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事》 正文 001 前尘 , 初秋时节,扬州城内外,青山刚添了星星点点的秋黄之色,仍还是一派郁郁葱葱的浓厚景象。 一处隐于山脚下的清雅别院中,此时格外安静。 不见天日的密道内,身穿月白色锦袍的十三四岁的小少年满脸焦急不安:“嫂嫂,你究竟要作何!” 一早将他带至此处,说是要给他看什么宝贝——结果他前脚刚进来,就被她手下的丫鬟阿珠给绑住了手脚! 该不会是他这不靠谱的嫂子为朝廷所收买,要将他交出去? 可若果真如此,又何须如此麻烦! 少年虽还年幼,可短短数月内经历了家破人亡,至亲接连死去的事实,戒备心与分辨处境的能力还是有的。 哪怕面前的女子数日前才暗中射杀了他那位被悬在城门处的姑母吴皇后。 眼前半蹲着的年轻女子开口,语气里带着安抚:“这是两年前我让阿珠暗中所挖,拿来避难最合适不过,便是你们吴家人也不知有这条密道……你就安心在此处等着,阿珠和裘神医都会陪着你,吃食和水足够撑上两个月。” 而两个月之后,燕王大军必然已经攻破了扬州城。 许明意站起身来。 见她要离去,小少年急忙道:“嫂嫂,你为什么不一同留在这儿!” “我若也留下的话,只怕他们迟早会找到这里。” 小少年眼神顿时缩紧。 他知道了……! “你是要出去送死,替我引开那些人!” 怪不得要将他绑起来! 他想挣脱,却怎么也挣不开,急得眼泪直流。 许明意微有些嫌弃地看着他:“本就不怎么俊朗的一张脸……”这般不顾仪态形象的一哭,就更是雪上加霜了。 吴然的哭喊声却越发大。 她只好又道:“你该是知道的,我患病多年坏了身子根基,本也没多久可活了——” 不知道这么说,孩子能不能好接受些?到底哄孩子她根本不在行。 一旁心情低沉的裘神医抬眼看了她一眼。 确实没多久可活了。 没什么天灾人祸的话,也就四五十年吧。 吴然还在叫,声音都哑起来。 许明意横竖没了法子,一掌将人劈晕了过去。 嗯,清静多了。 果然比起哄孩子,她还是更擅长打孩子啊。 “裘伯父,回头记得要给我烧些纸钱啊,多烧些,我家人口多,用银子的地方也多。” 说完这句,许明意头也不回地出了密道。 等在密道入口的阿珠朝她跪了下去。 “照料好吴然,务必要亲自将他交到燕王手里。” “婢子遵命!” 阿珠的声音微微发颤,许明意没有去看,也听得出她是哭了。 阿珠自幼伺候在她身边,二十余年,许明意还是头一次听到她哭。 见许明意抬脚,阿珠跪着朝着她的方向靠近,而后猛地将头重重地叩在青砖地上,道:“夫人的吩咐,阿珠不敢不听,待阿珠将您交待的差事办好,便去找您!” “好。” 许明意没有同她客气见外,脚下未停,也未回头。 午后刚过,天色转阴。 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地包围了别院。 堂中坐着的许明意放下了茶碗,眼底一派冷然。 来得果然够快—— 此次奉旨前来追查吴然下落的占云竹向来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而那密道固然隐秘,却也经不起反反复复的精细搜找,毕竟扬州城如今还是朝廷的地界。 或许也能侥幸挺过他们的搜找,但也只是或许而已,若只她一个,即便窝囊了些,能活一日也自当多活一日。 毕竟还是活着好啊。 燕王大军已攻下了灵璧,十日必能抵达扬州—— 可这别院里,还有一个吴然在。 她不能拿吴家唯一的后人来冒险。 吴家待她不薄,既将人送到了她这个儿媳这里,那她便不能辜负了这份托付。 更何况,这于她而言,也是等了很久的一个机会—— 她有仇要报。 血海深仇。 一阵迅速而整齐的脚步声靠近了此处,带头之人是一名穿着靛蓝长袍的男子。 他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三四岁,眉眼清淡偏于温润,但许明意知道,这只是虚假的表象而已。 他入得堂前,见得坐在那里,满目冰冷然姿容正盛的年轻女子,脚步一滞,眼神顿时震荡起来,满是不可置信。 “昭昭……你竟然还活着,你竟当真还活着!” 起初他听闻此事,还不敢全信! 许明意眼中是不加遮掩的讽刺与恨意:“占云竹,当年是你害了我许家满门——” “不,昭昭,那不是我。”占云竹唇边溢出一丝苦笑,“那是我父亲所为,待我知晓时,已经来不及了……但他已经得了应有的报应,三年前,他已经死了,京城距扬州不过两百里,你应当听说了啊。” 许明意心中升起恶寒。 将自己所为推得一干二净,连父亲的死都说得这般云淡风轻。 “昭昭,我知道你此时不会信我,我占家也确实亏欠你们许家太多……你放心,日后我会好好地补偿你,绝不再叫你受委屈。” 占云竹看着她,语气温柔缓和,眼神尽是真诚与愧疚,说出口的话却尽显循循善诱:“昭昭,将吴然交给我,我带你回京城。” “吴然么?我不曾见过。” “昭昭,我既寻了过来,你便骗不住我的。吴家人全死了,吴然一个文弱少年,除了投奔你,还能去哪里。” 占云竹此时才踏入堂中,且命随从从外面关上了门。 而在此之前,已有两名扮成随从的年轻女子搜走了许明意袖中藏着的匕首。 占云竹站在她面前只是笑笑。 “原来昭昭当真想杀我。” 但她心思纯粹简单,向来藏得不够深,从幼时起,他便能一眼就能看透她的想法。 还能猜到他今日过来,这已经十分敏锐了。又或者,是他的手下昨夜前来打探时,惊动了吴然的护卫。 许明意微微绷直了嘴角:“你要将我带在身边,日后我迟早会找到杀你的机会。” 占云竹只当没听到这句话。 他显然胜券在握,此时也不急着逼问什么,而是微微弯身,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贪婪地注视着她,低声道:“昭昭,五年未见……我当真想极你了。你知道吗,如今我虽什么都有了,偏偏心里再装不进其他人。” 许明意猛地挣开他的手,起身间抬手攻向他的脖颈处。 腕上的手镯暗藏机关利刺,占云竹闪躲间,脖间仍被划破了一道伤口。 “昭昭,不能再闹了。依你的身手,不可能杀得了我。你既知道我今日会来,此举不过是在替吴然逃走拖延时间罢了。可他是逃不出扬州城的,别白费力气了。你是许吴两家余孽,只有我能救你,你该听话些才对。” 他制住许明意一只手臂,语气微冷,耐心在消减。 “是啊。” 许明意忽然露出笑意。 她当然是为了拖延时间,若不然,难道是为了恶心自己才听他说这些废话么—— 占云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突然变了脸色。 他若有所查地摸向脖间伤口,却见手指上沾染的鲜血竟是乌黑的颜色! “昭昭,你——” 他已无力再去钳制许明意,惊惧地后退数步,想要唤人进来,却惊觉几乎已经发不出声音。 他倒在了地上,敏锐地看向向他走来的许明意腕间手镯,又看向一旁角落里燃着不知名香料的香炉。 但已经晚了。 从自许明意袖中搜出匕首的那一刻,他意识到面前的女子一如既往地天真,便不自觉放下了大半戒备。 “你只知我自幼懂些拳脚功夫,故而处处防备着。却是不知,我这些年还学了些其它可以用来杀人的本领吧?” 吴然以为她是要以自己的性命来引开占云竹。 错了。 她是要杀了他。 “大人?可需要属下们进去?”门外传来试探的问话声。 占云竹双手抠着喉咙,拼命地想要发出声音,一面往门的方向艰难移动着。 许明意抬脚踩在了他心口处,抽出他腰间佩刀,手起刀落。 就在士兵要闯进来之时,门被人从里面踹开了来。 姿容无双,身上的雪青色衣裙染了血的女子出现在众人视线当中,而她手中提着一物—— 那是他们大人的头颅! 士兵们大骇而惊怒,看着那颗头颅被女子不客气地扔下了石阶,顿时拔刀围将上前。 别院外守着的士兵也涌了进来。 许明意抬脚踢倒了一旁的木桶,里面准备好的松油顿时在脚下铺展开。 她面色平静地取出火折子掷到地上,咬破牙后藏好的毒药,轰地一声,火势便蔓延开来。 她知道自己逃不了。 她许家将门出身,即便要死,也要有尊严地死去。 死在自己手里,没什么不甘心的。 虽然她幼时就极怕火,也很怕死怕痛,但好在这毒药能叫人毫无知觉地死去。 火势蹿高,雪青色的身影慢慢被吞噬倒下,阴云密布的空中忽然落下了细细雨珠。 此时忽有一群黑衣人跃入了别院内,同还沉浸在头领占云竹惨死的变故中未能定神的士兵们缠斗起来。 没了占云竹指挥,对方又来势汹汹,那些士兵们心神失守之下很快溃不成军,逃离了此处。 一只秃鹫在起火的房屋前低飞着,发出的叫声好似哀鸣。盘旋了片刻后,竟试图冲向火中。 火势燎伤了它的翅膀,它扑棱了几下,却又再次鸣叫着撞了过去。 “天目!” 为首的黑衣男子皱眉呵斥制止。 然而秃鹫仍不肯放弃。 许明意隐隐听到了尖锐的鸣叫声。 十日前,这好吃懒做,又丑又吵的笨鸟忽然没了踪影,她还当是寻到了投食更阔绰的新主子不会再回来了…… 而为首的黑衣男子若有所查,隐隐见得火中那一抹雪青,忽然就抬脚冲入了火中。 “主子不可!” 一名随从当即跟着冲了进去。 男子动作迅速,将身上还燃着火的许明意打横抱起,一旁的随从已眼疾手快从一旁的水缸里取了水来,及时地泼向二人。 “……怎么是你?!” “许明意,你还活着!” 男子看清怀中人样貌,挂着水珠的英朗面孔之上俱是震惊之色。 许明意试图睁开眼睛,却如何也睁不开。 “快,再取冷水来——” “将人带回军营医治!” 男子将身上披风解下,裹住她被灼伤的身躯,不断地吩咐着下属。 许明意的意识在逐渐消失。 她很想问一句“你是谁”。 也很想知道燕王的大军在破下扬州城之后,会不会继续攻入京师,皇帝会如何应对,是会死守国都,还是退去南边,两军又会对峙多久?最后燕王能不能打赢? 她私心里自是希望燕王能胜的。 可她等不到了。 不过…… 好像也不用发愁啊。 她素日里这么心善地道的一个人,今日又杀了一奸恶之辈,也算是积德之人了,想来十之八九是能升天的。 就到了天上再看罢…… …… 半月后,燕王大军拿下扬州城后,几乎没有停留,趁夜便围向了京师。 因吴家满门惨死之事,燕军士气高涨暴怒,前后不过三日就攻陷了国都。 身披甲衣的年轻男子带着一队骑兵逼入了皇宫禁中。 皇帝没有逃。 确切来说,是没来得及逃。燕王大军一路势如破竹,且因当今朝廷持政不仁,一路追随者倒戈者渐多,能这么快、且不顾朝廷派去讲和的大臣劝告,毫无顾忌地就这么打入京城,是朝臣与皇帝事先没有料到的。 年轻男子闯入养心殿内,无视着群臣和内监的高呼喝止,一手将病倒在龙榻上的皇帝提起,拖拽了出来,重重地抛在外殿御阶前。 固执忠直的老臣愤慨不已,出言怒骂哀呼年轻男子德行有失,不顾皇家体统。 “听着,交待你两件事。一,拟罪己诏,将诬害许家吴家之过大白于天下。” 看着被丢在身边的明黄绢帛和笔墨,皇帝浑身颤抖,癫狂地笑了起来:“妄想……朕不可能写!更不可能拟退位诏书……你们父子只能做乱臣贼子!” “写不写由不得你。” 年轻男子冷笑一声,一旁的内监看着横在身前的刀,跪伏在地,颤抖着捧起笔。 “二,自刎谢罪吧。” 年轻男子将手中的剑扔到了皇帝面前。 四下怒骂哭声不断,立于御阶之上的男子恍若未闻,只看向朱红宫墙上方风云涌动的天际。 正如父王所言,这条路走下来,代价已是过于沉重了。 若知最终还是免不了要得一个乱臣贼子的罪名,不知外祖父泉下有知,可会后悔吗? 还有许明意—— 那一日,他该去得早一些的。 她才二十二岁吧? 秋风瑟瑟,一场雨落,黄叶挟着战火与血腥坠入土中,一同被掩埋。 …… 正文 002 想母亲了 , 许明意缓缓张开眼睛,入目便是烟藕色的鲛纱帐。 这鲛纱帐该是暑日里才用的,且她这数年来,已是再不曾过得这般精细讲究了。吴家固然不曾亏待,只是家破人亡之下,她自己没了那份心思。 而眼下更重要的显然是——她竟还活着吗? 可那毒分明是没有解药的。 她怔然了一会儿,神思中俱是茫然。 “姑娘可是醒了?” 守在帐外的阿珠轻声试探地问。 她自幼习武,又自幼伺候在许明意身侧,单听帐子里的呼吸声轻重,便能大致分辨得出人是睡着还是醒着的。 “阿珠?” 许明意双手撑在身侧,坐起身,瞥见自己那毫无烧伤痕迹的白净双手,不禁又是大怔。 “婢子在呢。” 阿珠将床帐撩开时,边对外间喊道:“阿葵,姑娘醒了,快去煎药吧。” “欸!” 有女孩子应了一声,快步出了屋子去。 许明意赫然瞪大眼睛。 ……阿葵?! 阿葵不是早已经淹死了! 她下意识地看向朝她递水的阿珠,面色不住地变幻着。 这全都不对…… 在扬州,阿珠陪她采药时,曾不慎被带刺的毒藤划伤了左脸,虽然用了裘神医配制的药膏,然因那刺带毒,终究还是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紫黑色疤痕。 但眼前的阿珠,脸上不仅没有那道疤痕,且浑然是小了五六岁的模样。 环顾四下,屋内摆设无一不贵重精致异常……这分明是她未出阁前的闺房啊。 许明意脸上的震惊俨然已经装不下了,到了极致,就显得呆滞起来。 阿珠只当她还迷糊着,毕竟姑娘这一睡就又是一天一夜。 “你们姑娘醒了?” 此时外间传来一道男孩子的声音。 “是公子。”阿珠轻声提醒着。 许明意呆呆地道:“叫他进来让我瞧瞧……” 阿珠愣了愣,却还是立即点了头。 “让我进去作何?这成何体统?”许明时只觉得莫名其妙,嘴上不耐烦地道:“问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府里没有的,我好叫人赶紧去给她买回来!” 再耽搁一会儿,谁知道她会不会又睡着了。 母亲让他管着许明意,他今日一早就等在了这熹院的书房里,听到动静就过来了——至于为什么要用这个“管”字,着实是他这不省心的姐姐近来愈发胡闹,脾气也愈发暴躁,摔东西都是小事,前日里竟还朝自己扇耳光,说是想叫自己清醒些! 只是刚扇完那两巴掌,两眼一闭人又倒头睡了过去…… 然而,母亲说是叫他来管人,实则不过是随时等着伺候许明意罢了——只说是丫鬟腿脚慢,满京城跑腿买东西什么的没人能比他更在行。 许明时正想着这些,忽听得有脚步声从里间传出。 是许明意跑了出来。 她披散着一头乌发,一把就抱住了那矮她一头,不过十来岁的男孩子。 “……”她跑得急,将许明时生生撞得后退一步,此时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明时,姐姐好想你!” 她不知道这究竟是升天了,还是在做梦,然而无论是什么,她只想说真话——许家满门冤死,她独自一人活着的这数年,每一日都盼着能再见家人一面,能抱一抱他们。 “行止这般无状!你是疯了不成!” 眉眼初显俊朗的男孩子回过神来,蓦地将她推开,犹如在看待疯子一般看着许明意。 许明意眼睛红红,却是笑望着他。 许明时:“……” 这种老奶奶看孙子的眼神,能不能从他身上移开! 管不住了,真的管不住了……! “父亲和母亲呢?还有祖父——我想见他们。”许明意生怕一场梦醒来一切都消失不见,此时显得极为急迫。 “……”许明时更是呆若木鸡。 “姑娘您忘了,老太爷还没到京城呢,前日里来信,只说还得四五日呢……”阿珠强压下震惊,开口道:“这个时辰,老爷自是在礼部的。至于夫人……” 说着,看向许明时。 许明时接过话:“在打马吊……” 但母亲在做什么根本不重要啊! 令人惊掉下巴的是……许明意竟喊了“母亲”二字! 若说这世间匪夷所思的事情非要他信一个的话,他宁可选择相信明日太阳会从西边出来,也不敢相信自己此时所听见看见的。 所以,到底是谁给他的勇气,竟然叫他连这种梦都敢做了! 镇国公府世子院中,正在与人打马吊的崔氏听了大丫鬟青樱来禀,说是许明意醒了,手中出牌的动作一顿,道了句“知道了,好生伺候着”。 青樱却道:“可姑娘说想见夫人。” “她想见我?” 崔氏意外不已。 这丫头主动想见自己的时候可不多。 莫非是想叫她过去吵架提神? 这么想着,又听青樱拿复杂的语气道:“……说是一觉醒来,想母亲了。” 崔氏:“……” 想母亲了? 她想母亲了! 崔氏脑子里像炸开了烟花,手里的马吊它突然就不香了! “我这女儿黏人得紧,叫诸位见笑了。那个,今日就先不打了,咱们来日再约……”崔氏急匆匆地留下一句话。 几位夫人面面相觑。 镇国公府的姑娘什么时候开始黏崔氏这继母了? ……且好歹打完这一局啊! 说好的满京城打马吊上瘾第一人呢? 崔氏带着丫鬟往熹园去,待到了院子前,却忽然又顿下脚步。 她来得是不是太快了? 会不会给那丫头一种呼之即来的廉价感? 不行……她越想越觉得“想母亲了”这句话,根本不像是那丫头说出来的话,或是拿来讽刺她的? 可这丫头性子虽倔,脾气也不好,却一贯直来直去,讨厌便是讨厌,压根儿也不是那种会阴阳怪气来刺人的孩子啊…… 总之为了尊严起见,还是等会儿再进去吧。 见自家夫人耐着性子耗时间却又等不及进去的模样,青樱默默望天。 眼见时候差不多了,崔氏才迈着步子,端着嫡母的架势从容地走了进去。 然而刚一靠近前堂,就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 一双等了许久的眼睛极快地找到了她,四目相对片刻,她只听得一声似饱含了无尽思念与心酸的“母亲”,而后就被许明意扑了个满怀。 崔氏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 她僵硬而缓慢地转动着脖子,看向自己的儿子,那眼神仿佛在说:儿子,我慌了。 许明时:……谁不是呢。 正文 003 怪病 , “这是怎么了……可是睡得太久,做噩梦了?” 崔氏自认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然落在许明时耳中……他还从未听过母亲拿如此温柔谨慎,像是生怕打碎了什么脆弱的珍宝一般的语气同谁说过话! “嗯……做了一场极长的噩梦……”许明意声音哽咽胡乱地应道。 生前所历,确实犹如一场噩梦。 而至于为何死后还能继续做梦,她亦是惊诧无解,毕竟也是头一回死,没有经验,这般局面也是她不曾料想到的。 只是不知这梦会不会很快便消失不见? 她紧紧抱着崔氏不肯松开。 察觉到她的不安,崔氏颇觉心疼,是比打马吊输了一千两银子还要心疼的那一种。 她轻拍了拍女孩子的后背,轻声安慰:“不打紧,只是梦而已。从今日起,那些鬼怪奇谈的书且莫要再看了……” 都怪二叔净出馊主意,说是看那些玩意儿能提神,才吓得小姑娘做起了噩梦。 想着又道:“若当真害怕得紧,就去我那里睡几晚……” 母亲可是这世间最有力的庇护,有母亲在,孩子才能心安嘛。 许明时听得抽了抽嘴角。 母亲还真是擅长趁虚而入啊。 只是这情形委实怪异得很,他忍无可忍地出言打破:“到底还要不要我去买吃食回来了?若是不用,我便要回去看书了。” 依旧抱着崔氏的许明意摇头。 她不饿,更加不想将时间浪费在吃东西上头,她只想同家人多呆一会儿,多说些话。 许明时:“你昨日不是说想吃清风楼里的冰粉?” 清风楼的冰粉吗? 晶透冰凉的红糖冰粉,上面盖些弹口韧道的小圆子,现铺了一层新鲜的花生西瓜碎及葡萄干……舀上一勺送入口中,甜而不腻且清爽解暑。 许明意从崔氏怀中将头探出,眼里还挂着泪,看向许明时:“除了清风楼的冰粉和翡翠虾仁饺子,还要郭记的包子和枣糕……再有河市街的脆皮烤鸭,记得要片得薄一些,多要几张春饼……” “……你吃得下吗?” 且这些地方离得不近,这是故意要累死他? 崔氏眼一瞪:“怎么就吃不下!快些去,冰粉记得用冰块隔着,鸭肉不能凉了!” 昭昭想吃,便是把满京城可吃的东西都买回来,一样只尝半口也是使得的。 许明时面上不耐,却还是没有耽搁地带着小厮出府去了。 许明意吃了个大饱。 崔氏则因管家寻了来,说是有要事,暂时唯有先回去见了人,只又说定晚间再来陪着。 哎,女儿太黏人也是件麻烦事啊。 但她还受得住,不妨且黏得再厉害些吧。 崔氏走后,阿葵端了药进来。 “这是什么药?”许明意问。 阿葵愣了愣:“自然是拿来治姑娘嗜睡之症的药啊。” 嗜睡之症? 许明意有些意外。 这梦做得倒是古怪,竟还有她以往身患嗜睡症的事情。 “放着吧。” 她因这“病症”吃的冤枉药已是足够多了,梦中断没有再自找苦吃的道理,有这肚子,多吃一碗糖粉难道不舒服吗。 “姑娘……”阿葵只当自家姑娘的性子又上来了。 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向来谨慎周全的丫头竟不曾再多劝。 这时,外间传来了说话声。 “昭昭可是醒了?”这是一道娴静悦耳的少女声音。 许明意微微皱眉。 脑海中刚有什么思绪浮现,下一刻却忽然陷入空白。 “姑娘!” 阿珠忙将坐在椅中猝然睡去的许明意扶住。 “昭昭又睡去了?” 见得阿葵出来,外间等着的少女探着头低声问道。 少女十六七的模样,身形生得高挑窈窕,五官趋于寻常,然肤色白净,穿衣首饰看似简单却花了心思,因此倒也堆出了几分干净素雅的气质来。 阿葵轻一点头,少女便担忧地叹息了一声。 她与阿葵一道出了外堂,忽而问:“听说今日夫人来过了?昭昭近来因患病之事脾气难免有些收不住……未曾惹恼夫人吧?” “姑娘与夫人相处甚好。” 少女面上浮现出半真半假的讶然之色。 原来她听到的消息竟是真的? 昭昭当真抱着夫人喊了母亲? 她还想再问些什么,却见阿葵脚步匆匆,已经回了抱厦。 …… 如此过了三日,许明意再次从昏睡中醒来,却是靠在窗边陷入了沉思当中。 这场梦当真太长也太真实了。 而她起初一心沉浸在重见家人的喜悦当中,许多细节来不及去细思,这两日细细观察,却是越发感到意外。 从镜中自己的容貌和身边所有人的年纪,以及眼下她祖父很快就要回京等大小事来看,她这场“梦”,竟处处都是六年前的情形! 这到底是做梦,还是她真的就回到了十六岁? 纷杂的猜测在脑海中浮现,许明意一颗心跳得飞快。 眼下,她需要去印证这些猜测—— “姑娘,该喝药了。” 阿葵端着药走了过来。 许明意道:“阿珠去外面守着。” 阿珠没有迟疑地应下。 “这药以后都不必再煎了。”许明意看着阿葵手中托盘上的药碗直言道。 阿葵意外地看着她。 女孩子语气平静,看起来与任性毫无关系——可若不是不愿吃药,姑娘何故说出这样的话? 毕竟她家姑娘向来惜命的紧,此次得了这怪病,许多时候两眼一睁头一句话就是:“阿葵,我的药呢?”,每每请了新的郎中或是太医来,少不了要问一句“大夫,我这病可会死人?” 因有一位郎中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老夫从未见过此等怪病,长此以往地睡下去,失调之下,只怕要毁了身子根基”,姑娘强忍到那郎中离去,转头就闷在枕头里大哭了一场,兼以直白地抽噎道“我还年轻不想死”,“我若死了,祖父和父亲定是受不住的……这般细细一算,没了我,镇国公府十之八九也要垮了”——这么一说,哭得更凶了。 想着这些,阿葵的眼神担忧之余更多的是困惑:“姑娘为何不愿吃药了?” 许明意不答反问:“此前数次我不愿吃药,你也未有劝太多,这是为何?” 正文 004 印证 这几日她虽是痴痴茫茫的,却因过分看重眼前的一切,由此也留意到了阿葵的异常。 阿葵果然怔住。 又听许明意道:“因为你也觉得这药治不好我的病,对是不对?” 阿葵霎时间瞪大了眼睛。 “姑娘……” 她下意识地就想安慰许明意,然而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还是神色复杂地点了头。 “是,奴婢觉得那些药或许是无用的……” 正斟酌着要如何往下解释时,已听面前的姑娘拿平静而笃定的语气讲道:“拿治嗜睡病的方子来解毒,自然是无用啊。” “姑娘!”阿葵神色震动,这话姑娘是从何处听来的? “你是何时察觉的?”许明意问。 阿葵强压下内心的惊惑,答道:“也就是这几日而已……姑娘的病来得古怪,起初不过是一场寻常风寒,如今却连太医都束手无策……奴婢就想着,有无可能姑娘并非患病,而是……奴婢虽医术不精,却听闻过这世间有许多奇毒,也是分起源与派系的,若是不知其门道,根本诊不出究竟来……” 宫里的太医们所擅的乃是医术,读得亦多是寻常医书,对毒理固然不会一窍不通,可却不见得会对那些形形色色的奇毒也了如指掌。 见许明意面色未有变动,阿葵才又低声往下说道:“奴婢这几日暗中在翻看娘亲留下的那些残缺不全的医书,昨日竟当真查到了这世上确有可致人终日昏睡的毒物,只是奴婢看不大懂,那些稀奇古怪的药名听也没听过,其上也不曾载有解毒之法……” 且那书看起来也不大靠谱的模样,说是医书,半道竟还不务正业地说起了巫术来,更还说到了鬼怪之事,越扯越玄乎就罢了,更可恨的是说了一半还没有下文了! ——害得她大半夜又是担心姑娘的病症,又忍不住去想那中了狐媚之术的书生究竟如何了,直是一夜没能合眼。 “若我今日不曾问你,你打算怎么做?”许明意看着她。 阿葵和阿珠一样,都是她生母给她留下的丫鬟,阿珠的父亲是她生母的家仆,如今仍在定国公府里做事,只由她差遣——阿珠的一身武艺,便是他所授。 阿葵的娘亲本是一位医婆,在她母亲去世之后不久,也随主子去了。 阿葵懂些粗浅的医术,且心思细腻,亦是值得她信任的丫头。 可这个小丫头,却溺死在了明日深夜。 那时她终日昏睡着,府中的人恐她伤心又迟了好几日才将此事告知于她,因此她并未有机会觉察出任何异样。 可如今却不同了。 眼下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并非是患病,而是中毒。 既是中毒,便该有下毒之人。 而此时隐隐觉察出了此事的阿葵突然出事死去,就显得过分巧合了。 “奴婢本想着,或可将这猜测说与老爷听……叫老爷来想想法子,再寻些擅长解毒的郎中来给姑娘瞧瞧。” 虽只是无凭无据的猜测,可事关姑娘,她总要一试。 至于为何不直接同姑娘讲? 她是怕姑娘会被受不住打击昏死过去啊。 当然,她也是吓得不轻的,昨夜想那鬼怪之事的下文时,始终也是眼含泪水的,姑娘惜命,离不开姑娘的她也怕姑娘出事啊。 看着眼睛红红的丫头,许明意心中浮现了一个猜测。 阿葵说,打算将此事说与她父亲听。 可她父亲若是得知了,必然不会不重视此事。 那么,阿葵的猜测会不会是被什么人提早察觉到了,所以被提前灭了口?——阿葵懂医从不是秘密,又日日侍奉在她身侧,或本身就会成为对方防备的对象,若有丝毫异样只怕都会引起对方的疑心。 究竟是谁下的毒,她无法确定。 她得知自己中毒,是在被吴家送去扬州养病之后,裘神医替她诊出来并医好的,而那不久,镇国公府就出事了。 中毒的往事,也就无从查起。 但在她心底,可疑之人,却一直是有一个的—— “依着这方子去抓药。” 阿葵看着自家姑娘递来的药方,满脸迟疑之色:“姑娘……这能行吗?” 惜命如她家姑娘,为了这怪病可谓百般法子都用尽,近来甚至也是在亲力亲为地翻看各类医书的……所以这方子该不会是从哪本医书的犄角旮旯里抄来的吧? 许明意不多解释,只道:“试试吧。” 阿葵心酸地点头。 姑娘这是为了能活下去而不想放弃任何一丝希望啊。 如果这方子叫正经郎中看了之后没有妨碍的话,那就试试吧。 “暂时不要同任何人说起换药方的事情。” 许明意交待道:“此外,还有另一件事需要你去做。” 正文 005 祖父归京 , 阿葵点头。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姑娘您交待便是。” …… 次日,是许明意的十六岁生辰。 因抱病在身,便未似往年那般宴请京中贵女上门庆贺。 即便如此,从清早起,各府小姐的生辰贺帖还是接二连三地送进了镇国公府,并着或精致贵重或冲着许明意的喜好来送的各式生辰礼。 其中亦有从宫里送过来的。 这倒不是因为许明意多么擅长交际。 她性情算不上温婉,也半点不圆滑,甚至还有几分将门小姐骄纵的名声在外,人缘之所以还能这般好,不外乎是因镇国公府的地位罢了。 大齐建国不久,她的祖父,当今镇国公许启唯,也正是刚打了胜仗还朝的许老将军,当年乃是同先皇一起打天下的开国功臣,在朝中威望甚重,亦极得百姓景仰。 而许明意身为镇国公府唯一的嫡女,身份自然非寻常贵女可比。 这一日,许明意难得一大清早便醒了来。 用罢了早食之后,见自家姑娘认真看了那些生辰礼,阿葵暗暗有些奇怪。 往年这些东西,除了没有署名的那份儿,姑娘根本都懒得去细看的,只会叫她们仔细整理了礼单以便来日回礼而已。 许明意放下了手中的匣子,眼神涌动着。 果然都一样—— 其它的生辰礼她或许没什么印象,但有两份她绝不会记错。 皎皎送来的是整整一匣子大小相仿且晕彩极好的南珠,据说是攒了一整年的,送给她穿珠帘用。 吴皇后送来的是一套宝石头面首饰,另还有一柄做工精细的团扇。 许明意拿起那柄绫绢扇,扇柄坠着平安结,扇面上以卓绝的苏绣勾出了一幅燕飞图,一旁又有一行小字:终温且惠,淑慎其身。 一套宝石头面,对镇国公府的姑娘来说称不上稀奇,然身为中宫皇后,这般送礼称得上中规中矩。 至于这柄扇子…… 夏日里正是能用到的时候,又系了一枚平安结在,于病中的许明意来说,送得也正是合情理。 先前许明意便是这般想的。 但兴许是后来经历了太多事情,眼下她事事总爱过分多去留意思索。 尤其是同吴许两家有关的。 她正盯着那柄扇子瞧,只听得丫鬟来禀,说是:“柳姑娘到了。” “叫她进来吧。” 柳宜走了进来。 “听说昭昭今日醒的早,我便去厨房给你煮了一碗长寿面来。”她手中端着托盘,笑着道:“还有几样小点心,都是以往你爱吃的。” 许明意微微点了点头:“有劳你了。只是我刚用罢早饭,且先放着吧。” “那便尝一口好了,图个吉利嘛。” 柳宜在她身边坐下,将碗碟放在二人中间的小几上,递了筷子到许明意面前。 “我当真不饿。” 许明意晃着手中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柳宜笑着点头,好脾气地顺着她:“那就先不吃。” 许明意一向娇惯,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可从来不管别人的颜面好不好看——可谁叫人家是镇国公府的嫡女呢? “昭昭这扇子倒是精巧得很,瞧着像是宫里的东西。”她好奇地问起。 许明意淡淡地“嗯”了一声。 柳宜也不在意她的冷淡,只认为是因病中心情不妙。 目光扫过许明意手中团扇,又看向那些琳琅满目的锦盒匣子和帖子,她喟叹了一声:“这般比较之下,我备下的生辰礼,倒是寒酸地拿不出手了。” 这话倒不难接。 一句“心意到了即可”,也就和和气气地揭过了,可偏偏听那靠在椅子里的许明意兴致阑珊地道:“不送也没什么。” 眼下她一刻也不想将时间浪费在同无关紧要的人说废话这上头。 当然,若是面前的人当真如表面看来这般和善,她也不会这般。 柳宜的脸色终于有些挂不住了。 “自还是要送的,只是希望昭昭别嫌弃就好。”她勉强笑着说完这一句,就起了身道:“你好好歇着,我去厨房瞧瞧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夫人说了,晚间咱们自家人还是要庆贺一番的。” 阿葵暗暗嫌弃地拧眉。 什么自家人啊,她又不姓许。 脸皮这么厚,莫不是脸同脚底板长反了吗? “阿葵,送柳姑娘。”许明意道。 阿葵应了声“是”,顺便端起了一旁盛放着药碗的托盘。 柳宜来不及去细想许明意今日的态度,就看到了那碗中不曾动过的药。 “昭昭还是不肯吃药?” 出了前堂,她低声问阿葵:“这怎能由着她任性呢……你和阿珠该是好好劝一劝的。” “这药本也无甚作用,姑娘不愿喝就先不喝了。” 柳宜叹气道:“不喝药病怎么能好呢?” 阿葵脚下未停,看着前方,似自语般说道:“未必就是病呢……” “什么?”柳宜愣了愣。 阿葵摇摇头没说什么。 柳宜又道:“昭昭这病马虎不得——” “这是自然。只是这些郎中太医都不顶用,我正想着待今晚老爷回来之后,同老爷问一问,能不能请些江湖郎中来给瞧瞧。”阿葵喃喃着,眼底似有思索。 “江湖郎中?”柳宜忧心忡忡地道:“我以前常听人说,有些江湖郎中用药极不讲究,看着是有奇效,实则极伤身子……昭昭身子金贵,怎能叫江湖郎中来看?你便是同老爷说了,他只怕也是不会同意的。” 阿葵似犹豫了一瞬。 却还是道:“万一有人能医得好姑娘呢,总要试试吧。” 柳宜欲言又止,然阿葵疾走几步,已将她甩在了身后。 屋内,许明意又沉沉睡了去。 解毒非一日之事,昨日才换的药方,她这一睡便睡到了临近傍晚。 醒来时,还是觉得没睡够似得,仍是困得厉害。 “姑娘醒了。”阿珠撩开了纱帐。 随后便是阿葵的声音。 “姑娘醒啦?” 相比阿珠的沉稳淡然,她显得激动得多,走到床边道:“姑娘,老太爷回来了!” 思绪尚且朦胧的许明意顿时精神一振。 祖父回来了?! 是,她记得,祖父就是在她生辰这一日抵京的! 等等—— 她好像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正文 006 那个少年 许明意紧张地转过头看向面色激动又隐隐透着怪异的阿葵。 接下来该不会是…… “老太爷还带回来了一位公子呢,说是给姑娘冲喜用的……”阿葵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说道。 自古以来,她只听说过女子冲喜,眼下姑娘这事还怪新奇的呢,是话本子上都没有见过的。 “……” 许明意彻底不困了。 确切来说,这四五日间,她从未如此时这般清醒过。 …… 镇国公府前院客房中,此时隐隐有些嘈杂。 房中的床榻上躺着一名样貌俊朗的少年,浓密的睫毛下一双眼睛紧闭着,薄唇微有些发白。 “长得倒是难得一见的好看……” 披着靛蓝长衫,面上胡须杂乱的中年男子双手拢在袖中,仔细打量了床上的少年片刻,又上前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胸膛和手臂,满意地点头道:“看着单薄,实则不然。” 一旁的许明时面色复杂。 二叔这种验看货物一般的架势是怎么回事? “我带回来的人,还能差了?”一旁刚换下盔甲的许老将军捋着花白的胡须道:“姚先生说了,拿他来给昭昭冲喜,昭昭的病定能好转痊愈。” “祖父……”许明时到底没忍住开口,“姐姐的病固然要紧,但是嫁娶之事事关女子终生,如此就轻易决定,会不会太轻率了些?” 他知道祖父疼爱许明意,可女儿家嫁人是最重要的事情,嫁错了人,耽误的可是一辈子。 他虽才十岁,生在这等权贵之家,自也懂得这个道理。 “这有什么?”许启唯大手一挥,浑不在意地道:“不过一个男子而已,冲喜过后,若昭昭不喜欢,休夫就是了!” 病好了,想再挑什么样的没有? 至于再嫁会惹人非议? 非议是能当饭吃,还是能抵他孙女的命? 若日后昭昭实在不想再嫁,留在镇国公府享一辈子清福就是了!左右嫁人图得就是一个归宿和舒心! “……”许明时沉默了。 或者说,他被说服了。 且他突然觉得,女子嫁人这种事情好像还挺随意的? 没人留意到床上的少年额角跳了跳。 活到十七岁,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时这般廉价过。 “父亲这想法固然可行……”二老爷许昀思索着道:“可我瞧着这少年,气度亦是不凡,绝非是寻常人家出身啊。婚姻之事,总归还需两家点头同意……” “放心,这点小事,办法有得是。” 许老将军胸有成竹。 “那昭昭那边呢?” “这丫头随我,凡事一贯想得开,把利弊说通了还怕她不点头吗?” 许昀和许明时脸色各异。 这倒说不好…… 见得儿子和孙子眼神,许老将军莫名也有些没底了,正色想了片刻,负着手皱眉道:“姚先生卜算,从未出过错,事关昭昭的身体,这一回绝不能由着她来,她若不同意——” 顿了顿,道:“咱们就一同好好地劝一劝,想法子求一求,她素来怕人唠叨,听得烦了,总会答应的。” “……” 真是不失为一个实用的好办法啊。 许昀和许明时先后点头。 “父亲!” 此时,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是镇国公世子、许家大老爷许缙刚从礼部下值,连官袍都还没来得及换便找了过来。 不同于二老爷许昀的清瘦,许缙近几年来愈发体胖,年轻时的英俊气已被拿重金养出来的肥肉挤散了七七八八。 “父亲回来了!儿子听说父亲——” 许缙踏进房内朝着老父亲行礼,话刚说到一半,就看到了床上躺着的人。 父亲还真给昭昭捡了个冲喜的回来?! 起初听到家仆送信,他还当是听错了! “父亲,这可不是玩笑——” “昭昭还病着,老子可没闲工夫同你开什么玩笑!”看着大儿子,许老将军怒火横生:“连个孩子都照料不好,这笔账老子还没跟你算!” 许缙顶着下一瞬就要被老爷子的大刀砍来的压力,硬着头皮说道:“父亲息怒……儿子只是觉得,若当真需要冲喜的话……周侍郎家的公子倒是更适合些。” 那个年轻人他很喜欢,也极配昭昭。 床上的少年眉头微皱。 ……还嫌弃上他了? 等等,这种事情究竟有什么好争的! 少年忍无可忍,挣扎着要醒来,却始终未能如愿。 “你当谁都能有福气给昭昭冲这个喜?”许老将军一巴掌拍在了长子头上,“若真那么简单,老子还辛辛苦苦地将人扛回京城作甚!” 许昀和许明时同情地看过去。 “老太爷,熹园里有人来传话,说是姑娘醒了!” “昭昭醒了?!” 许启唯脸色大喜,阔步走了出去。 许缙等人连忙跟上,房中霎时变得空荡。 而床上的少年数次尝试之后,终于得以缓缓张开了眼睛。 正文 007 机缘造化 那双眼睛极英气,瞳仁黑亮,仿若星辰藏于其内。 他双手撑着,皱着眉坐起身来,边打量四下,边回忆着中毒昏迷前的事情。 他是在入京的途中遇到了山匪,隐隐约约记得是被路过的一队士兵所救…… 再后来便昏了过去,中间之事皆无印象,直至约一个时辰前,才算有了较为清醒的意识,开始能够听到身边的说话声。 想到方才听到的对话,少年的脸色不由有些发黑。 这家人竟是要拿他来冲喜! 且言语间又多有挑剔,还说什么,日后不满,大可休夫—— 少年想要下床,却一时提不起力气来。 此时,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是一名老仆引着一位提着药箱的郎中走了进来。 见他醒来,那老仆甚是高兴。 而那种高兴,显然并不纯粹。 少年压下内心的复杂感,出声问道:“敢问这是哪家府上?” “这是镇国公府,我们老太爷便是当今镇国公。”老仆脸上隐含与有荣焉之色。 少年怔了怔。 镇国公府? 竟是镇国公在的打了胜仗回京的途中偶然救下了他? 郎中诊完脉,只道余毒已经清得差不多了,只需继续服药,再休养上十日半月,人便能痊愈了。 郎中离去之后,老仆递了一杯水过去,笑着同少年交待:“公子眼下只管安心休养身体,也莫要觉得惊慌,有此机缘,这是公子的福气造化。” 少年:……这仿若青楼里的老鸨同被贵人看中了的楼中姑娘说话时口吻和神态又是出于怎样的心态? 他没有多说多问什么,只道:“劳烦向镇国公传达一句话,我想要当面同他道谢。” 一码归一码,受人救命之恩确是事实。 老仆欣慰地点头应下。 总觉得对方误会了他想要道谢的意思,少年再次陷入沉默。 熹园,外堂中,许明意紧抱着镇国公。 老爷子颇觉受宠若惊,拍着孙女的背好生安慰了一阵。 “我的昭昭病了这么久,当真是遭了大罪了……是祖父回来的迟了,叫昭昭受委屈了。” 大齐国赫赫有名的老战神,战场上叫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此时说起话来轻声轻语,且说着说着,更忍不住心疼地红了眼眶。 老爷子这边一颗心疼得要碎掉,便拿目光扫向一旁的许缙等人。 那目光中多是怪责与不满。 看把他孙女委屈成什么样子了,一见着祖父就扑过来抱住,孙女过了十岁之后,可就不曾再这样抱过他了——看来在昭昭心中,只有他这个祖父才是家里最值得依靠的人啊。 这般想着,老爷子既觉得心疼又有些不合时宜的自得。 皆已被许明意雨露均沾地抱过一场的许缙许昀许明时及崔氏,都没有打破老爷子独得恩宠的美好幻想。 许明意抱着老人,一颗连日来浮在半空中的心仿佛在渐渐变得安定,却又生出刺痛感来。 她太久没有见到祖父了。 这数年来,她总是在想,最后一次见祖父,是什么情形,她和祖父说了什么话,那时或许已经预料到许家即将要有灭顶之灾的祖父,是拿什么样的眼神在看待着一无所知的她? 可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时她初嫁去平南王府,嗜睡症还未得治愈,没有太多心思去留意其它。 更重要的是,她并没有意识到,那是最后一次见祖父。 人生许许多多的最后一次,总是发生在不知不觉间,譬如有一日亲人们抱起年幼的你,再放下时,便成了最后一次抱起你,而那时包括你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不会意识到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将你抱起。 她也记不起最后一次抱家人是什么时候,只知那感觉是天底下最能叫她安心的。 她做梦都想抱一抱他们,眼下终于如愿,而且,这似乎并不是梦…… 心中的妄想一点点在得到证实,许明意从老爷子怀中抬起头来,眼中再无半分泪意,笑着道:“祖父,昭昭不觉得委屈。” 前世今生,她都是被护着的那个人,直至身死,也不曾觉得被委屈过半分。 “对,不委屈,今日是你的生辰,不说那些不如意的话。”老爷子笑着坐下,道:“祖父给你带了一份生辰礼回来。” 许明意也被崔氏拉着在身边坐了下去,听得这句话,面上的笑意突然变得勉强。 她亦不装傻拐弯:“祖父说的莫不是前院里的那位公子吗?” “对对,就是他,看来昭昭已经听说了啊。”见孙女这般坦率直接,老爷子也就继续往下说道:“我才将人带回来,你便转醒过来,这说明什么?——姚先生卜的卦,果然是不会出错的!” 崔氏出言道:“可儿媳听说,那少年一路都是昏迷不醒的……” 公公做的决定,她一般不会干涉,但事关昭昭,却是不同。 方才她也使了青樱去前院瞧过了,说是瞧着半死不活的,这到底是谁给谁冲喜? 还是说……就得是这么互相对冲? “不妨事的!路上已经使郎中看罢了,只是中了毒性较强的迷药罢了,一路灌药针灸,应当就快清醒过来了。” 下意识地坐得离老爷子较远的许缙问道:“可万一他家中订有亲事呢?” “没有的事,有一回针灸时叫郎中多扎了两针,使人清醒了片刻,已经趁机套过话了!”老爷子答罢,笑着看向孙女:“昭昭意下如何?或者说,先去瞧瞧合不合眼缘?” 看着祖父慈爱期待的眼神,许明意有着短暂的恍惚。 上一次祖父就是这么问她的。 她没有去看那人究竟长什么模样,也没太多其他杂念,只一个念头:想活。 那时她是只将这件事情视作了某种“祈福求雨”之类的消灾仪式而已,想着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如祖父所劝说的那样,若二人当真不合,日后和离一别两宽,镇国公府多给一些补偿报酬便是——而完全没有料到……她确实是活下来了,却将人家好好地一个堂堂定南王府的世孙给生生克死了! 她当时,真的害怕极了…… 正文 008 告知 , 她虽想活,却也没想过要建立在将别人克死的基础上。 因此除了害怕,又极不安内疚。 又不免想着,在吴家必是呆不下去了。 她本就是为了叫人家冲喜才嫁去的,这门亲事是她家祖父软硬兼施得来的,吴家乃累世大族,又是被先皇亲封的异姓王,因皇上出面,又顾念着两家之间的一些旧事,才勉强认下这门亲事。原本大抵是想着待她病好之后便如两家约定的一般和离送客,可谁知竟搭上了孙子的性命…… 可吴家也不愧是世家出身,风度极佳又极明事理,悲痛之余,竟还顾得上倒过来宽慰她,只道吴恙的死乃是意外,同她无关,叫她不必在意外面的风言风语。 若说只是面子上的好听话,但吴家后来所为,无一件不是站在她的角度上。 压制流言不传入她耳中,替她寻了隐世神医,将她暗中送去扬州养病。 只是那时众人都只当她是不治而亡了——她起初得知此事,还曾不解吴家为何要这么做。 直到后来许家出事…… 她循着一些蛛丝马迹猜测,将她送去扬州,或许是祖父同吴家商量之后的决定。 许家出事,罪责再大,可她身为出嫁女,又是嫁到定南王府,确是不必担心受‘牵连’,可祖父必然知道,依照她的性情若是身在京师,不可能做得到不管不问。 祖父和吴家都是打算瞒着她的。 直到她在扬州偶然听到风声,去信给皎皎,才知详细…… 也是皎皎帮她查到,许家出事与占家父子有关。 她想过回到京城寻机会杀了占云竹,冷静下来却深知根本行不通。 那时占云竹娶了首辅嫡女,平步青云,她轻易无法接近,且一旦失败,更会牵连定南王府。 镇国公府一夜倾塌,定南王府难道便是坚不可摧的吗? 树大招风。 两家同是开国功臣,当年一同打下齐家天下的,便是先皇与她祖父许启唯,及当今镇南王吴竣。 只是镇南王府出身世家根基更为深厚,有人真想做些什么,还须再三掂量罢了。 可后来时隔不过五年,镇南王府终究还是一把火燃为灰烬了…… “昭昭?” 听得老爷子的声音,许明意回过神来。 看向众人,只见皆是在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祖父,冲喜之事,我认为倒是不必了。” 冲喜要人命这种事情,已经干了一回,总不好再干第二回。 再者,是当真也用不上了。 老爷子愣了愣。 就这么直接拒绝了? 且拒绝的不是那个少年,而是冲喜这件事情? 莫不是姑娘家脸皮薄,觉得找人冲喜这种事情太难为情? 众人所思各异之时,老爷子刚要再说什么,却见孙女示意了婢女阿珠带着堂内的下人都退了出去。 旋即便听她道:“明时,我想吃福云桥的芝麻酥饼了。” 许明时皱眉。 这是想吃东西? 分明是要将他支开才对吧! 他心下不满,然对上许明意那双带笑的眼睛,拒绝的话顿时就说不出口了。 ……罢了,许是她觉得这种事情确实难为情,不好叫他这个做弟弟的听到吧。 可支开就支开,为什么偏偏又要打发他去跑腿啊! 许明时满心怨念地顶着烈日离开了熹园。 堂中,许缙不解地看着女儿:“昭昭……” “父亲。”许明意依次看向家人:“祖父,二叔,母亲。我说不必冲喜,非是碍于颜面。” 众所周知,她许明意虽然要面子,但更爱命。 “我此番并非患病,这怪病,实为中毒。” 这件事情,她不打算瞒着家人自己解决。 因尚不确定凶手是何人,是否有同谋,直接说出来,也好让家中之人都有个防备。 “中毒!” 许老爷子猛然站了起来。 许缙兄弟与崔氏亦是惊异。 见得三人表情,许老爷子愈发惊怒:“……你们竟都不知此事?!” 许明意忙道:“我亦是刚得知不久,还未来得及同父亲母亲说起。” “昭昭,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是如何得知自己是中了毒的?” 几人急急地问道。 “究竟是什么毒?竟连太医都诊不出!” 面对大家的急切不安,许明意道:“是阿葵诊出来的。” 众人的视线霎时间投向阿葵。 阿葵微微瞪大了眼睛。 “……” 她真的就是看了本杂书,从而生出了一点点怀疑啊…… 然在这等注视之下,只能硬着头皮道:“此毒十分古怪,且似乎又非是起源于大齐境内,故而太医们诊断不出也是正常的。” 许老爷子脸色难看而紧张:“既是如此古怪,可有解法没有!” 见大家盯着自己的目光愈发急切,阿葵一句“奴婢不知何解”,无法也不敢说出口来。 这时又听自家姑娘开了口。 “阿葵解得了,昨日已经换了药方,眼下中毒时日尚不算太久,想来至多不过二十日,便能恢复了。” 阿葵颤了颤。 姑娘啊…… 您是认真的吗? 就凭那来路不明的药方? 提前也没说还要她这么演啊…… “当真?”许缙盯着阿葵问。 阿葵边在心中默默流泪,边点着头道:“是……” “如此便好。” 众人的心勉强放下一半。 “可知是谁下的毒!”许老爷子坐了回去,面上怒色却是愈盛。 正文 009 这么痛快? 崔氏紧紧皱着眉。 若昭昭当真是中毒,身为当家主母,她的责任是最大的。 此时她除了自责还有后怕,当然,最多的亦是惊怒—— 她站起身来,朝着镇国公的方向,脸色凝重地道:“此事是儿媳不察,未能照料得好昭昭,待儿媳先将此事查明,再去祠堂请罪。” “此事出在我自己身上,我此前都未能察觉异样,何况是母亲。”许明意道。 这些日子,为了她的病,母亲忙前忙后,已是十日半月都顾不上打上一次马吊了。 而若真是她猜测中的那个人,那她此次中毒,只能说是自己太不警醒。 可一个从未经过风浪,娇生惯养长大的小姑娘,本身又能有什么过人的警醒能力呢——许明意在心中替自己找着借口。 “问题也未必就是出在家中。”许缙似有所指。 镇国公府暗中也并非没有仇敌。 加之昭昭是镇国公府独女…… “或许也不一定是多么值得一提的阴谋。”许昀斟酌着道:“若对方有意借昭昭来报复镇国公府,要下的毒恐怕便不止是叫人昏睡这般简单了——” 说着,问道:“昭昭此前可同哪些人有过过节?” 崔氏也忙地问:“或者那次风寒之前,可有同谁接触过?” 毕竟她家昭昭出身好又貌美,即便没有过节,也有得是人嫉妒眼红,万一遇到了什么契机,歹念发作都是有可能的。 这么一说,昭昭也着实太容易招来危险,日后必得十倍百倍地看着护着才行。 崔氏后怕又严肃地想着。 见家人们猜测纷纭,许明意适时开口道:“实则我也有一个猜测,或许,今晚便能看到结果了。” 上一次,阿葵便是死在了这个夜里。 这一回,她要亲自揭开真相。 …… 小半个时辰之后,镇国公离开了熹园,虽说满腹心事,面上却已不显。 等在外面的老仆迎上前:“老太爷,前院里的那位公子说是想要当面同您道谢。” “人醒了?” “是,齐大夫也去看罢了,说是已无大碍。只是人初醒,身体还未恢复,如今还下不得床。” 镇国公颔首,带人往前院而去。 到时,只见那少年正立在堂中,见得他来,抬手施礼。 镇国公眯着眼睛望去。 十六七岁的少年身形颀长,半束起的墨发披在脑后,面容俊朗,眉眼里蕴藏着少年英气,哪怕身上穿着的只是寻常市布素灰色夹袍,也难掩周身清贵之气。 “晚辈多谢镇国公救命之恩。” 他此时行礼,声音恭敬却并不显得低人一等。 “不是说还下不得床?”镇国公看一眼他尚且虚弱的面色,心中便了然,坐下道:“老夫向来不看重这些规矩,你亦不必过分拘泥,躺着说话便是。” 不将身体养好怎么给他家昭昭冲喜? 吴恙却只是在一旁椅中落座下来。 躺在床上与人说话,尤其是恩人长辈——自幼习惯的教养深入骨髓,即便他性情不羁,却也做不出这样的举动来。 见他坐下,镇国公也没多说什么,只开门见山地道:“你既知我救了你一命,那我便也直说了。我许启唯平生行事救人,原本倒也不图什么回报,只是眼下确有一事,非由你来做不可——我家中孙女患病在身,需得你来冲喜,你若诚心报恩,这便是机会了。” 虽说昭昭称自己是中了毒,然其中真假、能否解得了还有待证实。 冲喜之事,他思前想后,认为还是先揽下再说。 更何况,他本就还有着别的思量在。 “相救之恩,理当相报。”少年面色尚算平静,“只是婚姻之事,非是戏言,我与贵府姑娘素未谋面,便谈及亲事,恐有不妥。” 这便是不肯答应了? 镇国公眉毛动了动,却也不见怒色,相反,心底多了一丝欣赏。 然语气中却仍多了一丝威压:“怎么,莫不是觉得我镇国公府的姑娘配不上你?” “晚辈并无此意。”少年不卑不亢,也并未多做解释,只又道:“恕冒昧一问,不知贵府姑娘所患何病?晚辈家中略有几分人脉,愿倾力为贵府姑娘求医相治。” 镇国公摇着头端起茶碗。 “这个不必如此心急,治病也非一日之事,等你们的亲事定下之后再细商不迟。” “……”少年默了片刻。 是他心急吗? “晚辈家中规矩多,关乎亲事,还需禀明家中长辈,方能定夺。” 镇国公喝了两口茶,没接这话。 搁下茶碗,却是语气悠远地道:“十六年前,老夫正在西边带兵打仗时,有一回因军中出了奸细,中了匈奴的陷阱,被围困在一片山林当中,整整五日后,我带百名伤兵趁夜突围而出。一月后,接到家书,才知突围那日,便是这丫头降生之日……” 吴恙怔了怔。 怎么……突然说这些? “她是第一个唤我祖父的,也是我唯一的孙女,说句不怕人笑话的,只要能医得好她的病,便是要我拿这条老命去换,我也愿意。” 吴恙听得心下有些震动。 他家中也有祖父。 一个老人能说出这样的话,即便是有打感情牌博同情的意思在,却也叫人动容。 “老夫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不必同老夫东扯西扯,说那些没用的废话——这门亲事,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你若识趣些,我们便和和气气地办事,你若不识趣,也休怪老夫不留情面!” 没料到是这么一句的吴恙再次默然。 原来不是博同情…… 而是“给老夫听明白了,这丫头是老夫的眼珠子,老夫为了救人不择手段”的意思。 “然老夫也非不通情理之人。”镇国公语气稍缓,很有几分软硬兼施之意:“你方才也说了,婚姻之事,确是勉强不得。不如这样……这桩亲事,大可只用来冲喜,走一走形式,待日后我孙女病愈,镇国公府便将人接回,从此男婚女嫁,各不干涉,救命恩情也就此一笔勾销。” 少年眉心跳了跳。 也就是以所谓的休夫作为收场? “如何?”镇国公问:“先不必提你家中是否会答应,老夫只问你自己。” 吴恙喝了口茶。 思索了片刻。 “晚辈答应了。” 这么痛快? 镇国公反倒有些反应不及。 正文 010 半个主子 不对,这么好的亲事,本就是天上掉陷阱,也就是这小子故作清高方才才会欲擒故纵吧! 这么一想,镇国公本有些激动的脸色顿时恢复了平静。 “只是晚辈有一个条件——” 他还提上条件了? 镇国公耐着性子问:“说来听听。” 若是想要借镇国公府谋些前程好处,倒是没什么,生而为人,有几个是不图利的呢?抓住机会,只要不过分,没什么可说的。 可若是说出什么不识趣地、为难昭昭的条件,就别怪他翻脸了。 却听少年讲道:“倘若到了将贵府姑娘送回的一天,还望能以和离之名好聚好散,也好保全两家颜面。” 他家中最是爱重颜面,倘若对方真要休夫,恐怕祖父会承受不住那样的打击。 镇国公愣了愣。 怎么……莫不是先前的话被听到了? 即便如此,老爷子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细想了想,也就点了头。 也不是什么过分的条件。 休夫什么的,那防的是对方死缠着不放,既然这少年这么痛快,便也没有道理非要休弃人家不可。 因此,也就点了头:“好聚好散,自是再好不过。” 自觉总算摆脱了被休夫的阴影的少年微微松了口气。 旋即道:“只是此乃晚辈一人之言,总归做不得数,余下之事,还需同家中商议,待有了结果,方能正式答复贵府。” 他起初未肯答应,一则是顾虑家中,二来便是不欲拿婚姻之事来做报恩之用,恐害人害己。 只因面前的老人提及这桩亲事只是走一走形式,他方才有了动摇。 “这是自然。”镇国公此时心情颇好。 毕竟能商量好,还是值得高兴的,冲喜嘛,就得和和气气地,才能称得上一个喜字——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拿刀逼着,冲散了喜气。 至于对方家中是否肯同意此事? 能同意当然最好。 不同意的话—— 他刚打赢了一场胜仗,往皇上跟前一求,还有什么事情是成不了的? 他甚少有事能求到皇上面前,身在这个位置上,打的胜仗多了,皇上赏的那些金银田宅,实则已是赏无可赏……他有事主动开口相求,反而是件好事。 “听你说的也是京话,可是京城人士?” 镇国公此时方才问道,并且不觉得问的太晚了。 尚未打听清楚家世背景便定下口头亲事,看似冲动,实则是因老爷子并不在意这些。 当然,也是有足够的决定权可以做到随时反悔。 人嘛,底气足,就是这么随心所欲。 “晚辈乃宁阳人士,只是也曾多次来过京城。” “宁阳?” 镇国公边去端茶,边道:“那是个好地方啊,有定南王那个老家伙守着,百姓称得上富庶安乐……” 虽说他同吴竣那死对头见面就吵,但也不能否认吴家造福庇佑一方百姓的事实。 吴恙:…… 老家伙吗? 镇国公没去留意少年的神情,又随口问:“家中可是有人做官?” “家父恰就在京城任职——” 镇国公正要再往下细问,只听守在门外的仆人道:“老爷,柳姑娘过来了。” 镇国公闻言往外望去。 吴恙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 少女身穿水粉色裙衫,手中捧着朱红托盘。 送吃食还追到这里来? 想来不是太爱献殷勤,便是特意过来看他的。 该不是这家的姑娘自己不好亲自来瞧,就打发了其他人过来? 这般想着,吴恙眉头微皱,站起了身来朝着镇国公一礼,遂转身进了内室。 那仿若验看货物一般的眼神,他已经不想再承受了。 镇国公则起身走了出去。 “老太爷。” 柳宜行礼,面上笑意柔和乖巧,仿佛面前的人便是她最亲近的长辈:“听说您回来了,宜儿未来得及去同您请安,便去厨房煮了消暑汤。起初听闻您去了昭昭那里,去了熹园却没瞧见您,问了下人,这才寻了过来。” 镇国公微微点头,神色还算温和:“你有心了。” 一旁的老仆云伯便将汤接了过来。 柳宜笑着道:“宜儿就不耽搁老太爷办事了,待回头您得了空,宜儿再去听您说这回战场上遇到的趣事。” 云伯悄悄撇了撇嘴。 怕耽搁老太爷办事就别来啊。 再者,老太爷说战场上的趣事,那是拿来逗姑娘开心的,她跟着听了几回,竟还当是特意说给她听的?如今他们姑娘病着,合着老太爷还得抽空给她说趣事? 且自个儿的生父可就是死在战场上的,竟还能把战场上的事情当作趣事来听,也是个心大的。 说来,这柳姑娘的父亲原本不过是他家老太爷手下的一名小兵,只因是恰巧死在了老太爷跟前,死前留了句求老太爷帮着照顾妻女的话—— 他们老太爷仁义,又是出了名儿是体恤下属,回京后除了朝廷给下的抚恤,镇国公府对这对母女也接济颇多。 后来夏日天干,夜中掌灯不慎,这家人的宅子竟起了火,几间屋舍烧了个干干净净,所幸母女两个躲过一劫。 那妇人哭着求到镇国公府,求他们老太爷看在她丈夫战死的份儿上,收留她们几日。 老太爷自是答应了。 而母女两个这一住,便不止是几日了,也是那妇人有一手难得的好厨艺,叫主子们称赞不已。 而那时他们姑娘不过五六岁,府里也没个玩伴,这柳姑娘大姑娘一岁半,极会讨他们姑娘开心,又哄的幼时起初不爱读书习字的姑娘略乖顺了些,一来二去,便干脆长住在镇国公府了。 直到三年前,那妇人改了嫁才搬了出去。 说来,起初他瞅着那妇人有意无意想黏上他家大老爷,只是着实入不了大老爷的眼,这才罢休。 当娘的另嫁,闺女却不愿意走,只说在镇国公府当一辈子丫鬟也是甘愿的。 但说归说,当丫鬟却是不可能的,最多只能偶尔给主子们做做点心熬熬汤,表一表勤快这样子。 毕竟从幼时起,这位就凭着有眼色、乖巧懂事,又因同姑娘走得近,十来年下来,直是叫府里的人将她当作了半个主子来看待。 起初他这个做下人的也没觉得有什么,反正他们镇国公府不缺银子,又是将门,规矩没那么重,也不在乎多养一个可怜的女孩子。 可大概是他太闲了吧,留意的多了,就总觉得不对味儿了。 哪里不对,又说不太上来。 说出来,好像他在为难小姑娘,太过狭隘琐碎。不说吧,又总是看不顺眼。于是也只能在心底嘀咕几句过过嘴瘾了。 那边镇国公笑着点了点头,柳宜也就行礼要退去。 而这时,在下人的指引下,有一名身穿石青色衣袍的年轻人朝着此处走了过来。 柳宜听到脚步声望过去,眼底笑意登时更真切了几分。 正文 011 “知礼守礼” 十七八岁的男子身上的气质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眉眼温润清亮。 他笑着走近,朝镇国公行礼。 “听闻国公凯旋回京,槿平特来恭贺。” “今日不过刚至家中而已,你来得倒是早。”镇国公笑得爽朗,道:“来便来,还带什么东西?你当也是知晓的,我可向来不收这些,待会儿记得叫人带回去。” 此乃占家之子,占家与镇国公府同在庆云坊中,因占云竹幼时便拜了许昀为师,故而也算是被镇国公看着长大的。 许昀在家中虽是个彻彻底底地不着调,还尤其地招老爷子嫌弃,然才名在外,一手丹青出神入化,年纪轻轻已是名满大庆的书画大师。 “槿平当然知晓国公的规矩。”占云竹笑着道:“此乃家母让我捎来给许姑娘的生辰礼,本该一早便送来,因是亲手抄写的祈福经文,正午方才算是抄完,这才送得迟了些。” 镇国公了然点头。 原来是给昭昭的生辰礼。 既是手抄经文,礼轻诚意在,自是没有不收的道理。 “记得代昭昭谢过令堂。” 仆人上前接过。 “我初回京,手上还有奏折要拟,暂时分不开身。你既来了,晚间便留下一同用饭吧,这会儿且先去你师父那里坐一坐。” 镇国公说罢,看一眼身后堂内。 总归是谈妥了,余下的晚些再说也不迟。他今日归京,明日便要入宫面圣,府里几名幕僚先生此时都在书房里候着。 占云竹应了声“是”,在一旁目送镇国公离开。 “占大哥……” 四下没了旁人,柳宜向他走近几步,面上挂着浅笑。 占云竹却是往堂内的方向看去,笑微微地问道:“柳姑娘可知这客房中住着的是何人?” 他登门前来,也就是仗着是许家二老爷唯一的弟子的身份,多年来出入镇国公府惯了,才被不见外地引到了此处。 只是,什么客人能让镇国公亲自来此说话? “是一位公子,听说是老太爷带回来给昭昭冲喜的呢。” 柳宜轻声道:“是姚先生给卜的卦,道是由此人冲喜,昭昭的病才能得以痊愈。” “冲喜……” 占云竹愕然之余,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捕捉到他这细微神情变化,柳宜心中苦涩,语气却仍轻柔:“昭昭患此怪病已久,如今有机会能痊愈,占大哥不高兴么?” “我自然高兴,只是有些意外罢了。”他神态已恢复如常,边走边问:“此人是何来历?” “暂时还不清楚,然而既是能这般风平浪静地,想来应也不过是寻常人罢了。”柳宜猜测着道。 占云竹不自觉微微握紧了手指。 寻常人么…… 寻常人竟也有资格娶昭昭…… 他父亲不过区区六品小官,他向来自认与昭昭的身份有如云泥,却不曾想过有朝一日昭昭有可能会嫁给一个来路不明的寻常人…… “已经定下了吗?” 柳宜微微摇头:“暂时还不知,到底还要问过昭昭的想法。” 这个家里,从来没有哪个人行事能够全然不顾昭昭的心情啊。 甚至不止是在这个家里——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昭昭在,所有的一切都是围着昭昭的。从前,现在,一直都是如此啊。 柳宜望向身侧温润如玉的男子,唇边笑意忽隐忽现。 占云竹眯着眼睛看着空中刺目骄阳。 片刻后,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手指,低声问道:“上次托柳姑娘打听的事情,不知可有结果了?” 父亲有一句说得很对,事有轻重之分,分寸不可乱。 成了大事,才能随心所欲去拿自己想要的东西。 “昭昭近来因病易怒,我尚未寻到同她好好说话的机会。占大哥若是着急,不如我去问一问旁人?” “不必,我不着急。”占云竹道:“此事若是传扬出去,于镇国公府也非是什么好事,我本只是出于好奇而已,倘若给贵府招来麻烦,却是不值当了。” 柳宜点头应下,却是慢下了脚步。 观四下无人,她从袖中取出一物,垂首递了过去。 那是一只荷包。 宝蓝色的细绸,绣着一丛青竹,用料上乘,绣工精细。 “前几日便绣好了的,只是未能遇着占大哥……”柳宜面颊微有些泛红。 占云竹显得有几分意外,好一会儿才道:“这怕是不妥。” 柳宜神情怔怔地看向他。 她知道,他心中有昭昭,也知道他有野心,可是,难道只能有昭昭一个吗?——他这样的人,又怎会真的喜欢昭昭这骄纵任性的千金小姐呢,想来不过是因为昭昭的身份贵重罢了。 且,昔日里他会对她笑,也偶尔会同她说心事,称赞她最能听得懂他想说的…… 他待她分明是与旁人不同的! 莫非是她会错意了? 见她神情,占云竹轻叹口气,笑了道:“我若贸然收下此物,来日被人看到,对你才是不好,女孩子的名声向来比男子紧要。” 原来是爱惜她的名声啊。 柳宜心绪稍平,讪讪地将荷包收回,笑意极勉强。 而此时,占云竹似下意识一般抬起了手,悬在她头顶上方,犹豫了一瞬,却终究没有落下,而是又克制地收了回来。 可这个未有付诸的动作,却仍是极大地安抚了柳宜。 甚至是鼓舞。 失落之情一扫而空,四目相对,她心跳如擂鼓,眼睛亮闪闪地。 占大哥向来都是知礼守礼的君子,是她太莽撞了。 占云竹笑笑道:“走吧。” 柳宜点头。 见前方有人,二人默契地离得远了些。 柳宜回了内院,却未回自己的住处。 天色很快暗下。 熹园中掌了灯。 阿珠从外面走了进来,道:“姑娘,饭菜已经备好,夫人差人来喊您去前头了。” 已更衣准备妥当的许明意点了头。 她从窗前的椅中起身,在经过阿珠身侧时,多看了阿珠一眼。 阿珠会意,轻一点头。 姑娘交待了她一件差事—— 就在今晚。 …… 正文 012 出事 夜色渐浓,镇国公府前厅内气氛融洽。 许明意心情极好。 她已有许久不曾庆贺过生辰了。 眼前这场生辰宴虽是再简单不过,于她而言却是最珍贵的。 席间并无占云竹,今日镇国公虽开口留了他一同用饭,他却只是去许昀面前问了安之后便离去了——如何说话才能叫人觉得舒服,如何行事才能亲密而不逾越,这其中的分寸他向来把握得极好。 是以许明意这场没有外人在的生辰宴,他是断不可能出现的。 然而即便如此,于许明意而言,席间还是有一位外人在。 她固然性情不算柔顺谦和,却也非是不能容人者。 或者说,她这个人对待无关紧要的人和事,态度过分随意,懒得去在乎计较留意什么——若不然,对方也不可能舒舒坦坦地住在镇国公府这么多年了。 此时兴许是因起了疑心之故,看待对方的眼光有了变化,留意的仔细了,竟就觉得处处透着破绽了。 “我瞧着昭昭的精神好了许多,一连大半日都不见困倦之色,今日恰逢生辰,倒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柳宜半玩笑着道:“如此说来,若是再能添上一桩喜事的话,这病十之**就真要被冲没了呢。” 听着这试探之余,又不乏想撺掇着她早些嫁出去的话,许明意语气淡淡地道:“是啊。” 将事情查明白,该算的账算清楚——待添了这么一桩叫人神清气爽的喜事,她的病可不就得痊愈了么。 柳宜还待再说什么,只见许明时站起了身,朝着长辈们揖礼:“祖父,父亲母亲,二叔,我先回去了。” 也到了散席的时候了。 他正好去见一见前院那人,听说午后已经醒了,看祖父这不急不躁的模样,八成是得逞了。 饶是日后是可以拿来休夫的,可总归还是要呆在许明意身边一阵子的,且这一阵子说不好是多久,许是数月,许是数年——所以,他还是得亲自去探一探对方是否靠谱。 得了镇国公点头,许明时就朝着前院客房去了。 到了却没能见得着人。 ——跑了?! 许明时脑子里登时就蹦出这个猜测来,毕竟换作他,他也得跑啊! 可人跑了,许明意的病怎么办? 虽说他对冲喜之事本不赞同,可行不行总得试一试吧! 有什么条件谈不拢,可以继续商量啊! 许明时正心焦时,得见云伯带着一名捧着衣物的仆人行来,连忙地问道:“这客房中住着的人呢?” “回公子,那位吴公子方才散步去了。” 散步? 许明时大松了一口气。 “郎中不是说还下不得床?” 可能是方才经历了一场失去后方知珍贵的感受,许明时此时忍不住关切起对方的身体来。 当然,这种关切也并不纯粹。 “是啊。”云伯笑着道:“兴许是这位公子身子骨儿好,恢复得快。” 许明时点了头。 身体好是好事,至少抗折腾啊。 “他出去散步,身边可有下人跟着?” 年轻仆人答道:“小的本想陪着的,但吴公子说就在前头园子里透透气。他记性一向好,记得路,不习惯被人跟着。” 不习惯被人跟着? 想来出身也高不到哪里去了。 这样也好,许明意嫁过去没人敢给她脸色瞧。 许明时下意识地在心里一件件地比量着。 霎时间又十分戒备地道:“云伯,会不会出什么差池?” 未必没有借机逃跑的可能! 虽然这么一说,他们镇国公府好似成了什么不法之地…… 云伯心领神会,面上挂着一切尽在掌控中的笑意:“公子放心,不会有什么差池的。” 镇国公府里里外外都有人把守着,虽不能说保证一只苍蝇也放不出去,但一个大活人还是看得住的。 许明时这才放心地点头,一路思索不断地回了自己院中。 阿葵端着药从厨房行出。 因许明意此时还在前厅同长辈叙话,她便直接将药端去了前院。 手中捧着托盘,就未能腾得出手来提灯,经过花园子时,脚下便放慢了些。 然镇国公府开销用度向来阔绰,园中凉亭或主道皆设有石灯,故而不必提灯行于园内亦不至于陷入漆黑。 只是阿葵大约是怕药凉得太快,故有意抄小道。 夜间蝉鸣微歇,一阵夜风吹过,池塘内绽着的碗莲随风微动,淡淡清香散发开来。 阿葵走在塘边小径之上,此时身侧的假山后忽然窜出了一道人影,伸手便推向她! 阿葵惊呼一声,托盘离手,药汤飞洒,瓷碗跌得粉碎。 身形摇晃之下,挣扎着还未来得及稳住分毫,那人已经又狠狠一把推了过去。 “噗通!” 阿葵重重地跌入荷塘。 正文 013 往服了打 , 相较于自幼习武的阿珠,幼时学医习字的阿葵则细腻且胆小得多。 她不仅不懂武,也不会水。 那人见她落入荷塘,又抓起早已准备好的长棍死死地按住她想要挣扎着冒出来的头。 长棍一端绑着厚厚的粗布,显然是不想在阿葵身上留下伤痕事后惹人怀疑。 阿葵只能奋力地抬着双手。 塘边那人力气极大,又占据了主动,眼见就要事成,然到底是心知在行冒险之事,因此便忍不住地望向四下。 此时,她视线中倏地闪过一抹浅蓝。 尚且来不及反应,心口处便重重地挨了一脚。 婆子痛叫一声摔倒在地。 阿珠接住长棍,伸向水中,让阿葵抓着爬了上来。 “你怎才出来……我都要被活活淹死了!”阿葵浑身湿透地半趴在塘边,呛得眼睛睁不开,话也说不清,只觉得后怕不已。 天知道她跌入水中之时多么地义无反顾,本以为阿珠那时便会出现将她接住,可谁知半条命都要没了——呜呜以后还能不能做彼此信任的好姐妹了! 向来少言的阿珠没多解释。 毕竟要等那婆子真正出手,才能算抓个现行啊。 若她出现的早了,回头那婆子不认账,只说是不小心将人撞进了水里岂不前功尽弃? 一把抓住那爬坐起身意图逃跑的婆子,阿珠一拳砸在了对方脸上。 拳头落下的瞬间,一脚同时踢向膝弯,婆子上下受击,几乎没有任何还手的机会。 凄厉的叫声不断在四下传开。 “饶命啊……” 半刻钟后,浑身是伤,鼻青脸肿的婆子倒在地上艰难地呻吟着。 这丫鬟一句话都不说,什么都不问,上来就抓住她将她打成这样……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倔强地嘴硬几句——这是哪门子的事情啊! “阿珠,别打了……再打下去,姑娘便没法儿问话了。” 一直坐在地上也没敢细看的阿葵抓住阿珠一只手。 作为一同长大的姐妹,她哪里不知道阿珠从小的座右铭便是一言不合就动手。 只因这些年渐渐大了,又伺候在姑娘身边,这才死命地压抑住了暴躁本性。 今日也是叫这婆子给撞上了…… “放心,死不了人的。将人打服了再带过去,到时问起话来也能省力些,这正是姑娘的交待。”阿珠边说话边将那婆子扛起——姑娘有这样的想法令她十分欣喜,并朴实地希望以后此类的差事能多一些。 阿葵张了张嘴巴。 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的婆子欲哭无泪。 会不会死人不知道,但她真的服了啊…… 不远处一座凉亭旁,靠着亭柱目睹了这一经过的少年经过最初的惊愕之后,此时陷入了沉思。 打服了再问能省力些…… 姑娘的交待。 这镇国公府里,似乎只那么一位姑娘吧?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确是有些意思。 下人婆子起歹念害人,也不值得可怜。 只是……打服了再问——少年耳边仍回响着这句话。 他抬头望了一眼寂静的夜空。 看来今夜是等不到了。 少年转身离去,并忍不住开始揣测,镇国公选择让他冲喜的真正缘由——当真是非他冲喜不可,还是说府中姑娘过分骄纵凶悍,放眼京师无人敢娶,唯有挑了不知根底的外地人来填这火坑? 所谓成亲不过是走一走形式,会不会只是缓兵之计? 以及,这亲事若真不慎成了,日后会不会是…… 夫君不听话——往服了打? 夫君今日归家迟——往服了打…… 想到自己昏睡之时,许家长辈特意验看他这具身体是否结实这一举动背后可能存在的深意,少年忽然觉得浑身都有些隐隐作痛。 是他年轻气盛,涉世未深了…… 且今夜既叫他偶然撞上这一幕,未必不是上天念他命不该绝,适时给予了提醒。 是以,他即便还算扛打,此时却也不得不重新考虑一二了。 …… 前厅内,阿珠将面目全非的婆子扔在了地上。 躲在厅外不远处的柳宜得见这一幕,脸色霎时间变得苍白。 怪不得…… 怪不得许明意他们处处透着异样! 她的脸色几经变幻之后,忽地转身,极快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便是这婆子趁着四下无人奴婢不备,便将奴婢推进了荷塘内!企图要将奴婢溺死!” 厅内,阿葵已将经过说了一遍。 镇国公脸色沉极。 昭昭今日在熹园,已将暗中布局引诱凶手出面的事情告知了他们。 阿葵便是这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 只是他听罢之后,并不认为今晚一定会有结果。然而到底是昭昭的主意,见孩子认真的有模有样,他这个做祖父的当然也得捧场,故一直在此处耐心等着。 且若说此前他对孙女中毒之事尚是半信半疑的话,那么眼下几乎已经可以确信了。 当真是有人蓄意想害昭昭! 许缙等人的意外亦半点不比老爷子少。 “说!你是受了何人指使!”老爷子沉声问。 那被打怕了的婆子此时跪趴在地上,虽未敢狡辩,一时吓得却只顾求饶,而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 “这是阮姨娘院子里的人。”崔氏仔细看罢,眼神冷极。 许缙眉心一阵狂跳。 正文 014 阮姨娘 , 阮姨娘? 这是他唯一的一房妾室。 许缙心中震惊之余,一时不敢抬头去看老爷子此时的眼神。 身为人父,他对女儿的疼惜自是向来半点不少,只是跟老爷子比起来,再强烈的疼爱总也显得逊色许多——家中隔代亲这种感情的存在,时常叫他疑心自己究竟是不是父亲亲生的。 那边婆子听到阮姨娘的名号,已哭喊着道:“是是是,正是姨娘许了婢子好处,叫婢子这么做的……婢子也是一时糊涂啊!求老太爷饶了婢子这条贱命吧!” 崔氏质问道:“阮氏是如何向姑娘下的毒!” “下……下毒……” 婆子哭声一滞,面上满是惊异之色,对上崔氏那双凌厉的双眸,抖如筛糠地道:“婢子不知道什么下毒……阮姨……阮氏只是说让婢子寻了时机,将阿葵姑娘推下水……说是、说是私怨……婢子当真不知阮氏敢害姑娘啊!” 要不然,便是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收那十两银啊! 那不是摆明了有命赚没命花! 许缙已吩咐道:“来人,将阮氏带过来——” 他要亲自问个清楚! 许启唯脸色紧绷着。 厅内一时间无人开口说话,那不停求饶的婆子也已被阿珠堵住了嘴。 这种令人压抑的寂静,一直持续到阮氏到来。 许明意看向那行礼的女子。 她对阮氏并无太多印象,只隐约记得长得不差,极少会出现在人前,因此潜意识里便觉得应是一副极安分的性子。 此时面前的女子不过二十三四岁的模样,衣着素净却考究,身形纤弱,一双丹凤眼,很有几分风姿。 “不知老爷夫人唤妾前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阮氏依次向众人行礼罢,神态略显不安地问道。 单看这幅不懂掩饰紧张的模样,倒不像是能做到精心策划谋害府中嫡女的人。 “这是你院子里的婆子,她方才已经招认了。”崔氏眼底含着审视:“看来这些年是世子同我太过宽厚了,竟叫你胆敢生出了加害姑娘的恶念来——” 她言辞直接,阮氏面上茫然了一刻,而后慌乱地跪了下去。 “夫人何出此言!这样的罪名,妾身可万万担不起!” “我若不曾记错的话,你近些年来,一直因难以安睡而四处寻医,郎中药方换了不知多少,都不见起色,且日愈严重。”崔氏好似换了个话题,“直至今年春日里,才突然有了好转。我曾问起过此事,你只道是天气转暖,心情跟着舒畅了起来,渐渐也就睡得安稳了。” “是有此事……” 阮氏跪在那里,眼神微微闪动着,似不明白崔氏为何突然说起这些。 “若说单是心境的缘故,似也没发生什么能叫你突然开怀之事。年年都有春日,怎偏偏这个春日叫你突然痊愈了?”崔氏看着她,问道:“想来,多半还是换了药方吧?” 能治得好阮氏多年失眠之症的“奇药”; 叫昭昭日日猝睡难以转醒的“毒”; 她方才看到那婆子的一瞬间,脑子里便蹦出了这样一个关连来。 当然,这只是她的猜测。事实或是她想得太多,但这并不妨碍她此时眼神坚定,全程语气笃信——毕竟拿来诈一诈阮氏也是好的。 许明意心中明了,适时地道:“母亲,我听阿葵说,拿来医治失眠之症的药,多半是停不下来的。端看姨娘如今气色颇好,想来睡得不差。使人去查一查近来所服之药,应不是什么难事。” 阿葵茫然。 ……她何时又同姑娘说过这些啊? 那边崔氏已点了头,当即便吩咐青樱带人去阮氏院中搜找证据。 阮氏脸色白极。 “夫人尚无证据,便这般疑心妾身,说来倒也古怪得紧!”她满眼泪水,显得又急又怒:“夫人使了身边人去妾身的住处搜找,自然是夫人说搜到什么,那便能够搜得到什么——到时妾身便是浑身上下长满了嘴,只怕也是洗不脱这罪名了!” 崔氏冷笑一声。 “这婆子今晚之举与所供,便是天大的证据。即便当真没有证据,府里姑娘出事,人人皆有嫌疑,真凶未明之下,便是我那世子院,也是搜得的!你若疑心我的人会动手脚,大可换了姑娘院子里的人前去——你这般言辞闪躲,又一改往日作出来的温顺,岂不像是不打自招了?” “夫人这话——” “够了。” 阮氏刚要再争辩,却被一直没有说话的许缙出声截断。 听得这道声音,跪在那里的阮氏身形微僵,转过头去看他。 “夫人手下的人不会污蔑冤枉你,镇国公府也不会错怪无辜之人。”许缙看着她,眼底俱是冷意:“若果真是你所为,断不可能是你三言两句便能摘得出去的。与其做毫无意义的狡辩,不若痛快认了,给自己留一份体面。” 若说阮氏起初看起来还算正常的话,后面在听到自己的失眠之症时的反应,在他眼里则已经开始渐渐露出破绽了。 “……”看着他毫无温度的神情,听着这番话,阮氏张了张口,却终究未能说出什么来。 四目相对,许缙紧紧皱着眉,她紧绷的身体却一寸寸地软了下去,头无力地低下,微微垂在身前,双手撑在身侧,眼角唇边突地露出讽刺的笑意来。 是啊,毫无意义。 方才她吓得慌了神,竟没能理得清这其中的关键。 那是姑娘啊。 在这府里,可真真是捧在手中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的。 一旦沾染上谋害姑娘的嫌疑,哪怕只是嫌疑,便已经足够她在府里待不下去了。 便是她当真侥幸蒙混了过去,又有什么用呢? 她所求若只是想形同空气地活着,便也不会这般铤而走险了。 见她这半死不活的神态,崔氏强忍嫌弃,道:“说说吧,为何要加害姑娘?可有他人指使?” 她倒想听听,这会是哪一出后宅妇人蠢人蠢语,相较于她从旁人口中听到的那些,究竟能不能蠢出什么新花样儿来—— 许明意吃了口茶。 她也想听听,自己从前是何时招惹了这位照面都没打过几回的阮姨娘。 正文 015 “万恶之首” 阮氏却只是垂着头,面上神情讥讽。 她这模样激怒了许缙。 害了人还一幅世间人人皆亏欠她的模样! “阮氏,即便不提当年镇国公府对你家中的庇护,便是这些年来,镇国公府亦待你不薄,昭昭同你更是从无过节!” 他自然知道这种时候去摆道理毫无意义,只是眼下还需先撬开阮氏的嘴,才能辨别她此举背后的真正目的。 “从无过节?” 阮氏听得此言,突地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许缙,眼睛发红地道:“老爷莫不是忘了一件事吗……若不是她,我们的孩子今年也有四岁了!” 许明意听得皱眉。 阮氏何时有过孩子? 且听来竟像是那‘孩子’是为她所害一般?可她竟半点不记得自己曾做过这样的缺德事—— 她正觉有些不真实时,只见崔氏等人亦是多少有些不解的模样。 “当初那个孩子,在妾身的肚子里已经足四个月了!我小心翼翼地养着身子,谁都不敢告诉,本想着月份大了,再同老爷说,老爷必然不会舍得不要它……”阮氏又哭又笑:“可老爷不过想了一个晚上,去了一趟熹园,次日一早就命人送来了药啊!” 且自那之后,竟也不曾再来看过她一眼! 崔氏紧紧皱着眉,看向丈夫。 阮氏竟然有过身孕。 吃味是不可能吃味的,只是这种事情丈夫绝不该瞒着她——若她早早知晓此事,必然会对阮氏多一份留意。 男人到底还是男人,不曾身处其中,往往便将后宅之事想得太过简单。 也怪不得阮氏大约从四年前开始,便患上了失眠症。 只是,阮氏竟称这事同昭昭有关? 崔氏看向坐在那里的女孩子,心中是半点不信的。 昭昭看似有些被娇宠坏了,实则一贯嘴硬心软,这些年表面同明时不合,暗下却也不曾不讲道理地为难过这个弟弟半分——也正因她将这些看在眼中,不仅对这个固执的小姑娘怎么也讨厌不起来,反而忍不住想去心疼怜惜。 “简直荒唐!” 许缙沉声道:“昭昭对此事根本毫不知情!我亦不曾告知过任何人!况且当年你入我镇国公府之前,我便同你说明过不可孕育子嗣之事,此乃你自己亲口答应过的!而分明你是违背约定在先,私自怀下身孕,竟还将这过错推到她人身上!” 这等后院私事,本不该让昭昭听到。 作为一个父亲,此时将这等事情剖开说明,他无疑是极难堪的。 但此事既是牵扯到了昭昭,他便需要给孩子一个完整的交待,而不是遮着捂着。 至于在女儿面前丢人——反正他在这个家里一贯也没什么威信可言,就这么着吧! 许明意听得意外之极。 不可孕育子嗣? 转头看去崔氏,只见对方亦是怔然。 然而再去瞧脸色沉得要滴水的祖父,以及靠在椅中坐没坐相、胡须杂乱,一如既往无时无地都散发着颓唐堕落之感的二叔,却见他们并无丝毫意外困惑之色。 镇国公府这偌大家业,站在长辈的角度上,按理来说该是要多多地开枝散叶。 可二叔至今未娶,父亲又只明时这一个嫡子,暗下竟还同唯一的妾室事先说定不育子嗣。 ……这其中是有什么不为她们这些女眷所知的讲究吗? 许明意这厢正费解时,只听阮氏接过许缙的话,冷笑着道:“你向来只知护着这金贵的女儿!不舍得叫她有丝毫的不顺心!便是此处没有旁人在,你还在替她狡辩!……她在这府中占尽宠爱,却愈发善妒霸道! 不仅仅是我那未出世的孩子,便是这府中堂堂的世子夫人,这些年来膝下也不过只得一子!说到底,皆是在顾忌她的喜怒罢了!她迟早都是要出嫁的,凭什么连这等荒谬无理的要求都要顺着她!” “……”听着阮氏这番饱含恨意,越说越激动失态的话,许明意惊诧之后,渐渐失去表情。 偌大一个镇国公府,为了她许明意一人,妾室不允生育,世子夫人竟只能诞下一子勉强延续血脉? 她还有这本领? 照这么说,二叔至今未有成亲,莫非也是碍于她的缘故? 看着阮氏无比痛恨、仿佛在看待万恶之首一般的眼神,许明意甚至觉得,大庆去年干旱,近年边境不安,她只怕都难逃干系—— 崔氏亦是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怎么还瞎扯到她身上来了! 怎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活得这般憋屈? ……自顾自地臆想到这般地步,想来这阮氏已经不单单是蠢得出奇,而是疯了吧? “我只得明时一个孩子,乃是我自己不愿再要第二个,怎到了你眼中,还扯出这等荒谬可笑的内情来了!这般爱替旁人来认委屈,莫非你自认是蛔虫精托生不成!” 生孩子这种事情,就跟过鬼门关似得,经历过一回还不够受的吗? 且养大一个孩子,不知多少个日夜提心吊胆,这难道还是什么好事不成? 若不是嫁到镇国公府来,肩上就有着延续香火的重担,她简直一个都懒得生! 她真真是想不通,这世上怎会有如阮氏这般藏着瞒着、排除万难也要上赶着生孩子的!……一个人清清静静地,锦衣玉食,还不必操心中馈之事,想几时睡就几时睡,想何时打马吊就何时打马吊,府里主母通情达理,规矩又轻——老天爷,这可是她梦寐以求的日子! 正文 今日无更,明天补上 最近职业病颈椎病犯了,加上晚上又胃疼,今天实在是写不了啦,明天不去驾校了,在家多写点补上,爱你们么么 正文 016 恶念 , 这么想不开的脑袋,也难怪要走上绝路了! 崔氏一句话落地,引得许明意看了过去。 原来母亲只明时一个,竟是自己不愿再生吗? 眼下想想也是,有明时时,母亲不过是刚满双十的年纪,之后一直没再有动静,也只能是这个原因了。 许昀与老爷子也拿复杂的目光望向崔氏。 儿媳妇方才提及明时之时的神情就如同是做完任务之后的解脱,这使心中盼着能多几个孙子热闹热闹的老爷子心中滋味繁杂——所以,这才是儿媳妇生下儿子之后大喜不已,然而之后带起孩子来又十分敷衍的态度转变的真正缘由吗? 这些年来萦绕在他心头的一个谜团,今日总算是破案了。 但也……没什么话能说。 许昀则是将目光转向了自家兄长身上。 一直以来,他还以为是兄长的问题,如今看来倒是他误会兄长了…… 察觉到气氛忽然变得微妙,以及母亲眼中赫然写着“坏了,一不小心说出了真心话”的模样,许明意适时开口打破这奇怪的局面:“阮氏,你当真觉得你的孩子、你的病,皆是我所害吗?” 听她开口,阮氏面上嘲弄之色更盛:“……若不是因为你,老爷不会那般心狠!老爷待我并无几分真心在,我只是想要一个孩子陪在身边而已,难道这竟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念头吗!” 她语气中俱是质问与不甘。 然而说话间,见少女高高在上地坐在那里,神情平静地俯视着跪在此处的自己,一颗心更是被狠狠刺痛—— 万念俱灰之下,日复一日压制在心底的怨恨与不满如猛兽破笼而出,激得她最后的一丝理智也消散无形。 “该死的不是我的孩子,是你这害人精才对!你若死了,便不会有妨碍了!” 若中毒之事没有被察觉,一个身患嗜睡症的人,要出点什么意外再简单不过……她总能找得到机会下手的! 可偏偏败露了! 既如此,她也再没什么好怕的! 阮氏从地上起身,神情狰狞地扑向许明意。 且竟还从宽大的衣袖中,摸出了一把泛着冷光的匕首来。 这个时辰,突然被叫到此处,她心中就已经预料到事情败露的可能,甚至在更早之前,她便想到过这种结果。 这把匕首,是在决定向许明意下手的那一天就备下的。 “拦下她!” 许启唯感知敏锐,早先一步察觉到,陡然皱眉出声喝道。 许明意不耐烦地动了动眉,随手抓起一旁小几上的茶碗,动作利落地朝着扑上来的阮氏掷去。 “哐!” 精巧的白玉茶碗精准无误地击打在阮氏的手腕之上,使其手中匕首与茶碗一同应声坠地。 下一瞬,阿珠便将阮氏牢牢制住。 “放开我!” 阮氏不甘心地挣扎着。 这间隙,一枚红黄相间之物从她身前衣襟内掉落。 阿珠腾出一只手捡起——实则也是有意转移注意力,以免自己忍不住做出当众暴打阮氏的举动来。 只见那是一枚平安符。 “原来也不尽是糊涂的啊,也知心虚恐惧……说到底,口口声声说着旁人害你,实则不过是替自己的恶念找借口罢了。”许昀叹了口气,语气是一贯的随意:“害了你那孩子的,从来都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夜深人静时,你想必也早已想透了这一点吧?” 只是想透之后,无法接受,日复一日,便这么悄无声息地疯了。 又不想就这么疯掉,于是急于要找个出口,而昭昭不知是造了哪门子的孽,便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她臆想中替自己赎罪的那个凶手。 阮氏狠狠地盯着他:“你胡说!” 许昀微微眯着眼睛,摇头道:“我有没有胡说,你比谁都清楚。说起这个孩子,若起先大哥不曾同你言明不可孕育子嗣,你怀下之后,他强逼你舍去,不谈你身为妾室的身份,于情于理,那皆是他的不对。可你在入镇国公府之前,便已经同他立下了约定,却自顾背弃此约。孩子固然无辜,然而事后作出一副深受他人所害的你,却并不无辜啊——你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本不是个爱同其他人说道理的人,然而阮氏一意想要逃避现实,他着实看不过眼。 毕竟在这个家里,作为头号浑噩度日之人,他委实不能容忍有人比他活得更加浑噩啊。 听着对方一句句强逼着她清醒的话,阮氏神情反复变幻,不住地摇头否认。 许明意却顺着自家二叔的话,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是啊。 她此时认真细想,只觉得生不生孩子这种事情,其中也大有讲究与门道—— 首先讲求的就该是双方情愿,无论男女,不顾对方意愿,单方面瞒着对方或逼迫对方怀下孩子,那都是不合情理的。 不能因为阮氏是女子,她身为妾室身份低微可怜,看似处于弱者一方,便将这种‘毁约’的行径视为合理。 即便父亲当初的要求有些古怪,可那是在阮氏入镇国公府之前便已经说明的,阮氏既答应了,又得了镇国公府的庇护和富贵,遵守诺言该是最基本的底线。 而不能是那句——‘只是想要个孩子,难道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吗’,可以混淆视听的。 况且,这件事情阮氏伤心伤身,她父亲亦非铁石心肠,舍去一个已足四月的胎儿,难道心中就不会因此留下阴影与愧责吗?尤其是这本是一场完全可以避免的意外。 这种情况下,倒不必再去多说什么对阮氏公不公平,在抛却约定的前提下去谈公不公平,这本身就不公平。 眼下,她倒是十分好奇父亲为何从始至终这般坚决地不让阮氏生育子嗣—— 正文 017 是她 , 当然,这个问题总归不适宜当众问起。 “你这些年来在镇国公府,吃穿用度向来比其它府上的妾室要高上一截,患上失眠症以来,京中各路郎中皆给你请了遍,我身为主母,敢说一句府中上上下下,无人亏待为难过你一分一毫!” 此时崔氏看着神情已有些恍惚的阮氏,道:“如此之下,你尚不肯安分,说白了便是不知足!一个不知足的妾,说想要个孩子,只为能陪在身边,便是你自己,敢信这话吗?” 她敢断定地说,即便那孩子出生了,有阮氏这样一个姨娘在,日后也绝不可能是个不争不抢的——它连来到这个世上,都是生母的算计,更不必提之后的路! 别跟她说什么有孩子陪着才能不孤单,她早前要教阮氏打马吊,阮氏可是一百个不情愿,这世上打发孤单的法子多了去了,偏偏她阮氏挑了个最恶毒的! 是啊…… 许明意再次赞同地点头。 人生路本就短暂,阮氏还偏要走捷径——遇到这种人,你除了干气,还有什么办法? 好好活着,活久一点不好吗? 该说的话长辈们都说得差不多了,而她本身是个急性子,只因刚“回到”十六岁这一年,还有些不大适应,又奢望着能同家人们多呆一会儿,多听他们说说话,这才坐在此处安安静静地听了这么久—— 而眼下,她要问自己真正要问的问题了。 “你说当初父亲是去过熹园之后,才下定决心叫人送去了药,又说母亲只明时一个,亦是在顾忌我。”许明意看着阮氏问道:“这些想法,你是如何得来的?” 她方才观阮氏说起这些话时的神情没有丝毫犹疑退缩,倒不像是单凭着自己的臆想得出的结论。 “自然是我自己看到的!”阮氏的神态已近有些癫狂。 “当真是你自己看到的么?还是说,听了旁人一些别有居心的话,眼中存了偏见之后,再看什么都像是妖魔鬼怪了?” 这一次,不及阮氏回答,许明意便已经拿笃定的语气问道:“若我没猜错的话,这几年来同你吹耳旁风的人,应就是此次与你合谋之人了吧?” 听到这句话,阮氏本接近混沌的眼神闪动了一下。 “什么合谋……” 她没有太多表情地笑了一声,抬眼看向许明意:“这等小伎俩,还需要什么合谋吗?” “平安符都随身带着了,若无人相互壮胆,怕是根本迈不出这一步。况且,小伎俩也是需要门路的——”少女语气平静:“这来自西域的长眠草,在西域都是一味禁药,在京中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买得到的。” 阮氏眼神凝滞一瞬。 “西域?” 许启唯皱眉道:“昭昭是说,这毒出自西域?” 许明意点头。 “没错,是阿葵同我说的。” 众人便都目含印证地看向阿葵。 “……” 一日之内,已经受了太多次此类眼神的阿葵攥紧颤抖的手指,尽量镇定地点头道:“是。” 虽然长眠草是个什么东西,她根本听都没有听说过,但姑娘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西域……” 崔氏低声重复了这二字,脸色渐渐变了。 府里住着的那位柳姑娘的生母,后来改嫁之人,似乎便是西域的一位商人! 她能想得到,许启唯等人自然也都先后想到了。 这也是许明意此前为何会在毫无证据的前提下,便疑心到柳宜身上的原因所在—— 先前她在扬州时,听到裘神医说此毒来自西域,下意识地就想到了柳宜。 当然,那时只是一丝怀疑而已,而许家出事之后,一直不愿嫁人的柳宜也未能避免被牵连,虽因非血亲的缘故保住一命,却还是落了个被流放的结局——是以她也就无从追究查证了。 “你如今尚且嘴硬不肯说出同谋,不外乎还是想给镇国公府留一个隐患!” 许启唯拍案起身,满目怒色:“自以为是,不过是自讨苦吃!” 他可不是什么讲究体面的家主! 关乎孙女安危,他今日非得将此事查个清清楚楚! 崔氏听出老爷子的意思,当即唤了两名守在厅外的粗使婆子入内。 然而话音刚落,就听得“咔嚓”一声脆响,旋即便是阮氏的惨叫声—— 是阿珠迫不及待却又面无表情地折断了对方一只胳膊。 她已经等了太久,终于等到主子们松口,当然不肯将这等好机会留给其他人。 两名婆子见得这一幕,互视一眼之后,默默站在了阿珠身后。 阮氏疼得面无血色,汗珠直落。 然心中强撑着一口气,紧紧咬着牙,仍不欲吐露半字。 而此时,阿珠的手握住了她的另一条手臂…… 握紧后又微微松开些许,将折却又未折—— 几个呼吸间,在这等可怕的煎熬中,已近崩溃边缘的阮氏心中的那口气终究还是倏地散开了。 “是柳宜!是她!” ……不是她撑不下去,只是许家人摆明了已经猜到了柳宜身上,她再怎么嘴硬,也已经没有意义了啊!——阮氏在疼得昏死过去之前,在心中悲怆绝望地哭喊着道。 此时,一名身形魁梧的中年男人来至了厅外。 那正是阿珠的父亲,朱秀。 “姑娘今日午后让我去查证的事情,已经有结果了。秦氏所嫁的那名西域商人,早在一月前就已经带着秦氏离开了京城。他们所开的那间西域香料铺子,也在十日前被别人重新租赁,改做了漆器铺。” 许启唯神情震怒。 ……定是听闻了他镇国公府的姑娘患了嗜睡症,意识到了柳宜的意图,恐败露之后被牵连,这才逃离了京城! “立即将柳氏带来问话!” 夜色浓重闷热。 昏暗中,柳宜抱着一只沉甸甸的包袱,急得浑身都被汗水打湿。 她本想趁夜离开,可却发现整座镇国公府四下竟一反常态地都有人在仔细把守着! 便是几处不常开的小门,都换上了新锁! 硬闯当然是行不通的。 她强自稳了心神,片刻后,朝着前方不远处一座亮着灯火的院子小跑了过去。 正文 018 弟弟的生辰礼 “公子——” 书房的门被叩响,独自呆在房中的男孩子将门从里面打开,只见门外站着的除了自己的贴身小厮阿九之外,还有柳宜。 许明时眉头微微一皱。 深更半夜,柳宜来他这里作何? “我有极要紧的话,要单独同公子讲!”柳宜尽管此时尽力压制了焦急之色,然而那紧紧握着包袱的双手,仍可见紧张至极。 “有什么话直接说吧。” 柳宜为难地看了一眼阿九。 阿九不客气地斜眼瞥向她——休想将他支开,万一是意图对他家公子不轨怎么办?虽然公子才十岁,但身份贵重,府里已经有几个小丫鬟开始不安分地往公子跟前凑了。 “阿九是我信任之人。”许明时压下心中的不耐烦,看了一眼柳宜怀中的包袱,皱着眉问:“你要出远门?” “是啊,本打算去寻我母亲的……”柳宜当即也顾不得许多,只能就站在原处同他讲道:“公子怕是还不知道,姑娘这几日委实反常地很,兴许是病得久了,有些糊涂了……” 许明时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变动。 他也觉得许明意这几日十分反常。 “不知究竟是听信了哪个别有居心之人的话,竟疑心起她的病,是我所害!”柳宜语气委屈,眼中亦蓄满了泪:“怎会有这样的事情呢?……我自幼同她一起长大,是知道她的脾气的,她今次既疑心到了我身上,必是要大闹一场……” 许明时有些惊愕。 许明意怀疑她的病跟柳宜有关? “她若只是自己跟我闹一闹,我受着也就罢了……可今日恰逢老太爷归家,又是她的生辰,家里又向来是拗不过她的,我方才听得前院有些动静,叫人打听才知是平日里与我走得近些的阮姨娘竟也被牵累了!” 柳宜看着面前刚满十岁的男孩子,留意着他的神情变动,又适时地道:“公子可是府中的世孙,去年只因被姑娘冤枉说您刻意割断了她的弓弦,由此便被夫人重罚了一场……公子贵为府中嫡长孙,尚要因姑娘一两句没有证据的污蔑之辞被罚,更何况是我呢……尤其此番又牵涉到姑娘的病症,想来我更是轻易逃不掉的。” 说着,几近要泣不成声。 “我知道公子向来心善,此番着实是没了办法,才寻到了公子这里——” 她满脸是泪地抓住许明时一条手臂,“……只求公子能叫我在此躲过今晚,待到明日寻了机会离开镇国公府便好!待来日真相大白,我再回府报答公子今日相护之恩!” 报答? 那倒不稀罕。 许明时看着被她抓着的那条手臂,若有所思地道:“说白了,你也不过就是看我同姐姐关系不睦,知道我心中对她多有不满,便是看在以往她冤枉我的旧账上,也必会答应帮你这一回。” 柳宜神情微滞,却又很快恢复。 她知道许明时比一般孩子聪慧些。 但聪慧又怎么样,谁叫许明意平日里得罪的人太多,连自己的弟弟都百般为难—— 许明时和许明意之间是如何针锋相对、如许明时这般大小的孩子是怎样的心性,她自认比谁拿捏得都要清楚。 这些年来,她就是凭着揣摩人心,看人眼色,才得以在镇国公府过得风生水起。 “你说她如今疑心你要害她,而我同她也确实嫌隙颇多……”许明时低声说着,眼底仍是一派思索之色。 柳宜听得眼睛微亮,心中升起希望,正要再说些什么,忽见男孩子面上的犹豫之色被坚定所代替,口中喃喃如自语:“既如此,我不如将你带到她面前去……也好给她个台阶下。” “……?” ——是她听错了吗?! 柳宜尚且来不及反应,就听许明时转头吩咐小厮:“阿九,将人带去前院!” 他不是心胸狭隘之人,相反,他从来也没真正地记恨过许明意。 即便有时当真生她的气,可过几日气一消,还是忍不住想对她好……他知道这十分地不争气,可他也控制不住啊! 况且…… 割断弓弦那件事,也确实是他干的,而并非许明意冤枉污蔑。 他当时同许明意吵了一架,心中气不过,才拿了她最喜欢的那张弓撒气。 后来听说她心疼的哭了一场,又得知那是她生母留给她的,他心里也后悔愧疚极了。 总而言之,他和许明意之间的矛盾,从来都不能只怪一个人,只是较劲久了,年纪渐大,两个人谁都不愿意先服软。 而这几日许明意的态度转变他看在眼中,隐约觉得她多半就是在趁着病中,装着糊涂对他示好—— 她都做到这一步了,他这个做弟弟的,总也得有点儿回应才像样吧! 原本他是给她备了生辰礼的,今日临到跟前又没能送得出去,是怕她万一不喜欢,或是他误会了她所谓的“示好”,回头他再下不了台——毕竟大家都是要面子的人。 眼下不如就将这柳宜半当作生辰礼,来探一探她真正的态度。 万万没料到会是这般收场的柳宜就这样被押去了前院。 面对许家众人,她全然不肯承认与阮氏同谋之事。 只说自己当初给阮氏送去那助眠的药物,只是出自一片好心,半点不知阮氏竟拿此药去害了许明意。 即便被许明意挑出话中漏洞与矛盾举止,也还是不认。 到了最后,或是见狡辩无望,便又哭着搬出了自己战死的父亲,朝着镇国公磕头。 崔氏冷笑连连:“这些年来镇国公府待你已是仁至义尽,你那父亲若当真是个明事理的,于九泉之下得知你这恩将仇报之举,只怕也无颜面替你求情了——” 镇国公却抬手阻止了儿媳往下说。 “你父亲生前在军中虽只是一名寻常士兵,然他既是我许家军,又战死于沙场之上,那便是个英雄!单凭此,我就该饶他后人一命!” 正文 019 长大了一点 , 浑身被冷汗浸湿的柳宜闻言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 虽然计划落了空,失去了原有的一切……但无论如何,总算是将命保住了! 只要还能活下去,日后总还有其他出路! 下一瞬,却又听座上的老人声音有力地道:“然而,欲图害我孙女之人,百死不足平息我心头之恨,便是饶你一命,你亦还需另死上九十九回——” 至多再看在她死去父亲的份儿上,到时叫人死个痛快,就已是他最大的仁慈了。 在沙场上搏过不知多少次命的人,比谁都要清楚斩草不除根的隐患。 柳宜呼吸大窒,浑身颤动。 “……” ……这究竟是一家怎样的人! “将人绑了带下去!”镇国公即刻吩咐道。 至于余下之事,交由儿媳妇来问就是。 柳宜面无血色地被拖了出去,因陷在巨大的恐惧中,人也彻底脱了力,一时竟连再次求饶的声音都未能发出。 “此事多亏了昭昭足够警觉。” 面对孙女,许启唯的语气缓和了许多,“时辰也不早了,昭昭就先回去歇息吧。” “是。”许明意听从地起身。 许启唯又看向孙子:“明时也回去吧。” 许明时应下。 “既然事情已经查明,那我也回去睡觉了。”许昀打着哈欠从椅中起身。 他此时不走,待会儿恐怕又得挨老爷子的骂。 许启唯看都懒得去看不省心的二儿子一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脸上俨然写着两个大字——滚吧。 许昀求之不得,行礼退了出去。 许明意随他一同出了前厅。 “我们家昭昭如今变聪明了许多啊。”许昀笑吟吟地道。 女孩子转头朝他看过去,“二叔的意思是我以往很笨了?” 许昀哈哈干笑两声,“岂会,昭昭自然一直都是机灵的,咱们许家除了你父亲,可还没出过笨人呢。” 许明意不以为然。 在她眼中,心地宽仁的父亲并不笨。 当然,同二叔这个五岁便能作诗的奇才相对,那确是‘笨’了许多的。 “只是以往机灵归机灵,却未见如今次这般敏锐罢了。”许昀夸赞着侄女,眼底又有些思索之色。 许明意笑了笑。 聪明敏锐吗? 她倒不觉得。 没人能一夕之间忽然变得聪慧。 见二叔似还在等着她回答,许明意语气认真地道:“可能只是长大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父亲同她说过,人啊,只要用心去活,都会长大的。 十五六岁时,偶尔回想起前两年做过的事情,多会觉得愚不可及,更甚者要难堪到将自己捂到被子里去,皱着眉抱着头问自己——老天啊,她彼时怎会做出那样的事情,说出那样的话,那么蠢的人当真是自己吗?当时在长辈眼中,她定是荒唐滑稽极了吧?……那时脑子里装的水,若是放一放,少说也能保大庆十年不干旱吧! 而待到了二十岁,再去想十五六岁,同样也会觉得幼稚非常,不堪回首。 所以,便是加上那‘多活’的六年,她如今至多也只是又长大了一点而已。 眼下又兴许是将以往走过的路再重走一遍,凭着那些付出过代价换来的经验,得以走得更稳一些罢了。 而这条路,是不是当真是完全相同的路,她眼下尚不能确定。 当然,不管是不是,她都要打起精神好好地走下去——这句话刚在心底落音,许明意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许昀似有些恍然。 “是啊,昭昭都十七了,确实是大姑娘了,二叔还总将你当作十来岁的孩子呢。” 他这日子过得过分浑噩,有时连自己今年多大,以及下一季是变暖还是转冷都要想一会儿才能记得起来。 殊不知,眨眼间,昭昭都十七了啊。 “……”一瞬间竟不确定究竟是谁记错了的许明意当真思考了一会儿,才道:“二叔,可我今日方才过的十六岁生辰啊?” 许昀再次恍然。 这样啊。 “横竖只差了一岁而已嘛。”他将宽大衣袖负在身后,毫无长辈架子地笑着道:“有一回二叔记自己的年纪,可足足记差了五岁呢。” 这些家常琐碎的话,却叫许明意听得十分愉悦且安心。 她心情好极,笑着接话道:“由此可见,二叔待我可比待自己还要上心了。” 许昀听得哈哈笑了起来。 又道:“昭昭若有心哄人开心,那便无人会开心不起来。” 许明意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前厅——那是因为家人都真切地喜欢着她,在意着她啊。 见得许明时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她便慢下了脚步。 许昀瞧见了,就先走了一步。 姐弟两个吵架是常有的事情,按经验来看,做长辈的劝是劝不住的,还是躲远些,以免闹到老爷子跟前再牵连了他。 见她显然在等自己,许明时依旧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待到了许明意身旁,又丝毫没有开口说话的打算。 往日他跟许明意见面,无形之中过的第一招就是:谁先开口说话谁便输。 而这一回,许明意一如这几日一样,输得十分彻底且甘心,此时开口问他:“今日你是如何遇到柳宜的?” “是她找到了我。”许明时没细说经过,而是皱着眉看她:“你早就知道自己中毒的事情了?为何独独瞒着我一个?” 正文 019 长大了一点 , 浑身被冷汗浸湿的柳宜闻言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 虽然计划落了空,失去了原有的一切……但无论如何,总算是将命保住了! 只要还能活下去,日后总还有其他出路! 下一瞬,却又听座上的老人声音有力地道:“然而,欲图害我孙女之人,百死不足平息我心头之恨,便是饶你一命,你亦还需另死上九十九回——” 至多再看在她死去父亲的份儿上,到时叫人死个痛快,就已是他最大的仁慈了。 在沙场上搏过不知多少次命的人,比谁都要清楚斩草不除根的隐患。 柳宜呼吸大窒,浑身颤动。 “……” ……这究竟是一家怎样的人! “将人绑了带下去!”镇国公即刻吩咐道。 至于余下之事,交由儿媳妇来问就是。 柳宜面无血色地被拖了出去,因陷在巨大的恐惧中,人也彻底脱了力,一时竟连再次求饶的声音都未能发出。 “此事多亏了昭昭足够警觉。” 面对孙女,许启唯的语气缓和了许多,“时辰也不早了,昭昭就先回去歇息吧。” “是。”许明意听从地起身。 许启唯又看向孙子:“明时也回去吧。” 许明时应下。 “既然事情已经查明,那我也回去睡觉了。”许昀打着哈欠从椅中起身。 他此时不走,待会儿恐怕又得挨老爷子的骂。 许启唯看都懒得去看不省心的二儿子一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脸上俨然写着两个大字——滚吧。 许昀求之不得,行礼退了出去。 许明意随他一同出了前厅。 “我们家昭昭如今变聪明了许多啊。”许昀笑吟吟地道。 女孩子转头朝他看过去,“二叔的意思是我以往很笨了?” 许昀哈哈干笑两声,“岂会,昭昭自然一直都是机灵的,咱们许家除了你父亲,可还没出过笨人呢。” 许明意不以为然。 在她眼中,心地宽仁的父亲并不笨。 当然,同二叔这个五岁便能作诗的奇才相对,那确是‘笨’了许多的。 “只是以往机灵归机灵,却未见如今次这般敏锐罢了。”许昀夸赞着侄女,眼底又有些思索之色。 许明意笑了笑。 聪明敏锐吗? 她倒不觉得。 没人能一夕之间忽然变得聪慧。 见二叔似还在等着她回答,许明意语气认真地道:“可能只是长大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父亲同她说过,人啊,只要用心去活,都会长大的。 十五六岁时,偶尔回想起前两年做过的事情,多会觉得愚不可及,更甚者要难堪到将自己捂到被子里去,皱着眉抱着头问自己——老天啊,她彼时怎会做出那样的事情,说出那样的话,那么蠢的人当真是自己吗?当时在长辈眼中,她定是荒唐滑稽极了吧?……那时脑子里装的水,若是放一放,少说也能保大庆十年不干旱吧! 而待到了二十岁,再去想十五六岁,同样也会觉得幼稚非常,不堪回首。 所以,便是加上那‘多活’的六年,她如今至多也只是又长大了一点而已。 眼下又兴许是将以往走过的路再重走一遍,凭着那些付出过代价换来的经验,得以走得更稳一些罢了。 而这条路,是不是当真是完全相同的路,她眼下尚不能确定。 当然,不管是不是,她都要打起精神好好地走下去——这句话刚在心底落音,许明意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许昀似有些恍然。 “是啊,昭昭都十七了,确实是大姑娘了,二叔还总将你当作十来岁的孩子呢。” 他这日子过得过分浑噩,有时连自己今年多大,以及下一季是变暖还是转冷都要想一会儿才能记得起来。 殊不知,眨眼间,昭昭都十七了啊。 “……”一瞬间竟不确定究竟是谁记错了的许明意当真思考了一会儿,才道:“二叔,可我今日方才过的十六岁生辰啊?” 许昀再次恍然。 这样啊。 “横竖只差了一岁而已嘛。”他将宽大衣袖负在身后,毫无长辈架子地笑着道:“有一回二叔记自己的年纪,可足足记差了五岁呢。” 这些家常琐碎的话,却叫许明意听得十分愉悦且安心。 她心情好极,笑着接话道:“由此可见,二叔待我可比待自己还要上心了。” 许昀听得哈哈笑了起来。 又道:“昭昭若有心哄人开心,那便无人会开心不起来。” 许明意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前厅——那是因为家人都真切地喜欢着她,在意着她啊。 