数较之前减弱了九成。 科学院认为,这种胶着状态的产生很可能是主世界对影世界投入的关注引发了巨量的信息海啸。 在海量信息潮的冲击下,原先掌握了一定主动权的影世界处在落差的底层,其对主世界的反馈也变得十分迟缓。 换言之,就是影世界被这一波给冲懵了。 主世界抢回一招先手,被动的局面得以缓解,而蓝星超凡者们也得到了一个喘息的机会。 超凡也是人,所有人类的负面情绪他们都有,而在之前很的长一段时间内,他们始终处在高度紧张状态下,不少人已经到了极限,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很难说他们还能不能撑得住。 超凡的珍贵毋庸置疑,因此,全球联盟在不久前推出了“换血计划”,有序安排超凡们回后方休整。 当然,前线也绝不能放松,各国都会尽可能保证一定数量的高阶超凡坐阵,以防有变。 “他好像并不是很紧张。”苏音从倒视境里看了一眼宿玉昆。 开启神识并不妨碍她与人正常交流,只要抽调一部分神念回主意识即可。 此刻,宿玉昆正懒散地斜靠着一株行道树,看上去相当无聊,从苏音看到他时起,他至少打了三个哈欠并拿手指头弹开了四十来片雪花。 感觉就很闲。 “情况可能不是太糟。”宗政东眉峰聚拢,神情冷肃:“抱歉,让前辈见笑了。” 这种工作状态哪有一点纪律部队的样子? 他沉着脸拉开车门,两个人一起走下车,宿玉昆恰好打完了第四个哈欠,一看见他们,眼睛登时就是一亮,屁颠颠地跑过来道:“头儿、苏前辈,你们也来了。” 说完了,反手一指身后,龇牙笑道:“那什么,金前辈他们在临时指挥所呢,我带你们过去。来,头儿,把伞给我。” 宗政东看都没看他一眼,身形微微晃了晃,便将伸到眼前的爪子给格开了。 将黑伞稳稳撑在掌中,他侧首望向苏音道:“前辈要过去吗?” 现在就连苏音也觉着,程家可能真没啥事儿,因为宿玉昆笑得实在太高兴、太心花怒放了,就算再没心没肺,他也不可能在程家有难时笑成这样。 “我先去程家瞧瞧。”她依旧有点不放心,向宗政东点了点头,又冲宿玉昆微笑了一下。 这只是很寻常的一次致意,然而那清澈眼眸中的灵压却有若浩荡的云海,宗政东和宿玉昆同时一阵心悸。 在那个瞬间,他们感觉到自己的神识被一个威严而又温和的意志注视,那意志是如此浩瀚、如此强大,在它的面前,所有一切都只能选择臣服。 这整个过程也就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可宗政东与宿玉昆却觉得漫长得有若一个世纪,无涯的时间与无垠的空间让他们越发觉出自己的渺小,犹如面对大海的一颗沙砾。 等到两人从恍惚中回过神时,苏音已经走远了。 她的神念继续伸展着,随着程家宅院越来越近,苏音看到,在星光与清波的正前方,有一团纯净的、带着浓郁阴气的庞大灵波。 或者说,一堵灵气墙 厚重、密实且紧固的气墙,让苏音的神念甚至都有了一丝迟滞。 那是晚晚身上的阴气。 苏音对这气息非常熟悉,但此刻面对时,她却从中感受到了别的东西。 她操控着神念,小心碰触着这面气墙。 即便压缩到眼下的密度,气墙也有着五、六百米大小,其色泽却并非之前苏音所熟知的青黑色,而是更接近于晨曦时天空的深青色。 仔细观察之下,苏音发现这气墙虽然纯净,但却并非无瑕,当中还夹杂着数十个大小不一的灰白色灵气旋。 这些气旋表现得相当活跃,每一枚气旋都有着玄奥的纹理,蕴藏着时空法则的力量。有几团特别大的更会散溢出一些犹如星光般的灰白物质,每一点星光又都会令阴气变得更加浑厚浓郁,就如同星子点亮了浩瀚的宇宙。 苏音从现实世界打量着程家的四合院。 果然很平静。 程老祖大马金刀立在敞开的门内,纷飞的大雪在他身前半尺之处盈盈落下,大风吹动着院墙边的几棵松树,雪片与掉落的松针在风里“哗啷”作响。 可是,程老祖的身上却很干净,大雪、风与不时掉落的松针都被隔绝在外,而他所在的程家四合院就仿佛盖上了一层透明的罩子,让苏音想起八音盒水晶球里那岑寂的世界。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66章 你喜欢玫瑰花么? 那个世界,是静止的。 水晶球外,世界照常转动,有北风吹起雪片、有树叶飘坠、还有走来走去的人低声交谈或抬头凝视;而水晶球内,音乐已经止歇、发条转至尽头。 于是,所有人与物皆停了下来,凝固成一幅立体的画。 苏音看向程老祖。 他站在门口的姿态与其说是开门迎客,倒不如说是在以这样的动作,拒绝着旁人的进入。 在他大张的两手中,托着一张很喜庆的红色条幅。 它原先应该是用来写寿联的,但此刻,那上面却写着墨汁淋漓的一个大字: “等”。 不要进入。 不要干涉。 原地等待。 在那匆匆写就的字迹中,苏音感应到了这样的意念。 很强烈,带着告诫与警示之意。 看起来,早到的金易得他们应该与苏音有着同样的感知,于是才没去多管程家的事,而是在临时指挥部静候。 苏音这样想着,视线绕过前方的程老祖,看向他身后的院落。 院子里有几个程家子弟,或坐或站,维持着静止来临前的那一刻的举动,每个人的神情都很轻松,有两个女孩明显是在打雪仗,笑得格外灿烂,在她们两人中间,悬停着一枚砂锅大的雪球,那飞舞的碎雪凝固于空气,如同影视剧里定格的画面。 相较于他们,程老祖的面色却显得极为严厉,眉眼间一派肃杀,似是想要籍由这个表情警告外面的人: 你们不要过来啊。 “小程应该是先一步觉出不对了。”金易得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苏音身旁。 随他而来的木轻云神情忧虑,白狐领圈衬得她肌肤如雪,她睁大了一双美目,瞬也不瞬地盯着程家老宅,喃喃地道: “也不知道晚晚怎么样了?” “她挺好的。”苏音向她浅浅一笑。 苏音的大部分神识已经将晚晚的意念包裹了起来,虽然不能与后者直接沟通,却也能够感应到对方的气息。 那气息一直都很静,传递出的情绪亦是如此。 听了苏音的话,木轻云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感激地道:“多谢前辈,这样我就放心了。” 苏音莞尔一笑,又看向程家的方向。 好像没什么她能做的了。 程老祖强烈要求众人不要多事,身为器灵的晚晚也很明显尽到了保护程家的责任,唯一奇怪的就是那突如其来的静止,但这个问题应该只能待程老祖“醒来”再说了。 既然如此,苏音便觉着,在指挥部烤个火、喝口茶、聊聊天,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将这想法说了出来,金、木二人自是赞同,金易得还恭声道: “小姐,研究院刚才又发来了一份问询书,是关于灵气的,他们觉得现在是进行实验的好时机,就不知道我何时有空。” 宝龙山灵泉之事便着落在了金易得身上,华夏高层自是将这个重任交给了他。 说起来,相对稳定的时空变化,以及影世界暂时的安静,是进行灵气气散溢研究的前提条件,眼下还真就是个不错的机会。 “成,等我回家收拾收拾,争取年前把这事儿给办了。”苏音很痛快地答应了。 他们交谈的声音并未刻意压低,因为周遭警员已在金易得的示意下全部撤走,偌大的四合院门前只有他们三人,说起话来自是用不着顾忌。 金易得答应了一声,苏音蓦地像是想起了什么,停步道:“哎你们先去,我看下手机。” 来的路上苏音的心一直揪得紧紧地,手机居然一直关着,直到这会儿心情放松了,她才想起来。 她伸手从口袋里掏出电话,按下了开机键。 “喜欢玫瑰花么?”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你说什么?” 苏音一时有点没明白过来,转头看了过去。 阳光陡然刺进了她的眼睛。 怎么会有阳光? 雪停了? 还是程家出问题了? 苏音恍惚了一秒,下意识回身想要问金易得,然而…… 他不见了。 身后是繁华热闹的街道,高大的梧桐树在阳光下婆娑起舞,落下满地斑驳的碎金,走过身边的行人步履悠闲,多数都是情侣,也有一家几口出门的,几乎没有单身的。 几乎每个女子的手里,都捧着一束花。 玫瑰与百合装点的花束,将她们的笑容映衬得甜蜜动人,街边卖花的少女戴着草帽,帽檐上也播着鲜艳的红玫瑰。 “你喜欢玫瑰么?” 那个声音再度响了起来,亲切而又温暖,带着一丝淡淡的宠爱,像这满天满地灿烂的阳光,也像这弥漫着花香的长街。 “嗯,喜欢。” 苏音听见自己说道。 那不是她的声音。 可开口说话的,却是她。 那一刹,苏音觉出了强烈的分离感。 她的意识分裂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被某个意念操控着,说着并非出自她意愿的话语、做着她本无意去做的事;而另一部分则在远处,以一种疏离的无所谓的态度,旁观着这一切。 待道与人流、花与爱恋,苏音的前一半意识在流淌着甜蜜芬芳的河流里浮沉,看向人群中最靠近她的那个人。 是那个男人! 旁观的苏音一眼便认出了他。 虽然她并看不清男人的脸——那张脸正被温暖的光晕包裹着,那仿佛是一种意象,象征着这世间所有的快乐与美好——可那个声音,她却记忆犹新。 上一次见到他,是意识之海的最深处,在那个类似于游乐场的幻象中,这个男人给“她”买了冰淇淋。 而现在,场景则换成了商业大街。 在此之后不久,苏音便又发现,控制着她一部分意识的那个意念主体,视角有了一切变化。 “她”好像长高了。 在游乐场吃冰淇淋时,她看向男子的视线是落差不低于一米的仰望,现在,仰望却变成了微微抬高的凝视。 不过,这视角很快又转到了男子的下颌,那略带着青胡茬的下巴似乎才是“她”平视时所能看到的地方。 一只大手轻轻盖住了苏音的发顶,醇厚的音线带着大提琴的韵律: “阿音长大了啊。”  ()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67章 琥珀与水晶 心跳得好快。 “她”低下头,脚下是细细碎碎的阳光,一如“她”心底里那些细细碎碎不能对人言的心事。 割裂感在这一刻是如此地强烈,强烈到即便苏音有意去忽略它,它也依旧在一瞬间成为了主宰。 多好啊,这天气,这街道还有……这样好看的玫瑰花。 苏音抑制不住地这样想着,感受到“她”正在那只温暖的手掌下悸动不已。 脸颊火烫、血液凝固、呼吸急促……所有少女怀春的情绪都伴随着费洛蒙的飚升而呈现。 她在这甜蜜的萌动中沉腻了一刹。 下一息,欢愉和快乐的汽泡便砰然破碎,苏音的感知仿佛被冰冷的手术刀划过,刀锋精确地将某些多余的部分切开,并将之拨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于是,她另一半的感知也终于获得了一点主动权,无视了那些并不属于她的粉红色情绪,开始细细观察着四周的情景。 刚才只是粗略地一瞥,苏音便已经觉出了这时空的异样,此时再细加分辨,她便发现,这似乎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街景,人们的衣着打扮带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建筑、广告牌与店招亦同样如此。 在观察了一小会儿后,苏音终于认出了这里。 这是帝都。 无论气温、空气湿度、路人的口音还是街道走向、建筑风格等等,都令苏音有种莫名的即视感,就仿佛这是她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的风景,有少许街景更是与她的记忆完全重合。 所以,这是在某种特定条件下的时间回溯? 以某个人意识深处最难以忘怀的记忆为基准,将苏音给拉进了某段她本人从未经历过、而对某个灵胎而言却是无法磨灭的曾经? 苏音很想要冷笑,然而,抽离的另一半意识此时却正心底微甜,这多少中和掉了她真正的情绪。 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是苏音自个儿也觉着,精分这种事情既然已经发生,那就还是以安静地享受为好,不要主动进行刺激,以免现实世界的苏音真的精分。 捺下起伏的心绪,苏音抬起头,视线扫过眼前的长街,投向了远处。 阳光已然倾斜了一个角度,遍地挥洒的金屑化作了一道道明丽的流光,依旧是满街的芬芳笑语,有几家店铺的灯箱却亮了起来。 时间流动的速度似乎变得很快,眨眼间,黄昏已近,那流金般的阳光带着几抹绯红,从她的身后向着前方铺陈。 她极目远眺,蓦地心头一凛。 劳伦斯大酒店? 远处那高高的金顶与米白色的楼体,正是她熟悉的金总裁的产业。 而其实,在华夏国帝都,在每个帝都人的心里,都有一幢劳伦斯大酒店。 于帝都人而言,它不仅仅是一栋建筑,更是这座城市的象征或是指代,代表着这座经济与文化艺术中心的时尚、优雅以及国际化形象。 从上上个世纪至今,它便屹立于帝都最繁华的地段,它的存在,是所有帝都人心底的骄傲。 如今,这极具辨识度的地标性建筑就伫立于长街尽处,那楼体外立面一扇扇疏密有致的窗户,几乎于苏音记忆中一模一样。 但,它不叫劳伦斯。 苏音清楚地看到,在那耀眼金顶的下方有一面铂金招牌,上面写着一行陌生的大字: 温莉雅大酒店。 那是苏音从未听过的名称,搜遍记忆亦毫无印象。 而即便如此,温莉雅大酒店招牌上的字体乃至于下方的西文花体字,也与劳伦斯大酒店如出一辙。 除了它不叫劳伦斯。 它是另一个时空的另一幢建筑,与劳伦斯毫无关系。 与苏音也毫无关系。 这一刻,苏音这一半的感知仿佛有闪电划过,那如有实质的明悟让她几乎忘记了她仅仅只具有部分意识的掌控权,直到那芬芳的花香将她包裹。 那是一大捧红玫瑰。 艳丽、浓烈,像泼洒的红酒,像燃烧的火焰,像天边正渐渐涂抹的绯红的晚霞,像这世上一切炽热而滚烫的情意。 “她”的心尖瞬间被灼得痛了起来,旋即便有丝丝微甜流淌。 “我把所有的红玫瑰都买来了。” 男子的声音依旧温暖,如同阳光下的河流,而那语气中的疼宠便是水面粼粼的波光。 苏音的视线不受控制地移动,从那张被光芒覆盖的亲切的脸,到那束大到两只手都捧不下的玫瑰,再到街边卖花姑娘空荡荡的帽檐。 他连人家帽子上的花都买下来了啊。 “她”的心声带着欢喜与羞怯,每一记心跳都像踩着鼓点的舞蹈。 现在的“她”,已经不敢再去看那个男子了。 手中传来的沉重感与芳香同时袭来,眼前是渐渐放大的花束,那么红、那么艳丽、那么像…… 血。 当这个念头浮起的瞬间,一切戛然而止。 玫瑰与天空、夕阳与街道、收拾花摊的少女与欢快的行人,还有远处那幢金顶的建筑…… 所有一切都在这个瞬间凝固,若凝固在琥珀里的经年时光,若描绘于水晶石上永不褪色的画卷。 然而,那画卷终究还是褪去了颜色,一如琥珀终有一天会被外力打碎。 繁华的街景渐渐灰寂,凝固的琥珀陡然翻滚了起来。 缓慢而又沉重,在苏音另一半的感知下,这片凝固的时空向着下方倒转了过去。 苏音经历了一秒钟极致的眩晕。 “她”的身体与那凝固的世界同步颠倒,天空依旧在头顶,可双足踩住的大地上方,却出现了另一方天空。 与倒转的世界完全一样的天空。 不仅仅是天空,街道、人群、建筑、绯色流金的斜阳,这所有一切都和“她”所在的时空一致,那繁复的色彩是如此令人迷恋,就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她”存在的世界所有色彩尽数夺去,再泼洒在了倒映出来的那个世界上。 那么,“我的”世界怎么办? 苏音一半的感知悲伤得无以复加,惶惑与恐惧如影随形,“她”担心着这个世界,担心着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她”爱的人。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68章 回声 “她”的世界很快便只剩下了黑与白,就像水中的倒影……不,那是比倒影更加模糊且灰暗的镜像,如同阳光下一抹微不足道的影子。 【影世界】 两个感知在此际同步,道出的是同一个词句。 而后,苏音便听见了一个声音。 那或许并不是听,而是冥冥中意识的浸入;可能那也根本不是声音,而是一些近乎于此的更难以描摩的东西。 但再下一秒,声音突然又变得清晰且具体,仿佛在与苏音的感知适配且终获成功。 那声音也依旧是苏音此生从不曾听到过的,奇诡而又玄异,自四面八方而来,混乱着、嘈杂着、奔涌着,好似有无数人站在回音壁前大喊大叫,却又幽沉得恍若最深的梦。 “我不愿!” “可敢与本座一战!” “死——” “孩怕……” 重重叠叠的回声在意识中回荡,将那一层青色雾障与雾障中的黑海震得越加空洞,而当每一道回声响起,都会引动那柄切割感知的手术刀。 冰冷的刀锋毫不留情地一次次划开苏音本就破碎的意念,黑海与雾障变得七零八落。 然后,苏音便“看”到了许多的画面。 那些画面是同时出现的,就像科幻片里时空投影的碎片在眼前展现。它们显然并不是同一个地方,但却有着相同的阴沉与灰暗: 深灰的天空看不见一片云彩,也看不到一只飞鸟,弥漫着黑色烟尘的地面寸草不生,甚至就连泥土都已经粒子化。 没有人烟,也没有任何动物或植物,在所有碎裂的镜像中,生机消失、万物皆亡,时间与空间死去,唯有寂灭永恒。 回声便于此时骤然停息,破碎的画面也在这一瞬重新聚合,苏音自短暂的眩晕中清醒过来,目之所及,是上世纪风格帝都喧嚣的街市以及…… 它的投影。 主世界与影世界。 它们便是以这样的方式存在的么? 苏音想着,旋即猛地意识到,精分的现象居然消失了。 意识已然合而为一,可苏音却并没惊喜太久,因为她发现她已经忘记了那些回声的细节。 在听到回声的那一刻,她应该是发现了一些什么,可如今再回想,脑海中却只有一些错乱抽象的意象,如风吹过狭长的山谷,又像是有人冲着地下管道大声嘶吼,还像是巨型排气扇正在飞速转动。 它是清晰的,也是含混的;它是激烈的,也是平静的;它带着碾碎整个宇宙的颠狂绝望,却又温柔得如同母亲的手抚触婴儿。 接下来的那几秒,苏音猜测自己应该是在这相反且极致的意象中迷糊了——俗称晕菜——于是,她完全闹不清自己是如何抽离神念并最终离开的。 当清醒在意外中突如其来地降临,她的耳畔响起了金易得稍显焦灼的低呼: “小姐,小姐,您怎么了?” 这声音在一息间便从极远处落进耳鼓,真切到有些炸耳朵,苏音的眼睛一下子睁开。 大雪纷飞,北风猎猎,阴沉的天空压在头顶,只是此刻,那天空被金易得放大的脸庞挡住了一部分。 嗯,离得这么近再看,金大妖的化形确实又帅又贵气。 可本宫还是更喜欢毛绒绒的小松鼠啊。 苏音很不合时宜地歪了歪楼,旋即拢住思绪,面上也现出了一抹淡笑:“我没事,就刚才走了会儿神。” 金易得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站着走神他见过,但走神走到他叫了几声都没反应,印象中也只有一头老马妖能做到。那货不仅能站着走神,还能站着睡几天都不带醒的。 虽然但是,这想法也只在金总裁心底里蹦哒了一下下,便被他给摁了回去。 有些话不仅不能说,连想都不要想。 “您没事就好。”金易得恭谨地低下头,后退两步,与苏音拉开距离,一旁的木轻云也松开扶着苏音的手,柔声说道: “小姐最近实在是太累了,今日忙完便好生歇一歇罢,莫要再管这方外之事了。” 她是标准的清修派,若非为报苏音大恩以及看顾木晚晚,她可能还会缩在姑苏的小巷里安静修行,偶尔露个脸赚点小钱钱。 苏音将已经开机的手机搁回衣兜,回首望向来处。 风回雪舞,四合院依旧寂静无声,程老祖大张的两手中,那写着“等”字的红色条幅也依旧醒目。 有意思。 苏音的眉眼弯了弯。 虽然方才猝不及防被人来了波回忆杀,又天上地下各时空晕了一圈,但是啊但是,本宫那可是阅文无数的阅圣,啥剧情没见过? 当然了,本宫的阅读取向确实杂食了点儿,悬疑破案类不占主流,但你也别忘了本宫的本职工作可是演员啊。 身为演员,拉片是基本,几百集探案剧打底,你那么大个破绽摆在眼面前,真当本宫瞧不出来? 苏音一脸淡定,负着手、擒着步,搭着太后娘娘的架势返身往回走。 金易得与木轻云对视一眼,先后跟上,一行人很快便又回到了程家老宅的大门前。 警员们都在街口警戒,只有几名特殊组修士在附近巡逻,金易得打了个手势,他们便也都散开了。 苏音立在积雪的台阶前,抬头望向程老祖,一双眼眸映着雪光,剔透得仿佛能看穿一切。 “小姐,可是有什么不对?”金易得隐隐有所感觉,在苏音身后低声问道,一面暗自运起妖力,细察程家的情形。 在他的灵视中,这处宅院虽然阴气浓度严重超标,但气、运、势三者却是为宁、为定、为静的。 从整体上看,程家正处在一个极其微妙的平衡状态,添一丝则扬、减一丝则抑。任何外来或内在的干预都有可能破坏这种平衡,继而引发一系列的变化。 当然,在通常情形下,气、运、势其实是始终处在变化中的,便如山无恒、水无常一样,可程家现如今却硬生生将理应变化之物转为恒常不变之事,这就让一切都变得棘手起来,而金易得之所以不肯轻易插手,也是出于这个考量。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69章 有这时间干点儿啥不好? 程老祖今日寿诞,程家精英子弟尽皆回到了老宅,如今老程家一多半儿的战力都在那院子里,万一搞出个灭门惨案来,谁负责? 金易得自忖那是绝负不起这个责任的,且他认为苏音最好也别往里瞎掺和。这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境况,在旁边静观乃是上策,何时那气机态势有了变化,何时再应机而变、伺机而动。 可眼下看苏音的意思,金易得忽然便对自己之前的判断有了怀疑,这才忍不住问了出来。 苏音倒也没与他打机锋,抬手一指那大红条幅,眼中射出了某个死亡小学生独有的睿智之光:“你有没有觉得这个‘等’字,它写得特好?” 金易得一愣,顺着她指的方向看着那张条幅。 很干净的字与纸,其上并无任何气机,就很普通的一幅字。 这有啥问题? 金易得的脸上现出茫然的神情,旁边的木轻云那颗木头脑袋就更找不着北了,伸着脖子端详了那条幅好一会儿,美目里就写出了大大的“我很懵”。 咬了咬唇,她动作幅度很小地扭头望向金易得,冲他使了个眼色。 你看出来了么金前辈? 金易得摇摇头。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末了还是金易得硬着头皮上前半步,低声道:“呃,属下觉着这字儿确实写得还成。” 木轻云也忙捧哏:“此言甚是。妾身也觉着这幅字下笔如有金戈,转侧满纸烟云,虽只有一字,却隐隐有万钧之势,倒是颇有几分先贤余韵。” 她饱读诗书,文气满腹,一番话说得花团锦簇,比金易得那干巴巴的评价漂亮多了。 苏音抬手扶了扶脸上并不存在的眼镜,表情严肃地看着他们:“嗯,听木道友这么说,这字儿确实是越看越好,可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她突然一挥手,将整个院子都划拉了进来:“你们看院子里那些小辈的样子,很明显事发突然,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就给莫名其妙定住了。 这其中不仅包括程紫微这样的天才少女,也包括族长程自省这样的老成之辈。程老祖是他们中唯一有所反应且及时示警的人,我这么说没错吧。” 金易得与轻云立刻点头表示赞同。 他们都曾用灵视观察过四合院,知道程紫微等人的确都在房间里,应该是连跑出来的时间都没有,可见彼时情况有多紧急。 苏音淡定的声音便又响了起来:“程老祖修为高深,比所有晚辈都多撑了一会儿,这我能理解,但有一点我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她陡然转过身,留给二人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淡淡地道: “在那样紧急的情况下,程老祖的这个‘等’字为什么写得这么……周正?那一笔一划气定神闲,根本就看不出一点儿匆忙的意思,你们就不觉得奇怪么?” 金易得神情一滞,木轻云亦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苏音的声音却还不曾停,依旧慢条斯理地输出观点: “你们说,程老祖咋就那么笃定他能在被定住之前写完字再走到这里堵住大门警告大伙儿别进去呢?他就不怕时间来不及?既然这么有把握他干点儿啥不好,捏碎个传讯符不比这个快?” 一连三问,金易得早有所悟,此时已是面色微沉,而木轻云也终于有了“这题我会”的自信。 诚如苏音所说,如果程老祖是在匆忙中写下此字,则字迹绝不可能如此完美,多多少少总会留下一点慌乱的痕迹,且留字示警这法子也太隐晦,远不如直接传讯来得简明扼要。 “小姐这么一说,妾身如今也觉着,这墨色的确不太对。”木轻云浸**道多年,很快便从字迹中找到了新的疑点: “此字乃是中斗方,若是一气呵成,那墨色必定不匀,可如今这字迹却是墨汁饱满、落笔深浓,显非一笔而就。” 字写到一半儿中途又停下蘸了一回墨,这与当时的紧急状况已经完全相悖了。 “……这莫非是程老祖提前就备好的字儿?可是,为何?他何以知晓今日此时会生异变?难不成……” 木轻云喃喃说到此处,蓦地像是发现了什么,失声道:“难不成这事从头到尾竟是程家自个儿弄……” “咳咳咳……”金易得猛地大声咳嗽起来,打断了木轻云的话。 特殊组的修士里就有程家子弟,木轻云的声音虽然不高,却也备不住人家耳力好。 他冲木轻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转头看向四周,见那几名修士倒都站得远远地,显见得不敢打扰几位前辈私聊,刚才那番话应该传不到他们那里去。 金易得放下心来,再回首时,苏音已然徐步踏上了石阶。 大雪纷飞,天地间一片缟素,那苍白的石阶与砖墙此际瞧来竟隐隐泛出一股死气,越发衬出那背影的毅然与孤绝。 一阵恍惚倏然而至,金易得眼前仿佛又现出了宝龙山的那一幕。 那是他漫长生命中最难以忘怀的记忆,时至今日,依旧历历如新。 木轻云此时亦有些失神,下意识地便想起了苏音走进姑苏小院时那空阔而决然的意象。 沉默笼罩在四合院的门口,两只大妖俱皆被一股无形的气势慑住,居然没一个人能说出话来。 所幸苏音的声音便于此时响起,倒也掩去了他们短暂的异样。 “你们护法,我来搞定。” 语落,她的身影已消失不见,而四合院依然如故。 “啵——”冥冥中传来了声极微的响动,如水面上破碎了一枚小小的水泡。 苏音跨进门槛,反手掣出长刀,二话不说,直接一刀劈下。 “嗡——” 震耳欲聋的弦音裹挟着青灵与星雾,如天地初开的一缕曙光,刀锋过处,凝出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一缕缕耀眼的明黄光束在旋涡深处绕转,顷刻间便照亮了眼前的…… 梦。 是的,梦。 一个四合院形状、占地约千余平米方方正正毫无溢出的梦。 “真相只有一个。” 苏音横刀,玄黄色的涡轮状气旋亦随之收起,虚空中有一些什么东西被粉碎,虽不可见其形,苏音的意念却能感知得到。  ()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70章 所以这是个番外? 苏音闭上眼,神念涌向四周,执刀的手稳稳停在胸前。 身破禁制、神识入梦,这便是她此时此刻的状态,而她之所以选择不去看,是因为这里的状态依然极不稳定,稍有差池,平衡便会被打破。 深吸了一口气,苏音单手指向虚空,凝息片刻,重重一拨。 刹那间,绚烂至极的红光自她指间闪过,旋即便有一道威严的女声响起: “禁——” 识海中,墨弦与黄弦同时停止震动,羽弦却陡然红光大炽,那女声庄重肃穆、如有形质,四四方方的梦境边缘立时有赤芒吞吐,旋即消隐。 在这一刻,苏音的身体与神念同时向下一沉,就仿佛地心引力突然产生了作用,那种失重虚浮之感终于不见了。 苏音收回手,心底微松。 确切说来,这里实则也并非百分之百的梦境。 它更像是处在梦与非梦的中间地带,在纯粹的梦境里掺杂着一些愿望、期待与念想之类的……杂物,很难以人类的语言描述,只能说,“梦”这个字是最接近于它之前的状态的。 在现实世界中,众人看到的程氏老宅,只有表相的两重: 第一重是人为设下的禁制,这是有目共睹的,故而大家不约而同地选择谨慎以对,以免强破禁制带来异变; 第二重则是苏音等人以灵视或神念感知到的意像,看上去也很正常,似乎所有一切都在程家的掌控之下,众人只需安然等待即可。 而其实,那岁月静好不过是人为制造出来的一个投影罢了。 就像那些影视剧中的电脑黑客以一段监控录像替换掉真正的即时监控,以此麻痹某些方面的视线,为接下来的行动争取时间一样。 这个投影起到的,便是这样的作用。 不过,投影虽然虚幻,可它却是从真实世界中捕捉到的,只不过其存在的时间并非此时,而是事发前的某个时段,因此,它具备了“真实”与“存在”这两个特质。 苏音他们以神念或灵视感知到的,便是这样一段被反复播放的“真实”的“录像”,并被它的“存在”所迷惑。 这也是何以金易得会将之视作“平衡”的原因所在。 以一段曾经发生的真实的时空投影,填补因时间不断流逝而形成的时空缺口,并通过反复播放的方式叠加投影数量,将现实时空那块越来越大的空白填满,以此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一旦破坏,则时空裂缝便会立时出现,平衡便也不复存在。 不得不说,这一招很高,手段也妙到毫巅,成功地钻了个大空子。 影世界的存在,使得时空类术力几成禁术,而程家又还是该种术力的大本营,因此,所有人都没想到,老程家这长年打雁的,今儿还真就叫雁给啄了眼,偏偏就有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更关键的是,真正的程家也并没被拉进时空陷阱,而是进入了似梦而非梦的异度空间,其产生的时空波动系数便也在可接受范围内。 毕竟白日梦很正常,大宇宙法则也没禁止人做梦。 可以想象,若按照这个路数往下走,待到真相大白时,众人便会陷入要不要打破平衡以及此举带来的后果这种绝大的难题中,进而将拖延的时间拉得更长。 这或许便是设局者最终的目的。 好在苏音提前享受了一波回忆杀,并从中找到了蛛丝蚂迹。。 打破时空投影、逐梦四合院并保证时空状态的相对稳定,放眼整个蓝星,或许也只有苏音能同时做到这一点,且这还是有时效性的。 随着时空投影叠加次数的增多,入梦的难度系度也会呈指数级增长,平衡被破坏的可能性也会越高。 “所以这是又搞出个捕梦网的番外来了?主剧情都完结了你造么?现在搞番外没人看的。” 苏音将长刀负在肩上,捏着不高不低的太后腔吐了句槽,一面张开眼睛四下环视。 头晕。 生理与精神状态双重的晕。 长刀如线,投射出明洁灿然的光晕,照亮了这个在扭曲中不断变化的空间: 原本很典雅的古风建筑被扭曲的空间拉长成了一道完整的弧线,当弧线的波动达到最高值时,它便会裂解成无数细小的曲线段。 这些曲线是“活”的,它们如同蛆虫一般地蠕动着、拼凑着,在某种力量的捏合下慢慢接续起来,组合成全新的弧线并现出建筑粗浅的轮廓,然后再扭曲、再裂解以及再重组,如此周而复始,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你说这东西它看着能不晕? 苏音很明智地移开视线,转望着黑与白交织的天空。 倾斜的天空像一块布满裂痕的劣质大理石,死沉沉地向下压着,那蛛网般的纹路每一秒都在增加,而天空也在数不尽的裂纹中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砰”地一声掉下来砸个稀巴烂。 而苏音的脚下,却并没有地面。 那里只有一大片诡异的、灰白色的旋涡。 它们以一种违反物理规律的方式运动着,苏音甚至无法判断出它到底有没有在动,只是在意念中感知到了那种无法描述也不能直视的变化。 “我来了。” 苏音果断放弃了继续打量这片空间的念头,虚着眼睛提高嗓门儿吆喝了一声,神色间一派淡定,执刀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握紧。 刚才那一劈、一拨,将处在梦与非梦状态的四合院往回拉扯了一点并进行了加固,若不然,苏音这会儿也没办法站这么稳,刚才有那么一会儿她可是头下脚上地飘着呢,她不睁眼就是怕失去方向感。 但,情况虽有改观,却依旧相当之不妙。 主要在于苏音的天元真灵已经用掉一半儿了。 别看那只是一刀加一音,五根琴弦可都给用上了,那就是成套系的一个大招,消耗自然十分巨大,即便以她如今灵力总量又增加了一成的修为,若要再砍上同样的一刀,差不多她也就该拿人参吊命了。 当然这只是夸张的说法,靠人参也吊不住她的命,不过人会虚弱却是真的。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71章 搁这儿缝合呢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371章搁这儿缝合呢苏音暗自调息着,眉眼不动,面色从容,看上去很有高人风范。 其实心里并没啥底。 这可是在一个虚无缥缈到都没法形容的地方、把入了梦的一整个大院子连锅碗瓢盆带苍蝇蚊子都给拉回到了现实世界这么一个事儿啊。 很难的好不好?费老鼻子劲了。 苏音想着,同时不禁有些遗憾。 她超想带上金易得他们的。 她又不是啥孤胆英雄,能多拉一个帮手干嘛不拉,嫌自个儿命多么? 可惜,想法很美好,现实很气人。 她拉不动他们。 别说金易得了,就连APP状态的小雪藤她也带不进来。 打从回忆杀醒来的那一刻她便知道,今天的苏音,依然只能使用苏音这一个角色。 这真是空有一颗拉帮结伙的心,却偏偏摊上了单挑的命,无论对面是阴鬼成群还是恶魔降世,她这边反正就只出一个人。 “再这么藏着掖着就没意思了啊。”苏音继续亮着大嗓门儿扯东扯西: “你看大家都这么熟了,不说招待招待吃喝,出来问个好总是应该的对吧?礼貌、礼貌啊朋友……呃,或者我该加个‘们’字? 总之,你们这也太没礼貌了,还要我这个客人主动提的。要不这样你们看行不行,咱们就……” 她陡地曲指一弹。 “咚——” 宏音如雷,又如山寺晨钟回荡,苏音的识海中顿时云涛翻滚,重重星雾明灭起伏,浓郁的白芒中飞快幻化出一羽雪色雄鸡。 那雄鸡昂首阔步,仰天展翅,洁白的羽翼竟有数十米长,将下方五色海映得一片烂银也似,那双翼间流泻的星光却又被五色海反向渲染,绚丽得有若朝霞。 晨钟苍茫而悠远,在这片扭曲的时空里久久盘旋,其庄其肃,竟大有醒世之意。 那雪色雄鸡缓缓收拢翅膀,凝聚着星光的眼睛射出璀璨的华光,只见它自云端高高跃起,猛地一头俯冲向五色斑斓的识海。 “喔喔喔——” 雄鸡一唱天下白,好梦再沉亦当醒。 一瞬间,那嘹亮的啼声划过长空,搅起漫天风云,黑白交织的天空中似有曦光破开天际,而在波动状态下被拉长成弧线的建筑物的上方,亦有晨星穿透了阴霾。 梦该醒了。 纵使依旧沉睡,那睡梦中的人也当知晓,梦者为虚,现世才是真切存在着的,现世中的亲人朋友,才能给予他们真正的温暖。 鸡啼声中,苏音眼前的时空飞快地闪动了一下,那些失序与混乱的景象如同重新被人上色翻新,一点点褪去了此前的扭曲,显现出了一幢清晰且气派的老式四合院: 青砖灰瓦、朱窗碧栏,秀丽的庭院中花木扶疏,许多穿着现代服饰的人站在院子里: 程自省、程北郭、程紫微……所有人无一例外地闭着眼,脸上的神情安详而又宁和,仿佛正做着什么美梦。 如果不去看他们手中拿着的各式各样的武器,以及从他们的体内不断裂解而出的诡异的灰黑色物质,这场景即便称不上美好,却也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让人察觉不出丝毫紧迫,甚至还会觉得心神安然。 “还真被我猜着了。” 苏音轻笑起来,身后隐隐现出一道洁白的虚影。 雪色雄鸡,振动双翼,昂首长鸣,虽是无声,却有星星点点的灵光却从它明亮的羽翼间掉落,飘然坠向苏音脚下的灰白旋涡。 于是,星光化作玫瑰,银白被艳红取代。 不过一个眨眼,玫瑰花便如潮水般铺满了空间,四合院飘浮在花海之上,恍若有绯色的云气蒸腾,花香浓烈,美轮美奂,好似海市蜃楼幻化成真。 苏音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停止了扭曲的梦境,这卖相可要比刚才好多了,那殷红热烈的花海托举着华夏古风庭院,如托举着一整个梦乡。 然而,苏音的注意力很快便从这虚幻的美景中抽离,倒转刀尖向脚下一挑。 青灵中划过点点碎金,花海立时被砍倒了一大片,苏音垂下眼眸,视线穿过那片空缺,看到了…… 另一所四合院。 它便在花海的下方起伏,犹如花上方那所四合院的倒影,黯淡、灰暗、了无生机。 可是,若是仔细观察你便会发现,一丝丝浓烈的红正顺着花海生长的反方向朝下方蔓延着,虽然如今并看不出它的全貌,可苏音用脚趾头都能猜到,那必定又是另一片花海。 用不了多久,她脚下那片灰暗的混沌里,便会开出与此处一样艳丽的红玫瑰。 而此刻,那阴影般倒立的四合院里依旧死气沉沉,院子里也并没有程家诸人,只有一个穿青袍的男子。 他是那投影般的世界中中唯一的色彩。 神秘人。 苏音深深地凝视着他。 尽管那只是一个投影而非真身。 然而,他并非一个人。 在神秘人的投影上,苏音分明觉出了另一道气息,冰冷、淡漠、高踞于尘世之上、俯瞰众生。 “道友,你这又是何必?” 神秘人开口说道,充满磁性的音线有若大提琴的低吟。 他与苏音足底对着足底,垂眸而视的姿态亦与苏音相仿,若抛其形、取其意,他就像是一个不太像苏音本人的苏音的倒影。 “那道友这又是何必呢?”苏音弯了弯唇,青丝长刀漫不经心地左一挥、右一劈。 青锋扫过,满天花雨如泼血,玫瑰花海很快便只剩下了残枝,东倒西歪地,不复方才绝艳,灰朴朴还挺显脏。 “在梦里偷换时空,搞影世界那一套,搁这儿缝合呢。”苏音开启嘲讽模式,面色却冷到了极点。 这可真是计中计中计啊,套娃一层又一层:你以为它是禁制,但其实它是投影;你以为它是投影,那投影里却裹着梦非梦;好容易把梦非梦转成真的梦,它又给你搞出个影世界来。 最为恐怖的是,影世界替换主世界这件事是发生在梦里的,其对现实中主世界的影响,根本不受时空法则的限制,自然也就能躲过大宇宙意志的注视,获得一线生机。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72章 冒个泡 可以想象,一旦时机成熟,梦境入侵现世,那个被程家所有人的梦具现出来的影世界,便有很大可能会如捕梦网系列案中的阴灵那样,被主世界意志忽略甚至默许。 就如同世界意志绝不会排斥任何一个生灵脑内那不着边际的思绪一般。 思绪、思想、思考的维度、思维的广度,那是远比宇宙及宇宙外太空更为辽阔也更无所顾忌的一种虚无,现实世界的法则对它几乎没有限制,而苏音此时面对的套娃系列,便是利用这个法则上的漏洞进行的一次…… “只是试一试罢了。”神秘人低声说道,语气似乎有些无奈。 他垂眸凝视着苏音,英俊的脸上浮着一抹堪称温和的笑意: “在下并不会当真取了这些人的性命,只是做一点儿小小的尝试罢了。道友想必也知道,在下并未犯下杀孽。” “哦是吗?嗯好,嗯嗯好的。”苏音非常明显地敷衍着,仿佛生怕对方看不出来,手中动作却无一丝停顿,倾情演绎着“轻挑慢劈斫复斩、实在不行用力砍”的“优美”意境。 空间里登时又是一阵花飞枝跳,堪比龙卷风过境,没过多久,那绚烂的花海便被苏音以一己之力削秃噜皮,现出了下方那片不可名状的灰白旋涡。 苏音这才负起长刀,弯眸而笑。 相较于红玫瑰,还是这旋涡看着更舒服。 虽然苏音也不怎么敢看它就是了,主要是眼晕。但在心理上她还是觉着,本色出演比矫揉造作更高级。 真实再丑陋,总也好过谎言的堆砌。 “嗯,果然在这里。” 她微阖了眼,似起而非起的神念随心转动,空着的那只手骈指竖起,遥遥一点。 一瞬间,脚下那诡异的旋涡中心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在它违背物理规律的运动中,似乎有了那么一丝丝人类能够理解的律动。 然后,便有了光。 在那片灰白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旋涡表面,开始反向倒转并发出了微光。 那是一种很难用语言表达的状态,反正苏音既看不懂也理解无能,只能半闭着眼感应着那旋涡进行着的人类无法理解的操作,再之后,“啵”地一声,它吐了个泡泡。 就像鱼在低气压时会游上浅水朝着水面吐泡泡那样,这旋涡也仿佛在那无形的力量中低气压了一回,于是,吐了个泡泡。 不过,这个泡泡的体积比鱼吐的泡泡可大多了。 至少有一个房间那么大。 神奇的是,它居然真的就是一个房间。 一个看上去既朴素又甜美、既古典又现代、既有着艺术的美感又有着秩序的理性的房间,被包裹在巨大的透明水泡之中。 苏音慢慢地走了过去。 倒影中的神秘人低头端详着这一切,摇了摇头,一挥衣袖,身影倏然淡去。 “哟,这就走啦?我还没问你那幅字儿的事呢,走这么快干嘛呀?” 苏音弯着眼睛看他。 男子身上的青袍正逐渐变得透明,苏音的视线可以毫无阻滞地穿过他,看到他头顶那一轮极小却极亮的光。 月华如水,银霜匝地,一瞬间,苏音仿佛在那光轮里望见了异乡的月,望见了那月夜里亮起的灯火,望见了被烟月笼罩的城市与山河。 她恍惚了一息。 再凝神时,神秘人已然不见,唯有一声悠长的叹息落进耳畔。 苏音怔了片刻,唇边重新现出笑来:“那行吧,慢走不送,那我就随便逛逛了啊。” 她嘻笑着挥了挥手。 或许是心情太好的缘故,她似乎忘记了自己手里还握着明晃晃的刀了,这一挥动,匹练般的刀光立时扬起,识海中,那高悬于五色海上的冰弦亦随之一振。 旋涡下方的倒影立刻剧烈地晃动起来,弦音虽无声,可空间上下却有金戈之声大作,长刀泛起青光,离合间若轻纱曼舞,软绵绵地不见丁点锋芒。 可是,这看似无力的刀芒,却令得那四合院的影子在摇晃中一点一点地与旋涡断开,就仿佛被术刀精确剥离的冗余,舒缓轻盈的刀尖一丝丝横过旋涡底部,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触碰。 终于,倒影被完全斩断,随即消散一空,苏音“噗哈”喘了一口大气儿。 可算搞定了,真是累死个人。 此刻苏音的真身那是满头大汗、面色惨白,神念也疲惫不堪,而天元真灵更同时见了底。 所幸手术成功,那如影随形的肿瘤已被切除。 “一次成功的尝试。” 苏音喃喃自语地道,心底隐约有了一丝明悟。 她拄刀站了好一儿,方才慢慢走向那个泡泡。 泡泡里的房间挂着绿纱帘,露出窗外的一角蓝天。 天气似乎不错,明亮的光线投射在刷着奶白油漆的家具上,家具也不多,不过是书桌、椅子、一张桃心木雕花床以及书柜罢了。 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一柜子的书。 虽然看不清书脊上的字,但从那泛黄的缝线与布帛封皮便能看出,这些书大部分都是古籍,只有很少几本现代著作,也都是烫金字的精装版大部头。 在这个堪称朴素的房间,只有两样事物显示出了少女的气息——并不包括那个雕花床——一样是花瓶里那一大捧红玫瑰,另一样,则是窗前悬挂着的琉璃饰品。 一只捕梦网。 洁白的羽毛在微风中轻颤,琉璃烧制的织网反射出明亮的天光,也令苏音豁然开朗。 原来,这才是捕梦网的真相。 执念也好、牵挂也罢,这世间千千万万的人、难以尽述的事,到头来也不过取舍二字,便如这书窗前空自摇曳的琉璃网,那网眼再是细密,亦留不住过去,更织不出将来。 一场梦罢了。 苏音怔怔地望着那个汽泡。 在这个瞬间,不知为什么,她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强烈而又古怪的念头: 戳它。 使劲儿戳它。 那刻的她就像个手拿笔芯站在一堆汽球面前的熊孩子,纵使潜意识正发出“绝对不行”的警告,她却还是不受控制地提起青丝刀,刀尖朝前靠了过去。 近了、近了,刀尖上吞的青灵离汽泡越来越近,苏音脸上的神情也越来越僵硬,就仿佛她已经许久不曾有过表情,连调度五官都做不到。 便在青色的刀尖即将触上透明的汽泡时,一声长啸蓦地响起,苏音猛地一震。 苍凉如龙吟的啸声,渐渐化作清亮的凤唳,再转作威严的虎啸,最后,消散于海浪般深沉的吐息里。 识海上,透明的木琴悄然现身,青、白、朱、玄绕琴飞舞,却只维持了数息,便即散去。 再下一秒,黑暗涌了上来。  ()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73章 花满中庭酒满樽 苏音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她应该是见到了一些人,听到了一些声音,也感悟到了一些东西。 而醒来时,这一切却皆已远去,唯心底的那一丝惘然,久久未散。 而后,她便闻到了一股异香。 若空谷幽兰,又好似竹叶与松针混合着风露的味道,缥缈且辽远,远胜这世上所有的花香。 苏音脑海中立时现出了花朝县的地灵——花朝——那张总是很臭屁的植物脸。 这是它独有的灵香,举世唯此一味。 苏音慢慢睁开了眼睛。 竹椅、竹榻、竹条案,绿竹帘底风细细,支摘窗外隐隐传来市声,细听来,有小贩提篮叫卖桃花酥,有儿童嬉笑打闹,亦有隔院妇人淘洗衣物时“哗啦啦”的泼水声。 略有些嘈杂的音浪一股脑挤进耳鼓,也不过寻常市井之声。 可在这一刻,当苏音从那涌入识海的黑暗与长梦中醒转,这声音却莫名地令人心安,仿若这整个世界就像那滤过竹窗的阳光一般,带着现世安稳的暖意。 她重又阖起眼,躺在床上理清思绪。 她穿回古代了。 根据前几次大事件的经验,这一回她魂穿异世,应该是在解决程家的问题时,灵力消耗过大、身体被掏空,于是,一昏入梦。 好在,程家的问题已经解决了。 在陷入昏迷前的那零点一秒,苏音以神念感应到了程家梦境的坍塌,甚至还在百忙中和第一个醒来的程紫微对视了零点零一秒。 有了这一个对视打底,接下来的收尾事宜应该会很顺利,更何况还有金易得与他们,苏音对此并不担心。 她现在最为庆幸的是,因为及时厥了过去,她没能来得及戳破那个大水泡。 真是千钧一发、险之又险啊。 苏音躺在竹榻上长呼了一口气。 虽然不知道戳破水泡会带来啥后果,但她的直觉却告诉她,一准儿没好事,现在想想其实还挺后怕的。 当时她真就跟魔怔了一样,特别执拗特别钻牛角尖儿地想要拿刀尖戳泡泡,哪怕明知此举大为不妥,可神念却完全不受控制,就仿佛她已经不是她自己。 不必说,这肯定又是那位神胎在作怪。 “趁主病、要主命”,身为寄宿者,这玩意儿哪有一点神格在?简直狗到极点了好么。 苏音朝天竖了个中指以示鄙视。 不过,如今她却是用不着担心了。 如果说,这世上总有几个地方是连她体内的神胎都难以企及的,则这片古代异时空,无疑便是其一。 这里是苏音的桃花源,是她的神魂避世的洞府,亦是她最大的金手指。 苏音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身上竹榻发出了令人愉悦的“吱哑”声。 犹记上回梦入异时空时,她的修为已是半步金丹,而那剩下的半步境界,仅靠闭关已经无法做到了。 便如虚无子所说,“修行者,修之于内、行达于外,二者缺一不可。” 按照苏音自己的理解便是: 修行不能光打座,还得在外面走走看看。 经一些红尘、历一些风霜,等心境有所成长了,修为境界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一朝顿悟不是梦 也因此,她离开了天玄道人的洞府,带着阿白了阿朱这两小只,过花朝城、行滇南道、渡洪波江,抵达了惊鹤城。 她此时醒来的地方,便是他们在惊鹤城南坊赁居的小院,因为这院子颇有几分竹舍的意味,被她一眼相中,而她滞留于此的目的,则是为了找人。 这个人,便是朱朱的阿公。 身为天生灵体的雪蛛一族,朱朱和族蛛们聚居在大楚国灵殊山玉笔峰的雪窟,四年前,小蜘蛛精离家下山,就是要寻找被妖怪抓走的阿公。 据她说,雪蛛有一种很特别的灵宝,叫做雪灵,可以感应同族的灵丝,哪怕两蛛相隔千里,雪灵也能感应得到。 而当年雪灵给朱朱指了个大概的方向,便是大楚国的南方。于是,一路南行的朱朱才会因误食毒物被妖道无尘子抓住,继而来到了小方县。 这一段因果与苏音息息相关,而她也必须践诺,一来不愿朱朱伤心,二来则是于修行有益。 或许,当找到朱朱的阿公之时,苏音那剩下的半步境界便也能达到了。 思及此,苏音翻身坐起,探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暮春的阳光已然有了些许夏日的灼热,院子里那株名叫“小花”的灵植正躲在墙根儿下,一见苏音,它立马花枝摇曳,碧绿的叶子还往两旁展了展,仿佛在让苏音看那满院子五颜六色的草花。 苏音嘴角抽了抽。 “小花”是花朝的临别赠礼,据说很有花王潜质,待其长成之时,可以号令百花。 但苏音总觉得这花属性有点渣,每天沾花惹草地,这一院子的花都是它招来的。 “朱朱,阿白,你们又在种花啊。”苏音向院中正忙着栽花的两个小身影打了个招呼。 这俩对“花大爷”十分敬畏,连带着也很敬重“小花大爷”,一天里能有半天都在忙着园艺工作。 “上仙,朱朱把桃花酿买来啦,在那边竹篓子里呢。”朱朱扬起一张灿烂的笑脸,说话时小胸脯抬得高高地,一脸“快来夸我”的神情。 苏音忍不住笑弯了眼睛:“朱朱真乖,谢谢你啦。” 说着又转向阿白,含笑道:“也谢谢阿白,你一定是起了个大早去排队的是不是?” 朱朱个小妖精惯会抢功,苏音自不会上她的当,这酒肯定是阿白买的,朱朱最多在阿白进门的时候接了一下,然后这就成了“朱朱买的”了。 果然,听了苏音的话后,阿白用力点了点扎着抓鬏的脑袋,“嗷”了一嗓子,便又弯腰培土去了。 苏音瞥眼看去,便见阿白满手是泥,一张脸倒是干干净净地;再看朱朱,两只小手雪白干净,可脸上却沾了几星泥点子,乍看着倒像是多忙多辛苦似地。 茶艺大师果然深得精髓,不经意间便显露出高手风范。 苏音摇摇头,略作梳洗并吃了早饭,便提着装酒的竹篓跨出屋门,扬声唤道: “走了,去百味楼。”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74章 玉颜花容秋水神 百味楼是惊鹤城最大的酒楼,楼高十丈,酒帜招展,隔得老远便能瞧见那上面斗大的“金谷”二字。 金谷酒,名著于惊鹤、风闻于大楚,远比花朝城里的花朝酒更为有名。 此酒乃百味楼独门秘制,色若金粉、质比清露,入口甘香、后劲绵长。当年曾有杂家名宿老庵先生在其所著《沽酌谱》中,将此酒列为西南第一名酒,并入大楚“名酌”第七品。 如今,数十载光阴匆匆而逝,爱饮酒的老庵先生业已驾鹤西去,这部《沽酌谱》却犹在人间。据说百味楼里便收藏着先生亲笔所书“金谷”数页,以之为镇店之宝。 苏音并不懂酒,那桃花酿她也只是拿来当饮料喝的,不过,对百味楼的营销手段,她却是相当之懂并深表钦佩。 金谷酒并非常有,而是隔它个两三年才会面市那么几瓮,且也只在冬春两季售卖,余时则用来“择寒香稻粒大饱满者,三千足粒、造酒一瓮”。 那寒香稻是西南独有的稻种,生于高山之巅、灵气充裕之地,整个西南拢共也就那么十来亩,百味楼以此等谷物造酒,自然是精贵至极。 当然,苏音对这种说辞是持怀疑态度的,可架不住人家营销做得好,那真是信之者众,“金谷酒”也成了罕物,不仅老饕们趋之若鹜,达官显贵亦将之作为身份的象征,市面上一瓯酒能卖到十金不止,且还抢不着。 一路春风逶迤,桃笑李妍,那惊鹤城中风物比之别处又是一种繁华,苏音携了两小负琴而行,未几时,便立在了百味楼华丽的门庭前,仰首看向那高阔的楼体。 漆得油亮的大门两边,悬着一副青字对联,上联是:看春夏秋冬四时好景;下联是:品甜酸苦辣百味佳肴; 横批却是没有,只一个“百味楼”的金字招牌。 “哟,苏姑娘今日来得好早,快请进罢。”店小二打老远便瞧见了苏音,登时那脸上便笑出花来,一路小跑着迎上前,将苏音三人往里让。 苏音笑着与他打了个招呼,朱朱和阿白也皆乖乖叫了声“小二哥哥”。 她如今在百味楼替食客抚琴,目的还是为了打听朱朱阿公的消息。 惊鹤城是西南地界最繁华的城池,城外仅官道便有两条,分别可抵大楚西部及北部诸城,又有洪波江绕城而过,水陆交通两便,往来商贾密集,各地游历至此的旅人亦极多。 苏音便作了俗家打扮,两小只则扮作她的弟妹,隔三差五便来上一遭,以琴曲换取些消息。 她人生得美,琴技又高超,倒是颇得那些文人雅士的推崇,如今在城里竟也有了几分名气,还有人为她写酸诗。 百味楼对此自是乐见,看在她姐弟三人年齿尚幼的份上,还将分账也饶去了几分。 不过,今日却是不巧,那楼中不过堪堪几桌食客罢了,苏音自侧门而入,扫眼看过,便掩袖笑道: “啊哟,却是我来得早了,只怕这会子也没人要听曲儿。” 那店小二且不言声,只暗自拿眼觑她,心下不住地叹:真真好颜色。 这苏姑娘生得美貌也就罢了,偏那一双弟妹亦是乖巧可爱,虽然眉眼寻常了些,可那店小二见多识广,看得出两小儿气度不俗,丝毫不比高门大户的哥儿姐儿差,这一家子只怕有些来历。 可惜,明珠美玉般的三姐妹,如今却沦落在这风尘里,往后也不知怎么个了手。 心下嗟叹着,那小二又细打量了苏音几眼,越看便越觉得那讲书先生说的“秋水为神玉为骨”,便是专照着苏姑娘写的,纵使那美人图里的美人活过来,在她的面前那也是空的、傻的、呆的,连人家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过。 这一刻,店小二并不曾发现,现放着活色生香的美人儿,他也只是看在眼中、叹在心里,邪念却是半分没有的,就好像只要往那歪路上多想一分,便是天大的罪过。 “小二哥如何不说话?”耳畔蓦地传来清灵的语声,店小二霎了霎眼,三魂七魄瞬间归位,换过了一副笑模样。 “啊,姑娘恕罪则个,我一时竟给忘了,楼上雅座有要听琴的,姑娘还是照旧?” 苏音没想到这个点儿居然还有生意,忙笑着点头:“是,便与从前一样。劳烦小二哥带路。” 说话间,阿白已是大步走过去,不声不响递过去个油纸包。 店小二接过一看,却是新出锅的桃花酥,淡淡的甜香漾在暮春的风里,说不尽地醉人。 “姑娘特煞多礼了。”店小二眉花眼笑收起纸包,那笑容比之方才更真切了几分。 桃花酥可非贱物,这一包怎么也要七八个铜板,无论自用还是赠人,皆是好的。 他殷勤转身引路,一行人将将踏上木梯,忽听得楼上一阵嘈杂,复又有人喝骂: “兀那贼婆娘,青天白日里竟敢行骗,这哪里是金谷酒?分明水酒一瓯,来来,与我见官去,咱们衙门里头分说!” 随着话声,楼梯口现出数道身影,当先一名矮壮男子满面怒容,两手揪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不肯放,旁边有个穿葛衫的独眼少年跛着腿一径拉他,口中哀告: “老爷饶命,老爷饶命。银钱已经还予您了,还请您高抬贵手,勿要将我娘亲带去见官。” 矮壮男子力气极大,一只胳膊便将那独眼少年格开,不怒反笑: “你倒来与我讲银钱?你可知我将那酒赠了贵客?如今我却是既蚀了面子、又亏了本钱,却不知你拿甚么来赔我?” 见他面目冷厉,显是动了真气,独眼少年不由面现惧色,畏畏缩缩地不敢上前,只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将那“老爷饶命”不知说了几十回。 二人闹出的动静颇大,众食客俱皆围在楼下,指指点点地悄声议论。 那妇人从头到尾一声不吭,花白的脑袋低垂着,也不知是晕了还是不肯让人瞧见。 蓦地,人群中传出一声惊呼:“吓,这莫不是醉红馆的珠娘?”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75章 一管乡音知几许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375章一管乡音知几许此声一起,恰如石子入水,人群立时骚动了起来,更多的声音亦随之响起: “是极,是极,我方才便觉着这妇人体貌甚熟,却原来是她啊,当年我还与她吃过交杯酒呢。” “不对啊,珠娘三年前才从的良,这么大的儿子又是从哪里来的?” “这你就不知了罢?世上有人见风就长,这娃儿别看个子大,今年才两岁。” “那岂不是还要吃奶?” 众食客登时轰笑起来,那叫珠娘的妇人始终垂首不语,望之若死物一般。 独眼少年却是满面羞愤,脸孔涨得通红发紫,根本不敢朝楼下看,顿了顿足,翻起衣袖将面目一掩,转身就要跑。 “站住!” 矮壮男子舌绽春雷,大喝了一声,直震得那楼梯都晃了几晃,旋即单膀一伸,硬生生将那少年又给扯了回来。 那少年死命挣了几挣,矮壮男子却是纹风不动。少年情知敌不过,只得将衣袖挡在脸上,浑身筛糠似地抖着,也不知是急还是恼。 如老鹰捉小鸡般一手一个将这母子俩抓着,矮壮男子竟也未曾往楼下走,而是面现犹豫。 再一息,他目中便浮起几分不忍之色来,低低叹了一声,当先将那珠娘松开了,缓声道: “罢了,此事我也不与你计较,那官也不必去见了。只我有一句话要与你说:养子容易教子难,往后你若再行此不义之事,不只害人害己,这孩子只怕也毁了。” 语罢,他不再看珠娘,转向独眼少年正色道: “你娘十月怀胎,又将你养到这般大,何等辛苦艰难?如今事在当前,你不说好生帮着处置,竟还不顾而去,这岂是为人子之道? 我知你只怕心里怨你娘出身太低,带累得你也不如意。只若这般想你就太没出息、也太对不住你娘亲了。男儿丈夫顶天立地,那草莽里都能出大英雄,你有手有脚如何就不成了? 再有一句难听的说与你知:那家境好、出身高的,便惫懒一辈子亦无忧。唯你这等出身贱籍、后顾无路的,绝不可生出一丝惫懒之心,反要比旁人多花百倍千倍的力气走出一条路来,如此才好教你后代子子孙孙不再如你这般自恨于出身、自辱于众人。” 言至此,猛地将那少年向前一推,厉声喝道: “还不快去扶着你娘亲。” 楼上楼下一派寂然,再无半点声息。 所有人皆不曾料到,这矮壮男子看似粗鲁不文,竟是生就一副磊落肚肠,行事亦大有古人之风,道理也说得明明白白,那方才高声议论珠娘的数人此时俱皆低头不语、面现惭色。 独目少年被这男子当头棒喝,早便听得呆了,衣袖不知何时放了下来,露出一张忽青忽红的脸,那一只独目中隐隐有泪光闪动。 僵立了片刻后,他陡地向那矮壮男子深深拜了下去,颤抖着声音道: “小子……小子无状,多谢……老爷教我为人……为子的道理。” 矮壮男子沉默地看了他片刻,衣袖一拂,转身而去。 居然就这么离开了。 看热闹的食客尽皆瞠目,只觉方才这矮壮男子长篇大论地说了那一通,此际却是说走就走,半句废话没有,更无居功之意,行事之洒脱,竟比那些所谓名士还要令人心折。 独目少年此时似亦心潮起伏,立在楼梯口目送那男子自另一侧楼梯离开,复向着那空处拜了几拜,这才转向珠娘,“噗嗵”一声重重跪地,膝行至母亲身前,抱着她的腿哭道: “娘,娘,孩儿……孩儿错了,孩儿往后……往后一定听娘的话,再不惹娘生气了。” 众人闻言,尽皆心生戚然。 这少年也甚是可怜,天生便比别人不足,出身又低,想必从小到大也吃过不少苦头。 珠娘仍然垂首而立,好一会儿后,方慢慢俯下身,扶起了跪地不起的少年,又向他的肩膀上扑掸了几下,将他扭乱的衣襟正了正,方柔声道: “罢了,都是娘的不是。” 虽瞧不见她的脸,这一管声线却娇脆动听,比那二八少女也不遑多让,想必她年轻时也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 只是,此时的众人却再无嘲笑她的心,倒有一多半儿唏嘘起来。 风尘女子,泰半难得善终,珠娘虽是从了良,只怕那夫家也不是什么好去处,若不然,又如何会教她一个妇人抛头露面,在那酒楼里与人周旋、受人折辱呢? 如此想着,众人便越发觉得这热闹也无甚可瞧的,渐渐地便都散了。 “借问一声,这位娘子可是姓吴?” 一道语声忽地响起,清凌凌好似水波一般,珠娘母子同时身形一震。 此时楼下已再无旁人,独目少年循声看去,便见楼梯上立着个极美的女子,虽是一身素衣布裙,却也难掩玉骨冰姿。 他不由有些发呆。 这般打眼的美人,方才他竟是一点都没注意到,若非对方主动出声,他甚而都不知道那楼梯上还站着人。 更奇怪的是,那些看热闹的食客竟也好似视若无睹,如今正各自归座,照常吃喝,对发生在这里的一切不闻不问。 苏音并未去管这少年在想什么,只凝视着珠娘。 方才那一秒,她明显地感觉到了珠娘的异样。 看着那干裂手背上凸起的青筋,以及那轻轻颤抖的花白发丝,苏音再度启唇,却操着一口地道的西南土话问道: “这位娘子可是那小方县吴……” “姑娘认错人了。”珠娘陡地开了口。 尖利到刺耳的语声,将苏音的话直接断开。 语毕,她头也不抬地朝苏音福了一福,回身便走,脚步之急,就好像级后有妖魔鬼怪追着她一样。 那独目少年不意母亲走得这般快法,愣了足有三息,才忙忙跑过去扶她,不想却被珠娘反拉住了胳膊,母子俩脚底如飞,眨眼间便从另一道楼梯离开了。 直待百味楼已远在长街之外,珠娘才终是缓下脚步。 这一路走得太急,此时骤然停下,她只觉腿软无力,眼前更是旋得厉害,险些便支持不住,所幸有那少年扶着,才不曾摔倒。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76章 问谁同是忆花人? , “娘,您怎么了?可是伤着了哪里?”少年低声问道,那独目中盈满了关切,却是对方才之事绝口不提。 他自是看得出,母亲有很重的心事,亦知晓此时他当做的,不是追根究底,而是以“不问”为体谅。 体谅母亲的难处和苦楚,体谅她出身寒微所带来的诸多不便,这便是身为人子的他对母亲最大的孝道。 若换作从前,少年是绝不可能这样想的,反而还会觉着麻烦不已,甚至会生出设若没有这样一个伎子出身的母亲、只怕还更干净些的念头。 可今日,被那陌生男子狠狠教训了一番,倒是将少年那些混账想头皆给骂没了,心里亦是前所未地清楚明白。 生身天定、难以更改,然每个人脚下之路,却全看你如何走、怎么走、能走多远? 所谓“尽人事、听天命”,那也是要竭尽所能将那“人事”做“尽”、方可安于天命的。 若是连一丝努力都不肯付出,成日里怨天尤人,或只想着走捷径、耍小聪明,不仅有负亲长生养之恩,更有负你自己来这人世走一遭。 少年心里仿佛烧着一团火,脊背也挺直了好些,原本总是不肯看人的眼睛,亦端端正正望向前方,眸光颇为清亮。 细看来,这少年的样貌并不差,只可惜天生眇了一目,又总是一副畏怯的模样,看上去有些贼眉鼠目地,如今却是大为改观。 珠娘亦觉出了儿子的变化。 虽然她并不曾去看,却能觉出身侧那尚未长成的瘦弱肩膊此际似乎变得格外有力,将她扶得稳稳当当地。 她不由得百感交集,语声轻颤地道:“晋儿……真的长大了。” “娘,儿子从前做错了许多事,往后定会改的。”少年的声音很轻,但语意却极坚。 珠娘抬一双泪眼,凝目望向眼前的少年,在她花白的乱发下,是一张布满了紫黑色癜痕丑陋的脸,瞧来颇是瘆人。 若非变成这般模样,她也不能从那虎狼窝里脱身而出,只可怜她那良人福薄,好日子还没过上几天,便一病去了,只留下他们母子两个相依为命。 珠娘痴痴地站着,眼神渐渐地变得空且远,好似穿透了少年稚嫩的面庞,看向了另一个人。 “许郎……许郎……” 呢喃的低唤自她口中溢出,她的眼角滑下了一行清泪。 那叫做许晋的少年见状,知道母亲心中感伤,眼眶也自红了,却强忍着没哭,还掏出帕子来替珠娘擦眼泪,正要再说两句劝慰的话,蓦闻一个软糯的童音响起: “喂,你们两个,姐姐让我把这个给你们。” 母子俩俱皆一怔,定睛看时,却见前头不知何时竟立着个穿红衣胖乎乎的女娃娃,瞧来最多不过五六岁模样,生得并不出挑,一双眼睛倒是格外灵动。 不过,小姑娘似乎不大高兴,眉头皱得死紧,那大大的眼睛每一忽闪,便能忽闪出一分嫌弃: “快点把东西拿走了啦,这种臭臭的东西朱朱才不要呢。” 红衣女童一手捂着鼻子,另一手只将两根手指头拈着些东西往前送,大有你不接我就扔你身上之意。 许晋颇觉这女孩可爱,兼之心底里莫名便觉着须得听她的话,下意识便伸出了手,。 女童立时将东西朝他手里一丢,又飞快跳开了好几步,躲瘟神地离得远远地站好,方才将白胖的小手在鼻前扇了扇,气鼓鼓地道: “臭臭的、臭死啦,好臭好臭的。” 许晋被她说得脸红,一时竟生出几分自惭形秽来,讪讪地往后退了两步。 女童见状立时神气起来,将两手向腰间一叉、脑袋一昂,拿下巴对着他们道: “姐姐让我告诉你们,如果有事就去南坊鼓儿巷九里坡找她,门前一棵海棠树的就是我家,好找得紧。” 说完了,又下死力朝珠娘母子瞪了一眼,跺了跺脚,扭头跑开了。 许晋直是云里雾里,脑子里也有些迷迷糊糊地,好一会儿后方才想起,他竟连这小姑娘的名字都没问,更不知她口口声声所说的“姐姐”到底是谁,忙抬头欲唤。 长街喧闹、柳风徐徐,又哪里还有小姑娘影子? “倒是好快的腿脚。”少年摸了摸脑袋,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将东西拿起来瞧。 蓦地,一只手探进视线,劈手便将那东西夺走了。 许晋吃了一惊,空着两手望去,便见母亲面白如纸,那神情瞧来竟是大异于以往,一双眼睛更是如痴如傻,捧着那东西浑身不住颤抖。 再一息,只见她手一松,“啪嗒”一声,那东西便又掉在了地上。 直到这一刻,许晋才终是瞧清了那女童所赠之物: 一枚玉簪、一块布帛。 玉簪的质料并不好,簪头上倒也雕着些纹饰,只是年头太久,已经磨损得看不大出来了; 那布帛则糟烂到了极点,上面满是蚀坏的黑色蛀洞,已然根本瞧不出原先的材质或花样,只能隐约看出似乎是个锦囊。 “娘,这……都是何物?”少年弯腰拾起玉簪和锦囊,小心翼翼望向珠娘,那只独眼中盛满了疑惑。 今天的母亲着实反常,饶是他打定了主意不多问、不多想,此时却也禁不住心下生异。 珠娘紧咬着嘴唇,眼泪兀自滚滚而落。 东风拂过长街,并无人注意到街角这对穷困潦倒的母子,亦无人看到,在那玉簪和布帛之上,正隐隐泛出星辰般的微光…… 再见到珠娘母子,是在次日的午后。 天有些阴,眼瞧着将要落雨,九里坡行人寥落,寂静得宛若夜中。 苏音推开窗,青金交织的灵力涌入眼眸,望向紧闭的大门。 门扉外,海棠开得正浓,满树繁花绚烂,累垂的花序如一个个热切而又强烈的愿望,在阴穹下灼然耀眼。 苏音看着那棵海棠。 门外石阶下,珠娘也正仰首看花 有那么一瞬,她们的脸上不约而同现出迷惘的神色,仿似看的不是花,而是某个已然远去的身影,某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77章 桃花谢尽颜色故 数息后,苏音收起灵视,提声唤道:“朱朱,去开门。” 那母子俩就这么站在门外,一个痴望着海棠、满脸是泪,另一个手足无措、欲劝又不知该如何劝,苏音委实是看不下去了。 小蜘蛛精脆应了一声,迈开小短腿叭嗒叭嗒从花圃一路跑到门前,挥出一缕灵丝将门拉开,歪着脑袋看向门外的珠娘母子,大眼睛眨呀眨地: “你们两个是不是傻呀?站在外头都不晓得敲门哒?还要姐姐亲自来请嘛?” 说着小鼻子又嗅了嗅,蓦地将两只手掩住口鼻,一脸地嫌弃:“哎呀哎呀,你们怎么又把臭臭的东西带过来啦,臭死啦!” 苏音眉头连跳了几下,强忍住了教训熊孩子的冲动。 朱朱讨厌珠娘,原因在于珠娘当初竟敢打断苏音的话。 在小蜘蛛精的心目中,“上仙”那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凡人不说跪着接驾吧,至少也该有点礼数,怎么能跟上仙大小声呢? 此外,苏音让她转交予珠娘的事物,也令朱朱不喜。 那簪子与锦囊皆是吴桃香的遗物,其上还残留着阴鬼的气息,哪怕苏音已经用天元真灵濯洗过了,小家伙依旧嫌味道难闻,回来后一直嚷嚷“臭死啦”,从苏音这里饶去了好一团天元真灵去,只说要“洗香香”。 “对不住得很,小孩子家不懂事,多有得罪了。两位快请进吧。” 苏音起身迎出屋,硬着头皮做出笑模样来,用着所有熊家长都会有的语气向珠娘母子表达了歉意,复又请他们去偏厅说话。 这小院儿虽只有一进,房舍倒是不少,屋后原先有片菜园子,如今已成了“小花大爷”的领地,种了好些花草,俨然一所花圃。 珠娘久在红尘中打滚,见识还是有一些的,虽然与苏音并不认识,说话行事却颇为从容,进得院中,当先便向苏音赔罪: “上回是奴失礼了,姑娘莫怪。” 说话间,她抬起手将覆面的青布掀起,露出那张满是疤痕的脸来,苦笑着道: “奴这样儿委实不好看相,一则恐污了姑娘的眼,二则,奴也没那个脸面见家乡来的人。” 言至此,她的眼圈便有些红了,放下青布,黯然道:“奴从前便打定了主意,纵死也不归乡,那原先的姓名,自是早便丢掉了。” 苏音点了点头,语声轻柔地道:“我都明白的。” 她确实是明白的。 吴桃香的妹妹、小方县吴氏茶庄的娇娇女,如今却零落成泥碾作尘,而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如寒梅那般傲立于人间呢? 骄傲或者自尊,那都是需要资本的。 珠娘或许几分姿色、也可能是聪敏的,然而这些也仅仅只够她给自己找到一条不那么坏的出路。 在这个古代封建异时空,珠娘并没有足以支撑起那份骄傲的物质条件,而精神上的骄傲却又只会为她换来痛苦,并不能换来养儿当家的米粮。 也因此,苏音百味楼中“金谷酒”的争执,并无臧否。 人生本就艰难。于珠娘而言,能够将孩子好生拉扯大,便已需要耗费她全部的力气,若再强求于她,则与“何不食肉糜”也没什么区别了。 再者说,苏音也只是单纯地想要为那个死在李家大宅的可怜女子完成一个心愿,若有可能,再替她好生照拂一下还在世的亲人,了却这段因果,如此而已。 引着珠娘母子在偏厅落了座,让听话的阿白奉上香茶,苏音也不多寒暄,直言道: “珠娘,我予你的那两样东西,是桃香娘子……你家长姐……生前托我转交的,她前些时候……亡故了。” 告知旁人家中的死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饶是苏音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开口时也颇觉艰难。 一刹儿的功夫,她又想起了那个在廊前看海棠的女子,想起了她在漫天花雨中,散作飞灰。 她不禁沉默了下来。 黯淡的天光穿檐入户,照出小几上缓缓升腾的茶烟,也照出了珠娘苍白的脸。 她似是早就有所预料,听了这话,眉眼间仍是一派寂然,只慢慢地垂下头,怔望着几上的茶盏。 一种难言的哀凉,在房间里弥散开来。 “奴……猜到了。” 良久后,她的声音方才响起。 涩然的语声,并没有太多的情绪。 她自袖笼里拿出那枚杂玉簪子,指尖轻抚着簪首的纹饰,低声道: “这簪子是长姐十八岁生辰那日,我们几个小的凑钱买的,因长姐的名字里有个桃字,我们便请人在那簪头上雕了一朵……桃花。” 她面上的青布动了动,似是在笑,可泪水却顺着眼角滴落了下来: “那个时候,我们姐妹私下里玩笑都说……雕了朵桃花,长姐便有了桃花运,往后……必能得一段好姻缘,后来那李索家……” 她闭了闭眼,握着玉簪的手指蓦地攥紧,干裂的手背上,青筋根根凸起,眉眼也变得狰狞起来。 苏音觉出了她的愤怒。 然而,一息之后,这愤怒便被更大的悲伤所淹没,那只紧握簪子的手,也无力地垂了下去: “罢了,这些事说了也没甚意思。”珠娘抬眸望向苏音,眼神显得有些空茫:“总归长姐已经不在,李家如何,不与奴相干。” “其实,李大善人家确实是有些事的。”苏音便于此时开了口。 虽然没去看珠娘,但她能感觉到对方投来的视线。 那带着隐恨的眼神,让苏音相信她对李家,有着极深的恨意。 于是,苏音便将李家大宅发生的事说了,尤其备细讲述了李家为虎作伥、被妖术反噬的情景。 至于吴桃香的归宿,她却并未如实说。 吴家一家已经足够凄惨的了,苏音希望着,至少在心理层面上,他们能够得到一点救赎。 “桃香姑娘是事发前几日病故的,第二天便入了土,却是没受那李家的带累。”苏音最后如此说道。 珠娘闻言,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道了声“我苦命的大姐”,眼泪已然濡湿了覆面的青布。 见此情形,苏音蹙眉思忖了片刻,放缓了声音道:“珠娘,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你脸上这些癜痕,是不是一个老道士弄出来的?”  ()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78章 细雨微风无寻处 , 偏厅里有一息的寂静。 没有人说话,亦无人动作,连空气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唯有窗外传来的细碎声息,填补了这突兀且异样的空白。 苏音转首向外看了看,却原来是下雨了。 微凉的风拂过竹帘,携来暮春温润的气息。 苏音听见了后院花圃朱朱的笑声,亦感应到了“小花”沐雨栉风时的欣喜。 然而,这一切皆不能令她有分毫的放松,她拢在袖中的手轻轻握着,掌心的信笺传来纸张特有的质感。 那是天心道人留下的信。 犹如天书、存在于不存在的某个时空、苏音从头到尾只能读懂两句话的那封信,在珠娘掀开覆面青布露出真容的那一刹,有了一丝细微的能量波动。 更确切些说,它是“主动”出现在了苏音的袖笼里。 这还是第一次。 当时苏音就震惊了。 在此之前,这封信是以苏音的意念为现身与否的依据的。 当苏音希望看到它时,它便是存在的,苏音能够将之取出并阅读;而若反之,这封信便会消失,成为无论物理层面还是精神层面都“不存在”的事物。 