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董昌年回来吃晚饭,庄晓蝶鼓起勇气,告诉他,很感谢他担心自己前程,为自己打点入学一事,但自己不打算去港大。
董昌年不说话,扫了董太太和两位董公子一眼。
董太太摇头,示意不是自己透露的,董安邦则勾着头撇汤碗上的油膜,不敢接触他的目光。
“安邦!”
董昌年一出声,董安邦手中的汤匙当一声撞上了碗底:“我、我——”
“不关二公子的事情,是我逼他说的。”庄晓蝶道。
“说说,大好机会,为什么不去?”董昌年挥了挥手,董太太带着两个儿子迅速离开。
“这不是我考上的。”
“你以为个个去读大学都是考上的?他们就十恶不赦?进大学念书的目的是学本事,既然目的不变,手段形式重要吗?”
“对我来说很重要!”庄晓蝶认认真真道。
“这个理由对我来说,不成立,再说说其他理由。”
“我喜欢做老师。”
董昌年手中的筷子啪的敲在桌上:“那个破学校的老师?”
庄晓蝶瞬间涨红了脸,叶校长瘦削而又有力量的手臂,仿佛在腋下支撑着她。她容不下别人说学校坏话,哪怕那个人是董昌年:
“那不是破学校,是平民小学!很多孩子都在那里读书识字算数的!再说了,学校再破又怎样,只要有黑板有老师,那便是学校!”
董昌年摇摇头,说她还是太年轻了,叶青云的大话信不得,何况她要当老师,大可以读完大学再回来当老师,用不着急在一时。
庄晓蝶不说话。
董昌年叹息,说她太犟了。
“我这是庄家遗传的犟!”庄晓蝶气咻咻道。
董昌年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才叹息道:“是啊,你们庄家的人,就是犟,你阿爸这样,你也这样。”
庄晓蝶根本不想在董昌年面前提起爸爸,那样仿佛用爸爸的性命要挟他似的。
她推说自己吃饱了,先回房间,走了两步,背后传来董昌年低沉的声音:“这事往后再说,离开学还有一个月时间呢。”
她没停下脚步,后面继续飘来董昌年叹息似的声音:“晓蝶,别总见外,董家,一样是你的家。”
那晚,庄晓蝶梦见了许久不曾梦见的爸爸。
他的脸根本看不清,可她就是知道那是爸爸,只有爸爸,才会有那样温暖的怀抱。
醒来,她蜷缩在被窝里,想起董伯父的话。
不,伯父,你错了,董家,始终是董家。
吃早饭时,董太太亲自给她端来她喜欢吃的白粥炒萝卜干加捞粉,问她是不是房间太热了没睡好,挂着两只黑眼圈呢。
这明显又是董伯父特别嘱咐过的。
她越是这样夸张的亲密,庄晓蝶越发不自在,一番感谢后,匆匆吃了早饭就往学校去了。
何淑慧依旧没来上课。
何丽丽倒是来了,一只眼睛乌青乌青的,不大抬头。
她到底被她爸爸打了。意识到这一点,庄晓蝶心猛然被啃了一口。
下课后,庄晓蝶拦住何丽丽,真诚地说对不起,不该不听她的话。
何丽丽冷冷看了她一眼,抛下一句不关你的事,扬长而去。
庄晓蝶心里不舒服,酸酸涨涨的,但这股感觉一出来,她立刻感到不对劲。
说到底,自己对何丽丽,有种高高在上的感觉,明明也有自己的一份责任,道歉后何丽丽不接受自己便不舒服,那么自己对她,与董娜对自己的关心,又有何不同?
她怏怏不乐回到办公室。
“怎么啦?谁又惹我们庄先生了?”叶校长问。
“没,何丽丽被打了,我觉得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
庄晓蝶惊诧地抬头,叶校长看着她,坚定地重复道:“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她的错!”
原来,校长在和稀泥安慰自己而已。庄晓蝶瞬间塌了肩膀。
“是她爸爸的错,是她妈妈的错,是这个社会的错!”叶校长又道。
庄晓蝶真正呆了。
“何丽丽家境困难,爸爸酗酒,有机会就扮可怜要钱,有了钱就买酒,喝醉了就砸东西打她妈妈,她妈妈反过来就打何丽丽!”
庄晓蝶这才明白何丽丽家的悲剧是怎么一回事。
“她爸爸瘫痪在床,不给他买酒不就好了?”
“他有钱在手,只要招呼一声,给他买酒的人多得是!又岂是何丽丽能防得来的?”叶校长静静望着她,“他们的劣根性,也不是你或者我一时能改过来的!要改,只能从年轻一代开始改变!”
庄晓蝶发现,之前自己还是看低叶校长了,以为她只是教贫苦子弟识字算数,让他们往后能有更好的出路。
“叶校长,这才是您开办女子夜校和平民小学的真正意义,对不对?”她激动地道。
叶校长摇了摇头,道:“你太高看我了,我只想着,能改变一个是一个,能救一个是一个。”
能改变一个是一个,能救一个是一个。庄晓蝶不由想到,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吧。
她又问起何淑慧的情况。
叶校长说昨天自己就把何淑慧送到慈善医院了,留她在医院休养几日。
庄晓蝶心头有个不成熟的想法可以帮到何淑慧这样的贫家女孩,但她马上又意识到,这并非自己一时能办到的,自己也需要成长,需要借助外力。
叶校长依旧与她一同出去,到了竹栏街外头便分手,钻进路边一家小饭馆用午饭。
“怎么,不舍得你们校长?”
耳边传来的声音令她惊醒过来,她抬起头,看到周玉良笑眯眯看着自己,有些难为情。
幸运的是,周玉良并未说其他,而是充当青鸟来的。
因为害怕事情暴露,周慧文的信寄回报社,再转交周玉良及庄晓蝶。
周慧文满纸兴奋,说谢谢晓蝶妹妹帮助自己跳出旧樊笼,得了一个新天地,相信不久的将来,也许几个月后,庄晓蝶就会看到她,也会替她开心的。
庄晓蝶起初的确替她欢喜,继而摸不着头脑。
难道她预测自己也想要去上海?
这一点小心思,自己可从来没在她面前透露过。
“她呀,说过几个月要给我们一个大惊喜,我猜她在上海遇到了喜欢的人,到时候会回来看我们的。”周玉良兴致勃勃,越想越开心。
庄晓蝶忍不住戳破他的美梦:“别忘了你当时李代桃僵,若是你大哥及她夫家他们知道慧文还没死,又是一场大风波。”</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