见得许明时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她便慢下了脚步。 许昀瞧见了,就先走了一步。 姐弟两个吵架是常有的事情,按经验来看,做长辈的劝是劝不住的,还是躲远些,以免闹到老爷子跟前再牵连了他。 见她显然在等自己,许明时依旧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待到了许明意身旁,又丝毫没有开口说话的打算。 往日他跟许明意见面,无形之中过的第一招就是:谁先开口说话谁便输。 而这一回,许明意一如这几日一样,输得十分彻底且甘心,此时开口问他:“今日你是如何遇到柳宜的?” “是她找到了我。”许明时没细说经过,而是皱着眉看她:“你早就知道自己中毒的事情了?为何独独瞒着我一个?” 正文 020 家规 , 这是觉得根本不用告诉他,还是认为他太小只会帮倒忙? “我也是刚知道不久。”许明意笑着道:“怕你担心,本打算事情解决了之后再告诉你的。” 换作以往,对着面前这个鼓着脸质问她的男孩子,她定然会不甘示弱地说上一句“告诉你有什么用,只会添乱罢了”。 而如今,她只想好好跟弟弟说话,哪怕……实际上她先前也确实是下意识地觉得没必要告诉他这么一个小屁孩儿。 咳,当然,这种偏见是不对的,以后得该。 许明时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又见她笑眯眯地,竟是叫他一时有些不知如何往下接。 “柳宜找到你时,你应当还不知真相吧?便果断地将她绑来了此处——”许明意笑着称赞道:“做得很好。” 说着,伸手嘉奖般拍了拍他的头。 许明时眼睛一瞪,像是被什么东西扎到了似得,赶忙将她的手挥开。 做完这下意识的动作,又觉有些过激,抬眼去看许明意,却见她面上笑意更浓,一双明亮的眼睛都弯了起来,似觉得他的举动是有趣的,而非是不知好歹的。 “怎么活像是变了个人似得……”他皱着眉低声嘟囔道。 许明意全当没听到,笑着道:“今日你跟着跑前跑后,也该累了,快回去睡觉吧。” “不是还没问清楚柳宜为何要害你?” “此时应也问不出什么来,之后母亲会去查问的。” 当然,她免不掉也要亲自去见柳宜一面。 “……叫你平日里识人不清,马虎大意,这回长记性了吧。” 见许明时还要往下说,许明意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以往怎没发现你还这般唠叨?” 许明时脸一黑。 这就嫌他唠叨了? 不过转念一想,许明意本就是出了名儿的怕人唠叨…… 此时,又听她似有所察地问道:“明时,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许明时绷着一张脸,眼神闪躲地摇了头。 然而见她转身似要离去,男孩子一攥拳,还是开口将人喊住:“等等!” 本就是假装要走的许明意便回过头。 “去年割断你的弓,是我不对……那时我并不知道那张弓对你而言意义非凡,我……”许明时脸色已是涨红,饱含诚意的眼神却分外坚定,“此事是我做错了,你罚我吧!” 这件事是他心中的一个心结。 只是碍于颜面,以及许明意那总是看他不顺眼的脸色,一直没有勇气说出口。 许明意听得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哪一件事。 毕竟她再是看重那张弓,于她而言也都是六七年前的旧事了—— 她想说一句“早都忘了”,但见男孩子认真的样子,还是道:“罚你什么好呢……我得好好想想……” 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太过感情用事的许明时大气都不敢喘地等着。 若她提出什么过分无理的要求,他应当……可以反悔的吧? “就罚你明日一早去给我买程记的灌汤包子回来吧。” 许明时愣住。 ……就这? 这也太不许明意了吧! 众所周知,在镇国公府里,许明意三个字可以当做形容词来用——至于具体的词意,可以根本不同的语境来进行随意切换。 “你能不能有点诚意!”许明时回过神来,脸色极不满。 他奉母亲的交待,本就是要管着她的,在她痊愈之前,吃食本就该由他负责,买个灌汤包算什么惩罚啊!这根本就是敷衍他的诚意! 许明意啧舌。 被罚的人哪儿来这么多要求? 但见男孩子气鼓鼓的模样,她只好道:“那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许明时勉强点头。 男孩子依旧绷着脸离开,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皱着眉提醒道:“……可就这一次机会,想好了再告诉我!” 许明意配合地点头。 九儿神情复杂难言:……公子这唯恐姑娘罚得不到位的执着究竟是为了哪般啊? 目送着许明时离去,许明意却又从旁带着丫鬟悄悄回到了前厅外。 她未有返回厅中,也不曾叫下人通报。 眼见着许明意带着两个丫鬟悄无声息地站在廊下,四名婆子丫鬟直是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家姑娘这竟是要偷听? 可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她们眼前……这合适吗? 好歹也藏得隐蔽些? “姑……”一名婆子为难地出声提醒,然而刚吐出一个字来,就见许明意身旁的阿珠挑眉看向了自己。 “……”婆子一阵心惊肉跳,未能说完的话就化作了艰难的笑意。 似乎,夫人也没特意交待不让姑娘偷听啊…… 横竖在这个家里,向来也没有姑娘不能干的事…… 再者道,姑娘藏得也挺好的,人也没出声,只要不去看,就根本发现不了。 这么一想,婆子收回视线低下了头。 这处前厅颇大,镇国公坐在上首,守在外面的人只能隐隐听到些说话声,而不大能辨不清具体在说些什么。 然许明意自幼习武,此时四下安静,倒也听得清晰。 她知道起先祖父催她回去歇息,是想避开她。 但她如今又确实想多知道些家中之事,所以便想出了这么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当然,若实在不该听的,她也断不会过分窥探,可这厅门都没关,摆明了就是可以被偷听的嘛。 “此事儿媳也有错,是儿媳失察在先。尤其是阮氏……儿媳本想着,府中只她一房妾室,宽些规矩也没什么,便也没如何约束理会过。却不成想,如此反倒助长了她的野心,叫她生出了不该有的妄想来。当初纳阮氏入府,也有一半是儿媳做的主……” “阮氏之事,根由在我……” 许缙的声音传入许明意耳中:“是我太过疏忽大意,又瞒下了她曾有孕之事……” “行了!” 老爷子不耐烦地打断了儿子的话:“我看你就是糊涂!……当初老子给你和老二立下许家不能有庶子女的家规,你当是因为镇国公府养不起吗?” 崔氏听得大怔。 许明意亦是意外至极——她家中竟有着这样的家规! 正文 021 激怒 所以,父亲早先与阮氏立下不可孕育子女的约定,原来竟是为了遵守祖父立下的这条“家规”吗? 许明意正诧异间,又听得祖父的说话声传来。 “同父同母,亦不乏相残者,更遑论是嫡庶之分大于天……然同样生而为人,唤同一人为父,身份却天差地别,这此中最易使人心生不平,若再由人挑拨一二,多多少少会招来麻烦。庶子女生来无辜,然而待闹出事端时,便不再无辜了。” 因嫡庶之分而引发的矛盾乃至是祸事,他亲眼见到过太多,因此极不愿自家出现此等纷争,闹得家不像家。 而要想避免,从根源解决才是最稳妥的法子。 “我立下这条规矩的原因,归根结底便是为了家中安宁,以保子孙平等安稳地长大。”许启唯看着长子,面容沉肃:“你要纳妾,老子自管不着,可若纳回家中之后,却管束不当,搅得后宅不宁,不同样是在视老子定下的家规于无物!” 简而言之——没有这本领,学人家纳什么妾! 看看他那两房老妾,吃饱喝足后安安分分,这些年来可是半点幺蛾子都没敢给他添过! 许缙垂首:“父亲教训的是,确是儿子糊涂,只顾表面遵从,却枉顾根本了。” 对阮氏,他确实太过大意了,但凡多留心些,也不会险些使昭昭出事。 “儿子虽只是在朝中挂个清闲虚职,然对后宅之事,总也有顾及不到之处。今日儿子便向父亲保证,此后绝不再纳妾。” 经此一事,他当真不敢再往家里带人了,人口多了,难免会有矛盾。而自己的孩子,自己必须得护好。 听他做出如此承诺,崔氏的眼皮子更是一阵狂跳。 不再纳妾?! 老爷子却勉强满意地点了头。 还算大儿子有点自知之明。 许明意听得心情复杂。 她听出来了,父亲大半是为了她,才作出了不再纳妾的承诺。 而祖父定下的这条家规,虽然看似‘不近人情’,却也自有道理在其中。 祖父为儿孙思虑周全,只愿家中和睦安宁,可谁又能料想得到,镇国公府的倾覆就在一夜之间。一家之内,有了和睦。然外面暗藏的杀机,却注定他们许家不得安宁。 不多时,厅内的镇国公出言打发了儿子儿媳。 “该忙什么都忙什么去吧。” “是。” “儿子告退。” “……” 守在外面的婆子着急地看向依旧靠在门后的许明意,疯狂地使着眼色——姑娘啊,再不走可就过分了啊! 意识到了不对的阿珠上前几步,只见自家姑娘竟不知何时靠在那里睡着了…… 阿珠动作利落干脆地将人背起。 阿葵跟在她身后一路小跑,极快地离开了此处。 “你们家有这种家规,怎么不早些同我说!” 回世子院的路上,崔氏叫丫鬟婆子跟远了些,单独低声质问丈夫。 许缙叹了口气:“……那是你嫁进来之后才定下的。” 崔氏皱眉沉默了一会儿,直白地道:“可我当真是不想再生了。” 她同许缙和寻常夫妻不同,至于哪里不同,只他们二人清楚。 “你想哪儿去了……咱们不是已经有了明时,自是不必再生了。” 崔氏发愁不已:“可你难道没看出来老爷子今日特意没避开我,跟你说了这些话,就是在提醒我吗?” 今日她说不想生的时候,老爷子的脸色可是不简单。 当然,老爷子的心情她也能理解,虽说不想府中有庶子女,但谁不想家中子孙兴旺呢!家里横竖就这么两个儿子,不说越传越兴旺吧,可好歹得保住本儿吧! 可这下倒好,二儿子连媳妇都没有,大儿媳妇又说不想再生,家里就落了明时这一个孙子,眼看着这叶子竟越传越稀了……这谁能顶得住? 但她也不容易啊! 她本就不是块生孩子的料儿,生一个儿子,已是天大的勉强了——顶着个主母的位置,每日装作积极的模样去处理家中大小事宜已经很累了,如今肩上又多了这么个重担,而实际上她只不过是一个好吃懒做的女人而已啊! 崔氏越想越绝望。 “你别急,等我再去劝劝二弟那边。”许缙道:“他年纪也不小了,再不娶妻就当真说不过去了……” 听着丈夫这不亚于是在自欺欺人的话,崔氏连拆穿的话都懒得说了。 指望二叔娶妻? 那还不如指望明时呢! …… 许明意醒来时,已是次日正午。 用饭后,她去看了被关在后院柴房中的柳宜。 “该问的崔氏不是已经都问过了,怎么,你是特意来看我笑话的吗?”被绑了手脚的柳宜靠在墙角处,看着坐在椅中的少女,心知自己已无生机,此时一双红肿的眼睛里满是不加遮掩的怨色。 许明意笑微微地道:“原来你也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么。” 柳宜瞬间被激怒,冷笑连连地道:“许明意!你真当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吗……你不过是比我多了个好出身罢了!” “这还不够了不起吗?”许明意微微抬起下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缓声道:“且这个好出身,不就是你想要的吗——阮氏已经如实说了,她同你合谋,是答应了你将我除掉之后,会使计说服父亲收你为义女。你就这么想要我的身份?甚至已经想要到都生出这种蠢念头来的地步了吗?” “你……”心底最深处那见不得光的不堪被人戳破,且那人是许明意,柳宜难堪到脸色一阵红白交加,干裂出血的嘴唇颤抖着,恼羞成怒地挣扎着要起身。 阿珠眼疾手快抄起一只柴禾打在她的膝盖处,她便重新跌摔在地。 ……许明意果然是特意来羞辱她的! 柳宜忍痛紧紧咬着牙关,抬眼去看坐在那里从衣裙到首饰无一不精,精致的眉眼间有着仿佛与生俱来的自信的少女——那抹自信,一直以来比任何贵重的珠宝首饰都还要能刺痛她的双眼! 那些身外之物她尚能想方设法地得到,诗词书画她也可以下功夫去学,然唯有自幼养尊处优才能有的那股自信,却是她怎么也拿不到的! 许明意看着狼狈不堪的她,微微眯着眼睛道:“看见别人的东西,就手痒想偷,这是病。我听说,得了这种病的贼,只有将双手剁了才能治得好。” 阿珠精神一振,忙去摸腰间藏着的匕首。 阿葵见她动作,心惊肉跳地按住她那只手,低声道:“姑娘只是打个比方而已……可不是真的要剁她的手啊!”……就说平日里叫阿珠多看些话本子增长见识的嘛! 正文 022 “特别” “偷?!”柳宜被许明意的神态及这番话彻底激得失去了理智,神情几近狰狞地道:“难道这世间一切最好的就都该归你所有吗!说到底……你也只不过是靠着镇国公府罢了,又可曾为之付出过半分吗!你知道为了想要的东西费尽心思的艰难吗?……且你性情骄纵,不知珍惜,目中无人,根本配不上你拥有的!” 见目的已经达成,许明意敛去面上嘲讽,恢复了沉静。 “我有的,也是我家中祖祖辈辈一点点争来的,不偷不抢,光明正大。我配不上,难道你一个恩将仇报的外人配得上吗?” “那占大哥呢!”柳宜面色怨愤不甘:“镇国公府里有的还不够,难道镇国公府外的一切也都是你的吗!” “占云竹?” 许明意眼神微变。 激怒柳宜,是她刻意为之,为的就是在对方失去理智的情况下去试探对方还有无其它隐瞒之事。以往她便输在了一个对身边之事浑不在意之上,而今她处处留意,不敢放过任何一丝未曾探看过的角落。 她总觉得,柳宜对她的恨,若单单只以嫉妒她的出身为支撑,似乎太单薄了些。 毕竟对方还算得上沉稳,必然清楚这么做的后果——一旦败露,就只有死路一条。 可即便如此,柳宜还是选择冒了这个险,除了解恨之外,图得还有阮氏口中的一条“想设法被她父亲收作义女”。 实则,他们镇国公府人傻钱多,柳宜这些年来在府中的生活几乎已经同养女没有太大区分了。 可她却仍要为了一个名头,不惜拿性命做赌注。 这似乎指向一个可能——兴许她是要用这个身份,去达成什么别的目的。 而这一刻,看着柳宜近乎癫狂的模样,许明意觉得自己大致猜到原因了。 “我同你一样,也是与占大哥一同长大的情分!……我哪里都不比你差分毫!” 阿葵嫌弃无比地皱着眉头——对自己的误会这样深,这人平日里都不照镜子的嘛! 柳宜愈发失控:“更何况我比你更懂他,更尊重他,更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你有真正认真听他说过话吗?你有真正了解过他半分吗!” 许明意眼神微冷。 以往—— “我确实不曾认真了解过他。” “可就因为你的出身,他仍是要高看你一眼!” ‘高看’二字,是柳宜唯一能说得出口的,至于其它可能,她不愿去想,也不肯信。 然即便如此,她此时说起,仍是恨得咬牙切齿。 “所以,”许明意看着她,“你是喜欢占云竹?” 心事被剖开,柳宜眼眶红极,然想到那个谦谦温润君子,却似乎得以冷静了几分。 此时又听许明意道:“可是,他似乎并未曾将你看在眼中啊。” 女孩子的语气寻常,不带一丝讥讽奚落,却仍是精准无误地刺伤了柳宜。 “你知道什么!”她紧紧攥着手指,眼神看起来尤为笃信自己所言:“……我同占大哥之间的事情,你自然不会懂!他待我最为特别!” “既是最为特别,他为何不来求娶于你?” “……所以我才要成为镇国公府的养女!只有处处碍眼的你死了,我才能有机会嫁给占大哥!” 听着这句话,看着柳宜的神态,许明意心底渐渐泛起寒意。 明知对方真正看重的是什么,却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而是不惜冒性命之险也要让自己的身份“配得上”对方。 由此看来,在某些方面,占云竹要比柳宜可恶可怕得太多。 当然,她并不觉得柳宜对她下手,会是占云竹的授意或引导。 此时占云竹全然没有对她下手的理由。 只能说,柳宜为了多年来积压在心的不甘,以及占云竹这个心上人,已经疯到不顾一切了。 占云竹待她的那一份所谓的“最为特别”,便是诱使她走上绝路的推力。 恐怕许家出事之后,柳宜在被发配流放的途中,都还在念着他的“特别”,盼着他能来救自己吧? 不知她死前的那一刻,是否曾意识到这份无疑只是假象的的‘特别’,原是要她拿命来换的。 至于占云竹这么做的原因—— “你可曾想过,他不过是在利用你?”许明意看着眼底竟有隐晦得意之色的柳宜——柳宜竟是病态到拿占云竹当作了来同她较劲的比照? 许多事情的发生,是相互推动的。 所以,便是控制住了柳宜的占云竹,却也无法掌控事态的全部发展。 “利用?”柳宜冷笑一声,神情隐隐兴奋起来:“这等不切实际的荒唐之言你也说得出来?许明意,看来你是不想承认比我差么?” “是不切实际,还是你将脑子都用在了自寻死路之上,根本不曾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被人耍得团团转?”许明意眼神冷极:“这些年来,镇国公府中值得一提的一举一动,你怕是都一五一十地同他细说过吧——” 抛开其它,柳宜实则称得上心思细腻,用来监视镇国公府的“家事”,确实是个好选择。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柳宜急于反驳,然心口处却一阵狂跳。 她喜欢占大哥,心甘情愿为他付出一切,但这皆需要建立在对方待她足够真心的前提之下! 而不是许明意口中的利用! 不,不可能……占大哥在看她时的眼神绝作不了假! 是许明意这个贱人要她的命还不够,又故意诛她的心,以此来折磨她! “阿葵,叫人去占家,请占公子过来一趟,便说明时有事寻他。”许明意吩咐道。 柳宜脸色突变。 “你想要对占大哥做什么!” 许明意:“日行一善,好叫你死个明白罢了。” 这当然是假话。 因为她没有那么好心。 柳宜死得糊涂还是明白,皆与她无关。 只是她想问的东西,怕是只有让柳宜彻底看清占云竹的真面目之后,才能顺利问得出来。 如柳宜这种疯了魔的人,甚至已经不怕死。 然而不怕死的人,却未必不怕“疼”——端看是疼在哪里,是否能够疼到关键处了。 占云竹得了下人传话之后,很快便到了镇国公府。 正文 023 发狂 , 他被引去了偏厅,踏入厅内,一眼便见到了坐在那里吃茶的许明意。阿珠侍立在一旁,再无其他人。 “果然是昭昭要见我。” 许明意放下茶盏,抬头去看他。 他今日穿一身石青色长衫,眼底含笑,周身皆是温润书卷气。 许明意的眼神缓缓往下移,在他脖颈间定格了一瞬。 同为习武之人,在某些方面感知敏锐的阿珠莫名打了个寒颤。 姑娘那种……似乎觉得占家公子的头不应该长在脖子上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这一定是她的错觉吧? 阿珠再去看,果然见自家姑娘眼底的杀气已经消失无形。 “占公子似乎并不意外要见你的人是我?” “明时素来不愿听我说教,又怎会主动要寻我过府。稍一猜,便猜到是你了。”占云竹显得极随意,一边坐下,一边关切地问许明意:“病可好些了?” 一旁屏风后,被绑了手脚堵住了嘴的柳宜,一双眼睛隔着屏风紧紧盯着声音的来源处。 昨日她不知会突生变故,暗下邀了占大哥今日一同去城外上香,占大哥只道今日说定了要去访友…… 她不是没想过那只是用来婉拒她的说辞,可同样是相邀,许明意一句话,他便半点不耽搁地过来了……他明知要见他的是许明意啊! 还是说,这也只是碍于许明意的身份? 然他语气里的关切,以及那不轻易在人前表露出的轻松随意,又是为何? 她曾以为,他只有在她面前,才能这般放松的。 “好些了。” 许明意答得不冷不热,却也算符合她一贯的“骄纵”。 实则便是从前她不知占云竹真面目时,也不曾待他如何过分热络亲密,一直以来,她都只是将他看作一同长大、性情温和,值得信任的邻家哥哥而已。 “好些了便好。”厅外也无守着的下人,显然是被许明意提前支开了,占云竹思忖着,想要问一问前院那少年的事情。 他知道,有些事情不该多问,可面对昭昭,他终究心有波澜。 然他犹豫着要不要开口的间隙,只听许明意直白而突兀地道:“柳姐姐昨晚找到我,同我吐露了一桩心事,她说,她心悦占公子已久。” 占云竹面色大怔。 “还说,占公子待她也有不同。”许明意语气里带着乐见其成的笑意,“我细想了想,占公子同柳姐姐青梅竹马,又皆是早已到了该议亲的年纪,若真是两情相悦,当真也是喜事一桩。” 占云竹回过神来,苦笑道:“昭昭,这等玩笑话还是莫要再说了……” “怎会是开玩笑?此事我是仔细思虑过的,当然,占公子乃官宦子弟,若谈亲事,自然不能想当然只凭心意。 所以我已经同父亲商议过,可将柳姐姐收为养女,嫁妆也由镇国公府来出,如此结的便是镇国公府与占府两家之好,既不会委屈了占公子和柳姐姐,占大人想必也不会再有顾虑——如此安排,占公子觉得可好?” 屏风后,柳宜紧紧抓着手指。 她没想到许明意会这般直白地发问试探。 可临死之前,她确也想听一听占大哥会如何回答—— “昭昭……” 占云竹摇了摇头,微微叹气。 “于我而言,婚姻之事,最重要的并非是门第,而是二人是否情投意合。我对柳姑娘,并无丝毫男女之情,贸然谈及婚事,着实不妥。” 他语气依旧温和,然其中似夹杂了一丝苦涩之意。 “……”柳宜紧握的手指微颤。 并无丝毫男女之情?! 许明意微微皱眉:“照此说来,竟是柳姐姐会错意了?” “我也未料到她会生出如此想法……”占云竹道:“我同她确实走得近了些,但自问也一直不曾有过逾礼之处。幼时对她多了份照拂,亦不过是见她身世可怜罢了。” 许明意面露了然之色。 她自然料到占云竹会拒绝且撇得干干净净。 毕竟在他眼里,他的亲事,须得是用来交换最大利益的,又怎会浪费在柳宜这枚可有可无、三言两语便能哄得服服帖帖的棋子身上? 想必柳宜也该听明白了。 但是还不够。 “阿葵,将人带出来吧。”许明意出声道。 屏风后阿葵应了一声,当即便抓着柳宜走了出来。 柳宜手上脚下皆绑了绳子,阿葵刚一松手,她便跌在了地上。 她眼中俱是泪,仰头看向坐在那里面露惊诧之色的占云竹。 她试图从他脸上看到一丝心疼,但他似乎只有意外。 “昭昭,这是出了什么事?”占云竹惊得站起了身。 “她得罪了我。”少女语气带着怒气,眼神微冷:“我这嗜睡之症,便是她暗中下的毒,她要害我。” “怎会有此等事!”占云竹看一眼柳宜,目光未有停留,旋即便回到了许明意身上:“可查明了?” “祖父已经查清楚了,她自己也认了。如今,她由我来处置。”女孩子的话任性又随意:“可我又怕她当真是占公子的心上人,占公子与我一同长大,就像是我半个兄长,我便想着,若占公子开口,我就姑且饶她这一回也是使得的。” “她若真是害你之人,我更加不可能插手此事了。”占云竹语气已有几分冷然:“做错事,理应要付出代价。” 看清他眼底的冷漠,柳宜几乎已是呆怔。 他就这么绝情吗? 甚至不多问一问事情的经过,不肯替她说半句话?! 甚至连看也不多看她一眼! 就要这样看着她去死吗?! 就算他方才拒绝娶她,她还能骗一骗自己他是当着许明意的面无法松口,或是有着别的考量在……可眼下事关她的生死啊! 就连她的命在他眼里,竟都这么一文不值吗! 她不相信有人可以做到一夕之间变得如此冷漠——除非……以往的好都是假的! 这个念头简直要叫她发了狂。 “呜呜!” 被堵住了嘴的柳宜瞪大通红的双眼,挣扎着要发出声音来。 许明意示意阿珠取下她口中布巾。 “占大哥……你在利用我!你一直都是在利用我对吗!”柳宜呼吸不匀,声音嘶哑,神情已近疯狂。 正文 024 帮你杀了他 , 占云竹皱了皱眉。 “柳姑娘,望你自重慎言。” “自重?慎言?”柳宜眼泪直流,却讽刺地笑出了声音:“如今确实不是占大哥让我打听镇国公府大小事的时候了!……以往我只当占大哥想听,便费尽心思去留意打听,浑然不察自己是遭了利用!” 从入镇国公府不久,她便以心机去对待许明意,起初为的只是留下来,后来则是为了能在府里过得更舒服些,直到最后,她开始想要许明意的命,想要拿走许明意的一切! 她自认做得隐蔽,常暗中笑话许明意糊里糊涂,愚蠢盲目,辨不清人心,可眼下看来,她竟才是真正识人不清,最蠢的那一个啊! “我以往倒不知柳姑娘对昭昭竟包藏如此祸心。” 占云竹满眼失望地看着柳宜,道:“眼下又因心中不甘,出言挑拨我与镇国公府——你说我利用你来打听镇国公府家事,可有证据?还是说,不过是临时起意的空口污蔑?” “证据?” 柳宜唇边挤出一丝惨淡的笑意。 “占大哥当真好算计啊。” 怪不得从始至终都这般冷漠平静,原来是笃定了她根本拿不出任何证据。 “更何况,镇国公府家中私事,我打听来又有何用?柳姑娘便是想要拖占某下水,也该寻一个更说得通的罪名。” 占云竹说话间,看向仍坐在那里的许明意,微微叹了口气:“这些话,昭昭信吗?” 许明意笑了笑。 “占公子确实没道理打听镇国公府的家事,这般没道理的污蔑,我自然是不会信啊。” 自幼娇生惯养的贵女心思简单,这般想再正常不过。 “昭昭信我便好。” 占云竹依旧满脸正色:“然而柳姑娘既有此言,为防两家生出隔阂来,我理应亲自向国公及世子解释清楚。” 端是一副坦坦荡荡君子之风。 若不是心知这幅皮囊下藏着的是怎样的真面目,许明意只怕根本听不出来这是对方的试探之言。 她扫一眼柳宜,不以为意地道:“这等显而易见的谎话,哪里还至于闹到祖父和父亲面前去——况且,若真叫他们知晓了我今日私自叫柳宜带到了占公子跟前,父亲定是要说我胡闹的。” 占云竹心绪微松。 此时只见许明意站起了身,看向又哭又笑的柳宜道:““好了,该问的也问清楚了,占公子既然确实不想保她,那便由我处置发落了。” 占云竹点了头,又不忘道:“方才一直想问,未来得及问,你所中此毒,可有解毒之法?” “自是解得了的。” “那就好。”占云竹放心下来,满眼关切:“如此我便先回去了,记得要按时服药歇息,早些将身子养好。” 许明意颔首,目送他出了前厅。 在她看不到的方向,占云竹眼神几变。 柳宜是一枚极好用的棋子,他本还有其他用处。 可谁知她竟蠢到要对昭昭下手……自己丢了命不提,更是险些坏了他的事。 好在昭昭向来没有那么警觉。 起初见柳宜被带出来,他还觉得不像是昭昭做出的事情。 后来听昭昭所言,才想明白,她将人藏在屏风后,要柳宜亲耳听到他那些话,为的不过是叫柳宜难堪,替自己出气罢了。 这就是他一直以来认识的那个骄纵而真实的昭昭,并无变化。 然即便如此,经了柳宜之事,往后都须更加谨慎才行。 许明意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一寸寸地冷下来。 自以为一切皆在自己掌控之中——上一回他临死前也是这般模样。 她今日让占云竹前来,一则是为了让柳宜开口,二来亦是叫他在得知柳宜出事之后不至于竖起全部防备。 她固然极想一刀杀了对方解恨。 然而占云竹同柳宜不一样,他所做之事绝不可能全是他自己的谋划,他背后定有其他人在操控——杀了他,惹来麻烦不提,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死了一个占云竹,还会有其他人,到时反而会让事态变得愈发未知。 “阿珠。” “婢子在。” 许明意低声交待道:“让朱叔暗中盯着占云竹的动作,切记要小心行事,勿要打草惊蛇。”——暂时留他一颗脑袋,自也没有白留的道理。 阿珠意外了一瞬,后正色应下。 许明意转回身去,看向渐渐平静下来的柳宜。 “将你知道的,事无巨细地说出来。” “呵……”柳宜仰面看向她,眼神已有些混沌:“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反正她也要死了,凭什么还要听她许明意的? 少女冷淡的声音飘入她耳中—— “我会帮你杀了他。” 柳宜面色一凝,紧紧盯着站在那里的少女。 她神情惊惑不已:“你……” “不必多问,只说你该说的就是。” 柳宜的眼神一点点沉静下来。 她确实不必多问,因为许明意从不屑撒谎哄骗他人。 且许明意如此刨根问底地要查明占云竹的意图,即便十分异样,其用意也已经再明显不过。 柳宜紧紧抓着十指,嘴角缓缓泛起森森笑意。 她从不曾如这一刻这般希望许明意能够得偿所愿。 那么——占大哥,我就在黄泉路上等着你来还债。 …… 一个时辰之后,阿葵从里面将柴房的门打开。 “问完了?”等在外面的阿珠往柴房中看了一眼。 怀里抱着一册簿子的阿葵点了头,待瞧见阿珠手中托着的东西,下意识地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阿珠握了握手中白绫布,嘴角微抽。 “废话。” 当然是杀人了,难不成是要送进去让对方荡秋千啊。 阿葵反应过来连忙道:“不成……姑娘另有打算。” 阿珠愕然。 难道谈了一场话,姑娘竟还心慈手软上了?……这未免也太不姑娘了吧? 这白绫是夫人身边的婆子送来的,她可是好不容易才争取到了亲自动手的机会。 许明意从柴房中走了出来。 正文 025 如何处置 , “姑娘,您这是要放了她吗?”阿珠低声问。 “岂会。” 人活在世,有些错可以犯,因为尚有修补赎过的机会。 而有些错,一次都不能犯,因为根本不值得被原谅——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目的,不必说是柳宜,即便是阮氏也不例外。 阿珠放心下来。 许明意脚下未停,吩咐道:“你在此看着,我去一趟母亲那里。” 阿珠应下。 许明意带着阿葵去了世子院。 院中的丫鬟婆子有着一瞬的茫然。 今个儿是什么大节吗? 相互交换了眼神,确定今日寻常普通,不由便都暗暗惊了一跳——在这个家里,姑娘出现在任何地方都没什么好叫人吃惊的,可唯独不该出现在世子院啊! 自夫人嫁进镇国公府起,尤其是姑娘再大一些之后,除了逢年过节必须来请安之外,姑娘根本就不会踏足世子院。 莫非“姑娘同夫人和好了”这则无人会信的传言竟是真的?! “夫人可在?”阿葵问道。 “夫人不在院中。”有婆子连忙答了一句。 此时大丫鬟红蕊赶来,朝着许明意福了一礼,笑着道:“夫人正是去熹园看姑娘去了,走了不过就是一盏茶的工夫,怎地姑娘路上竟是没遇着夫人吗?” “想来该不是一条路。既如此,我便回熹园了。” 她是从后院柴房过来的,不曾遇着也是正常。 “是。” 红蕊行礼送了许明意离开。 一路回到熹园,果真见崔氏等在外堂中,正有些心不在焉地吃着茶。 见得许明意回来,到了她跟前行礼,才得以回神。 “可是又去见那柳宜了?”崔氏搁下茶盏柔声问。 她派去了结柳宜的婆子已经同她回了话,说了柴房那边的情形。 “是。”许明意边坐下,边道:“正是为了此事要同母亲商议,女儿觉得,还是将人送官处置来得妥当。” “送官?”崔氏意外不已。 许明意点头道:“柳宜乃是良民出身,不过是寄居在此,说到底公府没有生杀权。” “话是如此。” 明面上的道理谁都懂,但暗下怎么做,却自也有一套手段在。京中每年不知多少条人命悄无声息地消失,有的是无从追究,有的则是无人敢去追究。 崔氏声音微低了些,正色道:“将此事捅开,本也不是不可行。只是如今也都看出来了,柳宜不是个安分的性子,若将人送去官府,她到时反口不认也是有可能的,且这还是轻的,若是再胡言乱语些什么,坏了你的名声才是大大地不妙。” 这也是她同丈夫商议后的决定。 “况且,还有阮氏那边……这其中到底还牵扯着不宜外传的家事。”崔氏细声细语地同许明意解释着其中的利害关系,半点不觉得不耐烦。 当然,若换作明时,大抵该是一句“亏得你能说出这样的蠢话”便打发了的。 “母亲说得皆在理。”许明意静静听完,才道:“然我有着别的思虑在。我想着,这些年来,暗下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公府,恰值祖父又刚打了场胜仗,眼红的想必大有人在。一条人命,看似没什么紧要,但若是落入有心人手中被做了文章,却也是一桩麻烦。” 从前她觉得镇国公府树大根深,如今她看到的却更多是树大招风。 正如站得越高,越该谨慎。 崔氏没料到会从她口中听到这些,一时有些怔然。 “而将柳宜送官之后的事情,母亲大可放心。她不敢,也不会胡言乱语。” 崔氏不解,下意识地问:“昭昭……你为何如此笃定?” “我同她做了桩交易。”许明意半真半假地道:“我答应了她,不会追究她母亲与继父私自存售西域禁药之罪。” 崔氏恍然。 在柳宜谋害昭昭这件事情上,秦氏显然并不知情,但不知情不代表能逃脱罪责。 “若母亲着实还是不放心柳宜,大可让父亲去寻府尹纪大人,叫纪大人帮着费些心,办案归办案,到时别传出什么对镇国公府不利的谣言便好。纪大人同二叔暗下有些私交,且此事咱们镇国公府乃是受害一方,为了家中姑娘名声考虑,谨慎一些,也没什么错处,想来纪大人也是乐意帮忙的。” 虽听来麻烦了些,但有些事情图一时省事,或许会埋下祸根。 柳宜好端端地一个人,突然没了,即便对外可以说得了急症,可总有人会看在眼里——更何况还有一个明知真相的占云竹在。 而到时真被人闹开了,镇国公府说是柳宜谋害府中姑娘,可谁又能作证? 倒不如大大方方地过了明面,不给任何人留下做文章的机会。 “至于阮氏,柳宜在公堂之上不会提及,即便她反口,也可以信口污蔑揭过。”许明意道:“我听阿葵说,府里的大夫今早已替阮氏看罢了,这半年来她过于依赖长眠草,表面看似精神好转,实则身子已经被熬尽了——本也没多少时日好活。” 一直没说话的崔氏若有所思地点头。 半明半暗,既保全了镇国公府的体面,也杜绝了日后未知的隐患。 她是个痛快人,同是为了家中考虑,明白了这法子更为可行,且十分周全妥帖,当下就道:“待你父亲回来,我同他商议商议。若无意外,今晚便将人送去官府,趁着天黑审了关起来,也干净了。” 崔氏话罢,看着坐在那里的女孩子,眼神却很有几分复杂。 昭昭这般思虑周全,家里多了个好脑子帮着她处理家事,日后打起马吊来也更加心安理得,按理来说,她该是感到轻松欣慰的。 只是—— 目的达成,许明意心下放松,笑着问崔氏:“对了,母亲来寻我,可是有其他事?” 望着女孩子赏心悦目的笑颜,崔氏心神一阵恍惚。 不真实…… 她总还是觉得昭昭冲她这么笑,极不真实。 而她此次来见昭昭,实有两件事情。 正文 026 坚持 , “昭昭,你别怪母亲多嘴,母亲也并无恶意……只是有件事情着实想不通,所以才想要问一问你。”崔氏先如是说道。 见她言辞小心,唯恐她生了气,许明意在心底叹了口气——瞧把母亲吓得,以往她就那么不干人事的吗? “母亲可是想要问我,为何像是突然转了性情似得,待您和明时亲近了许多?” 听她主动提及,崔氏仍是有些不安地点头。 说实话,她本是不打算问的,生怕不问还好,一问再显得自己跟那不识趣的老妈子似得,惹烦了孩子,母女关系再回到从前那般僵硬的地步。 哎,为人父母,有时就是这么卑微的存在啊。 起初她私下猜测,会不会是昭昭又想出了什么新的同明时赌气的法子,故意同明时争宠……良性竞争嘛,她做长辈的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可又转念一想,万一争着争着不争了怎么办?——老天爷,到那时她可不见得能承受得住这种颠来倒去的打击啊! 除此之外,她脑子里又接连生出其它诸多猜测,以至于做梦时都在想着此事—— 想她崔氏也是个痛快性子,怎能忍受这样患得患失的折磨呢? 所以,才下定决心一问究竟。 “说了母亲怕是不信。” 许明意认认真真地讲道:“那一日,我刚从一场极长的噩梦中醒来,梦中发生了许多可怕之事,且真实到我醒来之后,都分不清那究竟是不是梦。梦里像是过去了许多年,叫我慢慢懂得了许多道理,也看清了自己以往是多么地不懂事。” 说来,也确实是刚开始那股‘分不清真真假假’的劲儿,叫她分不出心神去想太多,才能无所顾忌地冲到母亲怀里。 回头她意识到不对劲,再去想自己那傻乎乎的突兀举动,私下还是觉得难为情的。 但她还是很感激那个突兀的自己。 那么难为情的头都开了,接下来再往下走,便也不难了。 崔氏听得怔然了好一会儿,才轻一点头道:“我信……” 对上女孩子一双清澈的眼睛,她一颗心落定下来,却是红了眼睛。 她仍是笑望着许明意,柔声道:“昭昭……实则,我同你很像。一样是幼时便没了生母,父亲再娶。我性子可比你坏的多,日子也就过得不怎么顺心。” 她那位后母,在外人眼中最是温柔无辜,她为此不知吃了多少亏,遭了多少罚。 “嫁进镇国公府,头一回瞧见你,你只是七八岁的模样,小小一个,便是皱着眉鼓起脸来生气,都可爱得紧。那时我便想,我定不能叫这样一个孩子再走我那样的路。”崔氏说着,复杂地笑叹了口气,“可我到底没能做好,全然不懂得该如何与你相处。” “母亲很好。” 许明意朴实地称赞道:“性情好,长得好,马吊也打得好。” 崔氏没忍住笑了起来。 “我的昭昭也很好,哪里都好。”她拿帕子将眼角泪水擦去,笑着道:“既是说开了,旧事无论对错,就都不提了。往后,咱们一家人好好地过日子。” 许明意满眼笑,点了点头。 “对了……” 崔氏心情大好地吃了半盏茶,突然又想到:“还有一件事情——前院的那个年轻人,你可想去瞧瞧?” 许明意愣了愣。 “我的毒如今既解得了,还去瞧他作甚?” 按理来说,家中冲喜的念头该打消了才对。 “我同你父亲也是这般想的……可你祖父的意思,是再瞧瞧,只说那年轻人是个难得的。” 她也不懂老爷子是如何想的,昭昭痊愈在望,还冲什么喜啊——至于难得不难得,往后她家昭昭还会缺难得的夫婿吗? “要不然去看看,万一觉得顺眼呢?”抱着那年轻人长得不错,昭昭看一看也不吃亏的想法,崔氏劝说道。 许明意无奈。 她同对方之间,压根儿不是‘万一觉得顺眼呢’,而是‘万一又克死了呢’的致命关系啊…… 可祖父为何这样坚持? 这无疑有些不对劲。 …… 临近傍晚,镇国公方才出宫归家。 换下官袍之后,先去了外书房,例行同孙刘两位幕僚先生议事——打了胜仗,今日面圣罢,论功行赏,战死士兵抚恤安置等,皆需要一件件去细理,而后呈上去,繁琐地很。 但也无需他来费太多心,养幕僚嘛,就是省得为了这些事情头疼。 如此听两位先生谈了半个时辰之后,镇国公靠在椅中,吃了碗茶,说起了今日在宫中听到的一件事情。 “老夫今日听闻,定南王世孙在入京的路上,遇到了山匪,至今下落不明,大约是凶多吉少了。” 虽说他同定南王那老家伙不合,但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这把年纪痛失爱孙,无疑是极不好受的。 “昨日也偶有听闻,只当是传言,没成想竟是真的……”一位幕僚道:“定南王世孙此番入京,本是为皇后庆贺诞辰,如今却出了这等事……” “定南王世孙身份贵重,按理来说少不了家丁护卫相随,怎会连一伙山匪都应对不了?是这群山匪当真人多势众,还是说……”另一名幕僚未再往下说,眼神中却有诸多猜测。 有理由对定南王府世孙下手的人,暗下应也不少。 镇国公不置可否地道:“据查是一行人先在一家客栈里中了迷药,才会在动身之后遇到山匪时,无还手之力,穷山恶水之处,黑店与山匪勾连坑害过客,也没什么稀奇的。” “叮!” 忽有铜钱与茶碗相击之音响起。 镇国公望向一旁坐着的身穿道袍、胡须花白的男人,随口问道:“姚先生在卜卦?” 姚净将铜钱收回,眉心突突直跳。 “贫道方才听得将军之言,一时手痒,便替那定南王世孙起了一卦,卦象模模糊糊所显,其人似乎已经脱险——” “哦?”镇国公意外一瞬,后道:“这是好事!” “那……贫道听说将军路上救下的那名年轻人昨日已经醒了,不知将军可曾问过他是何来历?” “昨日问了个大概,还没来得及细问——”镇国公答着答着,脸色渐渐变了:“姚先生这是何意?” 正文 027 莫非脑子不好 “贫道先前只观其面相,便可知是非富即贵……而今听闻定南王世孙所遇之事……”姚净未直言,只面色复杂地道:“想来未必没有可能啊……” “荒唐!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镇国公紧握着茶碗,“若他真是定南王世孙,先生当时又岂会卜不出来!” 姚净眉头直抖。 “……” 这是在为难谁? ——他要有那逆天的本领,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镇国公亦是不可置信之下的回避之言,只一瞬间,便也恢复了理智。 对了,宁阳人士…… 那小子昨日说他是宁阳人士! “砰!” 镇国公重重地搁下茶碗,蓦地站起身来。 不成……他得去见一见那小子问个清楚! 书房外,早已是一片漆黑。 镇国公大步朝着前院客房而去。 仆从在旁提灯,几乎是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 …… 夏夜凉风习习,卷着阵阵花香。 镇国公府花园深处,一条横跨过蜿蜒溪流的朱廊中,许明意坐在廊栏上,背靠着廊柱在乘凉。 她面朝廊外,望着园中夜景片刻,忽而闭上眼睛。 闭目瞬间,又缓缓睁开。 如此反复数次,确认眼前景色无一更改,女孩子忍不出发出愉悦笑声。 她是真的回来了啊! 眼前一切如旧,犹如隔世重生。 许明意极安心地闭上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手中团扇,嘴角始终上翘着,一阵夜风轻轻柔柔拂过发梢,便是这极为寻常之事,却仍又叫她不禁笑了出来。 不远处,渐渐走近的少年闻声驻足。 循声举目望去,只见皎皎月色之下,少女姿态随意凭栏而靠,月白薄衫,织金襕裙,鸦发半挽半为夜风所拂动,团扇遮去了半张脸,只有清脆笑声传出。 少年神情莫名地看着这一幕。 这般不远不近地瞧去,分明颇有几分画中仙子之姿,然独自一人在此傻笑许久……莫不是脑子有些不好吗? 他正欲转身离去,却见那廊中少女转过了头来。 廊下琉璃灯将少女面容映照清晰,可见肤色白皙,琼鼻菱唇,眉眼清澈却又矛盾地秾丽。 少年怔然一瞬。 倒不是看得呆了,而是他清楚地觉察到——他被发现了。 而下一刻,一支发簪不由分说地破风直冲他的方向而来! 利簪扫落半片木槿花叶,眼看便要刺向他面门。 少年动了动眉,却未去躲。 许明意从廊沿跃下。 只见对方已从木槿树后缓步走了出来,一身深色长衫,五官深刻英朗。 他右手中握着那支云脚珍珠卷须簪,夜色中稍显冷峻的眉眼平静之余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许姑娘不愧是将门出身,洞察力果然非常人可比。” 头一回见面便险些叫他破了相,倒也确实不负他先前所惧。 看清对方长相,许明意颇感意外。 “原来是吴世孙,我还当是府里溜进了小贼——” 吴恙看着她:“许姑娘怎知我身份?” “吴公子一眼便可猜出我是何人,我猜得出在府中住了两日的吴公子是何身份,又有什么稀奇的?” 许明意以平静的反问来掩饰自己方才一不小心脱口而出的破绽。 她险些忘了,此时镇国公府中人尚不知吴恙身份。 吴恙不知信了没信,语气叫人不辨真假地称赞了一句:“许姑娘倒是聪慧。” “不知方才可不慎伤到吴公子了?” “不曾。”吴恙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便当真伤着了,也是在下自找,姑娘家警惕些是好事。” 许明意待他并无丝毫成见,相反还有些心存愧疚,此时听他这般说,面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吴公子随意走走,我便不打搅了。” 吴恙颔首。 许明意握着扇子出了长廊。 然此时,忽听得一声尖锐的飞禽鸣叫声划破夜色。 吴恙抬头望去,出声道:“天目——” 一只秃鹫闻声寻来,在上空盘旋了片刻,便俯冲而下。 许明意看了过去。 这好吃懒做的丑鸟本就是吴恙所养,只是前世吴恙死后由她代为照料了——她本是没什么兴致与耐心去伺弄这些东西的,只是想着原是自己将这鸟的主人克死了,做人也总归不能太不厚道。 “等了你一路,还当你找不过来了。”吴恙朝着大鸟伸出了一只手臂。 然而却见大鸟鸣叫着径直飞向了许明意的方向。 “天目!不可伤人!” 吴恙皱眉大步上前。 下一瞬,却见大鸟稳稳地落在了许明意肩头,而后拿利喙轻轻蹭了蹭她的乌发。 许明意不禁怔然。 吴恙更是愣住。 主人在哪里都看不清了? 这鸟瞎成这样还能要吗? “这是吴公子养的?”许明意明知故问道。 吴恙神情复杂地点头。 虽然目前看来不像这么回事。 许明意替大鸟顺了顺有些凌乱的羽毛,在心底由衷地感叹了一句“还真是从小丑到大啊”,边笑着道:“回去吧。” 大鸟看了一眼吴恙,又低头蹭了蹭她的肩,似乎极不情愿。 吴恙:“……?” 这种被虐待的孩子好不容易找到依靠,不愿回到恶毒的亲生父亲身边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 “回去吧!” 许明意提溜起大鸟的翅膀,简单粗暴地将大鸟抛了出去。 大鸟低鸣一声,似在埋怨她的薄情,然而到底还是乖乖朝着吴恙的方向飞了过去。 吴恙却未像往常那样伸出手臂去接。 没良心的东西,自己飞着吧。 一路飞来累得不轻的大鸟落在他脚边,不满地拿利爪在地上划拉了几下,刨起一阵尘土。 吴恙皱眉。 ……还学会报复他了? 今天他这个主人的尊严算是被这破鸟给丢尽了。 “老太爷……”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阿葵的声音。 正文 028 示好? “应是我祖父过来了。”许明意道。 “嗯。”吴恙点头,他也听到了。 见他站在原处未动,许明意默然了一瞬,道:“……那吴公子倒是走啊?” 难道他认为他们二人可以光明正大地一同站在此处等她祖父过来,而不会被误会吗? 吴恙也默然了一瞬。 他一时没想那么多。 自幼的教养叫他下意识地觉得,镇国公来了,作为晚辈便没有刻意回避的道理。 是他疏忽了。 “告辞。” 他低声道了一句,便转身隐去。 大鸟一步三回头地跟在他身后。 一人一鸟还未来得及走远,背后的说话声便隐隐传入耳中。 “祖父。” “怎么独自呆在此处,还叫丫头们守得那么远……万一又睡去了,磕着碰着可如何是好?” “觉得房中有些闷,才来园子里走走,睡了大半日,眼下精神尚可。” 这寻常的祖孙对话吴恙未去细听,脚下亦是未停。 然而女孩子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引起了他一丝留意。 “祖父,这柄绫绢扇是皇后娘娘所赠,您看可好看?” ——姑母? 吴恙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眼神微动。 许明意乃镇国公府嫡姑娘,姑母赠赐些物件并没什么稀奇的。 有些奇怪的是,一个小姑娘问自己那五大三粗、提起大刀来能独自迎战一窝匪贼的祖父……一柄女儿家用的扇子好不好看? 这姑娘虽然笑起来有些傻,但从方才寥寥几句相谈可见是个有心思的。 吴恙心有猜测,站在原处凝神听去。 “嗯……好看,极配昭昭。”廊中,镇国公也当真接过扇子认真看了片刻——这样精细的扇子,他一次折断五十根不在话下。若换作年轻时,还能更多些。 “祖父您瞧,这上头还绣有一行小字,终温且惠,淑慎其身……而这个‘慎’字,似比其它字用线要深些。” 见孙女边说边指给自己看,在这方面没什么见地的镇国公只能配合着,认认真真地点着头。 “祖父,您说——皇后娘娘是不是想借这扇子,来提醒咱们镇国公府什么?” 这突转的话锋叫镇国公脸色一变。 “昭昭,这等话可不能乱说。” “我只是觉得有这个可能罢了。”许明意略放低了声音,道:“这扇子不早不晚,恰就在您归京的那一日被送过来。或许,是身处宫中的皇后娘娘察觉到了什么,才会有此提醒。” 镇国公眼神变动了片刻。 而后道:“昭昭应是想多了,那可是皇后娘娘。” “是皇后娘娘没错。”许明意道:“可娘娘姓吴。” 镇国公意外地看着面前的孙女。 “吴许两家皆是开国重臣,虽许家在京城,吴家于宁阳,然处境仍称得上有相似之处。倘若许家当真出了事,局面失衡之下,吴家即便根基深厚,却也未必能够幸免。”许明意声音低却清晰:“此次定南王世孙被召入京中,以及途中遭遇山匪,这两件事,或都值得细细思量。” “昭昭,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镇国公眼底隐隐有几分探究之色。 “是孙女闲来无事,独自琢磨出来的,也未曾同其他人提起过半句。”许明意道:“倘若祖父觉得可以一听,那便听一听。” 夜色中,吴恙神情微动。 果然是刻意说给他听的—— 是在提醒吴家不可大意,也是在提醒他在京中要多些防备。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般向他示好? 这世间断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善意,更何况许吴两家本就不合。 吴恙认真思索片刻,脸色莫名有些异样。 该不是方才一见,这姑娘…… 他制止了自己再往下深想这叫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抬脚大步离去。 走了两步,却又猛地停下。 他看向自己手中之物—— 方才竟忘了将东西还她。 女子首饰乃贴身之物,他就这么带走未免不合礼数。 这么想着,抬手便欲抛出去。 不行。 若被谁捡了去,再不慎闹出什么麻烦来,妨碍到了她的名声,到时她免不了还要怪罪他。 罢了,还是先由他代为保管,日后寻了机会还她便是。 许明意凝神听了片刻,确定那脚步声远了,心中落定下来。 这厢,镇国公正心情复杂地看着孙女。 别人家的女孩子闲来无事琢磨的是女红胭脂珠宝首饰,而他家孙女…… “昭昭长大了,这些话,我会放在心上。家中一切,自有我同你父亲来操心。眼下你只需放宽心,养好身子。余下的,不必去多思忧虑。” “祖父,我已经十六岁了,不再是小孩子了。祖父十六岁时,已经开始筹措人马,带百姓平不平之事,忧心天下之事——”许明意眼神坚定,道:“昭昭不比祖父心怀苍生,如今只是想为家中尽一份力而已。 我知道祖父不舍得叫我操心这些,向来只想叫我无忧无虑地长大,开开心心地活着,可若家安难保,又何谈其它?” 镇国公听得讶然。 在他眼中,并不曾觉得身为女儿家就该束于内宅之事,只是正如昭昭所言,他是‘不舍得’,在他眼中,护好镇国公府是他身为家主的责任所在。 孩子不仅懂事,更懂得体谅他的心情。 镇国公复杂而欣慰地叹了口气。 “一年未见,都不知昭昭何时竟已懂得这些了。” 许明意看着发丝花白的老人。 她与祖父,何止是一年未见啊。 “好,昭昭不再是孩子了,那今日咱们祖孙便谈一谈心。”镇国公在廊栏边坐下,朝着孙女招招手。 许明意笑着坐在他旁边。 祖孙二人从家常说到朝局,许明意望着身边的老人,心中极安稳。 她有着这世间最好的祖父,不仅疼她宠她,更懂得倾听她的话,只要她说得有些道理,祖父便会认真地听进去,且客观地对她改观,不再将她看作一无所知的孩子。 “对了,祖父不是在外书房同几位先生议事吗?怎来了此处?” 听得孙女此问,镇国公这才猛地记起来自己来这园子里的目的。 “对了……我是来找前院那年轻人!你可瞧见他了?” 他去前院找人问话,得知对方来了园中闲逛,便追了过来。 许明意不答反问:“不知祖父寻他何事?” “这两日诸事匆忙,还未来得及打听清楚他的家世——”事情未确定前,他还不能将不知真假的猜测说与孙女听。 然而却听身旁女孩子平静地道:“他啊……孙女打听过了,他是定南王世孙。” 正文 029 劫 “还真是?!”镇国公脸色大变。 等等—— “你是从何处打听来的?” “孙女听闻定南王世孙在入京的途中遭遇了山匪,至今下落不明,便疑心会不会正是被祖父恰巧救下的那一个,于是差了阿葵去询问那位公子,他自己已经承认了。”许明意随口找了个说辞。 冲喜之事,她要尽快解决干净。 镇国公听得震惊之余,不由沉默了。 一个孩子都比他警觉比他动作快! 而重点是……他竟然把死对头家的孙子给救回来了! 还打算把对方招为孙女婿! 还有比这更堵心的事情吗! “昨日我问起他是何方人士,这臭小子只说自己是宁阳人士!又说他父亲在京中做官!” 是,这些也固然不算撒谎,句句都是实情……可最为关键的却偏偏只字未提! 别跟他说什么‘他问什么对方答什么’——这是正常人能干得出来的事?! “……这小子贼得很!”觉得自己被耍弄了的镇国公气得一掌拍在廊柱上。 许明意下意识地扶紧廊栏,生怕下一刻这长廊就要断裂倒塌。 这时,却听自家祖父僵硬地笑了两声。 “呵呵……” 镇国公压下心中怒气,面色一改,捋了捋胡须,道:“如此也可见这孩子是个不喜炫耀,沉得住气,且心有主张的……” 许明意脸色复杂地看着变脸比翻书还快的自家祖父——这般僵硬的圆场也实在是世间少见啊。 但由此也能看出祖父欲让对方为她冲喜的决定并无更改。 这在她意料之中,到底前世祖父就是这么干的。 然而这一回不一样的是,她可以选择拒绝。 “祖父,我的病已经查清了,好生服药调养,至多一月便能痊愈,着实已无必要再行冲喜之事。更何况,对方乃是定南王世孙,吴许两家联姻,牵涉甚多,也太过招眼,弊或大于利。” 许家出事后,她甚至怀疑便是两家联姻之举,彻底触碰到了当今圣上的忌讳,才由此招来祸事。 可偏偏当初又是皇帝亲自下的赐婚圣旨。 这其中究竟有怎样的牵扯与内情,她不曾有机会真正了解清楚,眼下或可从祖父真正的想法上试探出一二。 “昭昭确实思虑周全。” 镇国公的眼神有几分思索:“然而姚先生所卜,此人确是能救你性命,助你消劫的。起初我还有所怀疑,然而确是他来了府上之后,事情才有了转机。有些事情即便看似没有关连,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况且,吴恙,无恙——这不摆明了就是个冲喜的好苗子? 许明意下意识地想反驳。 中毒之事,即便吴恙没有被祖父救回来,她也能顺利解决。 然转念一想,上一世或许正是因为吴恙的到来,她的亲事被定下,眼见便要出阁,阮氏和柳宜才没有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而她是嫁进了吴家之后,才得到了神医的医治。 如此说来,吴恙确实是阴差阳错地救了她一回。 “可下毒之事已经解决了。祖父仍这般坚持促成我与他的亲事,不知是否还有着其它缘由?” 镇国公犹豫了一瞬,见孙女眼神坚持,到底还是叹了口气说道:“当初得知你患病,我终日心神难宁,遂让姚先生替你卜了一卦……当时所卜,乃是大凶之兆,且即便侥幸躲过此劫,一年之后还将有一场死劫……” 此乃有窥探天机生死之嫌,姚先生勉强卜出之后,大病整整三月。 “若想破除这两次大劫,必须找到能帮你脱劫之人。”镇国公目色复杂:“只是我和姚先生都没有想到,这个人竟会是定南王世孙。” 由此,他不禁又联想颇多。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指引。 “死劫……” 许明意眼神反复不定。 一年之后的死劫…… 镇国公府便是在一年之后被灭门抄家! 姚先生竟是借她的命数卜出了许家之变?! 许明意心中震荡不已。 照此说来,她上一世确实也是因为嫁进吴家才躲过那一劫…… “姚先生所卜,向来灵验。事关你生死安危,我这做祖父的不能不信。”镇国公耐心劝道:“也就一年而已,待一年之后破了劫,祖父就接你回家。” 至于女儿家的名声要紧——再要紧能有性命要紧? 别人家的女儿他管不着,反正他镇国公府的姑娘绝不为所谓名声而活。 许明意听得鼻头泛酸。 上一世祖父也说一年之后若她在吴家待的不开心,便接她回来。 可是一年之后她却无家可回了。 她忍住泪意,道:“可那是定南王府,吴家未必会同意这桩亲事不说,只怕皇上也不会乐见。” 上一世此时,她终日昏昏沉沉,只隐约知道当时的情形大致是‘吴家不同意这冲喜之事,认为太过儿戏荒唐’,‘吴许两家因此闹得极不好看’,‘皇上赐了婚,吴家没办法抗旨’—— “这些,自有我来想办法。”镇国公温声劝慰着孙女,右手握拳放于膝上,似在思考着什么。 原本他想的是,即便对方不同意,他求皇上赐婚便是。 可如今对方是定南王府,皇上怎会可能会答应赐婚…… 况且,他也不能只顾自家的孙女,而不顾吴家——正如昭昭所言,两家联姻,太过招眼,作为一个厚道人他也不能让吴家因此被皇上猜忌。 镇国公思索着,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可想…… 许明意见他神态,遂出声问道:“若吴家与皇上都不同意,祖父会怎么做?” 她自然是要制止这桩亲事的,只是,她想借此问出前世皇上赐婚的真相与内情—— 或许是因为想到了办法,镇国公的神情慢慢放松了下来,笑着问孙女:“昭昭想听?” 许明意连忙点头。 她自然想听! 上一世,她便是知道的太少了! 正文 030 才知道 “想要消除皇上的猜疑实则很简单。依昭昭所见,许吴两家联姻,皇上最怕的是什么?”镇国公有意多教她一些东西似得,引导着问道。 许明意声音低了些许:“自然是许吴两家的兵力若归于一处,可叫大庆变天。” 她固然清楚镇国公府忠心不二,可皇上会信吗? “那我主动将兵权交出去,皇上还会有此忌讳吗?”镇国公捋了捋胡须,面色如常就像是在谈及一件无关轻重之事。 然而这句话却仿佛在许明意的心口处炸开了一道响雷。 交兵权?! “您是要拿兵权作为交换,让皇上为我赐婚?”许明意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身旁的老人。 镇国公不赞同地摇头,眼神慈爱温和:“也不能说是交换。这件事情,我本就思量了许久,咱们镇国公府比不上吴家百年世家的根基深厚,这兵权过久地握在手中,或许不是什么好事。” 这个想法他连儿子们都不曾提起,今晚却说给了孙女听。 “您就是为了我!” 许明意声音闷极,泪水几乎瞬间便盈满了眼眶。 若不是为了她的亲事,祖父不会挑在这个时候去交兵权! 若说之前只是思量,那便是因为她才真正下定了决心—— 她再难忍得住,将头倒向了老人依旧宽厚的肩膀,伸出手将人抱住,眼泪无声却汹涌。 眼下她总算是知道前世皇上为何会答应替她赐婚了! ……她如今才知道! “你这孩子,哭什么……”镇国公有些手忙脚乱地胡乱拍着她颤抖的后背,“这样又有什么不好的?祖父年纪大了,本也该到了告老的时候了。人活在世,少不了要做决断,如此一来,咱们镇国公府便也能真正地安稳下来了……” 许明意的眼泪流的更凶了。 原来祖父一直都心有防备不安,该决断时也做得极干脆,可是这个决断并未能如他所想的那般保全住镇国公府…… 人活着,遇事需要做选择时,只能尽量去思虑,却无法预知做出选择之后的事情。 若非她重活一回,只怕也要觉得祖父的决定称得上明智果断——毕竟史书上‘不识进退’的权臣藩王,因此招来杀身之祸者比比皆是。 然那些所谓“明智”,也要视情形视人而定才行。 一旦判断失误,便是万劫不复。 “祖父,兵权不能交。” 许明意将余下的眼泪忍了回去,抬起头看着镇国公:“您麾下那些得用的将士,几乎都是从一开始便跟随在您身侧出生入死的老人!许家军不是朝廷一只兵符交到您手中的,而是您起初破除万难招集到一处,凭着您的威名一点点壮大而来!先皇未登基前,便有了许家军!那是咱们许家的兵,凭什么要交出去!” 她知道,这话称得上大逆不道,足以诛灭九族。 可是,她亲眼见证过一场自断了利爪以表忠心的老虎仍被关进笼子里处死的惨剧! 老虎断了利爪在有些人眼里代表的并不是忠心,而是他们动起手来无需再畏惧被那利爪所伤——所以祖父将兵权交出去堪堪一年,许家便被满门抄斩。 镇国公听得脸色一变再变。 “昭昭,有些话当真不能乱说……” 什么兵权是许家的不是朝廷的——这种话心里知道就行了,说出来那不是要命吗? 况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什么东西可以永远都是自己的? 便是自己的,又有那个本领去长长久久地握在手中吗? 太沉了,终有一日会握不住的。 镇国公在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 “祖父,我知道您有您的思虑。” 许明意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理智:“可您是否想过,要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吗?至于吴家,孙女是断不会嫁的。” 那样做,只会让两家更加招眼。 正因许家军的不同之处,如今大庆又值内忧外患,朝廷才迟迟无法开口‘收回’祖父的兵权。 而上一世的经验告诉她,在有些人眼中,错的并不是祖父的做法——祖父不管怎么做,都是错的。因为,他和镇国公府及许家军的存在,原本就是‘错’的。 既然横竖都是同样的下场,倒不如做最坏的打算,留存住放手一搏的实力。 “可姚先生的卦……” “祖父,我确是怕死。”许明意眼圈泛红地看着他,“但怕的是独死。” 镇国公吃惊地看着孙女。 ……这是何意? 许明意说完也觉得这话似乎透着歧义,仿佛就是她便是死了也得拉着别人陪葬似得…… “我说了,您可别生气。孙女认为,如今这般局势,姚先生所卜测出的,未必就是孙女一人之劫。若孙女嫁了出去,躲过这一劫,到时镇国公府却出了事该如何是好?” 如今她需要将话说得更直白严重一些,才能让祖父更多一些防备,从而改变他的决定。 至少,他能多一些思虑。 “这……”镇国公脸色几变,从起初觉得孩子没有顾忌的话有几分好笑到面色逐渐变得凝重。 “更何况,冲喜之事本就行不通了。柳宜已被官府的人带走,至多明日,她向我下毒的事情便会传遍京城。” “怎还报官了?!”镇国公大吃一惊。 许明意便将她与崔氏的谈话大致说了一遍。 镇国公听得心情复杂。 儿媳和孙女思虑周全是好事……可此时他着实没有办法让自己感到高兴或欣慰啊。 没有病,自然也就没了冲喜的理由。 这种情形下,他再去求皇上赐婚,从名目上就说不通了。 便是以兵权相换,却也不能做得太过异样,若不然还真不如不交这兵权。 “您这下没有法子再将我撵出去了罢?”许明意挽住他一只胳膊,靠在他肩上,拿央求的语气道:“祖父,事在人为,姚先生的卦,已经给了我们警示,我们多加留意,再往下走一走看看局势可好?总归不急于这一时做决定。” 正文 031 万一还能用得上 , 半被说动半被孙女好言相求磨得没了法子的镇国公唯有暂时点了头。 也罢,就再往下看看。 祖孙二人又谈了些其它,即便多是家常话,许明意仍旧听得极认真。 却于不知不觉中抱着老人一只手臂沉沉睡了去。 见女孩子睡梦中安心的脸庞,镇国公笑了笑。 以往每次打仗回来,年幼的孙女总爱缠着让他说趣事,可战场上,哪有什么趣事?便是有,也不过是将士中的一些粗言粗语罢了——于是,他便绞尽了脑汁去编,有时自己都觉得编不下去了,低头一瞧,孙女还在睁着一双满是好奇的大眼睛问他‘祖父,然后呢?’ 可他的故事当真不那么有趣,还总是说着说着又绕了回去,孩子听着听着便靠着他睡去了——说白了,哪里是想听故事,分明是想他这个祖父了才对。 想到这些,镇国公眼中浮现了慈爱的笑意,然心底滋味却愈发繁杂。 或许,他确实该再好好地考虑考虑,究竟如何做,才能真正保护好家里的大孩子和小孩子们。 唤了丫鬟将孙女送回熹园之后,镇国公径直去了前院。 客房的门紧闭着,房中可见已经熄了灯火。 这小子倒睡得安稳! 镇国公负着手,脸色不善地示意身旁随从。 虎背熊腰的随从秦五会意点头,上前一脚将门重重踹开。 镇国公眉头一跳。 ……他是这个意思吗! 得见自家将军眼神,秦五默默低下了头——不是将军总说他不懂看脸色行事的吗? 镇国公大步走了进去。 房内骤然亮了起来,身穿白色中衣的少年站在桌边放下手中点灯的火折子,面色平静地抬手朝镇国公行礼。 镇国公气哼一声,边坐下边道:“……没睡着熄的什么灯!” 吴恙神情复杂地看着踹门而入后称得上骂骂咧咧的老人。 他向来不是脾气多好的人,但面对有救命之人的长辈,此时倒也莫名生不出气来。 “本是睡着了的。”说话间,吴恙坐了下去。 “那耳朵倒是灵!动作也不慢嘛!怎偏偏答起话来,就半天说不到关键处?倒是老夫眼拙,多日不识阁下竟是定南王世孙!” 孙女婿既是都做不成了,他就更加没有道理忍下这口气了! 且说白了,他此行就是挑刺儿来了——只要这年轻人够欠揍,他便不会因为放弃这门亲事而觉得不安心痛。 “此事是晚辈隐瞒在先。”少年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失礼之处,望国公海涵。” 镇国公准备好的话不由一噎——非但不反驳,竟还痛快地认了错? “昨日晚辈初转醒过来,尚有些分不清眼前情形。又因遭山匪所袭之事,自觉似有些蹊跷,便想静下心来细思一二,因此才未有立即将身份道明。” 听得对方这般解释,镇国公怒火不受控制地消减了大半。 没摸清局势之前隐瞒身份,也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此为警惕有主张。 而疑心山匪之事有蹊跷……可见其足够敏锐。 且干脆利落地认错之后,又这般同他道明所想,又不免叫人觉得坦荡磊落—— 镇国公搁在桌上的右手渐渐握成了拳。 ……一定还有什么别的不足! “你遭遇山匪之事早已传到京城,你转醒之后不想着给家人报信,有家不肯回,难道不知他们必然在为你担惊受怕吗?” 吴恙略觉迷惑。 他不曾报信给家中,自有他的思量在。 可恕他直言——这同镇国公有什么干连? 但这等找打的话,他当然不可能说出口。 “是晚辈一时疏忽忘了此事。” “年轻人有主张是好事,却也要为家人多着想些。”镇国公语气不冷不热地道:“老夫此次来,实有另一件事要告知于你。鉴于你我两家不宜结亲,此前我同你的口头之约,便就此作废了。” 对上老人那种‘年轻人,很遗憾你没机会了’的眼神,吴恙微微松了口气。 这细微的神情变动却没能逃得过镇国公的双眼。 老爷子脸色一沉:“莫非吴世孙起初之所以那般痛快地应下此事,便是料准了这门亲事成不了?” 这贼小子,在这儿耍谁呢! “国公误会了。”吴恙承受着来自老人的怒火,平静解释道:“这门亲事成与不成,或在人为。若晚辈有心敷衍,大可在国公初提起时便一口答应。” 镇国公皱了皱眉。 他一开始说起让对方冲喜时,对方好像确实不肯答应。 后面似乎是因为他说明了此事大可当作一桩交易,待他孙女病愈之后便好聚好散,这小子才突然痛快地松了口—— “既只是走一走形式,若当真能医得好贵府姑娘的病症,晚辈也算是报恩了。更何况,晚辈本也不愿娶妻,奈何家中一直催促,恰借此事也能叫晚辈清净一二,可谓两全。” 这便是他点头时的考量。 听得这番话,镇国公好不容易堆砌起的怒气又消散了大半。 对方稍加解释,他便被说服了,甚至还觉得对方言辞坦荡极叫人欣赏……说到底,都怪他太明事理了! 只是—— “你不愿娶妻?” 镇国公目含异色地将人由上至下认真打量了一遍。 该不会是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癖好或隐疾? “……”吴恙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晚辈只是尚无想娶之人,不愿两相耽搁罢了。” 镇国公听得意外。 “你这般想法倒是少见——” 摊上这样的孙子,吴竣那老家伙估计得急秃了。 但他却觉得有值得欣赏之处,可能这就是事不关己高挂起,站着说话不腰疼吧。 “虽说婚姻之事父母之命,然而若是不情不愿,夫妻间不合,亦会使家宅不宁。”镇国公的脸色不知何时温和了下来,语气循循善诱地道:“他们催,便由他们催去,你既有此主张,还需坚守本心。” 吴恙一时有些茫然。 他知道镇国公同他祖父向来不睦,这么劝他,是存心想要折他家祖父的寿? 然而老人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却叫他清楚地觉察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思索片刻,吴恙不由陷入了更深的沉默当中。 嘴上说着亲事作废,实则还想拖着他留作备用—— 少年压下内心的不适,想尽量体面地结束这场充斥着算计的谈话:“既是如此,晚辈愿替贵府姑娘寻找医治之法。” “这个倒不必了。” 该说的都大致说完了,镇国公起身道:“今日时辰不早了,明日老夫再差人送吴公子回去。” 本来打算连夜将人赶走的,但鉴于日后或许还能用得上,还是给彼此留一些余地吧。 吴恙起身,抬手:“国公慢走。” …… 次日清早。 许明意睁开眼睛醒来后,如先前数日一样,先盯着床帐发了会儿呆,才坐起身来。 “姑娘您可算醒了……”阿葵听得动静撩开纱帐,神情莫名激动。 许明意看向她:“出什么事了吗?” 正文 032 滴水不漏 , “姑娘……前院那公子竟当真是定南王世孙!吴世子方才亲自登门来辨认了!这会子正在前厅同老太爷道谢呢!” 昨晚姑娘突然告诉她,那位冲喜小哥是定南王世孙,还交待她对外称是她打听到的……天知道她当时心中有多没底,生怕有人同她问起此事! 许明意闻言只是“嗯”了一声。 阿葵一面替她穿鞋,一面心痒难耐地低声问道:“姑娘您又是如何知道的?” 近来姑娘带给她的意外实在是太多了,简直问也问不完,眼下能问一个是一个吧。 “猜的。” 许明意穿好鞋站起身来,笑着拍了拍她的头,转身走向准备伺候洗漱的丫鬟。 “……”阿葵怔然一瞬,而后恍然。 想她也是阅话本子无数……怎么就没猜到会是这等‘被救回的普通少年身世惊人,同贵家小姐阴差阳错喜结良缘’的情节呢? 不对不对,不同的是,眼下冲喜之事已经作废了。 阿葵制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忙去替许明意准备衣裙首饰。 很快便有下人传了早饭。 许明意看着饭桌上的那碗晶莹剔透的诱人冰粉,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回姑娘,是公子一早替姑娘买回来的。” 许明意不禁默然。 算一算,自从‘回来’的那一日起,她每一日都会吃到明时买来的冰粉,更甚者一日能吃到两次。 今日倒好,竟连她的早食都安排上了。 前世成亲后,她曾听吴恙说过一句“永远不要轻易在母亲面前夸赞她做的哪样东西好吃”,眼下她方才算是切身体会到了其中真谛—— 只是,她家明时可是个男孩子啊…… 许明意半是觉得无奈,半是觉得暖心,拿起调羹送了一勺梗米粥到口中。 用到一半时,阿珠从外面走了回来。 “姑娘。” 她站在桌边低声道:“柳宜招认了罪行之后,在牢中自尽了。” 一旁替许明意布菜的阿葵握着长筷的手抖了抖,紧张地看向阿珠。 突然毫无预兆说出这般骇人的消息,一大清早地吓到姑娘可怎么办? 然却见自家姑娘脸色无丝毫变动地嚼着口中的包子。 待咽下之后,才平静地道:“我知道了。” 实则,她猜到了依柳宜的性子会选择这么做。 …… 前院,镇国公不耐烦地叫人送了客。 饶是如此,定南王世子吴景明仍再三致谢,才带着自己那不省心的儿子离去。 镇国公府外附近早已围了许多听到消息赶来看热闹的各府家丁及百姓。 “快瞧,吴世子当真带了个年轻人出来……” “许将军救下的竟真是定南王世孙啊!” “不是说只是个寻常乡野少年,拿来给许姑娘冲喜用的嘛?”隔壁占家府上的一名仆妇吃惊地道:“前日里可是许家那位柳姑娘亲口对我说的,按说不会有错的呀!” “柳姑娘?你说的该不会是那位恩将仇报下毒谋害许姑娘的柳氏吧?” “什么?!下、下毒谋害许姑娘?”仆妇震惊地看着说话的婆子。 那婆子瞥了她一眼:“是啊!人已经被抓去衙门治罪了!你如今打听消息的功夫不行了啊!” 吴恙坐在马车中,隐隐不绝的议论声渐渐被抛在身后。 “可有哪里受伤了?” 马车中,身形清瘦穿一袭细绸蓝衫,蓄着短须的中年男人检查着少年身上可有伤势。 吴恙按住了他的手,摇头道:“父亲,我没事。” “为何迟迟不回家?” “我不回,父亲不还是找来了么。”吴恙浑不在意地道。 “我若再不找来,吴家怕当真是要出一位上门替人冲喜的世孙了——”提到此处,吴景明仍旧一阵心悸后怕。 少年语气随意:“镇国公救我一命,便当真为许家冲一回喜又有何不可。” 吴景明听得胡子直抖——究竟还有没有一点身为定南王世孙该有的尊严了? 而吴恙面上一改随意之色,忽而问道:“父亲可查明那群山匪的真正来历了?” “眼下并未查出什么异样,如今宁阳那边尚在暗中细查。” 吴恙皱眉又问:“朝廷也没能查出什么?” 他之所以选择先住在镇国公府而不外传自己还活着的消息,为的便是先静观其变,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之人跳出来。 吴景明摇了头:“要么就当真只是寻常山匪,要么便是对方做得太过隐蔽小心。” “父亲,会不会是——”吴恙眼神微动,一句话未有说完。 “应当不会。”吴景明声音低而凝重:“按说不会这般明目张胆。” 吴恙微一点头。 这两日间,他也是这般想的。 况且,活着的人总要比死了的有用——父亲身为定南王府世子,却被授职京中户部,这便是一个现成的例子。 但除此之外,谁还有谁有这个本领可以做的这般滴水不漏,竟能瞒得过朝廷与定南王府的追查? “我身边应是出了内奸。”吴恙笃定地道:“那些迷药用量极大,若无内应,对方断不可能如此轻易得手。” 且极有可能是他身边的心腹—— 眼前闪过一张脸庞,吴恙问道:“寻到的尸身中,可有岁山?” 吴景明微叹了口气。 “此次随同你入京者,皆丧命于当场,尸身由当地官府验看罢,已被敛送回了宁阳厚葬。” “……”吴恙微微抿直了薄唇。 那些都是吴家忠仆。 想来若非是他们拼死相护,他也撑不到镇国公来救。 然即便如此,也不能排除其中有内奸的可能。 他还欲再说些什么,吴景明拍了拍他的肩:“无论如何,我儿平安无事就好。余下之事,自有族中人来查,你且放心将身子养好。” 又笑着道:“你母亲还在府中等着,这些时日为了你的事情,她已是急得病下了——待会儿见着了你,这病怕是能好上一半不止。” “是儿子让父亲母亲操心了。” 虽说母亲早几年便随父亲入了京,与他常是一年见不上几次,但父亲母亲对他的疼爱他心中向来清楚。 “此次与你往常惹祸胡闹不同,你才是真正受了场大险的。”吴景明道:“还有你姑母,屡屡使人来催问消息进展——很快便是你姑母的诞辰宴,你且好好地养养精神,她到时见了也能放心些……还有,到时入了宫,还需谨慎守礼,莫要再如平日那般言行无忌……” 听着父亲开始喋喋不休,吴恙绝望地望向车顶。 这世上怕唠叨的不止许家姑娘一个…… 正文 033 万一运气好 , 十日后。 再有三日,便是宫中为皇后娘娘举办诞辰宴的日子。 “真不想去的话,便也无需陪着我同去。到底你这身子还没有真正痊愈,想来宫中也不会怪罪什么。” 世子院里,刚理完账簿的崔氏同坐在一旁吃点心的许明意说道。 点心是许明时买了送过来的,皆是许明意以往喜欢的。 此时她咽下口中的玫瑰酥,接过阿葵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角,吃了两口茶,才道:“母亲,我已好得差不多了,这些时日闷在家中养病,许久不曾出去走动,母亲就让我跟去凑凑热闹吧。” “我原是想着你以往不喜这些场合。”崔氏眼中满是笑意:“你既是想去,去就是了。” 许明意笑着点头。 她以往确是不喜欢这些,是因疲于应付,但眼下她不能就这么一直呆在家里,等待噩梦的来临。 她要做的事情有很多,首要便是多听多看多想,才能让她这本不是多么聪明的脑子里多装些有用的。 “夫人。” 母女二人正说话时,青樱从外面走了进来,福身行礼道:“襄宁伯夫人她们到了。” “这么快?”崔氏放下手中茶盏。 她这才对完账,还没陪女儿多说会儿话呢! 青樱不禁讶然。 夫人竟还有嫌襄宁伯夫人她们来得快的时候—— 许明意适时地起身:“恰好我要去一趟二叔那里,便不打搅母亲打马吊了。” “那快去吧,待母亲赢了银子,回头给你买吃的!” 许明意应下来。 只要不是冰粉就好—— 她跟着崔氏出了里间,向堂中的几位华衣妇人依次见了礼之后,便离开了世子院。 牌桌很快被支了起来,四人闲谈间,襄宁伯夫人看向崔氏道:“好些时日没瞧见你们府上的姑娘了,如今可真是愈发端庄标致了。” “那也不看看是谁家的姑娘。”崔氏毫不谦虚。 “如此看来,外头那则传言必然是真的了?”礼部尚书之妻温夫人扔了一张牌出去,口中边说道。 崔氏看她一眼:“什么传言?” “就是有关定南王世孙的传言呀,都说当初许老将军将人救回京中,是为替你家姑娘冲喜来着,定南王世孙隐瞒身份住在你们府上多日,因贪慕许姑娘美貌,不惜答应冲喜之事——可后来身份败露,这才被许老将军赶了出去!” 镇国公府同定南王府不合,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撇开其他不谈,这两家若能结了亲,那才是怪事咧。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说法?”崔氏听得笑了一声。 虽说依她家昭昭的美貌,确实大有让对方痴迷沦陷的可能,但那吴世孙根本不曾有福气见过昭昭啊。 这十来日间,她几乎日日都能听到关于他们镇国公府救下吴世孙之事的各路传言,层出不穷,不带重样儿的,各有各的荒唐。 因大多对他们镇国公府并谈不上有什么影响,只当作是个笑话听一听罢了。 反正被笑话的又不是她家昭昭,而是那个险被拿来冲喜,如今在众人眼中又十分‘贪慕美色’的吴世孙。 但这等事也只是眼下被人拿来作个闲谈,京中事多,要不了多久便会被抛在脑后了。 对这些流言,许明意也未有太在意。 她带着阿葵来到了许昀院中。 “二叔可在?” “回姑娘,二老爷这会子正在书房里呢。” 许明意弯唇笑了笑。 看到她家二叔近来为了她的事情很是用心啊。 书房的门半掩着,阿葵上前叩了两声,便轻推开了来。 许明意走了进去,只见宽大的书案之上摆放着画纸笔墨等物,然书案后却空空如也,不见人影。 目光在书房中搜寻了片刻,却见许昀歪在书架旁的一张矮榻上睡得正熟。 “二叔……” 许明意无奈地走了过去,轻轻晃了晃他的胳膊。 “您怎么这个时辰又睡着了?” 依照二叔往常起床的时辰,怕也是刚起身不久——这府中中了长眠草,患有嗜睡症的人恐怕另有其人吧? “昭昭啊……” 许昀勉强睁了睁眼睛,看了她一眼,眼看又要睡去。 许明意忙又去晃他:“二叔,您答应我的画,还没有画完呢——” 平日里她自不来搅扰他,可二叔这般没谱儿,实在叫人心中没底得很。 “事情都是做不完的……今天做不完,明天再做就是了。”许昀翻了身,背对着她,嘴里含糊不清地道:“万一运气好,死了的话,就不用做了……” “……”许明意听得心情复杂。 完了,她家二叔近日好像愈发堕落了。 看一眼书案上画了一半的画纸,许明意强忍住给自家二叔扎上两针让人清醒清醒的冲动,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罢了,作画这种事情,总也不能勉强。 她这份寿诞礼能不能送得出去,就看缘分吧。 许明意弯身捡起一旁的薄毯,半搭在许昀身上,遂带着阿葵出了书房。 主仆二人刚下了石阶,迎面就见带着小厮的占云竹走了过来。 “昭——”占云竹刚出声一字,又极快笑着改口:“许姑娘也在。” 许明意笑了笑。 这种似无意间透露出的亲密,最容易叫人相信,这真是一个一字一句一言一行都有着算计的人啊。 “占公子来得不巧,我二叔他在书房中睡下了。” 占云竹闻言往她身后的书房看了一眼,语气温和含笑道:“无妨,我并无要事,只是昨日带人出城打了些野味,便送些过来。 对了,也备了你的一份,只是原本不好直接送去你那里——这些时日你在养身子,恰也能补一补。” 许明意看向他身后小厮手中提着的野兔等物,轻声道:“占大哥的好意我心领了,然五日后便是我祖母的忌日,府里不便见荤腥之物,这些东西,占大哥还是带回去自己享用吧。” 她之前听裘神医说过,许多野味不能乱吃,万一运气好的话,吃死人也是有可能的。 占云竹听得一怔,连忙道:“倒是我疏忽了……竟将这般重要的事情都忘了。永康,快将东西带回去。” 小厮当即应下出了院子。 占云竹还要再说些什么,已听许明意在前面讲道:“占公子,我还有事,便先回去了。” 衣着素淡的少女朝他微微欠了欠身,便带着丫鬟离去了。 占云竹望着她的背影,微微皱了皱眉。 他总觉得昭昭同以往有些不同了,虽还是凡事不上心的模样,但总叫他觉得哪里变了。 莫非是经历了中毒之事的缘故吗? …… 很快到了入宫赴宴的日子。 这一日,许明意和崔氏一同坐在马车中,回忆着前世发生过的事情。 前世她因病不曾入宫参宴,却也清楚地记得这一日发生了一件大事。 ——大到连她这个彼时在病中昏昏沉沉的人都记忆深刻的一件事。 正文 034 入宫 马车一路平稳地驶向皇宫的方向。 近了宫门外,许明意刚被阿葵扶着下了马车,便听得一道女孩子欣喜的声音传入耳中:“姑母!” 许明意转头去看,只见一名十二三岁的粉衫少女带着丫鬟快步走近。 “你慢些……” 少女身后跟着一名妇人,及另一位身着淡青衣裙的女孩子,那妇人无奈低嗔道:“来之前便交待你稳重些!” 粉衫少女低头吐了吐舌头,旋即又笑着向崔氏行礼:“见过姑母。” 另一位与之年纪长相都十分相仿的女孩子也向崔氏见了礼,只是言行仪态比粉衫少女要沉稳得多。 行礼罢,她微微抬起头,得见许明意站在崔氏身旁,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意外之色。 “怎不见母亲?”崔氏笑着问那年轻妇人。 这妇人正是她娘家永安伯府如今的世子夫人文氏,亦是她的弟妹。 “长姐是知道的,母亲前些时日不是病下了么……如今还未能痊愈。”文氏低声说道。 崔氏闻言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这还真是……” 还真是老天开眼啊。 猜也猜到了,若不是病得实在走不动,她那位‘母亲’可断不能错失这样在人前露脸的机会。 然而她与继母之间的隔阂,却不曾牵连过文氏,到底她这位弟妹,这些年来也没少受那老女人磋磨——在这上头,二人向来是极有共鸣的。 文氏也满眼忧愁地叹了口气。 “上了年纪,难免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每日看着母亲遭罪,府中上下都不好受……” 所以还是早些死了吧,死了就不必再遭这份罪了啊。 “是啊。”崔氏理解地点了头。 姑嫂二人叹息着,向宫人递了命妇牌子,一行人被引入了宫门内。 然文氏似还有其他话要同崔氏讲,回头看一眼两个女儿,笑着道:“你们姐妹几个说说话,不必走得急。” 崔家姐妹闻言互看一眼。 她们有什么话要同许明意说的啊? 然而自家娘亲想同姑母说八卦,她们也只好听从地跟在后头。 起初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而后经过园中一条长廊时,崔家姐妹遇到了相熟的姑娘,说了会儿话分开之后,再抬眼时,已不见了崔氏和文氏的身影。 这一路见着了许多人,许是跟那些夫人们说着话走远了—— 而叫姐妹二人意外的是,许明意还站在原处等着她们。 女眷入内宫,是不能带丫鬟婆子的,那身着杏白衫,砖红色挑金线织绣马面裙的少女就独自站在那里,看起来不急不躁,没有半点不悦之色。 然而意识到方才说话耽搁了时间的崔云薇与崔云清还是惴惴不安地朝少女走去。 “表姐,我们……” 崔云薇壮着胆子开口,还没来得及再往下说,就见许明意笑了笑,道:“无妨,走吧。” 既是自家姐妹,理应多一些照料。 更何况她们不过只是十二三岁的年纪而已。 崔云薇与崔云清乃是孪生姐妹,然而二人性情差别颇大,身为妹妹的崔云清反倒比姐姐要沉稳内敛。 上一世,许明意因与崔氏之间关系僵硬,连带着同整个永安伯府都半点亲近不起来。 可许家出事之后,有着官职在身的永安伯父子却也退出了朝堂。 此举或是对朝廷寒了心,为许家感到不平,也或许是因许家之事被人为难排挤——总而言之,无论如何,永安伯府都不是许家的敌人,而是实打实的亲家。 表姐妹之间,本不该这般生疏。况且,与人为善也总比交恶来得好。 而女孩子之间,打破生疏实则很简单,有时甚至只需要一两句话便能办得到—— “两位表妹今日的衣着首饰都挑得极好,清表妹的裙子极显肤白——” 许明意边走边道:“薇表妹头上这珠花,倒也清丽可爱,样式亦是少见的,不知可是在宝华楼里挑的?” 崔家姐妹皆听得愣了,待反应过来之后,崔云清笑了笑,脸色微红地低声道:“表姐过赞了……论起肤白,自是比不上表姐的。” “前些时日我新得了几盒子脂膏,回头给清表妹送去试试可好?” 崔云清忙道:“不必了,怎好收表姐的东西。” 谁不知道许表姐所用之物皆是难得一见的贵重,她若收了,拿什么还啊…… “表姐,二姐不要,那给我好了!”崔云薇心思单纯,笑嘻嘻地道:“表姐喜欢我这珠花,我就拿这珠花同表姐换可好?家中刚好还有一对儿未曾动用过的——这可是从江南带回来的呢,京中是买不到的。” 许明意笑着点头。 只是她既然要送东西,自然还是会送双份的。 三个女孩子之间气氛缓和下来,有说有笑地往前走着,却在前方一条岔路前停下了脚步。 女眷入宫同官员不同,她们走的乃是侧门,这一处园子极大,岔路颇多,又兼茂密草木遮掩之下,一个路口没跟上,竟就瞧不着其他人影了。 “先前给咱们引路的那个小太监人呢?”崔云薇环顾四周。 “许是方才替其他夫人引路去了。”许明意道:“无妨,我们先别乱走,在此处等一等,应还会有人过来的。” 只是此时天色已是将暗,要进宫赴宴的,多半都已经走在她们前面了。 只能等路过的宫女太监经过,或是崔氏她们发觉人没跟上来,使人回头来找。 “都怪我们方才只顾着同冯家姑娘说话了……”崔云清有些不安:“若因此耽误了时辰,可如何是好。” “时辰还早,应当不妨事。” 许明意话音刚落,忽听得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响。 几人回头望去。 只见一位头束金冠的男孩子在两名太监的陪同下走了过来。 许明意带着崔家姐妹让至一旁,矮身行了礼。 “臣女见过太子殿下——” 崔家姐妹闻言脸色一紧,连忙将头垂得更低了几分。 却听那男孩子声音小小地问:“几位姑娘……可是要去交泰殿吗?” 他方才隐隐听到了许明意几人的对话。 许明意点头应了声“正是”,看向那年纪约十来岁大小,身形过于瘦弱,在这不过只是微有凉风的夏日傍晚,依旧在锦袍之外加了披风的男孩子—— “不知太子殿下可便告知前去交泰殿的路该如何走?” 男孩子忙向身侧其中一名太监吩咐道:“小祥子,替几位姑娘带路。” 小太监应了下来。 许明意也未推辞,福身道了谢,未急着转身,在一旁等着让太子先行。 太子带着另一名太监走了几步,却又忽然驻足回头,看着许明意,欲言又止了片刻之后,还是开了口—— 正文 035 许久不见 “不知这位姑娘……可是镇国公府的许姑娘吗?” 他平日里便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此时问起话来显得有些吞吐,然而一双眼睛里却有着期待之色。 许明意有些意外地点头:“是,臣女正是镇国公府许明意。” 她以往也是入过宫的,似乎也同这位太子殿下打过照面,只是想不到他竟会记得自己。 但想到自己的脸,许姑娘又很快觉得似乎也不是多么地‘想不到’。 “原来真是许姑娘……”太子看着她,眼中亮晶晶地:“许老将军此番大败匈奴,又打了场胜仗!我一直以来都极钦佩许老将军,若我也能习武的话,也想——” “殿下……” 一旁的太监轻声打断了男孩子的话,带着提醒的口吻。 殿下因自幼病弱之故甚少同人接触,平日里过分内敛不提,还稍有激动便容易乱语失仪…… 太子回过神来,将余下之言咽了回去。 是他又忘了父皇和太傅的交待了。 许明意看着他,笑了笑道:“那臣女便替祖父谢过太子殿下夸赞了。” 闻得此言,太子尴尬的脸色稍有缓和,朝着她点了点头,便带着太监离去了。 许明意望着男孩子过分单薄的背影,微微抿直了嘴角。 她暗下也有听闻,当今太子殿下不仅体弱,且资质平庸,性情亦是内敛怯懦——这些甚至并不能被称之为缺点的存在,本不算罕见。可当他的身份是当今太子之时,那便意味着难担大任。 朝臣对这位储君暗中多有不满,然而却也无法在明面上多说什么。 只因庆明帝子嗣单薄,在太子之前,只得了两位公主,还有一位早夭了。 盼了许久,才盼来了这么一个长子、亦是如今他唯一的儿子。是以,皇帝朝臣与太子之间,占了个彼此都“没得选”的境地。 而这种平衡,自进宫刚满三年的荣贵妃前不久传出有孕的喜讯之后,似乎隐隐有了要被打破的迹象。 但也只是隐隐而已,到底谁也无法预知荣贵妃腹中是男是女,且即便是皇子,养不养得活,乃至会不会比当今太子更为不济,这些暂时皆是未知的,还须日后慢慢去看。 所以,她想不通,若真相并非表面看来那般简单,那么……会是谁竟这般心急? 许明意一路思绪纷杂,随着那引路的太监出了园子,就见崔氏和文氏等在那里张望着。 “怎走得这样慢?还当你们是迷路了。” 崔氏松了口气,道:“再等不着,正要回头去找呢。” 不及几人解释,文氏就温声催促道:“快走吧,别耽搁了时辰。” 一行人被引去了交泰殿。 殿中初掌了灯,琉璃灯映照下,因皇后诞辰而重新修葺过的宫殿巍峨堂皇,一行行粉衣宫娥手持托盘鱼贯而入,叫人仿若置身仙宫之内。 许明意刚踏上正殿玉阶,就听得上方廊下传来少女带笑的说话声。 “……原来是许姑娘!我就说嘛,方才在园子里,分明远远瞧见有一位姑娘穿着的也是杏色的响云纱,当时还当就是郡主您呢。” 许明意抬眼望去,正对上那身穿水红衣裙的女孩子一双似乎等着看好戏的眼睛。 原来是夏曦。 当朝首辅夏廷贞最小的嫡女,亦是占云竹上一世所娶之人。 这些年来,她已是甚少会想起同夏曦自幼不合之事,到底这些小事同后来她所经历的家破人亡相比,确实也是不值一提的。 但这并不妨碍此时她对上这样一双讨人嫌的眼睛时,仿佛霎时间就找回了昔日与之针锋相对的感受。 而此时夏曦身边站着的那位身姿窈窕,手中摇着纨扇的凤眸少女,正是京中赫赫有名的玉风郡主。 至于怎么个赫赫有名法儿,不外乎是性情骄纵霸道,府中又养了个把面首而已。 这样的人,自是见不得旁人同她穿着相似,尤其是在皇后寿诞这种场合之下。 更不必提她许明意生了一张过分好看的脸,相同的衣裙首饰在她身上,总又要被抬高几分。 见玉风郡主眯着眼睛朝许明意看了过去,夏曦几乎已经能够预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在许明意来之前,她同玉风郡主说起似乎有人也穿了响云纱时,对方的脸色当即就十分地难看了。 须得知道,如这等场合,贵女们出门之前,皆会备下至少两身衣物,合该是要使人去留意打听其他贵女的穿着的,尤其是身份贵重如玉风郡主之流—— 怪就怪许明意一向目中无人惯了,又出门粗糙将门心思愚钝不开窍。 “是她啊……” 玉风郡主轻嗤一声,目光缓缓从许明意身上收回,转了身要回殿内。 夏曦不禁呆住。 ……就这? 这根本不像是玉风郡主的作风啊。 莫非是因今日是皇后娘娘诞辰宴,不想生事? ……算她许明意运气好! 夏曦正心有不甘之际,只见许明意已步上了玉阶,脚下走得快而稳,几步追上了玉风郡主之后,竟是伸出手挽住了玉风郡主的手臂。 玉风郡主驻足,诧异地看向她。 夏曦更是微微瞪大了眼睛。 许明意这厚脸皮的蠢货莫不是是见玉风郡主方才不曾为难她,便要趁机巴结上了? 可也不想想玉风郡主是怎样的脾气……这不是自找难看吗! “你这是作何……”玉风郡主脸色异样地将手臂抽回。 然而许明意却又当真极厚脸皮地将人再次挽住,满眼笑意地望着面前的少女,笑着开了口。 “皎皎,许久不见啦。” 正文 036 豪言壮语 “你……” 玉风郡主满眼惊诧,压低了声音问她:“……忘记服药了?” 信上不是说,毒已经解得差不多了吗! “没有啊。”许明意冲她笑着,那一双仿佛定在了她脸上的眼睛里分明满载笑意,却不知怎地竟叫人觉得微有些泪意在其中。 玉风郡主满心茫然。 许昭昭今日是发的什么疯啊? 还是说——遇着什么伤心事被刺激到了? 她莫名地更偏信于后者,因此犹豫了一瞬,到底未再将手抽回,而是轻瞥了许明意一眼,语气微凉地道:“看在你中毒多日的份儿上,今日姑且不与你一般见识。” “那我多谢郡主了。” 许明意将那一丝泪意忍了回去,二人并肩行入殿内。 两名少女皆是身形高挑纤细,又皆着颜色相近的响云纱,虽即便是背影也不难看得出玉风郡主的冷漠与疏离,然而这一幕已经足够让不少女眷投去了讶然的目光。 夏曦更是皱起了眉。 玉风郡主何时竟变得这般好脾气了? 文氏看向崔氏,眼中亦有着询问之意—— 崔氏平静地笑了笑:“进去吧。” ……女儿是何时同玉风郡主走得这般近的,她倒是也想找个人问问啊! 可她若表现出不知情的样子,岂不显得这母亲做得太不称职?对孩子的事情一无所知? 宫娥引着各府女眷入了座,与百官席之间隔了轻纱屏风。 玉风郡主坐于宗室席间,总觉得背后似有一道目光在注视着她,着实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果见许明意坐在那里,以手支腮,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七月里,玉风郡主就这么打了个寒颤之余,忍不住攥了攥拳。 许昭昭如今的讨打小技巧还真是越来越多了……! 若非是对方实在生得好看,她今晚怕是要被恶心到一口东西也吃不下了! 帝后尚且未至,席间谈笑声此起彼伏。 御书房内,庆明帝刚刚召见了缉事卫统领韩岩。 “微臣无能,至今尚未能够查清此次暗中向定南王世孙动手之人,请陛下责罚。”韩岩撩袍跪下请罪。 “或是对方行事过于周密,你的能力,朕向来信得过。”不过三十五六岁的皇帝面上是一贯的温和宽容之色,只微微皱了皱眉,道:“然此事定有蹊跷,还需继续深查。” 在定南王世孙入京的途中欲下杀手,对方针对的恐怕不止是定南王府,更是他这个皇帝。 “是,属下定尽快查明真相!” “起来吧。” “多谢陛下宽恕。”韩岩起得身来,道:“镇国公救下定南王世孙之事,微臣反复查实过了,确实只是偶然。” 庆明帝微微颔首。 此事看来确实是偶然,只是同时牵涉许吴两家之事,他才不得不多了一份疑心。 “且数日前定南王世孙痊愈之后,曾带着定南王世子一同前往镇国公府道谢,然而人同谢礼却一同被拒之门外……”韩岩顿了顿道:“镇国公府的门人更是直言,说他家将军那日是一时倒霉,才救下了定南王世孙,这件糟心事望定南王府日后不必再提了。”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难听。 便是涵养向来极好的定南王世子吴景明当场都险些变了脸色,道了句“叨扰了”,便带着儿子离去了。 庆明帝无奈摇头。 这些日子,他可没少听说许将军放出去的此类‘豪言壮语’。 旁人救人是施恩,许将军救人却是结仇。 他先前的担忧……看来当真是还是太过低估许将军了。 “许将军的性子向来如此,回头朕还需好好地同他说一说,同朝为官,本是一件好事,何至于闹得这般难看。”庆明帝道:“然而许将军这次,确是帮朕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定南王世孙若真出了事,在定南王府心中,恐怕嫌疑最大的便是他这个皇帝。 有的人死了才有用,而有的人一定要活着才行。 至少在不该死的时候必须活着。 韩岩正要再禀其它事,却听得有脚步声靠近了御书房。 “奴给皇后娘娘请安……” 庆明帝闻声眼里有了些许笑意,对韩岩道:“今日是皇后诞辰宴,其它事就容后再议吧,你也去交泰殿喝一杯酒再走。” 韩岩应下。 谁不知陛下对皇后娘娘的宠爱之重,便是大庆今年称不上安定,陛下仍亲自下旨替皇后娘娘操办诞辰。 韩岩退出去之际,朝着身穿金凤朝服,仪容端庄的皇后行了一礼。 皇后含笑微微点头,步入了御书房中。 正要弯下身子行礼,却被从龙案后起身大步走来的庆明帝一把扶住了,他笑着道:“今日是皇后诞辰,皇后才是最大的一个,无需再同朕行礼。” “陛下折煞臣妾了,素日里陛下待臣妾的恩宠,已是叫臣妾受之有愧……”皇后笑意有些苦涩:“臣妾委实担不起陛下这般厚爱。” 她入宫多年,却始终不曾为皇上添过一儿半女。 “突然又说这些作何?”庆明帝看透她的心思,笑意温和宠溺:“朕终日被政事缠身,能陪你的时候少之又少,你若当真觉得孤单,待荣贵妃腹中胎儿诞下之后,便送去你宫中与你作伴可好?” “臣妾可断不能做这等讨人嫌的事情。”皇后显然心情好了许多,半开着玩笑嗔怪道:“但陛下确是只将心思放在政事上了,这个时辰还在议事,莫不是打算叫臣妾自己去交泰殿么?” 庆明帝闻言爽朗地笑了几声:“是朕的错,竟还劳得皇后亲自来催促,待会儿可要自罚三杯才好!” 一旁的宫女太监闻言也都跟着笑了。 御书房内气氛愉悦和气。 帝后二人一同摆驾去了交泰殿,受百官宗室,及别国使臣拜贺献礼。 各处所献之物,或珍稀贵重,或别出心裁,一件件珍宝被奉上,皇后瞧在眼中,笑着道:“诸位有心了。” 话音落,瞥见一旁太监手中捧着的画筒,随口问道:“这是哪家送的?” 方才太监自是依次高唱过哪家府上所献何物,然东西太多,听不清记不住也是正常的。 “回皇后娘娘,这是镇国公府的姑娘特意献给娘娘的。” 为何说是特意,自是因为镇国公府已备下了贺礼,这一份乃是许明意单独另献。 为显心意,此举在贵女中并不少见。 “原来是许家姑娘啊。”皇后朝着女席的方向看了一眼,笑着道:“让本宫瞧瞧。” 太监应声“是”,上前将画取出,在帝后面前徐徐展开。 皇后认认真真地赏看着,目光一寸寸下移,眼底笑意不减,半掩于华美朝服宽大衣袖下的手指却轻颤了颤。 正文 037 压惊 , “这倒像是晴湖的手笔。” 庆明帝说话间,目光看向下方小印,笑着道:“果然,还真是他。” 晴湖是许昀的字。 先帝尚未登基时,幼时的庆明帝与许家兄弟也是一同玩过泥巴捅过马蜂窝的情分。 “是啊。”皇后含笑道:“放眼大庆,最擅画兰的应当便是许先生了。” 庆明帝点头:“恰巧皇后素来也喜兰花清雅淡泊。” 皇后没有否认,只又细细看了片刻。 画中那丛兰草确是极有灵性。 然而用心品看,只觉得那顽石之后的野草更为肆意放纵……倒隐隐像是犯了几分喧宾夺主的忌讳。 他心中果然还在怨着她啊。 替她作画贺生辰,是这般地不情愿。 “看来皇后极喜欢这幅画?” 皇后诚然点头:“臣妾确是喜欢。” “难得听你说一句喜欢。”庆明帝显得极高兴,朗声笑道:“如此朕可要重重地赏一赏许家姑娘——” 说话间,看向了席间方向。 许明意闻声起了身,朝着帝后欠了欠身,道:“臣女所献之物,能得皇后娘娘喜欢,已是受宠若惊,断不敢再求赏赐。” 四下安静,少女声音清晰悦耳,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况且,这与其说是给皇后娘娘的寿辰礼,倒不如说是谢礼。” “谢礼?” 庆明帝看一眼皇后,见她亦是不解,遂笑着问道:“不知这个谢字从何说起?” “前不久臣女生辰之时,皇后娘娘曾赐予臣女一柄绫绢扇,臣女听闻,那扇上所系平安结,乃是皇后娘娘亲手所结。彼时臣女为人所害,正值病中,说来正是得了娘娘所赐平安扇之后,才得以查清真相,解了所中之毒。” 女孩子语气认真感激,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想来必是托了皇后娘娘一片仁爱之心的福气,才会有此转机。对此,臣女一直感念在心。恰借皇后娘娘千秋之喜,聊表心中谢意。” “朕倒不知竟还有此事。”庆明帝看向皇后的眼神满是毫不掩饰的赞许:“皇后心地仁善,此乃大庆之福。” 此言一出,席间一时附和声无数。 女眷席间,大多人则将目光投向了刚重新落座的许明意身上。 夏曦暗暗气结。 同样都是另备了贺礼的,且她那份必然是最为贵重的,怎却叫她许明意出了这样的风头? 四下的称赞声,落在她耳中无比刺耳。 “许姑娘也是个有福气的……” “这般通透知恩,也难怪这般得皇后娘娘喜欢。” 而不消去想,此事传扬出去,必然会是一段佳谈。 崔氏心中一片凌乱。 她怎么都不知道那扇子上的平安结是皇后娘娘亲手打的? 察觉到崔氏的茫然,面上始终挂着浅浅笑意的许明意在心中道——母亲不知此事也很正常,说不定连皇后娘娘都未必清楚那平安结是谁打的,因为这是她瞎编的啊。 甚至皇后娘娘赠她扇子,是否当真是在借此提醒许家,都是未知之事。 若她猜对了,此举便是回应。而若是她猜错了,皇后娘娘那般聪慧,必然也能察觉到是她‘猜错了’,将错就错也是个好选择——无论如何,她都能借此向皇后传达许家的善意。 吴家不是他们的敌人,哪怕在外人眼中闹得再是不可开交。 由她一个小姑娘之口,以此事向皇后表达感激之情,是最招眼,却也是最不容易惹人怀疑的。 席间,吴恙隔着屏风看向那道朦胧身影。 许姑娘那晚向他暗中示好罢,今日又向他姑母示好—— 若说是镇国公府之意,可那晚他分明亲耳听到那皆是她在引导镇国公。 更不必提近来镇国公府对他父子二人的百般侮辱…… 他知道,镇国公态度那般激烈,未尝不是在刻意做给某些人看,但是……他也感觉得到,那位老爷子对他们定南王府,确是一丝好感都无。 所以,这份示好,极有可能单单只是许家姑娘一人之意,至少目前来看是如此。 她所图究竟为何? 难道是要拉拢吴家?——可一个小姑娘,即便是比寻常人聪慧些,突然有此想法与举动未免也太过异样。 相较之下,本已要被他抛在脑后的那个可怕猜测,此时不禁又浮现在少年心头。 非是他想的太多,着实是在宁阳时,爱慕他的女子无数,被人一见倾心这种事情经历的实在太多…… 但愿是他杯弓蛇影了吧。 少年独自喝了口酒压惊。 一片丝乐声中,身姿曼妙的舞姬在殿中起舞。 席间谈笑声不断,一旁有几位官员邀吴恙共饮。 “晚辈伤势未愈,不便过多饮酒,还望诸位大人勿怪。”少年语气随意地道。 几位官员貌似理解地点头,心中却已经骂出了声——自己喝都行,偏偏到了他们这儿就不便过多饮酒了?! 再不济,难道会不知道有一句话叫做以茶代酒? 年轻人虽然长得好看,却未免太过目中无人! 然转念一想,世家么,又是这样久经不衰的大世族,可不历来就是这幅高高在上的做派吗? 要么镇国公同定南王即便是一同出生入死打过天下的,却仍是这般不合呢! 不就是因为定南王嫌弃镇国公不过一介莽夫只会提刀砍人,而镇国公又百般看不惯定南王的世家做派么! 气质清贵的少年坐在那里,闲适中带有一两分轻慢的模样落在皇后眼中,叫她不禁轻叹了口气。 察觉到庆明帝的目光也落在了那里,她无奈道:“……阿渊这孩子,着实是自幼被惯坏了,在宁阳时胡闹些也就算了……回头臣妾必然叫人给兄长传话,让家中好好地管教管教。” 庆明帝却显得尤为包容,笑着道:“这有什么,他如今年纪尚小,年轻人有几分傲气不是什么坏事。” 只要还认得清自己的身份就好。 吴家人,合该目中无人些。 若吴恙当真足够圆滑玲珑,那他倒要忍不住去想一想定南王对子孙的教养是不是与世家大族历来的清高不符了。 “怎连陛下都这般惯着他……”皇后笑叹了口气:“如此岂不真要将他纵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在宁阳时,他尚可自在随意,怎到了京城,就得束手束脚了?如此岂不显得朕这个姑父做的太过苛刻?”庆明帝半开着玩笑,语气就像在说家常话。 皇后听得笑起来,未再去接这话。 而庆明帝看向殿外方向,低声道:“对了,怎还不见太子?” 正文 038 出事 , “或许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皇后道:“不如臣妾叫人去瞧瞧?” 庆明帝点头,微微皱眉道:“这孩子,还是这般地分不清轻重……” 资质与心性,或许当真都是天生的,对这唯一的儿子,他自是耗尽心血去栽培引导,然而三岁开蒙,如今已满十岁,姑且不提政事见地,甚至昨日考其一首极简单的诗词,都答得磕磕绊绊…… 然而同资质相比,更令人忧心的还是那幅孱弱的身体。 “许是当真耽搁住了。”皇后似不愿他多想增添烦忧,端起一杯酒,笑着道:“臣妾敬陛下。” 庆明帝眼神稍有缓和,将酒杯接过。 然而刚将空了一半的酒杯放下,便见一名宫人张皇失措地奔至殿内。 宫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面如土色,声音战栗:“陛……陛下!” “何事这般惊慌失措?”庆明帝脸色稍冷。 两侧坐着的官员亦是收起了面上笑意,向那跪在地上的太监望去。 这可是皇后诞辰宴,又有别国使臣在,这宫人御前这般失仪,未免有损大庆颜面。 只是不知是为何事? 然而在众多目光注视之下,那太监非但没有冷静半分,冷汗沿着脸颊打在地上,急急开口却偏又犹犹豫豫:“启禀陛下,是太子殿下……殿下他……” 庆明帝眼神微变,声音里带着威压:“说清楚,太子如何了——” 宫人再不敢有半分迟疑,将头重重砸在金砖之上:“……太子殿下落入福云池中……溺水昏迷不省人事!” “什么!” 庆明帝面色大变,当即站起了身来。 皇后亦是身形微颤。 短短瞬间,殿内的气氛已是天翻地覆,乐人舞姬屏息垂跪一侧,百官神情震动,女眷席间有未曾听清的,暗暗拿眼神询问着身旁之人。 庆明帝已是大步下了玉阶,皇后脸色凝重地紧随在后。 帝后刚一离去,殿内便哄然乱了起来。 “怎么了这是……” “太子怎会溺水!” 皇后寿辰宴上,竟闹出此等大事……! 夏廷贞许启唯等几位重臣为首离席而去,其余官员或紧步跟上,或选择留在殿内等候消息。 女眷中,跟去的人则少之又少。 “母亲,我去看看。”许明意低声向崔氏道。 崔氏下意识地想反对,太子乃是储君,事关国之大事,官员们跟过去无可厚非,后宅女眷还是避远些为好—— 可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女孩子已经提着裙子快步离了席! “昭昭——” 崔氏连忙出声唤,然而这一个还没能喊住,一旁的崔云薇竟也跑去了! 就像是没来得及关好栅栏,眼瞧着羊崽子一个个蹦跶着跑出去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崔氏与文氏互看一眼,唯有无奈追上去。 别的女眷得见这一幕,讶然了一瞬之后,纷纷跟上——这样的事情谁不想围上去看看,镇国公府里的世子夫人都去了,她们一同去瞧瞧也不过分吧? 福云池就在交泰殿后的园子里,一行人脚下匆匆,很快便到了。 已有几名太医赶了过来,此时正围着被救上来的太子设法施救。 “腹中积水颇多!” “……快去殿中取长凳与绵被绵枕!快!” “先施针……” 此处近交泰殿,所需之物很快便被侍卫太监们取来。 许明意在人群中看着那被抱上叠了绵被软枕的长凳上排积水的孩子,不觉间微微攥紧了袖中手指。 上一世,太子便是在今日溺亡的。 这不是一场偶然发生的意外,而是有人蓄意加害。 凶手是入京替皇后娘娘庆贺诞辰的敬王世子—— 敬王世子因此被治了死罪,远在封地寒州的敬王则因当今陛下尚且顾及手足之情,只将其贬为了庶人。 失去了儿子又丢掉王位的敬王从此患上了疯癫症,据闻有一日披发奔到了大街之上,当众高呼一年前害死太子之事乃是镇国公的怂恿—— 一个疯子的话,且又是从千里之外的寒州传过来,怎知真假,又怎能算作证据呢? 据说当今陛下半点不肯信。 可耐不过一道道要求彻查镇国公的折子递上去,皇上别无他法,为了安抚群臣百姓,也为了证明镇国公府的清白,唯有查个清楚。 结果这一查,就查出了镇国公府同敬王合谋的证据。 甚至不止如此,还有同敌国来往过密,泄露大庆机密的滔天大罪—— 铁证如山之下,镇国公府被满门抄斩。 在扬州的那些年,她总是在想,镇国公府出事,同敬王父子谋害太子,究竟有无必然的关连? 这个问题,她之前一直没有答案,但自从得知了祖父有着交出兵权的想法之后,她便大致断定,应当是没有关连的。 因为即便没有太子溺亡之事,交出了兵权的镇国公府也都是待宰的羔羊——没有参与谋害太子,同样也有着私通敌国的罪责在等着他们镇国公府。 只是背后之人心思缜密,为了让事情看起来更加地顺理成章,极擅长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说白了,谋害太子的罪名,他们镇国公府那时大抵只是被捎带上了而已。 因此,她这几日在是否要插手此事的权衡上,更偏向了后者。 她今日入宫,为的只是能够更近一步地了解此事真相。 至于阻止太子被害,她也并非没有想过—— 只是,即便此次她设法让太子免去一死,也无法保证今晚之后的事情。 因为不管幕后之人是谁,既然对太子起了杀心,若只是被人暗中打乱了这一次的计划,而非计谋被戳破败露无法再次下手,那么,对方必然还会再有动作。 而这是在宫里,她一个外臣之女行事极为不便,甚至一举一动都会被人看在眼中。要害太子的人究竟是不是敬王世子,她无法确定,倘若贸然插手此事,保不保得住太子姑且不提,甚至极有可能会给自己招来不可估量的麻烦。 理智告诉她,她不该为了一件眼下暂时同镇国公府并无直接利害关系的事情,而那般冒险。 她确实也选择了听从理智。 这对她而言,本身也没什么好难以抉择的。 可此次此刻,她亲眼看着那个孩子,就这样生死不知地躺在那里,一个同明时差不多大小的孩子,至多三刻钟前,还眼睛发亮地对她说,十分钦佩许将军—— 正文 039 一试 , 这个孩子是当今太子。 