苏音所有人中唯一的例外。 某种意义上说,它其实有点像商弦所化的青刃。 那柄青丝刀在斩杀邪物妖魔时,便会附带一定的因果律伤害效果,除紧密相关者之外,那些妖物存在过的痕迹会被无限淡化。 可现在,天心道人这封逆天又奇异的信,却主动“存在”了一把,苏音没当场蹦起来就已经堪称定力超群了。 几点雨星飘进窗扇,颊边传来丝丝的凉意。 苏音探身将窗户阖拢了些,归座时,蓦地轻声道:“那个老道,可是号天心?” “豁啷”,小几陡然一震,却是珠娘身子摇晃,险些碰翻了身畔的茶盏,所幸苏音眼疾手快,衣袖一挥,青灵飞出,将即将歪倒的茶盏扶正,泼溅而出的茶水亦尽数倒流了回去。 这一手直是神异,珠娘母子尽皆呆住了。 “珠娘不必担忧,我与那天心道人也算是故人。”苏音掸了掸衣袖,笑得若无其事。 先有意无意地露上一手,接下来的谈话才会变得顺利些,毕竟那封信至关重要,苏音无论如何都想一探究竟。 听了苏音所言,珠娘低眉不语,一旁的许晋却是满脸崇拜,那只独目亮晶晶地。 苏音眸光一扫,瞥见他略显畸形紧闭的另一只眼,蓦地心头微震。 天心道人的信又有反应了! 此刻,苏音的袖笼正生出滚滚热流,就像揣了个小火炉。 这是怎么回事?这封信今儿是跟这母子俩杠上了? 可之前在百味楼时它为何又一动不动呢? 苏音好奇得要死,明面儿上却还维持着高冷范儿,端坐不动,哪怕袖笼此时已经烫得仿佛快要烧着了,她也是眉眼淡定。 一声轻叹,打破了屋中的静默。 珠娘终于抬起头,望向了苏音。 那一刻,她那被紫黑癜痕包围的眼睛里,迸射出了夺目的光:“姑娘千里传信,于我母子实是有有恩,于情于理,我确实不该瞒着姑娘。 再一个,那天……天心道长也说过,若有一日,有能人异士问起我的脸,则我须得据实以告。” 说到此节,她站起身来,拢袖裣衽,深施了一礼,低声道:“适才珠娘失礼了,姑娘莫要怪罪。” 苏音此时已是百爪挠心,恨不能揪着她衣领吼一句“快给老娘讲清楚”,到底还是忍住了。 上前虚扶了她一把,苏音轻掠衣袖,唇畔是一抹淡远的笑。 微雨的天空嵌在窗缝里,漏下些许雨珠,那张清透的脸此际瞧来净极美极,恍若仙子降凡尘。 珠娘一直低着头,倒还没怎么样,许少年明显有些撑不住了,直看得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儿,偏偏眼睛还舍不得挪开,一脸地如醉如痴。 好在,这段前戏终于演完,珠娘起身后,没地与苏音打机锋,直截了当地道: “姑娘说得无错,我的脸变成这般,正是那天心道人使的法子……” 她将前事略述了一遍,虽然所说极尽简短,苏音却还是听出了那么一点白话小说中“救风尘”的味道。 珠娘被李大善人卖进青楼时,已经十二岁了。 这个年纪在青楼里算是大的,毕竟青楼与伎窑不同,虽同是伎子,前者却需有技艺傍身,最好还能识文断字,才能招待好那些文士或显贵,后者则只要会哄男人即可。 因学习技艺需要很长的时间,故青楼买人时,多是选八岁左右的女孩子,珠娘却显然超龄了。 不过,她自幼生在富贵家,琴棋书画皆略通,眉眼也生得俏丽,那醉红馆便还是将她买下,略作调理了,次年便命她出来奉客。 十七岁时,珠娘与一个叫许承宗的庶人书生相爱,两个人海誓山盟,不久后,珠娘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此事原是瞒不过老鸨的,而伎子一旦有孕,也会早早被灌下落胎之药。 所幸那许承宗有一挚友,是个颇为富有的商人。那人行事大有豪侠之风,先欲赎珠娘出,只那醉红馆并不急于答应,珠娘怕过些日子显怀被发现,便退而求其次,请那商人以携女远游的名义,将自己带出了醉红馆。 数月后,在惊鹤城外一所小农庄里,她悄悄产下一子,便是如今的许晋。 按照原先的计划,待回到醉红馆后,许承宗仍旧会请那位商人朋友出面,为珠娘赎身,其所费资财则留待日后慢慢偿还。 可他们却不曾料到,那商人突然失踪,家人报到官府,又请人四处查探,却是遍寻不着。 为珠娘赎身之事,便也就此搁置了下来,许承宗也放下了本就不擅长的学业,每日在街口替人抄书写信,挣下钱来养育许晋,珠娘则时常暗中贴补这父子俩。 只这样终非长久之计,珠娘那几年省吃俭用,一直在想办法为自己赎身,直到七年前,她偶遇一名青衣道士,自称“天心”,说是能救她出苦海,事情方才出现了转机。 第三卷 一壶酒 虎年第一鸽 今天一天都在长辈的医院,实在码不动字了,请假一天。另外元宵节那天也要去医院,可能还要再鸽一天,先跟亲们说声对不起,请原谅作者君这软弱无力的短小状态。鞠躬道歉。  ()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79章 却教冰弦做清声 “那天心道人所用的法子,便是对你施以法术,让你脸上长出这些癜痕来,掩去你原先的容颜。 如此一来,美人儿便成了丑女,你在醉红馆的身价必定大跌,许承……你的夫君……再出面赎你,便也容易了许多,是么?” 苏音此时终是忍不住接下了话头,心下多多少少生出了几分怪异。 讲真,这情节和聊斋里的某个故事像了至少八成,若非苏音已经在这个时空生活了一段时间,她会以为自己这是穿进了聊斋世界。 珠娘闻言,颔首说道:“姑娘聪慧,正是用的此法。” 一面说话,她一面抬手将覆面的青布完全揭开,指尖向左面眉角处点了几点:“天心道长便是在我这里点了一下,第二日,这地方便长出了一粒痦子。” 苏音凝目视之,见她所指之处果然颜色极深,几乎是纯黑的,观其形状,确实像是一粒硕大的黑痣,表皮还有些凸起的颗粒物,看着怪怕人的。 便是以此痣为中心,那些紫黑色的癜痕向着四处扩散开来,尤以眼周、面颊以及唇部为甚,一直延伸至下颌内侧,方才渐渐地薄淡了一些。 但也只是薄淡,却并非消失。颈项那里的紫印还是很明显的,皮肤也依旧十分粗糙,只是颜色比其他地方更淡,且也不似面部这般密集。 这东西是不是能一直长满全身? 苏音心里忖度着,张口便想问,可眸光一转,便瞧见了一直侍立在珠娘身侧的许晋。 这一忙倒是给忘了,这屋里还有个未成年呢。 苏音硬生生将话头又给咽了回去,想了想,起身行至后窗边,推窗向外看了一眼。 雨下得正急,檐下坠着串串水珠,风起时,便似一幅剔透的珠帘,打在那芭蕉上,落下点滴清音。 朱朱和阿白此时皆在廊下“吭哧吭哧”地挖着陶盆里的土,想必又是“小花大爷”交代的园艺工作。 苏音便回头向许晋一笑,道:“我与你娘还有话要说,你去外头找阿白他们玩吧,那边有现成的茶果点心,也有些小玩意儿,你随意取用便是。” 后廊尽头有一套椅案,长备着茶水零食和一些古代玩物,原是苏音平素无事时闲坐打发时间的,如今,她与珠娘的对话显然并不宜于许晋旁听,倒不如让他去那里呆着。 珠娘实则早便想到了这一层,此际闻言,登时便露出了感激的神色,轻嗽了一声道:“多谢姑娘想得这般周全。” 方才,当着儿子的面述及往日那些不堪回首之事,她这个当娘的心里着实别扭得紧,却又碍于这是在恩人家中,她一介外客并不好擅自作主,只得将话往含糊里说,能简则简,如今见苏音让儿子避开,她总算是松了口气。 许晋其实并没大听清珠娘都讲了些什么。 眼面前一张绝世丽颜晃来晃去地,他一颗少年心早就被填得满满登登,哪还还听得进旁的? 珠娘说完了话,见儿子一声不出,抬眼扫去,立时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可再一转念,她便又想起夫君早逝,自己一个人拉扯儿子长大,将这世间的艰辛尝了个遍,这孩子亦因乏人管教生成了这般脾性,一时间却又是悲从中来,眼眶都红了。 苏音看出她为难,三言两语将许少年打发了出去,珠娘的眼泪却还没断,将那青布不时擦着眼角。 苏音也没去劝她,只安静地立在窗边看着她。 不知为什么,从这个角度看去,珠娘脸上遍布的疤痕竟有些像是…… 字,或者画。 苏音双眸微睐,越瞧便越觉着,像,真像。 那颜色最深的黑斑,便若一个个饱蘸浓墨写下的字,笔锋刚健、走势清奇;那色泽稍浅的紫印,则是淡墨扫就的山水丹青;再浅些的,则是那林间烟岚、水上浮云,说不尽地渺茫悠远。 至于脖颈处最浅的紫痕,细看来似乎还带着几分苍青,好似一滴颜料落进清水,就此洇染开来,再泼上纸面。 于是,波涛万顷、碧海长天,尽在苏音的眼前。 她一时心驰神往,竟有些难以自抑。 有时候,一旦接受了某种设定,人的思维便很难再拔出来,便如此刻,珠娘那张瘆人的脸在苏音眼中便充满了难以名状的美感,好似将华夏古典字画的精华留在了脸上,让人不由自主地深陷其中。 远山近水、丹青墨线,眼前那水墨字画无限放大、放大、再放大,直到最后,将苏音的全副神思尽数吞噬。 那一刻,她整个人好似渡水而去、乘云飞起,在那山水云涛间悠游自在。 她看到万里云海无边无际,亦听到那灵雀啁啾清唳,这缥缈的书境画意却也并不曾隔绝现世,窗外滴沥连绵的雨声,便是那苍龙行过云间,布下好雨,酬唱人间。 苏音脑子里一阵晕眩,身体似乎飘去了半空。 “嗟——” 识海之上,墨弦忽一振,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又空阔的弦音,如叹、似咏,又好似武林高手吐气开声,再听时,却又像是流焰炙烤坚冰,火云迸发、排空裂天。 苏音在眩晕中震惊了一秒。 这黑漆麻乌的徵弦,居然也能发出第二个声音? 在她的印象中,徵弦就是一根难听至极的半哑之弦。 自从它现身之日起,它便从不曾发出除“倥”之外的弦音,哪怕苏音以顾婆婆的旧琴为引,施展各类指法于其上,也只能偶尔让它响上那么一下。 却也是一声而绝,断无余音。 而在使用角弦与徵弦制作符箓时,它也是能不出声就不出声,就像个埋头苦干从不张扬的老实头,与特别爱显摆的青丝弦是两个极端。 “乌——喑——” 墨弦余音未尽,一道土黄色的流光便划过木琴,角弦竟亦随之轻振,绵长的弦音若一线残丝,再无往常的空寥寂灭,而是如秋露寒蝉、残阳西风,带着种刻骨地苍凉。 说来也奇,这凄切的角弦余音,正与徵弦短促的前声相衔,苏音袖笼中登时一阵滚烫,袖缘边竟漾起了一层淡淡的红光。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80章 水墨丹青入画图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380章水墨丹青入画图我去,我的袖子不会烧起来吧。 苏音模模糊糊地想道。 然而,这念头只浮起了一刹,便又离她远去,一如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此时也都好似都离得她极远,而占据她全部视野与所有思绪的,只有…… 珠娘的脸。 那张脸在苏音眼中呈现出了两种形态:一种是普通视角下的癜痕,望去十分丑陋;而另一种,却是神识概念中的书之意、画之道,美轮美奂,令人沉醉。 苏音像是被这两种完全不同的视角分割开来,既身在现实,又神游天外,飘飘然、缈缈然,浑不知今夕是何年。 那似乎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至少在感知上,苏音觉得自己在那书画意境中停驻了许久、许久,看灵雀绕舞、鸾凤翩飞,听苍龙长啸,布雨行云,识海中的木琴时而奏起三两声,弥漫着星光的灵雾翻卷升腾。 可现实中的她却又清楚地知晓,这整个过程,最多不超过三息。 三息后,她看到了自己的衣袖。 准确地说,是她的衣袖自动飘了起来。 宽大的青色袖幅无风自展,一纸信笺自袖笼中悄然飞出,悬停在了半空。 天心道人的信居然自己跑出来了? 纵使苏音此时的反应速度只有平常的十分之一,亦觉得万分震惊。 而更令人吃惊的是,那信笺竟如活物一般,四个纸角卷卷缩缩、扭扭抻抻,纸张也在空中绕了好几个圈,感觉上就像是人在调整方向或校准姿态。 待终于整备完成,信笺猛地直立而起,有字的一面朝向珠娘,背面则正对着苏音,就仿佛冥冥中有一只手将之提溜了起来,随后,屈指一弹。 “嗖——” 素笺在半空里拖出一道残影,疾矢般朝珠娘射去。 珠娘大惊失色,尖叫了一声想要躲开,可她的身体却被一股无形巨力束缚住,竟是僵直如死,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只两个眼珠子定在眼眶中,万分惊恐地看向逼近的信笺。 苏音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纯粹是给吓的。 在信笺射向珠娘的刹那,苏音便自那种玄而又玄的状态中抽离,仓促间也来不及多想,挥手便甩出一缕青灵,想要将信笺扯住。 然而,那青金交织的灵力甫一离袖,信笺却倏然一停。 如同它疾射而出时那样,它的停滞同样来得突兀,毫无预兆。 苏音怔了怔,指间灵束亦随之暂凝。 而此刻,这封古怪信笺离着珠娘的鼻尖儿,只有半尺之距。 珠娘与苏音同时看着它,一个面露惊惧,一个满面沉思。 不知何故,此时的苏音忽然便生出了一个极其古怪的念头: 这封信在……打量……珠娘? 虽然那纸笺悬而未动,可那种“端详”或“研判”的意味却是极浓。 苏音顿时就有点懵。 一封信?打量人类? 到底是本宫疯了还是这世界本来就不正常……哦,对,这是有异能修士的异时空,出现这种情况并不出奇。 此外,这画风也和天心道人那神叨叨的形象颇为吻和,但就是……透着股子怪诞。 话说你一封信竟然还能搞出居高临下的……呃,表情来,又是几个意思?合着珠娘不合你口味? 苏音满心的槽正无处下嘴,蓦地,一道无比强大且精纯的灵波“轰”一下自信中炸开,直接将她从吐槽体炸成了震惊体。 凝神再看时,便见那泛着淡红光晕的灵爆如潮水奔涌,转眼便将珠娘笼罩于其间。 苏音此时反倒没那么惊讶了,将灵束收起,十分淡定地拂了拂衣袖。 她认得这种灵波。 这堪比小型灵潮的庞大灵力,是天心道人的独门灵术,阿白说它有个名字,叫做“赤霞”。 赤霞出、大日升,黑暗邪祟无所遁形,煌煌正气耀于天地。 在与阿白逗留了五天的那处秘境里,苏音曾不止一次领教过这种灵力的厉害,而它也是撑起整个秘境的力量。 后来,随着“赤霞”的逐步削弱,时空乱流便渐渐成为了秘境的主宰,那地方也再不宜于人居住了。 所以,这藏在信中的“赤霞”,便是天心道人埋下的后招,苏音对此毫不怀疑。 可是,这么简单粗暴的么? 与之前的时髓破煞、宋宝儿传话、阴鬼托棺相比,这灵波虽然很强,在技术层面上却与前者完全不在一个档次。 难道说,七年前的天心道人还未修得天衍之术,所以就来了个一力降十会? 但这也说不通啊。 这封信是一年前留下的,而早在七年之前,天心道人便借着珠娘这张脸作了文章,若说这不是老道提前布的局,苏音绝不会信。 念起念落间,暴涨的“赤霞”已然散尽,纸笺凭空而立,一如方才,而珠娘则阖目坐在椅中,面容沉静,似是睡着了。 苏音的眼睛却是越张越大。 她看到,一丝极细的墨线,正从珠娘的脸上流泻而出,凝聚在虚空之中。 那墨线看似轻盈,恍若春风里飘拂的游丝,可却有着与外表完全相反的分量,每当它一挑转、一飞扬,便会引发周遭空气爆响,其声有若雷鸣,直震得窗子都在抖,小几上的盏盘亦跳动不止。 可诡异的是,偏厅之外,雨丝如绵、花木摇曳,一切都是那样地静谧美好,廊下挖土的两小只也依然埋首于园艺活计,对这一切全无所觉,就仿佛屋里屋外是两个世界。 苏音瞬也不瞬地望住那一缕墨线。 它好像在……作画?! 线浮虚空,若有人执笔,绘就水墨丹青。 苏音的眼睛瞬间张到了最大。 是的,她没看错。 那看不见的笔锋兀自辗转涂抹,笔下墨线渐渐勾勒出了山川的轮廓、云天的色泽。 那是如此迷人又玄奥的一幕,每一根墨线流出,珠娘面上的癜痕便会浅上一分,而浮空的画卷则越发细致分明。 未几时,那墨线中便开始散溢出大大小小的色团:浅碧如长空、淡红如霞影、苍蓝如海水…… 这些色块渲染着那些单调的线条,将这幅虚空之画变得愈加丰满而富于层次。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81章 瀚海长天峰如剑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音眼前的画卷慢慢舒展了开来,一笔一画如鬼斧神工,令人恍若身临其境。 苏音于是看到: 那画中有山,耸立如剑;山下有水,铺陈十方;而待最后的墨线中晕出了一团极艳、极亮的赤红时,这狭小的偏厅便宛若升起了一轮红日,赤霞千里、金光耀目。 她本能地眯起了眼。 那红光实在太过真实且明亮,连她的灵目亦无法直视。 稍稍适应了一番,苏音再定睛细看,却见珠娘的脸上已是干干净净,再无一点黑斑,重又恢复了俏丽的模样,而那流淌的墨线也已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壮丽的画卷。 画作完成了。 呈现出半透明状态的海上红日图,正在苏音的眼前徐徐浮动,画中云海吞吐、海潮起伏。 海上红日升,天边云霞飞。 一瞬间,苏音仿佛来到了海边,看惊涛拍岸、海鸟翩舞,温暖的朝阳扑上面颊,带着腥味的海风吹起衣袂,而在海的中央、在那远到须得极目眺望才能看清一点轮廓的地方,耸立着一座苍翠的山峰。 它应是极高的,笔直的峰顶直抵天际。 可奇异的是,它却并不曾遮住初升的朝阳,亦遮不住它身后的海与天。 好一会儿后,苏音才终是看清,那座山竟是透明的。 虽有而似无,视线可以毫无阻滞地穿过山体,看到它背后的海平面。 “铮——” 弦音骤响,在苏音初睹这山峰之际。 她飞快潜神入海,便见高悬于海上的素弦正自颤动,宏大的音色铺天盖地,恍若与这海上红日之景应和。 而后,宫弦之音渐低,角、徵双弦复又齐齐振起,只是却并未发出声音,唯五色海翻涌不息,空中云聚云散,无数天元真灵绕琴旋转,明灭的星光如有实质。 红日明丽、大海如镜,来自于苏音识海的变化,似乎也影响到眼前的画卷。 然而,这宁静的画图也只维持了一个呼吸。 再下个瞬间,苏音赫然发现,那一轮红日竟以极快的速度向着海平面沉落,黑云压顶,怒浪滔天,厚重的云层将所有的光尽皆遮蔽,挺立的透明山峰也在向下塌陷。 苏音觉出了脚底的震动。 同时亦觉出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 那是人类在自然伟力面前最本能的反应。 海水在一瞬间变成了极深的青黑色。 大海怒吼着、咆哮着,浊浪排空,狂风四起,倒灌的海水如一面玄铁巨幕,狠狠砸向苏音。 她摒住了呼吸。 纵使明知这是幻象、是画中之境,此时的她也依旧浑身发冷,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若有修士在此,便会看到她身上青灵与星雾乍起乍落,离着爆发只有一线之遥。 但最终,苏音还是抑住了体内的灵爆。 她深吸了一口气,仰首望向头顶的“天空”。 那已经不能叫做天空了。 青黑的大海倒压在头顶,海面如煮沸的水一般翻滚着,狂风掀起巨浪,而在浪涛的中央,透明的山峰头下脚下,如剑峰顶直指向…… 下方的虚无。 苏音的脚便踩在这片虚无中,混乱无序的能量潮在她脚下流窜,人类低沉的呓语、电流发出的轰鸣与其他一些无法形容的声波,形成了一股巨大的音浪。 她仿佛听到了一切。 也仿佛看到了一切。 然而,她的所闻所见却又是那样地虚幻、脆弱,甚至连她的一次注视、一次聆听都无法承受。 那声浪与影像在破碎中重组,又在重组后飞快地碎散。 可它们却又是真切地存在着的。 苏音的耳鼓刺痛起来,脑袋里像扎进了千万根钢针,剧烈的抽痛令她无法再维持站姿,身体蜷缩成了一团。 “仙翁——” 清渺的弦音便于此时响起,如东风席卷大地,驱散寒冷,带来温暖与光明。 苏音觉得自己正在融化。 尖锐的疼痛所带来的冰冷,正从她的身上缓缓剥落,她张开眼,暮春的风掠过竹帘,卷进来几点雨星。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她莫名想起了这样一句诗。 那穿越千年岁月而来的诗句,奇迹般地抚平了她躁动的神念。 这一刻,她蓦地福至心灵,飞快抛出一丝灵力,向那虚空中的海上红日图轻轻一触。 “啵”,轻响声中,半透明的彩画自两边向着中间卷起,那对称的画轴由“赤霞”的光柱构成,而束画的丝线,则是一根墨线。 将束线打了个漂亮的结,画卷便飞向了信笺,红光一闪,它便消失在了信笺中,而信笺则“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若非亲眼所见,苏音很难相信这么薄的一张纸,落地时竟然还能发出声音。 她垂眸看去,见信纸有字的一面正好朝上,上面天书般的文字却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幅小画: 一幅是卷起的画轴,另一幅,则是一张人物肖像。 苏音走上前,拾起了信笺。 细看去,那人物肖像是将一枚枚字符拆散再重新拼接起来的,至于画风么,就很……天心。 海上红日图有多壮美,这肖像画就有多拙劣。 “我上幼儿园画的画都比这好。” 苏音嘟囔着说道,将信折起往袖笼里塞,可动作却忽地一滞。 咦,慢着。 她一脸不敢置信地重新打开信,仔仔细细端详着那幅简笔人像。 说起来,这人像似乎不太像……人,毕竟,正常人类是不可能长出八条腿来的。 苏音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最终确定自己理解无误,那人头下面几根细不拉唧的线条,它就是腿啊。 整整八条之多。 看着很眼熟啊。 摸着下巴想了片刻,苏音走到东墙的条案边,研墨提笔,依样画葫芦将那张人像临摹了下来,随后收起天心道人的信,拎着仿作走到后窗前,推窗唤了一声“朱朱过来”。 朱朱正玩泥巴玩得不亦乐乎,闻听此声,立刻丢下陶盆,屁颠屁颠跑到窗下,仰着脑袋问: “上仙……姐姐姐姐,您叫朱朱干嘛呀?” 苏音也不说话,只将那幅肖像画向她眼前一递。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82章 帘底风轻新来燕 , 朱朱的大眼睛眨巴了两下,看了看苏音,又看了看她手里的画,小眉头皱了起来,表情显得有些困惑。 她自是明白苏音是想让她瞧瞧这画,可是,这么丑丑的画,有什么可看的呢? 我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盆友.jpg 苏音晓得她在想什么,仍旧不语,只将肖像画又往她眼前凑了凑,意思是“你再仔细瞧瞧呗”。 在领悟“上仙大人”的意图这个方面,朱朱那可是大师级别的,见状立时乖乖地点了点头,使劲睁大眼睛,黑宝石般的眼珠子凝在画上,一动也不动。 数息后,小蜘蛛精突然“哇”地叫了一声,伸出小手指着画道:“哇,是阿公呀!是阿公呀!” 她似是开心极了,脑袋上的羊脚辫随着她的动作一歪一颤地,那张仰起的小脸上满是崇拜,眼睛里都快冒星星了: “上仙大人最厉害最聪明哒,把朱朱的阿公都画出来了呢,上仙大人果然是天上地下第一强大的真仙大人。” 小姑娘一高兴就把忌讳给忘了,张口闭口“上仙”“真仙”地,马屁拍得溜响。 居然还真是啊。 苏音抽着嘴角,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在看到那八条腿之后,她立时便了个大胆的猜测,想着这该不会就是朱朱那个被妖怪抓走的阿公吧? 事实证明,她蒙对了。 将画纸翻转来看了好一会儿,苏音实在忍不住心底的好奇,咳嗽了一声,小声地道: “那个,朱朱啊,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嗯,认出来……这就是你家阿公的呢?” 实在是太抽象了啊。 若不是有那八条腿子打底,苏音死也不可能对这幅画产生任何具体的联想。 那草率至极的画风、那歪七扭八的线条,模糊掉了一切性别、种族、外貌等诸如此类的线索,只能看出来这画的是个人。 而事实上,就连最后一个选项也是错误的,因为这画的还真就不是个人。 朱朱却是不疑有他,软糯的童音里带着欣喜:“朱朱原先也没认出来呢,后来一看到画里面的衣服还有头发,就认出阿公来啦。” 她说着便踮起脚尖,小脑袋凑到肖像画面前,很贴心地指了指那乱草般的发髻与勉强能看出是衣服的部分,道: “阿公最最喜欢花啦,阿公的头发上、衣服上都有花的,朱朱看到花就知道是阿公了呀。” 随后,她又加重了语气,小手指起劲儿地点在发髻左侧那个在苏音看来如同线团的一坨东西,骄傲地大声道: “这是我们雪窟里面才有的‘乱花’,很漂亮的,阿公每次都会摘下来戴在头上。” 苏音一脸呆滞。 一个满头白发、脑袋上插花、穿着花衣服还长了八条腿的……老头儿? 这是什么颠覆的画面? 苏音不着痕迹地扶着窗棂,缓了好一会儿,总算将脑海中那不可名状的想象给驱散了 她头一次发现,自己对异常物种的接受度似乎还有待提高。 同时她也很怀疑这老头儿是不是真的被妖怪抓走了,因为画中的他看起来超开心的,嘴咧老大,传递而出气息丝毫不紧迫。 不过,这事儿眼下却还得往后靠,珠娘母子才是首要的。 软语安慰了朱朱几句,苏音便将窗户阖拢,唤醒了沉睡中的珠娘。 珠娘并不知发生了何事。 她最后的记忆是苏音立在窗前,窗外雨下得正急。 然后她便睡着了。 如今被苏音唤醒,她只觉神清气爽,身上仿佛轻了些,精神头也好了许多。 “奴失礼了,竟就这般睡了过去。”珠娘似是颇为难堪,抬手扶了扶发鬓,又低头抚平衣角,籍此掩去面上的神情。 看起来,天心道人的“赤霞”,还有着一定的删除与篡改记忆的功效。 真是攻守兼备、可进可退的超强灵术啊。 苏音在心里赞叹了一声。 珠娘的反应并未超出她的预料,且也想好了应对之法,此时便淡然一笑,道: “此事却是我先斩后奏,不曾提前知会你一声,如今且听我细细道来……” 她将珠娘面上癜痕已去之事大致说了,却并未详述其过程,只以一句“略施法门”轻轻带过。 至于信笺与画卷之事,则只字未提。 于珠娘而言,这些皆是不曾发生之事,知也无益,倒不如索性丢开还好些。 听了苏音的话,再看着苏音拿来的镜子里自个儿的脸,珠娘的眼圈儿又红了,哽咽地道了声“仙姑大恩”,起身便要下拜。 苏音忙扶住她,柔声道:“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桃香姑娘托付在前,我也是履行承诺。你们母子俩好好地,便是对我最大的回报。” 珠娘一听此言,登时那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地往下掉,直是哭得泣不成声。 她已经许久不曾这样哭过了。 自踏进青楼的第一晚起她便知晓,哭是顶顶无用的,尤其是在对你无丝毫怜惜之意的人面前,眼泪只会引来厌弃与薄待。 所以,她后来虽也哭,却只在挑准的时机与人面前时才会哭。 且那掉泪时的神情、体态、言辞等等亦有讲究,过犹不及,而若太不及了,则又起不到作用。 说起来,楼子里的姑娘们,哪一个又不是算得精刮?一颗眼泪抛出去,若讨不回男人家双倍的疼惜,又如何掏空他袖袋里的银子呢? 而如今日这般无所顾忌地大哭,却是珠娘这些年来的头一回。便连当年许承宗过世时,她亦不曾这样哭过。 苏音目注于她,数息后,又转开了视线。 雨仍未歇,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屋檐,不知何处飞来了一只燕子,孤零零地剪过漫天雨幕,在檐下逗留了一会儿,复又拍打着翅膀飞远了。 珠娘的哭声低了下去。 她似是哭得累了,也或许是多年积压的情绪得以宣泄,故虽然还在啜泣,却不似方才那样近乎于失控了。 苏音以意念让阿白唤回了许晋。 到这孩子登场的时候了,且接下来的事亦与他有关,此外,他也是苏音了却这段因果的最后一环。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83章 诸法翛然但一音 许晋进屋后,见母亲哭得双目通红,样貌亦是大变,自是吃惊不已,甚至一度以为自家母亲换了个人。 珠娘便主动担起了解释之责,将来龙去脉尽皆说清,末了又命儿子给苏音磕头,以谢“仙姑大恩大德”。 想着即将要做之事,苏音倒也未曾推让,受了许少年的全礼,又安慰了他母子几句,这才转入了正题,向珠娘道: “今日你们既然来了,则那当解之事、能解之事,我也顺便都帮你们解一解。眼下你的脸已然无恙,此事便算是了结了,不过,还有第二件事却尚未解,那便是……” 她眸光忽一转,淡淡地朝许晋投去一瞥,复又转望珠娘,不紧不慢地道:“那便是……许晋的眼睛。” “叮”,珠娘手一颤,腕上的镯子打在青瓷盏上,发出了一声清越的低吟。 “晋儿的……眼睛?”她颤着声音说道,下意识回头去看许晋,视线在他那只紧闭且畸形的眼睛上停留片刻,目中划过了一丝深切的悲戚。 随后,她又以更快的速度扭脸望向苏音,扶在小几上的控制不住地打着哆嗦,看向苏音的眼神既急迫,又含着一丝不敢置信: “仙姑……能治好……晋儿……的眼睛?” 她的声音如帘外雨丝,东一飘、西一转,到底落不到实处,不过随风散去罢了。 而说出这短短的十个字,却仿佛已然耗尽了珠娘全部的力气。 一语说罢,她的面色便开始发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身体更是不停地摇晃着,眼瞧着便要倒下。 可她却还是咬紧牙关,努力坐直身子,双手死死扣住面前的小几,将之作为全身的依凭。 不可在此倒下。 绝对不成。 珠娘紧咬齿关,双颊近乎于变形,整张脸也显得有些狰狞。 这一路,她便是靠着腔子里的这口热气、靠着自己的这双手,坚持到了现在。 无论遇着多大的麻烦、多么困顿的情形,她从不曾也不敢有一丝的松懈,只因她知晓,一旦松下了这口气,她可能便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此时,亦如是。 纵使在她的心目中,儿子的先天残疾是远比容颜损毁更大的隐痛,若儿子的眼睛得治,则她这辈子最大的念想便也得了个善了,可她却并不敢令自己太早相信、太早欢喜。 她张大眼睛,用着全部的力气,抬头望向窗前那一道清丽的身影。 犹如望向一个希望。 犹如望向神祇。 那是一个母亲所能有的最大最深、也最不可对人言的愧疚汇聚而成的强烈渴望,它是如此沉重,沉重到令人窒息。 苏音觉出了它的分量。 也因此,她并未第一时间回答珠娘。 在那个瞬间,她的思绪莫名便回到了现代,回到了在警局会议室偷听到何晨身世的那一刻。 万千宇宙、星河璀璨,那浩如烟海的文明中,一颗不起眼的水蓝色星球、那星球上数十亿人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以及,他微不足道的执念。 恍惚中,苏音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 “吾在。” 低沉地、深重地,同时也是飘渺无迹地,在她的心底盘旋,在四周的空气里盘旋,在这暮春的下着雨的苍茫天地间盘旋,在天地之外更辽远、更无垠的宇宙中盘旋。 也或许,它其实只是如同那些微不足道的执念一样,在她意念的角落,盘旋着。 它可能是一个声音,也可能是只有她“苏音”才能听见的一道…… 回响。 在那一忽的时间里。 分明只是极短的刹那,尚不及一个呼吸的十分之一,可苏音却恍惚于某种无由无来的意象。 如同凝视岁月的尽头。 如同投注于浩瀚宇宙最不可及的彼端。 在唯有“苏音”的意念能够偶尔触及的某处,一个隐约而又模糊的存在。 稍不注意,你便会将它混同于那些组成整个宇宙的无数能量中的一个。 可是,苏音听到了。 甚而,也在冥冥中给予了回应。 “是,我能办到。” 她听到了两个“声音”。 一个存在于她的意念,另一个,响起在现实的世界中。 而后,她便听到了珠娘颤抖的低泣,以及许晋明显变得急促的呼吸。 苏音拂了一下衣袖。 宽大的青袖掠过一旁的折枝花草四季绣屏,袖角与屏风上的刺绣短暂地纠缠了一息。 这一息,令苏音彻底回归于现实。 “仙姑,奴……”珠娘启唇道,说出来的话却只得这三个字。 她的眼睛已经肿得桃儿一样,几乎睁不开,嗓子也发不出声音。 唯一双泪眼,切切地看着苏音。 “放心,有我在。”苏音温声说道。 是的,我在。 我在,故我见、我闻、我知。 苏音的心前所未有地平静。 纵使天地倾倒、万劫不复,于她,也不过一个转眸。 她朝着许晋招了招手:“近前来。” 许晋的脸一下子红了,原本急促的呼吸也在这一刻陡然变缓。 他握紧拳头,鼓足勇气向前走了几步,面上的潮红也在前行的过程中一点点褪去。 当他终是在苏音跟前站定时,他整张脸已是血色尽失,脑袋也无力地垂下。 在触及那双明亮的眼眸时,少年的勇气便已耗尽,此刻,那只独目中竟流下了血泪,好似被利刃刺中。 方才有那么一瞬,他的确生出了这样的感觉,觉得自己面前的并非是什么清丽美人,而是一柄巨刃。 横贯天地、光芒万丈。 那刀光实在太过刺目,他的眼睛一阵剧痛,不知不觉竟淌下了血泪。 “闭上眼,不要动。” 空灵的语声,似有人当窗拨弦。 许晋下意识依言而行,旋即便觉出一股清清凉凉的风,拂过了自己的双目。 直到三息之后,他才惊觉出了不同。 那只残目居然有了知觉! 在此之前,他是感觉不到另一只眼睛的存在的,眼睛左右的肌肤亦是触之无感,就好像那个部分并不属于他。 而现在,他却有了感觉。 不只如此,那只眼睛似乎也看到了光。 浅红色的、犹如一层薄纱笼罩的世界,正在他的眼前徐徐展开。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84章 满窗昏晓忆经年 苏音凝视着许晋那只盲眼。 此际,那曾经显得畸形的眼眸已然与常人无异,半阖的眼周红光氤氲,其间还掺杂着星星点点明灭的光。 那是苏音的天元真灵。 对凡人毫无作用的灵力,在这一刻却与那红光交汇融合,望去犹如一体。 许晋的眼睛,其实并非真正的畸形或者病变。 他是异人。 那只“残目”,便是他的异能。 与身负金雷系异能的水伯、精擅火系异能的石墨一样,许晋也同样具备强大的能量,先天的血脉优势远高于凡人。 只是,他的情况有些特殊。 若换作两天前,苏音可能还看不出他的特别,只能隐约知道他是异人。 可现在,在经历了浮空画的现身以及天心道人信笺的修复之后,她对能量变化的种种细微处,也变得更为敏锐了。 在那封天书般的信笺里,好似隐含了一丝极微妙、极玄奥的力量,弥补或增益了苏音在能量感应方面的欠缺。 是故,在此时的苏音看来,许晋的异能便素笺上滴落的墨迹,一目了然。 许晋,有一只“神目”。 也可以称之为“慧眼”。 这是苏音临时给取的名字。 这只眼睛有窥破迷障、看穿真相之能,且还附带着雷霆震慑心之效,正合了“神目如电”、“慧眼如炬”之说。 而相较于水伯与石墨那种偏物理类的异能,许晋的异能,更接近于精神系。 这是远比前两者更为强大的力量,对持有者身心两方面的要求皆极高。 正常情况下,许晋可能要等到年满十八岁、气血两旺之时,才会显现出异能来。 而苏音此刻在做的,便类似于提前“启灵”。 以天元真灵助他“醒目”,再巩固其气血强度,使得异能开启时所消耗的能量被灵力抵消。 此外,再以这天地之炁为引,辅以苏音自己修习的青灵,二者合而为一,替许晋梳筋洗络、强健神魂,以免其今后使用异能时伤及根本。 毕竟是提前开启异能,以许晋原本的身心条件,根本承受不住如此强大的能量波动,只得以外力辅助,方可保他无虞 苏音之所以如此,亦是迫于无奈,而究其缘由,却在许晋自己身上。 一刻钟后,许晋眼窝边的红光渐渐散去,灵雾亦已不见,望去就是个寻常少年。 苏音轻舒了一口气,收束灵力,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嗯,还挺精神的。 小小少年郎身姿挺拔、样貌清秀,虽然衣衫蔽旧,却收拾得干净整齐。再细看去,他两只眼睛似乎有些不一样,左眼是黑瞳,右眼的黑瞳深处,却隐着一星殷红。 这近乎妖冶的异色红瞳,令得眼前少年平添了一分魅惑之美,颜值立时爆涨,若假以时日,必定又是个美男子。 果然,异人长得都挺好的,就连水伯也别有一番气度,可能这也是血脉力量觉醒的一个前置条件吧。 这么一想,异能它还是个颜控? 苏音的思绪又往外发散,她连忙强行按下杂念,佯做整理衣襟,以眼尾余光观察着许晋。 “娘,娘,您看儿的眼睛啊!儿的眼睛好了!真的好了!真好了,能看到了!娘您看啊,您看啊!” 许晋几乎是嘶吼着大声与珠娘说着话,整个人因激动而不停地打着颤,说话时,两只手还在反复抚摸自己曾经的残眼,仿佛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面上的神情一时喜、一时悲,一时是快意的舒张,一时又是愤怒的狂乱。 他不再是“独眼儿”了! 他亦不再是“许半瞎”、“小盲儿”、“单眼鬼”等等诸如此类名号所指代之人。 十余年人生,这些如跗骨之蛆般跟着他的绰号,打从今日起,不再与他相干。 他叫许晋! 简简单单、清清爽爽,上承于父母、下继于子孙,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许晋。 只此二字,绝无别号。 许晋死死瞪大眼睛,额角青筋暴起,被抓乱的头发披散着,瞧着竟像有些疯魔了。 珠娘也不比他好多少。 她拉着儿子的手,花白的头发摇着、晃着,如风中零落的败草,嘴张得老大,却吐不出半个字来,只不时捶胸嚎啕,又或顿足大笑,而无论哭或笑皆不似人声,倒像是野兽一船。 这突如其来的幸福,让这母子俩情绪失控,状若癫狂。 苏音心下微叹着,衣袖一拂,星光乍现,一道禁制已然布下。 如此,这母子俩便也可以尽情享受这人生之喜,相拥而泣了。 苏音转过视线,望向窗外。 暮色四合,细雨如烟,朱朱与阿白皆忙完了活计,正坐在廊下看雨。 两只小竹椅,两个娇娇儿。 红衣的那个晃着穿红鞋的脚丫子,手里还摆弄着一小团晶莹的星雾;白衣的那个则半闭着眼,面色宁静,身周飘浮的冰蓝色星晶起起伏伏,和雨共舞。 苏音于是微笑起来。 没有什么比看到孩子们一切都好更令人安心的了。 这一刻,她体会到了珠娘的心情。 足足哭了有半刻钟,这对母子的心绪才算渐复,珠娘也回过味儿来,记起这是在恩人家中,再看儿子形容狼狈,想必自个儿也好不到哪去,心下越发地窘迫,忙替儿子整衣理鬓,又将自己的头发挽了挽。 待粗粗收拾妥当,她拉着许晋便要起身去拜谢,蓦闻一道清音响起: “罢了,刚才我已受过许晋的大礼,如今却是不必再拜,娘子且好生坐着便是。” 随着话音,一股柔和的力量便托着珠娘又坐了回去。 珠娘情知眼前女子大有能为,自不敢执拗,只于座中微微躬身,咽声道: “仙姑大恩,奴实是无以为报,只得从今往后日日三炷清香祝祷,愿仙姑福运昌隆、仙寿永继。” 一旁的许晋亦深深拜下,少年的语声铿锵有力:“谢仙姑活命之恩,仙姑往后但有差遣,许晋万死不辞。” “那正好,我有话要问你,你如实说来便是。”苏音面带浅笑,若东风拂面。 那一刻,正有一团星雾凝于她的喉间,她的声音好似风铃一般轻悦。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85章 沓沓青衣踏竹影 , 许晋闻言,神情微微一怔,旋即垂首道:“小子绝不敢在仙姑面说半句谎话,也绝不会欺瞒仙姑。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见他神情端然,小脸绷得紧紧地,苏音不由失笑。 此刻的许晋与昨天……不,与半个时辰前相比,已是判若两人。 那是一种气质上的蜕变,脱胎换骨一般,而非仅仅治好了一只盲眼所带来的形象上的改变。 此时的许晋,应该已经知晓自己身具异能,且也知道该如何使用这种能力了吧。 苏音暗自想道。 这是异人血脉自带的一种本能。 在异能觉醒之时,他们便会自动获知相应的法门与技巧,仿佛与生俱来,不需要去学习。 这可比修士顿悟要容易得多了。 或许,正因为异人得享天地无私的馈赠,故而在进阶之路上,他们与修士却是正相反。 前者的能力越用越少,而后者则有着无限的上升空间。 苏音捺下心中所思,专注地看向许晋,说道: “那么,你来告诉我,从昨天下晌到今日上晌这段时间,是不是有人找过你?或者是发生过什么事?” 她的音线中蕴着美妙的韵律,似在诱着人说出心声。 许晋那只神目中立时漾起一层红光,整颗眼珠殷红如血,又如璀璨的红宝石,内中更有银色电芒闪过,雷鸣隐隐,震得人心底发颤。 苏音自是无所谓,一旁的珠娘却显然有些受不住了。 她并听不见那雷声,亦非直接面对许晋之人,此时只觉儿子的背影如耸立的大山,有着极强的压迫感。 不过,这感觉很快便即散去。 高山如幻影,随清风而逝,珠娘轻抚着胸口,觉得儿子似乎又和从前一样,并没什么变化,而立于窗前的仙姑,却是越发孤清冷肃,令人不敢逼视。 苏音收回灵力线,掠袖而笑。 方才是她出手解去了许晋的异能,否则,珠娘可能就真要跪下去了。 说起来,许晋这能力可以考虑下死亡小学生那条路,破个案、追个凶啥的,在天凤大陆做一位传世的“神探”,似乎也是个很好的选择。 “是……是的,仙姑,昨日确实有人找到了小子。”许晋此时说道。 他眼中红光犹存,却再没了方才的明亮,似是有气无力地,一如他的语声: “昨日黄昏时分,我在……我去药铺给娘抓药,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了那个行脚商,他说……他说他是专程在那里等我的,有话要与我说。” “行脚商?什么行脚商?他长什么样?”苏音的声音低柔极了,如母亲哼唱着摇篮曲。 许晋的神色有些迷茫,说话声也恍若梦呓: “那行脚商就是在百味楼放了我和娘的那个人啊,仙姑应该也见过的。” 那个矮壮男子? 苏音蹙了蹙眉。 她对这人记忆犹新。 她相信,那天在场的所有人,都对这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也都会认为这男子看似粗鲁,实则却是个善心之人。 原来他是个行商。 那么,就是他下的手? 就是这个所谓的“好心人”,在许晋的“神目”上,施加了一道法术? 那法术非常高明,苏音甚至看不出它的根脚,只知此术能够催发异能,且还能将异能浓缩并于短期内爆发。 换句话说,身中此术的许晋,会在不久之后爆发异能并快速达到最高值,而代价则是——寿元。 他会在数月内变得十分强大,而他的生命,却也只剩下了这数月。 若非如此,苏音也不会出手。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少年死去。 而这法术最阴毒之处便在于:一旦开始、便无终结,除非寿元耗尽。 就在方才以灵力强解此术之时,苏音还发现,这法术无形、无色、无觉,如隐形一般,莫说异人,便是道行颇高的修士,也很可能中招。 不过,这也只是苏音的猜测,一切都还有待证实。 沉吟了片刻后,她继续起方才的话题,问许晋道:“这位行商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海外有仙山,让我随他去海外寻仙,等寻到了仙人,就能治好我娘的脸和我的眼疾了。” 许晋的声音有些恍惚。 海外寻仙? 苏音心头微动。 这说辞好耳熟,信是不久前在哪里听过? 修仙却并不曾修好记忆力的苏某人,这一回倒是没花多少时间,便挖出了一段前情: 姜玉成、姜玉英。 那是她在洪波县偶遇的一对姐弟。 彼时,他们被一个叫做黄生的妖道追杀,险些丧命,是苏音及时出现,救下了他们。 而这姐弟俩亦是打破时间循环的关键人物,在救下他们之前,苏音在洪波县卡bug卡了快有一百次。 据姜玉成说,黄生诳骗他们去浮翠山寻宝,到了洪波县后却原形毕露,妄图带走有疗愈异能的姜玉成去海外寻仙,遭到强烈反抗后,这妖道恼羞成怒,遂下毒手。 思及至此,苏音蓦有所觉,神情亦为之一变。 姜氏姐弟,就住在惊鹤城! 此念一生,一阵强烈的心悸陡然袭来,苏音霍然转首。 “轰隆隆——” 半空里似打下一记焦雷,直震得屋宇晃动、大地颤抖,廊下看雨的朱朱和阿白同时凌空跃起,悚然四顾。 朱朱的身后,已然现出了雪灵蛛的虚影。 天生灵体的她,与苏音一样,觉出了一股隐约但却极其强大的能量波动。 “那是何处?”苏音挥袖推窗,伸臂遥指城西方向。 那里,便是能量波动的源头。 虽然是背向而立,珠娘母子却同时听出,这一问,问的便是他们。 珠娘反应慢些,尚未及开口,那厢许晋已抢先颤声道:“好像……是沙井坊……” 语声未尽,眼前似有长刀横空,光耀天地。 再一息,珠娘母子才发现,那丽人的身影早已不见,唯一管清冷的音线隔空而来: “朱朱阿白,护着这里。” 疾风骤起,竹帘子“哗啦啦”拍打着槅扇。 天色越发昏暗起来,雨珠如线,却始终落不进这所小院,就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这里与外界完全隔开了。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86章 惊鹤城里梦魂惊 “哟,刚才哪儿打雷啊?怪吓人的。” “春雷春雨,这可都是好的,今年田里庄稼收成准定错不了。” “娘,外面打雷,孩儿怕!孩儿要吃甜串子!” “吃,吃,吃,镇日里只知道吃!外头打雷与你肚肠何干?” 惊鹤城中,处处皆是这样的议论,却并无一人觉出此中异常,更无人想着去查看一番。 不过是一记春雷罢了。 南郡本就多雨,其中又以春夏两季尤甚,如今正值暮春,还下着雨,打个雷委实不算什么,百姓们见得多了,自不会当回事。 沙井坊亦如是。 不过,这里比旁处更显得安静些,虽已时近黄昏,家家户户却也没几个点灯的,亦无呼儿唤女之声,便连那犬吠声亦细不可闻,纵目看去,唯烟雨凄迷,说不尽地寥落。 这里是惊鹤城的杂坊,三教九流聚集、城狐社鼠乱窜,屋舍多是茅草搭就,砖房也有,却也泰半坍塌颓倒,唯到了坊市的中心,才有些卖米面粮油的铺子,建筑也略齐整些,行人却还是不太多。 坊门上方,硕大的牌匾在薄暮中歪倒在一旁,每有风过,那匾额便有些不堪重负,偶尔晃动一两下,发出令人齿酸的“吱哑”声。 此处是各色人等混居之所,远远及不上那南坊北市繁华,市面冷清,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苏音足踏灵云,悬立于坊市上空,神情一派冷凝。 她看到了另一座坊市。 荒芜、凄清、冷寂,长草在风雨中如群蛇乱舞,空气里充斥着阴气与霉味。 相较于常人眼中乱糟糟的沙井坊,苏音灵视中的坊市,似乎已经荒废许多年了,几乎看不到人类生活的痕迹。 然而,这里偏偏有人。 在丛生的荒草中、在泥泞的雨地里,有许多人阖目而卧,神态安详,如若躺在家中温软的床榻上。 苏音铺开神念,整个坊市尽入其中。 而越是细加感知,她的面色便越是冷肃。 沙井坊半数民户,皆在此境。 或者不如说,有一半儿的坊市居民,“活”在另一个世界的沙井坊。 以一种诡异的方式。 从他们微弱的生命气息中,苏音感知到了他们同样衰落的神魂。 那一具具日渐羸弱的肉身,已然束缚不住体内魂魄,一些魂魄脱出体外,在野草与荒地中游走,漫无目的,不知归途。 苏音抬手捏碎了一张灵符。 星雾乍涌,托起重重青金交织的灵气,在她的脚下团聚成云。 她向前踏出了一步。 刹那间,灵雾翻卷如浪,浪花上现出一朵朵碗口大的青莲,莲蕊金光摇曳,盛放于她的足下。 足踏青莲、凌空徐步,苏音缓缓落在了坊市的门楣上。 漫天烟雨中,一道青影孤立于高处,风袖飘摆,泠然且自在。 此乃苏音独创的“腾云术”,可助她进行短距离飞行,以及避免倒栽葱式高空坠落社死事件的发生。 毕竟,走楼梯更安全,升降机那可是会出事故的。 苏音收起符箓,环视四周。 许是离得近了的缘故,此时的她终是看清,在这些沉睡之人的身上,笼罩着一团灰蒙蒙的东西。 初时,苏音以为那是类似于雾状的能量,然而很快地,她便听见了一阵细小的、如人低语的“嗡嗡”声。 虫?! 苏音极目细看。 的确是虫。 只有蚂蚁的十分之一大小、甚至比那更小些的灰色的飞虫,身萦光晕,绕飞于睡梦中人类的周身。 若非它们鼓动翅膀时发出的声音,苏音真会以为那就是一团移动的雾。 虽已经历过无数诡事,这突然出现的虫雾,还是令苏音汗毛倒竖,冷汗也瞬间渗透了后心。 这些虫并不恶心。 正相反,它们看上去很温和,莹润的微光似乎也很友好,感应到苏音的注视后,几只飞虫凑过来,一头撞上苏音周身的灵力罩,瞬间化为轻烟。 一丝浅淡的甜味,在冷风中慢慢散开。 那是虫尸的味道。 苏音挥出一丝青灵,拂散尸香,细细打量着这些怪异的虫子。 她发现飞虫的运动轨迹并不一致,而是分为了三种:顺时针、逆时针、交错盘旋。 与之相应地,则是那虫雾泛起的光晕亮度,顺时针最亮、盘旋交错居中、逆时针则最为黯淡。 此外,苏音还注意到人们呼吸的频率,似乎也与这光晕亮度有关,明亮的雾晕之下,人的呼吸缓慢且深长,反之则稍显急促。 他们在……做梦? 苏音猜测道,旋即便肯定了自己的推断。 美梦为顺、虫雾明亮欢快;噩梦为逆,虫雾黯淡幽沉;大多数人的梦则似乎都很普通,其光晕便也处在中等亮度,情绪也是寻常。 苏音的眉头蹙得极紧。 最近遇到的诡事,好像皆与梦有关,从捕梦网开始的一系列的事件尽皆表明,梦——这个人类意识的共有物——对现世的影响,已然日渐显现。 而其实,就连苏音此时所在的异世桃源,也不过一梦尔。 若再往深里想,则此梦对苏音的影响、对现实世界的映射,才是所有诡事中最为诡异的。 幸运的是,至少从目前看来,这些影响以及映射皆是正面的,甚至可以说,这梦境是以一种另类的方式帮助苏音,帮助现代世界的蓝星。 苏音被自己这个念头惊住了。 不过,此刻的她也无暇多想,毕竟沙井坊情况未明,专心对付眼前诡物才是首要任务。 强按下诸般杂念,苏音收敛心神,反手解琴在手,屈指扣击琴板。 “夺、夺、夺”,声若谯鼓,气浪如虹,扫去如晦风雨,而后,一柄巨大的青刃,出现在了苏音的身侧。 青锋隐隐,似号令千军万马,空气中亦仿佛有征尘腾起,雄浑的杀意瞬间便将苏音周身近百米阴气灼净,满地草木亦一改蛇形之态,根根挺立、叶叶如坚,似披甲执戈的勇士,锋矛所向,直指虫雾。 蓦地,虚空中传来了一声长叹。 随着此声,一道无形的波动自坊市边缘向中心涌去,渐渐地,那犹如海水退潮的波动中,现出了一道身影: 青袍白袜、高冠束髻,面容端方,眉眼间英气烈烈,自有一股凛然正气。 苏音目注此人,忽尔一笑: “原来是你。”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87章 念尔故人何可忘 “道友别来无恙。”青衣男子拢袖抬眸,向着苏音遥遥致意。 风雨如故,暮色自四面八方涌来,天地一片昏暗。 杂乱的坊市中,两道青影隔空相望。 一居高处,仙袂冰姿,刀影直贯长天;一立红尘,方正庄肃,杀机隐于四野。 然而,两个人的气机却又平淡。 苏音唇畔笑意犹在,那青衣道人更是殷殷行礼,就好似客途偶遇的一双旧友,于是停车闲话、谈笑风生,似是全然未觉他们之间隔着的,是半个坊市。 足有三、四里地的距离,于他们来说,似若咫尺。 “铮琮”,苏音按琴于弦,乍响的琴声冷冽而幽寂。 一瞬间,满地长草尽皆折腰,然而,其锋锐之意却丝毫未减,反倒因此而显出了一丝嘲讽之意。 就如人低眉冷笑一般。 以弦音掸去那似有若无的杀意,苏音止弦垂首,漫不经心的视线向青衣男子身上扫了扫,唇角便渐渐勾起了一个弧度: “自洪波江一别,算来也有年余,道友倒是没什么变化啊。” 还是那么地阴险恶毒。 这未尽之言,苏音相信青衣道人能够明白。 是的,这突然现身之人——苏音敢打赌这人九成九便是沙井坊诡事的幕后黑手——正是洪波江畔意图杀死阿白的妖道。 彼时,此獠以罡气化符偷袭苏音,险些不曾得手,所幸苏音灵机敏捷,凭借天元真灵赋予的本能及时抽刀,这才躲过了一劫。 那一战,乃是苏音所经历的大小战斗中最为凶险的一次,时至今日,她亦会时常回想,且也始终想不能此人的动机。 你说你好端端地跟小蛇妖打生打死,干嘛非要对一个无辜路人出手? 本宫碍着你什么了? 没看出来本宫那时候菜到根本瞧不出那地方有禁制么?然后就因为本宫在禁制旁边走来走去,所以就活该去死?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苏音以为,这便是理由。 而其实,她自己也知道,这理由十分牵强。 谁会生死存亡的间隙给自己临时拉个强敌啊?疯了么? 这妖道之所以如此做,必有缘由。 惜乎阿白根本不通世事,甚至连与青衣道人决死一战的前因后果亦搞不清,更遑论无端入局的苏音了,每每苏音问及,小妖精要么摇头,要么给出一个单字回答,包括但不限于: “啥?”、“啊?”、“嘛?”……总之就是以各种口音表达出“我什么都不知道”。 苏音原以为此谜无解,却未想,人生何处不相逢,竟在此地重遇这妖道。 “道友风采依旧,贫道见了,也甚欢喜。”青衣道人此时朗声笑了起来。 语毕,蓦地袍袖一摆,提步向前。 “呼啦啦——” 疾风起,大片雨丝凌空倒卷,坊市中竟现出一片极净极蓝的场域,如若澄澈天宇重临人世,其间虽不见浮云游絮,那缓步前行的一袭青衫却比云絮更飘洒、比苍天更阔达。 饶是苏音与这妖道有仇,此时亦不由得暗自叹服。 这出场效果,比她也不遑多让了。 如果说,她的步步生莲是仙人降尘,那么,青衣道人的凌空徐步,便是修士踏碎虚空、得升大道。 一人个由仙入世、一个出世登天。 若论境界,苏音自是高出一畴;可若论气势,青衣道人却盖过了她。 那种不畏一切、决死向前的气度,大有“人定胜天”之意,也是苏音极其向往的一种意境。 “贫道灵虚有礼。” 暮风卷起薄薄的雨线,打湿了苏音的袖角,青衣道人的语声亦随风掠过耳畔。 原来,这妖道叫做灵虚。 倒是个好名号。 虽然这人既不灵、也不虚,倒是务实歹毒得很,动不动就要伤人害命,白瞎了这清清净净的名目。 苏音笑意泠然,启唇吐出了两个字:“苏音。” “原来是苏道友,幸会,幸会。” 灵虚道人举手一礼,风仪极是超拔,若有外人在此,定会折服于他那种既豪侠又端正的气魄。 不过,如今的沙井坊莫说人了,连老鼠都不见一只,自是不会有谁来捧他的场。 苏音目色漠然,信手向弦上一拨。 清音如缕,和着她冷淡的语声,随烟雨飘落: “灵虚先生,失敬,失敬。” 最后一字落下,灵虚道人,已在眼前。 这人很强。 苏音神色虽淡,精神却是高度集中。 从坊市中心至苏音身前,他总共只跨了三步。 缩地成寸之术? 未容苏音想明,灵虚便又开了口:“道友,何故扰人清梦?” 他展臂向着四周一指,神情有些不解:“道友可知,若将这些人唤醒,他们可就都活不成了。” 不提此事还好,一提此事,苏音心头便腾起一股怒火。 她笔直看着灵虚,语声越发冷淡:“哦?那依道友的说辞,你把这些大活人给弄成这生不生、死不死的模样,倒还是发善心做好事了?” “正是如此。”灵虚居然点头认下了。 此刻,他那正气凛然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真切的悲悯,如秉执良心的有道之士,以善法为百姓渡厄、替无辜祛险: “世多困顿、人生皆苦,贫道发下宏愿,愿以一己之身,承受逆天道而行之苦,换得这众生忘却忧烦。 如今,他们便于那虚之情境、梦之天地中,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这,难道不好么?” 他说着又转首,望向这片颓败而荒无的坊市,眸光似穿透了这遮蔽天地的风雨,望向了别处,面上的悲悯亦于刹那间转作讥诮: “莫非道友竟觉着,这污浊不堪的地方,便是他们该当住着、活着的么? 莫非道友竟以为,我若不出手,这些人就能长长久久、年年岁岁地活下去么? 莫非道友竟不知,这惊鹤城每年冻毙的乞儿,仅是那繁华的南市北坊,就不下百余人么?” “轰隆——” 闪电撕裂了黑沉沉的天空,银蛇乍现、雷声轰鸣,一时间,风雨大作,整个世界仿佛都将在这一刻倾覆。 绕飞于众人身上的飞虫,不知何时已悄然隐匿,而倒卧于地的众人,却依旧闭目沉睡,好梦正酣。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88章 照我拨弦数点星 , “铮——” 极细的一缕弦音,自风雨深处迢递而来。 虽只有一个单音,然那余韵却犹如熊熊烈火,将电闪雷鸣尽皆灼灭,漆黑的夜空亦仿佛被这无形的光焰碎去一截,坊市间,现出了数点零星的灯火。 那烛光微弱已极,根本无法照亮这现世里的暗夜,可是,那烛火中透出的暖意却又深切真挚,和着琴韵、和着这一场暮春时节的好雨,为这冷冷尘世添上了些许烟火气。 一瞬间,压在沙井坊上空的沉沉死气,好似有了几发松动的迹象,而那诡异旋绕的小飞虫,也在虚空里现出了模糊的影子。 不过,它们很快便又消失了,唯有零落的烛火在夜幕中闪烁,远远望去,如天街的星。 沙井坊“活”了过来。 纵使炊烟未升、烛台里的火苗也没那么旺,可是,依旧有人点起一盏灯,等着风雨里夜归的人。 而苏音也已就此看出,这片坊市,被一个巨大的法阵包围了。 以她浅薄的修真智识,只能辨认出那法阵共有九重,每一重的效用皆不相同,而其目的则只有一个: 改变这一小方世界的时空法则,弱化虚实界限,逆转生死天堑。 若非身在阵中,被阵法引动得气机微乱,苏音说不定会大叫一声“牛叉”。 而如今,她却只想冷笑。 “好一个普渡众生的慈悲之士啊。” 她笑语嫣然,垂首取出一方青布,慢慢擦拭着泛黄的琴弦。 那一刻,她眼底的讽意比灵虚道人更甚: “既然道友有一颗圣人心,又为何要假他人之手,给许晋下了一道符箓?” 她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向眼前那道袍袖拂动的身影,身畔的青丝刀陡然低啸起来,一如她萧冷的语声: “在我看来,那符箓可不怎么慈悲哪。” 燃烧寿元强行激发异能,对自己是自杀,对他人则是谋杀。 不管怎样,都是在杀人。 雷声骤然一停,白亮的闪电也早在前一息便即消散,夜幕中只有雨丝无声飘洒,四周弥漫着南方湿润的水意。 灵虚道人面色淡定,望向苏音的视线中却划过了一丝忌惮。 苏音亦回望着他,神情同样不轻松。 就在方才,二人借天地之势交手一回合,胜负未决。 也正因有了这次交手,苏音才从灵虚的杀招里,察觉到了极微的一线灵隙。 而其实,如果不是半刻前她才接触过这种类似于能量场变异引发的灵气波动,可能还真就不一定能认定灵虚就是害许晋的那个人。 说来,那种波动与普通的灵爆很像,区别只在于波动尾部的那一小段……嗯,数值? 苏音只能这样去理解。 在灵视状态下,整个世界是都由点与线构成的,能量变化则如一幅动态曲线图,观察者的感知越敏锐、操控灵力的能力越强,其所能体会的变化便越丰富,判断也越准确。 苏音便是在较短时间内观察到了两次同样的曲线变化,这才断定许晋身上的凶符,便是灵虚道人的手笔。 却不知,这妖道又是如何联系上那所谓行商的?又抑或,这本就是提前设下的一局? 而若该假设成立,则姜氏姐弟被追杀之事,便也有了一个明晰的指向。 对身具血脉之力的异人,灵虚似乎十分在意。 “贫道也只是想助那少年出人头地罢了,道友又何必苛责于贫道呢?” 灵虚此时开了口,旋即长叹一声,转首望向远处稀疏的灯火,语中满是感喟: “想必道友也瞧出来了,那许晋有龙凤之姿,往后成就不可也限量。可笑世人却只看其表、不识其里,拿着珠玉当木石,将那母子百般折辱。 想那少年在此等世风下长大,待到及冠之时,心性必定狭窄、行事偏激,说不得便要为祸一方,贫道也是怕他走上邪路,这才提前出手。 贫道或许有过,可错得更多的,却是这世道。道友却又何以不怪这世道,反怪贫道?这岂非本末倒置?” 苏音一时语塞,竟是无言以对。 强盗逻辑也是逻辑,也能自洽,有时候你还真不知如何驳斥?而且吧,这话听着也挺耳熟。 这不就是巨婴么? 微特上那些每天嚷着“不是我的错是这个社会的错我希望这个社会变成我想要的样子”的,哪一个不是将这套逻辑运行到了满分? 古代版巨婴上线,本宫也算开了回眼。 苏音想着,再一转念,却又觉得灵虚可能还算不上巨婴。 毕竟他付诸行动了,且行动力极强、能力更是逆天。而巨婴们却只有、也只会纠结并深陷于情绪,除此再无其他。 如此一比,灵虚至少还挺积极。 只是,这积极带来的后果,却是以成百上千无辜百姓的生命为代价的。 在非自愿、不知情的前提下,这些百姓成了灵虚自我感动、自我成就的工具。 或者,耗材。 与他的梦想相比,人命,不值一提。 还是巨婴更可爱一点 快速得出如上结论,苏音便很明智地放弃了与灵虚理论的打算。 成年人的字典里,没有“被说服”这三个字。 只能物理说服了。 “道不同,不相与谋。”苏音目注灵虚,说出了这句著名且应景的台词。 语罢,她手按琴弦,在指尖将将触及冰弦的当儿,蓦地问道: “如今我只有两个疑惑,第一:你当初为何要杀那只蛇妖?” “铮——” 语声歇、弦音出,声若裂帛,空气中立时传来“嗤嗤”数响,那长草竟是叶尖齐断,绿色的草叶激射向半空,流影过处,似倒飞的天星。 “琮——” 前韵未止,苏音又按下了第二弦。 相较于前韵之简断,这一声,却是清商更兼细雨,若风拂竹管,洒落万叶千声。 风里飘过一阵淡淡的甜香,那灰色的小飞虫再度现出身形,却又在现形的那一瞬化作飞烟。 “我的第二个疑惑是,我与道友素不相识,道友却又为何要在洪波江畔偷袭于我?” 伴随着那一阵柔和无害的香气,苏音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89章 风雷终不似人间 四周传来的“嗤嗤”声变得密集起来。 空气里的甜香由淡而浓,化烟飞散的虫尸黏稠了夜风,亦令得那绵绵细雨中升起了好些烟气,仿佛起了雾。 剔透如灰水晶、蕴着迷梦香气的味道,在这夜的坊市里逐一破碎。 酣睡着的人们,不再安详。 他们依旧闭着眼,可面上的神情却显得焦躁不安,每个人眼皮下的眼珠都在飞快地来回滚动,有些人的身体也开始颤抖起来。 夜风起,吹动重重雨幕。 然而,这雨幕只在坊市上空飘拂,就好似那里撑了一柄看不见的巨伞,伞外风吹细雨,伞内,却只有静寂。 以及,浓郁到令人晕眩的小飞虫的尸香。 弦音萧冷,虫烟如塚,那琴韵正引动着天地间的一丝意志,那无形却又无上的伟力,正向着这里投来注视。 灵虚的面色瞬间一片冰冷。 “竖子!” 他启唇喝道,口中白练龙,直喷出尺许远,双袖罡气鼓荡,蓝色净境中登时灵潮汹涌,不到一息,便形成了一个足有十丈阔的漏斗形气旋。 方圆千里范围内的灵气尽数倒卷而来,没入巨大的漏斗,而漏斗的中心,便是灵虚。 这一刻,他身上的气机如浩瀚的大海,令人望而生畏。 原本只达双袖的罡气,此时漫及整个净域,域内草木割、,房舍坍塌,激起漫天尘土。 灵虚缓缓闭上了眼,周身散荡着浩大庄严的气息。 渐渐地,一道金光自他的足底向着上方漫溢,很快便覆住全身,那罡气亦由青化金,金雷阵阵,如天地震怒,而他整个人有若塑了一层金身,散发出夺目的光华。 雨幕遮天、暗夜沉沉,一尊神像,出现在了净域中。 而后,他张开了眼。 一道道细小的金色闪电自他的眸底划过,目之所视,尽成齑粉。 “哗啦——” 苏音脚下的坊门在那森然视线触及的一瞬便化作尘土,写着“沙井坊”三字的匾额亦化作无数木屑,在空气乱流中飘舞。 灵虚张开了口。 一声声震耳欲聋的惊雷随语声炸响,每一响都带着慑人心魄的力量: “你这野道,竟敢坏本座‘梦塚’?真是不知死活! 你可知这‘梦塚’何等难以炼化?‘塚茔’又是何等难寻?你又可知,这‘梦塚’一破,便是生灵涂炭、万劫不复? 天道不公,吾便逆天。尔为修士,竟无问天之志,逆天之勇。” 灵虚蓦地张大双目,并指如刀,隔空向苏音一点: “尔修何道?” 缠绕着金色闪电的雷柱直袭而来,一如灵虚道人挟雷鸣而至的怒吼,那儿臂粗的金雷足有九道之多,每一道都带着摧毁万物的恐怖力量。 灵虚一手指天,一手指向苏音,金刚怒目、舌绽金雷: “尔可知罪!” 刹那间,风啸云聚、灵潮如瀑。 夜浓得化不开,再不见那人间数点烟火,唯雷声隆隆,白晃晃的闪电在云层间穿梭,仿佛这世上的一切都将在这天地之威下粉碎。 苏音身悬半空,金雷照亮了她飞舞的长发,宽大的青袖猎猎作响。 在她的身畔,那柄横贯天地的长刀忽尔一闪。 刀芒隐、青锋藏,那刀上竟再无一丝杀意。 苏音当空趺坐,不去看那将要及身的金雷,只目注着膝上旧琴。 泛黄的旧弦,正在雷鸣中颤动。 她阖上了眼。 “仙翁——” 素手拨弦,如轻风拨弄系着纸鸢的长线,又若少女的裙裾扫过路边的春草。 沙井坊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热闹的街市。 卖花的少女捧着竹篓、担水的挑夫行过人家,东风卷起阶上的落絮,驿外柳渡边,有离人送别、有游子归乡。 当一点点微雨洒落,当盛夏的骄阳渐渐洗去灼热,便有孩童拾起饱熟的柿子,吃得满手满嘴都是汁水。 而后,便是大雪天。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上草庐;蓬门瓦舍堆满了白霜;围坐在炉边的人们烤着手,谈论着来年的收成,小孩子将烧热的竹筒扔进雪地,听那“啪”地一声炸响,拍手嬉笑。 人间岁月,便在这不经意间转换,一程风雨是人间,一路繁花是人间,一切幸或不幸、苦与快乐,皆是人间。 天地不仁。 天地,却也温柔。 而所谓不仁,亦是最大的仁。 万物皆为刍狗。众生皆为平等。 修士虽逆天而行,修的却是己身、悟的亦是己心,而非强逆他人命数,使之成为自己修行的阶梯。 那不过是大义公理作幌子,满足一己之私罢了。 “呼——” 第一道金雷击下,然而,那雷鸣却在弦音中化作了一阵风。 东风缱绻,吹落漫天细雨。 不知什么时候,雨重又飘落了下来,虽然大部分雨幕依旧被遮挡在外,但仍有零星的雨丝穿过那看不见的屏障,落在了空无一物的地面上。 灵虚道人瞳孔微缩,细不可闻的自语声滑出唇畔: “竟是……以琴化境。” 但他很快便又暗自摇头。 那不只是琴境。 那是声境。 以琴声为引,化万物之声,共筑出了一方小世界。 “老道有点儿眼光。”苏音兀自按弦而奏,语声轻快自在。 此际,识海五弦正与旧琴共奏,她整个人如沐浴在阳光下,春轻日暖,正是春好时节。 声境映心。 而她的心,便是人间。 如果说,灵虚道人以罡气化神,模拟出了虚假的天道,则苏音便是以万物众生,化作真实的人间。 天不欺人。 天道,亦当善待人间。 也因此,那第一道金雷砸下,便化作了一缕春风。 “倒是小瞧了尔。” 灵虚冷声说道,身上金光勃发,那片纯净的场域亦激荡起了滔天杀意。 再一息,无形罡气便已化作万柄利剑,长达数丈的剑芒金光吞吐,离着苏音只有半步之距,裹挟着金色电光的金雷亦合八为一,化作一头金龙,咆哮着奔向了苏音。 而后,灵虚的瞳孔中,便映出了一线白光。 那渐渐放大直至绝天彻地的白光,便是他眼中最后的画面。 天亮了。 虽然只有一息的时间。 然而,这短短一息,却令沙井坊四周的九重法阵,尽数湮灭。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90章 怅望西风小窗前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论演员的自我修仙新书海阁小说网()”查找最新章节! 万里之外一所安静的小院。 简致的净室中,一名著青袍、束竹冠、趺坐于薄团之上的男子猛地睁开眼,张口“哇”地喷出了一口鲜血,旋即便弯腰低咳了起来。 他生得一张寻常面孔,眉眼平平、神情淡然,虽咳得厉害,面上却无甚表情,唯下颌绷紧,似是承受着不小的痛楚,脸色亦有些发黄,瞧来十分疲倦。 看得出,男子这是受了内伤,且伤势不轻。 咳嗽变得剧烈了一些,男子不得不两手扶地,以支撑着身体不倒下。 大股大股的鲜血自他的口角溢出,未几时,男子面前的蒲团、前襟与衣摆上,便落上了好些血渍。 他蹙紧眉,眉心渐渐亮起一枚雷电的印记,其色如金,庄严肃杀,威势极是惊人。 只是,此时那雷电的印迹并不明亮,金芒时隐时现,偶尔还会黯淡一下。 男子用力地喘息着,抬起轻颤的手,竖指朝眉心一点。 一道人类的虚影,倏然浮现在眉心金晕中,却也只现形了数息,便即消散。 “咳咳咳……”青袍男子的咳嗽声低沉了下去,竹冠下散落了几根乱发。 “罢……罢了……咳咳……”良久后,嗽声渐渐平息了一些,男子面上浮起一个自嘲的笑意,摇头自语地道: “不过……不过一个虚身而……而已……” 说这些话似是费了他不少力气,一语说罢,他便又闭目喘息了起来。 此时的他面如金纸,眉心印堂隐隐泛青,那枚雷电金印早已无影无踪,好似他已经失去了唤醒这印迹的力量。 而即便如此,男子的神态却并不颓然,反倒刚正端直,说话声也中中气十足,平淡的眉眼间亦有一股不怒之威之势,顾盼之间,威仪赫赫。 数息后,男子身上纷乱的气息终于平静,他这才缓缓抬手,挥出了一团洁净的水灵波。 那透明的浅蓝色波光扫过蒲团与他的衣袍,血渍瞬间便被涤尽,这小小的净室也变得窗明几净,不染一点尘埃。 一如那青袍男子淡远的气息。 闭目坐了片刻,男子张开眼眸,转望窗外。 东墙上凿了一面圆窗,四周镶着两圈云石,精致且有趣,此际,正有朝阳透穿而入,晨风渡户而来,携着秋日独有的飒然气息。 可惜,这气息并不能扫去他眼底深处的寒冰,更无法磨灭他脑海中那一道孤清的女子身影。 以及,那绝彻天地的一线白亮。 男子下意识眯起了眼。 纵使那只是回忆、纵使那一刀斫碎的并非他的真身、纵使二人相隔万里,此时回思,他也依旧双目刺痛、心胆俱裂。 那是人在面对无法匹敌的对手时才会有的情绪。 男子知道,自己生出了惧意。 他不得不竭力控制呼吸、约束神魂,以免就此产生心魔。 虚身投影虽然宝贵,却也不过外物,散了便散了,他并不心疼。 可那一刀之威竟能奔袭万里,直创元神,却是男子始料未及的。 元神乃是修士根基所在,一旦受伤,绝非朝夕便能恢复。 好在,他还有时间。 男子缓缓吐纳了几息,手腕一翻,掌心里便多了一只灰色小飞虫。 那虫子安安静静趴在他手中,半透明的灰色翅膀上,散发出温和的银灰色光晕。 “可惜了我那些‘梦影’。” 男子叹了一声,收起了这种叫“梦影”的飞虫。 这是他精心培育、专事造梦的灵物,非虚非实、如梦似幻, 存在于不存在之间。 当初,为造出这传闻中的天灵之物,他不知用去了多少天材地宝,又翻遍了多少灵窟秘境,才终是凑齐的材料。 而今日,死在那女子刀下的“梦影”,不计其数。 这是最令青袍男子心疼的。 “好强的刀。”他再一次叹息着说道。 那一刀,与天合、与地合、与道合。 更可怖的是,他始终想不出破解之法,这让他的面色变得无比阴沉。 不过,男子很快便又端正了面色,收起“梦影”,起身走了出去。 院外便是大片大片的麦田,金黄的麦穗映着蓝天,风过时,麦浪翻滚,直卷向天际。 田地里有不少耕作的农人,见了青袍男子,俱皆笑着与他打招呼: “黄先生今日好早啊。” “黄先生,多谢您昨日赠的灵芝,小人的婆娘身子已经大好了,谢谢黄先生。” “黄先生,这是新打的甜井水,您喝一碗再走。” 农人们对这黄姓男子似是极为敬爱,不时有人拉着他说话,还有才学步的幼童跌跌撞撞跑来,伸出沾满泥巴的小手抓住他一片衣角,流着口水、含着手指头,口齿不清地道: “糖……先生……糖……吃……” 青袍上被小黑手印得脏了,黄姓男子却是一点不恼,俯身将那幼童抱起来,一面与他家里人闲话,一面便自袖笼里掏出糖块来,亲喂那幼童吃。 那幼童家人迭声道“使不得”,黄姓男子和声笑道: “无妨的,uu看书www.uukanshu.com 小孩子家就爱吃甜的,只记得吃完了定要漱口,莫要坏了牙齿。” 摸了摸那幼童的脑袋,黄姓男子将他放下,又与农人们说了些话,这才穿过长长的田垄,沿着村路转过几片山坳,来到了一处院落前。 这院子依山而建,占地极广,却并未修筑围墙,只结了一圈竹篱。 院子里的屋舍倒都是瓦房,前院还种着些桃杏之属,此时,那树上挂着好些果子,俱是个大饱满,空气里满是甜丝丝的果香。 “见过真人。”守在门前的是一个穿黑袍的小道童,见了黄姓男子,立时弯腰行礼,又快步上前拉开竹扉,笑嘻嘻地道: “真人来得好巧,清虚他们才说去守人参呢。” “唔,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黄姓男子笑容温和,命道童下去了,他自己却也并没进门,而是抬头看向那竹篱上方的匾额。 此际,那木匾上的“南鹤”二字正散溢出星星点点银灰色的光晕,几只寻常人看不见的小飞虫绕舞于其上,仿佛正在进食,细小的“嘁嚓”声不绝于耳。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最新章节地址:https://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全文阅读地址:https://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txt下载地址:https://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手机阅读:https://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第390章怅望西风小窗前)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 喜欢《论演员的自我修仙》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91章 却道艳阳余几许 , 黄姓男子怅怅地望着那些飞虫,数息后,叹了口气,推开竹扉,同时单手结印,打出四道法决。 院子四角立时亮起青、赤、黑、黄四色光芒,分别对应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当四道光华亮到极处之时,院落上方便现出了一个法阵。 男子的身影消失在了法阵中。 植着桃树与杏树的前院,重又归于静谧,西风缓缓地拂着,阳光遍地,岁月静好。 