上一世,在镇国公府的那一场惨剧里,当今皇上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是完全的决策者,还是被有心之人蒙蔽,亦或是顺水推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她无法确定。 但这一刻,她只是觉得这个孩子的遭遇同上一世的镇国公府并无太大区别,都是被他人夺去了活着的权力的人,一条鲜活无辜的性命。 这种体会,让她一颗心沉甸甸地,不受控制地往下坠。 太医们还在尽力施救,但脸色皆是愈发不安。 “是奴该死!” 太子的贴身太监被带了过来,跪伏在地,手中锦盒跌落在侧。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庆明帝声音不高,却冷得像是结了冰,“为何太子出事之时身边会无人看护照料——” “……先前奴陪着太子殿下往交泰殿来,临近殿前才想到,忘记将殿下替皇后娘娘准备的诞辰礼带来……殿下催促奴才尽快回去将东西取来,奴才不敢有片刻耽搁,只认为眼前便是交泰殿,却不曾想到……竟会出这等差错!” 太监将额头都磕破,惊惧流涕:“……是奴才大意了!奴罪该万死!” “即便你返回东宫去取东西,可殿下身边竟再无其他人了吗?”皇后目含审视地看着他:“殿下出东宫走动,身边何时竟只带一人服侍了——你们竟是怠慢至此吗!” “回……回皇后娘娘,今日同奴一同侍奉在殿下身侧的还有小祥子……只是,只是中途在园中遇到了迷路的镇国公府许姑娘,殿下便差小祥子去替许姑娘几人引路了……是以才会使得殿下出事之时身边无人啊!” 此言一出,许明意立即察觉到有许多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 听出那太监口中的推卸责任之意,许明意眼神微冷了些许。 这倒是巧得很。 来日若真有人想借此事来拖镇国公府下水,倒是都不必借敬王之口了,大可将她今晚的经历直接说成与人里应外合,刻意支开太子身边的太监。 对上皇后的视线,女孩子语气坦然:“皇后娘娘,确有此事。” 皇后闻言只是点头,并未多说多问任何。 一旁的夏曦眼睛动了动,张口欲言,然察觉到四下气氛紧绷凝重,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她想借此给许明意找点麻烦,但也隐约感觉得到此事事关重大,此时不是她能贸然开口的时候。 那边数名汗流浃背的太医已将太子放平在地,朝着庆明帝的方向跪了下去。 为首的太医将头叩下,痛声道:“皇上……臣等无能,未能将殿下救回……” “你说什么!” 庆明帝脸色沉极。 另一名太医颤声道:“陛下,太子已无气息脉搏啊……” 虽说溺水之后不见心跳气息者,也有被救回来的先例,夏日溺水,也比春冬之季便于施救,可偏偏太子本就体寒多病…… 说得难听些,一场厉害些的风寒甚至都有可能要了太子的命,更何况是溺水! 他们施针之时,见太子仍无丝毫反应,便心知是救不回了,后来那些举动不过是尽最后一点力而已。 庆明帝脸上血色尽褪,高大的身躯晃了晃。 “陛下……” 皇后连忙将人扶住。 “还望陛下保重龙体!” 以夏廷贞为首的官员们纷纷跪地。 站得近些的女眷也朝那被平放在地的男孩子跪了下去,心软些的多是忍不住落了泪。 宫人们的低泣声响起,那名太子的贴身内监更是大哭着扑了过去,连连叩头不止:“奴罪该万死啊!” 跪在那里的崔云薇暗暗扯了扯许明意的裙角。 表姐性情张扬,她历来十分羡慕,可是……现下出了这等事,几乎所有人都跪下了,偏偏表姐还站着,这未免也张扬的太叫人胆战心惊了吧? 然下一瞬,却见站在那里的少女似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竟是快步出了人群,朝着帝后行礼,凝声道:“陛下,皇后娘娘,臣女幼时也曾同家中医仆习过些医理,医术虽是不精,却恰巧得知一种可救治溺水者的法子,还请陛下准许臣女尽力一试!” 她固然没有能力可以阻止太子被算计,但在太子溺水之后,她此时或许可以试一试做些什么! 皇后吃惊地看着她:“许姑娘懂得施救之法?” 众人亦是意外地看向那站出来的少女。 一个闺阁女儿家难道会比太医更懂得如何救人吗? 在场之人不乏心思机敏之人,此时看着那女孩子,不免就猜测——莫非是方才被太子的贴身内监提及借了太子的内监引路之事,心中不安,恐被猜疑,为了自证清白,慌张之下才有此举? “是,时间紧迫,请娘娘让臣女试一试!” 皇后眼神犹豫了一瞬。 太子溺水之事真相未明,她私心里是不愿让许家牵扯进来的,可许家姑娘这般坚持…… “皇上……”她到底是看向了庆明帝:“不如就让许姑娘试一试罢?” 被宫人扶着在抬来的椅中坐下的庆明帝眼中已是一片死寂之色,看也未看许明意一眼,只显然不抱希望地点了点头。 得了准允,许明意立即朝着太子奔了过去,在太子身侧跪坐下去,动作极快地将对方的衣袍解开。 “这……” 官员们见状色变。 本以为对方此举已经足够大胆,然而下一瞬,只见那少女赫然已将太子的衣袍全然敞开,露出了瘦弱的胸膛之后,竟是又低头以耳背贴了上去。 虽说太子今年不过十岁稚龄,如今又是这等关头,然而这一幕还是叫向来注重体统的权贵们觉得尤为不妥。 更何况皇室讲求颜面,太子崩逝,已叫人痛心,怎还能由人当众做出这般有损尊严的不雅举动…… 皇后也隐隐察觉到了不妥。 但见女孩子神情紧张而认真,她便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身,挡去了庆明帝的视线。 只要皇上不喊停,其他人也不好多言……毕竟这等关头一旦开口,便是居心叵测。 正文 040 贼船 , 那边,许明意抬起头来,眼神微亮。 太子确实已经没有心跳了。 但是心口处尚且存有一丝温热之感——只是这孩子过分体寒,几乎已经叫人察觉不到。 裘神医曾经说过,溺水者,即便呼吸心跳俱停,但只要心口处还有些许温热,那便或许还有得救! 许明意当机立断,将手掌叠于男孩子胸口,重重地按压下去。 下一瞬却是皱眉。 不行,她体内长眠草的毒还未完全解得干净,力气根本不足以让她持续做出按压的动作—— 她急忙问:“不知几位太医当中可有身强力壮者,可帮殿下按压心口?” 几名太医互看一眼,脸色复杂。 这女孩子看起来确实像是略通急救之法,可太子已经救不回来了,谁能当众陪着她一个小姑娘来胡闹? “让老夫来!” 人群中传出一道浑厚的声音,镇国公起身朝着孙女大步走了过来。 在场论起身强力壮,他说第二,谁敢称第一! 昭昭即便真是在胡闹,那结果也该由他这个祖父来担着! 看着自家祖父利落地跪身下来,两只蒲扇般的粗糙大手完全覆盖了太子瘦小的胸膛,许明意反倒担心起了其它:“……祖父,您手下留意些,将殿下的胸膛压下至多三指即可,力气不宜过重。” 许启唯正色点头,配合着孙女交待的按压速度一下下用着力。 许明意却再次看向人群中。 不远处刚走近的吴恙见她神色焦急,显然是还需要有信得过的人相帮—— 可在场这些官员,一个比一个要墨守成规又精明擅算,许世子今日未曾前来赴宴,肯帮她的无疑也就只有镇国公一个了。 至于宫人太监,信不过她是一条,没有这个胆量去支撑着配合她也是一条。 而她这般在人群中逐个望去,需要的显然是一个有能力又足够冷静的帮手,而不是随随便便谁都可以顶上。 这么一说—— 竟突然觉得好像只有他能帮一帮她了? 这个想法让少年微微皱眉。 他向来不是多管闲事之人,更何况躺在那里的男孩子显然已经看不到什么生机了。 吴恙负在身后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动着,视线下意识地环顾四下,意外对上了皇后投来的目光。 看清对方眼中的暗示之意,少年颇觉意外。 姑母竟是想让他出面相助? 也是,太子虽非姑母所出,却也是姑母看着长大的—— 罢了,既是姑母的意思,他就姑且听一回吧。 看着侄子大步走向了许家姑娘,皇后眉心一阵狂跳。 这孩子怎么回事,竟是看不懂她方才的眼神是在暗示他不要出这个头吗……! 许家牵扯进来,已非她乐见,方才她眼瞧着阿渊似有几分想要出面的意思,这才赶忙给予了眼神制止—— 定南王世子看着这一幕,亦是险些仰倒。 这臭小子是觉得近来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定南王世孙贪慕许家姑娘美貌’的传言还不够可信,上赶着要在人前再证实一遭么! “我能帮上什么忙?” 吴恙在太子身侧半蹲身下来,向许明意问道。 “有劳吴公子替殿下吹气——”许明意语速极快,手中擦拭银针的动作未停。 吴恙了然点头,当即取过一旁太医们方才带来的苇管。 他虽是世家出身,经历却非寻常世家公子可比,以苇管吹气救溺水之人他也是见过的。 见他将苇管一端对准了太子右耳,许明意忙道:“不是耳,而是口——” 眼下已是迟了许多,以耳吹气之效本就甚微。 吴恙还来不及愕然,又听女孩子交待道:“用苇管太慢了些,还需直接以口对口来渡气!” “……” 少年震惊地看着她。 以口……对口?! 他……可还是清清白白的少年郎! 少年强忍住起身离去的冲动,艰难地看向替太子按压胸口的镇国公,一句“不如我同国公换一换”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也隐约知道,按压胸口这种动作不可贸然中断。 见女孩子近在咫尺的白皙脸颊之上满是汗水,少年心一横,咬牙倾身凑了上去。 许明意一副救人心切的模样,他若不做,只怕她情急之下甚至有可能自己来——大庆民风固然开化,但男女以口渡气在世人眼中到底太过出格,虽说是为救人,然姑娘家的名声同样要紧。 她的名声本同他无甚关系,然而在宠孙女这件事情上毫无原则的镇国公回头怕是要将这笔账算到他头上来—— ……谁叫他上了这条贼船! 吴恙替太子渡起了气,起初尚能察觉到四下投来的略有些异样的目光,然而很快便无暇去顾及了。 真正做了,便只觉得是在救人了。 许明意将一根根银针刺入太子体内,却在拿起最后一根银针时有着短暂的犹疑。 渡气与心口按压皆是补救的手段,因先前耽搁了最好的施救时间,眼下她只能行一记险招—— 但太医们先前的举动,也并非都是无用功,至少确实排出了大半积水。 见她将那根银针刺下,数名太医眼神震动。 这小姑娘下起针来毫无章法可言,这最后一针更是直刺要害穴位……这好在是太子已经断气了,若还当真活着,只怕反倒要被这许姑娘折腾的没命醒来了! 可怜的太子殿下啊,死了竟还要受这等折磨玩弄! 可谁叫人家是镇国公府的嫡女呢,有此举动,一把年纪的镇国公非但不知阻止,还在这儿卖力地助纣为虐! 还有那被美色所迷的吴世孙……为了讨好爱慕的姑娘,竟连世家的清高体统都不要了! 这边数名太医痛心疾首,不抱希望却也无意阻止这一切的庆明帝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看向了那跪在太子身边痛哭流涕的内监。 一侧的太监总管李吉会意,厉声道:“将你今日同太子殿下分开的经过如实说一遍!不可有丝毫隐瞒!” 出了这样的大事,自然要查问清楚! 内监竭力止住哭意,声音沙哑悲痛:“奴得了太子殿下吩咐,便赶忙回了东宫去,奴一心只想着要回去替殿下取贺礼,一路是跑着回去的,全然不敢有丝毫耽搁啊!” “你侍奉殿下身边多年,明知殿下体弱,处处皆要当心留意,此番怎敢让殿下身边无人伺候看护!” “是奴一时急得糊涂了……”内监将撞破的额头再次抵在地上。 “李公公……他……他撒谎!”忽有人颤声道。 正文 041 由她做主 , 那是一名跪在地上的宫女。 见众人向她望来,宫女咬了咬颤抖的唇,看向那跪在太子身侧的内监,尽量表述清晰地道:“奴婢先前往交泰殿送酒时,曾恰巧见过太子殿下身边的这位小公公!起先奴婢们见他确是急匆匆地独自往东宫方向而去,可隔了一会儿,又曾见他跑着折了回来!……可他方才只道自己一路跑回东宫不曾耽搁,却未提及中途曾折返过,这……这不是撒谎又是什么?” “可有此事!”李吉冷冷扫向那名内监。 中途折返却瞒而不言,这显然十分可疑。 内监一怔之后,忙叩头道:“确有此事!只是……只是奴并非蓄意撒谎,而是见殿下遇险,惊吓之下一时忘了这细微之事啊!奴当时并未走出太远,见园子里忽然起了风,恐殿下着凉,这才折返了回去察看,可……” 他说着,不知是回忆到了什么,脸色一阵变幻。 李吉皱眉斥道:“还不快将话说清楚!” “可奴当时……当时见到敬王世子正在同太子殿下说话,又见殿下与世子似乎相谈甚欢,奴想着殿下甚少能有说得上话的人……故才未有贸然上前打搅……” 敬王乃是当今陛下的亲胞弟,敬王世子同太子便也是实打实的嫡表兄弟。 然即便如此,内监这句话仍是叫四周气氛陡然之间变得紧绷莫测。 这等同是说,太子在出事之前,曾单独见过敬王世子—— “陛下……” 李吉神色微变,向庆明帝低声询问道:“可要着人请敬王世子前来问询一二?” 即便敬王世子没有嫌疑,但对方作为极有可能是太子出事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于情于理都该叫来问一问当时的情形。 然而这厢庆明帝还未来得及点头,就听人群中传来一道惊异的声音:“这……这不可能!” 一名浑身酒气的华服少年满脸茫然震惊:“陛下,侄儿今晚未曾见过太子殿下啊!” 他方才回到殿内,刚听说太子表弟出事的消息就赶忙跑了过来看热闹,可这热闹还没看明白呢,怎么就突然扯到自己身上来了?! “你这狗东西,怎地张口便污蔑于我!”少年人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急怒之下向那内监破口骂道。 庆明帝看向内监,神情肃严:“你当时究竟可看清楚那人是谁了?” “就是敬王世子,奴才亲眼所见……绝不会错!” “你——” 敬王世子伸手指向对方,正要再言时,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道冷然的声音:“据老臣留意,尚未开宴之时,世子便一人独饮了半壶酒,而后离殿而去,再未见回来过——这段时间,恰便是太子殿下出事之时,不知这数刻钟之久,世子独自去了何处?” 敬王世子闻言身形一僵,回头望去。 开口之人年约五旬上下,着一品文官官袍,脸颊微凹,一双锐利的眼睛里透现出洞察之色。 这正是当朝首辅夏廷贞。 在那双眼睛的审视之下,敬王世子眼神闪躲了一瞬,“我……我当时腹中绞痛,这才临时离席而去……” “可有宫人可以作证?”夏廷贞问。 “……我走得乃是小径,未曾遇到什么宫人!” 许明意暗暗皱眉。 难道是她猜错了,凶手莫非就是敬王世子? 毕竟对方这幅做贼心虚的模样实在有几分不打自招的意思。 而此时,她余光中忽见男孩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许明意的手指跟着颤了颤,心口处的巨石骤然落下,大松了一口气,眼底登时浮满了笑意。 同样察觉到了什么的吴恙恰于此时抬起了头,拿手背蹭了蹭薄唇,猝不及防之下,就对上了女孩子一双满是喜色的眼睛。 她的神情并无任何变化,只一双眼睛里,有着竭力压制着的、却又真真切切地欢喜和激动。 他知道,她并不是在对着他笑,那只是因挽救回了一条性命而发自内心的欢喜,而他恰巧此时就在她面前而已——可即便如此,四目相对之下,望着那一双如星子般的眼睛,他就像是莫名被勾进了她的情绪中,心底有了触动,眼里也沾了笑意。 “许姑娘,太子殿下他——” 吴恙刚开口,却见面前那双眼睛里的笑意一扫而光,与此同时,一只微凉的手按在了他的手指之上。 镇国公在替太子按压心口,而他需替太子渡气,便同许明意在同一侧,许明意为了便于施针一直蹲身在一旁,他亦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态,二人离得颇近,宽大衣袖遮掩之下,无人瞧得见她情急之下去碰他手指的动作。 吴恙怔然间,只见她微不可查地轻轻摇了摇头。 那按着他手指的柔软手掌,也微微用了些力。 已有人朝他们看了过来。 “看来太子殿下已无醒转的可能,许姑娘还是别再白费气力了,就让殿下走得体面些吧。”吴恙语气凝重地道。 虽然暂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人是她救的,且由她做主就是。 许明意满意地收回手指。 吴恙这才站起身。 此时只听女孩子叹了口气,对镇国公道:“祖父,算了吧。” 镇国公动作一顿,满眼遗憾地拍了拍孙女的手臂:“尽力了就好。” 他说的不止是孙女,更是自己。 实则他的双臂早已过分酸痛,让他咬牙坚持下去的并非是救人的决心,而是被众人围观之下逐渐岌岌可危的威名与尊严。 听得这些话,四下再次响起了低泣声。 果然啊,这许姑娘就是在胡闹而已。 更多的视线落则是在了敬王世子身上。 太子殿下的死,难道当真同敬王世子有关吗? 有许多官员的眼神也渐渐变了。 敬王世子对太子下手,听来固然太过胆大包天,但细细想来,也并非全无动机…… 实则这几年随着朝臣对太子的不满意,不知从哪里就传出了一些说法来—— 正文 042 不同 譬如太子体弱活不了太久,陛下膝下无子,后宫嫔妃又多年无出,为了稳固朝局民心,日后理应要从宗室子弟当中过继一位担任储君之位…… 而若论亲疏,敬王与当今陛下为一母所出,敬王世子或可成为人选之一。 这些固然是无法置于明面之上的说法,但也不是全无可能。 会不会是近来荣贵妃有孕的消息传出,让原本抱此希望的敬王世子情急醉酒之下失去理智,做出了冲动之事? 官员们心中这般想着,正当眼下太子猝然薨逝,又见敬王世子一副不安慌乱的模样,便有悲愤的文臣语含揣测地将想法说了出来。 敬王世子听得愈发慌了。 他承认……他曾经确实盼着太子能早些死了干净! 太子死了,他说不准真有机会取而代之…… 可这种盼望,仅仅只限于在心中嘀咕几句而已,再大胆些,便是烧烧香之类……而从不曾想过要为此当真去谋害太子啊! 毕竟人活在世,谁还没个梦想呢? 就像是人人都盼着能捡金子,可当真捡不到,也总不能就想着去杀人去抢吧! 苍天可鉴,他当真就只是一个怀揣梦想、却并不打算为了这个梦想去冒险,只坚定地等着天上能掉馅饼下来,简称白日做梦的普通人而已啊—— 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敬王世子言辞急乱地辩解着。 而此时,一名禁军快步行来。 “卑职在福云池边发现了这枚玉佩!” 李吉忙将玉佩接过,呈于庆明帝面前。 庆明帝只看一眼便变了脸色。 这玉佩的制样,是只有谢家宗室子弟才能用的—— 庆明帝看向敬王世子空空如也的腰间,声音里有着克制的怒气:“省昌,你的玉佩呢?” 敬王世子下意识地探向自己腰间—— “陛……陛下!” 敬王世子脸上再无丝毫醉态与血色,扑通一声跪扑下去,惊惶无比地道:“陛下,这定是有人想要栽赃诬陷侄儿啊!” 事到如今,他便是再迟钝,也意识到了是有人为他设了局,要让他背上谋害太子的死罪! “栽赃诬陷……” 庆明帝扶着椅把之上的浮雕,缓缓站起身来,抿紧了唇一刻,凝声道:“朕自然也希望是如此!” “……还望陛下查清真相,还侄儿一个清白!”敬王世子仪态全无地哭喊着,口不择言地道:“入京之前,父王千叮咛万嘱咐要让侄儿安分守己,勿要给陛下添麻烦,侄儿一直谨记在心,又怎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又不敢再有丝毫隐瞒地道:“侄儿先前离席,不过是见那替侄儿斟酒的宫女生得貌美,又频频向侄儿暗送秋波……侄儿一时醉酒糊涂,才跟着那宫女去了园中……却根本不曾见到过殿下啊!” 眼下想来,那玉佩未必不是那宫女趁他不备偷去的! 起初他未有将此事说出,为的不过颜面名声而已,而今性命都要丢了,还管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只是人证物证俱全之下,此时这话反倒像是狡辩的谎言。 庆明帝不知信了多少,看着他道:“不是你做的,朕绝不会容许有人污蔑挑拨,若是你做的,朕亦不会心软轻饶!来人,将敬王世子带下去严加看管,事情查明之前,不得离开宫中半步——” 许明意看着这一幕,眼神变幻着。 上一世敬王世子应当便是就此被严加看管了起来,而不消数日,便传出了对方对谋害太子之事供认不讳的消息…… 既然已经‘亲口招认’,接下来的一切处置自然都是理所当然了。 然而眼下她却渐渐觉得,先前看似做贼心虚的敬王世子,不过是他人的替罪羊。 或者说,太子与敬王世子,皆是一早便在背后之人的算计当中。 若太子当真死了,这一切无疑皆会成为难解的谜团。 可眼下注定要不一样了—— 许明意看似确实像是放弃了一般,将刺入男孩子身体中的银针一根根拔出。 在她拔下最后一根银针,片刻之后,男孩子眼睫轻颤,发出了一声极微弱的咳声。 有禁军上前要将敬王世子押下去,皆将注意力放于此处的众人并未留意到这细微的声音。 却耐不过镇国公惊诧地出声:“太子殿下?!” 众人立即将视线聚集而来。 太子艰难虚弱地睁开了眼睛,看着那凑上前的一张神情惊异的老脸,有着短暂的茫然。 “许……许将军?” “殿下活了!” 镇国公激动地扯着嗓子喊道。 “什么……” “太子醒过来了?!” 四下宫人官员皆震惊难当,庆明帝瞳孔紧缩,神情一振,大步走了过来。 “晟儿!” 几名太医不可置信地上前,谨慎小心地替太子重新探了脉象,将人慢慢扶着坐起。 “太子殿下!” 敬王世子从禁军手下挣脱,踉跄地扑了上来,看着‘死而复生’的太子喜极而泣。 太子看着哭得眼泪鼻涕一团糟的堂兄,再次陷入了茫然——他同堂兄的关系何时这般要好了? 此时那位堂兄激动而殷切地望着他道:“殿下,你既醒了,便快些同陛下说清楚吧,也好还我一个清白啊!” 太子困惑不已。 李吉在一旁将大致的经过复述了一遍。 “……”太子听着这些话,出事前的画面逐渐涌回到脑海当中,他回想着,脸色渐渐愈发苍白可怖,双手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庆明帝注视着儿子,问道:“晟儿,告诉父皇,究竟是何人害你?你可看清楚了——” 对上那双慈爱又满含怒气威严的眼睛,男孩子颤抖不止的手指微微抓紧了些,张了张口,好一会儿才道:“父皇……推儿臣下水的,不是堂兄……儿臣今晚未曾见过堂兄……” 四下顿时哗然。 ……竟不是敬王世子! 敬王世子闻得此言,紧绷的身子倏地软下,早已发软的双腿顿时再无丝毫力气,登时歪倒在地,真真正正再次喜极而泣。 呜呜,他的命保住了! 若非是气氛不允许,他真想当场给太子堂弟磕几个响头!——这活的简直太及时了啊! 不,不对…… 太子堂弟只是说了实话而已,他更该谢的人该是那位救人的姑娘! 敬王世子望向许明意,此时看清少女样貌,更是在心底感激道——仙子转世啊! “既不是省昌,那究竟是何人?”这边,庆明帝继续问道。 太子紧紧抓着皇后的衣袖,缓缓转过头看去。 正文 043 运气好 “是小瑞子……” 太子看着跪在一旁垂首瑟瑟发抖的内监,声音战栗地道:“是小瑞子将儿臣推入了池中……” 小瑞子和小祥子是自幼便伺候在他身边的,他性情内敛不擅与人交谈,唯独将这二人视作了可以说话可以信任的人。 可谁知…… 庆明帝骤然变了脸色,看向那冷汗簌簌,头不敢抬的内监。 敬王世子骂道:“好啊,原来是你这狗东西贼喊捉贼,谋害太子,还妄图将罪名推到我身上来!” “是你要害太子?!” 庆明帝眼中俱是寒意。 “奴……奴冤枉啊!” “殿下亲口指认,你还敢喊冤!”李吉尖声诘问道:“说,你究竟是受了何人指使!” 那内监却只是哭着喊冤。 见暂时问不出什么来,庆明帝面沉如水地吩咐道:“将人押下去严加审问!” 内监很快便被带了下去。 侥幸保住一条性命,身体虚弱受惊的太子也被太医与侍卫一同送回了东宫。 “今日险些错怪了省昌。”庆明帝看着敬王世子,道:“此事真相,朕必会命人早日查明。” “陛下说得是,确实该好好查一查,侄儿的清白尚是次要,然而欲图谋害储君之人却必是不能轻赦。好在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又多亏了这位许姑娘的妙手回春——”敬王世子已大致恢复了仪态,此时说着,便转头望向了许明意,并露出了一个自认友善又不失翩翩风度的笑容。 吴恙微微动了动眉。 看来这位敬王世子是个不记打的。 “没错,朕是该重重赏赐许姑娘。”看向站在镇国公身边的少女,庆明帝眼底也有了些许笑意。 “太子殿下乃大庆储君,臣女没有不尽力相救的道理,分内之事,不敢邀赏。”少女说着场面话,眼底隐隐几分因救了太子而生出的自得之色却掩盖不住,将她满是汗水、额发凌乱有些狼藉的脸庞显得生动而又张扬。 俨然就只是个遇事爱出风头,得了夸赞会因此得意,心思简单的女孩子而已。 “此番你立了大功,该是你的赏赐,推也推不掉的。”皇后笑着道:“只是以往倒是不知许姑娘竟如此精通医术——” 许明意心有分辨。 皇后娘娘这是在给她机会再次当众解释,毕竟她一个贵女这般擅长‘医术’确实太过异样,解释不清楚,是会遭人猜疑,或还会带来麻烦的。 “实话不瞒娘娘,臣女并不算懂医术,只是身边有一丫头自幼习医,平日里又爱钻研医书,臣女是偶然之下,同她习得了这溺水急救之法。方才将此法用在太子殿下身上,亦是情急之下的尽力一试而已,原本是并无太多把握的……” 不得不说,她的阿葵是真的很好用。 皇后了然点头:“原来如此。” “合着不过只是误打误撞呀。” 一旁的夏曦嗤笑道:“还真当她有什么过人的本领呢。” 许明意向她看去,不客气道:“误打误撞也好过夏四姑娘站在此处冷嘲热讽啊。” 她自也可以不理会夏曦的话,但谁叫她此时刚巧是刚立了功,注定要比往日气焰更加嚣张的许姑娘呢。 夏廷贞为文臣之首,许启唯乃武将之首,身为夏阁老幺女的夏曦,自幼便爱同许明意处处较劲,此乃京中人尽皆知之事。 起初只是较劲,然而大约是两年前,有一回许明意被烦得紧了,在敬容长公主的诗会之上将嘴欠的夏曦一脚踹进了荷塘里,令其出了大丑……这一脚之仇被夏曦记在了心上,从此后二人算是真真正正结下了梁子。 此时夏曦听得对方之言,察觉到四下投来的目光,脸色涨红着正要回击,却被一道冷冷的声音打断。 “许姑娘救下太子殿下乃是实情,怎容你在此言出无状——” 夏廷贞眼里隐含着怒气。 夏曦缩了缩脖子,倍感难堪地低下头去,又暗自在心中给许明意记下了一笔。 “皇后同夏首辅说得没错,许姑娘必然是要赏的。”庆明帝看向一旁身穿鸦青色长袍的少年,语气温和不乏亲近之感:“还有阿渊,也该赏。” 吴恙抬手,干干脆脆,并未推辞:“多谢陛下。” “今日出了这等事,也委屈皇后了……好好地一个诞辰宴,闹成这般模样。”庆明帝向皇后低声道。 皇后笑了笑:“陛下这说的是什么话,生辰每年都要过,更何况晟儿得以化险为夷,臣妾又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不待庆明帝再多说什么,她便又柔声催促道:“陛下有正事只管去办,交泰殿那边,由臣妾来安排就是。” 庆明帝眼神温和地点头。 “也好。” 他抬眼望向众官员,点了镇国公,夏廷贞及韩岩等人前往御书房紧急议事。 牵涉其中的敬王世子也需一并前往,只是临走前,不忘同许明意揖礼道谢:“今晚多谢许姑娘搭救之恩。” “世子言重了。” 敬王世子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见许明意已然转身离去。 “表姐,你也太厉害了些……竟将太子殿下救了回来。” 许明意刚来到崔氏等人跟前,崔云薇便惊叹地出声,一双眼睛里亮晶晶地。 许明意笑笑道:“只是运气好而已。” “运气好也得有本事才行,若不然,运气来了也接不住呢!”崔云薇道。 “薇薇这话倒是不假。”崔氏毫不谦虚地接过话。 方才那些妇人们惊讶羡慕的眼神简直是要将她给淹没了——谁叫她家昭昭样貌好,性子好,又这般有本事,啊,这么一说……养女儿的好处未免也太多了吧! “许姑娘今日确是立了大功一件……”文氏笑着看了许明意一眼,同崔氏轻声道:“皇后娘娘先行了一步,咱们也快些回交泰殿去吧。” “母亲和舅母还有表妹先回去。” 许明意往前方看了一眼,道:“我待会儿再去交泰殿寻你们。” 这又是要去做什么? 崔氏下意识地跟着她的视线望去。 只见前方不远处的一座凉亭内,坐着一位杏色衣裙的少女,少女身旁有两名丫鬟侍立。 正文 044 美色当前 宫外之人无论是命妇还是宗室女眷,入宫都是不允将下人带入内宫的。 然而亭子里的玉风郡主却是个例外。 一来其行事作风向来如此,二来这位郡主脾气不好,人又挑剔,宫里的人使唤起来难称她的心意……当今皇后娘娘大度,半是宠着玉风郡主,半也是为了其他宫人不受其祸害,便也就这么准允了。 见许明意提着裙角几乎是朝她小跑着过来,原本坐着的玉风郡主莫名紧张地站起了身。 而对方的怪异程度也确实没叫她失望,快步行入亭中之后,竟是将她一把抱住。 许明意心满意足地抱着好友。 回来这么一趟,今日总算是将想抱的人抱了个遍。 玉风郡主诧异不已,片刻后回过神来,将人推开,忙又拿手背试了试对方的额头。 “这也不像是脑子烧坏的模样……”玉风郡主皱眉看着她,满眼担忧地低声道:“我还听闻你近来同你继母与弟弟颇为亲近……许昭昭,你究竟是脑子里哪根弦儿搭错了?还是说,那毒专害人的脑子?” “我好着呢。” 许明意拉着她的手坐下,笑着道:“只不过是想通了一些事情而已。” 玉风郡主半信半疑地跟着她坐下。 一旁两名侍女不着痕迹地挡在许明意身后,有意不叫亭外人瞧见。 许明意察觉到她们这轻车熟路的动作,不由笑了笑。 以往她同皎皎见面,总是要避着其他人,相互送礼也皆是从不署名,以致于她们二人虽是彼此最交好的女孩子,却从来不被外人知晓。 “你方才还救了太子……”玉风郡主问道:“我以往怎么不知道你还会这些?” “这些时日在家中闲得发慌,便跟着阿葵看了些医书而已。”许明意随口解释道。 玉风郡主看她一眼,也不深问。 毕竟她最关心的问题不是这个—— “你如今同我之间这般不避讳,可是不想要你的名声了?”她正色看着许明意,语气仿佛是长辈在训诫小辈。 没错,她是养面首,她是不在乎外人的看法与议论,可是她却不能不顾好友的名声。 毕竟她也不能将自己的想法和活着的方式强加在别人身上。 这也是这些年来二人在外装作并不相熟的原因。 她不想让许明意因为同她交好,而被那些愚蠢多事之人指指点点。 “怎就至于不要名声了。”许明意问她:“难道那些想法设法想要同你交好的小娘子们,都是抱着不想要名声的决心了?” “说是这样说……可那不是还有一句话叫人以群分么。” “他们真想要议论,由他们议论就是了。”许明意笑笑道:“反正我原本也不在意这些。” 玉风郡主一怔之后,又问:“难道你不怕影响你的亲事?” 自打从她打算养面首的第一日开始,她便与许昭昭坐下来认认真真地商议过,许昭昭的意思,也是不甚在意别人议论的,她那时还十分欣赏对方的豁达与胆识,可这臭丫头紧接着就突然紧张地道——皎皎,不成不成,我险些忘了一点,我日后可是要嫁人的啊! 那时许昭昭不过十一二岁,却已称得上思虑深远且活得十分实际了。 且当时说罢又不忘安慰她说——即便日后嫁人生子,也不会疏远了她,要她只管安心养她的面首,万万不要因为顾惜二人之间的交情而压抑了自己的追求…… 这丫头从小便觉得自己十分紧要,身边之人皆离不开她。 “亲事啊……”许明意似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不紧不慢地道:“以往我是觉得,我身为镇国公府的独女,理应要走我该走的路,如此才能叫家人安心。可今次中毒大病一场,我才看清楚,我平安开心,我家中人才能真正安心。至于嫁人,也未必是非做不可的一件事情。” 同自家人团团圆圆地不好吗,为什么非要为了嫁人而嫁进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去呢? 她有幸生在了镇国公府,有一位开明的祖父,真心宠爱她的母亲,以及……并没什么话语权的父亲。 至于二叔,那更是没什么立场能催她嫁人了。 “……”玉风郡主听着这些话,诧异了好半晌,道:“许昭昭……你总算是想通了!那这么说,以后咱们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一起了?!” 许明意点点头,又莫名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异样——怎就像是偷偷摸摸私会的小娘子和小郎君,终于下定决心打算向世人言明二人的关系似得…… 玉风郡主显得激动又欣喜。 她固然不会勉强好友同她走一样的路,但好友突然开窍,愿意和她一起逍遥自在,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女孩子当即站了起来去拉许明意的手,道:“走,我带你去逛小倌馆!今日你救了太子,全当是犒赏自己了!” 这邀请来得太过突然,许明意大吃一惊,连忙道:“这倒也不必……” 她只是说不必非要嫁人,也没说这就要去逛小倌馆啊! “怎么?”玉风郡主挑眉看她:“没胆量了?” 许明意轻咳一声:“不,是没福分……” 她也曾是跟着皎皎偷偷见过她那些面首的,其中一个长得颇为俊美的少年替她递茶时,温柔羞敛地看了她一眼,她便当即觉得头皮发麻,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上一次让她有那种感觉,还是不慎拿指甲划到了生锈的刀背发出尖锐刺耳声音时…… 故而,她当真不是一块能学人养面首的料。 “我怎么就不信呢。” 玉风郡主往不远处看了一眼,眨了眨眼睛,道:“不过也对……要是有这样一个俊美的少年郎等着我,我怕是也没心思去逛小倌馆呢。” 那定南王世孙,可比京中最出名的小倌馆里的头牌还要好看上几分呢。 许明意听得茫然,却还是下意识地举目看了过去。 前方不远处,一株枝叶繁茂的桂树下,有身形颀长的少年负手而立。 虽是背对着她们,可那少年气质清贵出众,便只是这朦胧一瞥,也叫人不容错认。 “这样的福气,还说自己没福气啊。” 玉风郡主感叹道:“如此难得一见的美色当前,可不好叫人家久等啊。” 说着,留下了一记意味深长的眼神,便带着侍女离去了。 许明意并不理会好友轻佻的玩笑,亦无刻意回避之意,当下放下茶盏,出了凉亭,朝着那道人影走去。 正文 045 很熟吗 , 听到脚步声,吴恙回头望去。 “吴公子在等我?” 女孩子在离他有三步远的距离处停下脚步,眉眼与语气皆是平静温和,带着一丝礼貌的笑意。 吴恙愣了愣。 他只是……在乘凉而已。 父亲被召去了议事,他又不想傻傻地跟着回交泰殿,见此处尚算清净,恰巧也能叫他捋一捋思绪。 至于不远处的亭中有女孩子在说话,他隐约也听到了,只是有意不想去探听,便也未有真正听进去,更不知那其中有许明意。 可这位许姑娘走到他跟前,张口便说他在等她? 即便她真是这般想的,出于女孩子家的矜持,不是也该装作偶遇的模样才符合常理吗? ……对方这份直白与自信,也是人世间少见。 他不是拐弯抹角之人,尤其是面对极有可能心悦于他的姑娘家—— 一句“并不是”到了嘴边,却因迟开口了一步而被对方抢了前头开口:“恰巧我也有话要同吴公子讲。” “哦?” 吴恙当即有些不安戒备。 这许姑娘大胆直白,该不是要同他表明心迹? “吴公子养的那只大鸟,每日都要往镇国公府去,少则早晚各一趟,有时在我窗外呆上一整夜也是有的。”许明意道。 “……”吴恙默了默。 他就说怎么有时大半日都见不到鸟—— 这蠢鸟到底什么意思,是打算自己给自己换主人? “它有时动静闹得颇大,已是被我家中仆人瞧见了数次。” 闻得此言,吴恙只能担起责任道:“是我管教无方……惊扰贵府了。” “惊扰倒是还好。”许明意坦诚地道:“只是它肥美招眼,我也不能时时护着它,若在镇国公府里出了什么差池,到时怕也不好同吴公子交待。” 前日里她便偶然听到下人间在议论着要如何捉住那只常来的秃鹰,以及就捉到之后就要怎么吃这一点还一度发生了争执——有人想要烤着吃,有人想要炖汤喝,最终他们鉴于这只鸟足够肥,一半烤一半做汤想必也不成问题,才算达成共识。 她今次有此一言,也是出于对方的鸟命着想。 没料到会听到这么一句话的吴恙愕然了一瞬。 倒也不愧是将门人家,不管是于人还是于鸟而言,果真都是个凶险去处。 “多谢许姑娘提醒,回头我必好生约束。” “对了,还没问吴公子等在此处,可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讲?”许明意转而问道。 吴恙顿了顿。 少女神情认真地等着他的回答。 吴恙将那句“许姑娘误会了”咽了回去,眼中逐渐浮现一丝探究之色:“……今晚许姑娘出面相救太子,倒是叫吴某十分意外。吴某原本以为,许姑娘并非多管闲事之人。” 他将相救太子归为“闲事”。 有此言,确非是狂妄自大,而是无意掩饰他那晚听到了许明意与镇国公谈话的事实,是由那次谈话,他才会认为许家姑娘性情戒备,不像是能做出今晚此等出头之举的人。 许明意也不觉得意外,笑了笑道:“我也没想到吴公子会管这闲事啊。” “……”吴恙不由一噎。 他本就不是管闲事的人——可谁让姑母眼神暗示于他。 “所以说,凡事都有例外,人的原则也不会一成不变。”许明意说道。 她承认起初她确实有着置身事外旁观的想法,也承认自己在决定救太子时,有着一丝感情用事的冲动在。 未曾见过面的人,往往怎么做都好说。可她在园子里见到了那个男孩子,听他说了那样的话,有些东西就悄悄变得不一样了。 前世她也杀过不少人,自是称不上心软仁善,只是在不会破坏大局的情况下,她也愿意坦然面对接受人心的摇摆。 也兴许是冥冥之中自有指引,她一念之差救下了太子,也让局面有了改变,有些真相或许可以尽早变得更明朗些—— 吴恙不置可否地也笑了笑。 他觉得面前的女孩子身上有着显而易见的矛盾,但她自身却又将这种种矛盾糅合的十分巧妙自如。 同长辈谈大局顾虑深远的是她,将太子救回之后两眼发亮激动不已的也是她。 眼下矛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竟还有一份少见的洒脱。 他倒还未见过这样的人。 “就不怕招来麻烦么。”他是个不愿说废话的人,也历来不与人谈心,可眼下不知怎地,回过神来之时话已经出了口。 救下太子乃是大功,怎会是麻烦,但他知道面前之人肯定能听得懂。 “怕啊。” 许明意放低了声音道:“可当时也想了一想,我是在明面上救下了太子,按说不会叫人觉得异样,即便动手之人当真多疑至极,却必然也不敢就真的对我下手,至多只是暗中试探一二罢了,我有把握能应付得过去。” 说着,又道:“若真出手试探,未尝不是好事,说不定我还能顺藤摸瓜查到些什么。” 吴恙听得笑了一声。 女孩子语气里大有一种‘只要羊送上门来,她势必要薅一把’的运筹帷幄。 “照你这么说,对方指不定还要偷鸡不成蚀把米?” 少年半开玩笑罢,却又渐渐收起了少见的笑意。 不对—— 他们很熟吗? 这许姑娘心思一层一层的,又有着极强的辨别局面的能力,无疑是个聪明人。 可聪明人又怎会将这些想法毫无保留地说给他一个不过只见了两次面的人听? 而他……竟都险些被她带歪了,方才一瞬间竟当真觉得他们二人十分熟识,可以论事谈心甚至能谈得十分开怀畅快。 少年这厢正觉得十分异样之时,只听得女孩子低声说道:“说来冒昧,我有一事想要请吴公子相帮——” 她本来也没想找他帮忙的,可这不是碰见了么,又说了这些话。 吴恙眉心微跳。 怎么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也成了她眼中送上门不薅白不薅的肥羊……? “许姑娘不妨先说来听听。” 这小姑娘给他的感觉太过邪门,竟不像单单只是钟情于他那么简单,他须得打起精神当心些。 正文 046 人性的残酷 , 邪门的小姑娘朝他走近了两步。 吴恙强忍住后退的冲动。 “太子殿下今晚遭人所害之事,个中线索真相,我想请吴公子托皇后娘娘从中留意一二。”许明意声音低极,眉间俱是正色。 吴恙微微皱眉。 “许姑娘是觉得……真相会被人掩盖?” “对方能有在宫中向太子下手的能力,身份必是不同寻常。” 查不查的明白,以及查明之后宫中会选择公开还是掩盖,这些都是未知之数。 她不想就这么等着宫中给出一个不知真假的结果。 二人不过一步之遥,吴恙看着面前眉眼秾丽娇俏的女孩子,语气不明地道:“可此事同镇国公府似乎并无关连——” 言下之意,管闲事也当有个限度。 若说她先前出面相救太子他尚能理解的话,那么眼下她要主动深查太子被害之事的真相,便委实让他看不透了。 许明意并不介意他话语中的不赞同。 眼下来看,对方谋害太子,或是为储君之争,或是想嫁祸敬王世子,也兴许是有其它谋算,但无论怎么谋算,看起来都同镇国公府扯不上干系。 在风口浪尖之上去插手一件同自家扯不上干系的事情,确实不是明智之举。 上一世,她同样是怎么也想不到此事日后会与牵涉到镇国公府。 虽说此番有了改变,敬王世子躲过一劫,但上一世的教训让她明白不该放过任何一件值得留意的事件。 “到底是一件大事。此时没有关连,日后却说不好。” 她并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眼下多了解些,便是一时无用,也好过来日出了事情没有丝毫应对的准备。” 吴恙听得沉默了一瞬。 一个小姑娘竟未雨绸缪到这般地步,俨然比许多身居高位的长辈还要警醒得多。 “当然,皇后娘娘身处深宫之内,虽为后宫之主,事事亦要多加当心。我本意只是托娘娘从中稍加留意些,而非刻意去查探什么,便是查不出什么来也不妨事。” 许明意看着他,语气轻松了些许,眼神亦是坦诚:“若真查到了什么线索,吴公子可告知我,亦可不告知我。” 是她冒昧求人在先,没有强逼人答应的道理。 况且她也知道,眼前这位看似有几分散漫,实则生性戒备,并不是个多么好说话的人。 吴恙听得大感疑惑。 ——查到了线索,可告知她,也可不告知她? 那她说了这大一圈,图得是什么? “许姑娘究竟是让吴某帮忙,还是想借此提醒吴某?” 她一个小姑娘都这般上心,他听了之后自然也会多一分留意,甚至不止这件事情,日后遇事亦会多些思虑—— 统共见过两次面,她便已然提醒了他两次。 方才那番话,细想之下言语间似乎还有着让他姑母在宫中当心行事的意思? 这位许姑娘到底有什么企图? 他眼神古怪地看着她,许明意笑笑道:“吴公子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就都有吧。到时吴公子若乐意告诉我,我很感激,不愿同我讲,那吴家至少是知情者,许吴两家不至于皆是一无所知。” 怎么都好过真相被人藏得死死地。 当然,漂亮话归漂亮话,若来日她真想从吴家口中得知些什么,总也比自己去查来得简单些。 这笔账怎么算都不亏。 吴恙心思敏锐,况且她也未有刻意隐藏本意,这些小算计自然就逃不过他的眼睛—— “许姑娘连试探都不曾试探过我是个怎样的人,便同我摊开这些,不觉得太过冲动了吗?” 单凭交泰殿中和方才她救了太子之后在众人面前的表现,足可见这是个极会演的。 可此时在他面前,却又这般毫无隐藏—— 好意提醒,言辞间又隐隐透露出一种许吴两家不分彼此的意思…… 女孩子坦坦荡荡地道:“不需要试探啊,我信得过吴公子。” 吴恙强压下心中惊骇。 “我同许姑娘不过见了两次而已,许姑娘何故这般信我?” 有什么理由能让一个聪明擅演的姑娘在他面前放下伪装,毫无道理地轻信于他? 这还敢说不是心悦于他吗? 那叫他担惊受怕的姑娘似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才道:“大抵是因为我觉得吴公子看起来面善,是个好人。” 这是实话。 在她眼里,吴恙确是个好人。有时候虽是嘴上冷硬,可心地却是良善的。 也正因此,对于克死对方这件事情,无论是不是她的责任,她都尤为地愧疚难当。 “……”吴恙不太清楚自己此时是怎样的复杂表情。 夸他俊朗的话听得多了,面善还是头一次。 看来许姑娘是无意承认自己的心意了。 如此也好,可以给彼此留些余地颜面。 但他不是那种明知对方心意,还要拖着让对方心存幻想的人。 更何况坦诚地讲,他很欣赏这位许姑娘的聪慧。 可坏就坏在许姑娘显然太过痴迷男女之情,一旦心悦上哪个,便将该有的戒备抛去脑后了——这不是件好事。 是时候让她见识一下人性的残酷了。 “人心莫测,许姑娘单单只凭面善与否便来判断一个人是好是坏,是否值得相信,未免太过轻率,如此是极容易吃亏受骗的。” 少年负着手,神态微冷地道:“许姑娘所求之事,吴某可以答应相助,但是吴某也有一个条件——” “吴公子请说。” 许明意乐得他提条件,如此也好心安理得地接受对方相帮。 少年仗着身高的优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微皱着一双英气的眉,语气透着冷漠:“这些时日,外面那些关于吴某贪慕许姑娘美色的传言,是谓无中生有,还望许姑娘勿要当真。吴某待许姑娘,并无半分异样想法,以往没有,来日也不会有。” 他知道自己言辞直白,甚至会让对方感到难堪,但唯有这么说才能让对方死心斩断所有念想,这一点他极有经验。 许明意听得愣住。 这就是……他的‘条件’? 等等,这人是什么意思啊? 莫非是在怀疑她对他有意吗? 不,对方说出这种话,俨然已经不是简单的怀疑,而是断定她对他存有不轨之心了…… 竟比上一世来得还要早。 许明意无奈之余,眼前忽然浮现出一桩旧事—— 正文 047 怕是要孤独终老 , 上一世她与吴恙成亲之后,一直都是井水不犯河水,更无半分夫妻之实。 她自认安安心心养病,只顶着他妻子的名头偶尔会同他在明面上有些交集,可不知怎地,有一回他就突然找到她,对她说了一堆与方才之言虽不相同却含义相近的话——大概是什么,你我成亲不过权宜之计,日后必然是要和离,彼此理应遵守约定。 大意便是怕被她缠上! 她当时听罢,可谓是大松了一口气。 他是宁阳无数小娘子做梦都想嫁的意中人,可她那位居第二、名动京师的美貌也不是毫无负担的啊!——至于第一貌美之人是谁,她实则也并不清楚,之所以将自己列为第二不过是因出于谦虚,以及来日若真冒出了个比自己好看的美人也能给自己留些尊严余地罢了。 总而言之,他怕被纠缠,她内心也不安稳。 毕竟她一心想着日后病愈之后可以顺利脱身回家,若对方对她生出不该有的想法,那必然也十分叫人头疼。 那一日,二人说开了此事,都给彼此吃了个定心丸。 或是都放下了戒备的缘故,自那后,二人反倒走得近了些,偶尔也会像朋友间那样谈一谈心。 只是也没谈多久,吴恙便出事了。 许明意从回忆中回神过来,尽量自己神态坦然不被误会:“吴公子多虑了,我本就未有将那些毫无根据的流言放在心上,更不曾胡思乱想过什么。” 吴恙微微抿直了好看的薄唇。 “如此便好。” 许姑娘比以往被他拒绝过的任何一个姑娘都要坚韧,竟伪装的这般逼真,丝毫不见难堪失望之色。 这样的姑娘家,若是能及时改掉痴迷情爱的缺点,虽是女子,却也必然是个能当大用的。 “有消息我会及时告知许姑娘,先告辞了。” 许明意点头:“吴公子慢走。” 吴恙转身,走出两三步,又忽地顿住脚步,回头望去。 视线中,女孩子站在那里正目送着他,见他回头,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浮现询问之色。 “……” 吴恙到底没说什么,再次转身离去。 他原本想说那发簪的事情,想要将东西还给她。 但这个时候,为免让对方的心思死灰复燃,再生出希望来,甚至误认为他私藏她的发簪…… 还是别多事了。 反正她也不缺发簪用,他自行处置了就是。 许明意也未有去探究他的欲言又止,转身往回走。 等在不远处的玉风郡主带着侍女走来,挽住她一只手臂,低声催问道:“你们说什么了?快给我说说——” 见她这般好奇,许明意笑了一声,边走边随口道:“也没什么,就是让我不要相信外头那些谣言。” 玉风郡主脚下一顿。 “……竟有这种事情!” 她眼神诧异地回头望向方才吴恙离开的方向。 特意等着昭昭,就是为的同她亲自辟谣? 这世间竟有如此不开窍的男子? 她这厢兀自惊异,许明意却不免要替吴恙解释一句:“本就没有的事情,说清楚些也好,据闻吴世孙在宁阳仰慕者众多,许是被缠得怕了,才赶忙撇清,也算是情有可原。” 玉风郡主“啧”了一声,惋惜道:“白白可惜了这样一张脸,竟是个注定要孤独终老的。” 许明意不解地看向她。 见她眼神,玉风郡主理所当然地道:“连我家昭昭这样一等一的姑娘都入不了他的眼,那可不得是要孤独终老了么!” 许明意轻咳一声。 “倒也不能这样说……” 她确是个一等一的姑娘没错,可不是还有一句话叫做—— “各花入各眼,感情之事勉强不得。” “也对。”玉风郡主点点头:“万一他是个眼瞎的呢——” “……”许明意愕然。 她哪里是这个意思? 只不过在皎皎眼里,她向来都是最好的啊。 好的自然是好的,不好的却也是好的。 这甚至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什么真凭实据来支撑。 许明意眼里浮现笑意,挽着好友的手又紧了些。 待二人回到交泰殿时,宴席已经散了。 崔氏独自在殿外等着,见了许明意,微松了口气,同她道:“你舅母她们已经出宫了,老爷子还在御书房里……咱们就先回去吧。” 许明意点头。 因玉风郡主也要出宫回府,干脆一同作伴离去。 左右两个人也不需要再在人前装作不熟识的模样了。 崔氏心中疑惑一路越堆越高,待出了宫坐进了马车里,到底没忍住开口问起了玉风郡主之事。 许明意也无意瞒她,遂将其中内情如实告知。 崔氏听得惊讶不已。 “原来是这么回事……” 可—— “怎么如今忽然改了主意呢?”想到一种可能,崔氏有些心惊地试探着问道。 她无意过度干涉孩子的私事,同玉风郡主交好本也不是什么该被禁止的事情——可怕就怕突然改变相处模式的行为之下隐藏着其它的可能啊。 对上母亲一双忐忑的眼睛,许明意直言保证道:“您放心,我不养面首的。” 崔氏一颗心顿时安稳落下,一句“老天保佑”险些脱口而出。 天知道她方才转瞬间想到了多少,她甚至担心毫无原则的自己会选择理解尊重孩子错误的决定! 崔氏这厢舒了口气,正要再说些其它,却见坐在那里的少女面上露出了困倦之色。 昭昭的毒还未完全解得干净,此番入宫不得歇息片刻,还忙着救人,必然是累坏了…… 崔氏起身,在女孩子身边坐下,让已经昏昏欲睡的女孩子靠在她的肩膀上。 朦朦胧胧间,许明意隐约听得崔氏轻声道:“安心睡吧,母亲在呢……” 她便当真安心无比地沉沉睡去。 …… 再睁眼时,已是次日清早。 许明意神清气爽地起身,洗漱后先在院子里练了会儿箭,才用的早食。 刚搁下双箸,恰就听得院中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正文 048 赏赐 , “姑娘。” 阿珠快步走了进来,行礼后面不改色地道:“宫里来了传旨的人,还有一车赏赐。” 她家姑娘昨晚救了太子殿下的事情眼下虽还未及在城中传开,但府中上下已经知晓了。 “这么快……” 阿葵远不及阿珠看起来冷静,连忙道:“姑娘,奴婢这就去给您准备衣裙首饰!” 许明意点头边起身。 虽不是什么重要的旨意,但规矩礼节还是不能少的。 重新更衣梳发后,许明意复才去了前厅接旨。 待那宫人宣罢旨意,崔氏使人塞了只红封过去,道了句“辛苦公公了”之后,不免又语气关切地问道:“不知太子殿下恢复的如何?想来该是无恙了罢?” 宫人笑了笑,点头道:“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已是无碍了。” 手中捧着褒奖圣旨的许明意却是不信这话。 昨日她悄悄替太子搭过脉,那孩子身体虚弱的不像话,此番落水无疑于雪上加霜,更何况人在气息心跳暂停之后,即便是被救回,对身体的损害却也是极大的。 这宫人兴许不知具体情形,也兴许是不敢妄言,但崔氏也并不在意这话中真假,到底只是出于场面话问上一句而已。 宫人离去后,那些赏赐便直接被崔氏叫人收入了许明意的库房中。 许明意有着自己的一个库房,里面存放着的是其生母留下的嫁妆,以及前前后后归到她手里的东西。在这上头,崔氏做得很细致上心,是以这处库房这些年来几乎称得上是只进不出。 许明意不甚在意这些,对自己到底有多少东西也没太大概念,只隐约知道反正她几辈子也挥霍不完就是了。 回到熹园后,许明意去了书房。 阿珠守在书房外,阿葵则带着两名二等丫鬟收拾院中花草。 夏日就要过去了,许多花儿谢了已不会再开,有的需要修剪打理,有的则需要替换成其它时令花草。 阿葵正忙碌时,院子里的管事婆子刘嬷嬷带着几名丫鬟笑着走来。 “阿葵姐姐快别忙活了,姑娘交待的赏赐到了!”那端着朱红托盘的小丫头笑嘻嘻地道。 阿葵茫然地道:“可前几日不是已经赏过了吗?” 如今府中上下都认定是她解了姑娘的毒,姑娘赏了她,世子夫人赏了她,就连老太爷也特意当众褒奖了她…… “前几日的赏,是你替姑娘解毒的赏赐。”刘嬷嬷笑道:“今次这赏赐,自是姑娘救了太子殿下给你的奖赏!” “……?” 姑娘救了太子殿下,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啊? 阿葵心中困惑,但经验告诉她这话不能问出口。 “姑娘说那拿来救太子殿下的法子,正是从阿葵姐姐这里学来的,说起来阿葵姐姐也有功劳呢!” “对啊对啊。” 小丫头们叽叽喳喳地说着,满眼都是艳羡崇拜之色。 阿葵嘴角浮现出颤颤笑意,艰难地转头望向书房的方向。 不知道的惊喜越来越多了呢…… “阿葵做完活之后总是抱着医书看,有时一看便是一整夜不合眼,也难怪懂得那么多。”刘嬷嬷眼神中带着赞赏,同其他丫头们说道:“做事勤奋用心些,总是没错的。” 丫头们连忙应下。 俨然被当作了楷模来对待的阿葵笑容愈发艰难。 她要怎么解释自己整夜不合眼看的那根本不是医书,而是话本子啊。 书房内,许明意翻看着手中的薄子,不觉间拢起了眉心。 这是她将柳宜交由官府处置之前问到的、关于占云竹这几年来通过对方打探到的一些关于镇国公府的事情。 从中不难看出占云竹此人心思缜密,行事谨慎,擅从细节处探听镇国公府的大小事,且那些细节之事表面看来并称不上太过特别。 想来也正因此柳宜才不曾被怀疑过。 但其中有一桩却是怎么看怎么值得留意—— 那也是占云竹前不久托柳宜替他打探的最后一件事情,柳宜甚至还未曾有机会同她提起过。 前世柳宜是否问过她此事,她并没有太大印象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柳宜定不曾得到有用的答案。 因为这个问题,她亦是一无所知。 或许,她该去问一问祖父。 …… 金乌西沉之际,层层叠叠的晚霞将暮色浸染得绯丽起来,矗立于庆云坊内的镇国公府被笼罩其内,显得愈发烨烨生辉。 听说老爷子回了府,隔了两刻钟,许明意带着阿珠往前院外书房而去。 临近书房外,一名身穿浅灰色道袍之人迎面行来。 许明意缓缓停下脚步。 “姚先生。” “原来是姑娘啊。”姚净笑着道:“有两年余未见过姑娘了,贫道险些要认不出了。” 他虽是追随镇国公左右,却也并非一直长居镇国公府,且许明意是女眷,能碰见的机会本就极少。 但是面前女孩子的变化,似乎不单单只是长高了些又长开了些…… 他方才说险些要认不出,绝非是夸张之言。 姚净心中略觉疑惑。 此时只见女孩子向他矮身行了礼,语气感激地道:“姚先生冒险替我卜卦避劫之事,一直未有机会当面道谢。” 说来上一世确实全靠姚先生的这一卦,她才得以躲过一劫。 她固然不惧和家人一同赴死,但临死之前好歹杀了一名仇人解恨,也算是白赚来的。 而她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十六岁,这等玄秘之事落到她身上,想来也是需要极巧妙的机缘才行。 她真心诚意地道谢,姚净的脸色却不甚自在,轻咳了一声道:“贫道那一卦好像出了些差错……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他原本卜算出唯有冲喜才能让姑娘躲过那两劫,可如今冲喜之事黄了,姑娘却脱险了…… 他至今想不出究竟是哪里出了差池。 且他为了窥探天机大病数月,回头想来,贼老天未免也太贼,既然都是错的,那还煞有其事地叫他病个什么劲儿啊……真是毫无道理可讲! 正文 049 传家宝 , 许明意心中清楚这差错自然是出在了她身上。 “无论如何,先生费心了。” 上一世,是姚先生的卦让她躲过一劫。 而这一世,她要靠自己替整个镇国公府避‘劫’了。 女孩子再行一礼,遂才向书房走去。 姚净望着那纤弱却透着坚韧的背影,眼底疑惑愈发深重。 阿珠上前叩响了书房的门。 “进来。” 书房内传出镇国公的声音。 阿珠将门推开,许明意走了进去。 “祖父。” “是昭昭啊。” 书案后的镇国公笑着向孙女招手,“过来坐着说话。” 他此时独自一人在书房里并非是在处理什么要紧军务,而是拿了猪鬓刷在认真刷磨着两只新的大圆核桃。 当初跟着先帝入京时,先帝曾发愁地说他性情太过躁烈,该找些文雅的爱好来修身养性,要不然三天两头跟人打架也不是个事儿……老爷子绞尽脑汁地选了一大圈,最终选了盘核桃。 只能文雅到这般地步了,再多就真的不行了。 且最开始试着压性子的那几年,还挺费核桃的。 “祖父可是才从宫中回来?” 阿珠从一旁搬了张椅子过来,许明意坐下后问道。 镇国公点了头,将刷得干干净净的核桃攥在手心里盘着,语气温和地道:“该忙的差不多都忙完了,可以在家中闲上一阵子了。” 他打算趁着这段时日,将许多想法好好地捋一捋。 许明意点头,后低声问:“祖父可知太子落水之事,宫中是否查出什么眉目来了?” 镇国公神色正了正,微一摇头,道:“今日入宫时隐隐听到了些话……此事大抵是查不出什么新花样来的,那个小太监,兴许已经要招认了。” 昨晚皇上召他们去御书房,一群文臣对此议论颇多,他只是听着并未插嘴。 被怀疑的最多的是如今有身孕在身的荣贵妃。 然荣贵妃有身孕在,皇上又极看重这个未出世的孩子…… 或是另有隐情,或是等着事后清算,但总而言之,皇上暂时似乎都无意再深究扩大此事了。 许明意并不觉得如何意外。 她此前便想到过宫中会因为某些原因而压下此事真相。 可真相到底是什么? “未必就是荣贵妃。”她微微皱着眉道:“即便有争储君之位之心,却也没有道理会心急成这样。况且,此事不单单只是冲着太子殿下去的,还有敬王世子——” 谈及争夺储君之位,前提必然是诞下龙子,可若荣贵妃当真能够诞下龙子,自也不必再担心皇上会过继宗室子,又有什么道理会对敬王世子下手? 镇国公意外地看着孙女。 他方才并未提及荣贵妃,昭昭却仿佛一眼看透如今的局面,更不必提又能做到如此缜密理智地分析此事—— “昭昭若是个男儿,给我做个军师定比姚先生还要顶用。”镇国公回过神来,老怀欣慰地道。 “不是男儿,便做不得了?” 镇国公不禁笑道:“自然也能做得!只是祖父哪里舍得叫你吃这份苦?” “这哪里就是吃苦了?对我来说,只要一家人团圆平安,日子就是最甜的。”女孩子语气带笑,眼神却极认真:“若祖父当真有能用得着我的地方,我高兴还来不及。咱们镇国公府家大,担子重,本就不该都由祖父一人扛着。” 在幼时她眼中,祖父就像一座可以遮去所有风雨的大山,永远那般叫人安心,只要有祖父在,她便什么都不必担心。 如今她不想再做被大山护着的孩子,她也要担起自己应尽的责任。 镇国公听得怔然片刻,竟觉眼眶有些酸涩。 “好,昭昭确实是可以替祖父分忧了……”他点着头,未有再去说什么‘有祖父在一切不必你来担心’。 他心中想让这唯一的孙女永远无忧无虑。 可他的想法是他的想法,孩子怎么活,还是要她自己选。 昭昭想要一辈子活在无风无雨的暖室中,他便替她护好这间暖室。她若想要走出来做些什么事情,做祖父的断也不会拦着。 “太子之事,宫中便是此时有意暂且压下,日后却不知是否还会掀起其它波澜,祖父暗下还是多留意些为好。” 镇国公赞同点头。 “没错,是该如此。” 见自家祖父确实对她的话上了心,许明意便也未再多言此事,继而说起另一件事情来。 “祖父,孙女另有一事想要问一问您。” 镇国公点头示意她只管问。 “咱们府中,可有什么传家宝吗?”女孩子低声问。 这好像是每个孩子都会好奇的问题。 镇国公手中盘着核桃,点着头道:“传家宝啊,自然是有的。” “那是何物——” “这还用问?”老爷子拿理所当然的语气道:“当然就是我们昭昭啊!” 这可是他家中最珍贵的宝物! 许明意没忍住笑了出声。 “那除了我之外呢?”她倒也厚着脸皮当真认下了传家宝这名号,只又问道:“还有没有其它不为人知的、需要妥善保存的紧要东西?” 镇国公凝神想了片刻,到底是摇了头。 “便是有些稀奇罕见的宝贝,却也称不上多么紧要……” 毕竟他们镇国公府根本都不缺那些。 许明意不怀疑老爷子话中有假。 但是,会不会是一时不曾想到?或者是,她的表述让祖父联想不到那件东西的存在? “昭昭为何会问这个?” “这不是孙女要问的,而是占家公子想要通过柳宜来暗中打听的——”许明意直接干脆地道:“孙女怀疑,占家父子有所图。” 她本就不打算瞒着家人自己对占家的态度,只是那时柳宜刚被送去官府,她暂时不想让占云竹察觉到太多异样,因此隔了这十多日才向祖父言明。 要说便说的清清楚楚,许明意当下将占云竹这些年来一直在利用柳宜之事也一并说了。 镇国公听得皱眉。 正文 050 赴约 , “槿平这孩子从小看着像是个不错的……” “人是会变的,更何况他不过只是个外人,祖父到底不可能将太多注意力放到他身上,未能察觉到不对也是正常。” 镇国公看向孙女:“昭昭……听你这意思,竟是笃定他必是别有居心了?” 单凭探听些家事,实则并不能断定什么。 许明意却毫不迟疑地点头:“祖父,我同他相处的更多些,更清楚他是怎样的心性。” 镇国公颔首。 一个是外人,一个是亲孙女,他相信昭昭的判断必有依据在。 “占家所图,眼下尚无从确定。我同祖父说起此事,是想让祖父心中待占家人多些防备。” 同样的人做起同样的事情,无心人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有心人却往往能够及时察觉到异样之处。 要做个有心人,才可以杜绝许多算计与麻烦。 镇国公应下此事。 夜渐渐深了,书房内已换了几次茶。 见孙女打起了哈欠,镇国公笑着道:“傻丫头,快回去睡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也是一样。” 这孩子,几番同他谈事情,总要谈到睡着为止,倒像是生怕没机会同他细说一般。 困意上袭,许明意也不强撑。 “那我便先回去了,祖父也早些歇息。” 镇国公点头,对阿珠交待道:“照料好姑娘。” “是。” 许明意回到熹园后,阿葵连忙叫去备沐浴用的热水。 许明意已有些昏昏欲睡,等候的间隙,坐在梳妆桌前以手支腮出着神。 姑娘一定是用自己那惊人的美貌在提神吧?这可真是个好办法啊——阿葵在心里想道。 此时一阵微凉的夜风灌入房中,小丫头连忙就要去关窗。 然而刚走到窗边,眼前就闯入一道黑影。 “啊呀!” 阿葵惊呼一声,还来不及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就手忙脚乱地将两扇雕花窗“啪”地一声合上。 “怎么了?” 许明意闻声转头看去。 “姑娘,外头不知是个什么东西……”阿葵说话间,恰又听得“砰砰砰”轻击窗棂的声音响起。 许明意闻声便了然了。 “无妨,将窗子打开罢。” “是……” 阿葵虽有些迟疑,但还是听从地打开了窗。 窗台上,一双鹰眼直溜溜地同她的眼睛对上。 阿葵瞪大了眼睛。 这秃鹫怎么又来了! 还真打算在她们姑娘这窗户外垒巢下蛋不成? 天目扑棱了一下翅膀直直地飞入了屋内。 阿葵大惊失色。 之前过来还只在窗外呆着,瞧着很是守规矩懂分寸的模样,她还暗道一声有灵性……可怎么如今还飞进姑娘屋子了! “姑娘……可要喊阿珠过来吗!” 阿葵有些慌张地挡在许明意身旁。 这可是个猛禽,不该大意的! 然而却见那只猛禽并未乱飞,亦无伤人的意思,而是落在了地上朝着她们姑娘的方向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别怕,它既是进了屋,想来是有理由。”许明意起了身,安抚了阿葵一句。 定睛一瞧,果然见大鸟的脚上绑着一小节拇指粗细的竹筒。 许明意弯身将那竹筒取下,看了一眼挺胸昂首的大鸟。 有公干在身,登起门来自然底气十足,不怕被赶。 许明意将竹筒内的字条取出,展开来看。 其上字迹干净利落——明日辰时,雪声茶楼。 “拿去烧了。” 许明意将字条随手递给阿葵。 “是……”余惊未了的阿葵接到手中,临出去前又满眼惊奇地看了一眼那只大鸟。 哪个奇怪的人会养这样的东西当信鸽啊…… 许明意从一旁小几的陶罐中取出了一条牛肉干喂到大鸟口中。 大鸟吃了肉干,高兴地转了一圈儿。 “回去吧。”许明意开口道。 大鸟站着没动。 “你不回去,他怎知信送到了没有?” 大鸟依旧不动。 许明意轻轻抽了抽嘴角。 ……这货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并不在乎主人的心情啊。 她转身又取了两条肉干。 “你若乖乖回去,下回过来便还能吃得到这个……” 大鸟将两条肉干吃完之后,片刻不作耽搁地原窗飞了出去——它明天还来! 看着离开的大鸟,许明意拍了拍手上的肉干碎屑。 她方才话没说完——下回来确实还能吃得到,但今次信也送到了,自认管教无方的吴恙还准不准它再来瞎晃悠就不好说了。 将大鸟哄骗离开的许姑娘半点不觉得良心上过不去,沐浴罢便倒在床上沉沉睡了过去,一夜无梦至天明。 …… 次日,许明意早早起了身,用罢早食后便要出门去。 经过前院时,遇到了带着小厮的许明时。 小厮阿九怀中抱着几本书卷和笔盒,显然是要陪着许明时去书堂。 许家有着自己的书堂,请了德高望重的先生教授课业,一同在学堂中读书的也有其他人家的子弟,多是同镇国公府交好,且与许明时年纪相仿者。 “这一大清早,你出门作何?”许明时正色问。 他有许久不曾见到许明意起得这般早了。 “出去转转。”许明意笑着道:“好些时日没有出过门了,恰想买些胭脂回来。” 许明时微微撇了撇嘴。 特意去买胭脂? 谁信啊。 怕是昨日得了宫中褒奖的圣旨,今日是要出门四处显摆去吧? 不过这确实很许明意就是了。 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哦,记得早些回来。”许明时不冷不热地道:“我和父亲说好了今晚在园子里烤肉吃,备了你喜欢的梅子酱。” “好。” 许明意点头,催促道:“快去吧,去得迟了当心莫先生要打你手心的。” “……知道了。” 许明时被提醒的头皮一麻,带着阿九快步离去。 看着弟弟急匆匆地走远,许明意心情颇好地弯了弯嘴角。 今日凉爽,确是适宜在园子里烤肉吃。 马车出了镇国公府,缓缓驶出庆云坊。 “姑娘,到了。” 一座茶楼前,车夫将马车停稳。 许明意带着阿珠下了马车,抬头望向面前的茶楼,又环顾四下。 原来是这里。 正文 051 太难了 , 说是茶楼,实则暗下是吴家的私产,吴家在京中许多势力与暗桩之间的消息交接,多是在此处进行的。 当然,此事隐秘不为人知,明面上不过就只是一座地处偏僻生意冷清的茶楼而已。 上一世,她也是嫁进吴家之后,才从吴恙口中偶然得知吴家在京中城南巷有这么一处茶楼在,只是当时她并不知这茶楼叫什么名字。 今日对方约她在此处相见,想必也是有意避人耳目,一则说话方便,二则也不愿再惹出什么流言来。 许明意带着阿珠步入了茶楼内。 “同一位公子说好了在此处相见。” 女孩子语气平静坦然地向迎上前的伙计言明道。 “是是,那位公子已经早一步到了,小的这就带您上去。”伙计忙将人引去了二楼。 二楼处靠窗的一张茶桌前,玄青色衣袍的少年一手握着玲珑茶碗随意地坐在那里。墨发半束,轮廓分明的侧颜浸在晨光中,微眯着眼睛,显得和煦而闲适。 听到脚步声,少年转过了头去看,待许明意来到他面前,便抬手示意她坐。 “让吴公子久等了。”许明意随口客气地道。 吴恙却不敢大意对待面前的女孩子,语气里夹带着一丝疏冷:“也是刚到。” 此时有一名伙计脚步轻快地上了二楼,手中提一只茶壶,笑着上前来。 “公子,茶水冷了,小的给您换壶热的。” 吴恙太阳穴跳了跳。 换茶就换茶,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非得叫人知道他在此处坐了许久以至于连茶水都已冷掉? 他出门早,是因有事要同茶楼中的暗探交待! 少年尽量镇定地看向对面,只见女孩子捧起温热的茶碗吃了一口,如小扇般细密微翘的眼睫垂下,神态平静至极。 他不禁微松了口气。 看来许姑娘并不曾认真细想察觉什么,真是万幸。 脚步声再次传来。 又一名伙计捧着托盘上楼,将两碗热粥几碟小菜并酥点摆放在吴恙面前。 “……”吴恙近乎是拿匪夷所思的眼神看向那伙计。 他有说过要这些吗? 伙计一脸憨厚地笑了笑。 掌柜的说世孙来得太早想必还未用早食,特意让厨房准备的。 贴心主子是他们分内之事,世孙倒也不必感到惊讶。 “您慢用。” 伙计抱着托盘“噔噔噔”下了楼。 吴恙紧紧攥着茶碗。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先前的话显得那么地欲盖弥彰…… 然而事到如今也只能稳住。 “出门早,先是去了别处办事,便还未来得及用早食。”他看似随口解释了一句,遂又看似平静地拿起筷子去夹东西。 然而筷子刚要触碰到那碟酥点,却有一只手将那碟东西快一步移开。 许明意将点心移到了自己面前。 吴世孙那停不下来的脑子里不知道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竟是都不曾留意到这碟是花生芝麻酥? 他是不能吃花生的。 他初来京城,雪声茶楼里的人到底不比仆从丫头来的细心,想来是不知他们家世孙吃了花生会四肢起红疹甚至呼吸不畅。 “……”看清了那碟点心的吴恙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许明意在心底望天。 这是又得疑心她细致地打听了他的喜恶习惯吧? 她好难,真的。 “吴世孙也喜欢吃这个?” 女孩子像是后知后觉才看到他伸出的筷子,自己夹了一块儿之后,便又将碟子推了回去。 吴恙提着的心落了回去。 原来是虚惊一场。 “不了,花生太香了,我向来不喜。” 少年面无表情地夹了口清炒小菜送入口中。 作为食物太香也有错? 这个借口听起来还真是不同寻常啊。 并不饿的许明意勉强吃了两块儿点心,喝了半盏茶,便见吴恙放下了筷子,漱口后拿了一旁干净的湿布巾擦拭嘴角。 他本就不是吃起饭来多么慢条斯理的人,更何况面前还有人等着他谈正事。 吴恙将双手擦干净后放下布巾,直言道:“宫中一开始确也在深查此事,可宫中流言四起,许多人猜测加害太子之人是荣贵妃,这话传到荣贵妃耳中,使她动了胎气,如今都在卧床养着。” 许明意微微拧眉。 “这胎气不动还好,这般一动,倒更像是心虚受惊了。” 吴恙不置可否地看她一眼:“也正因动了胎气,宫中才未有再深查下去,只将罪名定在了那名内监身上。” 至于内监陷害敬王世子又作何解释——不过是一句内监对太子积怨已久,冲动之下将太子推下水后,恰见敬王世子与宫女在园中幽会,凑巧捡到了敬王世子的玉佩,事后慌张之下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故将玉佩丢在了池边,便能了结的。 一件事情再大,当无人想去追究时,粉饰掩盖的借口自然也就多得是了。 许明意抿唇不语。 到底是因为荣贵妃动了胎气,宫中与朝臣皆顾忌其腹中龙嗣才未有深查,还是说动了胎气的荣贵妃恰成了有些人拿来遮掩真相的幌子? 她总觉得不会是荣贵妃下的手。 可偏偏对方吓得动了胎气,宫中又因她动了胎气而草草了结此事,这般前后一折腾,即便不是在旁人眼中只怕也有八分像了。 “此事是由内刑司在查,前后都是内监大总管李吉在查办,便是姑母也无法插手,是以并未能探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吴恙话罢又补了一句:“来日若有什么新的发现,我若得知,便会告知于你。” 其它事不论,但此事是她提起的,理应有始有终。 “那便多谢吴公子了。” 许明意道谢罢,低声问道:“可知太子殿下恢复的如何了?” 或许是觉得太子身上说不定还能找到其它线索,又或是她本身也算得上半个医者,经了自己的手救回来的孩子,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同。 吴恙摇头,也不瞒她:“情况不妙,据说昨日起开始高热不退,太医们亦是束手无策。” 许明意心底微紧。 那样孱弱的身子,若持续不能退热,再加上先前溺水昏死,即便是能侥幸保命,多半也会影响神智…… 正文 052 碰运气 , 吴恙看着脸色微变的女孩子,本以为她会说些什么,然而她却只是又吃了口茶。 二人之间沉默了片刻后,许明意问道:“不知吴公子何时离京?” “此事不急。” 吴恙生怕她误会一般,特意补充道:“还有事情没办完。” 许明意心底倏地升起疑惑。 吴恙入京是为皇后诞辰宴,如今诞辰宴已毕,有先前遇刺之事,想来吴家应当不愿他在京久留。 上一世是因二人‘议亲’,他才迟了些时日回宁阳。 他此时是有什么要事竟要留在京中亲自来办? 许明意心中固然疑惑,但也清楚此乃对方私事,便也未有多问什么,只是道:“吴公子既是还要在京中住上一段时日,日后倘若有事需要相助,只管开口。” 这听起来就像是场面上的客套话。 可她语气认真,便将这客套感冲散许多。 吴恙看着她,微微皱眉。 ……那晚彼此之间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短短时日,她竟就沦陷得如此之深了吗? 看懂对方眼神,心中疲惫不堪的许明意强忍住将手边茶水泼过去,好叫对方清醒一下的冲动。 “吴公子不要误会。” 她耐着性子解释道:“我有此言,只是想同吴公子有来有往,互相帮忙而已。” 此番她请吴恙帮忙让皇后娘娘留意太子之事,本是临时起意,然对方痛快干脆,又极够意思,无疑是个极好的合作对象。 她需要做的事情很多,多一条路总是好的。 而若是可以,护住镇国公府之余,她也不愿见吴家满门再遭遇前世那样的惨剧。 她能力有限,通过吴恙从中力所能及地做些什么,或许也是一个办法。 女孩子神情认真,吴恙沉默了一瞬之后,道:“……再说吧。” 对方究竟是对他贼心不死,还是觉得此番他帮忙帮得极痛快,薅羊毛薅得称了手,干脆就想将他围进羊圈里随用随薅? 虽是还不能确定,但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对他而言都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就是了。 况且,他能有什么事情需要她一个小姑娘帮忙? 打人吗? 他自己也行的。 许明意微一抬眉。 看来吴世孙是觉得用不上她啊。 也对,互帮互助这种事情,是建立在彼此都有能力的前提下,若不然,那便是一方占尽便宜耍流氓了。 看来她得找个机会表一表诚意才行。 许明意透过半开的雕花木窗看向茶楼外的景象。 城南巷不算热闹,此处又是街尾僻静处,行人不过寥寥。 等等,城南巷? 许明意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亮了亮。 昨晚祖父同她闲谈时才提起过一件事情…… “许姑娘若还想坐一坐,只管请便,吴某还有事,就先告辞了。”吴恙起了身道。 “不了,我同吴公子一起走罢了。” 许明意跟着站起身来。 吴恙还不及说话,又听她道:“不如再打包些吃食吧?” 她是没吃饱? 吴恙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桌上食物。 她方才似乎确实只吃了两块点心,他本还以为她不饿,故才吃得那样快,是不想让她空等着。 少年倒没觉得女孩子能吃有什么不好,没多说什么,只下了楼吩咐伙计准备些简易的吃食带走。 “须得有些肉。”女孩子在一旁补充道:“再有一壶酒。” “……”吴恙嘴角微抽。 还真是不见外啊,这是真把他当成自己羊圈里的肥羊了? 伙计打包好了吃食和酒水之后,阿珠上前接过提在手中。 吴恙付了银子,同许明意一起出了茶楼。 茶楼外,少年顿下脚步。 忙他也帮了,饭他也请了,这下总能脱身了吧? 然一句“告辞”到了嘴边,却听女孩子在他前面笑着开口道:“我带吴公子去碰一碰运气吧。” 碰运气? 吴恙疑惑皱眉。 许明意指向前方一条巷子:“不远,出了这条小巷前头便是。” 吴恙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眉头越皱越紧。 他来时走的便是那条路,记性颇佳的他岂会不知那里有一间赌坊。 还真是要带他去碰一碰运气? 再看向那丫鬟手中提着的酒菜,吴世孙还有哪里不明白的。 吃肉喝酒赌钱……! 一个姑娘家,跟着家里那位有着满京城打马吊第一人的继母打打马吊,竟都不能满足她吗? 这位许姑娘的肆意程度还真是叫他愈发刮目相看了。 吴恙拿委实不敢恭维的语气道:“许姑娘去赌坊寻乐,吴某就不奉陪了。” 许明意满心茫然。 什么跟什么? 这位吴世孙的脑袋究竟能不能闲下来片刻,停止他无休止的想象啊! “是去见一个人。” 她连忙道:“吴公子且随我前去一见便知。” 现下要她说,她也说不明白具体,只有见了人,才好决定余下之事。 见少女带着丫鬟转了身,吴恙犹豫一瞬,到底还是负手跟了上去。 他倒要看看这位许姑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出了短巷,两侧是几间卖药材的老铺子,入鼻皆是不知名的药材香气。 不远处确是有一间赌坊在,只是看起来也算不上热闹。 许明意的目光在四周搜寻了片刻,眼神一亮,带着笑意看向吴恙:“走吧。” 吴恙仍不解其用意,跟着她在一个算命摊子前停下脚步。 摊子后,一名体胖头秃,年约四十上下的中年男人抱臂坐在缺了脚的条凳上,靠着墙壁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响连眼睛都不睁一下,反而动了动鼻子嗅了嗅。 是烧鸡和好酒的香味啊。 肚子叫的更欢了,但他依旧没睁眼。 毕竟看了又吃不着,倒不如不看,以免生出触发大庆律的冲动。 “先生可做生意了?” 女孩子清凌凌如山溪间泉音般动听的声音入耳,中年男人这才张开眼睛。 入目便是一双样貌皆是极好,且气质不凡的少年与少女。 少女面上带着平易近人的笑意,腮边梨涡若隐若现。 中年男人眨了眨眼睛,目光在二人身上停留了片刻,出声问—— “两位可是算姻缘吗?” 正文 053 随便算一算 , 二人明显不是寻常人家出来的,却偏偏跑到这僻静无人之处来问卦,除了偷偷算姻缘还能是什么? 而他这句话落了音,却见那原本神情冷清的少年,望向少女的眼神中突然夹带上了一丝恍然过后的忍无可忍。 吴恙深吸了口气。 算姻缘? 难道是要借这算命先生之口来告诉他——他们二人之间有天定的姻缘?企图借此让他改变想法? 这么做未免也太过想当然且丧心病狂。 “自然不是。” 女孩子的声音犹如一盆冷水泼来叫他恢复了冷静。 “烦请先生替我身边这位公子算一算。” “哦?”中年男人看向吴恙,微微眯起了眼睛:“不知道这位公子想算什么?” “……” 什么都不想算的少年看向许明意。 她显然有所打算,他就姑且看看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什么都行。”许明意语气随意:“先生就随便帮着算一算吧。” 中年男人闻言挑起了眉。 算命这东西哪儿有随便算算的,小姑娘当是在酒楼点菜呢? 想到点菜,他忍不住看了一眼那丫鬟手中的食盒和那一小坛酒。 罢了,谁叫他还要赚银子吃饭,就陪小孩子玩一玩吧。 “这位公子可否走得近些?” 吴恙耐着性子配合地上前两步。 “还需公子言明生辰——” 吴恙负在身后的手指动了动。 生辰? 他看向许明意。 绕这么一大圈莫不是就想套出他的生辰? 为他准备生辰礼之类? 在宁阳时,那些叫人头疼的小娘子们可没少干过这事—— 许明意不禁茫然。 这是又想到什么了? 别人问的话,也能联想到她头上? “若是不便告知生辰的话,只道是哪一年出生的便是。”算命先生退而求其次地道。 吴恙将目光从许明意身上移开。 “庆明元年生人。” 中年男人闻言掐指算了算,又将人仔仔细细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口中一边讲道:“这位公子面相俊朗不凡,周身又有贵气萦绕,想来家中定是非富则贵啊……” 吴恙皱了皱眉。 这但凡是长了眼睛的人几乎都能看得出来的事实还用得着他来算吗? 他正觉不耐烦再陪着许明意胡闹时,只听那掐起了手指的中年男人缓声说道:“这位公子今早乃是卯时初便出了门,且是独身一人,未带仆从……出门之后,遇到了一名乞丐,公子是个仁善之人,应是施舍了那乞丐一些银钱……” 说到此次,中年男人不禁心生羡慕。 他是个实际的人,自然不会羡慕这公子的出身,他羡慕的只是那名运气好的乞丐…… 生活的艰辛早已磨去了他的尊严。 吴恙眼底浮现意外之色。 但他并不是轻易会被说服之人,因此下意识地思索起来。 理智如他,自是不至于胡思乱想到认为是许明意派人跟踪监视了他—— 他的心腹随从死在了入京的路上,父亲重新替他选了几名得用之人,但他不习惯被那些陌生的面孔跟着,因此多是一人独自出门。 但京城不比宁阳,父亲不会放心,因此还是差了人暗中保护,只是若非遇到什么值得一提的意外,那些人并不会露面就是了。 而有他们在,绝不可能让他被人跟踪还没有任何察觉。 少年垂眸看向自己衣袍下摆处一小片深浅不一的污渍。 “不知在下说的对是不对?”中年男人笑着问道。 “丝毫不差。” 吴恙看向对方,道:“单凭我袍角处这些许污渍,便能猜到这些,可见先生心细如发,观察入微。” 他的袍角沾了些污渍,鞋靴却是干净,那个位置极像是乞丐扑着跪下乞求时会留下的痕迹。 而如他这般富贵出身,会让一个乞丐扑上来,显然是身边并无仆从阻拦,而他又是习武之人,自己既然也未曾及时躲开,可见并无伤人之意。 所以对方才会笃定他给了那乞丐银钱,又说他心地仁善。 实则此处稍有出入——他之所以会给那乞丐银钱,并非是出于心善,只是觉得能起得这么早来乞讨的人,为了谋生倒也颇为努力,按说本不该沦落至此才对,或许是当真遇到了什么难处,是以他才会给了对方一锭银子。 归根结底,这算命先生所用,根本就不是卜算手段。 中年男人神情微凝,眼神闪动一瞬,脸色不见被拆穿的羞恼,反而是极浓的欣赏之意,他抬手作了一礼,“公子敏锐。” 许明意在一旁赞同地点头。 在思维敏锐这上头,吴世孙确是其中佼佼者,无论是哪方面都不差。 “只是我有一事不解。”吴恙向中年男人问道:“先生是如何准确无误地推断出我是卯时初出的门?” “些许师门雕虫小技而已。” 吴恙眼神微动。 还真有些本领? “那先生可否再算一算,我晚些要去何处做何事?” 少年说话间,自袖中取出一张银票,单手按在了桌面之上。 而后重新负起双手,等着对方回答。 中年男人看着那张大额银票眼皮一阵狂跳。 这可足够他吃上整整一年的好酒好肉了! 然而平心而论,此时更吸引他的却是站在他面前的俊朗少年。 方才欣赏之意已起,中年男人此时心中渐渐有了其它计较在,闻言正色又将少年人打量一番。 而后却是望着桌上的那张银票笑了笑。 “也是不必卜的,公子该是要去庙中祈福捐香油钱。” 并非是要出远门,却贴身带着一叠银票。 若是要买什么东西,少不得要带仆从跟随。 假设当真是入寺祈福捐香油钱,按理来讲在大户人家这种事情该是由家中女眷来做才对—— 又恰需祈福,那想来这家主事的主母多半是病了。 能使得动这主子公子跑这一趟,那病下的主母定是他十分要紧的长辈…… 而这少年虽是一口京话,咬字却少了分圆润,多一些棱角,略微还偏北一些—— 自北边来的贵公子,家中长辈身体抱恙者…… 算命先生又掐了掐手指。 旋即起身来,抬手正色道:“原是定南王府世孙,在下眼拙了。” 正文 054 是谁在惦记谁 , 吴恙道:“先生若是眼拙,那便无聪明人了。” 这世间,他只欣赏两种人。 一种是肯努力用心做事之人。 另一种便是聪明人。 而他眼中的聪明人正要谦虚两句时,腹中却忽然发出一阵响声。 中年男人轻咳一声。 没办法,聪明人也是会饿的嘛。 许明意道:“阿珠,将带来的酒菜给先生摆上。” “这……” 中年男人笑着搓了搓手,一句“不合适吧”到了嘴边,眼瞅着那一碟碟菜被摆好,肉香气钻进鼻子里——咳,他忽然觉得也挺合适的。 嘴边的话也就改为了:“那就多谢二位盛情了……” “先生不必客气,您先慢用,我同吴公子去旁边的药材铺转转。” 中年男人笑着点头。 见许明意果真转身向一旁的药材铺走去,吴恙朝男人拱了拱手,遂也跟了过去。 中年男人看一眼二人背影,再看一眼桌上酒菜,眼神动了动,然还是坐下拿起了筷子。 “吴公子觉得此人如何?”许明意低声问。 药材铺就在眼前,二人站在店铺旁一棵茂密的老槐树下,恰好阻去了同算命摊子之间的视线。 当然,忙着吃肉喝酒的男人也没心思留意他们。 吴恙不动声色地道:“称得上是个聪明人。” “此人极擅卜算之术,只是方才并未有认真施展。且卜卦之外,又精通追踪推断之道,是个难得一见的奇才。” 奇才? 吴恙看着她,问:“许姑娘是打算将人收为己用?” “酒菜是吴公子付的银子,人自然也该是吴公子的啊。”女孩子一副合该如此的语气。 吴恙不由愣住。 她是要将人让给自己? 不—— 准确来说,不止是让。 “许姑娘为何会得知此处有这样一位奇人?”他未有去接她方才之言,而是问道:“又为何这般清楚对方的能耐本领?” 她分明从一开始就是特意带他来此结识此人的。 所以才有那句“碰一碰运气”。 “不知吴公子可听说过我们府上的姚先生?” 吴恙:“……多有耳闻。” 撇开对方的名声不提,说来先前正是因为对方的一句话,他才会被镇国公视作替许姑娘冲喜的不二人选。 “这位便是姚先生的同门师弟。”许明意大致解释道:“只是二人之间多有不合,这位方先生也是心怀抱负之人,却不愿借师兄之名来为自己铺路,碍于颜面又不想被姚先生撞见,这才躲在此处支了算命摊子。一来是为谋生,二来也是在物色可以投奔托身之处。” 对方也是极挑剔的,对看不上眼的人甚至懒得显露真本领,也怕锋芒太露招来麻烦,故而只在此处静静等着。 这些她是昨晚听祖父提起的,实则姚先生已然知晓了自家师弟这般潦倒的境况,有意悄悄帮衬一二,正合计着要将其暗中引荐给京中达官显贵。 但这是个难题。 一来要做得小心些,帮归帮,却不能被这位师弟察觉。 再有,一名真正怀才之人,若放错了地方,是福是祸难说。 上一世这位先生是何着落她不太清楚,但名声未曾得以传扬出去,那想必是时运不济,亦不曾遇到真正的伯乐。 “许姑娘为何突然要送吴某这样一份厚礼?”吴恙言辞间试探着许明意的反应。 “我家中有了位姚先生,所谓一山不容二虎。” 许明意坦白地道:“而交到吴公子手中,也总比交到其他人手中要安心些。” 吴恙皱眉。 对方身上那种许吴两家不分彼此的感觉又冒出来了—— 示好之意这般明显,这真的能怪他想得太多吗? “许吴两家即便看似不合,实则并无什么值得一提的旧怨,不过是长辈之间性情不合,有些不愉快罢了。”许明意有意打消对方的疑虑与胡思乱想,直言道:“至少于我而言,定南王府不是我们许家的敌人。吴公子若当真觉得这是一份厚礼,来日我请公子帮忙之时,公子力所能及之处,想来也不会过分推辞。” 这话对别人而言或许显得太过利益分明。 但对吴恙应当很适用,因为对方和她有一点相似之处,便是不愿亏欠别人,事先说好条件,反倒能让对方安心。 四目相对,吴恙的眼神渐渐有了变化。 不管对方对他的心思如何,此时他确实感受到了对方的诚意。 薅羊毛的诚意。 从他身上薅到这位方先生身上,如今又要借这位方先生,重新再薅回到他身上。 当然,对方也并非全无付出。 一次次的示好提醒,如今又送了这样一个人到他面前。 坦白来说,即便是对方一直在占据主动,他这只肥羊当的却也不吃亏。 虽然这么一说,莫名就显出了那么几分被人薅了还要帮人数银子的憨气…… 但事实如此。 况且,他如今也确实需要一个聪明人帮着做事。 少年心下有着自己的分辨和权衡,稍一思虑后,道:“许姑娘的好意,吴某收下了。许姑娘往后有什么事情需要吴某相帮,也只管开口。” 更何况原本镇国公对他还有着救命之恩。 他不是不知恩的人。 这也是他上一次会答应替许明意打探太子之事的原因所在。 但是有一点他还是要说清楚—— “但仅限于正经之事。” 听得这句声明,许明意平静的神色出现一丝裂痕。 甚至不是正事,而是正经之事吗? ……难道在他眼中,她还会要挟他以身相许不成! “我所想自然皆是正事,反倒是吴世孙,一口一句叫我别误会,眼下又扯什么正经不正经的,莫不是在刻意暗示于我?这到底是谁在惦记谁?” 女孩子皱着眉,眼底除了怀疑之色,更有一丝嫌弃。 她委实忍了这人很久了,她是有意同对方合作,但对方这俨然是将她当作色中恶魔一般来防备的架势未免叫人忍无可忍。 “……” 对上面容娇俏生动的女孩子那双不满又防备的眼睛,吴恙脸色一阵变幻。 ——他言辞暗示她? ——究竟是谁在惦记谁? 这样直白露骨的话她竟都说得出口! ……且竟还贼喊捉贼上了! 正文 055 是公子的人了 , “你——” 吴恙气得抬起手,似要指向她。 女孩子理直气壮地抬头看着他,秾丽的眼尾却微微上扬,仿佛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似初春暖风一拂即逝,却已然能叫人于这微风中嗅到春日嫩芽破土而出的芬芳生机。 少年脸色一滞,莫名怔住,手也僵在半空中。 许明意已然平复下来,眼下只是觉得他这副气的要跳脚的模样解气有趣,便又佯装不忿地道:“吴公子这是被我说中心事,心虚了?” 也好叫他体会一下时刻被人误当做满脑子装着情情爱爱之人,无论怎么说怎么做、仿佛都逃不过钟情于他爱慕于他的宿命的诡异感受。 “……”吴恙又重重地将半空中的手放下。 好啊,这是见他骗进了羊圈,就开始毫无顾忌了是吧? 自觉耳朵都被对方气得发烫的少年皱着眉,转过身去负着手背对着她。 他可不是心虚,更加不是嘴笨说不过她。 ……他是担心自己万一冲动之下出言伤人,待会儿气得哭着捂脸跑掉的人恐怕还是她。 “吴公子这就生气上了?那我终日被吴公子误解,岂不是要气得活活升天啊。” 女孩子轻松随意的语调叫少年僵着的脸色稍缓。 照这么说—— 难道他当真冤枉她了? “好了,我不生吴公子的气就是了,吴公子也不必这般惭愧内疚。”已解了气的许明意煞有其事地道。 吴恙闻言轻“嘁”了一声。 可不知怎地,听着对方这样同他耍嘴皮子,他莫名就觉得气消了大半。 他的风度一向很好。 但他仍旧没有回头,只半是扯开话题地重新说起正事来:“你我说了这么多,却还不知这位方先生肯不肯同我走——” 许明意方才的姿态像极了一位老道的人牙子,他也不自觉地将自己当做了买主,甚至就这么同她谈好了‘价钱’。 可却忽略了这位方先生是个有气节的挑剔之人。 “事在人为。” 许明意语气随意,说话间抬脚向药材铺走去。 吴恙扭头看她一眼。 她还当真要去药铺? 他自是不会跟着进去,只在此处等着。 少年抬头看一眼头顶茂密的老槐树,耳边隐隐传来铺子里少女同伙计交谈的声音。 听起来,她竟还真的抓了药。 如此等了半刻钟,才等到许明意从药铺中行出。 吴恙看一眼阿珠手中提着的药包,没有多说多问什么。 几人一同回到了算命摊子前,方先生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筷子,擦了擦嘴角的油光。 “多谢,多谢。”方先生再三揖手。 吴恙扫了一眼桌上几乎干干净净的碟子,面上不见异样之色,只是问道:“先生在此处摆摊,平日生意如何?” “这个说不好……”方先生呵呵笑道:“须得看运气。” 这运气又分为两种,一种是看有没有人肯花钱算卦; 另一种则是看他能在地上捡多少了。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充满了不确定性。 而最为可悲的是,后者竟然比前者更能被称之为他的主要收入来源。 吴恙没有去深想太多,闻言只道:“先生有大才,按说不该屈居在此,如此辛苦度日——” “吴公子过誉了。只是,在下并非只为图一时温饱,而是在等有缘之人。” “那不知吴某可是先生的有缘之人?若先生不嫌弃的话,定南王府愿奉先生为客。” 吴恙直言罢,又斟酌着再说些什么别的条件来说服对方。 不料对方在前头笑着说道:“吃了公子的菜,喝了公子的酒,自然就是公子的人了——在下虽然朴素了些,却可不是吃白食的人啊。” 世家子弟都一个赛一个心高气傲,他可不能故作推拒,再错失了这样的好机会…… 至于是不是他的有缘人? 如此有钱有势的人家,若都没有缘分,那他还跟谁有缘去? 对方痛快的程度出乎吴恙的预料,回过神来,他朝着对方抬手一礼,道:“既如此,待先生将后续琐事处理干净,吴某便使人前来接先生过府。” “不必如此麻烦!” 方先生连忙摆了摆手,边将桌上的罗盘等物收起,边道:“贫道也没什么可收拾的,现在便可随公子一同回去!” 世家子喜新厌旧,万一过几天不来接他了可怎么办? 且今晚十有八九是要落雨的,这下总算不必发愁找不到合适的地方避雨睡觉了! 见短短几息间对方便已经收拾好了一切,吴恙还有些不大能反应的过来。 对方表现的这般急不可耐,甚至让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被坑骗了。 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总会叫人不想珍惜? 不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可断不能做那等薄情之人。 “先生请吧。” “公子先请。”方先生笑着抬手承让道。 吴恙微一点头。 毕竟他还要带路…… 只是如此一来,进香祈福之事就只能迟些再去办了,到底他总也不能带着一名道士去拜佛。 见他看了过来,许明意道:“吴公子慢走,我也要回去了。” 吴恙“嗯”了一声,迟疑一瞬,又道了一句:“许姑娘路上当心。” 若他当真误解了对方,那倒也不必如此防着备着,换位想一想,他先前所想或许当真是有些过分了。 许明意颔首,带着阿珠先一步离去。 许姑娘? 方先生皱了皱眉。 哪个许家? 该不是他那不干人事的师兄所在的镇国公府许家吧! 而一开始那许姑娘就像是冲着他来的…… 难道说—— 呔,他怎么能接受那不干人事的师兄的怜悯相助?! 不,这绝对不行! 方先生当机立断地阻止了自己再深想下去。 现在他脑子有点乱,此事全貌未知不可妄下定论……等他在定南王世孙面前站稳了脚跟再去细想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迟! 自认脑子有点乱的人就这么跟着吴恙回了府。 待来至前院外书房前,方先生惊讶地望向那只缩着翅膀卧在老枣树下的大鸟。 大鸟被拿细绸搓成的绳子拴住了脖子。 嚯,这不是狗的待遇么? 大鸟似察觉到了这道陌生的视线一般,视线转了过来。 这一看,却是鹰眼圆瞪,惊惑地歪了歪鸟头—— 主人怎么带了一个和他这么像的人回来! 正文 056 进宫 , 自己养的鸟自己清楚,吴恙若有所查地看了一眼大鸟圆滚滚的身子,再看一眼方先生圆滚滚的身体…… 看一眼大鸟的秃头,又看一眼方先生过分后移的发顶…… 便是今日方先生所穿衣袍,竟都是同大鸟的毛色十分接近。 面对这诡异的巧合,吴恙沉默一瞬,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只示意方先生同他一起往书房中去。 “这秃鹫……为何要拿绳子拴着啊?”方先生边走边好奇地问道。 要他说该吃就得吃啊,这等猛禽气性大,养着养着可就瘦了。 “家养的。”吴恙解释道。 这只鸟的心已经野了,似乎已经不知道哪里才是它的家,好说歹说听不进去,不管教是不行了。 念在主仆情分一场,只是拴着而不是拿笼子关着已经是他最大的仁慈。 “哦……”方先生了然之余,觉得有些可惜。 家养的不行啊,缺乏锻炼,肉太肥太散没滋味。 见书房的门被合上,大鸟扑棱着翅膀鸣叫起来。 叫声聒噪刺耳,仆人犹豫了一瞬,上前解了绳子将不甘的大鸟牵离此处。 自尊心极强的大鸟不肯像狗一样被人牵着走,愤怒之下选择了盘旋。 可如此一来……竟又像极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大风筝! 自觉受辱大鸟叫的更大声了。 …… 当夜下了场大雨,给京城添了几分凉意。 次日,长坤宫内,皇后看着面前矮身请安的少女,柔美端庄的面庞之上满是平易近人的笑意。 “许姑娘的身子还未完全养好,本不必这般急着入宫谢什么恩赏——快来本宫身边坐着。” “谢皇后娘娘关心,臣女的身子大致已经好全了。” 许明意听从地走过去,在皇后身边下首的位置上落座。 她昨日想了许久,直到夜里才做了进宫的决定。 恰巧前日里刚得了褒奖,进宫谢恩倒是个现成的名目。 许明意接过宫女奉来的茶盏,抬手间衣袖垂下。 皇后被她衣袖上的刺绣吸引了目光,随口道:“许姑娘这袖口处的梅花枝纹,倒与寻常花样儿看起来颇为不同,这般精致却又行云流水的绣法儿当真也是少见……” 许明意笑了笑。 “应当同绣法儿关系不大,主要是这花样儿,是臣女家中二叔所描,故而兴许看起来有些不同。” 皇后面上现出淡淡讶然之色。 “原来是许先生……” 她又细细看了那花纹片刻,眼中渐渐浮满了笑意,将视线转到女孩子身上,笑着道:“看来许先生定是极疼爱许姑娘,竟连女孩子家的一件外衫,都是他亲自描的花样儿……” 他向来不似那些文人墨守成规,她也是知道的。 只是,如今他尚这样的兴致,想来日子过得应当也很顺心吧。 许明意大大方方点头。 “臣女家中长辈一贯慈爱。” 皇后轻点点头,视线却仍在她袖口的刺绣上:“许姑娘可是喜欢梅花么?” 许明意不知皇后娘娘为何似乎对她这梅花刺绣这般感兴趣,此时点了头,又笑着问道:“娘娘也喜欢?” “以往是喜欢的,只是如今年纪大了……” 皇后说着,转头吩咐道:“姜嬷嬷,将本宫未入宫前爱戴的那对儿白玉梅花簪取来。” 姜嬷嬷微微一怔,适才应下去了。 “这簪子太活泼了些,本宫已是用不上了,就给许姑娘戴着玩儿吧。”皇后玩笑般说道:“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你可不要嫌它老气才好。” 许明意接过姜嬷嬷奉来的匣子,有些受宠若惊地道:“娘娘所赠之物,臣女岂有不珍视的道理。” 说是未入宫前的东西,可既是至今还贴身存放着,又一直记在心上,可见此物于对方而言多少有些意义在。 这样的东西赏赐给了她,其中的分量心意,甚至不是那些真真正正贵重罕见的赏赐能够相提并论的。 皇后娘娘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上一世她了解不多。 但扬州城门前那一箭,却叫她不免在面对这位吴家嫡女时,有了不同于旁人的心情。 那时,宁阳定南王府付之一炬,百年世家大族嫡脉一支皆焚身于当夜…… 燕王被激怒,一路南下强攻势如破竹。 朝中人心惶惶,火烧眉睫之际,首辅夏廷贞等人提议将‘逆臣之女吴氏’押至扬州,以其性命胁迫燕王退兵。 早故的燕王妃乃是定南王嫡长女,亦是吴皇后的嫡亲长姐。 燕王和当今陛下一样,所娶皆是吴家女。 世人或许不清楚,但庆明帝与夏廷贞却深知燕王此人最重情义。 吴家嫡脉俱丧命于大火当中,燕王除了惊怒必然还有愧疚悔恨,如今吴家只余下一个吴皇后,燕王说什么也会保住她的性命。 将她带去扬州,作为同燕王谈判的筹码,必然是有分量的,至少可以拖延一二。 可吴皇后不甘被当作人质。 被押于城门之上,整整两日两夜她不肯进食进水。 而后又在士兵强灌时咬舌试图自尽。 断舌之下,口中鲜血喷涌淋漓几乎要浸透她身前衣裙,便是扬州百姓见状皆心生不忍,为此暗中痛骂当今朝廷不择手段。 是许明意趁着夜色,稳准一箭射穿其心脏,取走了她的性命。 而此时面前的华服女子容貌姣好,笑意端庄淑柔,只一双眼睛里有着脂粉也掩盖不去的疲惫之色。 许明意压下过往感受,轻声关切道:“娘娘的脸色似乎看起来不大好,可需臣女替您探一探脉象吗?” “许姑娘还擅把脉?” “略通一二。” “那就有劳许姑娘替本宫瞧瞧了。”皇后笑着伸出手臂。 她的身体她清楚,又有太医在,自是用不上许明意的。 不过就是因为当真喜欢面前这女孩子,才会这般有耐心又满含兴致。 许明意认认真真地替她把着脉,心中却渐渐起了疑惑。 这幅身子虚是虚了些,却虚的有些异样…… 竟不像单单只是操劳忧虑所致—— 她又细细探了探。 “如何?” 见女孩子收回了手,皇后柔声问道。 正文 057 梦魇碎语 “娘娘的身体似乎略有些虚弱失调……”许明意斟酌着道:“恰巧臣女家中的那位懂医的丫鬟,也极擅调理之道,不如回头叫她写了方子,交由太医们瞧一瞧?若是太医们觉得可用,娘娘或可一试。” 而究竟是何原因所致,她眼下无法确定,谨慎起见,此时自也不能妄加出言揣测。 若皇后娘娘能答应用她的方子,日后她便还能有机会继续留意,结合药效再多诊几次,总能诊得出缘故的。 这份虚弱非是短时日内所积下的,同样地,短时日内也不会真正地危及性命。 所以异常归异常,倒是不必着急。 皇后闻言点了点头。 “好,你有心了,就按你说的来试试。” 她身子亏虚,已是老毛病了,一直也都在试着调理,但没有太多起色。 若是可以,她自然也想让身体再养的好一些。 毕竟她还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 见她答应下来,许明意心底微松,遂才又道:“所谓调理,用药之外,亦还需放宽心思。娘娘近来,可是在为了太子殿下的事情忧心吗?” 皇后不置可否地轻叹了口气。 “晟儿是本宫瞧着长大的,他是个好孩子。” 外面那些夸赞的话,说什么‘皇后娘娘仁善,待太子殿下视若己出’,自然是夸张了些,但看着长大的孩子,又岂会没有感情。 太子落水之事,看似已经得以“解决”,然而真相究竟是什么,她心中也没有肯定的答案。 但无论是哪些人在谋算哪些事,晟儿都是最无辜的那一个。 许明意闻言似乎犹豫着思量了片刻。 而后看向皇后,轻声开口问道:“不知臣女是否能去看一看太子殿下?” 女孩子眼睛里带着些许谨慎之色。 皇后瞧得心中一软。 她谈不上是心软之人,但面前这个小姑娘的身份,就让她不自觉想要软上一软。 这个小姑娘怕是不知道,她几个月大的时候,自己也是抱过她的。 当然,很多人都不知道。 那一年,许昀刚得了这个小侄女,那是镇国公的第一个小娃娃,他稀罕的不得了,偷偷抱到镇国公府后门处同她炫耀,还说这娃娃长得漂亮精致像他这个二叔。 她料到对方是拿来炫耀的,是以那一日也带上了自己刚入京的小侄子,还不满两岁的阿渊—— 阿渊到底更大些,虽是男孩子,却也粉粉嫩嫩,且眉眼长得更开些,那一回是没给她这个姑姑丢脸的。 但那个女娃娃也叫她十分稀罕眼红,毕竟她家里没有女娃娃啊。 她还记得,那一回偷抱孩子出去的许缙,回头被许老将军骂了个狗血淋头…… 思及这些往事,皇后不禁有些失神。 然还是很快便恢复了清明,她屏退了不相干的宫女太监,才同许明意讲道:“许姑娘救了殿下一命,本宫便也无意瞒着许姑娘,殿下如今高热不退……正是不宜见人的时候。” 偏偏晟儿的的身子还弱得很,太医们便是用起药来也顾忌颇多。 她去看过几次,也问过太医们究竟凶险到何种地步,一位资历颇老的太医还敢说些实话,虽是委婉,她大致也听懂了——事到如今,是只能看晟儿自己的造化了…… “高热不退?” 许明意似颇为讶然,而后思忖片刻,道:“娘娘,臣女今日入宫带的恰是身边那位懂医的丫头,不如叫她给殿下诊看一二可好?” “这……” 皇后显然犹豫了起来。 “娘娘放心,今日无论是何结果,臣女都不会将东宫中的情形透露出去半个字。” 太子是一国储君,东宫里的一丝风吹草动都会牵动朝堂,宫中显然有意暂且瞒下,是以如今便是她祖父都尚且不知是什么情形。 她也明白皇后娘娘的顾虑。 但救人救到底,她还是想试一试。 或也可以说,她过分固执,尚有一份私心在——太子活下去,兴许就还有机会查明真相。 “娘娘,您是因为救殿下心切,才陪着臣女胡闹,皇上定然也能体谅的。”许明意神情认真恳切:“您就让臣女那丫头试一试吧,她向来谨慎,便是当真出不了力,也绝不至于会伤及殿下的身子。” 皇后分外无奈地笑了笑。 “你这孩子……还惦记着给本宫留后路?” 也罢。 至少这丫头说对了一点,她是想救晟儿的。 当真救不得,如这丫头所说,至少也不会让局面变得更加糟糕。 至于皇上那边—— 这点小事,她还不至于应付不了。 甚至要她说,太子生死未卜,这种时候就不该再瞒着捂着,合该要广寻名医,哪怕是偏方,也要尽力一试,将孩子保住才是最紧要的—— 可皇上只想做皇上,不想做父亲啊。 甚至隐隐还有点不想做人的意思。 她在宫里待的久了,许多地方自认束手束脚,渐渐也有些被同化了。 但她心里是不情愿的,是嫌弃自己的。 面前的小姑娘,此时就像是推了她一把,叫她也能做一回真正想做的事情,哪怕兴许是微不足道。 皇后吩咐宫人将候在内宫门外的阿葵带了过来。 许明意带着阿葵,随着皇后凤辇来到了东宫。 内殿中候着两名太医,二人听皇后身边的嬷嬷道明许明意主仆的身份与来意,暗暗交换了一记眼神。 二人虽对阿葵的医术颇有疑虑,但眼下太子殿下情形危急,且人又是皇后娘娘带来的,他们自也不能说什么。 见得两名太医退了出去,阿葵满是冷汗的手颤了颤。 别说旁人,便是她自己对自己的医术也很有疑虑啊…… 可姑娘的交待她不敢忘。 阿葵尽量镇定地去替太子把脉探看,又使了太监取来了冷水帕子与银针等物。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几名太监退去了屏风外守着,床榻前便只剩下了许明意主仆二人。 床榻上瘦弱不堪的男孩子双眼紧闭,眉头皱起,口中时而发出含糊不清的低语,甚至就连身体也偶会不安地轻微颤抖抽搐着,看起来痛苦而不安。 “父皇……” “贵妃娘娘……” 男孩子喃喃着,眉越皱越紧,甚至双手开始紧紧抓起薄毯。 听力极佳的许明意轻叹了口气,微微倾身,安抚着轻拍了拍男孩子的身体。 然而离得这般近,此时又有更加清晰的碎语传入她耳中。 正文 058 凶手 “儿臣……儿臣什么都不要……” 许明意微一皱眉。 这场高热,很明显不仅是落水后受寒所致,更同受了太大的惊吓有关。 她从荷包中取出了一只同栗子糖混放在一起的药丸,无声交到阿葵手中。 阿葵紧张地接过。 方才的一切都是在做样子,这只药丸才是成事的关键。 她将浑身滚烫的太子扶起半坐着,小心翼翼地把药丸喂下。 男孩子看起来虽是昏沉的厉害,却尚有意识在,又或是仍有着不弱的求生意念,竟很顺利地便吞下了药丸。 许明意见状,又喂了他一些水。 被阿葵扶着半坐的男孩子似有了些力气,缓缓张开眼睛,声音朦胧低弱,几乎只许明意能勉强听得清:“许姑娘……你怎么来了?” “是臣女。” 许明意轻声安抚道:“太子殿下安心养病,定会好起来的。” 或是被女孩子过分温和轻柔的声音触动,又或许是清楚地记得此前自己落水时是面前之人救了自己性命,烧得神志模糊的男孩子一瞬间眼中竟满蓄泪水。 “许姐姐,我怕……” 男孩子无力地靠在阿葵身上,声音弱极。 “许姐姐……我是不是真的不该活着……” 许明意听得心中微揪,却也只能低声道:“怎么会,太子殿下单纯仁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可是……连父皇都不喜欢我。” 男孩子哽咽不清地道。 “岂会?天底下没有哪个父亲会不喜欢自己的孩子……” 许明意耐心地轻拍着男孩子单薄的肩。 她知道面前的孩子定然是烧糊涂了,但越是如此,越是需要人来安抚。 她平日里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但或许是受学医影响,对待病人时心中总是多一份责任在。 “不……” 男孩子似痛苦不堪地闭上了眼睛,不住地摇着头道:“……小瑞子与我一同长大,他不敢那样做……他是被逼的,我都知道……” 小瑞子? 那个将太子推下水的内监? 许明意眉心一阵跳动。 太子却说——小瑞子是被逼的? 这只是猜测,还是说…… 太子真的知道真相?! 可若当真知晓,又为何不曾说出来? 许明意脑中诸多猜测闪现,放在男孩子肩上的手微微紧了紧,同时看向阿葵。 “阿葵,说话……” 即便太子声音微弱,在屏风外守着的内监们不可能听得清楚,但谨慎起见—— “……”阿葵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便是她对太子落水之事所知甚少,此时此刻也能隐约感觉得到事情的严重性…… 她强自稳住心神,声音不高不低地道:“姑娘,殿下一直都在说胡话,这高热今日若是还退不下去,恐怕就要有大麻烦了!” 这也就是阅话本子无数的她才能这般配合姑娘了,若换作阿珠,只怕此时只有将那些内监们打晕过去这一条路可走。 几名内监闻言脸色各异地低声说起话来。 “殿下今早便开始说些含糊不清地梦话……” “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没错。” 恰逢此时,许明意耳边响起了男孩子颤颤的声音。 “小瑞子将我推下水时……我听到他哭着说……” ——奴也不愿伤殿下分毫,然而皇上的吩咐,奴不敢违背。 小瑞子是这样说的! 男孩子将原话断断续续地复述出来。 酷暑未消,这一刻许明意却如同坠身于冰窖之中。 原来凶手是那个执掌一切的人。 这自然是无论怎么查,也不可能查得清的! 怪不得太子不仅不敢将此事言明,且已经脱险偏还受惊至高热难退……原来令他最害怕的不是被害溺水,而是他的亲生父亲大费周章地想要取他性命! 她方才说错了。 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被称之为父亲。 “我从来不想做太子……我天资愚笨,从未妄想过什么……” 男孩子艰难地睁开眼睛,惶恐不安地抓着许明意的衣袖。 “许姐姐,我比谁都盼着贵妃娘娘能给我生下一位皇弟……我什么都给他,什么都不抢……” “我同父皇说明这些……他是不是就不会那样讨厌我了?” 男孩子脸上满都是眼泪。 他认为天资愚笨又体弱多病的他是挡了那位未出生的‘皇弟’的路。 许明意微微摇头。 “不,先前不曾说,便永远都别说了。” 一个会对亲生儿子下死手的人,若是得知亲生儿子知晓了真相,且这个真相一旦被传扬出去会造成极为可怕的影响,他会选择怎么做? 答案几乎没有疑问。 她替男孩子擦去眼泪,望进他的眼睛里,一字一顿地道:“今日我当不曾听过此事,你也要当作从不曾知晓——想要活下去,便不可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自己要懂得谨慎自保。” “可是我害怕……” “别怕。”许明意懂得他的恐惧,未有一味敷衍安慰,而是认真道:“一次不成,便不会有第二次了。” 且荣贵妃会生下一位皇子。 那便是上一世后来的太子。 这一世,即便当今太子仍在,可一个过分体弱难担大任,不被众臣看好的孩子,是挡不了谁的路的。 适时退一些,或还能求得一条生路。 便是往最坏处说,至少数年内是安稳的。 以后之事,尚未发生,眼前的安危才是最紧要的。 “我记住了……” 男孩子似乎清醒了一些,将眼泪憋了回去,对着许明意点头。 “那就好好睡一觉。” 许明意将一根银针刺入太子穴位。 片刻后,阿葵将昏睡过去的太子缓缓放平下去。 太子殿下发着这样的高热,都还无法安稳休养,姑娘这一针刺下去,至少能让太子殿下好好睡上一会儿了。 只是究竟能否退热,还要看那药丸的功效如何。 见许明意主仆二人走了出来,皇后忙问道:“如何?” 阿葵等了等,未等到自家姑娘开口。 微微抬眼去看,只见皇后娘娘正注视着她。 啊,对,她才是‘神医’啊…… “回皇后娘娘,眼下还需要等上至少半个时辰,才可知太子殿下能否退热……” 这世上断没有什么能叫人立即退热的灵丹妙药。 皇后轻一点头。 “既如此,许姑娘就先随本宫回长坤宫吧。” 已是要接近午时了,她本就有意将人留下用膳。 许明意应下。 然而这一顿饭用下来,她表面看似平静如常,脑中却一直回响着太子的那些话。 直到此时见得一名内监垂首快步行入殿中,方才暂时分去了她的注意。 可是东宫那边有消息了? 正文 059 登门道谢 , 许明意此时的心情有些复杂。 今日她从太子口中听到了足以招来杀身之祸的真相,若太子何时不慎将此事泄露…… 但是,她更多的还是希望太子能够活下去。 因为真正有错的人不是那个孩子。 况且,即便没有此事,身为许家人,她原本也并不是如表面看来这般安稳无忧的。 “启禀娘娘,东宫那边来了人传话,说是太子殿下的热退下去了。”内监拿万幸的语气禀道。 皇后松了口气,下意识地转头去看许明意,只见女孩子眼底也有着笑意。 “热退了就好。” 皇后笑着道:“此次多亏了许姑娘,还有——是叫阿葵对不对?” “是,婢子是唤作阿葵。” 因为她从小就很擅长剥瓜子给姑娘,所以姑娘才亲自给她取了这个名字。 皇后夸赞道:“你医术精湛,可是救了殿下两次。” 阿葵连忙摇头。 “不,婢子万不敢当,婢子医术粗浅……” 皇后只是笑笑。 若这小丫鬟只能称一句医术粗浅的话,那太医院里那些人岂不是都要羞愧的撞墙自尽了? “婢子只是偶然习得了一点点偏方而已。”阿葵觉得方才的否认太过,心虚之余,又赶忙补道。 “不管是不是偏方,能救得了人便是好的医术。”皇后语气温和地道:“只是殿下如今只是初退了热,后面你只怕还要多进宫几趟。” 阿葵低头道:“是,婢子定竭力而为……” 随着自家姑娘一同出宫后,坐进了马车里,阿葵的脸色终于才坚持不住地垮了下来:“姑娘,婢子怕死了……” 起初只是在自家撒撒谎,装一装,可如今都装到皇宫里去了。 “别怕。” 许明意拍了拍她的肩膀,眼神温和之极:“这样的事情,日后可能会越来越多,慢慢地你就会适应了。” 阿葵顿时更想哭了。 “辛苦你了。”许明意真心实意地道。 阿葵赶忙摇头。 “婢子不辛苦……能替姑娘分忧,婢子高兴还来不及。” 说着,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高兴些。 但却显得愈发辛苦了。 马车一路未停,回到了镇国公府。 许明意带着阿葵刚下马车,就听得一道夹杂着惊喜之情的声音传入耳中。 “许姑娘?” 许明意举目望去,只见自家府门内一名身穿宝蓝色锦袍的年轻男子被明时送了出来。 男子加快脚步向她走来。 “敬王世子。” 许明意朝着对方行礼。 “许姑娘可是我的恩人,无需如此客气!”敬王世子笑着道。 此时离得近了,许明意才闻到他身上的酒气。 再看一眼对方身后满脸无奈的明时——难道敬王世子是在他们镇国公府用的午饭? “那日在宫中,许姑娘救我一命,我今日是特意登门道谢的。”敬王世子满脸诚意。 许明意沉默一瞬。 被牵扯进谋害太子这种事情当中,虽说侥幸逃过一劫,但半点不忌讳不说,还敢打着这样的名目大张旗鼓地登门道谢……不得不说,这位敬王世子,还真是个实在人。 “原本是打算当面跟许姑娘道谢的,谁知许姑娘今日不在府中——” 他当时觉得遗憾极了,酒都少吃了几盏,可谁知此时却遇见了回府的许姑娘,这万中无一的巧合,是不是上天在暗示他与许姑娘有缘? 许明时在他背后悄悄翻了个白眼。 便是许明意在府中,也是他这个外男想见就能见得着的? 这位敬王世子看起来似乎脑子不太好的样子。 “世子客气了。” 许明意微一欠身,道:“世子慢走当心。” “……?” 他还没打算走呢。 但视线中女孩子已经提了步。 “许姑娘等等——”敬王世子连忙将人喊住,道:“再有两日,我便要离京了。” 许明意点头。 挺好的。 这一回能活着离开这里了。 “许姑娘对我的恩情,我一直会记着,只怕日后没有机会报答——这枚玉佩就给许姑娘留作报恩信物,往后许姑娘若有能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叫人拿了此物去云州敬王府传话!”敬王世子摘下腰间玉佩递去。 许明意讶然地看着他。 对方咧嘴笑着。 许明时大为皱眉。 这人当众送女儿家玉佩是什么意思?莫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疯魔了? 怪不得在席间频频提起许明意,原来是居心不良! 许明时不悦地看向自家那不靠谱的姐姐,眼里含着提醒之色。 她要是有敢收的动作,他就敢当场夺过来扔掉。 许明意正要拒绝时,余光里忽然闪过一道黑影。 “不必”二字刚出口,随着一声鸣叫那道黑影已经俯冲而来。 许明意平静地后退两步。 “什么东西!” 见那黑影朝自己扑来,敬王世子吓得连连后退。 原来是只秃鹫! 等等—— 那大鸟爪中抓着的…… 他的玉佩竟被那大鸟抢走了! “快,快给我拿回来!”敬王世子急声吩咐身边仆从。 然而仆从又哪里追得上秃鹰? 好在大鸟也无意飞远,而是稳稳地落在了镇国公府的高墙之上。 敬王世子看着被大鸟勾在利爪下的玉佩,胆战心惊地向仆从道:“傻看着干什么?还不快爬上去!” 仆从们互看一眼。 说得好像那只鸟会乖乖等着他们爬上去一样? 但主子的吩咐只能照做。 此时,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一人一骑很快出现在众人视线当中,坐于高马之上的玄衣少年收紧手中缰绳停下,看着镇国公大门前的这一幕,微微皱起了英气的眉。 “吴世孙?” 敬王世子转头望去,连忙招呼道。 “敬王世子。” 吴恙语气里听不出什么起伏,问道:“不知诸位可看见了吴某所养的一只秃鹰?” 那家伙从昨日午后到今日,整整一日一夜不吃也不喝,缩着翅膀脑袋窝成一团,半点精神都没有,眼看着竟然是要活不成了—— 他想到飞禽类都不甘被束缚的习性,心一软,就解开了绳子。 但解开绳子的那一瞬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上一刻看着仿佛是要立刻归天的大鸟,突然扇动着有力的翅膀从他眼前飞走了…… 他凭着直觉追到了这里。 正文 060 威胁 “秃鹰? 不及其他人回答,敬王世子忙指向墙上的大鸟:“这抢了我玉佩的,莫非就是吴世孙所养的那只?!” 这货还抢了别人玉佩? 吴恙眉头狂跳。 ……早知道方才就不说那么快了。 但眼下再撇清关系也不现实,为了挽回颜面也只能道:“天目,下来。” 大鸟听从地飞了下来。 “哐”—— 玉佩从大鸟爪间掉落,落在地上应声而碎。 “……” 看着那落在地上碎成几瓣的玉佩,四下安静了一瞬。 许明时看向那只稳稳落在墙根处的大鸟,只觉得这鸟丑是丑了些,但看着还挺顺眼的。 “天目。” 吴恙尽量克制着语气中的怒气。 别以为他看不出来,这货根本是故意的。 这算什么? 故意惹祸报复他? 大鸟委屈巴巴地缩着脖子一步步走向许明意身后。 吴恙的后槽牙紧了紧。 歹毒生父让孩子畏惧到寻求好心人保护——又开始了是吗? “我的玉佩,这……” 敬王世子看向随从手中捧着的碎玉,气得直叹气,然而转脸望向天生一张冷脸的吴恙,却又说不出什么怪罪的话来。 一来虽说同为亲王世子,甚至他才是正经的谢家宗室子弟,可谁会想不开去同底蕴深厚兵权加身的定南王府过不去? 百年前,他们谢家祖先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讨生计时,吴家便已经是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了。 说句直白些的话,吴竣当年肯受下王位,那都是给先皇面子,好叫先皇安心坐稳龙椅。 再则,他总不能当着许姑娘的面儿,去干跟一只鸟置气计较这种没有风度的事情吧? 敬王世子憋着这口气,吴恙却表了态:“此事错在吴某约束不当,待回府之后,必会使人将此玉佩所值银两双倍奉上。若世子只想要玉佩,还请给吴某一日时间,明日定会寻得一块同样的玉佩归还于世子。” 敬王世子连忙摆手。 “吴世孙客气了,一块儿玉佩而已,不值一提。” 他知道吴家财大气粗,他这玉佩虽不是凡品,但对吴家来说也必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倒还不如借此机会给吴世孙留个大方爽快的好印象。 吴恙闻言没说什么。 东西他一定要还的,他历来不喜欢欠人人情。 敬王世子却当他默许了,又连忙转头对许明意笑着道:“许姑娘放心,玉佩没了不要紧,我方才之言仍是作数的。来日许姑娘若有事能用得着在下,无需什么信物,只管叫人传话便是。” 吴恙动了动眉。 照这么说的话,方才敬王世子竟是有意将自己的贴身玉佩赠予许明意做信物? 那玉佩先前险些成为坐实他谋害太子罪名的证据—— 此时他却要将这晦气的东西送给许明意? 是了,少年并不觉得这玉佩贵重特殊,只是觉得十分晦气。 而再看向躲在少女身后的大鸟,他突然觉得那货似乎也没那么欠揍了。 “世子的好意我心领了。” 许明意简单婉拒了一句,看向牵着马走来的车夫,提醒道:“世子的马车到了。” 敬王世子回头看向在许明时的授意下牵着马走来的车夫,唯有道:“那……许姑娘,那咱们后会有期。” 又向吴恙与许明时作别后,才有些不甘不愿地上了马车离去。 见马车走远,许明时放松了下来。 总算是送走了。 刚转身走了两步要回府,又忽然顿足。 不对,好像还有一个—— 许明时回头看向那位吴世孙。 吴世孙是来找鸟的,怎么鸟找到了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不知许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吴恙看着许明意开口道。 许明意没有犹豫地点头。 见二人一同走远了些,许明时强忍住跟上去听一听的冲动。 “吴公子现在可以说了。” 在一株老柳树下停下脚步,少女认真对待的神情落入吴恙眼中,叫他心中愈发有把握。 很好,许姑娘一副只想同他谈正事的模样。 “也不是什么正事。”他先是道。 许明意静静等着他往下说,双手却不自觉攥成了拳。 若还是那些欠揍的话,她也不能保证自己还能控制得了自己那太有想法的拳头。 吴恙莫名感觉后背有些发凉。 “先前之事,或是我误会许姑娘了。言行若有冒犯之处,还望许姑娘能够见谅。” 他昨夜仔细想了想,许姑娘的示好或许只是为了同他合作而已,是他杯弓蛇影了。 爱慕他的姑娘们是那些姑娘,许姑娘是许姑娘,他不该拿许姑娘同她们作比较。 许明意听得意外。 吴世孙竟然说了回人话? 只是若将那个“或”字去掉,想必就更加顺耳了。 “无妨,我并未放在心上。”女孩子大度地道。 吴恙敏锐地望向少女袖中半掩半露、缓缓松开的拳头。 “……” 这看起来不像是并未放在心上的样子…… 少年在心中暗道一声好险。 “吴公子若无其它事,我便先回去了。 今日在东宫听到的那些话,她还未想好要不要告诉吴恙—— “好,许姑娘慢走。” 解开了心结的少年语气比往日少了些疏冷之意。 许明意踏上自家大门前石阶,若有所察地回头望去。 大鸟也在一步步跟着她上石阶。 吴恙忍无可忍地闭了闭眼睛。 这只鸟到底要给他丢人丢到什么时候—— 而上前去捉多半是轻易捉不住的,那样只会让他颜面尽失。 “你今日若是不肯乖乖随我回去,日后都不必再回去了。”少年看着大鸟的背影冷声威胁道。 大鸟停下步伐。 片刻后,扇动翅膀朝他的方向飞来。 吴恙脸色稍缓。 还算有点良心。 不对,方向不对—— 视线中大鸟飞过镇国公府院墙,很快化为一道黑影,毫不留恋地消失在镇国公府高墙之内。 就仿佛少年方才的话于它而言并非威胁,而是成全。 “……” 气氛一时凝滞而尴尬。 许明意有些不忍去看吴恙的脸色,也只能道:“既如此,我就先帮吴世孙照看几日。” “……多谢。” 吴恙没有多说任何,不想多呆哪怕一刻,转身上马离去。 “那只胖秃鹫……为何好似待你十分亲近?” 走在前院的路上,许明时试探地问道。 他甚至都不知道许明意是何时同那吴世孙认识的,且看起来还很熟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我长得好看吧。”许明意答道。 许明时:“哦。” 此时二人身后隐隐传来脚步声响。 许明意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正文 061 剖一剖 , “姑娘。”朱秀来到姐弟二人面前,微微垂首行礼:“公子。” 许明意点头,问道:“朱叔有事找我?” 朱秀微一点头,却未言语。 许明时适时地道:“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朱秀是许明意的生母留下的心腹,他作为弟弟即便关心许明意的事情,却也懂得不该什么事情都要插一脚的道理。 “这些时日小人依照姑娘的吩咐,一直都在暗中留意占家公子的举动。” 前院石壁旁,四下无人,身形高大魁梧的朱秀压低了声音道:“占家公子近来多是在家中温书,天不亮便起身,至深夜子时前后方才入睡,白日里亦甚少出门,看似并无异样之处。” 许明意思索了片刻。 占云竹已有秀才功名,今年便要考秋闱了,此人行事目的性极强,为了秋闱这般上心再正常不过—— “可是当真半分异样都没有吗?若有其它细节,朱叔切也要告知于我。” 当然她也清楚,所谓监视,只朱叔一人,本也不可能做得到无一丝遗漏之处。 “占家公子这边小人确实没有什么发现,但占大人那边,倒有所得,只是不知对姑娘有无用处。” 他不知道姑娘要他监视占家公子的目的何在,但他心思尚算缜密,并非是如秦五那般,主子吩咐什么就只会一味埋头苦干不懂变通之人—— 在确保占云竹不会外出的时候,他腾出了部分精力去留意了其父占潜。 “朱叔请说。” “占潜此人,小人曾亲眼见过他趁夜吩咐心腹,前往夏府送去过信函,半月之内,足有三次之多。”朱秀道:“由此看来,占家表面看似中立清高,不与人结党,暗中却似有攀附夏廷贞之意。” 至于为何说是攀附,而非效力——占潜一个芝麻大点儿的小官,夏廷贞堂堂内阁首辅岂能看得上眼? 许明意听出他话中之意,却并不赞同。 确实,如占潜这等小官,想攀附夏廷贞者不知凡几,若能借中间之人扯上一星半点的牵扯,于许多人而言已是天大的荣幸了。 可夏廷贞不将那些人看进眼中,不外乎只有一个原因——对他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用处。 但占潜不同。 占家与镇国公府走得颇近,其子占云竹同她青梅竹马,更是自幼被她二叔收作弟子。 不起眼的小棋子,若放在合适的地方,也能有大用处—— 她此前便曾想过,若无幕后推手,单凭区区占家,根本不足以毁去镇国公府…… 而上一世,镇国公府轰然倒下之后,占云竹一路平步青云,迎娶夏廷贞幺女夏曦为妻,可谓风光至极。 如今结合方才朱叔所言来看,又可见夏家与占家往来,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而占云竹这数年来一直通过柳宜在探听镇国公府大小事宜…… 直至此时,她几乎已经可以断定夏廷贞同上一世他们镇国公府被构陷之事难脱干系。 至于夏廷贞这么做,究竟是出于排除异己,还是得了什么人授意或是默许,眼下固然尚无从查实—— 但是,由她今日在东宫中所闻之事来看,似乎也不难猜测了。 一个可以对亲子下手之人,大可以这世间最大的恶意去揣测。 许明意交待了朱秀一些话之后,径直去了镇国公院中。 太子被害真相,她自该当作从未听过,但那是对外—— 她可以将此事瞒着任何人,却断不能连同祖父也一并瞒住。 她还需借此,让祖父心中时刻保持警醒。 镇国公此时正打算歇午觉,听闻孙女来了,忙去了外堂中。 今日上门的那个敬王世子废话太多,他为了让对方少说几句,只能不时劝酒,因此自己也喝了不少。 “今日是被皇后娘娘留下用膳了?”镇国公在椅中坐下,望着行礼的少女笑着问道。 许明意点头,道:“祖父,我有要紧的话要同您讲。” 镇国公眼中清醒了些许,抬手屏退堂中伺候的仆人。 又吩咐秦五在外面守好四下。 “今日孙女随皇后娘娘去了东宫看望太子殿下……” 许明意坐下后,简单扼要地将事情说明。 镇国公听罢脸色微变,低声正色问道:“太子当真是这么说的?” “孙女决不会听错。且太子受惊之态,断不似、也没有道理作伪。” 镇国公皱眉沉默了片刻。 才道:“我此前也并非全无猜测,只是因诸多思虑而打消了这个怀疑。皇上看似待人接物仁善温和,然从其登基后的诸多举措来看,倒也并非是真真正正的执仁政者,因此我心中也不曾将他全然看作一位仁君……” “太子朦胧中所言,是认定皇上是因荣贵妃有孕之事,才将他视作了未出生皇子的绊脚石。”许明意道:“但这只是一个孩子听到了一些不知真假的传言之后,生出的想法,并经不起仔细推敲。” 镇国公点头。 “不错。” 皇上确实不可能因为一个未出世,还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而对太子下死手。 便是将此说成未雨绸缪,都显得过分荒诞。 “若当真是皇上设计了这一切,那么他的目的,只能是敬王世子。”镇国公眸光微沉:“确切来说,是敬王。” 许明意点了头。 敬王府的惨剧,她上一世是亲眼见证过的。 “可皇上为何独独要对敬王下手?”她不解地问道:“先帝有四子,皇上为长子,下面三位王爷,唯独敬王是其一母同胞的亲弟。” 她不觉得这是偶然。 此次一同进京的还有湘王世子。 至于燕王—— 如今世人皆知,燕王至今无子。 镇国公喝了两口茶,将茶盏稳稳地放下。 “或许是因为燕王。” 出于谨言,他平日里从不与人谈这些,便是亲生儿子也不例外,但今日既同孙女说到了此处,且将此事仔细剖一剖便是。 “燕王?” 许明意有些意外。 这同燕王又有何干连? 上一世敬王府出事之后,驻守北境的燕王那边并无动静——反而是他们镇国公府被牵扯了进去。 她只能猜测着道:“祖父之意,是指皇上意在借此震慑提醒燕王?” “只怕不仅如此……” 或是思及旧事,镇国公的目光逐渐有些悠远。 正文 062 燕王 , “敬王虽同陛下才是同母所出,但幼少时却同燕王脾性更为相投,一直以来走得也更近些。” 庆明帝生母出身低微,诞下敬王之后便过了世,敬王更多的是被燕王生母亦是当今太后抚养长大——小孩子幼时懵懂无知,一直是将太后当作亲生母亲看待,又因得燕王这个二哥照料颇多,自然而然地也就同其十分亲近。 “或是敬王与燕王之间尚有往来,也许是有了什么细微的动作落到了皇上眼中惹其疑心发作……”镇国公眉心紧皱:“或许也不需要什么真正的错处。” 兄弟之间有往来再正常不过,且燕王这些年来同朝臣与宗室之间已是刻意存了避讳之意。 但在皇上眼中,恐怕还远远不够。 敬王手中并无多少兵权,但凉州地处关键,皇上防的大约是日后敬王与燕王站在一处,会使他腹背受敌。 许明意听得沉默了片刻后,却是问:“祖父,燕王是个怎样的人?在京中,似乎极少有人会提起这位王爷。” 她年幼时对这位燕王几乎一无所知,因此在扬州乍然听闻对方起兵时,不禁大吃一惊。 而那时扬州城中谈起这位‘造反’的王爷,说法纷纭,她也分不出真假。 但是,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吴家极信任这位女婿。 若不然,也不会在将吴然这唯一的嫡脉子孙交到她手中时,百般叮嘱她来日定要找到机会将人交到燕王手中。 提起燕王,镇国公语气有些复杂。 “我初识先皇时,王爷尚只是三四岁的年纪……然待他刚满十岁时,便开始跟在我后面学习行军之事了。待先皇登基时,王爷已跟着大军打了整整十年的仗,不过十六七岁便可独当一面,又因极擅用兵之道,且为人重情义,在军中威望颇高。” 相较之下,当年连皇子都还不是的陛下,在他眼中几乎无甚出挑之处。 许明意不禁了然。 怪不得会让庆明帝这般忌讳。 她也就明白为何在京中少有人提起燕王了。 只是—— “照此说来,祖父同这位王爷旧时也走得颇近了。” 镇国公不置可否地叹了口气。 起初他与先皇初遇,不外乎是被朝廷暴政逼得想求一条活路。且那时天下已经乱了,大家都在造反,他天生一把子好气力,有劲儿没处使,也就想找点事情做做——哪里想过最后能干这么大? 因此那时他也不过是将燕王当作寻常孩子看待,那孩子是跪下磕头喊过他一声“师父”的,他也是黑着脸拿军棍打过对方屁股的。 “先皇驾崩后,王爷便去了北地,这些年来,同我之间只字未往。” 且北地大大小小战事不断,常受周遭外族游民侵扰,燕王已有许多年不曾入京,二人上次相见是在何年,他都记不起了。 许明意微微拢眉。 多年没有来往又如何,在当今皇上眼中,只怕对镇国公府的立场一直是存疑的。 或许,祖父同燕王有旧交,也是上一世镇国公府遭遇灭顶之灾的缘故之一。 镇国公似察觉到了孙女的担忧。 他未有去以言辞粉饰太平,而是道:“若太子遇险之事当真是皇上的意思……敬王与皇上一母所出尚且被防备至此,咱们镇国公府就更加不必说了。” 如今谢家江山尚不算多么安稳,皇上对各藩王尤其是燕王心存忌惮再正常不过。 动不了燕王,就只能先拿相对弱势的敬王开刀,一则意在威慑,亦可借此集权。 许多前车之鉴足可见贸然削藩弊端太大,且这位皇帝又不想背上心胸狭隘的恶名,因此便排了这么一出敬王世子谋害太子的大戏—— 但这是敬王—— 镇国公府与敬王府有相似之处,却也有不同之处。 镇国公府说着,看向孙女,道:“所幸有昭昭先前所言,若不然祖父可险些就选错了路。” 敬王势弱,皇上动起手来才能这般毫无顾忌。 而他兵权在握,皇上即便心中存疑,想要做些什么却也需再三掂量才行—— 以往他自认尚算清醒知进退,却不曾真正看清这位陛下的疑心之重,下起手来这般不给人留活路。 “俗语云,虎毒尚且不食子。”想到太子的遭遇,镇国公浓眉紧锁:“更不必提,太子还是他唯一的子嗣。” 儿子都没了,守住的江山要传给谁? 这岂止是不给别人留活路,这甚至是连自己的退路都不留啊! “大约是见荣贵妃有孕,有一个便能再有第二个——”许明意微微顿了顿,到底还是道:“更何况,太子病弱,若这般放任下去,至多也只能再活上三五年了。” 这一点,太医们恐怕不敢瞒庆明帝。 一个命不久矣的太子,若还能拿来为他了却一桩心事,恐怕在对方心中是极值得的。 可任谁也不该剥夺旁人活下去的权力。 更何况那个孩子的求生意念极为强烈。 镇国公听得意外不已。 “三五年?” 老人不禁向孙女问道:“此事昭昭又是如何得知的?” “是阿葵察看了太子殿下的身体状况,所给出的推断。” 镇国公愣了愣。 这么一说,阿葵那丫头可比姚先生有用多了啊? “还能这么看?既如此,能不能叫阿葵给我也看看——” 看着自家祖父一本正经的样子,许明意无奈道:“您这是想岔到哪里去了,那是因为太子殿下身体过分虚弱,旧疾难除,坏了身子根基,这才能大致推断一二——” 女孩子说着,鼻头倏地微酸,眼中却笑意闪闪:“您这身子骨这般健朗,长命百岁定然都不止的。” 镇国公也笑起来。 没错,他定是要长命百岁的,毕竟他也不放心让不靠谱的两个儿子来守着他的宝贝孙女啊。 他得要活得久一些,好好看着家里的孩子们。 “如今天下这般局势,没有正当名目,他还不至于有胆量强行夺了我手中兵权,当心固然是要当心的,昭昭却也无需过分忧心。” 镇国公神色慈爱认真:“有什么事情,只管同祖父说明。祖父虽是老了,脑子不及你们年轻人好使,人难免也有些顽固,但昭昭的话,祖父还是听的。” 正文 063 福星 许明意重重点头。 是啊,这一回已经大有不同了。 祖父的想法得以改变,兵权还握在他们自己手中。 但路还很长,不能就此掉以轻心—— “如今我们最需要做的便是多加防备,不可让有心人钻了空子。”镇国公正色讲道:“表面却不宜显露太多,以免弄巧成拙。” 许明意闻言,遂将占潜与夏家往来密信之事说明。 镇国公听罢心有思量,当机立断道:“昭昭做的很好,自今夜起,我会另外着人仔细盯着占家人的举动。” 无论夏廷贞是否有意要对付他们镇国公府,此人乃皇上最信任的权臣,与之有牵连者,从今往后他都不能大意待之。 许明意点头后道:“如若祖父派去的人察觉到了什么异样,还望祖父能及时告知孙女才好。” 朱叔能留意到的事情到底有限,祖父既决定主动出手,当然是最好的。 “何须这般麻烦?若当真探听到了什么,我直接叫他们报于你便是,你若有什么想要他们去办的,也只管直接吩咐下去!”镇国公直接干脆地道。 许明意不免意外。 便是她心中对祖父待自己的宠爱再清楚不过,此时也不禁有些怔然。 就这样将一支心腹交到她手里,事关镇国公府安危,这已然超过了宠爱的范围—— “祖父就这般信我吗?” 老人像是听到了十分好笑的话,反问她:“我自己的亲孙女都不信,还去信谁?” 又捋着胡子笑道:“更何况,昭昭可是咱们镇国公府的福星啊!” 这个孩子,从出生到现在,不知给他带来了多少好运气。 便是现下这等大事,也幸亏有昭昭提醒—— 许明意闻言不禁笑了。 那她就好好地做好一个“福星”该做的事情。 …… 次日,许明意随风郡主一同去了尚玉阁。 尚玉阁乃是京中最大的一家珠宝首饰铺子,来往常客多是权贵之流。 两月前,玉风郡主在此订做了一套首饰,今日特来验看成品可有需要改进之处。 “怎不叫人直接送去长公主府。”被店中伙计请去雅室,许明意边坐下边随口说道:“还特意跑这一趟。” 皎皎是个懒散的性子,平日并不爱出入这些热闹的地方。 “这是拿来给我母亲做生辰礼的,自然不能叫她知晓,若不然岂不没意思了?”玉风郡主道:“先前我从库房中命人取那一匣子红宝石时,不知怎地传到了母亲耳朵里,她向我问起时,我说是拿去送你了,她才没起疑呢。” 她在此处没挑到合眼的宝石,想着自己家中有,便拿了过来用。 “你倒是擅拿我做挡箭牌。” 许明意吃了口茶,好心情地打量着雅室四下。 说来,她与皎皎幼时初识,便是在这家铺中。 因此皎皎长大后,曾一本正经地说——是富贵使她们相遇。 不多时,铺子里的女掌柜带着两名打扮利落的丫头走了进来。 “见过玉风郡主,许姑娘。” 年约三十五岁上下,身穿翠色绣莲纹褙子的女掌柜一双精明的眼睛里带着恭谨又和气的笑意。 许明意向她微一点头,目光在她交握在身前的双手之上停留了一瞬。 这位在京中颇有名气的于家娘子,见惯了京中大小权贵人家的女眷,皎皎固然贵为郡主,但对方此时的紧张似乎多少有些异样。 两名丫头将两只托盘捧到玉风郡主面前,女掌柜将其上覆着的红布揭去。 “郡主先请过目……” 玉风郡主看去。 托盘之上垫着玉色细绸,其上分开摆放着近二十只大大小小的首饰,从发钗到耳饰,无一不全,无一处处不精致华美夺目。 然而许明意很快便察觉到了不对之处。 玉风郡主亦是皱眉。 “怎这对飞凤逐月钗,只一只镶了宝石上去?” 她曾交待过,要将最大的那两块红宝石分别镶于这两支正钗之上,可眼下另一支钗头上却是光秃秃地。 本以为是被什么工艺耽搁了,然而却听那女掌柜道:“如此大事,实不敢隐瞒郡主,另一块儿宝石……眼下还未能寻回。” 玉风郡主面色一寒。 “你的意思是——丢了?” 威压袭来,女掌柜提起裙角跪了下去。 “回郡主,是小店用人不察,不知那徐英竟是个手脚不干净的白眼儿狼,仗着在店中做了许多年,又得上下敬重,无人想过要防着她,是以竟是悄悄偷走了那块儿宝石之后便跑得无影无踪了!” 女掌柜满脸苦色:“民妇已将此事报去了官府,只是眼下尚还未有查到徐英的下落。”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玉风郡主冷声问道。 “回郡主,已是一月前之事……” 玉风郡主大怒。 “事情出了这么久,你到今日才告知我,还道不敢隐瞒?耽误了我的事情,你可担待得起吗!” 她不过是打套首饰而已,竟也能碰见这样糟心的事情! “是,是民妇的不对,还请郡主责罚。”女掌柜将头叩下。 她将此事禀于了东家,东家的意思是一边报官等消息,一边看看能否从别处另寻一块儿至少要用八成相似的宝石过来——可谁知这两样事情进展的都不顺利。 今日便是两月之期,实在也是瞒不住了,而当初瞎拿主意的东家是断不可能出面负责的,只能她来赔这个罪。 眼看好友就要发火,许明意抬手按住女孩子放在茶几上的手掌。 “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将这套首饰赶出来,别耽搁了正事。”她道:“我家中也有些红宝石,我叫人送过来,应当能挑出一块儿能用的。” “可是还有半月便是我母亲生辰,还赶不赶得出来?” 一块宝石从打磨到镶嵌极费工夫。 “半月的时间足够了!”女掌柜连忙道:“请郡主放心,这一回定然不会再出任何差池!此次错在小店,为表赔罪之意,此番所用料钱与工钱皆免了,待将那宝石追回之后,必定原封不动地归还到郡主手中——” 一个徐英罢了,一个月追不回,难道两个月,半年还追不回来? 玉风郡主脸色稍缓。 自然不是为了那免去的区区千两银子,而是事情还有解决的余地。 还好有昭昭。 还好有许家姑娘——同一刻,女掌柜在心底庆幸地道。 “掌柜的方才说,是你们店中的徐英偷走了那块儿红宝石?”许明意问道。 正文 064 争执 , “回许姑娘,正是。” 女掌柜对这位钱多又仗义的女孩子十分感激,此时答起话来语气愈发客气:“她在店中做了八九年的玉雕师,起初我也不敢相信她竟然能做得出这种事情来。” 许明意脑海中浮现出一名二十三四岁上下的年轻女子的模糊样貌。 因上一世也常来尚玉阁,她对这位玉雕师也有些印象。 女子做玉雕师本就少见,更何况对方年纪轻轻技艺精湛,在京中很有几分名气,许多女眷打首饰都会点名让她经手。又因至今未有嫁人,因此偶也会被人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说起。 这样的人,见过的好东西不计其数,怎独独对一块红宝石起了盗窃的念头? 但世事无绝对,对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她也并不清楚。 许明意未再多想此事,随玉风郡主在女掌柜的陪同下出了雅室。 然刚下至楼梯拐角处,就隐隐听得几道熟悉的少女声音传入耳中。 “……这只镯子明明是我们先选中的,夏四姑娘总不能这般不讲道理吧?” “你们选中的?付银子了么?叫掌柜的过来,我好问问这镯子究竟要卖与谁——” “你……” 许明意下意识地驻足,借着两架屏风的间隙望去,只见崔云清正微微摇头道:“大姐,别说了。” 气得脸色涨红的崔云薇咬咬牙低声道:“那是咱们看中许久的东西,怎能由她就这么抢走!” 那天她们随母亲来闲逛,母亲一眼看中了这只镯子,但这镯子要价一百二十两——这价钱虽远远称不上是天价,但母亲向来节俭,家中中馈甚至是母亲的嫁妆又还都被祖母攥在手里……因此对母亲来说,一百二十两可以用在其他地方,却不能随意拿来买一只镯子。 但她们姐妹记在了心里。 只是那时银子还没攒够,这个月刚拿了月银凑足,就赶忙过来了。 可谁知却遇到了夏曦横插一脚! 大堂内,伙计脸色为难,只能去请自家掌柜。 他很清楚这镯子是永安伯府的两位姑娘先看中的,可夏姑娘乃夏阁老之女,他们着实得罪不起啊。 放眼京中,这些年来敢给夏姑娘找不痛快的,也就镇国公府的许姑娘那么一位了! 若今日永安伯府的姑娘换作了许姑娘,那还不得把他们的店都给掀了啊…… 伙计在心中念叨着,下一瞬就瞧见了楼梯拐角处、站在自家掌柜身边的许明意。 “小人见过郡主,见过许、许姑娘……” 伙计结巴了一下,才道:“掌柜的,夏四姑娘想见您……” 女掌柜方才半听半猜,也已知大概,此时不免斟酌着看向了许明意。 永安伯府,是镇国公府的亲家。 “掌柜的不必为难,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许明意语气平静。 伙计松了口气。 许姑娘这是不打算替永安伯府的两位姑娘出头的意思了,如此真是万幸。 女掌柜走了过去说合。 崔云清淡淡笑道:“不打紧,一只镯子而已,既然夏四姑娘这么喜欢,那我们让出去就是了。” 说着,就要拉着崔云薇离去。 夏曦反应了一瞬,沉着脸将人拦下。 什么叫“让”,她需要她们来让吗! 这小贱人看似退让,实则字字都在奚落她! “夏四姑娘还有事吗?”崔云清神情不卑不亢。 她们家中是不如夏曦,她固然不会像大姐那般与人争执起冲突,但也不代表她可以任人欺负。 夏曦张口欲言,却发觉自己根本挑不出对方的错处,若是细究方才对方话中之意,反倒显得自己心虚狭隘! 她是个易怒的性子,此时又见崔云清神态冷冷清清,竟与那日她在宫中见到的许明意有几分相像,当即脸色愈发难看。 “要走可以,却还需先同我赔礼道歉——”夏曦看向崔云薇说道。 “你竟还要恶人先告状!” 崔云薇气恼不已。 她们一再相让,可对方却这般咄咄逼人,显然为的根本不是那只镯子,而是刻意针对她们! “曦儿,不可无礼。” 此时,一声男子轻斥声传来。 众人循声看过去。 只见一名身穿石青色长袍、年纪约在二十四五岁上下的男子,陪着一名年轻妇人走了进来。 男子样貌儒雅俊逸,妇人长相亦是秀美,腹部隆起显有身孕在身,由男子轻扶着一只手臂,身侧跟着丫鬟仆妇。 夏曦愣了愣,有些心虚地看向男子:“二哥,二嫂……你们怎么来了?” 这是她的嫡亲兄长夏晗,比大哥这个长子还要得父亲看重,且两年前便中了探花郎,入了翰林院。 可这个二哥哪里都好,偏偏平日里最爱约束于她,动辄就要同她讲大道理,在家里她除了父亲之外最怕见到的便是二哥。 “我若不来,还不知你又要如何胡闹。” 夏晗看向崔家姐妹,歉声道:“舍妹一贯任性,失礼之处,还请二位姑娘见谅。” 突然来了这么个讲道理的,崔家姐妹一时有些反应不及。 到底还是崔云清道:“夏公子言重了,若无其他事情,我们便先告辞了。” 夏晗微微颔首。 看着二人离去,夏曦不甘心地抓紧手中帕子,不满道:“二哥,你问都没问是怎么一回事呢!” “还需问吗?”夏晗眉心微皱。 知道他皱眉时便是心情不好,夏曦不敢看他的眼睛,噘着嘴低下头去。 “好了。”夏家二少奶奶吕氏笑着上前拉过她一只手,打着圆场道:“有什么事情回家再说,先陪嫂嫂看看可有合眼的……” 夏曦的脸色这才放松下来。 那边,屏风后的许明意同玉风郡主走了出来。 方才她未有出面,并非是想存心看着两位表妹被为难——而是若她贸然出现,反倒会让原本的一件小事闹大。她不怕夏曦闹,也不怕被再次记恨,只是如此一来,夏曦往后必然要更加迁怒崔家姐妹。今日有她在场,却不能保证日后每一次都在。 当然,若夏曦当真揪着不放,她也不会就这么干看着。 好在夏家还有一个明事理的夏晗。 而此时她同玉风郡主这般走出来,自然也就被夏曦看在了眼中。 夏曦暗暗皱眉。 正文 065 饿跑了 许明意竟然也在? 她方才这么为难崔家姐妹,对方是没看到,还是懒得理会? 怪不得外面都说许明意看不上崔氏这个继母,因此待永安伯府也是疏远冷漠—— 她上一次在宫中见许明意跟崔家姐妹走得那般近,还以为她们如今十分要好呢。 夏曦轻“嘁”了一声,眼神却冷了冷。 不过,那个看似内敛的,方才说起话来却十分刺耳呢。 崔家姐妹出了尚玉阁,上了自家马车,崔云薇才道:“二妹,你说那夏四是不是有病啊!” 那样的镯子,分明不是夏四这个年纪的姑娘能一眼看中的,说白了就是故意要让她们难堪。 “大概是因为上一次在宫中,你我同昭昭表姐走得近了些。”崔云清叹了口气道。 “啊……就为这个?” 崔云薇眨了眨眼睛,看向自家二妹:“那咱们以后难道就要疏远表姐了不成?” 表姐长得好看,性格也好,又喜欢送她们东西,她很喜欢的啊。 “那倒不至于吧。” 崔云清认真想了想,道:“为何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去疏远表姐呢,到底我们跟那夏家姑娘横竖也见不了几回面。” 崔云薇赞同地点头。 又不免有些委屈地絮叨着道:“不过话说回来,方才还好有那夏家二公子在,若不然,我便是跟她打起来,也断不可能与她道什么歉的,真是欺人太甚……” “也怪我方才冲动了些,没忍住呛了她一句。”崔云清有些愧疚。 她话说的隐晦,夏曦想要发作,便冲着大姐去了。 姐妹二人在马车里小声说着话,马车稍微驶远了些便重新停了下来。 不开心归不开心,但镯子还是要买的。 夏曦多半也不会真的要那只镯子,她们就在这儿等等看好了。 姐妹二人在马车里边嗑瓜子边等着。 许明意回到镇国公府后,交待了阿葵去捣药。 两日后,阿葵再次进了宫,替太子诊看。 如此隔数日入宫一趟,直至半月后,太子终于能下床走动了。 只是终究还是留下了一处后遗之症。 这一日,从宫中回来之后,阿葵悄悄地问:“姑娘,太子殿下的手真的治不好了吗?” 她如今是许多人眼中的神医。 而她眼中的神医是姑娘。 许明意摇了摇头。 “治不好了。” 太子恢复之后,发觉左手僵硬几乎无法使唤。 这应当是落水之后心跳呼吸停止带来的影响。 说句直白些的话,如今能够恢复成这般模样,能走能动,且还能头脑清醒的活着,已经是幸事了。 而那个男孩子在得知左手无法治愈之后,也未有发脾气亦或是流眼泪,而是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平静地点头,不忘同她和阿葵道谢。 那是个身体病弱,内心很有勇气的孩子。 许明意进了书房,写了一张调理方子。 她历来喜欢有勇气的人,在自己有能力的时候,也愿意帮一帮这样的人。 阿葵这边刚将方子接过来,就见阿珠走进了书房内,向许明意禀道:“姑娘,那只大鸟找不到了。” 阿葵瞪大了眼睛。 ——鸟丢了?! 那可是定南王世孙寄养在姑娘这儿的…… 且定南王世孙先前还送了一千两银子过来作为答谢和那鸟的吃穿嚼用。 眼下养丢了可怎么办? 且丢了还是轻的,万一是被人吃了,这可怎么交待呀? 阿葵短短瞬间想了许多,却见自家姑娘脸色平静地道:“无妨,不必担心。” 那丑鸟定是回去找吴恙了。 她这些时日叫人喂鸟时,都是掐着量喂的,至多只叫对方吃了六七成饱—— 依照那鸟不吃撑不罢休的性子,能苦苦坚持这么久,已经是稀罕事了。 所以这定是饿跑了。 而她这么做的原因,不外乎有两个。 一来她如今也不是对方的主人,总得想个法子把鸟‘送’回去才行。 这鸟软硬不听,但饿上几顿往往就好了,几顿不行,那就几十顿吧。 二来…… 她是觉得这鸟被吴恙喂得太肥了,真的该去去膘了。 她还记得,上一世在定南王府,阿珠第一次见到长大后的天目时,便曾吃惊于这么大这么胖的鸟竟然还能飞得起来。 见姑娘对此并不在意,阿珠遂也放心下来。 那鸟莫名同她有些不对付,她瞧着对方那肥肥胖胖的秃头模样也不太顺眼。 “姑娘,夫人回来了。”阿珠转而禀起其它事:“婢子找鸟时遇到了夫人,当时瞧着夫人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许明意听罢有些不解。 今日母亲一早便去了永安伯府,说是那位老永安伯夫人近来病得实在厉害—— 可母亲在永安伯府做一做戏表伤心状也就罢了,怎会已经回了府,脸色却还缓不过来呢? 左右此时无事,还是去看一看为好。 许明意去了世子院。 堂中,陪嫁婆子正在低声劝着崔氏:“您不必为了那边那位世子的话生气,永安伯夫人已病了半年有余,再怎么样也怪不到您头上来……他们真有胆子敢胡说八道,咱们镇国公府能饶得了他们去?” 她口中的‘那位世子’,说的自然是永安伯世子,崔氏同父异母的弟弟。 “夫人,姑娘来了。” 青樱走进堂中禀道。 崔氏脸色缓了缓,却是立即起了身道:“不成……先叫人在外头等一等!” 青樱不明所以。 崔氏急匆匆去了内室,从头到脚从里至外换下身上衣裙首饰,又净面洗手,并吩咐丫鬟将屋里屋外的地砖都擦了一遍。 许明意茫然地在堂外看着忙忙碌碌,出入打水的丫鬟婆子。 “快叫姑娘进来吧。” 做完这一切,崔氏才开口道。 “母亲,您这是在作甚?”许明意边坐下边困惑不已地问。 “你有所不知,今日母亲出门,沾了大晦气回来,为防再过给了你,自当要仔细些才好。”崔氏皱眉叹着气道。 她今日当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 “母亲今日不是回伯府看望永安伯夫人去了吗?” 正文 066 吊唁 “原本确是探望……”崔氏的脸色复杂难言。 可谁知她前脚进了那老太婆的屋子,凑到床前,一句自认还算真切的“母亲”刚喊出口,对方艰难地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之后,竟就……当场咽气了! 且还是瞪着眼睛,死不瞑目的那一种! 天下怎会有这样晦气的事? 又怎会偏偏好死不活地被她给摊上? 她甚至怀疑那老东西刻意留着一口气,为的就是撑到她过去,临死之前还要坚持给她找一场不痛快! 到底这老东西最是见不得自己过的好,未出阁前,她的亲事被一再耽搁,年过二十尚未能定下一门像样亲事,外人只道她性情挑剔眼高于顶,殊不知根本是那老东西刻意而为之—— 错过了多少好人家不提,她曾还心悦过一人,对方数次登门求亲,都被她那继母寻了百般借口拒绝了。 对方也是京中高门大户,一再被拒,家中长辈面子上过不去,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后来那老东西大概眼看是再将她留下去便要砸手里了,才将她许给了镇国公世子许缙做续弦。 老太婆是暗中打听过的,据说镇国公世子与亡妻感情甚笃,将门人家的媳妇断不好当,依着她这暴躁的性子嫁了过去一天挨三顿打都是有可能的—— 因此瞧见她在镇国公府的日子过的这般如意,老东西这些年来心中不甘地很,牙怕是都要咬碎了。 偏偏永安伯府还要沾镇国公府的光,对方便是装,也要对她装出和和气气的慈爱模样。 临死前这是想出口气呢! 当时屋子里的人虽然没说什么,但看她的眼神全然变了。活脱脱就像是因为她的出现,才让老人气得一口气没上来——可想而知,她这女儿当的得有多么地不称职! 也或许她命中同对方确实犯冲。 崔氏越想越堵心。 当然,还有点害怕…… 病了太久,老人临死前瘦得已经不成样子,一双黑窟窿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像是有发不完的怨气一般…… 许明意听完这些,隐约就想到了前世的一些事情。 她大致记得,上一世永安伯夫人过世之后,母亲带着明时往伯府奔丧时,似乎是在灵前同永安伯世子起了冲突,明时因此甚至脸上还意外被烫伤。 明时自幼喜欢读书,面容有损倘若恢复不了,则意味着日后无法科举入仕,他因此消沉了好一阵子。 母亲也愧疚难当,不见了往日笑脸。 ——虽然永安伯府后来也未能讨得了好。 那时她听下人说起此事,气愤不已,又连忙着人暗中打听消除疤痕的法子,但并不清楚双方起冲突的具体原因。 眼下想来,莫不是同母亲方才所言有关? 想到这些,许明意问道:“母亲何时去伯府奔丧?” “明日便该有人来上门报丧了。” 如今天热尸身不便过久停放,且老人病了许久,家中对此也并非全无准备,待守灵满了三日,大殓之后,便要出殡了。 许明意想了想,道:“那明日我随母亲一同去吧。” 上一世镇国公府一年后便出事了,与生死相比,明时能否入仕已经不再重要,但这一次注定要不同与前世。 且即便不提前程,她家明时这样好看的一个男孩子——她不想也不能让他再遭遇意外。 而永安伯夫人是明时名义上的外祖母,两家又同在京中,明时断没有不去的道理。 既然明时不能不去,那她就跟过去好了。 听许明意说要去,崔氏不免吃了一惊。 她嫁进镇国公府这些年,无论大小事,许明意几乎都未曾踩过永安伯府的门槛儿。 对此她也没有什么感到不满的。 昭昭是个女孩子,且与永安伯府本就无血缘牵扯,去也能去,不去的话随意寻个借口,也没什么好挑剔的。 至于永安伯府为此断定她与昭昭不合——前些年,这倒也是事实。 如今昭昭突然说要陪她同去,崔氏心中意外之后,便是欣喜。 但还是道:“你若当真想去,到时同你父亲一起去上柱香再回来就是,不必随着我一同在伯府守灵再呆上两日。” “无妨,我想陪着母亲,也免得母亲害怕。” 听女孩子坚持,崔氏心底熨帖不已。 一句“不是还有明时么”到了嘴边,到底没有说出去。 明时那半天不说一句话,一开口就能将人气半死的别扭性子,哪里比得上昭昭瞧着叫人心中安稳啊? “那就委屈你同我在伯府呆两日了。”崔氏温声道:“若到时吃住不习惯,只管同母亲讲。” 许明意皆点头应下。 次日,果然有永安伯府的仆人送了丧讯过来。 崔氏早已准备妥当,即便是与死者不睦,但丧事规矩当前,不作耽搁地便带着子女动身了。 马车缓缓停下,许明意同崔氏一同下了车,伯府门前挽着丧绸,大门两侧停着许多前来吊唁的车轿。 另一辆马车内,许缙带着许明时走了下来。 一家四口带着仆从被门人引去了灵堂。 许缙吊唁罢,劝慰了老永安伯和永安世子一番,便告辞了。 大庆丧俗,女婿作为外人是不必留下守灵的。 天色渐渐暗下。 晚间,崔氏陪着文氏等女眷,与伯府子孙一同跪守在灵堂中哭丧。 许明时同一群表兄弟跪在一处,时而抬头看一眼崔氏身后的许明意。 许明意竟也一直这么跪坐着,虽说地上铺了蒲草,可她跪这么久,大概是顾及形象,姿势偏又那般端庄,想来早该撑不住了吧? 且此处烤着白烛和火盆,又闷又热,哪里是她该待的地方? 崔氏也担心这个,遂转头低声道:“昭昭,你不必跟着一直这么守着,客房已经收拾出来了,去吃些东西歇着吧……” 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这棺材里躺着的那位可断不值得她家昭昭这般尽心守着。 “我再陪母亲一会儿。” 明时应当便是在今晚出的事,她此时当然不能走。 更何况,她在来了伯府之后,隐隐察觉到了许多不对劲的地方—— 许明意半垂着的眼睛微微抬起,看向前方。 正文 写在上架前 想想还是写个上架感言吧,但敬业如我实在急着码字,千言万语那就化为一句:我让许昭昭、吴冲喜,携京城打马吊第一人母亲,外卖小哥许明时,江湖人称阿锅的阿葵,职业打手阿珠,以及鸟丑头还秃的天目,给大家磕头了!!! (众人不肯,毕竟大家都是有尊严的人与鸟) (但敌不过作者后妈强按头) 于是—— “哐哐哐哐哐哐哐……” 求大家今夜十二点过后支持首订,求大家赏第一个的新书月票,求大家多多留言,求大家多爱我一点嘤嘤嘤(づ ̄3 ̄)づ 正文 067 醉酒 , 跪在一众女眷最前面的是世子夫人文氏。 便是披着宽大的粗布麻衣,此时也遮掩不住她过分清减单薄的身形。面上虽未流一滴泪,但眼睛肿得不成样子,且神情涣散木然,甚至先前母亲同她说话,她几乎都没有什么反应。 这是为了婆母过世而悲痛至此吗? 当然,即便生前不合,人死灯灭,作为儿媳便是装也要装的难过些,但文氏怎么看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若当真是装出来的,那她真要敬对方是个中顶尖高手行家了。 还有—— 她虽不知道伯府里的小辈都有哪些,但自入了伯府起,她就不曾见到过两位表妹出现过。 见许明意坚持不走,崔氏刚要再说些什么,却忽然听得一道大哭声从堂外传来。 “母亲!” 一名身形魁梧的男人被两名小厮扶着走了进来。 男人双目通红,神色悲拗,刚跨入堂中,便一把甩开小厮的搀扶,哭着奔至棺木旁,扶棺大哭着道:“母亲,是儿子不孝!是儿子不孝啊!” 听得这道声音,文氏的眼睛颤了颤,抬起头来看向显然是吃了酒的丈夫。 崔氏则皱着眉拉起许明意站远了些。 她这小她三岁,同父异母的弟弟崔信,平日里看着勉强还算半个人,一旦吃醉了酒便连那一半的人也不做了。 真觉得自己不孝干脆就一头撞死在棺材前啊,一次埋俩倒也省事。 “大哥,母亲已经走了,节哀顺变吧……” 永安伯次子崔修上前拍着永安伯世子的肩膀,哑声劝道。 不料却被对方一把挥开。 “不必你来虚情假意!你们二房的人,何时真心盼过母亲好!” 崔修乃是永安伯庶子,非永安伯夫人所出,此时听闻此言,脸色变幻了一阵,却到底还是压了下来,低声道:“大哥,你喝醉了,我扶你回去休息吧。” “喝醉?我看得比谁都清楚!” 崔信冷笑连连,道:“母亲活着的时候,你们一个两个不知尽孝,如今母亲去世了,又在此处装什么孝顺!也怪我有眼无珠,平日里不曾看清你们!” 崔修微微皱眉。 他这大哥,当真愈发上不得台面了。 “兄弟兄弟如此——” 崔信一脸醉态,伸手点了点崔修,旋即又指向跪在那里的文氏:“娶妻亦是娶了个祸害!” 文氏嘴角现出讥讽。 “说的便是你文氏!” 见她不语,崔信仍不肯罢休,眼中含着恼恨的泪水,道:“若不是你屡屡说出忤逆母亲之言,不遵为媳之道,母亲又何至于病得愈发厉害!母亲便是被你这恶毒妇人,给生生气死的!” 崔氏抿紧了唇。 崔信这话看似是在骂文氏,但眼神却几番落在她身上,说是指桑骂槐也不为过。 这是不敢明着冲着她来,将气都撒在了文氏头上! “崔信,你若当真如自己口中所言这般孝顺,就该知道灵堂之上不是你能撒野耍酒疯的地方!”崔氏强压着怒气,皱眉呵斥道。 她身为永安伯府长女,这句话还是说得的。 “我就是恐怕母亲走的不安心,九泉之下也不得瞑目!这才要在母亲灵前说个明明白白!” 崔信神情激动,唾沫横飞。 许明意同情地看了一眼拿衣袖擦拭面上口水的崔修。 “她死不瞑目?” 文氏身形有些摇晃地站了起来,讽刺地看着丈夫:“这些年来,她把持府中大小事宜,连我的嫁妆都握在手里,对此你向来不发一言——有你这样处处贴心的儿子,她还有什么好死不瞑目的!” 换作往常,她忍一忍就算了,如何也不至于在死者面前当众说这些,但今时不同往日! 她处处顾虑别人,谁又曾顾忌过她和她的女儿! 旁人也就罢了,可就连本该最亲近最能依靠的丈夫也是这般令人作呕的德性! 她这丈夫,看似高高大大的一个人,实则活像个还没断奶的孩子,大小事都要过问他母亲的意思,已然到了令人无法理解的地步—— 提一件不害臊的旧事,二人大婚当夜,丈夫与她圆房后,不似别的新婚夫妻那般温存,而是穿衣抬脚出了新房,半个时辰后方才回来。 次日她使了陪嫁丫鬟去打听,才知他昨夜竟是去了伯夫人处…… 这是连圆房后的心得都要同他母亲聊一聊不成! 自那后,类似之事数不胜数,她偶有忍不了的时候,稍作些反应,婆母便像是她做了天大的恶事一般,哭着与她道“有什么事情冲我来,你别折磨我儿子”。 她直是觉得自己没被这对母子逼疯,已经是一桩罕事了! 听她当众提起嫁妆之事,崔信神色大怒。 “你这不懂孝道的贱人……竟然还有脸在母亲灵前说这些狭隘之言!文家竟然就是这样教养女儿的吗?你信不信我现在就休了你!” “你若真敢休,那我真是要跪下同你叩头道谢了!可别只说不做,平白叫人看笑话!” 文氏神情脸色沉极,眼中俱是怨憎之色:“但我即便是走,也要把清儿找回来!我的女儿若是出了差池,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听她说起此事,四下众人脸色皆变了变。 崔信的神情一下子难看到了极点。 “你还有脸提此事?!” 文氏眼神决然毫不退让:“我自己养的女儿是什么人我心中清楚!” “……你竟还敢说!” 崔信被激怒,一把重重推开挡在他身前的崔修,扬起拳头就要朝着文氏挥去。 崔氏忙要去拦。 许明时早已站到崔氏身旁,见状怕母亲被伤到,也跟着冲上去拉人。 “滚开!” 半醉半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的崔信根本看也不看是谁,只当是哪个没有眼色的小厮抓住了自己的胳膊,侧过身抬脚便要踹去。 然而这般拉扯之下,醉了酒的人脚下本就难以站稳,一只脚刚抬起来,身形眼看就要向前扑倒,压向许明时! 而一旁便是燃着烧料的火盆! 许明意蓦地皱眉。 一个醉酒的魁梧大汉硬生生地压在明时身上,火盆再被打翻,后果可想而知—— 正文 068 “私奔” , 想来上一世大致也就是这般情形了。 不得不说,她家明时这一遭罪受的当真是无辜倒霉极了…… “当心火盆!” 崔修察觉到危险,赶忙大喊出声。 崔氏眼神一紧,眼看阻止不了壮的跟头牛似得崔信倒下,下意识地伸手就要去拉儿子。 视线中,却有一道少女身影快她一步闪身上了前。 许明意动作灵敏地一把拉开许明时,将他甩向一侧。 众人尚来不及反应时,只听那女孩子向堂外的仆人道了句“让开”,同一刻提起裙角,抬脚向那只即将要与崔信的身体接触的火盆踢去。 “哐!” 这一脚快且准,众人待看清时,那只火盆已然飞出了灵堂,砸在堂外的石阶上,滚滚而下,烧料飞洒火苗四溅。 仆人们连忙避让开来。 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的崔信痛叫出声。 看着疼的龇牙咧嘴的大哥,崔修暗暗松了口气。 万幸。 万幸镇国公府的姑娘身手敏捷,若是此番当真伤到了镇国公府的嫡长孙,他们永安伯府从此后怕是要前途无亮了。 不知是事发突然,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一时间守在灵堂外的仆人忙着扑灭火盆,灵堂里的人竟也没有及时上前将崔信扶起的。 便是崔信的长子也站在母亲文氏身后动也没动。 隔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崔修将兄长搀扶起身。 崔信口中骂骂咧咧着,一边喊着胳膊疼得厉害。 许明意看一眼,估摸着是运气好伤到骨头了,随口道:“还是请个大夫罢。” 到底她是不可能管这个闲事的,方才将火盆踢离,不过也只是怕对方这疯狗一般逮谁咬谁的做派,万一被火烫到了回头还要讹上她家明时而已。 崔修点着头,强行将兄长扶着离开了此处。 “大嫂,大哥吃醉了酒总是要说些胡话,你别放在心上……大嫂的为人,我们岂会不清楚。”二太太轻声劝着文氏,叹了口气。 其他女眷也跟着附和劝说。 文氏闭了闭眼睛没说话,一阵眩晕袭来,使她身形晃了晃。 崔氏眼疾手快将人扶住。 “让他们先守着就是了,我先陪你回去歇歇。” 文氏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眼中却有泪水流出。 崔氏扶着她出了灵堂。 许明意姐弟也跟着离开,走到半途,许明时带着阿九去了前院客房。 崔氏和许明意则陪着文氏回到了世子院中。 “弟妹,清儿可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内室中,崔氏低声问道。 文氏坐在榻上,闻言再次落泪。 此处没有旁人,她亦不想再瞒着向来关系颇好的姑姐,点着头拿沙哑的声音道:“清儿她不见了……” 不见了?! 崔氏神色大惊。 哪怕方才在灵堂中听得文氏那句话,心中不免已经有了猜测,但听得此言,许明意亦是大感意外。 上一世她并不曾听闻过此事。 但想一想,她也从不在意永安伯府之事,若永安伯府有意压着此事,自然也没机会传到她耳中。 “好端端地,怎会……不见了呢?”崔氏赶忙问道:“有几日了?” “已有半月了……” “……” 竟是这么久了? 崔氏紧紧皱着眉。 片刻后,道:“弟妹,你若还想说的话,便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出来。若是不想说,我也不会再多问。” 她即便再想得知此事内情,但也是半个外人,若文氏不愿她插手,她也不能强逼。 到底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还不清楚。 文氏拿帕子擦了擦眼泪,尽量让自己冷静些。 爱女走失,对一位母亲来说是最沉痛可怕的打击,每提及一次便又是一次伤害。 但她认为眼下还没到需要放弃的时候。 说出来才有希望。 “半月前的傍晚,清儿院子里的丫头忽然来寻到我,说是午后申时前后,清儿独自一人出了院子,久不见回来,四处都找不到人……” “如此找了一整夜,次日一早,才又得知,除了清儿之外,世子身边的书童齐林也不见了……他是自幼被买回来的,今年不过十四五岁,生得颇为俊朗,跟着清儿一同长大,彼此也称得上熟识——可若说清儿会同他私奔,我却是如何也不信的!” “私奔一说,是谁先提起的?”崔氏皱眉问道。 “是清儿屋子里的丫头说,那几日清儿曾见了齐林两次……且皆是单独说的话。”文氏道:“再有……清儿不见那天,也是独自离开的院子,未让丫鬟陪着。且事后发现她房中的许多首饰也都不见了,叫人去查,才知那日她离府之后,竟是亲自将自己的许多首饰都变卖成了现银……” 再加上两个女儿已年满十三,前些日子她正要替二人留意亲事—— 桩桩件件地堆在一起,很难不让人联想到私奔上去。 她不认可这个猜测,去找丈夫,可谁知此事传到了婆母耳中,婆母认定这分明就是私奔无疑,大骂清儿败坏永安伯府家风,连同她也被斥责教养不当。 她求着府中再多派些人手去找,实在不行便该去报官,总该将孩子寻回来问个究竟。 然而将难听恶毒的话都说尽的婆母,竟还好死不死地吐了血,丈夫当着二房人的面打了她一巴掌,又说大张旗鼓地找人想都别想,若一个月之内还找不回来,全当没有这个女儿,对外只道得了急症没了,就算日后找了回来也不能认! 总而言之,死死压着此事,保住伯府的名声不被玷污才是最紧要的。 她听的一颗心寒到了极点,做了能做的一切,打发了自己身边所有的人都去找,却也只能每日每夜地等着消息。 她也向娘家人求了助,父亲母亲答应替她暗中打听,但碍于伯府态度,父亲同样不敢宣扬,至今迟迟还没有什么进展。 “对了,今日怎也不见薇表妹?” 许明意听完这一切之后问道。 崔家这两位姐妹乃是孪生,彼此之间应当最是亲密,有关清表妹的事情,知道最多的除了贴身丫鬟之外,或许就是薇表妹了。 正文 069 假象 (明月无间万赏加更) “清儿出事之后,她闹了几次,世子便禁了她的足,不准她再出现在人前……” 文氏也不笨,知道许明意有此一问的用意,当即便吩咐了陪嫁嬷嬷将崔云薇带过来。 该问的她虽然也都问了,但这些时日她与薇儿都被焦灼担忧冲昏了头,长姐和许家姑娘或许能问出其它关键也说不定。 “母亲,可是有二妹的消息了?!” 崔云薇很快来到了世子院,提着裙角一路快步而行,几乎是奔进了内室中。 看着额角挂着汗水,神情期盼而又不安的女儿,文氏心底又是一阵抽痛,微微摇了摇头,道:“是你姑母和表姐想要问一问你二妹的事情。” 崔云薇压下失望,这才顾得上同崔氏行礼。 “姑母,昭昭表姐……” “坐下说话吧。”崔氏轻声道。 崔云薇点头坐下,苍白的脸上也不见了往日的活泼明媚。 “在薇表妹看来,清表妹在出事之前,可有什么异常之处吗?”许明意出声问道:“或者是,可曾见过什么值得留意的人?” 既然是自己独自出的门,且还变卖了首饰,即便不是为了私奔,也一定有着别的内情。 文氏看着女儿道:“薇儿,你好好想想……” “二妹出事前两日,我风寒颇重,便一直没出院子,二妹出事那日,我午睡后好了许多,倒是去过她院子里找她,可丫鬟说她出去了,我便就回去了。待到次日,我才知道二妹不见了!” 崔云薇神情懊悔地回忆着道:“我最后一次见到二妹,已是在二妹出事三日前——那一日我同二妹去了尚玉阁给母亲买镯子。” 若她那几日风寒稍轻些,也不会数日见不到二妹,又何至于半点线索都察觉不到。 可在那之前,她从始至终确实都没觉得二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闻得此言,许明意脑海中闪过那日尚玉阁中发生的事情。 原来清表妹是在出现在尚玉阁三日之后出的事。 提起买镯子的事情,文氏心中更是揪痛不已。 她不知道自己当日在尚玉阁中多看了几眼的东西,竟被两个女儿悄悄记在了心里。 镯子买回来之后,清儿还说,那日在尚玉阁见她看着镯子强颜欢笑,心中很不是滋味,做女儿的也想让母亲开心些。 可她那哪里是强颜欢笑啊…… 她当时原是想着,今日这镯子她虽是买不了,可婆母眼看没多久可活了,到时中馈和嫁妆回到她手里,往后她还不是想买什么便买什么?——这般想着,情不自禁地就泄露出了一丝笑意。 可清儿心细如发,竟想了那么些。 这本也没什么,说到底,女儿孝顺体贴,做母亲的只有欣慰的份儿。 可偏偏这镯子买回来不过三日,清儿就出事了—— “这两个孩子为了替我买这只镯子,是将手中的私房钱都拿了出去。”文氏愧责难当地道:“我想着,清儿定是有什么地方需要用银子了,偏她性子有些傲气,应是不想被人知晓,这才单独出府悄悄变卖首饰。若当真是因此在路上遇到了什么歹人或算计……岂不是我这做母亲的害了她吗?” “母亲这是什么话!错的是害二妹的人,又怎会是母亲!” 崔云薇咬了咬唇,鼓起勇气一般道:“要我说,此事未必不是夏曦所为!那日在尚玉阁中,她便百般为难我和二妹,说不准就是她刻意报复!” 文氏神情微变。 “薇儿,这等没有凭据的话,怎还可随意乱说,可是忘了你父亲是为何禁你的足了?” 这件事情,她也托父亲大致查实过了,那位夏家四姑娘近来并无丝毫异常之处。 “没有凭据,确实不能轻易冤枉他人。但若当真有可疑之处,也理应说出来。”许明意看着崔云薇,问道:“除了夏曦之外,清表妹可还曾与其他人起过冲突?” 崔云薇想也不想便摇头。 “二妹性子内敛和善,若非是被逼急了,从不与人争执半句!” “那个叫齐林的呢?” 许明意又问:“他平日同清表妹当真有往来吗?” “往来倒也有些。”崔云薇实言道:“我与二妹自幼在族中读书时,他也是常去书堂的,但这两年已是几乎不怎么见面了。” 她同二妹自去年年满十二后,便没再去过学堂。 齐林跟在父亲身边伺候笔墨,人在前院,甚少能有机会同她们遇见。 “可若说二妹同他……同他私奔,绝不可能!崔云薇笃定地道。 许明意不置可否,只又接着问:“出事前,齐林此人又可有什么异于平日之处?” 这些事情,伯府必然已经细致地查问过。 果然就听文氏道:“在那之前数日,恰巧他在府外的母亲病重,他终日来回于伯府和家中老宅,常是半日不见人影,便是真有什么异常的地方,也没人能留意到。” 一个家中母亲病重的人,即便是表现的比往日有些不同,也不会被人放在心上。 “病重?”崔氏微微皱眉。 家里母亲病重,还有心情学人家玩私奔? 这事怎么看怎么不对。 “清儿不见的第二天,府里使人去他家中看过,才发现那妇人竟是已经病死了……看样子已是有一两日了。”说到这里,文氏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也就是说,他在不见之前,便该知道家中母亲已然过世了,却未对外提及,也不曾准备发丧事宜!然而家中但凡是值钱些的东西,都已被变卖干净了。” 因此府里一些知情的下人间才有了“这是借着侍奉病重母亲的名目,在府外暗中准备私奔之事”、“眼见母亲死了,也再没了牵挂,连丧事都顾不得处理便将二姑娘带走了”此类的猜测。 许明意边听边思索着。 这个叫齐林的,显然十分可疑。 若不是私奔,那此人便是在刻意制造私奔的假象。 这般用意,无疑是为了杜绝伯府深究此事,以掩饰混淆清表妹失踪的真相—— 所以……他到底是自身起了歪念头,还是受了什么人指使收买? 正文 070 问个清楚(山东花菇万赏加更) “母亲,我们还是报官吧!再这般拖下去,我怕二妹她——”崔云薇心急如焚。 文氏眼神痛苦而犹豫。 她又何尝不知报官之后的希望会更大些,但这十余日的思虑下,她也清楚地明白报官带来的后果也是最为可怕的。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官府能不能将清儿找得回来不说,便是当真找了回来,清儿的名节也全毁了,外人的非议必会跟随她一生。 不止清儿,薇儿的亲事也会受影响。 甚至是伯府里的其他姑娘们亦会被牵连。 更不必提伯府和文家的清誉了…… 她固然想找回女儿,便是要拿自己的命来换也绝不会迟疑。可偏偏这世道对女子尤为不公,许许多多的东西压在女子身上,只要活在这世间,就注定逃不掉。 “母亲是怕父亲怪罪吗?” 崔云薇皱着眉道:“大不了此事过后,母亲带着我和二妹同父亲和离便是了!” 这些年来父亲事事听从祖母,从不曾为母亲和她们姐妹考虑过半分。 但能忍也就忍了。 真正让她对父亲失望透顶的二妹此次遇到这种事情,父亲非但不担心,还一心想着压下此事,又为此百般责骂母亲,甚至动手打了母亲! 父亲平日里喝点破酒就闹事,能力平平,长相平平,而且还脚臭! 这样满身缺点的男人,扔大街上都没人要吧! 崔云薇越想越替自家母亲觉得不值,又道:“即便他真将我们赶出去又如何,母亲还有嫁妆在,况且我还可以做绣活儿养活母亲和二妹!” 女子又怎么了,大不了她也学尚玉阁里的那位徐英师傅不嫁人,凭自己的本领一样也能活得很好。 文氏听得面上现出苦笑。 就女儿那绣技,不贴钱就不错了,何来养活一说。 况且,真若报了官,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丈夫反而是更加不可能同她和离的。 “别说这些傻话了。” 文氏眼睛红红,神情复杂地道:“是否要去报官,待明日你祖母出殡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她还需要再好好地想一想。 崔氏张口欲言,却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她不是文氏,做不到真正设身处地地去体察对方的处境与思虑,自然也不好干涉什么。 看着面前神情反复的文氏,许明意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她不知道文氏后来是如何想的,是否又遇到了其它阻碍,但很显然对方最终还是没能报得了官。 若不然,上一世她也不会对清表妹失踪之事一无所知了。 但报官还是有好处的。 且不提藏藏掖掖地去查,根本比不得官府介入来得事半功倍。 而对方这么做,显然便是料定了永安伯府不敢报官——如此之下,若真去报了官,说不定还能起到敲山震虎,引蛇出洞的作用。 再不济,借机观察四下各人反应,多多少少总也能有些收获。 想着那日崔家姐妹在尚玉阁中遭夏曦刻意为难之事,许明意斟酌了片刻,到底还是开了口。 “关于报官,我倒是有一个法子,不知夫人是否愿意听一听?” 文氏闻声抬起头。 柔柔淡橘纱灯的映照下,女孩子原本就偏向明媚的长相显得愈发秾丽了几分,一双眼睛却是清澈坦然,叫人望之便觉心中莫名安定许多。 即便是对女孩子接下来的话不报什么太大希望,文氏亦还是点了头。 “许姑娘请讲。” 夜风荡入屋内,纱灯拢着的火苗轻轻跳动了一下。 窗外夜如泼墨。 次日便是永安伯夫人出殡之期。 送殡队伍所经之处,漫天纸钱飘洒,作为京中有名的绝世孝子,永安伯世子崔信抱着绑着厚厚伤布固定的胳膊,哭得涕泗横流。 马背上的吴恙看见这一幕,略感嫌弃地皱了皱眉。 家中有人过世固然是件伤心事,但一个大男人当街哭得这般有碍观瞻,竟需被下人拖着走,甚至于连他身后的抬棺人都要屡屡停下等候,委实够不上体面二字。 骏马缓缓离开人群,待到无人处,一路疾驰回到了京中定南王府。 少年自马背上一跃而下,将缰绳丢给了上前行礼的仆人,大步跨上石阶。 “公子。” 前院一名小厮迎上来,道:“世子让小的在此等候公子回府。” 吴恙闻言驻足,看向小厮。 小厮紧接着道:“世子在书房等着公子过去说话。” 吴恙微一颔首,未有多问,提步离去。 主院中,宽敞明亮的书房内,定南王世子吴景明听得书房外下人通传,先是起身将手中密信放回到书架暗格之中,才道:“进来吧。” 说话间,随手从书架上抽了本书到手中。 下人将门推开,吴恙走了进来,看一眼父亲手中的史书,眼神不由微动。 父亲通晓各史,平日里根本用不着翻看史书。 因此这类书籍,也通常被习惯摆放在书架角落处,甚少会被拿出来。 吴恙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书架一角,抬手行礼:“父亲。” “听说你今日又去了茶楼?”吴景明在书案后坐下,一边示意儿子也坐下说话。 “是。”吴恙如实道:“儿子想继续查一查先前遭算计遇险之事。” 那个隐藏在黑暗处欲对他下死手的人,无论是朝廷还是吴家,至今都尚未能查明是何人。 “我先前便说过了,这件事情,自有族中人来查,你不必过分忧心。” 吴恙闻言神情没有太多变动,却是直言问道:“父亲为何不愿我经手此事?” 外人或是不清楚,但父亲却一向知晓,他这个定南王世孙在宁阳看似经常闯祸,只知四处玩乐,除了一张脸之外并无其他值得一提的长处,但这些不过是做给朝廷看而已。 相反,自幼他要学的东西,要经受的考验,便比旁人多百倍不止。 吴家在宁阳各处暗中所掌势力,他早在三年前便在祖父的授意下开始试着接了手。 族中下有各方势力纠葛,上至那些不宜见光的人命牵扯,他亦皆有经手。 是以,如今父亲两次三番的劝阻,若说是觉得他在胡闹,帮不了什么忙,是决说不通的。 今日他想要同父亲问个清楚。 正文 071 内奸 “对方是冲着你来的,为父自然不能再叫你涉险。” 吴景明微微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总归这件事情由族中来查也是一样的,你母亲的身子刚有些起色,你就莫要让她担心了。” “我人就在这京城之中,便是去查,也无同对方正面交锋的可能。更何况,对方已然错失了下手的时机。既非仇杀,也断不可能会是单单为了杀我而杀我,就这般盯着我的性命不放。” 吴恙也有样学样地叹了口气:“所以,您就别拿母亲来压我了。” 吴景明动了动眉毛。 “你祖父今日才来了信,催促你早日回宁阳,你难道连他的话都不听了?” 吴恙端起手边温茶,吃了两口,边放下茶盏边道:“您也不必见母亲不好使,便又换了祖父来压我。” 吴景明闻言心生无奈。 若是他自己的话有用,他又何必搬出妻子和老父亲来? 太聪明的孩子不好管啊。 “还是说,祖父也不愿意我插手此事?” 叫他更为头痛的话从少年口中说出,少年望着他,目含探索地问道:“父亲,您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为父能有什么事情可瞒你的?” 吴景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意外又觉好笑地看着儿子:“不外乎就是对你先前遇险之事心有余悸,着实不愿你再去冒险哪怕一丝一毫罢了。” 说着,又叹口气:“父亲老了啊,不比从前那般大胆,尤其害怕你出什么差池。” 吴恙沉默了片刻。 父亲书读得好,做事也周全。 但唯独一点——同亲近之人撒谎时的话语与神态总是略显浮夸心虚。 偏他自己还意识不到。 至于为何意识不到,自然是家中无人提醒过他。 毕竟这对家中亲近之人、尤其是母亲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 虽然他一度觉得这种“只要我不说出来,你就不会发现自己的不足”的相处方式,不失为有一丝不厚道,但这也并不影响他同祖父和母亲保持默契。 然话已至此,父亲既不愿说,他也不是死缠烂打之人,遂也不再多问什么。 只深深地看了自家父亲一眼,道:“父亲的话,儿子明白了。” 吴景明眼皮轻轻跳动了一下。 嘶,他怎么觉得儿子的眼神更像是——‘父亲在撒谎,儿子看出来了’? 不,这不可能。 吴景明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 无论是在族中还是官场,他行事说话都是出了名儿的沉稳周全,让人看不出任何纰漏。 “父亲若无其它吩咐,儿子就先回去了。” 吴景明颔首,看着不省心的儿子又交待道:“要记得我今日的话。” “记下了。” 只是记下归记下,听不听就是另一回事了。 少年心安理得地想着,起身行礼离开了此处。 见下人将书房的门闭上,吴景明舒了口气。 总算是勉强将这看似利落干脆,实则难缠的小子应付过去了。 然而他眼中却又浮现了矛盾的欣慰之色。 这份敏锐与洞察力,可不是单单只靠悉心栽培便能有的。 吴恙径直回了风清居。 “公子。” 一名等候在院中的年轻随从走了过来行礼。 吴恙看他一眼,颔首道:“随我去书房说话。” “是。” 随从跟在吴恙身后进了书房。 “接到公子的信后,属下们便立即动身离开了宁阳。离开王府前,王爷曾吩咐过,要属下们尽早护送公子回宁阳。” 吴恙在书案后坐下,看着他道:“回宁阳一事暂且不着急,我之所以传信让你们入京,是有事情要你们办。” 京中虽到处也都有定南王府的人,但皆听命于父亲,他固然也可以轻易调动,但就如雪声茶楼里的那些人一样,他前脚做些什么,父亲后脚便会得知。 总归比不上自己的人用起来顺手。 尤其是在父亲有意瞒他的情况下。 “公子请吩咐。” “此前我在入京途中遭遇山匪之事多有蹊跷,这是这些时日我所得线索。”吴恙自案上一本书册中取出夹在其内的信笺,“你且按着这些线索去查——” “属下遵命。” 随从应下,上前将信笺接过。 “另外,我还要你去查一查岁山的下落。” 随从听得此言,天生一张没有太多表情的脸上露出意外之色。 “岁山……不是在护送公子入京的途中殉身了吗?” “我猜他没死。”吴恙语气听似随意,却含着笃定:“至少不是死在那些‘山匪’刀下。” “公子是怀疑岁山?”随从的神情有些复杂。 他唤作岁江,同岁山自幼一同习武,二人经历了不知多少日夜的残酷考验和挑选,才得以被送到公子身边。 公子信任他们,重用他们,厚待他们。 凭心而论,他不相信岁山会背叛公子。 但公子既有此言,必然是有自己的依据。 “我此前去信回宁阳,已让人暗中查实过,那些被送回宁阳的仆从遗体,人数虽是一个不差,但其中并没有岁山。” 天气炎热,许多尸身已经不易辨认,也有为了护着他而拼死抵抗,甚至伤得面目全非者—— 但阿圆顶得上一名仵作,又与岁山熟识,绝不会弄错。 也就是说,那些尸身当中,有一名不知来路者顶替了岁山。 这必然是有人刻意为之。 而他之所以会想到让人去查看尸首,确实是因为心中怀疑上了岁山。 那次意外,他笃定必是身边出了内奸。 他出行在外,一切事宜皆是岁山在经手安排。一行人皆身中迷药,向来谨慎小心的岁山难逃嫌疑。 他固然信任自己的心腹,却更相信保持理智之下做出的判断。 岁山与岁江皆非寻常随从可比,尤其是岁山,无论是身手还是做事能力与手段,说是万中择一都是低估了他。 要培养出这样一位出色的下属,需要耗费的不光是精力物力,更要有运气与眼光。 对他下手的人,既是有能力做的这般干净,必然不是寻常人,有胆量暗中将岁山变换身份,收作己用也不是不可能。 亦或是,岁山设法逃脱了对方的灭口。 正文 072 报官 所以那些尸身中才没有他。 而无论过程如何,眼下岁山还活着的可能都极大。 他将这线索也告知了父亲,只是父亲那边并未有太大进展。 岁江跪身下去,肃容道:“公子放心,如若岁山当真还活着,属下即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会将人带回到公子面前处置。” “此事与你无关,起来吧。” “是,属下这便着手去安排此事。” 吴恙看向风尘仆仆嘴唇干裂的下属,道:“不急于这一时,先看看信上线索,明日再做安排。” 岁江应下,握着信笺的手更紧了几分。 他知道公子这是在体恤他。 所以他无法想象岁山究竟是被怎样的条件收买,才会背叛公子要取公子性命。 “此外,我安排了一位擅追踪之术的先生助你一臂之力。他这便要到了,你们见一见。” “是。” 岁江声音刚落,果然就听得身后书房的门被人叩响。 “公子,方先生到了。” “请进来。” 门被推开,一身铅灰色道袍的方先生走了进来,笑着向吴恙行礼:“公子。” 吴恙微一点头,对岁江道:“这便是方先生。” 岁江转身向对方行礼,目光落在对方身上之时,却有着一瞬的疑惑。 为何他会觉得这位先生隐隐有几分眼熟? 是在哪里见过吗? 见得下属神情,吴恙轻咳一声,道:“岁江,我还有事要同方先生商议,你先下去吧。” “是,属下告退。” 岁江退出书房外,刚下石阶,迎面就见一道黑影飞来。 他下意识地驻足。 大鸟从他身侧飞过之时,看了他一眼。 他微一点头,许久不见的一人一鸟算是打了招呼。 然而走出两步,又忽地再次停下脚步。 岁江若有所思地回头看向已经飞进书房里的大鸟。 ……他好像突然明白方才为何会觉得那位先生有些眼熟了。 不得不说,这世间之事,还真是奇妙…… 书房中,吴恙同方先生议着事,天目抱着翅膀乖乖地蹲在少年脚边。 吴恙说完正事,端起茶盏吃茶时,看了一眼蹲着的大鸟。 这鸟自从被许姑娘饿了一阵之后,好像开始记起来谁才是它真正的主人了。 此时有仆从送了饭菜过来。 吴恙今早出门办事,错过了用午饭的时辰,是以管家便干脆叫人准备了饭菜送来书房。 一碟碟饭菜被摆在窗边的长几之上,香气四溢。 “先生可要一同用些?”吴恙客气问道。 方先生本想说“不必了”,可偏偏肚子怂恿着他的脑袋点了点头。 毕竟他已经整整一个时辰没吃东西了啊。 二人对面盘腿而坐,仆从很快加了一副碗筷,又另送了两碟凉菜过来。 方先生这边刚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凉拌牛肉,就见矮几边伸出了一个光秃秃的脑袋,拿长喙叼走了一片肉。 方先生呆了呆,瞪了偷吃的大鸟一眼。 察觉到他的视线,大鸟也理直气壮地瞪着他。 ——对方可以吃主人桌上的东西,它当然也可以。 吴恙见状筷子一顿,微微皱眉斥责道:“天目,你如今愈发没有规矩了。” 原本长得就不行,偏还这般嚣张,难怪讨不了许姑娘欢心,想法设法要将它送回。 “这等家养的物件儿,可不能这般惯着啊……”方先生看着大鸟,道:“贫道看它似乎也颇有灵性,不如贫道替公子教一教它规矩可好?” 他以往也是养过一条狗的。 吴恙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方先生伸手将一旁摆放着的小兽香炉取了过来,放到天目面前。 见天目认真看着他的动作,方先生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往下做。 他伸手拿筷子夹了一块儿肉,放到小兽“口”中,而后在天目的注视之下—— “砰砰砰砰砰砰……” 姚先生用筷子快速而大力地敲打着小兽的脑袋,将那片肉给生生震了出来。 做完这一切,姚先生看向大鸟。 这只鸟颇为聪明,必然看得懂,既然看得懂,就一定会被吓住。 大鸟看着他。 就这? 大鸟猛地伸出秃头,在那碟牛肉盘中埋头狂吃起来。 如果只是挨敲几下,那它能吃爆。 “……” 看着这一幕,吴恙放下筷子,默默起身。 下一刻,大鸟便被少年沉着脸抓着翅膀丢了出去。 鸟被丢出去后,吴恙只有一个心得。 很沉。 哪怕被许姑娘饿了这些时日,依旧很沉。 甚至这几天还隐隐有一种报复性饮食的迹象。 或许他该考虑考虑给这好吃懒做的大鸟找点事情做了。 …… 翌日。 永安伯府中的灵堂已被撤下,崔信在前院带人忙完余下事宜,拖着疲惫的身体和受伤的胳膊回了世子院。 他在堂中坐了好一会儿,才见有丫鬟来上茶,不禁心生怒气。 这院子里的人都是文氏的陪嫁,如今必然是得了文氏的交待,才敢对他如此怠慢! 真是要反了天了! 可转念一想自己昨夜所思,又唯有将这怒气暂时压下。 如今母亲走了,再无人帮他出谋划策,而文氏除了这次因为清儿的事情而显得不知轻重了些之外,其它事情做得还算勉强不错。 他很快就要承袭爵位,总要有个人帮他打理内宅。 至于休妻再娶一房年轻妻室—— 他又何尝不想? 可若再娶,家世必然比不了文家。 更何况,文家虽官位不高,但祖上经商起家,文氏当年带过来的嫁妆称得上丰厚。 而这丰厚的嫁妆这些年来被他和母亲暗中用掉了不少,若当真休了对方,到时他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银子来填补这窟窿。 母亲说过,大丈夫要能屈能伸,如今他只能忍一忍文氏那妇人了。 这般想着,崔信喝了口茶,耐着性子问道:“怎不见夫人?” 大丫鬟在一旁垂眸平静答道:“回世子,夫人去官府了。” 崔信听得脸皮一抖。 “她去官府作何!” “夫人说要去报官。” 报官?! 崔信彻底变了脸色。 “走了多久了!” “一刻钟有余。” “哐!” 崔信将茶盏重重摔下,大步走了出去。 他一定要拦住那疯女人! 否则伯府当真是要被她给毁了! 正文 073 懂事 崔信赶忙使人备了马车,朝着京衙赶去。 但哪怕他一路口中不停催促“再快些”,急得恨不能将车夫推下去自己来赶车,却因自己委实不会赶而只能作罢,待赶到京衙时,仍是已经晚了。 京衙内,文氏带着婆子正在大堂之中回府尹纪栋的话,外面围了不少嗑瓜子看热闹的百姓。 崔信头脑轰隆作响,只觉得整个永安伯府的荣辱此时都压在他肩上,全然顾不得通传的规矩,满头大汗地冲进堂中。 口中急急地道:“纪大人,万万不可听我这夫人胡言乱语啊!” “何人擅闯公堂!” 纪栋还未看清来人是谁,已有两名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将崔信架住。 “纪大人,是崔某!” 纪栋将人认了出来,摆摆手示意衙役放人。 崔信看向站在那里的文氏,连忙道:“府尹大人有所不知,近日正逢家母去世,我这夫人过分悲痛之下,乱了心神,脑子有些不好,这才胡乱状告,还请大人勿怪。” 纪栋听得皱眉。 为何他瞧着……这永安伯世子才像是乱了心神脑子不好的那一个? “崔世子的意思是,家中并未失窃,也并无仆从私逃出府之事了?” 什么? 崔信一时间愣住。 他怎么听不懂纪大人在说些什么? 文氏看向他,语气平静地道:“世子莫不是忘了你那书童齐林,十七八日之前,盗走了咱们府中财物之后便逃得无影无踪了吗?” 崔信愕然。 片刻后,才向纪栋无奈失笑道:“确有此事不假,但崔某以为失窃而已,委实不宜惊动纪大人。纪大人平日里本就公务繁忙,怎还能让大人为崔某府上这等区区小事劳神……” 纪栋也心生无奈。 真不想叫他劳神,就在家里跟媳妇商议好啊? 都闹到明面上来了,他不管行么? 但这等不符合为官者积极正面形象的话,自然是不能说的。 “崔世子说的哪里话,此乃本官分内之事。既然此事属实,本官自会依照规矩来查办。” 崔信连忙抬手行礼:“那便有劳纪大人了……” 退堂后,崔信同文氏并肩出了府衙。 百姓们也纷纷散开。 “原本瞧见永安伯世子夫人来衙门,还当有什么大热闹瞧呢……” 合着不过是丢了东西啊。 不过话说回来,虽说因为家中失窃来衙门报官的几乎每日都有,但像这种亲自前来的贵人却是少见。 百姓们边走边议论着。 一名仆从打扮,手中提着药包的年轻男子经过此处,隐隐听得“永安伯府”几个字,不由神色微变。 他慢下脚步,状似好奇地向一名男子问道:“敢问永安伯府出什么事情了?竟要来衙门报案?” “也没什么大事,说是一名书童偷了东西之后跑了。” 随从更是讶然了:“这等小事,怎还至于让世子夫人亲自过来?” “嗨,何止是世子夫人啊,永安伯世子后头也追过来了……想必是丢了极贵重的东西吧,谁知道呢。” 随从眼睛沉下。 确实是丢了极贵重的东西…… 只是,永安伯府竟然敢报案? 看一眼不远处伯府的马车,随从快步离开了人群。 进了马车里,崔信立即沉下了脸色。 “你又在胡闹什么!” 文氏无声冷笑。 屁事不干的人倒过来说她胡闹,这话还真是可笑。 “自然是要借官府的人早些找到齐林,只要找到齐林,清儿的下落自然也就清楚了。” “可万一官府查出清儿是同他私奔,那我们岂不是贼喊捉贼,平白叫人看笑话!” “我的女儿不可能与人私奔——”文氏冷冷地道。 此乃许姑娘给她出的主意,她仔细想过了,这确实是唯一一个两全之策,既不至于将此事宣之于众,彻底坏了清儿名声,也能名正言顺让官府介入找人。 至于将齐林找到之后的事情,官府断也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处置此事—— 纪大人是个明事理的好官,与镇国公世子也有交情,后续之事并不难办。只要上下打点一二,便也不会传出什么不该传出去的说法。 “你……” 崔信刚要再说些什么,却被文氏冷声截断:“世子不必多言,此事不会坏了永安伯府名声。至于清儿,世子既然觉得她不该回来,那将人找到之后,我带着她和薇儿和离出府便是。” “和离?” 崔信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 这女人还真敢跟他提和离? 文氏面无表情地道:“我已经去信同我母亲商议过了,母亲并不反对。” 崔信的笑意顿时凝固在脸上。 岳母疯了不成! 他脸色变幻了好一会儿,拿余光去瞥文氏神情,见她一脸冷然全然不似往常那般柔弱隐忍,心底不由紧张起来。 “你我这么多年夫妻,岂能说和离便和离?你便是不为自己日后考虑,也要想想孩子们日后的亲事前程。这样赌气的话,日后就莫要再提了……” 崔信压着性子道:“我也知道,这些时日你为了清儿的事情很是难过担忧,我又何尝不是?眼下当务之急,是将清儿找回来……你放心,我会再加派些人手去打听的。” 说着,倒了一杯茶,递到文氏手中。 文氏脸色冷冷地接过。 婆母这么一死,丈夫竟然肉眼可见地变得懂事了呢。 这还真是神奇啊。 长姐的话也果然没有错—— 这恶心的男人欺软怕硬,是断不能给他好脸色瞧的。 …… 两日后,文氏差了心腹丫鬟前往镇国公府给崔氏送信。 马车刚进得庆云坊,丫鬟听得外面有些热闹人声,就掀开帘子看去。 只见是一户门庭不算多么阔气的人家,此时门外宾客来往,像是有什么喜事。 庆云坊占地极大,在前朝时便是权贵云集之地,先皇入京登基后,换了以镇国公为首的新贵在此建宅落居。单是一个镇国公府,便占去了庆云坊大半,前后剩了些零星之处,匀给了其它几户不大能叫得上名号的官宦或读书人家。 丫鬟未去多看,放下了车帘。 信很快送到了崔氏手中。 崔氏使人请了许明意过来。 “可是清表妹的事情有进展了?” 正文 074 发簪 房中只青樱一个伺候的丫头,许明意坐下后问道。 崔氏点点头,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官府目前查到,那个齐林最后一次出现在城中,是在城南巷一处茶楼后的竹林里。”崔氏将文氏在信上所言说明:“说是那家茶楼里的伙计瞧见的,且齐林出现之后,又有一名戴着帷帽的小姑娘找了过来……” 这般情形极容易叫人联想到私会上头,而这种事情谁都爱看,因此伙计隔了近二十日还能有些印象。 “听那伙计大致描述,那小姑娘应当正是那日出门变卖首饰的清儿了……” 崔氏道:“官府里的人去了伯府询问可知那小姑娘是何人,伯府自然是不敢明言的,眼下只盼着官府能早日将齐林找出来。” 只要找到齐林,便能得知清儿的下落。 而如今伯府和文家,及镇国公府暗下也都在打听着清儿的踪迹。 可即便如此,崔氏仍觉得心中没底。 这世间人心险恶,诸事变幻莫测,在看得到和看不到的地方,每年不知有多少人莫名走失。 便是京城也不例外。 可真正能找回来的,又有几个? 尤其是清儿已经不见了整整二十日,二十日的时间,足够发生太多事,也足以让许多原有的蛛丝马迹都消失不见。 “城南巷……” 许明意若有所思地问道:“母亲,信上可提了那处茶楼叫什么?” “似乎是提了的……” 只是她没有刻意去记。 崔氏下意识地重新拿起一旁小几上的信纸。 果然—— “说是叫雪声茶楼。” 许明意点了点头。 那倒是巧了。 清表妹竟然是在雪声茶楼附近不见的,那很有可能就是她最后一次出现在人前的地方。 “昭昭为何特意问起这个?” “女儿只是觉得既然有人在那里见过清表妹,便还需着人在附近仔细打听查看。” 崔氏点头。 这是自然。 母女二人又说了些这几日所得的零星线索,见面前少女始终认真以待,崔氏心中不免触动。 昭昭对清儿的事情这般上心,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她这个母亲。 她也定会努力做好昭昭的母亲这个身份。 “夫人。” 冯嬷嬷走了进来,轻声禀道:“贺礼已经送去占家了,占家太太留奴婢用饭,奴婢婉拒了。” 崔氏点头。 “知道了,你下去吧。” 冯嬷嬷应声“是”,退了出去。 许明意看向轩窗外泛黄的芭蕉叶,一时有些走神。 占潜升官了。 从六品主事升任五品吏部郎中。 六部官职向来一缺难求,这样的便宜落到占潜头上,以往她或许不会觉得有什么,但眼下她却笃定必与夏家有关。 这些时日,占潜往夏家传递密信越发频繁了。 可近来占家在他们镇国公府并无所得,占云竹又因柳宜之事断了门路,不得不加倍当心——夏廷贞会对一个没有立下什么功劳的棋子这般慷慨么? 他手下可用的大小官员不计其数,一层层皆是利益关系,等着往上爬的断不止占潜一个。 莫不是占家在别处出了力? 许明意下意识地猜测着。 直到听到崔氏吩咐青樱去厨房看看点心好了没有,许明意方才回神。 “厨房今日都做了哪些点心?”她忽然问道。 青樱在旁笑着答道:“除了每日都做的那些之外,另还有姑娘爱吃的枣泥酥,公子喜欢的牛舌饼。” “那让厨房每样都给我装一些,我要带出去。” 青樱不疑有它地应下来。 崔氏免不了要多问一句:“这点心是要带给谁?可需让厨房再另做些?” “给郡主送去。”许明意笑着道:“这些便够了。” 崔氏便点了头。 许明意回到熹园后,进了书房写了张字条,吩咐阿珠让朱秀送去京城定南王府。 时值午后,定南王府内,吴恙正在院中练剑。 少年的身形看似是这个年纪特有的颀长单薄,然一身窄袖绸袍被汗水浸湿贴在后背,从宽肩到手臂,皆勾勒出有力的弧度线条。 “公子。” 见吴恙收了剑,小厮忙上前将剑接过。 知道自家公子的习惯,下人已提早备下热水,吴恙径直进了耳房沐浴。 再出来时换了一身雪白中衣,额边墨发挂着水珠,愈发衬得眉眼漆黑,肤白似玉。 小厮不觉看呆了去。 他家公子可真好看。 但可不能多看—— 因为如果被公子发现的话,公子是会生气的。 可长得好看不就是叫人欣赏的嘛,他如果有公子这张脸,恨不得天天去大街上转悠,造福京城百姓呢。 不过相对而言,他还是很有福气的,毕竟还能在公子的院子里贴身伺候,真正旱死的是那些想进公子院子伺候饱眼福而不得的丫鬟们。 公子极不喜欢让丫鬟们靠近。 可公子已经十七了啊…… 这一点让夫人颇为忧心。 吴恙只着一身中衣便进了书房。 然刚在书案后坐下,便听得一声鸣叫入耳。 “啪!” 天目飞了进来,将利爪中抓着的东西丢到了书案上。 吴恙待看清那是何物之后,紧紧皱起了眉。 那是一只发簪。 而且还是许姑娘的发簪—— 他看向那只蹲在他面前的书案上挺着胸像是在邀功的大鸟。 他让这鸟出去跟着一同找岁山,结果这鸟又跑去了镇国公府? ……且还偷了许姑娘的发簪! 今日是偷发簪,来日还不知要偷什么。 这鸟如今到底什么毛病? “还回去。”吴恙冷声吩咐道。 大鸟疑惑地歪了歪头。 而后忽地飞向书架的方向,在一格书架前盘旋着。 吴恙起初还不解其意,待看清那格书架中放着的小匣子时,顿时黑了脸。 那匣子里装着的是许姑娘先前的那只发簪…… 他自然也不想藏放在此处,只是先前他拿去丢掉之后,却又被这只多事的蠢鸟给捡了回来。 他扔了三次,鸟每次都能找到…… 不胜其烦之下,他唯有暂时收了起来,只是这一收便忘了。 可这鸟此时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竟觉得他暗下有着收藏许姑娘发簪的习惯不成? ——大鸟冒险偷发簪,只为满足主人见不得光的癖好? 正文 075 线索 意识到自己的清白名声忽然变得岌岌可危的吴恙越想脸越黑。 看着桌上的那支发簪,少年陷入了沉默。 一个还处置不干净,又来了一个。 不行,不能再任由事态这么发展下去了。 吴恙当机立断站起身来,回房更衣束发。 他要将东西还回去,当面同许姑娘说清楚。 而这厢刚将发簪揣入怀中,正要出去时,只见小厮走了进来行礼,道:“公子,方才有人给您送了这个过来。” 吴恙将那过于简易的字条接过展开来看。 其上字体飘逸,所书——望茶楼一见。 虽无署名,吴恙却也猜得到是何人。 没想到许姑娘张口闭口一个要将人打服再说的人,背地里竟然写得一手好字。 只是……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吗? 吴恙有些不安。 看来待会儿他要先开口才行,若不然等到对方张口讨要,怕是当真要说不清了。 “我出去一趟,回头父亲母亲问起,便说我出去转一转。” 吴恙对小厮交待了一句,大步离开了风清居。 待他来到茶楼中,听伙计说,许明意已经到了。 径直上了二楼,只见女孩子坐在临窗的位置,放松舒展地靠在宽大的椅背上,侧着脸看向窗外,或是此时正是绯丽的晚霞有些刺目,她微微眯了眼睛,看起来慵懒惬意。 见此一幕,一路不做停留赶来的吴恙不自觉地慢下了脚下。 “吴公子。” 许明意转过头看看向他,眼中含着些许笑意,不着痕迹地收起了放松的姿态。 吴恙忽然就觉得她这幅端庄的坐姿有些不太顺眼。 就像方才那样靠在椅子里不舒服吗? 在她对面的位置上坐下,吴恙在前面开口说道:“许姑娘叫人传信于我之时,我恰也正打算去见许姑娘——” “吴公子有事寻我?” 许明意将一盏茶推向他,一边问道。 吴恙看一眼那盏茶,心中有了分辨。 看来许姑娘找他并不是为了发簪的事情,要不然断不可能这般好脾气地对待他。 迟疑了一瞬,吴恙到底是从怀中将那只发簪取了出来。 “天目胡闹,偷拿了许姑娘的发簪,我代它还给许姑娘。” 许明意愣了愣。 少年手指修长,也衬得那只白玉梅花发簪愈发莹润干净。 许明意伸手接过,细细打量着。 吴恙将手收回,拿起茶盏,以方才被女孩子不慎触碰到的食指指腹摩挲了两下杯壁,而后将茶盏凑到唇边喝了两口,一边似漫不经心地拿余光留意着女孩子的反应。 却见许明意紧紧皱起了眉。 “这发簪不是我的。” 吴恙怔了怔,下意识的话脱口而出:“可我分明见你用过——” 许明意认真回忆了一下。 她确实有一对极相似的,只是不记得自己何时用过了,吴世孙的记性倒是极好。 “但这一支确实不是我的。”她神情有几分凝重地道:“这应当是我一位表妹的。” 她曾送过崔家姐妹各一对簪子,既是送人,自不能拿旧物搪塞,那日她专程去了尚玉阁挑选,想着清表妹清丽脱俗,便选了这一对白玉梅花簪。 而那簪身之上刻了个“清”字,正是她手中这支。 所以,这是清表妹的东西无疑! 而据清表妹的丫鬟回忆,清表妹那日出门时,戴用的便是这对簪子—— “吴公子是说,这支簪子是天目带回来的?”许明意问道。 吴恙微微点头:“嗯……” 想到自己将一个陌生女子的发簪在怀中揣了一路,少年的心情忽然有些不太好。 许明意又问:“可知天目是从何处带回来的?” 吴恙摇头。 他若知道来路,也不会误认为是许姑娘的东西了。 只是许姑娘看起来似乎十分在意。 “可是有什么问题吗?”吴恙似有所察地问道。 许明意握着那只发簪,犹豫再三,终究还是道:“我有一位表妹失踪了,这发簪或许是极重要的线索。” 清表妹失踪之事她本该守口如瓶,但眼下情况特殊,她需要吴恙相帮。 “失踪?”吴恙皱起了眉。 许明意点头,道:“此事关乎女儿家名节,是以并未对外宣扬,还望吴公子能够保守秘密。” 吴恙“嗯”了一声。 他本也不是多嘴之人。 “实则我今日请吴公子出来,也是为了此事。” 许明意将事情的大致经过说了一遍,包括官府追查到齐林曾在这处茶楼附近出现过。 而后,还不及她开口说明意图,就听吴恙喊了伙计上楼,直接交待道:“将昨日官府前来询问时答话的那名伙计叫过来。” 许明意看向他,认真道:“多谢。” 坦白讲,她真的很喜欢吴世孙这幅痛快利落的性情。 很快便有一名十八九岁的年轻伙计上了楼。 “昨日你向官差答话时,可有隐瞒?”吴恙问道:“或是有无其它可疑之处,一并说得详细些。” 伙计面露迟疑之色。 他自然是凡事不敢隐瞒公子,可这位姑娘…… “许姑娘是我的朋友,有什么话只管说吧。” 再者,许姑娘既然将他请出来,似乎是已经看出这家茶楼跟他的关系了,是以也不必再多做无谓的遮掩。 “是。” 伙计这才道:“为免给茶楼招来麻烦,小人确实隐瞒了一些事情……那日小人听到竹林中有脚步声,出于谨慎,便跟了过去。” 他们看似只是寻常伙计,实则皆是经过挑选才被送过来的。 如他这等要出现在明面上的伙计,为了不引人注意,即便不会武功,但警觉性与戒备心却半点不少。 毕竟他们平日里主要的职责便是探听各路消息。 虽然大多时候重要的消息轻易听不到,八卦奇葩之事反倒每日听了一堆。 那日他跟着那个看起来有些鬼鬼祟祟的少年人进了竹林,很快又见到一名戴着幂篱遮掩容貌的女孩子也找了过来。 两个人显然是相识的,约好了在此处见面。 他们这处茶楼生意冷清,地处偏僻,这竹林更是隐蔽,一来二去倒成了私会之人的首选圣地。 他本以为这只是一场没有什么新意的私会,可听了那女孩子的话之后才知道并非如此—— 正文 076 仗义 原来是那少年人的母亲生了重病,找女孩子帮忙,女孩子变卖了一些首饰将银子给他送了过来,催他快些去给他母亲抓药。 言语间女孩子的身份似乎也被暴露了一些。 那少年人喊她“大姑娘”。 二人像是主仆的关系。 伙计将这些都一一讲明之后,道:“昨日官差来询问时,小人并未提及这些,是想着,既是永安伯府报的案,那人又是永安伯府的书童,想来那位姑娘必然是伯府里的姑娘了。” 伯府既然都不曾讲明府中姑娘失踪之事,他若同官差多嘴,恐怕会被茶楼招来麻烦。 他们以茶楼作为掩饰,长居于此,首要的便是要谨慎行事,凡事不可张扬,尽量不招人注意。 至于那位姑娘的下落——他已经将线索大致给出,并未完全隐瞒在此处见到了少年人的事情,能不能找得到那少年人,只能看官府和伯府的手段和运气了。 “还有就是……小人当时偷听到一半,又见到有一名黑衣男子忽然出现,那男子显然有功夫在身,小人怕被他发现,便未敢再多呆。” 伙计道:“小人临走前看了一眼,那黑衣男子似乎是将那名姑娘给劈昏了……” 那黑衣人身份不明,而时隔多日,他也无法解释自己当时看到黑衣人出手伤人,为何却不去报官,是以这些所见他也未有告知官差。 他只同官差说,自己见到了官差要找的那名少年人同一位小姑娘在这竹林里见过面。 “可看清那黑衣人的长相了?”吴恙问道。 伙计摇了头。 “小人当时没能来得及细看,只大概得见是高高大大的,看身形应当是一位中年男子。” “还有无其他遗漏之处?” “回公子,小人已将所见所知尽数说明了。” 吴恙点头:“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这茶楼中人皆有规矩要守,因此未能及时将实情道出,还请许姑娘勿怪。”吴恙看着许明意说道。 许明意微微摇头。 “今日得此线索,已是十分感激。” 各自身份不同,伙计的做法,无法也不必去论定对错。 至少眼下可以确定清表妹的失踪确实是与齐林有关了。 据永安伯世子夫人那日所言,清表妹失踪当日,齐林的母亲已经过世,只是齐林未有对外言明此事—— 可方才那伙计却说,清表妹变卖首饰是为了给齐林的母亲治病。 可见齐林是以此作为借口,刻意将清表妹骗至此处。 再到那黑衣人出现,对清表妹下手—— 这一切显然都是有预谋的。 “不知可否向吴公子借天目一用?”许明意看向面前的少年。 吴恙点头。 难得这笨鸟还有有用的时候。 “它此时便在茶楼后院,许姑娘要用,直接带走便是。” 为防许姑娘不信他的话,也为自证清白,他来时是将始作俑者也带了过来的。 “那就多谢吴公子了。” 许明意说话间,起了身,向吴恙微一欠身。 “许姑娘是要自己带天目去追查这发簪的来处?”见她欲走,吴恙忽然问道。 “正是。” 若真能顺着这发簪找到些什么,定是极大的收获。 而眼下情况未明,为防打草惊蛇,自是不宜惊动太多人。 当然,她也只是先去探一探大概,若当真有危险,自然也不会逞强去深入探听。 吴恙看一眼窗外将暗的天色。 “我随许姑娘一同吧。” 许明意听得一怔。 见她反应,吴恙正色道:“许姑娘到底同天目相处不久,我怕它难以领会姑娘之意,为防误事,还是由我亲自盯着为好。” 帮人帮到底,眼下看来那永安伯府姑娘的失踪显然另有蹊跷,如若过分胆大的许姑娘因此出了什么差池,镇国公府再顺着天目怪罪到他头上,也是一桩麻烦。 更何况,平心而论,许姑娘确实是一个极好的合作对象。 许明意闻言再无犹疑:“多谢吴公子仗义相帮。” 仗义? 吴恙动了动眉。 怎么觉得这个词用在他身上怪怪地? “走吧。” 正事当前,少年懒得去细究什么,起身大步下了楼。 阿珠将桌上带来的食盒提起。 姑娘给玉风郡主带的点心可不能忘了。 离开茶楼后,为免招人注意,先由吴恙骑马带着天目离开,许明意坐在马车内不远不近地跟着。 高飞在前面带路的天目并无在城中停留之意,而是一路朝着城门处飞去。 看着近在眼前的城门,吴恙心中有了计较。 看来天目是在城外发现的那支发簪。 此时已到关闭城门之时,附近几乎已无来往百姓。 考虑到一旦出城今夜注定是回不来了,吴恙勒马停下,等着许明意的马车追了上来之时,隔着车帘低声道:“线索应当是在城外,不如等明日再查。” 他一个男子在城外待上一夜没什么要紧,但她一个姑娘家可不一样。 “无妨。” 车内传来女孩子毫不犹豫的声音,对车夫吩咐道:“钟叔,让阿珠来赶车,你回府中报信,就说我今晚留宿长公主府,不回去了。” “是。” 见车夫利索地下了马车,头也不回地离去,吴恙的神情颇为意外。 面对自家姑娘即将彻夜不归,且张口便是理直气壮的谎话,竟也能面不改色地遵从? 镇国公府的下人都这般痛快且不同寻常吗。 而下一瞬,待见到从马车里出来的丫鬟竟不知何时换了一身小厮打扮,少年再次陷入震惊当中。 许姑娘的马车里竟还随时备着男子衣物? 见扮作小厮的丫鬟熟练地赶起了马车,扬起一阵细尘,少年沉默了片刻后跟上。 几人堪堪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城。 出城二十里远,天目忽然转了方向,朝着小道旁的一片密林中飞去。 吴恙勒马,看向黑黢黢的林子,及在密林上方盘旋的大鸟。 看来就是这儿了。 若天目再这么飞下去,他甚至要怀疑这蠢鸟哪根筋搭错,是要带他一路飞回宁阳了。 少年翻身下马,朝着林中走去。 紧跟而至的许明意也下了马车。 正文 077 枯井 听她跟了上来,吴恙驻足道:“许姑娘等着便是,我先去林中探一探究竟。” “还是一同去吧。” 许明意几步追上他。 这原本就是她的事情,他愿意相帮她很是感激,又岂有自己等在马车里,事事都丢给他来办的道理。 毕竟又不是花了银子雇来的苦力。 吴恙没再说什么,正欲提步时,忽然听得林中有动静传出。 “当心——” 他的提醒刚落音,只见一群黑漆漆的东西破林而出,边发出嘈杂叫声。 吴恙下意识地侧身跨出一步,抬起手臂挡在许明意眼前。 阿珠提着风灯走来,四下很快恢复了安静。 吴恙将手臂放下,边往林中走,边道:“不必害怕,是林子里的果蝠而已,应当是因为受到了天目的惊扰这才冲了出来。” 许明意点头“嗯”了一声。 她也没觉得害怕。 只是吴世孙方才很是仗义地护在她前面,她若再特意说不怕,未免有些拂人好意。 天目为了引路而低低地飞着,几人在林中走了约有半刻钟的功夫,已然行至林深处时,吴恙慢下了脚步。 许明意看向他。 “吴公子也闻到了?” 此处隐隐有臭味传出,像是动物腐烂的气味。 吴恙微微皱眉点头。 二人跟着天目继续往前走,那气味也渐渐变得愈发浓烈刺鼻。 许明意的神情开始有些凝重。 这片林子离城足有二十余里,且只是寻常木林而并非果林,附近也无住户人家,只林子外不远处有些田地,而今又非农忙之时,想来平日定当甚少有人踏足。 若清表妹的簪子真的是在此处被天目寻得,且她当真在此处出现过…… 想到最坏的可能,许明意一颗心沉了沉。 天目停了下来,落在一棵树的树干上鸣叫了一声。 此处正是腐臭气息最为浓烈之处。 “天目自幼为我所养,未曾食过腐肉。然秃鹫天性如此,想来它正是被这附近的腐肉吸引了过来。”吴恙说话间,环顾四下。 蹲在树干的天目赞同地叫了一声。 它不屑吃,就是喜欢看看哪个同类死的这么惨。 “姑娘,此处有一条死物。” 阿珠在一棵树下发现了一只已经腐烂的皮毛动物尸体,猜测道:“或许正是此物发出的气味。” 许明意借着她手中的灯看了一眼。 “不可能。” 一旁的少年说出了她的想法:“此处并非封闭之地,这般大小的动物尸体,不可能持续散发出如此强烈的气味。” 许明意点头道:“但若有人偶然经过此处,闻得这恶臭之气,又见得这具动物尸体,掩鼻急走之下,下意识地只会当作是此物所散,而来不及细思。” “没错。” 吴恙语气笃定:“是有人刻意将此死物放于此处,用于掩盖真正的尸臭。” 许明意的目光一寸寸在四下移动着。 月色稀薄,四下虫鸣声此起彼伏,凝神之下,只叫人觉得幽静之中而又矛盾地嘈杂着。 女孩子轻软的绣鞋踩在枯叶之上,发出醒耳响声。 许明意在一口被封起的井边停下脚步。 吴恙紧随着走了过来。 不远处有农田,近几年朝廷极重农事,在田边多开了新井。 如这等林中老井,一来二去便被荒废弃用了,而为防有人经过时不慎掉入井中,拿石块封住井口,也是常见之事。 但此处的气味显然更浓了。 许明意甚至难以忍受地拿帕子掩住了口鼻,皱眉闷声道:“这井里怕是有东西——” 吴恙点头。 “你退后些。” 少年正要准备上前将石块移开时,只见那扮作小厮的丫鬟快步走来,二话不说将石块搬起,重重地丢到了一旁,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吴恙沉默了一瞬。 好像并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阿珠将风灯提起,站在井口上方往井中看去。 下一瞬,却是陡然后退两步,脸色有些发白地道:“姑娘,有死人……” 小丫头即便再艺高人胆大,可到底没见过腐烂到这种程度的人脸,此时陡然瞧见这一幕,没有吓得尖叫失态已是胆量过硬。 许明意微微抓紧手指,忙问道:“是男是女?” “奴婢没看清。” 许明意当机立断:“将尸身捞上来吧。” 已经冷静下来的阿珠看向吴恙。 她方才好像抢了吴世孙想做的事情,眼下捞尸体的活儿不如就让给吴世孙当作补偿好了。 “……” 察觉到丫鬟的眼神,吴恙抽了抽嘴角。 为什么这丫鬟会觉得他堂堂一个世家子弟可以下井去捞尸体? 怕倒是不怕,只是委实没有这等找熏的癖好。 “出来吧。” 少年的声音落下,黑暗中立即有四名身穿黑衣的暗卫现身而出。 “将井中的尸身打捞上来。”吴恙吩咐道。 几名暗卫闻言,尽量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足够像是一名合格冷静的暗卫。 几人忍着尸臭,很快将尸体捞了上来,平放在井边。 “是一名年轻男子。”吴恙看了一眼判定道。 许明意微微松了口气,再看那尸体的衣着,猜测道:“这兴许就是齐林。” 对方的穿着和方才在茶楼中那名伙计所描述的没有区别。 吴恙“嗯”了一声,继而吩咐道:“搜一搜他的身,再潜入井中看一看可有其它遗漏之物。” 暗卫应下。 “公子,此人鞋中藏有两张银票。” “井底发现一只女子发簪。” 吴恙将那只发簪接过递与许明意。 “同先前那只是一对。”许明意再看一眼那句尸体,心中大致有了猜测。 此人是为人所收买,才会将清表妹骗了出去。 那对发簪,应当也是从昏迷的清表妹身上顺下来的,有此可见爱财之心之重——这样的人会轻易被收买也不足为奇。 事成之后他应是不敢再呆在京中,这才赶忙出城,有意躲远一些。 而如今被人投进这枯井之中,多半是被灭口了。 那对发簪,应是在他奔逃进这座密林当中之时,不慎掉落了一只在这附近,后来被天目偶然捡到——天目视力颇佳,之所以会捡这发簪,应当也是同吴恙一样,将这发簪错认成了她的东西。 可是…… 许明意皱皱眉,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天目捡到她的发簪,为何不送回镇国公府,而是要给吴恙? 这不禁叫人觉得疑惑,但眼下另有正事,许明意便也无意深思这等小事。 此时,查看尸身的一名暗卫又有了新的发现。 正文 078 弯刀 , “此人是被人一刀割颈而亡。”一名年纪稍大些的暗卫正色道:“且对方所用兵器为弯月刀,刀法精准,一刀毙命,显然并非寻常人。” 弯月刀? 许明意稍稍变了脸色。 提到弯月刀,她自然而然地便想到了身边一个极擅使弯刀的高手。 可那个人,早些年间自右手受了伤之后便再也无法握刀—— 应当不会是他。 不。 或也未必…… 许明意眼神微闪,出声道:“有劳再仔细辨认一番伤口,且看可否能辨得出凶手是右手使刀,还是左手?” 同是习武之人,她十分清楚对兵器了解足够多的人可以单凭伤口形状来断定诸多细节。 那名暗卫应下。 吴恙亦上前两步,忍着恶臭,蹲身定睛看去。 寻常人皆是右手使刀,许明意既是问了,想来便是要借此来分辨些什么。 不及暗卫做出判断时,少年已然站起身来,看向许明意道:“是左手——” 许明意神色微变。 竟当真是左手! 暗卫也很快出言证实了吴恙的判断。 吴恙未有去多问许明意什么,只吩咐手下又仔细在附近探查了一番,确定没有了其它线索,才向许明意询问道:“许姑娘打算如何安置这尸首?是报官,还是自行处置?” “既是永安伯府的下人,还是交由伯府处置吧。” 到时是交出去还是先瞒下官府自行查实真相,皆由永安伯府来拿主意便是。 而无论伯府选择怎么做,利弊几乎都是对半的,是以对接下来之事的影响也不会太大。 吴恙点头。 而后看向四名暗卫:“为免出差池,你们留下一人守在此处,直到明日尸首被带走。” 几名暗卫心情复杂地看向对方。 好一会儿才用眼神决定了究竟由哪个倒霉蛋留下。 “走吧。” 吴恙转身离去,走了两步,未见许明意跟上来,遂回头看去。 只见她从贴身的荷包中取出了一只极小巧的瓷瓶,递向了那名被留下的年轻暗卫,道:“可用来防蚊虫,涂抹于鼻间亦可驱散些气味。” 到底人是因为帮她的忙才被留下的。 夜晚林中蚊虫颇多,真这么待上一夜恐怕要被咬得自家父母都认不出。 月色下,小姑娘神情平静坦诚,年轻暗卫颇觉惶恐,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自家公子。 “既是许姑娘一番好意,你收下便是。” 暗卫这才赶忙上前双手接过:“多谢许姑娘。” 许明意微一点头,带着阿珠转身离去。 吴恙又看了一眼暗卫手中精致小巧的瓷瓶,才带人离开。 一行人出了林子,吴恙提议道:“离开城门的时辰还早,不若就近寻一处镇子投宿一晚,待天亮再回城。” 许明意稍一思忖,点了头。 实则她在马车里凑活一晚也是使得的,但吴恙是骑马来的,总不能叫人挂在马背上睡一夜吧? “五里外便是平宛镇,奴婢知道该怎么走。”阿珠适时说道。 平宛镇称得上繁华热闹,找客栈投宿自然也更方便。 马车缓缓驶动,朝着平宛镇驶去。 吴恙坐在马背上,不紧不慢地跟在车后。 月色清辉皎洁,微凉的夜风拂过少年英气俊朗的脸庞,使他不觉间心情放松许多。 吴恙看一眼前方马车,继而抬头看向头顶满天星辰。 他来京城这许久,还是头一遭看见这般好看的夜空。 也兴许是以往不曾仔细留意。 见前面的马车赶快了些,少年拍马追上。 马车在镇子口停下。 先一步被吴恙派去打听客栈的暗卫等在了那里,此时禀道:“公子,镇上有两家客栈,一大一小,大些的在镇子东面,小些的那家就在前面不远。” 吴恙点了头,对马车里的人道:“许姑娘且去东面那家吧。” 如此深夜,他们一男一女若投宿于同一家客栈,必然引人注意,为了对方名声着想,理应分开投宿。 他未详说,许明意却也明白此中用意。 她将马车帘撩开了来,看向车外少年,神态认真地道:“今晚之事,多谢吴公子。” 无论是帮她找到尸首,还是眼下将好些的那间客栈让给她来住。 她不觉得自己身为女子就该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些好意,她是出身镇国公府,对方又何尝不是被整个定南王府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世家子弟,真要论起娇贵来,恐怕还要胜过她许多。 看着打起的车帘下那张女孩子生动明媚的面孔,以及在那双黑亮清澈的双眸注视之下,吴恙忽觉得有些不太自在。 他错开视线看向前方,没多说什么,只“嗯”了一声便要离去。 “对了,吴公子且等等。” 许明意的声音忽然再次响起。 吴恙微微皱眉看向她。 许姑娘若再这么多话的话,他恐怕又要开始忍不住胡思乱想了。 少女从马车里探出一只纤纤素手,手中提着一只雕花食盒。 “这点心原本就是带给吴公子的,先前在茶楼里只顾说话,却是将此事忘了。” 她本想着求人办事,总不能空着手去。 “吴公子今晚应当还来不及用晚食,这个时辰客栈的厨房里也多熄火了,且就拿这点心勉强应付应付吧。” 阿珠听得心情意外。 原来姑娘这点心是特意拿给吴公子的,她还真当是要送去给玉风郡主,怪不得阿葵总说她话本子看得少,遇事只会看表面。 “……” 看着那只食盒,吴恙沉默了一瞬。 为什么许姑娘会觉得他在闻了一晚上的尸臭之气之后,还能吃得下什么点心? 但见那只手就那么提着,他到底还是接了过来。 也罢,他若不收,她恐怕又要想着别的法子来道谢,到时彼此都麻烦。 “多谢。” 少年提着食盒打马离去。 “抱歉了客官,小店今晚没有空房了。” 客栈大堂内,被暗卫拍门叫醒的伙计耐着性子笑着道。 一句“不过柴房还空着,若客官不介意的话倒可对付一晚上”习惯性地到了嘴边,但见面前少年一身清贵之气,连忙又咽了回去。 吴恙看了暗卫一眼。 来打听哪里有客栈,却不知道顺便问一句有没有空房? 暗卫委屈地低下头。 他们最擅长事情的是杀人,哪里能比得上小厮丫鬟来的精细? 正文 079 露宿 跟在自家公子身后出了客栈,暗卫低声说道:“不若公子晚些时候再去另一家客栈投宿。” 他知道公子有意避嫌,可一前一后,与许姑娘假装不认识,在这小镇之上,应当也不会惹出什么流言吧? “不必了。” 少年语气不重却透着不容置喙。 不想因一丝侥幸而带来任何原本可以避免的麻烦,他历来行事态度皆是如此。 “那属下再去附近的小镇子看看?”暗卫犹豫着道。 他们一共四人,小七在林子里看尸体,另外两个都被公子暗中派去守着许姑娘了,眼下公子身边只他一人,若非必要,他不能也不敢轻易离开公子身边。 “不必如此麻烦,左右再有两个时辰便要开城门了。” 吴恙大步走向前方供行人歇脚的凉亭,靠坐在亭栏之上抱臂闭起了眼睛。 暗卫在心中感慨一句公子还真是好伺候,便默默守在一旁靠着亭柱休息。 约是过了半刻钟,毫无睡意的吴恙张开了眼睛。 余光瞥见被暗卫放在石桌上的食盒,少年忽觉腹中有些饥饿。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一旁的暗卫。 若是被瞧见,未免有失威严吧? 好在对方靠在那里似乎睡着了。 吴恙犹豫一瞬,起身走向石桌,将食盒打开。 四下不甚明亮,也看不太清食盒里都有什么点心,少年拿起筷子随意夹了一块儿送入口中,而后一块儿接着一块儿。 兴许是饿了的缘故,吃起来味道竟是出奇地不错。 尽量让呼吸听起来足够均匀、悄悄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的暗卫偷偷看着自家公子坐在那里吃着点心的画面,不禁心情复杂——公子吃就吃呗,还一个人在那儿自顾自地对着点心满意地点头是怎么回事啊? 有那么好吃吗? 吴恙咀嚼的动作一顿,似有所察地回头看去。 莫名总觉得有人在偷窥他—— 暗卫赶忙闭起眼睛,哪怕有蚊子叮咬在脸上也不敢动弹。 为了让公子心安理得地吃东西,他容易吗? 跟留在林子里的小七相比,还不知道谁更难呢。 将食盒里的东西尽数吃完之后,吴恙满足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靠坐着。 然而四下蚊虫扰人,哪怕有假装被叮醒的暗卫帮忙驱赶,吴恙依旧没能睡上片刻好觉。 待到次日天色放亮时,一个原本风度翩翩的少年郎脸上手上已被咬得满是红点。 “公子,许姑娘已经起身离开了。” 一名昨夜守在许明意所在的客栈外的暗卫前来禀道。 “许姑娘让属下给公子传话,说是时辰尚早,便不打搅公子歇息了,待来日再正式向公子道谢。” 只是他家公子看起来怎么像是露宿街头了? 吴恙看一眼传话暗卫干干净净的脸。 难道许明意给他们每个人都送了那种驱蚊虫的小瓷瓶不成? 忽然觉得心中有些不太平衡的少年翻身上了马。 “回城吧。” “是。” 马蹄扬起尘烟,少年挺拔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稀薄晨光中。 …… 许明意回到镇国公府,洗漱更衣后,刚用罢早食,崔氏便寻了过来。 “昭昭……你昨夜当真是歇在了长公主府?”崔氏表面带笑,内心不安地问道。 长公主府可不是寻常的去处,到底这京城真论起养面首第一人来,那还得数玉风郡主之母敬容长公主是也。 敬容长公主乃先皇唯一的女儿,极得先皇宠爱,以至于玉风郡主刚生下来,便被先皇破例下旨封了郡主。 可那道圣旨刚下来不足一月,先皇还未能来得及好好看看这唯一的外孙女,便因病驾崩了。 敬容长公主因此悲痛不已,而彼时又逢驸马移情一民间女子,被人捉奸在床,驸马因此被降罪贬为庶民,长公主从此消沉郁郁度日,直到不久后传出了在府中豢养面首的消息。 玉风郡主自幼对此耳濡目染,因此女承母业。 陛下对此十分无奈,多次劝说无果,却也不忍过多苛责。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敬容长公主带着女儿关起门来专心养面首,对其余之事一概不理,便是一干御史们也懒得再去多做弹劾了。 想到长公主府的夜夜笙歌,崔氏昨晚一夜未眠。 昭昭固然同她承诺过不会跟着养面首,可到底是涉世未深,定力不足,万一经不住那些妖艳男子的美色诱惑可如何是好? “母亲,实则我昨夜并未留宿长公主府。”许明意道。 崔氏听得一愣。 一口气还未来得及松下,就因脑子里突然现出的一个猜测而愈发提心吊胆——没留宿长公主府,那便是在外头过的夜了! 难不成是跟着玉风郡主歇在了小倌馆里?! 见自家母亲眼中隐隐透着紧张之色,许明意赶忙解释道:“我昨夜带着阿珠出城去了,在城外发现了齐林的尸首。” “……” 崔氏的心情在松气和惊骇之间来回游走。 “齐林的尸首?!” 许明意轻一点头。 “母亲现在便可传信去永安伯府,让伯府派人去城外认尸了。” 她将那片林子所在的位置告知了崔氏。 崔氏压下内心惊诧点着头。 深更半夜,昭昭不知从哪里得来了线索,竟跑出城找到了一具尸首? 而后在城外呆了一夜,清早回家吃了个早饭,此时坐在这里如同谈闲天一般与她说起此事? 老天爷,她何德何能能够拥有这么一个不同寻常的女儿啊! 一刻钟后,崔氏离开了熹园,许明意转身欲进内室。 阿葵捧着几册被许明意看罢的书从里间走了出来。 “等等。” “姑娘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婢子吗?”阿葵不解地停下脚步。 许明意走到她面前,将那几册书中间夹着的一张请柬抽了出来。 阿葵瞧一眼,道:“姑娘,这是占家二姑娘先前送来的生辰请柬,生辰礼待会儿正要使人去送呢。” 但姑娘一向不大愿意理会那位占二姑娘,对方的生辰宴姑娘更是断不可能去的。 至多是叫她们备一份生辰礼送过去,全当是给对方一个面子了,往年多是如此。 许明意将请柬轻轻合上。 “不必叫人去送了,晚间我去赴宴时一并带去便是。” 她恰也要去一趟占家,印证一件事情。 宜早不宜晚,那便今晚过去好了。 正文 第二更推迟 , 这两天生病啦,用掉了存稿,现在刚有点好转,休息一会晚上再码字,六点的更新赶不及了,大家晚些再来看吧 正文 080 她也不差 天色将晚,占府二姑娘占云娇的茗兰院中,灯火通明,衣着精致的小姑娘们围在一处说笑声不断。 今日是占云娇十六岁生辰,她自是那个被众人捧着哄着的,可偏有一名圆脸绿衣小姑娘,说了句极坏气氛的话—— “对了,这个时辰怎还不见镇国公府的许姑娘过来?两家离得这般近,许姑娘同占二姑娘又十分交好,按说早该到了才是呀?” 占云娇唇边的笑意凝滞一瞬。 同许明意交好的话,自然是她从前为图一时面子而放出去的,可这个说话的刘家姑娘,素日里就看她不顺眼,此番她会请对方,根本是为顾及两家情面。 可对方却给脸不要,此时竟在她的生辰宴上,说这等叫她下不了台的话。 想来定是见她父亲近日升了官,眼红嫉妒吧? 这般想着,占云娇非但不恼,心情还愈发好了,微微叹了口气,道:“刘妹妹难道没听说么,许姐姐前些时日被人下了毒,如今身体还未能真正养好呢,自是不宜频繁出门走动的。” 刘家姑娘恍然道:“倒是我将此事给忘了。” 占云娇端起茶盏吃茶。 却又听对方似十分好奇地问道:“许姑娘人没来,礼想必已经送到了,不知许姑娘送了占姐姐什么好东西?能不能让我们也见识见识呀?” 谁不知镇国公府的许姑娘出手阔绰。 可她今日来得早,一直在仔细听着,那些人没到礼到的,经了这茗兰院的丫鬟报过的名字里,可没有许家姑娘呢。 占云娇强忍住将手中茶盏泼向对方的冲动。 可许明意今年也不知是怎么了,收了她的请柬,人不来正常,礼竟也不曾差人来送! 莫不是忘记了? 许明意是镇国公府唯一的姑娘,这等小事忘记了便忘记了,无人会去怪责什么,可她却会因为这件“小事”而被人取笑看轻! 见越来越多的姑娘看向自己,占云娇面上笑意勉强。 正要出言替自己挽回颜面时,一名丫鬟走了进来通传道:“二姑娘,许家姑娘到了。” 占云娇闻言微微一怔。 “是……许姐姐?”她尽量平静地印证道。 小丫鬟笑着点头。 占云娇赶忙将茶盏放下,“快将人请进来。” 说话间,从椅中起身迎了出去。 许明意带着阿葵走了进来。 “许姐姐,你身子还没养好,怎地还亲自来了?”占云娇亲昵地上前挽住少女一只手臂。 阿葵将手中锦盒递给一旁的丫鬟,许明意笑微微地道:“恰巧无事,便来凑凑热闹。” 这话虽不难听,但也称不上多么好听。 她对占家这位二姑娘并无好感,即便是逢场作戏,也只求一个过得去便好,若表现的太过亲近,反倒显得反常。 占云娇也不介意。 到底许明意一贯就是这幅模样。 对方今日能来,已经叫她十分高兴了。 此时她便是不去看那刘家姑娘,也知晓对方的脸色如何。 “许姐姐快坐。” 占云娇笑吟吟地拉着许明意坐下说话。 许多女孩子也都围了过来。 许明意吃着茶,应付着女孩子们的攀谈。 一时间,倒显得她才是这生辰宴的主人翁一般。 即便她不喜欢占云娇,可这样特地过来抢人风头显然不够厚道。 再者,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诸位说话便是,我且出去走走。”许明意搁下茶盏,笑着说道。 占云娇跟着起身:“那我陪许姐姐一道去园子里赏花可好?” “不必了。”许明意脸上带着笑:“我去透透气便回来。” 占云娇便识趣地点头:“那我让丫鬟给许姐姐带路——” 说着,便唤了贴身丫鬟过来。 许明意未有拒绝。 毕竟她也确实不知道占家的园子在何处。 看着许明意出了院子,占云娇又喊了一名丫鬟过来,悄悄吩咐道:“去大公子院子里,同他讲许姑娘来了,此时单独去了园子里……” 丫鬟小声应下。 占云娇眼中含着笑意。 她知道兄长喜欢许明意,虽然未必是真正的那种喜欢。 毕竟她也不是真的喜欢许明意啊,可谁让对方是镇国公府的小姐呢? 虽说在她心里,许明意这种娇蛮之人根本配不上她处处出色的兄长,可兄长若真能娶了许明意为妻,对他们占家必然好处极多,到时就连她的亲事也会因此受益——眼下上门提亲的那些人家,她简直看都不想多看一眼。 她可不想像大姐那样随随便便找个人嫁。 …… 园中凉风习习,阿葵环顾四下,心中不禁有些纳闷。 她还从未见过如此之小的花园子,这真的是花园子吗?竟还没有她们熹园里的小花园来得大。 且四下昏昏暗暗,只有一座亭子里挂着两只灯笼。 占家可真穷啊。 阿葵在心底由衷地感慨着了一句。 而这样的园子,又哪里有什么好逛的去处,姑娘单独出来怕是另有打算吧? 小丫头结合近来之事猜测着。 许明意不紧不慢地走着。 若她没猜错的话,占云竹必然已经得知了她来占家的消息。 自柳宜之事后,占云竹为了掩饰意图,行事说话愈发小心,但如此一来,他所图之事必然要被耽搁阻滞——今日她主动来占家,对他而言,无疑是一个同镇国公府维系‘感情’的好机会。 她赌他一定会来。 且想必会来得极快。 到底这园子着实太小,她也逛不了太久。 果不其然,很快便有脚步声隐隐传入耳中。 如此又走了十余步远,在一处小径岔口处,一道月白色的年轻男子身影出现在了许明意眼前。 “占大哥?” 月光下,女孩子脸上有些恰到好处的讶然。 占云竹唇边笑意极浓,看着她道:“方才听娇娇说你来给她庆贺生辰,又独自一人去了园中散步,我便来瞧瞧,倒果真碰上了。” 阿葵在心底下意识地道——这么小的园子,想碰不上都是难事吧? 看着面前的人,许明意眼中含着笑意。 特意来见她,便明说是来见她的。 他永远懂得什么时候该毫不掩饰地实言,博人信任之余又叫人觉得坦坦荡荡。 所以她从前才不曾察觉到他竟也会撒谎骗人。 好在论起骗人,她如今也不差。 “说起来,我恰也有件事想问一问占大哥——” 正文 081 深情 “哦?昭昭有何事需得问我?”占云竹含笑注视着她。 “占大哥近日可听说了永安伯府前往官府报案一事?” 占云竹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眼底笑意散去,摇头道:“近来皆在家中温书,倒是不曾听闻此事,不知永安伯府是为何事而报的案?” “家中失窃。” 许明意道:“是永安伯世子身边的一名书童所为,伯府报案便是要找回这书童。” “原是如此。”占云竹似微微松了口气,道:“但钱财总归是身外之物,人无事便好。” 他隐隐也知道昭昭如今同继母关系缓和,连带着对永安伯府都和气了许多。 “但事实并不是这么简单……” 许明意微微皱着眉,有些欲言又止。 占云竹似有意会,转头看向身边小厮,及占云娇差来给许明意引路的丫鬟,吩咐道:“天气燥热,给许姑娘取些凉茶与点心过来。” 小厮和丫鬟应下退去。 “昭昭现在可以说了。” 没了家中下人在,占云竹的语气愈发温和。 “占大哥有所不知,永安伯府里,我一位还算玩得来的表妹失踪了,此事便是同那书童有关。但此等之事不宜宣扬,因此伯府才去官府报案追查那书童的下落。”许明意直言告知道。 占云竹神色意外。 “竟有此事?” 不免又关心地问道:“官府那边可有进展?” “伯府已经将那书童找到了。”许明意说着,一面不着痕迹地留意着面前人的反应。 然而却几乎看不出他的反常之处。 “既是找到了,想必伯府姑娘的下落也该明朗了才是?” 许明意摇头。 “那书童死了。” “死了?”占云竹看起来微有些吃惊。 “是啊,从尸体上来看,是被人拿刀子割破了喉咙。”许明意看着他,问道:“所以我想要见一见占大哥府中的那位周叔。” 占云竹眼神微动。 这细微的变化未曾逃得过许明意的眼睛。 “昭昭为何突然要见周叔?” “杀人者所用乃是弯月刀,且刀法极精。我今日突然记起来,周叔以往所使似乎便是弯月刀吧?” “……”占云竹眉心动了动,不解地看着她:“昭昭此言何意?莫非竟是怀疑是周叔杀了那名书童吗?” 却见女孩子听得愣住。 旋即拿极吃惊的眼神看着他:“这如何可能?周叔岂会同永安伯府的书童有过节?再者道,周叔的手,早些年不是便已经不能握刀了吗?占大哥如何会想到这上面去?” 占云竹眉心舒展开,道:“你突然提起此事,我还当你是在外面听说到了什么风言风语——” “外人又怎会知周叔擅使弯月刀之事呢?” “想来似乎也是,是我糊涂了。”占云竹笑了笑,便又问:“但这确实已是一桩旧事了,昭昭竟还记得?” 周叔擅使弯月刀,所知者甚少。 甚至没人知晓他们占家收留着这样一个人。 他也只是在昭昭七八岁的时候,为了讨她开心,才带她来见了周叔,让周叔在她面前使了一次弯月刀。 因出身将门,昭昭自幼习武,喜欢的东西便同寻常女孩子不一样,要让她高兴,自然也不能用寻常的办法。 他至今还记得那玉雪可爱的女孩子满眼惊叹,兴奋地跳起来拍手叫好的模样。 但那次后,父亲训斥了他,他自此也未再带昭昭见过周叔。 他本以为,她早该忘了此事才对…… “如此高手,我当然记得。”女孩子语气平静,眼中却隐有一丝得色:“谁叫我姓许呢。” 占云竹笑了笑。 将门之后,对此等事记忆清晰确也正常。 “不过话说回来,你为何要见周叔?” 不知是不是他太过敏感,他竟觉得昭昭方才话中之意,刻意突然放出书童之死与周叔有关的错觉,是意在试探他的反应—— “我是想着,周叔既是个中高手,便想同他请教请教,试一试可否从伤口的形状得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来,也好早日确认凶手身份。” “那倒是不巧了。”占云竹道:“周叔在一月之前已经离京回乡,尚不知何时能够回来。” 一月之前? 许明意在心底细品了品这个时间。 那时清表妹还没出事。 是以,倒像是下意识地想撇清关系而抛出的时间点。 潜意识里的聪明作祟,有时反倒显得欲盖弥彰。 “无妨,我原本也只是想顺便问一问而已。”许明意抬脚往前缓缓走去,道:“总归官府里还有仵作呢。” 占云竹跟在她身侧走着,似随口问道:“伯府将尸首交给了官府?” 许明意点头。 听说世子崔信是不愿交出去的,但如今好像是世子夫人更当家些。 “昭昭——” 占云竹斟酌了片刻,道:“此事似乎有些蹊跷,既有伯府和官府在查,为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你还是不要多做理会为妙。” 无论是出于何种考量,他皆不想让昭昭牵扯进这种事情当中。 许明意不置可否地道:“但愿能早些将清表妹找回来,到时一切便可以真相大白了。” 占云竹安慰道:“放心,一定会的。” 许明意便也不再多提此事。 又走了一小段路,鼻间隐隐传来蔷薇的香气。 占云竹缓缓驻足,看着前方开得正好的蔷薇花架,道:“我记得昭昭很喜欢蔷薇,这处花架,是我前几年闲来无事时所搭。这些花株,亦是我所植。” 昭昭喜欢的东西,向来只是纯粹地喜欢,不会去思量是否名贵稀有。 这也是他喜欢昭昭的原因之一。 “是啊。” 许明意弯起嘴角。 因为她喜欢,而亲手搭了花架,甚至不确定有没有机会被她知晓—— 试问哪个女孩子不会因为这种安静隐秘的深情而心有触动呢? 他向来细致而有耐心。 也难怪柳宜会那般彻底地栽在他的身上了。 阿葵在心底暗暗撇嘴。 不就是一个花架嘛,不值钱也不费力,阿珠和她一天就可以搭十个出来,有什么可拿出来说的啊。 自打从柳宜之事过后,阿葵内心对这位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占家公子很是不屑一顾。 正文 082 清玉寺 “这次秋闱,我若能得中,很快便可准备考会试了。” 占云竹侧过脸来看向许明意,眼里含着笑意,半开玩笑一般说道:“自幼我同你一起,总有人暗下提醒我出身平平,不配与你做玩伴,也不知日后能否站得离你近一些——” 看着面前的花架,许明意只觉得从未见过这样扫兴的蔷薇。 她不知道占云竹待她的心意究竟是怎样的,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 但无论如何,这种一边暗表深情,一边谋划着要叫你家破人亡的“心意”,都叫她发自内心觉得作呕。 迎着占云竹的目光,许明意笑了笑。 “占大哥才学出众,按说定能高中的。” 只是,有没有命去高中,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可就说不好了。 “那便借昭昭吉言。” 占云竹笑望着面前的女孩子,还欲再说些什么,只听她道:“应当要到开宴的时候了,不好叫她们久等我一人,占大哥,我先回去了。” 占云竹点了头,笑着道:“待那引路的丫鬟回来也不迟。” “不必了呢。”阿葵道:“方才来时,婢子已经将路都记熟了。” 姑娘想做的事情显然都已经做完了,既然办完了正事,想来姑娘也不愿意再被占公子继续多恶心哪怕一刻了吧。 许明意朝着占云竹微微欠了欠身。 目送着少女背影离去,占云竹眼中笑意渐渐散去。 …… 宴散后,许明意未有在占家多呆。 回到镇国公府之后,她让阿珠寻来了朱秀。 朱秀来后,许明意将白日里所描的中年男子画像递了过去。 “此人极有可能会连夜动身,故而今夜务必要紧盯住占家上下的一举一动。”许明意正色交待道:“若夜中无动静,白日里亦要多加留意,但凡是从占家出去的人,无论是何身份,皆要认真细察,不可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她今日同占云竹说那些话,既是试探,也是‘提醒’。 若清表妹失踪之事,果真同占家有关,齐林当真是周叔所杀,那么占云竹在今晚被迫同她道出周叔早已离京之言后,为保周全,也为消除嫌疑,必然会当真将周叔送离占家。 当然,即便今晚占云竹的反应在她眼中稍有破绽,可真相未明之下,未必没有可能是她太过多疑。 然真相究竟如何,相信很快便会有分晓了。 朱秀离去后,许明意自书案后起身,透过窗棂望向夜中那轮明月。 如若占家当真沾染了此事,那么她要做的,便不单单只是将清表妹寻回了—— 而她的判断告诉她,这件事情,必不可能如表面看来那般简单。 …… 翌日清早,京中落了场细雨。 许明意和往常一般时辰起身后,向阿珠问道:“朱叔昨夜可有回来过?” “回姑娘,不曾。” 许明意点头。 那便是昨夜没有收获了。 午时过后,雨势渐大,直至傍晚方休。 如此等到天黑,仍旧没能等到朱秀的回话。 许明意认真思量起来。 占云竹行事向来有耐心,一日一夜没有动作,并不能够消除占家的嫌疑。 或许占家有所防备,为防已经被盯上,故而不敢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可疑之处。 可要送走一个大活人,断不可能做得到悄无声息。 要尽快将人送走,却又不能有异常之举…… 若换作她,会怎么做? 许明意细思片刻,脑子里渐渐浮现出一个想法来——借一件再正常不过、绝不至于使人起疑的事情来掩饰。 她会这般想,不单单只是出于自己的考量,而是方才突然想到了昨晚从占云娇口中所听到的一件事情。 宴席上,占云娇曾同她提起过,后日要随其母占太太一同前往清玉寺进香。 占太太常年礼佛,出城上香再正常不过。 占家父子会选在这个时机,将人送出城吗? “阿葵。” “婢子在。” 许明意吩咐道:“今晚准备一下,明早我要去一趟清玉寺。” 阿葵愣了愣,然还是立即应了下来。 这一晚,许明意早早便睡下了。 阿葵熄了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阿珠……” 她轻轻戳了戳守在外面的阿珠,低声道:“你知道么,姑娘明日竟要去清玉寺上香——” 阿珠看她一眼。 “现在知道了。” “那可是清玉寺啊……”见好友不上道,阿葵提醒道:“清玉寺最灵验的,就是姻缘符啊!” 阿珠“哦”了一声。 “……”阿葵无奈至极,只觉得一腔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在渐渐被人扑灭,说起话来也没了激动之情:“姑娘以往可从不去清玉寺的——” 阿珠淡淡地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姑娘以往也不懂医术啊。” 姑娘身上的反常事还少吗? 别说只是去趟清玉寺了,便是姑娘说要上天入地都不值得惊讶一下吧。 “……”阿葵神色复杂地住了嘴。 好吧,是她大惊小怪了。 况且,她家姑娘好像也不需要求姻缘。 她家姑娘处处皆是一等一地出色,只要姑娘愿意,大把的姻缘还不得巴巴地找上门来,是只有姻缘求姑娘的份儿啊。 阿葵边想边自顾点着头。 …… 次日,许明意用罢早食未做耽搁地动了身。 她特意让朱秀在府外早早备下了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 昨日刚下过雨,城外道路泥泞,今早出门上香之人并不算多。 马车在清玉寺外停下,许明意却未下车,而是坐在车内静静吃茶。 “姑娘——” 一直留意着马车外动静的阿珠低声道:“吴公子来了。” 原来姑娘办正事之余,竟还约了吴世孙。 这还真是两不耽误。 阿珠不觉得自家姑娘约男子见面有什么出格之处,毕竟姑娘行事一贯有分寸。且吴世孙长得颇好,人也勤快,两厢情愿之下,做个朋友,瞧着让姑娘开心开心也不是不可以。 镇国公府的丫头们从小被灌输最多的规矩,便是在保证姑娘安危的前提下,姑娘怎么开心怎么来,阿珠自然也不会例外。 许明意意外地撩开马车帘望去。 她可没约吴恙。 然而确见那少年刚下马,雨后清晨里,一身石青色长袍清爽干净,眉眼间英气逼人。 对方似察觉到了有人在注视着他,一双眼睛敏锐地扫视了过来。 正文 083 出来吧 许明意赶忙放下了马车帘。 她怕吴恙下意识地出声道破她的身份,再惹来旁人注视,影响了计划—— 但吴恙还是看到了。 哪怕只是飞快且朦胧一眼,也足以叫他肯定那马车中坐着的人确是许明意无疑。 可她怕成这幅模样作何? 少年皱了皱眉,很快想到了原因。 是怕他误会她是刻意在此同他制造偶遇? 就如他在宁阳时着实是被那些姑娘们五花八门的法子缠怕了一样,许姑娘如今亦是被他误会怕了。 这一点,先前确实是他的错,她眼下戒备些也属正常。 可他推断事情也向来讲求合理二字,先前之所以会误会,确因她屡屡示好在先,只不过是他误会了她的动机而已——而今日他出门,实为母亲所迫之下的临时决定,许姑娘又无未卜先知之能,怎么可能会提早在此处等他过来? 他是容易想得多,但他没疯。 吴恙心情复杂间,目光落在了那辆过于不起眼的马车之上。 原来是在办正事? 少年目光微动,想到了那晚城外树林中的尸体。 而后再定睛看向那辆马车,想到车内坐着的人,脑中便只有一个想法——她护卫带够了吗? “阿渊在瞧什么?” 马车中被丫鬟扶着走下了一名端庄貌美的妇人,顺着少年的目光望去,含笑好奇问道。 吴恙立即收回视线。 “回母亲,没什么。” 这是他的母亲,定南王世子夫人徐氏。 “那咱们进去吧。”徐氏笑着说道。 指望儿子自己开窍恐怕是不可能了,眼下只能寄希望于神灵保佑,故而她才软硬兼施地将人拖来了清玉寺上香。 “……母亲先进去吧。”吴恙道:“我稍后便进去寻母亲。” 徐氏笑着点头,当即便带着丫鬟婆子转了身往寺中走去。 吴恙意外地动了动眉。 母亲这般痛快,问都不问他一句的吗? 总觉得这很不像母亲的作风。 也兴许是他在宁阳待得久了,久不同母亲相处的缘故。 吴恙行至一株枝繁叶茂的菩提树下,确定四下无人,唤了暗卫现身。 “暗中跟着那辆青布马车里的许姑娘,若她遇到麻烦,及时出手相助。” 暗卫应下来。 敏锐察觉到背后有视线注视,吴恙忽然回头望去。 寺门后一角,一名紫衣丫鬟吓了一跳,赶忙掩去身形。 吴恙:……母亲竟然让丫鬟偷看。 他的母亲果然还是‘说着最端庄的话,做着最不端庄的事’的那个母亲。 “前夜之事,不曾在父亲面前多嘴吧?”吴恙忽然有些怀疑地看着暗卫。 暗卫忙道:“公子的交待,属下怎敢违背。” 公子看上了许姑娘,在许姑娘面前献殷勤,却碍于颜面而不想被家中长辈知晓——他也是从十七八岁过来的,又怎会不体谅公子的心情呢。 吴恙看他一眼,微一颔首示意对方退下。 “他是在同何人说话?可看清了?” 寺院中,徐氏低声问跑回来的丫鬟。 自从儿子前晚彻夜未归之后,她便有所怀疑了——臭小子该不会表面装着不开窍,暗下已经有了心上人吧? 但总又觉得这样的好事太过不切实际。 “是一名黑衣男子……”紫衣丫鬟艰难地道:“而且,公子似乎发现奴婢在偷看了。” 那一刻她甚至怀疑,公子之所以从来不让人近身伺候,该不会是因为公子不想被人发现他背后长着眼睛的秘密吧?! 余光见吴恙大步进了寺院,徐氏脸色一正,恢复了端庄从容,带着丫鬟婆子继续往前走去。 吴恙面无表情地跟上,也懒得戳破自家母亲。 寺门外,又有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姑娘,是占家的马车。”阿珠压低了声音说道。 许明意抬起手,将阿珠手下微微掀起的马车帘压下,示意她不要发出动静。 马车停稳之后,占家母女被婆子扶下马车。 占太太让婆子将一只钱袋递给了车夫,吩咐道:“将这些银子送去庄子上。” 占家在城外有一处小庄子,占太太的乳母自数年前患了病,便被送去了庄子上养着——占家上下皆知太太为人心善重情,每个月都会差人去看望并送些银子。 占云娇对此也习以为常。 见车夫接过了钱袋,她催促道:“母亲,趁着人还不多,咱们快进去吧。” “好……”占太太点点头,最后看了车夫一眼。 车夫身着粗布衣袍,杂乱胡须遮面,垂着眼睛叫人看不清面容。 青布马车内,许明意凝神听着动静。 直到有车轮滚动的声音传入耳中,她复才掀开车帘一角望去。 看起来丝毫不引人注意的中年男人双手握着缰绳在赶车,洗得发白的衣袖将双手遮去大半。 如此之下,便是许明意也极难分辨对方是否右手有疾。 且眼前之人胡须遮面未必不是在刻意掩饰面容,而她对那名周叔的长相早已记忆模糊,只记得他那手绝妙的刀法让人印象深刻—— “远远跟着他。” 许明意低声吩咐扮作车夫的朱秀。 这种时候,宁可错跟,也不能放过一丝可能。 至于对方是不是那个人,稍后一试便知—— 两刻钟后,占家的马车在一处庄子前停下。 车夫下了马车,敲门之后走了进去。 “老爷说了,叫你在外安心避一阵子,等过几年再回京来……这些银两你且当作盘缠在路上用吧……” 一名同他身形年纪相仿的中年男人低声说道。 ‘车夫’沉默着撕下面上假胡须,脱下外袍。 见他收了银子离去,中年男人在心底叹了口气。 老爷当年收留此人,便是看中了对方的能耐,本以为可以一直留在府里用着,可谁知对方此次做事不小心,竟然留下了把柄。 如今也只能将人送离京城了。 而对方这一走,还会不会再回来就说不好了…… 他将对方留下的衣物换上,低头出了庄子,赶着马车往清玉寺的方向而去。 先前那人,则是从庄子后门处离开,沿着一条无人小径朝着东面走去。 走出了一段距离之后,他缓缓放慢脚步,最终驻足,干裂的嘴唇里吐出粗哑的声音。 “别跟了,出来吧——” 对方人并不多,趁早解决干净才不会耽误他赶路。 正文 084 逼问 朱秀带着两名黑衣随从现了身,二话不说便朝着对方攻去。 男人起初只是防守闪躲,几招过后,左手微转,自宽大衣袖中探出了一柄精巧的弯月刀。 枯叶随风坠下,男人散落的额发下是一双冷极的眼睛。 他的弯月刀一旦出鞘,必要见血。 只七年前有过一次例外——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他被逼无奈,用弯月刀给镇国公府的小姐表演了如何切西瓜。 但也只有那一次例外而已,不会有第二次。 男人的想法刚在心底落音,握着手中弯刀跃身而起。 同一刻,他身后身穿水红色襕裙的少女微微眯起双眸,双指间银针飞离,针尖破风袭去,不过一瞬,便精准无误地没入了他的后颈处。 男人身形一僵,手中还未来得及见血的弯月刀跌落在脚下。 他艰难地转回头看去。 少女精致的眉眼间一派冷然之色。 既然已经见他以左手使出了弯月刀,证明了猜测无误,此时不将人解决了还等什么?难道要留着看他武术表演吗? 真论起观感,倒真比不上街头卖艺者。 “……” 男人不甘心地倒了下去。 第二次。 又是她。 “姑娘打算如何处置此人?”朱秀语气恭谨地问道。 “此时不宜带回城中,且绑去最近的一处庄子上吧。” 许家在城外自然也有庄子,且不止一处,附近最大的一处坐落于三里开外的湘湖边,是她生母的陪嫁。 朱秀立即应下。 见一行人很快离去,且熟练地掩饰了现场打斗过的痕迹,屏息隐于灌木丛后的暗卫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此地。 待他赶回清玉寺时,吴恙正陪着母亲在禅房中用寺中斋饭。 见少年将一碗粥喝下,徐氏十分满意。 这粥叫做姻缘粥,甭管灵不灵验,就当图个吉利好了。 “儿子吃好了,母亲慢用。” 吴恙擦了手,起身行礼退了出去。 徐氏也不管他,心情不错地吃着菜。 吴恙出了禅房,暗卫便现了身。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吴恙问道。 暗卫默了默。 他也觉得挺快的。 但确实帮不上忙啊。 暗卫将前后经过说了一遍:“……那人看着身手确是不弱,但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许姑娘一根银针刺昏了过去。” 他当时看懂了那男人倒下之时眼中的不甘,他也理解那种身为高手却不战而败的屈辱感。 吴恙意外之余,却是不禁笑了一声。 “很好。” 暗卫听得摸不着头脑。 公子将他派去,也没能帮得上许姑娘什么忙,怎么还“很好”上了? 吴恙负手信步离去。 说来也确实奇怪—— 刚开始知道许明意这个人时,未见面便已见识到了对方身上的将门彪悍之气,又因冲喜之事及许家态度使然,他俨然只觉得镇国公府的许姑娘,就是个叫人有去无回的火坑。 现在看来,确实极容易叫人有去无回,断不能轻易得罪了她。 但他却突然觉得这样很好。 若他有个女儿的话,他也希望能将女儿养成这般模样,在家得尽宠爱,在外足以自保。 而他应当会是个称职的父亲。 这个念头一出现,少年的脸色顿时有些古怪。 他一个连媳妇都不想娶的人,竟直接想养女儿了,说出去像话吗? 少年抬头看了一眼天。 红线还没给他牵,这就跨到子女缘上头了? …… 风拂过湘湖,漾起层层轻缓水波。 湖边的庄子里,少女坐在堂中,手中捧着一盏热茶,淡青茶汤轻动,一如院外被微风吹皱的湖面。 被绑了手脚扔在地上的中年男人艰难地睁开眼睛,拿模糊的视线缓缓扫视着四下。 “醒了?” 少女冷清的声音传入耳中,却叫他身体顿时紧绷。 循着声音费力抬头看去,男人咬了咬牙,蓄了些力,道:“如此胜之不武,便是将我擒来,我亦不服。” “胜之不武?” 许明意冷笑一声:“你对一位不过十三岁的柔弱女子下手,难道便称得上正当光彩了吗?” 至于服或不服的问题—— 许明意看向阿珠。 阿珠会意上前。 实不相瞒,她最喜欢听别人在姑娘面前说自己不服了。 阿珠取出一排银针,不紧不慢地一根根刺入对方身体。 虽然不如直接捅刀子来的痛快过瘾,但姑娘说了,这个后劲儿更大些。 男人咬牙忍着。 不过区区针刺之痛而已,小姑娘果然还是小姑娘,尽想些花里胡哨没用的手段。 然而待阿珠将最后一根针刺进他手臂之后,男人忽觉原本麻木无力的四肢传来了阵阵疼痛感。 短短瞬间,那疼痛便从四肢蔓延至全身,且愈演愈烈,就像是身体里有无数条虫子疯狂地在啃食着! 这针上有毒! 顷刻间浑身爬满了冷汗,男人疼得神情狰狞,青筋暴起,身体忍不住蜷缩起来。 “料到你嘴硬,故而便没同你客气。现在我问一句,你答一句。答得我满意了,自会替你解毒。”许明意看着痛苦挣扎的男人,半点不觉得可怜。 真正可怜的人是眼下生死不知的清表妹,及等着清表妹回家的永安伯世子夫人和薇表妹他们。 “你……你若真有本领便干脆一刀杀了我……” 男人拿通红的眼睛看向她。 “别说这等无意义的废话了。杀不杀你,我的本领都摆在这里。死不死,却由不得你。” 许明意看着他,冷声问道:“那日在竹林中,被你打昏带走的女孩子,现在在什么地方?如今是否还活着?” 男人紧紧咬着牙,然而更巨大的疼痛感再次袭来,仿佛要生生将他撕碎,更足以使人理智全失。 说出来便能解脱了! 脑子里有一个声音挣扎着道。 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发出了声音:“我不知她是否还活着……我只是按照占潜的吩咐行事而已……” 许明意紧皱着眉。 “当日你将她带去了什么地方?” “一座……一座别院中……此前那名女子,也是被带去了那里……” 许明意神情微变。 此前那名女子? 还有其他女子被掳了去?! 她站起身问:“那座别院在何处——” “城西……” 男人费力地道:“青鱼巷……第二户人家。” 正文 085 别院 , 青鱼坊? 许明意听得惊惑。 据她所知,青鱼坊固然比不了庆云坊之流,然那一带也尚算富贵,附近所居虽不能说户户皆是官宦人家,却也绝不是寻常百姓可建宅之处,至少也是家中富庶者。 占潜为何要选择将清表妹掳去这样一个招人耳目的地方? 她暂时按下猜测,因清表妹的下落可能就在眼前,语气里多了一丝迫切:“那座别院里住着什么人?占潜为何要指使你行此事?” 男人难忍痛苦地紧咬着牙,摇着头道:“我只负责将人送去那别院当中,其余一概不知……” 先皇打天下时,他年纪尚轻,于乱世之中行侠仗义,不受官府约束,亦不属任何一方势力。 但大庆建国后,他这侠客的身份就突然处在了触发律法的危险边缘。 且值乱世时,他身上还背了不少人命,真查起来,便是为了所谓匡扶正义,亦是要坐牢吃苦头的。 那时是占潜冒险暗中收留了他,给了他新的身份,让他得以安稳生活。 江湖中人重情义,他对此自是十分感激,是以哪怕不喜被束缚,却也一直安心在占家住着。 可近些年,占潜野心渐大,开始暗中指使他去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起初只是办些事情,可近来却发展到让他伤及他人性命的地步——他曾也算得上半个侠客,固然说不上多么心善正派,却也绝非嗜杀之人,至此他算明白,他与占潜注定是要分道扬镳了。 杀了那个书童,一命换一命,他便算是彻底还清了占潜的恩情。 但他不善言辞,面对一腔热血筹划着大好前程,又将接下来需要他去做的事情一桩桩排得极满的占潜,又想起自己曾经一时冲动之下做出的“做牛做马以报今日之恩”的诺言,泼人冷水扯人后腿的绝情之言实在是说不出口。 动手杀那书童之时,他本可以选择干脆拧断对方的脖子,但他还是用了弯月刀。 这不单单是出于江湖人的傲气和挑衅。 他有意留下这一丝线索把柄,为的是待这破绽传入占潜耳中之时,占潜必然会选择送他离开。 可却如何也不曾料到……正因这一丝把柄,竟是将自己坑到了这邪门的小姑娘手里! 见他不像是在撒谎,而是确实不知太多内情,许明意便无意再在此多做耽搁。 她边往外走边吩咐道:“朱叔你且随我回城,留下两个人在此看着他。” 朱秀应声“是”。 阿珠看一眼地上的男人。 竟这么快就要走了,她还没能好好欣赏欣赏这毒药的后劲,真是可惜。 但一名成熟的大丫鬟,务必是将个人爱好放在正事之后的。 将一粒解药粗暴地塞入对方口中,阿珠抬脚快步跟上了自家姑娘的步伐。 庄子外便是风景宜人的湘湖,然而许明意无心欣赏这份美景,提着裙角利落地上了马车,往城中赶回而去。 …… 天色渐渐暗下。 占潜从吏部归家后,同往常一样先回了居院中换官服。 占家太太屏退了丫鬟,亲手服侍着丈夫更衣。 “一切可都办妥了?”占潜低声问道。 占家太太点头,道:“都是按着老爷的交待去办的,一路上不曾被人察觉到什么,人去了庄子上,管事亲自将人送走的。隔了半个时辰,在四下察看了一番,皆无异样发生……” 占潜缓缓舒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样,总算是顺利地送走了。 他当初交待对方办这件事情的时候,没想过会出这样的差池,而眼下为保周全,也只好将这把极好用的刀丢掉。 他也想过要将人灭口,然而对方武艺高强,警惕性高,他没有把握能做得干净。 以免弄巧成拙,甚至是乱上加乱,唯有将人尽快送离京城了。 “这几日我常梦见那两个女孩子,心中始终难安……”占太太眼眶微红地道:“她们此时怕是已经……” 占潜耐着性子拍了拍妻子的肩膀。 妻子性情柔弱,又常年礼佛,最是心软不过。 他本也不欲让妻子知道这些,可占家底子薄,他到底没有那么多可用之人,为了行事方便,只能让妻子跟着一起设法遮掩诸事。 “这是她们命不好,不能怪我们。”占潜看着妻子,叹口气道:“我们也没有选择。” 占家太太含泪点头。 “我知道老爷也是被逼无奈之举……我会好生替她们诵经,好叫她们早日安息,来世投个好胎。” 占潜点点头没说话。 诵经有用的话,他也用不着冒险杀人了。 妻子拜了这么多年的佛,他的官运一直不济。 而今找对了路,总算才转了运气。 “对了,槿平那边,你还需去同他说一说,叫他不要再挂心这些事情了……眼下离秋闱已经没几日了,可别耽误了他真正的正事才好。”占家太太擦干眼泪同丈夫说道。 占潜点头,提到儿子,眼中多了一丝光彩。 槿平自幼出色,这些年在他的教导下更是日趋沉稳,不止才学出众,为人处事同样无可挑剔。 更为难得的是,他知道人活在世,什么东西才是最重要的。 这些断不是那些只知玩乐的寻常官宦子弟可以相提并论的。 有他和槿平在,一定能够光耀占家门楣。 …… 同一刻,熹园内,朱秀进了书房,低声禀道:“姑娘,永安伯府的姑娘似乎并不在那处别院中——” 附近没人知道那处别院的主人是谁。 他着人向附近一户人家的下人悄悄打听过了,那名下人称,那处别院平日并无主人居住,只留有一名仆从负责看门和日常清扫。 朱秀将这些皆详细说了。 许明意微微皱着眉。 京中富人居多,很多人家置办了宅院却并不见得会去住,不缺银子的自也不会拿去租赁,只留一两个仆人平日清扫,偶尔去住上一两日当作清闲消遣—— 可姓周的既然说了曾将清表妹送去了此处,便足以说明这别院定有不同寻常之处。 至于为何会选在此等热闹之地,所图未必不是灯下黑的别样隐秘。 想着这些,许明意看向朱秀。 “别院各处,可都认真察看过了?” 正文 086 表姐来了 朱秀点头,笃定地道:“小人反复仔细查探过,那别院里除了那名仆人,确实并无第二人的气息迹象在。” 许明意凝神思索着。 灯下黑也要有个限度,若不然便成了傻大胆——若对方真将清表妹困在此处,一个会反抗的大活人,多多少少会有动静惊动左邻右舍。 可若还要另带去别处,起初又何必多此一举先将人送去如此人多眼杂之地? 至于清表妹是否已经遭遇了不测,这种最坏的结果不是现下该去考虑的。 许明意左思右想之下,只觉得处处透着不对劲,半个时辰之后,看着窗外如墨夜色,她唤来了阿珠。 “去找阿葵取两身夜行衣来,随我出去一趟。” 女孩子说话间,已经拔下头上发簪,打散半挽的发,从一旁取了一根丝带,将一头浓密青丝尽数扎起。 这处别院是眼下唯一的线索,若是放弃,便等同一切线索中断,她要亲自去看一看才能死心。 阿珠振奋不已地去找了阿葵。 直到见阿葵从箱子里取出两套墨色衣袍,她才意识到不对之处——姑娘的卧房里何时还备下了夜行衣? 但鉴于‘任何奇怪的事情出现在姑娘身上都不奇怪’这一准则,阿珠一瞬间也就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看着阿珠陪着自家姑娘出了门,心惊胆战的阿葵偷偷跑去了后院祠堂烧香,求许家列祖列宗保佑姑娘平安归来。 入夜后的青鱼坊,各家灯火熄了大半,不见了白日里的热闹。 几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一座别院中。 朱秀白日里已来探过路,此时很轻易地便找到了那仆从的卧房,将许明意交给他的迷烟自门缝下灌入房中。 见朱秀折返,许明意以手势示意三人分头寻找线索。 她今日无意打草惊蛇,是以那迷烟也只是叫那懂些功夫的仆人睡得熟一些而已,而非是真正昏迷,若真闹出太大动静,同样还是会将人惊醒。 廊下留着一盏灯笼,四下虽不算明亮,却也不难辨认院中各处大致陈设。 许明意进了一间书房内。 房中依稀可嗅得淡雅清香之气。 待适应了眼前的光线,许明意看向书案旁的香炉。 这香气显然是香炉中所残留的。 而这极淡的熏香之气,她似乎曾在何处闻到过…… 不知是不是自幼习武的缘故,她从小听觉嗅觉便比寻常人灵敏,且记性也还算过得去。 此香淡而偏冷,虽不常见,却显然是为男子所用。 男子…… 许明意在脑海中搜寻了片刻,眼神陡然一变。 是那日在尚玉阁中闻到过这种香气! 彼时堂中之人不在少数,但论起男子,除了楼中伙计之外,且够得上身份熏此香者,似乎只有一个…… 夏家二公子,夏晗。 而那一日,失踪的清表妹也在场。 许明意转瞬间想到许多,包括前不久占潜升官之事。 再看向那只香炉,她的眼神愈发冷了几分。 这别院,会同夏晗有关吗? 即便人心莫测,区区外在不可信,但一个出身权贵之家、年纪轻轻便以进士身份入了翰林院,性情温良且夫妻和睦,人生几乎已称得上完美的夏家嫡子,会受何等意图驱使,才会选择冒险行此等事? 她记得父亲曾说过,肤浅者拥有的越多,越容易无所顾忌。 而心思重者,有的越多,却越发懂得持重慎行。 夏晗如何看也不像是前者。 还是说,是夏曦如今行事越发嚣张,为了区区几句口角便要对清表妹下手? 但无论是哪一个,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证明,清表妹失踪之事同夏家难逃干系,占家所为不过只是甘愿被人驱使,用以交换利益。 许明意暂时压下诸多猜测,目光一寸寸扫视着书房四下。 片刻后,她朝着那面靠墙的书架一步步走去。 来时的路上,她和朱叔猜测过,这座别院中或许会设有密室—— 而密室机关的布置,必然要有遮掩之物。 书架,画幅,乃至院中假山,都值得仔细查探。 昏暗中,许明意在书架上谨慎地摸索着。 在触碰到边缘一格之时,察觉到手指下的木格有些松动,她眼神微变,手下用了些力,那木格竟然就顺着她的力气往后陷去。 “咔嚓——” 一声细微的类似铜芯门锁被打开的声音传入耳中,下一瞬许明意只见面前的书架由此一分为二,缓缓向两侧移去,竟空出了一道恰巧足以容身一人的空隙! 果然有机关! 且这等精妙的机关术,耗时耗力耗银钱,断不是区区占家能够负担得起的。 心中的猜测又坐实几分,许明意犹豫一瞬,闪身进了书架后。 相较之下,书架后机关触发之处就明显了许多。 她抬手旋下一旁墙壁上的铜轴,书架便在她身后重新合上。 面前是通往地下密室的石阶。 许明意一步步走下去,眼前视线慢慢开阔明朗。 这处密室同她想象中截然不同。 入目竟称得上灯火通明,且布置精巧用心,长几桌椅香炉茶盏等物无一不全,甚至还摆放着几只养护修剪得当的松景盆栽。 而这精致得当的一切,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便只会叫人觉得诡异非常。 许明意屏息竖起防备,往里走去。 ‘堂屋’两侧各有一间小室,一间以屏风隔开,另一间则垂有藕色帘幔。 而若她没有察觉错的话,这两处室内,竟是皆有人在…… 许明意朝着右侧那间走去,绕过屏风,入目是女子卧房该有的陈设。 她一步步走到床榻前,伸手缓缓撩开了垂下的烟色床帐。 见床帐轻动,帐内抱膝而坐的女孩子陡然睁大眼睛,受惊之下却未出声,而是颤抖着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身体,将头埋进了膝盖里。 “清表妹?!” 看着埋下头脸的女孩子,许明意试探地轻唤道。 那颤抖的女孩子身形一僵,好一会儿才迟疑地抬起了头。 看清对方面容,许明意心口巨石终于落下。 清表妹还活着! “昭……昭昭表姐……” 女孩子定定地看着她,声音迟缓得不像话。 许明意心中揪了一下,轻声道:“别怕,表姐来了,这就带你回家。” 崔云清眼眶中顿时满溢泪水。 而此时,许明意忽然听得有脚步声在靠近此处—— 正文 087 颠覆 “……是他,是他来了!” 崔云清犹如惊弓之鸟一般,语气紧绷地道:“表姐,你快藏起来!” 不能让他看到表姐! 许明意犹豫一瞬,微一点头。 听脚步声对方只有一人而已,要想当场解决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眼下情形未明,她不妨便在暗处先看一看大致情况。 而如若真有人敢再伤害清表妹,她亦可随时出手阻止。 许明意闪身躲去了帘栊旁的宽大屏风后,将呼吸尽量放得轻缓,透过两扇屏风间的细微缝隙往外看去。 一名身穿靛蓝色锦袍的男子不紧不慢地走来,玉冠束发,手中握一把合起的折扇,气质温文儒雅。 待他又走得近了些,现入许明意视线当中的,是一张约二十四五岁上下、年轻男子的脸庞。 许明意缓缓握紧了手指。 原来当真是夏晗…… 果真是他指使了占潜,将清表妹掳到此处,藏于这密室之中! 而一名成年男子将一位少女藏匿起来所图为何,似乎不难猜测。 许明意压制着内心升腾而起的怒气。 她很清楚,现在贸然现身绝不是良策。即便当场闹开,刻意惊动四下百姓,也未必就能借众人之口定了对方的罪名——反而是清表妹,必会因此在人前彻底坏了名声,女孩子十三岁刚开始的人生注定要尽数毁于今晚。 这世道对女子不公,她不能不管不顾拿清表妹的遭遇来做刀——这把刀即便真能伤到夏晗些许,然而真正的刀尖最终还是要刺向清表妹。 越是这等要紧关头,越不能冲动行事。 密室之外,夏晗带来的两名随从守在堂外廊下。 方才被拍门声惊醒,匆匆起身的那名仆人则在书房外掩口打着哈欠。 他今晚睡得当真太熟了,公子使人拍了好一会儿门他竟才听到,便是眼下还困倦得厉害,想来是秋乏的季节到了。 院中静悄悄地,只有仆从一个接着一个的哈欠声。 守在后院院墙处的朱秀难免有些不安。 方才他看到一名男子进了书房,原来书房之下果然设有密室,姑娘一直未有现身,想来多半是已经发现了密室,且进了密室内查探—— 姑娘这般大胆,倒是叫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提心吊胆。 阿珠微微皱着眉。 方才她仔细看过了,那单独进密室的男子显然就是个文弱书生,那样的男人,姑娘一个能打倒十个。 这还是在不使毒的前提下。 更该担心主子安危的是那男子的随从才对。 但相信自家姑娘归相信,阿珠也不是全然不紧张的。 父女二人商议权衡了片刻,决定若是一刻钟后密室中仍无动静传出,便是闯也要闯进去一探究竟。 密室内,夏晗在床榻边坐下,看着崔云清,温声问道:“今日可有听话好好吃饭?” 崔云清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抱着膝盖颤颤缩在一角。 “看起来又瘦了许多。” 夏晗轻叹了口气,看着缩成一团的女孩子,道:“过来我身边。” 他语气和煦温柔,就像是在对待一件珍视之物那般耐心。 但崔云清看起来却怕极了,紧紧咬着下唇,泪水源源不断地从眼眶中滑出。 “怎么,莫不是还想被关进笼子里吗?”夏晗的语气依旧足够温柔。 崔云清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笼子? 许明意的目光定在了窗下那只黑漆漆的巨大铁笼之上,眉心紧紧皱着,心中是说不出的压抑与愤怒。 崔云清颤栗着,缓缓地向夏晗的方向移动着。 夏晗眼底浮现满意的笑。 很好。 起初也是个极固执的,但到底还是年纪小,总体还算叫他得心应手。 “你比她要识趣得多,不枉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十分喜欢。”夏晗抬手替女孩子拭去眼泪,眼神里带着嘉许。 那间房的那个女人,骨头硬得过了头,一度让他耐心告罄。也正是因此,那日他在尚玉阁中见到崔云清时,才会生出拿这个内敛又有些脾气的小姑娘来平复一下心情的念头。 这个小姑娘确实也没让他失望。 察觉到女孩子因为他的触碰而颤抖的愈发厉害,他将手收回,安抚着道:“别怕,我此前便同你承诺过,绝不会勉强于你。你如今年纪还小,我们有得是时间相处。” 他不屑于单纯地强迫女子。 那等肤浅寻乐之事,于他而言唾手可得,向来无法触动他分毫。 他同那些凌辱女子的粗鲁之人不同。 他想要的,是操控对方的心神,看着那些原本性情颇有几分难以驯服的女子在他手下慢慢变得顺从乖巧。 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最是能够取悦于他。 也正是因为它足够隐秘而刺激,才称得上有趣。 他的人生自生来便过于枯燥乏味,也只有身处这处密室之中,才能叫他觉得活着还有些趣味。 他从袖中取出一支珠钗,缓缓插入面前女孩子发间。 而后起身取了一面铜镜,置于她眼前,笑着问:“特意挑给你的,看看可喜欢么。” 崔云清颤颤抬起眼睛,望向镜中满脸泪水的自己。 屏风后,许明意的眉越皱越紧,心底冒出阵阵寒意。 今日所见,可谓颠覆了她的认知。 对方竟看似称得上温柔耐心,但一言一语,似乎都想要攻陷对方的心神防守—— 以‘喜欢’为名目来为自己的禽兽行径开脱; 拿清表妹同另一名女子做比较; 还有那只极具威慑力的笼子…… 这同样是在施虐! 精神大过**,更为可怕的施虐! “你不想同我说话也无妨,且早些歇息,我去看看她。”夏晗将铜镜放到一旁圆凳上,站起了身。 “不……” 崔云清忽然开口,抬头看向他,眼神中带着哀求之色:“别去了!我求你了……” 她最深的噩梦,除了那只冰冷的笼子之外,便是从旁边那间密室中传出的声音…… 他强迫那位姐姐,那位姐姐不肯顺从,屡屡都要被折磨得遍体鳞伤! 她害怕听到那样的声音! 哪怕他同她承诺,不会像对待那位姐姐一般对待她,可她仍旧恐惧之极。 夏晗笑了笑,垂眸看向她,满眼兴味。 “怎么,是不愿我同其他女子亲近吗?” 正文 088 所求 “……” 听得这露骨之言,崔云清心口狂跳,脸色红白交加,紧紧抓着手指。 “岂……岂会……” 她只是不想见那个姐姐再受折磨! 夏晗眼中笑意却是愈浓了几分,看起来心情极好。 他拿手中折扇托在崔云清下颌处,迫使她抬起头来同他对视着。 女孩子一双泪眼不安地闪躲着。 他缓缓俯身而下。 崔云清整个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术,眼睁睁地看着那张脸越来越近,面上血色褪尽。 而就在此时,忽有脚步声传来,打断了夏晗的动作。 许明意将指间银针缓缓收回。 “公子。” 进来的是一名随从,他未有入内室,只在堂中停下脚步。 “何事?”夏晗理了理衣袖问道。 “方才有人来传话,说是二少奶奶不慎摔下了石阶,腹痛不止恐是动了胎气,眼下府中上下正在四处寻公子,公子可要回府看看?” 夏晗皱皱眉,眼底闪过不耐。 但还是立即带着随从离开了内室。 他分得清轻重缓急,哪怕对妻子并非如表面看来那般情深,但那到底是他的妻子,她腹中怀着的是他的孩儿。 见他离去,崔云清身形一软,靠着床柱大口喘息起来。 许明意自屏风后行出,唯有多言,只弯身将崔云清打横抱起。 女孩子轻的不像话,对她而言几乎毫不费力。 她要带清表妹离开这个鬼地方。 崔云清紧紧抓着许明意的衣袍,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安心些。 她从许明意怀中抬起头来。 视线中,少女身穿墨色夜行衣,一头鸦发高高束起显出几分英气,肤色雪白,唇不点而朱,精致光洁的下颌此时紧紧绷着。 “表姐……我们当真能逃得掉吗?”崔云清声音低低地问。 她觉得自己根本逃脱不了这一切,便是做梦都不敢想象自己能够逃离那个人。 许明意垂眸看向怀中的女孩子。 轻声纠正道:“不是逃,是回家。” 本就不属于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又怎么能说是逃,只是回到原本该回的地方而已。 崔云清怔怔地看着她。 许明意离了内室,未有急着离去,而是朝着另外一间房走去。 “表姐……” 崔云清忽然再次紧张起来,嘴唇发抖,不住地摇着头。 她不想去,更不敢看! 许明意脚下一顿,却是转头望密室的入口看去。 听脚步声,显然又有人进来了。 她无需去猜,也知是阿珠无疑。 “姑娘。” 阿珠快步走来,见得自家姑娘平安无事,不由松了口气。 即便再信得过姑娘的本领,可下一次她再不敢离姑娘左右。 方才那个男人刚带人离开别院,那困倦的仆人往卧房行去,她让父亲守着外面,自己片刻不敢耽搁就冲进来了。 “守好表姑娘。” 许明意将怀中的崔云清交给了阿珠,自己朝着那帘幔隔开的房间走了进去。 受折磨的不止表妹一人,既然要救,就自然没有落下任何一个的道理。 然而即便心有预想,待看清房内情形之时,许明意仍是抿紧了唇。 这间卧房的陈设同清表妹所在那处并无太大区分,且同样也有一只铁铸的笼。 一名身形消瘦不堪的女子靠在笼中,发髻散乱,有着青紫痕迹的面容虚弱至极,然一双漆黑的眼睛仍睁着,望向走进来的她。 四目相对一瞬,许明意大步走去。 “原来是许将军家的姑娘,难怪有这般本领……”对方朝她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哑声说道。 许明意在笼前蹲身下来,边轻声问:“姑娘认得我?” 只是这一句话,她便能够察觉得到对方是个极坚韧的女子。 寻常人被折磨这么久,哪里还会有心思同人寒暄闲聊。 女子微微点头,嘴角竟有一丝笑意,缓声道:“许姑娘美貌名动京师,见之难忘……在下徐英,曾在尚玉阁中同许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刚摸索出匕首的许明意动作一顿,意外地抬头看向对方。 “徐英徐师傅?” 女子再次点头。 许明意心中惊诧。 原来这位徐英师傅不是偷了皎皎的红宝石而消失不见,而是被人囚禁在了此处。 姓周的也说了,他曾受占潜吩咐,前后掳过两名女子送到了这别院中。 而算一算,徐姑娘被囚禁于此,应当已有近两月的时间了…… 两个月,换作寻常人,即便活下来,恐怕也疯了。 许明意看向她布满伤痕的双手——这本是一双拿来雕刻精美玉石的手,手的主人,是一位凭借自己的本领在京中活得风生水起,值得钦佩的姑娘。 许明意心中想将夏晗碎尸万段的冲动顿时又强烈了许多。 她握紧匕首,要将那铜锁撬开。 然而却有一只手按住了她的手背。 “许姑娘……” 徐英向她摇了摇头,干涸的嘴唇因为开口说话而渗出猩红的血丝,“许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能走……我若也走了,便是回头再去官府指证,也无证据可证明这一切乃是夏晗所为,更证明不了……我曾经被他囚禁于此…… 夏家权势滔天,若无这样的实证,根本动不了他……果真如此的话,岂不白白受这禽兽折磨一场了。” 许明意沉默着。 她自然也知道这一点。 之所以毫不犹豫地想带二人离开,是不忍让她们在此多呆片刻,也是因为无法替她们做决定,让她们留在此处作为“证据”出现在人前。 “只有让官府的人查到这里,将此事在人前捅破,才能证明我的遭遇属实……” 徐英语速缓慢地道:“崔姑娘还是清白之身,出身伯府,年纪还小,自然还需保全名节……许姑娘且将崔姑娘带走吧,至于我的事情,我心中有分寸在……” 见面前的少女迟迟没有起身离开的动作,她笑了笑,又道:“许姑娘若还想帮我,便将此事密告于官府,好让我得偿所愿早日揭露这禽兽所为……若是不便,也无妨,我总有办法能够自救的。” 这是个心善的小姑娘,她不想让对方心中有负担。 正文 089 承诺 夏家权势在此,许姑娘起初要救的人只是崔家姑娘而已,既然已可将人救出,确实也无太多必要为了她而去冒得罪夏家的风险。 但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就这样离开。 她极不容易才撑到今日,为的断不只是活命而已。 她要让对方的罪行昭于天下,得到应受的惩罚。 听罢这些话,许明意看着她,道:“可我将表妹带走之后,此事必然很快便会被察觉,我是担心到时徐姑娘独自一人在此会有危险。” “放心,他不会轻易杀我的。” 徐英讽刺地笑着道:“他容不得有不受他掌控的人存在,我已叫他生出了心病,我死了,他的心病就治不了了……那是会叫他彻底发疯的……” 许明意微微摇头。 她不赞同这样的话。 确切来说,是不赞成徐英拿自己的性命去赌一个疯子的耐心。 且即便夏晗不会对她下死手,也断不可能在清表妹已经被带走的情况下,仍旧将她留在此处——若是被送去别处,再想将人找到,便真正难如登天了。 可这些,徐英不可能想不到,说那些叫她‘放心’的话,不过是为了说服她让她安心带着清表妹离开而已。 饶是这世间有句话叫做“求仁得仁”,她也深知理应尊重他人选择,但许明意还是做不到就此痛快转身离开。 纵然无亲无故,这是一条人命,且是一条理应要好好活着的人命。 且将此抛开,她之所以这般难以抉择,还有自己内心的挣扎。 在徐英欲再次开口之前,许明意眼中犹豫之色一扫而光,看着面前的女子,道:“既然徐姑娘有此决心,我亦不多言。只向姑娘承诺一句——无论用什么办法,明日定会带官府之人前来将姑娘救出。” 最迟明日,否则定会生变。 徐英望着她,定定地点头。 “好……那我等着……来日倘若还能留得一条性命,必做牛做马以报许姑娘恩情。” 她很清楚自己面对的那个疯子是什么人,也很清楚顺着这条路往下走,十之八九是要以性命作为代价。 但她不会改变主意。 因为她做这件事,不止是为了自己。 “这别院中的仆从,每日何时会过来察看?”许明意问道。 她必须要赶在仆从发现不对、将清表妹被带走之事告知夏晗之前,将官府的人带到此处。 “每日会来两次,送些饭食和日用之物……”徐英道:“我身处这密室之中,不知具体时辰,只大概知晓,一次在正午前,一次在入夜前。” 夏晗有意麻痹她的神志,这密室中样样俱全,唯独没有滴漏。 她只能凭借着自己的判断来推测大致。 许明意点头。 那她就尽早不尽晚。 “许姑娘能否再帮我一个忙……”许是说了太多话,此时徐英的声音听起来愈发无力:“许姑娘是习武之人,不知可否给我一掌,叫我昏睡过去……” 她太久没有睡过一次真正的觉了,身体各处的疼痛让她每日每夜受尽煎熬。 许明意却未答应她的请求。 “最后一夜,徐姑娘还应打起精神,以防不测。我会留下几人守在别院附近,若真有什么状况发生,他们自会现身护住徐姑娘,还请徐姑娘到时切要以性命为重——恶人还光鲜体面地活着,徐姑娘断不能意气用事。” 少女神情认真郑重,徐英微微点头。 “多谢许姑娘此番冒险相助……” 一连两月受尽折磨,从不曾掉过一滴泪的人,此时望着面前并不熟识的少女,竟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也未必真能帮得到徐姑娘什么,是以不必言谢。” 许明意起了身,道:“我先走了,徐姑娘务必保重。” “许姑娘也要当心……” 许明意点头,最后看了笼中女子一眼,转身离开了此处。 她能察觉得到,笼中之人一直在目送着她。 她知道,徐英不想给她负担,但她心中已有负担在。 在她看到徐英的那一刻,这份负担便注定要挥之不去了。 她今夜,必然要做出一个真正的选择。 离开了别院,外面月明星高,天地间一片开阔。 可许明意的心情却如何也开阔不了。 她转头向阿珠交待道:“你带人将表姑娘送回伯府,切记不要走正门,亦不要惊动太多人——再帮我转告世子夫人,暂时先不要将清表妹寻回之事宣扬出去,暗中寻人的动作亦不可中断。” 在她将徐英救出之前,绝不能让夏晗察觉到不对。 阿珠正色应下。 朱秀安排好留下的人之后,便随许明意一同往镇国公府赶回而去。 如此深夜,自然不宜再走正门。 朱秀将人护送到后门处,许明意却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少女走向百步外的庆河畔,在河边一块巨石上坐了下来,紧握着手中的匕首。 此时她脑中尽是密室之中的情形,心口处沉甸甸地,却又因自己的诸多顾虑而不停地翻涌着,迟迟难以平复。 朱秀远远地守着,并不靠近。 他不擅长安慰小姑娘,虽说自己有个女儿,但女儿自幼是个武痴,遇到什么烦心事,也只是找他陪着痛快打上一架就好了。 朱秀正发愁要如何开解自家姑娘时,隐隐听得有动静自身后传来。 一只黑影飞了过来。 朱秀将腰间半出鞘的刀按了回去。 原来是那只胖秃鹫,姑娘代养过的。 大鸟叫了一声,稳稳地落在许明意身侧的巨石上。 许明意抬手摸了摸大鸟的头。 光秃秃地,手感委实不太好。 那边,朱秀又将刀拔起一半。 而后再次回鞘。 原来是吴世孙,这秃鹫的主人。 少年缓缓驱马而来,一身鸦青色衣袍浸在夜色中,衬得眉眼愈发清冷。 许明意意外地看着马背上的人。 吴恙显然也未曾料到会在此处见着她,同样意外了一瞬,方才自马背上一跃而下,向她走来。 “吴公子深夜来此,可是有要紧事?”许明意正色问道。 毕竟这大半夜地不睡觉,总不能是出来遛弯的吧,正常人可干不出这等事。 吴恙看向老老实实蹲在少女身边的大鸟,道:“追着天目出来的,恐它深夜扰人闹事——” 大鸟瞪圆了眼睛。 ——不是主人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突然将它从窝里揪出来,说要带它遛弯的吗! 正文 090 倾吐 “天目如今倒是愈发勤快了。”许明意顺了顺大鸟的羽毛,夸赞了一句。 在她印象当中,这丑鸟向来好吃懒做得厉害,如今竟半夜也不消停,想来是因为年轻吧。 听得她的夸赞,大鸟挺了挺胸。 见许明意信了,吴恙微微松了口气。 他也不是喜欢扯谎之人,只是出现在镇国公府后门这件事情,确实不好解释,万一被许姑娘误会他想翻镇国公府的墙可就不好了。 身为世家子弟,翻墙这种事情是断不可能做得出来的。 实则是他今夜莫名毫无睡意,如此之下,便想到了许多不相干的事情。 譬如许姑娘白日里捉住的那个人如何处置了,倘若从那人口中得到了什么线索,依照她那风风火火的性格,必然又要做些什么。 今日离开清玉寺后,实则他便想到了此事,本也想过要让小五继续跟在她身边,可思来想去,确实没有道理这般干涉她的私事——过分搅扰,便成了冒犯。 虽然如今大家算得上是朋友,相互帮过些忙,却也不好逾越底线去行事。 而他果然也没有猜错—— 许姑娘束着发,一身黑衣,一旁的石头上还赫然有着一把匕首。 见少女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鸟毛,面上的神情却并不轻松,吴恙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问道:“可是事情进展得不顺利?” “我找到清表妹了,好在没有出什么大事。” 许明意向他坦白直言道:“已将她救出来,送回伯府了。” 吴恙心有不解。 这是好事。 可她这幅模样,分明是遇到了难题。 “可查清了是何人所为?”少年似有所感地问。 许明意看向河面,道:“一个禽兽不如的疯子——” 吴恙听得一愣。 他还从未听哪个姑娘在他面前骂过人。 但奇怪的是,他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甚至……还怪好听的? “偏偏他身份不同寻常,轻易无法定其罪。此事牵涉良多,是否要插手,我自己亦做不了决定。”许明意没有掩饰自己的犹豫不定,或是心中憋闷得厉害,此时面对身边的少年,竟将心里话尽数倒了出来。 她答应帮徐英将此事报于官府,可那之后呢? 若她坐视不理,恐怕徐英还来不及开口,就已经没命了。 更不必提之后会遇到怎样的阻碍。 这京城之内,看似繁华安乐,然而见不得光的阴暗血腥之事也几乎每日都在发生。 每年都不知有多少人悄无声息地死去,有的是苦主不敢追究,有的是即便执意追究也注定不会有结果。 即便夏晗所为,眼下夏家尚不知晓,可一旦闹开之后,便是为了保全名声,夏家也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替夏晗洗脱罪名。 人活在世,处处皆是抉择,她想救徐英,但扪心自问,重生短短数月光景,她甚至还未能真正摸得清局面关键,许多暗藏的危机尚未明朗——此时此刻,确实还未曾做好同夏家正面敌对上的准备。 她若孤身一人,自然毫无畏惧,顺心而为便是,可她身后是整个镇国公府。 她重活这一世,最紧要的事情,便是护住镇国公府。 因此,关乎大局之事,习惯了要认真权衡思量,一步也不敢大意。 她将密室之事,一并也说给了吴恙听。 吴恙听得皱起了眉。 突然觉得许姑娘先前那句话骂得太轻了。 他没有多去评论什么,只直截了当地道:“许姑娘倘若不便出面,将此事交由吴某来解决便是。” 好好地一个姑娘家,总也不能让她一直为了此事愁眉不展。 许明意转头看向他。 少年英朗的面孔上没有太多表情,只那好看的薄唇绷直成了一条线,可见心情十分不好。 “可吴公子还不知那人是谁——”她隐隐觉得面前的人,同她印象中的吴世孙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夏家人?”吴恙问。 他也大致了解了许姑娘的性情,遇事知晓权衡利弊,眼中却也并非全是利弊——但凡那人身份寻常一些,她也不至于有丝毫犹豫。 而放眼京中,除了宗室子弟,能叫镇国公府的这位姑娘思量一二的也只有夏家人了。 而宗室子弟中,身在京中者,没有这般年纪的男子。 听他猜得这般准确,许明意有些惊讶。 她点了头道:“是夏家二公子,夏晗。” “似乎有些印象。”吴恙的面色没有太大变动。 夏家固然还算势大,但对他而言确无太多值得忌讳之处。 更何况此事并非污蔑,而是夏家人作恶在先。 许明意看出他的平静,难得在心底羡慕地叹了口气。 这是身为吴家人才能有的底气啊。 可即便吴恙不将此事看作什么难事,她也不好这般理所当然地将与此事毫无关系的他牵扯进来—— “我也并非全然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是在思虑其中轻重。最后要如何做,我回去之后会同祖父商议。” 祖父事事信任她,纵着她,而此事关乎镇国公府与夏家之间的状态,她也断无道理瞒着祖父私自做决定。 她看着吴恙,语气较之先前的紧绷,已是和缓了许多,“之所以同吴公子说这些,是因情绪过盛使然,说出来之后,现下已是好多了。多谢吴公子听我说这些。” 吴恙微一点头。 好些了便好。 他以往曾听家中二叔说起过,有许多从战场上回来的士兵,经历了太多惨烈的画面,心中都会因此留下难以抹去的阴影。 许姑娘今晚所见,虽非战场之事,但对于一个姑娘家而言,冲击必然也是极大,感到不适实属正常。 他突然有些庆幸自己今夜无眠,辗转在此处遇到了需要倾吐情绪的许姑娘。 但他也只能听一听了,若她愿意,他还可以帮些忙,但安慰人的话他实在不擅长。 思及此,少年忽然侧过身去,动作利落地扯开了自己的衣领。 许明意看得愣住。 虽说对方侧对着她,避开了她的视线,不至于叫她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可这人……忽然扯衣服做什么? 天目亦是浑身绷紧地看着这一幕。 ——主人莫非不想当人,想当禽兽?! 正文 091 理应相帮 少年拽下了那只被缝在衣袍内侧的明黄色平安符,整理好衣襟,转过身来,将平安符递向了许明意。 “这平安符经了高僧开光,又受我母亲虔心诵经多日,据说有辟邪安神之效,你不妨拿去带在身边几日,以安心神。” 母亲怕他不肯带着,便替他缝进了衣袍里。 虽说他不甚信这些东西,但有些东西的存在,可给人些暗示,觉得它可信,那便多少会有些效用。 许明意一时有些反应不及,下意识地道:“此乃令堂一片爱子之心,怎好转赠于我——” 她觉得这似乎太特别了些。 “无妨,我家中有很多。”吴恙实话实说道。 一个平安符而已,他常穿的那些衣袍几乎无一幸免。 “许姑娘若觉得不想白白收下,来日再带些点心去茶楼,作为还礼便是。”心知她不愿欠人,他便又补了一句。 “吴公子想吃点心,只管开口,又何须拿此物来交换。” 上次去找齐林的尸体,她还欠他一个人情。 吴恙动了动眉。 想吃只管开口——有这好事? 想着那夜分外可口的点心,少年伸出的手迟迟没有收回,眼神一派坦然坚定。 许姑娘这么够意思,他更加没有吝啬的道理了。 许明意到底还是抬起手接了过来。 “那便多谢吴公子了。” 平安符似乎还带着少年身上的温度,握在手心里尚能让人感觉到一丝暖意。 而这这一丝淡淡地暖意,仿佛正在驱散她心头的阴霾。 许明意认真地看向面前少年。 这世间,总有吴恙这样的人,他们生得一副好皮囊,皮囊之下又有一颗不怕人窥看的、坦坦荡荡赤子之心,他们的存在便令人觉得舒心美好——如夏晗此类,终究还是少数。 且那样阴暗到叫人作呕的真面目,注定是不能见光的。 而她想做的,便是让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置于灼灼日光之下,彻底灰飞烟灭,付出应有的代价。 许明意握着那枚平安符,心中的勇气也在缓缓归位。 她豁然站起了身来。 “我这便去见祖父,同他说明此事——” 吴恙点头。 “那我在此处等着你。” 见她似有不解,少年正色解释道:“若镇国公不同意你插手此事,便由我去做。” 镇国公府身处这天子脚下,夏廷贞乃当朝首辅,皇上近臣,镇国公有所顾忌也很正常。 他知道,许姑娘无意让他卷进此事,但若她当真做不成此事,必然心有挂碍遗憾—— 那便由他来做她无路可选时的退路好了。 少年神态一丝不苟,显然并非随口一言,而是在极认真地对待此事。 许明意回过神来,向他笑了笑,点头道:“那吴公子且等着我。” 他的好意她清楚地感受到了,然而她还是认为,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将此事推给他来做。 但若祖父当真不肯同意,她必也要另想他法,吴世孙向来聪明,有他一同商议对策也是好的。 见女孩子转身大步向镇国公府走去,身穿夜行衣的背影纤细却笔直,吴恙看了一会儿之后,眼中浮现疑惑之色。 许姑娘有门不敲,竟然带头翻自家墙? 自幼的教养让少年一句“未免不妥”到了心头,然而很快便有另一道声音将其盖过——兴许是这样比较省事吧,毕竟她是个急性子,有情可原。 而后又亲眼目睹一个、两个、三个…… 朱秀带着一群黑衣随从跟着无声翻墙而入。 “……”吴恙没再评价什么,转回头望向月色下一片平静的河面。 急性子的许明意直奔了镇国公的居院而去。 “祖父可歇下了?” 刚进得院中,许明意便问道。 “姑、姑娘……”守在廊下的小厮惊诧地看着一身夜行衣,腰间还明晃晃别着匕首的自家姑娘,一时竟忘了回话。 姑娘大半夜穿成这样真的合适吗? 云伯闻声走了出来向少女行礼,暗暗扫了满脸惊色的小厮一眼。 姑娘不过是穿了身黑衣裳而已,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在自家还不能想穿什么穿什么了? 小厮默默低下头去。 是他一时忘了,这确实也没什么值得惊奇的,毕竟这作风确实很姑娘。 “老太爷刚刚歇下。”云伯轻声细语地询问道:“您若是有急事,老奴这就去将老太爷喊醒?” 虽说喊醒老太爷这种事情无异于在老虎身上拔毛,但姑娘总是例外的。 许明意微一点头,边往堂中走去。 平日里她断也不会搅扰祖父休息,但徐英之事耽搁不得,今夜她必须做出完整的决定。 “吵吵嚷嚷地还让不让人睡了!老子看你们是皮痒了吧!” 卧房内传出老人不满的声音。 常年打仗的人,习惯了警醒,有些风吹草动便醒了。 “老太爷,是姑娘来了……”云伯赶忙进了内间。 下一刻,就见皱着眉的老太爷脸色顿时和缓了下来,语气里也没了丝毫躁怒:“是昭昭?” “姑娘找老太爷应是有急事,就在外头堂中等着呢。” 镇国公立即坐起了身,下床穿鞋披衣,大步走出了卧房。 “打搅祖父歇息了。”许明意福身行礼。 “无妨,原本也没能睡熟——”上一刻呼噜还打得地动山摇的镇国公看一眼孙女的装束,皱眉正色问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云伯适时地带着小厮退去堂外廊下。 许明意将事情的前后经过细致地说了一遍。 镇国公听罢脸色难看至极。 “夏廷贞竟养出了这么一头禽兽不如的祸害!” 欺凌弱女子算什么本事? 这要是他军中帐下,早已被军法处置了! 但这也注定只是假设而已,毕竟他麾下也不是随随便便什么废物禽兽都肯收的! “那个姑娘,如今还在他那别院密室之内?”镇国公略将心绪平复,向孙女问道。 许明意点头:“她想以自身作为证据,故而不肯走。” “昭昭想帮她?” 许明意再次点头,等着自家祖父的反应。 “理当相帮!”镇国公看着孙女,痛快地道:“此事自有祖父来替你撑着,想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 正文 092 世间之美好 许明意微微抓紧了手指,压下翻涌的心绪,一瞬不瞬地看着老人:“可如此一来,夏家定会察觉是我们镇国公府在背后推动此事,孙女担心夏家会暗中报复针对——” “难道没有此事,他夏廷贞便会待咱们镇国公心存仁善了?占家为夏家所用,多番欲探听我府中之事,单此一点,足可见夏家之用心!” 镇国公拿不以为意的语气同孙女说道:“更何况,此事错在他夏家!而如夏廷贞这等肚子里装着一堆弯弯绕绕的货色,一贯顾全所谓大局,我谅他也没那个胆量敢同老夫硬碰硬——即便他真要另使什么阴招儿,也没什么可怕的,既然迟早都要对上,早解决了早睡安稳觉嘛!也不是什么坏事!” 许明意听得险些要笑出声来,眼圈却微微泛红。 “公道不能只在人心……”老爷子轻轻拍了拍孙女的肩膀,声音缓和下来:“放眼京中,若连咱们镇国公府都不敢替她们去争这个公道,便真正无人能帮她们了。” 闻得此言,女孩子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伸出手抱住了面前的祖父。 她知道,看似脾气暴躁不好说话的祖父实则暗中帮过许多人。 祖父说过,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靠得不仅是自己的能力,还有一份好运气。 而世间的运气是有限的,被他得去了,与他一样有能耐的人便注定只能丢了这份时运。 所以当他得到这一切好处之后,要存有一份感恩与敬畏之心,不能因此忘形忘本,对于值得相帮之人,暗中便要帮上一把——不为施恩于人,也并非是要彰显心善,只是有什么能力做什么事,为自己心安而已。 她有着这世间最好的祖父! 而徐英这件事情于她而言,并不是一件小事。 她一贯也称不上多么心软,可今日之所见,无一处不叫她愤怒异常,她想做这件事,却又因前世之事而不得不瞻前顾后。 前世失去家人的经历,叫她看似愈发坚硬,实则内心胆小了许多。 说句怂些的话,她这是被吓破胆了。 换作往常,无知无畏的她哪里会去顾及这些,定是正如祖父那句话——想做什么只管去做了! 可她如今真的变得过分胆小了,遇事总要去想最坏的那个结果。 这一刻抱着自家祖父,感受着来自家人给的底气与力量,她才算真正说服自己——未雨绸缪断没有错,但若一味计较得失,那便注定只有“失”了。 父亲曾同她说过,人活在世,若论得失,心安便是“得”。 “祖父知道,你是个执着的孩子……若是不叫你去做,你必是无论如何也过不了自己心中这一关。”镇国公慈爱地轻轻拍了拍孙女的后背,道:“若当真做不得,祖父也不可能由你胡闹,凡事量力而行,这不是刚巧咱们家还有做这件事的能力么?” 说句凉薄些的话,这件事情,若换作是他,他并不见得会去插手。 但昭昭亲眼看到了,撞上了,且她想做,那便不一样了。 他并不是为了做好事而毫无底线的人,这世间不公之事遍地都是,便是想善良,却也要先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份能力,否则便成了犯蠢。 而犯蠢的善良,是没有意义的。 他选择保护孩子的善良,也要提醒她该守住那一条线。 “祖父说得对。” 许明意平复了情绪,站直了身子,将眼泪擦去,道:“孙女心中有分寸在,定会谨慎行事。” 而她既然决定要去做了,这件事情的意义,便不止是帮徐英了。 祖孙二人又细谈了接下来要如何做才最为妥当周全。 最后,镇国公对孙女讲道:“凡事尽力便可,真做不成,切记也不可再强行为之。” 在这京城之中,想要动夏家的二公子,终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许明意点头。 “孙女记下了。” 镇国公半开着玩笑道:“回去歇着吧,这是场硬仗,须得养好精神。” 许明意应下,行礼后退了出去。 看着孙女的背影,镇国公心底只觉得对日后有可能会面临的风雨,又多了份把握。 云伯走了进来。 “给我拿本兵书过来!” 镇国公在椅中坐下吩咐道。 云伯不禁一愣:“您这是不睡了?” 镇国公睨他一眼:“叫你拿你就去拿,年纪越大话越多了。” 他的孙女这般中用,他心情好得要命,哪里还有什么困意? 云伯连忙去了。 在书房点了灯,又凭着直觉挑了些兵书,这般一耽搁,便是近一刻钟。 “不知您要看哪本,老奴给您搬了……” 云伯抱着一摞书折返,话至一半忽然顿住。 确定自家老太爷确是靠在椅子里睡着了无误,云伯唯有默默将书又抱了回去。 另一边,许明意独自往熹园而去。 然而走到一半,脚下忽然一滞。 对了……吴恙还在河边等着,她竟险些将此事给忘了! 等了这么久,他该不会已经走了吧? 到底他也不是个多么有耐心的人。 心中这般想着,女孩子仍是极快地转了身,快步朝着后院而去。 起初只是疾走,后面干脆小跑了起来。 仍等在河边的吴恙闻得动静回过头去。 只见一身黑衣的少女从墙上撑着手跃下,犹如一只动作灵巧的黑猫儿。 少女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朝他快步而来。 离得近了,吴恙才瞧见,女孩子脸上皆是笑意,一双点漆眸亮晶晶地满是生机。 这样的一个女孩子,这样的神态,这样快步走向他,直叫他觉得仿佛这世间所有的美好都在奔向他。 这错觉来得突然而汹涌,甚至叫他的神情显得有些木然。 “吴公子,我祖父同意了——” 她还未到他身前,边走边将这好消息说给了他听,颇有几分小孩子得了长辈准允可以去做想做的事情,欣喜之下迫不及待与人分享的模样。 吴恙有些意外,眼中却不禁也跟着浮现了些许笑意。 “那就好。” 他平日不爱笑,这笑意很快便被掩去。 望着面前的女孩子,他脑海中忽然萌生出了一个想法来—— 若他以后也当了祖父,定也要做一个像镇国公一样的好祖父。 念头一出,少年脸色凝滞。 ……他是想得越来越远了。 …… 翌日清早,天色蒙蒙亮,青鱼坊内各户人家的下人,如往常一般早起忙碌着。 此时他们尚不知晓,今日坊内会闹出一件大事来。 …… 正文 093 闯入 西城集市初开,长街之上渐渐热闹起来。 街边卖包子的小贩高声吆喝着,高高摞起的蒸笼散发着热腾腾地白汽。 一名穿着一件洗得近乎发白的浅灰袍子,身形瘦弱的年轻男人经过此处,望着那白鼓鼓的大包子不禁咽了咽口水。 “客官,可要来两个?刚出笼的肉包子!”小贩满面热情地招呼着。 年轻男人摸了摸腰间空瘪瘪的钱袋,默默走开了。 小贩暗暗“嘁”了一声,正要收回目光之时,却隐隐觉得那名男子有些不对劲。 男子低着头,目光从路过之人身上依次扫过。 小贩瞧得眉头一跳。 他祖祖辈辈在此摆摊卖包子,什么人没见过,对方这眼神这神态,怎么看怎么叫人觉得像是在打鬼主意! 果不其然—— 那男子低头走着路,迎面撞上了一名锦衣公子。 “嘿,我说你这人怎么走路的!” 那公子身边的仆从呵斥了一句。 “不打紧。”年轻公子并不在意,看了一眼仆从示意他不必多言。 主仆二人继续往前走去。 小贩却眼瞧着那年轻男子袖口处隐隐露出了一抹宝蓝—— “周公子,您的钱袋被人扒了去!”小贩急急提醒道。 这位公子是附近青鱼坊内周员外家的独子,周家厚道仁善,在附近一带是出了名儿的积善之家——任谁瞧见都是要提醒一句的! 年轻公子闻言连忙摸向腰间。 ……钱袋果然没了! “是方才那人!”仆从高声喊道:“有小贼,抓小贼了!” 那年轻男子闻言神色一变,顿时拔腿就跑。 四下顿时躁动嘈杂起来。 眼瞧着不少人都追着那小贼而去,卖包子的小贩“啧啧”了两声。 偷谁的不好,偏偏瞧上了周家公子的钱袋,这不是存心往大牢里撞么。 一群大汉追着那年轻男子一路跑,中途遇到了每日这个时辰都会出现在青鱼坊外巡街的西城兵马司吏目。 “出了何事这般喧闹!” “诸位大人,有人当街盗窃!就是前头那个人,往坊内去了!” 为首的指挥使脸色一变。 当街盗窃? 他们兵马司平日里负责的便是城中各处捕盗治安,青天白日,竟有人敢在他们西城兵马司的管辖内行窃? “大人……我方才瞧见他身上似乎还带了匕首!”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出的声。 此言顿时又引起一阵骚乱。 指挥使当即带着人追了过去。 带匕首闯入青鱼坊那还了得! 万一伤了坊内贵人,追究起来,担责的可就是他们兵马司! 小贼一路跑着,沿途撞上一户人家的下人正在大门外洒扫,脚下一个踩滑,“扑通”一声扑倒在地。 那婆子吓得惊叫着丢了手中扫帚。 小贼咬牙忍痛爬起身来,回头一看只见兵马司的人已要追了上来,而前方再有两户人家开外,眼看便是一条无路可走的死胡同—— 小贼急乱之下,见前侧方那户人家的院门没有上锁,一把将门推开钻了进去。 兵马司的人很快追了上来,跟进了院中。 院中布置清雅,此刻却并无人在。 指挥使带人在院中四处搜找了片刻,忽听得自南面的一间房内传入类似瓷器不慎被打碎的声音。 “去看看!” 那小贼应是藏进了那间房中! 此时,一名仆从打扮的年轻人刚行至别院大门外,见此一幕,险些惊得心神俱裂。 他如往常一般赶在一大早出去采买,片刻不敢耽搁就往回赶,路上众人都在说附近遭了贼,是以他便津津有味地听了一路的热闹—— 可此时自家别院前围着的这些百姓是怎么回事! 且他出门前……分明是将院门上了锁的! “让开,都让开!” 仆从猛然推开门外围观的人,朝着院中奔去。 定睛一看,只见一群身穿兵马司兵服的人已经去到了书房外,更是吓得面无血色。 “此乃我家主人的私宅,你们怎可无故强闯!” 仆人将手中东西丢下,快步跑了过去,拦在书房外。 好在他足够谨慎,每次出门前连这处书房也会特意另上一把锁。 公子行此事,便是府中老爷也不知晓,为免走漏风声,故而这些时日只有他一人守在此处——然此事隐秘,从未出过半分差池,今日怎会突然来了兵马司的人! 那指挥使冷着脸示出令牌。 “我等亲眼所见有一盗贼闯入此地,公务在身,还请将门打开让我等入内搜捕嫌犯。” “什么盗贼……我不曾看到!”仆人慌神之下顾不得许多,依旧拦在门外:“此处上着锁,怎会有盗贼进入?诸位想必是看错了吧!” “大人,这扇窗被人打开过,对方应是从窗内跳入屋中。”一名兵吏说道。 “有劳配合办案——”指挥使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威压。 已是满身冷汗的仆从犹豫着道:“我家主人向来不喜旁人踏足这间书房……主人此处不在,小人没有钥匙,也做不得主。” 若当真只是寻常贼人藏入此处,让他们进去搜一搜倒也无妨,他也不想这般阻拦,平白叫人生疑。 可这件事情处处透着蹊跷! 既有蹊跷,便意味着会有变数发生——而那样的变数,他根本承担不起! “这不是摆明了阻挠公务吗!” 涌进来的百姓在石阶下七嘴八舌地指责起来。 甚至有一位婆子揣测着道:“……他该不会同那小贼是一伙的吧,所以才包庇窝藏!” “对啊……说起来这户人家可神秘地很,平日里也不见有人过来,晚间倒是偶尔能听到些车马动静……该不会背地里在做些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吧?” “八成是心里有鬼,才不敢让人看!” “是啊,不就是一间书房吗?” 听着这些话,仆从急怒交加,脸色变了又变,向那喋喋不休的几名婆子呵斥道:“简直大胆!你们可知我家主人是何等身份,竟敢在此无中生有,胡言污蔑!” 婆子不屑地吐了口瓜子皮:“是什么身份呀?倒是说出来让我们听听啊!” 仆从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出口,面上一阵红白交加。 “没有钥匙也无妨——来人,将锁砍了!”指挥使当机立断地吩咐道。 正文 094 捅开 , 盗贼进入别院是他亲眼所见,而这仆从闪闪躲躲百般阻挠,怎么看怎么像是做贼心虚。 而他身为西城兵马司指挥使,如今又是众目睽睽之下,这样的隐患自然不可能视而不见。 “哐!” 一名力气大的兵吏拿佩刀三五下将那精细的铜锁震断。 “进去搜!” 见那仆从竟还要再行阻拦,指挥使脸色一沉:“此人多番妨碍公务,将其拿下待论!” 两名兵吏一左一右将人制住。 仆从心急如焚,恐到时他们搜不出什么异常,反倒因为他而误事,当即急急地解释道:“大人当真误会了,小人只是怕家中主人怪责罢了!绝无窝藏之心啊!” 指挥使看他一眼没有理会。 究竟有没有嫌疑,将那贼人拿下之后自有定论。 书房内布置简洁,藏身在书架一角那只半人高的花瓶后的小贼很快便被发现了。 “我……我将钱袋交给你们就是了,我也是一时糊涂,你们不要过来!” 小贼满脸惊惶之色,将怀中钱袋抛了出去。 一名兵吏抬手接住,边持刀靠近。 钱袋要还给失主,贼当然也要抓。 “你们……”那贼见状颤颤站起身来,慌乱之下,抓起身后书架上的书卷匣子等物尽数丢去。 仆从看得暗暗松了口气。 这看起来被吓傻了的贼不像是装出来的,可能真的只是一名寻常毛贼,恰巧闯入此地—— 但下一瞬,他便不那么想了。 小贼“凑巧”碰到了暗格后的机关,眼看那面书架在几名兵吏眼前一分为二缓缓打开了来! 小贼被此一幕‘吓了一跳’,逃无可逃之下,像是顾不得思量太多,转身就往那书架缝隙后钻去。 “大人……” 兵吏吃惊之下,下意识地拿请示的眼神看向指挥使。 谁能想到这间普普通通的书房内竟然会有机关密室! “大人,这……这只是寻常冰窖而已!”仆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抖得不那么厉害,又忙道:“这处冰窖,小人再熟悉不过——不如就由小人下去将人捉住交给大人治罪!也算是弥补方才糊涂之举!” 指挥使皱起了眉。 方才还百般阻挠的人,现在突然这么积极? 况且——冰窖? 若果真只是冰窖,哪里用得着设下这般隐秘的机关? 身后百姓的议论热情与好奇心再次攀升。 “谁会在朝阳的南面挖冰窖?说出去谁信,当我们是傻子啊!” “正经人家又怎么会有这么些奇奇怪怪的机关……” “这里头指不定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呢!” 指挥使看向那名仆人。 这样精妙的机关术,不是寻常人家能够用得了的…… 先前这仆人提起自家主人时的态度也十分奇怪。 京城这块地界,稍有不慎,可能便要得罪到得罪不起的贵人。 指挥使暗自思索间,只听得自那书架之后忽然传出男子的惊叫声。 百姓顿时躁动起来。 “瞧见什么了这是!” “看来这里头有东西啊!” 指挥使压下心头纷乱的猜测,点了几名得力下属:“你们几个下去看看!” 百姓们都在看着,且青鱼坊内贵人颇多,这种时候断没有往后退的道理,与其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不如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以免落人话柄。 至于其它—— 他只是依照规矩办事而已,真闹出了什么乱子来,谁做的谁去收拾,到那时他也就不多管了! 仆从已是吓得魂不附体,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 很快便有一名兵吏快步从密室中行出,面色变幻不定地在指挥使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指挥使神情大震。 围观百姓们见状急得猜测纷纷。 ——这官爷怎么也不说出来,这是要馋死谁啊! 仆从见状心中生起一丝希望来,眼神中含着暗示的意味:“大人,小人有两句话想同大人解释……” 眼看这件事情是断不可能瞒得圆满了,他只能寄希望于同对方说明公子身份,让对方忌惮之下不敢将此事当众挑明,尽量让事态的影响降低。 指挥使犹豫了一瞬。 他有种直觉,一旦听了对方的话,这件事情就只能捂下了。 可密室中那女子…… 他也不是冷血之人,只是身在底层官场想要存活下去,许多事情没有选择。 他这厢心中挣扎之时,忽听得书房内传出一道声音来。 “是个女子!这里头关着一位女子,被打得血肉模糊生死不知……还被锁在笼中啊!” 那小贼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一面跑,一面高声惊呼着。 “……”指挥使眼皮一阵狂跳,看向那两名跟着出来的下属。 两名官吏神色复杂。 他们起先分明是将这毛贼给制住了的,可谁知那看似吓得软绵绵的小贼跟个泥鳅似得,滑不溜手,他们一个不当心,对方不知怎么就从他们手下逃脱跑了出来…… 此时倒是不跑了,而是跌坐在书房前,脸色惨白地道:“吓死了,吓死了……” 四下如同本就不平静的江面掀起巨浪。 “听到了没,这里头藏了个女子!不知是哪家的闺女这般可怜!” 先前说得最欢的几名婆子脸色惊骇。 真叫她们给说中了……还真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原本只是来看个抓贼的热闹,却不成想这热闹还带看一送一的?! 指挥使最后看了一眼那面若死灰的仆人。 不是他办事不知变通,而是对方运气太差,也或许是作恶太过,老天爷也看不过眼了。 他转脸看向一名手下:“速去京衙,将此事报于纪大人。” 反正内衙总喜欢抢他们兵马司的功劳,他今日就大方些痛快做个人情好了。 且他们兵马司只懂巡捕事宜,论起处理这种复杂的案子,肯定还是京衙更在行。 京衙府尹纪栋听闻此事,立即差遣了官差前来查看接手。 官差到时,整个青鱼坊几乎都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越来越多听到了消息的百姓专程赶来看热闹。 看似挤得满满当当、再塞不下哪怕一人的人群,见得官府中人前来,竟也能齐齐地让出一条道儿来。 部分官差进了别院中去,另一部分则开始驱散围观的百姓。 百姓们做着样子散去,却根本不愿走远,有的躲去了巷子里,有的甚至悄悄爬上了墙头——到了眼前的热闹就跟嘴边的肥肉一样,谁能做得到转身就走? “快看快看,人被抬出来了!” 正文 095 宣于人前 说是抬,并非夸张之言。 官差们备了张竹辇将女子救出,另还有薄毯与帷帽。 这些都是纪栋的吩咐。 女子受辱,必然不愿将满身伤痕示于世人眼前,如此一来既可替受害之人保留些尊严,也可免去百姓们过多的异样揣测。 但那露出的一角血迹斑斑的衣裙,仍被许多人看在了眼中。 徐英艰难地撑起身子,隔着帷帽前垂下的轻纱缓缓看向四周。 她已经有许久未曾见到过外面的世界了,阳光有些刺目但很温暖,四下围观的百姓眼中有看热闹的好奇,也有怜悯与同情。 她很感激这些官差们的细心周到,替她考虑得如此周全—— 但是,她需要的不是这些。 下一瞬,众人视线中只见那竹辇上的女子吃力地抬起手,将身上覆着的毯子掀落在地。 女子身上的素色衣裙已经辨不出原本的颜色,一片片或深或暗的血迹一层盖过一层,赤裸在外的双足伤口遍布,叫人觉得触目惊心—— 四周吃惊的吸气声此起彼起。 而此时,女子又将帷帽取下,将同样伤痕累累的一张脸示于众人前。 女子的脸颊显得清瘦凹陷,布满血丝的一双眼睛迎着众人探究的视线,没有丝毫闪躲退缩之色。 这些不是她的过错,因此不怕被人看到,她怕的只是真相被埋没! 竹辇被抬出别院。 人群中,周家公子看着这一幕,微微皱起了眉。 他只是丢了只钱袋,本想着追回与否都不重要,却没想到竟会因此牵出这样一件案子……这女子看起来坚韧得叫人心疼,不知对她下手的究竟是何人,竟如此丧绝人性。 年轻的公子心中生出愤怒,却不曾留意到前方一名其貌不扬的男子正将手中一支毒镖对准了竹辇上的人。 此事在城西已经传开,公子很快也得到了消息,交待他务必要截下这女人的性命。 见竹辇已来到了面前,男子手中毒镖即将就要飞离之际,却不知从何处飞来了一枚石子,重重地击打在他的手臂上。 “叮!” 毒镖与石子同时掉落在地,细微的响动不曾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男子脸色顿变,转头看向石子飞来的方向,同时又摸出一枚毒镖握在手中。 而此时,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随着这两下轻拍,还伴随着一刹那的刺痛。 男子猛地转回头去,来不及看清是何人,就觉肩膀处传来一阵麻木之感,很快这麻木感便蔓延了他整只手臂,甚至有传遍全身的迹象! 方才拍他肩膀的人,似乎将什么东西刺入了他身体里! 男子正觉惊骇之时,忽然听得身边有人受惊地颤声叫道:“啊呀,官差大人,这里有人想杀人啊!” 一名男子指着他手中的毒镖。 四下顿时炸开了锅,众人轰地散开来。 “他手中还藏着利器!” “……该不会是想要杀人灭口吧!” 男子紧紧咬着牙,想要转身离开,然而浑身麻木之下叫他的动作变得极为迟缓。 几名官差很快上前将他制住。 竹辇上的徐英蓄了些力气,手指微微抓紧了竹辇。 果然是不想给她开口的机会! 刚出别院,便有这等事,接下来还不知会有怎样的凶险在等着她—— “不愧是夏首辅之子,手段果真了得!……青天白日之下,尚可于众目睽睽之下要取我性命!” 女子的声音透着虚弱,却已足够让临近之人听得清楚。 “……夏首辅之子?!” 众人震惊不已。 一行官差亦是纷纷变了脸色。 “姑娘……此事真相,待到了衙门里,再行细述不迟。”为首的官差低声提醒道。 “然而我还有没有命能撑到衙门,只怕都是未知。” 徐英嘴角泛起冷笑,声音又提高了些,向众人道:“我尽管出身平平,却也非生来便该被人欺压凌辱!无辜受难,为何不可与世人明言!今日,我便要将实情告知诸位……掳我者、将我囚于这密室之中数月者、百般凌辱折磨我之人——皆是当朝首辅家中次子,夏晗!” “此人进士出身,却表里不一,仗着家中权势目无法纪,随意轻贱人命……皮囊之下的真面目,乃是食人的恶鬼!” “即便这世间不能还我一个公道……我亦要将他的罪行昭于天下!” 女子眼中是滔天恨意,语气之重,仿佛要用尽最后一丝气力。 她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许家姑娘帮她促成的,因此她更加不能放过任何一丝开口的机会。 “竟有此等事……” 围观百姓低声口口相传着。 虽说夏家的热闹不是他们能看的,可一个人不能看,两个人不能看,十个人,乃是数百人在,那便也没什么值得过分忌讳的了。 官差们个个脸色复杂。 按说女子遭此大辱,藏着掖着还来不及,怎么会有如此不顾自身名节体面的人? 且若事实当真如她所说,是夏家二公子所为,那这桩案子…… 官差们不敢再往下深想,随行一人将毯子重新替说完那些话之后无力倒在竹辇上的徐英盖去,却再次被她拿发颤的手缓缓揭落。 这不是耻辱,而是证据! ——她要让所有的人都亲眼看一看这血淋淋的证据! 见她这般固执不听劝告,以致一路上围观者不减反增,官差唯有中途设法将竹辇换成了软轿。 可先前那些百姓所见,已足以将此事传遍京城。 雪声茶楼内,朱秀与暗卫小五一同快步上了二楼。 “一切可都办妥了?”许明意问道。 朱秀点头。 “都是照着姑娘的吩咐办的,没有出什么差错,此时徐姑娘人已经到衙门了。” 说着看了身边的暗卫一眼:“一路多亏了吴公子派去的人暗中护送。” 这些事情他们自己的人原本也能做的,可对方总是能抢在他们前头下手——怕谦让来谦让去反倒误事,他便干脆将机会彻底让给了对方。 但对方今日确实帮了大忙。 那个叫小七的,演起毛贼来浑身是戏,简直把他都给看愣了。 许明意朝着对面坐着的吴恙微一颔首,算是无声道谢,而后向小五问道:“小七眼下如何?可脱身了吗?” 吴恙看向问话的少女。 ——怎么觉得许姑娘似乎格外关心小七? 正文 096 茫然的小七 上次在林子里担心小七被蚊子咬,还特意给了小七一瓶药。 而昨晚他在河边等她许久,蚊子分明也很多。 许姑娘似乎有些偏心,完全做不到一视同仁。 少年在心底默默总结着。 小五正答道:“许姑娘放心,小七虽然年纪不大,却胜在足够机灵,定能够找得到机会脱身的。” 至于为什么这么机灵却仍然被大家欺负,当然是因为他年纪最小武功最弱了——身份弟位摆在这里,不欺负他欺负谁呢。 想当年小六小七没来的时候,他身为最小的那个也是这么走过来的嘛。 小五心安理得地想着。 “那就好。”许明意放心地点了头。 见她神态,吴恙端起茶吃了一口,却是不禁皱眉。 虽说茶楼生意不好,但他好歹是个主子,怎么竟敢拿这般难喝的茶水来应付他?——难道是每月拨给楼中的银子还不够? 况且他还有许姑娘这个客人在,这里的伙计还能不能上得了台面了? 听朱秀细说着事情经过的许明意也端起了茶盏吃了两口。 见她面色没有一丝变动,吴恙心下疑惑,不动声色地又尝了几口。 ……好像是没方才那一口来得叫人难以下咽了。 听说徐英一路不肯遮去身上伤痕,当众将夏晗所为宣于人前,许明意将手中茶盏又握紧了些。 徐姑娘确是个值得钦佩的姑娘。 这个公道,她必会陪着徐姑娘一同讨回—— “无论如何,这第一步称得上颇为顺利,眼下倒不必急于动作。”看一眼她始终紧握茶盏的手指,喝了半盏茶之后心情已经恢复如常的吴恙出声提醒道:“不妨先看一看官府的态度,及夏家的应对。” 许明意点头。 确该如此。 此事必会闹得满城风雨,后续如何,官府的态度也至关重要。 京城府尹纪栋纪大人,是她父亲的同窗好友,为官尚算清正。 昨夜她不是没想过要直接传密信给纪大人,让京衙直接介入此事,将徐英救出。 可思来想去,还是否决了这个想法。 纪大人即便再如何爱民如子,但却难保他身边不会有走漏消息之人,而人的想法本就复杂难测,一封来路不明的密信纪大人未必会信,也会有诸多考量,而这过程当中稍有动摇,便会使局面脱离她的预计—— 倒不如将此事毫无预兆地摊开在众人面前,虽是过程必然要周折许多,但相对稳妥些不说,更可在舆论上占据先机。 眼下徐英已经平安抵达京衙,正如吴恙所说,这第一步,算是走对了。 但余下之事,仍旧不能松懈,还须谨慎观望之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天边不知从何处吹来了一阵黑云,将金色日光生生遮蔽住。 一阵挟带着凉意的风从窗外灌入。 阿珠便将窗子合上,楼中视线陡然暗了许多。 “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许明意放下茶盏,起了身道。 吴恙微一点头,下意识地将人目送到楼梯拐角处,方才收回视线。 而后,道了句“有些闷热——”,便自行抬手打开了窗,似漫不经心一般往窗外楼前看去。 小五默默低下头。 公子那句“有些闷热”,当真不失为有一丝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多余。 外面风很大,少女出了茶楼,朝着马车走去,乌发被拂动,裙角衣袖亦在风中随风摆动着。 无需下人去摆踏凳,也无需丫鬟相扶,她提着裙角,抬腿轻轻一提身子,一步便登上了马车。 马车很快驶离。 吴恙也起了身。 刚下了楼梯,迎面只见一名暗卫快步走来,向他行礼。 吴恙停下脚步,没有说话,看了他片刻。 心中茫然的小七壮着胆子偷偷抬起头来,恰巧与那道打量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他吓了一跳,赶忙又低下头。 又待了片刻,吴恙才抬脚离去。 小七暗暗松了口气,心中的疑惑却不禁愈发深重了些。 他今日这差事办得分明还算圆满,可公子为何看起来好像对他有些不太满意? 且公子方才好像一直在盯着他的脸看? 小七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他长得还过得去,想来总不至于叫公子觉得碍眼吧? …… 临近午时,天未亮便早朝的夏延吉方才从宫中归家。 官轿落下,门人赶忙迎上前来。 “老爷回来了。” 在轿中养了会儿神,此时仍有些疲惫的夏延吉“嗯”了一声,未有多去留意门人低着头欲言又止的神情,带着仆从往府中行去。 一路回到内院中,本打算换下官服以便去书房处理公务,可谁知刚进了堂中,就从妻女脸上发现了不对。 “老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一贯得体,喜怒不形于色的夏家夫人薛氏此时眼中有着焦急之色。 夏延吉微微皱眉,语气平静地问:“出什么事了?” “父亲,有人要坏二哥的名声!” 薛氏来不及开口,一旁的夏曦满面怒容,“不知是谁找了个女子出来,竟信口污蔑二哥玷污凌辱了她——此时城中怕是都已经传遍了!” 夏延吉略变了几分脸色,印证地看向妻子。 薛氏揪着手中帕子,点着头道:“老爷,你可得好好查一查,绝不能叫晗儿背上这样的恶名。” 长子和次子皆是她亲生,但论起最得她和老爷看重和喜欢的,却是次子。 晗儿性情温和沉稳,天资聪颖,读书也肯用功,当年乃是皇上钦点的探花郎,有老爷的栽培和扶持,日后在朝中前途显然是无可限量。 可怎会突然有这样一滩烂泥要来玷污她的儿子的清名! 