黄姓一步踏出,负起两手,施施然看向前方。 这是一处热闹的坊市。 若苏音在此,定会惊异于眼前的景象。 这坊市的格局与沙井坊至少像了七成,余下三成,则又与惊鹤城的南坊北市相似。 换句话说,这是将惊鹤城几处坊市的建筑与街道打散再重新拼接,建起了一所新的坊市。 抑或,是一座缩小了数倍的惊鹤城。 高门大户与蓬门草舍比邻,富商巨贾与贩夫走卒杂居,所有人皆是面容安泰、神情和顺,街巷也干净整齐,路上既不见讨饭的乞儿,也没有冻饿而死的穷丁。 一切都似是而非,却又处处皆透着股子怪异,可偏偏地,这怪异又显得很和谐,如故旧传说里的的桃花源。 男子环顾四周,面上的神情似是有些唏嘘,拂了拂袖,正要提步前行,蓦地,虚空中爆起了一声怒喝: “黄声、黄苍衣,你个没卵子的软蛋!不要脸的杂种!竟敢使诈害老子?” 炸雷般的声音,直震得街巷屋瓦“扑簌簌”直往下掉灰,地面亦摇晃不已: “你还有脸叫‘声’?一声不出便出手阴人,你老子我可没给你起这么个名儿。我看你从今往后改名叫黄狗罢,会咬的狗不叫。狗杀才、囚攮货,我呸!” 那声音的主人似是怒极,满口脏话,不堪入耳,喝骂中间或还会响起“豁啷”之声,似是铁链拖在地面上发出的。 这动静不可谓不大,然而,坊市中人对此并无所觉。 他们仍旧各自做着手中之事,纵使那房梁掉下的灰尘直入食水,酒楼的食客也照常吃喝着,好似那声音远在另一个时空,与此地并不相通。 黄声面色淡然,转首望向西北角的天空,眸中隐有金雷翻滚,眉心金印亦亮了起来。 “道友,请闭嘴。” 短短一语,却是字字如雷,那怒骂之人立时便没了声息。 黄声的面上划过一层青气,负在身后的两手拢进袖中,袖角以极微的幅度晃了几晃。 不过,这情形也只维持了一息,他便又再度往前走去。 这一次,再无任何阻滞。 转过最繁华的街市,黄声脚步忽地一顿,抬起头看向天空。 天空似乎变得…… 淡了。 原本澄澈的蓝天,不知何时起显得有些薄透,仿佛掉了色的画稿,街市与建筑也不似方才那样鲜明。 黄声面色凝重,加快脚步转进了一条巷弄。 巷子细且长,路穷处有一口很大的水井,此时,不少妇人正围在井边洗涮,说话声时而传来,听着像是在打趣什么人。 黄声在一户人家门前站定,抬手扣响了门环:“焦家二郎,在家么?” “来了。” 大门应声而启,一名样貌清秀的少年立在门边。 他生得单弱,一双眼睛却很清亮,看着人时,令人如沐春风。 “黄先生,您怎么来了?快快请进。”一见黄声,少年立时将他往里让,又要扭头唤家人。 “噤声。”黄声低声说道,抬手向那少年打了个手势:“莫要叫你娘和你姐姐出来,我有话要与你单独说,你且随我来。” 语罢,他转身便走。 少年迟疑了片刻,跨出门槛,反手将门户掩好,跟了上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小巷,此时,那少年已然觉出了周遭的异样,一面走一面扭头环视,神情有些惊慌,却又带着一丝释然。 直待行至黄声来时停留的地方,两个人方才站定。 “黄先生,要……开始了么?”少年当先开了口。 便在他说话时,四周的景物又比方才更淡了些,天空的蓝已近乎透明,行人与建筑亦失去了大部分色彩。 黄生与少年,是唯二的亮色。 可诡异的是,这两个“异类”身处于人群之中,众人却既未察觉到他们的异常,更没发现自身的变化,所有人还是该干嘛干嘛,便连天上的鸟雀也仍在“叽叽喳喳”地叫着、飞着。 虽然那声音轻得有若蚊蚋。 “是,此境将要灭了。”黄声背朝着少年,语气里有着深切的哀伤。 少年很轻地“嗯”了一声,慢慢地低下头,肩膀也塌了下去。 但他很快便又抬起头,面上现出了坚毅之色,大声地道:“请先生教我。” 黄声负在身后的手一紧,说话声也有些发紧:“焦家二郎……玉成,你……可想好了?” “我想好了。”焦玉成答得极快,快过了脑海里与心底间滋生的情绪。 这刻的他无比清楚地知晓,若话说得太慢,后悔与恐惧便会涌出,紧接着便是留恋、不舍与不甘。 在第一次“入梦”时,他便有过这样的情绪,而那一次,他险些便丢下姐姐独自逃开。 今天,他不会如此了。 “我信黄先生!”焦玉成再度说道。 用着比方才更响亮、亦更坚定的语气。 “声,在此谢过。”黄声倏然转身,面向焦玉成深深地施了一礼。 此举大出焦玉成意料,且对方的动作也太快,一礼已毕,焦玉成才后知后觉地想要避开,却也是无从避起了。 黄声直身而起,抬手先向自己眉心一点。 金印显现,雷光与电影在他的目中明灭。 他张着一双异色金瞳目注焦玉成,并指如刀,点向他喉节之下三寸的位置,启唇绽出一道轻细的雷鸣: “来。” 焦玉成深吸了一口气,盘膝坐下,闭起双目,轻轻回了一个字: “请。” 随着话音,他的胸腹与丹田处便漫起了温润的青色灵光。 那灵光并不凝厚,只有薄薄的一重,气机却很浓郁,带着新生与希望。 那是焦玉成的血脉之力——疗愈。 它被黄声抽取了出来。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92章 临别寄语唯一言 一个少年的一生,能够有多长? 十年?十五年,还是十八年? 无论是哪个数字,对于黄声来说,也不过就是他恍个神的工夫罢了,不提说不定就忘了。 而此刻,出现在他眼前的少年人短短的一生,也着实乏味得像一出看了许多遍的戏,来来去去、反反复复,总不过就是那些人间旧事: 起初,是牙牙学语的娇儿于父母膝前承欢,阖家欢喜、日子美满;而后,便是家道中落、父死子弱,一家生活无着,只得寡母一人独力支撑;再则,少年终于长成,发现自己身具血脉之力,欣喜若狂。 可谁想,事无双全,少年长大了,母亲却因操劳过度重病濒死,药石罔效。 少年这才知道,人力再强也总有穷尽时,而他所掌握的疗愈之能,也根本救不得母亲的命。 那是需要花费大笔钱财以补药温养才能治好的病,而少年无钱亦无势,为救母亲,他一家人连温饱都成了问题。 于是,这场戏便演到了黄声最熟悉的那一幕: 少年因情境所迫、遂铤而走险,去海外访仙问药,以期求来一粒仙丹,为母亲续命。 “然则仙人……也有仙人的烦恼啊。” 黄声轻叹了一声,眉心印痕缓缓亮起。 金色的雷电在他指间吞吐,如蛇游龙绕,引动着姜玉成体内淡青色的灵光。 渐渐地,二人之间现出了几许异象: 有枯木生出嫩绿的新芽;有将死之人焕发生机;有干裂的大地被春雨滋润;亦有破碎的天空在风云中弥合…… 浅淡的异象如浮光掠影,须臾便即散尽,点点温润的青光自焦玉成胸腹处飘出,被金雷一丝丝牵引着,飞入黄声的手中。 当最后一丝灵光被抽尽,黄声的掌中已聚起了大团青灵,那灵光闪耀流转着,渐渐幻化出了一棵树。 一棵翠绿的、梦幻般美丽的树。 冠盖如云、枝繁叶茂,树影摇曳着,每一片叶子皆苍翠欲滴,仿佛沐着最灿烂的阳光,间或还能听见一两声清脆的鸟啼,生机勃发。 望向掌中碧绿青翠的小树,黄声却是眉头微皱,面色亦有些发沉。 “只得这么一点水精么。” 他“啧”了一声,摇了摇头,手下动作却分毫不慢,抛出一缕细细的金雷,向小树的根部扫去。 “滋啦——” 烧灼之声骤然响起,苍翠的树影立时颤抖起来,叶子成片掉落,枝杆也一点点枯萎了下去。 那金色的雷电却毫不留情,继续炙烤着越变越小的翠树,直到那树影缩成了拳头大小的一团青蓝色灵光,金雷方才停息。 黄声举起灵团,细细端详。 灵气团滴溜溜围着他的手掌打转,外层散发着浓郁芬芳的草木气息,内里则温润洁净,水意氤氲,精华内敛。 “罢了,能得一点是一点罢。” 黄声摇头自语,从袖中取出一只玉盒,将那青蓝光团收进其中,复又望向前方。 坊市与天空已淡极近无,街巷中来往的人犹在走动,如鬼影现于鬼市,说不出地瘆人。 焦玉成的身影,亦在其中。 他已经与众人一样,变成了淡淡的影子,唯一的区别是,他的眼睛,仍旧鲜亮明晰。 在他逐渐淡去的身影上,这双眼睛亮得突兀,犹如凭空出现,望去十分怪异。 “先生,莫忘了救我母亲。” 黄声听到了焦玉成的声音。 一如他淡去的身影,他的声音也同样地浅淡,哪怕那语声中含着切盼与期许,亦几乎无从分辨。 “安心去罢。”黄声温和地看着他,又最后环顾了一下四周,叹了口气,脚步一转,消失在了空气里。 坊市与焦玉成飞快地隐没了下去,天空化作一片惨淡的灰,上面布满了鳞片状的细纹,一些蓝色或青色的灵气团在纹路间飞舞着,勾勒出了一道极为宏阔的轮廓。 像是一根锁链。 锁链的顶端有一枚龙头巨锁,龙目黑雾弥漫,龙口喷出玄火,威严中透着几分邪异。 而在锁链的鳞纹之下,则浮着一个个虚幻的人影,他们中大多数皆穿着道袍,也有一些武夫打扮的,每个人皆是面泛青紫,双目紧闭,瞧来就跟死了一样。 然而,弥漫在法阵中的凶机,却影响不了外面的世界。 竹离小院平静且温暖,挂满果实的树木在阳光下枝叶伸展,风色轻柔,干燥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 黄声立在树下,定定地看着天空,数息后,方自袖中取出那只玉盒,训开盒盖。 青蓝色的灵气团“嗖”地一声便飞上半空,绕着庄院盘旋一遭,径直飞向了北角。 那里,亮起了一道冰蓝色的光幕。 光幕大到几乎无边,占据了整个北面的天空,大片美丽的冰晶如飘落的飞雪,将那枚灵气团纳入其中。 “可惜了。” 遥望着天空中不时落下的细碎冰晶,黄声一脸地惋惜。 他想起了洪波江偶遇的白发蛟妖。 那蛟妖的身上蕴了一道极浓的水精气息,有如长江大川般浩瀚,若是将之斩杀、取其精华,则大事早成,又何须花费这许多细碎工夫? 可恨那野道苏音坏了他的好事。 黄声眼角微眯,目色阴冷。 那日的情形,实则是极其凶险的(苏音:巧了不是)。 彼时的他,才布下一方江山阵图,正逢雷印黯淡,无法使用,偏与那蛟妖巧遇,这才战了多时。 却不想,那蛟妖才一落败,野女冠便于突然现身,虽然一身修为十分低微,然其境界却又高妙至极,举手投足间竟暗合了一丝道意,更何况,她还与……“他”,扯上了关系。 一念及此,黄声的面色便越发地阴鸷。 看起来,是“他”主动找上了苏音,特意让她来败兴来的。 “不过是借了一分国运罢了,何至于此?” 黄声悻悻地说道,一掠衣袖,转首望向东面。 此时,细小的金色闪电正现于他的眼底,电光组合成了一个个极小的符箓。 东面的天空也亮了起来,明黄色的光幕如一面硕大的金箔,洒下点点碎金般的光斑。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93章 千古江山叹兴衰 , 这片光幕与北面的冰蓝光幕大小相仿,皆占据了整个空间的四分之一左右,而若以此类推,则西、南两处应该也有同样的光幕,只是未曾现身罢了。 黄声袍袖一拂,踏空而起,飞向那片流金如雨的明黄光幕。 在他的四周,金屑漫天飞舞,每一片皆内有乾坤,细看时,能看到许多不同的事物,有山川、城池、一望无际的平野、耸立的堡垒; 也有慷慨陈辞的文臣、披甲征战的将士、端坐于龙椅的君王; 还能看到夜读的学子、劳作的农夫、雕琢的匠人、奔走买卖的商贾,以及无以计数普普通通的百姓。 一国之运、社稷江山,在在皆蕴于那飘飞的金屑中,而朝代更迭、时局变迁,亦随着明黄光幕的变幻而更改。 那是千百年来天凤大陆诸国之兴衰。 亦是红尘百态、人间万象。 “时也、运也、命也。” 黄声凭空立于金色光幕之前,俯仰间,国、土、臣、民如水流泻,他的声音中不由带出了一丝感喟,神情亦满是沧桑。 这千百年来,他又何尝不是在这朝代兴替中载沉载浮? 世人皆以为,仙家从不问凡俗事,然世人却不知,如他这般的修士,虽近乎于仙,却也免不了要在这莽莽人间来回奔走,一样有烦恼忧虑,一样有不舍与挂碍。 而凡人所虑者,不过衣食住行、金钱富贵之类无谓之物,他所虑者,却是天之道、己之道。 “这么说来,本座可比你们活得累多了。”黄声呢喃着说道,唇角浮起了一抹苦笑。 仙亦是人,人也总会疲累。 所幸,他很快便不必这样累了。 能够窃来大楚一分国运,补足这江山阵图,此事便已成了大半,他了无缺憾。 只可惜,终究还是惊动了“他”。 信手拈起数粒金屑,看着那里面的大好河山、人物故事,黄声蓦地眉头一耸。 那一刻,淡淡的心悸忽尔涌上心头,令他神情大变。 他遽然回首,望向左侧那面冰蓝色的天幕,素来镇定的脸上,竟划过了一抹惊色。 刚才那一息,他在那天幕之下,感应到了一缕道意。 很微弱,但却又万分地熟悉。 飞快捏了数个法诀,黄声瞳中金符已隐,明黄光幕也随之消散,而他整个人则如飞鸿般掠去北面,双目金光再闪,于万千蓝色冰晶之中飞快抄起一枚,举到眼前细看。 水蓝色的冰晶里,正上演着一段如同投影的画面: 穿青衣的女子跃至隔壁邻家,救下了眉心中剑的一对姐弟,那弟弟感念女子恩情,邀她进屋说话,二人相谈甚欢。 “焦玉成、焦玉英。” 黄声一眼便认出了那对姐弟,面上的惊骇愈加鲜明。 金屑对映天运,冰晶则投影命途。 前者封存着的,是这世上所有的“运”,乃天定之数;而后者封存的,则是人力所为之“命”。 人生在世,总会遇到一些人、一些事,而许多时候,一次不经意的偶遇、一句简短的话语,便能让一个人的一生就此改变。 所谓命运,命在人,运,则在天。 此乃黄声这许多年来的体会,亦与他所修之“道”息息相关。 而此际,这冰晶中呈现的,便是焦氏姐弟命途之关窍。 这对姐弟原本的命途,在某一时刻——确切说来,就是在被冰晶封印的这一刻——因人力的干扰而被改变了。 这是何时之事? 何以我竟不知? 黄声瞳孔紧紧缩起,身上的气息一片冰寒。 若这对姐弟只是无意间遇到了某人或某事,却也无妨。 可是,那青衣女子却显然并非常人,而是半个时辰前一刀破去黄声虚身的野道人——苏音。 此女境界之高,难以捉摸。 她又怎么会遇上焦氏姐弟? 黄声手捏冰晶,既悚且惊,半晌后,方才似是忽地想起了什么,“啊”地一声抚额道: “是了,是了,我还当是何等神通,却原来,是梦中之梦,虚实交融了一刹。” 他的神色松泛下来,摇头失笑。 他也真是魔怔了,不过被破了一道虚身,便有些杯弓蛇影,看谁皆是大敌,实在不必如此。 虚实交汇又如何? 天道又如何? 这万里之遥的一隅灵域,原就超然于天道之外,连他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方才寻到。 而即便寻到了地方,进入此域也花了他足足百年光阴。 如今,他所图之事不出百日便可达成,苏音纵有天大的能为,找到此处也来不及了。 “时在我、命在我、运……亦在我。” 黄声淡然而笑,将那冰晶拿在手里把玩着,复又喃喃自语地道: “倒是本座小瞧了这焦家二郎,竟被他觑了个空,与这野道人见了一面。” 他哂笑起来,旋即又生出些许叹服,点头叹道: “唉,也无怪这孩子有此能为,到底是我看中之人,血脉之力万中无一,竟可凭梦造梦,却也有趣。” 凝视了那冰晶片刻,黄声弹指将之挥开,又挥手招来了另几片冰晶。 那同样是焦玉成梦中所造之梦,以其母吴氏平素的生活为主,也有一些弟妹玩闹的场面。 “思乡犹可在,故人无处寻啊。” 黄声慨然一叹,衣袖摆了摆,挥散了冰蓝天幕,掌中冰晶也消失不见,旋即眉心金印亮起,双袖罡风一振,踏空飞上极高处,低头俯瞰着脚下。 他金色的瞳孔中,倒映着一座浮空岛。 蒸腾的云气在岛基下方弥漫,混沌一片,什么都瞧不见。岛中亦是烟云四起,唯正中那大片金黄的麦田以及四围的几处村落清晰可辨,而在田舍四周,则荡漾着法阵的辉光。 风霜雨雪、春夏秋冬,流转的阵盘应和着四时节序,为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造出了一片桃花源。 黄声唇角微勾,露出满意之色,复又举目看向头顶。 头顶上,并没有天空。 只有一片深浓的黑蓝。 那黑蓝既沉且厚,有着花岗岩的质地,有些地方也会现出星月般的光晕,却是五颜六色地,看上去光怪陆离。 黄声久久地凝望着这片不是天空的天空,神情忽地变幻,似悲又似喜……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94章 欲挂云帆济沧海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394章欲挂云帆济沧海苏音在惊鹤城盘桓了月余时间。 一来,沙井坊“梦塚”虽然已解,可留下的那一摊子事儿却是十分之烦难琐碎,她这个破局者自不可丢开手不去管; 二来,她是在为出海做打算。 天心道人留下的那幅《海上红日图》便是最主要的原因之一。 这幅画,不可避免地将苏音的视线引去了远在大楚之外那片辽阔的水域,也几乎是明着在告诉她:那里便是问题的核心所在。 而另一个原因则在于,朱朱认出了画中的透明山峰。 玉笔峰。 位于东海国圣山灵殊山之巅、灵殊七十二峰里最高的玉笔峰,同时也是小蜘蛛精朱朱的故乡。小家伙虽然糊涂,自个儿的家乡却还是认得出来的。 当然,这也有一个过程,因为在画中,它成了一座孤峰,朱朱也是辨认了许久才最终确定。 而在《海上红日图》幻化出的意象里,苏音还曾亲眼目睹过这玉笔峰呈现出了怎样一种诡异的状态: 整座山峰忽然倾倒,峰顶直指大海,峰底则是一片混沌的虚无。 时至今日,那颠倒的山峰、人类梦呓般的低语以及电流噪波形成的嘈切之声,仍停留在苏音的意识深处,每每思及,皆会形成强烈的条件反射,如头疼、心悸以及……短暂的晕眩。 纵使每次晕眩的时间皆不过一两秒钟,然而对苏音来说,这却已足够证明一件事: 玉笔峰上,存在着某些……“存在”。 或许是邪修、或许是妖魔精怪,又或许是某种灵器乃至于秘境。 苏音并说不准那是什么,亦无法通过回忆去感应TA。 她只知道,那个存在,很强大。 强过她此前所遇的一切诡物,强到就连天心道人这样的强者也只能以七年布局、入画之笔,竭尽所能地模糊掉TA的存在,以使之无法因此而生出感应,直到苏音出现。 她这个外来者,便是破局的关键。 立在渡头边,望着远处浩渺宽阔的江面,苏音地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盛夏七月,风热烘烘地,扑上身时带着潮湿的水汽,她莲青色的道袍已溅上了不少水渍,袖畔也蒙了一层水雾。 苏音以天元真灵隔开那粘腻的体感,纵目远眺。 这一刻,她心中所思、眼前所见,只有接天连地的浩大江水。 兀自出了会儿神,她方才拂去袖角的水珠,转身从大青驴的驴背上取过粗布琴囊,负在了身上。 江水被夏风吹动,白浪翻卷不息,泊在码头的楼船也随水晃动,水手与船工们喊着号子,风帆被合力拉起了一半,大风将那厚重的帆布也吹起了一角,“扑啦啦”地作响。 将要启航了。 再过不上半个时辰,苏音便将乘坐这艘楼船,离开惊鹤城。 自城北码头出发,走半天的水路转入洪波江,再由洪波江入海,经越城、海城等诸城,便可搭乘行商的海船前往东海国。 这一路至少得走上大半个月,苏音却也并不打算御风而行。 她飞不了那么远,且伤势也还没好全,又不时会犯个晕眩啥的,还是选择凡人的赶路方式比较稳妥。 况且,她也需要一点思考的时间。 “要在海上面走好久好久,然后就能到大风城啦,大风城特别大、特别热闹呢,蓝蓝的可漂亮啦。” 朱朱偎在苏音身旁,小手紧紧拉着她的袍摆,一脸神往地看着那艘楼船,脸上尽是欢喜。 四年前她下山寻找阿公,便是在大风城被人捉了去,后几经辗转,才来到了苏音所在的小方县,如今要回家了,她自是开心得紧。 阿白的心情也很好。 他素来喜水,凡有水之处或是阴雨的天气,他的心情都会很好。只他远不及朱朱善言,此时也只安静地立在苏音的身旁,眯着眼睛看向江面。 江水在阳光下反射出粼粼波光,白亮刺目,阿白身上的水灵之息仿佛也受此影响,由冰蓝转作一种极浅的蓝,在苏音的灵视中,几乎与水色天光融为一体。 苏音收回灵视,摸了块豆饼喂给大青驴,心绪则转回了沙井坊。 打从事发那晚起,她连着做了十来天的梦。 美梦。 不过,那些梦并不是属于她的。 确切说来,苏音是在入睡之后“旁观”到了一个个由沙井坊众百姓的执念、期盼以及愿望凝结而成的幻境。 这其中最令她难忘的,便是焦家姐弟。 这姐弟俩一年前外出寻宝,就此失踪,母亲焦吴氏拖着病体四处请人寻找他们,还要照顾年幼的另一双儿女,身子越来越差。 然而,焦吴氏却是沙井坊少数几个不曾入梦之人。 或许是现实太过坚硬,将她的灵魂磨砺得无比强悍,也或许是人生太苦,让她连做梦都成了奢望。 是故,虽然身体无比羸弱,可吴氏的心却始终未受“梦塚”的诱惑,神智亦始终清醒自持。 对这样的女子,苏音是心怀钦佩的。 她曾见过与吴氏相似的人。 在演艺圈里,如吴氏这般不肯屈从于他人、只专注于走好脚下之路的演员或是艺术家,并不鲜见。 她或他绝不会将希望寄托于幻想,更不会沉溺于美梦难以自持。在他们的人生信条中,求人始终不如求己,他们也坚信着,唯有自己挺直了腰杆,那条人生之路才更值得继续前行。 后来苏音才知晓,吴氏几乎从不做梦。 她太累了。 病弱的身体、每日里从早到晚的操劳,让倦怠一直渗透进了她的神魂骨髓。每晚脑袋一沾枕,她便是一夜无梦到天明。 因此,苏音“旁观”到的与焦吴氏有关的梦,并非出自于吴氏,而是她年幼的孩子们的梦。 他们还小,神识稚嫩,为了一碗烧肉便能做上一场美梦。 而若非苏音及时破解“梦塚”,以这两个孩子羸弱的体质,根本撑不了几日便会耗尽精魂,变成一具“活死人”,亦即现代医学术语中的“植物人”。 有呼吸、有心跳,神智却永远陷入黑暗,再也不会醒来。 此亦是灵虚道人所言之“死”。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95章 蝴蝶不知身是梦 梦塚最邪性的地方,便在于它并非真的要人的“命”。 它要的只是人类的精神力罢了。 可是,精神若消耗殆尽,则人便也成了毫无知觉地存于世间的一具躯壳,其与死亡何异? 在苏音看来,那甚至比死亡更可怕。 而梦塚这种绝非恶意的意志,也将它本身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 正是因此之故,灵虚道人才会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形下,在惊鹤城中挖了如此巨大的一座“精神的坟墓”。 一个完全不以杀人为目的的法阵,能量波动又是以人类自身的精神力为主,隐蔽性自然极强。 而梦塚的作用,便是以一种温和的方式,回应着人们心底的愿望与执念,再制造出满足这一切的幻像罢了。 那些进入梦境的人们,白天时仍旧能够醒来且照常生活,只是每晚入梦后,会消耗一定的精魂维系曾经的美梦。 若是意志坚强、定力超群者,则脱出“梦塚”并非难事,但在现实中,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却极少。 逃避本就是人类的天性之一,也是人在面对困境时产生的心理上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这本无可厚非。 可恨的是利用这一点做坏事的人。 比如灵虚这妖道。 在他布下的梦塚之中,人们会一天比一天更沉湎于幻境,将之视为逃避现世的港湾,而现实越是残酷,逃避的念头便会越强烈。 于是,日复一日,人们在梦境中获得满足,表面看来每晚皆睡得安详甜蜜,实则却并不能得到真正的休息,反倒要消耗精神力以维系这个美梦。 这些被消耗的精神力,便是那些制造梦境的灰色小飞虫的食物。 它们是以人类的精神力、魂力或意志力为食的。 最初时,这只是双方本能的一种互补。 一方是逃避的本能,另一方则是进食的本能。 后者制造美梦以讨好前者并乞求一点食物;而前者则以食物诱使后者制造出更多更美的幻境,以达到逃避的目的。 这个时候,双方的关系是相互依存的。 但到了后期,小飞虫日益壮大,在食量大增的同时,它们也开始有了主动捕食的能力。 到得彼时,平衡便被打破,人类变成了被圈养的食物,小飞虫则成为真正的支配者,它们将人类的精神力攫取一空,进而将梦塚转虚为实,代替真正的现世。 这是苏音思忖再三后得出的结论。 灵虚道人的目的,应该便在于此。 他是要借助梦塚的力量,模糊现实与虚幻的界限。 本质上与发生在蓝星的“捕梦网事件”几乎一毛一样。 有鉴于此,苏音已经将灵虚道人的定位从“妖道”变成了“古代版神秘人”。 都是搞风搞雨不消停还本事挺大的家伙。 不过,灵虚道人到底还是算错了一件事。 沙井坊中那些进入梦塚的百姓,并没有变成活死人。 虽然理论上来说,他们应该也必须会死。 谷瀋</span>  可谁让本宫从不按常理出牌呢? 苏音轻掠鬓发,顺手拍了拍大青驴长满了肥膘的驴背,眼睛弯了起来。 你俩是挺牛。 但,本宫更牛! 不夸张地说,与灵虚对决那晚她斩出的那一刀,完全能够列入她所历战斗排行榜的首位。 虽然不一定绝后,但绝对是空前滴。 在那一刀里,苏音赋着了一缕空弦——亦即徵弦——的余音。 从招式上看,它与苏音斩断老程家梦境那一刀,以及混乱极境帮助克丽兹砍开混乱、守住秩序的那一刀,并无太大区别。 所不同的是,从前的苏音纯粹是依靠本能出刀,且出招的主体也并非上她,而是某位好奇宝宝披头士杀手。 顺说一句,这位如今又没脸了。 那张架接了韶华与天心道人的绝美脸庞,在沙井坊那一晚被星云覆住,啥也瞧不见。 苏音总觉得这货在憋大招。 抛开此事不谈,她那晚出刀时,是经过了精确的计算与精心衡量,才主动唤出了没脸的幻影杀手、并主动砍下了那一刀。 那是带有里程碑性质的一刀。 它标志着苏音具备了主动使用大杀器的能力,同时亦表明,她对角弦与徵弦的掌控,正日臻熟练。 这是苏音那天晚上最大的收获。 前文曾说过,角弦主时间、徵弦主空间,双弦出现的时间都比较晚,与苏音的默契也是最差的。 最初,苏音甚至只能在心有所感之际,才能制造出需要时空能量双重加持的储物符。 那就真是被动技能,根本无法主动唤出。在心无所觉的情况下,哪怕她识海中的天元真灵浓郁到爆,她也无法将之附着在角弦与徵弦之上,更遑论自如使用双弦之力了。 而现在,这块短板就算尚未补足,熟练度却也得以增长,苏音对时间、空间这两个概念的理解,也有了不小的进步。 比如灵虚在沙井坊制造的梦塚,其实便是在另一个纬度中打造了一个独立于现世的异空间。 在时间上,它与现实其实是同步的。 人们在幻境中过着与现世相同的生活,只是梦里的生活更美好、更没有缺憾而已。 所以,苏音这一次并未动用角弦的时间之力,只是以徵弦所奏之音,在现实中的沙井坊定位了一个锚点,再以这个锚点辐射至四周,形成一个空间气泡。 这个空间气泡包裹且保护的,便是现实世界的沙井坊。 异空间的沙井坊,则是该空间气泡表面的增生物。苏音所要做的,便是将不同纬度、同一时间的增生物沙井坊,切除下来。 在穿越古代之前,苏音在程家老宅便是这样做的。 而这一次,她的切割水平更高,进行手术的同时还以天元真灵修复空间创面,再以她本体修得的青灵封住了小飞虫与人类精神力的连接……呃,也可以说是食物吸取管道吧。 如此一来,沙井坊百姓损耗的精神力虽然无法回归,但至少不会再继续被消耗,而这种方式也是苏音能够想到的对人类伤害最小的办法。 她做到了。 毕竟此前也有过相似的经历,她这也是砍出了经验。  ()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96章 浮槎萧萧渡水来 灵虚啊灵虚,那些本该死去之人却偏偏被本宫救活了,就问你气不气?气不气? 苏音嘴角一歪,露出了一个邪魅狂狷霸气侧漏的兵王之笑。 她的确有理由骄傲。 那可是救下了数以万计百姓的性命,若放在某点的系统文里,这能换来多少功德值啊。 思及此,苏音心底油然而生一股自豪,将一双衣袖拂了又拂,恨不能再引吭高歌一曲《今天是个好日子》,以彰显此刻的心情。 此时的她显然忘记了,那一刀砍罢,她自个儿险些便被当场送走,瘫坐在地上缓了至少十分钟才有力气站起来。 而在接下来的五天里,她每日准时、准点并且定量地,呕血三升。 绝不会多呕一滴,也绝不会少呕一滴,就是这么地倔强、这么地精确。 朱朱那几天一直哭,生怕苏音就这么生生给呕死了。 阿白则不顾“小花大爷”的满地撒泼打滚、威逼利诱,硬是将小花那一身灵气丰沛的花啊叶啊给撸了个干净,送来给苏音熬补汤喝。 苏音自个儿倒是没觉着如何。 她还很年轻呢好不好? 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气血旺得很,且识海天元真灵每天都能生成,不愁疗不好伤,只不过疗程略长了一些,治疗过程略微血腥了一点罢了。 虽然伤势挺重,可沙井坊的百姓却得以全数存活,此乃一大幸事。更幸运的是,苏音的那一刀,终是引来了本时空捉妖杀怪的正主儿——钦天司的大人们。 委实是苏音那一刀太过惊人,整个惊鹤城皆被划破天际的刀光照得雪亮,那庞大无匹的威压更令得满城修士尽皆心惊,钦天司这才终于意识到两件事: 要么这是出了啥天大的幺蛾子。 要么是城里来了哪位大能。 于是,整个钦天司倾巢而出。 当他们赶到沙井坊时,苏音还未完全恢复过来,沙井坊的法术余波亦未散尽,滔天战意有若实质,不少低阶异人或修士直接被这强大的气机冲得七窍流血,还晕过去了好几个。 钦天司的大人们就此知晓,这是既出了个大篓子,又来了位大能。 天幸那位女大能虽已修得仙法,却还怀揣着一颗怜惜世人之心,不只先一步将那天大的篓子给补上了,还很好心地收拢气息,没再继续伤人。 苏音也没躲着这些官方人士,大大方方与他们说明了情况,随后取出临川宋氏所赠之信,请他们转交予惊鹤城某位宋大人。 这位宋大人官居府尹、手握实权,属于跺跺脚就能震动半个惊鹤城的人物。其出身则是宋氏嫡系宗亲,幼失怙恃,宋家老太太于他有半母之恩。 有此信开道,余事便简单得多了。 苏音被宋府尹亲自请进一所豪华庄院养伤,钦天司在惊鹤城的最高统帅——一位姓陈的总兵则登门拜访,请苏音详细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因此事太过玄异,钦天司并不敢隐瞒,第一时间便整理出了相关资料,飞鹰传书至京城。 此后数日,府衙、当地驻军并钦天司三方联手,将事情压了下来,对外只称沙井坊地炎泄漏,恐发生火灾云云,分期分批地将整个坊市的百姓安置在了各处,并由官府出资请来医堂坐馆的大夫,为他们治病疗伤。 这些被梦塚诱惑的百姓,基本上没有太严重的外伤,只是精神十分萎靡,每日皆要睡足八、九个时辰乃至更长时间,才能有力气说话做事。 大夫们皆说,此乃精神损耗过度所致,根治之法也简单,多休息、少劳神,慢慢调养着,总会好起来的。 苏音至此也算是完全放下了心。 谷悠</span>  有官府兜底,这些百姓至少能撑过今年,待身体恢复过来,他们应该便能重新过上正常的日子,纵使各有甘苦,人活着、且健康地活着,便比什么都好。 自然,安置百姓、请医治病、衣物食水等诸事,花费了不少银钱,这些钱官府出了一半,另一半则是苏音自掏腰包。 至于她的钱从何而来,那自然是“玄门自有妙计,符箓可安天下”了。 几张储物符而已,多大的事? 自修仙之后,本宫果然也粪土金钱起来了。 在那段时间里,苏音时常会生出如上感慨。 在她居家养伤期间,惊鹤城南坊和北市也异状频出: 一些人好端端地忽然就消失了,钦天司查证后发现,这些人根本就非本城人士,甚至都不是本国人士,来历去处尽皆不明; 还有人则是已经死去多年,尸身都臭了,可其家人及四邻却无一知晓,大家还照常过着日子,直到沙井坊事发后,众人才惊觉身边的亲人或邻居竟是一具腐尸。 那个曾帮助珠娘一家的失踪的富商,也被找到了。 他的尸身出现在了遥远的京城。 便在沙井坊梦塚被破的次日,京城郊外的一所道观里,平空现出了一副枯骨,骨架上套着崭新的道袍,袍角上还绣着这道士的名号。 因那道士求仙之心极虔,平素为人也很大方,周遭的人皆识得他,因此发现他化作枯骨后,便立时有人报了官,钦天司的人在那道士的贴身衣物里,找到了一份惊鹤城的路引。 一份颁发于十五年前的路引。 那路引上清楚地写着持有者的姓名住处,枯骨的身份亦就此查明。 “丁大哥一家托奴给仙姑捎句话,多谢仙姑施法,找到了丁大哥的尸骨。” 江岸边,送行的珠娘泪眼朦胧,向着苏音盈盈拜下,一旁的许晋也跟着俯身行礼。 苏音忙将他们母子扶起,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珠娘所说的丁大哥,便是那位化作枯骨的富商。 据丁家人说,这位富商一心想要修仙,只苦于寻不到门路,也不知十五年前是何人引他入了梦塚,最终客死异乡,直到不久前才魂归故里。 “泠——” 弦音悠悠,如一缕经年漂泊的离魂,不知去往哪里,亦不知归于何处。 五色海上,木琴安静地悬立着,清韵连绵幽细,渐而转作阔朗,再则爽快放达,有若眼前风物。 楼船上传来了响亮的号子声,有船工吹起了海螺: “呜——” 船已启航,风帆鼓荡。 珠娘扶着许晋的胳膊,引颈望向远行的大船。 热风吹乱了她的衣袂,她的眼角还含着泪光,江面上,朱色楼船张起风帆,在盛夏的阳光下、绕飞的水鸟间,渐行渐远,渐消失在了长天尽头……  ()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97章 老木寒云动西风 天气转凉了。 八月的东海国,风很硬、天很灰、海水变成了浑浊的黄绿色。 苏音牵着大青驴,怔怔地望着前方低矮的土墙,心情亦如这天气,拔凉拔凉地。 “大风城”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镌刻在土墙上方勉强能看出是个城楼的建筑的顶端,破败的木栅栏权作了城门,四周寥无人烟,只有坚硬的海风刮蹭着大地,扬起漫天灰尘。 她又低头看向地面。 车辙、人类的脚印或是动物的足迹,一概皆无,道路上堆满了沙石,仿佛已经多年不曾有人走过了。 “这就是大风城?”苏音很慢、很慢地转过视线,看向紧挨着她站着的朱朱。 说好的“很大有好多蓝色的”海滨城市呢?说好的……算了,累了,不说了。 苏音的肩膀明显地向下塌了塌。 她早该知道小孩子说话就是夸张,偏她就跟被迷了心似地,将个小蜘蛛精的话当了真,搞得之前还心情激动了老半天,一下海船就直接凌空飞渡了过来,满心想的都是先订个豪华海景房再好好吃顿热乎饭。 结果就这? 这地方离海确实不远,勉强也能与“海景”搭个边,然而,整座城池就没有超过五米的建筑,放眼望去,只有一片低矮的蓬屋。 且,空无一人。 完全就是一座空城。 不是这也能叫城?渔村还差不多。 “上仙大人,朱朱没有骗您的呢。之前朱朱看到的大风城轩阔壮丽,并非现在这个样子的。” 朱朱的声音小小的,听上去有些委屈,还带着几分迷糊。 苏音也挺迷糊的,脑袋也在发晕。 一个多月的水上漂生活,令她对陆地有些轻微地不适。 便如此刻,虽然双足踏上了实处,可她的一颗心却似仍忽悠悠地飘在半空,整个人也仿佛犹在船上,晃来晃去地。 一阵烦恶之感抵上心头,苏音忍不住蹙起了眉,抬手抚向胸前。 然而,手方一举起,负在身后的琴囊陡然一震,“锵”地响了一下。 苏音面色一凛,反手拔刀,掌中青丝立时绽放出了耀眼的光华。 这地方不对头。 建筑不对、风不对、连空气都不对。 更不对头的是,她分明都结丹了,如何还会晕船? 一念及此,苏音不由后心发寒,一手执刀,另一手捏起法诀,袖中登时飞出四张符箓,分射东西南北四个方向。 淡青色的灵光夹杂着点点金芒自四面八方而来,疾速在空中汇聚,一个巨大的金色“御”字浮空亮起。 刹那间,拂来的海风中响起了数声刺耳的尖啸,有若鬼哭狼嚎,刺得人耳鼓生疼、脑门发晕。 苏音面色如冰,启唇清叱了一声: “咄。” 声若击玉,虽不响,却极具穿透力。 四周尖利的啸声嘎然而止,空气中腾起了大片黑烟,其间还夹杂着阵阵腐烂焦臭的气息。 负于身后的旧琴兀自弹奏着,弦音坚清,似有金戈铁马破冰而来。 这声音如一支支穿空之箭,洞穿了无形中的什么,苏音迷糊的意识也在琴韵中清醒了过来。 她转身点向朱朱与阿白的眉心,两小只身形一晃,化作了一对红白玉钗,飞上了苏音的发髻。 方才他们已然受到了蛊惑,若苏音不曾及时出手,朱朱和阿白很可能便会被迷了心智,做出什么事情来。 谷弤</span>  “上仙……大人,朱朱头好晕……” 发髻上,红玉钗子轻颤了几下,殷红的光晕便黯淡了下去,小蜘蛛精陷入了昏睡,苏音以神识查探,见她情形尚好,心下稍安。 阿白比朱朱好些,只是他不喜说话,只传递出了一道清晰的意念,白玉钗亦是光华流离,显见得小蛟妖的精神状态不错。 两小只无恙,苏音再无挂碍,抬手挥出四道天元真灵。 四角符箓登时大亮,金色“御”陡然分解,化作无数细小的银色小剑。 一瞬间,整个法阵气势大变,寒气凛然,偶尔一道银光划过,阵中便会传来“嗤啦”之声,仿佛那小剑洞穿了什么。 抽取商弦的一丝杀意,辅以青金灵力与天元真灵,合四象归一之法,便是制成此阵的法则。 此时,禁制已成,被锁在其中的诡物亦在银剑的全方位攻击下现出了原形: 几只奇形怪状的阴鬼。 大体上能看出是人形,脸庞五官却糊成了一片,身体各器官亦有残缺。 可怪异的是,那些残缺的部分并不是空的,而是被一种混沌的物质填充了起来。 “呜——” 五色海上阴云四起,角弦振起了一道低哑的弦音。 苏音的神魂倏然一晃,后脑玉枕、眉心紫府仿佛同时被重锤击打,意识一下子混乱了起来。 她竭力控制着神识,不令那混乱上涌。 然而,她的视线仍旧变得越来越模糊……不,不是她的视线在模糊,而是禁制笼罩的这个空间,正在变得模糊。 苏音握刀的手紧紧攥住,强抑下了立刻砍上一刀的冲动。 【再等等,再看一看,答案已经很近了】 冥冥中仿佛有个声音在这样说着。 苏音好似听到了,又好似未曾听见。 她掌中的刀锋乍明乍灭,一如她劈作两半的意识: 【拔刀子砍它丫的】 这是另一个声音。 似曾相识,仿佛一直便藏于她心底最深处,轻柔、温软,若一片飘飞的羽毛,轻轻拂过她的每一个毛孔。 苏音举起了长刀。 吞吐的寒芒乍然大亮,青光过处,数只阴鬼惨叫着化作了飞烟。 那惨叫声如同钢针,刺得苏音的另一半神识颤抖了起来。 【再等等,不要杀】 空灵的声音,有若微风下轻响的风铃。 在虚空中、在苏音的意识深处、在她无法触及却又隐约感知到的某个地方,那个声音渐渐地微弱了下去,直至最后,消失不见。 苏音突然便有些悲伤起来。 她想起了渡口边送别的珠娘母子,想起了江南老家下着雪的夜,也想起了她已经离开了很久的另一个世界。 “刷”,青丝刀在她掌中散作寸寸青光,而禁制之中的阴鬼,此时也只剩下了一只。 那是个没有四肢、只有以未知物质填充了手足部位的女鬼。 在女鬼的身后,背着一把剑。  ()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98章 誓将碧血祭剑盟 苏音目注着个女鬼,沉吟片刻,衣袖一拂。 法阵四角立时星雾如电,几束天元真灵疾飞而返,没入她的掌中。 随着此举,无数银色小剑亦流星般投向法阵正中,迅速汇聚成了一个巨大的金色“御”字。 弥漫于阵中的杀机消散而去,四周声息俱寂,唯识海之上,角弦偶尔奏起一声短促的浊音。 “呜——”地一响,好似稚童拿着法螺胡乱地吹。 然而,这听来毫无章法的杂音,入耳时却又令苏音神魂清明,顶在胸臆间那股烦恶之感亦随之减轻。 被禁制锁住的负剑女鬼,此时也仿佛好受了一些。 由天元真灵幻化出的小银剑,天生便是阴鬼的克星,方才幸得苏音及时收手,这女鬼才不曾像她的同伙那样灰飞烟灭。 而即便如此,她的身上亦被灵剑划出了好几道伤口,不时腾起一股股黑烟,女鬼吃痛,张口哀嚎,却根本发不出声音来。 在禁制之中,一切有形或无形的攻击,尽皆被压制住了。 “居然还附带精神攻击的。” 苏音喃喃自语着道,收起法诀,走到女鬼跟前,细细打量着她。 通常说来,阴鬼的嚎叫除了难听瘆人之外,并无其他功能,就算是凡人听邮了,也只是心生恐惧罢了,实质性的伤害是不存在的。 然而,大风城外的这些阴鬼,似是有些特异,可惜方才苏音一剑斩了大半,如今只剩下了这一个样本了。 苏音凝神看着女鬼身上那些混沌的物质。 那东西兀自旋转着,灵视之下依旧不可描述,其所形成的线条、斑点或形状,也随时处在变化的状态下,没有丝毫逻辑可言。 苏音以一种近乎扫描的态势,一厘米、一厘米地观察着这种物质。 些微的眩晕感涌上来,那旋涡般的混沌仿佛带着种奇异的吸力,将她的视线牢牢地陷了进去。 而后,便是熟悉的烦恶与头痛,眼眶四周绞拧着,脑袋里仿佛有只手在往里打电钻。 恶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苏音想要移开目光,可此时的她却似乎有些不受控制,两眼依旧死死停留在那些物质之上。 “呜——” 角弦再度发出了一声浊音。 这一回,那音韵较之前略显悠长,余音有若更鼓,带着种难以名状的寒瑟。 苏音忽觉凛然。 也就在这一刻,女鬼哀嚎的动作蓦地一止。 那一刻,在那张属于诡物的僵硬麻木的脸上,仿佛划过了一丝……惊愕?! 这怎么可能? 苏音一时难以置信。 阴鬼也会有表情? 这可是诡物中最低等的一种。 虽然它们仍旧保留着人类的形态,但却并不具备人类的神智,更遑论思想或情感了,与吴桃香那样的飞尸、宋家的水鬼鬼修可以说是完全不同的物种。 而眼前这只女鬼,分明就是最普通的那一种,除了那些混沌物之外,与别的阴鬼并无区别,能量波动也极其微弱。 不是苏音自夸,这种型号的诡物,她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一只。 她张大双眸,瞬也不瞬地看着这女鬼。 女鬼面上的愕然仍在。 只见她缓慢地抬起头,黑洞洞的眼眶里分明不见眼珠,可她却扭动着脖颈,仿佛在打量周遭的环境,然后又以极慢的速度低下头,迟缓地将“手”举到了眼前。 她已经没有手了。 不可名状的物质包裹着她整条手臂,若她真的有目可视,入眼处,只会是两团混沌。 然而,这女鬼却仿佛很欢喜。 她注视着自己的两只“手臂”,漆黑的眼眶边,缓缓淌下一道黑色的雾渍。 她在……哭? 那个瞬间,苏音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见了一声颤抖的叹息。 越来越多的黑色细雾自女鬼的眼眶中淌下,女鬼拢起“双手”,用着极迟缓的动作,以“手”抚摸着自己的“腿”。 哽咽的叹息声与欢喜的低泣声,让苏音以为自己面前的是个活人。 尽管在她看来,女鬼的四肢只有四团看不出形状的混沌物,然而,在女鬼的眼中,她好像正为摸到了自己的手和脚喜极而泣。 “呜——” 五色海上,土黄色的流光划过角弦,那几不可见的弦丝亮起了一刹,复又寂灭,清幽的弦音随即响起,如风中摇曳的残烛。 女鬼慢慢地仰起头,那黑色的眼眶深处,似是闪过了一点微弱的光。 恍惚中,苏音看到了一名黑衣女子。 玄色道袍,长发漆黑,眉眼间一派冷冽。 女子负着无鞘的长剑,独自穿行于荒芜人烟的山野,山顶明月来相照,照见她眼底的清冷与剑上的寒光。 【诛邪】 那是剑名。 她是一名剑修。 掌诛邪剑,杀尽天下邪祟。 再一息,苏音眼前便现出了花香鸟语的灵泉。 泉水濯洗着两岸风物,草长莺飞,有灵雀在泉边饮水。 一些与女子同样装扮的男女,俱皆盘坐于水畔,面容肃穆,每个人的身旁皆放着一柄剑。 那些剑虽然形制不同,却无不正气凛然。 【诛天下邪魔,佑四方百姓】 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不,那并非“一个”声音,而是许许多多人的声音。 天空陡然破碎。 一片片如同玻璃碎片般的蔚蓝掉落下来,大团黑雾裹挟着污浊的气息袭卷而至,灵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竭下去。 呼喝声响了起来。 一道道执剑的身影毫不犹豫迎向裂天与黑雾,一柄柄长剑散发出璀璨耀眼的光芒。 然而,在那倾覆天地的黑潮之中,这些光亮便如稍纵即逝的流星,又好似扑向烈焰的飞蛾。 苏音的视线,很快便被扑天盖地的黑暗吞没。 在黑暗的浊流中,她看到无数剑修自爆神魂、祭起元婴、碎裂金丹,一个接一个地冲向黑暗,想要冲出一条通往光明的路。 可是,那黑潮太过强大、太过宽广,自爆的剑修们便如一朵又一朵的烟花,在浓夜中乍现即隐。 苏音看到了那名女剑修。 她的四肢不知被什么撕裂,整个人都被鲜血染红。 可是,她并没有倒下。 她口衔长剑,挺立于黑暗之中,流出血泪的双目直视前方,面上没有一丝惧色。 第三卷 一壶酒 第399章 扶摇直上九万里 , 浓稠的黑暗里,再度亮起了一朵烟花。 失去四肢的女剑修如同她前赴后继的那些同门一样,以神魂与肉身,在漆黑中绽起了一团光明。 可光明终究不曾敌得过黑暗。 绚烂的烟花也只是短暂地亮了一刹,便渐渐地变得稀薄与微弱。 大地失去了生机,翻滚的黑潮也随之失去了活力,它吞噬的速度越来越迟缓,直到最后,完全静止了下来。 岑寂笼罩着这片大地,听不到声音,也看不到一点光亮,如同永夜。 那应当是极为漫长的一段岁月,纵使在苏音此际的感知下,它也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但最终,黑潮还是缓缓地褪去了。 碎裂的天空恢复了原状,蔚蓝得像一大块最纯净的水晶,日升月落,千万颗星子化作河汉。 沉沉夜幕终于不再是恐怖与死寂的象征。 它是温柔的摇篮,抚慰着大地上的万物众生。 荒芜的土地开始有了草木生发的痕迹,有些地方形成了湖泊,明净的湖水倒映着蓝天白云,飞鸟倏然掠过,野兽在水边嬉戏。 紧接着,便有了人迹。 从稀疏的村落,到炊烟袅袅的大庄院,再到人烟稠密的城池。 人工修筑的城墙耸立着,墙内房舍渐渐连成一片,再分出街衢与巷弄,路上车马与行人摩肩接踵。 城池变得愈加繁华起来。 高低错落的建筑鳞次栉比,海风为人们带来了分明的四季,插着各色旗帜的风帆在港湾里聚集,到处都能看到晒得黝黑的赶海客、来自异国的商贾以及慕名而来的旅人。 大风城。 苏音看到了城头上雄浑苍劲的大字。 那字迹透着飞扬与自信,透着人类与自然抗争的力量,亦透着海滨城市独有洒脱气度。 可是,尚未待她看清那城中景象,眼前画面突然一黑,复又一亮。 在这不到一息的时间,大风城变了个样。 没有了汹涌的人潮,繁华也被荒凉的取代,房舍与城墙根本不见踪影,就连城头上的“大风城”三个字也是如此地颓弱无力。 这是一座初具雏形的城池,远没有后来的轩丽壮阔,看上去还不如大点的渔村。 苏音茫然地看着这幻像中的情景,一瞬间,她竟有了种荒谬的念头,觉得自己正坐在电影院看一场电影。 眼前发生的一切,便是电影中剪切的画面: 地方还是那片地方,风物也仍旧是那一方风物,只不过前一秒还是现代场景,下一秒便被生硬地切换到了原址的古代。 设若这真的是一场电影,如此拙劣的特效想必又会收获一大批“五毛”的差评。 然而,它却是真实发生的。 就在苏音的眼皮子底下,以幻像的形式,缓慢而又坚硬地,挤迫着她所处的现世。 苏音凛然转首。 禁制外百米处,那座荒无人烟的大风城,一如幻像中最后定格的画面。 她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一个念头飞快划过脑海,却又被她以更快的速度按下。 不可能的。 她想道。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会发生?这也太超出人类的想象了。 就算是天心道人那样强大的高手,也无法做到如此简洁准确地时空切换,而在苏音所知的一切逻辑自洽或不自洽的影视作品及小说中,也从没出现过类似的脑洞。 “嘶——” 耳畔蓦地响起暗哑的吼叫,阴寒无比的气息扑向面门,眉心处一阵刺痛。 苏音陡然回神,反手拔刀,霍然亮起的青光匹练般掠过半空。 “嗤”,轻响声伴随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传来,女鬼呆呆地站在原地,掌中长剑已然断去一截,掉落的剑尖迅速化为一阵黑烟。 苏音面色冷肃,手腕一转,青光陡地大涨,吞吐的刀芒直接覆上了女鬼手中的残剑。 女鬼立时仰天嘶吼,妄图像方才那样以声音附带的精神攻击扰乱苏音的心神。 就在前一秒,当苏音因震惊而心神不宁、禁制有所松动之时,女鬼拔剑刺向了她,并朝她发出了一波音攻。 那一刻,诡物杀戮与嗜血的本能成为了女鬼主宰 短暂的清明并不能唤醒早已丢失的神智,曾经的诛邪之剑、斩妖之人,如今却成了邪祟本身。 那个以满腔碧绝绝死而战的女剑修早已经死了。 此刻出现在苏音面前的根本就不是她,而是不该存于现世的诡物,人人得而诛之。 回过神来的苏音自不会再给她偷袭之机,手捏法诀,长刀向前一递,闪电般自自其腰下横过,再反撩向上,运力一挑。 “呜——” 角弦轻轻振起,寒凉的弦音携起奇异的韵律,应和着青丝刀的每一个变招。 拼合在女鬼身上充当手足的四团混沌物当即被苏音斩落,女鬼似是痛极,翻滚在地,仰天哀鸣起来。 若有形质的能量波带起一股气流,直冲法阵四角,却又被阵法迅速压制,不过,那个金色的“御”字却也就此黯淡了一些。 苏音还刀入神,眉头紧紧蹙起,面上没有一丁点杀败变异阴鬼的欢喜,反倒一派肃杀。 此前的那一个闪念,再度浮现于她的脑海。 她不再迟疑,疾向法阵四角各打出一道灵力。 “御”阵立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内坍缩,只剩下躯干的女鬼以及那四团不可名状物,亦随着禁制的缩紧而变小。 数息后,整个法阵便缩成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光球,苏音取出储物符,将光球与大青驴尽皆拍了进去,旋即振起星雾,脚踏青莲,冲天飞起。 扶摇直上九万里……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苏音对自个的实力那是相当之有数,知道如今她还飞不了这么高,但是,往上飞它个三五百米之类的,她倒也勉强能够做到。 于是,秉持着尽一切可能做到最好的理念,她有理有节有序地一直飞至灵力快要维系不住托底的莲花形态,方才止住身形,俯视脚下。 河流山川尽呈眼底,大半个东海国的海岸线清晰可辨,她甚至还看到了搭乘的海船。 此刻,那艘楼船正停泊于东海国最大的海港,搬运货物的民夫有若工蚁一般。 这个高度应该差不多了。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00章 堪真破障势欲崩 , 苏音虚指一点足下青莲,半闭的莲瓣刹时尽数散开,星星点点的青色灵光间杂着金色光晕旋绕于花下,合成了一面莲座。 拂了拂袍袖,苏音趺坐于其上,取下负于背后的琴囊,将顾婆婆的旧琴横在膝前,四指轮拨,重重按向角弦。 寒风中响起叮咚琴韵,清响连绵,恍若流泉淌过指间,与之同起的,还有一声悠长的弦音。 “呜——” 识海中,土黄色的流光掠过角弦,弦音与旧弦之声齐出,发出了一道古怪至极却又说不出地悦耳的弦音。 黯淡的天光骤然变幻起来,寒风涌动、云气漫卷,整片天地皆好似被这琴声触动。 再下一秒,一重朦胧的轻纱般的雾状体便自远天的一角慢慢剥落,从苏音的角度看去,便好似脚下退去了一重闪烁着五色光华的海浪,露出了隐藏在其下的…… 一个窟窿。 巨大的、犹如被天庭力士劈开的窟窿,呈现在了苏音的灵视之下。 它的形制极其狭长,东圆西尖,色泽亦是东深西浅,其间翻翻滚滚地涌动着大量混沌物,与女鬼身上用以填充四肢的物质气息十分相类。 那大窟窿的边缘很是整齐干净,切线流畅,若这是一场超巨大型的剜切手术,则主刀大夫的刀术堪称完美。 从高空望去,窟窿的占地面积约有二三十公里,大风城便处在这个窟窿或是大洞的尖端处,也是混沌物最薄弱的地方。 以大风城为始发点,由西向东,混沌物以渐变的形式越发浓郁,最浓处则黑如墨汁,即便以苏音的眼神,亦无法看清里面到底是之前那种混沌物质,还是掺杂着别的东西。 丝丝冷风灌进衣领,苏音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一刻,她的心冷得像是坠进了冰湖。 这是她预想中的情形。 然而,想象转化为现实这种事,带来的并不一定都是喜悦,有更大可能会变成惊悚,比如贞子爬出电视、触手怪现身闹市之类。 苏音此时的心情,约等于以上两项相加再乘以十。 她的嘴唇已经抖得快要闭不拢了。 刺骨的寒风攫取着她身体里的热量,而心底的寒意则冻结了她的精神与意志。 直待身下青莲散佚成万点星光,失去了承载的身体开始急速下坠,苏音才在极度的失重感中清醒过来,堵在心头的千言万语亦在这一瞬脱口而出: “卧槽这特么哪个没屁眼儿的干的缺德事儿?” 刹那间,天地为之色变,万物为之颤抖。 这发自肺腑的、真挚而又感人的悲鸣声,充分展现出了一个中年女演员被震碎的三观与无比绝望的心,以及该演员其实超级想要逃跑、但却又清楚地知道自个逃不掉,于是不得不转身面对这个很可能毁天灭地的大麻烦,同时还要想出一个不那么绝望办法解决掉这个超极巨大的麻烦的痛苦与悲愤。 若是谷凝谷大毒嘴在此,一定会给苏音这情绪饱满、抑扬顿挫的台词打个高分儿。 接下来的半分钟,和谐大师暂时接管了苏音的口头表达。 所幸她正处在一个奇异的境域,于是,那朵朵青莲伴随着口吐芬芳的某位仙姑从天而降的绝世美景,并无人亲见。 当双足再一次踏上地面,苏音已是心跳气促,喉咙干得冒烟。 说话是一门艺术、也是一门技术,但苏音更坚定地认为,说话它其实就是个体力活。 说得太多、太快、太掏心挖肺,那是很累人的,就连修仙的她也有点儿吃不住。 一屁股墩儿坐在泥地上,顾不得那溅了满身的土坷垃,苏音已经戴上了痛苦面具,并且突然非常想要像泼妇那样捶地大骂。 这到底是谁丧心病狂搞出了这么个破事儿? 灵虚,老实交代是不是你? 苏音下死力捏着土坷垃,在想象中将灵虚捏成了碎渣渣。 怪不得本宫之前老觉得头晕想吐呢,这能不头晕么?都跑到另一个时间纬度里了,按照正常的宇宙时间法则,出现在另一个时间的苏音,只能以粒子化的形态存在。 人都快散架了,自然会产生种种生理与心理层面的先期征兆,而之所以苏音没能变成粒子,自是托了角弦之福。 角弦奏出的每一缕弦音,皆是在校正错乱的时间,或者换个说法,是将苏音自错乱的时间中拉回来。 正是因为有了它,苏音才避免了粒子化的境遇。 至于何以会有异纬度时间乱入之事发生,苏音便必须说上一声: 灵虚你个浓眉大眼的臭道士,你够狠。 不知他是以何等方法、运用何种工具,完成了“挖取时间”这一项高难度工作的。 那个巨大的窟窿,便是“挖取时间”之后留下的时间之洞,而初具雏形的大风城,则是灵虚将百多年前的某个时间节点裁切下来、再填充进了正常时间的“杰作”。 简单点说,便是空间不变,时间却被置换了。 灵虚剪除掉了“现在”,再以“过去”弥补。 纵使这一方世界本就是苏音入梦所见,她也还是深深地为它的安危担忧起来。 灭世级的魔王也没说一上来就把整个时空毁掉,毕竟,如果时空都已不复存在,它老人家自个儿又该去往何处? 苏音使劲儿捏着满手的泥巴,一脸地郁闷。 五色海上,角弦通透空明,几乎无法目视,唯有一线流光划过时,方能确知其所在。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苏音真不觉着这么根儿小短弦就能破去灵虚的灭世大阵。 一念及此,苏音便又想骂人了。 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病?活着不好么?瞎折腾什么劲儿啊? 然而,无论她骂出多少芬芳的花朵来,也无益于眼前的困境,反倒越骂越气得脑仁疼。 可愁死本宫了。 苏音叹了口气,张开双臂“砰”地一声仰面倒下,望着阴沉的天空发呆。 天好冷,风好大,好想回家,好想回到春暖花开的帝都,回到本宫那套小公寓里逍遥度日,做回演艺圈十八线小透明。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01章 纸上得来终无影 苏音闭上眼,任由思绪漫无边际地飘飞,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已然置身于热闹喧嚣的片场,灯光师傅打开照明灯,雪亮的光铺散开来,散发出灼人的热度。 好烫…… 她动了动手指,蓦觉不对。 怎么会这样烫? 且这烫的位置也不对,不是脸或身上,而是……衣袖? 苏音猛然间回神,旋即便发现,那滚烫的感觉果然来自于左手衣袖,袖缘的热度十分惊人,像是里面揣了个千度高温小钢炉。 她大吃一惊,浑身灵力登时暴涨,人亦翻身坐起,探手入袖。 触及指尖的,是薄薄的一纸信封。 只是,这信封的纸质有若烙铁,触手火烫,若非苏音如今已修得一身玉骨冰肌,这一摸之下手就得废了。 而即便如此,苏音也仍旧觉着那信土豪烫得她手指生疼,有些受不住。 是天心道人的那封信。 苏音挑了挑眉,袖笼中食指一屈,弹出了信笺。 那信笺似是早已迫不急待,甫一离袖,竟自凭空飞起,旋即信封脱落,折起的纸笺亦随之打开,虚空中仿若有一只无形的手拎起信纸上端,轻轻一抖。 “哗啦”一声,信笺正面朝向苏音展开,纸页还轻轻晃了晃,在似邀她一阅。 苏音凝神看去,便见纸上烟云弥漫,浅淡的墨香随风飘散,之前被收进信里的那幅海上红日图,便乘着这烟云与墨香,缓缓离开纸页,那束画的墨结灵巧地一散,画卷便此徐徐舒展。 一瞬间,苏音仿佛听到了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眼前一轮红日跃出东方,万丈霞光投射于碧蓝的海面,洒下点点波光。 遥远的海平面上,一座透明的山峰挺立如剑,峰刃直指苍天。 正是玉笔峰。 不过,此时的玉笔峰似乎有些不大一样。 苏音摸着下巴端详着这座神秘的透明山峰,很快便看出,那山峰的中段影影绰绰地,好像有个什么东西,整座山峰因之而呈现出上、下两端透明,中间部分却有些模糊的形态。 “我记得上回这山上可是啥都没有的啊……” 苏音呢喃着自语道,身子往前凑了凑,试图看得更清楚些,鼻尖儿几乎挨上了纸面。 也就在这个当儿,画卷上倏然浮起一层雾气。 苏音一惊,忙向后退。 雪白的雾华好似自山谷深处涌上,又仿佛是海水蒸腾而生,不知从何处来,去处却是鲜明。 不消片时,雪雾便覆住了小半座山峰,玉笔峰也因此变成了三部分。 两端透明如昔,中间却是一片雪白,泾渭分明。 苏音眨了眨眼。 两点星雾飞入眸中,开启了灵视。 那雾气好似觉出了她的好奇,重重叠叠、舒舒卷卷,将那半山腰挡得严严实实,遮住了她窥探的视线。 这还不让看了? 你一幅画咋的还害羞? 苏音伸手拍向画卷,可手却穿画而过,只摸到了满把冷风。 就真看不见也摸不着呗。 苏音抱着胳膊,表情怪异。 这都不让看了,那你自动自觉地跳出来又是几个意思?消遣本座来了? 以及,这雪白的雾气是什么品种的?如何连本座的灵视亦无法看透? 苏音心里转着念头,正想着要不要把木琴召唤出来弹奏一番,眼角一瞥,蓦地心头动了动。 信……好像变了。 此念一生,苏音几乎是本能地往旁一伸手,便拽过了悬立在侧看戏(?)的那张信纸。 信纸很空,只有几行墨字,皆是苏音此前能够读懂的那些,除此之外,再无别言。 呃……朱朱的阿公呢? 我那么大一个八脚花衣服老蜘蛛精去哪儿了? 在苏音的印象中,这信上分明应该有一幅拙劣的非人物自问自答画肖像来着,可此时,肖像画已不见了踪影。 在原先留画的位置,是一个极为模糊的印迹,淡淡地一团,像是墨汁被稀释了无数倍随意泼上去的,若不仔细看,连那八只脚的形状都看不出来。 朱朱的阿公在哪里? 苏音眉心微蹙,总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些什么。 她慢慢将视线重又转回到海上红日图,灵瞳如水,笔直凝向那玉笔峰上浓郁的雪雾。 朱朱的阿公……该不会就在玉笔峰上吧? 这么一想,还真有可能。 首先便是天心道人这幅画给出的暗示。 朱朱的阿公这厢消失不见,那厢玉笔峰上就多了一层雾,且这雾气还是雪白雪白的,与雪蛛一族的属性十分吻和。 再者,若仔细回思朱朱关于阿公失踪的叙述,便不难发现,朱朱的阿公并不一定是被人捉下了山。 在朱朱此前的讲述中,只说她的阿公“被妖怪抓走了”,却并不曾明言他老人家真正的去向,朱朱的阿公也从没说过“我被抓去山下了”这样的话。 若该推断成立,则朱朱这趟下山寻亲,那完全就是闹了个大乌龙啊。 苏音不禁笑了起来。 这孩子真是傻不楞登的,啥都没确认就跑了出来,以后干脆改名儿叫“乌乌”得了,小乌龙一个么。 这样想着,苏音颊边的笑意却一点点地淡了下去。 这当真是一个可笑的、孩子气的误会么? 苏音出神地看着远处的大风城。 厚厚的铅云压在破败的城池上方,识海中,角弦间或一响,弦音寒凉,若寂夜里的更鼓。 这世上最大的误会,便是误以为那是个误会,比如,朱朱下山寻亲。 小蜘蛛精的确是乌龙了,然而,若说此事纯属误会,却是未必。 试想,若朱朱不曾下山,则她也不会辗转落进无尘子之手、进而被带进小方县,也就无从识得苏音,更遑论苏音在她的帮助下破去小方县的妖阵、诛杀无尘子并在这个过整中结识宋捷,并帮着宋家解决了宋宝儿的怪病。 那宋宝儿最终引出的,可是天心道人。 而若依此往前回溯,则这一切的源头,恰好便是小糊涂精朱朱下山,寻找失踪的阿公。 所有的巧合,皆非巧合,而是某种既定的、很可能在很早之前就已经被精确推算完成的必然结果。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02章 独乘青驴向西行 冷冷的风拂过四野,苏音转首回视,觉出了一种空寂的凉。 她其实是有些悚然的。 诚然,她一早便知天心道人有预知之力,且也很好地配合着对方给出的指引或暗示,踏上了如今的这条路。 但这并不表明在发现自己走出的每一步皆在对方的算计之内、由头至尾都犹如按部就班的一枚棋子之后,还能保持一颗平常心。 这其中最令苏音难以自释的是,就连她以为的偶发事件、小概率事件,实则也早便在人家的布局里。 挫败、不安、惶惑乃至于愤怒,情绪起伏间,苏音的面色变得格外难看。 这已经不是大度与否的问题了,想必就算是圣人得知了这样的真相,也会有那么一刹的情绪反应。 然而,这事情归根结蒂,苏音也并不能指摘天心道人什么。 他想要挽救这个时空。 很可能为此而拼尽了全力。 苏音也是如此。 两个人的目的高度一致,与灵虚的敌对状态亦是鲜明的,而在此前提下,一切为达目的而施行的或好或不够好的手段,似乎都不能称之为过错。 仔细想想,天心道人所作所为,也不算特别出格。 虽然苏音的确有些不大自在。 不过,到目前为止,这些都还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而其实,自从察知体内埋着一位神胎之后,苏音对于这类事已经不是很在意了。 她自个儿不也是如此的? 天元真灵本非她所有,她却比谁都用得起劲儿; 她能修仙、能成为蓝星最受倚重的超凡之一,同样并非缘于她平素有努力多执著,而是她平白得了人家附赠的机缘。 当然,最终她要付出的代价也很可观,可苏音并不后悔。 如果不修仙,她便救不下宝龙山的小男孩、救不了帝都的百姓、挽救不了克丽兹掌控的混乱极境,以及其他许许多多被诡事困扰的普通人。 设若这一切是一部电影,她苏音,便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女主。 做主角,便是她的执念。 苏音甚至觉着,这个执念有很大可能便是引发神胎降临并助她修仙的契机。 在不少文艺作品中便有这样的桥段:普通人的执念得到了某个伟大存在的聆听,于是给予回应,助其达成所愿。 而就算没有这些,在演艺圈摸爬滚打十多年的她,也绝非眼里容不得一粒砂子的单纯少女。 在那个资源紧俏到要用抢的圈子里,利用与被利用、棋子与操盘手,是随时处在可以互换的状态下的。 在苏音看来,只要手段别太下作,且施以手段的目的不算太黑,便没什么不好决是的。 所以,她也只纠结了一小会儿,便将这事丢开了。 这个时候,海上红日图已经悄无声息地卷起、束好,重又飞回到了信笺上。 苏音淡然地扫了它一眼。 如同画在纸笺上的画卷,传递出的气息十分安静,好似因为完成了一桩重要的任务而放松了下来。 苏音此际的心情,亦是无悲无喜。 诸色前因,终结今日之果。 如今翻看前尘,这一盘棋以整个时空为纹枰,灵虚执黑在先、苏音执白应手,而暗中布子、操弄全局之人,则是天心道人。 只是,他入局的时机,似乎有些过于迟了。 灵虚布下的这个“改时换世”大阵(苏音暂定),绝非朝夕可就,一定是耗费了极长的时间、消耗了数不尽的天材地宝才搞定的。 毕竟这厮是挖的不是土方石料,而是时间。 鬼知道这狗道士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反正吧,这个过程肯定是“道阻且长”、“路漫漫其修远兮”的,按照苏音的粗略估算,几百上千年的水磨工夫肯定要有。 然而,如此漫长的岁月中,擅长天衍之术的天心道人却是一无所知,直到七年前方才借珠娘之手,匆匆落子。 落子也就罢了,还一上来就把宝全押在了苏音身上。 话说你就不怕血本无归? 苏音的心情怪复杂的,总觉得自个儿一下子就成了这场对弈的阵眼,举足轻重、左右胜负之数。 难道说,本座梦入异世,便是为拯救世界而来? 这么玛丽苏大女主剧情的么? 苏音想了想,感觉还真像这么回事,讲真,还挺高兴的。 但再往深处这么一琢磨,便又有点儿不大乐意。 本座招谁惹谁了这是?话说你们修仙的无不无聊?拿着天下苍生当棋子玩儿也就算了,本座这个非本地户籍人士你们也给算计上了? 身为穿越人士的一员,本座表示伐开森。 苏音的嘴角又往下撇了一个度,脸上的神情也近乎阴郁,张口就想再吐几句芬芳。 然而,尚未待她出声,信笺上属于朱朱阿公的那个淡色墨印便陡地破碎开来,满纸浮云漫涌,很快便拼出了字迹很淡的一行字: “贫道笨,让道友堵心了,抱歉啊。” 苏音瞠目结舌,到嘴边的话硬是一个字没吐出来。 连这都算能出来?还是说这信笺能进行即时对话? 若是后者,那也真是神乎其技了。 “咳咳,那个,能对话不?”苏音清了清嗓子,试探着轻声道。 横竖这地方鬼影子不见毛影子,她对着张纸说话也不必担心吓着谁。 信笺毫无反应。 苏音想了想,屈指向纸页上弹了几下:“给点儿反应呗。” 纸上字迹并无变化,不过触感却还挺q弹,就像纸上打了一百层油蜡,纸里还填充了牛筋。 苏音等了片刻,纸笺依旧悬立不动,那行道歉之语却慢慢化散,重又变回了之前的一团淡墨。 苏音放下手,眉头微拢,叹了口气:“真羡慕你啊,随便一躺就挺尸了,我还得苦哈哈干活儿去。” 这一次,信笺终于有了反应。 那挺得笔直的纸页忽地自当中对折、再对折,落于地面的信封亦悄然浮起,折起的信纸安然滑进信封,再平平稳稳飞进苏音的袖笼,不见了。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它的存在。 苏音又是一声长叹。 罢了,就知道这死老道靠不住,还是得本座自个儿上。 苏音唤出大青驴,骑上驴背,深深地望了一眼空寂的大风城,转过身,飘然而去。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03章 细雨无声催麦浪 , 黑暗像岑寂的海。 没有方向,也听不到声息,只有无涯无迹的静,如夜幕在某一刻倏然陷入静止,于是,这岑寂便化作了永恒。 而其实,时间也是有尽头的,它也并非我们想象中如水一般地流逝。 逝去的只是生命而已。 黄声张开眼,黑暗自眼底缓缓褪去,轩窗外的细雨扑入了眼帘。 他起身走下蒲团,立在窗前看了一会儿。 雨下得稀疏,风里裹挟着丝丝凉意,天空拢着一层阴霾,很淡,像一曲悠悠的歌。 他的思绪仿似被这风吹着,忽然便记起,许多许多年以前,在湘国的都城有一位美貌的歌姬,在送别的渡口上,她为他唱过一曲离歌。 她一直以为他与她一样,是飘零于异乡的旅人,可她却不知道,他始终不曾离开过故乡。 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异域。 在他经年以来苦心孤诣造就的世界里。 黄声的嘴角动了动,笑意一如记忆中的歌,遥远且淡,才起了个头,余韵便被风吹散。 他伸臂展平了衣袖,似是在抚平记忆中突如其来的某种起伏,旋即取过立在墙角的青纸伞,走出了小院。 田野里已经不见了劳作的农人,金黄的麦浪在细雨中起伏。 待到下一个晴日,便是收割的好时节了。 黄声再度笑了起来。 这笑容让他那张正义凛然的脸显出了一抹兴奋之色, 如同农夫预见到了丰收在即。 要收官了。 他拢在袖中的手来来回回地摩挲着, 粗劣的布料有些凹凸不平,抚之并不令人愉悦,可他神情间的兴奋越见明显, 最后, 他到底还是笑出了声。 “呵呵, 好,好, 好……” 他的嘴唇蠕动着, 吐露出一连串近乎于呢喃的低语,脚步却不自觉地放大, 咧开的唇角一时亦难以收拢。 秋收之后, 他这些年来的布置便也到了收获之时,一如这些农人辛苦劳作了整整两个季节,终于换来了满仓的粮食。 所不同的是,他付出的与收获的, 可要比这些农人多了不知几千几万倍了。 黄声将青纸伞举高了些。 风吹着雨丝, 点点滴滴落上袍角。他大步行过田垄, 循旧路来到了那所依山而建的庄院。 竹扉虚掩着, 并不见人迹。 那守门的道童根本就没来应门, 倒是不远处飘来了烤面饼的香气, 树上结着的桃儿杏儿, 此时也皆不见了踪影。 黄声张目视之, 眼尾余光很快便扫过了院角的一间砖舍。 那墙纸上映出了小道童清晰的身影, 烤饼的香气亦是自那里传出的,食用果物的吮吸声即便隔了这样远也能听见。 黄声面上现出无奈的神情来, 摇了摇头,也不去唤人, 径自推门竹扉,阔步走进院中。 院子里铺着石子小径, 那细碎的五色圆石被雨水打湿,映出一点天光。 黄声踏着石子路, 一路穿过几重门户, 直行至最后一所院落时,方才止步。 那院子便在半山腰,拢共不过十余步方圆,却并不显得逼仄, 院子的一角还植着株木樨,此时正开了满树的花。 怪异的是, 那花开得极多, 却没有一点香气飘过,树形亦有些扭曲。 每过上数息,一道透明的波纹便会自树前掠过,好似那树是长在水里的,只是那水却并未落于地面,而是一整面倒悬在了半空,镜子也信。 黄声目注前方, 瞳孔中金印亮起, 金色的雷影陡然劈下。 “轰、轰、轰……” 连续九道金雷击向花树,金色的闪电绽划破天宇, 小院上空登时风云变幻。 然而,院子四周却平静如常,风雨依旧, 并未受到影响。 黄声张大双眼,淡然地凝视着那满树繁花。 下一息,黑暗蓦地拢下,整个世界在顷刻间已是漆黑一片,没有光亮、不辨声色,唯有亘古的岑寂。 黄声的身体仿佛也失去了重量,羽毛般轻飘飘浮向半空。 他神情泰然,两手负在身后,张开的眼此际微微阖拢,眼皮下不时划过一道金影。 在这绝对的黑暗里,那金光是如此纯净灿烂,他的眼皮也好似覆了一层金箔。 然而,纵使是如此明亮的光,其所能映照的, 也只有黄声的方寸眉睫而已。 黑暗浓稠而又厚重,好似某种黏腻的事物,将每一点缝隙全都塞满。 于是, 与光同时消失的,还有空气、雨水和天空。 这是一片既无时间、亦无空间的虚无,就连黄生存在本身,也变得似有若无。 他的身体开始变得诡异起来,每一个瞬间、每一个呼吸,肉身皆在分崩离析,化散为无数肉眼难以察觉的粉末。 然而,那些粉末却又会在散碎的同一时刻,再重新聚合归一、归拢为人形。 黄声半仰着头,眉眼间一派平和,似是对这样的黑暗以及这奇异的身体状态十分满意,甚至还很享受。 他缓缓张开了口。 黑暗吞噬了他的声音,唯有那隐约可见的眉眼间带着某种律动的变化,昭示出他应该是在哼着小曲儿。 平静、怡然、安详,就仿佛他并非置身于压抑沉实到让人恐惧的黑暗中,而是身处风和日丽的午后,闲来无事,于是,独自哼一支曲儿作乐。 不过,愉悦的神情很快便从他的眉眼间淡去。 他张开眼,金印闪烁的瞳孔中,流露出了一丝不虞。 又听到那个声音了。 黄声不耐地捏了捏眉心。 他知道此地奇诡。 这里毕竟是时间的塚茔,埋葬着现在、过去与将来,而身处于这样的境地,纵使他修为再高,也难免会有神识不稳的时候,偶尔也会听到一些幻化出来的声音。 可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听到同一个声音,却着实令人烦躁,更令人厌恶的是,这声音很像有什么人在哭,若仔细听,甚至还能听见那声音在说“谁来救救我”这样的话。 真是荒唐透顶。 这地方绝不可能会有人。 因为,只有非人,才能存在于这虚无之中。 黄声放下捏眉心的手,皱紧的眉头却并未放松,反倒比方才更显焦躁。 数息后,他身形一闪,彻底消失在了黑暗中。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04章 夜天燑燑不见星 “呜……救救我……外面有没有人哪……谁来救救我啊……呜呜呜……” 隐隐约约的哭声飘入耳畔,阴恻恻地,仿佛来自于九幽地底。 苏音尽可能将注意力集中于自身,试图以呼吸吐纳之声,掩去这诡异的幻听。 然而,收效甚微。 那哭声飘忽不定,时而出现在远处,时而又仿佛近在咫尺,而当你真的追索过去时,它却又一下子渺不可闻,久而久之,只能当它是自己产生的幻听。 苏音对此也很无奈。 她并无所谓这到底是幻听还是当真有鬼在搞事,只是对这种疲于奔命一般的寻找感到厌倦。 “呜呜呜……外面有没有……” 哭声陡然一止,一如它出现时的突兀,而后,四下俱寂,再无声息。 苏音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眸子里划过星星点点的青金色灵光,垂首俯视着脚下群峰。 这是她困在灵殊山的第十三天了。 这里没有方向,时间似乎也是混乱的,甚或根本就不存在时间这种东西。 而她之所以还能够算得清时间,是因为她并未以外在事物为参照物,而是以自身天元真灵的运转为基准,对时间做了大致的推测。 一个周天的灵力运转,耗时约为一个半小时。 自踏入这片区域伊始,苏音便不曾停止过运转灵力,如今十三天过去,识海中的天元真灵已然浩瀚如星云,丹府内的金丹之上,亦凝出了一团浓郁的青金色灵雾。 在那雾气中,隐约可见一个盘膝闭目的婴儿轮廓。 那便是元婴。 苏音从没想过,她居然会在此等情境下修炼出元婴。 