夏延吉不耐烦理会妇人无用的情绪波动,冷声道:“怎么做我自有分寸,且将前后经过详细说与我听——” 薛氏忙将打听来的一一说明。 包括徐英当众出言‘污蔑’夏晗的经过。 夏延吉听罢之后,没有与她多言任何,只问道:“晗儿人在何处?” “自然是在翰林院,我怕贸然差人请他回来,反倒显得心虚异样,便等着老爷回来拿主意……” 夏延吉冷声道:“立即差人去请——” 正文 097 公堂对质 , 现在不将人找回来,只怕再晚些衙门便要直接去翰林院传唤了——到时只会更加招人口舌。 薛氏忙吩咐了下人去翰林院。 “替我更衣。” 夏廷贞大步走向内室,两名丫鬟快步跟了进去。 “母亲……”夏曦依旧满脸不安。 她虽然从小有些怕二哥,但兄妹感情还是在的,更何况身为当朝首辅之女,她很清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若二哥当真被卷入此事无法干净脱身,整个夏家都会因此受到影响! 换作平常她倒也不至于这般担心,可听说那女子十分地不同寻常,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煽动舆论——呵,可以当众说出自己被玷污凌辱这种不知羞耻之言的人,当然不同寻常! “别担心,有你父亲在,定不会让奸人得逞。”薛氏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看一眼内间的方向,心中安稳了不少。 早些年陛下还未登基时,她也是跟着老爷经历过许多风雨沉浮的,并非是一点小事就被吓得乱了分寸的无知妇人。 只是今日此事来得太过突然,且短短两个时辰内就闹得如此之大,又是直冲着她最在意的次子而来,加上女儿跑到跟前一顿叽叽喳喳,她才会乱了些心神。 现在见丈夫回来,她的心也就定了不少。 区区一个来历不明的肮脏女子而已,也想毁了她的儿子吗? 根本是痴心妄想! 见得母亲神色恢复了平静冷然,夏曦跟着安心了些。 没错,只要有父亲在,便没什么可怕的。 只是,到底是谁这般大胆,竟敢在背后谋划着要害她二哥? 薛氏也在思索着。 晗儿这样的性情,断不会与人树敌,想来只能是老爷在官场上的纠葛了—— 没有本领动得了老爷,便只能拿晗儿来打压他们夏家,毕竟任谁都看得出来,老爷想栽培的正是晗儿! 若当真如此,对方用心未免过分险恶阴毒——待查出个究竟来,定要替晗儿好好地出一出这口恶气! 夏家派去的仆从很快便将夏晗请回了府中。 夏晗刚跨过门槛,等在前院的小厮忙上前行礼,低声道:“老爷此时正在书房等着公子过去……” 夏晗面色平静地点头。 “知道了,我先回去更衣,再去见父亲。” 小厮愣了一会儿,才快步跟上。 公子这般不急不躁,显然是坦荡有底气的表现——他们私下就说嘛,以公子的为人是断不可能会做出那等事情来的。 夏晗更衣罢,又温声安慰了有孕在身的妻子一番,复才往外书房去。 “父亲。” “你倒是沉得住气。”坐在书案后的夏廷贞看着行礼的次子,冷肃的脸上一双眼睛含着洞察之色:“此事究竟与你有没有关系,那女子,你认得还是不认得?” 夏晗半垂下眼睛:“儿子从未做过此等事。” 夏廷贞定定地看着他,道:“官府的人,已经来了——” 看在他夏家的面子上,才会在前厅耐心等到现下。 “儿子听下人说了。” 夏晗语气平静坦然:“问心不愧,自也不怕于公堂之上同那女子对质。” 夏廷贞微微眯了眯眼睛。 他的儿子,他很清楚。 有些事情他虽不知全貌,却这两个月来也不是全然没有察觉,只是未曾放在眼中罢了——因为他一直认为,次子是最知分寸的那一个。 眼下这般态度,似是胸有成竹。 “你既知道该如何做,如何说,也不必我来一字一句教了。”夏廷贞看着次子,道:“不要再出任何差池了。” 自己闯的祸,若自己还能有解决干净的能力,便还不至于叫人彻底失望。 人犯错不要紧,要紧的是有没有善后的手段。 “是。” 夏晗应下后,道:“只是此事事出突然,且那小贼将此事闹大之后,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逃得无影无踪,就连儿子派去善后之人也被当场拿住,显然是有人在背后做手脚——” 以及那凭空消失一般的崔家姑娘…… 这一切都在告诉他,徐英被救出,绝非偶然。 只是此时他尚不确定,对方究竟是纯粹冲着这件事情而来,还是他背后的父亲和夏家。 “这些我自会命人去查,你只需做好自己该做的。”夏廷贞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不要让官府的人等太久,早些了结此事。于明面之上,断不可再横生枝节了。” “是,儿子告退。” 夏晗抬手行礼,退至门后,即将要转身离去时,却听得书案后再次传来父亲添了几分冷意的声音。 “记住我从前对你们兄弟几个说过的话——夏家,从来容不下无用且招惹祸端之人。” 夏晗眼神微动,应声下来,片刻后,复才离开此处。 京衙外,已经围满了等着看热闹的百姓。 “是夏家的马车……!” 有眼尖的人出声道。 众人犹如被风吹动的麦浪,齐齐地转头看去。 马车中行下了一位身穿月白直裰,样貌清俊,周身气质温润不俗的年轻男子。 官差在前开路,几名随从护在男子身侧进了内衙。 “这就是夏家二公子?看着斯斯文文地,哪里像是……”百姓们即便是低声议论着,也不敢说出太过难听直白的话来。 “啧,没听说过人不可貌相吗?” 要不然衣冠禽兽那个词是怎么来的? 众人往衙前挤去。 公堂之上,夏晗朝着纪栋施了一礼。 他乃进士出身,不必下跪。 徐英一介平民却是不同,被带了上来之后,于堂中叩首行礼。 她换了一身素衣,重新梳了发简单挽在脑后,但脸上与手上的伤痕仍触目惊心。 “徐姑娘身上有伤,便起来回话吧。”纪栋在心底叹了口气,命人搬了张凳子过来。 “多谢纪大人。” 徐英未有一味逞强,道谢后在凳上坐下。 方才在后衙,她喝了水也吃了东西。越是这个时候,她越是要保留力气,才能同这禽兽对质。 “堂中这位便是夏家二公子夏晗,徐姑娘还须看清楚了——可确定他就是你要指认之人?”纪栋依着规矩问道。 徐英直直地地看向夏晗。 正文 098 应对 , 她的神态与语气俱是笃定:“回大人,正是此人,命人掳走民女、囚禁民女、折磨凌辱民女!民女在那间密室里被囚禁足足两月之久,面前此人,便是化成灰,我也断不会认错!” 夏晗在心底轻笑一声。 他这位徐姑娘还真是擅长以言辞煽动舆论,懂得说什么样的话,才能引起最大的轰动。 很聪明。 但实在是太不听话了,对着主人还是这般张牙舞爪。 他平静地看向对方伤痕累累的脸颊。 起初他听闻此事,为及时降低影响,才会差人前去对她动手…… 没想到竟然会失手。 但眼下想来,如此也好。 这么早死了倒是可惜了…… “夏翰林可有话说?”纪栋问道。 夏晗看着满眼怨恨之色的徐英,微微皱了皱眉,道:“说来果真奇怪,夏某此前并不曾见过这位姑娘,不知姑娘是否是受人折磨之下乱了神志,以至于认错了人——还是说,姑娘是受人指使,蓄意诬告夏某?” 徐英冷笑了一声。 “夏公子为了脱罪,同我撇清关系,竟不惜说出此等可笑的谎话来……记得此前我曾在尚玉阁中做事时,曾也是见过夏公子陪着夏二少奶奶前往尚玉阁定做首饰的,有一回,夏公子还称赞我手艺精妙——又何来不曾见过一说?” 堂外围观的人群中顿时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尚玉阁?怪不得我方才看这姑娘有些眼熟……原来竟是尚玉阁的徐英师傅!” “徐英师傅?就是那个颇有名气的玉雕师?” “竟是她……” “如此说来,这夏二公子岂不是在撒谎吗……” 夏晗却丝毫不见慌乱之色。 只有些意外地看了看徐英,而后道:“原来是徐姑娘……一面之缘而已,更何况徐姑娘此时面上有伤,夏某方才当真未能认得出来。” 徐英微微抓紧了手指。 对方方才故意装作不认识她,并未是情急之下的破绽。 而是在这里等着她—— 确实,不过‘一面之缘’,眼下她又这般模样,对方若是将她一眼认出,才是真正的可疑。 直至此时,他仍能做得到这般缜密应对…… 这果真是他足够冷静吗? 不…… 他实则极易被激怒。 眼下这般从容,不过是因为有恃无恐罢了! 他笃定她不可能动得了他,他笃定这罪名不会被定下! 这恐怕不仅仅是他的身份带给他的底气—— 而是或许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徐英将残断不齐的指甲嵌入手掌,让自己冷静下来。 越是这种时候,她便越需要冷静面对,如若不然,只怕在众人眼中,她便真要成了他口中方才那个‘受人折磨乱了神志’的疯女人……一个疯女人的话,是没有丝毫可信度的。 由此可见,他的一言一行都是在设陷阱! 徐英正欲再言时,一名衙役走了进来,低声向纪栋禀道:“大人,别院里带回来的那名仆从眼下已经清醒了。” 纪栋微一点头。 “将人带上来。” 那个在别院外手持毒镖欲行凶者,在被带回衙门的路上已经咬毒自尽。 这名仆从当时欲从兵马司的人手下逃脱,双方动手的过程中,头部受伤昏迷了过去。 作为知情者,他的供词无疑十分重要。 仆从很快被两名衙役押了进来,脸色发白地跪扑在地。 “本官问你,你受何人指使,将这位徐姑娘囚于别院密室之内——对徐姑娘下手之人又是谁?” “小人……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啊大人!”仆从将头叩在地上,抖如筛糠。 纪栋看他一眼。 很明显这并不是不知道,而是欠打。 “隐瞒案情,包庇罪犯,来人,将此人拖下去重打二十大板——” “是!” 两名衙役上前一左一右将人拖起。 仆从惊得面如土色,挣扎着往前爬去,连声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人愿招!” “话中若敢有丝毫不实之处,本官定不轻饶。”纪栋脸色肃然。 “是……小人不敢……” 满头冷汗的仆从嘴唇抖了抖,颤声开了口—— …… 同一刻,庆云坊。 占家前院,房门紧闭的书房中,占潜看罢手上的信,双手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 从今日听闻西城那边的别院出了事,他便一直心神不宁。 还是到了最坏的一步…… 占潜脑中空白了片刻后,深深吸了口气,将那信纸重新折叠整齐,放回信封之内。 此时,书房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响。 “老爷,公子来了。” 仆人叩了两下房门,出声禀道。 占潜克制着声音的起伏:“进来。” 门被推开,占云竹走了进来,抬手将门合上。 “父亲,夏家眼下是何应对?” 今日从晨早起,他便一直在书房内温书,外面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直到方才午歇,才听下人说起了此事!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父亲为何也不使人早早告知于他! 占潜定定地看着儿子,没有说话。 占云竹朝他走近两步,见他手中捏着的信封,心中一阵不安:“……夏家想将父亲推出去顶罪?!” 占潜的眼神一点点暗下:“此事闹得满城风雨,若想平息,自然要给出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交待。” “那他们……便要让父亲来承担这一切罪责?!” 占云竹不见了往日的沉着冷静,眼中满是不甘与无法接受:“……此等大事,父亲岂能由他们摆布!” “难道为父还有选择吗!” 一直克制着情绪的占潜蓦地提高了声音,眼眶通红地道:“此事本就是我们占家经的手,即便我不肯答应,他们想要将罪责安在我的头上,亦是易如反掌!与其做毫无意义的挣扎,倒不如痛快识趣些,如此还能给你和你母亲留一条退路!” 听着这些摆在眼前的事实,占云竹只觉得如同坠身冰窟之中。 他几乎是一瞬间便冷静了下来。 但这份冷静,却也他彻底陷入绝望。 “此事怪不得旁人,夏家绝情,才是常态。”占潜闭了闭眼睛,道:“怪只怪我们占家运气不好……” 占云竹身形僵直地站在那里。 当真是运气不好吗? 他脑哈中缓缓浮现了一张明媚的少女脸庞。 正文 099 认罪 云娇生辰那晚,昭昭曾在园中同他问起过周叔之事…… 而夏家二公子行事称得上谨慎,那座别院密室的存在,怎会轻易被人知晓! 周叔知道别院所在…… 短短瞬间,占云竹想了许多。 昭昭…… 此事暴露,极有可能与昭昭有关! 那晚在花园中所言,未必不是一场圈套…… 占云竹眼神冷极,不由又想起柳宜之死。 或许在他不曾察觉到的时候,昭昭已经不再是他一直以来所认识的那个单纯天真,不善掩饰的昭昭了…… 这个意识让他无法冷静。 “老爷!” 此时书房的门再次被叩响,仆人的声音相对急促不安了些:“有官差来了家中,说是要请老爷去一趟衙门回话。” 眼下谁都知道衙门里正在审理夏家二公子凌虐女子的案子,这个时候衙门要请他们家老爷过去,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好事情。 占潜起身,拿红极的眼睛最后深深看了儿子一眼。 “夏家公子在信上允诺,会尽量照拂于你,但其言亦不可尽信。为保周全,等事情平息之后,便带着你母亲和妹妹离开京城吧……” 他将书中书信放下,道:“这封信,记得要烧掉——” 占云竹一言未发,犹如一尊泥塑般站在原处,眼睁睁地看着占潜推门而出,背影缓缓消失在书房外。 占云竹在书房中站了许久之后,才脚步沉沉地离开。 他脑中思绪纷杂,无暇去想要走向何处,只凭着潜意识中的习惯一步步回到了自己的居院,和往常一般进了书房当中。 书案上,是他今日温到一半的书籍,笔墨整齐地摆放在一旁。 占云竹自嘲地动了动嘴角。 秋闱…… 原本他再有几日便要参加秋闱了。 虽对外句句谦虚,但他对考中极有把握。 他的前途,本该一片光明…… 可不过短短半日间,一切都变了! 本可凭借自己的才学入仕的他,眼下竟需要依靠夏家二公子的“照拂”去活着——而对方又能‘照拂’他什么? 且不说对方根本没有可能会那般好心,单论一点——一个罪人之子,是不配参加科举,不能入朝为官的! 这个耻辱的身份,将跟随他一生,注定要让他卑贱如蝼蚁一般活下去! 占云竹蓦地伸出手,将书案上东西挥落在地。 很快书房中便一片狼藉。 守在廊下的仆从小厮噤若寒蝉,不敢靠近。 “哥,我听说父亲被官府的人带走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占云娇快步走来,急声问着,待看清书房中的情形神情更是大变。 大哥素日里甚至不愿让下人替他整理书房,整理书籍,诸物摆放皆是亲力亲为,眼下怎么…… “到底出什么事了……”占云娇跨进书房内,语气紧张不安地问。 “滚。” 洁白的袍角沾了墨汁,占云竹双手撑在书案之上,脸色阴沉再也不复往日温润之色。 “哥……” 占云娇几乎怔住。 兄长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让你滚——” 占云竹抬起眼睛看向她,一字一顿,声音冷如寒冰。 被那样一双眼睛盯着,占云娇只觉得仿佛有一只大手紧紧地扼住了她的喉咙,巨大的恐惧感叫她不受控制地后退着。 她退出了书房,攥了攥颤抖的手,转身快步离开了这座院子。 父亲被带去了官府…… 兄长也疯了! 母亲还在小佛堂里,她要去找母亲! …… 熹园内,阿葵快步从外面回来,同坐在卧房里出神的许明意道:“姑娘,占家老爷果然被官差带走了!” 起初官差刚去到占家,她将此事告知姑娘,姑娘便有了这个猜测。 许明意抿直了唇。 夏晗果然已有准备—— 占潜这一去,便是不可能再回得来了。 徐英与清表妹之事,占家原本就有参与,故而并不无辜,有此报应乃是罪有应得。 而夏晗却要拿这份罪有应得,来替自己挡罪,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阿珠——” “婢子在。” “多派几个人去衙门盯着,将进展随时报于我听。”许明意吩咐道。 阿珠应“是”。 天色渐渐暗下。 京衙外的百姓越来越多,站在前排不想把位置让出去的甚至连晚饭都不回去吃了。 虽说京中新鲜事无数,可如今日这样的大热闹,却也是极难遇见的。 这不,前脚是夏家公子,后脚又来了位占大人! 那别院中的仆从已经招认了,只说自己的主子是占潜,所有的事情皆是由占潜暗中主使。 至于夏家公子——他从未见过,更不认识。 一行官差折返,行入堂中将一匣子物证呈上。 “大人,这些皆是在青鱼坊那座别院中搜出来的,信件经过查验对照,确是占大人的笔迹无误。” 纪栋接了过来察看。 堂中的占潜听得此言,拿余光看着站在一旁的夏晗,只觉得后背爬满冷意。 别院已被官府的人围了起来,这些‘物证’根本不可能是事发之后放进去的。 也就是说,对方即便笃定了此事不会败露,却还是提早做好了一旦出事,便要将他推出去的准备…… 这般城府与心机,不免叫人不寒而栗。 此时又有一名官差折返。 “大人,户部已经查明了,那座别院乃是占大人名下的私产。” 说话间,将一册薄子递了上去。 纪栋翻看罢,看向堂中的占潜:“占大人可还有话要讲吗?” 占潜缓缓撩起衣袍,跪了下去,语气愧责羞惭:“下官一时迷了心窍,才做下如此错事……实为愧对朝廷,愧对陛下!” 这便是认罪了。 纪栋看着他,又问:“此事夏家二公子是否知情?与你可有同谋之实?” “回大人,此事乃下官一人所为,不敢诬指无辜之人。”占潜将头深深叩下。 百姓间掀起了一阵议论。 原来夏家公子是无辜的! 可那位徐姑娘先前又为何会指认夏家公子? 众人的目光一时都聚集在了那身形微颤,有些坐不稳的女子身上。 徐英冷笑着道:“谁害的我,我自然清楚,难道身为受害之人,我的话竟敌不过这些可以作假的伪证吗!” 占潜闻言,面色犹豫了一瞬之后,再次开了口。 正文 100 “其它证据” “大人有所不知……徐英已经疯了好些时日了,时常会说出一些癫狂之言。下官还曾听她发疯时说过,她已暗中倾慕夏家二公子已久……” 四下立即变得嘈杂起来。 “原来她倾慕夏家公子……” “怪不得这么大年纪还迟迟不肯嫁人!” “该不会是疯魔了吧?眼见自己清白被毁,不可能再入得了夏家公子的眼,干脆就拉着心上人一同下地狱……” “啧啧,我就说,她说话做事瞧着就是个心狠的,夏家公子被她倾慕上也真是倒了大霉了呢。” 听着这些话,徐英紧攥的手颤抖起来。 整整半日的堂审,几乎已经耗尽了她的精力,如今这等局面,带给她的更是身体与心绪的双重损耗。 “我疯或没疯,可不是占大人区区几句话便能够证明的。更何况,我与占大人乃是头一次见面!” “徐姑娘,事到如今,你又何必非要拖他人下水……在这公堂之上,句句皆是不实之言。”占潜皱着眉,似无可奈何般道:“此事错在我,我原本也不欲再于人前言语冒犯于你,使你难堪……” 说话间,朝着纪栋再次叩首下去,语气为难地道:“大人若不信下官认罪之辞……大可着人察看,徐姑娘腰腹之处,有着一块红色的胎记在。” 纪栋神色微变。 当众说出这等私密的细节,对受害的女子无异于又是一次伤害。 可审案当前,这也勉强可以算得上是对质过程中的证据,是以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徐英紧紧咬了咬牙关,克制着内心翻腾的情绪。 看来确实是想将她生生逼疯啊…… 她若当真因此做出什么冲动之举,或是有半点失态之状,只怕‘疯女人’这个名号便再也甩不掉了。 “徐姑娘——”纪栋的眼神带着询问。 这个“证据”从某些方面来说并说明不了太多,验与不验,端看受害人的意愿了。 “回大人,不必着人验看了。” 徐英吃力地将身体又坐直了些,语气平静地道:“民女身上确有这么一块胎记在。但民女受夏晗凌辱乃是实情,占大人既有心要替人顶罪,被告知了如此细节,也不足为奇。” 对方越是盼着她‘发疯’,她越是要冷静。 更何况,她还要感激对方提醒了她,让她想起了一处线索—— “倒是夏翰林,不知可还记得四日之前,你对我施暴之时,我曾在你的左臂上,留下了一处咬痕吗?”徐英定定地看向夏晗。 当时她手脚皆被制住,奋力反抗之下,乃是用了十成的力气,恨不能将他的皮肉生生咬下,故而那伤口于四日之内,必然不可能消失干净! 夏晗眼神微动。 “夏二公子可便将左手衣袖挽起,以证真假?”纪栋出言道。 夏晗略犹豫了一瞬。 徐英将他这细微的异样反应看在眼中,一时间几乎是屏息以待。 片刻后,在众人的注视之下,他到底还是缓缓挽起了衣袖。 养尊处优的年轻男子手臂白皙,然而那小臂内侧,却赫然有着好几处涂着药膏大小不一的伤口。 “夏二公子,不知这是?”纪栋眼中带着探究之色。 这看起来很明显不是咬伤。 “回大人,此乃下官前日晚间与几位大人在翰林院挑灯整理修注几册古籍时,为火烛所伤。” 夏晗从容说明道:“当时火烛不慎被打翻,险些点燃古籍,下官一时顾不得许多,上前欲将火烛扑灭,谁料火烛烧着了官服衣袖——因此才在手臂内侧留下了这几处烧伤。” 徐英闻言眼神颤动着,眼睛渐渐发红。 此等细节,她亦是方才才突然记起……可他却防备到这般地步,早已掩饰好了一切。 可方才他听闻她提起此事,仍是刻意向她透露出迟疑之色——这根本就是在蓄意戏耍于她……拿她的种种反应来取乐! 此等姿态,仿佛就像是一位高高在上的猎人逗弄着手下的猎物! “此事发生时,翰林院中的几位同僚都在场,事后也有太医曾前来为下官处理伤势,大人可使人前去查实真假。” 纪栋颔首:“本官自会命人仔细查问。” 但凭借经验来看,对方这般笃定地说出来,查与不查,结果皆不会相差太大…… 他转而看向徐英:“徐姑娘是否还有其它证据?” 案子审到这里,即便已有占潜认罪之实,但若出现证词不符的情况,自是还不能轻易结案。 作为审案的官员,他不可能偏信任何一方之言。 但就事实而言,目前摆在眼前的证据,显然更偏向于此事确是占潜所为。 徐姑娘若还想指认夏晗,必须要拿出更为有力的证据。 “大人,夏晗此人罪大恶极!” 眼见这件案子便要有定论,一直被步步紧逼的徐英无法控制地激动了起来,她猛地站起身,拿通红的眼睛紧紧盯着夏晗,道:“深受其害之人,不止民女一个!更何况当年——” 接下来的话,在触及到对方那双似噙着戏谑笑意的眼睛时,戛然而止。 徐英的身体晃了晃,而后跌坐回凳上。 不…… 她没有丝毫证据。 眼下又这般冲动,若再说出没有证据的话,只会坐实这一切从头到尾皆是她胡言乱语的污蔑,只会让别人将她看作一个真正的疯子。 到那时,才是真正没有回寰的余地了。 她不能中了夏晗的陷阱,让他干干净净地脱罪! “徐姑娘还有其他证人?”纪栋问道。 因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徐英额角滑下豆大般的汗珠,声音也分外吃力地道:“……民女一时无法细理清楚,还请大人给民女几日时间,好叫民女能够将证据线索重新整理一二。” 她不能就此认输,但也只能先拖延一二,另想对策。 纪栋点头同意了。 证词不同的情形下,只能等待复审。 但若复审之时,这位徐姑娘还是拿不出有说服力的证据,他也唯有依照规矩结案了。 认罪的占潜暂时被收押了下去。 纪栋看向身侧,点了两名心腹官差“护送”夏晗回府。 正文 101 来意 在复审的结果出来之前,这两名官差都会跟在夏晗身边。 这是规矩,从始至终态度和风度都极好的夏晗也显得并不介意。 看着那道踏出大堂,气质干净文雅的背影,徐英的手指攥紧复又松开。 堂审结束的消息很快传开了来。 经过一整夜的发酵,次日更是成了城中最受关注的谈资。 如今众人皆知,昨日那位被救出的姑娘到了公堂之上拿不出真正有用的证据来——反而是前不久刚升任吏部郎中的占大人,在种种铁证之下,当堂认了罪。 按说如此结果之下,这件案子该结了才是,可偏偏那位徐姑娘还是不肯改口,仍要坚持指认害她之人是夏家公子。 官府便只能等五日之后再行复审。 话虽如此,可如今城中的舆论方向已经大致被扭转了。 但也注定只能是大致。 哪怕是在夏家刻意的推波助澜之下,仍无法在短时间内真正消除这场舆论带给夏晗及夏家的影响。 更不必提是那些心思弯绕的官宦人家。 官宦子弟犯了事,为了消除影响,选择让旁人顶罪——在这个圈子里也不是什么过分稀罕的事情。 同僚们的想法如何,夏廷贞并不甚在意。 对他而言,那不过只是一群只敢在暗地里说些闲话、做些小动作的小人而已。 但有一个人的态度,他却不得不去在意。 今日早朝后,皇上将他单独召去了御书房,同他问起了此事——此事闹得极大,皇上为此固然谈不上龙颜大怒,但也不甚高兴,言语间对他敲打了一番,意在让他尽快平息此事。 他是天子近臣,得陛下重用,百姓官员对他的看法,在某些方面来说,也代表着对朝廷,乃至是对皇上的看法。 大庆建国不久,天下尚且不算多么安稳,皇上这些年来牟足了劲儿要做百姓心目中的贤明之君,自是见不得有人拖这个后腿。 夏廷贞从宫中归来之后,刚换下官服,便召集了幕僚到书房中议事。 虽说眼下局面尚在掌控之中,但后续应对仍不可大意待之。 尤其是这件事情背后的真正操控者,一定要趁早查明,以绝后患—— …… 天色将晚之际,一辆看似不甚起眼的马车,停在了京衙后门处。 马车中下来一名丫鬟,同守在后门处的官差低声说了几句话。 官差看一眼马车,犹豫了一瞬之后,还是点了头,折身进了院中。 他先将此事禀于了纪栋。 纪栋听罢,思量片刻,点了头。 徐姑娘是原告,让她在后衙住下,为得是保证她的安危,而不是要当作犯人一般看管起来,不让她见任何人。 而对方的来意,他大致也能猜得到些许…… 这世间之事,未必非要一条路走到黑,若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况下,能够退一步,从现实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对的选择。 官声都是外人评的,他自认也称不上是一位真正为民做主的好官,一直以来所秉承的,不过是量力而行,依照规矩办事。 规矩之外的力气与私心,他终究拿不出太多。 毕竟他也要活命,也要养家。 更何况,好友身为镇国公世子,都知处处谨慎藏拙,人前人后贯爱装怂,甚至这些年眼见装着装着也就真的怂得不行了,无论是内在还是外表都越发趋向于圆滑二字…… 相较之下,他这条件——区区一个靠科举出头的寒门子弟,更没有遇事逞强的道理了。 若连官都没得做了,往后便是连为了百姓量力而行也办不到了啊。 此番他负责审理此案,头上顶着的压力也不小…… 背地里已经将西城兵马司骂了无数遍了。 而眼下,端看徐姑娘要怎么选了。 眼前闪过女子那张倔强坚毅的脸庞,纪栋忽然觉得希望不大。 默默叹了口气,纪大人转身回了书房。 徐英被安置在后衙处一座单独的小院子里。 此时她刚喝完药,将药碗交到一名婆子手中,客气地道:“有劳大姐了。” 婆子在心底叹息着退了出去。 她觉得徐姑娘一点儿都没疯。 疯得是那些仗着家中权势作恶、以及胡乱替人顶罪的狗东西们。 片刻后,婆子又折返回来,同徐英道:“徐姑娘,方才有人来传话,说是……夏家二少奶奶想见你。” 徐英下意识地皱眉。 她本想说“不见”。 毕竟吕氏的来意不难猜测,她无意同对方浪费口舌。 但她还是点了头。 “那便见一见吧。” 或许能从吕氏口出试探出些什么有用的线索也说不定…… “徐姑娘可要当心些……”婆子犹豫再三,还是没忍住隐晦地提醒道:“这位夏家二少奶奶,可是怀着身孕呢,听说前几日刚动了胎气。” 她身在衙门,什么稀奇古怪的案子和八卦的刺激之事没听过? 徐英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方话中之意。 她忍不住笑了一声,虽说觉得对方过分杞人忧天,俨然是八卦挺多了的后遗之症,但还是认真地道:“多谢大姐提醒。” 有些善意未必有用,但一定能叫人心中熨帖。 夏家二少奶奶吕氏很快便带着丫鬟过来了。 徐英没有请她进去房中的意思,二人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 “不知夏二少奶奶此次前来所为何事?”徐英脸色平静地问。 “我与徐姑娘见过数次,知道徐姑娘是聪明人。”吕氏尽量和气地道:“我想给徐姑娘指一条路。” “愿闻其详。” 见徐英还算配合,吕氏多了一份信心。 对方想来是冷静下来之后,也认清现实了。 吕氏从袖中取出一只信封,放在石桌上,缓缓推向徐英。 “这里面的银票,足够徐姑娘下半辈子好好地生活了。” 徐英看了一眼那只信封,不置可否地问道:“这是夏晗的意思吗?” “自然不是。”吕氏道:“占潜已经认罪,此事并非我家二爷所为,他自然也不会同意我用这种方法解决。所以,这只是我自己的一点心意罢了。同为女子,许多话我不说,徐姑娘也应当明白该怎么选。” 徐英看向她。 “你既然这么信得过他,又为何要走这一趟?难道还怕官府冤枉了他不成?还是说——你也察觉到了你这位看似处处完美的夫君,有着不可告人的一面?” 吕氏微微抓紧了衣袖。 徐英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又问:“不知夏二少奶奶,可曾听过徐苏这个名字吗——” 徐苏? 吕氏眼睫颤了颤。 正文 102 那个名字 “不曾听过。”她立刻道。 “是吗。”徐英看着她,眼中含着一丝探究之色。 她总觉得对方在撒谎。 吕氏眼神反复着,手中下意识地想去拿些什么来稳住心神,然而石桌上空荡荡地,连一杯茶也没有。 她身边的丫鬟最是了解她,当即看向不远处的婆子,皱眉道:“你们院中莫不是连茶水都没有?这便是京衙纪家的待客之道吗?” 换作寻常人自然不敢在官府后衙有这诸多要求,但她们夏家人自然不必有那些顾忌。 婆子应声道:“真是不巧,院中确实没了开水,还请夏二少奶奶见谅。” 丫鬟气得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这是哪门子蠢话? ——难道还要她开口来教对方,没开水这个问题可以通过去烧开水来解决? 但同一个婆子计较却又犯不上,丫鬟唯有将怒气压下。 婆子在心底暗暗撇了撇嘴。 对方怀着身孕,她可不敢往跟前送吃喝,万一出了问题她找谁说理去? 俗话说得好,小心驶得万年船。 听着丫鬟和婆子的对话,向来不曾被这般怠慢过的吕氏心中自也有些不悦。 但眼下她无暇去顾及这些。 “……不知方才徐姑娘提到的徐苏是什么人?徐姑娘为何会认为,我会听过这个名字?”吕氏斟酌再三,到底还是试探着问道。 她的眼神看起来似乎只是出于困惑不解。 “那是我的妹妹,三年前便失踪了。” 徐英看着吕氏的眉眼,道:“说起来,她同夏二少奶奶长得很有几分相似,尤其是眼睛。” 吕氏听得神色微变。 三年前? 两年前她才同丈夫成亲—— 她至今还记得,当初她在得知这门亲事被定下时的喜出望外——夏家二公子是京中一等一的贵公子,是声名远播的翩翩才子,且为人洁身自好,之所以年过二十有余还不曾定亲,为的是以功名前程为重。 这样处处出色而又沉稳的男子,谁能不动心? 更何况当时有意同夏家结亲的,远不止他们吕家,比他们吕家家世好的更是比比皆是。 可夏家偏偏选中了她。 而她记得,自己曾在一次诗会上,与夏家二公子有过一面之缘。 所以,她猜想,那是一见钟情…… 她是怀着满腔欣喜嫁给了他。 而夫妻二人这两年来感情和睦,她几乎挑不出丈夫待她有一丝不好的地方。 直到有一日…… 向来自律的他不知为何吃了酒,她服侍着他歇下之后,夜中听着醉酒的他口中念着一个名字——徐苏。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那个名字。 而不久之后,对丈夫起了疑心,恐他心中装着其他人的她,在一次有心的偶然之下,又在一个地方见到了那个名字……一笔一划,显然是丈夫的笔迹。 这个甚至不知是男是女的名字,一直被她记在心里,经过日日夜夜诸多猜疑之后,已成了一根刺。 而现在,她终于知道了。 原来那是个女子,且是个同她长相相似的年轻女子! 不…… 吕氏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 对方在前她在后,在丈夫眼中,恐怕还不知是谁像谁。 “现在夏二少奶奶可曾想到些什么了?”徐英看着对方变幻的眼神,出声问道。 吕氏摇头。 “方才仔细想了想,这个名字我着实不曾听闻过。倘若徐姑娘是想从我这里打听令妹的下落,怕是要失望了。” 说着,看向徐英,道:“方才我的提议,徐姑娘或许该好好考虑考虑。” 徐英也在看着她。 对方分明是想到了什么,可还是不忘替丈夫分忧,可真是一位称职的好妻子。 “没什么可考虑的,我唯一需要的是一个真相与公道。” “既然徐姑娘一意孤行,你我也不必再浪费口舌了。”吕氏站起身来,声音微冷地道:“余下之事,徐姑娘好自为之。” 丫鬟也冷着脸将信封收起。 “多谢夏二少奶奶提醒。我恰也有一句话,想要提醒二少奶奶。” 徐英看着吕氏的背影,道:“枕边者究竟是人是鬼,还需早日分清才好,以免来日祸及己身。” 吕氏脚下微滞。 片刻后,却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那便多谢徐姑娘提醒了。” 她是丈夫明媒正娶的妻子,丈夫对她的温柔岂有有假? 一个人装上一日还有可能,怎会足足装了整整两年都没有露出丝毫破绽? 所以,即便她猜疑过丈夫心中装着别人,却也不曾怀疑过丈夫对她的好——她是正妻,与那些人终归是不同的。更不会自甘卑贱地拿自己去同她们做比较。 即便徐英之事,果真是丈夫所为,她为此心中有疙瘩在,却也不至于忘了自己的身份。 丈夫这些年来,连个通房都没有,在明面上已经给足了她风光体面——徐英,充其量不过只是个暗下拿来消遣的物件罢了,甚至比不上所谓外室。 至于丈夫动手伤了对方? 此事真假还未可知,即使是真的,也只能怪对方太不识趣自找苦吃。 总而言之,丈夫待她是不同的,徐英的提醒,简直无知可笑至极。 察觉到身后徐英的目光在追随着自己的背影,吕氏加快了脚步,带着丫鬟离开了此处。 马车一路未停,驶回到了夏府。 丫鬟扶着吕氏下了马车,回到了明馨苑中。 怀着心事的吕氏刚被丫鬟扶着回到堂中,就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瑶儿回来了。” 吕氏转头去看,只见一身常服的夏晗从内间行了出来。 “二爷。”吕氏定下心神,朝他笑了笑。 “这是去了何处?”夏晗伸手一只手扶过她往内间去,一边随口问道。 吕氏犹豫了一瞬,答道:“去了一趟衙门……” 她本不欲将此事告知丈夫。 但她一路心神不宁,脑海中都是那个名字。 以往她也想过要问一问丈夫,丈夫时常也说,夫妻间本该同心,不该有任何隐瞒——可她没有勇气,也找不出理由去提起。 而今日徐英的那些话,或许可以成为她向丈夫开口的机会。 吕氏这般思量着,余光却见丈夫脸上温柔的笑意在缓缓消散。 正文 103 替代 “哦?去衙门作何?” 夏晗看向她,语气依旧耐心,眼中笑意却淡了许多。 对上这样一双看似和往常无异的眼睛,不知怎地,吕氏突然就有些后悔提起此事了。 但已经开了头,也只能说下去。 而且,她心中笃定向来善解人意的丈夫必然不会怪责于她——平日里她偶然做些错事,丈夫从来不会生气,更何况此番她又是为了他在着想。 这般想着,吕氏心中有了足够的底气,看着丈夫讲道:“我去见了那个徐英,本想劝她在人前改口,还二爷一个清白……可谁知她不知悔改,不肯听劝。” 如今外面的舆论虽说已有改变,但仍有很多人因为徐英的坚持而对此抱着观望的态度。 她想着早一日让徐英出面澄清此事,便能早一日消除众人口中的那些负面猜测。 “你去见了徐英?” 夏晗的语气不自觉冷了几分,看着她的眼神嘲弄而不解。 他往常怎么没有发觉妻子这般喜欢自作主张? 况且,劝徐英改口? 这样愚蠢的想法,也亏得她能想得出来。 吕氏被他这种眼神看得心中一阵不安,却也只能点头:“是……” “谁准你去见她的?” 夏晗语气莫名地笑了一声:“此事只待复审之后,一切便可真相大白。你这般多事去见她,与做贼心虚又有何异?落在外人眼中,会如何看待此事?这些有可能会带来的麻烦,你可曾想过吗?” “二爷,我……” 吕氏被他这有几分咄咄逼人之感的接连发问惊住了,张了张嘴,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夏晗朝她走近,高大的身形在她身上笼罩下一层阴影。 吕氏微微抓紧了衣袖,只觉得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 夏晗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情绪不明地低声问道:“徐英都同你说什么了?” 他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情,若有人胆敢踏破他的界限去探听,他向来是无法容忍的。 “什……什么都没说,她只是说……想求一个公道……”吕氏身体紧绷着,半点不敢再有同丈夫提及徐苏之事的想法。 夏晗定定地凝视着她,眼底是居高临下的审视。 吕氏几乎是一动也不敢动。 她说不出来为何会这样恐惧,分明丈夫神情平静并不见怒气…… 但却叫她觉得……此时面前的这个人,同她认识的丈夫竟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二爷这是怎么了……” 吕氏只觉得快要窒息,勉强笑了笑,鼓起勇气开口问道。 夏晗眼中的审视缓缓隐去。 “没什么,只是这两日太累了。” 他本以为徐英被救出,这个变故可以轻易被修正,只要一切按照他的计划来进行,这件事情便不会影响到他的生活。 可今日在翰林院,他仍旧经受了太多隐晦的目光注视。 长久以来,他将自己的生活一分为二,明面上的他,做好了夏家二公子理应做好的一切。无丝毫瑕疵的他,接受的向来是众人的尊重与羡慕。 而暗下,他只想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可是现在,这种分明的界限却被突然打破混淆! 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令他十分烦躁,甚至无法再静心下来继续做好“夏家二公子”该做的事情。 尤其是眼下突然得知就连向来乖顺的妻子也开始自作聪明地给他添麻烦,甚至还有可能又在徐英那里听到了不该被她知道的事情—— 一切似乎都在愈发脱离掌控。 夏晗心中情绪翻涌,但见面前的妻子似有些受惊,视线下移,在她隆起的腹部停留了片刻,遂抬手轻轻握住她的肩头,对她笑了笑。 笑意远不达眼底。 “瑶儿,这些事情自有官府来处置,你如今还怀着身孕,不如就放宽心,好生养着身体——听话些,好不好?” 吕氏尽量自然地点着头,仿佛这样便能一切如常。 她勉强笑着,伸出手去轻轻扶住丈夫一只手臂:“二爷既是累了,不如我来伺候二爷早些歇息吧?” 夏晗将手臂抽出,道:“这些事情交给丫鬟便是。” 吕氏怔然一瞬,赶忙唤了贴身丫鬟进来伺候他更衣。 待夏晗歇下之后,她去了外间坐下,接过丫鬟递来的温茶,才发觉自己的手指在轻轻发颤。 将一盏茶尽数吃下,吕氏的脸色才渐渐恢复正常。 但心中却愈发乱了,脑海中亦不断地回响着徐英的那些话。 丈夫为何会因为她去见了徐英而这般失常? 单单只是觉得她多事吗? 还是说……是不想让她知道同徐苏有关之事? 她不是眼中揉不得沙子的人,但丈夫的反常着实过分明显,更何况……丈夫今晚的反应,让她彻底意识到,她极有可能只是徐苏的代替品而已。 一个替代品,真的能长久吗? 徐苏……还会回来吗? 越来越多的想法让吕氏陷入了巨大的不甘和不安当中。 不,她不能这样被动地接受一切…… 她必须要查清徐苏之事的前因后果,才能有所应对! 吕氏在堂中坐了许久,直到确定丈夫已经入睡,才起身离开了前堂。 贴身丫鬟连忙跟上,小声道:“少奶奶有什么时候吩咐奴婢们来做就是……” “不必了,我睡不着,去二爷的书房里挑几本书看。” 丫鬟闻言便快一步进了书房点了灯。 房外风大,丫鬟将门合上。 吕氏佯装挑了几本书抱在怀中,另一只手却悄悄推开了书架后的暗格机关。 这处暗格,是她早前便发现了的。 那里面有一只匣子。 她本以为匣子里存放的是一些密信等物,可打开之后才发现并非如此…… 此时她拿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的手将那匣子再次打开。 果然,那东西还在…… 确认之后,吕氏赶忙将匣子合上,放回原处。 她坐在书房中看了半个时辰的史书,真正读进去的字却寥寥无几。 起身将书放回原处,吕氏离开书房后,对丫鬟交待了一句:“不要同二爷提起我来过书房。” 丫鬟不明所以,却也立即点头应下。 身后书房的灯被熄灭,吕氏回头看了一眼,心中已有决定。 明日,她要去一个地方。 …… 时值深夜。 听着外间婆子均匀的鼾声,徐英闭上了眼睛,正打算入睡。 而此时,忽有极轻极快的脚步声传入耳中。 她猛地睁开眼睛,下意识去摸索枕头下的铜钗。 正文 104 字条 同时出声道:“大姐,快去院外喊人!” 她知道什么时候不该逞强,院外有纪大人安排的官差在把守,只要有动静,他们很快便能赶过来。 “我让她睡熟了些。” 回应她的是一道女孩子压低的声音。 坐起身来要下床的徐英动作一顿。 “许姑娘?” “是我。” 随着那道黑影的走近,借着窗外漏进来的月色,徐英看清了那张精致漂亮的少女脸庞,重重舒了口气。 “许姑娘怎么这个时辰过来……” 且又是一身黑衣夜行打扮。 “白日里怕招人注意。”许明意在桌边坐下,一面问道:“徐姑娘眼下可有打算?” 面对没有半句多余之言的女孩子,徐英起身到桌边,替少女倒了一杯茶,声音低低地道:“我料到他定会有应对,却不曾想到他竟防范到这种地步,一丝证据都不曾留下。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但她半点也不后悔。 她起初决定做这件事情的事情,若论胜算,本也没有十成,不过是想拼尽全力赌一把而已。 若此番实在赢不了他,她会选择利用一切机会要他偿命。 但每每想到这个禽兽的罪行被掩盖得干干净净,还能体面风光地存在于这世间,心中的不甘与愤怒都几乎要将她生生逼疯。 听她这般说,许明意便未再急着立即往下问,而是道:“今日我来见徐姑娘,是为了两件事。” 徐英看着她:“许姑娘请说。” 她的命,是这位许姑娘救回来的。单凭这一点,便足以让她对这个小姑娘心存无限感激。 “今日我去了永安伯府看望清表妹。”许明意道:“她说若我能有机会见到徐姑娘,便替她从中向徐姑娘带句话——夏晗之事,她碍于种种原因无法出面作证,还请徐姑娘见谅。” “无妨,此事崔姑娘也是受害者,她怎么选都没有错。” 这世间不是每个人都像她这般有孤注一掷的资格。 况且即便崔姑娘抛开一切压力出面作证,除了可以将这件事情闹得更为轰动些之外,也并无能将夏晗就此扳倒的决定性作用——同崔姑娘有关的罪名同样也可以记在占潜头上。 所以,于情于理她本也没什么可怪责崔姑娘的,更涉及不到见谅二字了。 许明意也只是将话带到而已,无意多谈此事。 “第二件事,便是想同徐姑娘商议接下来如何对付夏晗。我认为,眼下的局面,并非就真的毫无办法可想。” 黑暗中,少女眼神平静而坚定,仿佛‘理应如此’。 徐英却几乎怔住。 好一会儿才道:“许姑娘已经帮了我许多——” 先前许姑娘将五城兵马司的人引到别院中,又派人一路护送她平安抵达官府,这一切必然已经被夏家看在眼中,且定是正在详查此事。 这个时候,许姑娘理应避得更远些以同她撇清关系才是,怎还要坚持继续帮她? “正因为已经帮了徐姑娘许多。”许明意也不谦虚,半开玩笑一般道:“若是半途而废,先前那些忙不是便白帮了吗?” 徐英听得心中触动,正待还要再说些什么,却听面前的女孩子又道:“更何况,我这么做不仅是在帮徐姑娘——这件事情,原本便是我想去做的,徐姑娘只需将此看作是你我在共同合作一件事情便够了。想要做成或许并不容易,但好在我同徐姑娘皆不是一个人在做这件事。” 徐姑娘身后有她,她的身后有镇国公府。 徐英微微红了眼睛。 许姑娘说这些不外乎是为了让她心安理得地接受相助罢了。 她吸了吸气,将眼泪忍了回去。 “我对夏晗之事所知终归少之又少,还需徐姑娘将与夏晗有关之事,无论大小,皆事无巨细地说上一遍。”许明意将话引回正题上。 知己知彼才能更好地对症下药。 站在那里的徐英擦了擦眼泪,弯身下去。 许明意眼疾手快,连忙起身,一步跨过去,将人扶住。 “徐姑娘断不必行此大礼。” 徐英面色一滞。 而后用力往下沉了沉身子,‘固执’地跪了下去。 “许姑娘对徐英不止是再生之恩,还请一定受下徐英这一拜。” 见她这般坚持,许明意无奈将人扶起,微微叹气道:“徐姑娘当真太客气了。” 有这工夫还不如多想想要怎么弄死夏晗那禽兽。 当然,这也是徐姑娘的一番心意。 徐英跟着许明意先后坐下,将自己对夏晗的了解说了一遍,包括妹妹徐苏之事。 许明意听的十分意外。 原来徐姑娘被夏晗掳去,并不是偶然,而是同徐姑娘早几年失踪的妹妹徐苏有关—— 说到最后,徐英微微弯身,将白色里衣的裤管卷起,解下了一只被贴身藏放绑在小腿处的荷包。 荷包内是一张字条。 “许姑娘请看,这便是去年冬月中旬,塞进我枕下的字条。” 尚玉阁中的女掌柜待她向来不薄,知晓她是遭遇了此等事,而非是偷窃了红宝石之后逃走,今日午后曾来看过她,还给她送来了一些她的东西,其中包括一只上了锁的匣子——她也没了钥匙,三两下砸开,取出了这只荷包。 看着被推到面前的字条,许明意沉默了一瞬。 她好像突然明白一开始徐姑娘弯身的真正用意了…… 是她误会了。 但这般叫人尴尬之事,多想便等同是为难自己,许明意将想法驱逐,看向那字条上所写。 只短短一句——令妹失踪,同夏家二公子有关。 “我本也无意轻信此事,但心中到底存了份想法,是以在尚玉阁中初见夏晗时,下意识地带上了几分试探之意——” 只是还不曾试探出什么,隔了不过半月之久,一日午后她离开尚玉阁想去街上办些事情之时,半途中忽然就被人打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便被锁在了那只笼子里。 再隔两日,她见到了同人前截然不同的夏晗。 那时她才知道,他竟然在那次见面之时便已经察觉到了她的意图——他也承认了,苏苏的失踪,确实是他所为。 而从他后来被她激怒时所言可以判断出,苏苏早已不在人世了。 被他亲手生生掐死的…… 且死前不知曾遭受了如何可怕的折磨! “徐姑娘节哀。” 许明意静待徐英略将情绪平复下来之后,才开口问道:“徐姑娘可曾查过这字条是何人提醒?” 在她看来,这并不是一个善意的提醒。 徐英点头。 “查过,隐约有些眉目。” 正文 105 背锅人选 许明意等着她往下说。 “我起初怀疑过女掌柜。可后来经过试探,才知是我想错了。” 但在这试探的过程中,倒让她有了新的怀疑对象—— 她的房门一直都是上着锁的,能拿到钥匙顺利进到她房中,且知晓她执着于妹妹的失踪,她首先怀疑的便是身边之人。 “应当是女掌柜身边的小菊。”徐英道:“我仔细查实过,她的嫌疑最大。” 许明意有些不解地问:“这个小菊,有什么不同吗?” 听起来不过是个女掌柜身边的丫鬟而已,可徐姑娘却断定此事与女掌柜无关,偏偏怀疑到了这个小菊身上—— “确有不同之处。此前我便偶有听闻,她是尚玉阁大东家的人,看似跟随女掌柜左右,实则并非侍奉,而是一种监视。” 徐英道:“我本以为,尚玉阁的东家便是孙氏商号,可后来一次,孙家的少东家前来尚玉阁查账时,我曾偶然听到小葵同那位少东家在后院单独谈话。 而从谈话中可见,小葵待其并无太多敬畏之意,反而二人多番提起‘大人’二字,小葵真正的主人似乎便是他们口中的那位‘大人’。” 许明意听懂了。 照此说来,尚玉阁背后真正的东家极有可能是某位官员…… 官商勾结牟利,暗中并不少见。 而孙家是大商贾,却甘愿替对方做掩饰,又允许小菊这样的人物存在于尚玉阁中,可见对方必然不会是什么小鱼小虾。 “若果真如此,此人多半是与夏家不对付。”许明意猜测着道。 越是这样的人,越是会紧盯着夏家人的一举一动——对方会察觉到徐苏的失踪与夏晗有关,便也不奇怪了。 徐英点头。 “我也是这般想的。” 对方通过小菊可知她性情固执,想必很清楚若将苏苏失踪与夏晗有关的线索透露给她,她必然要做些什么。 若真能借她来捅出什么窟窿来,对方便可坐收渔利,即便她这颗棋子石沉大海,对方也没有什么损失。 许明意思索着道:“但想来对方所知应也不多,又不肯于明面之上真正同夏家结仇,故而才只在暗中做些手脚试探。” 若对方手中握有其它重要的线索证据,按说应当借着此番之事透露于人前——若不然,又怎么对得起之前在徐英身上铺下的这条线? “或是正如许姑娘所言。” 这两日她一直等着对方再送来有用的线索,哪怕被当作棋子来用也甘心。 可始终不曾等到。 应当是如许姑娘所说,对方也无实质性的证据,甚至兴许只是借她这条命来探一探夏晗的真正虚实。 官场之上本就纠葛甚多,处处皆是精打细算的利己手段,这些远远不是她能够想象得了的。 许明意道:“此事我会去查一查。” 尚玉阁背后真正的靠山是何许人—— 或许对方确实没有其它证据,但这样一个人,拿来替她这几日所为背一背黑锅应当也是极衬手的。 她原本也并不想此时便同夏家正面树敌,倒不是怕,只是不想过早暴露。 大多时候,藏得好一些,才能方便行事。 只是面对徐英之事,她别无选择,若此时还有得选,那当然是要拉个人来挡一挡了。 送到眼前的替罪羊不用白不用。 何况对方藏在暗处利用徐英给夏家使绊子乃是事实,准确来说好像也并不冤枉。 这般一想,许明意愈发心安理得了。 “那便有劳许姑娘了。”徐英认真地道。 “无妨。” 毕竟用得上。 “关于令妹与夏晗之事,不知可否多透露些关键?”许明意继而问道。 “我正想同许姑娘细说。” 徐英顿了顿,道:“夏晗待苏苏,似乎极为不同,甚至每每提到苏苏,他必然都要失控。” 失控之下,话便多了起来,那些话里,多少透露出了一些线索—— 譬如,他曾说,苏苏是他第一个真正喜欢的女子,也是第一个拒绝他甚至刻意避开他的人。 她还记得妹妹失踪前不久,曾对她说过自己已有心悦之人,那是明月书院里的一名学生—— 却未曾对她提起过夏晗之事,想来是不愿她担心,也或许是见对方看似温润有礼而不曾真正有过防备之心。 “他说,他变成这般模样,皆是苏苏所害。”徐英语气讽刺地道。 许明意亦觉得这话颇为好笑。 恕她直言,被人拒绝便无法接受,甚至做出加害之举,此等人一般是生来脑子就有毛病,之前之所以没有明确地显现出来,不过是缺少一个发病的契机罢了。 这样的人,任何一件不顺心的小事都可能让他释放出心中的恶念。 人之初,大多性本善。但也有人,是天生的恶鬼。 “他还说,苏苏便是死了之后,魂魄也要被锁在他身边,不得投胎转世,永生永世都只能是他一个人的。”徐英语气中有着压制的恨意。 即便她不信这些子虚乌有的疯话,但对方这般用心,未免可怖至极且令人作呕。 许明意眉心微动。 “徐姑娘可知令妹的尸骨被埋于何处?” 夏晗对徐苏的‘执念’显然极深,又能说得出什么‘将其魂魄锁于身边’这等叫人不寒而栗的话,徐苏的尸骨去向,或许值得深想。 徐英摇了摇头。 “言语试探过,但没能问出什么。” 她也曾想过要将妹妹的事情在公堂之上说出来,但委实没有半点证据。 “不过夏家二少奶奶吕氏或许知道些什么。” 徐英将今日言语试探吕氏的经过,及对方的反应说了出来。 “所以夏晗身边,极有可能还留有同令妹有关之物——”许明意推测着道。 徐英看着面前的少女,微微点头。 许姑娘很聪明,称得上是她见过的姑娘家里最聪明的一个。 而这般聪明的人,按说不该搅进她这桩麻烦事里才对…… 但也正因此,才显得愈发难得可贵。 二人又谈了约半个时辰,许明意方才离去。 熹园内,见得自家姑娘终于带着阿珠归来,阿葵大松一口气,连忙迎上前去。 “对了姑娘,今晚有人来找过您呢。” 阿葵侍奉着自家姑娘换下夜行衣,边开口说道。 正文 106 别扭的小少年 “哦?”许明意随口问:“是谁?” 话问出去之际,她脑海中突然浮现了一张少年英朗清俊的脸庞。 难道是吴恙? 但这不过是下意识的猜测,只一瞬便否定了。 吴恙即便有事,也不可能来镇国公府寻她。 他性情虽是有些不羁,又过分有主见,也一贯不爱受人约束,但骨子里的那份世家教养却怎么也抛不掉,让他半夜翻墙来见她一个姑娘家只怕比杀了他还难。 这般想着,许明意不禁觉得有些好笑,略弯了弯嘴角。 阿葵瞧得愣住。 姑娘这是想到什么了?——这几日她可都不曾见姑娘笑过了。 “怎么不说了?”许明意看向她。 小丫头回过神来,连忙道:“是占家的二姑娘,她说有要事要找姑娘。” “占云娇?” 阿葵点点头,有些不高兴地道:“门人将她拦在了侧门处,婢子去见她,同她说姑娘不在府中,结果她竟大闹了起来。嚷嚷着说什么咱们镇国公府平日里虚情假意,如今见他们占家出了事,半点忙不肯帮也就罢了,还撒谎说姑娘不在府中,连面都不让她见……” 她此时还是挑了好听的来转述,当时对方那番话简直是叫她在暴怒和爆笑之间举棋不定。 也不想想,她家姑娘不想见的人,直接说一句不想见便是了,对方算哪根葱,竟也配得上叫她家姑娘撒谎? 她家姑娘轻易不撒谎,但凡撒谎都是为了极重要的正事呢,占家姑娘未必也太过高看自己。 真真是笑死人了。 想来,也就是花园子小成那样的人家才能教养得出这样的姑娘了。 “随她如何说吧,反正我原本也不想见她。” 许明意懒得理会此事。 占家人的真实嘴脸究竟有多么叫人作呕,她半点也不想再去深入了解。 想了想,还是交待了阿珠一句:“同朱叔说一声,占云竹那边还需继续让人盯着,但凡他有什么异样举动,随时报于我听。” 占潜认罪入狱,据说占云竹这两日茶饭不进,只独自一人枯坐在书房内谁也不肯见。 他不是会轻易认输的人。 盯紧些总没有坏处,且说不定对方在被逼入绝境之下,还能间接帮她一把。 阿珠应下来退了出去。 然而刚跨出堂门,耳边就传来一阵风声。 一道黑影扑棱着翅膀落在她面前的石阶上。 大鸟抱着翅膀一晃一晃地上了石阶,路过阿珠身边之时看也没看她一眼。 被无视的阿珠抽了抽嘴角。 她横竖想不出自己何时得罪了这只鸟,可能这就是传闻中的气场不和吧? 毕竟她勤奋自律,而这鸟好吃懒做,只需将那秃头一缩,便像极了一只球。 “呀,姑娘,天目来了!” 内间里,阿葵看着大摇大摆走进来的大鸟惊呼出声。 而后轻车熟路地弯下身,将大鸟脚上绑着的字条取下来。 许明意展开来看。 其上只两个字——辰时。 这传信倒是一次更比一次来得简短了,从“明日辰时雪声茶楼一见”到“明日辰时茶楼”,再到眼下的“辰时”,下一次天目再过来,恐怕就只剩一张空白字条做做样子了吧? 如此也好,省事又隐秘。 许明意和往常一样取了牛肉条来作为犒劳之后,拍了拍天目的脑袋,道:“回去吧,夜中无灯不好辨路,飞得慢些。” 不料她不说这句还好,大鸟听了这话,站在原地磨磨蹭蹭,一会儿拿喙挠挠毛,一会儿在桌脚上蹭蹭脑袋,半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许明意无奈叹了口气。 她怎忘了这鸟最是懂得得寸进尺。 “也罢,着实也太晚了,你就在此歇一晚,天亮再回去吧。” 飞禽类本就是昼伏夜出,吴恙挑这个时辰使唤鸟来送信,多少也有些不干人事了。 天目兴奋地叫了一声,乖乖跟在阿葵身后去廊下备着的鸟窝里睡觉去了。 只是到天亮就自觉离开那是不可能的,次日清早,许明意洗漱后用罢早饭,准备出门时,才发现大鸟还窝在鸟窝里睡着懒觉。 许明意走到窝边蹲身下来,拿手指戳了戳懒鸟的翅膀。 “该走了。” 吴恙再见不到鸟,怕是要担心了。 被戳了几下的大鸟笨重地挪了挪身子,背对着她继续睡了起来。 没什么耐心的许明意干脆一把将它从窝里抓了出来,提在手中往院外走去。 迎面走来的许明时见得少女手中提着一只胖秃鹫的情形,不禁脸色复杂。 好在他从小就早早地意识到了,他的姐姐和旁人的姐姐根本不是同一种存在。 “可是来找我的?” 许明意含笑将已经清醒的大鸟丢在地上,看着面前的小少年问道。 却见男孩子微微皱了皱眉看着她,并不开口说话。 许明意顿觉头皮一麻。 她家明时因比寻常孩子聪明早慧些,又兼不怎么喜欢主动表达,故而性情略有些别扭——这别扭最常见的表现便是,有些时候总是心中有话不直说,喜欢叫旁人去猜。 单单是猜还没什么,偏偏别人猜不对他还要为此生气。 这毛病不可谓不欠揍。 而她又是出了名儿的没耐心,以往二人不对付时,总要被他这臭毛病气得头昏脑涨眼前发黑,恨不得要用拳头来问个究竟。 “怎么了这是?”许明意压下窒息的感受,笑着问。 既是下定决定要做一位好姐姐,自然要学会包容与耐心。 许明时皱皱眉。 “你此时出门作何?” 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答不好便是道送命题,许明意轻轻“啊——”了一声,拿余光看向阿葵。 她今日出门应当做些什么来着? 阿葵不知想到了什么,冲着许明时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地道:“这个嘛……公子明日就知道啦。” 这句话刚落音,许明意便见许明时的脸色慢慢缓和了下来。 男孩子“哦”了一声,看着她道:“我就是随便走走……也没别的事情。你们既要出门,那便早去早回吧。时辰不早了,我该去私塾了。” 许明意心中巨石落地,笑着道:“快去罢。” 许明时点点头,又吩咐了阿葵一句“照看好我姐姐”,才转身离去。 这一句嘱咐,叫许明意听得心中暖烘烘地。 当众愿意喊她姐姐,看来这臭小子心情颇好。 这显然得要归功于她的阿葵。 “什么明日便知道了?”待许明时走远,许明意小声问。 正文 107 大白鹅 , “姑娘,明日是公子的生辰呀……” 阿葵低声道:“公子方才定是在试探您是否有将他的生辰放在心上呢。” 好在她话本子看得多,脑子转得也不慢。 “明时的生辰?” 许明意脚下一滞,眼神变了变。 “是啊,您忘了吗——去年公子生辰时,姚先生曾替公子起了一卦,道是来年的生辰不宜铺张操办,所以今年府里才迟迟没有动静,奴婢也是方才看公子的反应,才想起就是明日。” 许明意心中微震。 确实是不宜大肆操办的…… 她虽在这上头有些粗心大意,记不清明时的生辰具体是哪一日,但却清楚地记得,这一年明时生辰当日,宫中出了件大事。 许明意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头顶上方的晴空。 今日尚且晴得极好,但明日却会是雷雨交加的天气。 且有一道雷,不知是出于怎样的巧合,竟就稳稳劈在了皇宫上方,刚修葺没多久的奉天殿被这场雷火焚毁了大半。 自古以来,天灾之事皆被视作上天示警,奉天殿遭雷劈更是头等大事,一时间暗下兴起了各色谣言。 哪怕庆明帝费力压制了对自己不利的传言,但后来的事实仍证明了此事始终被世人牢记——数年之后,天下动荡,这件旧事在民间再度被重提。庆明帝彻底被冠上了为君不仁,德不配位,因此苍天不佑,人人得而诛之的暴君名声。 虽说天灾之事多半只是巧合,皇宫被雷劈,前朝也不是没有过这种倒霉的先例,但这番关于庆明帝不仁的诠释,确也很难让人不赞同。 至少眼下许明意深以为然。 “姑娘,咱们待会儿回来的时候,给公子捎上一份生辰礼吧?”阿葵在一旁说道。 许明意点头。 这是自然。 正事要办,孩子当然也要哄。 当然,更重要的是不准备礼物确实没法儿交代。 朱秀已将马车备好,在后门处等着。 许明意前脚刚带着阿葵上了马车,紧接着就有一道黑影跟着钻了进来。 阿葵愣了愣。 鸟不是该飞着才对吗,这般理直气壮地跟着她们坐马车是怎么回事? 许明意默默叹了口气。 果然是越长大越懒了,还是她认识的那个能窝着就不站,能歇着就不飞的懒鸟。 但这种懒惰的气焰是坚决不能助长的。 许明意毫不留情地将大鸟丢了出去。 大鸟很快又退而求其次地飞到了辕座上,同赶车的朱秀坐在一处。 朱秀犹豫了一瞬,到底没有将鸟推下去。 倒不是不忍心,而是他担心对方会再次退而求其次,坐在它们的车顶上。 而马车顶上蹲着一只秃鹫…… 那画面未必也太招人注目,不符合他家姑娘避人耳目低调出行的初衷。 这般想着,朱秀又往大鸟的方向挪了挪,将鸟挡在身后。 但也只能粗略地挡一挡而已,毕竟这鸟也不是什么玲珑娇小的物件儿。 城南巷,雪声茶楼内,白袍少年在二楼临窗而坐,不时往窗外楼下看上一眼。 前来换茶水的伙计见得自家公子又在往窗外看,不由在心里暗暗感慨一句——这哪里还是他家那个初至京城时清冷少言的公子啊,眼下这根本就是只活脱脱地大白鹅嘛。 若公子每日都来此等上许姑娘一回,少不得得把脖子给抻长了。 隐隐察觉到伙计异样的眼神,吴恙将视线收回,微微皱眉问道:“这条街便是晨早也总是这般冷清吗?” 伙计忙应了声:“回公子,是啊。” 而众所周知的是,当初主子们选上这块地儿,不就是看中了它足够冷清么? 公子这一副好像在担心茶楼生意不好做的样子未免说不通。 这样习惯口是心非的公子何时能娶上媳妇啊? 伙计忽然有些发愁。 公子的终身大事,不止是王爷和世子及世子夫人的心病,也是他们所关心的啊。 此时,楼外传来一阵车马声响。 吴恙没有再去看,但也不知怎么回事,眼睛管得住,耳朵却不听使唤地总想凝神留意探听着楼外的动静。 很快便有人上楼的声音传来。 吴恙转头看去。 一身寻常白衫黄裙的少女出现在眼前,恍若晨早初绽的一簇迎春花,清新悦目。 她走起路来,总比寻常闺秀快些,但却并不给人心急冒失之感。 吴恙的目光在少女身后跟着的丫鬟身上停留一刻。 这不是许姑娘平日里带出门的那个丫鬟,而听脚步声,似乎并不懂功夫。 不懂功夫的丫鬟带出来做什么? 少年有些操心地想着。 “吴公子。” 许明意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神态动作皆透着一丝熟络。 “许姑娘这两日可有进展?”吴恙亦不拐弯抹角,二人之间的相处说话方式总是直接明了。 “昨夜去见了徐姑娘,得知了一些夏晗的弱点,及一件值得去深查的旧事——” 许明意将昨夜同徐英的谈话,挑了重要的说给了他听。 吴恙思索着点头。 正待说些什么之时,一道身影上了二楼。 “公子。” 小七朝着吴恙行礼罢,看向许明意,抬手行礼笑着道:“许姑娘。” 吴恙微微皱眉。 身为暗卫不是该沉着稳重?笑眯眯地成何体统? 见少女同样笑着向小七点头,吴恙只觉得极不顺眼,神情微冷地问小七:“何事?” 小七垂首答道:“那夏家二少奶奶吕氏今早有些异常,此人清早出门,马车看似是朝着吕府的方向而去,却在中途转了方向,出城去了清阳观。” “清阳观?” 吴恙眼神动了动。 先去吕府的方向再出城去道观,可见多半是在打着回娘家探看的名目遮掩道观之行。 “且马车停在了清阳观的后门小径处,吕氏并未下车,而是一名戴着帷帽的丫鬟入了观中。”小七又道。 吴恙与同样察觉到了不对的许明意对视了一瞬,遂交待道:“让人务必打探清楚今日吕氏此行的目的,有了消息速速报回来。” 小七应下,当即去了。 “吕氏昨日才见过徐姑娘,此行或许是与徐苏之事有关。”许明意正色道。 正文 108 地主家的傻儿子 “嗯。”吴恙点头:“应当很快便能有答案了。” 说着,看向面前的少女,道:“许姑娘若是着急回去,待得了消息之后,我着人送去贵府。” “没什么着急的。” 许明意答了一句后,到底还是问道:“不过,吴公子怎会想到使人盯着吕氏?” 她也让人暗中在盯着这位夏家二少奶奶,可她是在听了徐英的话之后—— 那他呢? “倒也不是在刻意盯着她一人,原是吩咐了些人手留意夏家的动作,只是发现她昨日避人耳目地去了京衙,才另分了几人看着她。”吴恙如实解释道。 许明意更是怔住。 她未曾请过吴恙帮忙盯着夏家人—— 以及此次他约她出来,她本以为是另有其它要事,可眼下看来,他单纯只是为了徐英之事,才会寻她出来,意在同她商议接下来的计划。 总而言之,是为了帮她。 且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做了许多。 上一世她也知他是个面冷心热之人,行事向来是你敬他一尺,他便还你一丈,是个极值得相交之人。 但想要入他的眼,同他交好上,确也并未易事。 眼下看来,他是当真拿她当好友来看待了。 可她似乎也没怎么帮过他。 不过是提醒了几回,将那位方先生送到他跟前罢了—— 但她显然都是有目的在的,也不曾掩饰自己的意图,为的便是同他长久地合作下去。 可眼下他的做法,说的形象些,就是她给了对方一只桃子,对方直接将一山头的桃树都拿来给她当作了还礼。 所以……吴世孙看似机警敏锐,内里竟是这般好骗的吗? 看着面前样貌俊美的少年,许明意忽然有些担忧。 这也就是遇到了她这个厚道人,若是换作别有居心者刻意示好接近,岂不一骗一个准儿? 对上她的视线,吴恙愣了愣。 许姑娘这种仿佛在看待地主家的傻儿子一般的眼神是什么缘由? 莫不是她已有安排,认为他此举是在多管闲事做无用功? 向来并不在意旁人看法,也一贯不喜解释的少年脑子里蹦出一个声音来——他可不想让许姑娘觉得他傻里傻气! “我命人盯着夏家,不单是为了及时留意夏家的动作。亦是要混淆分散他们的视线,免得他们当真查到你身上去。” 吴恙正色解释罢,却突然又觉得这么一说显得他更浅薄了。 区区这点小事,有什么可拿出来细说的? 竟像是在邀功一般,如此肤浅,不免叫人看轻。 活了十七年,少年头一回觉得自己做事做的如此不体面,且是这样一件微不足道之事。 对自己不满的少年微微绷着脸,有些不自在地端起了茶盏。 许明意却是再次讶然。 他竟还有着替她刻意扰乱夏家视线的心思? 而他一开始便说过,若这件事情她做不了,便由他来做。 此时她做了,他又一言不发地在暗中替她清扫痕迹隐患。 经历了前世之事,她虽是变得不再容易轻信别人,心中多了一层又一层的戒备,但也愈发能够感知珍视来自他人的好意。 在她看来,这些好意,都是这世间暖人的光,能照进人的心里去。 “多谢吴公子。”许明意满眼笑意。 见她竟像是有些感动,吴恙心中微松,嘴上跟着就道:“无妨,许姑娘也帮了我许多。昨日我进宫时,还听姑母说起了你多番替她诊看,还送了调养方子进宫之事。” 许明意笑了笑。 “皇后娘娘待我很好,这些小事不值一提。” “嗯,我亦看得出来,姑母十分喜欢你。”吴恙认真评价道:“她甚少这般喜欢过谁。” 至于对外温和柔善,那些不过是母仪天下的外衣而已。 姑母对她的喜欢,是真正发自内心的。 而他觉得,许姑娘确实值得被人这般欣赏喜欢——他们吴家人一贯眼光不错,姑母自然也不例外。 许明意倒也不谦虚,笑着道:“或许是我与皇后娘娘十分投缘。” 吴恙喝了口茶,没再多谈此事。 正事当前,不是谈闲天的时候。 见他掐了这个话题,许明意便也自然而然地说回了正题上。 “说起混淆夏家视线,眼下倒是有一个现成的人选。” 比起让吴恙的人替她来转移夏家的视线,当然还是换成不相干的外人更合算些。 听她将前因后果大致讲明,吴恙不禁多看了她一眼。 不得不说,许姑娘在哪里有羊毛可薅这件事情上,尤其地敏锐有天赋。 谁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在许姑娘这里,敌人的敌人还能是送到她面前的替罪羊—— 不过对方利用无辜女子的性命安危来试探夏晗,倒也没什么好委屈的。 “只是眼下还未能查明对方的真正身份。”许明意道。 此事不能大张旗鼓地去查,是以她打算回去之后便将此事告知祖父,让祖父安排合适之人去查探。 “尚玉阁背后的东家?”吴恙问。 许明意点头。 “表面看似是孙氏商号,实则兴许只是遮掩,背后十之**还另有他人。” 她话音刚落,就听吴恙喊了伙计上楼。 “传我的话,让人去查一查京中尚玉阁真正的主人是谁。” “是。”伙计应下来,道:“此事不难查,只是可能需要费些工夫。” 别的他还不敢打包票,但尚玉阁是京中有名的首饰铺,他们在京中扎根这些年可是一日都没闲过,城中但凡是值得一提的去处,底细早被他们摸烂了。 “等上几日也无妨。”许明意在旁说道。 却见伙计朴实地笑了笑。 “许姑娘说笑了,最迟半个时辰应当就有结果了。” 这些东西都被楼中之人详细记录在册,只是册子着实太多,他们总得一点点去翻不是。 许明意惊诧之后便陷入了沉默。 吴家不愧是吴家,数百年的底蕴累积之下,注定不是他们这种半路发家的人能够想象得了的。 “还不快去?” 见伙计站在那里笑着,吴恙皱起了眉。 京中安排的这些人都是哪里找来的,从暗卫到探子,竟一个比一个来得话多爱笑——半点比不得宁阳家仆们的沉着,瞧着就让人觉得不放心。 听得这句催促,伙计连忙“噔噔噔”跑下了楼。 …… 同一刻,一名戴着帷帽的女子从清阳观后门处快步行出。 女子左右看了看,确定附近小径无人,才赶忙上了马车。 “如何?可问出什么来了?” 见得丫鬟回来,马车内早已等得心焦的吕氏立即催问道。 正文 109 木人 “姑、姑娘……” 丫鬟声音里带着一丝战栗,将帷帽摘下,露出一张恐惧不安的脸,又连忙将袖下藏着的那只小匣子取出来,拿发颤的双手丢到马车一角。 吕氏看得紧紧皱眉。 这是她的陪嫁丫鬟,素日里说话做事都称得上谨慎周全,怎么眼下又是喊她在闺中时的称呼,又做出如此失态的举动。 吕氏将那匣子摆正放好,生怕有丝毫损毁被丈夫察觉,一边急急地问:“里面的道士到底怎么说的?” “少奶奶快别碰那东西了!” 丫鬟险些都要哭出来,颤声道:“起初那观主还不肯说,是奴婢又塞了十两银子他才说了实话!原来这只木偶并非寻常之物,乃是被施了邪术的!” 吕氏训斥道:“再被施了巫邪之术,也只是个木偶,你平日里的沉稳都抛到哪里去了!” 虽说巫邪之术向来被严禁,但她也是有过耳闻的,甚至幼时还曾见过母亲带着陪嫁嬷嬷偷偷拿针扎小人,口中一边还念着诅咒之言…… 可那个被母亲扎小人的姨娘,如今都还活得好好地。 可见此等邪术根本都是不切实际的空谈。 实则她起初在匣子里见到那只木偶,又得见木偶下压着一张拿朱笔写下的姓名与生辰八字之时,就猜到了多半是这等诅咒人的邪术。 可丈夫若果真对那徐苏心存惦念爱慕,又为何会暗下诅咒对方? 而由此是否可以断定,徐苏实则还活着? 一个失踪了数年的人,如果活着,会被藏在了哪里? 徐苏的失踪,和丈夫究竟有无关连? 她今日借口回娘家,趁着丈夫去了翰林院,偷偷将这木偶带出府来,便是想借此来寻找些答案与线索—— “少奶奶……这不是寻常的诅咒之术……而是……而是用在死人身上的……”丫鬟压低了声音,神色惊惶反复。 吕氏眼神顿变。 “你说什么?” 用在……死人身上的邪术?! “少奶奶,您还怀着身孕,奴婢实在怕吓着您,此等事却又不敢瞒您……”丫鬟已是快要哭出声来:“您只需知道是这回事便好,余下的切莫再深问了。” 吕氏凝声道:“都给我说清楚!” 事到如今,明面上她可以继续装作一无所知,但暗下绝对不行。 已经到眼前的线索真相,她怎么可能不问个清楚。 更何况她又不是那等胆小如鼠的女子,还不至于被这些区区厌胜之术真正吓到! 见她坚持,丫鬟唯有往下道:“……那观主说,这是一种极难施展的邪术,他所知也并不全,只知是叫什么‘锁魂术’,是叫人死了之后的魂魄也被锁在这木人里,不得投胎转世……” 她当时听完这句,只觉得怀里抱着的不是匣子而是个血淋淋的女鬼……这谁能不慌! 吕氏听得脸色也白了几分。 死了之后还要施以这等邪术将对方的魂魄困住…… 一时间她不知是该嫉妒丈夫对徐苏的眷恋至深,还是该恐惧于这等可怕至极的执念。 且徐苏死了…… 是怎么死的? 丫鬟越想越觉得恐惧,知道不该再多讲,嘴上却不受控制地又接着说道:“那观主还说……这木人之所以是这般深暗之色,是因在施法之时,需在对方还……还活着的情形下,取了对方的心口血……将木人在血中浸足十二个时辰……” 所以,这哪里还是什么邪术,根本就是在杀人啊…… 正常人怎么可能干得出如此骇人听闻之事? 听完这些,吕氏只觉得浑身冒起阵阵寒气。 所以说,徐苏的失踪确是丈夫所为…… 丈夫杀了徐苏还不够,又施下如此邪术…… 再看向那只匣子,想着匣子中躺着的木人,吕氏袖中双手都在发抖。 她突然能够理解向来沉稳的大丫鬟方才为何迫不及待地要将匣子丢到角落里了。 如果可以,她现在甚至想将东西丢出马车外,越远越好。 但是不能。 因为最让她觉得恐惧的,不是这匣子里的东西…… 马车载着惊魂不定的主仆二人渐渐驶远。 …… 而此时,清阳观中的观主,看着面前站着的身穿黑色劲装的年轻男子,同样吓得不轻。 他方才正数着银子呢,都没看清这人是怎么进来的! 守在外面的两个徒弟是瞎了吗! “你……你是何人?”观主抓起一旁的拂尘,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足够冷静。 此人身上煞气极重,恐非良善之辈! 然而下一瞬,却见对方从怀中掏出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方才那女子来问了何事,还请如实告知,行个方便。” 看着那锭银子,观主愣了愣。 这么好说话? 这种认知让他添了几分底气,满脸正气道:“前来观中问事之人,皆是贫道的贵客,贫道断不可将他人私事轻易泄露出去……” 小五微微皱眉。 看来是他这锭银子给的太痛快,让对方生出错觉了。 见他又探向怀中,观主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火中取栗不易,只要对方再拿一锭出来他也就妥协了。 “现在可以说了吗?”小五问。 “……” 看着突然横在自己脖颈间的锋利匕首,观主颤颤点头:“可以……自然可以……万事好商量……” 这人怀中竟揣着匕首! 看来比起徒弟们是不是瞎了,此时他更该关心的是徒弟们是不是没了? 颤抖着将该说的都说了一遍,眼见黑衣男子临走前还不忘将那锭银子收回了怀中,余惊未了的观主颤颤咬牙,流下了恐惧而悔恨的泪水。 “师父……您没事吧!” 两名道士奔进房中。 他们在外面好好地打着瞌睡,忽然有人往他们身上弹了两块石子儿,然后他们就只能干睁着眼不能动了! 方才那人替他们解了穴,他们这才得以恢复正常。 至于为何不是去追那人,而是进来看师父——咳,当然是因为害怕师父出事了! 观主正有气没处撒,上前一只手各揪住两个不争气的徒弟一只耳朵。 “哎呦!师父你轻点儿!” 房中一时哀嚎声不断。 雪声茶楼内,伙计捧着一本册子快步上了二楼。 “公子,许姑娘,查到了。” 正文 110 他的耐心 伙计边将翻好的册子递去,边道:“尚玉阁背后确是另有主人,正是当今兵部尚书纪修。” 许明意微微一惊。 兵部尚书纪修—— 她此前便料到过不会是什么小人物,却也不曾想到竟会是堂堂兵部尚书。 “原来是这一位,这般一想,倒也不稀奇了。” 吴恙将册子放下,神色淡淡地道。 许明意看向他:“吴公子对此人有了解?” “些许而已。”吴恙道:“此人同夏廷贞一样,皆是当年在朝中极力拥护提议立当今陛下为储君的官员。” 当今皇上虽为先皇长子,但当年谁人不知生母已被册立为皇后的燕王呼声更高。 燕王军功赫赫,无论是在军中还是官员心中皆威望甚重,且燕王生母一族亦为先皇大业出力诸多。燕王唯一的舅舅,当年更是为护驾而殉身,毫不夸张地说,是以自己的命换回了先皇一条命。 也是这些事实摆在眼前,才让立储之事争议颇多。 那时大庆刚建国数年而已,纪修手中总理京军三大营,话语权之重,全然不是当时只是皇子太傅、并无实权的夏廷贞可以作比较的。 “但凡是有些资历的老臣,皆知陛下当年得以奉先皇遗诏顺利登基,纪修当得头功。”吴恙道。 许明意微一点头:“可如今最得皇上器重的却是夏廷贞——” 如此想来,纪修因此同夏廷贞不对付,也是有情可原了。 “我也曾听家中祖父说起过,这位兵部尚书,当年似乎是先皇麾下的一名武将?” 当年谢、吴、许三家一同打天下时,手中握着的皆是各自的兵马,而纪修则是先皇军中的一名将领——她记得祖父还曾评价过一句,道是此人资历平平,在军中时称不上出挑。 见她主动往下问,向来少言的吴恙多了几分说下去的兴致。 他本下意识地认为姑娘家不会想听这些枯燥的朝堂旧事,一时竟忘了许姑娘根本不是寻常的姑娘家。 “当年在军中时,纪修上面还有几名真正得力的大将,只是或因战事而殒命,或因后来在立储之争中站了燕王而被清算。这般之下,才将他显了出来。” 许明意点头。 这便是运气好了。 “据说当年天下未定时,燕王在军中已是极得人心,纪修身为武将,却选择拥立当今陛下,倒也是少见。” 主张立长之人,按说多数不该是那些刻板而死守规矩的文臣才对吗? “这也是有内情的。” 吴恙话说一半,看着她问:“许姑娘可知为何纪修即便心中百般不平,如今却也不曾于明面之上同夏廷贞为敌,只在背后玩弄些不痛不痒的小手段?” 许明意摇摇头,眼神好奇地看着他。 这些朝中纠葛,她上一世可谓是半点不知,这一世自然是有心想要多了解些。此时吴恙愿意说,她自也乐意听。 被女孩子拿这样的眼神瞧着,吴恙前所未有的有耐心。 “因为纪修无子,如今膝下只一个女儿,同许姑娘差不多年纪,家中的幼子,是族中过继而来。” 许明意意外之后不禁了然。 过继来的儿子当然比不得亲生的。 到了这般知天命的年纪,家中断了香火传承,便等同是没了盼头——争来的再多,到头来也不过是留给一个外人罢了。 只在暗下做些小手段,多半应是出于心中对夏家不满,而没了太多争权夺势的心思。 “而纪修此前是有两子的。”吴恙接着道:“这两子同燕王年纪相仿,自幼便是燕王的玩伴。据说当年在军中时,兄弟二人出入皆跟在燕王身后,三人关系甚笃。然而在一次突袭中,二人不幸丧命于敌军手中,只燕王一人平安归营。 且那次三人趁夜突袭,似乎还是燕王擅作主张——” 虽有句话叫做尊卑有别,二人即便是拼死护住燕王,也不能说燕王有错,但两个儿子一同丧生,对哪个父亲来说都是极重的打击。 纪修因此对燕王生出隔阂,也能理解。 “后来当今陛下登基后,纪修好不容易才又得一女。然而兴许是早年间战场之上受了伤,伤了身体根基,又兼年纪渐大,之后便再无所出了。”吴恙最后道。 许明意听罢这些,心中才算了然。 “原来如此。” 而后看向吴恙,有些钦佩地道:“吴公子远在宁阳,竟对京中官员之事,乃至这些不为人知的旧事皆如数家珍,可见所知渊博——” 她向来钦佩脑子里东西多的人,可能是因为……自己本身没有。 但这一世她定会努力让自己长进的,多听多看多学。 突然被她这般夸赞,吴恙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拿若无其事的语气道:“这些不算什么。” 别人需要学的,他也需要去学。别人不需要学的,他也要尽数学精。从小到大,一贯如此。 幼时还会为此觉得有些委屈,别人玩的时候他不是在读书便是在练剑,要么便是听祖父和叔叔们讲史学棋。 母亲说,他为此哭闹控诉过几回,但眼见着不奏效,后面也就不闹了,而是想着法子偷奸耍滑。 今日不慎打翻火烛将书点着,明日佯装腹痛无法练武—— 待再大些,到七八岁的时候,才算是真正定下心来。 因为那时他已经明白,自己同别人不一样,身为定南王府的世孙,他拥有别人无法拥有的,理应也要承担别人所不曾承担的。 许明意大致能想象得到他幼年是如何过来的,此时不禁在心中感慨道——怪只怪她家祖父待她太过纵容。 但这般纵容的情况下,她还能长成这般模样,也是十分难得了。 想来这就是天性资质颇好的体现吧? 许明意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再看向吴恙,开口道:“吴公子,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 吴恙动了动眉心。 为何特意强调是最后一个? 难道许姑娘觉得他是个耐心极差的人? 少年在内心反思了片刻,得出了一个答案来——他历来对自认无用的话题,确实惜字如金。 “左右还需在此等清阳观的消息,许姑娘想问什么,只管问就是了。” 正文 111 借力 许明意问道:“这位尚书大人纪修,同京衙府尹纪栋纪大人可是出自一族?” 这个问题可能有些奇怪,但她确实十分好奇。 纪修,纪栋,怎么听怎么像是一家人。 吴恙听得一怔。 “我倒不曾听说过此事——” 说着,看向守在一旁的伙计。 从未见过自家公子话这般多的伙计清清嗓子,笑着开口道:“这两位纪大人往上数五代之内并无亲缘关系,祖籍也不同。” 许明意点了点头。 她也就是出于好奇随口一问。 对京中叫得上名字的人物之间的关系信手拈来的伙计又笑着补了一句:“京衙府尹纪大人出身寒门,在这京中最硬的一条关系人脉,便是同令尊当年的同窗之谊了。” 吴恙多看了他一眼。 回答问题就老老实实回答问题,另外又说一通这样多余的话,是为了显得自己足够风趣吗? 少年刚在心底嘀咕了一句,就听得面前的女孩子轻笑了一声。 吴恙看着她沉默着。 许姑娘这么捧场吗?他可没觉得哪里好笑。 “这样我便放心了。” 许明意微微松口气道:“纪大人与我父亲向来交好,倘若他真与纪尚书同出一族,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让纪尚书做这替罪羊了。” 倒也不是碍于情面的问题,她是个比较实际的人,只是怕夏家动不了纪修,到时会迁怒连累纪大人而已。 既然二人并无关系,那她便能心安理得地实施计划了。 吴恙“嗯”了一声,道:“此事交由我来做便是,此类之事,我手下的那些人更为擅长些,不会留下什么痕迹让夏家起疑。” 许明意思索片刻,点了头。 “那便劳烦吴公子了。” 见她未像以往那般推辞,吴恙莫名觉得心情颇好。 “举手之劳罢了。” 许明意却不认为这只是举手之劳。 道谢的话总不好一遍又一遍地说,但吴恙帮过她的,她都会记着。 这时,一名黑衣男子上了二楼。 “公子,许姑娘,清阳观那边有消息传回了。” 小七走近了行礼。 吴恙的好心情当即淡了一半。 清阳观那边不是小五在盯着吗,既然已经有了消息,为何不亲自回来送信? 事事都要使小七来回跑腿,说得过去吗? 为了公平起见,吴恙决定找个机会教一教小五做人做事的规矩。 但眼下还是正事要紧。 “吕氏去道观所为何事?” 小七立即将小五所述说了出来。 只是在谈及那邪术的具体用途时,犹豫地看了一眼许明意。 这其中所涉太过惊骇,他怕吓到许姑娘。 瞬间看懂了下属心思的吴恙皱了皱眉。 虽说体谅姑娘家本没有错,但做暗卫的人什么时候也需要如此体贴了? “无妨,只管说吧。”许明意道。 她并不怕这些邪门的东西。 毕竟若真论起邪门来,放眼大庆的人和事,怕是没有一个能比得过她的。 小七这才往下讲道:“那厌胜之术是拿来压制死者的,据说可令死去之人的魂魄被锁于那浸了死者心口血的木偶之内,不得投胎转世。” 许明意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 暂且不论这些邪术究竟是否真有此用,单是对方这般歹毒的用心与做法,已是叫人发指。 见面前的少女的右手下意识地在桌边摸索了两下,而后蓦地攥紧成拳,吴恙怔然一瞬。 同是自幼习武之人,有些习惯一看便知——而许姑娘方才那下意识的动作,像是在找刀。 对于许姑娘这种粗暴血腥的想法,吴恙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只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看来让夏晗偿命这件事,须得尽快办妥了。 “关于夏晗之事,我倒有个想法。” 许明意看向他:“吴公子请说。” 一开始既然决定了要插手这件事,就是抱着让夏晗偿命的想法,而眼下随着对这畜生了解的越多,这想法也就愈发强烈。 “夏家权势在此,若想治罪于夏晗,单凭证据恐怕远远不够,还需有人来打破夏家只手遮天,轻易便可掩盖一切恶行的局面——” “吴公子的意思是……”许明意眼睛动了动,道:“借力?” 吴恙说得没错,这件事情难办的根本原因不在于有没有足够的证据,而是夏家的权势。 “没错。”吴恙道:“昨日早朝后,皇上曾单独召见了夏廷贞,于御书房中密谈许久——许姑娘觉得这是为了何事?” 许明意猜测道:“十之八九是夏晗之事。此事闹得这般轰动,百姓对此议论不休,皇上必然不可能视而不见。” 任凭皇上再如何重用夏廷贞,但这位陛下向来最为重视的可是自己的贤名。 思及此,还不及吴恙再开口,许明意便问道:“吴公子的意思是,借宫中来给夏家施压?” 吴恙颔首。 许姑娘一直都很聪明。 “要让宫中真正重视此事,最好用、最简单的办法便是将这件事情彻底闹大,让舆论脱离夏家掌控。而徐苏之事,或许就是个机会。” 许明意目含思索之色地点了点头。 见她似在想着什么关键的事情,吴恙也不急着出声,恐打断了她的思绪,只端起茶盏吃了起来。 伙计很快添了一壶热茶来。 今日公子的话尤其地多,口渴那是免不掉的。 将茶换下之后,伙计同小七一同退了下去。 “吴公子,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用的契机。”犹豫再三,许明意到底还是开了口。 徐苏之事若是掀开,固然可以轰动京城,但眼下的证据还不算明朗。 且如何揭开,还是个难题。 而若能将徐苏之事,引到另一件即将发生的事情上,兴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何种契机?”吴恙问。 他一时倒不曾想到还有什么别的更好的办法。 下一刻,只见眼神有些神秘兮兮的女孩子将双手小臂叠于身前的桌面上,人往他的方向微微倾身。 她掌握着分寸,并未曾过分靠近,但随着她这细微的动作,仍隐隐有一丝极淡的香气钻入少年鼻间。 这香气像是冬日里枝头寒梅的冷香,亦像是阳春三月里微凉的风——风本身是没有香气的,却融合了春日万物复苏的气息。 而这一缕淡香仿佛有着某种无形的古怪力量,叫吴恙一时间几乎是连呼吸都窒住。 ……许姑娘熏的是什么香? 正文 112 信 许明意将声音压得极低:“我最近总是做一个相同的梦,梦里,明日会有一场雷雨……待到了夜里,一道雷劈毁了宫中的奉天殿。” “……?” 任凭吴恙方才在走神,待听到她最后那句话,一瞬之后,仍是神情顿变。 他听到了什么? 奉天殿……被雷劈?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许姑娘果然是许姑娘,梦里梦外都是这般胆大到令人吃惊。 见少年眼神中隐隐透露出一种“不愧是你”的复杂之色,许明意默然一瞬之后,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更加认真:“吴公子兴许不知,我平日里甚少会做梦,但凡是梦到数次同样的梦境,十有八九都会灵验。” 吴恙一时没说话,像是在做着某种思想挣扎。 片刻后,他问道:“这件事情还有谁知道?” 许明意不知他指得是她‘做梦灵验’,还是奉天殿遭雷劈,但无论是哪一个,答案都是一致的。 因而答道:“我只同吴公子一人提起过此事。” 只见面前的少年似乎微微松了口气。 看着她道:“那便好,此等事,还是不要对旁人提起的好。” 毕竟这很是值得忌讳,若是传开,对她有害无利。 况且,也很容易被人看作是脑子有病的表现。 领会到少年的担忧,许明意不禁再次沉默了一会儿。 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少不得还是要倔强地问上一句:“吴公子信我说的吗?” 不信也正常,她再接着编其它理由就是了。 实在不行,再拉上阿葵一起,毕竟她家阿葵在看话本子这上头的造诣也称得上是学富五车了,想来应当比她编得要圆满。 吴恙看着她。 片刻后,说出了一个字来。 “信。” 虽然这听起来荒唐至极,若换作其它人同他这般说了之后,还要一本正经地问他信不信,他大约是会觉得对方在侮辱他的智商—— 但许姑娘本就是个不同寻常的人,以致于这样荒唐的话被她说了出来之后,竟都没有太多违和之感。 这下换许明意愣住了。 她方才还在反省自己撒谎太过偷懒—— 不得不说,吴世孙是真的很好骗。 “天下之大,本就无奇不有。”吴恙道:“更何况,许姑娘为人坦荡,从不曾对我说过假话。” 许明意听得呼吸一滞。 从不曾对他说过假话? 以前似乎是没有,但现在……是真的有了。 这种仿佛在践踏别人信任的感觉,让她一时间颇为愧疚不适。 “多谢吴公子肯信我。” 许明意压下心中复杂感受,由衷地道。 出于弥补,也为了让自己良心上好过些,她日后定努力不辜负吴世孙这份纯粹的信任就是了。 “若想将奉天殿遭雷击之事引到夏晗身上,还需从中设法让皇上信服。”吴恙思索着说道:“今日吕氏带去清阳观中的那只木偶,或能用得上——” 见他是真的信了,且还为此认真思量起了对策,许明意将自己的一个猜测也说了出来。 “单是木偶怕还不够,我曾偶然听说过,有些施在死者身上的邪术,为了压制怨戾之气,通常在尸身的安葬之上也极有讲究。” 这是她在扬州时,从一位老道士那里听来的。 这些东西是真是假无从考究,说出去兴许也鲜少有人会尽信。但他们信不信不重要,既然夏晗肯信,那便可以借这些邪术上的讲究,试着去探寻线索。 吴恙不置可否地问道:“贵府的姚先生,可通晓此类巫邪之术?” “尚且不清楚,我正打算待今日回去之后,当面问一问。” 此类害人的巫术向来为律法所严禁,稍有沾染便是大罪,姚先生即便懂得,也断不可能表露出来。 吴恙点头。 “那我等许姑娘的消息。” 该着手安排的,他暗中先大致准备着便是。 许明意应了声“好”,看了一眼一旁摆着的滴漏。 已经午时了。 察觉到她的视线,吴恙随口问道:“许姑娘可觉得饿了?不若我吩咐厨房备些饭菜——” 眼下正是用饭的时辰,且此处又是他家的茶楼,朋友之间尽一尽地主之谊,乃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许明意没想到他会开口邀自己留下用饭,一时要走的话就只得咽了回去。 她想了想,提议道:“城中有一家酒楼叫清风楼,里头有几道菜倒是做的极精,是旁的酒楼比不了的。若吴公子不着急回府,我带吴公子去尝尝可好?” 到底真论起吃饭,这茶楼里的饭菜,委实也算不上多么可口——毕竟一个旨在让生意越冷清越好的茶楼,若将饭菜做得过分好吃,反倒是不想干了的表现。 而自幼饮**细的吴恙,向来又称得上挑剔。 说来,他打从宁阳而来,在这京城之中,该尽地主之谊的人是她才对。 更何况对方帮了自己许多忙,大的暂且还不了,且拿这等小来小往略表一表谢意也是好的。 “急倒是不急。”吴恙看着她道:“只是许姑娘与我一同出现在人多眼杂之处,怕是多有不妥。” 他一个男子倒没什么,但她是姑娘家。 一顿饭吃或不吃不打紧,却不能因此给她招来闲言碎语。 许明意笑笑道:“无妨,我自有办法。” 吴恙不解地看着她。 半刻钟后—— “吴公子,咱们走吧。” 茶楼前,马车帘被撩开,车内的许明意冲吴恙笑着说道。 吴恙看着车窗内那唇红齿白的‘翩翩少年’,一时无言。 他怎么忘了,这可是位马车中随时备着男子衣袍的姑娘。 见马车驶远,吴恙翻身上马追去。 清风楼中,当下正是客似云来之时。 吴恙与许明意被伙计引着进了堂中。 “可还有雅间?”吴恙边往堂内走边问道。 伙计热情地答道:“二位客官来得正巧,这二楼刚收拾出一处包间儿来!小的这就带二位公子上去!” 吴恙“嗯”了一声,正要往二楼去时,忽然敏锐地察觉到上方似乎有一道目光正在注视着他。 抬起头看去,只见楼梯拐角处赫然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 意外之下,吴恙神情微变。 正文 113 由他去 虽然对方戴着帷帽,带着的婆子丫鬟也不是一贯陪在身边的熟悉面孔,但毕竟是他的母亲,做儿子的自是闭着眼都能认得出来。 吴恙心中直打鼓,下意识地想回头看一眼跟在身后的许明意,但为防反倒显得做贼心虚,终是生生忍住了。 许姑娘是男装,且还花了心思掩饰肤色与耳洞,母亲断不可能察觉到她是姑娘家。 这般想着,吴恙稳了心神,正要开口喊一句“母亲”时,却见母亲对着自己微微摇了摇头,似在制止他出声。 再看一眼自家母亲的打扮—— 他明白了。 毕竟堂堂定南王世子夫人单独带着婆子丫鬟下酒楼吃饭,委实与她一贯的端庄有些不符。 为了自家母亲的颜面着想,吴恙唯有装作与之不相识的模样,同其擦肩而过。 定南王世子夫人徐氏经过许明意身侧时,悄悄多看了两眼。 而后在心中暗暗点头。 真好看。 她也喜欢。 一行人出了清风楼,上了马车。 徐氏摘下幂篱,露出一张舒心的面孔。 婆子看自家夫人一眼,暗暗纳闷。 公子方才身后跟着个如玉小公子,难道夫人没瞧见? 主家的事便是自己的事,婆子低声提醒道:“夫人,公子似乎不是一个人来用饭……他身后那位公子,瞧着倒是个眼生的。” 徐氏淡淡地“嗯”了一声,道:“他来了京城之后,便不喜与人往来,好不容易有个能入他眼的,就随他去吧。” 婆子听得心惊肉跳。 这哪里是能随公子去的事情? 看来夫人对那种事情一无所知啊! “夫人,公子还未娶妻,有些事情可万万纵容不得……”婆子苦口婆心地道:“公子迟迟不肯议亲,在府中又不让丫鬟接近。单单只是不准丫鬟接近还且罢了,偏偏还挑了一群小厮,这……” 徐氏看向她。 这叫什么话? 不让丫鬟接近,那自然是只能挑小厮了,难不成这两者之间还有什么不男不女的选择? 但见婆子一幅欲言又止,老脸没处搁的模样,徐氏还有什么不懂的。 说实话,她也不是没有过这方面的担忧。 但今日这担忧算是彻底打消了—— 虽说阿渊与旁人不一样,亲事也不必过分着急,但日后总归是要娶妻生子的。 “你这都是什么眼神……竟是瞧不出阿渊身后带着的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家?”为了儿子的名声,徐氏决定解释一下。 “姑娘家?!” 婆子吃了一惊。 她倒是真没瞧出来! 但夫人说是,那一定就是了。 毕竟夫人当年还是个小姑娘时,也喜欢扮成男子模样外出,她可是一路心惊胆战看着过来的。 “可需去打听打听是哪一家的姑娘?”婆子有些激动地问。 谢天谢地,公子总算是开窍了。 哪家的姑娘竟有这般通天本领,她可得好好瞻仰瞻仰。 “阿渊向来敏锐,又是个要面子的,别到头来再惊动了他,惹毛了他。”徐氏道:“且由他去吧。” 这些时日世子也听说了,阿渊常在茶楼里与一位姑娘见面。 但阿渊又再三交代楼中的伙计和暗卫,不可将对方姑娘的身份泄露出去半个字,便是对世子和她也不能讲。 当然,他们若有心去问,自然还是问得出来的。 但何必让儿子不高兴呢? 毛头小子头一次有了上心的姑娘家嘛,这种事情定然都是不想让家中长辈插手的。 他们贸然去打听,万一臭小子撂了挑子,这窍开了一半就不开了可如何是好? 至于那姑娘的家世背景,这些都并不重要。 倒不是说定南王府的世孙娶妻可以不在乎这些,而是阿渊他…… 想到那件事,徐氏在心底叹了口气。 罢了,有些事情终究不是她这妇道人家能够做主的。 如今她只想她的儿子能开心一日是一日,他想做什么,她这个做母亲的都赞成。 当然,养男宠之类的可万万不行! 她家阿渊身上承担的香火担子,可比谁都要重呢。 …… 清风楼中,吴恙与许明意刚在雅间里坐下。 许明意将桌上那只盛放着菜牌的竹筒推到吴恙面前,抬手示意他来点菜。 “我不曾来过此处,还是由……贤弟来吧。”吴恙道。 毕竟他也不知道她一贯喜欢吃什么。 许明意闻言也不再多做谦让,将一只只菜牌挑了出来。 待她点好了之后,伙计笑着同她将菜名对了一遍。 伙计每报出一个菜名儿,便见那少年公子冲自己点一点头。 待对罢菜单之后,伙计转身离开雅间,不由就面色惋惜地摇了摇头。 长得多好看的一位公子啊,可惜竟有哑疾。 房中有些闷,阿葵将临街的窗子开了一扇。 许明意往窗外看了一眼,瞧见对面不远处有一家铺子,就转头向吴恙道:“吴公子且在此稍坐一坐,我先失陪片刻,去去便回——” 吴恙不明所以,却也未有多问,只微一颔首。 许明意便带着阿葵离开了雅间,出了清风楼,一路直奔那家名为‘宝晋斋’的铺子而去。 进去不过半刻钟的功夫,便出来了。 吴恙站在窗前看着往酒楼的方向快步走回的许明意。 阿葵手中抱着只锦盒,跟在她身后,几乎要小跑着。 她本身就无太多少女的柔弱感,走起路来透着飒爽之气,一张已被涂黑了不少的脸,在人群中依旧十分招眼。 吴恙清楚地看见路过她身侧的几名小娘子频频投去视线。 不多时,听得有脚步声传来,吴恙回到了椅中坐好。 “买了砚台?”他随口问道。 方才那显然是个笔墨铺子,而阿葵手中捧着的锦盒方方正正—— 许明意点头笑着道:“运气不错,买着了一方好砚。” “平日里也喜欢习字?” 他记得她是写的一手好字的。 而如她这等身份,若非是喜欢习字,多半也不会亲自跑去买砚。 许明意实话实说道:“幼时倒被父亲和二叔看着练了几年,近两年已是荒废了的。” 用祖父的话来说,写字嘛,图的就是个交流,能叫人看得懂不就行了。 正文 114 出主意 主要是她家祖父在这上头确实也没什么天赋。 据说祖父早年被尚且年幼的二叔教着习字,自己学不好,倒过来还要冲二叔这个先生发脾气,撕纸、折笔、掀桌子那都是有过的—— 当然,二叔小小年纪说起话来也不客气,一句“在雪地里撒一把米,鸡啄的都比您写得像样”,也一直被祖父记恨到现下。 这些都是父亲同她说的。 想到这些,许明意眼底有了些笑意。 吴恙却再次看向了阿葵手里的锦盒。 这么说,许姑娘这方砚台,极有可能是给别人买的? 若是姑娘家之间赠礼,应不会选此类物件才对。 那么,只能是男子了? 会是家中长辈吗? 菜很快便上齐了。 原本来时胃口还不错的吴恙对着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因满腹猜测得不到答案,全无了动筷子的**。 但此番是许姑娘做东,他也不好显得太不领情。 原只是勉强自己吃了几口,但吃着吃着……胃口似乎又找回来了。 这酒楼里的饭菜确实还不错,难怪许姑娘赞不绝口,母亲偷偷摸摸也要亲自过来吃。 只是他还是很好奇许姑娘的砚究竟是买给谁的—— 察觉到他的视线又落在那只锦盒上,许明意出于礼节,问了一句:“吴公子可是对这砚台有兴趣?若是吴公子想要,拿回去用便是了。” 至于明时的生辰礼,路上遇到什么买点什么就行了。 吴恙轻咳了一声。 他表现的这么明显吗? “许姑娘误会了。”少年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我方才只是在想,这砚许姑娘可是要拿来送人?恰巧我家中也有几方不常见的好砚,许姑娘倘若需要,大可挑一挑看有没有更合适的。” 这当然只是胡诌。 甚至带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试探。 但也并非是说大话,若是许姑娘需要,他回头便使人送去镇国公府。 许明意闻言笑了笑。 “不必了。” 吴公子帮了她许多,按说她为吴公子花钱还差不多,哪里还有倒过来占他便宜的道理。 “确是拿来送人的,但只是给家中弟弟备下的生辰礼而已,他年纪尚小,这方紫金石砚已是足够了。” 给弟弟的? 吴恙意外了一瞬,心情随之平复下来。 但是—— 这竟是生辰礼吗?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许姑娘根本是凑巧看到街上有家笔墨铺,临时决定去瞧瞧…… 随后利用等候上菜的间隙,下楼将这方砚台买了回来。 从决定到买回来,至多也就是一刻钟的工夫。 不得不说,这份生辰礼当真不失为有一丝敷衍。 但却也中规中矩,叫人挑不出毛病。 不像他,面对此等难题,便是想要敷衍,都想不出要如何敷衍。 对了,许姑娘也是女子—— 吴恙思忖了片刻,开口道:“不知可否劳烦许姑娘帮我出个主意?” “吴公子但说无妨。” 许明意一副能帮得上忙定会竭力相帮的仗义口气。 “再有几日,便是我母亲的寿辰,我尚且不知要如何备礼——” 以往他在宁阳,去封信便应付了,而今身在京中,若是什么都不表示,母亲定又要拿‘养儿子有何用’的哀伤眼神注视着他了。 可论起揣测女眷的喜好,他委实一窍不通。 若向母亲身边的婆子丫鬟打听,又着实开不了那个口。 许明意认真思索了片刻。 “不如就送一只猫儿吧。” 吴恙愣了愣。 “猫——?” 这个答案委实出乎他的意料,甚至超出了他的认知。 送长辈一只猫? 许明意肯定地点头。 “珠宝首饰,世子夫人断是不缺这些。至于亲手做些可表心意的绣活儿之类,吴世孙应当也不擅长吧?” 吴恙脸色古怪了一下。 岂止是擅长不擅长的问题…… “且吴公子终究还是要回宁阳去的,送个活物儿在世子夫人跟前,也能代吴公子陪一陪世子夫人。” 许明意记得定南王世子夫人是极喜欢猫儿的。 虽说为了体面与端庄,表面上不曾表现出来,但暗下却也会偷偷去撸别的院中跑来的猫儿。 若由吴恙去送,看在是儿子送来的份儿上,世子夫人也就能有个理由‘勉为其难’地收下养在身边了。 吴恙被说服了。 他虽没见过母亲养这些东西,但他自幼喜欢猫猫狗狗,都说儿子像母亲,想来母亲应也不会觉得讨厌。 “明日我便让人去寻一只好看些的备着。” “我有一位好友,家中倒是有两只品相极好的狮猫,刚巧上个月下一窝猫崽,不如我讨一只来,回头送去茶楼?”许明意提议着问道。 吴恙没有推辞,点头道:“那便多谢许姑娘了。” 送佛送到西,莫过于此了。 二人又说了会儿其它,饮了半盏茶,复才道别离去。 许明意回到镇国公府之后,便去了前院寻姚先生。 姚净原本正在睡午觉,听得仆从来传话,连忙起身整理衣衫形容,快步出了卧房。 许明意坐在院中的石桌旁等着。 “贫道贪睡,让姑娘久等了。”姚净笑着揖了一礼。 “是我叨扰了先生的清梦才是。只是着实有一件急事,需得当面请教先生。” “哦?姑娘请说——” “先生可通巫邪之术吗?”许明意问道。 姚净闻言胡子抖了抖,下意识地环顾四下。 虽说姑娘在镇国公府可以为所欲为,但怎能上来就说这等要人命的话! 这等话题,哪里是问他懂是不懂,分明是在问他想不想活—— “姑娘说笑了……贫道师承正统,这些歪门邪道,又岂会沾染分毫。”姚净压低了声音,语含提醒地道:“咱们镇国公府,更是不可能同此等事扯上半点干系啊……” 许明意了然点头。 “我明白了。” 姚净松了口气。 看来姑娘还是听劝的。 “既然姚先生不懂,那我去府外打听打听好了。” 许明意说着,作势就要转头吩咐阿葵。 阿葵忙做出附耳聆听的模样。 见这主仆二人活生生一副要搞出大事来的架势,姚净惊得脸色大变。 ——合着姑娘是这么个“明白了”! 正文 115 又要麻烦他了 “姑娘……这可万万使不得!” 姚净连忙出言阻止了许明意即将出口的交待。 许明意看他一眼,为难地叹了口气。 “可此事我是非办不可的,若是姚先生懂的话,我也不必再去外面大张旗鼓地找人了啊。” 还要大张旗鼓? 该不会还要在大街上张贴赏金启事吧? 思及此,姚净的眼皮更是一阵狂跳。 偏偏他还真信这位姑娘能干得出这等事情来! 这般想着,姚净脸上挤出了一丝极为勉强的笑意。 姑娘这是逼着他懂啊! 但也唯有犹豫着道:“说起来,倒也不是全然不懂……只是未有正正经经地钻研过……不知姑娘要问些什么?不妨先说给贫道听一听,万一贫道……刚巧懂些呢?” 嗐,谁让他一贯是个处处为了主家着想,以大局为重的人呢。 许明意点头。 “那我便说给先生听一听——” 姚净下意识地只当以为自家姑娘遇到了什么瞧不顺眼的人,想要学着人家扎扎小人出出气。 可转念一想——不对啊! 这位姑娘若真看谁不顺眼,哪里还需要什么拐弯抹角地扎小人? 这种委婉又费事的事情实在很不姑娘。 果然。 姑娘接下来的话,同扎人小人可扯不上一丝干连。 “……” 姚净听着,神情渐渐有了几分凝重。 “……先生可听说过这种邪术吗?”许明意将小七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述了一遍之后,看着姚净问道。 “贫道想先问姑娘一句,这些话是从何处听来的?此术又是为何人所用?” “这邪术被用在了一位被恶人所害的姑娘身上,如今我想要这真相大白于天下。”许明意语气里带着一丝恳切,道:“此事对我而言尤为重要,先生若知道些什么,还请如实相告。” 对上这样一双眼睛,姚净犹豫了一瞬。 许明意又道:“我同先生保证,今日我来此处找先生问起过此事,不会有其他人知晓。先生自然还是那个师承正统,对巫邪之术一窍不通的先生。” 姚净心思百转。 姑娘如今说话做事,确比他记忆中稳妥周全了太多。 国公爷近来常在他面前炫耀孙女长大了,愈发懂事了,做事也极有分寸。 他也感觉得到姑娘的变化。 且这份变化里,似乎掺杂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玄妙…… 想到之前自己卜过的那一卦,姚净心下疑窦再起。 当真是他卜错了吗? “先生若果真不通此术,也不妨事。” 见他迟迟未语,许明意在心中叹了口气。 姚先生分明并非一无所知,只是不肯说罢了。 但人人皆有选择,姚先生是府中贵客,她也无意强逼勉强。 见女孩子并不过分缠问,脸上亦无丝毫不满,而是站起了身来要施礼离去,姚净主意一定,开了口道:“姑娘且听贫道细细道来。” 也罢。 区区巫邪之术罢了,也不是什么不可泄露的天机,姑娘诚心想听,他大方些讲了就是。 且姑娘在府里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曾碰过这样的壁,这样的头一人谁爱当谁当,反正他可没这个胆量。 反正他师门门规第一条,便是入世则随世,凡事不出头嘛。 “此术名为锁魂术……” 姚净将此术的施展所需大致讲了一遍。 “据书中记载,此禁忌之术,乃是互伤术,即为施法禁锢死者魂魄者,亦会因此术折损寿命。故而在我所知当中,还是第一次听闻到当真有人肯冒这等风险。” 听罢这些,许明意心有猜测。 想来施法之人,大约也是被夏晗所胁迫了。 当然,利诱之下也不无可能。 但无论是出于何种选择,依照夏晗做事轻易不留痕迹的作风,那施法之人如今是否还在人世怕是不好说了。 然而任凭他再谨慎,疯子还是疯子,总归是有弱点的。 徐苏,显然就是他的心魔—— “姚先生,不知此术对死者的尸身安置之处,可有说法与讲究?” “这个自然也是有的。” 姚净思索着道:“不单是尸身,便是那木偶,亦不可随意移动,二者皆需安置于无光阴冷之处,且为保魂魄不散,尸身与木偶多半不会相隔甚远……” 许明意听得脸色微变。 也就是说,徐苏的尸骨,多半还在夏家?! “若知木偶被藏于何处,先生可有法子能辨别出那尸骨的具体所在?” 到底也不能将夏家整个给掘了。 但她知道民间有些高人似乎极擅寻人坟茔—— 姚净微微摇头。 “各人施法时布阵不同,尸身埋葬之处便也不同。故而单凭木偶藏放,并无法判别其它。” 顿了顿,又道:“不过,若可去那附近亲眼看看,说不定能发现对方所布是何种阵法……若是摸清了对方所布之阵,再从中推测埋葬尸身之处往往便容易得多了。” 许明闻言意思索了片刻。 她总不可能带着姚先生潜入夏家在四处一点点察看。 一则太过冒险,二来躲藏之下也不可能看的多么完整没有遗漏。 毕竟姚先生身手太弱,稍有不慎便要惊动夏家人,而偏偏此事又十分地耗时耗力。 姚净察觉到女孩子方才眼中一闪而过的考量,心情不禁有些复杂。 他似乎拖姑娘后腿,让姑娘为难了? “先生,我有一个提议,不知是否可行。”许明意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口。 “姑娘不妨一说。” “若我使人将此处的宅院分布,院中陈设等细致地画出来,先生可否能从画中看出关键?” 姚净认真想了想,点了头。 看阵法不是寻坟茔地,倒也无需利用罗盘等物去实地探测什么。 只是—— “必须尽量画得精细才行。” 许明意点头:“先生放心。” 回熹园的路上,许明意一直在思索此事。 如夏家这等人家,为防窃贼或别有居心之人惦记,亦或被人暗中坏了风水,宅院图断不可能轻易流出。 但有一个地方一定会有—— 雪声茶楼。 明晚便是雷雨之夜,此事紧急,既有这等省事又不会打草惊蛇的捷径可走,她便也唯有再去麻烦一下吴恙了。 正文 116 学的挺杂 天色暗下之前,许明意同吴恙再次在雪声茶楼见了面。 堂中有着几位衣着朴素的客人在吃茶,见到二人进来,不免多看了几眼。 他们身份普通,并不识得二人身份。 见二人上了二楼去,几人低声议论了几句。 “啧,该不是来此处私会的吧……” 他们声音压得极低,却也传入了吴恙耳中。 被人这般误会,少年竟也没觉得多么生气,而是下意识地去留意身边少女的反应。 却见她脸色平静,仿佛根本没有听到。 而此时楼下又有声音传来。 “怎么可能是私会?当真是私会,怎么可能这般大摇大摆地一起走进来,一点儿也不怕被人打量——依我看,二人是亲兄妹还差不多!” “就是,我看着也像,长得都很好看嘛,定是一个娘生的……” 吴恙的神情僵硬了一瞬。 他和许姑娘看起来像兄妹? 这些人什么眼神? 但许姑娘怎么还笑了? 看着女孩子忍俊不禁的模样,吴恙也不由牵了牵嘴角。 好吧,他想了想,似乎是有点好笑。 二人并未和往常一样在二楼落座,而是从另一处通往后院的楼梯去了大堂后的内院。 至于为何方才不直接从前堂穿过去,自是因为不想让茶客察觉到异样。 “公子——” 一名身着灰青色长衫的中年男人从内堂行出,迎了上来。 吴恙微一点头:“莫先生。” 这是雪声茶楼明面上的掌柜,也是他祖父的心腹,约是七八年前被派来了京城,负责雪声茶楼里里外外的事宜。 亦算得上他幼时的棋艺启蒙老师。 见许明意向自己施礼,莫先生连忙还了一礼。 公子将茶楼的秘密告知了这位姑娘,此事他早已经知道了。而这位姑娘的身份,他亦是再清楚不过。 虽说许吴两家不合,但是怎么个不合法儿,可能是与外人所知道的有些不同。 是以,对待徐老将军的孙女,他也并无半分成见。 “有劳莫先生帮我取一样东西来——夏廷贞府上的宅院图。”吴恙在堂中坐下,直接说明来意。 “是,还请公子与许姑娘稍坐片刻。” 莫先生行礼退下,带着两名手下去了内间密室。 半柱香后,方才折返回来,手中捧着一幅稍显厚重的卷轴。 “公子请过目。” 吴恙接过在面前展开。 许明意微微将头歪向他,看着那卷轴上所绘之精细程度,估摸着这幅图从查证到绘制,怎么也要花上数月方能完成。 且她突然想到一件事情。 这样的宅院图,在雪声茶楼的密室中,只怕也有他们镇国公府的一份吧? 但此等事也无可避免。 “此处应当便是夏晗的居院。”少年人修长好看的手指点在卷轴所绘一处宅院之上。 许明意点头。 细看片刻,不由地道:“这一处怎像是有过修改的痕迹?” 莫先生闻言走了过来,看了一眼,语气欣赏地笑着道:“许姑娘果真心细,此处确是做过些许修改——” 只是他们并未推翻重画,而是选择在原先的基础上作了添改,遮掩时也花了心思,按说轻易不会被人察觉看出才对。 徐老将军竟有个心细如发的孙女,倒也真是叫人意想不到。 “我记得这处修改大约在两三年前,那时夏家二公子的亲事定下之后,打通了临近的一座别院,将两处院子合为了一处,有小半边被修成了园子。”莫先生回忆着道。 许明意心中微震。 “两三年前?” 三年前徐苏失踪,两年前吕氏嫁入夏家—— 如此说来,夏晗居院的扩建大改,是在这两件事情中间…… 她前日才听祖父说过,祖父暗下试探查实过,夏廷贞对夏晗暗中所为,所知并不多,是以当日将徐英从别院中救出,才会那般顺利。 也就是说,夏晗从一开始便瞒住了所有人,包括自己的父亲。 若徐苏的尸骨当真就在夏家,要在不惊动夏廷贞的情况下,去请了道士上门施法布阵,那便需要一个不会令人生疑的名目作为遮掩—— 宅院扩建,便是个契机! 徐苏的尸身,十之八九便是在那时被夏晗悄悄安置了…… 所以,那具尸骨,极有可能就在夏晗院中! 许明意重新将视线放回到那处宅院之上。 绘制宅院图的目的,终归只是为了了解各处院落所在的位置,这张图精确到每一间卧房书房,乃至冰窖水井等,已是十分罕见了。 但若想借此来看阵法布置,显然还远远不够。 起先她已将姚先生所言说与了吴恙听,此时吴恙一眼看穿她所想,不及她开口,便向莫先生道:“还需更为精细些,大可将夏晗院中一草一木皆绘制清晰——楼中可有擅隐藏行迹,又擅绘图之人?” 若是没有入京途中的那场凶险变故,岁山还在的话,这份差事本该由他来办。 莫先生想了想,道:“小七倒是合适。” 吴恙神情微滞。 为何觉得但凡有许姑娘的地方,总会听到小七这个名字? 且怎么哪儿都能显着他? “小七擅画?”他质疑道。 分明是暗卫出身,学得倒还挺杂。 莫先生笑着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小七在被编入暗卫之前,自幼便是被收养在这茶楼之中的。因在作画之上很有几分天赋,人也勤快好学,此前也曾负责过替楼中绘制图文等物,次次皆完成的极出色——公子手中这幅图,当初便是小七同属下一同所绘。” 吴恙看一眼手中卷轴,只觉得完全不想再听下去了。 见莫先生似乎还要再夸,他忙在前面开口道:“……那就他吧。” 余光得见许明意又重新打量起了他手中的图,少年面无表情地将东西卷起,递还给了莫先生。 边交待道:“此事不必与父亲提起。” 莫先生会意地笑了笑。 这个根本是不必公子特意交待的。 同许姑娘有关的事情,都不必与世子细说——他懂的。 二人一起离开茶楼时,天色已经暗下。 西边不见晚霞踪迹,反而隐隐堆砌起了一层层灰云。 …… “二爷,二少奶奶今日从吕府回来之后,忽然腹痛难当,郎中来看过,说是受了颠簸惊吓之故……” 夏晗自翰林院回来,刚进得家中,便从心腹小厮口中听得了一个叫他心情不好的消息。 正文 117 恐惧 “可有大碍?”夏晗问。 小厮答道:“那郎中说,少奶奶前不久刚跌下石阶,便已经动了胎元根本……若再不肯好生休养,恐怕会有大麻烦。” 夏晗抿紧唇一刻,提步回了居院。 吕氏此时靠坐在床头,刚喝罢安胎药,眼神有些涣散地由丫鬟拿帕子替她擦拭着嘴角的药渍。 “少奶奶,二爷回来了。” 一名丫鬟入内禀道。 原本正在出神的吕氏脸色蓦地一变,身子绷紧了几分,双手紧紧抓住湖蓝色的锦被。 身上还穿着官服的夏晗走了进来。 吕氏尽量让自己足够平静地看向他。 朝她走来的男人身形颀长,面若冠玉,身上有着读书人特有的温润之气,再联想到他年纪轻轻便进了翰林院……无疑是从出身,到样貌,再到才学与前程,皆为万里挑一的好夫婿。 嫁给他,曾是她最骄傲自得的事情。 可如今…… 面前的丈夫看似毫无变化,却又仿佛处处皆像是变了一个人…… 叫她觉得陌生且恐惧。 “二爷回来了。”脸色苍白的吕氏嘴角扯出一丝无力的笑意。 “可还疼得厉害?” 夏晗在床边坐下,握住她一只手,神色关切地问。 他的手很凉,吕氏只觉得像是被一条冰冷的毒蛇牢牢缠附住,甚至叫她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寒颤。 “刚喝了药,已经好多了……”吕氏强忍住想要将手抽离的动作。 “那就好。” 夏晗看着她,转而问道:“话说回来,今日怎么突然想要回吕家了?” 吕氏勉强笑着道:“有些想母亲了,便回去看看……” “是吗?”夏晗眼底有一丝叫人难以揣摩的情绪在浮动,语气依旧温柔耐心:“可是瑶儿,昨日我不是才同你说过,要好生在家中休养吗?你何时竟变得这般不知轻重了?” 吕氏身形微僵,同那双稍显冰冷的眼睛对视着,语调有些迟缓地道:“是……是我大意了。” 夏晗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看进她满是忐忑之色的眼睛里。 片刻后,他突然有些好奇地问道:“瑶儿,你如今似乎很怕我?这是为何?” “岂会……!” 吕氏赶忙挤出笑容,而后又有些黯然地道:“我……只是害怕腹中的孩儿会出什么差池……” 换作往常,她这般讲,得来的一定是丈夫的安慰。 吕氏眼下也下意识地这样认为着。 下一瞬,却见男人的眼神似乎又寒了几分,注视着她,缓声道:“瑶儿,我不希望再从你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这个孩子,不可以有任何差池,你明白吗?” 近日来父亲对他的态度看似没有变化,但心中必然已经存了不满。 而父亲对吕氏腹中的孩子是十分看重的,这极可能会是他们夏家的嫡长孙。 “……”吕氏几乎连呼吸都滞住,怔怔地点了点头。 夏晗最后看了她一眼。 叮嘱道:“你好生歇息,我去书房处理些公务。” 听得“书房”二字,吕氏眼神骤紧。 哪怕她自认将东西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可丈夫……会不会是从她的表现中察觉到了什么?! 即便夏晗每日去书房是常事,可今日受到的种种惊吓与冲击,已经让吕氏犹如一只惊弓之鸟,丝毫都无法放松下来。 夏晗步出内间,向守在堂外的管事嬷嬷交待道:“少奶奶如今需要静养,偏她近来性子好动,有劳嬷嬷多加提醒一二——若无必要,便别再纵着她随意出去走动了。” 管事嬷嬷忙垂首应下。 一旁的丫鬟脸色变了又变。 二爷这是……要禁她们少奶奶的足吗? 见夏晗进了书房,丫鬟连忙回到内间,将他方才交待管事婆子的那番话说给了自家少奶奶听。 吕氏瞳孔微震。 丈夫竟要开始软禁她了……! 这是不信任她了吗? 还是说……厌弃她了? 然而比起这些,此时此刻还有让她更加害怕的事情。 “将窗子打开,我想透透气……”她呼吸不畅地向丫鬟催促道。 丫鬟见状赶忙将窗子支开。 吕氏透过窗棂看向掌了灯的书房。 书房的门紧闭着。 灯火映照之下,隐隐约约可见一道高大的男子身影立在书架前。 吕氏将呼吸放慢,盛满了惊惧不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道影子的动作。 影子在书架前站了似乎许久,久到叫她认为他必然是发现了什么…… 他会不会像对待徐苏一样对待自己? 巨大的恐惧将吕氏淹没,她只觉得眼前的一切仿佛下一刻就会尽数崩塌,而书房中的那道黑影像是一只巨大的手,随时都有可能将她拽进无边地狱中去。 她甚至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半刻钟,或许是半个时辰…… 那道身影终于离开了书架,继而在书案后落座下来。 不知为何,分明只是一道影子,却叫她清晰地察觉到,丈夫的目光也在遥遥地注视着她! “关上……将窗子关上!” 吕氏颤声吩咐道,一边慌慌张张地躺下。 丫鬟依言合上窗户,走到床边,替她将被子盖好,担忧不已地问道:“少奶奶,您还好吧?” 她便知道,不该将那木偶的事情那般详细地说给少奶奶听的……少奶奶嘴上说着不怕,可果然还是被吓着了。 她固然也怕,却很快便能抛去脑后了。 而少奶奶这模样,显然是真正吓到心里去了。 那只木偶,少奶奶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为何要吩咐她连二爷也瞒着? 不知真相的丫鬟不得其解,却也不敢再多嘴提起此事。 见吕氏不曾应声,丫鬟唯有轻声安抚道:“少奶奶,郎中交待了要多歇息,您且好好睡一觉吧……奴婢就在这儿守着您。” 吕氏缓缓松开不知何时紧咬起的牙关,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她是该睡一觉了…… 腹中的孩子,她必须要保住。 且近来发生的一切都太过异常,直叫人无法可想…… 说不定这些都只是一场噩梦而已呢? 一觉醒来,一切都还是原本的模样,丈夫还是那个体贴温柔、待她百般呵护的丈夫,而她也还是叫无数人艳羡、处处顺心如意的夏家二少奶奶…… 没错,一定是这样的…… 正文 118 道人 吕氏在心中一遍遍念着这些话,直到陷入梦境。 可梦中也并不平静。 一个女鬼模样的人追着她…… 还同她说要投胎去她腹中,做她的孩子,以报前世之仇! “不……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 吕氏惊叫出声,蓦地张开眼睛,大口地喘息着。 房中的灯已经熄了,只廊下还有微弱的光透进窗内,让视线勉强可见。 吕氏惊魂不定地瞪大眼睛看着床顶,片刻后,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侧。 猝不及防之下,她的视线对上了一双浸在黑暗之中,似乎一直在静静注视着她的眼睛! “啊!” 受惊之下,吕氏惊叫出声,双手撑着坐起身来,缩到床角处。 “别……别杀我!” 夏晗缓缓起身,似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瑶儿,你到底是怎么了——” 听出他的声音,吕氏被拉回现实,然而心中的惊惧却半分不减。 丈夫一直在看着她?! 不知看了多久! 他到底发现了什么? 他要如何对待自己? 且那种眼神……叫她害怕到无法形容,只要一想到,甚至还是想要失声尖叫。 身体的不适及精神上的崩溃,让吕氏甚至顾不得再去掩饰什么,她拿颤抖的双手紧紧地抱着头,不敢去看黑暗中的丈夫。 夏晗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厌恶之色。 富贵人家养大的,当真是没用。 果然,除了眼睛有些像她之外,其余根本比不上她分毫。 单是这份不堪一击的心性,便叫人不想再多看哪怕一眼。 但谁让她肚子里还有着他的孩子呢…… 夏晗强忍下心中的不耐,抬手触向吕氏的额头。 “瑶儿,你做噩梦了。一直在说些奇怪的梦话,我放心不下,才在一旁守着你。你似乎有些起热了,我这便让人请大夫来给你看看。” 吕氏怔怔地听着,没有也不敢有丝毫反应。 守在外间的丫鬟行了进来掌灯。 见着丫鬟和大夫进出,藏匿在暗处屋脊后的小七疑惑皱眉。 这夏家的二少奶奶又是说梦话,又是大喊大叫,该不会是被吓出毛病来了吧? 回头他得让人将此事告知公子和许姑娘才行。 心中念着此事,小七的目光一寸寸环视四下。 院中四下重新亮起了灯火,倒是给他此次的差事又添了几分便利。 一夜很快过去。 因天气阴沉未见朝阳的缘故,天色真正放亮都比往常迟了半个时辰。 城南永安巷后,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的不起眼的客栈内,一名中年男人仍在客房中呼呼大睡着。 一阵风来,将年久失修的窗子吹开了来,伴随着“咯咯吱吱”的声响,初秋的冷风灌入房中,让睡梦中的男人冷醒了过来。 “什么破客栈,娘的,亏得每日还有脸来催我交房钱,还不如睡破庙……” 男人骂骂咧咧地起身,裹紧了身上洗得发白的道袍,趿拉着鞋子去关窗。 然而双手刚触及到窗棂,忽见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只手扒在了窗沿处。 “啊呀!” 男人吓得手一抖,连连后退着。 一道黑影以手撑着身子,利落地翻进了房中。 “你是何人?想干什么!”男人神情惊诧地看着来人。 他要钱没钱,要色没色,对方意欲何为?! “何道长,我们公子想见你。” 男人表情一凝。 对方知道他姓何? 可他初来京城,各处门路都没能打通,怎会有人认得他是哪个! “你们公子是——” 他一句话还未能问出口,就被对方一把抓住一只手臂从窗口跳了下去。 堪堪落地,惊魂未定之下,这回甚至只来得及说出“你们”两个字,便又被极快地塞进了一辆马车中。 马车很快驶动,未再给他反应的机会,便带着他往未知的方向赶去。 ……这一大清早地,究竟是什么情况! 种种茫然震惊之下,从城南到城西,最终他在一片竹林内的凉亭中,见到了一个人。 一名身穿苍色锦袍的少年负手站在亭中,英朗的眉眼间透着几分仿佛与生俱来的冷清之感。 “吴……吴世孙?!” 何姓男人意外了一瞬之后,满眼惊喜地奔进了亭内,朝着少年恭敬地揖礼。 旁人他还不敢保证,可若是这位的话,那他可就安全了。 吴家人可断犯不上同他一个小喽啰计较,真看他不顺眼,在宁阳时动动手指便将他给碾死了,他又哪儿还有命来京城! 不过…… 有什么事情竟能让这位堂堂定南王世孙亲自见他? “今日找你过来,是要给你指一条明路,端看你想不想走了。”吴恙开口,语气里听不出什么起伏。 何进眼睛一亮,连忙抬手道:“吴世孙请讲!” 他来京城是因听闻当今陛下建玄清殿,广寻天下方士,故而才来碰一碰机会,可谁知这看的根本不止是本领,还须得有贵人引荐——他身无分文,根本找不到门路,只能一日日地客栈里睡觉。 虽是不甘,但也别无它法,住店的钱都已经拖了好几日了,这两天正打算趁着客栈中的伙计不备,偷偷溜走来着。 可昨日起卦,却隐隐可见自己近几日有要转运的迹象—— 今日一睁眼,果真就有大贵人找上了门! 吴恙看着他道:“当初何道长欲投往我定南王府时,我便看出来了,道长确有几分本领。” 只是这本领也着实称不上多么招眼,同许姑娘送他的方先生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更重要的是,此人品性不端,心术不正。 故而吴家才未有答应留他。 “吴世孙谬赞了……”何进作势谦虚道,心中猜测着少年的目的。 好在对方言语干脆,也未让他久猜。 “我知道,你此番入京是有意想进玄清殿,在陛下面前效力,我可以助你达成这个心愿。” 至于对方心术不正的问题—— 反正是送去宫里,心术正不正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吴世孙愿意出面引荐贫道?!”何进喜出望外。 吴恙凉凉地看他一眼。 做什么白日梦呢? 他便是真要引荐,又岂会挑这么一个拿不出手的,毕竟他可是要面子的人。 见是自己想多了,何进讪讪地笑笑,紧张又期待地搓着手等着少年往下说。 正文 119 笃定 “只要你依照我说的去做,事后不出三日,必有宫人前来迎你入玄清殿——” 吴恙将需要对方去做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 听着少年的话,何进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一点点转变为了惊异之色。 “这……可如此一来,贫道岂不是要将夏首辅给生生得罪了……” “在皇上面前站稳了脚跟,夏廷贞对你看法如何又有何紧要之处。更何况,日后你同他一个在宫中,一个在宫外,各司其职,并无交集之处。”吴恙直言道:“有得便有失,天下事皆如此。是否值得,自己权衡就是。” “吴世孙这些话自然是没错……富贵险中求的道理,贫道还是懂的……” 何进面色复杂,犹豫着道:“可是……吴世孙焉能笃定今夜一定会天降惊雷?” 别的他就不去质疑了,毕竟吴家的本领摆在这里,想要弄清楚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只要有心去查,对他们来说都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天灾这种东西,便是他们这些习卜术之人,可都不敢下断言! 预测个阴晴倒是可以,说今夜有雷,也能勉强推测得出来,可若说这雷会劈毁奉天殿……这就未免太过不可思议了! 这种未知的大话,一个不慎,可就要成了妖言惑众啊! 吴恙无意同他解释太多。 他信得过许姑娘,旁人却未必会信,心有顾虑再正常不过。 “若此事灵验,你必得陛下重用,今后前途如何不必我多言。而若不曾灵验,我亦会护你周全,送你离开京城,保你下半生安稳不愁生计。” 一味劝对方相信此事无用,许以条件才是对方真正需要的。 何进听得心动了。 若真如吴世孙所言这般,这笔账他是怎么算都不吃亏的…… 吴家的能力他很清楚。 至于吴世孙会不会信守承诺,他也还算有信心——如吴世孙这般世家子弟根本不屑行哄骗之举,远远不至于为了他这一条小命坏了世家节操。 这世上有许多事情就是这样,你自己做不来的,却并不妨碍去相信有些人能够办得到。 土生土长的宁阳人,对造福一方的吴家人几乎都有一种近乎崇拜的信赖。 再想到自己昨晚起的那一卦…… 滔天富贵就在眼前,以小博大,赌这一把就是! 何进一咬牙,朝着吴恙的方向跪了下去。 “如若贫道真能进得玄清殿,日后生是世孙的人,死是世孙的鬼。往后在宫中御前定会谨慎行事,绝不辜负世孙今日的费心安排——” 吴恙意外地看着他。 “……” 这只是一场简单的交易而已,他并没有要将对方安插到宫中做眼线的意思。 沉默了片刻后,吴恙开口道:“起来吧……” 对于对方的误会,他并没有多做解释。 因为方才他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句话来——送上门的肥羊,不薅白不薅,万一日后用得上呢? 他可能……是被许姑娘影响了。 压下心中的异样感受,少年看向起身的何进:“大致先这般安排,待余下之事确定之后,我再叫人传话给你。” 他还需等许姑娘的回信。 至于为何这么早就先交代了何进,不外乎是怕万一此人不上道,那么他还可以留足时间去安排其他人。 “是,小人遵命。” 见他笑得一脸谄媚,吴恙有些不适地提醒道:“……还是有些风骨为好。” 这幅小人嘴脸,实在很难说服旁人这是一位高人。 “这个小人明白……”何进将脸上笑意收起,神色变得坦然。 吴恙勉强还算满意地点了头。 …… 镇国公府内,许明意刚拿到小七送来的东西,便去往了前院见姚净。 “先生,图拿到了。” 堂内,阿葵将卷轴递去。 姚净展开来看,神情不免惊讶。 这般细致,竟是一夜之功? 且这分明是富贵人家的居院…… 难道说,竟有人丧心病狂到将一具死尸藏在居院之中? 然而转念一想,能想到施此邪术者,本也不会是什么正常人。 姚净细细看着图上所绘,时而凝神细看某一处,时而又将卷轴远远拿着,似在结合多处陈设来做判断—— 许明意虽是心中有些着急,却并不表现出来,只坐在一旁静静等着,未曾出声打搅催促。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已是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候,但愿今日她能从姚先生口中得到一个值得一试的答案。 她约是等了一刻钟有余,终于等到姚净开口。 “姑娘且看,正是此处!” 姚净手指向图中一处,正色道:“若此图没有差错,这一处附近所设,从水池形状,再到石栏与假山的布置,皆是设阵所需!” 而对方为了设下此阵,必然大肆修葺过这些陈设,称得上是煞费苦心! 当然,费的还不止是苦心。 更有大把的银子。 有这钱干点什么不好,偏偏用在这等毫无意义的歪门邪道之上,相比于对方的阴险恶毒,姚净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从哪一点开始骂起为好。 “先生可确定这便是藏尸之处吗?”许明意谨慎地印证道。 姚净神情笃定:“绝错不了。” 至于为何此时不再粉饰自己对这些邪术只是“略通一二”? ——实则昨日他横竖不放心,于是去找了国公爷。 不料国公爷瞪他一眼,反过来质疑他对姑娘的话不上心,一句风雨欲来的“先生是不是看不起我许某人的孙女”问的他哑口无言。 至此,姑娘在府中地位究竟如何,他还有什么看不清的呢? 更何况他还借此想通了一件事情—— 只要抱紧了姑娘这个大腿,来日哪怕不慎得罪了国公爷,兴许都不是事儿呢! 识时务者为俊杰,此乃亘古名言也。 许明意闻言点了头。 姚先生的为人她清楚,若非确定之事,向来是宁可不说。 既如此,她便可以传信给吴恙与徐英了。 至此,喜欢掌控一切的夏家二公子,便是连自己一半的命,都已经注定要做不了主了。 若是运气足够好,地狱并不嫌他过分肮脏污浊,勉强还肯收下他的话,另外一半,应当也很快就要保不住了。 正文 120 雨来 许明意心情不错地站起身来,向姚净行礼道谢。 此时,空中忽然响起了一阵轰隆隆的闷雷声。 姚净赶忙回了屋内给自家姑娘取伞。 许明意则抬头看向阴云密布的天空。 上苍未必能够明鉴一切,天意究竟如何,或许连上天自己都不清楚—— 说到底,端看人一张嘴怎么说、怎么用了。 大雨很快便落了下来。 时值午后,夏家夫人靠在美人榻中,闭目由丫鬟轻按着头。 即便如此,她依旧眉心微皱不得放松。 近来家中因晗儿的事情,本就叫人一颗心难以安宁,可偏偏那素日里看着还算懂分寸的吕氏,竟也开始不分轻重地作闹了起来——小门小户出来的,到底还是叫人不省心。 分明知晓自己的身子不宜颠簸,昨日还一声不吭地回了趟娘家。 这一趟回的不打紧,先是动了胎元,夜中又起了高热,如今人都烧得糊涂了,她清早去看过,还听对方口中念着什么“鬼”不“鬼”的,竟像是中了邪一般! 然而府中的大夫也已经说了,有身孕在身的人,用不得重药,这高烧除了拿帕子擦一擦身子之外,就得靠这么扛着。 但总归也不能久扛,烧得久了,对胎儿同样会有影响。 若换作往常,倒可去宫中请位太医来给瞧瞧。然而眼下晗儿的事情还未能真正解决干净,陛下对此颇为不满,此时别说请太医了,便是往宫中凑一凑,那都是给陛下添堵…… 更何况,此时若传出吕氏身体有恙的消息,只会增添外人对晗儿的议论。 她作为一个母亲,绝不能让旁人再有机会将更多恶意的揣测加诸到晗儿身上。 先是被人泼脏水污蔑。 如今连这头一个孩子也这般状况频出。 她的晗儿近来经受的无妄之灾委实太多了。 待此事平息之后,她定要请了信任的风水先生上门给儿子好好地看看。 薛氏心中这个念头刚起,就见一名青衣大丫鬟走了进来,来到她面前行礼,声音略低地禀道:“夫人,咱们府外后门处,来了位道士……” “道士?”薛氏微微皱眉。 此时外头可是下着大雨呢。 丫鬟点头,神情有些犹豫地道:“那道士说……远远瞧见咱们府上有邪气萦绕……近来家中定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邪气若不趁早驱除,恐怕……恐怕还要再生祸端。” 薛氏皱眉片刻后,冷笑了一声。 再生祸端? 为了骗些银子,真真是敢说。 近来谁不知她夏家出了这么一件糟心事。 竟投机取巧到这里来了—— 可惜她不是那种一点小事就乱了分寸,病急乱投医的无知妇人。 “这种人理会他作甚,直接打发了就是,也能叫你特意禀到我跟前来?我看你如今也是糊涂了。”薛氏不悦地看向平日里颇为得用的大丫鬟。 “夫人……婢子是觉得那道人确有几分玄乎。” 丫鬟是个有主意敢说的,将声音压得愈发低了些,道:“您有所不知,他一眼便道出了那邪气所在,手指的方向正是二爷的居院,可谓是分毫不差……况且,他还掐算出那院中的人,有个是中了邪的,道是邪祟入体以致高热不退,若邪祟不除,不出三日,一体两命,一大一小都要保不住了……” 若真是那等一看便是招摇撞骗之人,她也不会多这个嘴。 薛氏听得脸色微变。 中了邪的高热不退之人? 一大一小,一体两命? 这不就是薛氏吗? 可薛氏从病下开始,便是由府里的大夫在诊治,她既有意瞒住这个消息,那便根本不可能走漏出去丝毫风声! 更不必提如今从薛氏到薛氏身边的丫鬟婆子,都被她的人看着,断是不可能离开府中半步的。 所以,这人究竟是如何得知到的? “他可还说了什么?”薛氏问。 “好像还说了句什么,那邪祟戾气极重,又以家畜为食,壮大邪气……”丫鬟回忆着道,却也说不太完整。 听着这没头没尾的话,薛氏心中一时拿不定主意。 薛氏是死是活皆是自找,但那腹中的孩子是无辜的,长子只有两女,次子的第一个孩子,她不知盼了多久才盼来。 鬼邪之说,向来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而她信的是真正有本领的人。 薛氏犹豫思忖间,忽然听得外堂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名身穿咖色褙子,发髻上沾着雨丝的婆子走了进来。 这是薛氏的乳母。 “吕氏可好些?”薛氏连忙问。 “老奴回来就是要同夫人禀报此事。” 婆子的神情很不好看,“二少奶奶好不容易睡了去,不知是梦着了什么,大叫着从床上摔了下来……头磕到了脚凳,破得流了血,这一见血,二少奶奶哭叫得更厉害了……老说句不中听的,瞧着就跟是中了邪似得。” 薛氏眼角颤了颤。 吕氏这是要疯啊! ——孩子出生后满月酒要找的厨子她都叫人安排好了,难不成这是要喜事就地变丧事?! “还有一件怪事。”婆子又讲道:“方才老奴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后院养马的管事和卞大夫,老奴问了一嘴,才知道后院的几匹马和骡子,不知怎地竟全死了——” “全死了?!”薛氏不由一惊。 换作往常这点小事她根本不会留意过问。 但眼下却是不同! “可是发了什么急症?或是被人动了手脚?” 她历来不是个可以轻易被哄骗蒙蔽的人。 “卞大夫瞧过了,说是受惊而亡。好好地关在马厩里,不过是下了场雨,也不知是怎么了……”婆子叹了口气。 近来府中这真是人畜不宁了。 薛氏脸色变幻了片刻,看向那大丫鬟,正要开口吩咐时,大丫鬟转头望向了外间。 一名二等丫鬟从外面回来。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叫你守着那道士么?”大丫鬟行去外间问。 那小丫头答道:“……那道士不肯再等,已是走了。” 走了?! 薛氏闻言登时站起了身来,吩咐道:“快使人去追!” 这种事情讲求的也是机缘,今日叫人走了,来日再找可就不易了! 正文 121 邪物 丫鬟应下赶忙去了。 雨越下越大,薛氏心焦地等待着。 左右不过一个道士,避人耳目地请进府里给看看,不管灵不灵,事后多给些银子封住嘴也不是什么麻烦事。 眼下要紧的是还能不能追得上。 如此等了约有小半个时辰,总算见得一身雨水的大丫鬟折返。 “夫人,人请回来了,眼下正在内门外候着。” 那道士腿脚极快,真是叫她一路好找。 薛氏微一松气,站起了身来,带着乳母走出了卧房。 丫鬟撑着伞跟在身侧。 吕氏出了内院,果然就瞧见了那名道人。 雨中撑伞而立的道人身形清瘦,面上蓄着胡须,臂弯处拢一把拂尘,微旧的宽大灰色道袍随风微动,面上神色一丝不苟,一双眼睛里隐隐透出一股正气来。 吕氏在心中暗暗点头。 看起来确有几分道骨仙风。 “大师。” 薛氏客气地行礼。 道人无言还了一礼。 见他未曾主动开口,薛氏道:“那邪气究竟出自何处,还请大师带路。” 这是一记试探。 倘若对方直言是“贵府二公子的居院”,那么哪怕先前的一切再玄乎,她心中都仍要存疑。 道人微微颔首,道:“请随贫道来。” 见道人转了身,薛氏同身边的乳母对视了一眼,而后跟上。 道人一路兜兜转转,最终在一处院落外停下脚步,伸手一指院墙,语气笃定:“邪气的出处,便在这墙内。” 薛氏心中微震。 这正是晗儿的院子! 偏这道人一路而来,脚下不曾有半分停顿,怎么看都不可能是瞎蒙到此处的。 薛氏心中又信了几分,面上却不动声色:“还请大师进去一看。” 一行人刚踏进院中,就听得隐隐有女子的哭声传入耳中。 薛氏脸色沉了沉,看向道人:“实话不瞒大师,我家中怀有身孕的儿媳昨日便突然有些异样。病固然是要治的,但此事总归不宜宣扬,还请大师看罢之后,代为保密。” 对此她没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到底在这京中,没人会蠢到得罪他们夏家。 “贫道自然知晓。” 道人被请进了堂内。 片刻后,头上裹着伤布的吕氏被两名婆子扶着走了出来。 穿戴还算整齐的吕氏双眼哭得红肿,面上却苍白无血色,一双眼睛惊惶不安地看向婆母和的那名道士。 道士……! 施法的道士! 难道也要像对待徐苏那样来对待她吗?! 自幼被娇生惯养长大的女子,在来自丈夫带来的巨大惊吓之下,再加之高烧不退,此时的神智已经有些混乱。 “母亲……”她流着泪,满眼乞求之色地看向薛氏:“儿媳什么都不会说的,儿媳日后一定听二爷的话……求您放过儿媳吧!” 薛氏眼神沉下。 “你可知自己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张口便是这等足以给家中招来祸事的胡话,难怪连向来好脾气的晗儿也要让人将她拘禁在院中。 “母亲,儿媳腹中还有着夏家的骨肉啊!”吕氏哭着道。 薛氏在心底冷笑出声。 废话。 若不是因为她腹中还有个孩子,这样的儿媳她看都懒得再多看一眼。 “这位大师是我请来替你驱邪的,你且安下心来,勿要再闹了。” 薛氏话罢,看向了道人,点头示意。 “驱邪……” 吕氏神色突变,口中喃喃着道:“是该驱一驱邪……” 道人走向她,被婆子扶着的吕氏怔怔抬头,对上了一双有几分高深莫测的眼睛。 “这邪祟出自这院内,而有孕之人体虚且易招阴邪之物……”道人缓声道:“若想解此入体邪气,必要找出邪祟真正藏身的根源之处,方能设法驱除。” 薛氏闻言自是道:“大师若真能将这污秽之物赶出去,必予重谢。” 且若当真是个有本领的,留在府中也未尝不可。 如今便连皇上都建了玄清殿,以求国运昌盛。而各大官员府上,养着一两个修道出身的幕僚也早已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说起来,这股子风气还是镇国公带起来的。 雨势小了些,道人离开堂中,往院中行去。 薛氏交待了乳母带着两个丫鬟陪在道人左右,自己则留在堂中等结果。 看一眼呆呆怔怔的吕氏,她皱眉吩咐道:“先将少奶奶带回卧房歇息。” 真是越看越不顺眼。 她的儿子百般好,当初怎么就偏偏看上了这个要家世没家世,要手段没手段的吕氏。 道人手持罗盘,在院中四处察看。 最后沿着一条小径,走向了花木茂密的园中。 婆子和丫鬟一步步跟着。 “坏了……坏了,大事不妙啊!” 一直表现的冷静镇定的道人忽然面色大变。 婆子被吓了一跳。 “大师此话怎讲?” 怎就大事不妙了? ——莫不是想要多些报酬,故意夸大其词? “这下面有邪物!” 道人拿手中拂尘指向那假山下。 两名小丫鬟胆子小,闻言吓得脸色发白。 这园子是两年多前公子亲自看着建的,据说一草一木公子皆花了心思,故而才会格外雅致—— 她们闲来无事时,都会来此处躲懒,午后主子们歇下了,她们更是常靠着这处假山打瞌睡! “可有办法驱除?”婆子连忙问。 “这邪物戾气极重,尤为不同寻常,想要驱除,恐怕不易……怕是要贫道拼上一身修为了……” 婆子嘴角抽了抽。 还不是想要更多的银子! “但无论如何,贫道哪怕舍去这条命,也要将此邪祟驱除!” 道人神色沉肃地道:“这邪祟日益壮大,怨气积攒已久……必要带来滔天祸事!” 说着,肃容掐指一算,瞳孔更是大震。 道人连连后退数步,神情惊骇万分。 “这……这……”他拿着拂尘的手颤抖着指向那假山下,似震惊到连话也说不出口。 婆子紧紧皱眉。 越说越离谱了! “此邪物不除……假以时日……必会妨碍大庆国运!”道人终于开口。 婆子脸色一变。 好么……合着还有更离谱的在这儿等着呢! 不远处,藏身于墙角处几棵茂密大树后的两名缉事卫闻得此言,无声交换了一记眼神。 正文 122 因果 缉事卫由庆明帝设立不过刚满五载,手段与势力渗透尚算不上多么叫人畏惧。 虽说他们暗下的职责之一便是监察百官,但如夏廷贞这等身份地位的大臣,缉事卫还远不至于贴身监看。 如今天下局势如此,过度监视之下必会让大臣们有所察觉,倘致君臣离心,反倒适得其反。 而今日他们之所以会出现在夏家,纯属偶然。 他们这一队人,近日奉命在京中搜找暗中作乱煽动民心的前朝余孽。今日在追查线索的过程中,偶经此地,见那道人被夏家的仆人掩人耳目地由后门请进府中,联想到近日夏家之事,不免就多了一份留意。 本只是分了两个人来顺道探查一二,却不曾想到竟从这道人口中听到了这样一番话—— “大师,这等话可不能乱说!” 园中,婆子脸色难看地低声提醒道:“传了出去……你我都担待不起!” 想要多少银子直说就是了,竟还敢扯到国运上去——没被邪祟害死,倒是要被他这些话给生生吓死了! “如此大事,贫道岂敢随意妄言,又怎可瞒而不讲?” 道人语气激动,一身凛然正气:“此邪祟倘若不除,日后所带来的祸患,便是贵府也未必能承担得起。” 说着,凝神看一眼头顶阴沉的天幕,神色更是震动。 “今夜恐怕就会有异象警示……” 他转头看向皇宫的方向,语气颤动地道:“宫中……奉天殿……怕是要有不安稳的事情发生啊!” “道长慎言!” 婆子惊得险些要跳起来捂住他那张不停张合的臭嘴! “这些话道长还是跟我们夫人说吧!” 这样的话她听都不敢再多听半个字了! 若对方是为了骗银子,乱棍打出去便罢。 可即便是骗银子,又何至于说出这等会给自身招来祸事的话? 如此之下,竟叫人忍不住想要信他几分! ……当真是没有比这更难的局面了! 婆子惊魂不定地将道人带回到了堂中。 道人将方才讲过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遍,饶是沉稳如薛氏,脸色亦是一变再变。 薛氏压下心中诸多惊疑,还算冷静地问道:“那依大师来看,要如何才能化解驱逐这邪祟?” 她不过一介妇人,什么国运苍生都不是她该操心的事情—— 但这祸患的源头,无论如何都绝‘不能’出现在她家中! “此邪祟怨气极重,本道亦只能尽力压制一二。但若想真正化解,解铃还须系铃人,必须要找出催生这邪祟的缘由,有恩报恩,有债还债,方能有望消解怨气。”道人正色讲道。 薛氏眼神微动。 “还有缘由?” “这是自然,万物皆有因果,便是害人的邪祟,也非天生便存在于世间。” “那大师是否能看得出这缘由为何?”薛氏缓声问,一双眼睛同道人对视着。 这尚且不知真假的所谓邪祟,怎就偏偏出现在了近来被流言缠身的晗儿院中? 这究竟是偶然,还是有人别有居心? “贫道不敢断言。但既出现于此处,其中的渊源,想来便在贵府之内。” 薛氏心底泛起冷意。 说来说去,还是要往她儿子身上引—— “还未请教大师道号,出自何观?”她似无意多提方才的话题。 道人微微敛目,平静地道:“贫道无号,亦无师门,不过是一介游人,恰巧路经此处罢了。” “照此说来,大师同我们夏家,确实有缘。” 薛氏的语气里辨不出喜怒:“既是有缘,大师不妨在此多住几日,以便随时共商驱邪之事。” 眼下她心中乱糟糟地,不想在这种情绪之下贸然做任何决定。 而这样一个人,注定是不能让他就这么离开夏家的。 今日此人之言,但凡传出去一丝一毫,都会给晗儿和整个夏家带来麻烦。 眼下将人暂且留下,是最周全安稳的法子。 道人沉吟了片刻。 心中已经忍不住瑟瑟发抖。 吴世孙事先可没跟他说,还要在夏家住下啊! 这一住,还能有命走得了吗? 但对上薛氏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也只能平静地颔首。 “也好。” 毕竟如果不同意住下,死得只能更快! 道人被丫鬟请了出去,看似镇定沉稳的表象之下,实则是一颗摇摇欲坠的心,及一张嚎啕大哭的脸。 “夫人,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堂中,婆子悄声问道。 薛氏闭了闭眼睛。 活了大半辈子,她从未如此刻这般希望自己遇到的是一个骗子。 骗子好打发。 且骗子的话,是不用在意的。 说到底,她今日就不该贸然将人请进家中。 眼下被沾上了,怎么处置都是一桩麻烦事。 “今日请了此人进府之事,务必要让底下的人管好各自的嘴。”薛氏交代道:“这道士的话,更不可传出去半个字。” 婆子正色应下。 “亦不能让晗儿知道。”薛氏又特意补了一句。 晗儿是读书人,最是磊落坦荡,向来不喜这些子虚乌有的鬼神说法。若叫他知道她请了一位道人来他院中四处察看,又说出了那样一番话,定会惹得他不悦。 近来晗儿的烦心事已经足够多了。 这些事情,该由她这个做母亲的来为他料理妥当。 “是。”婆子应罢,犹豫着道:“那……夫人可要同老爷商议商议?” 薛氏考虑了片刻后,终究是点了头。 此事可大可小,她或有思虑不周之处,还是让丈夫来拿这个主意更为妥当。 哪怕丈夫定会因此怪她请道士进门,但她历来不是那等分不清轻重的妇人。 内间又传出吕氏的哭声,薛氏心烦地拧了拧眉。 “乳母今日且亲自留下看着她。”她交待道:“晗儿回来之后,让他宿在书房便是,总不能叫他对着一个疯女人。” 也免得吕氏再在晗儿面前胡言乱语。 “夫人放心,老奴定看好二少奶奶。” 薛氏点头,起身带着丫鬟离去。 …… 一片雨幕中,天色早早地暗了下来。 庆明帝从荣贵妃的永福宫中行出。 荣贵妃跟着送了出来。 方才内监来传话,道是缉事卫统领韩岩进了宫。 正文 123 定是离间计 廊下,庆明帝替荣贵妃拢了拢身上的薄披,语气温和地道:“爱妃回去吧,雨大风大,莫要再着了凉。” 若非是韩岩突然进宫,他本是打算在此多呆上些时辰。 不过二十岁上下的女子生得清丽可人,孕中非但未损分毫气色,在精心的调养下,反倒更添了几分柔美。 此刻听了庆明帝的话,她轻轻点了点头。 嘴上却依旧温柔地坚持着道:“那臣妾看着陛下离开。” 庆明帝唯有笑着点头依她。 出了永福宫,哪怕雨水沾湿了些许袍角,庆明帝的心情依旧不错。 太医今日刚替荣贵妃看了脉,说是胎象平稳,一切皆好。 且数名太医都把出了这胎十之八九会是男胎。 这便意味着,再有三个月,他膝下便能添上一名皇子了。 待其大些,若是个称得上聪慧的,便可顺利接替太子之位,稳固朝中人心。 晟儿的左手如今已经无法动弹。 因不想让朝臣对此议论不休,故而这个消息如今尚未流传出去。许家姑娘和她的婢女,那日也识趣地承诺了绝不外传此事。 但当需要晟儿需要让出太子之位时,这便是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一个体弱且身有残疾的皇子,自是不堪担任一国储君的。 但即便没有此事,晟儿的身体状况摆在那里,在太子的位置上一样是坐不久了。 想到这个儿子,庆明帝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 这并不是他偏心。 相反,从晟儿出生起,他便使人悉心教导培养,有意传位于这个儿子。 是怪他自己太过不争气。 体弱不堪,且毫无天分,不思进取。 身为一个父亲,他已经做得足够多了。 而之前做下那样的决定,他亦十分痛心——可他除了是一个父亲之外,还是一位皇帝。 许多时候,他别无选择。 这把龙椅,他坐得远还不够稳固,龙椅之下的江山,亦是飘摇不安。 为此,他需要做的事情,注定还有很多,少不得要放弃掉一些东西,用来换取更大的利益与安稳。 龙辇华盖之下,庆明帝一双眼睛深不见底。 “微臣参见皇上。” 御书房中,身穿缉事卫统领服的韩岩向庆明帝行礼。 “此时进宫所为何事?”庆明帝在书案后坐下,看向韩岩问道。 韩岩将两名手下今日在夏家所闻复述了一遍。 庆明帝不禁皱眉。 “邪气?这邪气的出现,未免巧合了些。” 对这些东西他虽是也不得不信一些,但乍然听闻此事,仍是下意识地要往别处思量一二。 毕竟他的主业是做皇帝,可不是专职修道的。 夏晗之事近来闹得沸沸扬扬,此时忽然有道士说夏家有邪气…… 且好像就在夏晗的居院? “那道士可有说明那邪气为何物所生?”庆明帝问了一句。 韩岩斟酌着答道:“并未具体提及,但言语中之意,似在暗指与夏翰林有关。故称,解铃还须系铃人。” 他也觉得太过巧合了些。 可据说那道士说得煞有其事,且之后被夏夫人扣留在府中,竟也毫无惧色,俨然是一幅对自己所言极有把握的从容做派。 “此人还直言称今夜奉天殿会有示警?” “回陛下,正是。” 庆明帝只觉得此人自大的有些荒谬,不由笑了一声。 奉天殿刚修葺好不过半月,尚未启用,会有何示警可言? 但若全无依循,为何偏偏特意提及奉天殿? 还是说—— 对方有把握坐实这个“示警”? “今晚增派人手守住奉天殿内外,除却提防刺客之外,亦要仔细排查每个进出的宫人,稍有异样者,务必严加查问。”庆明帝交待道。 他疑心是有人刻意借夏晗之事,滋生其它事端,以此来离间他与夏廷贞之间的君臣关系。 但对方挑错人了。 他固然不轻信于人,提防心亦向来极重,但他与夏廷贞之间非寻常君臣可比。 在先皇尚未称帝时,夏廷贞便一直替他谋划着一切,一步步走来,暗中助他实多。 便是如今在私下,他仍会尊称对方一句“老师”。 更何况,夏廷贞此人是有本领在的。 若少了夏廷贞,他便等同是被切断了一条手臂。 正因是这份看重,他才会对眼下这有可能存在的离间计尤为敏锐。 而有理由这么做的人,也实在是太多了。 燕王、敬王、镇国公、吴家……同夏卿不合的官员,甚至是敌国…… 他需要时刻保持警醒的头脑。 而近来他确是因夏晗之事心中有些不悦,但此事终究只是一件小事而已,他也相信夏爱卿能够及时处理干净。 韩岩立即应下。 庆明帝看向身侧的李吉问道:“夏卿如今在何处?” “回皇上,夏大人如今尚在文渊阁中与几位大人议事呢,可要奴去将人请过来?” 庆明帝微一摇头。 “不必了。” 他只是想知道夏爱卿是否已经知晓了家中那道人之事而已。 他便知道,夏爱卿不会是那种瞒而不报之人。 韩岩离去后,见御书房外雨势只增不减,李吉轻声问道:“陛下可要摆驾回养心殿歇息?” 陛下已在荣贵妃处用了晚膳,今日无要紧公务要处理,按说该早些歇息。 毕竟陛下近来一直在用着夏首辅呈上来的补药方子,太医说了,这种补药需要辅以作息得当,方能发挥最佳功效。 至于是何种补药…… 咳,反正是他一个太监完全用不上的就是了。 “去皇后那里吧。” 说话间,庆明帝站起了身来。 近来他常去荣贵妃处,皇后即便贤淑大度,可到底也是女子,又独得恩宠惯了,想来少不得要因此心中吃味。 他还需前去安抚一二。 圣驾很快到了玉坤宫外。 皇后听闻此事,手里的蜜茶突然就不甜了。 雨下的这般大,还要来看她,这深情的戏倒也不必做得这般全套吧? 但对方如此认真,她也不好不捧场,唯有笑脸相迎,并流露出适当的感动之色:“陛下怎还冒雨来看臣妾……嬷嬷,快将热着的姜茶端来一碗,给陛下去去寒。” 正文 124 雷火 , 庆明帝喝下半碗姜茶,二人说了会儿话,便也到了要歇息的时辰。 二人一同行进内殿中,皇后暗暗庆幸自己晚膳用得足够少。 若不然,她可真怕自己待会儿一个忍不住,便会御前失态。 帝后二人歇下后,内殿中熄了灯火。 养神片刻后,庆明帝睁开了眼睛。 窗外雨声未消,时而划过一道闪电,银光将殿内骤然照亮,随之便是雷声轰鸣。 随着时间的消逝,庆明帝渐渐安下心来。 看来奉天殿那边并无异样发生,又或者是对方来不及做什么,便已经被韩岩拿住—— 这个心思刚出,庆明帝正待闭眼睡下时,忽然听得殿外传来了一阵稍显急促的脚步声响。 他再次张开双眼。 “陛下……!” 是内监总管李吉的声音。 听得大太监有些慌张的语气,庆明帝微一皱眉,立即坐起了身来。 殿内很快重新掌了灯。 庆明帝撩开床帐,大步行出,内监上前为他披衣。 “出什么事了?”庆明帝看着进来行礼的李吉。 “陛下,是奉天殿那边……起火了!”贴心如李吉,决定先让刚睡醒的皇帝陛下稍微缓冲一下。 庆明帝眉心紧皱。 “可已查明是何人纵火?” 原来对方的谋算竟是在此? 想将奉天殿走水之事的源头,借那邪气之说,推向夏家头上? 若是如此,这手段未免也太过低劣荒唐。 但更为荒唐的是——韩岩竟然在有所防备的前提下,让这种差池在眼皮子底下发生! 思及此处,庆明帝眼底有怒气浮现。 “回陛下,这场火……非是人为,而是天灾……”李吉神色复杂地将声音又放低些许:“乃是雷火所致。” 庆明帝的神色有着一瞬的凝滞。 “什么?” 他觉得自己应当是听错了—— 李吉唯有更为直白地道:“陛下,奉天殿……是被雷劈了!” 庆明帝的瞳孔一阵剧烈地震动。 “被雷劈了?!” ——这四个字,既代表了他对这件事情的不可置信,亦是他此时神情的真实写照。 李吉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应了声:“……正是。” 庆明帝的脸色越来越沉。 好端端地一个奉天殿,怎会突然被雷劈中! 帐内被吵醒的皇后亦是惊诧不已。 她接过嬷嬷递进来的外披,将一头青丝匆匆捋了捋。 嬷嬷随后将帐子打起。 “可有宫人受伤?”皇后下了床,皱着眉肃容向李吉问道。 “回皇后娘娘,只一名小太监受了些烧伤,但并无大碍。” 皇后舒了口气。 没有什么伤亡,却偏偏劈中了奉天殿—— 那这道雷未免也太有灵性了吧? 悄悄看一眼脸色如阴云密布的皇帝,此时此刻,除了一句“老天有眼”之外,她竟什么都不想说了。 “为何会无宫人伤亡?”庆明帝听出了不对:“朕不是命韩岩等人今夜守住奉天殿吗?” “回皇上,奴已经问过韩统领了,是因事发前半刻钟,一名在奉天殿后巡逻的侍卫说发现了园中有异动——韩统领恐是刺客潜入,立即带人前去搜寻。余下的宫人侍卫,听闻到动静亦都出了奉天殿,守在殿外随时戒备着刺客靠近……” “可抓到刺客了?”庆明帝立即问。 虽说再有能耐的刺客也不可能有本事引来雷火,但今晚的任何异动都不能放过! 李吉道:“韩统领说,并无刺客踪迹,只发现了一只野猫……那小侍卫听到的动静,应就是那只野猫发出来的。” 皇后神色惊讶。 继那道劈了奉天殿的雷之后,同样十分有灵性的东西出现了—— 回头使了宫人去找找那只野猫,不如就养在她的玉坤宫好了? 庆明帝的眼神沉不见底。 也就是说,根本没有什么刺客。 “朕去奉天殿看看。” 庆明帝紧绷着一张脸,就要往殿外走去。 “皇上,使不得啊!”李吉赶忙劝道:“眼下雨水雷电未消,天灾无眼……陛下龙体金贵,岂能冒这等险。” ——说白了,也不缺陛下一个提桶救火的人啊。 皇后在心底叹了口气。 天灾无眼倒是不怕,怕的是太有眼啊。 皇帝万一真被劈了,那可就要彻底乱套了。 她身为一国之母,理应要以大局为重,是以也唯有跟着口不对心地劝了两句。 听着外面的雷声,庆明帝冷静下来思忖一二,到底没有坚持一意孤行。 他脸色凝重地在榻上坐下,看向忽明忽暗的窗外。 任他想了再多,却也不曾想到今晚奉天殿会出现这样的变故—— 若是其它,哪怕没有任何证据可言,他都可以认定为是有人蓄意谋划。 唯独这道天雷……让他无法说服自己是人为所致。 这世上断不可能有能够操控天灾的高人。 若是真有,又何必舍近求远地去劈什么奉天殿,直接引一道雷劈在他或夏廷贞的头上岂不更是省事! 再想到今日韩岩在御书房中所说的那番话,庆明帝的眼神一再变幻。 有些事情,可以选择信或不信。 但有些事情,一旦摆在眼前时,却叫人不能不信。 况且,他刚命人大肆修葺过的奉天殿被雷劈中……不必想也知道民间会因此掀起怎样的流言。 他断不能容许有人将这所谓示警,怪罪到他的头上。 更不想被有心之人以此来判定,他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否有违天意,继而动摇他极不容易得来的一切—— …… 文渊阁中,夏廷贞同几位大臣仍未离去。 近来陛下对他的不满显而易见,除了尽早将晗儿的事情解决干净之外,公事之上亦不能有丝毫懈怠。 恰逢近日手上堆了些棘手的公务,今晚他便留了几位同僚共同商议处理。 因时辰晚了,明早又要起早赶早朝,几人一合计,干脆留在了文渊阁中过夜。 这等事在平日里公务繁忙时,也不是没有过的。 此时该处理的已尽数处理完毕,夏廷贞自书案后起身,同其他几位官员道:“时辰不早了,诸位且去歇息罢。” 官员们揖手应下。 正要散去时,只听得外面隐隐响起了宫人们的惊呼声。 正文 125 帝心 , “快看,那边像是走水了……” “下着雨呢,怎会走水!” 夏廷贞闻言皱着眉走了出去。 房门被推开,入目只见前方天色隐隐泛起了异样的红。 “像是奉天殿的方向!”一名官员惊道。 夏廷贞脸色微变,当即快步下了石阶。 “夏阁老!” 几名官员喊了几句,未见夏廷贞回头,也都连忙跟了上去。 一行人往奉天殿的方向而去,路上遇到了不少赶往奉天殿救火的宫人。 而这场火的起因,自然也很快便被夏廷贞等人知晓了。 待赶到奉天殿时,火势几乎已经蔓延了整座主殿,通红的火舌在雨中吞吐鼓动着,竟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 且更要命的是,就在此时,落了一日一夜的雨,竟然停了下来! 负责救火的宫人们几乎要哭了。 有雨水帮忙浇着且还轻易灭不了,如今雨停了岂不更是难上加难! 说句难听的,这天谴谴的也太明显了点吧? ——若这还不算天谴的话,那历朝历代所记载的那些天谴先例都将变得毫无意义啊! 宫人们半是心焦半是心惊地忙碌着。 夏廷贞暂时压下内心的惊异,镇定地在旁指挥着宫人们救火。 “皇上驾到——” 一声太监的高唱声入耳,让原本嘈杂的四下顿时安静了许多。 夏廷贞韩岩等人迎了上去。 庆明帝看着面前自己最信任最得力的大臣,心中较之往常不禁多了份复杂感受。 路上他已经听闻了,夏首辅彻夜在文渊阁内处理公务,听闻奉天殿起火,又不顾危险亲自前来主持局面—— “夏爱卿辛苦了。” 庆明帝深深看了夏廷贞一眼,遂望向已经残破不堪的奉天殿。 这般远远站着,仍有滚滚热浪扑面,空气中俱是烧焦的气息与灰尘碎屑,飞扬着,充斥着,叫人身心皆窒息压抑。 “陛下不必担心,天灾而已,时有发生,只是此次太不凑巧。”夏廷贞在一旁镇定地道:“此事固然麻烦,却也并非是什么过不去的难题。” 庆明帝的语气里听不出太多喜怒:“不管遇到何种麻烦,夏爱卿总是能这般及时安慰朕。” 夏廷贞隐隐觉得这话并非如表面听来那般简单。 正待说些什么时,又听庆明帝讲道:“天灾固然时有发生,却也要看是何等程度的天灾了——依夏爱卿看,这场雷火,当真是上天在惩罚朕为君不贤么?” 他的语气不重,但直截了当地问出这等话,不免叫夏廷贞微微变了脸色。 其余几名官员交换了一记眼神,皆低下头全当不曾听到。 帝心难测,有些话接不得。 他们可不是御史台那帮要名不要命的蠢家伙。 “陛下言重了,陛下贤明仁德,何谈上天惩罚之说。”夏廷贞正色道。 庆明帝颔首。 看着火中的大殿,语气不明地道:“朕也认为,这上天示警的背后,必有另有不祥之事在作祟。” 夏廷贞眼神微动。 片刻后,方才道:“定是如此了。” 只是,陛下这般说,是在暗示他做些什么,还是说…… 想到一种可能,夏廷贞心绪沉了沉。 这场雷火,来得着实太过不是时候。 …… 已进子时,京中本该是一片寂静。 却因半边天皆被染红的异象,而致使靠近皇宫方向的许多已经睡下的人家,重新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镇国公府也不例外。 熹园中,一直未睡的许明意放下了手中的笔,走出了书房。 先前听吴恙谈起官场乃至各大官员旧事之时皆是不能再熟悉,她钦佩之余,下定决定要多学多听,于是今晚便寻到了自家父亲从最基础的官场关系开始了解。 她起初只是想了解些基础的。 可谁知她家这位父亲,看似圆圆润润,糊里糊涂,实则对许多复杂的官场之事皆是门儿清。 吃了她带去的半只烧鸡,一壶小酒,便一顿侃侃而谈。 她听罢之后,恐自己记得不够清晰,才想到要拿笔记下,一则可以借此捋一捋,加深记忆,二来日后也便于随时拿出来对照。 三来则是——等着雷劈奉天殿也是等着,找点事情做也省得犯困。 “姑娘,看样子这场火烧得极大,不易扑灭啊……” 廊下,阿葵站在自家姑娘身后,神情有些怔怔地道。 那日在雪声茶楼里,姑娘同吴世孙的对话,她是隐约听到了的。 她原本并未当回事。 毕竟声称自己做梦灵验,且甚少做梦的姑娘,很明显是在撒谎啊……要知道,姑娘不仅很爱做梦,还会说一些乱七八糟的梦话呢! 可是……宫中好像真的就被雷给劈了! 她家姑娘到底还要带给大家多少惊喜啊! 阿葵在心中颤颤地想着,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是啊,火定是极大。”许明意望向赤红的夜空。 吴恙说过会设法减少伤亡,眼下尚不知这伤亡究竟被降低了几许。 她走神间,忽然听得有大鸟的叫声传入耳中。 许明意抬眼望去。 只见原本该在廊下鸟窝里睡觉的大鸟不知何时被惊醒了,在院中盘旋了一阵之后,此时正受惊一般钻回到了廊下,扑棱着翅膀落下后,边鸣叫着边狼狈地朝着她的方向奔来。 阿葵看得吃惊不已。 “姑娘……天目是不是在梦游?” 平日里怎么叫都叫不醒的鸟,大半夜地放着觉不睡,怎跟疯了似得? 许明意也愣了一瞬。 待反应过来之时,大鸟已经奔到她面前,挥着翅膀撞到她怀中。 许明意下意识地伸手将大鸟抱住。 阿葵更是愕然。 ……哪有叫人抱着的秃鹫啊,天目该不是对自己所属物种有什么误会吧? 不过还好她今晚将鸟给洗了个干干净净,要不然姑娘十有八九是得嫌弃地将鸟丢出八丈远。 许明意看了眼缩着脖子躲在她怀里的大鸟。 她竟险些都要忘了,天目是极怕火的。 想来此时是察觉到了危险。 上一世,她因好奇吴恙为何会养一只这样丑的大鸟在身边,由此从吴恙口中得知到了天目的来处。 原来天目是被吴恙在一次狩猎中捡回来的。 据说那时还是瘦瘦小小地一只幼鸟,身上有着烧伤,飞还不会飞,很是可怜地躺在草丛中叫着。 是吴恙不嫌弃养着这么丑的一个它会被人笑话,一把屎一把尿地将它拉扯长大。 想着这些,许明意微微弯了弯嘴角。 旋即,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这笑意很快便凝滞在腮边。 正文 126 重审 , 对啊,天目怕火…… 且是很怕的那一种。 瞧见火烛,都要远远避开。 可上一世,她在临死之前,却清楚地听到这傻鸟着急地叫着、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冲进火中…… 这样丑的一只鸟,却向来十分爱惜自己的羽毛,那时不知是否被火灼伤了? 而她此时才反应过来。 冷风扫入廊中,许明意抱着怀中沉甸甸的大鸟,只觉得心中突然暖得发涩。 垂眸看着将脑袋藏在她臂弯间,一动也不敢动的怂鸟,她有些感慨地笑着低声道:“倒也不枉我对你这一番养育之恩啊,是个有良心的……” 说着,拿另一只手顺了顺大鸟的头,道:“只是那样的傻事,往后可不能再做了。吴恙辛辛苦苦将你养大,也是怪不容易的。” 大鸟不知听懂了没有,将头埋得更深了些。 许明意一改往日的简单粗暴,分外有耐心地将大鸟抱回到了房中。 又让阿葵取了牛肉干来。 听得“牛肉干”三个字,天目才壮着胆子从许明意怀中跳了下来,乖乖蹲在她面前等着被投喂。 …… 在这场大火带来的不平静中,天色渐渐放亮。 早朝之上,群臣对昨夜奉天殿遭雷劈之事态度说法各异。 有人认真地提议起了后续重新修葺之事。 也有人认为此事不祥,暂时倒不宜急着修葺。 更有几位资历老些的文臣,为此情绪颇为激动,大呼此乃大凶之象,言辞中不乏让庆明帝拟罪己诏的意思。 年轻些的臣子,固然不愿认同此等说法,但也不敢贸然出声。 许多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与说法,不是他们三言两语便能够反驳得了的。 到了最后,众臣皆等着首辅夏廷贞开口。 “微臣以为,眼下当务之急,是稳定民心,以免舆论之下,引起更大的动荡。”夏廷贞道。 众臣面面相觑。 夏首辅这模棱两可的话是怎么个意思? 稳定民心自然是最紧要的,可怎么个稳定法儿? 是让皇上写罪己诏以告天下,还是什么别的办法? 正有大臣要问上一句时,只听庆明帝道:“夏爱卿言之有理,朕也是这般想的。” 龙椅上的人神态始终称得上平静,此时说话的语气亦无丝毫起伏。 群臣心中各有猜测。 怎么觉得陛下似乎对此事并不甚在意? 还是说——陛下与夏首辅,已经商议出了可行的应对之法? 但这些猜测直到退朝为止,也未能得到确切的答案,只得了庆明帝一句——“明日早朝再议”。 “雷击奉天殿乃是大事,陛下一时做不了决定也是正常……自古以来,罪己诏也不是那么好写的……” “但拖得越久便越是麻烦啊。” 出了午门,忧心忡忡的官员们低声讨论了几句。 也有人快走几步追上了夏廷贞,有意探问一二。 毕竟夏首辅才是最知皇上想法的人,或许暗中当真已经同皇上有了决定也说不好。 听着同僚们言辞试探打听,夏廷贞在心底冷笑出声。 这一次,他是当真拿不准皇上的用意了。 夏府正院中,夏夫人薛氏心焦不已地在堂中来回踱步,哪怕明知已经差了丫鬟去前院守着,但还是忍不住频频往堂外望去。 “夫人,老爷回来了。” 丫鬟的声音让薛氏神色一正,连忙迎了出去。 刚进得院中的夏廷贞见向来还算沉稳的老妻竟亲自迎下石阶,不由皱眉。 这是出事了? “老爷您可是回来了!” 此时离得近了,夏廷贞才看清她脸色憔悴不堪。 上了年纪的人,哪怕只是一夜未能安歇,气色的差别便立时显出来了。 夏廷贞一句“家中出什么事了”还未及问出口,就听薛氏着急不安地问道:“老爷……我听闻昨夜奉天殿遭了雷劈,此事可属实吗?!” 夏廷贞的眉越皱越紧。 “你至于为了此事这般心神不宁?” 妻子何时竟也成了为了看些热闹连觉也不肯睡的长舌妇了? “老爷有所不知,此事没有那么简单!” 间接得了肯定答案的薛氏脸色一时间更为紧绷了,眼神中亦有一丝掩盖不住的慌乱:“昨日午后,有位道人找上了门……” 她将昨日发生的事情以及那道人所言,皆同丈夫说了一遍。 夏廷贞听得变了脸色。 竟有道士算出了昨夜奉天殿会出事?! 且直言乃是晗儿院中的所谓邪气所致? “如此紧要之事,为何不早些使人入宫传信于我?”夏廷贞一双眼睛里藏着怒意,声音沉冷地问。 薛氏脸色一凝。 “……我起初怎知老爷会彻夜不归,又哪里想得到当真会这般灵验?” 且还灵验得如此叫人无法忽视! 更何况,此时是出事了,老爷知道此事紧要了——可倘若昨夜奉天殿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她贸然使人进宫传话,老爷只怕回头就要责怪她不知轻重,这点破事也要特意叫人进宫告知于他,又值晗儿之事当前,也不怕招人耳目。 男人这两幅不同的嘴脸她早就看透了。 夏廷贞也知此时计较这些毫无意义,方才亦不过是随口一言,此时立即问道:“晗儿可知此事?” 今日应是次子休沐的日子—— “昨日未曾告诉晗儿……” 薛氏急急地道:“且方才京衙突然来了人,要提早一日复审那徐英的案子,说是那徐英自称有了什么新的线索——” 提早复审? 夏廷贞眼神变了变:“晗儿同意了?” 五日复审之期只是最迟期限,提早复审也不是没有过先例,只是在证据不足的前提下,还需征得被告之人同意,方能提前开堂审理。 “晗儿的性子,老爷还不清楚吗?最是坦荡无畏,自是随那些官差们去了!” 薛氏道:“换作先前,我倒也不担心什么,可偏偏奉天殿——” 说到这里,急切地看向丈夫。 此事当真太过古怪,叫人怎么想怎么觉得害怕。 不管幕后黑手是何人,她都不至于这般惊慌失措,可关键是眼下看来……对方未必是个“人”啊! 什么人能有本领引来天雷?! 这样的对手试问谁能遭得住! 正文 127 有钱一起赚 , “老爷,您说晗儿那院子里……会不会真有什么邪物?” 见丈夫一时未语,薛氏唯有道:“万一出了什么事……咱们可要让那道人先想想法子,遮掩一二?” 她现在当真是怕极了,生怕奉天殿之事会牵扯到儿子身上,到那时……便是天大的麻烦临头了! 夏廷贞一双敛着精光的眼睛此时叫人看不清其内情绪。 他想到了从昨夜到今日早朝,皇上的微妙态度—— 一时间诸多思绪浮现,坠得他一颗心越来越沉。 就在薛氏忍不住要再次出声催促他拿个主意时,夏廷贞凝声道:“先让人将那道人带来见我——” 他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竟有此般本领! 薛氏忙唤了人吩咐了下去。 …… 同一刻,京衙内,已经开了堂。 一名年轻男子来得早,站在了一众看热闹的百姓最前头。 回头望一眼身后挤得面红耳赤的人群,男子心中优越感顿生。 这案子原本的复审之日在明天,许多看热闹的人必然是打算明日一早天不亮来蹲点儿占位置,可谁知道会突然提前一日呢。 这个时候,作为雪声茶楼的伙计,所占据的优势就体现得淋漓尽致了。 他不光有着一手消息,还是奉命前来听热闹呢。 公堂内的惊堂木被拍响,原本嘈杂的四下陡然安静了许多。 徐英出现在了堂内。 她仍是一身灰色素衣,身形依旧单薄得叫人心惊,但面上的伤痕已淡去了些,气色亦比那日初审时好了太多。 夏晗看着她,微微眯了眯眼睛。 他倒许久没看过这样的徐英了。 先前在别院里,她身上的伤总是旧伤未愈又添新的,如今这般模样,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尤其是这幅毫不示弱的神态…… 真是叫人觉得心痒啊。 夏晗微微动了动袖中的手指。 下一次,她就别想再逃了。 他一定能有办法让她乖乖地认错,死心塌地地留在他身边…… 看懂他眼神中隐藏的无边冷意,徐英嘴角泛起一丝讽刺的笑容。 倘若许姑娘的这个办法依旧治不了他的罪,那她便伺机亲自替苏苏和自己讨些利息! 夏晗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的神态,片刻后,目光落在了她的脑后的那根铜钗之上—— 他倒是好奇,她能有什么新的证据。 难不成是那日吕氏来见她,被她套出了什么话来? 夏晗并不觉得担心。 即便吕氏那蠢货真的偶然察觉到了什么,又蠢到会被徐英试探出线索,但也没什么可值得不放心的。 且不说徐英根本不可能掌握得了有用的证据—— 便是有,又有什么用处呢? 说到底,不过还是不自量力不肯死心罢了。 且就由她再闹一闹吧。 今日,就要结束了。 夏晗握着折扇,神态平静坦然地站在那里。 纪栋看向徐英。 “徐姑娘,你今早曾同本官说,想到了新的证据,因此要求提早一日复审——不知这证据为何?” 自从那日夏家二少奶奶据说脸色不甚好看地离去之后,他便彻底看明白了,这位徐姑娘是不可能改变主意的。 徐英在堂中跪了下去,朝着纪栋叩了一首。 “回大人,这新的证据,并非是夏晗玷污折辱民女之事,而是另外一桩旧案。” “旧案?”纪栋不由困惑。 怎又突然冒出来一桩“旧案”? 夏晗在心底笑了一声。 真是让人觉得毫不惊喜。 “民女的亲妹妹,名唤徐苏,自十二岁起,便在云瑶私塾中读书,却在三年前的四月初二,在从私塾回家的路上突然失踪——” 云瑶私塾是京中唯一的女子书院,创立此书院的山长也是一位女子。 而她的妹妹,曾立志要成为云瑶私塾的女先生,让更多的女子可以入私塾读书识字。 她们的父母先后早故,她自幼随父亲学习祖传玉雕手艺,入了尚玉阁,凭着自己一双手,养活了自己和妹妹,并将妹妹送进了书院读书。 她无意嫁人,妹妹同样也是年过十八仍未定亲—— 而前不久还同她说着要一辈子不嫁人的妹妹,转头突然就害羞而欣喜地告诉她,自己有了心上人。 她并不反对,反而很高兴。 可没过多久,已准备要同那位书生坦白心意的妹妹却突然失踪了。 从此后,再无丝毫音讯,连官府这边也至今没有任何进展。 纪栋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这件失踪案,他有些印象。 京中每年的失踪案卷皆有厚厚一摞,能寻回的却少之又少。 失踪案历来是最难查的,甚至比凶杀案还要难以侦破。 而这件案子他之所以会有印象,是因那个女孩子,曾是他女儿在云瑶私塾的同窗好友。 女儿为此着急难过了好一阵子。 失踪人的姐姐,也曾多次来此官府追问进展—— 他就说,怎么见这徐英姑娘这般眼熟,原来正是她…… “令妹的这件案子,本官记得。”纪栋压下心中怜悯,道:“徐姑娘有什么新的线索,大可说出来。” “大人,民女妹妹的失踪,并非偶然,也非是遇到了拐子,而是被夏晗派人掳了去——” 徐英看向夏晗,眼睛微红地道:“这件事情,他曾亲口同民女承认过!” 人群中立即炸开了锅。 “照她这么说,她们姐妹二人岂不都被夏家公子害了?” “怎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就是……况且若真有此事,她那日怎不当堂言明,反而今日突然提了起来?这怎么看怎么像是眼看污蔑不成,就开始换了盆脏水泼嘛!”一名男子摇着头,声音不低地道:“这女人还真是可怕!为了毁了夏家二公子,简直是疯魔了啊。” 听他说得似乎很有道理,旁边的人皆跟着附和点头。 “兄台……” 雪声茶楼的伙计捅了捅那男子。 正要再说的男子转头看过来。 伙计凑过去道:“兄台说得如此起劲卖力,想必是收了好处?有钱一起赚,带带小弟呗……小弟也是做过的,有经验着呢!” 凭他在京中探听八卦多年的毒辣目光来看,这人根本不是正经看热闹的。 这样昧良心的钱也赚,就不怕夜里走路撞鬼? 正文 128 托梦(求月票) , “……”男人被他问的神情一变。 又见四下众人皆看了过来,不由羞恼地道:“……莫要胡说八道!” 伙计嘿嘿笑了两声,未再多说什么。 而男人余下的话自然也就不好再说出口,只能站在原处脸色难看地闭了嘴。 堂内,夏晗正平静地否认道:“纪大人,下官全然不知此事,更不曾说过这等荒唐之言。” 这回答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纪栋看向徐英:“不知徐姑娘可有其它证据?” 一句所谓的“他亲口承认过”,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徐英凝声道:“民女有证据!” 她正要往下说时,忽听得身后的人群中传来了一阵躁动。 “快看……好像是宫里来人了!” 众人闻言,纷纷往两侧避让开来。 纪栋亦站起了身。 怎么此时宫中突然来了人? 他此前可都未曾接到任何消息。 看一眼堂内的夏晗,纪栋的心情顿时变得复杂。 难道是皇上和夏首辅觉得他这个京城府尹太过没有眼色,特地派了个人来盯着他办案? 如果是这样的话,皇上未免也太看得起他了…… 人群中让开了一条道儿来,几名禁军在前开路,一行太监行入了堂中。 看清为首之人竟是李吉,纪栋不禁神色微变。 李吉乃是内监总管,皇上在宫中最信得过的心腹太监,便是文武百官见了此人,哪怕暗地里再如何唾弃对方不过是个阉人,表面上也得客客气气地称呼一声“吉公”。 “咱家是奉皇上口谕,前来旁听此案复审。” 李吉似笑非笑往侧上方做了一揖,略为尖哑的声音醒耳至极。 纪栋抬手施礼,命衙役搬来了椅子放在案后。 李吉也无越俎之意,只坐在一旁,向纪栋笑着说道:“纪大人只管依照规矩审案就是,咱家只是听一听而已。” 纪栋客气地点头。 后背却已经冒了一层冷汗。 说是听一听,可对方往这一坐,就是最大的那尊佛,他每句话可都得细细思量才行,稍有不慎恐怕就要踩在刀尖儿上了。 人群里的热情再次高涨起来。 宫里来人旁听,这一般可都得是三司会审的大案子! 看来夏家公子的案子,是彻底惊动皇上了啊。 啧,都说夏首辅是皇上跟前第一红人——这夏家公子的待遇果然尤为地不同。 听着身边低低的议论声,伙计在心中感慨地叹了口气。 哎,消息太灵通了也不好啊,看起热闹来都没太多惊喜了。 但能亲眼看看那夏家二公子接下来的反应,想必也还是有点意思的。 此时夏晗也有几分意外。 李吉会来,他根本没有想到。 这会是父亲的意思吗? 昨夜奉天殿遭了雷火,父亲在宫中彻夜未回…… 按说他这件案子的复审已经毫无悬念,待复审结束,他便可恢复清白,父亲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求得皇上为此出面? 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难道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夏晗极快地皱了一下眉。 即便真有什么变故,早有防备的父亲必然已有察觉。 父亲不会任由事态再变坏,有父亲在他背后,今日的复审便不可能翻得出什么浪花来。 不管幕后黑手究竟是何人,在这京中,终究还是他们夏家说了才算。 这般想着,夏晗心中起的一丝波动很快平复。 “徐姑娘将关于令妹失踪的证据,仔细地说一说吧。”纪栋再次看向徐英。 这一次发问,他的心情又相对无力了许多。 若徐姑娘当真说出太过有力的证据,他都不知道这场该怎么圆了。 在京城当个官容易吗? 等等—— 向来坚强的徐姑娘怎么突然流泪了? 难道说……是因为宫中来人,而觉得彻底没了希望吗? 纪栋在心底连连叹气。 徐英流着泪将头叩在地上。 “回大人,昨夜民女梦到了妹妹。”女子的声音沙哑颤动:“妹妹给民女托了个梦,她告诉民女,三年前夏晗将她掳去,百般折磨后,夺走了她的性命!” 夏晗听得有些不可思议。 ——托梦? 徐英这是蠢疯了吗? 围观的百姓亦是面露异色。 这位徐姑娘该不会当真是个疯的吧? 托梦竟也能当做证据,这未免也太扯了一些。 “她还告诉民女,夏晗杀了她之后,又以邪术困住了她的魂魄,叫她不得投胎转世……”徐英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直直地看向夏晗,一字一顿地道:“她嘱咐我,一定要替她讨还公道,将她的尸骨带回来安葬。” 她说完这些,清楚地看到了夏晗的眼神有了变化。 在众人的瞩目下,她紧接着道:“我妹妹的尸骨——就藏在他的居院中,那处园子里的假山之下!” 夏晗骤然握紧了手指。 李吉讶然挑眉。 看来有些邪不信都不行呀。 徐英面向纪栋,再次叩头,高声道:“民女的话,究竟是真是假,民女妹妹的失踪,同夏家二公子究竟有无关连——大人让人去夏府民女所说之处,一挖便知!” “这……” 纪栋面色复杂,不知该如何接话。 倒也不是不能挖…… 但徐姑娘好歹给个像样点的说辞啊,哪怕是假称有人看到了都好,毕竟托梦什么的,实在叫人难以信服。 且实话实话,做人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他当年还未入京考科举时,经常会梦到祖先托梦,告诉他祖宅里何处埋了金子—— 他挖了一次又一次,眼看再挖下去就没地方住了,且妻子也气得要带着儿女回娘家,妻离子散指日可待,于是他只能下定决心不再相信这种事情,而自那后,就再没做过那种梦了。 单是想到这些,纪栋就没办法说服自己点头。 更何况,那可是当朝首辅的府邸,哪能说挖就挖? 再者,他旁边可还坐着人呢。 不单是纪栋,围观的百姓亦多是觉得此事过分荒谬。 但又不得不说,越是这种听起来荒谬神秘的事情,就越是让人忍不住想要探究。 是以,百姓们嘴上说着“这等话怎能轻信”,内心深处却是火热无比地盼着“挖吧挖吧快挖给我们看看啊”。 夏晗看向了李吉。 这个时候,只需要李吉一句话,便不会再有任何争议。 正文 129 狠人 , 察觉到夏晗的视线,李吉便也不负期望地开了口。 “这托梦之说,倒也稀奇。” 李吉看一眼跪在堂中的瘦弱女子,又看向夏晗,似笑非笑地道:“可这位姑娘既是开了这个口,若是不去查实一二,日后还不知要因此传出怎样怪诞的流言,对夏二公子的名声而言,也是极为不妙啊。” 夏晗眼神暗了暗。 他不知道李吉说出这样的话,究竟是当真出于为了他的名声着想,还是说对方今日前来的目的,同所有人想到的都不一样…… 但不管是哪一种,对方这句话,势必都要将他推入最坏的局面。 “李公公好意,下官心领了。但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托梦之说,便如此兴师动众,必还会引起诸多议论。这般小题大做,恐怕多有不妥。”夏晗开口,语气依旧镇定。 说着,望向徐英:“徐姑娘若有其他证据,只管拿出来。若是没有,只顾这般毫无道理地胡搅蛮缠,就请恕夏某无可奉陪了。” 徐英冷笑着问道:“怎么,心虚了吗?” 能看到这畜生着急的样子,也真是难得啊。 夏晗眼神冷然地抿唇一瞬,向纪栋和李吉施礼道:“如今城中正值谣言四起之际,下官着实无意在此关头再另外滋生流言。” 纪栋听明白了。 这说的是奉天殿昨夜遭雷劈的事情啊…… 李吉面上始终挂着极淡的笑意。 夏家二公子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若不是因为如今城中正是谣言四起,他也不至于亲自出宫来这儿。 况且有句话说的好,要想压制流言,最好的法子便是闹出一件更大的事情来转移世人的视线。 “夏翰林多虑了,此举只为还夏翰林一个清白而已,总归结果摆在这儿,堵不如疏嘛。”李吉笑着道。 听他坚持,夏晗心中微沉。 正欲再说些什么之时,只听李吉又拿温和的语气讲道:“咱家今日是奉圣谕而来,为的便是一个公正公道,务必不可有一丝一毫不清不楚、事后再引人多想之处。” 这便是搬出皇上来的意思了。 夏晗心中的不安渐渐被放大,面上却唯有不动声色地道的:“既如此,一切但凭李公公与纪大人做主。” 李吉笑着颔首,看向纪栋道:“那便有劳纪大人安排人手前往夏府查实了。” 一直在旁听二人对话的纪栋茫然不已。 ……他怎么觉得有点儿看不懂这走势了呢? 但作为一个工具人,他此时除了点头配合显然也没别的选择。 待纪栋点了人出来之后,李吉也理了理衣袖,站起了身来,拿极随意的语气道:“左右也无事,咱家也跟去瞧瞧。” 李吉竟要亲自前去? 此人今日出宫,到底有着何种盘算? 夏晗心底再掀波澜。 他想从那大太监脸上看出些什么,但对方面上除了那一丝淡的不能再淡的笑意之外,再叫人看不出丝毫情绪。 随着李吉一行人同一群官差离开衙门,围观的人群愈发躁动起来。 真没瞧出来宫里的太监竟也喜欢看热闹!竟带头儿往夏家去了! 有些人留在衙门等消息,有些人则跟着往夏府的方向涌去。 京衙与夏府离得不近,一路随着百姓们的议论,越来越多的人知晓了此事。 “老李,怎么了这是!又出什么新鲜事了?” 一名中年男人拉住了一个眼熟的人,急切地问道。 “啧,你还没听说啊!”对方将衙门里发生的事情快速地说了一遍。 男人震惊不已,抄起一旁的孩子夹在怀中,赶忙加入了人群当中。 近来这是怎么了,热闹事一件接着一件,一个不留神,竟都险些错过了! 都怪昨夜看皇宫的方向起了火,他跟着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讨论了一宿,临到天亮才睡——听热闹也是个体力活儿啊! …… 夏府中,夏廷贞正坐在堂中,听面前的道人说着话。 道人已将昨日说过的那些话重述了一遍。 面对当朝首辅权臣,道人心中的紧张感再度拔高。 如果不是他时刻提醒着自己背后靠着的是堂堂吴家,当场崩溃昏厥那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老爷……您快拿个主意吧。”薛氏在一旁催促道。 方才家中才得了消息,说是陛下竟差了李吉前去旁听复审……此事就连老爷先前也毫不知情! 变故一个接着一个到来,这到底是怎么了? “有劳大师作法驱逐邪祟。” 夏廷贞将手中的茶盏放下,看向道人说道。 “可……”道人迟疑了一瞬,才道:“若想驱逐此此邪气,除了由贫道作法之外,事后还需寻清因果,才能真正消除此债。” “本官已然听懂了。”夏廷贞道:“有债还债,因果报应,理当如此——” 薛氏听的怔怔。 老爷这是何意? 那假山下是什么东西还说不好,且这所谓因果,若是有有心人插手,当真能查得清吗? 道人敛目讲道:“作法之前,还须将假山移开,使其下之物重见天日。” “夏风。” 夏廷贞唤来了守在堂外的一名随从,平静地吩咐道:“立即召集十名护院,随这位大师前往。” 随从正色应下。 道人转身离开前堂之前,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夏廷贞,在心底暗道一声——这是遇到狠人了啊。 看着道人的背影消失,薛氏难掩不安地低声问道:“老爷眼下是何打算?” “你以为还有别的选择吗?”夏廷贞冷声反问道。 薛氏脸色顿时一紧。 老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夏廷贞看着她,冷笑道:“邪气在此,这道人也被你留在了家中——我今早自宫中回府,必然会得知此事,奉天殿昨夜遭雷劈之事乃我亲眼所见!我此时倘若什么都不做,或行包庇遮掩之举……如此之下,你觉得夏家事后会是何等下场?” 薛氏瞳孔微缩。 “老爷是说……皇上……已经知道了?” 这怎么可能?! 她就是怕此事泄露出去,才将那道士扣留在了府中……消息究竟是如何走漏的?! 正文 130 顶好的演技 , 夏廷贞一颗心沉极。 这件事情皇上显然是在雷劈奉天殿之前便已经知晓。 如此之下,便只有两个解释了。 哪怕他根本想不通奉天殿遭雷击之事要如何才能预知,但这一切从始至终显然都有人在背后谋划着…… 或者是皇上使人监视了他府中上下。 而更大的可能则是,这两者皆存在。 想到这些,夏廷贞眼神愈冷。 而此时,一名仆从快步行进了堂中。 “老爷,夫人。” 尚且不知太多内情的仆人平静地道:“宫里的李公公带着一群京衙的官差到了。” 作为夏家的仆从,因有足够的底气,让他们在遇到事情之时向来要比寻常人家的下人来得要镇定许多。 薛氏的脸色却顿时又白了几分。 李吉亲自来了?! 李吉前来,意味着的便是皇上亲临! “老爷……那道士才刚过去,要不是快些使人拦下……”事关自己最在乎的次子,薛氏几乎已经要急得没了主意。 “拦下?” 夏廷贞在心中冷笑连连。 有什么可拦的? 既然使了那道人去挖,便是挖给李吉看的。 再者说,能拦得住吗? 与其让李吉来开这个口,倒不如自己识趣些,多留些余地! 薛氏一颗心几乎要不得安宁,煎熬无比之际,李吉一行人很快到了堂中。 李吉同夏廷贞施礼后,简单将来意说明后,又笑着说道:“不过只是依照规矩,走一走过场罢了,图得便是叫夏大人和夏公子日后得一个心安清静……” 薛氏却几乎要笑不出来。 夏廷贞未接这话,只神色沉肃地道:“实话不瞒李公公,我亦是今日回府之后,方知府上昨日来了一位道人。那道人在晗儿院中看罢,直言道其内邪气冲天,恐有邪物作祟——” “啊呀!” 李吉听得惊呼出声,掩口道:“……竟有此等事?” 一旁跟着的内监死死地低着头。 义父可真是顶好的演技,怪不得今日说要带着他出来历练学习。 “不止如此。” 夏廷贞的脸色越发凝重:“那道人昨日还曾说过,此邪祟不除,日后必生大乱……而这先兆,恐怕就会出在奉天殿。” 既已经迈出了这一步,便断没有再言辞避重就轻的道理。 反正那道人的话,只怕早已一字不差地传入了皇上耳中。 李吉却已经吓得脸色发白,就连尖哑的声音都透着颤意:“照此说来,竟……竟有道人提早卜算出了昨夜奉天殿之事?!” 夏廷贞颔首,看了一眼身侧的薛氏,拧眉道:“只怪内人不知轻重,未有全信,也就不曾将此事真正放在心上,又恰逢我昨夜留于宫中未有归家,这才未能及时将此事禀告陛下。” “可……这这这……” 李吉似乎一时又急又怕,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好在眼下并非没有挽救的机会。”夏廷贞道:“那名道人说了,只要及时将那邪气驱逐,便不会再生祸患。” 李吉眼睛一亮,赶忙道:“如此大事,夏首辅可得抓紧了才好啊!” “这是自然。” 夏廷贞正色道:“此事本官不知便罢,既是已经知晓,自是要尽力而为,断不会有丝毫懈怠。本官已经请了那位大师前往藏匿邪气之处,先看清那邪气的源头究竟是为何物——” 说着,微微一顿后,面色越发冷然:“京衙那边的事情,本官已有耳闻,倘若此事果真与我那次子有关,我定不会包庇分毫。” 李吉微微叹了口气。 “夏首辅待大庆、待陛下,一片赤诚,便是老奴也是看在眼中的……” 夏廷贞未语。 片刻后,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既如此,便请李公公随本官前去园中一观。” 李吉点头道“好”,二人在前,带着一行人往夏晗的居院而去。 在道人的示意下,夏家的几名护院刚开始准备动手。 但因其上坐有假山,少不得要设法搬挪,此事耗时耗力,非是片刻之功,是以夏廷贞先带着李吉去了一旁的书房中坐着。 而对面卧房之中,时不时发出吕氏闹出的动静。 起先是哭声叫声,而后便是瓷器被打碎的声响。 坐在卧房外堂中的薛氏的脸色愈发难看。 都这个时候了……这贱人还在添乱! 偏偏她有着身孕在,乳母又不敢下重手! 若晗儿当真出了事,她可不会再管对方腹中的孩子究竟是男是女……恐怕那肚子里装着的根本就是个灾星祸害! 思及此,薛氏眼神冷极,拿示意的目光看向身侧的大丫鬟。 大丫鬟会意地行进卧房。 不多时,果然再听不到内间有丝毫动静传出。 …… 雪声茶楼前,蓝衣少年翻身下马。 柜台后的掌柜莫先生见得人进了堂内,连忙迎了上去。 没法子,小店嘛,前堂里的伙计就这么一个,打发出去听了热闹,可不就得掌柜的亲自招待了么。 “许姑娘已经到了一个时辰了。” 莫先生低声说道。 吴恙有些意外。 许姑娘来得这么早? 他今日并未同许姑娘约定时辰。 但原本他也是要早些过来的,只是临时有些事情给耽搁住了。 想着让人等了这么久,少年脚下加快了步伐。 莫先生跟在他身后上楼,没一会儿就被甩远了。 看着少年迈着双长腿,一步跨过三阶楼梯,且还轻轻松松地,莫先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默默在心底惆怅地叹了口气。 干脆也就不跟了。 反正他估摸着公子也不需要他来招待,他还是别上去碍眼了。 这般想着,莫先生折身下了楼,继续盘账去了。 “叫许姑娘久等了。” 楼上,吴恙在许明意对面的位置上落座。 “横竖都是等消息罢了。”许明意笑着道:“在此处等着,消息还能来得更快些。” 吴恙点头道:“夏家那边,至多再需一个时辰便能有消息传回了。” 如果没有什么变故,夏晗今日是逃不掉了。 到那时,想办的事情有了结果,许姑娘的心情应该会很不错吧? 这般想着,少年微微动了动嘴角。 正文 131 活着很好 “对了,今日我将猫带来了。” 许明意从身旁空着的那张椅子上将一只精巧的竹篮提起,轻轻地放到桌上,推向吴恙的方向,道:“瞧瞧看合不合眼缘。” 吴恙将视线投去。 竹篮中垫着厚厚的藕粉色细绸布,其内一只通体雪白,脖间系着只赤金铃铛的小猫窝在里面正睡着觉。 大约是被动静惊醒,毛茸茸地小东西睁开眼睛一刻,看了看四下,奶声奶气地“喵呜——”了一声,旋即又将脑袋埋下,呼噜噜地睡起来。 “……倒是跟天目有些相似之处。”吴恙中肯地评价道。 许明意认同点头。 “懒是懒了些,也是个能吃能睡的。正因此,脾气也是它那同一窝的兄弟姐妹里头最好的。” 她寻思着,到底世子夫人也没正正经经地养过一直属于的猫,撸了就跑的野生主人和正经主人终归还是不同的。 没有经验,若遇到个性子太野的,被抓伤了就不好了。 “而且我认真挑过了,数它长得最是好看。”许明意拿手指轻轻戳了戳猫脸,感慨道:“待再大些,这等少见的美貌,应当也得是颠倒众猫的存在了。” 吴恙听得眼里有了笑意。 视线却不自觉地移到了逗猫少女的脸庞上。 女孩子半垂着眼睛,浓密的眼睫铺下细细阴影,腮边两道酒窝若隐若现。 看着这样一张脸,少年脑子里蹦出一道声音来——论起好看,他还是觉得许姑娘最好看。无论是跟人比,还是跟猫儿比。 许明意将给猫儿顺毛的手收回,继而将手边的一只匣子打开了来。 吴恙下意识地看过去。 “这些都是拿来给它解闷的——”许明意翻出几只小线团,又取出一只细长的青竹棒,其上一端拿锦缎坠着几根羽毛。 吴恙看了一眼,觉得有些不对。 那几根羽毛他看着怎么好像有些眼熟? 不及他问,许明意便轻咳一声,解释道:“这是天目掉的毛……我随手拿来用了。” 扔了也是浪费。 且反正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就当是天目这个做哥哥的给的见面礼好了。 吴恙闻言便又多看了一眼。 本来就秃,还总掉毛。 掉的毛还要沦为取悦家中新宠的工具。 不得不说,这略有些悲惨的遭遇,还真挺叫人觉得解气的。 这些时日大鸟虽然大半时间都会选择乖乖留在家中,但别以为他看不出来,此鸟的意图不过是为了一碗水端平,以便满足它一只鸟吃两家饭的意图而已。 “这是拿来吃的,它如今还小,可以拿煮开过的水泡软了来喂。”许明意指了指匣子里的一只纸袋,道:“此乃长公主府特意着人配的喂猫方子所制,天热不便存放过久,我便未拿太多。但方子是一并讨来了的,都在匣子里,回头使人按着来做就是。” 这猫是同皎皎要来的。 她家皎皎养猫的用心程度,比养面首还要更胜一筹。 吴恙听得有些错愕。 养个猫,竟这般复杂的吗? 再看向那只满满当当的匣子,他不免道:“没想到许姑娘还这般有耐心。” 她答应帮忙,他已是真心感谢。而本可以一只猫送到他眼前了事的人,又如此细致地准备了这些东西。 换作从前,他可又得多想了。 许明意看了他一眼。 听这话,在他眼里,她竟就是个极没耐心的人? 咳,看得确实还挺准就是了。 “我自己自是没耐心养这些的。但既是要将它送出去,理应还是要上心些。” 不做便不做,做了自然就要负责到底。 听她这般讲,吴恙心生欣赏之意。 “此事就多谢许姑娘了。” 只是—— “许姑娘方才的意思是说,这猫是长公主府上的?” “嗯,我先前提起的那两只狮猫,便是玉风郡主所养。” “许姑娘同玉风郡主走得很近?”吴恙问。 这位玉风郡主的名声可是颇为响亮。 除了性格不易相处之外,女承母业养面首也是人尽皆知之事。 许明意点头,如实道:“我与玉风郡主自幼投缘。” ——投缘? 得了这个答案,吴恙莫名有些不安。 吃了两口茶,到底还是没忍住问道:“许姑娘对女子养面首之事如何看待?” 问出这句话,他是有些不适的。 他历来不是背后论人长短之人。 真要说的话,在他看来,许多男子三妻四妾还不够,另还要逛妓馆养外室,从公平的角度来看待,女子不嫁人养面首也不是不可以。 但在这等世道之下,确也不是什么值得提倡的事情就是了。 总而言之,他看待这件事情的态度,一言可概——与他无关,他也无感。 至于为何此时要问许明意,实则他也有些说不清。 “只要不是强抢来的,未曾妨碍到他人,你情我愿,也没什么不可以的。”许明意拿闲聊的语气道:“当然,还得有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吴恙不动声色地握紧了茶盏。 “第一嘛,自然是得有银子。” 毕竟养面首是极费银子的。 “第二,还得是不在意旁人的看法才行。”许明意道:“满足了这两个条件,自然是怎么开心怎么活了。” 听完这些,吴恙一颗心高高提起。 完了。 这两个条件许姑娘似乎都满足的十分彻底。 “许姑娘——”少年斟酌再三,还是开了口。 “嗯?”许明意看向他。 “其实,这世间能使人开心的事情有很多。”少年认真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规劝之意。 许明意没忍住笑了。 吴恙是担心她也学着皎皎养面首啊! “我连一只猫儿都懒得养,哪里有闲心去养一群大活人。”女孩子毫不避讳地直接回答道。 她可是听皎皎说了,那些男子也是会争宠吃醋的,作闹起来不可谓不要命。 吴恙微微松了口气。 他突然觉得许姑娘的没耐心也是一个极大的优点。 “况且,活着原本就叫人很开心了。”女孩子眼中俱是满足的笑意。 能与家人重新团聚,能做想做的事情,能坐在这里偷得半日闲吃茶谈天,能听软绵绵的小猫咪喵喵叫,面前还坐着这么好看的一个吴世孙—— 活着确实很好啊! 许明意在心中感慨着。 正文 132 一赌 吴恙却微微变了脸色,不自在地吃了口茶。 他总觉得方才许姑娘欣赏他样貌的目光太过直白不遮掩…… 毕竟他见多了这样的视线。 也就是他今日心情好了。 换作往日被人这般盯着看,他断不可能再这般好脾气地坐在这里。 见少年神色微绷,许明意立即反省了一下自己方才的举动。 虽说人人皆爱欣赏美人,但如吴世孙这等性情者,还是注定只能远观的。稍有不慎,怕是就得惹得他炸毛,亦或是又要胡思乱想一番。 就在这时,本该守在茶楼外马车旁的朱秀上了二楼。 “姑娘,阿葵方才送过来的,说是占家公子给姑娘的信。” 朱秀将一封信笺递去。 什么占家公子? 吴恙微一皱眉。 送信就送信,还送到他的茶楼里来了,莫非这位占家公子对许明意来说十分紧要? 以至于连她的丫鬟见到此人的信,都要急着送到她跟前来? 而有时许姑娘回他的信回的极慢,如此想来,他是没这个待遇的了…… 许明意立即将信拆开了来看。 她将信纸展开时,吴恙‘不经意’地看了一眼。 这么一扫,就扫到了“昭昭”二字。 对方姓占,显然是外男。 怎可在称呼上这般没有规矩? 吴恙由此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占公子没了丝毫好印象。 许明意很快将信看完。 信上所言不多,也确是占云竹的笔迹无误。 其上大致所书——此前之事,是家父之过,吾未能及时察觉。而今日之局,竟皆为昭昭谋划,实乃令吾意外至极。至此,家中恩怨,可就此勾销。此后,惟愿昭昭珍重己身。 许明意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果然还是如上一世那般,事情败露之后,很是顺手地将一切过错都推向自己父亲的头上,而他永远都是“未能察觉”的那一个。 一笔勾销? 镇国公府同占潜的账,大致可以相抵了。 但他占云竹的,事后少不得还需要另算一算。 “让人继续好好盯着他。”许明意将信压在手下,向朱秀吩咐道。 听对方信中之意,竟有几分辞别的意味。 想走固然可以。 但得把头留下。 这几日夏晗之事尚无结果,为防节外生枝,加之她心存了一份占云竹兴许还能帮得上忙的心思在,是以一直只是暗下让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朱秀应下后,立即退了下去。 吴恙神态微松。 他不是没有判断力的人。 单由许姑娘的神态便可看得出,这占家公子确是十分重要。 重要到需要叫人时刻盯着。 咳,这样的优待,他不要也罢。 …… 日头渐渐偏西。 京衙外围着的百姓却不减反增。 因李吉等人迟迟未回,纪栋唯有暂时休堂,回了后院喝水歇息。 夏晗亦被请去了内堂坐着。 徐英却不肯离开公堂,站在那里,拿单薄却笔挺的背影面对着身后围观的人群,和那些依旧满怀恶意的指指点点。 而此时,这些议论声忽然得以转移—— 众人的注意力被一名突然出现的年轻人吸引了去。 “大人,前衙来了个人,说是关于夏家公子的案子,有重要的证据要呈上!”一名衙役快步进了后院,同纪栋禀道。 重要的证据? 行吧,这是又来戏了。 纪栋思量一刻,搁下了手中啃了一半的烧饼,拿过布巾将嘴擦干净,理了理官袍,便往前堂而去。 但结果却同他所想截然不同。 本以为又是夏家替夏晗脱罪的手段,他只要昧着良心陪着演一演便好,可谁知来的却是一位他还算眼熟的年轻人。 占潜之子。 也是许昀早年收下的徒弟,京城颇有几分名气的才子—— “罪人占潜之子占云竹,有物证要呈于纪大人。” 一身素白衣袍的年轻男子跪在堂内,微有些苍白和疲态的脸上此时透出坚定之色:“徐姑娘一案,占某也是在见到这封信之后,才知家父确有参与,帮凶之实无可推诿。但家父受夏家二公子去信威胁,顶下所有罪责确也是实情!” 说着,将头重重叩下,凝声再道:“家父犯下的罪责,理应要承担后果,但亦不可放任真正的罪魁祸首逍遥法外!占某区区一读书人,如今又为罪人之子,自知力微言轻,却也绝不能眼睁睁看着真相被埋没,受害之人无法讨还公道——” 刚从请回堂中的夏晗闻言脸色微变。 在衙门里这近两个时辰的等待,对他来说是前所未有的漫长。 这种无形的煎熬,让他渐渐失去了平日里的冷静与耐心。 此时看着突然出现,慷慨直言指证于他的文弱青年,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冷笑出声。 他虽是向来只与占潜传递消息,与这位占家公子并无太多交集,可若说对方一无所知,他却是丝毫不信。 倒是个会做戏的。 只是对方这般直面与夏家作对,是嫌自己死得太慢么? 碍事的疯子真是越来越多了! “什么?竟是顶罪?”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啧……若果真如此,这占家公子倒也是个有血性明是非的读书人啊……” “占家公子可是有名的才子,原本今年是要参加秋闱的……可现在家中出了这样的事情,大好的前程一夕之间全毁了。” “倒也真是可惜了……” 众人议论间,纪栋已命人呈上了那封书信。 信上所言,确如占家公子所言,可辨出占潜确是为人顶罪无疑—— 只是…… “纪大人,本官从未写过这封信,大人亦可使人查证笔迹。”夏晗冷声道。 这话在纪栋意料之中。 也在占云竹意料之中。 单凭一封显然是由他人代笔的书信,便可指证夏晗——他尚未天真到这般地步。 但他做不到的事情,另有人可以做得到。 若是他看错了局势,也无甚要紧。 已经身在绝路,又何惧一赌。 …… 金乌西沉,余晖在天地间晕染开来。 夏府之内,在假山移去之后的平地下,已被挖出了大堆的泥土。 此时,一名握着铲子,满头大汗的护院脸色忽然一变。 他有些紧张地看向一旁指挥的男人,道:“二管家,这……这下面好像有东西!” 正文 133 棺中人 被他称作二管家的男人连忙看过去。 旁边同样在挥着铲子奋力挖着的几名护院也很快发现了不对。 “确实有硬物!” 管家不作犹豫地道:“……挖出来!” 那“硬物”非是小物件,护院们大致先试探了范围,才召来了更多的人一起挖下去。 随着一铲铲土被刨至一旁,那被埋在地下约有六尺深的东西,渐渐显露出了原本完整的轮廓。 管家神色微变,立即往书房而去。 “老爷,挖出东西来了……” 夏廷贞肃声问道:“究竟是何物?” “看大致模样……像是一具棺木。”管家低声答道。 李吉惊诧地低呼一声后,连忙道:“……竟埋着一具棺材?那里头……可有什么东西没有?” “还未曾开棺验看……”管家拿询问的眼神看向夏廷贞。 夏廷贞站起了身来,大步出了书房。 李吉也跟了过去。 站在深坑旁的道人施了一礼,正色道:“夏大人请看,这便是那邪祟的出处了!” 夏廷贞垂眸往坑内看去。 其中躺着的确是一具棺木…… 然同寻常下葬的棺木不同,眼前这具棺木之上不仅有锁链缠绕,更画有金色符纹在——端看各处颜色变化,显然埋在此处已非一朝一夕之事。 夏廷贞眼神沉了沉。 原本他还在想,除了那徐英之事外,其余这些变故皆是有人在借徐英之案蓄意谋划安排,包括这所谓“邪气”,也纯粹是无中生有。 开挖之前,他特意命人察看了园中各处情况,并未发现任何被人动过的痕迹。 眼前这被挖出来的东西,也根本不可能是被人临时做的手脚! 当初这院子的扩建,是次子亲自在盯着的…… 除了他自己,没人可以躲过所有人的视线,将这样一具棺木埋在此处! 是以,有人谋划是真,次子行此见不得光之事亦是真…… 只是不知何时,被人暗中捉住了把柄,直到借此次奉天殿之事顺理成章地掀了出来而已! “开棺吧。” 夏廷贞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语气镇定地吩咐道。 “且慢。”那道人适时开口:“这棺中怨气极重,贸然开棺极为不妥。由贫道先行作法压制一二,再着人开棺不迟。” 夏廷贞点头允了。 “就依大师所言。” 作法之物早已准备妥当,很快便有仆人搬来了香案香炉火盆等物。 看着专心作法的道士,李吉在心中暗暗点头。 一干丫鬟婆子和家丁远远看着,不敢靠近。 他们根本不曾想到,竟当真能挖得出东西来。 且还是一具棺材! 院中的几名丫鬟一想到平日里总爱往这园子里跑,此时个个都是面如土色,惊魂难定。 道人收起手中木剑,示意护院们可以动手了。 实则方才那番作法,并无太多用处。 吴世孙也不曾吩咐过要这么做。 而他之所以选择这么干,不外乎是见宫里也来了人,想着借机给自己加加戏罢了——人活在世,机会是靠自己争取来的嘛! 护院们壮着胆子进了坑中,待将那锁链砍断后,合力抬起了棺盖。 昏黄的光线洒入棺内,惊得一群群不知名的爬虫迅速地往四处爬游开来。 同时散开的,还有棺内刺鼻的气味。 看清棺内情形,一名护院没忍住惊叫了一声,几人赶忙爬了上去。 棺中是一具尸首。 面容早已无法辨认,但仍旧可以推断得出是一名女子。 除却满头珠翠之外,女尸身上穿着的,显然是一身嫁衣。 鲜红的颜色尚未完全褪去,其上金线刺绣依旧夺目,衣裙在暮光之下层层叠叠地铺展着,透着诡异的华丽。 “这……死时身上还穿着嫁衣……难怪怨气这般重啊!” 李吉似受惊般后退了几步,由几名小太监扶着,连连摇头不敢再细看。 “这棺木旁,设有锁魂阵。”道人缓缓开口道:“而锁魂之术,还须将死者魂魄囚于木偶之中。此时尸首见了光,便需尽快将那木人找到——” 夏廷贞向身侧的管家冷声吩咐道:“务必将东西搜出来。” 管家应下,立即召集了人手在院子各处搜找起来。 看着进进出出、四处翻找的下人,薛氏彻底坐不住了。 而不多时,在道人的引导之下,一名下人在书房中发现了那道暗格。 很快,暗格中的匣子便被找了出来。 “夫人……他们竟当真在二爷的书房里找到了一只木人!” 婆子奔进堂内,低声同薛氏道。 薛氏脸色大变,再顾不得平日里谨守着的规矩,疾步出了堂屋,往那园中行去。 “老爷!” 薛氏急声道:“这定是有人提早放在了晗儿的书房中,用来栽赃陷害晗儿的!老爷可一定要替晗儿查清此事啊!” 李吉还在,她断不能让晗儿就这么背上这莫名其妙的罪名! 夏廷贞最后看了一眼那匣子里木人下压着的写有徐苏姓名与生辰八字的字条。 次子的笔迹,他还不至于认错! “将此证物交由京衙之人。”夏廷贞将匣子合上,递向身侧的管家。 “……老爷!” 薛氏几乎是失声大叫。 老爷难道这是要坐实此事吗! 她还欲再说时,夏廷贞脸色阴沉地抬起手,一巴掌重重地落在了她的左脸上。 “事到如今,你还想着包庇那孽障!若非是你纵容溺爱,他怎至于走错了路!” 薛氏被打得趔趄了两步,幸有一旁的丫鬟及时扶住才得以站稳。 “……”薛氏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什么声音,一时间只有些怔怔地看着丈夫。 做了几十年的夫妻,老爷还是第一次对她动手,更不必提是当着这么多下人和外人的面…… 羞愤还是其次,此时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老爷这是下定了决心要将晗儿推出去了! 她的晗儿要怎么办?! “既是如此,咱家就先回衙门去了。”李吉全当没瞧见,微微叹了口气说道:“相信纪大人自有公断。” “归根结底,此事祸端,亦在于本官教养不当。”夏廷贞道:“本官随李公公一同前去衙门处置此事——” 正文 134 押下去 李吉自是点头。 一行人很快离开了夏府。 那具棺木亦被合上抬出,由夏府后门运往了京衙。 而即便是从后门抬出,也不曾逃过看起热闹来无孔不入无处不在的百姓们的眼睛。 官差们从夏家挖出了一具棺材!——这个消息很快在四下传开。 越来越多的百姓朝着衙门的方向围去,亦有许多官宦人家被惊动,开始打听起了此事究竟。 “大人,李公公回来了。” 大堂内,先一步抵达的衙役向纪栋禀道:“夏首辅也过来了。” 纪栋神色一正,忙站起了身来。 夏晗悄然拢紧了手指。 父亲竟亲自来了…… 家中情况如何他此时一无所知,但父亲眼下来此,却怎么看怎么像是事态愈发严重的表现。 初秋时节依旧偶有些闷热。 尤其是身后堂门外被一群围观之人堵得几乎要密不透风。 夏晗此时只觉得整个人都被浸在了这前所未有的燥热与压抑之中。 额角不知何时冒出了一层薄汗,而意识到这般模样落在别人眼中定会显得心虚不安,这个认知让他越发无法保持冷静淡然。 见他的脸色隐约有了变化,徐英眼底浮现冷笑。 终于要装不下去了? 她还以为这个畜生当真永远都不会在人前失态—— 这是眼见自己要失去一切,开始慌了吧? 他自幼拥有的那些优越,早已刻在了他的骨子里。或许在他眼中,这些优越同他早已一体,他永远都不可能会失去那些东西,故而在谨慎温润的外表之下,才会有着一颗肆无忌惮的恶胆! 此时眼看这些东西即将不保,那种永远不会失去的错觉被打破,自然是要忍不住感到恐惧了。 给别人带来痛苦与恐惧的恶鬼,是该好好地尝一尝被恐惧包围的滋味! 夏廷贞的出现,让气氛变得愈发紧绷起来。 “启禀大人,属下等人在夏首辅的配合之下,在夏翰林居院中一处园子里,挖出了一具女尸。”为首的捕快顿了顿,看了一眼徐英,道:“且女尸所在的位置,与徐姑娘所言之处恰巧吻合。” 徐英闻言,眼中登时溢满了泪水。 ……真的是苏苏! 她终于找到她的妹妹了。 人群中几乎霎时间轰动了起来。 “这托梦竟这般灵验!” “哎,想来是亲姐妹间血脉相连,心有灵犀……” “照此说来,这徐姑娘所言,岂不都是实情了?你们先前非说人家是疯子——” “嘁,你不是也说了么!那时谁又知道会有这等反转呢……” “往后看热闹归看热闹,可不能轻易下结论了……” 听着这些对话,茶楼伙计摇了摇头。 说的倒还真像那么回事,可下次再遇到同样的事情,头脑一热,不还是被别人三言两语牵着脑子走? 所以说嘛,人活着能动脑子就多动动脑子,实在没脑子可动,那就管好自己的嘴。能守好这两条原则,准保不会出大错儿。 堂中,官差已将那只盛放着木偶的匣子交到了纪栋手中。 看着其内字条,纪栋向徐英再次印证道:“令妹姓名可是唤作徐苏?” “回大人,正是。”徐英将泪水尽数忍回。 夏廷贞立于堂中,面色凝重地开口道:“我这逆子犯下不可饶恕之过错,还望纪大人能够秉公处置——” 纪栋听得呼吸一滞。 合着夏首辅今日竟是大义灭亲来了?! 夏晗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身侧的父亲。 “父亲,儿子从未做过这些事情……!”他几乎是称得上焦急地辩解道。 父亲怎能当众定下他的罪责? 即便父亲可以狠下心来不在意他的死活,却又怎会全然不顾忌夏家的荣辱?! 夏廷贞拿冷厉的目光扫向他。 “我夏家没有你这等败坏家风,不知礼义廉耻,心肠歹毒不堪的孽障!” 他曾以为,这个儿子自幼便循规蹈矩,知分寸,极懂约束己行,如此之下,倘若他再加以过度的管束,断养不出一个能担大任的继承人。 而今看来,竟是他从一开始便看错了! 听着这些斥骂之言,夏晗如坠冰窟。 “父亲……” 他声音低低,眼神毫无温度地唤道。 “你若当真还认我是你的父亲,便休要再逃避罪责,于人前做毫无意义的狡辩。既是做了错事,便理应要承担后果——”夏廷贞眼睛微红,语气依旧毫无转圜的余地。 夏晗看着他,袖中的手指颤抖着。 他被抛弃了。 可他想不通! 他是父亲最看重的儿子,母亲也历来以他为傲,他可是夏家日后的掌权人! 父亲究竟为何会做出如此选择?! 夏晗拼命地想要想出其中缘故来,可此时此刻,他已经全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更无法让自己冷静下来分毫。 他嘲讽地笑了几声,面色变幻不定地道:“我没有做过,我怎会做出这等不顾前程之事!” 那个人,根本不该是人前的他! 不该出现在人前,更不该影响到他的一切! 这全都不对……! 见他神态近乎失控,夏廷贞失望地看了他最后一眼。 而后,向纪栋道:“铁证如山之下,由不得这逆子狡辩不认。纪大人只管依照规矩办案便是。” 纪栋微一点头。 内心却在给自己壮着胆——夏首辅,这可是您说的啊!下官只是照办而已! 依照规矩,犯人当堂不肯认罪,在证据充足的情况下,理应先带下去关押审讯。 而待一切证据线索整理完备之后,即便对方仍旧不肯认,罪名照样是跑不掉了。 让他先大致算算…… 凌辱、囚禁、杀害、邪术、胁迫他人顶罪…… 总而言之,一个凌迟之刑是稳了。 “先将人押下去!” 夏晗很快被带了下去,即将要被押往大牢。 人刚被官差带出公堂,便是铺天盖地的唾骂声。 听着这些骂声,夏晗的脸色一再变幻着。 这些比蝼蚁还不如的东西……何来的资格居高临下地指责他?! 他拿阴寒的目光一寸寸地在人群中扫过。 如此扫视之下,他的视线对上了人群当中一双清冷而锐利的眸子。 正文 135 真好看 , 那似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一般冷冽的眼神,让夏晗倏地心神一凝。 这瞬间,几乎是心中的直觉告诉他,此人与他此次的遭遇必然有关连! 到底是谁在背后要置他于死地?! 此念头刚起,正欲再细看时,然而天色昏暗,人群涌动间,一时已是再找不到那双眼睛的主人所在。 夏晗却不甘心就此错失,蓦地顿下脚步,转回头往左后方的方向望去。 见他似察觉到了什么,许明意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有这份洞察力,干点什么不好,非要行恶事自寻死路。 她正要转身之际,忽听得身侧的少年轻咳了一声。 许明意转头看去。 因人群拥挤,少年同她站得颇近,却也仍尽力地保持着守礼的距离,又不着痕迹地替她挡去了人流之间的推搡靠近。 此时,那高出她足足一头的少年,朝着她伸出了一只手。 许明意下意识地看向那只手。 少年修长好看的手掌在她身侧摊开了来—— 许明意不禁一愣。 ……鸡蛋? 瞬间的怔然之后,女孩子极快地接过那枚鸡蛋,略略后退了两步,看准目标,抬起手毫不犹豫地掷了出去。 夏晗无视着官差的催促,仍站在原处不肯往前走。 他刚要往更远处看去之时,忽觉有一道浅色的不明物朝着自己的方向飞来。 那东西极快地在他的瞳孔中放大接近。 几乎是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那来势汹汹的东西便稳稳地砸在了他眼窝处。 “啊!” 左眼处巨大的疼痛感袭来,让向来在人前风度卓然的夏翰林惊叫出声。 随之而来的感受便是不知名的黏液糊住了眼睛,又迅速地顺着他的脸滑下。 夏晗勉强拿另一只完好的眼睛看向身前衣襟上的淡黄液体,在明白了自己经历了什么之后,气得嘴唇都在发抖。 这些刁民……竟敢拿鸡蛋砸他! 而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叫好声。 “好!” “砸得好!” 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羞愤感袭来,叫夏晗的神情顷刻间变得狰狞。 “放开本官!” 他挣扎着想要挣脱官差的禁锢。 两名制住他双臂的官差面色冷然不为所动,依旧押着人往前走。 紧接着,又有许多不明的菜叶和鸡蛋从各处飞了过来。 只是这次的鸡蛋可就没有许明意扔过去的那枚那么友好了——砸在人身上,臭烘烘的无法入鼻。 押送夏晗的官差们嫌弃地掩鼻。 但嫌弃归嫌弃,出声制止归出声制止,脚下依旧没有加快步伐的意思。 没办法,他们也是要为百姓们做事的嘛。 大人说过,在不妨碍公事的前提下,该出气的时候让百姓们出出气,也是安稳民心、提高百姓生活幸福度的要素之一。 看着夏晗如过街老鼠一般狼狈不堪,许明意心情极好,连日来紧绷着的心绪也随着周围百姓们的欢呼而放松了下来。 而好心情往往是需要与人分享的。 她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吴恙。 略显昏暗的光线下,锦衣少年负手而立,身姿如挺拔的竹,英气的眉眼间,此时似也有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许明意看得怔然一瞬,在心底真心实意地喟叹一声——真好看。 吴世孙笑起来可真好看啊。 只是甚少能够瞧见,真是可惜。 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吴恙微微转头看向她。 四下人声鼎沸,二人四目相对。 “……许姑娘在看什么?”少年微垂着眼睛,眼底有着一丝习惯性的防备。 先前他误认为许姑娘对他一见倾心,事实证明是他想岔了。 可这世间情意的诞生,除了一见倾心之外,似乎还有日久生情一说? 想到这种可能,少年一颗心怦怦直跳,负在身后的双手也莫名握紧。 他甚至觉得自己心跳的声音要盖过四周的嘈杂人声。 