虽然只是一个非常粗浅的雏形。 而由此亦可知,这鬼地方对修炼颇有奇效,不过相应地,这里对神魂的影响也很大,幻听只是其中最不重要的一项,混乱与失序才更令人头痛。 这十三天里,苏音从不曾搞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也没闹明白这七十二座山峰到底是怎么个排布之法,只是遵循着修士的本能,在这一重又一重的山峰里到处晃荡,实在不行了,便飞上半空瞧上一眼。 在这个过整中,识海之上的角弦一直在轻轻地振动。 纵使它并不曾奏起弦音,可在那根近乎透明的丝弦上,土黄色的流光却如疾矢般频频闪现,每一次潜神入海时,苏音都会以为自己来到了星球大战的颅内片场。 那流光的速度当真快要赶上光剑发射了。 “上……上仙大人,朱朱想……想回家……” 发髻上的红玉簪微光闪动,朱朱的神念传递过来,细弱中带着些哭腔。 她畏惧的不仅仅是这个混沌的世界。 苏音身上散发出的恐怖威压,才是她胆寒的根源。 天生灵体的雪珠一族,对天地之炁的变化最为敏感,此时朱朱便在苏音的身上,感应到了一丝至伟之力。 那是法则的力量。 它统制着整个时空,亦是比天地还要广阔辽远的寰宇为整个世界划定的秩序。 它理应无法更改。 可现在,朱朱却察觉到了两股力量的绞缠: 谷醇</span>  一方强行更改,一方竭力纠正。 苏音便是纠正的那一方。 而无论哪一方,都足以令小蜘蛛精心惊胆战,恨不能马上就远远地跑开。 “朱朱别害怕,我在呢,不会有事的。” 苏音柔声宽慰着小雪蛛,停了一息,又问:“你可有察觉到你阿公在何处?” 既然朱朱能够传念,则表明他们如今所处的位置各方面都相对稳定,有助于雪蛛以灵丝感应能量场的波动。 此前数日中,苏音也曾在类似场景下如此操作。 朱朱安静了片刻,小小声地道:“有一点点,好像在……在那边……” 随着话音,一根雪白的蛛丝自红玉簪上飞出,颤巍巍地指向了某处。 需要说明的是,此处的“某处”并非固定的方向,而是在不断地变化着的。 若是将之换算到正常的时空,便是那灵丝一时指天、一时指地,一时又四个方向乱指,根本没个定数。 苏音却像是挺高兴,笑着道了个“好”字,便将朱朱的神念阻隔在外,旋即脚踏青莲,疾向一座山峰飞去。 虽然灵丝指出的方向十分混乱,但苏音识海中的那根角弦,却在方才停顿了零点一秒的时间。 在那零点一秒里,朱朱的灵丝所指之处,便是苏音的目的地。 以灵力波动为经线、以角弦振动的变化为纬线,便可锁定一个大致的方向。最近这几天,苏音便是用这种办法,成功地从“鬼打墙”里解脱了出来。 天地间一片昏暗,浓重的黑雾笼罩着东海国的这座灵山,每一座山峰的山体皆是漆黑如墨,光秃秃地,寸草不生。 不幸中的万幸是,那些传说中的瘴疠、罡风以及毒虫猛兽,亦就此荡然无存。 “铮——” 昏黑的雾气中,负在苏音身后的旧琴发出了一缕弦音,音色温暖柔和。 一瞬间,苏音眼前仿佛现出了小方县的杏花春雨,以及那终年笼罩在清风岭上的烟岚。 那种平和到无聊的日子,也不知还能不能再回来。 她稍稍放缓速度,取下了身后的旧琴。 这张琴已然不复从前的破败。虽然那丝弦仍旧泛着陈旧的黄色,琴身也有几处裂痕,然而,弦丝坚清如玉、纹理亦有若金石,散发出淡淡的光晕。 苏音将琴举高了些。 光晕缓缓散溢着,似是万家灯火中的一点烛光,又好似亿兆星辰中的一粒星子。 “呜呜呜……有没有人呀……” 阴惨惨的哭声再度响了起来,清晰到苏音甚至能听见那哭泣中的换气声。 她抽了抽嘴角。 现在连幻听都变得这么人性化了,居然连喘息声都能给模拟出来,难道说本座的想象力已经丰富到了连这种细节都能考虑到的程度,还是说…… 一念未了,耳畔蓦地炸起一道惊雷,“轰隆隆”的雷鸣如巨石滚落,将苏音剩下的想法尽皆震碎。 她霍然停下身形,足下青莲瞬间放大数倍,金色莲座散发出万丈光芒,四周一片雪亮。 她看到,天掉了下来。  ()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05章 玉笔峰上离人曲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405章玉笔峰上离人曲苏音其实并不真正地“看”到天空。 在这个混沌黑暗的时空里,她的感知很可能也是错误的。 但是,冥冥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那混沌未知的某处,她的双眸凝视的方向,正是这一方世界“天空”。 而天空正在碎散。 无数巨大的黑色未知物质从那里掉落,掉落后空出的部分,则是模糊的一片灰白。 那些黑色的物质似乎并没有质量,又或许它的质量与苏音所理解的物理常识相悖,因而它们落往了四面八方,又从四面八方聚落于一处。 在苏音的灵视下,这些物质忽明忽灭、时隐时现,偶尔交错时,便会划过一片片瑰丽的玄光。 她能够知觉到它们中一部分的存在,而其余的部分,则似乎根本就不曾停留在她的记忆里。 苏音不由想起了在现代世界读过的一句话: 时间淡去了一切。 时间也加深了一切。 在此刻,她意识到或意识不到的那些事物,便是对时间最好的印证。 但很快地,知觉也渐渐变得缥缈虚无,她的心里一片空明。 混沌带来了失序,而失序则将苏音的意志攫取了大半,仅存下来清醒的那一小部分,则用着一种迢遥的、无法确然的方式听到了……不,不,那绝不是听。 苏音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这样想着。 纵使思维已然混乱到了极点,那些纷乱的念头中还是现出了这样一条逻辑清晰的脉络,如一叶劈开水面的轻舟,纵使浩水无涯,那乍分即合的痕迹却也存在了一刹。 苏音确定,那绝不是她能够“听”见的。 那是远超五感、心灵与神识层面的更遥远的东西,其与苏音本身甚至也并无关联,只不过临时以她为载体,“允可”她借助某个存在的力量,感知到了…… 一段旋律。 一段古老的、倾诉着不舍与别愁的旋律。 像是一支离歌。 那歌者仿佛是个女子,可再仔细感受,却又好似是一名男子。 圆润甜丽的的女声飘荡在水波深处,沧桑的男声便是风吹开水面流转的光影。 两道声线一高一低、一隐一现,时而交汇一处,时而分向前行。 唯一不变的,是歌里的悲戚与离伤。 他思念着某个人。 她恋慕着某个人。 可最终,他们还是分开了。 在下着雨的清晨,湿漉漉的马车停靠于柳岸,纤细的柳条垂落水面,拂乱荇藻,那载着离人的小舟,缓缓驶出了渡口。 丝帕飞舞在风里,青襟被雨雾打湿,他或者她,消失在了苍茫的水际。 自此后,天各一方,永不能再见。 一声极轻的叹息,自辽远未知之处而来,一如那支恍若无声的离歌,切近时,却又近在唇齿。 起初,苏音并未意识到那是出自于她口中的叹息,直到后心的微汗让她觉出了一丝凉意,她才终是发现,她的感知又回来了。 随感知同时回归的,还有灵魂出离身体的空虚,如同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苏音有了种奇异的即视感。 记忆中,她与体内那位神胎的每一次会面,皆会伴随着这种大梦一场、万事皆休的感觉。 那么,方才的她又是入了谁的梦?那唱着离歌的男子或女子,又会是谁? 苏音在恍惚中潜神入海。 剔透的木琴依旧孤悬于海面,四弦寂然,唯有角弦无声轻振,周遭星霰飘舞,好似离歌中那一场清晨的微雨。 “你……你是谁?”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摇曳地、有若风中之烛的残破语声,听在苏音耳中,却似是一记炸雷。 她蓦然回过神,眼前是一团花花绿绿、朦朦胧胧的事物,一条粗达丈许的雪白长尾自那事物身后直拖向黑雾深处,似是没有尽头。 蛇妖?! 庞大的灵压几乎在苏音泛起此念的瞬间便袭向面门,她想也不想,抽刀便砍。 “阿公!” 浩荡的青光如雾中月华,朱朱的尖叫声便被这月华涤作了细屑,纷纷扬扬,像月光下不起眼微尘。 苏音的刀停在了半空。 月华散淡,青芒胜水,映照出那团花花绿绿的东西的形状。 还真是个人。 花衣裳、花背囊、发髻上簪着朵好似冰晶织就的异花。 那是一名男子。 他髻上的冰花,皎洁如月。 细看来,那冰花足有拳头大小,花瓣重重叠叠,晶华四溢,花蕊则如雪堆的一般,蓬松柔软,离散着丝丝缕缕水蓝色的灵雾。 此刻,青溟的刀光犹未散尽,冰花上晶莹闪烁、五色纷繁,无边黑雾中便乍然升起了一道虹。 那簪花的男子便在虹影中望着苏音,身影晃动得像是手持摄影机拍摄再经由极弱信号传输出来的故障画面。 无论是他本人、还是他寄身的那一小方天地,都在剧烈地抖动着,即便以苏音的灵眸,亦生出了眼晕之感。 足足花去了半分钟的时间,她才拼凑出了这男子的五官。 三十许年纪,眉目清秀,只是面色灰败,两腮深陷,双目也抠得厉害,眼袋与黑眼圈十分严重,似是几百年没睡过好觉了。 这便是朱朱的阿公?这么年轻? “阿公,是阿公呢,阿公就在这里!” 朱朱的意念颤抖着传来,带着明显的哭腔。 此地气机不稳,她的意念便也微弱了好些,但意念中的肯定却是不容置疑的。 “他有水灵息。” 阿白的意念也随后响起,却是罕见地说了句整话: 阿白对水元素的感应比朱朱还要强,他既如此说,便表明这个花衣男子——估摸着就是朱朱阿公了——的身上有一件水系宝物。 很可能是灵宝。 “你看得到我么?你看到我了么?” 朱朱的阿公一面叫着,一面合身扑了过来。 不过,他的身体似乎被某种东西束缚住了,前扑的动作只扑出一半,他便不受控制地倒仰了下去。 他也不气馁,原地后滚翻一圈便重冲上前,一双眼睛兴奋得发红: “你是真的吧?你是真人吧?哈哈哈,我果然在玉笔峰!我就知道这里是玉笔峰,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你脚下踩着的就是玉笔峰。”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06章 降仙台下四季明 玉笔峰? 苏音的视线久久地停落在花衣男子的身上。 从对方那近乎癫狂的神情来看,上述那段话他应该是吼叫着说出来的。 可是,那声音经由了不知多少时间与空间的扭曲,传至苏音耳中时,却有若针尖落地,需要她仔细地分辨、甄别再加以解析,才能够排列组合成为华夏文惯有的语序和语境。 尤其是在此刻的情境下,时间的无序与空间的荒芜,将这整个过程抻长了无数倍。 好一会儿后,苏音的脑反射神经才终于发挥出了作用,她慢慢地顺着对方的语意垂下眼眸,望向足底。 真的是……玉笔峰?! 苏音的瞳底青灵翻卷,金色的星芒闪烁不息,似容纳着迢迢河汉。 在她双足之下,一座山峰孤峭挺立,峰芒如剑,指向的却并非天空,而是……苏音。 本座这是化身老天爷了? 还有,玉笔峰啥时候变得这么微型了?再以及,本座这又是啥时候飘到天上去了?再再以及,这视角为什么又会如此诡异?此时分明是人在上、山在下,可她却偏有种高山仰止之感? 眸中翻卷的青灵蓦然停滞,瞳底星河忽如练。 这个瞬间,那连绵的山峦亦在她眼中变作了一道起伏不平的缝线,紧紧贴合于灰蒙蒙的地面,且,山峰倒转,那苍茫群岭齐刷刷地来了个底儿掉。 这才是灵殊山此时真正的面目? 本座根本就不是站在群峰之巅,而是被灵殊山踩在了脚下?只是这东海国灵山踩住的,不是本座的脑袋,而是本座的脚底板? 就如水中的倒影一般? “这里真的是……玉笔峰?”苏音问。 她听不到自己声音。 黑雾骤然上涌,大团大团黏稠坚密的雾气若有实质,像一堵无边无际的厚重的墙,从每一个方向挤迫而来。 苏音怔了怔,再度张开口:“能听得到我说话么?” 她的声音仍旧无法找寻。 那漆黑的雾墙里仿佛长着无数利齿,话语甫一离唇,便立时被撕扯得七零八落。 而后,那碎乱的语句在某种诡异的条件下继续分解,最终合成的,是一段类似于老式打字机的“嗒嗒”声。 朱朱的阿公两手扒着虚空的某处,其体态犹如扒住了一道毛玻璃墙,脸颊则紧贴在玻璃平面上,五官都被挤成了一马平川,那双已有些变形的眼睛没有一息离开过苏音的脸。 那是一个聆听的神情。 倾其所有、竭尽全力地聆听。 十秒钟后,他突然开口说道:“对,这里就是玉笔峰,但却也不尽是。” 他用力地舞动着手足,髻上的晶花随动作大幅晃动,氤氲着蓝色水雾的光斑竟在密实的黑雾中划出了道道白痕。 他开始了迫不及待的讲述,似乎要把这几年的话一股脑儿地说完。 苏音被声音的洪流吞没了。 虽然说话者只有朱朱的阿公一个人,可他与苏音根本处在不同的时间纬度,他们的对话是在角弦及某种介质的强行作用下完成的。 因此,苏音的“听”便也并非真正地倾听,而是类似于一种心灵共振。 两个小时的信息轰炸外加灵异侧的沟通模式,苏音自我感觉这是要疯,所幸干货还是很足的,倒也弥补了这种异时间交流带来的精神伤害。 四年前,朱朱的阿公的确是被妖怪抓走的。 那是一只那凶恶的煞妖。 这煞妖即将修得人形,独缺一味灵药,原想来灵殊山碰碰运气,好巧不巧,竟撞上了下山采花的朱朱的阿公,自是如获至宝,当即下手抓人。 说起来,朱朱的阿公也是雪蛛一族的传奇人物。 这位年纪已不可考的元婴中阶老蜘蛛精,有一个颇为雅致的人类名字,叫做江晚照。 因性喜花草,又爱食花蜜,故每隔上数十年,江晚照都会离开雪窟,去山下搜集各类奇花异草,再于人类城镇中小住一段日子,将当年时兴的各种绣花样子尽皆学全,以丰富他衣服上的绣样。 多年来从没出过岔子,让江晚照的警觉性降到了最低,与那煞妖遭遇后险些被对方的灵宝杀伤,朱朱听到的千里传音,便是那个时候传过来的。 正在江晚照哀叹“吾命休矣”时,山中忽然涌起黑雾,整座玉笔峰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那煞妖连哼一声都没发出,当场便化作了一蓬飞灰,倒是他身上那件灵宝不知何故脱出黑雾,倒飞了出去。 江晚照与那煞妖几乎同时化作了灵体,好在他们雪蛛本就是灵体,汲取天地灵气的本能十分强大,因此,在烟散的前一息,他成功汲取到了这片空间最后的一点纯净灵气,并以此重塑元神、燃烧魂力,凝出一根蛛丝,系在了那件倒飞的灵宝之上。 这原是蜘蛛精在求生本能下的自救之举,可让江晚照没想到的是,那个不知飞到了何处的灵宝,为他提供了源源不断且精纯至极的灵气。 他活了下来,且活得还挺滋润,否则也不可能将一根灵丝炼制得几层楼那么粗,连蛇妖都要自愧弗如。 非但如此,江晚照还顺着这根蛛丝,一点点地探索到了那件灵宝真正的寄身之处。 “我猜着吧,这里说不得便是那传说里的降仙台,那件灵宝便是自降仙台掉进仙境里去了。” 老蜘蛛精信誓旦旦地向苏音说道,还进一步给出了解释: “虽然我只是偷偷地看过几次,没敢进去,但那地方仙气十足,灵气纯净至极,一年四季花开花落,逍遥自在,不是仙境又是什么? 你看你看,我蛛丝都养这么粗了呢,你若是不信可以过去看看的,保管你一看就知道我没骗你。” 苏音一脸淡定地看着他。 降仙台不降仙台的先不说,这老妖精的话绝对掺了不少水分。 “既然这里就是降仙台,又能直抵仙境,那仙境又美得冒泡,你干嘛还躲在这地方哭哭啼啼让人来救呢?直接去仙境不是更好么?” 江晚照表情一呆。 老妖精显然没料到自己话里有那样大的漏洞,嘴巴瘪了瘪,忽然把脸一垮:“我……我害怕。”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07章 一剪灵丝心未乱 , 穿着花衣裳的簪花男子低下脑袋,两手来回搓弄着绣了绚丽纹饰的衣角,一双眼睛却从眉毛底下偷偷摸摸往上瞄。 可是,一俟触及苏音的眸光,那眼睛便又哆嗦着闪躲起来,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敢抬头看人,说话声也是颤巍巍地: “我我我不敢去的,上仙……上仙大人法力无边,您去肯定无事,因为您是上仙呐。 我就不成了,我就一个顶顶没用的蜘蛛精,修为又稀松平常,哪儿比得上您这样不在五行三界内的大能啊?” 语罢,这看着年轻实则已经是个老妖精的老头儿便摆出一幅可怜巴巴的样子来,抬起头迅速睃了苏音一眼,见她仿佛并未动怒,他的胆气便壮了些,又抖着嗓子继续道: “我……小妖真的没敢骗您,小妖就是因为本领低微,故此才不敢踏足仙家之地,再者说了,上仙大人既然都已经来了,想必也是冲着那仙境去的,不然好端端地您来这儿干嘛呀?” 苏音嘴角抽得跟中风了似地。 这货倒是把朱朱找他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再说了,看起来挺清秀一中年大叔,表情咋就能那么萝莉呢?最要命的是,这种表情出现在他脸上一点都不违和,甚至还有点可爱,简直神奇。 眼下苏音已经完全可以确定,江晚照江老头儿,绝对、百分之百就是朱朱的阿公,这一脸怂萌怂萌的样子与朱朱不要太像。 缓了好几口气,苏音才终是挤出来了一个笑:“你自个儿去不了就撺掇本座去,是这个意思不?” “不是的,真不是的,上仙大人明鉴,小妖冤枉呐。”江晚照白着脸,脑袋摇得像拨啷鼓,就差跪地求饶了: “再给小妖一万个胆子,小妖也不敢这么欺瞒于您哪。实在是上仙一现身,那仙界里头似乎就有了点儿动静,小妖也是怕那里头的仙人占了先机,就想着要不您抢在头里过去打他们一顿……” 他越说声音越小,衣角都给快扭成麻花了。 苏音倒也没太生气。 那所谓仙界,她是必定会去的,江老头儿瞒或不瞒、骗或不骗,完全没差,因为即便没有他的这番话,苏音得出的结论也一样: 仙界与被挖去的“现在”,以及这一片黑暗物质,必有关联。 江晚照便是现成的例子。 这花俏老头儿能活到现在还没被粒子化,便源于有一根蛛丝为他续命。 那蛛丝续的不但是灵气,更是“时间法则”。 某种程度而言,它与苏音识海里的角弦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皆是为迷失者锚定了一个方向,就如茫茫大海中亮起的灯塔。 有了这个锚点,陷入时间混沌中的人才能保有正常世界运行的法则秩序,并以此为基准校正自身时间,免受时间乱流的侵害。 再继续往下推,在这片混沌的黑雾之中,除了苏音这个随时带着个时间校正器的异类,惟有也只可能有一个存在,拥有连接并掌控正常时间秩序的力量——即制造出这堆黑雾的人。 苏音认为,这个人九成九便是灵虚。 而得出此结论之后,则仙界与灵虚道人之间,便也划上了等号。 “那里到底有什么令你害怕的呢?”苏音目注江晚照,说话声很是轻柔。 “哎哟,上仙大人这可是为难小妖喽。”江晚照摆出了一张苦瓜脸,看着倒也有了点老头儿的样子: “小妖何德何能,哪里辨别得出仙界的内情啊?小妖只是隐隐觉着那个……那个……” 他歪着脑袋,眉毛眼睛尽往一处皱,表情十分纠结,想说又说不出似地。 苏音便猜测他可能是许久不曾说话,措词方面遇到了瓶颈,遂提醒他道: “是不是那里的灵气有问题?” 雪蛛的种族天赋便是全系灵气亲和,它们对灵气的感应度也极为敏锐,想必那种不对劲的感觉也是由此而来的。 可出乎苏音意料的是,江晚照竟否定了这个说辞。 他的脑袋左右摇啊摇地,发髻上硕大的冰花光耀灼灼,险些没闪瞎苏音的眼睛。 只听他道:“不是的,上仙大人。并非是灵气的问题,那里的灵气很精纯来着。” 老蜘蛛精两个眼睛努力往上翻,一脸地绞尽脑汁,蓦地一拍脑门儿道: “是气机!着哇,那地方的气机……嗯,也不尽是气机了,怎么说呢,若是将那仙界比做一方小千界,则那小千界和小妖见过的那些小千界、秘境之类的,不大一样。” 苏音侧首想了想:“你是说……运转法则?” “对,对。正是如此。”江晚照咧开嘴用力点头,脸上的讨好能摘下来当花儿戴:“上仙果然无所不知,是小妖太愚钝了。” 苏音没去理他的马屁,蹙眉沉吟起来。 以江晚照元婴中阶往上的修为,他的感觉应该不会错,而若其所言属实,则仙界错乱的法则便不在时间,而是空间了。 回忆着大风城残破的城廓,苏音心中隐有所悟。 她抬头望向江晚照,神情在一瞬间变得肃然:“我要往仙境一探,你是与我同去,还是在此处候着?” 江晚照马上很狗腿地道:“小妖自是与上仙大人同进退。” 苏音倒是高看了他一眼。 还以为这货会怕得不敢去呢,没想到这会儿他脑筋却清楚了,却也不枉了那千年的修为。 苏音这一去,天知道会发生什么,而万一那仙境有所变化,江晚照身上那根续命蛛丝还能不能给他续上命,就很难讲了。 苏音看破不说破,点了点头,反手取下旧琴横于臂弯,右手五指向琴上一划。 “哗啷”,清音如寥落的风,吹得满世界黑雾微微震荡。 五色海上,角弦陡然大振起来,那浓黑的雾墙竟应声裂开一道口子,冥冥中似有山崩之声响起,至坚至伟、雄浑壮丽,浓夜中好似洇出一片淡淡的红光。 江晚照身前那层毛玻璃状的物质迅速溶解开去,就像是融化的冰块,锁缚着他的那股无名力量,亦如解冻的大地一般化散。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08章 青袍飞去绣水晶 “谢上仙大人,谢上仙大人!” 江晚照直是喜得手舞足蹈,深陷的眼窝里竟泛出了点点泪光。 被困在这不见天日之处长达四年之久,那种身陷大恐怖之中的无助感,以及偶窥仙界带来的畏惧之意,已然耗尽了他所有精力。 纵使肉身修为大涨,可他的神魂却是不强反弱,这四年来他不敢有一刻放松,就连打盹儿都要睁着一只眼,精神上的疲惫已然达到了极限。 如今,这位自称苏音的大能一伸手,便破去了那无形的宾牢笼,江晚照从未有一刻如此刻这般,感受到了自由的可贵,一时间直是百感交集,险一险便要老泪纵横。 总算他记起了自个儿的小孙女就在近前,倒也没当着晚辈的面儿哭出来。 擦了擦眼角,他抬手摘下簪在脑袋上的那朵冰晶花,双手高举过顶往前一送,颤声道: “小妖江……江晚照,谢上仙大人解救之恩。此花乃我雪窟独有的‘风花’,三百年一开花,佩之可清心、定神、固魂、凝魄,乃天地灵气所蕴之花,请上仙大人笑纳。” 停一息,又很贴心地给出了解释:“上仙若是不喜它如今的样儿,只消动一动念头,便能改换它的形质,此花有灵,又被我蕴养了好几年,很是聪明乖巧的。” 见他没有半点不舍,说送就送,苏音便也未曾推辞,谢他一声,接过花来向袍角一拂。 竹青道袍上立时便多出了一朵绣花,却是人间罕有的凸绣技法,银蓝丝线勾边、花蕊如素锦重叠,花瓣四周更有烟岚飘浮,极是精致,且别具一番灵动。 苏音提起青袍看了看,心下颇为满意。 这风花确实是形随意动,灵宝的名号果然不是白得的。 江晚照直看得两眼直光,恨不能当下便将这花样子照抄下来,可惜苏音没给他这个机会,素手转过袍角,袖风一翻,骈指朝他眉心点去。 “呜——空——” 一瞬间,高悬于识海上空的木琴飞霰如星,角弦与徵弦双双奏起,弦音先为萧瑟,继而空阔,余音漫入星雾。 周遭黑雾翻江倒海般地卷动起来,那仿佛恒定不变的混沌竟也变得不再稳定。 再一息,浓稠的雾气竟仿佛对苏音生出了惧意,雾潮战栗着、畏缩着,向后退去了十余丈远。 然而,这空出来的百余米方圆并不见清明,大团大团混沌的未知物仍旧是这里的主宰。只是其色泽较此前略浅,灰蒙蒙一片,与那背剑女鬼充作四肢的物质极为相似。 无边无际的昏暗中,江晚照身上弥漫着的天元真灵,便是唯一的光源。 浩荡星辉,如水流泻。 那近乎乳白的雾气将他的身形完全掩去,待到雾散,虚空中现出了一只手掌大小的雪色蜘蛛,软塌塌八只脚摊开,趴在那根丈许阔的蛛丝顶端。 苏音伸出手,小心地将雪蛛自蛛丝上摘了下来。 这雪蛛便是江晚照的真身,比朱朱大了不少,却还是挺小只的。 她将雪蛛轻轻放在肩头,来回束了几道天元真灵加以固定,复又望向前方。 与本体断开的雪白蛛丝正在急速下坠,蛛丝末端沾染了少许天元真灵,散发出银白的辉光,远远望去,像堕入夜幕的一颗流星。 苏音一振衣袖,足底青莲交叠浮现,衣袂翩飞的身影逐星而去,须臾没入浓夜。 ………………………… 黄声回到山间庄院时,已是天将过午。 雨下得正紧,远处炊烟袅袅,山野人家的饭菜香气随凉风微雨拂来,带着几许暖意。 谷磞</span>  他回望身后,却见山道上腾起了大团的白雾,半山腰已然被浓雾掩蔽,迷迷蒙蒙地,那漫山的红树黄叶有如水中化去的颜料,烟云漫卷,好似仙境。 “仙境啊——” 叹息似地自语了一句,他的眉心便往当中聚了聚,神色间不见情绪。 这里的确是仙境。 他的仙境。 或者说,是他借了此地的一点仙机,生造出来了一处仙境。 看着眼前美妙的风物,黄声的嘴角微微一勾。 犹记最初误打误撞寻到此处时,也不过一座浮空岛罢了,岛上无生无死,唯有寂然。 彼时他怀抱希望而来,却不料那所谓降仙台竟也不过是一处荒废的秘境,什么都没有,他直是懊丧无比。 过后他才发现,此地却也大有玄机,说不得当真便曾有仙人驻留,只是,那仙人早不知何时便走了,徒留下了一座岛、一张图,与一点仙机。 便是借由这些遗存,他才造出了如今的仙境。 他黄声,便是此境之造物主宰、天地神仙。 自然,这也少不得凡尘俗世中的口耳相传,令得这一点仙机越发得以壮大。 正所谓“信则有、不信则无”。 众生皆信,则此地的仙机便也愈加浓郁,到底他也算是为众人造出了一个神话,捞些好处总不为过。 而既是仙境,自然便不能没有仙人,而既有了仙人,便当有仆从仙民才成。 岛上的这些人,便是由此而来的。 这世上总不乏痴心妄想之辈,总想着一朝得个机缘,就此踏上清虚、得证道果。 既然这样的人很多,则他黄声便满足这些凡俗人等的愿望,给他们一个登天的造化。 至于这造化他们能不能受得住,进了这仙境里又能活上几年,便要看他们的命格了。 举凡命格够硬、运道够好、时机够巧者,便能在此境长长久久地活着,毕竟这些人不是修士便是异人,一两百年寿元还是有的。 反过来说,命、运、时皆弱者,便成了这仙境的养份,化云化泥,反哺此处。 也因为有了他们在,仙境已是日臻圆满,如今竟也能允得凡人渔樵耕读,却也是这些凡人的福气。 黄声哂然一笑,聚拢的眉心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不知为什么,他的脑海中总会回响起那塚茔里凄惨的哭声。 是幻听益发严重了?还是有别事发生? 心神不宁地站了一会,他终究放心不下,以天地时气为数,屈指草草卜了一卦,旋即目色微凝。 剥卦? 有些不妙啊。  ()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09章 不利有攸往无忌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409章不利有攸往无忌剥:不利有攸往。《象》曰:山附于地,剥。 所谓不利有攸往,即止为上,意为有些事不可再往前,及时收手方是上策,否则将有倾灭之忧。 然而,修行证道,不进则退,所谓即止,那不就是后退之意么? 道心若不紧,则道果又从何处证?况且,到得如今这一步,又岂是及时止步便能收得住势的? 黄声负着两手,神情有些迟疑。 他其实还能再等等的。 六十四卦之中,剥卦绝非大吉顺利之卦,盖因此卦除上九为阳爻之外,余五皆为阴爻,且阴爻中初、二、四皆为凶。 明知不吉却偏向前行,许多年前他倒还有这份血性,而如今,他已经老了。 黄声感慨地叹了口气。 是啊,他已经很老、很老了。 老到了举目尘世、再无相识的地步,老到了连他的寿元亦无法再耗下去的地步。 “上九为盖,如屋之顶,艮坤叠交,坤者……虚。” 他的声音低得有若蚊蚋。 何为虚? 无即是虚。 所求皆空、所谋皆错,亦为虚。 这念头一出,黄声的神情便越发地委决不下。 但很快地,他便有了决断。 时间,不也是虚么? 他苦心布置多年,求的不正是一个“虚无”。 以虚换虚,正是他的道。 黄声负在身后的手紧了紧,猛地一甩袍袖。 小院中顿时刮起一阵疾风,强烈的气流在风雨中激起阵阵白烟,黄声的身影便如炮弹般弹射向上,仅一个眨眼便已悬立于天际。 不知何时,天色变得一片昏黄,山间蒸腾着的白雾大股大股奔涌上浮,很快便与漫天灰云相接,田野、河流与更远处的山林,尽皆被灰暗笼罩。 黄声垂下视线,扫了一眼足底的浮空岛。 岛基下翻滚的混沌之雾浓郁如初,而他头顶那深蓝与五光十色交织的天空,亦绚丽如昔。 然而,气机却是不同的了。 许是方才那匆匆一卦寓意不明,又或许是心底的不安在驱使着他,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极为坚冷。 择日不如撞日。 既然老天都言明了这一个“虚”字,那么,他的道果,便证在此时了罢,而修行修到他这地步,讲究不也正是“从心所欲”四字么。 黄生挺身而立,墨色道袍如一挂黑瀑,自高天笔直贯下,唯双袖猎猎翻卷。 这一刻,流转于他身周的罡气令他的身旁空无一物,仿佛那狂风大雨慑于他的威势绕行而去,形成了一个丈许方圆的中空地带。 黄声便肃立于那片空虚中,面色淡然,一双瞳孔却渐渐亮起,瞳孔中心浮现出一枚枚细小的金色篆字。 那金篆在他的瞳底跳动着、旋转着,速度越来越快、强度也越来越高,渐渐化作了两道耀眼的金色旋涡。 “哗啦啦——” 大雨陡然如瀑,伴随着隐约的雷鸣,浮空岛在狂风暴雨中颠簸着,山川田野便如海浪中起伏的小船,仿佛只要那浪头再大上一点,这海上的一切便将尽数覆灭。 生活在岛上的乡民们自是受了惊吓,一个个张皇失措地跑出屋舍,每个人的脸上皆满是惊惧。 黄声目色平静,瞳底的金色旋涡迅速迸散,射出四道利箭般的金光,分向天空四角,眉心金光更是大炽,顷刻遍及全身。 那一刻的他,庄严、神圣,有若天上的仙人。 他垂下眼睛,如神祇俯视着脚下众生。 从这个角度看去,田野里奔走哭嚎、连滚带爬的人类,便如海面上浮起的泡沫,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 他叹了口气,面上现出了些许悲悯,视线却是一息都不曾在那些人类身上停留。 浮空岛的上空,重重铅云如铁,就像一口巨大的玄铁罩,将整个岛屿扣在了下面。 与之相反的是,那岛基下方的混沌物却正在变得透明,好似那里面流淌着的浓墨被迅速抽取,不消多时,便现出了岛屿四周的景象: 四十九根巨大的玄铁链自虚无中探出,每一根锁链上皆铭刻着玄奥复杂的符纹,淡淡的檀木香气与腥臭味交织着,血色红光扑天盖地。 这些锁链将浮空岛牢牢锁在正中,而每根锁链之上又横生出许许多多枝杈般腥红的细链,束缚着一个又一个的生灵: 他们有身穿各色道袍的修士、有身体上泛出淡淡光芒的异人、也有体形相异、种族不一的妖兽精怪,还有生出灵智的草木灵物等等。 而无论是何种族、修为高低,每个生灵的形容皆很憔悴,大多数已然失去神智,或陷入了昏睡,而这其中又有一部分形同槁木、奄奄一息的,显是精血将竭。 至于那些依旧还保持着清醒的生灵,也泰半神情萎顿。 在他们的身上,如赤链蛇般的细链每隔一段时间便会闪过一道妖冶的红光,粗链上的某处符纹亦会随之一亮,而被束缚的人或精怪则会浑身颤抖,面上露出痛苦欲狂之色,有些妖兽更是仰天悲鸣。 然而,这吼声并不能传出去。 锁链的尽头,是一枚占据了半个浮空岛的巨大铁锁,漆黑的浊流自锁眼中淌出,浸入下方的混沌。 一头黑色的巨龙便与锁链绞缠在一处,却不知是它缠住了锁链,还是锁链缚住了巨龙。 而黑龙的龙首便伏于锁眼上方,漆黑的浊流便是它口中的流涎,当它吐息时,漆黑的烈焰便会喷薄而出。 可奇异的是,当它吸气时,汲取的却并非云雾或空气、亦非那无数生灵的精血,而是浮空岛下方的那些混沌物。 它似是以混沌为食。 它的吐息,却又被那片混沌消融。 这一进一出,便是浮空岛及其四周气机所在,虚幻、空茫、无着无迹,却又在这寂然中,蕴着无情与残酷。 时间无情。 所有被蚀刻的印记,最终亦将在蚀刻中幻灭,直到最后,连时间也不复存在。 那片混沌,便是时间之塚,而黑龙,则是牧守时间者。 也因此,黑龙的身形也呈现出一种介乎清晰与模糊的状态,时而现显、时而消隐。 一如时间予人的感觉。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10章 命运时空亦已齐 黄声抬起头,正义凛然的脸上,神情极为狂热乃至于炽烈,五官都因此而显得有些扭曲。 金色的闪电有若枝桠般在他的身后交错,编织成了一张灿烂的金色电网,雷声轰鸣着,好似无数巨人擂响了战鼓。 一道道纯净圣洁的金辉将他全身上下包裹起来,他整个人犹如天神降临,浑身上下皆弥漫着耀眼的金辉。 他缓缓抬起手,玄色衣袍金芒流泻,丝丝缕缕,有若凌空落下了一道金色瀑布,而他的眼睛,便是承托着这夺目光芒的日月。 那个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自他的身上弥散开来,整个空间皆在这威严之下战栗不已。 锁住浮空岛的那四十九根锁链齐齐绷直,每一根锁链皆深深嵌入岛基,发出了令人齿酸的“吱哑”声。 被锁链缚住的生灵与牧守时间的那头黑龙无不臣服,那黑龙甚至连脑袋都垂了下去,鼻息间吞吐的不再是浊涎龙息,而是纯净无瑕的灵力。 黄声启唇,口吐天宪: “时无我无,吾是即是。启阵。” 洪声如天雷、字出耀金光,四十九根锁链同时崩断,血色细链上的生灵尽成飞灰,乍然响起的惨呼与哀嚎声贯穿天地。 那无以计数的符纹便于此时飞离锁边,当空合成了十六个山岳般的古怪字符,每一枚皆是玄光煌煌,放射出堪比大日的刺目辉光。 随后,便是一阵法阵启动的低沉嗡鸣声。 失去了锁链牵系的浮空岛,缓缓地向着下方坠落。 此时,岛屿上方铅色的云层已如烟尘般散溢,现出了一面穹顶。 这穹顶好似是生长在那深蓝天空下的另一片天空,覆盖在岛屿上方。 它不再是灰色,而是被划分成了泾渭分明的四块,分别是银灰、浅紫、冰蓝与金色。 黄声身影一闪,出现在了穹顶下方。 “时、空、命、运……皆在阵中。” 仰望着这奇幻而又美妙的穹顶,他的脸上现出了迷醉的神色。 他想要的、他毕生执著的,终将于此刻实现,这想法让他连呼吸都几乎屏住,张大的双眼周围肌肉微颤着,迫不及待要一睹这旷世奇观。 “阿衡。” 熟悉的呼唤如轻柔的水波,漫漫卷向向耳畔,亲切地、温和地,带着恒久不息的怀念与思忆。 黄声狂热的脸上,划过了一丝惘然。 在某个瞬间,他仿佛重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回到了那些风清月白的光阴里,见到了许许多多熟悉的面孔,看到了那些笑闹奔跑的身影,迎着微风、沐着星瀑,青翠的山岭如若画卷。 然而,再下一息,黄声的金瞳便缩成了两个金色的光点。 “什么人?” 他提声喝问,并不确定自己的声音里是不是含了一丝惊慌。 这不应该的。 他在心里想道。 这地方除了他怎么可能还有旁人? 这远在化外之阵,规避了天道一切法则,与现世的关联亦被逐一斩断,按理说,不可能有任何人、任何意志注视到此处。 此乃夺天地之志、偷造化之工所余的那个唯一。 寰宇内外,独他得享。 谷幞</span>  可刚才那个声音,却是切切实实地出现了。 极虚之处,却有了一个实际存在的声音,怎么会? 黄声抱拢双袖,目色如冰,瞳底金印雷鸣隐隐,袖中飞剑已然蓄势待发。 穹顶之下,那代表着“运”的金色光幕亦停止了转动,与“运”相连的“势”,亦转变了气机。 若当真有人闯阵,仅是这运势相逆一条,便足以将其抹杀了。 可是,神识扫过四周,黄声却并未发现生灵的气息。 “我在这里。” 那声音再度响了起来,更近,亦更清晰。 黄声这一次终是找准了此声之源,目瞳所及处,却未发现有人,惟一张薄薄的信笺。 而一俟看清那笺上字迹,他的面色便迅速地阴沉了下去。 “你已经死了。”他目注着那张信笺,眉眼间一派冷意:“这些装神弄鬼的把戏我劝你还是早早收起,莫要作无谓之争。” 顿了顿,他又满是讥意地挑了挑眉:“听到了么?我的大——师——兄——” 那信笺竖立着未动,自然,一张信纸也几乎不可能存在情绪,不过,那纸笺中的语声却分明是有情绪的。 “原来,你还记得我是你大师兄啊。”略带怅然的语声,似有无限追忆。 黄声咧嘴一笑,索性将衣袖展开,眸中金雷亦收起,一旁穹顶的金色光幕亦恢复了转动。 他撩起玄袍凌空坐下,摆出了一副长谈的架势:“我自是记得的。大师兄天姿纵横,我这个小师弟一向仰慕得紧。” 说着他便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唇角勾了勾:“坐,咱们慢慢聊。” “聊却是不必了,我是来劝你回头的。”信笺里的音线很平静:“阿……天衡,撤阵吧,眼下还来得及。” “闭嘴!” 黄声——或者我们应该称这为天衡道人——厉声说道,身上的气息瞬间变冷,两袖罡风鼓动,杀机隐现。 “本座乃是黄声。”他冷冷地看着信笺,那极具穿透力的视线仿佛看向了信纸背后说话的那个人。 那个整天神神叨叨,却偏偏天赋异禀,连时髓这等神物都能炼制出来的天纵之才,天衡的大师兄——天心。 可惜,这般的天才,最后却还是死在了他的阵法之下。 时也、运也、命也。 若一个人的一生始终得不到这三者之眷顾,则此人便也命不久矣了。 谁又能逃得过命、躲得过运? 而命运二字之凶险,由此亦可见一斑,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的局面,就像他天才般的大师兄,修为再高又如何? 只消稍稍改一改其命、运与时机,不必谁亲自动手,老天便能收了他。 “不,你是天衡。”信笺的声音响了起来,语气极是决然,坚持着此前的称呼: “天衡,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换回原本的姓氏‘黄‘,又以‘声’为单字之名,却是因你‘天衡’之号本就取自北斗七星之‘玉衡’。 北斗七星,枢为天、璇为地、玑为人、权为时、衡为音。而‘声’,即是‘音’。黄声,便是黄氏玉衡之意。”  ()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11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 说到这里,悬立着的信笺竟轻轻抖动了一下,抖落出了一声略带戏谑的笑: “呵呵,你口口声声不认天衡之号,然则何以又将那衡字藏在名中?你啊你,这嘴硬的毛病到如今都不曾改,真真是本性难移。” 天衡冷冷地看着信笺,紧闭的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信笺亦似仿佛说得累了,不再言声,唯几缕淡淡的乌烟自纸上飘向了半空。 随着这烟气散尽,纸上的字迹变得淡了些,那弥漫在纸上的玉质光泽,亦不复此前的温润。 很显然,与黄声的对话,正在消耗着信笺上的某种力量,或许用不了多久,它就会变成真正的纸张,再无神异之处。 “大师兄将一缕残魂封在笺中,又费尽心机隐匿行藏,终是寻至此处,所为何来?难道就是为了与我讨论我名字的来历么?” 数息后,天衡开口说道,讥诮的神情重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撤阵罢,阿衡。”信笺并未回应他的讥嘲,只以温和的语声劝他,好似长辈苦口婆心地劝告晚辈: “你以为这化外之阵便影响不了现世么?你以为你藏在这里,那天道便能网开一面么? 阿衡,你如今一身修为堪称大成,想必也比我更清楚,此阵一发,便是天倾地覆、生灵涂炭之势,区区一个你,根本承担不起这般因果。 而这天道反噬你既然承不住,便只能由亿兆无辜者来替你承担,你这一阵不止是杀人无算,更是毁天灭地,你就真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么? 且,四极阵本就凶险万分,你的胜算只得一分。就算退一万步说,我九霄宗果然被你重新拉回现世,那数千同门师长兄弟,也只能徒对着满目疮痍慨叹,甚而就连他们也会被……” “住口!”天衡厉声打断了他。 这一刻,他脸上的平静再也无法维持,一双眼睛因愤怒而暴凸起来。 但很快地,他便重又控制住了情绪,掸了掸袍袖,微凉的眼风扫向信笺,眸光冷淡,如望住活人: “天心师兄难道不该感到高兴么?不成器的师弟做成了你这等天才未竞之事,以大师兄的胸襟,当浮一大白才是,何以竟还要来阻我?” 虽是问句,他也未待他纸笺中的天心作答,便管自“呵呵”笑着接了下去: “大师兄啊大师兄,你这虚饰的毛病也该改一改了,妒贤嫉能便妒贤嫉能,说出来又不丢人。 你看我便比你坦白得多。当年你我师兄弟三人修行,大师兄自不必说,天玄二师兄亦自有其长处,唯独我,脑子慢、悟性低,那个时候,我心中对你二人可是十分羡慕乃至于怀有妒意的呢。” 言至此,他将衣袖一拂,洒然地道: “如今不过情势倒转,大师兄变成了后学末进。我劝你也学一学当年的我,将那妒意化为勤奋,着力……罢了,瞧我这记性,你已经被我杀了。”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纸笺,目中隐着一丝得色: “大师兄便是太出挑,若你也像天玄师兄那般归隐泉林,我又如何会杀你?” 语罢,蓦地一抬手,穹顶四色光幕如飞瀑直下,浮空岛坠落的速度陡然加快。 “罢,罢。” 信笺上玉晕流动,散溢而出的墨烟袅袅升空,伴随着一声幽微的低语: “你素来执拗,劝是劝不动的。” 一声叹息溢出素笺,似有无限怅惘,旋即那笺上玉色陡然大盛,湛湛毫光中,一卷束起的画卷自纸面飞出,墨色束线“啪”地一下碎散,画卷缓缓铺展开来。 “能阻一息便一息罢。” 说出这句话后,悬立的信笺便发出了脆弱的“哗啦”声,纸上最后一点墨迹遁入虚空,空白的信纸上再无别物,只有淡淡的玉色光华显示出它仅存的那一丝灵气。 谷汶</span>  再一息,凌空舒展的画卷倏然涨大,竟至万倍有余,眨眼间便将整个浮空岛笼罩其下,画上红日蹈海、涛声如雷,倒贯的玉笔峰直指长天。 “去。” 冥冥中传来了一声苍老的低喝。 刹那间,滔天剑意漫卷而上,画中海、海上天、天边的红日,尽皆被剑光裹挟,化作那剑影之下长长的尾翼,托举着锐利的剑峰,笔直刺向苍穹。 空间轰然炸响,岛屿、穹顶以及那穹顶之上深蓝的天空,皆在这轰鸣声中震荡着、颤抖着,一些空间碎片砸落下来,似是整个空间已被一剑刺穿。 “就只有这点儿能耐了么?” 天衡神情淡然,眯眼打量着那山峰般的巨剑,眉心金印亮起。 时、空、命、运合就的穹项立时绽放出极致的光芒,整个岛屿炽白一片。 然而,这灿烂刺目的炫光,却始终遮不去那一点剑意。 那是决然无悔的一剑。 去,便不回。 “啪嗒”,薄薄的纸笺凭空跌落,飞快坠向浮空岛下方的混沌之中。 穹顶下,长锋如水,寸缕化烟,那透明的巨剑犹如核弹引爆后被汽化的物质,自剑锋伊始,一点点散作白雾。 四极阵虽然未成,但这个时空的法则早已在它的统制之下,一柄修士之剑,纵使剑气冲天,也起不到太大的作用。 可是,天衡的脸色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阴鸷起来。 浮空岛居然停止了坠落。 那理应在法则控制之下被挖空的某处,仍旧被“现在”填满,而“过去”,却还停留于原地。 “时髓。” 天衡从牙缝里吐出了这两个字。 那一剑,竟是以时髓炼制的。 他飞快抬起头看向银灰色的天幕——“时阵”。 此际,时阵的运转明显有些滞涩,一些灰白的粉末自天幕中迅速掉落。 那是被凝固的时间。 时间从不流逝。 它只是恒定地存在着,而天衡此前所作之事,便是将恒定的时间固化。 当时间凝固,则无论挖取、置换或提炼,便也可行了。 从前他是想都不敢想这种事的,可如今,他对时间的操控已是举世无双。 “多谢大师兄点拨。” 天衡垂下头,嘴角挂着一抹奇异的笑容,向着脚下的黑潮打了个揖手。  ()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12章 千载于我同瞬息 , 信笺如一粒投向深海的石子,飞快地向着那片黑暗的混沌坠落,纵使以天衡的眼神,也只能隐约瞧见一个比针尖还要细小的、模糊的影子,且这影子还在肉眼可见地变得浅淡。 那无边无际的时间之塚,便是这封信最后的归宿。 终于要结束了。 天衡收回视线,脸上的神情微有些空茫。 那是接近成功者才会有的表情。 狂热与兴奋已然冷却,既定的未来就在眼前。 天衡莫名想起了这样一句话。 而随后他便笑了起来。 “谁又能说不是呢?”他呢喃着自语,再一次垂下眼眸,凝望着那封信笺跌落的方向。 翻滚的黑雾如怒海上的波涛,汹涌、狂暴,却又岑寂无声。它以席卷一切之势漫延着,很快便会永远地将这里的“现在”淹没。 至于那封信,早已经瞧不见了。 天衡闭了闭眼。 他从来也没想着独活。 化外四极阵,干涉的乃是现世之道、天地之法则,阵法一经发动,他这个主阵之人便也死期将临。 他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但他不怕,亦不悔。 当年他们师兄弟三人立下心魔誓时,他便已有了死志,只要能达成所愿,他甘心付出所有。 无论这所有是他自己的,还是旁人的。 而今,他终是做到了。 天衡张开眼睛,长吸了一口气,左眼瞳孔中再度现出数枚细小的金篆。 较之此前的金色篆字,此番的金篆明显要弱上一些,无论强度、亮度还是篆字中散发的术力,皆只有上次的一半。 而饶是如此,他的面色亦很快变得灰败,双唇血色尽失,额头竟隐隐现出了几道沟壑,这让他看起来像是老了几十岁。 唯一不变的是,他眉间的金印,依旧灿亮如昔。 金篆在他的瞳底快速旋转,随后,一道金光自他左目中飞出,细小的篆字于半空放大、排列并组合,虚空中现出一张丈许宽的青纸,篆字依次附着其上,合就一张符箓,纵身投进了“时阵”之中。 迟滞的法阵在数息之后便恢复了原样,之前已有些黯淡那一片灰色天幕,亦变回了亮眼的银灰色,就仿佛那金色符箓为它注入了活力。 碎星般的光点自四色天幕上方散溢而出:金色的帝王将相、冰蓝的悲欢离合、银灰的岁月轮转、浅紫的沧海桑田…… 每一粒光点,皆是运、命、时、空四极之下的碎屑,它们已然脱离了现世之道,在天地法则的注视之外,自成十方世界。 远处传来了隐约的震动。 那是现世之天道对违逆其意志的存在发出的警告。 天衡微微一笑。 要来了。 当两种法则发生碰撞,当“过去”替换掉了“现在”,他毕生的愿望,便会实现。 无数银灰、浅紫、冰蓝与金色的星点在穹顶下飞舞着,似一场盛大的流星雨,绚烂至极、美丽至极,仿佛要将这世上所有的美,尽付于这星雨之中。 身为这场流星雨唯一的观者,天衡的脸上,已是皱纹纵横。 他正在老去, 衰朽的气息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穹顶下的流星越是美丽灿烂,他的衰落便越是迅疾。 他用着缓慢的速度站起身,拂了拂玄袍,视线扫过足底,唇角的淡笑蓦地一顿。 “却是把你给忘了。”他自嘲地摇了摇头。 一幅淡得几乎透明的巨型画卷,正横亘于坠落的浮空岛上方,即便那画中灵气已近湮灭,它却仍然顽强地不曾化散。 此前他只顾着修复阵图,却忘了他的大师兄留下的这幅画。 “穷途末路、垂死挣扎。大师兄这死缠烂打的招式,倒是从没变过。”天衡眼中划过一丝嘲意,双瞳金印一闪,虚指点向画卷。 惊雷乍响,金色的闪电如利箭破空,疾射向画卷正中。 画上那一轮淡极近无的红日,便是画阵之眼,红日一灭,则画卷便也不复存在。 残留在画中的天心的魂魄,也将随着画卷一同彻底消失。 天衡定定地看着那幅巨画。 那个瞬间,他的神情变得古怪,似悲似怨,又似无比痛快,可最终出停留在他脸上的,却是带着戚然的一抹眷恋。 他蓦地伸出手,指间带着雷音的法诀飞快成形,下一息就将打在那金箭之上。 他突然不想毁掉那幅画了。 哪怕这样做也不过是让后者再多活上半刻。 而即便如此他也希望着,当死亡来临时,身边至少还有一缕熟悉的残魂为伴。 留下它,陪本座最后一程。 天衡惨然而笑,举手欲回。 然而,法诀尚未离袖,虚空中蓦地探一只雪白皓腕,素手纤纤,当空一拨。 “禁——” 威严的女声伴随着极为宏阔的弦音,直震得四方晃动,坠落中的浮空岛竟也跟着停顿了一息。 便在这一息中,那巨画之上的红日,骤然绽放出了万道霞光。 那光芒是如此地灿烂夺目,天衡的视野几乎被那铺天盖地的红遮蔽。 待到凝神再看时,海上红日图已经缩到了只有婴儿拳头大小,被那素白的手掌一把抄起。 “我去,差点儿没赶上,好险好险!” 苏音紧紧捏牢卷轴,抹了把额角的冷汗,不敢耽搁,飞快从袖笼里取出储物符,一巴掌将海上红日图给拍了进去: “走你。” 天心老道,跟大青驴作伴儿去吧。 一道微弱的意念从卷轴中传出,正是天心的声音。 所以说,本座的感觉是正确的,就是方向偏了点儿。 苏音拍拍手,很有种大功告成的欣然。 她原本以为那封信上留着天心老道的暗门,没想到,真正的后门其实是在画上。 难怪那幅海上红日图特效那么多又酷炫,却原来天心的本尊……呃,是一部分吧,就藏在画中。 将储物符收好,苏音这才有余暇抬头看向上方,旋即便倒吸了一口巨长巨大的冷气。 我的妈,天上居然有个岛?! 苏音拼命眨动着眼睛。 不是幻觉亦非错看,就在她脑袋的斜上方,一座堪比六七个足球场大小的岛屿,正在缓缓坠落。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13章 去来往复皆成塚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413章去来往复皆成塚提问:当一座岛在某种未知情况下进行自由落体运动时,周遭的环境会受到怎样的影响。 答案是:木影响。 没有气爆、没有飓风,坠落的浮空岛四周乃至于这整个空间的一切,都安静静得有如一部老旧默片。 那些岛屿上的山川和田野,皆在已然平息下来的细雨中伫立着,恍若水墨丹青,而整座岛便好似一帧三维立体投影。 它有着羽毛般轻盈的质量,又仿佛那只是一片庞大的彩色阴霾,以一种缓慢的速度,向着岛基下方的黑暗与混沌飘坠。 深蓝色的天空光怪陆离,四色穹顶流星如雨,巨大的岛屿在寂静中坠落…… 苏音半仰着脑袋,被眼前的画面深深地震撼住了。 纵使在蓝星最具想象力的科幻片里,也看不到如此玄奇却又诡异的特效。 不过,话说回头,在这么个早就没有物理规律可言的地方,出现这样一座无声坠落的岛屿,好像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苏音抬起手,将快要挪位的下巴又给摁了回去。 奇异的是,当做出这个动作时,她有了种很强的即视感,即便那感觉稍纵即逝,她也有种就在不久前她也曾做过同样的事的错觉。 然而,这想法才一冒头,她的注意力便又不由自主地转回到了浮空岛。 她看到了盘绕在岛基下方那些断裂的锁链,并很快推断出这些锁链的作用: 它们应该是用来固定岛屿的。 而此刻,束缚被某种外力清除,失去牵引的岛屿便开始了自由落体运动。 苏音又将视线放远,望向了那四色分列的穹顶、深蓝色若有实质的天空、一脸呆滞地看着自己的灵虚道人,以及盘绕在岛屿下方的那头黑龙。 以上排名分先后,划分依据则为颜值。 很显然,那绚丽的流星雨以及派生出这梦幻般美景的四色穹顶,是毫无疑问的颜值担当,而那头黑龙的面相就比较一言难尽了。 丑并且凶,却完全不萌。 不过,这头一看就很残暴的黑龙,却是所有事物中最为正常的,因为苏音一眼便能认出来。 而浮空岛、四色穹顶等等,却远超苏音的认知,至于灵虚…… 苏音一下子恍惚了起来。 在那不到一息的时间里,她觉得灵虚这个名号似乎……好像……与她记忆中的某些部分相悖,这个人真正的身份其实是……是…… 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感令苏音眼前发黑,足底青莲亦跟着晃了几晃,连带着她的人也摇摇欲坠。 很……熟悉的感觉。 苏音竭力平定着紊乱的灵息,即视感却来得愈加强烈。 就在不久之前——这不久很可能只有几分钟——她似乎也有过这样的眩晕,且这眩晕会在逐渐加剧中引发头痛以及一系列其他的问题。 苏音的意识有些混乱,灵眸中青光散漫,远处飞舞的流星好似化作了箭雨,刺得她眉心抽痛。 “你来作甚?” 冰冷的语声骤然响起。 熟悉地,却又分明应该是陌生地,在这寂静的世界里回荡: “你来作甚?” “你来作……” “……来作甚?” 同样的语气、同样的停顿与措词,这声音仿佛带着沉重的回响,重叠往复,一波又一波,撞击着苏音的耳鼓。 她的耳朵渐渐有些发疼,紧接着便有尖利的嚣叫声炸响,就好像有人往她耳朵里插着刀子,且还不是一次,而是无数次。 苏音很想捂住耳朵,可头痛以及别的什么地方的疼让她浑身无力,冷汗仿佛在顷刻间便已布满全身,而那尖利的嚣叫也很快带上了混音效果。 有那么一瞬,苏音觉得自个儿脑袋里可能塞了一百支重金属朋克乐队,吵得她不得不运足力气咬紧牙根,才能抑住那猛烈到无以复加的痛。 然而,这极致的痛楚似乎也有一点正向效果,比如苏音的神智竟硬生生被疼得清醒了些,混乱的意识也在剧痛中回复清明。 她勉强抬起头,凝视着前方。 脑袋重得像有被几百只手死命往脖腔里头按,所幸神识已然收束,散落于苏音足底的青莲重又盛开,稳稳托住了她的身形。 “我……我有点明白这是为什么了。” 苏音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然而,即便那是她自己语声,此际听来亦陌生得如同另一个人在说话。叠加的音线滞重而又紧固,像一记记重拳砸向苏音的神魂。 这谁给本座套了个紧箍咒啊? 苏音一只手捂着脑袋,身体微微躬起,同时却也清楚地知道,如果她脑袋上真有个紧箍咒,那念咒的人显然不可能是只会骂“泼猴儿”的玄奘大师。 甚至,也并不是“人”这样具体的指向。 “道友明白了什么?” 灵虚……不,是天衡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 这一次,苏音准确地念出了他的名号。 在意识的最深处。 而在意识或是神识的另一个层面,她更准确地预判了自己接下来的心理活动: 【终于到了BOSS战了,好紧张】 【但其实本座还是挺高兴的,毕竟之前就像在刷一款单机版游戏,如今终于刷到了最终关卡,大功即将告成,感觉肾上腺素都飙升了呢】 【死有何惧?本座从不畏死,且还向死而生】 【因为死这种事情,在这个异时空其实才是最可控的,谁让本座有金手指能卡BUG呢?】 【只要死的次数足够多,便一定能找到磨死终战BOSS的方法,就如此前那无数次的时间循环一样】 【天衡,给本座死】 这略带中二的心理活动如同列在书架上的书,顺序标注清晰,只要苏音的意识扫过,便会依次呈现。 而当最后的念头落下,便会有一线青光划破黑暗。 于是,世界落下了帷幕。 她死了。 许多许多次。 在犹如精分的碎片般的意识中,苏音“看”到了自己,以及整个世界的消亡。 天衡并没有成功。 他只是以一己之力毁灭了世界。 而他所期望的那个美好的“过去”,以及他对最终完成“找到玉虚子师叔”任务的执念,也永远湮灭在了时间的尽头。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14章 别向孤山欲何依 “你不会成功的。” 苏音笔直地望向天衡,识海之上,徵弦随语声轻振。 “嗡——” 冷寂而萧瑟的乐韵铺散开来,一如此时这铺天盖地寂静。 天衡不会成功,他的谋划终将成空。而苏音在无数次循环中得到的,也只有失败。 这是一个双输之局。没有赢家,也没有所谓的胜利一方,所有人、所有一切,都会在四极阵运转结束之后毁灭。 现在,苏音已经可以肯定以及确定,她的确“来过”这里,且也的确与天衡进行过除上述最后一句对话之外所有的对话。 那是存在于她身上的、举世独有的时间循环带来的、保留于意识深处的记忆。 只是,这记忆并不完整,有些细节已经无从找寻。 但苏音还是能够确证,在“这一次”之前,她曾经一次又一次地闯入这混沌的世界,也曾一次又一次重复着上述举动,并一次又一次地以失败告终。 毕竟如果她成功了,便也不会有时间循环出现。 而之所以她会在无数次的循环中迷失了那些曾经,是因为,这里埋葬着时间。 那一大片由混沌与黑暗构成的时间之塚,抹灭了与时间有关的一切。 幸运的是,苏音所拥有的时间循环,部分逃逸了这种抹杀。 不幸的是,她的金手指被削弱了。 这其实就是两种规则或法则之间的对抗。 苏音的时间循环金手指,撞进了时间规则混乱的浮空岛世界,就此衍生出了一个怪现象: 这个时空的规则,部分对苏音失效。 简单点说便是,苏音自带的时间法则与天衡制造出的另一个类型的时间法则,互兑了一子。 天衡的法则无法吞噬苏音的法则,只能够尽一切可能削弱它的力量,而苏音则失去了在时间循环中获取增益的附加效果。 在以往的时间循环里,苏音既能积累经验、也能以排除法一次次筛选掉无关选项、还能提高自身修为。 尤其是最后一条,令苏音在每一次的决战中皆能立于不败之地。 而在天衡创造的这个小千界里,这些优势尽皆不见。 无论是苏音记忆的缺失,还是识海中天元真灵始终保持在进入循环前的总量,都让时间循环失去了它最大的意义。 只有循环本身,依旧存在着。 至于造成这一结果的缘由,苏音猜测,很大可能是因为她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她在古代异时空的主体意识,是来自于现代蓝星的一道意识投影,亦即所谓的魂穿。而掌握着这套时间循环法则的,也是现代世界的演员苏音,而非杏花小院的小道姑苏音。 当然,这套法则也自有其规律,即其只对意识投影状态下的苏音产生作用,而生活在现代蓝星华夏国的十八线演员苏音,却并未掌握个能力。 充其量她也只能做出个储物符来罢了。 也因此,苏音才能最大程度地规避掉天道法则的注视,再加上一个天才般的天心道人的助力,使得她终于安然无恙地找到天衡创造的这个小千界,并以自身所具备的法则,抵消了对方法则的部分压制。 “道友这话,未免说得太大了罢。” 天衡面无表情地看着苏音,身后金色的电网凝滞不动,那交织的闪电张牙舞爪,仿佛只待一声令下,便会扑杀而来。 这个回答,在苏音的意识深处并无回响,那片黑海也终于有了实质意义的平静。 这是全新的对话。 在经历过无数次循环之后,“循环”本身,第一次被打破。 这似乎是个可喜的现象。至少从身体的层面而言,苏音的神识越发清明,那种不知来自于何处的痛楚也随即减轻。 可她的心却前所未有地揪紧。 如果说,时间循环便是苏音掌控的法则,那么,她主动打破了自己的法则,会不会引发浮空岛法则的变化?而这种变化又会不会再反噬到苏音的身上? 没有人知道。 苏音自己对这些也是懵懂的。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常规战斗或许能轻易杀死天衡,但却无法击败他所创造的世界,更遑论消灭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法则了。 四极阵就是这么个很难搞的东西。 至于天衡,很可能都用不着苏音出手,这妖道自己也会把自己给玩儿死。 你想想,一个试图改换天地的人,搞出了一个偷天换日的大阵,妄图在时间上挖个大洞再把别的时间填进去,这不纯属自己找死么? 想必天衡自个儿也很清楚,他这一镐子挥下去,第一个被埋葬的,就是他自己的命。 看了一眼对方脸上越发深重的沟壑,苏音忽然有些意兴阑珊。 从保留下来的那些碎片般的意识中可知,她在浮空岛世界的循环次数,超过了此前所有循环的总和。 近千次的时间循环,都不曾找到破阵之法,物理的、非物理的手段全都用尽,也无法击破这畸形的世界意志。 苏音不认为自个儿强到还能临阵顿悟、突然就想出啥高明办法的程度。 对抗一个世界的法则,这是人能干的事儿? 拂了拂袍摆,苏音将顾婆婆的旧琴横放于青莲之上,撩袍趺坐,单手托腮,凝望着头顶飞坠的流星,再不向天衡看上一眼。 天衡目色阴鸷地盯着她,已经初具老态的脸上布满了猜忌,数息后,终是忍不住发问:“道友这是在作甚?” 他以为会有一场恶战,这野道人也必是冲着破阵来的,可谁想,这人来了之后,除了将天心的残魂收起,就只是说了两句话。 既如此,又何须闯阵? 当真只是为了救下他的大师兄天心? 一念及此,天衡面上便现出几分玩味来,似笑非笑的视线掠过青莲之上那道孤清的身影,道:“道友若是单为了救人,却也不必,总归……” 他意味深长地息住了话头。 总归你我都得死,早死一刻、晚死一刻,有何区别?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15章 莫辞更坐弹一曲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415章莫辞更坐弹一曲苏音没去看天衡。 对方语声中隐含着的那一丝恶意,就算耳朵废了她也能听出来。再者说,她还有无数的记忆碎片用以辅证。 灭亡是既定的。 此刻发生的一切,都是走向灭亡的必然,唯一的区别便是:走向灭亡的时候它是个什么姿势? 苏音无声地叹了口气。 换了近千种姿势却无一有用,本座乏了,现在只想安静地蹲一个末世。 见那野道……那姓苏的女冠不言声,天衡皱了皱眉,神情颇是不虞。 但仔细思忖片刻后,他的面上却又换过一副温和的神情,将衣袖展了展,洒然笑道: “实话说罢,在下实则并无与道友为敌之意,如今观道友神色,在下斗胆猜一猜,道友也不是来与在下斗法的,不知这话可对?” 对,真挺对的。 仰望着穹顶下璀璨的流星雨,苏音在心里默默地说道。 都斗法几百回了,哪一回不是斗个der?既然结果不变,那还不如好好看会儿流星来点感官实惠呢。 眯眼打量了苏音片刻,见她依旧无动于衷,天衡心头暗松,温声道: “道友不说话,在下便当道友同意了。既如此,不如咱们各退一步,在下拿性命担保保,绝会不与道友为难,道友不如就此归去,却不知道友意下如何?” “归去?”苏音终于将视线自漫天流星上收回,扫向了天衡: “你倒给我说说还能归哪儿去?这世上还有能归去的地方么?”她好笑似地摇了摇头,一只手虚虚按上琴弦。 一见此举,天衡倏地面色大,眉心金印亮起,天边滚过隆隆雷声。 他可是见识过此琴之厉害的,此时已是如临大敌,只想着那琴声一旦有异,立时便要回以金雷之术。 然而,想象中的杀意却迟迟未至。 纤细的手指扫过琴弦,乐韵清冷若山间寒泉、崖畔清溪,虽然无调,却自有一番萧疏散淡的意味。 却也仅此而已。 那曾令天衡亦觉得恐惧的音攻、那带着一丝天道之意的吞噬之力,在这乐韵中并不存在。 居然就是纯粹的信手闲弹。 天衡神情微滞。 随后,他眉间的金印便一点一点地淡了下去。 不知何故,他在那琴声中品出了浓浓的倦怠,而那趺坐于青莲之上的女子,也仿佛幻化成了百战而归的将军。 将军已老,满头霜雪,独坐于无人的旷野,抚琴嗟叹。 而其实,就算不去听琴,只看苏音此时的神态,天衡亦觉出了一种骨子里的懒散,似是对一切都失去的兴趣。 那你还气势汹汹跑来作甚? 当真就只是为了救一个天心? 咄!真真不知所谓。 天衡神情微冷,苍老的面容如罩寒霜,厉着眉眼抬起头,左右四顾。 穹顶明光耀眼,流星如雨坠落,黑龙盘踞的浮空岛已有小半没入时塚,阵法的运转没有丝毫迟滞。 他不放心,又暗自以神念沟通“吞时之蛆”。 黑龙只是它的化形,其真身则是一条以时间为食的丑陋蛆虫,之所以能够化为龙形,不过是借用了那些妖兽灵物的一点点“气运”。 只要气运够好,泥地里的腐肉也能化为万世难遇的绝品太岁,更何况这“吞时之蛆”本就极为罕有,比之真龙也是不差的。 为了炼化出此物,天衡足花了数百年的时间,如今,这吞时之蛆的神识与四极阵紧紧相连,任何外界的变化皆逃不过它目中所视。 【无事】 天衡很快便得到了令人安心的回音。 此即表明,再过上小半刻,他多年来的宿愿便可达成。 强抑住心底的狂喜,天衡面上神情不变,手腕一翻,一张朴素的蒲团出现在他脚边。 他掠了掠衣袖,径自坐下,再一招手,身前便多出了一张青玉案,案上酒果俱全,还有一壶灵茶。 “却不想道友还有此雅兴,在下却是有福,偏了道友一曲仙音,请,请。” 便在他说话间,苏音的面前也应声现出一张朱漆小几,几上也同样设着酒果灵茶。 一时间,仙馔的清香四处飘拂,不仅涤去了这异度空间的诡谲,亦将二人之间那种剑拔驽张的氛围给淡化了。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拖延之法,苏音用脚后跟儿都能看出来,却不去点破,手里有一下、无一下地拨着弦,闲闲地道: “天衡,你这阵法到底是怎么弄出来的?” “机缘巧合罢了。”天衡铁定了一颗心要拖延,答得倒是挺快。 只是,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本座放个屁还机缘巧合呢。 苏音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也料到他不可能跟自个儿说实话。 就冲你这态度,前面neng死你大几百回就不冤,哪怕是现在本座就这么坐着不动,也能一只手砍死你丫的。 这样想着,苏音却也没那个心思再杀它个第一千零一回,权当这次咱就做个实验,颦眉想了想,她便又换了个方向继续问: “那依道友之见,修为达到何等高度,才能破得了这个阵法?” 她笑了笑,索性再开诚布公一点,开始跟天衡掏心窝子:“不瞒道友说,就凭我这四十米长的大刀……” 她“呛”地一声反手掣出青丝刀,在后者陡然变得惊恐的眼神中凌空虚劈了一下,又道: “再加个时弦之音……” 识海中徵弦随念而振,发出一声极重的嗡鸣,那嗡鸣与青刃上的锋芒如有应和,自刀柄至刀尖,划过了一道淡淡的白光。 刹时间,漫天飞星与四色穹顶尽皆失色,坠落的浮空岛竟也在白光的威压之下停了一息。 天衡已然无法保持面上的淡定了。 这一刻,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早已写满了悚然。 【本座不是对手】 他想道。 这念头已经许久不曾出现在他心底了。 纵使此刻对方的身上并无杀意,可是,仅是这犹如玩笑般的展示,他自忖也挡不住那一刀。 更有甚者,那一线白光予人的感觉竟好似劈开混沌、分明乾坤,那已经不是法术之威了,而是…… 近乎天道。 抑或,就是天道。 天衡觉出了掌心的湿冷,喉头却干涩得几乎冒烟,。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16章 袅袅轻歌叹别离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416章袅袅轻歌叹别离这家伙已经没几分钟好活了。 苏音目中青灵跃动,视线尽处,拿着酒盏呆坐于蒲团之上的玄袍道人已是形若枯骨,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可天衡显然对此毫无所觉,犹自一脸怔然。 苏音翘起一根手指头挠了挠下巴,心里其实挺嘀咕的,想着万一这人突然就老到说不出话来了,那可就糟糕了。 思及起,她立马“刷”一下收起青丝刀,语速极快地道: “呃……我没别的意思,你不要紧张,我其实不是想打你,你看我刀都收起来了。 我就是想问问你哈,以我如今的战力,你这阵法能杀我几次?或者咱换个说辞,你这阵法能弄死几个我,劳你给估算估算。” 这个堪称葩中葩的奇葩问题,并非苏音随口相问,而是意有所指。 在近千次的时间循环中,她尝试过的死法其实并不多。 因为没有记忆加成,所以每一次闯入四极阵时,她皆以为那是“第一次”。 但不可否认的是,即便以为是“初次见面”,苏音的出手那还是相当利索的,且也倾尽了所有力量,毕竟她每一次都把古风长发杀手给召唤出来了,可见即便迷失了记忆,她也从不曾小觑过四极阵。 然而,合二人之力砍出来的那一刀,苏音估摸着连天都能给捅穿了,却并无法撼动这个阵法。 更要命的是,由于死亡实在来得太快,苏音对自己那一招到底输出了多少攻击,心里完全没个AC数,所以她才提出了这么个问题。 问完了话,苏音便切切地看着天衡,却见他仿佛没听见,其脸上的神情始终未变。 这一刻,天衡的心底是极为惶惑的。 当那一线白亮自青刃上滑过时,他忽然便有了种区区虫豸面对万仞高山的感觉。 他的四极阵乃偷天之道而成,天道之于他,便如炽阳之于残雪。 在灼热的阳光下,冰雪是没有存在的意义的。 便如在天道的注视下,他这夺天之道的人,也同样没有存在的意义。 那种被彻底抹杀的恐惧感,在一瞬间占据了天衡的全部。 但再下一息,他却又释然地笑了起来。 这刻的他并未意识到,他的表情与方才满目萧然的苏音,几乎如出一辙。 那是在面对不可匹敌的对手时自暴自弃的表现,用苏音的话来说就是彻底躺平。 反正也打不过。 心境一变,天衡的感知便也跟着回来了,苏音的问话自是落入了耳畔。 “道友这话却也甚奇。”他抬眸望向苏音,神情从容自若,仿似忘记了方才的失态。 语罢,他便取过面前的酒盏,浅啜了一口仙酒。 酒液过喉,熨贴了他冰冷的心,亦抚平了他额角的皱纹,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返青春,眉眼间风采依旧。 然而,有些东西却是仙酒亦无法消弭的。在苏音看来,天衡离着身死道消也就一来分钟的事儿了。 天衡想必比苏音更清楚这一点,可他却仍旧若无其事地淡笑着,还反问了苏音一句: “那依道友所见,此阵能杀道友几回?” 苏音脸一黑。 所以人之将死还是要做谜语人是吗? 为什么就不能给个准信儿呢?这个世界还有没有一点信任还能不能好了? 一肚子的老槽无处下嘴,苏音盯着看了天衡片刻,面上挤出来一个假笑:“我要知道了,那我还问你干嘛?” 早提刀砍你丫的了。 这样想着,苏音不由万分郁闷,提起朱漆几上的茶壶,对嘴灌了一大口灵茶。 清芬的香气盈满唇齿,令她心神渐宁。 她举袖拭了拭唇角,知道这样问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却又不死心,扭头往四下看了看,蓦地一指向下方的浮空岛,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继续发问: “话说你这岛便是降仙台我知道,可岛下面的这头黑龙长得可真难看啊,这是怎……” “怎么回事”四字只起了个头,一阵巨大的回响蓦地冲进脑海,那仿佛由无数个声音重复聚集的音线,令苏音的神识一阵模糊。 我问过这个问题的。 她想道。 虽然记忆一片空白,但那无数碎镜片般的意识断层却表明,她曾在多达百余次的时间循环里,不止一次地问及此事。 【吞时之蛆】 苏音“听”到了一个声音。 空灵、悠长、迢遥,在她的心底深处缓缓荡开,如一圈剔透的涟漪。 而后,苏音的眼前便仿佛现出了一道身影。 纤细的、远去的身影,披散的长发飘拂着,风铃般的歌声缥缈而轻盈…… 她的心忽然绞痛得厉害,泪水不期然涌上了眼眶。 我可能再也见不到……“我”了…… 这念头让苏音本就模糊的意识越发混乱,可心底深处的痛却又因此而显得越发清晰,仿佛有人在用她的心脏做着刀削面。 一片片、一寸寸地剥离,一点点、一丝丝地切割。 心、魂、神、念、体,无一处不在剧痛。 远去的身影即将永久地消亡,再也不会出现,而在意识深处的某个角落,另一道身影渐渐与那纤细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比之此刻的这一个,另一道影子似乎更清晰些,也更凝实一些。 苏音知道,那是更久之前更完整、也更清晰的…… “本我”。 她的“本我”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 【去吧,去看看它,时间不多了】 歌声再度响了起来,轻柔得恍若远天外的一缕微风,当苏音想要捕捉它时,大团的白雾涌上前,掩去了那道纤细的背影,也遮蔽了那空灵的歌声。 意识渐渐变得遥远,一切都仿佛不再重要。 “道友何不再奏一曲,以助此盛举?” 隐含着恶意的语声蓦然入耳,如一道霹雳撕开云雾,露出了坚硬且冷酷的现实。 苏音一下子如梦方醒。 灵茶犹在掌中,对面蒲团上的玄衣道人面容凛然,好似满腔正义,而他们脚下的浮空岛,已然大半没入了混沌的黑暗。 苏音下意识抬手抚向眼角,旋即便觉周身星雾缭绕,连她的脸上也弥漫着一层淡淡的天元真灵。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17章 挽长刀一斫放天青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417章挽长刀一斫放天青看起来,刚才堕入意识海的那几秒钟,识海中的天元真灵自发启动了护体功能,给苏音套了一层灵力结界,如今的她在天衡眼中应该就是一帧手抖拍糊了的三维立体人像。 很好,木有人看到本座刚才的眼泪。 苏音不无欣慰地想着,心念微动,遍体星雾裹挟着眼泪散去。 “道友莫非是入了定?”天衡狐疑地端详着她,脸上在笑,眼神中却带着猜忌。 方才这女冠突然灵力涌动,掩去了面容,数息后又复归如常,这让他有了种不好的感觉。 临阵入定、一念顿悟这种事,并非不曾发生过,有些天才还会在战斗中突破进阶。 不过,太迟了些。 天衡眼底的猜忌须臾便转作了讥讽。 正所谓生不逢时,这机缘也来得太不凑巧,如今四极阵已然大成,纵使立地成仙,也挽不回败局了。 天衡忍不住想要笑。 然而,那笑意尚未及唇角,他眉心金印陡然大亮,旋即又以更快的速度黯淡了下去,印堂上一片青紫。 很快地,他满头乌发重又变得苍白起来,皱纹纵横的脸上长出了一枚枚老人斑。 衰老来得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快,他的生命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着。 “到时辰了。”天衡叹了一声,自知大限将至,向着苏音高举起酒盏: “贫道便先走一步了。” 再过数息,你亦将与我同命共运,化散天地间。 天衡闭上眼,仰头一口饮尽杯中酒,将玉盏朝旁一掷,负手大笑了起来。 师叔,天衡来带您回宗了。待四极倒转、时空掉换,这降仙台上,便会多出一个九霄宗。 那是全盛时期的九霄宗。 “傲立九霄,万世不灭!” 颤巍巍的语声脱出唇畔,天衡张开双眼,穹顶下的流星蓦如疾雨,深蓝色的天空闪烁出五色斑斓的光华。 颠狂的笑声中,他的身体“嘭”地一声炸开,迸散的金光卷起他的肉身碎块向着四周爆裂。 远处有隐约的雷鸣,呜呜咽咽,如人低泣,渐而静默,终至无声。那些迸散的血肉在半空中便即风化,落地时,只余青烟数缕。 天衡死了。 而四极阵,即将完成。 身为此阵的创造者与启动者,“现在”的天衡,成为了这偷天之阵的第一个祭品。 时间无涯,所有一切都将被它侵蚀,包括它的创造者。 青玉案、朱漆几、仙茶与灵酒,尽皆随着天衡的消失而烟散,冥冥中传来几声轰鸣,似是这执著了一生之人最后的大笑。 苏音缓缓站起身来,垂眸望向脚下的浮空岛。 黑龙正盘踞在岛基上,那流着涎水的巨口开合着,贪婪地吞食掉浮动在四周的混沌,吐息间黑焰暴涨,又化作新的浊流,汇入黑雾。 雾气比方才更浓郁了些,几乎与黑龙的身躯融为一体,以苏音的灵视亦无法分辨出两者的不同。 “吞时之蛆……” 她低声自语道,倒提着的旧琴泛起温润的辉光。 【去吧,去看看它】 恍惚中,空灵的歌声似又响起,但苏音知道,那是埋藏于意识深处的一道回响。 那是“本我”的呼唤。 也可能那也并不只是呼唤,而是声嘶力竭地呼号与呐喊。 而这来自于心底的“声音”亦并非真的声音,它更像是一种意识投射,或者我们可以称之为“心声”。 心声是能够分辨出字意的,一如此刻,苏音可以很明确地分辨出,心声里的那个“它”,指的就是吞时之蛆。 “本我”要求本座去看看那条丑陋的蛆虫。 那就瞧瞧呗。 苏音反手一掣,青丝刀已然横于肩头,足底青莲随即一闪。 下一息,她已然悬停在了黑龙的面前,脚下的黑雾离她尚有尺许之距。 从上往下看,这点距离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浮空岛与黑龙几乎已然陷入了混沌,而事实上,吞噬它們的黑雾被黑龙吃掉了大半,其吐息所化的混沌,尚还不曾完全填补那些缺失的部分。 此刻,这不足成人一臂长度的距离,便成了横亘在浮空岛与混沌黑雾之间的天堑。 “嗡——” 徵弦倏然振响,声若木石,沉凝寂灭,滞重得仿佛能撬动一方世界。 翻涌的黑雾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吞时之蛆抬起硕大的头颅,那双看不到眼白的纯黑巨目,冷冷地凝视着苏音。 它的眼睛里没有情绪,亦没有生机,只有死寂与永恒。 苏音趺坐在青莲上,琴横于膝、刀负于背,平静地与它对视。 不知哪里来的风,卷动起她青色的道袍,衣袖猎猎,应和着那同样不知从何而来的泛泛弦音。 这一刻,她尚不及那双巨目瞳孔大小的身影,就如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阻住了下坠的浮空岛,就连吞时之蛆也暂时停止了吞噬。 苏音仔细观察着这不可名状的妖物。 这还是她字面意义上的“第一次”。 之前卡的那近千次BUG,她每回都是直接一刀砍向穹顶,没有一次例外。 而此际,当苏音检索那些碎片般的记忆时,她才蓦地惊觉,她好像弄错了一件事。 她一直以为浮空岛世界是以一种随机的方式,消解掉了她的记忆加成。 可如果这并不是随机的呢? 如果它是有意且目的明确地、强行干涉并阻断了金手指的增益效果,那是否便便表明,这种增益于这个时空而言,危害极大。 “你在怕什么?” 苏音目注着黑龙的眼睛。 冰冷的吐息自龙口中喷出,消亡与寂灭如一张网,看不到尽头。 织网下的流星雨,化作了一支支利箭。 时、空、命、运,人世、天地、寰宇,这统帅无极的法则,正在这一小方世界中演化,且渐臻完美。 不能再等了。 “嗡——嗡——” 徵弦再度振起,滔滔莽莽如长江大河,冲破织网、驱散黑雾,潮头处,星浪涌动,腾起的波峰离着黑龙的眼睛不到一丈。 苏音左手按弦,右手握紧了长刀。 一线白亮自刀柄疾速援向刀尖,几乎就在同个瞬间,一道高大如山岳的虚影,出现在了苏音的眼前。 彼发跣足、荆冠布袍,古风杀手男的衣著仍旧与往常一样,可他的长相却又有了变化。 他的脸,居然神似苏音。 去除了一切女性化特质、极具男子棱角与线条的面容,姿仪俊伟、昳丽无俦,硬生生将那绚烂的天空与漫天的流星箭都给比成了背景板。 人皆为圣、有灵即神。 从没有一刻如此时这般,让苏音觉出了“我”的强大。 就如她从来就没考虑过去找四极阵的阵眼。 她不通阵法,识海里的天元真灵又来得太容易,之前与敌人对阵时,她从来都是直接平推过去的。 一力降十会,这是最笨却也最强的战术。 可四极阵却强到了逆天,她莽不动。 【去吧,快】 风铃般的声音飘过心底,一线白亮已然凝于刀尖。 苏音的手指扫上琴弦。 “哗啷——” 琴弦俱皆断裂,流泉般的音色划破天际,青、黄、赤、白、黑五色光斑自琴身上浮起,如春天的风絮,缓慢却又坚决地,迎向流星箭雨。 掌中的青丝刀发出颤抖的低鸣,高悬于识海的木琴上,山河变色、日月齐出,青龙潜入海底、玄武腾向长空,朱雀举白焰,白虎踏火云。 汹涌的战意涌上心头,苏音的瞳孔瞬间化作星白。 她腾身而起,一刀斩下。 “轰、轰、轰、轰……” 震天动地之声如天雷炸响,灼白的光自极远处而来,在苏音的眼前渐渐放大,直到布满她全部的视野。 那是她眼中最后的景象。 谢谢lasoo007小可爱的打赏,不好意思我今天才看到。今天第六轮检测,泪目,几个检测点全都排长队,我等了一个多小时才做完。好在先码完了字,心里也不是很急。然后看到那些大白们在风雨中冷得发抖还坚持工作,就觉得他们真是太辛苦了,谢谢这些可爱的人们。 另外,本文的古代部分至此结束,后面会通过回忆或对话进行补充交代。接下来就是现代篇的收尾啦。哦嗬嗬嗬,终于走到完结的倒数阶段了,开心^^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18章 两个人的雪天 最新网址:“苏苏姐,不好意思我来迟了。这是王总让我拿给你的。” 宫商艺文社一楼咖啡吧临窗的小隔间里,助理小周抱着厚厚的一叠剧本,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 窗外雪下得正急,大片雪花被狂风裹挟着,扫过高低起伏的楼宇,扫过被飞雪染白了的街道,微有些刺目的雪光映上窗玻璃,浅绿色的桌布上印着雪落的影子。 黯淡地,像水洗过的泼墨,与窗外的素洁恰好相反。 穿着厚重冬装的行人躬着腰、缩着肩,艰难地顶风前行,车辆行驶的速度也变得极为缓慢,缚着防滑链的公交车慢吞吞地驶过窗前,花花绿绿的车身在大雪中显得有些凌乱。 苏音端坐在桌边,身体微微转向玻璃窗的方向,似是看雪看得入了神,即便小周已经走到了近前,那张清丽的侧颜亦是一动不动,像一幅镶嵌在冰晶里的半身像,剔透、淡漠且遥远。 小周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呼吸,略擒着些劲儿将剧本搁在桌子上,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声音,等了一会儿,见苏音始终没有动作,便细声细气地提醒她: “苏苏姐,剧本我先放这儿了,你回去以后挑一挑,有觉着合适的就告诉我,我再汇报给王总。” “唔,好。” 冰晶肖像画终于有了反应,却也十分有限,而当那张清透的面庞转过来时,小周已经下意识移开了视线,同时觉出了几分局促,总觉着自己似乎来得冒失了,身上的衣服好像也不大整齐,想要赶快整理一下,却又觉得这样仿佛更失礼。 于是,加倍地局促,脑门儿上甚至开始往外冒汗。 她抬了抬胳膊,到底没敢当真去擦,脑袋别扭地偏向一旁,搭在臂弯的外套仿佛有千斤重。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了。 从江南片场回帝都……不,确切地说,是苏音在帝都老机场与警署的宗政队长同去采风后的第二天,小周便觉得,苏音的气场变强了,或者说是变冷了,连说话的方式都和以往不太一样,有点…… “坐。” 泠泠的语声,如碎冰轻敲着玻璃杯,听得人心底微凉,也打断小周不着边际的思绪。 “哦,好……好的,苏苏姐。”她两手抱着外套,轻手轻脚转过桌子,在苏音对面坐了下来,闷着头掏出手机便开始扫码点单。 蓦地,一只手探进她低垂的视线,那白晳圆润的指节像是玉雕的兰花,在那朵兰花的正中,是一包没拆过封的纸巾。 小周错愕地抬起头,正撞进一双冷淡的眸子里,见她看了过来,那眼眸便向她的额角掠了掠,又将纸巾朝前一递。 “谢谢……谢谢苏苏姐。”小周明白了过来,忙双手接过纸巾,慌手慌脚地扯开,抽出一张来拭着额角,脸上是极尴尬的一个笑: “这里面……里面暖风开得太足了,蛮热的呢。” 很显然,苏音是瞧见了她脸上的汗,这才出于好意给了她一包纸巾,小周趁着擦汗的间隙偷眼瞄了一下,纸巾还是名牌货,单卖的话一包得十来块。 从前苏音是舍不得花这个钱的,不过,如今她已经翻红,影视剧、综艺以及广告约不能说拿到手软,却也比以前好了许多,再加上宫商的执行副总裁王欣妍对苏音很是照拂,手头的资源基本上都会先尽着苏音。 小周对此自是乐见,工作越忙钱越多嘛,这个圈子一向很现实,红了那便是岁月金好。 嗯,是金不是静,演艺圈最怕的就是静,热闹才能光鲜,才能在镁光灯下熠熠生辉,成为大众聚焦的那颗星。 有鉴于此,对于苏音性格方面少许的变化,小周也没觉得如何。 人红了,脾气自然也会不一样,苏音这还算是好的,有些人没名气的时候那叫一个亲切和顺,一旦名气上来了,那真是各种嚣张各种耍大牌,远的不说,前两年才黑掉的梅子青便是一例。 杂七杂八的念头涌上来,小周连奶茶什么时候端来的都不知道,好在苏音正低头看剧本,约莫也没注意到自家小助理正在走神。 喝了口奶茶定了定神,小周便从包里拿出PAD,打开一份电子表格,轻声地道: “苏苏姐,日程已经定下来了。” 苏音没说话,冷淡的眼眸却抬高了些,神情很是专注。 她在听,且还是很认真地聆听着。 然而,这样的凝视却给了小周巨大的压迫感,纵使那是一双又美又清澈的眼瞳,她也还是缺乏与之对视的勇气,于是便佯做翻看表格,滑动屏幕继续说道: “那……那个,王总批准了你的要求,几个综艺都推到了一个月以后,采访也一样。谷总监也说……说苏苏姐你这样很好。 谷总临说,身为一个演员,尤其是好演员,一定要懂得静下来,潜心磨练自己的演技,不要被外面那些浮……浮华的东西迷了眼。” 结结巴巴地说完了这番话,小周便稍稍抬起头,视线停落在苏音下颌的位置,小声地道: “苏苏姐你好好休息,最近的日程确实……确实是有点太紧了。” 苏音很轻地“嗯”了一声,停了约有五六秒,才又淡淡地道:“谢谢。” 小周连忙摇手:“没有没有,是……是我应该做的。” 苏音微微点了点头,不再看她,转首望向窗外。 雪很大,北风将行道树吹得弯曲,天光映着雪光,亮得有些刺目,绿桌布上簌簌地落着些影子,像一行行寂寞的狂草。 从咖啡吧出来时,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苏音谢绝了小周送她回家的提议,独自乘上了去地下车库的电梯。 电梯里没有旁人,铬银的四壁使得暖色的灯光也变得冷冽,苏音随手按下负五层的按钮,淡漠的眼眸定定地停落在电梯门上。 擦拭得极干净的金属门犹如一面落地镜,将她的身影完整地映照了出来,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蓦地说道: “你出不来的。” 极冷的语声,仿佛淬着外面的冰雪。 最新网址: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19章 镜里镜外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419章镜里镜外金属表面反射出了苏音的身影,她双目闪动,眼瞳深处有隐约的青金色辉光划过。 这辉光若有实质,镜面般的电梯门蓦地抖动了起来,就仿佛镜子里的什么东西即将破壁而出。 但这也只有短短的一瞬。 最终,那浮动得有如风吹皱的湖水般的镜面,被另一股更大的力量挤迫住了。 风停、水静,涟漪很快平息下来,安静的电梯轿厢中,唯有上方那盏吸顶灯不规则地闪烁了几下,“滋滋”的电流声在空荡荡的空间里回响。 或许是光影变幻的缘故,镜子里的苏音显得有些破碎,那理应清晰的身影仿佛曲光折射之下匆忙拼凑而成的拼图,时而这里缺了一块,时而那里又多出一块。 然而,现实中的苏音却并没有这样的变化,那双眼睛冷淡依旧,看不到丝毫情绪,只有深不见底的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第二次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道。 无论语气还是神情,那都不像是在自言自语,而像是在与另一个人对话。 抑或,是与另一个自己对话。 镜中的苏音自然不可能当真开口回答她。 可是,镜前的苏音却是神情微凝,仿佛在仔细倾听着什么。 这刻的她似乎忘记了,在蓝星上就连小孩子都知道,镜子里映照出的一切都是真实世界的反射,它与现实是同步的,只有在惊悚或恐怖类的文艺作品里,它才会成为某些桥段或情节的载体。 “嗯,果然与我想的一样,你当真以为我是乘人之危?你也当真以为我平素由得你行事,是在借助你的成长暗中积蓄力量?” 这番话是在质疑,可苏音的语气却很平,眼神空且远,就仿佛镜中的那个自己与现实里的她隔着整整一个宇宙。 她就这样以一种奇异的、俯瞰的角度,凝视着金属门里那个略显扭曲的身影,良久后,方才微启唇瓣,吐出了一句冰冷的话语: “你对神一无所知。” 吸顶灯突然大幅度地闪烁起来,灯泡“噼啪”作响,电流声密集杂乱,空气似乎被什么点燃,竟现出连环闪爆的气旋。 而后,一声空寥的弦音便响了起来。 “铮——” 恍若自极远的天际而来,带着远离尘世的荒芜与寒冷,这乐韵掠过电梯,极速却也是极缓地,梳洗着游离于空气中的躁动因子。 金属表面扭曲的身影一下子变得格外明晰。 这个瞬间,镜中的苏音与镜外的她一样,眉眼冷清、神色淡漠,即便只是这样随意地站着,也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现实与镜面终于实现了彻底同步,闪烁的灯光也恢复了正常。 “叮——” 地下五层到了,电梯门无声地向着两边滑开,苏音抬起头,冷淡的脸上倏地有了表情。 那是一个笑。 先是极浅地一抹,像雪粒子落入清澈的水面,而后,那笑容渐渐绽放,冰河上便开出了花,艳丽地、剔透地、脆弱地,仿佛触之即碎,让人想起这世上一切稍纵即逝的美好。 “师父。” 苏音轻声说道。 那声音与其说是呼唤,不如说是一声低低的吟哦,宛若雪枝上停栖的鸟儿清悦的啼鸣。 随后,她便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出了电梯。 电梯外的水泥立柱旁,身形高挑的男子背靠着方形立柱,双臂环胸,形容懒散,身上却仿佛披落着最灿烂的阳光。 当他望过来时,那张耀眼的容颜让人忍不住自惭形秽,却又在这自惭中莫名生出想要永远被他宠爱、被他照耀的奢望,而这奢望最终又会化作更大、也更深刻的绝望。 就如同人们沐浴在阳光下,却清楚地知道,那光与热的尽头,永远无法靠近。 远远地凝视,是唯一获取温暖的方式。 此时,苏音便是用着这样一种遥远的眼神,凝望着这个男子。 “师父。” 她又一次轻唤道。 短短两个音节,在她开合的唇齿间研磨、辗转与起落,像寻不到归处的风,像无由安放的情愫,零落在地下车库微冷的空气里。 那一刻,苏音脸上的神情是如此地鲜活、如此地灵动,若是小周在这里,一定会以为从前那个苏音又回来了。 “阿音来了啊。”高大的男子温柔地回望着苏音,神情间有着掩不去的宠溺。 他走上前,伸手轻轻按了按苏音的发顶。 一如多年以前。 柔软的发丝毫无阻碍地自他的手掌间穿过,男子的身影有一瞬间的闪灭,就像是一段发生了传输错误的全息影像。 “阿音今天也很漂亮。” 男子仿佛对这一切并不在意,说话的声音低且柔。他垂眸看向眼前的女子,眸光里比春天的风还要柔软。 苏音反手拉住他的手,两个人的手指在虚实间交错,她想要紧扣住那虚幻的手指,可那只手却偏偏在此时收了回去。 仍旧一如多年以前。 只是,这一遭,那收回的手到底不曾如此前那般,冷酷地回到它主人衣兜里去,而是在半途转了个弯,再度按向了她的发顶。 车库的灯光随之闪烁起来,仿佛电源不太稳定,空气里传来轻微的爆裂声,很细密。 苏音垂下了眼眸。 与之一同垂下的,还有她终究落空了的手。 “我不能呆太久,会被观测到的。”男子温柔的语声响起,车库的灯光立刻稳定下来,空气也重归于清冷。 他微微俯身,带着暖意的眸子凝向苏音的眼睛,仿佛在安慰,又仿佛在提醒: “你还好么?她还在不在?” 这是两个问题,但指向的却显然是同一件事。 苏音勉强地笑了一下,就仿佛不得不在这样的问话与安慰中打起精神,语速很快地道: “我很好,她也还在,但已经成不了气候了。” 停了一下,她指了指自己,淡声道:“再过上十来日,她便会完全属于我。” “她不就是你么?”男子笑了起来。 不过,他的神情却并未放松,思忖了片刻,忽地问道:“你的琴可还在?” “在的。” 苏音乖巧得像个小女孩,一面说话,一面便探手向虚空处一抓。 一张冰雪般晶莹的古琴,出现在她的手中。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20章 琴 那是一张七弦琴。 琴身若雪般素洁,弦丝则分作七色,为赤、橙、黄、绿、青、蓝、紫。 通透的琴身上,玄异的七色琴弦便好似苍茫雪岭上升起的一道虹,极尽华美绚烂。 然而,除却这七色弦外,琴体正面却再无别饰,唯一值得称道的便是自凤额、承露至冠角、龙龈等各处,其线条轮廓无一不精、无一不美,就像是将这世上所有的斫琴师加在一起,斫出了如此精绝美丽的一张古琴。 至简、至华、至美。 这便是这张琴予人的第一感觉。 这感觉其实很矛盾,可奇异的是,它们并不冲突,反倒格外有了一种别样的意味,就仿佛在这张琴上集合了上苍造物、人力智慧与这世上一切经意或不经意的偶然。 一道若有若无的神韵,便在这凝聚着诸般因果、诸多元素的琴身之上,缓缓起伏。 相较于琴身正面的玄奥,琴底倒是中规中矩地,这其中又以龙池、凤沼为甚。 龙池中毫不意外地卧着一头金龙,七彩龙须光华迷离,身畔浮涌着彩虹般的祥云,龙息每一吞吐,便有日升月落;龙爪每一张握,便有星辰聚散。 至于凤沼,那自是少不得舞着一羽身披彩翎的金凤,当它飞翔时,翻卷的云雾可遮天地;当它啼鸣时,嘹亮的清唳可醒众生;当它振动双翼,则天与地乍分乍合、人与神同喜同悲。 一缕将及将离的尘缘,便系于这双金色的龙凤之身。 苏音垂眸看向古琴,面上现出怀念的神色,如与故人重逢。 良久后,她手按琴弦,轻轻一拨。 “叮咚”声里,诸弦齐振,七色虹影幻化成七根纤柔的彩缕,依恋地飘向苏音,那一双龙凤亦在这弦音中腾空而起,双双绕着她盘旋嬉戏,摇头摆尾,煞是亲昵。 “您瞧,已经恢复了九成多了。”苏音翘起唇角,笑容中竟带着几分孩子气的骄傲,仿佛在等着男子的夸赞。 然而,她所期待的褒奖在一阵令人难堪的静默中落了空。 冷风拂过这座地下车库,将她的心也化作了冰雪。 也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语声方才响起: “这琴声怎么……” 有点不大一样? 男子想要这样问。 他还记得与“那一个”苏音在灵魂战场的情景,那时的琴声,与此际的琴声并不一致。 他说不出具体的区别,只是冥冥中有这样的感觉,更有甚者,他觉得“那一个”苏音所执之琴,与眼前的七弦琴根本就是两张不同的琴。 虽然理论上说,它们应该与必须一致。 毕竟,她原本便是“她”的影子。 影世界的一切,都只是主世界的影子,就像镜面的内与外。 可是,当望见那张眉眼清透的脸、看到那张脸上强抑着的失落的神情时,男子的心忽然便软了下来,像春风下融化的雪水,像水面上吹落的残红。 于是,他硬生生吞下了后半句的疑问,抬起手按了按那愀然不乐的小女孩的发顶,柔声道: “……罢了,还是说说她罢。你时常见她么?” 苏音面上的失望一如春雪般地化散了。 即便只是一道虚影,她也能感受到那只手掌心的暖。 她扬起笑脸,用着笃定的语气说道: “是的,师父。她如今被我赶到了灵台,我有时候会梦见她。” 男子失笑起来:“你们两个倒是像,一样都倔得很。她如今是想学你当初的样子,真是……不自量力。” 在听到前半句话时,苏音的神情明显有些不虞,眉头都皱了起来,好在末了这句话终是称了她的心意,她的面上重现欢颜,点头道: “嗯,我也这么说的,可她不信。不过这也没什么,她的神魂并不强,略磨几日也就没了。” 她不在意地说着这些,神情间带着敷衍与熟稔,仿佛在此之前她曾无数次这样做过。 男子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低笑着问:“却不知你俩梦中相会,都聊些什么?” 苏音一怔,蓦地面红过耳,神情竟有些羞赧,好一会儿后才小声地抗议: “什……什么梦里相会?根本就……就不是的,师父再……再也不要这样讲,我才不要……不要和她梦里相会呢。” “好,好,阿音说不是,那便不是。”男子语气中的宠溺浓得化不开,望向她视线中也蕴满了柔情。 可是,当苏音鼓足勇气抬头与他对视时,看到的却只是一道熟悉的侧颜,那双温暖明亮的眼眸早已转向了别处,仿佛车库里停得乱七八糟的车辆比她更好看。 苏音的心空了。 或许是为了让这空不那么显眼,她的声音反倒响亮热闹到了近乎嘈杂,叽叽喳喳地,像一群鸟儿在欢叫: “她……她可啰嗦了,师父你不知道她有多爱抱怨,翻来覆去地没个完。 她最爱说的便是我趁着她解决了程家的大事之后身体亏空,这才能够成功夺了她的神识,还说我胜之不武,说我们……合谋算计了她。” “我们”两个字似是再次触动了她,她的颊边陡地腾起一丝红晕。 她连忙低下眉眼,似是不敢将这神色呈现于男子的眼前。 男子便于此时转首,深深地凝视着她,眸底涌动着一些情绪,仿佛是爱怜,又像是难以明状的悲伤。 “我得走了。”良久后,男子暗哑的声音方才传来。 苏音好似被这语声惊醒,身子震了震,说话声也随之而含混:“好的,我……” “快一些。”男子的语气在一瞬间冷肃,神情亦然:“我们已经等了太久了。” 苏音一下子抬起头,血色迅速从她的脸上褪去。 “师父……” 她唤了一声,语气前所未有地哀切。 可这一次,男子的眼神却冷得犹如万古不化的坚冰,他张开口,将同样冰冷的话语狠狠砸向了她: “记住你的使命。” 他说道,眉眼间的寒意令周遭的空气一并冻结。 随后,他便消失了,水泥立柱旁再无人影,地库里传来了车辆启动的声音,屋顶安置的监控摄像头重又闪动起了红光。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21章 主讲人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421章主讲人“刚才怎么回事儿啊?电路故障啦?” 天元集团安全保障室,负责查看摄像头的保安捂着嘴打了个大哈欠。 大楼里的暖气开得很足,长时间呆在室内很容易犯困,他上午喝的那点儿咖啡已经失去了效果,这会儿和人说话也是无精打采地。 “应该是吧。这种天气容易造成电压不稳,不过现在应该没问题了。”年轻的维修人员一面说话一面收拾着工具箱。 就在刚才,先是一部通往地下车库的电梯在下行过程中监控探头突然出现大量雪花点,紧接着,负五层部分区域的监控也出现了这种问题。 好在过程都不长,加起来也就两分来钟的样子,刚才他远程修复了系统,问题已经得到了解决。 众所周知,电子设备经常会出现这种不明原因的故障,而从监测数据来看,设备运转正常、程序运行稳定、电路也没太大问题,很显然这些新设备也不存在老旧一说,这便表明这是偶发事件。 若不然,这鬼天气还要冒着大雪去查外设电路,那滋味可不大好受。 于是,这短暂的设备故障便成了每日工作日志里不起眼的一笔,只要接下来不出大事,这份记录也将与它的前辈们一样,躺在某处吃灰。 大雪连下了两天一夜,雪霁后,天却未晴,今年最大的寒潮席卷而至,带来了一场帝都罕见的冻雨,市内气温直线降到了零下二十度。 极端天气对城市的影响不可谓不大,积雪与道路结冰现象十分严重,环卫部门出动了大量化雪车,却也无法在短期内解决这些问题。 政府于是号召大家尽量减少出行,出行也首选地下交通工具,以避免造成地面道路拥堵以及意外事故的发生。 苏音自然是不可能乘坐地铁的。 她是公众人物,低调出行是她的义务与责任。所以,在接到修真者联盟发出的会议邀请时,她还是独自驾车来到了修盟总部。 前来参会的人员很多,几乎囊括了华夏超凡最强的那一批人。 此外,几大家族的精英子弟如宗政东、程家兄妹以及宿氏兄弟等等也系数到场,金易得与木轻云就更不可能缺席了。 “小姐,您最近身体如何?休息得可好?”一见苏音,金易得立刻上前轻声问候。 在解决了程家寿宴发生的事件后,苏音便第一时间向公司提交了休假一个月的申请,金易得身为宫商艺文社兼任CEO,对此自是知情的。 “嗯,我很好。”苏音的语气很淡,说话时,并未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 外面正下着小雪。 细密的雪粒子敲打着落地窗,天色格外阴沉,北风低咽着穿梭往复,马路上的车辆像一只只甲壳虫,行人犹如蝼蚁,而这座繁华的城市此时就像是一所牢笼,以钢筋混凝土的建筑与交织如网的街巷,困住了所有人。 见苏音不愿多说,金易得便也安静地站在一旁,木轻云则立在稍远些的位置,同样没有出声。 三位华夏最顶尖超凡者营造出的气场,静默中透出无形的威势,令人望而却步。 今天会议的主要议程只有一项: 讨论程氏寿宴上发生的集体入梦事件。 此事影响极大,后果虽然并不严重,却也足够引起有关各方的重视。 身为本次事件的解决者,苏音当仁不让地成为了会议的主讲人,而程家诸人则以亲历者的身份对她的讲述进行补充完善。 在整个过程中,“神秘人”三个字被反复地提及,当会议进入讨论阶段后,关于神秘人的来处,众人便产生了很大的分歧。 程家的观点是:神秘人与影世界有关,其所出现的时间及相关事件,多多少少牵涉到了主世界与影世界之战。 但这一看法却被其余几家共同驳斥,他们认为这完全就是危言耸听,神秘人应该只是如金易得一样的蓝星隐世大能,只是立场并不那么正面而已。 四个家族得出这一结论自有依据:即如果神秘人真的来自影世界,以其强大的修为,他所携带的信息必然极为活跃,则主世界意志便不可能不注意到他的存在,也不可能不去抹杀掉这个异类。 在他们争论乃至于争吵的过程中,苏音始终面含浅笑,一言不发,而与会者也仿佛忘记了她的存在。 既无人征询她的意见,亦无人记起早在争论开始之前,这位隐藏在演艺圈的大能其实已经宣布了一件事: 会议到此结束。 也因此,主讲人的悄然离场,既合乎会议程序,同时也没有违反修盟的内部规定。 推开会议室的大门,苏音徐步踏上了长长的走廊。 这是一幢不起眼的建筑。 在众多时尚光鲜的写字楼中,它的陈旧与落后使得它失去了竞争力,租住在此企业自然也不可能会是什么大部头,泰半都是些不入流或是才创业的小公司。 即便将租金调低,这栋商用楼也还是未曾租满,有一两层楼是完全闲置的。 修盟租下了其中一层,将之改造成为机密档案保管处,并布下了多达上百道的禁制。 除少数高层之外,普通成员是无法找到并进入这间小小的档案室的,更遑论翻阅那些机密纸制文件了。 苏音便是少数人之一。 事实上,就算没有修盟配发的特许符箓密钥,她也可以硬闯进去,只是破除禁制比较麻烦罢了。 转过走廊,苏音先在登记处进行了电子与纸制信息登记,再与高阶修士警卫完成密钥对接,这才最终走进了那个神秘档案室。 房间里很空。 开放式铁皮文件柜上,只摆放了寥寥数十个纸袋,每一个都不算厚,封皮上标注着文件资料的关键词,按照时间顺序依次排列。 不过,苏音的注意力却并不在这里。 她侧首注视着房间另一侧的阅览处,神情显得有些意外。 “苏前辈,您也来这里了?” 穿着一身松垮白大褂的俊美男子收回架在桌上的腿,站起身来,完美无缺的脸上现出了同样完美无缺的笑意。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22章 诚如神之所说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422章诚如神之所说“你好。”苏音微微点头,冷淡的眸光在程北郭的身上随意一掠,便望去了别处。 她当然记得这张脸与这个名字。毕竟这两者皆极为耀眼。 样貌好、出身好、能力好,这样的“三好”男子,放在哪里都不可能不引人注目。 然而,简单致意后,苏音便迈步走向了左侧的文件柜,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声音填满了这不大却异常空阔的房间。 这是一个明显的拒绝聊天的姿态。 程北郭却仿佛根本没注意到这一点,又或者是生怕冷场尴尬,于是自顾自地解释起了自己的来意: “主要是会议室太吵了,还是这里安静,我就过来坐会儿。” 苏音很轻地“嗯”了一声,转过小小的拐角,走到铁皮柜旁,不带情绪的眼神扫过那些绝密文件,唇边弯起了一抹淡极近无的冷笑。 太少了。 相较于她所在的时空,这里对其对手的了解可能连皮毛都算不上。 不过,谁又会对脚下的影子感兴趣呢? 苍凉在一瞬间爬上心头,这让苏音的神情显得有些悲伤。 看起来,所有与影世界相关的资料都在这里了。 她缓缓阖上了双目,心中默念: 【吾欲知晓一切】 于是,她便知晓了一切。 纵使她并不曾打开任何一份文件,甚至连手指尖都没触摸到这些纸袋子,可文件里记载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全都已经印入了她的脑海。 这是神谕。 神若欲知晓一切,则一切便必为祂所知。 这样想着的时候,苏音的神情却黯淡了下来。 她终究……不是祂。 祂的意志无所不及、无可阻挡,她的意旨却远远达不到这一点。 所以,她谕言中定义的“一切”,其实并不是真正的“一切”,而是“所有一切”中“极其微小的一部分”,若换算成数值的话,大约是亿分之一。 唯神念所及者,方有所知。 这便是她意旨的全部,亦是极限。 【我可能永远也无法成为祂】 这个念头不知第几次浮上了脑海,一瞬间,苏音连身影也黯淡得像是即将消融在个冰冷阴郁的季节。 冰雪般的气息自在档案室里弥漫,这个封闭的小空间仿佛被人搬到了室外,灰暗、阴冷,压抑的空气令人窒息。 程北郭离开的脚步很轻。 或许是感应到了前辈大能的不喜,他在离开时礼貌地保持了沉默。 虽然始终背对着他,苏音却“知晓”着有关于他的一切。 在那句神谕之下,她的一丝神念已经锁定了他。 接下来的数日,只要苏音愿意,程北郭身上的任何一丝变化便都会成为清水中的石子,她甚至可以通过对方的呼吸、体温以及肌肉张驰程度,解析出他真正的情绪。 换言之,自此时起,这位程氏宗子在苏音眼中便如白纸上的黑字那样明晰。 离开档案室后,程北郭并没有回到会议至,而是拿出了一张储物符,从里面掏出一本书,倚着走廊的窗户翻看起来。 那是一本枯燥的法医学著作,他却看得十分入迷,直到会议室的大门“砰”地一声被人从里推开,一堆人骂骂咧咧、吵吵闹闹地走了出来,他才懒散地抬头看了一眼,随后低声咕哝了一句: “总算吵完了”。 “小程,你过来一下,我们开个会。”宗政家的一位族老远远看到他,立刻朝他招了招手。 这位族老官居帝都警署高层,背景十分深厚,程北郭所在的特九组便在其直接管辖下。 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站在族老旁边的宗政东,程北郭漫不经心地应了个“是”,将书收进储物符,一步三晃地走了过去。 很寻常的一幕。 修盟最近经常开会,而特九组成员通常都会在会后再关起门来开小会,所有人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程北郭此刻的反应也与从前没什么两样,那种懒洋洋的作派虽然很讨嫌,但看在程家的分上,并没有人当真跑来打他一顿。 档案室里,苏音拿着一份文件坐在桌边,抿紧的唇线松开了几分,神情恢复了冷淡。 她对刚才那零点一秒的“意外”,很是在意。 神“意”之“外”,便意味着不可控、不可知,尤其这还是发生在她不熟悉的世界,所以她才会在读取资料时,分出了一丝神念,锁定了程北郭的气机。 她很快便后悔了。 对方的修为实在太低,低到她对自己竟分出一丝珍贵的神念去观察他的行为感到可笑。 不过,倒是挺勤奋的。 看书的时候也不曾停止修炼,程家独有的时系术力也果然有其独到之处,也难怪他会成为程氏未来的家主。 却也仅此而已。 苏音似乎想要笑,身上的气息已经完全松驰了下来。 神经绷得太紧了也不好。 她想起了许久之前听到过的话。 那温暖的语声犹在耳畔,令得她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温柔,眸中的冰冷亦化作水波。 她收回了神念,打开文件开始阅读。 这一刻,并无人知晓苏音在密室中情绪的流露,一如她也同样并不知晓,在会议室外走廊的尽头,一双金色的眼瞳正自程北郭的身上收回。 那是极不经意的一瞥,纵使有神谕在上,也需要格外专注才能知晓其所附加的意味。 更何况,这里的神,并非无所不知。 会议室的大门再一次“砰”地关上,程北郭背靠着坚硬的铝合金门,脸色苍白,握着门把手的手不停地颤抖,额头已经布满了汗水。 时间倒回至半小时前。 当高跟鞋发出的清脆足音在档案室外响起时,程北郭便对自己施放了时间回溯术。 他必须使自己停留在“不知情”的时间段,并连续不间断地保持这一状态,直到…… 那一道诡异且难以捕捉的、来自于高位格的凝视从他的身上抽离。 他快要虚脱了。 超高强度长时间的法术施放,已经超出了他的灵力阈值,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好在,一切都很值得。 他们证伪了一件无法被证实的事。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23章 我们的神 程北郭松开门把手,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然而,想象中一头撞进坚硬的大理石地面的事情并未发生,他的身体被另一种同样坚硬的物体承住了。 昏乱的神智在这一刻变得清晰,程北郭意识到他摔倒触地的过程似乎来得有些短,而脸颊边传来的温润、鼻息间飘来的略有些老油味儿的气息,亦令他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他本能地伸手摸了一把。 木质的……桌子?会议桌? 他飞快做出判断并睁开眼,旋即发现猜测无误,此时的他正以俯卧的姿态半趴在会议桌上。 稳稳地。 桌子与门板形成的直角恰好卡在他的腰胯处,面经过精确计算的角度、距离以及力道,使得这张桌子既可将他的身体卡牢不致继续往下滑,又避免了伤及男人最不能受伤的某个部位的严重性。 但,以修真者的肉身强度,这种体贴真的毫无必要,好吧? “谢了。”程北郭有气无力地抬起头,虚着眼睛看向正往回收脚的某位宗政家长子,尽量让语气显得真挚: “其实你大可以踢把椅子过来的。” 会议室的座椅都是真皮的,软硬适中,至少比硬梆梆的桌子体感要好。 更何况,宗政家的肌肉猛男个个身手敏捷、力大无穷,别说踢一把椅子过来了,就算让宗政东一秒钟内踢个十来把椅子现组个“椅床”,那也不在话下。 宗政东两手负后、站姿笔直,说话声亦有着钢铁般的硬度:“抱歉。” 事急从权,更何况这张会议桌也是某个家族的老物件儿,附着了超强度的硬化法术,用在此时正合适。 反正他是觉着再没比这更好的载体了。 程北郭翻了翻眼睛。 纵使他坚信宗政家所有人的脑袋里都长满了肌肉,但有些时候、有些人——比如此时的某人——却又会让程北郭觉着,在那些丑陋粗壮的肌群中,或许偶尔也会如漏网之鱼般地冒出那么一丁点的脑花儿。 扶着桌子慢慢站直了身体,程北郭暗自平息着体内紊乱的灵力,打定主意“多看你一眼就算我输”。 宗政东却在看着,神情极为冷肃。 程北郭的脸色前所未见地难看,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股子行将就木之感,尤其是那双眼睛。 通情情况下,施展时间回溯术之后,程氏族人的眼瞳会变成一种很剔透的琉璃灰。 而此时,程北郭的眼珠子却呈现出灰质的白,像是刷了一层薄腻子的墙体,俗称死鱼眼。 而更令宗政东在意的,则是对方身上残留着的那一丝令人战栗的、威严且诡谲的气息。 那是与某种至高无上的存在对抗后的残存。这还是因为那个存在并无恶意,仅仅只是不经意地投去了一个注视而已,否则,程北郭可能已经直接化灰了。 如今,那道气息的主人自是早已不再关注此处,然而,这一点残余的“意”,令亦强大到令人恐惧。 便如此刻,当宗政东与直视着程北郭的眼睛时,竟不由自主地双腿发软,甚至连唤出本命兽的意念都无法生出,只想跪倒在地、顶礼膜拜。 这便是神的力量么? 宗政东的额角迸出了青筋。 “对,她……它就是这么强。”程北郭的声音突兀地响起,语罢便低声咳嗽了起来。 事实上,如果不是时空术力的特殊性,他也完成不了这个任务。 会议室静得压抑,没有人再开口说话。 谷亝 良久后,那位宗政家的族老方才叹了一声,拖过一把椅子坐下,旋即微阖双目,两手结起了一套极为繁复的法印。 渐渐地,他的掌中幻化出一张青色符箓,纸张表面散发出晶莹润泽的微光,辉映着符文玄奥的笔划。 青纸上书写的是如今已然失传的上古玄文,虽然并无法辨识,可是,那悠远苍茫的气息却依旧纯净而又亲切。 青符在半空中缓缓旋转着,散溢的玄光似若幻影,不知哪里飘来了隐隐约约的人声,如赞颂、如歌咏,带着虔诚与祝祷,带着我们的祖先对上苍的祈愿: 祈愿四季和顺、祈愿食物丰足、祈愿族人安康…… 漫长的五千年文明史,最终铸就了华夏一族,而这文明与历史,便是我们神与信仰。 在这个瞬间,宗政东与程北郭同时冒出一个念头: 如果像这样的古神符再多一些,局面应该会大不相同的。 可惜,这样的符箓,举世仅此一张。 青濛濛的光犹如水波,溢满了整个会议室,空气中蕴着一丝草木的清新,而那位宗政族老此时亦是形貌大变。 “木前辈好。” 宗政东与程北郭齐声致意。 原来,那位宗政家的族老竟是木轻云所化,而她的幻形术在上古神符的加持下,竟无一人察觉。 木轻云颔首回礼,又转头看了一眼那张青符。 符箓散发的光晕并无异样,但其中所蕴含的古老神意,却已经比上一次更稀薄了。 她的面上涌起些许忧色,蹙眉轻声地道:“开会吧,咱们没多少时间了。” ………………………… 跨进天元集团总裁办公室的大门时,金易得的脚步忽地一停。 他的秘书立刻停下手头的工作,快步上前问:“您有什么吩咐?” “我有个重要的临时电话会议,下午日程全部取消,所有访客一律不见。”金易得一面说话,一面推门走进办公室,反手便将门关上了。 “好的,总裁。”滑下指纹锁时,门外传来了秘书恭敬的回答。 金易得将门锁好,顾不上坐,就这样站在门边打开公文包,取出了一份文件。 文件的封皮上是一行黑体字:《天元集团安保工作日志》 他快速翻开日志,找到了被折起的那一页: “某年月日时分,b座2号梯下行过程中监控失灵,时长约二十秒,已修复; 某年月日时分,负五层地下车库5a1-5a9监控失灵,时长约一分半钟,已修复。” 看着那简短到堪称敷衍的记录,金易得的神情却显得极是郑重。 “嗡嗡——”罗祖盘不知何时飞了过来,向他身上轻轻撞了一下,仿佛在问他“事情怎样了”。 “与我等想的一样。”金易得沉声道。 语罢,大步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了电话。 落地窗外,雪已经下得大了,风吹散了雪花,为楼宇和街衢覆上了素白的纱衣,那样圣洁、那样纯净,恍若传说中的神国……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24章 沙海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424章沙海第五区的沙海,总是那么地寂静。 一望无际的沙漠绵延至天边,看不到沙丘与起伏,宛若凝固的金色的海。 换班的时间快要到了,最后一支巡逻小队已经离开,沙漠上并没有他们留下的足印,只有一些淡金色的烟尘,在将散的斜阳下缓缓蒸腾。 没有风。 风在很远的地方便已裹足不前,寒冷的空气却无孔不入。在这片华夏国大西北最荒芜的地区,终年不息的风诡异地得以止息,而从不曾光临的凛冬,却不期而至。 天气冷得透骨,落日的余烬正灼烧着它最后的一点余晖。 然而,这殷红却并不能令寒冷退却,一如这凛然的冬的气候,也并不能将那片只有夏天才会出现的瑰丽夕阳扫去。 天空异常绚美,让人忍不住想要沉醉于其间,又仿佛它要用它的热烈去暖化这冰冷空寂的沙漠。 蓦地,如血残阳中,缓缓落下了一粒冰晶。 晶莹的六角型冰花,在无风的世界里悠然旋转。 它降落得那样缓慢、那样轻盈,就仿佛它并不是自天际飘坠,而是打从空气中凝结而出的一朵冰花。 可渐渐地,冰晶变得多了起来。 它们凝聚在第五区的上空,像是专门为了点缀这片死寂的区域而降下了一场雪,却吝于分出那怕一点雪花洒落在除此之外的地方。 细雪翩飞着,在第五区狭长的区域里,好似有春天的风絮轻舞,干冷的空气亦就此变得潮润,仿佛这里正有江南风物经过。 而在区域之外,沙海依旧寂静。 透过淡蓝色的法术波纹,可以看到第四区正有巡逻小队经过,队员们对发生在第五区的这一场江南雪视若未见,而从衣着上看,第四区的气温也远高于第五区。 沙海上的小雪渐渐大了,连珠般的雪片似天地间的一挂珠帘,一道纤细的身影便这样裁开帘幕,倏然出现在了大雪中。 天地忽尔失色了一刹。 大雪骤停,斜阳散尽,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那绝丽的容光里静默。 女子淡然地抬起头。 雪花重新飘坠,绯色的云铺满天际。 女子举起手,轻轻拢了拢脑后的发髻。 她的头发浓密而光滑,散溢出星星点点的微光,发髻上交错插戴着十二枚白玉长簪,那簪首雕琢的瑞兽神光隐隐,在她的头顶交织成了一圈陆离的光环。 然而,女子清透的眉眼却穿透了这神光。 她拂动着身上的羽衣,像在拂动天边的云,当她举起彩袖,便有日月的辉光照在身上,她便好似天地赋予人间的一个愿望,亦像是将这世上所有一切美好的事物汇聚于一身。 “阿音。” 有男子磁沉的声音低唤,却并看不到说话的人。 苏音轻轻地“嗯”了一声,转首四顾,脸上有着一闪而逝的失落: “怎么是……雪?” 她慢慢地伸出手,接下几朵雪片,看着那晶莹的花瓣在掌中化作水珠,神情惘然。 她想要一场玫瑰花雨。 殷红地、热切地,像燃烧的火雨那样灼人的花瓣漫天飘洒,让这整个世界都化为花的海洋。 但她很快便又抬起头,用着雪花般轻盈的语气说道: “这次就先这样了,师父下次可别忘了,阿音喜欢玫瑰,红色的玫瑰。” 说这话时,她眉眼间的欢喜是那样地鲜艳,就像火烧云开在了天边。 回答她的,是一声宠溺的低语:“唔,我记下了。” 说着,语气蓦地一转,似有些讶然地道:“阿音,她怎么……还在?” 那个理应早就被吞噬掉的神魂,此刻竟还残留着一丝气息。 若是气息外泄,则“她”的神魂必定依然完整。 许是被这个发现惊住了,第五区边缘一角的空气陡然如水波纹般晃了晃,旋即便有一只手探出,轻轻向上一撩。 空间竟被掀开了一个角,身形高大的男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当他行经那一掀开的部分时,身影明显地闪烁了一下。 不过,这情况只维持了一秒。 他放下手,掀起的空间重新弥合,他的身影也随之稳定下来。 男子也穿着一身法袍。 相较于苏音身上的衣著,男子的法袍显得有些简陋,不过是一件织金面料的青色长衫罢了。 此外,他也挽一个类似于道髻的发髻,那束髻的玉冠虽然光华流转,却终不及苏音那十二根长簪的神光离合。 他大步走了过来,两手虚扶住苏音的肩膀,上下打量着她,看上去很是担心: “你不是说她的神魂并不强么,何以至今仍未化散?” 神魂之战本就是不胜即死,尤其还是以肉身为凭,那就更是胜者为人、败者魂消了,就算那败的一方神魂再强,也不可能撑这么久。 当男子扶住苏音的肩膀时,她的唇边漾起了一抹隐秘的甜意,可是,当听到男子的问话,苏音面上的甜亦瞬间冷却。 她掠了掠衣袖,眼神如冰:“她怎样也不肯走。” 强行驱除体内多出来的一道神魂,对占据主导的那一方也会造成伤害。 “如此。”男子点了点头,神情显得有些迟疑,说话声亦如是: “若是重启法阵么……倒也未为不可,不过是再给那些灵宝下一重禁制的事,并不费手。只是这样一来,约定的日子就得往后拖了,不知道……” 他眉头微蹙,那语气既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希望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而这个借口显然在此时已然完备,他面上的犹豫飞快转作坚定,张开嘴刚要说话,掌心忽地传来一阵微凉。 他诧异地低头看去,便见一只纤白柔软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掌。 虚实交错间,他并不存在的肉身依旧不可抑制地震了震,同时觉出了那纤指间传出的凉意。 他的神情在一瞬间犹如定格的画面。 “不必再拖了,师父快些回去吧。”苏音缓缓抽回了手。 男子下意识地凝视着她。 在那双冰冷却又清澈的眼眸里,已经看不到一丝情绪。 “我会处置好的”苏音最后说道,神情一如既往地冷淡。 男子自短暂的失神中清醒过来,忽地抬手轻轻按了按她的发顶: “好,我等着你。”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25章 灵台 苏音徘徊在一片朦胧的微光里。 她已经记不太清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了。 散乱的光影令一切都处在迷失的状态下,时间的概念变得无限模糊,空间在这里似乎也不能成为一种衡量体积的方式,可奇异的是,这光影干净明洁,充盈着秩序与温良的气息,令人舒适。 它们并非一成不变的。 有些时候,这些朦胧的光会折射出琉璃般的影子,彩虹一般。每到那时,苏音便会走……或者是飘到……那七彩的炫光前,将之当作一面镜子,照一照自己的模样。 她变成了半透明体。 须眉毕现、毫发无损,就像好些古言小说里经常说的“水晶心肝玻璃人儿”。 当然,她的心肝五脏都还是包裹在皮肤下的,并不曾变成透明体表下跳动或蠕动的器官,如果那样的话本书就该是诡异克系风,而非如今的混搭仙侠欢脱范儿了。 事实上,苏音很怀疑自己体内如今是否还有内脏存在,毕竟她都已经不能算是正常人类,那些零件儿应该也早没了。 而如果抛开这些不谈,苏音觉得,这样的一种存在方式,其实也还不赖。 不用烦恼吃喝拉撒睡、房贷车贷也免谈、争c位抢主角这种费神又费力的事那就更不可能了,就光在这儿飘来飘去、走来走去,精神始终健旺、头脑永远清醒,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崩溃发疯这种问题。 但,本宫连大脑这个精神的载体都没有了,崩溃发疯又从何谈起? 除上述优点外,外形也相当高极,又美又浪漫,还带着点儿绝望,真正从字面意义上将“脆弱”这俩字儿给诠释到了极致。 那位神胎之前存在的方式,便是这样的吧。 或许比本宫还更好些。 虽无法知悉那位神胎的真实情况,但从这片灵台的规模及形态来看,神格苏音的情绪波动值,估计不超过一。 平静、淡漠,一如人类所描绘的神那样,无悲无喜,出尘离世,不染凡俗因果。 至少大多数时间是如此的。 只有少数的几次——比如刚才——那灵台之上才忽有七色彩虹升起,那便是神格苏音的情绪有起伏了,而本我苏音也再一次趁机照了照镜子。 总体情况还成,就是体形又被削薄了一丝,如同阳光下融化的雪人。 可雪化了至少还能瞧见点儿水渍呢,本宫这都化了好长时间了,却是啥残留物都留下,搞得本宫想挖个衣冠塚祭奠自个儿一下都不成。 这样想着时,苏音显然没去考虑在一片虚无中挖坟这种事情的可行性。 反正也没事儿做,就随便想想呗,万一哪天成真了呢? 苏音在光影中飘荡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厌倦,便就地坐了下来,抱着膝盖,谨慎地将脑袋向上方抬高了几寸,两手也只略略相接,以免发生一头戳破膝盖骨直达脚底板的情况。 起初,她总掌握不好这个度,抱膝时手臂时常直接穿过肋骨,将两个手爪子支楞在腰侧,小腿则完全嵌进腹腔,两只脚丫却透臀而出,整体造型参见人彘,且还是走诡异路线的。 以灵体或魂体的状态活着……呃,或者说是存在吧,在她还是第一次,出现操作失误也在所难免,抱歉哈,给灵台上的各位添堵了。 苏音坐稳了魂体,作势抱拳团团一揖,假装这些光影都是如她一般失去了肉身的人类。 讲真,在这种地方维持人类的正常形态,其实挺难的。 此前的苏音哪怕在意识界或是在梦里,亦可在强大的神念下维系住人类肉身的存在,能触摸能呼吸,五感俱全。 而现在,这样做却变得既艰难又无谓。 谷壔 有许多次,苏音觉得干脆咱就别维持人形了,粒子化了也没啥,她又不是没粒子化过。 可是,每当生出此念,她那早便空空如也的胸腔里,便会传来一丝熟悉的滚烫,仿佛是在提醒着她,在那块垒之间,曾经有过多么强劲而又激烈的跳动。 再之后,她的耳畔便会响起歌声。 隐约地、空灵地,宛若流水与风的轻吟。 而她的心神便会在这温热和歌声里回归清明,并于这浩大无边的灵台之上,守住自己小小的一方灵台。 虽然这仍旧不能阻止苏音的消失。 是的,她知道那雪人般的融化其实便是消失,她的神魂正在被另一个“我”蚕食。 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一点、一点地吞噬。 而与此同时,苏音还本能地知道,这种细水长流的进食方式并非出自神格苏音本意,而是…… 不得不如此。 据此,“本我”苏音便有了一个推测: 那个所谓的神胎,似乎并不具备真正的神格。 否则,直接一个神念就能抹杀掉苏音这点儿“本我”,何须耗费这么长的时间? 苏音可不认为对方是出于仁慈才这样做的,都打到神魂交战这个份儿上了,再来说什么“神的体恤”就有点儿不要脸了。 虽然但是,被一点点蹭血皮搞死这种死法,也并没让苏音觉得开心。 这得死到哪天去噢。 苏音“波”地一声朝后倒去,四仰八叉地摊开了手脚。 算了,能活一时算一时,反正对方肯定也不好受,打个不恰当的比方,boss战时看到那一丝丝减下去的进度条,滋味也不大美好。 “好,我等着你。” 一个声音……不,是两个声音蓦地响起,朦胧的光影瞬间起伏涌动,如风吹皱的湖面。 苏音立时翻身坐起,举目四顾。 有人……呃,有魂? 除“本我”之外的别的神魂,也被神格苏音给收进来了?且还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苏音刚才听得很清楚,那声音一男一女,男子的声线磁沉低柔,女子的声线娇脆软糯。 话说这俩的声音怎么都挺耳熟的呢? 仔细回忆并品味了一番后,苏音得出了一个令她失望的结论: 那个男声是神秘人。 苏音曾不止一次与他面对面交谈,不会听错。 至于女声,那就更好猜了,必须是神格苏嘛,只是那声音听起来还有些稚嫩,似乎并非此时的神格苏,而是少女时期的神格苏。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26章 敇令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426章敇令“切,搞什么搞,害本宫白高兴了三秒钟。” 苏音松松垮垮地抱着胳膊,内心戏很足地将自己想象成倚门闲聊的大妈,并对本书空欢喜一场的剧情表达出强烈不满。 原以为是来了新的住客,她还想着要不要登门拜访一下呢,却原来不过是意识与回忆形成的波动。 神格苏今天到底干嘛了,这一惊一乍地,吓人玩儿呢。 无聊地打了个哈欠,苏音站起身来,低头拍去了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这是她保持自我的一种方式。 只要本宫坚信自己还是个神魂灵体俱全的人类,那本宫就能把这场BOSS战拖到天长地久去。 某种程度而言,也正是因为抱持着这种“赢不了你就恶心死你”的顽强信念,苏娘娘才能一直撑到现在还活蹦乱跳地。 朦胧的光影渐渐平复了下来,然而,没过多久,那模糊了边界的灵台上方,便倏地划过了一道彩虹。 宛若流星般疾逝的七色光华,将灵台上空映照得一片绚烂。 苏音抬起头,定定地凝视着那道彩虹。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景象,无论在现实中,还是在幻境里。 虹影拖曳着长长的尾翼,流泻出丝丝缕缕絮状的光华,如孔雀开屏一般自顶端向着后方散开,让人想起夜幕下绽放的烟花,却又比烟花更加华美灿烂。 看着那飞散的彩虹,苏音的心开始无法抑制地狂跳,而神情却在一瞬间变得格外肃杀。 她根本就没有心脏这个器官,又怎么可能还会有心跳的感觉? 可偏偏地,此刻的她心跳如鼓,甚至呼吸都有些急促。 这绝不是实际意义上的心跳与呼吸,而是“非我”——亦即神格苏音传递来的情绪映射。 神格苏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情绪波动竟大到了连“本我”苏音都有所感应? “好,我等着你。” 男子与少女的声线再度传来,悠长地、辽远地,恍若岁月深处的一道回响。 苏音忽然有了种腾空飞翔的感觉。 那自然也并非她的魂体当真离开了灵台,而是意识被拉入了某个层面。 浮空的感觉让苏音有些恍惚,眼前的光影渐渐幻化成了一片纯净的白,头顶上方似有无数星光缓缓坠落。 好一会儿后她才终于看清,那并不是光,而是雪。 好大好大的雪。 犹如电影画面中的淡入,因朦胧而附着了一重光晕、宛若星光般的雪片,慢慢地变得清晰且凝实,模糊的景物也逐帧逐帧地明亮起来: 是冬天。 天气非常地冷,彻骨的寒意将风也浸成了冰刀子。 覆着厚厚积雪的木质小楼里亮着灯,暖黄色的灯光打在雪地上,落下浅淡的影子。 深蓝的天穹下,大雪无声飘落,木楼四周的松林已然披上了白霜,将树木原本的青翠也反衬成了浓浓的黛色。 雪地上有两行男子的脚印。 这脚印自木楼的阶梯前一直延伸进树林,林外是一片小广场,地面上留有车辆行驶的轮胎痕迹。 相较于脚印的单薄,轮胎印显得驳杂纷乱得多,其间甚至还有类似于履带滚动的拖痕。由此可见,刚才驶离这里的是一支车队,而且规模相当不小。 不知为什么,当“车队”的意念升起时,苏音的视角便被强行拉回到了木楼,且也不再是以旁观者的角度,而是转换到了正站在楼梯上的某个人身上。 从这个角度看去,视野中唯一可见的,便是积雪上的那两行足印。 暮色渐浓,天空一片漆黑,飞舞的雪花似是被夜色剪碎的白昼,在灯影下无力地挣扎着、舞动着,却终究敌不过坠落的宿命。 那个凝望着脚印的人,应该在门外站了很长的时间,在苏音视线的边缘,夜幕已经完全笼罩大地,木楼里传来的报时钟声,也敲响了十一下。 夜深了,雪地上本应被掩埋的足印,奇异地不曾消失,就仿佛这无情的雪此时亦有了情意,特意为送行的人留下了一点想念的凭籍…… 第五区的细雪中,苏音忽地恍了恍神,心底深处仿佛有什么飞快掠过。 “好,我等着你。” 冥冥中,她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那是他对她说的。 而在更早之前,这其实是她最后对他说的话。 原来,他一直都记得的啊。 苏音的眼睛里好似有水波轻晃。 在他离开的那一天,在那个下着大雪的冬天的黄昏,她便是这样对他说的,可后来…… “呼啦啦——” 第五区蓦地卷起狂风,漫天飞雪被大风刮得东倒西歪。 疾风中,苏音的面色变得极冷,脑后十二只玉簪神光大盛,龙吟凤唳、虎啸猿啼,十二头瑞兽的虚影飞快变换,再一眨眼,十二柄形制古朴的剑便飘浮在了她的身边。 剑气凌厉,那扑天盖地的汹汹杀意如有实质,大片雪花倒卷飞上半空,却又被无形的剑气裂解成细碎的粉沫。 苏音闭上眼,十二柄古剑凝而为一,神光骤亮,遁入了她的眉心。 灵台不再空明。 当苏音的魂体自意识投射中回过神时,目及处,不再是木楼、大雪与雪地上的足印,而是不知何时阴沉下来的灵台光影。 她觉出了一种黏稠感,就好像身体陷进了浆糊或胶水之中,四面八方都有力量在拉扯着她,但却又并未完全将她限制死。 她试着活动手脚,身体表面浮起一层青金交织的灵光。 魂体的她依旧保留着修为,只是,识海中的木琴却已无法唤出,想必是被神格苏音收回权限了吧。 苏音淡然而笑,抬手一招。 混浊的光影中,一柄青色长刀渡空而来,刀身上划过璀璨的星光。 她反手一抄,握住刀柄,另一手横推刀背,奋力向前一挡。 “嗡——” 灵台好似十二级强震中的地面,上下左右大幅晃动,磅礴的剑气裹挟着凛凛神光,径直撞上了苏音的长刀。 一瞬间,苏音好似被千重巨浪狠狠拍中,身体不受控制地倒飞了出去,半透明的魂体一下子变成了透明。 “敇令:尔去。” 带着无上威压的女子语声,犹如放大了数千倍的马达,在苏音的耳畔轰然响起。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27章 苏音的世界 【此乃神谕】 迷失的神智在这一刻给出了这样的判断,随后,来自于灵魂深处的痛楚便占据了上风。 那一刻,苏音的魂体如干涸千年的大地般黯淡无光,一道道裂纹飞快滋生,迅速遍及她的全身,而每添一道纹路,都在加深那种凌迟般的痛。 难以名状的剧痛令苏音甚至无法做出多一秒钟的思考,神、灵、智尽皆涣散,只剩下了本能对痛与死亡的恐惧。 “吾命你消失。” 女子声线再度传来,庄严、肃穆、肃杀,每一个字皆携天道之威、每一道吐息皆蕴神明之力。 灵台上方泛起了空洞的回音,那声音是如此宏伟、如此不可违逆。 苏音仿佛听到了一些声音,像是晶体的碎裂,又仿佛是孔洞中穿越的风的嚣叫。 她低下头,想要找到那声音来的来处,也想看一眼自己状态,然而,视线尚未触及魂体,她的意识便猛地一沉。 “啪——” 光影中传来了一声轻响,细且脆,仿佛有什么易碎物被打破。 这理应微不足道的声息,竟令得灵台再度剧烈地晃动起来,而后,半空中便闪过了一道刺目的弧光。 散溢的光芒在瞬间照亮了灵台上方的混沌,现出一具模糊而润泽的女子玉像。 那玉像身披羽衣、发挽长簪,体若七宝琉璃,但却并不完整,四肢躯干倒都全,唯面部五官未成,只能隐约看出大致的眉眼轮廓,依稀正是苏音的形象。 一息之后,强光乍然隐去,玉像亦不复可见。 灵台四周的光影涌动着,几道莹亮的白光自强光的中心散落,洞射进灵台深处,留下了数道深深的裂隙,有一两道甚至贯穿了整个灵台。 “终于消失了。” 江南春雪如飞絮,身披法袍的苏音站在第五区潮湿的空气里,轻声自语着,面上带着一丝轻松的神情。 她举袖拭去眼角滑落的一丝鲜血,手指微转,袖畔的血渍立时化作一道烟气,飞入她的口鼻。 强行驱除体内的另一道神魂,多少总要受些伤的,所幸一切都结束了,那恼人的“演员苏音”已然彻底消失。 从今往后,无论是这个世界还是另一个世界,有、且只有一个苏音,便是她 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她会成为神,接受所有人的膜拜。 这样想着时,苏音几乎要欢喜起来。 不再是任何人的影子,亦非隐藏在暗处的复制品。这样的人生,才是她理当拥有的。 这一刻,灵魂深处那几近僵化的神格,隐隐有了几分松动的迹象,原本飘渺无迹的神意,此时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真切。 果然,杀掉那个无谓的演员是正确的。 苏音长吁了一口气,潜下心神,最后一次环视灵台。 她伤得不轻,那灵台上的裂隙对她的神念亦有影响,但却也没到伤重不治的程度,只消往后慢慢温养,总会好的。 施施然地拂了拂衣袖,苏音心情愉悦地收回神念,忽觉眼前一暗,一阵强烈的心悸感陡然袭来,她的手心竟一下子汗湿。 这不是她的灵台! 她悚然四顾,朦胧的光影不知何时竟已不见,她的身边,是一望无际的海。 黑暗的、宁静的大海,如夜色般温柔起伏。 “放肆!” 蓦地,耳旁传来一道语声,击碎了这份宁静。 苏音面带讥意,转首望向声音的来处。 谷蓥 一个小女孩。 黑衣红裙、发挽双髻,脚下蹬着一又绣金凤的黑皮靴,生得玉雪可爱,十分灵秀,此时高昂着脑袋,倨傲地看着她。 不知为什么,苏音觉得这女孩异常熟悉,仿佛曾在哪里见过,且还不只一次。 “你是谁?”她问道,神态和语气都很冷淡。 她已经知道这里是何处了。 演员苏音的意识界。 那几道洞穿的裂隙,将她的灵台与那亡魂的意识界连通在了一处,进而引她入局。 垂死挣扎罢了。 苏音神念微转,发髻上的十二枚玉簪湛然如有神光。 就算在旁人的意识界,她苏音,依旧是神。 “我是大秦公主弥真。” 小女孩大声地道,语声中有着颐指气使的娇蛮,语罢,伸手一指苏音,横眉怒斥: “你又是何人?为何不向本宫行礼?” 说到这里,她小小的脸上忽然浮起了一丝戚色,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宁静的海面上泛起微澜,一股难言的悲凉弥散开去,小女孩柔弱的身体似是承受不住这样的哀伤,不停地颤抖着。 可她依旧竭力挺直腰背,哀切的语声犹带悲肃:“我大秦虽然风雨飘摇,却也并非尔等可以随意对待的。” 小女孩抬起下巴,带泪的脸上一脸孤决,一字一顿地道: “吾乃大秦公主。吾名弥真。吾为吾国吾民而来。” 语出如箭,簇簇刚勇。 “轰隆隆——” 远处传来雷鸣,天际似有闪电划过。 然而,海面上依旧一片黑暗,一如小女孩逐渐黯淡的眼眸。 苏音淡然地扫了她一眼,眸光一转,望去她的身后。 那里多出了一个人。 那是个穿着古典立领长裙的少女,眉眼清秀,手里拿着一枝画笔,身前的画架上是一幅江南水乡的素描。 可是,少女的神情却并没有沉浸于艺术中的陶醉,她哀切地看着苏音,又仿佛是在望向苏音身后的某处,眼神迷惘,如同失去了方向的幼鸟: “我陈韵鸾,已经没有家了。” 少女闭上了眼,晶莹的泪水滑过面庞。 漆黑的天幕之下,现出两座交叠的城池虚影,一座是带着上世纪中叶风格的南方小镇,一座则是恢宏阔大的古代宫城。 只是,这两座城池已经变成了废墟,烽火连天、山河破碎,异族的铁蹄践踏着这片国土,满目疮痍的大地上,是哀号的百姓与泼天鲜血。 又一阵雷鸣滚过天际,苏音的唇角微微一弯。 有趣。 她就说怎么那样熟悉呢,如今才明白,这弥真与陈韵鸾,皆是演员苏音曾经饰演过的角色,而她们出现在此处,并非没有原因。 她们寓意着国殇。 国之将亡,天地为之哀。 此刻,在这片黑海上,亦弥散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压力,如颓城倾国。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28章 苏音的世界(续) “你是谁?”苏音的声音很低。 这个瞬间,她素来淡漠的脸上头一次浮现出了一种叫做疑惑的神情。 她已经很久不曾有过这样的情绪了。 而即便如此,当问出此问时,她竟也有种似曾想识的感觉,就像是相同的问话此前亦曾发生过。 “吾乃弥真。” 童音乍起,惊起千重波。 弥真? 苏音神情微滞,有那么一瞬,她甚至觉得自己在做梦。 她自是记得这个名字的。 弥真是演员苏音十岁出道时饰演的第一个角色,亦是其此生星途所能抵达的最高点。 事实上,若无这个角色,“现在”的苏音亦不能顺利寄魂于彼处。 十余年蜇伏,“演员苏音”所具的那一缕精纯致极的灵,便是“现在苏音”最好的养份。 或许是两个世界相似度极高的缘故,生活在蓝星的小苏音,其实亦有着不输于影世界苏音的灵力强度。 只是,主世界的苏音并没有那样的一个机会、去为自己的灵力寻找一条合适的启蒙之路。 那个机会被神胎剥夺了。 也因此,“演员苏音”成了徒有其表的十八线演员,那缺乏灵气的表演并非她悟性差,而是神性的淡漠与隔阂所致。 “你又是何人?为何不向本宫行礼?” 童稚的语声第三次响起,黑海上登时激起涛天巨浪。 飘浮于海面苏音竟隐隐有了种站立不稳之感,可她的注意力却并不在此,而是放在了更远更高之处。 她终于知道自己置身于何处了。 这是演员苏音的意识界。 也因此,方才她的那句“你是谁”以及小弥真的回答,皆非即实发生之事,而是那部电视剧里的一幕。 思及至此,苏音的脸上便涌起了一抹讥嘲。 对方出奇不意,她竟也一时不察着了道,不过,也只是垂死挣扎罢了。 那几道洞穿的裂隙,将灵台与亡魂的意识界连通在了一处,使得“现在苏音”被吸进了对方的主场。 但,那又怎样? 她能杀对方第一次,就能杀第二次、第三次…… 神念微转间,苏音发髻上的十二枚玉簪湛然有神,光华直抵天际。 就算在旁人的意识界,她,依旧是神。 “我大秦,快要亡了……” 弥真小小的脸上忽然浮起戚色,两行泪水夺眶而出,继续着电视剧里的那一段情节。 随着话音,一股难言的悲凉弥散开去,小女孩柔弱的身体似是承受不住这样的哀伤,不停地颤抖着。 可她依旧竭力挺直腰背,哀切的语声犹带强悍:“我大秦虽然风雨飘摇,却也并非尔等可以随意对待的。” 小女孩抬起下巴,带泪的脸上满是孤决,双目如有火灼: “吾乃大秦公主。吾名弥真。吾为吾国吾民而来。” 语出如箭,狂风四起。 “轰隆隆——” 远处传来一阵雷鸣,天际似有闪电划过。 然而,海面上依旧只有黑暗,一如小女孩逐渐黯淡的眼眸。 苏音淡然地扫了她一眼,眸光一转,便望去了她的身后。 那里多出了一个人。 那是个穿着典雅的立领长裙的少女,手里拿着一枝画笔,身前的画架上是一幅江南水乡的素描。 可是,少女的神情却并没有沉浸于艺术中的陶醉。 她哀切地看着苏音,那张与苏音几与区别的脸上,盈满了悲伤与迷惘,如失去了方向的幼鸟: “我陈韵鸾,已经没有家了。” 少女闭上了眼,晶莹的泪水滑过面庞。 漆黑的天幕下,现出了两座交叠的城池:一座是带着上世纪中叶风格的南方小镇,一座则是恢宏阔大的古代宫城。 两座城池的虚影在苏音的面前逐渐耸立,却又在数息后颓然倾倒,化作一片废墟。 烽火连天、山河破碎,异族的铁蹄正践踏着这片土地,她们的国家已是满目疮痍。 又一阵雷鸣滚过天际,苏音的唇角微微一弯。 有趣。 那个叫陈韵鸾的少女,应该亦是演员苏音饰过的角色,那句独白应该亦出自于剧中,只不过苏音对这个角色印象不深,直到那城池的虚影出现,她才想起来。 与此同时,苏音也明白了这两个角色现身的原因。 国殇。 国之将亡,天地为之哀。 那亡魂竟想到利用影视剧这种现代社会独有的“小千界”进行反击,却也有趣。 此时,整个黑海弥散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压力,如颓城倾国。 苏音的表情却很是淡然。 意识界内,一切皆可成军。 国殇亦如是。 可是,在神的面前,一城一国之哀,又能算得了什么? 思忖间,狂风骤急,掀动起双城虚影齐齐压向苏音,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一股并不强大但却深重的威压,亦向着苏音袭来。 若没有神格在身,这国威也并不好对付,虽然那只是虚构出来的国家兴衰,却也自有其力量。 不过,苏音对此却是毫不在意,面上的神情竟还有些兴致盎然。 她伸出一根手指,雪白的指尖前端凝着一团剑魄,寒光如电,直指双城。 雷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四周悄无声息,她平静的语声穿透了这寂静,徐徐飘向海面: “去。” 剑去如流星,寒芒笔直轰向两座城池。 无声无息间,断壁颓垣的虚影碎散开来,哭泣的弥真与陈韵鸾的身形亦于此时定格,而后,化烟飞去。 黑海重归平静,温柔得好似春天的夜晚,苏音收回手,冰雪般的音色回荡在夜幕中: “亡国之人,也敢渎神,我劝你……” 语声未定,她神色忽地一变。 一根冰冷的枪管,抵上了她的额头。 “砰——” 枪声响起,炽焰照亮了夜空。 然而,枪下却并没有人。 苏音的身影闪现在数十米开外,毫发无损,目色却有些发沉。 人类的热武器并伤不到她,可是,在这个陌生的意识界里,热武器的攻击似乎也带有一丝神魂之力,方才她以神意躲闪开来,看似轻松,实则却并非如此。 “你又是谁?” 苏音定定地打量着双手平端雷明顿猎枪的女子,总感觉对方的眉眼虽然与自己很像,却并非真正的人类。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29章 苏音的世界(再续) “束。” 女子的回答异常简短。 她有着钢铁般的音质,坚硬平滑、没有起伏,银灰色的瞳孔带着机械的冷感,此时正平静地与苏音对视。 不知何故,在那张蜡质感十足的冷白面孔上,苏音竟觉出了一种类似于神的气息。 同样地淡漠、同样地不带情绪、亦同样地视众生如微尘。 可是,即便是已然接近于神的苏音自己, 亦会有偶尔的情绪波动,在一些情境下,这种波动甚至会很大。 而此时,这个一身黑衣自称为“束”的女子,在将枪口朝向旁人时,却冷静刻板得有如一台机器。 那个刹那, 苏音蓦地福至心灵——也或许是情绪与氛围同时达到了某种临界点,又可能是受到某个无形之力的牵引——总之, 她开口说出了一句话: “报出你的型号。” “jsy-001。” 语声落地,双管猎枪陡然喷射出超高温烈焰,一道道火舌舔舐着空气,四周的黑暗瞬间被点亮。 在听到答案的那一刹,苏音的面色便有些异样,可尚未来得及再说话,空气爆破带来的灼热已近在眼前。 她不得不身形连闪,数秒间变幻了至少十余次位置,避开了子弹的所有动线。 弹夹很快便被打空,束面无表情地扔掉猎枪,双臂交叉于两肋,拔出两把同样型号的银制勃郎宁手枪,打开保险、扣下板击。 “砰、砰、砰” 双枪齐射,烈焰第三次绽放于夜空,海水上方蒸腾起淡淡的硝烟。改良过的勃郎宁手机有着超大口径枪管,自动校准装置使得每一发子弹皆精准无误地射向目标。 五秒钟后, 枪声暂歇,弹夹再度被打空,束依旧面无表情,丢掉双枪,探手从后腰掏出了一把m32。 明亮的炽红光焰顷刻间洞穿黑暗,一秒双发的榴弹炮发出尖利的音啸,高爆弹爆炸带来的数千度高温使得海面如煮沸的开水,翻腾的浪涛间,苏音身形一晃,疾掠向高空。 然而,这并未给她赢来多少时间,第二轮双发榴弹已接踵而至,两道醒目的抛物线携着灼人的温度,倏然已在方寸之间。 扛着m32的女子始终面容平静,银灰的瞳孔犹如铁铸。 没有停顿、毫不犹豫,杀人机器jsy-001在完成任务前绝不会停下她的脚步,只有死亡才能终结杀戮。 杀死对方,或者,被对方杀死。 这便是束的宿命。 可她似乎忘记了一件事: 神不会死。 至少不会死于人类制造的枪口之下。哪怕那枪管里射出的子弹带有一定机率的神魂属性,榴弹炮的攻击强度亦远高于现实, 苏音依旧片羽无伤。 但必须承认, 她一开始躲得有些狼狈。 毕竟热武器的出现有些出人意表,且束的动作也远远超出了人类极限。不过,半分钟后,苏音便适应了束的攻击节奏,面上的神情也再度变得饶有兴致起来。 这个武装到牙齿的黑衣机械女杀手,必定也是某部电影的角色,且还是演员苏音饰演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是,现在的苏音却对这个角色一无所知。 苏音并不知道这个型号为jsy-001的黑衣女子来自于哪一部影视剧,而在“演员苏音”的记忆里,似乎也缺失了这部分的内容。 谷蔀 被肉身主体屏蔽掉一些信息,在寄魂状态下亦是有可能发生的,当这种情况出现时,便表明原身魂体不仅发现了对寄魂者的存在,还产生了自主意识的抗拒。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也正因有此前提,苏音才会一举夺取主动权,将演员苏音的魂体彻底绞杀。 那么,这个冷酷无情的机器人杀手,便是演员苏音在有意无意间藏下的一张……底牌? 很有意思。 苏音淡淡地想道,唇角是一抹近乎于欣赏的笑。 这还真是很具有演员特质的意识界。 演员所扮演的角色,某种程度而言便是其化身或是分身,甚至可以说是其部分神魂灵智的另类具现。 越是被演员用心塑造的角色,便越具备灵魂的某些特点,也就越容易成为意识界的载体。 看起来,那十数年被神性取代的灵性,在最后阶段终是冲破了神的桎梏,为演员苏音赢得了一线灵机。 而这个十八线糊咖便以此为凭,借用自身意识界之便,意图在神魂界的虚幻状态下反杀一波。 换言之,她妄图弑神。 苏音几乎笑出声来。 不论其他,仅是这天马行空的创意,便已足令人刮目相看了。 但反过来说,这也是演员苏音天生灵力强大的体现,否则,现在的苏音又何以会寄魂在她的身上? 思及此,苏音不由又想起了方才关于机械姬型号的对话。 那实则并非纯粹出自于苏音的本意,尽管那确是她亲口说出的话,但如今的她已可断定,那其实是一句台词。 与弥真、陈韵鸾的对白一样,苏音与束的两句问答,同属于剧中的台词。 “意识界的操控之力么……” 苏音浅笑着,纤细的身形似一羽绕飞于花海的蝴蝶,从容游走在烈焰织就的网中,思绪并未受到外力的影响。 演员苏音的魂体已然消失,可她到底并非凡人,而是有着纯度极高的灵力之人,是故其意识便也比普通人强悍了许多。 借由穿透灵台的那几道裂隙,演员苏音的意识得以保存了下来,并与现在苏音产生了交互。 第一道裂隙形成的意识通道,以国殇为利器,苏音很顺利地便通过了; 此刻的机械姬是第二道裂隙,其主旨为:杀戮。 斩尽杀绝的杀意,在那个冷硬的机械造物身上得到了最完美的演绎。 虽然同为意识片断,或者说同为演员苏音残留的意识投影,国殇与杀戮无论在烈度、强度还是持久度上,皆大不相同。 前者显然较弱,苏音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之驱散,而后者便要稍稍花一点时间了。 但那也仅仅只是一点时间罢了,这些微工夫,苏音自忖还是花得起的。 如此想着,她身形陡然瞬移,蓦地出现在束的身前,指尖剑芒一闪。 “叮”,轻响如乐韵,一枚集束芯片出现在了苏音的掌中。 束身体一僵,表情瞬间凝固。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30章 苏音的世界(再再续) “结束了。” 苏音用着耳语般的声音说道,手掌轻轻合拢。 细碎的金属粉沫自她的指缝间流泻,飘落于漆黑的海面。 芯片已经完全碎了。 她张开手指,吹去掌心残余的碎屑,一双眼睛却凝在束的身上。 近处看时,机械姬的脸也并非全然地苍白,那薄薄眼皮上洇了一抹粉光, 这也是这张仿生面孔唯一的艳色。 然而很快地,这一抹艳色便失去了光泽,束的灰瞳中飞快闪过数行乱码,旋即归于灰寂。 杀戮止于死亡。 在使命完成前,失去芯片的jsy-001型机械杀手便已抵达了她的宿命。 也就在这个瞬间,苏音的脑海中忽地现出一幅画面: 坐在大化妆镜前的女子眉眼清澈, 神情平静而又淡漠,仿若这世上的一切皆如尘埃。 这即视感极强的一幕须臾消散,记忆却如潮水般涌来。 她想起来了。 她应该是见过束的,在演员苏音即将化妆成机械姬的样子之前。 不过,那一次的记忆也仅止于此,并无更多内容。 而由此亦可知,jsy-001这个角色的确是被肉身原主强行干扰、进而将之屏蔽掉了的。 果然是一张底牌么? 思忖间,束的身体砰然散去。 夜色宁静如昔,榴弹爆炸后的高温炙烤着黑海,除此之外,一切都仿佛不曾发生,而海水的温度也在迅速地冷却。 苏音款步走向前方,长长的七彩羽衣拖过余烬未竭的火海,不留一丝痕迹。 人类枪火的炽焰显然并不能真正伤及于她,强度再高也不行。 “那么,一起喝杯咖啡吧,好不好?” 一道女子声线倏然响起,轻细、温柔,似一缕春风拂过海面, 掀起了几朵小小的赤红的浪。 苏音毫不意外地转过眼眸,望向出现在不远处的妙龄女子,目中既有研判,亦隐了一丝淡淡的期待。 这一次来的又会是谁呢? “你好,我叫杜婉晴,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披着长卷发的女人样貌清丽、衣着时髦,上身是一件米色羊绒衫,搭配了一条长及脚踝的咖色长裙,浅咖色开司米大衣半敞着,脚下是一双暗磨砂银同色系高跟鞋。 细伶伶的鞋跟衬出女子纤细圆润的踝骨,亦将一抹风情掩映得若有若无。 凡人? 这是苏音对杜婉晴的第一印象。 她认得这女子——或者说是认出了这个角色。 这个叫杜婉晴的女人是电视剧《向上的阶梯》里的女配角,自然,出演这一人物的正是演员苏音。 而无论是剧中的角色,还是此时出现在意识界的杜婉晴,皆是彻头彻尾的普通人。 在反复感应对方的气息后,苏音得出了这样一个令人惊异的结论。 她不由有些讶然。 根据前两道意识裂隙的排序来看,第三重意识界应该更凶险些才是,可杜婉晴怎么看都很寻常, 其人也根本没有…… 不,好像并非如此。 谷鵼 苏音的心脏没来由地一跳。 这温婉的女子看似普通,可那双眼睛却飘忽得有些过分,给人一种不确定感,就仿佛在那具身体里隐藏着别的什么。 “你来这儿干嘛?有事?” 苏音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这应该又是一句台词。 此时的她已经大致摸清了规律,在十八线演员的每一个意识裂隙中,都会以影视作品中的对白作为某种契机。 这是主观意识对非主观意识天然的掌控。 虽然有着近乎于神的力量,现在的苏音也无法做到在不伤及自身的前提下,强行扭曲或忽略这种控制。 如果灵台不曾受伤,又或者演员苏音的残魂不曾以现在苏音的灵台作为争斗的擂台,则做到上述两条其实并不难。 可此时的问题是,战场正开辟在苏音的灵台之上,而她的灵台已经损毁了一部分,若再行受伤,很有可能波及神格。 这是苏音不能接受的。 所以,在说出了那句并非出自本意的台词之后,她也只是从容一笑,抬起一双冷淡的眼睛,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杜婉晴,等待她的下一步动作。 杜婉晴也在笑。 相较于苏音的淡然,她的笑容显得柔婉宁静,像窗台下沐浴着阳光的花束。 她便这样笑看着苏音,慢慢抬起了手。 “滴嗒”。 猩红的鲜血落下,在海面上激起一小簇细浪,与此同时,水果刀的寒光也一闪而逝。 “我想,你还是死了比较好,你说是不是?” 杜婉晴的语气温柔极了,就如同好客的主妇在征求客人的意见,而她提刀扑向苏音的动作亦同样地殷勤热切,连同她手里的刀也不像是杀人凶器,而是热气腾腾的咖啡或茶。 苏音恍惚了一下。 下一息,她的神魂骤然攫紧,面色阴鸷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 她居然恍惚了。 虽然整个过程极短,但这也意味着她的神格有了零点一秒的失据,换句话说,便是她苏音——一个即将成神的修真者,竟被一个凡人疯女给蛊惑了? 更可怖的是,身为半神的苏音,甚至不知这是如何发生的。 “你疯了么?” 苏音的声音冷若冰刀。 这一刻,剧中的台词与此时的情境竟是如此契合,完全就像出自她的本意。 是的,她已经看出杜婉晴哪里不对劲了。 这女人明显精神不正常,而从她杀人的表现来看,这种不正常很可能与人格分裂有关。 人格分裂的疯子在人类世界并不鲜见,通常情况下,这种低级无序的疯狂也绝不可能对高高在上的神产生影响。 “为什么?” 苏音继续说着台词。 没有回答。 闪着寒光的水果刀已然及身,苏音身形一闪瞬移至另一侧,轻易避开了雪亮的刀尖。 不甘、疑惑、难以置信…… 直到身处安全的位置,那寥寥一语的台词里所蕴含的情绪才逐一袭来,意识裂隙将这些情绪无限放大并具现,每一个字都在海面上激起高达数米的巨浪。 天边陡地响起一声炸雷,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下来,不出三秒,黑海上已是大雨倾盆、怒浪狂涛,漆黑的雨点和着腥咸的海水倒灌而上,状若世界颠倒。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31章 不疯魔,不成活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431章不疯魔,不成活狂风暴雨中,所有一切皆浓黑如墨,竟难以分辨哪里是天、哪里是海,唯有一片混沌。 苏音却显得很是悠然。 她负手悬立在半空,身上隐隐散发出莹润的光,明洁、神圣且威严,那风雨之势亦似是被这神威所慑,不似方才那样凶横了。 “嗡——” 剑鸣如弦崩,匹练般的白光自苏音脑后飞出,劈开暴雨、斩落闪电,七色虹影旋即如梦幻般铺散开来,转眼间,风止雨歇,滔天巨浪化作细碎的浪花,黑海重又变得驯顺安静,一如从前。 杜婉晴手里的水果刀“当”地落下,声若金戈,将海水也刺出了一个极深的窟窿。 一如她的身体。 她用着很慢的速度低下头,看了看胸前被剑芒穿透的血洞。 胸腔已经空了,心脏不知去向,大股鲜血喷涌而出,可她却仿佛并不觉得痛。 她抬起下巴,直勾勾地望向远在百米开外的苏音,嘴角一点、一点地向着两旁拉开,越拉越大、越拉越大,直到口角撕裂,鲜血沁出,她才发出了一声怪异的笑: “呵,你问我为什么?”她伸出舌头舔舐着嘴角血丝,眼珠子机械地转动着,暴凸的眼球因充血而显得有些不自然,就仿佛这张脸已经不再属于杜婉晴,而是在听从另一个人的指令。 “因为,我足够疯啊。”又尖又细的语声刺进苏音耳畔,杜婉晴最后低笑了一声,仰面倒下。 她的生命已然终结,然而,当她的尸体触及海面那一刻,那具毫无生机可言的肉身却蓦地一分为二、二分为四。 刹那间,狂风再度嘶吼起来,海面上重又掀起了惊涛骇浪。 “苍山派蒋月儿。” “藏剑山庄秋水寒。” “腥红女王李灵真。” 清越的语声穿渡风雨,整个空间似皆为之应和。 苏音抬眼看去,三道曼纱的身影似剥离于杜婉晴身上的虚像,悄无声息地凝立于海上,一青、一红、一黑, 这其中,犹以那青衣少女年纪最小,素袂飘飘、仙姿胜雪,大有出尘之态; 红衣女子较前者稍年长些,烈泼泼一身火红的衣裙,掌中长剑如秋水,一颦一笑皆有种惑人的魅力; 黑衣女子则是三女中最成熟的,衣著亦带有明显的异国情调,繁复的V领褶边长裙直拖到脚下,衬出她苍白得有些不健康的肤色,红唇如血,眉眼格外冷冽。 早在三女现身之前,苏音便已掠至半空,此时居高临下,审视地打量着她们。 她认出了她们。却也仅限于此。 事实上,对于演员苏音那些可笑地不切实际地行为,她惯来是瞧不上的。 可此时,苏音却又有些后悔起来。 早知有今日,她就该以灵胎之便对这些角色多做了解,而不是嗤之以鼻。 她专注地打量着三名女子,对分身后便已倒地身亡的第四个人——亦即副人格状态下的杜婉晴,却是连一眼都没多看。 凡被神杀死者,皆不复存在。 此乃苏音神格所具之法则。 正因如此,主、副两个人格共用一身的杜婉晴,即便有了分身,亦已是一具死得不能再死的尸首。 然而令苏音意外的是,死于因果律之下的杜婉晴竟能在本体之外又分裂出三个截然不同的角色,而这三个角色因为并未被神意抹杀,故而她们的存在便也不受规则的制约。 这便是第三道裂隙的后招么? 苏音眉头微蹙。 那一刻,在那双鲜有情绪的眼眸里,第一次现出了几分忌惮之色。 这三名女子分别出自于电影《云仙录》、电视剧《夜珑》以及《超凡侦探社》。她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 超凡脱俗。 因为,她们诞生于凝聚人类最杰出想象力的作品中的。 世界有涯,想象力却是没有尽头的。而在这类文艺作品中。武力值的界限远高于现实世界,哪怕是最普通的武侠剧,仅是其关于“内力”的描述,便无限接近修真者的“内丹”,更遑论搬山移海、不死不灭的仙侠玄幻类作品,那就真是漫无边际,连宇宙外都能生造出来。 安静弥漫在黑暗的海上,苏音静静地打量着三名女子,三女亦无声凝视着她。 数息后,一道清冷的音线终是打破了沉默: “请。” 启唇吐出了一个字,蒋月儿左掌竖起、右手抱拳,行了个仙门揖礼,旋即双袖一振,青裙下登时青雾漫涌,托举着她飞向了苏音。 天空陡然如有重压,苏音心下微动,抬头看去,一顶华盖巨伞已是兜头罩下。 此伞形制古怪,八根伞骨四黑四白,伞骨下方各坠一枚铃铛,伞面上描绘花纹的亦非山水花鸟,而是一幅太极阴阳图。 此时,那伞面正滴溜溜打着转,玄阴素阳渐成一体,化作一团模糊的灰,八铃齐齐振动,那铃声极是暗哑难听,犹如烂槌敲击着破鼓,听得久了使人心浮气躁,神魂竟也随之起伏不宁。 苏音泰然一笑,脑后两枚白玉长簪立时脱出发髻,与华盖伞一同打起转来,那簪首雕镂的瑞兽摇头摆尾,张口“昂昂”鸣叫,其声有若闷雷。 铃声很快被打乱,蒋月儿的神情显得有些吃紧,额角亦渗出颗颗细汗。 她咬紧牙关,袖中飞出数张青符,竖指于眉心,口中默念法诀。 青符上散发出万丈毫光,光华尽数没入伞面,那骨伞转得越发迅疾,铃声亦如阵前擂响的军鼓一般骤起骤落,海水与天空轰然作响,似百万大军呼喝回应。 苏音依旧是那副从容淡定的模样,身形不动,只将手指抬起几分。 旋转的玉簪忽地停住,旋即一下子缩小了十倍有余,直是细若银毫。 苏音屈指连弹,“嗤、嗤”两声,银毫激射而出,正正钉在华盖伞阴极与阳极交接处,将伞面刺了个对穿。 八根伞骨刹时间四分五裂,伞面被撕扯成了几片,蒋月儿闷哼一声,唇角溢出一缕鲜血,身体也摇摇欲坠。 便在这个当儿,苏音蓦觉后背一寒,神念未动,七色羽衣已然“哗啦”一下自动张开。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32章 血月 , 曳地的华裳当空舒展,黑海上似飞起了一羽彩凤,神光熠熠、明耀辉煌。而随着“叮叮当当”的金铁交击之声,那凤尾处闪过了密密麻麻的银光。 “姑娘好俊的功夫。” 秋水寒笑靥如花,并未因偷袭不成而显出任何异样,手中长剑攻势亦分毫不减,朵朵剑花交错穿插, 漫天剑雨有若水银泻地,将苏音全身上下围得密不透风,而她口中犹在娇笑着道: “藏剑山庄向来以剑待客,姑娘且接了我这招再说。” 语声未了,数点银星陡然变化路线,斜刺里飞了过来。 苏音自不会着她的道儿,弹指一挥, “当当”数声中,几枚铁蒺藜掉了下来,她不由嗤笑: “背后偷袭算什么侠义之士?秋女侠往后不如入改叫秋鼠辈算了,待本座捉了你,定要将你剥皮拆骨,尝尝你这老鼠肉的味儿。” 身不由己地念出了这句全无营养且一听就很反派的台词,苏音心下却也觉着这话一点儿没错。 江湖中人义气当先,规矩却是从来不讲的,单打独斗不成那便并肩子上,正面攻击不成那就背后使绊子,总之,赢了才是英雄,输了么,那就只好当狗熊认栽了。 这样想时,神意忽地恍然了一息,再下一秒,冷汗便覆上了苏音的掌心。 第二次了。 这是她第二次不受控制地被某种意识左右,神念所及,非出本心。 想不到演员苏音的第三道意识裂隙居然如此难缠, 竟将神之所系也牵扯得安稳不再。 苏音的眼底冷下来, 向着冥冥中的某个意念投去了一瞥。 她瞧不起那些浮华虚荣之物,亦瞧不上那些以之为生、并对此孜孜以求的人。 或者不如说,那些看似繁华的表相,从来就不在神的眼中。 神目之下,这世上的所有一切,皆为虚妄。 一个粗俗不堪的回答迢递而来,听起来似是有些虚弱,纵使骂人亦是有气无力地。 随着此念,忽一道炸雷劈头砸来,银亮的闪电撕碎了夜空,秋水寒的剑势亦应和着这风云雷电,每一道剑光皆隐着一丝牵动神魂的力量,苏音身上的莹白光晕竟被斫下了一片。 光晕落水,发出“滋啦”一声响,如滴入油锅的水珠,炸出了一朵金色的浪花。 “找死!” 苏音面上笑容愈冷,涌上心头的怒意令得这句台词脱口而出, 旋即羽衣一拢、复一张。 “唳——” 彩凤翱翔于九霄, 清亮的凤啼划破长空, 熊熊烈焰将黑暗的天与海照得一片雪亮,那苍白的火焰带着袭卷一切之势,横扫而来。 蒋月儿与秋水寒尽皆被炽焰裹住,两个火人倒飞出去,身在半空便已化为青烟。 三昧真火,可焚天下一切妖孽,即便在旁人的意识界,这火中真意亦无法磨灭。 这便是真神之力。 看着两女消失的方向,苏音的面色却无半点放松。 她凝目前眺,眼神越发地冷厉。 不知何时,夜空中升起了一轮血月。 腥红的月华如血河铺展,整个世界一片殷红,空气里弥漫着阴寒的气息,就像是热血冷却后的余味。 “你想获得永恒么?” 森然的音线和着吐息擦过苏音的发丝,听来离她不过咫尺之距。 她心头微悚,下意识低下了头。 一只惨白的手,正自她的胸前缓缓穿出。 她愕然看着那只手 长而尖利的指甲鲜血淋漓,浓稠的血水滴滴答答自指尖淌落,海面上腾起一股又一股的白烟,难闻的焦臭味扑面而来。 苏音却并未觉出疼,胸臆意唯有彻骨的冷。 风灌了进来。 胸口的空洞发出尖厉的啸音,那呜咽声使得空气愈加寒冷。 某个时刻,苏音仿佛置身于荒芜的墓园。 一座座残破的墓碑矗立着,老旧的铁门在雨中“吱哑”作响,天空阴沉而低,冰冷的雨丝敲打着路面,凹凸不平的石阶长满了青苔,一些乱草从泥泞的土地里挣扎着探出头,那枯萎的草叶却早已被寒风折断。 几只乌鸦停栖在树上,用它们尖利的喙啄食着一些什么,它们有着血红的眼睛,湿淋淋的翅膀上还粘着丝丝缕缕的腐肉。 钟声敲响,远处的尖顶教堂在阴雨中泛着冷意,空气中开始弥散出一股腐烂的气息…… “死去吧,我的孩子。唯有死亡,方可永恒。” 翕动的唇角吐露出低微的语声,苏音在恍惚中捕捉到了这个声音。 谁……谁在说话? 仿佛有光透过,那光芒如同最温柔最安妥的梦,虽然并不明亮,那温暖的暗红却让人想要被它包裹。 苏音情不自禁地想要追逐着这光,甚至,想要就这样迷失在这梦里,永远也不要醒来。 “阿音,到师父这里来。” 熟悉的语声响起,像一根刺,笔直地刺进她的心底。 那是她刻骨铭心的记忆,亦是她百转千回亦无法舍弃的梦,更是她行过那样漫长的路、历过那样辛苦的尘世之后,最不能忘却的过往。 苏音猛地睁开眼。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灵台上方的玉像倏然绽放出万丈光芒。 梦境般殷红的光立时退散,血月以及连通天与海的那条血河也同时变得稀薄起来。 “幻境么?” 低回的语声无悲无喜。 苏音依旧无法不念出剧中的台词,然而,她的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她漠然地望向那轮血月,平静得好似在看一粒尘埃。 万物众生,当如是也。 尖利的叫声便于此时骤响,那声音普通人听了必定会萌生出强烈的恐惧,随后便有密集的黑点爬上血月表面,在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里,那轮血月便被黑点完全覆盖。 海面开始震动,紧接着是天空,再后来,整个时空都在一种令人心悸的震动中摇晃,就连苏音的神魂,亦不受控制地随之飘浮。 她的神情依旧漠然。 十二枚白玉簪在她的髻上放出毫光,也的身影如嵌入一轮冷月。 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血月的方向,目中神光,眼前则是扑天盖地无以计数的黑色飞行物——蝙蝠。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33章 最长的扮演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433章最长的扮演操控蝙蝠并利用其超声波进行脑域攻击,这是腥红女王李灵真独有的天赋技能之一。 除此之外,心灵威慑、恐惧尖啸与幻境编织,亦是她化身血族后觉醒的技能,再加上血族本身具有的瞬移、利爪以及撕裂等等,在电视剧《超凡侦探社》中,李灵真的战力绝不比那头冰系真龙差多少。 而在演员苏音的意识界,上述能力全都被放大了数十倍,尤其是此时由变异蝙蝠发出的超声波攻击,带有极强的神魂撕裂之力,即便以现在苏音的半神之体,扛下这波攻击也并非易事。 然而,那又如何? 再弱小的神,也要比肮脏低贱的血族强大万分,更何况,谁又规定神只能站着挨打不能还手? 苏音的瞳孔变成了银白色,脑后光轮明亮而又皎洁,浩荡纯净的光芒如月华、似银霜,与她目中的神光一同化为一条自下而上逆流的河,向着天空中漆黑的月轮倒卷而去。 浓稠的夜幕被粼粼波光渲染得格外温柔,奔腾的河水以无可阻挡之势将前方的黑潮裹挟、绞碎,直至完全覆盖。 这场黑与白的对决其实并无太多悬念,蝙蝠形成的黑潮节节败退,精神污染与脑域攻击所带来的空间震荡亦随着蝙蝠数量的飞快减少而消失。 约莫半分钟后,污秽便被净化,邪恶亦被圣洁的灵光击溃,穿黑裙的苍白女子站在腥红月华最后的光晕里,身体与血色同时消散。 天与海归于寂然,苏音的眼眸也在这一刻恢复如常,不过,若是靠近细看便会发现,她的瞳孔深处各藏着一枚针尖般细小的血点。 腥红女王的心灵威慑并非毫无建树,苏音的神念到底受到了一丝干扰。 她闭上双眼,安静地悬停于海面,身后渐渐现出一张七弦古琴的虚影。 “铮——” 浅绿色的宫弦轻振着,清冷的乐韵飘荡在海上,黑海越发静谧,宛若母亲的怀抱。 苏音很快便又张开双眼。在琴声的净化下,瞳底的血色已经淡了不少,却还是没能完全被驱散。 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胸口明显地起伏着。 如果这不是她的灵台,如果她不曾受伤在前,如果不是为了……早一点将他救出来,区区血族根本不可能对她造成伤害。 没来由地,她忽然便想起了一句人间的俗语: 时也、运也、命也。 今日种种,无不在印证着这句话的正确,虽然身为神的她理应成为这三者的创造者而非受控者,然而,此时的她,终究还不是真正的神。 弦音舒缓宁和,有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苏音再度闭上了眼睛…… 可下一秒,她忽地睁眼,一脸地惊遽。 这不是她的琴声。 甚至……这也不是她的琴! 她几乎是恐惧地想道,身形陡然拔高,羽衣如凤鸟张开的彩翼般伸展,天元真灵瞬间覆满全身,九重护罩散发出莹白的光晕。 她看到了一张琴。 斫木为身、铆竹为钉、系绳为弦,五弦、且无徽。 虽然形制堪称拙劣,却并无法掩去琴身弥漫的气息,当苏音的视线触及它时,恍若看到了整个宇宙: 星体爆炸产生的气旋形成了混浊的环带,围绕着某个轨道缓缓飘移;数万米广阔的星云中有新生的文明孕育而出,亦有走向末路的文明在毁灭中化为齑粉;无数星体以各种姿态飘浮运转,物质与非物质斑块纠结重合,大大小小的陨石如聚集的群落,在无垠的宇宙中漫无目的地飘浮,有些陨石上还残存着文明时代的产物,却已再无生命的迹象。 苏音的心脏重重地跳着,每一下都让她的神意发出轰鸣。 从没有一刻如此刻,这般让她觉出了自己的渺小,哪怕她已经无限接近于神。 浩渺的宇宙中,就算是神,也依旧只是微不足道的存在。 这想法才一泛起,便又被苏音强行抑下了。 她缓缓收回视线,那随木琴共生的幻像亦就此消散,眼前的黑海一如既往地宁静,神念亦于此刻恢复了凝实。 “你是谁?” 苏音看向不远处的少女。 她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这样发问了,话一出口她才察觉到,这居然并非某部剧里的台词,而是发自她本心的疑问: 这著青袍、挽道髻、抱木琴,眉眼与自己极为相似的少女,到底是谁?难道又是哪个角色?被演员苏音隐藏起来的另一个后招? “女冠苏音。” 青衣少女的声音空灵轻柔,像风铃一样地动听。 随着语声,她的身形倏然模糊,旋即便幻化为一袭绛色曲裾长裙、眉眼清透的女子模样。 这女子仍旧有着与苏音相同的外貌,她笑盈盈地看着被天元真灵环绕的苏音,张了张口,却并没发出声音来,于是她便笑着比了个剪刀手,嘴巴一开一合,无声地吐出了四个字: “我回来了。” 演员苏音?! 在认出这女子的瞬间,苏音眼底的漠然一下子崩坍,七彩羽衣竟莫名颤抖了起来。 这绝不可能! 她在心底用着极大的声音如此说道。 演员苏音已被彻底抹杀,在神的意旨下,没有人会再记得这个可笑的十八线,这个人从根本上就不存在。 从肉身到灵魂,都是如此。 便在这念头浮起之时,绛衣女子又幻化回了青袍女冠的模样,唯一不变的是她们怀里的木琴。 此刻,木琴已然没有了实体,只有一道道流光描摩出它透明的轮廓。 灵魂重新回归的苏音,抱着自己并不完整的魂体,在虚无中长吁了一口气。 她的执念救了她。 要当主角、要站C位的执念、以及死皮赖脸也要演戏、甚至为弥补演技上的不足而甘愿充当“位移派”门面的执念,救了她。 在漫长的十四年光阴之后,演员苏音,终于做回了主角。 这一回,她演的是她自己。 当然,在出演“十八线苏音”或“前童星苏音”之前,她还在某个异时空出演了一个同样叫做苏音位面之女。 这个位面之女有着随时卡BUG的金手指,并在最终战胜了妄图毁灭世界的疯子。 若抛开“本我”不计,小道姑苏音应该是苏音演过的最长的角色了,演了足有两年。 而事实上,谁又不是自己故事里的主角呢? 如果人生是一场戏,那么,我们的出身、家庭、血脉与社会定位所决定的那个“我”,便是这场戏的主角。 从出生到死亡,我们每个人都在扮演着“我”这个角色,并以“我”为主中心,串起一个个或激昂、或平凡、或欢喜、或悲伤的故事。 这是最长的扮演。 而在第四道也是最后一道意识裂隙中,演员苏音便是以她的执念,召唤出了这个她出演时间最长的角色: 苏音。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34章 记得你 “你已经消失了……应该……” 半神用着呓语的声调说道,脑袋轻轻地左右摇晃着,仿佛在拒绝承认眼前的现实,且坚信这种拒绝会令事实有所改变。 这一刻,祂琉璃般的羽衣也变得黯然无光。 小道姑苏音拂了拂袍袖。 青色的袍摆有若水波般翻卷,她孤清的身影遗世而独立,说话声亦泛着冷泉般的音色: “我确实应该是被你给搞死了。”她笑容清浅地看向半神, 手指虚虚拨动着透明的琴弦。 但很快地,这青袖飘拂的身影便被绛红裙裾的女子取代,虽然后者的样貌成熟了不少,眉角与眼底的丽色亦大异于前者,音线却与少女一样地清越: “但你太自信或者说是太自负,也太瞧不起这个世界的修真者了。当然, 我好像也和你差不多。你以为已经抹杀了我,我也以为我已经被你抹杀。但事实却是——” 绛裙女子停顿了一秒,在半神威严的注视下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身影重又幻化为青衣少女,用着更年轻也更柔嫩的嗓音继续说道: “——事实却是:你的抹杀并不完整,有一小分部人从你的因果律大杀器中逃逸了出来。在他们的记忆中,‘存在’着一个名叫苏音的演员。” 说到这里,青袍女冠的身影淡去,浓艳的绛色曲裾将黑海的一部分染成了晚霞的颜色,与这道身影一同现身的,还有一张古琴。 那并非此前的透明木琴,而是一张七弦旧琴,泛黄的琴弦温润柔和,散发出寒夜灯火般的微光,让人想起尘世间那些不舍的眷恋。 苏音怀抱旧琴,微微屈身,向着表情木然的半神行了一个极标准、亦极优雅的古代裣衽之礼。 随后,她便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脸上是一种非常欠揍的嘚瑟的神情。 顺便说一句,半神已经可以仅仅通过神态便能分辨出这两个人了, 且从本意上来说也更愿意与青衣女冠对话。 而这也令半神越发地确定,那个理应永远消失的演员的魂体,重又凝聚成形了。 “拔剑吧。” 耳畔传来清冷的语声,半神意念微动,便见绛裙女子已然不见,青衣小道姑反手掣出长刀,一线极致而纯粹的白芒自刀柄直掠向刀尖,滔天战意直令天地失色。 “别想着出去找回场子,先把咱们的事儿解决掉再说。” 绛衣女子再度幻化而出,她眉眼安静,不复之前的嬉笑,有那么一瞬,半神竟无法以意念感应到她,哪怕她近在眼前。 空阔的回音便于此时响起,辽远、苍茫,像是许多人在同时发出呼唤,可仔细听时,那声音又变得空灵, 如踏歌的少女渐行渐远。 “苏音。” “小姐。” “苏前辈。” 半神恍惚听见了这样的声音,祂知道, 现实世界的确正在发生或已经发生了什么, 而祂对此一无所知。 祂强行止住了回望的动作,只是将意识抽出了一丝,观察着此前被她忽略的外面的世界。 华夏西北大沙漠、军管区第五区外围。 法术的灵光已然将这段狭长的区域与第四区完全隔开。 如果有超凡者飞到高空往下看,便会看到一条蜿蜒的发光带,那是灵力禁制重叠而成的灵波之河。 这条斑斓的光带沿着第五区的边缘自北向南蔓延,总长将近一百公里,而从灵力波动的形状及气息来看,这些禁制其实各不相同,有相当一部分甚至还是互斥的。 毕竟,几大家族还远没走到同气连枝的地步,不内斗但也不表示不会防着对方,因此,有不少家族会有专门针对其他家族的法术,比如钟离与宗政这两家。 但此刻,这些五花八门的法术禁制与灵力护罩,尽皆被一道极其强大却又无比温和的力量约束住了。 不仅如此,这股力量还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快速有效地将所有禁制的脉络梳理清楚,弥补不足、减去冗余,再将之排列重组,构筑成一道禁制之壁。 此刻,这条隐含着无数光晕的青色灵壁便如一面墙城,挺立于第五区的最前端。 “近乎天道啊。” 程自省仰望着天空,心底的激荡溢于言表。 一张青符飘浮在数十米高空,符箓上的灵力波动已然稀薄,却仍旧散发出无上伟力,有古老的吟唱回荡在四周,令人心底沉静,体内的灵力似乎也得到了安抚。 好一会儿后,程自省方才将视线放平。 灵壁的正前方,是残阳如血、江南春雪的诡谲风物,而灵壁之后,则是严阵以待的华夏精锐。 程氏及另几个家族组成的超凡者方阵,囊括了华夏修真界的最强战力。在他们的后方,还有一支现代化混编旅部队,装备着整个蓝星最先进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这其中包括两枚附着了时空之力的弹头,以及一枚附着了古神符之力的弹头。 科技与修真从未如此紧密地结合过,可除了少数科研狂人表示期待之外,绝大多数人的心情都很沉重。 数千人静默无声所产生的压抑感,不曾亲临现场的人是无法体会的。更何况,在沉默的人类身后,还有数十辆迷彩涂装大型军用运输车、盘旋于高空一队队无人机编队,更高处呼啸而过的战斗机群,以及蓝星近地轨道环绕运行的、干扰别国视线的各类农用或气象卫星…… 大战在即,可现场却偏偏毫无动静,而这种安静又反过来加剧了压抑与紧张,后方的部队当然可以做到不动如山,训练有素的军人在有着钢铁般的意志。 前方的超凡们却显然缺乏这样的素养,队形已经有些涣散了。所幸各家精锐尽出,高阶修士的威压稍稍外放,那些年轻人就又都老实了下来。 “小姐进去多久了?”木轻云站在方阵的居中位置,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 金易得看了一眼手表,沉声道:“三个小时。” 木轻云点了点头,眼中的忧虑并未因得到答案而减弱,反倒越发地心神不宁起来。 三个小时,已经久到足够杀死这个星球所有的强者,而进入第五区的那个“苏音”,却是比强者更恐怖的存在。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35章 乱红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435章乱红直至此刻,木轻云依然都还记得金易得手握神符、一脸冷厉地闯进她工作室时的情景。 他寒着眉眼说话的语气、他愤怒地挥舞手臂的动作、他口中吐出的那两个字所带来的震撼与恐惧,至今想起,也依旧令轻云心神微颤。 夺舍。 这个只存在于修真传说中的极小概率事件,真实地发生了。 思及此,木轻云慢慢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头顶上方氤氲着青色光华的古神符,那浩渺的气息有若长天,庇佑着脚下芸芸众生。 在此之前,在神符笼罩的范围之外,木轻云甚至都不敢想起“夺舍”这两个字,为此,她还特意制出了许多隔绝意念的柳叶符,所有参与行动之人都得到了她的馈赠,目的是帮助他们尽可能以“遗忘”的方式,避开祂的注视。 夺舍者有着近乎神的力量,这一点毋庸置疑,否则,强大如苏音,又如何会轻易便着了祂的道? 然而,不知出于怎样的因由,夺舍者对华夏乃至整个蓝星的修真者并未投注过多的视线,仅有的一次危机便是前些时候的修盟宣讲会。 那其实也是计划的一部分,为的是最终确定夺舍之事是否存在以及商量之后的对策,而古神符的反应则将事态直接拉转到了最坏的方向。 想到这里时,木轻云便又觉出了几分庆幸。 还好他们发现得早,再仓促的布置总也好过一无所知。 而更令人吃惊的是,整个华夏第一个察觉到此苏音非彼苏音的,既不是金易得,亦非哪位高阶修士,而是那个整天混吃混喝的罗盘——罗祖。 虽然名为“十二镇妖盘”,但这块上古罗盘本身的运转之理却与天相有着莫大的干系,无论是紫微斗数定星布局,还是气运乾坤天道所系,它皆会有所感应。 理论上来说,罗祖对气运的感知范围比金易得更为广阔,若给它足够的成长时间,这块罗盘很可能连宇宙运行之法都能给你测算出来。 当然,此处所谓的“成长时间”是以万年为计量单位的,且上不封顶,说不定永无止境。 而就在一个月前,罗祖盘自星象中感应到了一丝极微的天道之变,那时它尚不知苏音已被夺舍,满心想着“偷偷立个大功再告诉主银”,于是夜以继日分秒不停地连续运算了十来日,得出的结论是: 数在华夏、变在帝都。 紧接着,又是数个偶然事件的发生,比如小雪藤突然断“奶”、比如莫名停止的混乱语翻译工作、比如金易得体内丹元突如其来地躁动等等。 分开来看,这些事都不算大,也根本不值得被关注,可偏偏地,它们的发生全都被金易得获知,且每件事的指向都集中在了同一个人身上,再加上罗祖口中漏出的只言片语…… 至此,活了数千年的大妖终是觉出了异样。 再之后,他才注意到了苏音性情上的种种变化。 相较于前面那些事,性情大变其实当真不算什么,高阶强者多半脾气古怪,若不然又如何越众而出、踏碎清虚呢? 木轻云不无感慨地想道,偏过脑袋,看了一眼旁边金易得腕子上的手表。 才过去了五分钟。 时间怎么走得这样慢啊。 木轻云轻咬唇瓣,竭力抑下心底的焦灼,转首望向一旁的程氏宗族。 程紫微便站在父亲程自省身旁,她的眼瞳灰白剔透,九道旋涡在瞳孔深处缓缓转动,时空术力与古神符散发的清辉交融,混杂出一种玄奥隐晦的气息。 不知是不是错觉,木轻云总觉得这小姑娘看着似乎老了一点,皮肤上已经没多少光泽了。 程紫微是修士方阵中唯一使用时空法术之人,她、以及摆放在她周围的那几件时空波动仪,便担负着本次行动的预警工作。 这项工作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也因此,她站在了离古神符最近的位置,来自于古代诸神与华夏先民的庇护,将会直接作用于她。 这也是华夏最高决策部门的决定。 虽然从表面看来,西北禁区最近一直处于外松内紧的状态,高阶超凡们也在依照计划分批次地进行休假,但事实上,自从发现苏音被夺舍之后,这里便处在了最严密的监控之下,程紫微便是监控部门的总负责人。 之所以会将工作重心放在西北,是因为在之前的数月间,这里观测到的“无效时空波动”数位居全球第一。 若没有接下来的变故,这些波动会被归类于最次待解决事件之中。 可是,就在一个月前,在罗祖第一次察觉到星象异变的同一时间,波动突然消失了。 孤立的事件一旦进行横向对比并互为佐证,便会得出惊人的结论。 也正因此,三小时前发生的超强“无效时空波动”,便被留守于此的程紫微感应到了。 这位程家的天才少女,有着整个星球最顶尖的时空感知力。 当然,她并无法直接观测到“苏音”的存在,只能间接感应出一丝突发异常波动、且这波动的读数与此前数十次观察记录有所重合,她便第一时间报告给了上级。 接下来便是古神符的最终确认、有关方面重兵集结、大规模武器列阵、超高速飞行器运抵成建制的修真者、古神符与灵壁禁制的布设等等。 三个小时过去了。没有人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这场神与凡人、夺舍与被夺舍者的战斗,来到了最令人煎熬与揪心的等待时刻。 等待一个或好或坏的结果。 这也是所有人此时唯一能做到的事了。 蓦地,木轻云的耳畔传来一句轻语: “雪变红了。” 那是钟离家某个小姑娘的声音。 木轻云举目看去,雪色真的变了。 纷飞的春雪不再洁白,而是变成了浅嫩的红,在半空里飞扬飘洒,若缤纷的乱红。 要来了。 木轻云的呼吸有些急促。 四下里修士们粗重呼吸间次传来,周遭的空气越发压抑,有些沉不住气的年轻修士已经祭出了法器,虞氏方阵齐刷刷亮起了一片长弓,破魔箭上的银白光晕圣洁而又璀璨。 木轻云也暗自掐了个法诀,身后高达百米的巨树虚影若隐若现。 所有人的视线都紧紧盯在那些淡红的飞雪之下,众人的想法亦如出一辙: 第五区到底发生了什么? 苏音又在做什么?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36章 捉迷藏 我在哪里? 我在……做什么?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苏音发出了与第五区外的众人相同的疑问。 她的意识并不清醒,脑中嗡鸣不息,仿佛有无数人在她耳旁大喊甚至吼叫,可她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她努力地抬起头,想要看一眼周遭的环境,却发现上下眼皮就像粘在了一起, 根本睁不开。 她只得退而求其次,一点点地、艰难地转动着脖颈。好一会儿后,眼皮上的重压似乎随着这个动作变轻了些。 终于,一线光亮透过眼缝,逐渐变大、变亮,最后, 一大团光影冲进视线, 她的眼睛终于睁开了。 然而,当她转头四顾时,却发现目之所及,依旧是一片模糊,大团大团色彩各异的光斑随着她的视线游移,有些很明丽,有些则带着灰色的阴影。 苏音很快便发现,这些光斑的大多数都是静止不动的,只有视野左上方角落的一团光,明亮而又跃动,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 像是……风? 苏音脑中划过了这样一个含混的念头。 那明亮的飘拂物很像是风吹起某种软薄的东西时的样子,还有那抹光团的亮度,也有点像是……阳光? 当这个想法升起时,苏音的鼻端便飘来了阳光的气息,干燥、洁净而又温暖。 她晃了晃脑袋,思绪依旧模糊一片,脑袋还有些隐痛,她习惯性地想要抬手按一下额角,可手却根本提不起来,只有几根手指无力地动了动。 这具身体好像有些陌生。 它似乎并不完全听从她的指令, 连同五感与皮肤接触空气的感觉,也像是与苏音隔了一层。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在此之前我又在哪里、在做什么以及…… 以及什么呢? 苏音自己也不知道。 这一连串的疑惑已经让她的意识越发混乱,脑子里就像蒙了一层雾,所有思绪都被隔绝在了犹如毛玻璃般的物质之外,影影绰绰、似有若无,总是在明晰的前一瞬重又变得混沌。 她使劲儿拧着眉头——如果眉心间那轻微的皮肤折褶的感觉并非错觉的话——竭力想要在那迷雾中理出一条脉络。 然而,她的每一次努力都犹如在沼泽里跋涉,泥泞、滞重的感觉如影随形,就仿佛那沼泽里长出了无数的手,拖着她向下沉沦,而脑海那片迷雾中又有无数人在窃窃私语,说着些令人毛骨悚然却又不明所以的话。 “小音,你藏到哪里去了呀?”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很温柔的女人的语声,亲切且熟稔,莫名让人生出被抚慰的感觉。 当苏音这样想着的时候,她的眼角已经滑下了冰凉的泪滴。 五感似乎变得更加真切了,苏音的手自然而然地抬起, 挡在了眼前。 半晌后她才意识到, 左上方飘拂跳跃的那片光, 是风吹起了被阳光照射的窗纱,阳光时而掠进窗台,有一点点刺眼。 她眯着眼打量着四周,视野中的一切都在慢慢变得清晰,那些模糊的光团就像是变焦镜头下的画面,现出了它们的轮廓和纹理。 这是一间卧室,宽敞明亮,素净的米色墙纸与线条简洁的家具营造出一种静谧的氛围。 整个房间并没有太多装饰,只有床头柜上摆放着一只水晶相框,相框里是一家三口的合影,看上去很温馨。 “小音,妈妈来找你了喔。” 温柔的女声再度传来,苏音的眼角又一次变得滚热。 谷倣 可是,为什么我的眼泪会这样地冷,就像风干了一样? 苏音模模糊糊地想道。 也就在这个当儿,脑海中的迷雾蓦地探出一根刺,阴森尖利,令人望而生畏。苏音几乎是本能地避开了它,这个疑问亦随之丢弃。 紧接着便有欢喜的感觉便漫了上来,迅速将那阴冷的感觉祛散。 是妈妈。 苏音开心地弯起了眼睛。 妈妈要来找我了,妈妈在和我玩儿。 她雀跃地想要原地弹跳起来,却还是小心屏住呼吸,躲在衣橱旁边的角落,尽量将身子缩小。 从这个角度看去,房间里的家具都特别地高和大,桌脚和椅腿就像丛林,落地柜和沙发如同城堡,床下则是另一个王国,那里生活着矮人国与米粒军团。 苏音跃跃欲试地看着床下干净的地板,很想要马上钻进去,加入矮人国与米粒军团的战斗,并帮助弱小的一方夺取胜利。 可就在此时,那个温柔的女声第三次响了起来: “哈哈,妈妈找到小音了呢。” 这声音离苏音极近,她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香气,随后,苏音的身体便被一双温暖的手搂住,那双手抱着她,将她揽进了怀里。 “妈妈。” 苏音听见了自己的说话声 小小地、软软地,吐息还有些不稳,但这两个字却说得格外清楚。 “我们小音最乖了,晓得藏在好找的地方让妈妈找到。” 纤细的手指点了在苏音的鼻尖上,很轻,像一片羽毛拂过。 苏音张大了眼睛。 女子的脸被一团阳光笼罩,并看不清,可苏音心里却知道,这就是妈妈,因为只有妈妈才会这样和她说话,也只有妈妈才会这样疼惜地抱着她。 苏音又想哭了。 她将脑袋埋进那个熟悉的颈窝,用力地吸着气,那淡淡的香气是如此令人留恋,让她想要永远就这样被人拥在怀里。 “小音,来,看看妈妈拿的是什么,这是相片,看到了么?” 女子从水晶相框里取出相片,指着相片里的人给苏音看,又翻过相片,教她念写在背后的苏音的名字。 “看,这是我们小音的名字,又好看又好听。” 另一个声音忽地划过耳畔,是男子的声线,很低沉,也很亲切。 是爸爸在说话。爸爸下班回家了。 苏音马上这样想道,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第三个声音便又飘进耳鼓: “阿音,师父在这里。” 一瞬间,满世界的阳光扑入眼帘。 师父……他……也在?! 真的好好啊。 一些碎片飞快地掠过了苏音的脑海:大雪、玫瑰、木楼、发顶上温暖的手…… 她的眼眶忽然烫得厉害,心尖都被烫得疼了。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37章 你的名字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437章你的名字四周的光线渐渐有了变化。 房间还是那个房间,家具和摆设也都没变,就连水晶相框磨损的边角也依然保持着从前的样子。 但,总有一些是不同的了。 草叶的芬芳取代了住宅小区的烟火气,风里弥漫着松针清苦的味道,轻薄柔软的纱帘外,不再是密集的建筑与电线杆,而是丛林与山谷。 天空变得高阔,阳光也更加肆无忌惮,透过半开的玻璃窗,隐约能看到一抹翠绿的树影。 苏音立刻认出了这里。 这里是她后来的家。 也是她无数次午夜梦醒时挽不回的过往。 她的心再一次抽痛起来。 但很快地,喜悦的泡沫便将这钝痛软化,身前温软的怀抱慰籍着她,安妥地、熨贴地、和煦地,让她一种叫做幸福的情绪围绕。 不一样了。 苏音开心地眨动着眼睛,逼退了涌到眼角的热泪。 真的不一样了。 爸爸和妈妈都在,还有师父,还有……家。 真好啊。 苏音又一次这样想道。 所有爱她的与她爱的,所有令她恋恋不舍的,都还在。 没有死亡、也没有消失、更没有末世带来的恐惧绝望,这干净明亮的房间,这温暖而又熟悉的一切,让她舍不得放开。 那就留在这里吧。 苏音将脑袋深埋进那个熟悉的颈窝,整个人都被温暖的气息包裹。 就让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就让这一刻成为永恒。 她的脸颊紧紧贴在柔软的织物上,只觉得暖意如涨潮的海水,带着阳光的温度一点、一点将她淹没。 而后,她便听到了一个缥缈的声音,像是……歌声? 谁在唱歌? 苏音在漫溢而上的暖流中稍稍清醒了一些,侧耳细听。 确实是歌声。 她听不出歌词,只能听见轻柔的吟唱,空灵、清冷、宛若风铃。 没来由地,她很想捕捉住那个声音,也总觉得自己仿佛遗忘了什么。 然而,那阵歌声却像在与她捉迷藏,时而远在天边,时而又像心跳一样地切近,让她无法不去注意、不去倾听、不去与之产生共鸣。 脑海中的隐痛蓦地加剧,刹那间,一种深挚的熟悉感袭上心头,盖过了身边温暖的海水。 “嚓——” 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在苏音看不到的地方,而即将没顶的海潮亦随着这声音倏然退去,苏音重又觉出了眼角的冰凉。 也就在这一刻,某个画面猛地划过了她的脑海。 封存的记忆轰然决堤,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垮了眼前的一切。 苏音霍然张眸。 朦胧的光影如云海般在她的脚下蒸腾,极远处,一道夺目的亮白洞穿其中,形成了巨大的裂隙,那裂隙如山体中开挖的超大型隧道,即便以俯瞰的视角看去,亦广阔得令人震撼。 此时,那些云絮般的光影正围聚在裂隙四周,或缭绕徘徊、或弥散翻卷,徒劳地将想要填补那些空白。 然而,裂隙似乎有着溶解它们的力量,每有光晕靠近,便会被迅速吞噬。 苏音有些吃力地抬起了头。 一尊高耸入云的玉像,横亘在她的眼前。 云海之上、天穹之下;无所不在、无处不是。 这整个空间存在的意义,仿佛就是为了容纳这尊代表着至高意志的玉像。 苏音竭尽所能地仰起脑袋,张大眼睛,却始终看不到玉像的脸。 祂的头顶被一轮犹如大日般的赤红光芒笼罩,那光芒恢宏庄重,每一束光线都如同利箭。 苏音只看了一眼,便觉目中刺痛,身体表面竟被灼出了一个洞。 然而,她的视线却依旧笔直。 谷磾 她就这样笔直地望向那个硕大伟岸的头颅,眸光清冷,眼角渐渐溢出了两行鲜血。 “你不是神。” 苏音缓缓说道。 她的吐字很慢,急促的呼吸与炸裂般的头痛皆昭示着说出这四个字的艰难。 即便不是神,眼前这尊玉像也是近乎于神的存在,所有否定的言辞,皆是渎神。 苏音竭力维持着呼吸的平稳,魂体表现浮起青金交织的灵光。 随后,星雾如云,她的脚下绽放出洁白的莲。 “铮——” 清渺的弦音伴着她足踏莲雾,缓缓飞起——向着那阳光般灼热的光芒,向着那不可直视的神。 云路遥遥,空间的挤压使得这个过程变得极为漫长。 苏音仿佛穿行于透明的胶质物中,每迈一步,脚下的白莲便会碎掉一片花瓣,而她的魂体也会多上一个洞。 然而,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她的脚步。 包括神。 抖落掉被无上意志震碎的魂体残渣,强忍着比利刃穿心还要剧烈百倍的痛楚,苏音淌血的双眼,始终不离那轮赤红的光。 很快地,她便在眼尾余光中发现了一丝异样。 祂受伤了。 当然,没伤在要害部位,而是在裙摆的位置。 那里横着半截衣带,雕琢精美的衣带微微扬起,好似被风拂动,玉带上的纹路灿若云霞,散发出明净的光。 只是,这光晕的边缘并不完整,因为衣带一角像是被什么东西打碎了,空出了一块,于是,那光晕便也残缺不全。 恍惚中,苏音又看到了一线白亮。 极致、纯粹、空寥,覆盖了整个世界。 那是刀芒。 是“我”劈出来的。 在半神的灵台上,她与半神对了一招。 那白亮巨大的隧道便是她刀锋所过之处,而半神的回击,则将苏音震出了灵台。 她被那一剑带进了意识界。 刚才那个“温暖的家”,便是半神创造的囚笼。 一个类似于桃花源的温柔乡。 祂想要永久地禁锢住苏音。 “你不但不是神,甚至,你也不是苏音。” 苏音几乎是嘲讽地笑了起来。 她很快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滴血的眼角迅速闭合,无形的伟力让她失去了视觉,一切都发生得沉默而又迅速。 神罚并不总是有雷霆相伴,诚如神的意旨也并非总是慈爱悲悯。 现在,神命令苏音: 【不可再看】 “你看,你甚至都不能让我闭嘴,只能拿我受伤的眼睛开刀,这更表明你的意志并非无所不能。所以,你不是神,你更不是苏音。” 苏音的语声依旧带着笑,一面说话,她一面信手拂了拂。 星雾流转,一片光幕出现在她的面前,虽然目不能视,但她却准确地伸手指向光幕的某处,一字一顿地道: “看清楚,这才是你的名字。” 玉像端立不动。 然而,苏音能够确定,在这个神意无处不在、独属于祂的唯一空间里,祂一定看到了光幕上定格的画面以及画面中被放大了无数倍的字迹: 【小茵周岁纪念】 苏茵。 这才是祂的名字。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38章 神的馈赠 “我是……苏茵……么?” 玉像静默无声,然而,下方那些絮状的朦胧光影却有若怒海般咆哮着,重重巨浪冲向玉像基座,发出雷霆般的轰鸣。 无需言语,这整个世界便是神的意志。 神正在动摇。 苏音的耳鼓一阵剧痛,如同被钢针刺穿, 旋即便有温热的液体滑下。很快地,一切声息便都隐去,她的魂体表面也现出了一道细细的裂痕。 她失去了听觉。 可奇异的是,在众声寂灭的那个刹那,她的意识海却扭曲了一瞬,那片静谧的黑暗中现出了数道色彩怪异的线条,每一根都与脚下的云海勾连。 于是,苏音眼前便幻化出了一幅诡谲静止的画面: 残阳如血, 金色的沙漠如死寂之海,而在这金色死海的一隅、某个形状狭长的地带,细雪纷飞如舞,恍若江南风絮…… 不,那并不是雪。 苏音很快便“看”清,那些飘扬的碎屑并不是雪的素白,而是浅嫩的红,像是风吹落的樱花。而在这乱红飞舞的后方,则是一片与那片地带同样狭长、呈扁平直立状的光幕,就像是一面由灵力与法术构筑的墙壁。 这画面在不到十分之一个呼吸的时间里闪现,快到苏音几乎错以为那是幻觉。 但是,她怎么可能在幻觉中见到自己从不曾亲眼见过的西北第五区? 更遑论那一整支超出她认知的现代化部队、以及那些她都认不出是什么类别、一看就很具杀伤力的大型武器了。 战争片从来就不是苏音的取向,而她在这方面的知识也约等于零。她不可能凭空想象出她从没见过的东西。 更有甚者,在看到或感应到那幅画面的同时,苏音还觉出了空气的流动、现场氛围的压抑以及四周环境的变化。 那是外部世界在某个瞬间状态的呈现。 自从被夺舍后,苏音第一次感知到了自己身体的存在。虽然只有极短的一息。 神的意志不再坚稳。 苏音很快得出了这个结论。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拿到那短短一刹的身体控制权。 “我是……苏茵么……苏茵……又是谁?” 脚下的云海翻腾怒吼, 空间里传出巨大的回音。 虽然耳不能闻、目不能视,可苏音的魂体却能够感应到这一切,且也在因这一切而变得越发脆弱。 空间的挤压感更强了,那透明的胶质物变成了坚硬紧密的花冈岩,苏音整个人便如一柄未曾开锋的钝剑,一厘米、一厘米地向着上方艰难挺进。 那已经不能称作飞了,而是在顶着飓风攀登天梯。可即便如此,苏音也没放弃继续动摇去某个意志。 “你简直……太好笑了……”她喘着气说道,半透明的魂体时而幻化为怀抱古旧琴的青衣女冠,时而又是袍袖翩飞的绛裙女子: “你不是自称为神么?神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怎能为神?” “轰隆隆——” 玉像陡然剧震,那具温润玉质的躯体以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姿态摇晃着,如果苏音能够看到,一定会惊异于它那如同幻影般的震荡。 整个空间都在这剧震中发出了颤抖的悲鸣。 苏音忍不住咧了咧嘴。 真tm疼啊。 也就是她苏娘娘执念够重、死皮赖脸不肯消失,才能在经受了一回魂散之痛后还能硬挺着受这二茬罪,换一般人可能早就受不了了。 可这痛也连带着一丝快感,尤其是看到某个不可一视的神胎开始自我怀疑,苏音就有种“你也有今天”的舒心畅意。 神创造了囚笼。 因为祂想要一个囚徒。 于是,神便被囚笼禁锢。 毕竟只有神的造物, 才能真正伤害甚至杀死神。 当然, 上述西式语境的表述其实并不合苏音的口味, 她本人还是更偏爱言简意赅的华夏短语,比如“作茧自缚”,再比如“自掘坟墓”等等诸如此类。 半神将苏音强行拉进祂意识的最深层,试图将苏音永远困在那里。 必须承认,祂差一滴滴就成功了。 谷屮 可谁也没想到(包括苏音本人),在那个被深深埋葬根本找不到出路的地方,竟隐含着一段连神自己都已遗忘的过往,这无异于祂亲手将致命的武器交给了敌手。 现在,祂的敌人便要用这武器来对付祂。 这是来自于神的馈赠,凡人如苏音,自当欣然接受便好好使用。 高不可及的玉像前,苏音移动得缓慢而又坚定。 她已经无法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了。 继视觉与听觉之后,她的语言功能也已被剥夺。神的怒火无处不在,神的惩罚无可违逆,在这一刻,苏音无比真切地体会出了神罚的威力。 晶莹的碎屑自魂体表面脱落,悄然滋生的裂痕正快速遍及全身,不过短短数分钟,苏音的状态已经与上一次魂碎前相同,可她却依旧不曾停止前行的步伐。 足底的白莲一朵接一朵凋零、绽放、再凋零、再绽放……周而复始中,她飞向那夺目红光的身影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青衣女冠手捏法诀、绛裙女子背负长刀。 两个世界的苏音在这一刻交替现身,浩荡的天元真灵游走于身畔,无数遍地重复写下对神的否定: 【你的名字是苏茵】 【你并不是我】 【你更不是神】 神以苏音之身成神,可祂却并不是苏音而是苏茵,而这个苏茵到底是何方人士,神一无所知。 这一整套逻辑链完美自洽。本该无所不知的神却连自己的来历都不知道,又何谈成神? “哗啷——哗啷——” 以自己的脑瓜顶进行着开山裂石工程的苏音,蓦然听到了一阵风声。 寂静的世界就此变得喧嚣,那风声带着尖锐的哨音,就好像这里一下子长出了成千上万棵白桦树,无数的叶片在风里打着旋,发出了空洞的回音。 时间仿佛停止了,苏音爬升的身影随之凝固。 随后,她滞涩的身形在某个时刻蓦地如摆脱桎梏的蝴蝶,轻盈得仿佛能飘上天际。 压迫感一下子不见了。 那曾阻挠苏音前行的花岗岩在顷刻间软化、消散,越来越狂暴的风掀动她的衣角,四面八方地涌动。 这里不该有风的。 一如这里也不该有苏音。 这片空间因玉像的存在而诞生,它本容不下别的事物。 可现在,风声猎猎,苏音的衣袂在风里飞舞,似一面迎空舒展的旗帜。 她缓缓睁开了眼。 视觉回来了。 她看到眼前那串华丽的七宝琉璃挂珠,珍珠颗颗圆润、光华流转,每一粒都比苏音的身体大上十几倍。 随后,她闭合唇自如地张开,发出了一声很轻的笑: “呵,你终于想起来了?” 想起“遗忘了我是谁”这样一件事? 想起了“我也有不知道的事”这样一个事实? 苏音眯起了眼。 此时的她已经飞到了玉像的胸腹处,而头顶那轮赤红,正散发出万丈光芒,刺得苏音不得不移开视线。 随后她便看到,一片晶莹的指甲自玉像抬起的左手剥离了下来。 这枚指甲有着完美无缺的形状与光泽,宛若被上天赋予的某种神力打造而成,每一个边角都闪烁着无法以言语形容的柔润的光。 而现在,它却像是再也无力依附在那具玉像上,于是自行脱落,悬浮在与它原本的位置平行的一角,然后,光泽缓缓褪去,直到化作一片焦黑的玉焚。 红光愈加耀眼,云海化作了血潮,天空一片殷红。 青袍少女拔出长刀,绛裙女子趺坐于虚空,那曼妙多姿的身影如舒展的云。 下一息,红光陡然暴涨,青云之上,传来了一声苍茫的弦音。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39章 乐荀 “你…终于来了。” 黑暗中,男子的声线有若夜曲里的大提琴,磁沉、低柔而又舒缓,这使得那话语中短暂的停顿也变得无足轻重,更无损于那管音线的质感。 苏音的喉头飞快滚过一抹温热,心尖仿佛被烫了一下。 在她尚还模糊的意识里,这声音是如此熟悉、如此亲切, 是魂牵梦萦百转千回也不会忘却的记忆。 情绪的闸门瞬间洞开,一声“师父”已然颤抖着涌上了唇齿。然而,另一股更强势也更激烈的意念却如一只铁拳狠狠砸下,这将出未出的低唤顷刻间便被碾成了碎沫。 “神秘人。” 苏音几乎是用吼的喊出了这三个字。 可是,她的声音远比想象中还要微弱,与其说是那是嘶吼,倒不如说是梦呓般呢喃的轻语。 相比较而言, 四肢百骸传来的那种仿佛被巨人拎着脚脖子在地上连掼了几百次的疼痛, 以及魂魄与灵台双双遭受重创、此时正犹如被无数毒蛇啃啮撕咬的痛楚, 反倒并不那么令苏音意外了。 夺舍之战,便如同身负千山行走于绝壁,生死只在毫厘之间,更遑论那可是以她苏音的肉身、苏音的灵台为战场的一场战斗,无论输家赢家,在终局时面对的,都不可能是太乐观的情景。 比如此刻的苏音,功成而身未退,由内而外、从头到脚都是伤,体表几乎找不到一寸完好的肌肤。 虽然极不愿以“弑神”这样有极具阶级意识的词语进行表达,但事实却是,苏音的确杀了一个神。 或者说,是抹杀了一个名叫苏茵的半神的神格。 灵台之上的那尊玉像,便是苏茵的神格所在,而玉像头顶那犹如大日般耀眼的赤色轮光,便是祂经年以来凝聚的神性与神意。 虽然但是,苏音实则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赢得这一战的。在她看来, 与其说是她战胜了神, 倒不如说,是半神自己打败了自己。 信念的崩塌、身份的缺失,使得即将成为神的苏茵止步于最后一刻,她那原本就不完整的神格,也并不足以承受这源自于意识最深处的自我否定。 于是,祂选择了自我放逐。 以一种不那么难看的方式,败给了整个星球最强大修士。 说白了,这其实就是一场认知战,谁更坚执、最更勇毅,谁便能夺得取最后的胜利。 而重新拿回身体控制权的苏音,算是赢得了这场战斗,只不过代价也不小。 “杀敌一千、自损两千”的自毁式战斗法,令她才一击败神格便陷入了黑暗,直到神秘人的声音将她唤醒。 模糊的意识渐渐回归,神魂也有了复苏的迹象,苏音这才觉出了彻骨的寒意。 周遭的空气冷得像结了冰,呼吸似乎也成了困难的事。 她张开嘴, 竭尽全力地大口喘息着, 紧闭的眼皮肿胀酸疼, 眼角干涸的血渍紧巴在皮肤上,略有动作,便是一阵锥心蚀骨地疼。 花了好几分钟的时间,苏音才勉强将眼睛睁开了一线。 谷璄 雪已经停了。 第五区的沙海在夕阳下泛出金红色的光,极远处的天边,落日余烬未散,天空瑰丽得如一幅油画,浓墨重彩的晚霞铺散在淡蓝的天幕上,而另一侧,月亮已经升了起来。 弦月如勾,月华自然是瞧不见的,唯有那抹薄白的月影,漫不经心地悬在天上。 苏音缓缓收回视线,打量着前方的神秘人。 他的脸上含着浅笑,看向苏音的眼神似是欢喜、又仿佛带了些遗憾,察觉到苏音的凝视,他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些,柔声道:“来了就好。” 苏音眸光微转,望向他身后折起一角的空间, 这男人便站在空间的正前方,挡住了苏音有意无意的窥察,但从那空间里弥漫而出的死亡与混乱的气息,却并不能被区区一具幻影遮蔽。 “抱歉,来的是我。你等的那位不会来了。”苏音开口说道。 她的声音仍旧没办法提得太高,否则耳中的嗡鸣便会加重,那样一来,她可能连对方说什么都听不清了。 “我知道是你,苏小姐。”神秘人平静地看着苏音。 在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上,一切都仿佛再寻常不过,死去的半神于他则如陌路。 “你知道?”苏音无法掩饰自己的吃惊。 这对师徒感情极深,那种复杂甜蜜的情愫苏音曾不止一次亲历,而神秘人的回应似乎也与他此刻的表现不符。 “我的确知道。你一出来我就知道,你不是她。”男子微微颔首,神色无异。 “那你……”只说了两个字,苏音忽然便有些难以为继。 神秘人的态度实在太过于平静了,反倒让人有点吃不准。 “先自我介绍一下吧,在下乐荀,苏茵……嗯,我还是习惯唤她阿茵。在下是阿茵的师父。我们的来处想必苏小姐也知道了——影世界。” 男人的声音温和有礼,说完了话便负手而立,宽大的衣袖安静地垂落着,看上去既轻松又随意,显然根本就没将苏音视为对手,也并无出手对付她的打算。 苏音怔了片刻,勉强朝他点了点头:“哦。” 这个单音已经是她能够表现出的最大的善意了,因为眼前这个叫做乐荀的异世来客,曾将无辜百姓当成试验品,只为了观察捕梦网带来的虚实错乱效果。而乐荀师徒所在的世界,更曾令十几个普通的蓝星家庭彻底泯灭。 直到现在,苏音都忘不了那个叫瑶瑶的小女孩。 若非瑶瑶提前示警,蓝星对影世界的了解可能还要再推后一些时日,而宿玉昆率领的那支小队,也很可能会被团灭。 当然,这一切实际上都是来自于克丽兹对蓝星的注视,但瑶瑶能够承受并转达秩序守护者的意识投射,不哭不闹,从头到尾乖巧懂事,本身就表明了她有着非同一般的性灵。 而这样的一个小女孩,生命却永远停留在了六岁。 只要想起这些,苏音便做不到对乐荀师徒假以辞色。此刻她还能相对平静地与乐荀对话,也是因为身上的伤势实在太重,喘口气都费劲儿,只能先瞎acac一会儿拖延时间罢了。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40章 夕光下的珍珠 乐荀并未因苏音堪称无礼的态度而不满,面色也始终淡然无波。 他安静地站在那里,数息后,突然用很轻的声音说道:“我能见见她么?” 他的视线渐渐放低,最终落在了苏音的衣袖处,并在那里停留了许久,神情变得温柔。 好一会儿后, 他才又抬头看向苏音,脸上的温柔并未褪去,唇边的笑意也还在,可他的眼睛却很空,仿佛什么都不存在了。 “我能感觉到,她好像还没有完全消散。”他指了指苏音的左袖。 苏音注视了他片刻,面无表情地把手探进了袖笼。 这身七彩羽衣宽袍大袖, 形制古雅,袖笼自然也是有的, 只是如今这套华丽的法袍上满是血污,再不复此前神光灼灼的模样了。 一枚圆润洁白的珠子很快出现在了苏音手中,她稍稍举高些向乐荀示意: “都在这里了。” 半神最后残存的一丝意识,便在这颗珍珠里。 乐荀瞬也不瞬地凝视着那粒珍珠。 夕阳下,珍珠晶莹剔透,像是一颗眼泪。 他的眼睛定定地停在那滴泪般的珍珠上,仿佛要从那流转的光晕里看出些什么,又像是要籍此想象或者怀念些什么。 有那么一瞬,苏音觉得他的静默好似再也压伏不住,那紧扣的齿关令得他颊边的肌肉都在微颤,爆发似乎只是瞬息间的事。 可最终,他却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声叹息,仿佛将他所有的情绪,全都抛开了。 “阿茵……回家了。” 大提琴般的音线像浸饱了夜色,宁静且安详:“她一直都很想家,虽然她从没同我说过, 可当我把她家的样子复制回来的时候,她很开心。” 乐荀停顿了一秒, 最后看了一眼那粒珍珠,随后,轻轻吐出了一口气:“现在,她终于回家了。” 他扭过脸,看向西天边空的余晖,并在那绚丽的夕光下闭了一下眼睛。 待到眼睛再睁开时,他面上神情已经重新归于平静。 “多谢你,苏小姐。”他点了点头,脸始终朝向西边的天空,但这句话却显然是说给苏音听的:“师徒一场,我总要送一送她。” 苏音没说话,沉默地将珍珠收起,心情说不上是好是坏。 乐荀没说错。 他的徒弟“阿茵”的确回家了。 回到了祂最深层意识里那个温暖甜蜜的家,回到了祂所爱的一切都不曾消失的时日。并且,永远留在了那里。 乐荀长久地凝望着远处的夕阳,仿佛要将那片天空刻进脑海。 苏音端详了他片刻,猛地飞快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的灵壁如城墙般屹立,纯净的法术灵光在墙垣上方流离闪烁。苏音在那灵交中感受到了一丝温和的至伟之力, 恢宏阔大, 有若天道降临。 她的心一下子便放下了大半。 谷軘 她能感觉到那股力量的强大,尽管已经显得相当稀薄了,但却依旧有着足可匹敌神的力量。 有了这层屏障,后方人员的安全系数会提高不少,苏音便也可以免于后顾之忧,专心对付接下来的事。 当然,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苏音自己其实也并不清楚,只是修士的直觉在告诉她,危机并未解除,变数存在于每一个瞬间。 或许下一秒便是风和日丽岁月静好,也可能在半分钟后便是末世降临蓝星剧变。 这种感觉很玄奥,也很莫测,就如那只被关在盒子里的猫,又仿佛冥冥中有一只手虚按在了琴弦的上方。 在琴声响起之前,没人知道那只手会拨动哪一根琴弦,更无人知晓那支曲子是《天下乐》,还是《楚歌》。 匆匆一瞥,苏音便又回过了视线。 乐荀依旧看着天边出神,余晖为他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暖金色,透出的却是寒冷与岑寂。 那一刻,他像是与整片沙海融为了一体。 “阿茵是人造神。” 好一会儿后,他才终于开了口。 苏音一怔。 一秒钟后,那种神魂好似被几百枚高爆弹同时击中的感觉方才漫了上来,耳畔的嗡鸣声陡然加剧,看什么都带着重影。 人、造、神? 神都能人造出来,那还是神么?哦,对,阿茵似乎还真不是神,神格覆灭的时候也就是个半神而已。 可这特么也很离谱好么? 苏音真的很想掀桌。 人造物的下一步那就是量产。想象一下影世界批量生产出成千上万个半神,那还打什么?主世界直接就玩儿完了。 “还有什么比末世这种环境更适合造神的呢?”乐荀悠悠地说道,被夕阳映照的双瞳染上了一丝血色: “当所有人都活在恐惧中,当整个世界都岌岌可危,人们便会把能够帮到他们的一切都当成救命稻草,无论那是神、奇迹、超凡力量还是别的什么虚幻无聊的东西。 所以,在二十二世纪的影世界,世界联盟中最聪明也最疯狂的那批人制定了一个大胆的计划,便是人为地制造出一个神。他们将这个计划命名为——虹。” 他忽然停顿了一秒,仿佛被这话语中的什么触动,不过很快他便又恢复了常态,用着安静的语气说道: “想必苏小姐也猜出来了,没错,这个计划便是以彩虹命名的。或许你会觉得奇怪,这种稍即逝的东西就算有象征意义,也并不那么吉利。 不过,如果你知道影世界的自然现象已经减少到了只有白天和黑夜,整个自然界也只剩下了黄土和砂砾,那么,你就能理解这个名字的意义了。” 说这些话时,乐荀并没去看苏音,后者那张被炸弹糊一脸的震惊表情自然也不可能令他有所关注。 事实上,即便他注意到了,也不会觉得奇怪。 当年他第一次听到这个计划时,反应比苏音还要大。 “虽然我很想将我们的成果夸大,将阿茵这个偶发畸变体说成是普遍现象,但那样做也不过自欺欺人罢了,影世界的实际情况并不是我在这里自我吹嘘几句就能改变的。 我们的真实现状——或者说是你们这条时间线所投射的影世界的未来是——全世界人口急遽减少,只有不到一个亿左右的人存活,宜居面积也只剩下了百万平方公里左右,这其中还包括寸草不生的沙漠与同样荒芜的海洋。”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41章 觉醒者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441章觉醒者冰冷的寒意在第五区弥漫着,乐荀仍在继续着他的讲述,眉眼间看不出丝毫情绪: “那个时候,地表已经变得不再适合人类生存,我们不得不修建了大量地底工事,将所有人口转移到地下,苟延残喘了一个多世纪。这其中有整整两代人从出生到死亡都没见过外面的天空,饥荒、战乱与动荡更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而在地底纪元开始之后,那些在你们眼中稀松平常的事物比如水、粮食、汽油与各类矿产等等,就成为了各方势力不惜动用核武器也要抢夺的重要资源。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就算在相对和平的地底纪元中期,人口还是在急速下降,一种名为‘粒化症’的疾病在人群中蔓延,患者会在数天或数月内逐渐化作时空粒子,无药可救。” 即便在描绘着那样一幅令人绝望的画面,乐荀的声线也仍然舒缓平和,就像他一个人正在黑暗中安静地独白。 苏音遥遥地看着他。 夕阳兀自绚美,他的身影嵌在瑰丽的光影中,可苏音却莫名觉得冷。 这刻骨的萧瑟让她的意识更清醒了几分,体内天元真灵缓缓流转,一点点修复着受损的经脉。 “我们这边的科学家对这场……嗯,世界之战吧,也有过一些推演。”她开口说道,说话的声音略有些嘶哑,听起来颇为虚弱: “科学院推算的其中一个可能就是:在两个世界长时间地相持之后,必然会产生力量上的倾斜,而在此消彼长的过程中,被吞噬的那一方发生大灾变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九十九以上,尤其是几大天体如太阳、月球等的变化,将会给人类生存带来极大的挑战。” 这的确是苏音听金易得转述的一场讲座的内容,而这场讲座的重点并非被吞噬的一方——即影世界,而是吞噬的一方——主世界蓝星。 根据现有数据搭建的数学模型推算,即便吞噬成功、主世界大获全胜,蓝星也将有超过千分之三的区域成为死区,且这些区域还是随机出现的。 哪怕是最乐观的估计——即死区全部发生在占据蓝星地表70%以上的海洋中——一部分岛国也将从此在蓝星的版图上消失,全球人口数将减少四到五亿。 而事实上,发生上述情况的概率几乎约等于零。因为目前已知的死区全部集中在陆地,而若以此推算,则蓝星上的人类将会面临一场真正的灭顶之灾,我们的文明也很可能就此断绝。 于整个蓝星乃至宇宙而言,这不过是又一次文明纪元的更替而已,可对人类来说,这就是毁灭。 至于被吞噬的影世界,其结果自然是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一切都彻底消失。 而从乐荀的叙述中不难听出,这种毁灭将从二十一世纪末开始并在短期内达到峰值,这就引出了一个问题: 乐荀师徒的时间线。 他们很可能生活在苏音所在时空的百年之后,换言之,他们是从一百多年后的影世界穿越而来的。 这不免让苏音想起了杏花小院的古代异时空。 谷価 若她所料不错,那么,影世界在二十二世纪应该已经掌握了先进意识投射技术,这种技术可以将某些特定人选以意念投影的方式投放进主世界的某个时空节点。 现在的问题是,除了阿茵与乐荀,还会有更多的意识投影出现么? “你们的科学家说得太委婉了,或者我应该说,是苏小姐转述得太委婉了。”乐荀的声音于此时响起,听上去似乎还带着笑意。 苏音的思绪被打断,抬眼看了看他,并没说话。 乐荀又接着说道:“如果苏小姐是担心我会因为情绪波动而有什么过激之举,那么我可以告诉你,完全没这个必要。因为我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希望蓝星安然无恙。” 说到这里,他终于将视线转向了苏音,唇角的笑意若隐若现: “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很假,我自己都觉得这很像是在欺骗,但这的确是我的真心话,请苏小姐务必相信。另外,我猜你可能还有许多疑问,正好时间还很宽裕,尽可以容我把话说完,到时候想必苏小姐就能理解我了。” 苏音自然是乐得如此的,于是便点了点头,尽量也将语气放缓了些道:“好,那我就洗耳恭听了。” “那么,要从哪里说起呢。”乐荀将一根手指轻轻抵在额头上,闭目沉吟了片刻,旋即忽然“啊”了一声道: “对了,我记得你们的卷宗里记载过一起‘反时空物质系列案’,其中有一家三口是从影世界来的,是么?” “郝杰一家。”苏音马上便报出了该案嫌疑人的名字。 这个案子她一直记忆犹新,那个叫瑶瑶的小姑娘便是该案件的受害人之一。 “那就从他说起吧。”乐荀重又负起两手,转头眺望着天边的斜阳,语气十分平静: “按照卷宗引述的郝杰最后的遗言,我认为他们一家应该是地面纪元最后的一代人,也是我们那个世界最后一批知道真相的普通民众。在他们之后,影世界便进入了灾变纪,第一批人类觉醒者也就此产生。” 在乐荀的讲述中,苏音知道他所谓的“觉醒者”,并非蓝星网文中的灵气复苏或诸如此类,而是人类中的部分智者突然醒悟了一件事: 在长达千年的时间里,影世界各国都生活在灭世的恐慌中,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生活在一个平行世界,而这个世界随时都会消亡。 可是,这居然并没引发大的战争或骚乱,人类世界按部就班地跨过了农业时代、工业时代、后工业时代直至进入信息时代。 在这个过程中,国与国之间也有纷争,一、二次世界大战也同样爆发,但它们都没影响到人类文明的进程,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而在察觉到这种完全有悖于人类本性且堪称诡异的现象之后,觉醒者们便提出了“世界意志”这个概念。 他们认为,影世界的人类在世界意志的强行干预下,自动屏蔽掉了自毁与毁灭的倾向,直到两个世界同步发现了“世界意志”的存在。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42章 三种区域和壁 这是一个分水岭。 当“世界意志”这个概念被提及,影世界的人类终于在恐慌中清醒过来。 于是,它便不再仅仅是主世界的“复制品”或是“平行运行”的一个投影,而是在主世界意志的侵蚀下,逐步走向了灭亡。 听到这里时,苏音忍不住插了句嘴:“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现在——也就是我此时所在的这个时间——是一个关键节点?” “没错。”乐荀几乎是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并且,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苏小姐,这是我们在经过长达三十年的推演之后得出的、最接近真相的结论。”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秒钟,仿佛要籍此加深苏音对这段话的印象,然后,那浸了夜色的声音才响了起来: “现在,的确很重要。” 纵使不去看他庄重到堪称凝固的表情,苏音也能从他一字一顿的语气里听出,他是认真的。 “现在”于他、以及他所在的世界,很重要。 乐荀的声音很快便又响了起来: “灾变纪元只维持了不到一个世纪的时间。虽然时间很短,但对我们来说,这却是至关重要的一个纪元。在此期间,地表世界被划分为三种区域。 其一,是完全毁灭的‘极域’,也就是你们这边的‘死区’,在这个区域中,时空停滞、无生无死,一切都不复存在; 其二则是受到毁灭性时空潮打击的‘虚域’。这部分区域的人类基本消亡,只有少数生命力顽强的动植物存活。 需要说明的是,在地底纪元中期,我们通过特定装置发现,在虚域中留有类人活动的迹象,推测是当年的人类幸存者或是他们的后代留下的。 不过,这些人的存在形式已经发生了根本性转变,也尼桑不能算是真正的碳基生命了,即便是观测到他们也需要很大的偶然性。 这些类人的存在为我们后期的研究提供了一条极其重要的思路,并由此引申出了后来的虹计划,稍后我会讲到的; 除了上述两种区域外,第三种区域便是‘绿洲’。这些地区基本维持了灾变纪元之前的原貌,氧气含量、水资源、光源等等都较正常,是人类的宜居之地,全球五大洲的陆地都有分布,几乎每一个绿洲都伴生着森林与干净水源。 不过,随着时空潮爆发越来越频繁,‘绿洲’也在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好在这段时间并不算短,人类利用这个窗口期陆续建造了不少地下城,最后正式移居地下,开启了‘地底纪元’。” 一口气说到这里,乐荀终于停止了讲述。 他似乎有些疲倦,侧过身子用手抵着唇,轻声地咳嗽了起来。 苏音审视地端详他,面色如常,心底却微有些吃惊。 乐荀似乎有点不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一样,苏音却也说不上来。 她只是隐约地觉得,乐荀的气息略有变化,此外,他发髻上玉冠散发出的光华,好像也淡了那么一丝。 这变化并不显著,如果不是苏音体内的天元真灵对天地之炁的变化有着极敏锐的感知的话,她可能也察觉不到。 咳嗽声很快便停止了。 乐荀稍稍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法袍,侧首向苏音微笑着道:“抱歉,我在这个世界不能停留太久。” 受到主世界意志的抹杀与法则力量的反噬了么? 或许吧。 苏音含糊地应了他一声,很快便将这事放在了一边。 总归来者不善,敌方自己掉血不关她的事,她也不可能产生什么悲天悯人的想法。 废话人家都要夺你舍、要你命了你还在那讲人道?是不是脑抽了?就算脑子被门夹了一百遍的纯血脑残也不可能冒出这种天怒人怨的蠢念头来。 “移居到地底之后,世界联盟组织已经变得不再紧密,只是一个松散的有名无实的机构罢了。不过,联盟高层不约而同地达成了一个共识,便是封锁了‘平行宇宙’的消息。” 乐荀的语声夹杂着轻微的喘息,听上去有些中气不足,而他也并未对此加以掩饰,依旧以一种稍显吃力的状态,继续着他的讲述: “之前我也说过,郝杰他们是最后一代知道真相的普通民众,这是因为随着灾变纪元引发的巨量人口损失,以及联盟高层的封口令,他们那一代人中的绝大多数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便已基本死光了,活下来的少数要么是身居高位的显要,要么就是有着血脉天赋的修士……” “等一等,修士?”苏音几乎是脱口而出打断了他。 这是她第一次从影世界来客的口中听到“修士”这个词。 当然,按照平行宇宙理论,凡主世界有的,影世界必然一定也有。那么,既然主世界有六大世家,则影世界便也理应存在着类似的超凡力量。 但是,“知道”与“确证”,这可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况且这突然间地就从科幻末世转到了修真仙侠,苏娘娘表示本宫一时有点适应不能。 好在乐荀足够耐心,这个一听就很多余的反问并未引起他任何不喜,他脸上的笑容几乎是慈祥地,看向苏音的眼神就像老师在看一个不大聪明的学生。 苏音却是丝毫没有笨学生的觉悟,凝了凝神后,便很淡定地冲他一抬手,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 乐荀倒也不以为忤,从善如流地继续说道: “我出生于地底纪元中期。想必苏小姐也看出来了,我是修士。的确,我正是继承了超凡者血脉力量的修士的后代。 在地底纪元时期,超凡力量从出生起就站在食物链的最顶端,也是统治阶级的中坚力量。 所以,你也可以说我是个‘何不食内靡’的高傲愚蠢的贵族,这一点我不否认,因为在二十五岁之前,我的确就是既高傲又愚蠢。”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眉眼间有了些许波动,但这种波动须臾便被一声自嘲的笑打破: “关于我的成长史就不必说了。总之,三十年岁那年,我成为了联盟探索者中的一员,而在探索‘虚域’时,我们侦测到了类人生物的痕迹。 之后,我们对这些类人生物进行了长达三十年的追踪调查,并最终发现了他们的栖居地。那是一个很奇异的空间,我们将它命名为‘壁’,墙壁之壁。” 言至此节,乐荀往旁让开一步,现出了被他挡在身后的那个折起了一角的空间: “它就在我身后。”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43章 地下城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443章地下城刺耳的尖叫撕裂了寒冷,令人战栗的气息裹挟着混乱与污浊撞进鼻端,苏音的视线中现出一道模糊的阴影,看不清它的形状,只能看到一双双苍白的竖瞳张开,那瞳底燃烧着黑色的火焰。低沉的呢喃与窃窃私语传来,嘈切得像是有无数人同时发出的梦呓,也如同某个巨型生物在另一个时空的嘶鸣,难以捕捉却又让人发自内心地颤抖。 “呜——嗡——” 五色海上,角弦与徵弦同时振起,既清且浊的弦音似一柄利刃,破开混沌,将第五区坚冰般的空气送进了苏音的鼻端,再由鼻端一路探进肺腑,为神魂带去了一丝凉意。 意识在顷刻间回归,苏音眼底的迷茫也一闪而逝,那速度快到站在她对面的乐荀甚至都来不及看清。 当然,他也并不曾去看。 他自然而然地转过身,很体贴地将被他折叠起的“壁”的一角向下方压了压,仿佛生怕苏音被壁中传递而出的信息吓到,说出来的话亦有若流水般地平滑顺畅: “这便是‘壁’,一个很奇异的夹在时空缝隙里的空间。不过,关于壁的构成及其运行法则和原理之类,我们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也仅仅只研究出了一些皮毛。 我们的科学家发现,壁与现实世界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简单说来就是:它不仅是现实世界的反面,同时也承接着现实与虚幻之间的联系。就像是一条通道。 这里的‘通道’只是一个概念或者说是一种描述,壁的形态却并非真正意义上的通道,而更像是呈现出空间形式的一种粘合剂。如果一定要划分出它的范围的话,我们认为,它与现实一样广阔,甚至可能更大。” 乐荀慢慢地说着,唇角勾着一个极小的弧度。 然而,当察觉到身后那稍显混乱的气息在不到一秒的时间便平复之后,他唇角的那个弧度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莫测的平静。 “抱歉,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苏小姐可能一时有些难以接受吧。”乐荀回头望向苏音,语气十分温和,那种莫测的平静就像从没在他的脸上出现过。 说完了,他又低低地咳嗽了一声,道:“实在是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必须尽可能地多说一些,以便你了解我们的情况。” “我明白。”苏音点了点头,眼神却并未投注在他的身上,而是专注地打量着折起了一角的壁。 那一刻,她凝向壁的眼神,与乐荀凝视着她的眼神,别无二致。 苏音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 弦音漫长而又遥远,像是一根风筝线,而她则是被放飞的那只风筝,以一种离散的形态,被那根纤细却也是坚韧无比的丝线,导引去了某个…… 时空。 第五区狭长的天空像一团融化的蜡油,逐渐剥离、塌陷,直至完全坍倒,而苏音所站立的地方,那片金色的沙漠也如退潮的海水一般,飞快地向着四面八方散开。 苏音的脚底传来坚硬的触感,仿佛是某种质地平滑的人造物,而天空也渐渐幻化成了一列列白炽灯管,耳畔也响起了低沉的“嗡嗡”声,像是鼓风机或换气扇的声音。 这是一处地下掩体。 苏音很快便“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她此时的视角很奇特,一方面是全知全觉的球形感知,能够“看”到这处地下掩体之外那座地下城市的庞大轮廓;而另一方面,她又仿佛正附着在某个形体的身上,并且以这个形体的视角观察着这处掩体一处隐秘的角落。从体温、毛发与呼吸频率来看,这具形体似乎是人类。 这推测在三秒钟后便被证实,因为有人开口说话了。 “乐荀,你确定要这样做么?” 这声音离得很近,近到苏音的视角在不受控制地向左偏移了七十五度之后,便看到了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 到了这一刻,苏音已经基本可以确定一件事: 她穿越了。 在时空双弦的作用下,她穿越到了乐荀所在的影世界地下城。 那全方位无死角的广角视像,便是分裂成时空粒子后苏音的视角,而另一个视角,则重现了乐荀所经历的某个时刻。 依照以往的经验,苏音认为,这个时刻所发生的一切,应该很关键。 “我确定,阁下。”乐荀的声音很快响起,坚定果决,比苏音印象中那个大提琴般的音线显得年轻得多。 面目模糊的男人点了点头,从一旁随从的手中拿起一份文件打开看了看,便用着很快的语速说道: “我最后再和你确认一下内容。你们的结论是:位于原西北荒漠极域的那三个未知缝隙是灾变纪之前就已经打通的时空隧道,形态稳定、信息完整、时空波动读数无限接近于零,可以进行意识投射的第一次试验。” 说到这里,他合起文件,模糊的脸也随之抬高:“我的理解正确么?” “是,阁下。”乐荀的声音带着兴奋,他急剧加速的心跳也证明了这一点: “这是世界意志留给我们的宝贵遗产。在上个世纪中后期、大灾变前的‘恐惧压制’时代,两千多万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才让我们这些后来者拿到了这三次机会。” “就我个人的意见,我是不赞同这项试验的,毕竟我们已经在‘虹计划’上消耗了太多资源,而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们的资源很有限。” 面目模糊的男子语气刻板,那种不以为然的态度让苏音想起了官场里某些人打官腔的样子。 乐荀没说话。但他的情绪却显然比沉默的外表更为激烈,苏音感觉到了他的愤怒与无力,以及更为巨大的失望。 这个瞬间,苏音的视角……或者也可以说是乐荀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地下城的一些画面: 在肮脏的阴沟边将蚯蚓和蟑螂塞进嘴里的孩子;在下水道与地底矿山工作的神情麻木的底层百姓;为了一顿饱饭出卖儿女或自己的失去劳动力的人们;地下酒馆卖笑的女子以及在酒精与药物的作用下浑浑噩噩的男人。 而在城市的另一边,则是纸醉金迷挥霍无度的权贵,他们享受着高科技拟自然生态营造出的阳光和空气,衣着华丽的年轻男女在蓝天白云下野餐,身具超凡血脉的孩子们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学习各种符箓知识,每个夜晚,舞会的音乐与灯光都会将这座地下城装点得格外华美,就好像这世界从来就没有饥饿与贫穷,末世也远在遥不可及的未来。 苏音忽然就有点理解那个面目模糊的官员了。 是啊,毁灭又有什么要紧?宇宙爆炸与我何干? 就像我们每个人生下来便面临着死亡一样,这地底世界也不过是放大了无数辈的人的一生。 既然死亡与毁灭不可避免,那么,又何妨在活着的时候尽可能地享受与挥霍?又何妨尽可能地将手中的资源握紧或攫取更多? 资源始终都是有限的,何必为了一个成功率极低且毫无必要的试验将它浪费掉?用它来换取更多更有价值的东西、让享乐贯穿自己的一生,这才是符合利益最大化的宗旨的,不是么?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44章 达摩克利斯之剑 “现在,我有几个疑问需要你来解答。” 带着官腔的男子语声将苏音的视角重又拉回到了乐荀的身上。 她凝了凝神,眼前是一排排匀速向后掠去的立式白炽灯柱,耳边的脚步声清晰而又沉重,在大理石混杂着合金材料的地面上敲出阵阵回音。 她于是知道,乐荀正在往前走着,而在他左前方半步的位置,则是那面目模糊的男子略有些肥胖的背影。 相较于体形的臃肿,这男子的步履竟然极为矫健,身上更有一层无形的灵力波动若隐若现。 看起来,乐荀果然没说谎,未来影世界的高层已经被超凡者完全把持,就连这个官僚也是修真者,且修为还不低。 脚步声不疾不徐地响着,两个人一时都没说话。 这条隐藏在地下城最深处的地底走廊似乎很长,苏音根本看不到它的尽头,目之所及,惟有间隔三到四米便会出现的一光源。它们就像是一队队列兵,沉默地伫立在长廊两侧。 “愿为阁下效劳。”乐荀的回答在稍晚些时候才传出,语气谦卑而又凝重,给人的感觉是他说出这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纷涌的情绪并未退去,但却被很好地控制住了,至少从表面看来,他对肥胖男子的恭顺和礼敬都恰到好处,即便他的修为远比后者要高。 肥胖男子似乎很乐见他这样的态度,说话声也变得温和起来:“小乐啊,你也不要这么拘谨,论辈份我其实算是你的叔叔,你爸妈当年……” 男子忽然止住了话头,随后,苏音便听到了一声并不那么恳切的叹息。 “罢了,这些都过去了,你如今成长得很好,研修院也管理得不错,他们两个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说起这些时,男子并没有回头去看乐荀,仍旧迈着四平八稳的步伐朝前走着,只是语气显得更熟稔了几分: “这里也没外人,那些虚的便不用提了,咱们还是按辈份来吧。” 这是极明显的示好,乐荀立刻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好的,孙叔,您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当这声音响起时,苏音脑海中立时浮现出孙姓男子签署文件的画面,并锁定了他写下的名字: 孙雷。 从他身上的气息来看,他的功法似乎也是金雷一系的,倒是人如其名。 “我第一个想问的是,你们进行的这次试验,能为我们带来什么?”孙雷的声音很低沉。 不知为什么,苏音总觉得他最后四个字的字音有点重。 “孙叔,这我可真没办法跟您立保证、拍胸脯。如果一定要说有所得的话,那最大的可能就是这三次试验或许会改变我们对另一个世界的认知。” 乐荀的语气非常诚恳:“那三条时空隧道是属于三位可敬的先驱者的。在大灾变之前,足足两千万民众以大无畏的精神舍弃自己的生命,为这三位先驱者赢得了成功穿越主世界的机会。 这次试验的目的或者说是预期目标,便是利用这些隧道进入壁世界,观察它的形态并确认那里是否宜居。毕竟,我们的头顶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虽然不知道它何时落下,但有备无患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孙叔您说是不是?” 乐荀说得冠冕堂皇,但与此同时苏音却察觉到,他从衣袖里悄悄滑出了一样东西并将之递给了孙雷。 粒子化的视角下不可能存在秘密,所以,苏音一眼便“看”到了那枚婴儿拳头大小的玉玦。 即便以苏音的见识来看,这块玉玦也绝非凡物,那柔润的光泽中蕴藏着一丝时空术力的灵韵。 有点类似于时髓。 当然,在灵气匮乏的影世界末期,时髓这种逆天级的宝物是不可能出现的,苏音只能说这块玉玦约等于时髓的超低配版再减上九成法力这样子。 虽然但是,这也是相当罕见的灵宝了。 也因此,拿到玉玦之后,孙雷便突然患上了一种名叫“健忘症”的精神类疾病,证据便是他绝口不再提“我有几个疑问”这件事,而是在问了第一个问题并得到想要的答案后,便与乐荀拉起了家长。 “嗡——呜——” 悠远的弦音便于这一刻响起,盖过了这段堪称无聊的对话,眼前的甬道如镜面般破碎开来,黑暗扑入帘。 粒子视角下的苏音经历了一阵短暂的眩晕,当光明回归时,场景已经变成了另一条甬路。 乐荀正走在这条甬路的最后一段,脚步轻快而又迅捷。 相较于此前的地底掩体,这处甬道虽然光线明亮,但整体感觉却有些阴森,地面与墙壁坑坑洼洼地,就像是临时开挖出来的一般。 不过,这里的守卫等级却并不低,法术禁制更是一重接着一重,仅是苏音亲眼目睹的就有十几处,不少地方明显有人值守,守卫者也都是具备超凡力量的修士。 苏音很快便惊异地发现,这地方居然还有熟人! 在一处楕圆形光门内外,她见到了宿氏兄弟、程清滢以及虞氏和钟离氏的子弟。 而更令人吃惊的是,他们竟然也是同一支小队的,其人员配置与蓝星的那支小队基本相同。 当然,在平行宇宙中,他们的姓名、修行路数等与蓝星还是有所区别的,比如宿氏兄弟的复刻版就是正统道家法修,而程清滢的复刻版则是一名剑修。 两拨人同为修士,且共同编入了同一支小队,世上再没有这样的巧合,所以苏音认为,在影世界中,普通人的职业、能力、亲缘关系等等都是随机复刻的,而超凡者的复刻,却必须遵循一定的规律。 而若此说成立,那么,主世界也必定存在着一个乐荀,至于为什么苏音没在蓝星见过另一个乐荀,这也很容易解释: 时间。 人物与地点相同,时间却发生了一定机率的错位,于是导致两个相同的人出现在了平行世界不同的时间。 这样想着时,苏音便又生出了一种近乎敬畏的情绪。 平行宇宙可真是奇妙,而在这奇妙的双重世界中,一定是特别、特别、特别的缘分,才会让宿玉昆率领的抓捕小队与影世界小队完美重合。 或许,这也是他们在大沙漠的折叠时空中面对面相遇并互放大招的主要原因吧。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45章 真正的目的 楕圆形光门内设置了好几道关卡,守卫也更加森严,有几处甚至要经过电子与法术双重解禁以及人体生物扫描才能通关。 即便以乐荀的级别,也是颇耗费了一些时候,才终于走到了甬路的尽头。 出乎苏音意料的是,这条阴森的甬路并不通往什么机密科研机构,而是连着一架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升降机。 机井前的铁制拉门锈迹斑驳,那种上下开合的制式只在一些恐怖片里才能看到,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乘坐了。 乐荀却仿佛舒了口气的样子,就像是过五关斩六将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一般,走上前去拉开了“吱哑”作响的铁门,同时从衣袋掏出一枚玉石,嵌进了旁边的某个凹槽。 玉石上刻画的阵盘蓦地亮起,一阵法术灵波自梯顶笼罩下来,摆放在简陋轿厢四周的符箓也随之运转,一时间,狂风大作、电光四射,无数气旋炸开,形成了一团团银亮的灵爆。 老旧的升降梯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咣”地一声,旋即猛然向上升起,速度快得惊人。 身为高阶修士中的一员,乐荀自然不可能因为这种加速而产生任何不适,而拥有全方位视角的苏音则发现,在升降梯的背面及下方,全都镶嵌着带有浓郁风雷气息的玉石法阵。 此外,阵盘四周还摆放着好些看起来很粗糙的机械装置,法术灵波在流经这些装置时,会有微量的增幅。 十分钟后,机械噪动与法术灵光同时熄灭,隆隆作响的升降梯也停了下来。 苏音重新切换回乐荀的视角,发现升降机已经来到了顶层,打开的铁门外,是一面空荡荡的平台,除了正前方那扇两层楼高的漆黑合金大门,什么都没有。 乐荀此时已然走到了门前,不知按动了什么开关,一阵沉重的转盘绞链声之后,合金门缓缓打开,蓝天与绿树一下子映进了苏音的眼底。 这是……影世界的地表? 她很快便确定了这一点,随后便真正地吃惊起来。 乐荀之前不是说过地表绿洲已经全部消失了么?为什么这里的空气、水和风都那么正常……额,似乎、好像也并不完全正常。 凝下神来的苏音看着眼前的芳草绿树,再以全方位视角感知了一番空气中的水分子与含氧量后,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里的草木的气息实在是太过于浓郁了,正常情况下,这里应该生长着一片极其茂密的原始森林,而非眼前视野开阔的草坪与小溪。 很快地,几名身穿白大褂、身上浮动着木系灵力的修士便从苏音面前走了过去,彻底印证了她的推断。 这片面积不到半个足球场的绿洲,应该是纯粹以法术催生并维持的,就连那片澄澈的蓝天,也是幻术所至。 那么,真正的影世界地表又会是怎样的状态呢? 苏音的粒子视角缓缓向外延伸,很快便触碰到了一层粘稠的灰泥浆般的物质。 这些物质充塞于绿洲之外的每一寸空间,混浊、泥泞且转学,而缺失了光线的粒子视觉,自然便也什么都观测不到了。 极域。 苏音立刻想到了乐荀之前的描述。 但她还是更愿意用另一个词语来形容眼前的情形: 永恒。 所有一切都不复存在,时间与空间尽皆湮灭,只有永恒,成为了永恒。 这就是被主世界吞噬后影世界的状态么? 这一刻,苏音心中浮起的既不是苍凉,也不是悲悯,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诞感。 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科学院进行的末世推演已经够悲观了,可现在看来,那哪里是悲观?简直乐观过头了好吗? 苏音是不懂什么宇宙学、量子物理之类的高深学问,但仅就她那点儿可怜的科幻小说常识而言,把这么一大块永恒吞下肚,这个过程可能就够主世界喝一壶的了,更遑论吞噬之后你还得把它给消化掉。 这得多长的时间? 有没有一种可能,还没等主世界把影世界给完全吞并,它自个儿就先永恒了? 别以为几十亿年很漫长,放大到整个宇宙以及可能存在的外宇宙时空,几十亿年可能也就是眨个眼的工夫。 “怎么样,上面同意了么?”一道略有些嘶哑的女子声线传来,苏音的发散性思维也立时归拢。 说话的是个身材修长的女子,穿着一身白大褂,同样面目模糊,不过辨识度却极高,因为她整条左臂齐肩不见,空荡荡的袖管正随着她的步履晃来晃去。 这女子应该是从草地边缘那两排玻璃房里出来的,一些穿白大褂的人正在里面忙碌,看起来像是科研工作者,其中大多数都是超凡者。 除了极少数的天才,底层居民是很难有机会进入这种机构的,享受着最佳资源的修士自然便成了科研中坚力量。 苏音的注意力很快便被一台超大型设备吸引了过去。 虽然她基本上啥也看不懂,可那种精密仪器的质感却还是让她极受震撼,她猜测这台机器可能就是用来进行意识投射试验的。 “孙部长没像上次那样为难你吧?”独臂女子此时已经走到了乐荀的面前,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 “放心吧,已经解决了。这是批复。”乐荀将一份文件交给了她,同时压低声音问:“视察组走了?” 女人“嘿嘿”笑了起来:“放心吧老乐,他们到现在都认为虹计划只是想要造出一个抵御末世的神来,根本不知道我们真正——的——目——的……” 她的声音忽然拉得很长,最后几个字完全扭曲,像是一段已经损坏却还能勉强播放的音频,听起来竟有几分恐怖。 蓝天绿树在苏音的眼前飞快散去,黑暗涌上来,一些绿色与蓝色的光点缓缓跳跃。 苏音脚下一空,整个人好似失去了依凭,向着某个未知的地方坠落。 那个瞬间,一道道空洞变形的说话声滑过耳畔,她竭力控制着意识的衰弱,想要听清那声音在说些什么,可捕捉到的却只有一些破碎的残音: “彩虹1号数据包整合……” “……数据信息调整第3957次……” “……这么少?会不会影响不到世界线……” “……数据投射准备……” “……彩虹5000号准备发射……” “找到她,乐荀……一定要找到她……我们创造的神……” “……我会找到的……神……”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46章 幸运儿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446章幸运儿苏音被一阵强烈的失重感包裹,所有感知都变得混乱不堪,而粒子化视角更加剧了这种感觉,她觉得自己正在朝着四面八方坠落,身边是无以计数的斑点、块状物与线条。 这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知道,她其实也不过是那众多斑块中的一片,甚至比那更渺小、更微不足道。 这种分裂与虚无的感觉在某个瞬间达到了顶点,随后,骤然平息。 大片大片白亮如有实质般的光撞入眼底,苏音的耳中却再也没了声音。那些空洞的嚣叫和杂乱的呓语全都散去,只有一片死寂的静。 她经历了数秒或数分钟绝对的寂静。 那使人发疯的死寂很快便制造出了更大的轰鸣,就像是千万台发动机同时启动,让苏音有了种耳膜被震破的错觉。 好在,这一切来得快,去得也快。 没过多久,眼前的光线便由模糊转作清晰,大片的白亮分割成了各种色块,其后便是明暗、深浅、层次和远近的区分,就像苏音眼前正有一帧画经由PS修复完整。 再之后,风的声音、空气的湿度以及周遭传来的各种信息素越发丰富,而每多出一种感知,苏音便会更多一分确定: 她似乎重又回到了人类的世界。 只是,这个世界与乐荀所在的世界并不一样。这里的风和空气带着大自然特有的清新,不再是未来地下城那种压抑肃杀的工业产物,也非纯粹以法术维持的非自然产物。 “阿茵,乖宝宝,到妈妈这里来。” 一声温柔的呼唤蓦地切入耳畔,近得仿佛就在眼前。 苏音缓缓张开了眼睛。 这是一间宽敞的卧室,看上去相当舒适,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陈设稍显简单了些,整间房只有一件装饰物,便是摆放在床头柜上的那个水晶相框。 相框中,面容英俊的男子与美丽的妻子手牵着手,笑容甜蜜,两个人中间是他们的女儿。 小女孩长得玉雪可爱,正骑在一匹彩虹小木马上,梳着小辫儿,穿着漂亮的红裙子,小红皮鞋上也画着彩虹的图案。 似曾相识。 如果苏音的记忆不曾在时空潮汐中错乱,那么,这里应该就是半神苏茵所在的世界,而如果苏音的判断力也没出错的话,此时她所观察到的时空,可能是地底纪元之前——也就是人类还生活在地面的时候。 乐荀主持的意识投射试验,便是以这个时代为落点的么? “嗡——呜——” 识海之上,角徵双弦余音犹在,弦音空寂而又辽远。 五色海斑斓的海水泛起重重细浪,青白朱玄四兽在木琴周围盘旋飞舞,涛走云翔间,带起一道道微不可察的流光。 而在更高更远的地方,星河浩瀚、青岚飘拂,浓郁的天元真灵与丹府中的青金色丹元遥相呼应,吐纳呼吸之间,那丹府之外渐渐裹上了一层氤氲的星雾,而透明的琴弦边缘,则荡漾起了一丝丝金色与青色交织的灵光。 苏音有些惊奇地看着这一切。 识海中的天元真灵与她自己修得的青金灵力似乎有了融合的迹象,而这种融合正加速修复着她体内的暗伤,这其中,又以伤得最重的灵台变化最大。 原本只有天元真灵才能触及的伤痕,如今却是有两股同质却不同源的灵力在反复地冲刷、滋润与修补,那数道被苏音自身魂体放大招撕裂的巨大孔隙,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弥合。 这是时间流速改变所带来的特殊效应。 苏音第一时间便有所明悟。 她的神魂在时空双弦的作用下被拉进了乐荀所处的世界,再从那个世界回溯到了半神苏茵成长的时空。 在这反复拉扯的过程中,苏音自身所在的时间线被某种力量修改,而这种修改也正呼应了在她意识昏迷前听到的那些破碎的声音。 【真正的目的】 反复咀嚼着这句话,苏音觉得自己隐隐抓住了什么,可再仔细琢磨,却又像是什么都没弄明白。 “阿茵,修炼不要太心急,慢慢来哦。” 男子温和的语声中满是关切,苏音的神识也自虚冥中回到了眼下。 她俯瞰着这一方世界,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旁观者的角度,注视着那个名叫苏茵的小女孩。 苏茵的童年,与影世界大多数的孩子并不相同。 虽然二十一世纪下半叶的影世界还不曾被时空潮与时空风暴完全击垮,但陆地上的不少城镇都已经变成了极域,而极域的出现,几乎没有任何征兆。 当然,在那个时候,已经有一些国家研制出了灵敏度较高的时空波动感应仪,但那也不过是将灾难的预警时间从零提高到了十几分钟。 区区十几分钟,根本无法疏散多少民众,更何况,有许多人与物远比普通人的生命更重要,比如大量尖端科技成果结晶,比如掌握着高端技术与知识的特殊人才。 华夏还算好些,这片土地孕育出的文明是将“生命”放在第一位的,而这个民族也更清楚“存人”与“存地”之间孰轻孰重。 但如华夏这样的国家终究是少数,那些崇尚海洋文明的国家对生命有着他们自己的理解。 也正因此,在影世界灾变纪元中前期,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生活在极度混乱与恐慌中。 谁也不知道死亡何时来临。 不少地方前一天还是繁荣兴旺、科技发达的城市,可一夜过后,那种灰泥浆般超出正常纬度的异物质,便取代了曾经的人类文明。 死亡如影随形,而它的出现,却又是随机的。 这并非丧尸围城那种末世。如果是那样,至少人类还能在生死存亡间找到喘息之机,而极域的出现,却将生命与文明的脆弱展现得淋漓尽致。 没有了世界意志的“恐惧压制”,恐惧成为了人类情绪的主宰,人们生怕哪一天自己生活的地方便成了极域。 在这种情节下,也只有金字塔顶端那不到百万分之一的幸运儿,才能拥有相对平和安全的人生。 苏茵便是其一。 她是修士的后代。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47章 被信仰的神的一生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447章被信仰的神的一生苏茵的父母都是高阶修士,血脉之力自然便传承给了她这个下一代。 那个时候,各国高层已经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超凡者天生便比普通人更易于在末世中存活,而只要有了他们,人类文明的薪火才有可能得以延续。 于是,在抓紧一切时间修筑地下城的同时,世界联盟有志一同地将超凡者划归到了“守护人类文明”或“守护本国安危”的范畴,不仅在他们的身上倾注了大量资源,对他们的后代也是悉心培养。 苏茵便是这少数幸运儿中的一员。 从生下来的那天起,她便与父母一同生活在受到重重法术禁制保护、不会在瞬息间便化作极域的“灵洲”之中。 那是远比绿洲更高级别的人类宜居地,即便遭受时空风暴的侵袭,它也能够在超凡力量的加持下,争取十八到二十四小时的撤离时间。 有了这个缓冲时间,大部分生活在灵洲内的居民都能避免被团灭的命运。也因此,生活在该区域内的人无不是对整个世界举足轻重的大人物,而这样的区域在全球也不过区区七处。 说起来,这也是灾变纪元影世界的第四种区域,若按照人类生存率划分的话,从高到低依次为为:灵洲、绿洲、半极域、极域。 而在苏音的旁观视角下,半神苏茵生活的华夏灵洲外围,包裹着一层颇为精纯的天地之炁,虽然不及天元真灵那样纯净强大,却也已经殊为难得了。 享受着更安全更纯净的自然界的阳光、空气和水,也享受着身居高位的父母带来的一切特权,苏茵的童年可谓无忧无虑。 在十岁之前,她的表现只能说尚可,三岁启灵、四岁濯脉、五岁引神……一切按部就班,既没有天才的神异,却也没差到平庸的程度。 需要说明的是,影世界修真界总结出了一套最具普适性的修行纲略,只要在幼童时期打牢基础、固本培元,便能将人体血脉之力开发到极致,从而打通修真各阶段的瓶颈,就算资质再资也能顺利晋级中阶修士,在末世保命是不成问题的。 改变发生在苏茵十岁生日过后不久。 那年夏天,她突然便得了一种怪病,整个病程并无太多症状,就是极度嗜睡,睡眠时间从半天、一天发展到十几天,直到后来彻底陷入了深度睡眠。 修士受孕本就艰难,苏父苏母好容易才得来这么一个女儿,自是对苏茵疼爱到了极点。如今见自家幼女每天昏睡不醒,就算偶尔醒来也是昏昏沉沉、痴痴傻傻地,就像是丢了魂儿一样,他们自是焦急万分,也不知试了多少法子,请了多少名医专家,却连这怪病的由来都查不清。 这场怪病持续了整整八个月。 于苏父苏母而言,这八个月比八十年还要漫长。而每当他们以为找到了希望时,便会有更大的绝望将他们击倒。 最后,他们甚至生出了将女儿送去极域的念头。 这却是因为,有一位高阶修士同时也神经内科专家的国宝级人物,曾经破例为苏茵进行过一次诊断。 这名专家认为,沉睡时苏茵脑部的某些区域异常活跃,大多数人都将之视为作梦,而这位专家却从中感应到了一丝极微的时空气息,且该气息与极域出现前的时空元素变化极为类似。 只可惜,国宝级专家的地位太过于超然,苏父苏母的职阶还没高到那个地步,能请动人家出手一次已是天大的幸运。 除此之外,苏茵本身资质普通、不具备重点培养的价值,也是原因之一。 于是,苏父苏母便有了冒险一试的念头,毕竟这世上再没什么地方比极域的时空活跃度更诡异,或许那里便有女儿的一线生机。 就在他们打算孤注一掷之时,苏茵却在一个下着小雪的午后突然苏醒,并清晰地说了一句话: “明天此时,东南方向两百公里。” 那是苏茵第一次展现出她的预知能力。 二十四小时后,位于灵洲东南方向两百公里外的某座小城,覆灭。 资质平凡的修真少女,就此一跃成为天赋异禀的绝世奇才,而在第二次准确预言了某处小绿洲的极域灾变后,苏茵以火箭速度被吸纳进华夏最顶尖人才库,享受准国宝级超凡者待遇。 为了更好地培养这位天才少女,华夏高层将苏茵从普通学校送进了超高等级学府。 在那里,她被一位隐世高人看中,那高人将她带进了一处小千界,潜心助她修行。 这位隐世高人,自然便是乐荀了。 他与阿茵的缘分,便是从那时开始的。 眼前世界有若一部倍速播放的电影,苏音则是唯一的观众,而她观看的,则是一个半神的一生。 苏茵的修为一天比一天高,预知能力也一天比一天更强。从开始时只能预知近期、近地发生的灾变,渐渐发展到可以提前半个月预知远在大洋彼岸某个无名之地的灾难。 不过,这种预知能力也有短板,即需要相应的冷却期,越是大的灾变,冷却期便越长。 但,已经足够了。 精准无误的预测、有若神明般的感知,让苏茵成功挽救了数以亿计的生命,更挽救了人类岌岌可危的文明。 在许多人眼中,苏茵就像是无尽长夜里亮起的那颗启明星,为这个黑暗的末世带来了曙光和希望。 人们敬仰她、爱戴她、崇拜她也感激她。 她不仅是人类的救世主,更是人类抗争命运、永不屈服的伟大象征。 苏茵变成了神。 是啊,还有什么比末世更适合造出一个神呢? 在旁观到这里时,苏音不由想到了乐荀最开始说的这句话。 的确,再没有比末世更好的造神温床了。 在灾变纪元的影世界,生活在恐惧中的人们迫切需要一个心灵的寄托、一个精神的锚点,而苏茵,应运而生。 哪怕是最离经叛道者,也绝不敢对这位神一样的少女生出半点不敬的心思。 没有一个人不信仰着这个活生生的神,也没有一个人不崇拜着这个人类文明的拯救者。 在长达二十年的时间里,苏茵收获了全人类最纯粹也最虔诚的信力,而这种信力也将她的修为提高到了空前绝后的程度。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48章 殒落 年仅三十岁便成为全球最顶尖的修士,拥有至高无上的超绝地位,人类的权势甚至因之而变得有些可笑,毕竟相较于亿万百姓的膜拜与虔信,那些少部分人士才能享有的特权在此时已经显得毫无意义与价值了。 站在人类乃至万物的最高处,仰首便是神明脚下圣洁的云顶,神的光明耀及于身,而天道对此也几乎是默许的。 如此成就、如此人生,想必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是做梦也梦不到的。 然而,苏茵却一点都不快乐。 因为她想要的,从来都留不住。 无论是幼时承欢父母膝下的无忧岁月,还是少女芳心初许时的甜蜜光阴,皆如匆匆逝水,飞快地自她的生命中掠过。 在苏茵十二岁时,她的父母死于一次小型时空潮。 他们是因公殉职的。 那时,苏茵已经不太能见得到家人了。 自从被纳入全球顶尖人才库后,她便开始修炼各类法术、学习各方面知识,并配合有关部门进行全方位能力测试,还要跟随师父在小千界闭关等等。 这些占据了她绝大部分的时间,能够自由支配的时间少之又少,而再匀出时间来与父母见面则变得格外困难。更何况,苏父苏母的工作也同样繁忙。 而就在父母离逝之前,苏茵刚刚准确预测了一座百万级人口规模城市的极域降临,拯救了全城的百姓,她本人也因此承受了预知之力的反噬,在术力冷却期内昏迷了近一个月。 一个月前,她还是父母双全的小女孩,一个月后,她成了孤儿。 她甚至都没赶得上参加亲人的葬礼,只在醒来后去父母的衣冠碑前,献了一束花。 五年后,这一幕再度重演,对象则换成了苏茵的师父,过程则几乎完全一致。 同样是在准确预知某次大灾变后的冷却期内,苏茵的身体还在恢复,师父乐荀奉命参加一次并不算太危险的秘密勘测行动,结果却再也没回来。 这两件事,夺去了苏音脸上的笑容。 她郁郁而终。 明面上看,她死于三十二岁冲击踏虚的最后一步,而其实,她只是对踏虚之后那荒芜而漫长的人生感到厌倦,于是有意无意地,将生命终止在了那无尽的苍凉之前。 当一个拥有了近乎于神明力量的修士殒落时,注定会引发一系列变化,也注定不可能寂寂无声。 苏茵身死的刹那,影世界的每一个人都有所感应,而全球供奉着苏茵神像的庙宇、神龛乃至于画像,全都化作灰尘,烟消云散。 政府当然也试图封锁消息,以免引发混乱,但这种类似于神迹的全球现象,在信息还算发达的时代,根本封不住。 最重要的是,那种心灵与神明共鸣的断裂,发生在所有人的神魂,外力是无法干涉的。 人类的信仰在一夕之间崩塌,绝望与恐惧将整个世界重又拖入了黑暗,其混乱程度甚至比神明诞生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音并不完全清楚影世界之后的变化,仅从那浮光掠影的一瞥来看,灾变纪元与地底纪元的交接似乎并不那么顺利。 “苏小姐、苏小姐。” 磁沉的音线如一支夜曲,在苏音耳畔徐徐奏响。 识海中的余音已然散尽,大片阴影涌入眼帘,苏音的身体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飞速地向后退去,而她俯瞰视角下的影世界也在以同样的速度变得越来越遥远,也越来越模糊,直至被浓厚的阴影彻底淹没。 “怎么,苏小姐对我的话不相信么?”乐荀的声音温和低哑,那语气中的无奈几乎未加掩饰。 苏音循声看去,一瞬间,意识与视线仿佛短暂地分裂了,但很快便又合二为一,于是她看到了正站在壁的侧方伸手扯动着壁的一角,如同扯动着展品幕布的讲解员的乐荀,以及那折起一角的空间里腥红与漆黑交织的阴影。 这个瞬间,苏音忽然生出一个疑问: “壁”,真的如乐荀所说的那样么? 不过,当这疑问转入脑海时,她脱口而出的却是另一句话:“抱歉,刚才有点儿走神。” 乐荀毫不介意,微有些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个笑,神情几乎是柔软的: “无妨的,主要还是我的不是,忽然间地抛出了那么多新事物新名词,苏小姐可以这么快就回复我,已经算是难得了。” 苏音“唔”了一声,没再理会他,只专注地打量着壁中的情景,眼角余光却牢牢锁定在乐荀的身上。 相较于不知真假的所谓“沟通两个世界的通道”,她真正感兴趣的,还是乐荀。 从刚才的对话来看,苏音在时空粒子的世界中看到与听到的影世界的部分碎片,虽然在感知上好像经过了很长的时间,但现实中却应该只过去了一两秒,否则在听到苏音说“走神”时,乐荀的反应不会这么平静。 当然,如果不是经络与灵台的伤势已经修复得七七八八,苏音也不会如此肯定。 在这一两秒钟的时间里,她的战力已经恢复到了七成左右,而这种神速复原的因由在看到半神的一生之后,她多少也有了点眉目。 这样想着,她转望向乐荀,简短地道:“说说造神的目的吧。” 乐荀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痛快地道:“好,我这就来为苏小姐解惑。 想必刚才那点儿走神的工夫,苏小姐已经知道我们是如何利用末世人们的恐慌情绪造出一个神明来的,至于造神的目的,则是为了壁。” 他感慨地拍了拍空间的折角,仿若那东西是实质存在的,而随着他的动作,周遭的空气竟也荡起一圈涟漪,折角中腥红的天空也如同水中的倒影般晃动起来: “我们的世界即将……不,是已经毁灭了大部分,而我们并不想坐以待毙,于是我们造出了一个神明,希望借助祂的力量拯救我们的世界,或者可以说,是希望借助神明的力量,将一个更完好的影世界留存下来,为此,我们所有人都做好了被扭曲的时间线撕裂的准备。”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49章 纯血苏音上线 数代人的生死存亡与个体生命的存续与否,在乐荀眼中似乎都不重要。 或者说,这两者于他而言有着等同的分量。 而在说出上述那些话时,他的语气中也没有一丝激昂的成分,那平静的神态就仿佛在诉说着一件顶平常不过的事。 他短暂地停歇了片刻,转首望向远处似乎永远也不会消逝的斜阳,瞳底被绯色的夕光映得殷红,如两簇灼烧的火焰。 “地底纪元的人类是没有希望的。”他用着缓慢的语速说道: “地底纪元的人也远比灾变时期的人们更需要精神上的寄托。所以,我们的虹计划成功了。 阿茵比想象中更快地具备了神格,那些汹涌而来的信力就连最高阶的修士也难以企及。甚至在我们的造势之下,祂也在很短时间里便拥有了真正的堪比神明的力量。 于是,我们利用虚拟现实与神经元搭载跳跃技术,将阿茵的神格意识投射到了灾变纪元之前——也就是‘现在’。 我们寄希望于祂能抢在灾变纪来临之前找到壁,并尽可能扩大壁的厚度,这样或许就能改变我们被你们吞噬的命运。” 说到这里,他将视线投向了苏音,唇角勾起一个极小的弧度。 那是一个很淡的笑,带着苦涩与自嘲的意味,还掺杂了别的一些很复杂的东西,看上去既怪异又滑稽: “简单说来,我们是在进行一场以整个世界为肿瘤的分离手术,毋庸置疑,那个肿瘤就是我们的世界,而这场手术的终极目标是:影世界与主世界完全脱钩。 当然,达成这一目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们自己也很清楚。所以,我们还有一个B计划——你也可以认为这才是计划的主体——即在无法与主世界脱钩的前提下,尽一切可能拉大影世界与主世界的距离。 加厚壁的强度,便是阿茵执行的任务。” 乐荀又一次拍了拍折角的空间。 无形的波纹立时荡漾开来,几根透明的触须飞快回缩,而在它们原先留存的位置,则现出了数道清晰的孔洞,仿佛那一带的水分子完全被气化了一般。 一股难以察觉的硫磺味缓缓弥散。 苏音面色不动,直视着乐荀问:“那,后来呢?” 这一问很合乎聆听者应有的态度,而她看向对方的眼神也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 面部肌肉的调控与适当的感情流露,使得苏音对此时所扮演的角色的演绎达到了完美级别。 “试验成功了一半。”乐荀似乎沉浸在了某种情绪里,神情和语气变得黯淡起来: “阿茵的意识被准确地投射到了‘现在’,但却不是影世界的‘现在’,而是……” “而是主世界的‘现在’,是么?”苏音接下了话头。 此刻,她的脸上也挂着一抹淡笑,且那笑容还精确地划分为三、三、三、一的扇形图,分别对应着:玩味、嘲讽、置疑以及从容。 可惜的是,乐荀没瞧见。 他恰于此时扭头望向天边,同时叹了一口气: “苏小姐也猜到了。的确,我们的试验出了问题。在试验进行到一半时,机器突然发生故障,等到修复错误之后,我们失去了对目标——也就是阿茵意识主体——的追踪。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们不得不接受试验已经失败的结果,因为时间线并未被改写,留存在时空气泡里的信息与我们所有人的记忆都能对上,这也表明,我们想要让阿茵穿越回‘现在’改动灾变纪元的目标并未达成。 就在大家心灰意冷时,有一天,机器突然接收到了一条来自域外的微弱信号,而在其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信号不间断地回传,且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规律与强度。 专家们经多方分析并研判后最终确定,本次试验很可能引发了壁的异动,进而导致阿茵的意识意外穿越到了蓝星。而苏小姐你,便是接受了阿茵意识的那个主体。” 真是彻头彻尾地谎言。 苏音几乎想要大声笑出来。 事实分明并非如此,就在几分钟前,她还曾亲眼目睹且亲耳聆听到了真相,那就是……是……是…… 是什么? 脑海中陡然腾起一股躁热,那滚烫的感觉一路漫向莘全身,直至将她的视线也烧灼成了扭曲的透明体。 那一刻,第五区狭长的天空正在飞速抵近、扭转并撕裂。 她很快便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扑向面门的沙漠坚硬如铁,她听到自己摔倒在地的沉重声响,而在意识的黑海上,狂风掀起巨浪,浓浊的水滴正大片泼洒下来,发出“嗤嗤”的碎响,有硫磺的气息冲入鼻端。 不对。 苏音想道。 她一定是错过了什么或者搞混了什么。 这一定是不对的。 这是苏音目前能做出的唯一清晰的判断。 那些此前还无比真切的记忆在这个瞬间已经糊作了一团,她甚至忘却了身在何处,倾斜的天空与沙海在她眼中上下颠倒,随后又混合成了大片大片含混不清的光团。 而在光团的背后,一些声音与画面正以疯狂的速度交错叠加,每一帧都比上一帧更为混乱,所有一切都在流失,所有一切都将被淹没。 失序感犹如放大了数万倍的失重感,让苏音恍如重新进入了粒子化视角下的世界,只是,它已经不再完整,而是在高速穿插与分裂中滑向了深渊。 “铮——” 弦音蓦地响起,与之同时出现的,还有一道青濛濛的微光。 而后,杏花的香气便携着雨水拂了过来。 苏音恍恍惚惚张开眼,发现自己竟已脱离了意识的黑海,目之所及,是素衣的女子坐在窗下,窗外落英纷飞,双燕绕梁,漫天细雨如烟。 弦音断续响起,并不连贯,像是一根根弹入雨丝的玻璃珠,梳洗着、也荡涤着那连天的细雨。 渐渐地,雨连成了片、片再化作面,最终整合成了一幕透明浮动的水光,那雨线便是光幕中流泻的影子,细看时,它是运动的,可放眼望去,它又是不可分割的整体。 不过,这雨幕并不光滑,在它的正中,有一个黑洞。 无论细雨无何飘落,都无法触及那个黑洞,而黑洞本身也仿佛有着吞噬的力量,靠近的雨点都会被它蚕食,稍远些的雨丝则会被污染,变成黑色的雨。 苏音凝视着好个深不可测的洞孔。 它正以一种肉眼难以察觉的幅度扩张着,很慢,但每一点扩张皆不可逆。 【在这里】 模糊的意识中,空灵的轻吟有如风铃。 苏音莫名觉出了一种悸动,就仿佛这声音一直深埋在她的灵魂深处。 琴声陡然一停。 素衣女子长身而起,反手向背。 “铮——” 青刃如丝,陡地地刺向前方。 锐利的弦音和着刀光穿透重帘般的烟雨,“叮叮咚咚”的脆响宛如击鼓,无数雨点被刀锋斩碎,遥远的天际似是传来悠长的凤鸣。 青光瞬间没入黑洞。 雨幕一下子散去,苏音掌心锐痛,寒冷的空气亦在这一刻刺入鼻端。 她睁开眼,看向自己的手。 掌心中,剔透的珍珠如一颗眼泪,在夕阳下盈盈欲坠。 “你们这师徒情深的戏码真是没意思透了。”她用空着的手拭去唇畔的血渍,淡淡地扫了乐荀一眼。 随后,手指一紧。 灼痛倏然加剧,冥冥中仿佛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珍珠被捏碎了。 “不得不说,你俩配合得挺不错。” 苏音搓动手指,破碎的珠屑扬起烟尘,那烟尘竟异乎寻常地黑,就像夜色被一丝丝抽离,然后,空气中便现出了一连串细密的闪爆。 半神的最后一丝残念,被苏音的天元真灵彻底净化了。 直到这一刻,苏音的“本我”才终于完整,而她也无声地呼了一口气。 刚才,她险些便被幻觉与错误的记忆拉进意识的另一侧,而那一侧,隐藏着神格的一枚碎片。 在苏音的意识深处,它以黑洞的形象具现。 “我就说我干嘛非要留下半神的一缕残神,还拿个珍珠给装了起来,就跟那些恐怖电影里从不晓得补刀的白痴主角一样,原来你俩在这儿等着呢。” 苏音的声音有些嘶哑,心底里的那一点后怕也在这语声中变得不那么明显。 终于,她是她自己了。 不掺一点儿杂质的纯血苏音已上线。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50章 祭品与魂舍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450章祭品与魂舍乐荀面色灰败,发髻上的玉冠碎去大半,头发披散下来,形容堪称凄惨。 可他的神情却依旧十分平静,而他望向苏音的视线,也一如既往地温和乃至于温情,就仿佛在看着他最珍视的某个人或某个事物。 “苏小姐果然非凡,连壁的束缚都……都能打破。” 他低低咳嗽了几声,旋即抬手捂住嘴唇。然而,指缝间溢出的声音却并未止息,反倒咳得愈加剧烈起来。 花了一会儿工夫调匀了呼吸,他才终是开口说道:“阿茵……到底还是回不来了……” 这样说着时,他声音已然没有了往昔大提琴般的润泽低柔,听上去格外黯哑,那浊重的呼吸声好像是在拉风箱: “我……我唤不回她了,我原还想着……” “梆梆梆”,一阵清脆的敲击声打断了他本就不太连贯的讲述。 他有些错愕地抬起头,神情骤然一变。 一柄剑! ……不,他看到的并不是剑,而是刀。 细长如发丝、湛然若水波的一领青刃,此时正被一只素手轻轻握住,那只手的主人才将另一手的指尖自锋刃边挪开,想必之前那数声脆响,便是弹指于刀身所发出的。 乐荀面上的所有表情,一下子退得干干净净。 那个瞬间,他的脸就像是一张未著点墨的纸,惨白、平滑而又冰冷,那些温和的、平静的兼且柔情的神色,全都消失不见,就仿佛它们从来就没在这张脸上出现过。 苏音环抱着青丝刀,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的男人,那眼神活像在欣赏着什么传世名画,半晌后,方才响亮地叹了一口气: “唉,一秒变脸,论演技我愿称你为神。” 乐荀面无表情,紧闭的唇线绷得笔直。过于苍白的面色使得他看上去木然而阴森,衬着他身后那一角空间里伸伸缩缩的透明触须,说不出地诡异。 苏音的情形其实也并不比他好多少,至少在脸色的难看程度上与他差相仿佛。 幸运的是,此前种种都不过是她的幻觉,她并没有当真摔倒在地,也并不曾当真神魂失据。 但不幸之处却也在于此。 她的伤势又回来了。 体无完肤、浑身浴血,身上的羽衣破破烂烂,头发东一绺、西一绺地粘在头皮上,不时有血滴从发梢滴落,整个人就如同才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一般。 幻觉,都是幻觉。什么伤势快速恢复,什么战力已达八成,根本不存在的。 原本满打满算好了七七八八的灵台之伤,也不过是乐荀师徒联手打造的又一个幻像而已。 如今,灵台上那个比柱子还粗的贯穿伤一点儿愈合的迹象都没有,由此可见苏音当时砍向神格的一刀有多么地霸道。 当时的她显然也料到了,这霸之一刀的受害者正是她自个儿。但是,所谓我自己打我自己还打得比谁都狠,这种情况却是她始料未及的,而这世上恐怕也找不出谁能像她这样往死里打自己的。 就真是我狠起来连我自己都害怕。苏音苦中作乐地想道。 唯一称得上慰籍的是,天元真灵与丹府青灵倒是一直运转自如,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是,经脉与神魂受到的严重损伤,又岂是这一时半刻便能修复的? 也因此,苏音这时候的战力勉勉强强也就原来的三成不到吧,估摸着接个几招还成,长时间鏖战那肯定捉襟见肘。 死命抑下涌上喉头的腥甜,苏音深吸了一口气,用着很轻松的语气说道: “别的不敢说,论演戏我可是专业的,所以乐荀先生你也大可以收起那套表面文章,人设什么的也可以放一放了。讲真,你这外形还真不太适合深情温柔这种款型,冷血黑化倒是跟你比较搭。” 说到此处,她短暂地停顿了一秒,以此掩饰灵元碾过受损神念那一刹带来的剧痛,待到疼痛不是那么难忍之后,她才又接着说道:“总之,谜语人什么的咱就不提了,现在我就问你一件事。” 浴血的女子竖起青刃。夕阳金红绚丽,那代表着“1”的长刀切开凛冽空气,一如她斩断虚空的语声: “你的阿茵,是不是祭品?” 乐荀的视线在刀锋与那张脏兮兮的脸上游走了一个来回,神情忽然松驰了下来,平静亦重新回到了脸上: “是。” 他只说了一个字。 静默缓缓弥散,第五区的沙海在这死寂中如一座华丽寒凉的塚。在这里埋葬、或即将埋葬于此的,是一个名叫苏茵的半神。 也可能,是另一个名叫苏音的弑神者。 总之,无论她们中的哪一个,都是这场献祭中最尊贵也最不可或缺的祭品。 苏音缓缓收回铺开的神识,很淡定地点了点头。 虽然没说话,可她的神情却明明白白地写着“我就知道会这样儿”。 “原来苏小姐……道友……早就知道了。如此看来,在下此前所为,倒还真是让人贻笑大方了。”乐荀情真意切地自嘲了一句。 苏音其实一点都不想跟他讲话。 疗伤很疼的好吧?尤其是以灵力一丝丝弥补神魂之创时,那滋味简直就像把脑仁儿挖出来放在热水里氽了个氽,酸爽得要命。 可是,现如今大家就是在明着拖延时间,若是只听乐荀一个人在那儿念叨,就比较单调一点了,并且,说话也能分散注意力,也免得越想越疼。 于是,苏音便也摆出“那就聊两块钱”的架势来,颔首说道:“嗯,确实,你一个人唱独角戏唱得挺欢。” 说话间,她横过青刃,平伸着向外划了个半圆:“你早在这地方布下了阵法,你从几大家族偷的灵宝也都在这儿呢,虽然你把气息给屏蔽了,但多少也会散逸出来一些。” “那道友想必也知道壁真正的意味了罢。” 乐荀负起两手,散落的发丝被无形的风拂向脑后,一枚玉扣自他衣袖中飞出,束起了乱发。 苏音没去管他的小戏法,沉吟了片刻后,试探地道:“意识收集器?” “有趣,有趣。”乐荀笑了起来:“这名号倒比我的‘魂舍’更简单明了。”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51章 世界的意志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451章世界的意志苏音撇了撇嘴,伸长脖子向那折起一角的空间看去,口中道:“话说你到底收集了多少意识……呃,我是说魂魄……在那里面?” 抬眼扫了扫乐荀,没等他回话,苏音便说出了早就估算出来的数字:“有没有两千万?” “差不多罢。”乐荀一拂袍袖,并未予以否认。 果然被本宫猜到了。 从这句话里,苏音准确地倒推出了乐荀所处的时间线。 乐荀——或者说乐荀的意识主体——是从灾变纪之前来到蓝星的。而他那个所谓“魂舍”中收集的两千多万灵魂,应该便是灾变纪前死于穿越实验的那两千多万人。 在影世界这场前赴后继堪称疯狂的实验中,只有郝杰一家三口穿越成功,而余下的那些人,则不过是那个庞大的分母数中的一分子罢了。 一念及此,苏音不由又想起了另一些事,寒意蓦地窜起,冰线般探上心头,下意识轻声地道:“难道……这就是世界意志的安排么?” “想来是这样的罢。”乐荀显然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神情似激荡、又似感慨: “世界意志浩大无边,非是我等能够勘破的。而我此际所为也不过是顺其势、应其意罢了。” 他忽然直勾勾地望向苏音,嘴角勾起了一个莫测的笑:“道友莫非以为,你此时出现在这里,是纯粹出自于道友本人之意么?” 苏音沉默不语,后心的寒意却渐渐爬满全身。 她当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莫名其妙梦入古代异时空、莫名其妙识海中多出了一张古琴、莫名其妙开始修仙……这桩桩件件,无不异常到了极点。 起初,她以为这都是神胎降世造成的。可现在,随着半神阿茵的殒落、以及苏音自己在时空双弦作用下对影世界的观察,她却越来越觉得,或许,正有某种未知的强大意志注视着她。 她所经历的一切,都是那个意志的安排。 之所以会有此感悟,依旧是拜乐荀师徒所赐。 他们利用魂舍中的意识与半神阿茵的残念,联手编织出了一个掺杂着少许谎言的幻境,险些便欺骗了苏音,而这个幻境最高明之处便在于: 一,真实占据了绝大部分内容; 二,在展示真相的同时,隐藏了最关键的部分。 苏音在粒子化视角下看到的地下城,以及半神阿茵在影世界郁郁而终之前的人生,都是真实存在的。 除此之外的那一小部分内容,或是被隐藏起来,或者干脆就是假相,所以…… 想到这里时,苏音便有点思考无能了。 脑子太乱,杂七杂八的念头如藤蔓疯长,虽然每一根的脉络都很清晰,但它们已经完全绞缠在一起并共生出了一大坨看似能懂但却又复杂难辨的东西来,这就让人难以深挖了啊。 苏音用力握紧了刀柄。 脑仁疼儿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天元真灵一刻不停修复神魂所带来的痛楚,也是她无法进行有效思考的原因之一。 必须做点什么或说点儿什么,不然太难受了。 苏音屈指轻弹刀身,那“当”地一声脆响,仿佛给这阵沉默画上了终止符。 “要不我还是先来说下我的推测吧,也顺便理清思路,你应该肯听的,对吧?” 料定了对方与自己一样需要时间,苏音对乐荀的这一问,便也显得没啥诚意。 “原闻其详。”乐荀微微躬身,果然是一副乐见于此的样子。 苏音心说“我还不知道你”,随后便作势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之前你假装不知道郝杰的事,但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并且,你们的意识投射试验就是利用了郝杰一家穿越时空打开的那三道裂隙,我说得对不对?” 此推论是基于乐荀在地下城说的那句“只有三次机会”。 这个被锁死了的数字“三”,以及在那之前他关于“恐怖压制”年代诸如“牺牲”之类的言论,全都直指郝杰一家。 这唯三的成功者,为后人创造了唯三的机会。 苏音的推论便也是由此而来的。 乐荀仿佛被惊到了,盯着苏音看了好一会儿,才叹息地道:“道友果然乃天定之人,连这些都能推断出来。” “那也要多谢您二位造假用了真材料啊。”苏音凉凉地说了一句,脸上的笑容却是要多真诚有多真诚。 “在下可不敢居功。道友法力无边,窥破真境中的真境,我等对此却是无力干涉的。”乐荀微笑以对,丝毫不因被人当场戳穿而自惭。 而由此亦可知,苏音在幻像中看到的场景,有一部分可能并不在这对师徒的预设之内。 换句话说,就是角弦与徵弦的能力,碾压了乐荀他们的幻像。 这又是否再次反证出了世界意志的干预? 就如影世界意志对前后百年间宇宙走向的干预一样,蓝星世界的意志,是否也做出了相似的安排? 将纷乱的思绪强压下去,苏音继续刚才的话题: “因为穿越成功者只有三人,所以,你们试验也只有三次机会,而这三次机会的安排是:第一次用在了阿茵的身上;第二次是你穿越回去;第三次阿茵穿越过来。” 这样说着时,苏音突然抬手一拍脑门儿:“哦对了,有件事忘了告诉你,我已经知道阿茵是谁了。” 她笑了一下,在乐荀探究的眼神中,用着很慢的语速,一字一顿地说道: “彩虹5000号。” 乐荀耸然动容。 “对,我连这也知道。”苏音像是在肯定他此时的震惊,使劲儿点了点脑袋,满脑瓜子的乱藤似乎也就此理清了几根,于是她又很快说道: “阿茵之所以成神,是因为她的脑袋里多出了一个从未来投影过来的数据包,这个数据包里记载着你们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大事件。 阿茵那神乎其神的超强预知力,其实就是在适当的时候激活、读取并对外表达出那些数据。如此而已。” 轻弹着掌中青刃,苏音用笑声掩去了神魂被灵力抚触的痛苦: “哦呵呵呵,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什么神仙皇帝,有的只是人类在绝境中爆发的智慧以及……一个数据包。这就是神的全部。”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52章 你这么说我就懂了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452章你这么说我就懂了彩虹5000号。 驱散浮于表面的耀眼光环,神明露出的真容几乎令人发噱。 不过是一个数据包。而已。 而这也是苏音在辨析清楚幻境真伪之后,从那些破碎得如同谵语般的对话中,发掘出的真相。 角、徵双弦到底技高一筹,而经由它们还原的“过去”,干货还是很足的,苏音解谜的几大要素也都来自于这两根琴弦。 再翻回头看半神阿茵,她十岁那年大病一场,并非是觉醒了天赋,而是她的意识中被强加进去了一个包含着大量时间、地点与事件的、代号为彩虹5000号的数据包。 至于为什么是阿茵而不是其他人,苏音暂且不清楚,只能大致估猜,这第一次试验可能带有一定的随机性。 或许,正因其有着随机性与不确定性,乐荀团队才会选择信息载量较少的电子数据为主体,而非一开始就将复杂的人类意识投射过去。 而在此前提下,灾变纪的人们所崇拜和敬仰的,其实并不是神,而是一堆代码。 如果知道了真相,那些虔诚的信徒又会是怎样的心情?可笑、可悲还是愤懑不已? “道友真是天人之姿啊。”乐荀击掌叹道:“此乃真境之后最深层的真境,道友竟也能一举窥破,在下实在是……实在是……” 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汇表达此刻的激赏,只能用一种满溢着欣慰和爱惜的眼神看着苏音,就像老师看到了自己亲手教出的优秀学生一样。 苏音点头笑纳了这份赞赏。 原本满脑袋的乱麻,如今这说着说着,倒也抽丝剥茧地将大致情况捋清了。 不过,最关键的几点她还是没弄明白,比如乐荀团队造神的目的、阿茵真正的结局以及意识投影技术的达成等等。 “道友能将前事还原至此,的确高明。但从道友的话来看,有些事情你还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那么,接下来就由在下来替道友解惑罢。” 乐荀的声音忽于此时响起,苏音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她感觉到对方接下来要说的话必定是症结所在。 果然,只听乐荀不疾不徐地说道:“其实,我等并未如道友猜测的那样直接将数据包投射至‘过去’,毕竟,机会只有三次,若非万全,不可轻易浪费。 所以,我们利用了‘魂舍’。 魂舍中的藏品很丰富,我们在数亿待选魂魄中选取了一些特殊的……意识,这其中既有性灵纯净者、也有魂体强壮者、还有神识聚而不散者,然后分别对他们进行了投射试验。 试验的结果并不难猜,阿茵是唯一一个与彩虹系列完全契合之人,而经由数千次调试后,彩虹5000无论是精度还是强度,都是最符合阿茵的主体意识的。 于是,我等便将彩虹5000先期投射至阿茵的魂魄,再利用第一道时空裂隙与地下城的先进技术,将包含着彩虹5000数据包的阿茵的魂魄,回归‘过去’。 按照你们蓝星盛行的网络文学的说辞便是:主角死后魂游世间百年,目睹百年之大事件,最后又魂归于百年前的本体,携记忆重生醒来。” 如果没有最后一段话,苏音可能一时半会儿还听不明白实验原理,现如今却是秒懂,她不由而露笑意,点头赞许:“真是很精妙的比喻,你这么一说我就都明白了。” 难不难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在于往冰冷的科技侧内容里加点玄幻内容,这就很符合我一个文科生的知识储备了嘛。 心情大好之下,苏音便也本着不耻下问的精神,诚意向乐荀求教:“那么,你们干嘛要造一个神?” “依旧是一个尝试。”乐荀勾起唇角,笑容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意味:“平行宇宙第一法则便是:高度重合。” 苏音愣了愣,蓦地心底一凛。 那个瞬间,寒意再度攀上后背,如一条冰冷的吐着信子的蛇。 “在上一个时间线里,主世界是没有神的,所以影世界也没有神。可是,在如今这条时间线里,影世界却有了神明,那么,主世界呢?” 他停了下来,似笑非笑地向苏音投去了一瞥,旋即转过头,望向远处的夕阳。 天光渐暗,天边那仿佛永远也不会褪色的余晖,也慢慢失去了曾经的绚烂。 夜幕即将来临,第五区的空气越发寒冷,然而,这冷意却远远及不上苏音那颗如坠冰窟的心。 她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若影世界先有了一尊神明,而后才是主世界相应地出现了一尊神,那么,这两个平行宇宙的主次,如何划分? 这不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而是哪一方占据主动的问题,更要命的是,占据主动的那一方、尤其是在本身便包含着超量信息的“神”这一身份的出场顺序中抢占了先机的那一方,真的只是一个影子么? “反客……为主?”苏音几乎无法抑制语声中的战栗。 她头一次察觉到,关于主世界和影世界的界定,并非蓝星的自主发现,而是来源于影世界来客——郝杰——的自述。 然而,郝杰却是“恐慌压制”时代最后的遗民,他所说的,是真正的真相,还是世界意志“希望”被众人知晓“真相”? “我不知道。”乐荀眺望着远处,神态悠然:“我说了,这只是一个尝试,而尝试的意义便在于,它有着无限的可能。” “那你为什么不多等些时候呢?”苏音是真的不理解。 既然影世界都有反客为主的可能了,为什么乐荀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冒险现身?苟在他的魂舍里静待事态发展它不香么? “那太被动了。”乐荀很快给出了答案,面上的悠然渐渐淡去,神情显得有些凝重: “并且,即便真的如我们所愿,即我们的世界反客为主,作为主动吞噬的一方,那也要付出数十亿人的生命。 就像道友转述贵科学院对未来的推演中呈现的那种情况,而这也是我们所不能承受的。 毕竟,文明一旦中断,接续起来会极其困难,更何况也无人能保证下一阶段的文明依旧由人类创造。”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53章 容器 “所以呢?” 苏音抬起手里的青丝刀指了指那阴风四溢的魂舍,拧着眉头,表情有点不耐烦: “所以你们到底是想怎样?魂舍那东西又不是真的隔绝两个世界的屏障,你所谓的切除手术也不可能靠它实现,那你把这玩意儿弄出来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这一连串的问题语气很冲,乐荀扭过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是惊讶于她此时情绪的外露,挑眉问道: “道友何出此言?魂舍只是我们的媒介而非目的,我们真正的意图只有一个,那就是——自由。” 他那双平静眼眸里好似还残留着夕阳的热度,看向苏音时,竟有几分灼人的刺目: “道友想必比我更清楚,我们中的任何一方都经不起太过剧烈的变化,无论是其中一方对另一方的吞噬、还是强行切割两个世界的粘连,于人类文明而言,这都会带来灭顶之灾。 是故我们才行此下策,于魂舍与蓝星的交接点布下阵法。在这里我要先向道友坦白,此阵乃是上古大凶之阵,说是邪法亦不为过,因布阵所需消耗的魂魄数量极大,且需以至纯、至净、至高、至伟之魄为引,方能……” 他的语声忽地一停,嘴唇颤抖了起来。而后是面颊不受控制地扭曲,很快地,这扭曲便蔓延至他的全身,他的身形也跟着发生了频闪,就好像有无形的利器正将他的身体反复切开再弥合。 与此同时,一旁的魂舍也散发出了比此前更浓郁的气息,那是死亡、混乱与狂暴的结合体,若是普通人在此,仅仅只是呼吸到这样的空气便会当场发疯。 不过,这短暂的情绪失控也只持续了几秒钟,乐荀的身形迅速趋于稳定,神情也变得平静起来。 “抱歉。”他向苏音笑了笑,面上看不出丝毫起伏:“抱歉,我有点失态了。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布阵。” 他抬手在额角处按了几下,像是终是想起了之前没说完的话,便又接续起刚才的话题: “总之,此阵所需的一切如今都已具备。两千万魂魄足够布阵之用,再加上阿茵……嗯,应该说是再加上道友之魂魄,此阵即可完成。 而待法阵布成,两个世界便会有一个正常沟通的渠道。通过这个窗口,我们会调整接下来这百余年双方世界的走向。 换句话说,就是尽可能地减少两个世界的重合度,而等到重合度低于百分之八十五时,则平行宇宙理论便不成立了,届时,两个世界自然脱钩,也就不是什么……” “你等等。”苏音突然开了口。 乐荀正说到兴起处,蓦地被强行打断了话头,神情微有些怔然。 然而,没等他问出什么来,苏音已经手按刀背轻笑出声:“我说,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太笨了?” 她上上下下地拍着青丝刀,那跃跃欲试的样子让人很怀疑她是不是马上就要提刀砍过去。 乐荀抿着唇,眼神既远且静,似是与她隔了千山万水,又仿佛根本无惧于那锐利青刃顶端吞吐的青芒。 好在苏音并没有当真砍下去,只是说话的语气里带着尖利的刺,讽意十足: “哪怕你这话里话外地已经当我是个死人,可我现在不还没死呢吗?就算我是工具人,工具人她也是人、脑瓜子也是会转的好不好?你这话说得你自己倒是信了,可却完全经不起推敲,简直假到家了好不好?” 虽然苏音确实没那么聪明,可她也还没蠢到听不出乐荀那番话里巨大的漏洞。 减少重合度? 你要说搞个元宇宙出来倒还比这可信点儿。 这可是平行宇宙,而非芥子虚弥中开启的一个小千界。 想想看,一整个宇宙的信息量得有多少?就凭区区一颗小破球上生活的区区数十亿生物改变了区区百年的轨迹,就能把大宇宙的重合度给硬减下来? 你也太拿银河系也太不当盘菜了吧? 当然,如果人类掌握了超纬度文明并且摇身成为宇宙之主,这话就当本宫没说。 但现如今的实际情况是,人类它就是很弱鸡啊,连火星定居都做不到,更遑论更广阔更无垠的宇宙探索了。 而乐荀却还硬说就靠着人类这么点儿可怜的科技,就能把宇宙走向给扭转过来,这得多小的脑仁儿才能信了这种鬼话? “哦?道友不认同我的说法么?”乐荀神情不变,说话时还拂了拂衣袖,很有几分仙风道骨。 苏音以指尖弹了一下刀身,那拨玉般的音色,一如她清冷的语声: “除非我智商只有1可能还会信了你。但这显然不可能。而只要脑子没被驴踢,那肯定就没办法认同你老人家的观点。” 说到这里时,恰巧又一波天元真灵抚过她的神魂,那灵力凝成的丝丝星雾恰好触上了木琴。 “铮——” 素弦如冷月,清音似霜华,在苏音的识海上空缓缓流泻。 一瞬间,她的脑中恍若滚过一道惊雷,无数画面与声音冲入脑海,又在灵力的梳洗下分开脉络。 于是,纠结的藤蔓一根根解散,现出了枝缕间清晰的轮廓,许多之前想不明白或未曾注意到的事,也在这清冷空明的弦音中变得有迹可循。 而最终,这所有的脉络与痕迹,全都指向了一处。 “容器。” 她的声音来得突兀,仿佛并非出自她口中,而是自天外而来。 是的,容器。 再一次于心底确定了这个想法,苏音浑身的血液犹如冻结。 容器。 这才是被层层表相掩盖的核心,也是乐荀此行真正的目的。 他要的并非一个互通有无的窗口,而是…… 一个纯粹的容器。 五色海上,弦音悠悠散去,青白朱玄各自隐于琴身,唯长天如洗,星雾缭绕。 乐荀并听不到那一缕弦音,但却明显感觉到了苏音的变化。 如果说,在此之前的苏音就像一柄利剑,毫不掩饰对他的汹汹杀意,那么,此时的苏音便成了浩荡水波,表面看来平静温和、锋芒内敛,实则却有倾天裂地之能。 更有甚者,乐荀甚至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就如同独自一人置身于沙海,而他的面前,空无一人。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54章 疯狂的计划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454章疯狂的计划乐荀负在身后的手下意识地握紧。 这个瞬间,他的心底竟涌起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惊怖之意,纵使此刻的他早就并非真正的“人”,人类的情绪也早已从他的身上抹去,可他却还是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他松开握紧的手,平静地看着苏音:“抱歉,我实在听不懂道友在说什么。” 很温煦的语声,有若大提琴般的音色为这声音平添了几许磁性,比往常更具说服力。 “你听懂了。”苏音吐出一口浊气,长刀重重往地上一拄。 “锵”,金戈交击声穿透寂静。她侧首望向天边,仿佛被即将来临的暮色吸引了注意力: “你不仅懂,而且耗尽心血、舍弃挚爱甚至不惜以身试阵……为的都只是这个目的。 所以,你其实早就已经死了,在地底纪元的时候你就把自己搞死了,大概是觉得光牺牲别人还不够,得自我牺牲一下才能显出你的伟大。” 苏音翘起唇角,笑容却没有一丝温度:“说你们是疯子已经算是最克制评价,你们的目的也根本就不是改变与脱钩,而是将影世界中那颗与蓝星同样的星球的意志,投射过来。” 她转首凝视着乐荀,眸光沉沉如暮霭: “我们蓝星,就是承载你们‘影蓝星’意志的容器。乐先生,我说对了么?” 起风了。 不知从哪里吹来细细的风,在静谧的沙海上掀起烟尘,第五区好似弥漫起了一层浅金色的雾。 雾气中,四道散溢出浓郁灵力的光柱缓缓浮现,在每一道光柱的正前方,皆流转着玄奥无比的符纹。 随着光柱的现身,第五区狭长的金色沙海也仿佛化身为宫殿,那四道光柱便是殿宇内雕镂着华丽纹饰的金色立柱。 苏音淡定地垂下眼眸。 掌中青丝刀的刀尖正插在一个极具图腾意味的透明符箓正中,一缕缕若隐若现的灰白色光絮勾勒出繁复且看似毫无章法的阵图,而她足所踏之处,也已不是金色的沙砾,而是有若灰烬般的灰黑色物质。 她觉出了一种稀薄感。 她所站立之处,她周遭的空气乃至于她自己,都仿佛正在被某种未知的意志渐渐抽离。 祭品。 苏音再一次想到了这个词汇。 乐荀对她的确不存在恶意,他对蓝星的态度也确实是正面居多的,他对蓝星上生活的人类也抱有整体的好感,但这绝非出自于他的仁慈或包容,而是源于一种“我爱我家”的诡异信念。 身为启动上古邪阵引信的苏音,当然会被乐荀视作不可或缺的珍贵事物;而数十亿蓝星居民,则是他身后魂舍那两千多万意识可能寄居的巢穴。 毕竟这是平行宇宙,那两千多万意识中的绝大多数,都一定会找到与他们契合度极高的宿主。 而包括苏音以及更早之前被乐荀杀死又救活的钟离慧、钟离家的弟子、程氏族众在内的超凡者,便是乐荀眼中珍贵的“特殊容器”,可以用来承载同为超凡者的“影蓝星”超凡者的意志。 虽然苏音至今也搞不懂这个阵法的原理,但她已经弄清了此阵的目的。 这两千多万魂魄的意识投射,将会以一种非实体的方式,冲击乃至撕开两个平行宇宙之间的那一层“膜”。 或许在乐荀那群人眼中,哪怕只有一成的概率,也已经足够他们发起这个疯狂的计划了。 两千万人次的意识冲击波,很可能会打开一条足够宽、足够深的时空隧道,届时,如“影蓝星意志”这般庞大的意识体,便也有了投影于蓝星之上的可能。 如果换一种形象的说法便是:一个叫做“影蓝星”的人,妄图夺舍一个叫做“蓝星”的人。 理论上说来,这并非不可能,可通常情况下这也仅限于理论层面而已。可是,乐荀他们却真的将之付诸于现实。 万一实验失败,也不过是将影世界的毁灭提前了一百多年时间而已,而若成功,则以蓝星为锚点,影世界意志也将一点点跨越时空,转移到主世界之上。 苏音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已经不是疯狂,而是疯魔了。 一群被灭世逼到绝境的疯子们不仅成功扭曲了时间线,还试图将大宇宙的意志降临到另一个宇宙之上,以达到取而代之的目的。 某种程度而言,这群人堪称伟大。那种强烈的自我牺牲精神以及“拯救我们的星辰大海”的信念,如果出现在文艺作品中,一定会令无数人击节赞叹。 可是,站在被毁灭的一方去看,苏音只会认为这是一群危险的精神病患者,所谓“伟大的自我牺牲”,也不过是自我满足与自我毁灭的变种罢了。 我真是谢谢你们全家。 苏音的脑袋里“嗡嗡”作响。此刻,天元真灵正以超乎寻常的速度冲刷修复着她的神识,而那剧烈到无以复加的痛楚,竟也无法让她完全清醒。 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整合各方线索,希冀着在最短时间内整出一条时间线。 换句话说就是“你让我捋一捋”。 首先,地底纪元的乐荀等人发现了魂舍的存在并掌握其原理,同时也找到了一份邪法阵图。 需要说明的是,这两个关键点应该是被影世界意志屏蔽了,因此,苏音在粒子状态下并未获知,只能从现在的结果向上回溯; 其次,阵图需要大量魂魄与一个极为重要的引信——神格,而这两点地下城都无法满足,乐荀等人便想到了大批人类死亡且“死域”尚未覆盖全球的“恐慌压制”时代; 第三、“反客为主”计划、“扭曲时间线”计划、“虹计划”多头并进,其一是测试先有“神”的一方能否抢占先手;其二是为意识投射制作大量数据包;其三则是逆转时空以利用魂舍捕捉到那两千万魂魄; 第四、虹5000号投射成功;乐荀意识投射成功。 不过,这里有一个事件节点苏音尚不清楚,于是,她正色看向并问出了她一直特别想要知道的那个问题: “话说你是人还是数据?”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55章 信力的用法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455章信力的用法“我是谁或什么,道友觉得重要吗?”乐荀反问了一句。 苏音想了想,很诚恳地点头:“嗯,挺重要的。” 拖延时间当然很重要了,她的神识还没完全恢复呢,哪怕多拖一秒钟都是好的。 乐荀展开衣袖,细细抚平了袖角的几处折痕,说话声不紧也不慢:“道友且放宽心便是,时间还是颇为富余的,足够道友恢复到全盛状态,行此拖延之策却也不必。” 一语道破苏音的目的,他好整以暇地将衣袖整理齐了,方才垂下双臂,以一种恭候大驾的姿态目注着苏音,面上的笑容渐渐褪了去: “神识圆满、灵力丰沛,神格才最完美。道友比我那徒儿好就好在,肉身已具神格之姿,正所谓坐地成神,说的便是如道友这般得天独厚之人……啊,在下说错了,是得天独厚之神。 如今,道友骨莹晶玉、血蕴真灵、气贯乾坤、意达天道,堪称两世之唯一。能以如此完美之神躯并神格祭阵,我等所图必有所应,此实乃我等之幸,更是吾世之幸。” 说到此,他蓦地一揖到地,竟是冲苏音行了个极为郑重且标准的古礼。 苏音挑着眉毛看他。 不是她说哈,怎么看乐荀这行径都透着很浓的讽刺意味。 古代人拿猪头祭祖的时候,似乎也就像这样大礼参拜来着,说不定人家还会跪一跪呢。这么一比较下来,眼前这位明显有点儿偷工减料了啊。 强忍住了与对方就此事掰扯掰扯的念头,苏音轻抿着嘴唇,安静地、眼睁睁地、面不改色地,由得乐荀拜了三拜,这期间苏音不仅没有侧身避过,反倒因对方的举动而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本宫有信力啊。 苏音恍然想道,站得笔直端正,就像真正的神正接受着信徒最虔诚的礼敬,而她的神识却已潜进意识海,心念动处,黑海上空忽有红光浮起,如赤日初升、彩霞满天。 自从莫名其妙成为微特古装锦鲤之后,苏音便陆续接收到了不少网友们贡献的信力。而在黑海上空红透半天边的耀眼霞光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来自于木轻云、金易得以及其余修士们的。 超凡者的血脉之力似乎也波及到了他们的信力,那映红了海水的光束之中最明亮的几团,大有汹涌澎湃之意,似是喷薄欲出。 那便是独属于超凡者对苏音的信仰。 若不是受了乐荀这几拜,苏音一时还想不起这些信力来,现如今倒是有机会瞧一瞧了。 在此之前,她一直将信力封印在了意识海的最深层,连同她魂穿古代异时代的经历,也被封印在了那里。 那个时候,半神阿茵的夺舍威胁正逐渐逼近,苏音本能地给自己的底牌加了一重保险。 在她原本的计划中,她会在与阿茵争夺身体控制权时妙用这些底牌,甚至就连招数都预设好了。 却不料,阿茵竟根本不按牌理出牌,趁着苏音在古代异时空与天衡道人决战后神识虚弱之际,突如其来地夺舍并一举成功。 苏音就此困守灵台,如果调动意识海,则必定为阿茵所知,于是她选择隐忍不发,结果这隐忍来隐忍去地,她自个把这事儿给忘了。 不过,这些信力又该怎么用呢? 苏音端详着那冲天红光,迟疑了片刻,便自识海中抽出一缕星雾,将雾丝顶端弯成钩状,小心翼翼探进彩霞,从中勾出了一小团。 当天元真灵触及信力的当儿,那小小的红团子居然蹦蹦跳跳地起来,仿佛很开心的样子,旋即猛地高高跃起,合身一扑,一下子便融进了灵光之中。 苏音吓了一跳,可紧接着她便觉出了一股微温的暖流转过灵台,她心头动了动,忙扫视灵台,便见那个被她自己砍穿的巨大孔隙边缘,现出了一小根灵力束。 那灵束不是星雾的纯白色,而是极浅嫩的粉色,它似是有着自己的意志,细长的一小截粉灵,飞快地在孔隙边缘交叉、穿梭、缠绕。 苏音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感觉这东西很像是在缝线。 不过,这种缝线显然比现代医学的外科缝合术更形而上,也更魔幻,因为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苏音的体内,而她这个主导者却好像置身事外。 “道友的伤势恢复得很快啊。”乐荀一直在观察着苏音,而在气机与阵法双重加持下,他感应到了对方身上细微的变化,于是发出了一声感叹。 神魂和灵台遭受如此重创,竟能立时复原,不得不说,眼前女子的神格,的确比阿茵更加完美。 苏音分出一缕神识,操控更多的信力继续缝合灵台伤口,面上则浮起一个冷笑:“怎么你还不乐意了?可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吗?” “如此,那在下便多谢道友成全了。”乐荀居然就这么认了下来,说完话,他又拱了拱手,两眼紧紧盯着苏音,神情似若留恋,仿佛要记住她此刻的样子。 苏音被他看得浑身发毛,正要说话,乐荀忽然温柔一笑: “既然道友神格渐足,便请容在下先行告退罢。若有缘,你我必有重逢之日。” 说罢,他再看了苏音一眼,旋即掀开魂舍折角,身形一闪,走了进去。 “啪嗒”,折角的空间如帘幕般落下,那静寂中的一响,听来竟有几分惊心动魄。 第五区变得空阔起来。 夕阳终将散尽,天边只剩下了一些醺白的光,所有绚丽的色彩都已不见。 苏音低头看向脚下。 金色的沙砾如落潮的海水,一点一点向后退去,潮落后,现出了越来越多灰黑如残烬的物质。 空气仿佛变得稀薄,那种抽离的感觉已经从刚才的隐隐约约变成了此刻的清晰真切,苏音微闭了眼,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气。 鼻端仅有一丝极浅的凉意,却也无法抵进肺腑,只在口鼻间打了个转,便散逸了个干净。 暮色已渐浓。 第五区狭长的沙海上,衣衫褴褛的女子拄刀站在阵中。 这一次,她的敌人不再是一个人、一头妖或一只魔,而是…… 一整颗星球。 她与世界为敌。 在她身前,空间无声震动、碎散,渐渐现出两扇雕刻着诡异花纹的黑色大门。 “吱哑——” 高达百米的漆黑巨门向着两边拉开,如天地间张开的巨口,而在那巨口前,女子纤细的身影如一轮莹白的孤月。 月华如水。 夜,如期降临。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56章 给力点啊大佬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456章给力点啊大佬天幕低垂,星月无光。 第五区的夜来得比苏音想象中还要快,须臾便已如浓墨泼洒,看不到一丝光亮。 她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又或许是连呼吸的本能都已被某个强大而不可知的存在给剥夺了。 可奇异的是,苏音却能看见魂舍。 漆黑的巨门正在张开,无数粘稠混浊的丝缕缠绕其间,每拉断一根,它们便集体会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号,那声音尖锐得如同钢针划过玻璃,足以刺穿这世上的一切——包括苏音自以为早便丧失殆尽的听觉。 她的双手牢牢握住刀柄,眼睛却不受控制地张大。 巨门上雕镂的诡异花纹正在扭动,如盘曲的蛇,又像一道道怪异扭曲的线条。耳边很快便传来细密的碎裂声,似是有人在窃窃私语,也仿佛有无数被蛇躯绞碎的血肉正一点点涂满腥臭的粘液。 每一寸空隙、每一点知觉,都被眼前这比夜幕更浓也更密实的黑暗覆盖。 掌中的青丝刀从没有如此沉重过。 苏音艰难地喘息着——也可能她只是错觉自己正在喘息。 此刻,她用尽全身的力量也无法将刀尖拔出地面,这柄利刃仅剩的作用似乎也只不过是支撑起苏音的身体。而即便如此,那细长的刀身却也再承受不住这并不沉重的负荷,发出了犹如剥落的朽木一样簌簌的声音。 难以想象这曾坚韧无匹、战意滔天且永远处在愤怒中的青丝长刀,竟也会有如此脆弱的时刻,而苏音却已经来不及感到震惊了。 她的身体也正如青刃一般地脆弱着,神魂和意识在魂舍开启的第一时间便被抽离而去,连同才将修复的灵台、血脉与骨骼,也在这一刻蒙上了与她脚下的残烬相同的物质。 这也太奇怪了。 苏音在混乱中冒出这样的念头。 血脉骨骼也就算了,毕竟那是有实体的,可灵台这种玄而又空的东西,怎么可能被实质存在的某种物体污染? 可实际情况却是,当苏音内视灵台之时,她看到甚至以灵识触碰到的,就是这种松散污浊如变质面包渣一般的物质,连气味都是腐烂的酸臭气息。 之前的感知是正确的。 苏音再一次艰难地想道。 虽然思维混乱不堪,可思考的能力却并不曾消失,这也使得她在自我感觉虚弱到极点的同时,依旧能够感应到外界与内在一些东西。 她想,那稀薄的空气与所有一切都被攫取一空的感觉,其实在最初就已存在,只是那时的苏音纵使有所知觉,也已经失去了脱阵的契机。 自半神阿茵破开时空出现在第五区的那一刻起,阵图便已完成,接下来的一切,不过是双方不约而同地虚与委蛇,说白了,就是在演戏。 一方需要时间疗伤,另一方则需要时间重置魂舍之门。 “姓乐的你还真……真就不是……不是个东西……啊……” 苏音翕动着口唇,自以为说出了如上之语,但实际上她也并搞不清自个儿嘴巴动了没有,以及动嘴之后是不是当真发出了声音,又以及发出的声音到底是人类的语言还是无意义的瞎哼哼。 抽离感在这一刻强烈到除它之外再无别物,而苏音之所以还能心有所思、身有所系,是因为在冥冥之中,始终有一个声音断续地响起。 空灵、轻柔,那如风铃般悦耳的歌声,时远时近。近时,那美妙的乐韵仿佛就在耳畔,娓娓如诉、渺渺如曲;可远时,它却又迢遥得像从外宇宙发来的信号——事实上那已经不能算是声音了,而更像是一种心灵上的共鸣。 当苏音意识到这一点时,她的神识便忽然有了一丝波动。 那一刻,她感觉到了一种无着无际之空,就好像整个身体突然散化成亿万细小的尘埃……不,那是比尘埃更微渺的某种物质或非物质,轻盈而又虚无,类似于意识、意念或想法这类无法直接具现却又实际存在的……存在吧。 只能这样形容了,以苏音现如今的思维,能够意识到这点本身就已经是莫大的侥幸。 【吾在】 一个声音悄然浮现。 歌声不再,这遥远、微弱而又渺小的语声,如海面上浮起的一滴水沫 苏音的记忆便在这顷刻间回转,想起了曾经“听”到过这个“声音”。 在某一次或某几次沟通识海中的木琴时,这声音也曾出现,而此时此刻,便恰如彼时彼刻,所不同的是,相较于前几次的隐约难辨,这一次它似乎变得更加响亮了些。 也正因如此,苏音发现这声音居然十分稚嫩,也就比呀呀学语的婴儿好些。 【快……快点】 那犹如意念般的声音再度响起,很焦灼、很急切,也比方才更响亮了百倍,如天边响起了一记炸雷。 苏音几乎被这声音震穿耳膜,旋即便惊觉到那种抽离感的缺失,执刀的手仿佛也恢复了力气。 她立时拼命往上拉。 扎入地面的刀尖缓缓离开地面,速度慢得堪比蜗牛,可她却仍旧欣喜地咧开了嘴。 能拔刀就是好事啊。 可惜的是,她对自身力量的掌控度还很低,被抽取的神魂也依然与她隔得极远,刚才的回归也只维持了一秒不到。 这可怎么行? 苏音大急,使出吃奶的劲儿死命抽刀,同时双目依旧不受控制地停留于魂舍漆黑的大门。 这一刻,那门上的蛇躯已经抻得极长,最长那条离她的眉心不足两米,她已经能够看清那双细小而腥红的竖瞳。 【能不能给力点啊大佬】 拔刀拔得两手抽筋的苏音忍不住在心底发出了一声嘶吼。 既然注定了要与一整个世界为敌,那么,唤醒并催促着她的那个冥冥之声,必定也来自不输于敌手的某个强大存在,否则,它也不可能在影蓝星意志的强压下,还能沟通到苏音这个站在世界毁灭最前端的人。 所以,帮帮本宫啊亲!就本宫这小胳膊小腿儿的怎么可能砍得动一颗星球呢?总得给加亿点点动力才行吧你说是不是?不然本宫可就撂挑子不干了啊。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57章 气旋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457章气旋苏音力贯双臂,缓缓提起长刀。 细长的青刃宛若深陷泥沼,无论她怎样运劲,也无法改变它刀尖垂地的姿态,更遑论横刀向前了。 漆黑诡异的巨门前,鬓发散乱的女子双目赤红、曲腿弯腰,坚执于这个简单到她曾经熟极而流的动作,整个人好似一张拉满弦的弓,身体表面莹白光转,如一勾弯月。 浓夜扑天盖地,那月华显得有些黯淡,掌中青芒更是几不可见,而在白月青芒的对面,黑门已然半启,门内腥红的天空被浊黑触手层层盘绕,细密的咀嚼声充斥整个空间,令人头皮发麻。 苏音正与一股未知的伟力胶着。 那力量是如此强大、如此难以抗拒,她全身的骨血都在这力量的挤迫下变形。 蓦地,一声闷响传来,断裂的碎骨瞬间穿透苏音的血肉,她的双臂竟已寸断,鲜血泼洒下来,暗夜中似有莹润的红玉碎裂。 苏音面色惨白,却并不觉得痛。 抽离感在这一刻似乎起到了反效果,即便亲眼看着自己的手臂折断如软面条般下垂,她也毫无所觉,而强大的肉身也在数息后便重新生出新的骨血,碎骨脱落,她的身躯依旧曲折如弦月。 然而,她面对的是一整个世界,凭此区区肉身,哪怕已是神躯,亦如同在巨轮前扬起螳臂。 一时间,断骨声连绵不绝,竟盖过了那令人悚然的咀嚼。苏音全身的骨血筋脉也在这声音里一次又一次地折裂、新生、再折裂、再新生,反反复复、无休无止,滚烫的热血将阵图与残烬染得鲜红。 黑色门扉上,众蛇争相趋前、贪婪吞食血肉,却又在触及那莹润红玉的一瞬化作黑烟,“嗤嗤”声响中,死蛇散落了一地。 可活着的那些仍旧不曾停止抢夺,争先恐后地扭曲着身体拼命往前挤,蛇尸腥臭的气息浓郁得令人作呕。 此时的苏音浑身浴血、形容惨烈,从头到脚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皮肉,同时她的心里还在拼命吐槽“老大你动作快点啊”、“本宫快要不行了”等等诸如此类。 这一刻,她既希望某个强大存在能够听到她这个弱小无助又可怜的人类的自白,却又担心着会不会引起该意志的不满于是一巴掌把她拍死。 【那……那……吾把这个……给你吧】 稚弱的回应终于传递而来。 有点委屈、也有点犹豫,就像个小屁孩抠抠嗖嗖掏出个根本不值钱的破玩具、再万分不舍地将之送给了同伴。 苏音嘴角咧了咧。 虽然很不合宜、很出戏、很不正经,但她真的有点想笑。 曾经那样高大上且深不可测的某个存在,如今看来居然还有点萌,若非时机不对,她真想问一声“小朋友今年几岁呀”。 随着那童音般的意念,抽离感陡然离去。 刹那间,透彻心肺的断骨裂筋之痛让苏音的笑容一下子扭曲变形,神识也在这不到一秒的间隙贯通识海。 “嗡——” 天元真灵如被飓风搅动,重重扫过木琴,五弦齐发一振,其声如若裂天。 苏音只觉得神识被九九八十一记焦雷劈中,当即喉头腥甜,张开口“哇”地喷出了一口血。 众蛇立时飞扑争食,腾起的黑烟散发出阵阵恶臭。 直到数息之后,苏音才感觉到了后背的冰冷。 她倒在了地上。 那灰烬般的物质像是活物,一点一点地援体攀爬,苏音破碎的羽衣发出“嗤嗤”之声,被腐蚀出了一个个细小的洞。 几乎与此同时,第四区修士方阵前,金易得猛地抬起头。 “天哪,那是……什么?” 一旁的木轻云张大了美目,面上现出惊异乃至于惊恐之色,体表更是青气大盛,护体灵罩竟自动张开。 只有在面对最危险的情况时,她木系本命之力才会有此反应。 她震惊地看向半空。 第五区正前方的暮色中,现出了一个高达数十米的巨型气旋。 “是死区。” 金易得语声低沉,面色极是冷凝。 第五区本就紧临死区,也是人类超凡者巡狩的最前线,而现在,那片死寂的区域上方竟突然冒出了一个气旋,这怎么看都不像是自然现象。 “时空波动仪读数正常。” “神符能量波正常。” “未检测到超常电磁信号。” “未观测到时空乱流。” “氧气浓度、空气湿度与温度正常。” “木晚晚正常。” 修士方阵中很快传来陆陆续续的汇报声。除最后一个声音稍显突兀外,余下信息无不是高阶修士兼有关部门高层亲自上报的。 顺说一句,“木晚晚正常”的正确解读是:阴气与死气含量正常,无波动。 某学龄前儿童记不住太复杂的话,便以一句短语代过,大家全都表示理解、支持以及祝福。 “是否需要派出无人机群?”程自省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沉声问金易得道。 气旋的高度难以目测,即便以程自省的灵视也看不清它到底是离地十米、还是离地千米。 很显然,某种无形之物模糊了它与地面的距离,若派出无人机群从高空俯瞰,或许能够观测到更多东西。 金易得抬手做了个“稍等”的姿势,两眼紧盯着前方,瞳孔已然化作璀璨的金白。 第五区的气机依旧混沌。 事实上,他曾数度以本命运劫之数对之加以测算,可每次使用能力时,他的神识便会立时归于空白,同时心底也会升起巨大的恐惧感,恍若一粒微尘落入无尽之渊。 以微贱芥子之躯、妄称寰宇之大,何其不自量力? 这是前几次金易得屡试屡败之后的想法。 但此刻,对苏音的担忧已经完全占据了上风,他竭力抑住心底惶悚,聚拢神识、强睁灵目,观察着第五区的气运。 身体仿佛飘了起来。 金易得举目四顾,周遭是无垠的黑,却并不阴暗,而是空阔且荒芜。 无边无涯、没有尽头。 他的神识便在这无尽虚空中浮涌,找不到可落脚之处,亦无法锚定任何一个点。 渐渐地,一种难言的孤寂袭上心头,就好像他已独自在这虚空里飘浮了万年。而后,这孤寂便又转作了惶惑,继而恐惧,再则心胆欲裂,最后,魂飞魄散。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58章 灵晶与死区 “金总……金总……醒一醒金总……” 耳畔蓦地传来模糊的语声,像是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呼号,可那音线却仿佛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之外,入耳时微若轻絮,需要很仔细地去听才能捕捉到。 而后,金易得便觉得一股暖流缓缓淌过,神、魂、灵、魄都恍若被丰沛纯净的灵力淘洗了一遍,那实在是玄妙而又令人舒适的感觉,他不由自主地沉浸其间,如临巨渊的恐惧很快便被一种微醺且陶然的状态取代。 然而,这感觉尚未维持多久,他整个人便忽地一滞,旋即飞快斜坠了下去,就仿似有无形的力量将他扯去了一旁,如果打个比方的话,便是他的神识在打了个趔趄之后、不受控制地滑向了某处。 恐惧感再次攫住了金易得,他几乎无法分辨眼前划过的究竟是云团、光斑还是某种汽化物,光怪陆离的诡谲色彩弥漫四周。 待到一切稳定下来,他的眼前又是另一番奇景: 数十米高的巨形气旋近在眼前,形如漏斗,大量半透明的物质仿佛被它吸引,自无生无逝的灰寂中被提取而出、甩进漏斗,不知经过多少次的旋转与分离,最终凝结成漏斗下方有若雾淞般的洁净之物。 金易得一下子忘记了恐惧,神识被震惊与不敢置信包裹。 如水而不滴、如云而澄明,粹天地之精华、造万物而生灵。 这是……炁?! 这样想时,他的思绪几乎都是颤抖的。 虽然其性状与金易得此前所知的不一样,但以他万年修为自是能够察觉到,那水滴中蕴含着无穷至理、玄奇天道。 天地之炁,出自本源,融之于纤毫,便成了世人常言的“灵气”。 不过,眼前这种凝华为实的炁,却是比普通的灵气珍贵万倍,在人族修士口中,它被称作“灵晶”。 那是远比灵液更为精纯的灵气,于修行大有禆益,金易得万载修行,也只见过此物寥寥数次,且每一次此物现世,便必会引发修真界的大动荡。 而其实,灵晶所蕴含的灵气强大至极,若运用不得法,一滴就可令高阶修士爆体而亡。也因此,对绝大多数修士而言,此物是祸非福。 可惜的是,人性本贪,就算取之无用,却也要拼命争夺,为之而身死道消者实是数不胜数。 可金易得却万没想到,此刻这漏斗所蓄之灵晶竟有如此之多,已经不能以“滴”而论,而是车载斗量,且就在他吃惊的当儿,那剔透的水滴还在不断地增加,望去便如一整面晶莹的月盘。 漏斗状气旋不知疲倦地转动着,浩荡的气息盈满天地,每一滴灵晶都蕴藏着都数万倍于其本体的重量,而那气旋却仿佛有着无限吸力,无论灵晶有多么凝实,也不曾漏下一滴来。 此时的金易得已然知晓,他看到的,是出现在“死区”上空那个大气旋。 却不知,死区的情形又是如何的? 这样想着时,金易得的神识竟一下子自漏斗中穿过,他还来不及觉出吃惊,眼前场景再度转换。 这是……死区? 只看了两眼,金易得便立时得出如上结论。 不过,这里的气机为何如此不同? 那灰寂的绝死之域,竟有了风和空气。 金易得俯仰天地,目之所及,是灿烂星光、月华当空,还有夜风中腾起的沙尘、起伏不定的沙丘…… 这一切历历在目,且每一刻、每一息都在变得越发鲜明,就如同巨匠笔下渐渐成形的画作,渲染着、铺散着,直至遍及各个角落。 死区居然“活”了过来? 这曾经“既无时间、亦无空间”的绝死之地,此刻被莫名注入了活力。虽然华夏大西北的荒漠原就不是宜居之处,但现在的它显然已与周遭环境浑然一体,金易得甚至还“看”到了那沙砾深层的草根与水系。 变了,都变了。 死区不死,生机重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因为那个气旋的缘故,还是因为大量灵晶的出现…… “金总!金总!” 耳边的呼唤陡然炸响,金易得耳鼓一阵嗡鸣,鼻息间传来清新的草木清香,思绪亦被强行中断。 他倏然张眸,眼前是一张放大了的如花娇颜。 “总算是醒了。”木轻云长出了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角的细汗,指尖浅碧色的光华微闪,随后缩回掌中。 看得出,此前她一直在使用木系疗伤术力,那浅碧色的芳华金易得曾见过好几次,而方才隐约的呼唤之声,想必也是木轻云发出的。 思及至此,金易得这才惊觉自己竟是半卧于地,脑后枕着一只野战背包,那迷彩背带绕在手边,极易辨认,而再看旁边围着的几名身著军用白大褂的修士,他便全明白了。 “木道友,我晕……呃,我入神了多久?”他低声问木轻云。 “约莫两分钟。”木轻云一面说话,一面打开了随身水壶。 清新的茶香散入空气,几点青色木灵在壶口翩翩飞舞。 金易得点头不语。 事情已经再清楚不过,他刚才应该是晕厥了过去,神识则被拉入气旋并死区走了一遭,如今神魂归位,人也自然醒了。 “罢了,方才观气未果,却是强求了。”他自嘲地笑了笑,翻身坐起。 木轻云忙将递过去一壶盖灵茶:“您先喝些灵茶。” 说着又细声补充:“方才您神魂略有偏移,我情急之下便施法修补了一二,还望您不介意我贸然出手才好。” 见她一脸地心有余悸,金易得其实也有几分后悔。 他确实是太冒失了。 明知第五区气机玄虚、暗合天道,绝非他一介妖兽可观,可他却还是不管不顾地行此险招,所幸未出大事,否则便真是愧对小姐,也愧对这千百同袍了。 “前辈觉得怎样?”程自省一直守在旁边,此时也出声问道。 他是第一个发现金易得情况不对的,那几名修士军医也是他调来的,此时见对方气息平稳,他多少放下了心。 金前辈乃是华夏最强大的修士,若是他有个好歹,华夏乃至于蓝星的局面都可能被改写。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59章 好消息?坏消息?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459章好消息?坏消息?金易得浅啜了一口灵茶,暗自调息片刻,同时内视灵台神识等处,见并无异样,这才摆手笑道:“我无事,不必担心。” 三两口将茶饮尽,他站起身来,抬手一挥,金白色的灵波瞬间张开,却是在三人周围布下了一道隔音结界,随后他便开口道: “说来惭愧,我刚才本欲观察第五区的运势,却不想受术力反噬,反遭其害,而后便被冥冥中某个力量拉入了那个大气旋之中,倒是教我看出了一些东西……” 他将此前所见详细地说了一遍,其中着重描述了死区“复活”的诸般情景,至于灵晶,却只是随口带过。 不是他藏私,而是如今的华夏修真界对灵气认知尚浅,有许多人一辈子都未曾接触过灵气,哪怕从族中典籍上阅读过相关资料,却也不过是浮光掠影而已。 更何况,这些家族多半也就千年传承,彼时正值末法时代开端,蓝星灵气枯竭,灵晶这种需要大量精纯灵气才能凝结的罕有之物,从此后便绝了迹。所以,就算此时听闻其名,他们也并不知其所以然。 这一点从木轻云毫无变化的神色中便可知晓。 连千年树精对此都一无所知,更遑论那些小辈们了。 如此一想,金易得不免又有些唏嘘。 谁曾想我大华夏修真式微竟已到了如此田地,说来也真是吾辈之不幸了。 虽然情绪颇有起伏,他的叙述却是平稳而流畅的,当说尽说,毫无保留,而在听闻死区竟然“复活”之后,程自省的第一反应便是: 这是好消息。 众所周知,死区是两个平行世界之间的重合点,或者也可以说,它是影世界入侵主世界的污染源。 当然,影世界一直强调的是主世界吞噬在先,他们是出于自保才被迫反击。全这话也就骗骗无知者罢了,程自省及华夏高层对此的态度是: 呵呵。 存在巨大利益冲突的双方,自然都会站在各自的立场行事。说什么不重要,做什么才重要。 而最为重要的是,要成为胜利的一方。 因为,只有经由胜利者之手书写的历史,才会将“事实真相”呈现给后世众人。 可现在的情况却是,死区居然自动恢复了生机,这或许便表明影世界已经被主世界排斥掉了,于程自省而言,这当然是一个重大利好,值得高兴。 “呀,这岂非天大的好事么?”木轻云的声音响了起来,其看法竟与程自省不谋而合,说话声中还带着几分孩子气的雀跃: “不是我说,那什么影世界委实讨厌得紧,若是能把这祸害尽去了,这世道便也安稳了许多,世人也可少受些苦楚,咱们便也好安心清修了。” 说到这里时,她又想起了前事,眉眼间便浮起了几分厌色: “我可还记着那魇胜之物呢,那什么捕梦网却原来也是他们捣的鬼,可见这些人心思歹毒。那地方的人想必也坏得很,都是想害咱们的呢。” 虽然这话听着有些幼稚,但道理却是不错的,程自省正要开口表示“前辈说得对”,蓦地眼角划过了一道刺目的金影,他一怔,凝神看去,登时面色肃然。 “宗政家的小子怎么来了?” 金易得一早便感应到了那熟悉的虎啸气息,回头看去,果见一身警用迷彩的宗政东正大步往这里走,那张冷峻的脸上竟罕见地带着一丝焦灼,显然是出了事。 金易得微觉吃惊,立刻挥手撤除隔音禁制,迎上去问:“出了什么事?” 宗政东只觉眼前花了花,远在数十米开外的金前辈身影一晃,竟然已经站在了他的对面。 这就是传说中的“缩地成寸”之术么? 宗政东脑中划过此念,却也无暇再多想别的,马上停步敬了个军礼,肃声道: “报告首长,前方收到丽国、象国、熊国等多国加密来电,询问死区情况。” 这么巧? 金易得与程自省对视了一眼,各自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同样凝重的神情。 这边才发现死区“复活”,那边几个大国便相继来电询问,若说这是巧合,那这时机也未免太过于接近了。 木轻云闻言也轻“咦”了一声,脱口而出道:“难道说他们也……” 说一出口她才惊觉这可能是机密,忙又咽回了下半句,抬手掠了掠鬓发,不再出声了。 “另外,我们留守在赤道大裂谷协同防御的同道还发来了一份影像资料。”宗政道就像没听到她的话,此时又沉声说道,随后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 “那边也出了点情况,他们很担心。” 随着话音,罗祖盘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大喇喇地往宗政东肩膀上一蹲,盘盖开启,一面透明光幕如水波般缓缓荡开。 【这么大够不?】 当光幕展开到十六吋屏大小时,一道毫无起伏的男性电子合成音便响起在金易得耳畔。 “行吧。”金易得随口应了一声,旋即转向程自省:“把大伙儿都叫来吧。” 此事非同小可,金总裁虽然是华夏修真界最高者,终级决策权却并不在他手上,更何况这里面还牵扯到国家意志,那就更不是他这个商人能随意守夺的了。 程自省早有此意,很快便让人请来了几位高层以及诸族长老,十几个人将罗祖团团围在了中间。 若换作以往,罗祖这会儿早该得意忘形了,可此时的它却表现得很沉默,就连看到他口中的“钟离家的小丫头”,他也没了显摆调笑的心思,看上去颇有几分兴意萧索之意。 众人也没空去关注一个罗盘,全都将视线集中在了光幕上。 此时,画面的中心正是赤道大裂谷死区,它后方的第五区及其后几个区域也清晰可见。 因为与华夏有着近七个小时的时差,那里现在还是白天,拍摄出来的画面可以说是纤毫毕现。 开始的几秒钟,大裂谷死区表现得与往常并无不同,那团混沌的灰雾般的物质宛若凝固了一般,将死区完全覆盖住了。 这也是人类科技目前所能达到的精度最高的观测效果,至于真正的死区景象,只有超凡者才能以肉眼观测得到。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60章 灵晶之下(补昨日欠更)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460章灵晶之下大裂谷的平静很快便被打破。 随着画面突如其来地闪缩了一下,那团灰色混沌物忽然开始滚动,随后,从最接近地面的位置开始,混沌物竟然缓缓地退去,就像是有人利用ps技术将那团灰色一点一点地擦除了。 “卧c……我是说,这咋回事儿啊?”钟离氏族长首先就没忍住,飚出了半句脏话,然后中途又拐了个弯儿,恰当地表达了她的震惊。 不只是她,所有人此时的表情都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除了金易得。 在“亲眼看到”过死区的变化之后,他此时是表现得最平静的一个。 画面中,凝固的灰雾被某种无形之力擦除,那些此前无法以人类肉眼观测到的情景,也逐渐在显现了出来。 不过,这种显现是以画质的大幅抖动与间歇性黑屏为代价的,原本平稳流畅的播放也变得非常卡顿。 这是很明显的信号干扰现象,很可能大裂谷死区的变化引发了电磁变化,又或许情况正反过来。 总之,画质虽然很差,众人却也在这并不连贯的影像中,看清了死区内部的情景: 浓绿的热带植物、黄色的土壤、岩石被直射的太阳照出的反光、以及大裂谷独有的地貌。 相较于华夏西北死区的四野空阔,大裂谷死区是以两侧岩壁为倚仗、横向展开的。从远处看,它就像一条灰色锁链,横亘于大裂谷中部,将这条蓝星上最大也最长的裂缝一分为二。 可如今,断裂的缝隙重新粘合在了一处,贯穿了几乎整个非洲地区,在接下来展示的卫星图像中,这想象中的画面被完整地具现了出来。 金易得沉默地看着光幕,心中想的却是: 何以没有气旋? 大裂谷死区的变化与华夏西北基本相同,唯一的区别便在于:那里并没有凭空冒出来一个大号儿漏斗。 是无人机无法拍摄到,还是根本就没有? 这个问题很快便被程自省提及,不过,他问的并不是宗政东,而是直接通过军用频道接通了赤道那边的卫星电话,而对方的回答则是否定的。 除死区发生“复活”变化之外,大裂谷再无其他异常现象。 “我们还需要更多的对比数据。”一位科学院老专家在听到对方的回复后,提出了如上建议。 在看完了那段影像后,所有人的关注点便都从死区转移到了那个巨大的气旋之上,而金易得讲述的“神游”见闻,也越发突现出了这一问题的重要性。 一刻钟后,几份气象卫星拍摄的影像便集中到了这个临时会场,与此同时,一些与异国超凡者私交不错的修士,也都相继给“我亲爱的朋友”打去了“问候电话”、并得到了对方或精确或含混的反馈。 “从汇总信息来看,我国可能是唯一出现‘灵气旋涡’的国度。如果再大胆点推测的话,华夏西北可能也是全世界唯一出现两种不同异象的地方。” 当老专家说出这一观点时,分布在蓝星各地的死区,正以越来越快的速度恢复原有的生机。 而在超越所有人感知的另一维度,大量半透明的物质亦以一种违反物理规则的方式,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了华夏西北气旋的中心。 它们如同之前那些物质一样,被抛入高速旋转的漏斗中,经由解析、分离与聚合,凝结成了一滴滴晶莹的水滴。 如果金易得有幸再度神入气旋,一定会被那浩瀚且狂暴灵潮给吓到。 正所谓物极必反,哪怕是灵气这样的好东西,一旦数量超过了某个阈值,便会引发质变,而这种质变不只对修士有害,对人类更是杀伤性武器的存在。 灵晶之下,寸草不生。 此刻,完全暴露于灵晶所覆范围内的苏音,也在这足以毁灭一切的力量下,化作了尘埃。 她再度拥有了粒子化的视角。 只是,这一次的她并非身处异时空,而是在时空恒定的本土,被灵气风暴绞成了无以计数的碎沫。 然而她的意识却并未溃散。 恍惚中,她仿佛飞上了高山之巅。 阳光温暖而又明丽,群峰如簇,漫山苍翠,有淡青的烟岚随风飘拂。 她低头俯视山谷。一条大河滚滚东流而去,奔腾的河水倒映出点点波光,河水干净,散发出清寒的气息。 她的身体似也随着视角的变换而潜入了水底,随游鱼徜徉、看水草浮游,下一秒,她却又陡地自水中跃入了云端。 天空变得格外辽阔,白云舒卷,有隐约的清啸划过耳畔。 紧接着,夜色便降临了,苏音的体内仿佛淌过灼人的热流,旋即又觉出风吹过羽毛的轻盈。 她像是飞到了极高处,曾经的万丈山峦变成了眼底连绵如描黛的曲线,曲线的另一侧,则是起伏如绸的万顷波涛。 海浪宁静地拍打着沙滩,夹杂着咸腥气息的水拥向眼前,苏音像是回到了母体的婴儿,在温暖的水波中安然沉眠。 “铮——” 也不知过了多久,弦音骤起,惊醒一场好梦。 她自迷蒙中抬起眼,望向天空中那张透明的古琴。 那一刻,一道道流光正掠过琴身,如素手轻抚琴弦: 白如月、青若水、赤似火,黑者无声、黄则无形…… 琴?我的? 念头才起,记忆决堤之水轰然袭卷。 刹那间,苏音望见神魂烛照、灵台空明,也望见了黑暗的意识海一片澄澈,有红光如练,隐约浮动。 她本能地动了动手指。 指尾处传来了轻微的刺痛,很快地,这痛麻之感便传遍了全身,她抬起手,想要看一看重新凝聚出的身体的样子,可视线竟一下子穿了透肌肤,直接看到了骨骼与血脉。 她张大了嘴巴。 不是这还是本宫的身体么? 骨骼不复从前的玉色,而是变成了一种散溢出星星点点光华的物质,苏音无法形容那是什么,但却能感觉到它的强度。 若是半神阿茵还在,苏音一拳就能把她打哭。 再看血液和筋脉,也已经不再是人类的鲜红,而是有如诗歌中吟诵的银河一般,在极漂亮的浅青色底色上,流淌着璀璨星辉。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61章 本宫的故乡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461章本宫的故乡当视线重又切换回体表时,苏音的震惊反倒不似刚才那般强烈了,甚至还莫名有了种“就这就这就这”的奇异的淡定感。 自从踏上修仙路,她的肤质就已经好到了必须以暗色粉底压妆的程度,而现在么…… 白算什么?没有毛孔算什么?清透冷白皮又算什么? 会发光的皮肤见过么? 在苏音那细腻到宛若白玉的肌肤表面,流转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完美演绎了什么叫做“美玉生晕”。 所以本宫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啥本宫现如今连个人样都没了?难不成当真成仙了? 苏音很想马上找个镜子来照一照,以便给自己的外形定个性。 然而,环顾四周,唯一的光源便是她自个儿,且这光源也根本无法照亮身外哪怕一厘米的空间。 与此同时,后背与四肢传来的阴寒沉冷、以及鼻息间弥漫着的腐烂气息,也无时无刻不在表明着一件事: 苏音正在被吞噬。 肌肤、血肉、骨骼乃至于神魂,她身上的一切,都是某种物质眼中的美味——如果苏音智商依旧在线且判断力正确的话,则此处所谓的“某种物质”,特指乐荀布下的上古邪阵。 此阵以苏音为食。 当苏音由人身进化为仙体、神格趋近于完美时,则邪阵吞噬的欲望便越强,而每多吞噬苏音一分,阵法的强度便也会相应增强一分。 那如果本宫无限制地、永无止境地进化下去,会不会有一天就把这法阵给撑死了?那不就是躺赢? 苏音忽然觉得这法子不错,并且跃跃欲试。 【收起……你……危险……的想法】 稚嫩的意念瞬间挤进神识,听上去十分地虚弱,但仍旧很清晰地表达出了愤怒的情绪。 而在其沉默的漫长时间里,苏音也感应到了类似于“就不该找这种家伙当帮手×1000000”的强烈怨念。 好吧,当本宫没说。 苏音放弃躺赢,开始尝试站起来。 阵中的灰黑物质有着异乎寻常的粘性,花了不少力气,苏音才艰难地转过了身体,由平躺改为侧卧。 后心传来撕裂般的痛,源源不断涌入体内的真元,则很快抚平了这种痛楚。 待到身体复原,苏音便以手肘支地,撑起了半个身子,再屈膝拧腰,运起体内的青灵,集中于肘弯、膝弯与扶地的手掌之上,随后运足力道,奋力一撑。 “轰——” 体表玉色光晕如闪电般炸开,撕裂了黑暗,亦将苏音从那些带黑灰色邪物上硬生生撕了下来。她疼得倒抽了一口气,整个人弓成虾子状。 她的仙体被完全扯断,其具体形象可参照手撕鬼子。 回望脚下,留在阵图中仙体不到五秒的时间里便吞噬殆尽,而她保留下来的大半个仙体,也在海量灵气的冲刷下进行着断肢重生、骨肉相连、筯脉接续等非常具有修仙风格的外科手术。 十秒后,手术完成,苏音欠缺的肢体重新“长”出,恢复成了人身。 她抬起闪烁着星光的眸子,望向前方。 魂舍漆黑的大门仍在开启中,只是速度放缓了一些,而门上那些血蛇也不再像刚才那样疯狂扭动了,而是一团又一团地绞缠起来,似是在惧怕着什么。 每当苏音的视线扫过,群蛇便会发出极刺耳的嘶鸣,蛇躯上也会爆起大片腥红的雾,就仿佛苏音一个眼神就能让它们掉血。 苏音于是认认真真地盯着它们看了好一会儿。 很遗憾,她的注视只会给群蛇带来痛苦,却并不能真正杀死它们,反倒是苏音看着看着就觉得有点眼晕……呃,好像也不是眼晕。 她眨了眨眼,确定那的确不是眼晕,而是她的视角再度发生了变化。 黑门不见了。 急速升空带来的失重感让苏音的视野被无数怪异的线条切割,她不由想起了科幻中的“时空跃迁”,但下一刻,足底传来的阴冷却又纠正了这个想法。 她仍旧身处于第五区。 飞升的并非她的血肉,而是意识。 她的意识被某个存在抽离并放飞到了高处,这个高处在“视觉”恢复稳定后,清晰地呈现在了她的“眼前”。 群星灿烂,万物寂静无声。 天空——此时也不能称之为天空了,因为它全方位环绕在苏音四周,宇宙或太空才是较为正确的表述。 苏音“环视”着这片宇宙: 大大小小的陨石或凝固、或浮游,远处涌动着一片淡紫色的星云,在更远的地方,一颗黑色星体表面正爆发出滚滚气浪它周围的星体全都被气浪炸得粉碎;而在另一边,也有不少星体如阳光下的彩色玻璃球,五光十色,斑斓耀眼。 只在影视作品里看过太空的苏音,被完完全全地震撼到了。 即便只是意识飞升、神念感应,她也还是觉出了宇宙的浩大与人类的渺小。 或许是察觉到苏音已经观察完毕,她的意识蓦地开始坠落,直到她“看”到了一颗水蓝色的美丽星体,在群星中熠熠生辉。 蓝星。 本宫的家。 苏音欣喜地看着那颗星。 在那水蓝色的星球表面,有着美丽的银白色线条,它们就像是镌刻于星体表面的花纹,勾勒出山川与湖泊、城市与旷野,勾勒出了这个星球的文明。 每当打开飞信app时,这颗水蓝色的星体便会如此刻所见的那样,出现在手机屏幕的正中。 所不同的是,苏音现在“看到”的,不再是二维高清平面图片,而是多维立体实物的蓝星。 真美啊。 她如醉如痴。 虽然相距了不知多少光年,那遥远的蓝色星体犹如一枚发光的米粒,可苏音却仍然觉出了亲切与温暖。 她热爱着的一切,都在那颗星星上面。 要是能摸一下就好了。 苏音忽然这样想道。 她发誓她真的只是随便想了一下,就像许多人喜欢在网上口嗨一样,她一个现代吃瓜群众在心里吐个槽不是很正常么? 更何况,意识体的的她也根本就不存在“手”这么个器官好不好? 可诡异或者说神奇的是,当莘这样想着的时候,视角忽然便扭曲了一下。 然后,她就真的摸到了它。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62章 星徽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462章星徽指尖传来一丝厚重的温凉,触感坚硬,如金似玉,却又有着不同于此二者的纹理,指腹所及则是一个平整而光滑的圆,当中微有些下陷,就像是一个……凹槽,等等,凹槽? 为什么会是凹槽? 难道不应该是凸起的球状物么? 虽然对手摸星球这种事本就抱持着怀疑态度,但苏音觉着吧,这摸都摸了,并且身为意识体的她居然都还“长”出了一只手来,那便索性认真仔细地好好摸它一把,也算是不枉此行以及不枉此生了。 可是,为什么手感会这么怪异? 本宫摸的到底是蓝星,还是别的啥玩意儿? 便在这念头浮起的刹那,苏音的思绪陡然一滞。 那一瞬,她整个人如堕入虚空、如身陷否无,周遭的一切包括她的肉身与神念,都已不在。 换句话说就是:她人“没”了。 当思维停止、神经元寂灭,在主观层面上,这个人便也从存在变成了不存在。而所有的客观存在,其实不也都是基于主观意识才产生的么? 我思故我在。 思若不存,则“我”又将何存? 苏音感觉自己烟散在了偌大的空无之中。 她并不知道自己“没”了多久。 或是比一秒更短的刹那。 或是比亿万年更漫长的永恒。 当那种整个人被泼洒一空的感觉抽离而出时,苏音才再度觉出了意识的存在,继而是血液的流动、心跳与呼吸的节律,再之后,才是五感的逐渐明晰。 而在这之后,她才终于意识到,视野中的一切都在急遽变化。 那曾经广阔无垠的太空,正以一种肉眼难以观测到的速度飞快地坍缩着,或者也可以换个说法,即曾经渺小如尘埃的苏音,此时正在以微秒为计速单位快速地变大、变大、再变大。 数息前,她还需要以仰望之姿环视宇宙,而现在,星云和陨石细若芥子,浩渺太空已不足她一掌之握。 这种宏观与微观视角急速转换带来的错位感强烈到了极点,苏音一时间两眼发花、脑袋发晕,看什么都像是隔了好几层毛玻璃,糊且不提,还带着无数重影。 晃动、割裂、破碎与混乱,构成了她此际全部的感知。 身为高阶修士,在面对未知的风险时,体内真元无需调动也立刻本能地运转起来,苏音此时便是如此。 除灵元之外,她浑身的肌肉也随之紧绷,虽然在晕眩中无法结印,真灵却已鼓荡于身外,外放的灵力在体表形成了一重禁制,星雾朦胧的光晕将她全身都笼罩了起来。 这是一名修真者最直接的反应,它并不经由大脑发出指令,心念一动,身体各处便会自发完成。 更何况,如今的苏音在灵晶的淘洗下早已修成仙体,反应速度更是无人能及。 也因此,当绷紧的肌肉在本能调度下呈紧张状态时,一线冰凉蓦地划过指间,与此同时,一缕极温润、极干净的弦音,亦随之响起: “仙翁——” 刹那间,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 杏花吹雪,黛瓦青檐,微雨的午后,一双燕子绕梁飞过,数茎花枝斜过窗前。 冥冥中,苏音好似重又回到了异时空的杏花小院,看庭外春雨如酥,听几声啼鸟轻鸣。 眼中心底,唯觉此景。 天上地下,唯余此声。 她在那玄妙的意境中沉浸良久,直到弦音淡去,方才抬起眼眸。 这一刻,她的眼睛如被水洗,又如同拂去尘埃的镜,镜中映照而出的,是第五区静谧的夜色。 夜空不再浓黑,有稀疏的星子镶嵌其上,风色清冷、乾坤朗然。 她终于看到了真正的天空,也看到了真正的西北荒漠的夜色,可这一切都及不上凭空出现在她手中的……那张古琴。 一张近乎透明却又有着木料质感的琴,正横放于她的掌中。 斫木而成、卯竹为钉、系绳为弦,青白朱玄旋绕,日月星辰起落。 在琴身之上,一道道流光飞舞不息,那气韵形制,无不与苏音所熟知的识海木琴相同。 可是,到底还是有一点不一样了。 识海木琴并无徽,而眼前木琴正中的位置,却多出了一个闪烁着水蓝色光晕且镌了美丽的银灰色纹路的徽。 独徽。 只此一枚。 苏音的手指,正按在这星徽之上。 【吾在……此】 奶声奶气的意念已然微不可闻,苏音却还是感应到了。 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涌上心头、汇于眼底,最终,幻化成灿烂无比的银辉。 她抬起眼眸,星白的瞳底如群星熠熠,笔直望向前方。 魂舍黑门已经开启了大半,无以计数的蛇盘曲成一轮腥红的月,粘稠如血的月华正一点点污染着第五区的夜。 那些半透明的触手也沿着血色月华争先恐后地挤进夜幕,密密麻麻、挤挤挨挨,啃啮声、吞咽声与咀嚼声此起彼伏,拂过第五区的浅淡星光,便在这令人胆寒的声音中一丝丝地黯淡、消散。 在血月的后方,黑暗静静蛰伏,即便那漆黑与第五区的夜幕近乎同色,但隐蔽于其中的浓浓的觊觎和恶意,却渗透了出来。 祂在等。 等魂舍大门完全开启,等那两千万意识体破出时空,等平行时空被穿越者撞得千疮百孔,那个强大而恐怖的意志便会降临。 天道更替、世易时移。 届时,另一个天道会取代蓝星,而影世界那令人绝望的未来,便会逐幕在蓝星上演。 真是算计得精妙。 苏音向着血月后的夜幕冷冷一笑。 乐荀一定正在观察着这里的情景吧。 即便无法获悉对方的想法,苏音也能猜出这个幕后布局者此刻的得意。 苦心谋划、舍弃肉身、献祭挚爱,如今到了收网之时,想必乐荀一定会怀着悲伤与悲悯的心情,欣赏他的世界将蓝星吞噬的全过程吧。 “苏道友,棋局已成,请落子。” 虚无缥缈的语声有着大提琴的音色,自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传来。 苏音体表的星雾明显地闪缩了一下。 她自然是怕的。 纹枰已现,对局者业已落座,而她既是执棋者,亦是那枚将要落下的棋子。 成败在此一局,她如何不惧? 哪怕神格已全、修成仙体,在面对一整个世界时,她仍旧觉出自己的渺小,就如同在意识飞升时独自一人面对着无边无际的宇宙,那种孤独无助,难以言表。 可,那又怎样? “本宫的家谁也不许偷。” 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苏音蓦地横抱木琴,单手向琴侧一掣。 “锵——” 磅礴的剑意划过长空,青光离合,斫碎血色月华。 哀嚎声立时响遍四野,那轮红月也发出了颤抖的悲鸣。 天地震动,有雷声在远处响起,仿佛下一刻就将有雷霆砸下。 第四区方阵前,几乎所有高阶修士都在这一刻心魂颤动、神念不宁,不约而同抬起了头。 他们便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第五区上空的气旋中,现出了一道有若山岳般高大的女子虚影。 披发跣足、布袍荆冠,女子环抱着一张古朴的琴。 朔风吹起她蔽旧的衣袂,她的身影竟显得有几分孤单。 然而,那绝世风姿、无双容颜,却又将这孤单化作了不可企及的清寒,高远迢遥,如步月而下的仙子,便是穷尽这世上所有词汇,亦不能描述那美丽之万一。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生出了一种自惭形秽之感,近半修士更是为那容颜气势所夺,竟然无法再看,只得紧闭双目。 而余下的那一半高阶修士,也不过勉力支撑着多看了三秒钟而已。 而即便如此,那三秒所见,亦足可抵得上他们这辈子所见的一切诡异。 他们看到了一扇门。 漆黑的大门直抵云端,似是将整个天地切割开来,门内黑云翻滚,无数妖魔鬼怪嘶吼着、挣扎着,每一个声音、每一道身影都附带着强大精神扭曲之力,即便只是短暂接触,亦能搅乱神识。 钟离氏与宗政氏几个长老同时呕血晕厥,另几个家族也有人受伤倒地。 满场之中,也就程、虞两个方阵尚算完好,这两家血脉之力对时空系术法、魔怪系术法天然具有一定的抗性,因此还能屹立不倒。 “疾!” 一声轻喝陡然响起,金易得并指如刀,全身泛出金白色的光芒。 一道道金光随着他打出的法诀直冲天际,布设于第四区上方的古神符登时射出万道金光,将女子虚影与黑门所带来的威压挡在了阵外。 【乖,好好看家】 轻柔的意念蓦地传递而来,熟悉而又亲切。金易得不由心头一紧。 他模糊感觉到了那黑门之后的恐怖源力,那是足可毁灭整个星球的力量。可是,放眼整个蓝星,能够与之匹敌的,却只有小姐一人。 “小姐——” 他忍不住低呼出声。 然而,语声未落,一声清叱陡然破空而来,响彻天地: “给爷爬!” 女子虚影轰然散开,极致的炫白如成千上万次核爆凝聚而成的超级闪煤,将第五区的夜空照得一片灼亮。 包括金易得在内的所有人都经历了一次短暂的失明。 他们看不到那极白之下的光景,只能感觉到脚底传来的震动。 隐约且连绵不息的震动持续了约有十分钟,在这个过程中,空气与风都变得极为炽热,波动仪上配备的温度计直接爆表,所幸有上古神符的护持,只有几名指战员受了轻伤,绝大多数人都完好无损。 待到震动终于平息下来,又过了约有五分钟,金易得才渐渐恢复了视觉。 第五区的气旋已然消失,死区形成的时空屏障也已不见,视野变得格外宽阔,而想象中整个区域被夷为平地的情景,也根本就没出现。 当然,第五区还是被炸出了一个方圆百米的深坑,坑内浓烟滚滚,散发出刺鼻的硫磺味儿。 但是,相较于大西北荒漠的广袤,这个坑实在不显眼,一些流沙自然形成的陷坑都比它大得多。 此外,灵压、水分子、氧含量与温度也都很正常,时空波动更是平稳到无限接近于零。 如此巨量且长时间的地震,所对应的毁坏程度应该远不止于此,那一刻,所有人都有种感觉: 一个强大到极点、又温和到极点的力量,将这场接近灭世级别的大战,禁锢在了最小的范围内。 “小姐——” 金易得再一次低呼出声。 然而,就如他上一次的呼唤那样,这一次,他的呼唤依旧不曾换来回应。 苏音消失了。 第三卷 一壶酒 第463章 后来(大结局) 论演员的自我修仙一张琴第463章后来华夏西北无人区发生了一起陨石坠落事件,并在当地形成了一个天坑,这消息在当年曾经轰动一时。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也并没有淡忘此事。 每年的九至十一月,在气候条件最为舒适、宜于户外沙漠游的时节,一些天文爱好者、科幻迷、灵异事件探询者以及喜好猎奇的国内外游客,便会自发地来到这里,进行他们口中的“朝圣之旅”。 小陨石撞击而成的天坑,在事发后没多久便形成了一处天然泉眼,喷发而出的泉水填满了这个深十米、直径百米的坑洞,水质清澈,站在岸边能一眼看到水底。 而由于陨石爆炸产生了超高温,使得泉眼底部沙砾全部晶本化,每一粒都有若水晶般剔透,当阳光直射时,整个泉眼五色斑斓,极为梦幻。 虽然泉眼很美,但受制于无人区自然环境的恶劣,最终能够“到此一游”的,只有上述那一小撮人,也因此,小众群体的爱好对拉动当地旅游经济,其实并无太大建树。 不过,华夏一直在默默执行着百年治沙大计,当地政府也不遗余力地对所有可能的项目扶持,于是,若干年后,这里的自然环境终于得以改善。 如今,无人区周边已经形成了极具地方特色的旅游小镇,还因地制宜建设了一个西部沙漠主题的影视公园,以辽阔壮观的沙海、充满异域风情的沙堡以及独特的沙漠美食而享誉全球,成为了举世闻名的热门旅游目的地,每年接待游客超百万。 “哦我亲爱的老伙计们,早上好。当你们从睡梦中醒来时,我已经在五色湖附近进行了一场舒适了散步,那么,大家看到这些雾气了吗?有没有注意到它们正在变淡?” 某抖直播间里,网红女播主捏着翻译腔,用微型跟拍器追拍着正在逐渐退去的白雾,同时不忘继续科普度婶上搜刮来的热知识: “想必诸位对‘白雾金海’奇景并不陌生。每年的十一月到次年二月,神秘的五色湖都会被浓雾笼罩,据说雾区的占地面积高达四、五百公里,能见度非常低,低到两个人脸贴脸站着都看不到对方。 曾经有世界著名的探险家A某想要进入雾区探险,还有不少国内外顶级旅游节目制作组也曾在这里进行拍摄,但是,他们无一例外地全都失败了。我亲爱的老伙计们,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失败吗……” 女主播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口水话,周普却已经看得不耐烦了,飞快拉动下方进度条,直到画面中现出一面澄净的蓝色湖泊,才以正常速度看了下去: “……好,接下来就让小樱来做个试验,看到底能不能听到传说中的琴声。呐,小樱现在就要扔石头了哦,如果大家都给小樱加点加祝福加花瓣的话,小樱就很用力、很努力地把石头扔出去哦,如果有大佬加金皇冠的话,相信小樱一定能把石头扔得更远喔……” 女主播的翻译腔已经变成了公主调,嗲得腻死人,镜头前则是一只白生生的手,手中则握着一枚很漂亮的红色晶状石块。 这是五色湖特产的晶石,据说,只有把这种石头投进湖中,才会有一定机率听到传说中的琴声。 看着画面中美丽的红石,周普的脸上现出了回忆的神色。 十多年前,他也曾和大学同学一起去边城旅游,可惜,他们不知扔了多少石头,却都没听到那据说有若的琴声,今天他也是偶尔看到群里有人共享了这段直播回放,便打开看了。 此时,镜头前的女主播已经用力地一甩手,将红晶石扔了出去,而微型自动跟拍器则紧紧追随着石块的轨迹,从湖面上空划过。 高清镜头下的五色湖美得有若仙境,湖底绚丽的晶体沙砾一览无遗。 “咚”,石子落入水面,跟拍器附带的高精收音装置也完美捕捉到了这个细小的声音。 此时,直播画面已经开始陆续弹出“前方高能”弹幕,两秒后,弹幕突然大面积刷屏,原本的画面基本被覆盖。 “铮——琮——” 湖水深处,琴声忽起,似自天上来,弦音清越悠长,余音久久不散,恍若有仙人凌空,抚此一曲。 直播间已经完全炸了,弹幕从密集变成了重叠,满屏的“哇哦哇哦”看得人头晕。 周普摇了摇头,关掉了画面。 想当年他们一零后那可是完美继续了父辈的祖安风格,出口成障,哪像现在的年轻人,词汇贫乏到可笑,一句“哇哦”走天下,真是没眼看了。 “先生,您的目的地将于一分钟后抵达,请您做好下车准备。” 隐形耳麦中传来了轻柔的到站提示音,周普收起掌屏,起身往车门走,想不到人才站定,屁股上突然重重地挨了一下。 “谁T……”周普愤怒扭头,痛骂声视线聚焦的瞬间突然卡在了喉咙里。 他一脸呆滞地看着身后的女子,张开的嘴半天没合拢。 美。 太美了。 原来,“冰肌玉骨、容颜绝世”这种形容词,是可以具现的。 周普迷迷糊糊地想着,只觉得眼前容光之盛,竟让他连眼睛都睁不开。 那是一个极美极美的女子,又眸璀璨如星,肌肤有若美玉,整个人仿佛都拢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站在那里有如一轮明月,将周遭的一切都反衬成了黑洞。 周普近乎失神地站着,一时竟忘了身在何处。 他本身就是个大帅哥,从小到大身边从不缺漂亮姑娘,如今年过三十,更添几分成熟的魅力,在哪里都会成为焦点,而每当他和交往对出双入对时,也常会听到“俊男美女”的评价。 可此时,他却头一次有了种颜值被绝对碾压的挫败感,同时难免拿交往过的各色美女去比较,结果却发现,完全不具备可比性。 就好像凡人与仙子是不同的物种,以颜值论,前者与后者也根本不在一个层面。 “不好意思,刚才手滑了一下。” 如仙如画的女子轻启唇瓣,音线空灵且轻柔,有若风铃一般动听。 莫名地,周普便想起了刚才在直播间听到的琴声。 若说那琴声如,则这仙女的声音便是中的,好听到周普整个心魂都飘上了天,半天落不到地。 恍惚中,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直到从身旁走过的人不小心碰了周普一下,说了句“对不起”,他才陡然回神。 这个瞬间,他终于记起自己原先是要下车的,再一看显示屏,居然已经过了五站路了,那仙女般的绝世美人也早就不知去向。 “……我在车门口站了十分钟才缓过来,马上就搭回程车赶回去。” 上班迟到不要紧,临时请个假就成。 在发给女上司的请假视讯里,周普一脸痛苦地皱着眉,这神情并无损于他那张九十分的帅脸,反倒有一种斯人独憔悴的脆弱感,极易激发异性的同情心。 请假顺利通过,女上司还温柔地叮嘱周普“路上慢点”,可见长得好看的人在很多时候就是有特权,又可见人类就是浅薄的视觉动物,男女都一样。 赶回去上班的路上,周普又接到了老妈的催婚电话,他熟练地将话题引到了养生保健上面,最后才用着漫不经心的口吻说道: “妈,以前咱家邻居是不是有一个特漂亮的阿姨?我小时候应该还和这个阿姨在一块儿呆过,您记得有这事儿不?” 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他反复回想刚才那一幕,总觉得那位绝世仙女无论长相还是声音,都有点熟悉,好像在他很小的时候有过类似的记忆。 当然,仙女看上去也就二十多,肯定不是当年的阿姨了,说是阿姨的后代还差不多。而如果当真如此,周普不介意老妈安排一场相亲,让他有机会成为仙女身边众多追求者中的一员。 正所谓“宁死不做舔狗”,说白了其实还是颜值不够。如果对方颜值高达一万分,我一个九十分颜值的又有什么理由不当舔狗? “这……好像没有吧,”老妈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大高兴: “再说了,那时候住咱那片儿最好看的女的,那不就是你老妈我?不信你问你爸,你妈那时候是不是小区颜值担当……” 话题一下子就扯远了,老妈呱啦呱啦说了一大通,周普耐心地听着,并不去打断她。 他小时候走丢过一次,就在宝龙山森林公园,据说当时老妈都急晕了,好在警察叔叔很给力,把他又给找了回来,过后还安排了儿童心理学专家,给他进行了几次心理疏导。 从那时候起,老妈就总怕周普出事儿,现如今催婚也是怕他以后老了一个人孤单,隔几天就要念一回。 以前,周普是很不耐烦听这些的,如今岁数上来了,便也理解了长辈的心情,有时候甚至觉得,有人在旁边唠叨还挺幸福的。 不远处的长椅上,眼看着那面貌英俊男子重新踏上列车,苏音方才轻舒了一口气。 “苏前辈,您认识刚才那个人?”坐在一旁的钟离艳轻声问道,同时调动灵识,在周普的身上扫了扫。 就是一个普通的凡人。 听了她的话,苏音浅笑着点了点头:“嗯,有一点因缘,不过,如今也算了了。” 说罢,她再度开启灵视,转望周普。 她看到了这个男人的一生: 顺风顺水的求学岁月、体面的收入、优渥的收入、美满的婚姻、可爱的孩子、幸福安宁的晚年…… 完全就是人生赢家啊。 苏音一时颇为感慨。 可转念再想,这毕竟是她曾经守护的孩子,她说过要护他安好,他自然便会一生安好。 “讲真,仙家也挺麻烦的。”苏音小小吐了个槽,没让钟离艳听见。 只要苏音动念,她可以让所有人都察觉不到她的存在,更遑论隐藏声音了。 至于周普为什么会被她莫名打了一巴掌、以及他能看到苏音的真容,也是那一丝因果所致。 而在普通人眼里,此时的苏音就是个气质很好的老太太,虽然保养得宜,年华却已老去。 “真快啊,都三十年了。”苏音这一回并未隐藏声线。 她转头看了看钟离艳,面上现出微笑:“你也快要炼神了吧,瞧着挺不错的。” 钟离艳在她面前多少有些气怯,低着头声音小小地道:“嗯,是快了。多谢前辈提携。” 苏音摆手笑道:“那是你们自己争气,天凤秘境可不是那么容易闯的。” 想当年,她自个儿可是在小方县里死去活来了无数次,才摸索出了一点点门道。 “那也还是要多谢前辈开放了秘境,不然就凭现如今蓝星灵气衰竭的程度,咱们哪有进阶的可能啊?” 在天元集团已经做到高管的钟副总,此时说起话来就像个天真的小姑娘。 她也的确不显老。 修士本就真元旺盛,虽然达不到青春永驻,却也比凡人要老得慢得多。 钟离艳如今已经五十多了,外表看上去也就二十八九,那种青涩的表情出现在她的脸上,也并不违和。 苏音笑而不语,心说你们是不知道本宫跟“吾”讨价还价的经过,不然准定得吓死。 三十年前那场灭世之战,苏音散尽全身灵元,方才与“吾”合力击败了影世界与乐荀。 “吾”,便是蓝星意志。 相较于影蓝星意志的老谋深算,“吾”就是个弟弟,身为主世界意志的一份子,却被影蓝星凭借半神阿茵反客为主。 当察觉到对方居然抢先造出了一个神的时候,“吾”已经迟了一步,只得匆忙应战,将阿茵附身、且与阿茵有着完全相同命格的苏音视作本土“预备神”,并设置了一处梦中秘境,供她速成。 那处秘境,便是苏音无数次魂穿的异时空——天凤大陆。 她在天凤大陆经历的一切,都是“吾”精心设计的试练,目的是让她尽快成长,以便及时消除影蓝星意志对现实蓝星的污染,并为最终战做好准备。 当得知这一点时,苏音总算明白自己的金手指从何而来了。 难怪她能无限卡BUG,难怪她从前期开始就一直在和时空之术打交道,难怪最后与天衡道人的决战是分离现实与虚无。这一切原来都是虚拟实战演习,为的就是让她尽快适应两个世界的灭世之战。 至于木琴,也是因为半神阿茵的兵器就是琴,作为对方的映照体,苏音的武器便也只能是琴。 而为了避开影世界的窥探,让苏音在天凤大陆隐蔽地成长起来,“吾”并不能对她投以过多的关注,只在有限的几次里告知其存在,但苏音却一直错以为那是神胎作祟。 此外,那些凝聚于苏音识海的天元真灵,也是“吾”在看到半神寄生在了她的灵台,怕苏音修炼被对方过早察觉,于是特意将识海开辟,作为储存灵力之处。 然后苏音就又一次中二病爆发,非要自己再另修一套青灵,导致半神阿茵发现苏音很可能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于是突然发难并夺舍成功。 【要不是吾……的秘境高明,你早就……被夺舍了】 终战之后,“吾”曾这样告诉苏音。 而苏音的回答则是:“要不是本宫继承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华夏优良传统,你早没了。” 这之后,处在虚弱期的两个家伙便进行了长达一个月的自吹自擂以及互相鄙视。 那时的苏音,除了一缕神念尚存,已经一无所有。 顺说一句,直到三个月后她才重新凝聚出肉身,而她的修为也因为那一战,直接踏入了清虚。 换句话说,她成仙了。 也正因成了仙,她才会在今日忽有所念,与多年前宝龙山的那个小男孩见了一面,了此因果。 再说回三十年前,或许是觉得对苏音到底有所亏欠,同时也觉着把天地之炁全都给拿光了有点儿不大合适,于是,“吾”终于让步,同意苏音往天凤秘境拉人。 此后的三十年,天凤大陆便迎来了一波又一波的试练者,而苏音也时常过去找朱朱和阿白他们玩,还带着他们四处旅行,看遍了四处的风景。 只要“吾”在,那个异时空便永远不会消失,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便也会继续活在那个世界里。 “那张琴就一直留在五色湖里么?”钟离艳的声音传来,拉回了苏音的思绪。 她颔首道:“只能如此了。那里毕竟曾经开启过魂舍之门,仙琴在那里也能镇一镇。” 见钟离艳似乎有些担心,苏音便又笑道:“这只是以防万一,其实影世界已经差不多脱离了,不然,这三十年里怎么也该再出现几个死区,你说是不是?” 钟离艳想了想,果然如此。 这三十年来,蓝星的时空波动一直很稳定,也没再出现死区,可见影世界对主世界的侵蚀已经不存在了。 “放心吧,我能够感觉到时空的变化,有情况我会马上发现的。”苏音又补充道。 而除她之外,木琴亦有着预警之能,那片白雾便是木琴修炼时吞吐的灵息,只是,那是灵宝吐息,人类却是无法受用的,否则,那五色湖还真就成了福地洞天了。 想到这里,苏音的脑海中蓦地又浮现出了韶华的身影。 当半神阿茵现身于影世界时,主世界的韶华才会相应现身,而蕴藏着万物众声的披头士古风杀手,也是在那时被“吾”找了出来,并将之附在了苏音的身上。 说到底,这始终都是两个世界的争斗,而苏音与乐荀,以及半神阿茵,则不过是世界意志的代理人,那一场灭世之战,也只是一场“代理人的战争”罢了。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咱们走吧。”苏音按下这些念头,起身拍了拍钟离艳。 钟离艳“哦”了一声,看了眼手表:“确实是得快点儿了,一个小时后就开机了,今天拍的是第九集第二十七场戏。” 此时,苏音已经取出了剧本,一边念叨着“我先背会儿台词这可是女三号啊我可得悠着点儿劲儿”,一边拉着钟离艳向前跨了一步。 身影闪过,车站里已再无二人身影,只有明晃晃的太阳投下细碎的金光。 磁悬浮列车匆匆驶过,帝都的早上总是那样地忙碌,赶着上班的白领挤满了车厢。 每个人都在为生活而奔忙,时光便也在这一天又一天的重复中,悄然逝去。 而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在更广阔的宇宙与外太空,一切也正在依序发生。 毁灭与繁荣,交汇与背离……我们所生活的一隅或许正映照着另一个寂灭的角落,正如我们在这本书的末尾画下句号,而在另一个以文字书写的世界里,帷幕徐徐拉开,一切宛若新生。 第三卷 一壶酒 夏天的第一朵玫瑰 今天没码字,去外面逛街买东西,看到街边花园的玫瑰开得很漂亮,就想,原来2022年的夏天已经来了,这本书写得可真够久的,不过总算是有始有终。 书到终了,总要写个完结感言,这似乎已经是惯例了,而我也并不想打破它,所以就再上来说几句哈。 这本书是我写的第一本长篇现言(或者是半现言)小说,当初动笔写它的时候,也是因为古言写得有些腻味了,总有种不停地重复重复再重复的感觉,若继续照旧,那真是一点创作欲望都没有,所以才开了本书。 写作的过程怎么说呢,还是有一丢丢开心的,毕竟是我从没尝试过的题材,写起来很有新鲜感,故事本身于我而言也挺有意思的,就像某位小可爱的评价那样,以一个文科生的想象,写了一个大杂烩混搭的故事,然后吧,我自我感觉差不多的情节基本都圆了过来,没有特别显眼的BUG。 如果一定要给本书加个主题,我觉得它的主题就只有五个字:主角与配角。 小到十八线演员,大到平行时空,都在这个故事里经历了主角到配角、配角争主角这样的一个过程,而直到故事结束,苏音其实依旧只是配角,但,配角也已足够精彩,我想她应该也没什么可遗憾了吧。 然后就是下本书,下本书是藏剑山庄三部曲的最后一部,是古言,风格偏武侠一点,当然还是要看哈,因为我也没写过武侠,也不知道能不能写好以及写出来大家爱不爱看,但武侠元素肯定是有的,到时候看情况酌情添减吧嗯嗯。 最后,谢谢琴竹山人、一兰阶下丛芳生、深心未忍轻分付的打赏。小兰和小荞管理版面辛苦啦,各位追书的读者们也辛苦啦,希望下本书还能再和你们相聚,在新的故事里共一段旅途。 爱你们所有人,笔芯。 姚霁珊 2022年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