视线中,女孩子精致秾丽的眉眼舒展着,朝他笑的极坦然。 眼神中则夹杂着一丝好奇之色:“我就是突然想到,吴公子哪里来的鸡蛋?” 她方才自然是在看吴世孙的,但这话也不能明说不是? 不然怕是要将这位给生生吓跑的。 见她眼神澄澈平静,吴恙心中的紧绷感消失。 但却似乎并没有松口气的感觉。 女孩子还在等着他回答,少年不动声色地压下内心的波动,看一眼身后侧,道:“是寿明带来的。” 茶楼伙计闻言从吴恙身后探出头来,向着许明意笑着弓腰行礼。 看热闹嘛,随身带几个鸡蛋是必不可少的。 即便自己不砸,见风涨价卖给那等看起热闹来气性大的人也是可行的。 遇到投缘的,白送给对方,也是个极好的交友方式——毕竟他们雪声茶楼里的人,最喜欢交的便是爱看热闹的朋友。 再不行,看热闹看饿了,腾不出空闲去吃东西,敲碎了拿来喝了充饥也很方便。 总而言之,小小鸡蛋,可是有着大大用处。 许明意不禁赞赏地看了他一眼。 吴世孙身边的人,个个都很有想法。 得见自家姑娘的眼神,阿葵也看向茶楼伙计——不就是鸡蛋吗,既然姑娘喜欢,那她以后也随身备上几个好了。 别家主子有的,她家姑娘也一定要有呢。 小丫头不服输地想着。 公堂内,纪栋同夏延吉说了几句客套的安慰之言。 “纪大人不必费心安慰,是夏某教子无方。”夏廷贞的面色已看不出太多情绪。 听着这话,纪栋强忍住点头的冲动,只微微叹了口气。 其实他觉得夏首辅这句话该对徐姑娘说才是。 但心中也清楚,如夏首辅这般地位的大臣,有些戏根本是不屑做的。 在他们这些人的眼里,恐怕根本不会对受害之人抱有哪怕一丝真正的愧疚之心,他们之所以在人前认错,不是因为知道错了,更不是因为所谓良知—— 而是利益使然,不得不认。 这样的案子,他办得太多了。 能如今日这般结果,已称得上是难得一见的公正和解气了。 该付出代价的人,很快就要为此付出代价,至于他们内心肯不肯悔改,这些都是虚的——让犯人偿命,才是对受害者最大的慰藉。 正文 136 投河之人 律法之所以存在,本也不可能是为了让每个人都因此心存良知。 而是要设下一道铁笼,清楚地告诉人们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叫心怀恶念的人心存畏惧忌惮,由此将心中的恶念牢牢地关在笼子里。 至于关不住心中恶念的人,那便换这道铁笼来关他好了——京衙大牢欢迎您。 这便是律法的意义。 “时辰不早了,咱家要回宫复命去了。”一旁的李吉开了口。 纪栋赶忙施礼相送。 夏廷贞肃容道:“本官随李公公一同入宫,向皇上请罪。” 李吉细声慢语地道:“此事夏大人也是才刚知晓而已,又这般顾全大局,想必皇上也断不会怪罪夏大人的……” 二人说话间,往堂外走去。 夏廷贞经过占云竹身侧时,拿余光扫向了对方。 他路上已经听说过了,占潜之子出面指证了其父顶罪之实。 这样一个后患,他的这个次子竟然都不知要提早铲除……如此自大,也难怪会被人暗中捉住把柄了。 察觉到两道目光先后落在自己身上,占云竹的神情不见丝毫波动。 看来他今日是真的赌赢了。 他既站在这里,便知此举必会惹来杀身之祸。 但即便他什么都不做,想杀他的人,也同样不会少。 夏家人…… 甚至是此次叫他大感意外的昭昭。 思及此,占云竹眼底现出一丝似有若无的苦笑。 对她,他自是有些恨的,但更多的却是更为复杂的不甘心。 他真的不甘心就这么失去这一切,包括与昭昭自幼累积的深厚情意。 “占公子先回去吧。”纪栋看着他道:“今日占公子送来的证物,本官会命人查实审问,后续进展,亦会着人告知占公子的。” 这个年轻人,倒是真可惜了。 “有劳纪大人了。” 占云竹深深施了一礼后,缓缓退了出去。 纪栋再次惋惜地看了年轻人一眼后,最后看向仍在堂中候着的徐英。 “令妹的遗体就在后院,徐姑娘若想去看,便去看一看吧……” 纪栋语气和缓地道:“只是如今尚需经仵作验看,待此案真正了结,方能让令妹入土为安。衙门办案规矩在此,还望徐姑娘能够体谅。” “纪大人言重了。” 徐英跪下身去,朝着纪栋叩了一首:“此番幸有纪大人主持公道,徐英感激不尽。” “这……”纪栋叹口气,连忙虚扶道:“此乃本官分内之事,徐姑娘快快请起吧。” 他根本也没出多少力,这一拜,自认是受之有愧的。 徐英却不这样认为。 她很清楚真正帮了自己的人是谁,但不可否认的是,纪大人确实是一位好官。 若不然,她只怕连此次复审的机会都没有。 徐英站起身来,转头看向堂外。 人群大都已经散去,只有几位百姓还留在原处议论着。 衙门外灯笼高挂起,一片朦朦胧胧的淡橘色光芒中,她并没有看到自己想见的那道少女身影。 但即便如此,对着那份热闹过后徒留冷清之感的空荡,徐英仍是忍不住湿了眼眶。 泪光模糊间,她仿佛看到了苏苏身穿宽大罗衣,怀中抱着一摞书卷,一身女夫子打扮模样,在冲她甜甜地笑着。 徐英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这一幕,泪水滚滚而落。 直到身边的官差出声催促,询问她是否要去后院,那眼前的幻影方才消失。 徐英抬手将眼泪擦去。 看来苏苏也想她了。 她这就去看看苏苏。 许明意实则并未走远,而是怕此时百姓都离去之后,自己再站在显眼处,会叫人觉得异样。 她立在衙门外不远处的一棵老柳树的阴影下,瞧见徐英在官差的陪同下去了内衙后院,才安下心来。 “这件案子,多谢吴公子多次相帮。” 许明意带着阿葵走向不远处站着的吴恙,认真同他道谢。 “许姑娘不是也替我准备了一份生辰礼,如此算是相抵了。” 许明意听得讶然。 这所谓相抵,也未免相差太多了吧? “你若是觉得还不够,来日再请我去一趟清风楼便是了。”少年脸色一丝不苟地说道,像是在提出一个十分严肃的条件。 许明意笑着点头。 “那吴公子何时得闲了,随时叫人传信于我便是。” 到底他在京城定然也不清闲。 吴恙闻言看了她一眼。 这种事情还要他来主动传信? 难道要他给她写信说——你今日可以请我吃饭了? 那当真不会太叫人难为情吗? 他可是个要面子的人。 想到此种情形,少年不禁脸色复杂。 许姑娘请人吃饭,未免太过没有诚意。 “……” 见他神情有些不对,许明意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不妥之处,正待开口补救时,忽然听得前方有人惊声道:“那边有人投河了!” “真的,我亲眼看到的!” 原本几乎已经要尽数散去的百姓,顿时又躁动起来。 这几日究竟是怎么了? 这热闹看起来,一个接一个,竟都不叫人歇一歇的吗! “我今个儿可是一口饭没吃呢!” “嗨!谁不是呢” 有人嘴上这么说着,双腿还是毫不犹豫地往出事的地方跑了过去。 许明意思量一刻,也提步跟了上去。 虽说投河自尽这种事情一般都是一时冲动,不可能特意挑什么时辰地点,但对方在此等关头、且又是衙门附近投河,多多少少显得有些蹊跷。 她想到了一个人。 见她脚步匆匆,向来不喜欢凑热闹的吴恙犹豫了一瞬之后,到底也还是跟去了。 河边已经围了不少人。 昨夜大雨才停下,夜色下的河水,较之往日的平静显得浑浊而暗潮涌动。 “让让!都让开!” 被惊动的官差很快也赶了过来。 忙活了一整日,以为终于可以歇一歇的官差们此时的心情也十分疲惫。 但公事还是要办的。 有一名水性好的官差迅速地脱去袍子皂靴,跳进河中朝着那水纹荡漾激烈之处游去。 “可有人瞧见是何人投的河?”为首的官差问道。 百姓们七嘴八舌地回答起来,反倒叫人听不清究竟。 官差听得头痛不已,点了一个眼熟的男人道:“你来说!” 抱着孩子的男人连忙开口。 正文 137 求死,求生 “回差爷的话,那投河的是一位年轻人!小人瞧着,极像是今日在公堂之上的那位占公子!” 话罢,又不忘补道:“此乃小人亲眼所见!” 与大多数人不同,他看起热闹来讲求的向来是严谨二字,可不是那种不知真假就下断言的二道消息贩子! 官差微微一惊,正色印证道:“你确定自己看清了?” 男人立即点头。 话语中却又不乏严谨之感:“小人瞧着是有九分相似!” 若要确认究竟是不是那占家公子,回头只需去占家问一问也就能明白了。 四下已然沸腾了起来。 许明意紧紧皱着眉。 她方才听到有人投河,心中便觉不妙,依凭直觉猜测到了占云竹身上—— 竟果真是他! “这占家公子也真是个可怜人啊……” “哎,原本是要考秋闱的,突然遭遇这等变故,换作谁只怕也承受不住!” “可不是么,怕是见凶手得到惩治,心中也没了挂碍……” “敢不畏夏家权势,出面指证夏家公子,这位占公子当真是个有气节的……” “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救得上来了?” “这河水这般急,平日里淹死个人也能轻轻松松的,更何况是现下!况且,这年轻人显然是一心求死……”有人连连摇着头,半是惋惜半是感慨。 听着这些话,许明意的眼神如暗夜下的河面一般起伏着。 难道说占云竹选在在此处投河,求的便是一份美名? 可美名对一个死人来说是没有意义的。 ——至少对占云竹这等眼中只有利益得失的伪君子来说定是如此。 若说旁人为此事而投河自尽,她应也不会觉得有何异常之处。 但换作占云竹,她却是半点也不会信! 他这等人,将命看得怕是比什么都重要,费尽心思活下去还来不及,又怎可能会自行求死? 不是求死。 那便是求生了。 望着起伏不定的河面,许明意微微握紧了手指。 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人道:“差爷,这里有一块儿玉佩!” 在河边发现玉佩的男人将东西送到官差手中。 虽说这玉佩看着还挺值钱的,换作往常定是先不动声色地踩在脚下,而后再趁所有人不注意,偷偷捡起来据为己有——但这种常规操作也是要分事情的! 死人的东西可不能随便捡! 人穷起来一般也顾不上避讳这些,但谁叫大家今日才亲眼目睹了一桩邪门的事情呢—— 夏家公子之所以落网,不正是因为怨魂托梦? 官差将玉佩拿在手中看了片刻。 这条知昌河,经由西城门通往城外。 一条河养活了世世代代无数百姓,然而每当汛期时也会淹死不少人。 因河水深且支流又多,河道蜿蜒至隐蔽无人居住之处也是常态,因此大多数掉进去的人都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或是在河中便被鱼类分吃,或是冲到偏僻之处遇到了野物。 总而言之,若当场救不上来,事后便很难再找得到了。 若是果真如此,便少不得要拿这枚玉佩去占家印证投河之人的身份。 许明意看清了那枚被官差收入怀中的玉佩。 确实是占云竹的东西…… 吴恙看了一眼她的表情。 许姑娘看起来很不高兴。 不是伤心,更加不是悲痛,而是纯粹的不高兴。 这时,一道中年男人的身影快步靠近了此处。 吴恙敏锐地望去。 看清来人是谁,才放下戒备。 许明意亦有察觉,略略回过头,见是朱秀,遂抬脚往一旁不远处的柳树下走去。 朱秀跟了过去。 吴恙只站在原处等着。 他向来无意过多窥探别人的私事。 虽说眼下确实难得有些好奇。 但做人的底线还是要守住的。 “投河之人当真是占云竹?”柳树下,许明意低声问道。 “回姑娘,确实是他。先前按照姑娘的吩咐,安排了人手暗中跟着他,方才他从衙门里出来,我们的人便一直不远不近地留意着。是亲眼见他投了河。”朱秀神色凝重地:“他在投河之前,没有丝毫要自尽的迹象,起初来至河边,也只是负手静静站着,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跳下去——” 投河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根本来不及让暗中盯着的人做出反应。 毕竟他们一直以来都是在防着对方逃离京城,根本想不到此人竟会以此种方式突然自尽。 “是属下们办事不力,没能将人看住,请姑娘责罚。” 许明意微一摇头。 “此事怪不得你们。” 她一开始的交待,便只是让他们盯住占云竹而已。 便连她自己,也不曾想到眼下这个结果。尤其是在夏晗的事情还未解决之前,她怎么也不可能想的到占云竹会有此举动—— 眼下想来,占云竹便是拿准了这个时机。 今日从给她传信,再到他出现在衙门,直至毫无预兆地投河,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想到这些,许明意的手指愈发凉了几分。 接着问了朱秀一些其它细节,又交代了要在这条河道附近仔细察看留意之后,许明意才抬脚从树下离去。 转身抬眼之际,见那蓝衣少年还站在原处等着她,许明意便走了过去。 “可是事情不顺利?” 见她的神色虽已平复下来,吴恙却到底还是问了一句。 许是两世相识,近来又一同做了一件大事的缘故,许明意此时未有下意识地否认掩饰,而是微微叹了口气,道:“众目睽睽之下,竟叫人给逃了。” 这有些丧气的语气叫吴恙听得一怔。 他何时见许姑娘,她都是精神十足的模样,做事说话干脆利落,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当周全—— 如眼下这般,还是头一回。 见女孩子耷拉着脑袋往前走,吴恙突然很想拍一拍对方的肩膀,叫她不必气馁。 但这动作太过失礼不说,似乎还有些怪异。 “我虽不知事情全貌,但此人会选在此时此处投河,显然是极工于心计。”吴恙拿客观的语气剖析道:“这世上本就无人能够真正算无遗策,许姑娘先前使人盯住他,已是十分谨慎了。” 一旁跟着的寿明悄悄看了自家世孙一眼。 虽然他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这是世孙会说的话? 正文 138 “天真又恶毒” 怎觉得面前的世孙,同莫先生口中的那个极为不同呢? 以往他们学东西不认真时,莫先生总会拿世孙当作榜样来督促他们—— 据说世孙稍大些时,在先生面前背诗时错了哪怕一个字,回头便要自行饿上自己一顿,谁劝也不好使。 输了棋,也要对着棋盘发呆半日,一再还原棋盘,不钻研个透透彻彻决不罢休。 总而言之,乃是严于律己的典范。 是以莫先生总是在同他们说——比你们出身好,比你们天资佳,还比你们长得俊的人都如此努力,你们还有什么理由偷懒? 可世孙此时劝许姑娘不必对自己太严格,却又是这般有模有样。 “这世上多的是防不胜防的变故,今次吃了亏,且长个教训,下回在此方面多留意些便是了。”吴恙从未如此有耐心地这般劝过哪个。 许明意也很受用地点头。 吴世孙这话倒是没错。 说到底,她此前多多少少有些太自信了。 自信自己掌握着先机,潜意识中总认为,只要她用心对待,一切都不会太过脱离掌控。 可正如吴恙所言——变故处处都在。 甚至一些未知的变故,往后会因为她的一举一动,而越来越多。 如今,她必须要认清且接受这个事实,从而加倍谨慎以待。 见她真正听进去了,吴恙心绪微松。 他本以为自己应是不擅长劝人的,眼下看来倒也还算有些天分。 且他当真觉得许姑娘已经活得足够聪明了。 相较之下,远的不提,就说他当初脑子进了水才会救回去养着的那只肥而不美的懒鸟,又丑又秃还不尊重主人,不还都活得好好的吗? 而此时,忽然听身侧的女孩子说道:“如果真能将他淹死便好了。” 女孩子的声音干净悦耳,语气里透着真诚的期盼。 吴恙听得默然片刻。 这样乍一听,叫人觉得“天真又恶毒”的话,也就只有经许姑娘之口说出来,才能叫让人觉得毫不矛盾了。 “十之八九是会的。” 少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认真跟着附和了一句。 许姑娘觉得该被淹死的人,想来确有他非死不可的理由。 至于此人欲借投河之举,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倒也不觉得是出于什么过人的胆魄。 说到底,不过是见死路一条,别无选择罢了。 虽然他不知道此人是怎么得罪了许姑娘,但即便没有许姑娘的针对,还有一个夏家。 故而,即便这个选择风险极大,却也好过坐以待毙。 胆魄谈不上,但脑子确实比寻常人好使些。 而此等人,多半是极危险的。 若此次若当真叫他得以活命逃脱,日后于许姑娘而言,恐怕还会是一个隐患。 思及此,吴恙决定还是要让人暗中留意着后续之事。 “凡事皆要做最坏的打算,无论如何,许姑娘还是要多加当心。”思来想去,少年又叮嘱了一句。 他也不可能一直留在京城。 哪怕许姑娘远比寻常姑娘家要警醒得多,可他莫名还是觉得不放心。 许明意下意识地点着头。 她此番也算是长了个教训,往后只能更加小心。 跟在后面的寿明频频看向前面的少年。 半点不夸张地说,公子今晚对许姑娘说的话,甚至已经远远超过公子入京后对他说过的话加在一起的总和了! 老天开眼,他家世孙这莫不是彻底开窍了? …… 时值深夜,夏廷贞方从宫中归家。 轿子在夏府门前落下,夏廷贞刚弯身从轿中而出,便见一道高大的身影快步走了过来。 “父亲!” 一名三十岁出头的男人上前行礼。 夏廷贞看了一眼。 这是他的长子,夏暄。 “儿子回来之后,才听闻二弟之事……”夏暄扶住面露疲态的父亲,语气沉痛自责地道:“也怪儿子平日里太过大意,身为长兄,却未能及时察觉到二弟的异样……若是早些发现,也不至于让他一错再错,最终走到这一步了。” “此事错在他自己。” 夏廷贞未多说什么,将手臂从长子手中抽回,往府中行去。 夏暄很快跟了上去。 “父亲……” 他低声道:“二弟虽然做错了事,却极有可能只是一时糊涂。若我这个做兄长的,还能替他做些什么,父亲只管吩咐……” 夏廷贞闻言顿下脚步看向他。 对上那双犀利的眼睛,夏暄有些不安。 看着这个儿子,夏廷贞心中只有失望。 甚至早已不会感到失望。 但此时对方这笨拙的试探,还是叫他打从心底感到厌恶。 他夏廷贞怎会生出如此愚笨不堪的一个长子? “他自己做错的事情,理应要承担后果,谁也不必帮他。” 不愿再看糟心的长子一眼,夏廷贞说罢这一句话,便快步离去了。 夏暄连忙朝着他的背影施了一礼。 夏廷贞回到居院时,只见薛氏坐在卧房的软榻中出神,一双眼睛少见地红肿着。 见他回来,也一反常态地未有起身相迎。 夏廷贞在心底冷笑出声。 他算是彻底想明白究竟为何会生出那样一个长子了。 见他在丫鬟的伺候下换下了官服,净面罢便躺到了床上打算歇息,一直坐在那里未语的薛氏冷冷笑了一声,拿沙哑的声音嘲讽地道:“老爷还真是好狠的心啊。” 夏廷贞闭上眼睛,语气里透出冷意:“你若也觉得自己做不好夏家的主母,我亦不会勉强于你。” 薛氏听得身形微僵。 这是在威胁她? 觉得她在无理取闹,不知顾全大局? 薛氏顿时再次红了眼眶。 她不是不知道他也有为难之处! 可却如何也见不得他这副不痛不痒,仿佛根本不会因为晗儿的事情而有半分心痛的冷血模样! 那可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啊! 以往她只知他待外人冷漠,今日才知他对自家人下起手来,竟也是这般毫不留情,没有半分犹豫……! 甚至直到此时,面对几十年的夫妻情义,对她这个发妻不仅没有半句宽慰,反而是一句冷冰冰的威胁—— 这一刻,薛氏说不清是愤怒多些还是心寒多些。 正文 139 借一步说话 她嘴唇翕动了片刻之后,见床上的男人闭上了眼睛,到底没有再多说半个字。 如此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床内传出均匀的呼吸声,可见丈夫已经睡熟了。 薛氏绝望地扯了扯干涸发白的嘴角,动作迟缓地站起了身来,走向外堂。 到了她这般年纪,突然就要失去疼爱看重了二十几年的儿子,且是以这种称得上耻辱的方式,对她而言说是生命中最为沉痛的打击也不为过。 但更可悲的是,她的丈夫似乎并不能够感同身受。 薛氏眼神有些涣散地在外堂坐下,直到一名婆子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抬起眼睛看向自己的乳母。 这一整日,乳母都在晗儿的院子里照看着那个不省心的吕氏。 “夫人……” 婆子压低着声音道:“夫人放心,人折腾得累了,眼下已经睡下了。” 白日里吕氏一直发疯,因顾忌宫里的人在,她们只能暂时将人绑住手脚,又堵住了嘴。 待到晚间,见人终于肯安静下来,她便使人给吕氏松开了。 可谁知前脚才刚将人松开,吕氏后脚便横冲直撞地跑了出去。 她们好不容易才又把人抓了回来,吕氏又是一阵哭闹……当真是折腾极了。 听婆子大致说完这些经过,薛氏的眼神中俱是冷意。 这贱人竟还敢闹腾! 虽也清楚次子出事和吕氏并无直接关系,但吕氏此番拖了次子后腿,病情被外人利用却是真——若不是顾念着吕氏腹中的孩子,她那日又怎会让那该死的道人进府! 如今她恨不能让这本就不如她心意的儿媳给次子偿命! “老奴觉着,此次少奶奶所受惊吓,显然是同那园子里的东西有关……”婆子低声劝道:“不管怎么说,她怀着的可是二爷唯一的血脉……” 夫人倘若因一时冲动,以致往后连个念想都没有,来日怕是要后悔的。 听着这句话,薛氏一颗心痛得犹如刀剜。 唯一的血脉…… 她的晗儿何至于就要为了那挖出来的区区一条尸骨而被逼至这般绝境? 那女子出身何等卑贱,竟也配让她的晗儿以命相抵?! “她若是不愿再住在清和苑,便另挑一处院子让她好好养胎!”薛氏微微咬了咬牙,道:“在孩子生下来之前,务必要将人看好了!” 婆子松口气,连忙应“是”。 …… 不过两日,夏晗的案子便有了定论。 依大庆律,夏晗数罪并罚之下,被判处了凌迟之刑。 行刑之日,在半月之后。 而此番之所以能如此快速地结案,除了诸多铁证之外,还因纪栋察觉到了来自宫中的某种压力。 夏晗定罪的消息很快在京中传开。 而不知是从何处兴起的一种说法,亦很快占据了众人的注意力。 “你们听说了吗?雷击奉天殿前一日,有一位道人见夏家有邪气,入了夏府察看……结果你们猜怎么着?——那道人一言便道破夏家二公子院子里有邪物!还预言这邪物作祟的结果,会应验在宫中的奉天殿!” 城中的一座茶楼内,脖子上坐着个孩子的男人,正同围在他旁边的人说着自己打听来的消息。 人群顿时哗然。 “这是高人啊!” “如此说来,奉天殿的事情,源头岂不就是那夏晗做的孽?” “据说那位被他害死的徐姑娘,死的极惨啊,必然是怨气冲天!” “幸好夏首辅明大义,不曾包庇亲子,若不然凶手无法伏法,这怨气定然难平,铁定还是要出大事的啊!” “是啊是啊……” …… 镇国公府内,许明意听着阿葵从外面带回来的消息,并不觉得有丝毫意外。 这个黑锅,夏晗从一开始便注定要替庆明帝背下了。 至于如今外面那些对夏廷贞大义灭亲的称赞,她倒也不至于为此感到气闷。 她从一开始也没有想过能将整个夏家拖下来。 即便已经从占家那里大致确认了前世镇国公府的遭遇同夏家难脱干系,但若说眼下便彻底了结了夏廷贞,总归是不现实的。 夏廷贞老谋深算,这么多年在朝中稳居第一权臣之位,自有其过人的手段在。 而这件事情,她一开始的初衷便是能将夏晗绳之以法。 如今心愿顺利达成,她已经很高兴了。 至于其他的,自要留在日后一笔笔慢慢清算。 许明意把擦拭弓箭的帕子放下,将那张弓重新挂到了墙上。 一旁的二等丫鬟阿茉没忍住多瞧了一眼。 姑娘从小练箭,是极喜欢弓箭的,这一点府里的人都清楚。 这张弓,据说是姑娘的亲生母亲留下的遗物,姑娘以往固然也要常常拿出来擦拭,但一直都是放在箱子里的,如今取了出来挂在墙上,总叫人觉得有些怪怪地…… 毕竟哪个姑娘家的卧房里,会挂着一把弓啊! 察觉到小丫头的视线,阿葵拿出大丫鬟的气势瞥了过去。 小丫头立马低下头擦拭桌角。 阿葵则将那把挂着的弓箭又认真摆正了些。 不就是一把弓嘛,竟也值得这些小丫头们大惊小怪。 姑娘自己的卧房,还不能想挂什么挂什么了? “走吧,该出门了。”许明意看了一眼滴漏,语气轻松愉悦地道。 阿葵赶忙应下,将一早备好的食盒带上。 主仆二人离了熹园,经过前院时,遇到了缓步走来的姚净。 “姚先生。” 许明意行了一礼。 似在垂着眼睛思索着什么的姚净蓦地回神,抬起头惊讶地道:“是姑娘啊。” 说话间,连忙还礼。 许明意在心底微叹了口气。 姚先生刻意制造偶遇的演技也不失为有一丝浮夸啊。 “不知姑娘是否着急出门?”姚净语气恭谨地询问道。 “急倒是不急的。” “那……姑娘可方便随贫道借一步说话?” 许明意点头。 阿葵往后退了一步。 “……” 看着自家姑娘站在原处完全没有要动的意思,姚净眼神复杂地看了丫鬟一眼。 说一步就一步,还真是一步不多一步不少啊。 然而想想——在这个府里,姑娘说话做事,又何时需要避讳谁呢? 这么想着,姚净也就压低声音开了口。 正文 140 求助 “实话不瞒姑娘,贫道这两日心中一直有一个疑惑。先前姑娘曾同贫道问及过关于那锁魂术的事情……后来又让贫道看了一张极详尽的宅院布局图……” 说到这里,姚净观察了一下女孩子的脸色,复才低声问道:“不知此事……是否同夏家二公子的案子有关?” 他也曾想过,此事或许不该多嘴去问,可总是忍不住琢磨此事,心中跟猫挠似的,吃饭都不香了! 但姑娘若是不肯告诉他,他也就不会再问第二回了。 毕竟也是识趣的人。 姚净屏息等待间,只见女孩子没有丝毫迟疑,面色从容地点了点头。 “是啊。” 女孩子的语气平常到就像是在说一件本应如此的事情。 姚净瞪大了眼睛。 姑娘这么痛快就承认了,真的没问题吗! 也就是说……夏家公子当真是被他家姑娘给送进了大牢?! 姑娘这么能干,将军知道吗! 哪怕是已经想到过此种结果,姚净此时心中亦是无法平静分毫。 “先生不必担心,我做这件事情之前,是征得了祖父的同意的。”许明意出言宽慰道。 姚净听得脸色复杂。 他算是彻底明白将军那句“是不是看不起我许某人的孙女”是出于怎样的底气了…… 这还真是一个敢做,一个敢宠啊。 摊上这不怕事的爷孙俩,姚净一时说不好自己是怎样的心情。 “先生可还有其它想问的?” 少女语气与神色俱坦诚,大有一种知无不言的意思。 姚净试探地道:“不知奉天殿被雷劈那件事……” 许明意认真地道:“想来是老天有眼吧。” 姚净心中大松了一口气。 他就说这种事情只能是凑巧! “姑娘……” 姚净大致平复了情绪,遂叮嘱道:“这些事情,姑娘可不能随意对旁人提起……虽说咱们镇国公府不怕事,但能免去的麻烦还是免去为妙。” 叮嘱完又不禁觉得这局面的发展有些奇怪。 不是该姑娘来吩咐他好生保守秘密不要多嘴才对吗? 为何眼下却换作他提心吊胆,生怕姑娘将此事说出去? 姚先生在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 实在是姑娘的秘密太容易被问出来了。 甚至姑娘过分随意的态度给了他一种“这根本不算是个秘密”的错觉。 见姚先生操碎了心一般的模样,许明意不禁笑了笑,道:“先生放心,我知晓轻重的。” 至于为何在姚先生面前毫不掩饰—— 是出于十足的信任吗? 不,更多的是因为心知先前的事情摆在那里,不可能瞒得住,便懒得撒谎了。 姚净不知道面前女孩子这等简单图省事的想法,自行思索了片刻之后,只觉得自己经过先前那一番出色表现之后,已经被姑娘当作自己人了。 这个认知让姚先生觉得肩上的责任更重了些。 “先生若无其它事,我就先出门了。” 看一眼阿葵手中的食盒,姚净没忍住多问了一句:“请恕贫道多嘴……不知姑娘这是打算去哪家府上?” “去长公主府。” 昨日她同皎皎约好了的。 姚净在心中松口气,抬手行礼。 或许是因为对夏家二公子的事情尚心有余悸,他此时只觉得姑娘去养着面首的长公主府上作客,实在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许明意带着阿葵出了府。 正待上马车时,忽然听得前方隐隐传来一阵争吵哭喊的声音。 许明意下意识地看去。 然镇国公府占去了大半庆云坊,她此时尚在正门外,遥遥望去,倒也瞧不见什么旁的人影。 许明意便也未有在意,提裙上了马车。 随着马车往前驶去,先前她听到的声音也变得愈发清晰。 偏她听力极佳,想装作听不到都是难事。 “你们怎能这么做!我父亲兄长才刚出事……你们就要抢走我们的宅子!凭什么!” “凭什么?当初你祖父能够得以在此建宅,靠的可是族中上下的资助!本以为你祖父读书人出身,你父亲又年纪轻轻中了秀才,日后定够光耀族中……可谁知他竟犯下如此罪行,让合族上下跟着一起蒙羞!” “我们只是将宅子收回来,不追究其它,又给你们留足了傍身的财物,已是念在你们孤女寡母不易的份儿上了!” “且你那不争气的兄长投了河,你们家中没了半个男丁在,这宅子迟早也是要归于族中的!” “莫要再胡搅蛮缠,否则休怪我们不留情面——” 一道道男人的声音传来,许明意大致听懂了前因后果。 看来是占家母女二人要被占家族人赶出庆云坊了。 人情冷暖乃是常态,占家母女是善是恶她也不知全貌,但想到世人对占云竹的评价,许明意还是想要冷笑。 父亲入狱,身为家中唯一的男丁,丢下母亲和妹妹,在没有任何交待和安排的情况下,指认罢当朝首辅之子后,只身选择了“投河”——这就是百姓们口中正直不畏权势、有气节的才子。 不得不说,世人对伪君子的包容度还真是高。 “等等!等等!” 忽有女孩子急促的声音传近。 看着闯入车前的绿衣少女,车夫赶忙勒马。 “姑娘,是占家的二姑娘。”车夫向着车厢的方向禀道。 占云娇听得此言,连忙上前拍打着车厢道:“是许姐姐对吗?我同母亲被这些族人刁难,请许姐姐帮一帮我和母亲吧!” 许明意是镇国公府唯一的嫡女,说出的话极有分量,这些族人欺软怕硬,若是许明意出面保她们母女,他们定不敢同镇国公府作对的! 占家族人看清那宽大油壁马车上的府徽,一时脸色都是微变。 占潜一家与镇国公府走得近,他们自然也是知道的——当年他们之所以倾全族之力栽培占潜的父亲这一脉,花尽心思将他们送进庆云坊,图得也就是能同坊内的贵人扯上些关系。 可眼下占潜犯了这样的事,这么多年辛苦得来的一切也就都成了泡影了。 但听说镇国公府的姑娘是个不管不顾的性子…… 兴许不在乎占家之事,只想护着交好的姑娘也是有可能的? 四下静了下来,族人们思索利弊间,只听得车内传出一道少女平静的声音。 正文 141 好友 “此乃占氏族中之事,我一个外人怕是不宜插手。若占姑娘遇到了不公之事,理应去寻官府主持公道。” 少女的语气里不含一丝情绪,却叫占云娇听得浑身发冷。 找官府? 这些族人们手中攥着一张张不知真假的陈年欠条,便是去了官府,她怕是也打不赢这官司! 况且,兄长投了河,父亲昨夜也已于牢中自尽……如今家中只她和母亲两个人,即使是通过官府,侥幸保住了这个宅子,却也必然是将族人们得罪得死死的了! 倘若结下这般仇,这些族人们往后想要使手段刁难她们母女,岂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所以她那软弱的母亲,此时只知在小佛堂里流泪,劝她莫要同这些族人再硬碰硬……! 说到底,即便闹去官府,又怎比得上许明意一句话来得有用? 既能保住她和母亲,又能让这些族人们对她们心存一份忌惮与看重,往后必也不敢明目张胆地针对她们—— 想到这里,占云娇拿手拍着车窗,语气哽咽地低声求道:“许姐姐,看在你我一同长大的份儿上,求求你就说句话,帮一帮我和母亲吧……若连许姐姐也不肯帮我们的话,那我与母亲今日当真要被这些族人们给生生逼死了……” 马车内,许明意听得皱眉。 她与占云娇自幼便没什么往来,若这都能称得上是一起长大的话,那全京城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们,皆是与她一同长大的了——她顾得过来吗? 况且,谈到逼死,倒还远不至于。 这些族人怎么也不可能会蠢到拿到了宅子,还要将人逼死的地步。 但若自己执意想往死路上撞,自是谁也拦不住。 “走吧。” 许明意无意再多听对方这些看似扮着可怜,实则字字透着道德绑架的话。 见马车就这么从自己眼前无情地驶离,占云娇口中只来得及颤颤地吐出了一个“许——”字,余下的话皆唯有生生咽了回去。 她的脸色一点点褪去血色。 什么镇国公府的嫡姑娘,天不怕地不怕…… 不过也是个见死不救的势利眼罢了! 嘈杂的争吵声很快被抛在了马车后。 许明意的神情从始至终没有什么变化。 对于占家母女的遭遇,她既没有看笑话的兴趣,更不会有丝毫同情。 占云娇或许不知自己的父兄暗中早已站在了镇国公府的对立面,想方设法地要为日后诬害镇国公府做准备。 所以占云娇还能这般理直气壮地向她求助。 可她知道啊。 如此之下,她即便不会去趁机为难对方,却也绝不可能会大度到出面相帮。 占云竹留下的烂摊子,怎么也轮不到她来收拾。 她们镇国公府,历来就是待人太过和善了。 偏偏有些人,是配不上这份善良的。 马车平稳地行驶着,两刻钟后,在长公主府外缓缓停稳。 许明意刚下马车,便有一名早早候在府门外的青衣婢女迎了上来。 “许姑娘可算到了,郡主一早就打发奴婢候着许姑娘了呢。”婢女笑着行礼。 许明意认出了这是好友身边的大丫鬟,似乎是叫施施。 “路上遇到了些事情,耽搁了一会儿。” 许明意随着对方边往里走,边随口解释道。 施施笑着点头。 这也就是许姑娘了。 若换作旁人叫郡主等这样久,也不必再费事将人请进府了,直接让人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才是最和气的法子。 从小到大,也就只有许姑娘能叫她家郡主这般好脾气。 ——作为郡主最得力的大丫鬟,她自然也知道郡主私下与许姑娘一直偷偷交好的秘密。 “可要先去同长公主殿下请安?”许明意依照规矩询问了一句。 “郡主交待过,说是不必麻烦了。” 许明意毫不意外地点头。 毕竟按她所了解的情况看,这个时辰长公主多半还未起身。 许明意边走边打量着四下的景致。 她已是太久没有来过长公主府了。 然而此时再次瞧见这些陈设,那些早已模糊的记忆忽然又变得清晰了起来。 施施不知她想法,见她望着四下,只当她是觉得这条路不对,遂笑着解释道:“郡主此时在思清园中,奴婢直接带许姑娘过去。” 许明意没多说什么,只轻点了点头。 入得园中,除了扑鼻的花香之外,还有传入耳中的悠扬乐声,以及一群衣着或鲜丽或清雅的漂亮少年。 “你可算是来了,这酒都叫人换了好几回了!” 少女仿佛天生便叫人觉得冷清的声音里此时带着一两分嗔怪。 许明意笑着走进亭中。 宽敞的八角亭,四下轻纱作帘。亭内置一张约八尺长矮几,脚下铺着的是做工上乘的三色线毯,毯上放着几只绣着芍药花的湖蓝色软枕,凤眸上挑的少女懒懒地躺靠在那里,此时正拿手支着香腮,佯装不悦地看着她。 少女身边,还零零散散地卧了五六只品相各不相同的猫儿。 许明意脱下绣鞋,越过那些见了客人来,动也不肯动一下的猫主子们,走到少女身边坐下,端起矮几上的茶盏喝了一半,笑着道:“我自罚半杯总行了吧?” “我看你分明是口渴了吧。” 玉风郡主将她手中的茶盏夺过来,吩咐丫鬟倒酒。 “我可不能饮太多酒。”许明意道:“晚上同明时说好了,要陪他去清风楼吃饺子呢。” 倘若自己真吃醉了酒,明时那老母亲一般的脸色又得在脸上挂一整晚了。 “不是什么烈酒,是你最喜欢的梅子酒,可是特意给你准备的。” 许明意惊喜地轻“啊——”了一声,靠在好友肩上,笑的眼睛弯成了一对月牙:“还是皎皎最体贴我。” 不止这梅子酒,就连身边伺候着的都换成了清一色的丫头,愣是一个面首都没有呢。 除了亭外抚琴吹笙的那些—— 玉风郡主到底没忍住笑了一声。 初秋天气凉爽宜人,微风吹拂着纱帘,两名少女饮着果酒,吃着点心,抱着比软枕还要蓬蓬软软的猫儿,放松惬意地说说笑笑着。 二人从当下京中最时兴的衣裙首饰,聊到了近来轰动京师的案子。 正文 142 热闹的长公主府 “这夏晗,果真是罪有应得。”玉风郡主捏着手中琉璃酒杯,目含欣赏地道:“不过那个叫徐英的,倒是个硬气的,这样的女子可不多见呢。” 许明意赞成地点头。 “许昭昭——” 玉风郡主转头看向她,忽而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了我?” 许明意听得一怔。 莫不是皎皎察觉到了夏晗之事同她有关? 正犹豫着是坦白还是扯谎之时,又听少女讲道:“这些时日总是见不到你人影,前几日好不容易出现一回,却是为了同我要猫儿,还挑了最好看的一个,说是给别人讨的生辰礼——我可打听过了,今日可正是那定南王世子夫人的寿辰呢。” 玉风郡主说着,拿一双燃烧着熊熊八卦之火的眼神盯着好友:“说,你同那吴好看,如今究竟是什么关系?” 吴好看? 许明意没忍住笑了出来。 同时也松了口气。 她就说嘛,她家皎皎现下的脑子里,除了这些猫儿之外,便只能装得下各路美男了,哪里还能有什么正经事—— “他帮了我许多,礼尚往来罢了。” 许明意也不瞒她,认认真真实话实说道:“不过,若真说关系的话,也算得上是不错的朋友了。” “只是朋友?” 玉风郡主拿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她。 这样好看的人,都只能当朋友? 啧,这吴世孙也真是毫无自知之明,嘴上说着对她家昭昭无意这等足以打光棍到老的迷惑发言,偏又在人家眼前晃来晃去…… 顶着那样一张好看的脸,只叫人干看着又不给吃——看的习惯了,往后还有哪家公子能入得了她家昭昭的眼啊! 想到这里,玉风郡主有些发愁地看着好友。 隔了一会儿,拿出谋划策的语气道:“要我说,这吴好看,八成就是个口是心非的……唔——” 许明意拿一块点心塞住了好友的嘴。 “快吃你的吧。” 一个还只会让面首们跳跳舞抚抚琴打打马吊的人,现在要给她传授经验,当真不会把她给带沟里去吗? 这时,忽然有脚步声传近。 一同传入亭中的,还有年轻男子的争吵声。 “小人参见郡主!” “郡主可得给小人做主呀!” 有两道声音先后响起,两名少年在亭外驻足行礼,一个哭哭啼啼,另一个叉着腰气得火冒三丈。 “你们又怎么了?”玉风郡主眉头一皱。 气冲冲的那个先道:“郡主!小人可没法儿活了,这贱人平日里百般挑衅小人不说,今早又刻意拿墨汁染毁了小人的衣裳,那件衣裳,可是郡主您最喜欢小人穿的!” “分明是他刻意使手段污蔑于我!小人跟了郡主已有整整三年,若是连郡主都信不过小人的话,那小人还不如死了算了呜呜呜……” 玉风郡主头痛地揉了揉眉心。 “我当什么大事,且下去再领些银子,另使人做一件一模一样的就是了——” 许明意看热闹不嫌事大,津津有味地吃了口酒之余,在心中叹了口气。 皎皎这处理家中纷争的态度未免也太敷衍了些,简直是同那些对后宅妾室争斗毫不上心的男人没什么两样啊。 “郡主,这哪里是一件衣裳的事情呀!”告状的那个急得跺脚,“是他自己人老珠黄,嫉妒小人,不想着保养提升自己,专将心思拿来耍手段!” 听他这么说,另一个哭得更委屈了。 玉风郡主将手中的酒杯扔了出去。 “啪!” 琉璃酒盏摔得粉碎,两名少年吓得连忙噤声。 “是眼睛瞎了,看不到我在招待客人吗?真是愈发胡闹了!”亭内传出少女冷厉的声音。 这些人眼里究竟还有没有她这个一家之主了? 简直是让她在昭昭面前颜面尽扫。 “是……” “小人知错了。” 二人赶忙垂首认错。 “都给我退下!”玉风郡主揉着眉心不耐烦地道。 二人行礼后,可怜巴巴地离去了。 “看来真是我平日里太纵着他们了……” 听着好友的埋怨,许明意笑着道:“我觉得倒也不错,热热闹闹的。” “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看着面前的一切,许明意忽然有些走神。 她当真觉得如今这样很好。 上一世长公主去世后,虽有庆明帝顾及这唯一的外甥女,仍准允皎皎住在京中长公主府内,但这偌大的府邸,忽然就冷清了下来。 皎皎将面首尽数遣散,一个人孤零零地,身边再不见了这样的热闹景象。 那时她刚远嫁到宁阳定南王府没多久,听到消息后,执意赶回京中,皎皎抱着她大哭了一场。 只是她彼时身上的毒还不曾得解,没一会儿就支撑不住睡去了。 后来听阿珠说,见她睡过去,皎皎哭得顿时更大声了…… 想到这些过往,望着眼前的好友,许明意的心情忽然有些沉重。 “对了,久不见长公主殿下了,不知殿下近来身体可好?”她拿随意的语气试探地问道。 上一世她只知敬容长公主是因病去世,至于具体是什么病症,那时尚未习医的她也不曾想过要仔细了解。 “好着呢。” 玉风郡主道:“前阵子倒是喊着头疼,也已经让太医看过了——” “太医怎么说的?” “说是少吃些酒就不疼了,如今我管着她,倒也确实没再疼过了。” 许明意默了默。 还真是一个让人无从下手的答案啊。 她得尽快找个机会,让阿葵来给敬容长公主探一探脉才行。 守在一旁的阿葵身形莫名紧绷。 没别的,实在是她如今一听到姑娘关心别人的身体病情,就下意识觉得自己似乎又要面临新的挑战了。 好在敬容长公主身体足够康健…… …… 天色渐渐暗下。 京衙大牢内,一名狱卒带着一位身穿灰蓝色素色褙子的女子走了进来,最终在一间单独关押着犯人的牢房前停下脚步。 “徐姑娘,此次虽是有大人特允,但还是不宜闹出什么乱子来……”狱卒低声提醒道。 这样的深仇大恨,他是真怕这徐姑娘做出过激的举动啊。 徐英微一点头;“差爷放心,我只是同他说说话而已。” 听到她的声音,牢房中一角坐着的人缓缓抬起了头来。 正文 143 新的开始 “你来做什么?” 身穿白色囚服,头发披散在脑后的夏晗一双眼睛里满是阴森的寒意。 “当然是来看看昔日高高在上的夏家二公子,如今究竟有多狼狈啊。” 徐英嘴角噙着冷笑,道:“如今见着了,果真很解气。” 虽说此等心态似乎有些肤浅了,但却实实在在地叫她觉得舒适非常。 徐英的目光在视线昏暗的四下移动着,边缓声道:“不得不说,这个地方确实极适合你。” 夏晗的眼神愈发阴鸷可怖。 “到底是谁在背后帮你?” 他从墙角处站起了身来,手脚之上皆拖着沉重的锁链,步伐缓慢地向徐英的方向走来,一字一顿地问:“……或者说,你究竟受了何人唆使!” 眼前的局面,断不可能是区区一个徐英能够做得到的! 他反复想了很久,却根本想不出究竟是谁能有这般能力,竟叫他的父亲都选择放弃了他…… 即便是宫中的授意,但这背后,必然有人在操控着这一切! 二人之间隔着铁栏,徐英清楚地看到他面上狰狞不受控制的神态,然而她非但不惧,反而觉得畅快。 “是公道。”她神色平静地道。 是公道帮她报了仇。 是公道让恶人得到惩治。 只是这份公道来之不易,是许姑娘一步一步帮她讨回来的。 但面前的这个恶鬼,永远不可能有机会知道这份真相了。 他也不配听她提到许姑娘的名字。 夏晗听得冷笑连连。 “不肯说也无妨……” 他紧紧地看着近在咫尺,却偏又无法收入掌控之中的女子,心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着。 “待我离开此处之后,想要查清此事来龙去脉再轻易不过……徐英,你不要太得意,你当真觉得自己赢了吗?你不过只是运气好些罢了!” 他此番输在太过大意,认定了没有人可以做自己的对手—— 下一次他断不会再犯重复的错误! 听着他这番自欺欺人的话,徐英只觉得好笑非常。 “夏二公子可知道外面的百姓,如今都是如何议论你这位昔日的翰林郎的吗?” 夏晗闻言脸色变了又变。 “禽兽不如的杀人犯,人面兽心,伪君子,恶鬼在世——” “住口!” 夏晗蓦地暴喝着打断了徐英的话,拿那缚着铁链的手从铁链的间隙间伸出来,试图要抓向她。 徐英不急不慢地后退了两步,看着那个疯狂到面目全非的男人,笑着道:“夏二公子这般在意他人的看法,倘若真出去了,怕是也只敢躲在人后吧?如你这等无法以真面目示人的蛆虫,这里才是你该呆的地方。” 夏晗听得双目发红,神态宛若地狱中的恶鬼。 “你真以为我出不去吗!我父亲可是当朝首辅!” 徐英眼中现出嘲讽。 竟急得连这等直白的话都说出来了? 可是,在帝王和大庆国运面前,便是贵为首辅又能如何? 而夏晗还不知道他做下的恶事,已经同奉天殿遭雷击之事紧紧地联系在了一处—— 所以心中还存着一丝妄想。 她今日前来,为的就是出气,原本是打算将此事告知他,好叫他也尝一尝绝望等死的滋味。 但现在,她突然改变主意了。 还是不说了吧。 且给他留些希望,以免他绝望之下生出自尽的念头来,再白白浪费了替他准备好的凌迟之刑。 徐英最后看了眼发狂的男人,转身缓步离去。 气也出够了,再看下去就恶心了。 “徐英……你给我等着!给我等着!” “我一定会早日送你们姐妹团聚!” 身后传来夏晗近乎癫狂的声音,徐英再未回头。 她一步步走出地牢,踏出黑暗。 正当黄昏之时,半边天铺满了绯丽的晚霞,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间都染成一盏巨大的暖橘色的灯。 望着这盏看不到边际的“灯”,徐英徐徐吐出了一口浊气。 此时虽是黄昏,然而于她而言,却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同纪栋道谢辞别后,她回了尚玉阁,与女掌柜长谈了一场。 然而待回到后院,自己住着的那间房中时,刚将门推开,就听得漆黑的房中传出一道声音。 “徐姑娘。” 这声音在不见五指的夜中显得有几分空灵。 不作防之下,徐英吓了一跳,几乎要惊叫出声。 之所以能够及时地冷静下来,是因这道声音足够熟悉—— “许姑娘?”她低声试探地问。 即便是已经适应了眼前的光线,但这屋子里她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且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难道是因为她心中一直盼着能见上许姑娘一面,以至于出现幻听了? 下一刻,再次响起的声音打消了她的设想。 “是我。” 随着这道声音落下,房内也突然变得明亮了起来。 阿珠将纱灯的灯罩罩上,把火折子收回到怀中。 看着桌边那一坐一立,皆是一身黑衣打扮的主仆,徐英略反应了一瞬之后,赶忙将门合上。 “不请自来,还请多包涵。”许明意开口道。 “许姑娘来看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徐英走过去,真心实意地道:“倒是我,到现下都不曾当面同许姑娘道一句谢,才是真正的失礼了。” 她知道,许姑娘通过这种避人耳目的方式来见她,是因为别无选择。 许明意自然也明白她的顾虑。 徐英之所以未去见她,不外乎是因为不想被夏家的人察觉到她介入到了夏晗的案子里。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徐姑娘不会翻墙。 归根结底,二人皆是出于周全着想,也都不是什么蠢人,有些话也就不必多费口舌多做解释。 “徐姑娘坐下说话吧。”见徐英只是站着,许明意笑着说道。 倒显得她才是这房间的主人一般。 徐英犹豫了一瞬,方才坐了下去。 “不知许姑娘是何时过来的?” “也是刚到没多久。” “那许姑娘来之前可用过晚饭了?”徐英又问,恭敬客气之余,又带着一丝关切。 许明意点头。 “在清风楼吃的虾仁儿饺。”她笑着道:“很好吃,日后徐姑娘得了空,也可以去尝一尝。” 可口的食物,是世间最美好的存在之一。虽不会开口,却能给人的身心带来慰藉。 察觉到女孩子话中的好意,徐英笑着应下来:“那我明日就去尝尝。” 二人相视一笑罢,许明意继而问道:“不知徐姑娘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正文 144 打算 “方才同女掌柜谈了许久。”徐英笑笑道:“这尚玉阁,自然是待不下去了的。” 即便尚玉阁背后的主人同夏家暗中不对付,但那也只是暗中而已。 且尚玉阁明面上的生意还是要做的,确实没有道理再用她。 再者,想到那张字条,她本也无意再继续留在此处。 女掌柜对这一概内情并不知晓,方才说起此事,很是歉然,且还拿出了自己的私房钱,说是给她拿来防身用,她虽是感激,却自是婉拒了。 “按说本该做牛做马,留在许姑娘身边伺候,以报此大恩。”徐英直言道:“但如今这般景况,与其说是侍奉,倒不如说只会牵累了许姑娘。” 这当真不是逃避报恩的托辞。 若是允许,她现在便可以心甘情愿地跟着许姑娘回镇国公府。 “我身边可不缺伺候的人。”许明意含笑道:“再者道,夏晗之事,亦是我想去做的,谈不上什么恩情。” 遇到那样禽兽不如的东西,试问谁看到了不想上去砍两刀? 徐英还欲再说时,又听女孩子讲道:“徐姑娘若当真想报答我,那便继续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好了。我很喜欢徐姑娘的性情,徐姑娘若能活得自在随心,我看着便也开心——让我开心,便是最好的报答了。” 徐英远比一般女子坚韧清傲,这样自食其力的女子,到了这般年纪,断不会有为奴为婢的心思,若真将她收作下人,那便不是原本的徐英了。 这世间若是少了一个那样的姑娘,多可惜啊。 听着这番话,徐英怔了片刻之后,不禁红了眼眶。 而后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站起了身来,走到那张简易的梳妆桌前,取出了一只被压在最下面的小匣子。 将匣子打开后,取出了其内那块打着平安结的玉佩。 “这块儿玉,是我母亲留下的,这些年,我一直带着它。我家中祖祖辈辈,都是同玉石在打交道。有些玉,是有灵性的。”徐英认真地道:“而这一块儿,在我心里眼里,则是最有灵性的一块了——” 哪怕遭遇的苦难也不少,可她还是认为,她的运气一直都不错。 入尚玉阁,做上等的玉雕师,替苏苏报了仇。 最重要的是——遇到了许姑娘。 “我想将这块玉佩赠予许姑娘,还望许姑娘不要嫌弃。”徐英双手将玉佩捧到女孩子面前。 她实在是没什么能报答许姑娘的。 这是她眼下能想到的、唯一的方式了。 对上她一双满是诚意的眼睛,许明意到底是没有拒绝。 “既如此,我便收下了。” 见她干脆地接过玉佩,徐英面上笑意浓了许多。 接下来说起话,也愈发愉悦放松。 “我这几日也有过一些想法。”徐英坐下道:“我还是想做玉雕师,不想丢了这份手艺,只是到了这一步,想来是没人肯用我了。” 顿了片刻,她眼神坚定地道:“此外,我想继续留在京城。” 这里虽让她经历了一场噩梦,但也是她长大的地方,是她的根。 况且,她还有着别的思量。 许明意笑着点头:“我也觉得徐姑娘该留在京城。” 或许在旁人眼中,徐英留在京中,在夏家眼皮子底下,是最危险的。 实则恰恰相反。 换作其他事,夏家动动手指便可以让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悄无声息地消失,而不会有人敢不识趣地多说什么。 可此次夏晗之事,与寻常小打小闹不同。 从民间到宫中,此中牵涉甚大,夏廷贞牺牲掉自己的亲儿子,才不至于让自己受到牵连——这样狠辣而理智的人,是不会为了一个区区徐英,再平白给自己招来流言与麻烦的。 至少在京城不会。 而若徐英离开京城,离开京中百姓的视线—— 一个远远离去的人,又有谁会知道她究竟去了何处?连同生死也注定不会被人知晓。 “徐姑娘既还想做玉雕,不如干脆自己开一家店好了。”许明意建议道。 “自己开店?”徐英愣了愣。 这个她倒是还不曾想过…… 许明意点头,认真地道:“就像尚玉阁这般,做珠宝首饰生意。” 女孩子说着,眼睛跟着微微亮了起来,就像是即将要自己开店一般。 毕竟珠宝首饰这种东西,再多也不嫌多,哪个女孩子幼时没幻想过能拥有一整座首饰楼呢。 当然,除此之外,她还幻想过能再有一座兵器楼——在幼时的许明意眼中,最圆满的人生应当就是如此了。 再长大些则发现,就自家的条件而言,这份圆满实在过分简单。 徐英听得也很高兴。 但更多的却是为难。 许姑娘这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像尚玉阁这样的首饰铺,她便是再努力八辈子只怕也开不起来吧。 不过,大的不行,小的还是可以想一想的,毕竟这些年她也是攒了些银子的。 许明意方才也只是随口举个例子而已。 她倒也可以替徐英来出这个银子,或是借给对方,合适的铺子固然也能使人找得到——总而言之,但凡是同银子挂钩的,都不是问题。 可关键在于,徐英若突然开起了一家同自己的能力不符的珠宝楼,实在太过扎眼,必会惹人生疑。 开一家不起眼的小铺子,省心之余,又可以时时出现在百姓们的视线中,最是安稳不过。 待说定了此事后,许明意便开口请辞了。 她今日来,原本是不放心徐英。到底也有的是大仇得报之后忽然没了挂碍,因此生出轻生念头的人。 现在她则可以安心了。 …… 同一刻,京中吴家,定南王世子夫人刚使人送走了几位夫人。 奉天殿遭雷击之事刚过去没几日,她过个寿辰也不好大肆操办,本是打算关上门自家人吃顿饭便了事,可怎奈有些人为了彰显关系好,坚持非要替她庆贺。 横竖没法子赶人,只能佯装感动地接受了。 如今极不容易将人送走,徐氏带着丫鬟婆子回到院中,见书房的灯大亮着,显是丈夫又在看书,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丈夫不解风情。 儿子也没个表示。 徐氏正觉凄凉时,刚进得堂中,就听得丫鬟来禀:“夫人,世孙过来了。” 徐氏有些讶然。 都这个时辰了,她本以为这臭小子早该睡了。即便没睡,但凡争气些,也该趁着这好月色,出去会心上人了。 眼下看来她到底还是太高估这臭小子了啊。 “让人进来吧。” 正文 145 互相嫌弃的父子 , 徐氏说话间,在椅中坐了下去。 不多时,吴恙行入堂中,抬手行礼。 “母亲。” 徐氏点头,笑着问:“怎这个时辰还未歇下?” 或许是在不解风情的丈夫身上经受过太多失望,徐氏连带着对儿子都没了什么期待。 是以在看到少年空空如也的双手时,徐氏内心并没有什么起伏,反而有一种“呵呵,果然如此”的麻木感。 “听说母亲送走了各府夫人,儿子方才过来。” 吴恙说话间,转头看向堂外,道:“拿进来吧。” 一名小厮应了声“是”,提着一只竹篮走进堂内。 徐氏下意识地看过去。 然而那竹篮上覆着一层青纱,一时叫人看不清里头装着的是什么东西。 而正当此时,那青纱忽然动了动,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了一下。 然后又抓了一下。 轻薄的青纱被扯下了大半,‘罪魁祸首’从篮中先探出了一只毛茸茸的粉色小肉爪。 “喵呜——” 小奶猫的叫声响起,徐氏眼睛大亮,险些就要惊叫出声。 瞧她看到了什么? 是猫啊! 紧接着,一只小猫脑袋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中,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她瞧。 再次受到暴击的徐氏在心中“啊啊”了两声,悄悄抓紧了帕子,一颗心化成了水。 好想抱怎么办? 常年养成的端庄做派使她依旧稳坐在椅中,忍痛将视线收回,漫不经心地向儿子问道:“这只猫儿,是哪里来的?” “是儿子给母亲准备的生辰礼。” ——送她的?! 徐氏心中正当欣喜之时,听到动静从书房过来的定南王世子吴景明进得堂中,看了篮中的小猫一眼,无奈摇了摇头,对儿子讲道:“怎想到送只猫?你母亲素来不喜欢这些闹腾之物——” 徐氏面色凝滞地看向丈夫。 不说人话的丈夫跟她究竟什么仇? 察觉到母亲周身顿时暴涨的“杀气”,再看自家父亲那种“你不懂你母亲”的眼神,吴恙不禁有着一瞬的茫然。 ……不懂的人究竟是谁? 想到许明意先前的话,他适时开口讲道:“儿子很快就要回宁阳了,这只猫儿乖顺懂事,只当留在母亲身边作个念想,陪母亲解一解闷。” 徐氏听得心中讶然惊喜。 有了心上人果然是不同了呀,瞧瞧这话说得多么合人心意。 心情舒畅的徐氏正待接话时,又听丈夫在前面笑着说道:“你母亲平日里琐事缠身,又得应付那些夫人太太们,成日可没个闷的时候,她又向来喜欢清静。你若真有这份孝心,待回了宁阳之后,常给我和你母亲写写信,你母亲便很高兴了。” “……”徐氏面上的笑意几乎要维持不住。 这样没眼色的丈夫到底还能不能要了? 看着似乎自认为颇为体贴妻子的父亲,吴恙的心情有些异样的复杂。 这一刻,他甚至忍不住怀疑,若非父亲有着定南王世子的这重身份在,能不能娶得到媳妇只怕都是个问题。 “怎么说也是阿渊的心意,一只猫儿而已,丢在院子里叫丫鬟们养着就是了。”徐氏语气随意地道,面上仍旧挂着端庄的笑容。 听妻子这般说,吴景明便也点了头。 他本是怕猫儿闹腾,若夜里瞎叫,再吵得妻子睡不好觉。 既然妻子想要成全儿子的心意,那他也没有执意做恶人的道理。 大不了待儿子回宁阳之后,他再将猫送走就是了。 见丈夫总算不再执意于滋事,徐氏心中大松了一口气,含笑道:“阿渊此番有心了。” 说着,看了丈夫一眼,拿玩笑般的语气讲道:“比你父亲上心。” 一整日过去,没送什么东西就不说了,更可恨的是,这个男人甚至连一句庆贺她生辰的话都没有。 吴景明笑着对妻子讲道:“此前不是你自己亲口说的这个寿辰宴不办了的么?” 徐氏揪紧了帕子,笑了一声,点头道:“是啊……” 她是说了不办,但总不代表今日就不是她的生辰了吧! 见徐氏面上笑意似乎有些勉强,吴景明在心中暗暗纳闷。 怎么觉得妻子似乎真的有点不高兴了? 但这怎么可能呢? 妻子完全没有道理生气啊。 这么想着,吴景明又看了妻子一眼。 徐氏正垂眸吃茶,看不出脸上有丝毫不悦。 吴景明见状遂打消了心底的疑惑。 他就说不可能嘛,果然是他的错觉。 见此叫人窒息的一幕,吴恙不免多看了自家父亲片刻。 实则说起来,父亲读书处事皆很有天分,可偏偏对着家人、尤其是母亲时,脑子就没那么好使了。 难道这就是传闻中的不开窍? 察觉到儿子的眼神,吴景明微微一愣。 儿子好像是在嫌弃他不懂夫妻相处之道? 可一个年满十七还没有成亲念头的人竟然好意思嫌弃他? 父子二人四目相对一瞬,吴恙默默收回了视线。 “时辰不早了,儿子就先回去了。” 徐氏笑着点头:“早些歇着。” 吴恙应下,抬手向父母行礼罢,退了出去。 “世子也回书房看书去吧。”儿子走了,徐氏开始催促起了碍眼的丈夫。 如今她也是有猫儿的人了,谁还要对着这只会给人添堵的男人? 吴景明吃茶的动作一顿。 怎么觉得妻子好像是赶自己? 然而对上妻子那双满是柔和笑意的眼睛,吴世子很快又在心中得出了几乎每日都会重复出现的答案——这一定是他的错觉吧。 “恰好还有半页没看完。” 吴景明搁下茶盏起了身,对妻子叮嘱道:“不必等我,你且先歇下吧。” 徐氏内心求之不得地将丈夫送走了之后,赶忙拿眼神示意心腹婆子。 心腹婆子会意地提过装着猫儿的篮子,跟在神态端庄的徐氏身后进了内间,又将内间的丫鬟支了出去。 “奶娘,记得帮我看着些!” “是,夫人放心。” 婆子守去了帘栊旁,替自家夫人把风。 徐氏迫不及待地便将那只猫儿从篮子里托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拿脸颊蹭了蹭小猫咪脑袋上的绒毛,而后满足地喟叹出声。 啊,人生圆满了。 正文 146 玄清 “得好好给你想个名字……叫什么好呢? 徐氏爱不释手地抱着猫儿在房中走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不对啊…… 除了那张天生叫人赏心悦目的脸之外,阿渊何时竟这般懂得讨人欢心了? 徐氏认真想了一会儿,愈发觉得这般细腻的心思,断不像是儿子能够想得出来的主意。 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一张精致的面庞。 ——难道是那日她在清风楼里见到的那位穿男装的姑娘? 可那位姑娘,又是如何得知她会喜欢猫儿的? 这个秘密,满京城里可只有她的奶娘一个人知道而已。 故而若说对方刻意打听了她的喜好,是根本讲不通的。 那便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这姑娘与她心有灵犀呀。 还真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啊。 好则好矣,可这般好,都叫她心中忍不住要生出些担忧了。 毕竟日后的路,还说不好…… 徐氏压下那些心事,拿手指挠了挠小猫咪的脖子,越看越觉得喜欢。 …… 翌日。 天色不过初放亮,城门处却已是人来人往,极为热闹。 这个时辰,出城的人极少,大多是赶着进城的百姓和小贩。 此时,一名道人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当中,他肩上挎着一只包袱,手持一把拂尘,显然是要出城去。 “道长且慢!” 一道声音忽然传来,道人驻足,平静地回过头去。 只见一辆马车中下来了一位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正朝着他走来。 “不知阁下有何事?”道人问。 中年男人声音偏细,此时笑着向道人施了一礼,道:“我家主子想请道长见面一叙。” 道人眉心微动。 而后掐了掐手指。 倒也不是不能直接开口问对方主人的身份,只是那样哪有自己掐算显得高深莫测? 更何况,这还用问? 等了几日都没等到动静,他本还以为自己白忙活一场了。 但转念一想,保住命就不错了,反正吴世孙答应了会养他的。 可他竟还是赌赢了…… 吴世孙的话果然靠谱! 道人强压下内心的翻涌,片刻后,朝着对方微一点头,道:“那就有劳带路了。” 对方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讶然。 问也不问一句……这道人难道真的掐算出什么来了? 可若当真算出来了,又岂会这般平静? “道长请上车吧。”中年男人对着不远处的马车的方向,向道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道人干脆地随他一同上了马车,一路上不曾开口问过任何。 甚至直到马车在内宫外停下,道人下了车,待看清了自己身处何处之后,面上依旧不见丝毫神色变动。 中年男人在心底叹了一声。 高人不愧是高人。 道人被带去了御书房,一路只是目不斜视地走着,而不曾左顾右看打量过任何。 “道长请进吧。”守在御书房外的李吉迎了上来,边将人往御书房中带,边笑着道:“咱家可是同道长有过一面之缘的,不知道长可有印象了?” “自是记得的。”面对这位太监总管,道人语气平静,没有惶恐,更无借机讨好结交之意。 “陛下这会子还没下早朝,有劳道长先在此稍等等了。”李吉客气地道。 道人点了头。 “道长请坐。” 李吉命人上了茶,在一旁同道人说了会儿话。 道人只是答着,而并不主动攀谈,也不曾探问此次请他入宫的缘由。 李吉看在眼中,心里有着猜测。 这般模样,若非是极能沉得住气,那便是当真不将身外俗物放在眼中了。 而无论究竟是哪一种,可见都是个不简单的。 如此等了约近半个时辰,御书房外方才响起了太监的高唱声。 “皇上驾到——” 一干太监宫女连忙行礼,道人听得动静,遂也起了身。 庆明帝走了进来。 “贫道参见皇上。” 道人作势要行跪礼,却被庆明帝伸手拦住。 “大师不必多礼。” 对待真正有用的能人,他一向很乐意给予优待。 而之所以迟了几日才将人请入宫中——决心要用的人,当然要查清楚所有的底细才能放心。 这道人是宁阳人士。 提到宁阳,自然就想到了吴家。 但正因此,他从一开始反而就不曾想过此人出现在京城,会是吴家的手笔。 吴家做事向来谨慎,绝不会这般明目张胆的行事。 而结果也正如他所猜测的那样,此人虽是宁阳人士,但与吴家并无牵连。唯一的一次交集,是因此人想要自荐,却被向来清高的吴家人拒之门外。 现下想来,庆明帝不禁有些庆幸。 如此高人,甚至可预测出奉天殿之事,若当真为吴家人所用,麻烦只会更多。 “大师先前的事迹,朕已有耳闻。大师当日独身入夏府,言明邪祟之事,可谓心怀大义,令朕十分钦佩。” 庆明帝道:“眼下恰值玄清殿初建成,朕亦在广纳天下能人异士,不知大师可愿入玄清殿,替朕分忧?” 道人闻言,神态愈发肃然。 “陛下乃难得一见的仁君,若能替陛下分忧,实乃贫道的造化。” 用最正直的模样,说最谄媚的话,这一点他向来擅长。 且吴世孙说了,这位陛下最喜别人夸赞他是一位仁君。 果然,庆明帝听得此言,眼中笑意更浓了几分。 …… 转日,早朝之上,庆明帝命人宣了一道封玄清道长为国师的圣谕。 道人自称无法号,玄清二字,是昨日庆明帝所赐,正有使其入玄清殿主事之意。 看着那立在御阶之上的道人,百官神色各异。 “陛下……” 御史宋典站了出来,正色道:“此人不知是何身份来历,又究竟有何才能本领?陛下贸然封其为国师,不知是否有些心急?如今民间方士横行,不乏故弄玄虚蛊惑世人者,还望陛下能够三思。” 虽说玄清殿纳方士已成定局,且国师只是个头衔而已,于百官之中并无实际品阶。但皇上此举,俨然是十分信任此人,既是陛下近身者,那便需再三慎重待之。 有几位官员出言附和。 夏廷贞半垂着眼,掩去眼底波动。 如此大事,陛下竟一反常态未曾同他商议,甚至半字都没有提及。 正文 假条 , 最近的颈椎病实在有点闹腾,今天晕的厉害,为了保证质量,还是跟大家请个假吧。这个病呢,也没有好的治疗办法,前两天去医院做磁共振,医生也说了,任何方法都只能缓解一点,除非改变工作方式,但这个是不可能的哈哈,这是我选择并喜欢的工作呀。 今天休息一下,明天正常更新,祝大家身体健康,开开心心。 正文 147 行刑 , 庆明帝面上是一贯的平和之色。 这些反对之言,在他意料之中。 但正如宋典所言,这是因为众人尚不知玄清道长的来历与本领—— “诸位爱卿有所不知,这位玄清道长,并非寻常之人。此前,玄清道长便曾于夏家府上,预测出奉天殿即将会生出变故。对那邪气藏身之处的预判,亦是分毫未差。” 庆明帝说着,看向夏廷贞的方向,道:“其中真假,并非是朕夸大其词。说起来,夏爱卿亦十分清楚此事——” 百官中响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原来竟是近来传闻中的那位道长?” “只当是传言罢了,竟是当真有如此高人?” 更多的官员选择了沉默,只相互间拿眼神交流着。 被庆明帝点到的夏廷贞站了出来。 “这位道长确是神通广大。当日情形,乃是臣亲眼所见。且这位道长非但本领过人,更心有大义。如此能人现世,实是盛世祥瑞之兆。” 庆明帝满意地含笑点头。 老师不愧是老师,永远最清楚该怎么做才是最恰当的。 有夏廷贞开了这个口,不少大臣一时间皆出声附议。 先前反对的御史也退回了原来的位置。 若这道人果真有真本领在,自然由不得他再多嘴置喙——毕竟钦天监世世代代就在那儿摆着呢,他总不能公然说自己反对迷信,那样想必捶也被人给捶死了。 想他们一桐书院之所以能够传承至今,先生们教授的精髓可不止是辩论,更有不与真正无法扭转的大局为敌的处世之道。 见得这等局面,站在前面的兵部尚书纪修,眼底有着一抹看热闹的兴味之色。 分明是将最出色的儿子都折了进去,如今却还要为了皇上的心意而道出如此违心之言,这些年来,他倒鲜少见夏廷贞能有如此吃瘪的时候。 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果然,在大事之前没出什么力,凭着一张嘴就能得帝王看重的奸猾小人,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只能靠着揣测帝心来求存。 思及此,向来对夏廷贞心怀不满的纪修只觉得鄙夷而畅快。 这些年来,夏廷贞从他手中夺走的东西不计其数。同样是征战出身的他,虽比不得镇国公那一言不合就要抡起拳头揍人的性子,但骨子里亦是不愿服软认输之人。 只是年过五十,膝下无亲子,许多事情已经懒得再用全力去多争了而已。 但若说心中的那份不甘,却一直未曾真正散去过。 余光见那宠辱不惊的道人向众臣施了道礼,纪修遂抬眼望去。 这个道士的出现,当真只是偶然吗? 还有那个徐英…… 他起先不过是因查到夏晗暗中的一些事情,遂听取了府中幕僚的提议,拿徐英来探一探夏晗的底而已,而并未想到过事情能够发展到今日之地步。 这件事情的顺利程度,远远超乎了他们的预料,因此很难不去疑心此事背后另有他人在推波助澜。 但会是谁呢—— 是敌还是友? 纪修思索间,看着那道人的眼神不由就带上了一丝探索之意。 下一瞬,却对上了道人同样朝他看过来的一双眼睛。 四目相对间,道人向他微一点头。 纪修:……? 很熟吗? 心中疑惑间,再细看去,只见那道人已经收回了目光,方才那一瞬间的对视,倒像是他眼花了。 却不曾想,这一幕已然落在了一直不着痕迹留意着道人一举一动的夏廷贞眼中。 夏廷贞半垂下眼睛,掩去眼底寒意。 尚玉阁背后真正的主人,利用区区一个徐英促成了今日的局面…… 这几日查到的线索已经足以说明一切皆与纪修脱不了干系。 本以为对方这几年还算安分守己,尚有几分自知之明,眼下看来,不过还是那个行事不经脑子、自作聪明的莽夫罢了! 可就是这么一位莽夫,不仅生生夺去了他最满意的一个儿子,又越过他,在陛下面前安插了一道眼线…… 这几年来,确是他大意了。 夏廷贞微微收紧了官袍下的双手。 早朝后,百官行礼恭送庆明帝带着道骨仙风的国师离去。 夏廷贞最后一个步出金銮殿。 正当巳时,天地间仍未见半寸日光,一味阴沉着的天际直直地压下来,压抑的叫人喘不过气。 临近晚间,一场秋雨坠下,给京城又增几分凉意。 十多日过去,很快到了夏晗行刑之日。 这一日,夏廷贞如往常一般早朝,又如往常一般时辰归家。 只是未回内院,而是连官袍都不曾换下,便去了外书房中。 需要处理的公务摆在桌案之上,夏廷贞拿起笔,复又缓缓放下。 “夏风——” 守在书房外的随从闻声推门而入,垂首行礼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夏廷贞一句“去看看二公子”到了嘴边,却到底没有出口,只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摆手道:“罢了,你出去吧。” 去了又能如何。 既不能救,又何必让晗儿在临死之前再生出其它心思。 他曾亲眼见过被暗中施以凌迟之刑的犯人—— 足足一千多刀,一日之内甚至无法完成…… 但在过程中,经验老道的行刑之人却又不会让人太过轻易地死去…… 彼时他见那等血腥的情形,心中并无丝毫触动不忍,只觉得那人自找苦吃,不肯吐露真相,落到这般下场乃是咎由自取。 可眼下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正在经受此种酷刑,却无法做到平静待之。 无论如何,那都是他看着长大,悉心栽培的亲生骨肉。 夏廷贞靠在椅中,缓缓闭了闭眼睛。 今日之痛,他记下了。 …… “母亲……” 内院中,薛氏一动不动地坐在榻中,眼神涣散而空洞。 坐在她左侧的是一名年约三十上下,样貌柔美,挽着妇人髻的女子。 这是早已出嫁的夏家二姑娘,夏晚。 与此时坐在一旁的夏曦一样,她亦是薛氏所出的嫡女。 “母亲还是要保重身体为上……”夏晚轻声劝道。 母亲向来注重保养,可这短短半月,竟有足足一半的头发都白了去,人也消瘦了一圈不止,看起来苍老许多。 见无论她如何劝,母亲都不答话,夏晚犹豫了一瞬之后,再次开了口。 正文 148 开张 “女儿前几日寻到了一位高僧……他愿意替二弟超渡作法,洗去生前孽债,好叫二弟能够得以投胎转世……” 夏晚话还未能说完,薛氏眼神刚有了一丝波动,一旁的夏曦就陡然变了脸色。 “二姐这话是何意!” 夏曦一双通红的眼睛里俱是质问之色:“孽债?难道二姐也觉得错的是二哥吗!” 夏晚愣了愣。 错的是二弟——事实摆在眼前,这还有什么疑问吗? 这件事情,她从始至终未曾在母亲面前说过二弟半句不是,但那是因为不想让母亲伤心,又念在那是她的亲二弟,既已得到惩罚,做姐姐的便也无意再出口指责什么了。 可妹妹怎竟会觉得错的人不是二弟? 大家讨论的真的是同一件事情吗?——匪夷所思的夏晚甚至忍不住怀疑起来。 “难道二姐看不出来吗?此事从一开始便有人在背后谋算着要害二哥!”夏曦流着泪,恨声道:“若非如此,二哥如今还好好地在翰林院里!” 那是她的亲兄长! 即便平日里对她严格了些,但这个处处出色的兄长同父亲一样,都是她的骄傲和底气! 可如今这种底气,生生转变成了耻辱。 她已有十多日不敢出门面对外人的隐晦而异样的目光了! 且父亲和母亲之间的气氛一味僵硬着,眼看着父亲后院的那几房妾室逐渐不安分起来,那帮庶子庶女竟也隐隐开始妄想要踩在她头上……! 总而言之,二哥此番出事,让一切都跟着变了! 但她能去怪二哥吗? 自幼母亲便教导她,在这世上、这个府里,只有他们四个嫡兄妹才是一家人,一家人要做的便是互相扶持。 况且,二哥本也没什么大错! 正如母亲所言,京中官宦子弟,哪个没有几笔风流债?二哥不过只是看上了一位身份低贱的民间女子而已,这样不值一提的女子,每年都不知会死去多少个,怎到了她二哥这里,竟就闹得这般不可收拾了? 说白了,不过是因为有人想借此来害她二哥! “曦儿,二弟出事,我也很难过,但此事终究……” 夏晚想说些什么,但见自家母亲神态变幻,到底没有多讲。 罢了,她与这个小她一轮还有余的妹妹,本就相处不多,她便是说了,对方也不可能听得进去。 “二姐可看不出有半点难过的样子,难道二姐觉得自己出了嫁,娘家的荣辱便同二姐无关了吗?”想到自己近日来的处境,夏曦忍不住讥讽起来。 夏晚不禁拧眉。 以往她只觉得这个妹妹有些嚣张任性,如今这模样,竟叫她想到了曾在路边看到过的胡乱咬人的疯狗。 “你们都出去——”薛氏冷冷地道。 夏晚在心中暗叹一声“正有此意”,起身福了福身子,道:“女儿就先回去了,母亲保重身体。” 夏曦也豁然站起了身,脸色难看地越过夏晚,大步走了出去。 看着她的背影,夏晚心中愈发不喜。 这究竟是来安慰母亲,还是来发泄自己心中的烦闷? 这个府里最小的妹妹,当真是被宠坏了。 夏晚回到婆家的次日,便听得夏家的人悄悄来送信,说是薛氏病倒了。 顾不上患了风寒的幼子,夏晚又匆匆赶去了娘家。 转眼又是三日过去。 城中四下对夏晗被处以凌迟之刑的议论尚未淡去时,这一日,城中的希夷街上,一阵炮竹声响驱散了秋日晨早的凉意。 路过之人闻声纷纷望去。 “溯玉坊”开张的头一日,远比徐英想象当中还要热闹。 她要开珠宝铺子的消息,早在租赁铺子的时候便无可避免的传开了,但思及自己在京中的‘名声’,她原本想着,一开始的生意定是冷清的。 可她显然忽略了一点—— 无论在什么地方,向来都不缺看热闹的人。 面对那些客人们带着探究或其它异样目光的眼神,徐英并不回避,亦不觉得恼火。 既然选择了打开门做生意,自然就不怕别人的打量。 但若单单只是打量还且罢了,有几位穿着寻常的妇人议论的声音竟是越来越响亮。 “啧,这铺子里的东西我瞧着也不过如此啊,单说这块儿玉吧,成色可比别的地方的差远了——这莫不是想要借着旁人的同情来赚黑心钱?” “这么一比,还不如路边的乞丐实诚呢。” 听着这些刺耳的话,徐英依旧笑着答道:“一分价钱一分货,诸位若想看成色好的,我叫人带几位去里间。” “还是算了吧,你这店里的东西我们可不敢买……” 几位妇人错开徐英的目光,背过身去,嗤笑着议论道:“可不是么?遇到这样的事情,还好意思出来开店,也果真是个不简单的。” “没听说吗?她那个被害死的妹妹,也是年近二十了还未定亲,想来姐妹俩都不是什么正经姑娘……” “据说是爹娘死得早,无人教养……背地里还不知如何呢……” 徐英的眼神渐渐沉了下来。 她不是受不得难听的话,但却不能见这些人拿如此不堪的言语来侮辱她的妹妹。 她这边竭力克制情绪时,那些妇人还在往下讲。 “我就说嘛,如她这般年纪的,不少成亲早些的,都要开始操心孩子议亲的事情了……” 几人说着,都笑了起来。 正当此时,忽有一道少女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照此说来,如诸位这般年纪的,不少人还都已经死了呢,诸位怎不去学着去死,偏还活得好好的?” 又道:“还是说,留这一口臭气熏天的浊气,就单单只是为了出言为难同为女子,虽是遭遇不幸,却偏偏还能比你们活得漂亮洒脱的人?” 这话颇为直白锐利,嘈杂的铺子里顿时一静。 那几位妇人当即变了脸色,神情难看地转头看过去。 这一看,想要出口的难听话顿时就在嘴里打了结,顾不上怕被噎着,赶忙往回咽。 带着丫鬟走进来的女孩子眉眼秾丽精致,高挑的身形着杏黄衫,月白襕裙,此时拿微凉的目光依次扫过几人。 正文 149 来人 女孩子身后,另有一位穿织金华裙,手持纨扇的少女走了出来,现于人前。 “若是当真不会说话,不若趁早将舌头割了去。如若日后惹祸上身,再想割,可就晚了。”少女漫不经心的语气里透着冷意。 徐英上前行礼。 “郡主,许姑娘。” 那几位妇人闻言纷纷白了脸色。 郡主?! 莫非是玉风郡主? 再有前头开口的那位姑娘…… 她们方才尚不知其身份,只是见对方貌美非常,衣着精致,且气质里透着几分寻常闺阁千金比不了的飒爽之气,心中因此犯了怵—— 眼下听徐英唤对方为许姑娘,至于是哪个许姑娘,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近来城中多有传言,道是玉风郡主与镇国公府的许姑娘越走越近了! 可……这两位怎么也来了此处?! “郡主和许姑娘提醒得是……是我等说错了话……” 眼皮还算活的一位妇人抬手在自己脸上打了两巴掌,连连认错保证道:“……民妇往后必当管好这张臭嘴!再不敢胡言乱语了!” 其余两名妇人见状也赶忙效仿。 瞥几人一眼,玉风郡主声音冷而散漫地道:“既不是诚心来买东西的,那便别继续留在这儿碍眼了。” 几名妇人闻言连忙行礼,在众人的指点议论下狼狈地离开了铺子。 许明意看了一眼阿珠。 阿珠立即会意,离开了铺子。 阿葵则有些担忧。 姑娘看起来应当只是想让阿珠去跟一跟那些想要生事的妇人,到了阿珠那里,该不会被理解成要将那几人狠狠揍一顿甚至直接打个半死吧? 毕竟论起看眼神行事这种事情,不爱看话本子的阿珠自幼便比不上她啊。 “多谢郡主和许姑娘。” 徐英施礼道谢,面对许明意时,并未表露出丝毫熟络感。 “倒并非是在帮你,只是我向来看不惯这些嘴碎之人罢了。”玉风郡主的目光缓缓地在四下扫视了一番,道:“如若日后再有人敢对这家铺子指手画脚,但凡叫我知道了,定不轻饶——” 店中众人听着这话,心中有了计较。 玉风郡主因为与其母敬容长公主养面首的事情,而备受人议论。 想来正是因此才格外看不惯那些多嘴的人,故而才会管了这个闲事…… 即便是多管闲事,但谁叫人家是郡主呢? 当今陛下只敬容长公主这一个胞妹,而玉风郡主又是长公主唯一的女儿。 这位徐姑娘倒也走运,铺子刚开张,便阴差阳错得了玉风郡主出面撑腰。 “不知店中可有成色好些的玉簪,我想挑一挑。”许明意向徐英问道。 “有是有的,只是小店刚开张,成色极好的到底寥寥无几,也不知能否入得了许姑娘的眼。”徐英大大方方地笑着道:“不如郡主和许姑娘先去内堂坐一坐,我将东西取来,给许姑娘瞧一瞧?” 见许明意点了头,徐英遂交待了雇来的伙计招待前堂客人,自己则将许明意一行人请入了内堂中。 徐英去取东西的间隙,许明意对身侧的女孩子笑着说道:“皎皎,方才多谢你了。” 她很清楚皎皎方才说出替徐英撑腰的话,是出于何种原因。 她家皎皎虽平日里便极闲得慌,却也并非当真就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今日她拉着皎皎要来此处,皎皎觉得好奇,就问了两句,她便透露出了自己同徐英实则暗中有些往来,只是不曾提及夏晗之事。 而皎皎对这些事情历来没有对美男之事来得有兴致,便也没有一味刨根问底。 “这也值得你同我道谢?”玉风郡主瞥了好友一眼,不以为意地道。 与昭昭有往来的人,她照拂一二也是乐意的。 反正她们长公主府与别处不同,虽说不像镇国公府那般兵权在握,却也正因此,才不惧得罪任何人,也不惧被谁记恨上。 了不得也就再上一道折子弹劾她养面首的事情呗——那些人横竖也就只能揪着这点破事了。 徐英很快端着一只托盘走了进来。 许明意认真看了看。 说句实话,这些东西与她平日里所用的那些,到底还是差了些。 但贵在做工足够精致讲究,一看便知是花了十足的匠心在其中的。 “说起来,民女倒还未曾来得及向郡主赔罪。”陪在一旁的徐英开口讲道:“此前若不是因民女之事,郡主送去尚玉阁的红宝石也不会丢失了。” 那显然是掳走她的人为了制造出她偷窃财物的假象而做下的手脚。 只是后来辗转之下,到底也未能寻回。 “此事错不在你,况且尚玉阁也早已给出补偿的法子了。”玉风郡主吹了吹茶水。 不过当初好在有昭昭,若不然她给母亲备下的生辰礼可就要耽误了。 “这几样我瞧着倒都还合眼缘,有劳徐掌柜替我包起来吧。”许明意将手中的一支簪子放回到托盘中,笑着讲道。 徐英忙道:“许姑娘不必为了照料我的生意而这般破费……” “我看中的是这份做工与心思,客人想花些银子买自己真正欣赏的东西,怎就成了照料?” 况且,这点银子当真远远称不上破费二字。 “就是,且这雅间儿也坐了,茶也吃了,你若什么都不准她买,她反倒要不舒服呢。”玉风郡主在一旁讲道。 徐英听得此言,到底是笑着点头应下。 但只今日开张这一回,下一次再不能接受此等好意了。 她欠许姑娘的已经太多,万万不能将对方的好意看作理所当然。人心是经不起考验的,尤其是贪欲,也正因此,时刻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十分重要。 此时,前堂里的伙计走了过来,未有入得堂中,就站在堂门处通传道:“掌柜的,前面来了位客人,说是同您事先约好的今日过来。” 伙计觉着,他家掌柜的虽是遭遇不幸,但此前也是尚玉阁里鼎鼎有名的玉雕师,认识的人多些也是正常的。 徐英却是一愣。 她并未同任何人约定过今日见面。 “郡主,许姑娘先稍坐片刻,我且去前头看看。” 许明意点头。 徐英施了一礼,快步去了前堂。 正文 150 就当练手 “掌柜的,便是那位姑娘了。” 徐英循着伙计的目光看去,只见柜台旁站着一位头戴幂篱,着青色衣裙的女孩子。 徐英的眼神中有着一瞬的疑惑。 片刻后,女孩子也被请进了内堂。 许明意抬眼看去。 女孩子抬手将幂篱摘了下来,露出了一张俏丽中尚存几分稚嫩之气的脸庞。 “薇表妹?”许明意脱口而出。 实则清表妹和薇表妹长相很是相近,而她之所以能一眼将人认出来,除了气质上的区分之外,更主要的缘故是因为薇表妹比清表妹要圆润不少。 “原来表姐也来了!”崔云薇很是惊喜。 许明意笑着问:“表妹也是来闲逛?” 崔云薇脸上的笑意淡去些,摇了摇头,看向身旁的徐英,轻声道:“实则今日是二妹托我前来的,二妹知道今日徐姑娘的铺子开张,特意让我代她同许姑娘道贺。”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只细长的锦盒,“这是我同二妹准备的贺礼,算不上贵重,还望徐姑娘不要嫌弃。” 二妹的经历,她和母亲已经全部知晓了。 而二妹心中,始终因为自己无法出面作证而对徐姑娘存了一份愧疚在。 好在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恶人最终还是得到了惩治。 夏晗凌迟那日,她本是要拉着二妹一同去看的,可二妹说什么都不愿意出门,最后唯有她这个当姐姐的替二妹看了。 回去之后,她说给了二妹听,让二妹解了解气。 虽说因为场面太血腥,她只敢从指缝里看了一点点而已,余下的基本都是她瞎编的—— “既是崔姑娘的心意,那我便收下了,还请崔大姑娘替我向崔二姑娘转达谢意。”对这份贺礼,徐英并未推辞。 她大致能够理解崔二姑娘的心情,她收下,对方多少能宽心些。 许明意本想问一问清表妹如今的情况,但因碍于有皎皎在,便未有问出口。 她的事情多半无需避讳皎皎,但她没有道理替清表妹做选择。 而此时恰逢玉风郡主似乎觉得有些无聊了,掩口打了个哈欠,道:“你们先在此说话,我且去街尾处的勾玉院逛一逛。” 勾玉院? 崔云薇脸色一红。 那不是京中有名的小倌馆吗? 若不是确定自己不曾听错,单听郡主的语气,竟像是要去逛茶楼一般…… 崔云薇心情震动间,只见自家表姐一脸习以为常地点了头。 见玉风郡主带着婢女离去后,崔云薇到底没忍住低声道:“表姐,眼下可是青天白日的,郡主怎就要去勾玉院……” 虽说早有耳闻,但亲眼见到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无意指点什么,只是想单纯表达一下自己的震惊。 以及,她有些不放心表姐,下意识地想听一听表姐的态度…… “表妹有所不知,勾玉院白日里也是开门接客的。”许明意解释道。 崔云薇:……?! 重点是这个吗? 或许是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因此许明意并不能够理解小丫头为何会去纠结白日还是晚上这个问题。 逛小倌馆这种事情,既然已经逛上了,那还需要挑时辰吗? 说的好像晚上去就不会被人知道了似得。 “不知清表妹近来如何?身体可养好了?” 听得表姐这声问,崔云薇艰难地将心中的异样感受压下,答道:“身子大致是养好了的,只是无论怎么劝都不愿意离开院子,也不肯见人……夜中时不时便要发噩梦,也不敢熄灯。不过这两日吃了安神的药,已经好些了。” 许明意微一点头。 “身体养好了就好。至于其它的,慢慢来,不要太着急,她当真不愿意做的,也莫要强迫她。” 未曾经过什么风浪的小姑娘,乍然遇到这种事情,身体尚且好恢复,真正难以痊愈的是心中留下的创伤和恐惧。 这种时候,家人的理解和耐心对待,应当是很重要的。 “是,母亲也是这般说的。” 父亲倒是因为二妹不肯出门见人而唠叨责怪过两次,说了些难听话,但母亲说了,这个家里如今已经不是这个男人说了算了。 他想唠叨就叫他唠叨吧,真惹烦了由母亲骂一顿就老实了。骂还不管用的话,就扣他的零用银子,这一招保准奏效。 几人在后堂中说了会儿话,许明意因不想耽误徐英做生意,故而也未有久留。 街对面的一家书斋里,一名锦衣少年正在挑书,余光却一直留意着溯玉坊外的动静。 见许明意从其内行出,上了马车,少年装作漫不经心地看过去。 街上喧闹嘈杂,马车内的许明意并未察觉到这道没有攻击性的视线,阿葵则吩咐车夫:“回府吧。” 车夫应下,马车缓缓驶离。 吴恙高高提起的心放了下来。 还好是回府,而不是去小倌馆寻玉风郡主。 至于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当然只是恰巧经过。 但见到许明意与玉风郡主一同出现,莫名就有点不放心。 而那位不着调的郡主也确实没叫他失望,大白日的竟就跑去了小倌馆。 “嘿嘿,客官可挑好了?”一名伙计挤眉弄眼地问。 吴恙皱眉。 这伙计为何满眼猥琐? 难道是觉得他假装在此挑书,实则是为了窥看对方珠宝铺里的姑娘? ……虽说事实如此,但他可断然没有那种龌龊的心思! 他只是担心许姑娘走错路! 咳,毕竟他日后也是要养女儿的人,就当提前练手了。 少年这般想着,心安理得地离开了此处。 许明意刚回到熹园,阿珠后脚也回来了。 “婢子一路跟着那几名妇人,只见她们拐进了一条小巷子里,那巷子里等着一个戴着幂篱的婆子,从她们的对话中可以听得出,那些妇人是收了这婆子的好处,才特意去徐姑娘的铺子里找茬生事的——” 若不是她家姑娘和郡主及时出现,那些人后面还不知要做出什么事,说出什么话。 “可弄清楚那婆子是谁的人了?” 还知道戴着幂篱行事,想来多多少少应是在人前有些脸面的。 如此之下便也不难猜测了。 正文 151 佳节 阿珠点了头。 “后来婢子跟上了那个婆子,亲眼见她从后门处进了夏府。” 许明意坐在堂内,听罢阿珠所言,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原来还真是夏家的人啊。 这般如小孩子打闹一般不高明的手段,可半点不像是夏家人的手笔。 不过,若真要细想想的话,夏家还是有一个能够对得上号的人在的——夏曦。 想到那个没什么本事偏还喜欢挑事的女孩子,许明意觉得还是要提醒一下徐英多防备些。 “姑娘,朱叔过来了。” 阿葵从外面进来禀道。 “让人进来吧。” 朱秀入得堂内,向许明意行礼。 “姑娘,人已经送去官府了。打着的是老太爷的名号,该交待的都交待了,纪大人并没有多问什么。” 他说的是为占家效力的那个自称侠客的姓周的男人。 这段时日此人一直被关在城外的庄子上,他本以为英明神武的姑娘打算将此人收为己用,于是昨天提了一嘴,谁知姑娘愣了愣,而后说……她忘了这回事了。 于是,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的姑娘交待他将人送去官府处置,将此人所犯罪行同官府如实言明。 占潜和夏晗的罪名已经定下,这样的从犯,是不必经堂审的,纪大人那边该打点的也已经打点了,所以倒不必担心对方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只等着依罪砍头就是了。 但朱秀觉得还怪可惜的。 毕竟那人使得一手好刀。 许明意倒没觉得哪里可惜。 她是爱才,但眼下也并非缺人用缺到这种地步,对方的人品且不去评论,她只是不想用一个对自家表妹动过手的人。 倒也不是非要做什么讲究人,只是在能讲究的情况下,还是讲究一下吧。 况且,对方的本事也就那样,值得一提的就是弯月刀使得好,偏偏这个特点又太容易被人记住,真叫他去杀人,也是怪不放心的。 不能去杀人,总不能养在府里雇他切西瓜吧? 论起切西瓜和剥瓜子,她已经有阿葵了。 “占云竹的事情,还是没有消息?”许明意转而问道。 “属下无能,至今未能带人打探到有用的线索。” “接着盯着就是,河道两侧的人家,尤其是附近的渔船,还是要多加留意。” 已有二十日过去,虽说占云竹很大的可能是已经死了,但在未见到尸骨之前,她仍不想就此放弃搜找,至少,还要继续观望一阵子。 朱秀应下来。 旋即道:“这几日属下听手底下的人回报,说是在城外五十里外的一处渔村打听时,曾听其中一位渔民提起过,前两日也有人来此处问起过此事——听那渔民描述,大致可以确定,对方要找的人也是占云竹。” 许明意闻言思索了一瞬。 会是夏家的人手吗? 可对夏家而言,占云竹已无丝毫可用的价值。若单单只是为了确定这样一个小人物的死活,便如此大费心思地去搜找打听,那她只能说夏廷贞眼下还挺闲的。 若不是夏家,又会是谁呢? 许明意一时想不到还有谁会同占云竹有如此之深的纠葛。 但不知怎地,脑海中没由来地就出现了一张英气俊朗的少年脸庞。 难道是吴恙? 这个猜测似乎有些没头没脑,但想到这些时日对方的多次相助,许明意觉得还是需要问一问——她不是那种可以心安理得的接受对方默默相助,再装着傻问也不问一句的人。 说来,她也有十来日未曾见过吴恙了。 想到自己先前答应请对方去清风楼吃饭的事情,许明意看向靠在堂外廊柱下打瞌睡的大鸟,正想着给它派个活儿时,就见堂外进来了个小丫鬟。 阿茉行礼罢,轻声道:“姑娘,方才夫人使人来问,说是厨房正在准备明日午宴的菜式,想问问姑娘除了每年都有的那些之外,还有没有另外想吃的。” 许明意听得恍然。 对了,她险些要忘了,明日是中秋节。 前几日做月饼时,母亲还叫人来问过她可有想吃的馅儿。 既是佳节,她倒也不好特意叫吴恙出来,他能在京城呆的日子不多,甚少能与父母这般团圆,请吃饭的事情,且等到节后吧。 …… 转日。 京中定南王府中的家宴之上,世子吴景明正举杯与吴恙共饮。 “自从进京以来,此番还是咱们一家三口头一回聚在一处过中秋。”吴景明心情颇好地道。 “怎是三口,分明是四口才对啊。”世子夫人笑盈盈地道。 吴景明闻言也笑了笑,道:“阿章这不是不在跟前么?” 次子吴然尚且年幼,进京的机会就少了许多。 能有一个在跟前陪着过节,他已经很知足了。 吴恙也想到了家中的胞弟,遂道:“好在年节也不远了。” 每年年节,父亲母亲都会回宁阳,那才真正是阖家团圆的日子。 “是啊,阿章又不在……”徐氏笑着摸了摸身侧椅子上的猫儿,道:“我说的一家四口,是加上咱家的天椒啊。” 天椒这个名字,天字取自天目的辈分。 同为一家人,名字就该齐齐整整。 至于“椒”这个字,胡椒性辣,她这只小猫咪过分柔顺了些,怕是容易被欺负,这个名字也代表了徐氏内心对猫崽子的美好祝愿——出来做猫的,就该性子烈些,才有做猫的派头嘛。 “……”吴景明闻言笑意凝滞,看向隔在妻子和自己中间的那张椅子上蹲坐着的白猫,心情不禁有些复杂。 自从这只猫来到了家里之后,他和妻子之间突然变得有距离了。 区区一只猫的距离,看似不远,实则不难看出妻子的心已经全偏了。 起初妻子在他面前还远远不曾这般过分,直到有一天晚上,他迷迷糊糊地起夜时,竟发现妻子蹲在猫窝旁,摸黑替那只猫儿在顺毛…… 这就是声称端庄如她,向来不喜这些闹腾的小东西的妻子? 且大半夜地给猫顺毛,这究竟是猫折腾她,还是她折腾猫? 当时的气氛一度尴尬到了诡异的地步。 正文 152 相邀 而自从那次被他撞破之后,妻子非但没有注重收敛,竟还好似从此再没了顾忌一般,大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开始当着他的面对猫好。 更叫人无奈的是,这一切,在她口中还有着一个极充分的理由——阿渊送的,理应要好生照料。 想到这里,吴景明看向了儿子。 吴恙装作不知,低头吃菜。 父亲大抵是因为母亲对猫太好,因此觉得自己这个丈夫被忽略了。 对此他也感同身受。 毕竟大过节的,他辛辛苦苦拉扯大的那只鸟,忘恩负义到连家都不知回一趟,半点问候都没有,被忽略的如此彻底,他又说什么了? 但能在镇国公府里过节,应当也挺好的。 听闻镇国公世子许缙,在吃食之上尤为讲究,并非是如他们这等世家一般讲究精细妥当,养生清淡,而是单纯讲究好吃与否——是以,镇国公府上厨子的手艺皆是一等一的好。 这一点,从许姑娘先前带给他的那些点心上便能看得出来了。 这般想着,吴恙突然有些不争气地羡慕起了可以光明正大住在镇国公府蹭吃喝的大鸟。 且提到可口的吃食—— 许姑娘怎还不请他去清风楼吃饭? 这些时日,他甚至特意将饭点延后了半个时辰,生怕她突然叫人传信。 照这么等下去,在离京之前他怕是都等不到她的邀请了。 也罢。 想他堂堂定南王世孙,也不是会在乎这一两顿饭的人。 这个想法在心中刚落音没多久,少年心底又有一道声音压制不住地冒了出来。 ……他想了想,清风楼的饭菜的确好吃,在乎一下也是值得的。 既然许姑娘不请他,那他请许姑娘去吃好了。 至于理由? 如今天目在镇国公府住着,许姑娘也不肯收照料费,他这个做主人的总得表示一下感谢才算合乎礼仪吧。 午宴后,吴恙便使人去送了信。 许明意将小五送来的字条展开,不禁有些讶然。 吴恙邀她明日去清风楼—— 她是想去的。 且先前是她答应的要请客,对方都主动开口了,她若不去,岂不显得怕花银子? 可方才宫里才来人传了信,皇后娘娘召她明日一早进宫说话。 想了想,许明意进了书房提笔回信。 小半个时辰之后,天目带着信回到了定南王府。 吴恙刚陪着吃了酒满肚子牢骚的父亲下完棋,刚回到院中,就见大鸟蹲在堂中的椅子上等着他。 吴恙走过去,将大鸟脚上绑着的字条取下。 是许姑娘的回信。 信中同他约定了具体的时辰,明日晚间酉时。 见主人看罢了信,来时被许明时喂的太饱的天目无意多留,抖抖翅膀正要飞走时,却忽然被吴恙一把抓住。 “等等——” 对大鸟将回家当作公事公办一般的冷漠无情吴恙已经习以为常,但他方才好像……闻到了十分熟悉的香气。 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少年抓着大鸟闻了闻。 或是少年的举动太过古怪,天目茫然瞪着眼睛与之对视着——主人要对它做什么? 吴恙又将鸟凑近闻了闻,好一会儿才松开。 确实没错。 天目身上的香气同许姑娘身上的一模一样。 许姑娘总不至于要给一只鸟熏同自己一样的香吧? 那么只有一个解释了—— 许姑娘抱天目了。 且应当还不止一次…… 见大鸟一脸惊疑不定地走了出去,那一步三回头的眼神里仿佛在印证着“主人是不是有病”的模样,吴恙的眉越皱越紧。 真没想到这丑鸟在镇国公府的待遇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 抱点什么不好,偏要抱一只秃鹫。 许姑娘这究竟是什么爱好? …… 翌日,万里无云的蔚蓝色天幕下,一座座巍峨华丽的宫殿在晨曦中错落矗立着。 玉坤宫内,帝后刚一同用罢早膳。 一个月里,庆明帝至少有二十日都会来玉坤宫陪着皇后用早膳,诸多如此等细致上心的举止,皆是待皇后格外爱重的体现。 漱口净手罢,庆明帝刚坐回圈椅内,忽觉有什么东西蹭了蹭他的袍角。 低头看去,只见是一只胖乎乎的大花猫正仰头冲自己“喵呜”叫着。 庆明帝皱眉,强忍住将猫一脚踢开的冲动。 “哪里来的野猫?还不快赶出去。”庆明帝微有些不悦地道。 “陛下,这可不是野猫呢,而是臣妾刚养的。” 皇后说话间,示意身边的宫女将猫抱了过来。 庆明帝意外了一瞬。 见皇后从宫女手中将猫接过来,放在膝盖上顺着毛,他脸色稍缓,含笑道:“皇后若想养猫,何不让人去敬容府中要一只?” 这一只看起来毛色极杂,是同野猫无异。 “陛下有所不知,它可不是寻常的猫。”皇后笑着解释道:“陛下可还记得奉天殿那晚出事之时,有一只猫儿引去了殿中侍卫的注意?多亏了那只猫儿,才免去一场伤亡。臣妾那时听闻,便觉得那猫极有灵性,是以才叫人寻了来——” 庆明帝面上笑意缓缓凝滞,语气不明地问:“这就是那只猫?” 灵性? 晦气还差不多…… “是啊,臣妾可是叫人找了好久,幸亏那小侍卫记性好。”皇后笑盈盈地道:“臣妾给它取名为天福,意在是上天赐予的祥瑞福气,陛下觉得可好?” 说来这个名字是她家嫂子入宫后,二人一同商量出来的。 嫂子也养了只猫儿,说是唤作天椒。 庆明帝勉强笑着点头。 奉天殿被雷劈能是什么祥瑞福气? 至于那些侍卫侥幸逃过一劫? 同奉天殿被雷劈这种大事相比,那些人命根本不值一提,也无人会去在意留意。 也只有皇后这种全然不懂大局的脑子,才会觉得此事是什么福气了。 见皇后竟还替那长相潦草的大花猫挠起了圆鼓鼓的肚子,庆明帝只觉得糟心。 皇后低着头笑而不语。 糟心吗? 糟心就对了。 能这么合情合理地让对方糟心也是少有的机会呢。 “朕还有公事要处理,待到晚间再过来。”庆明帝不愿再多呆,站起了身来,语气温和地道。 皇后将猫放下,起身恭送。 庆明帝走后不过两刻钟,便有宫女来禀:“皇后娘娘,许姑娘到了。” 正文 153 名字很配 皇后闻言面上便有了笑意。 “将人请过来。” 宫女应声“是”。 不多时,许明意便被请入了内殿中。 望着身穿杏色对襟袄、秋香色绣白兰马面裙,正朝自己行礼的如花少女,皇后眼中笑意更浓,招手道:“快来本宫身边坐着。” 许明意依言走了过去坐下。 皇后的目光落在女孩子半挽起的光顺柔亮的乌发之上,笑着问道:“怎未见你戴用过本宫送的那对梅花簪子?可是不喜欢?” 她送过这丫头不少首饰,而这丫头亦是个心思玲珑的,每每入宫,都会挑上那么一两件带在身上。 却唯独不曾见她用过那对白玉簪。 “娘娘送的,臣女岂会不喜欢。”许明意如实答道:“只是想着那本是娘娘极为珍视的旧物,而玉簪易碎,臣女又不是什么文静谨慎的性子,恐有磕碰损毁,才未有拿出来用过。” 这话哪怕带些奉承,却也是她的真心话。 那对簪子,她带回去之后,便叫阿葵妥善地收放了起来。 “首饰便是拿来戴用的,若是想要收放着,本宫还给你作何?”皇后语气随意而透着亲近,“既是给了你,便是想要见你戴着,真若碎了便碎了,又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 许明意闻言也不扭捏,笑着点头道:“那臣女下次进宫,便戴给娘娘瞧瞧。” 皇后这才含笑满意点头。 宫女奉来了茶水点心,许明意陪着说了会儿话之后,轻声询问道:“娘娘近来身体如何?可需臣女再替娘娘看一看脉象?” 她每次入宫,都会替皇后诊一诊脉。 经了这数月的调养,上次她来时,总算从脉象上观出了些许起色。 但心中也逐渐起了一个猜测—— “近来本宫倒觉得精神尚可。” 皇后说话间,自然地伸出了右手,搭在了一旁的小几上。 许明意凝神诊看了片刻后,眼底现出犹豫之色。 这次的脉象,比之上一次,竟又有了要回到未调养前的迹象。 这无疑是异样的。 但其中缘故,也不难猜测。 甚至由此印证了她这些时日的猜想…… “可是不大好?”皇后将手缓缓收回,见少女神情不太轻松,遂柔声道:“不打紧的,本宫这身子历来都是如此,也不算是什么大病。且我自觉着,那些方子确还是有用的,慢慢调养着便是。” 许明意在心中微叹了口气。 若只是寻常的旧疾,确是只需慢慢调养便可,也根本不必着急。 但问题在于…… 对上皇后那双温柔的眸子,许明意见殿内只一位贴身嬷嬷在,到底没有犹豫太久。 “娘娘之所以身体失调,恐怕另有外因在。” 皇后闻言眼神微动。 “外因?” 许明意点头。 “若是根源不除,再如何调养,也都是无用的。” 皇后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时未语,只是端起手边的茶盏。 许明意将声音压得愈低,几乎只二人能够听闻:“请恕臣女斗胆冒昧一问,不知娘娘可是……常年服用药量极重的避子药?” “……”皇后惊愕地看向说话的少女。 少女一脸正色,眼底藏着一缕担忧。 “避子药?怎会……”皇后回过神来,温声道:“许姑娘怕是诊错了吧。” “或是在娘娘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下在了饭菜茶水之中。” 无论如何,既是开了这个口,许明意还是决定将话说完:“从娘娘的脉象和身体各处的不适可以看得出,这避子药药性颇烈,长期服食,对身体伤害极大,如同慢性之毒药。且长此以往,日后即便停服,亦会使人再难有孕……” 在她看来,选择用如此性烈的避子药,对方的心思未免过于恶毒。 而若单单只是寻常的避子药,不至于对身体造成太多伤害,她或许也未必会选择非要将话说得这般直白。 皇后看向面前少女的眼神有了变化。 “许姑娘同本宫说这些,难道就不怕祸从口出吗?” 迎着那道叫人看不清喜怒的目光,许明意平静地道:“若娘娘觉得不妥,那便是臣女诊错了。” 她并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今日会选择说出口,并非是因为对方是当今皇后。 抛开这些时日称得上投缘的相处不提,面前的人是吴家的女儿,那个前世于她有恩的吴家—— 且还是吴恙的嫡亲姑母。 所以她觉得自己应当将所知言明。 但若对方觉得她多事了,她便承认自己诊错了就是,日后再不会多嘴说什么。 到底她选择做这件事情,并非是为了讨好谁,只为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罢了。 皇后看着女孩子那双澄澈而坦然的眼睛。 这双眼睛不笑时,仿佛天生便带着不卑不亢的光芒。 “许姑娘的乳名,可是唤作昭昭?”皇后突然问道。 许明意虽不解为何会转到这个话题上,但还是下意识地点了头:“回娘娘,正是。” “这两个字,很配许姑娘。”皇后道。 她还是头一回见到活得这般鲜活明亮,仿佛能够扫尽周遭一切沉暗的女孩子。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夸赞,许明意微微一怔。 接着,便听皇后缓声讲道:“本宫这玉坤宫里,有一位专司茶水的宫女,不是本宫的人。” 许明意眼神微变。 “娘娘之前便有察觉了?” 她先前也想到过这种可能。 皇后微一点头。 “只是不曾想到,这药是如许姑娘所说的那般,对身体的蚕食如此严重。” 对方用药这般重,是不想出任何差池,唯恐她怀下所谓龙种? 思及此,皇后只想冷笑。 脸长得不怎么样,想得倒是美呢。 且本身自己那方面还需要拿药来撑着,这到底是哪里来的奇妙自信? 只要一想到他手上或是染着她至亲的血,二人之间有可能存在的旧仇,她便恨不能一刀捅死对方,更不必说是给他生孩子了。 那避子药,他即便不使人偷偷地下在她的茶水里,她自己也是要吃的。 听得此言,许明意心中有了判断。 皇后分明已有察觉,却只是依旧将药吃下,下药之人是哪个,已是显而易见了。 正文 154 辞行 , 而皇后既是主动同她说了这些,那便足以说明她今日之言,多少是有些用的。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的建立,亦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娘娘,身体总归是自己的。”许明意轻声道。 皇后点头。 是啊,身体是自己的。 别人不爱惜,自己却是要爱惜的。 “娘娘可有法子能瞒得过那负责茶水的宫女?”许明意问。 “这个倒是不难。” 一开始那个宫女还会有意无意地盯着她是否会将茶水喝下,但这些年下来,此事从未出过半点差池,对方也就渐渐地不如起初那般谨慎戒备了。 更何况,她的玉坤宫里,自然还是她的人多一些,她若有心瞒着,再简单不过。 “只是这药,本宫不得不吃。” 皇后向面前的女孩子直言道。 无论是出于何种考虑,她都必须求个稳妥。 “臣女明白。” 许明意自袖中取出一只精巧的瓷瓶,放在小几上,道:“此乃臣女家中的丫鬟所配的避子药,每次只需服一粒,于身体固然多少也有些影响,但相较之下,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再配合着她先前送来的调养方子,更可将对身体的伤害降到最小。 皇后不禁有些意外地看着那只瓷瓶。 这丫头竟连这东西都替她备好了…… “娘娘放心,此事臣女绝不会同其他人提起。”许明意主动保证道。 皇后抬起眼睛看向她,声音愈发柔和:“这东西本宫收下了,许姑娘的好意,本宫亦记下了。只是——还没问你,为何要这般帮本宫?” 主动替她打算好这些事情,即便心中清楚她未必会领情,甚至或许还会因为想要遮掩私事而迁怒于她—— 退一万步说,即便她接受了这番好意,然而知道这个秘密,并参与进这个秘密当中,显然也不是什么好事。 “娘娘不是常说,同臣女十分投缘吗?”许明意笑着道:“臣女也觉得同娘娘很投缘。” 她确是习惯权衡利益得失的人,但也并非事事都要拿来仔细计较。 若是如此,人生就太过无趣疲累了。 这个简单的答案,叫皇后听得弯起了唇角。 不禁道:“这般随性豁达,倒像极了你家中的二叔。” 许明意听得微微一愣。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隐隐觉得皇后娘娘似乎很喜欢提起她家二叔。 而那句下意识的话脱口而出之后,皇后似也意识到了不妥,眼中笑意有着短暂的凝滞。 但只是一瞬,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许明意心中略有些疑惑,但到底没有不识趣地去多问什么。 回头问一问二叔也是一样的。 或许是同面前的女孩子刚分享了一个秘密的缘故,接下来再说起话来,皇后待许明意无形间又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怕许明意觉得待在殿中会闷得慌,又带着人去了御花园中散步。 待再回到玉坤宫时,已要到了用午膳的时辰。 皇后的心情看起来十分不错,留了许明意一同用膳,正要吩咐身边的嬷嬷时,只见一名宫女走了进来。 “娘娘,定南王世孙在外求见。” 皇后不禁讶然:“阿渊来了?” 许明意也很是意外。 她入宫多次,每回都会来玉坤宫,但遇到吴恙还是头一次。 身着鸦青色长袍,气质清冷的俊朗少年很快被请进了殿中。 “侄儿给姑母请安。” “不必多礼。”皇后笑着道:“快坐吧。” “多谢姑母。” 吴恙在一旁落座下来,拿余光扫了一眼姑母身侧坐着的少女。 他自入得殿中便知姑母身边还坐着一人,只是未曾分去眼神细看。 眼下这随意一扫,却叫他觉出了不对来。 吴恙抬眼望去。 四目相对间,在身上的那件质地极好,仿佛带着柔柔光晕的杏色绸袄的映托下,一张精致的脸蛋被衬得愈发白腻可人的少女朝他微微笑了笑。 见此一幕,少年眉眼间的冷清之色顿时荡然无存。 待怔然了一瞬后,方才向她微一颔首。 “怎么,你们二人可是认得?”皇后在一旁瞧出了端倪,好奇地问。 虽说前阵子京中有阿渊爱慕镇国公府许姑娘的传言,但她特意跟兄嫂打听过了,可知确是传言无误。 她那时还以为侄子当真开窍了呢。 “在娘娘的寿诞上曾见过。”许明意挑了个相对稳妥的回答。 她倒是不甚在意那些,但吴恙是个极怕被人误会的,为免给他带来麻烦,自是不宜将二人说得太过熟识。 皇后轻一点头。 吴恙看了许明意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女儿家名声要紧,为免生出不必要的误会,许姑娘这么说也在情理之中。 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种同他撇清关系的话有些不太顺耳。 分明他也是怕麻烦的人,眼下这种感觉无疑有些古怪。 “今日怎想到要进宫来了?” 虽说是亲姑侄,但她身处后宫,多有不便,阿渊自入京来,姑侄二人不过也只见了寥寥数面而已。 这句问话声打断了吴恙的思绪。 “今日是为向姑母辞行而来。” “要回宁阳了?”皇后问。 吴恙点头。 这一次,他在京中呆的已经足够久了。 再者,宁阳那边还有许多正事需要他回去处理。 方才他也已见过了皇上,同其说明了要回宁阳之事。 皇后心中有些不舍。 她常年被圈在这深宫之中,能与家人相见之时少之又少。但有时想一想,兄嫂毕竟还在京中。家人便是如此,哪怕不能常常见面,但只要想到离得这般近,心中就会安稳许多。 眼下侄子要回宁阳,难免就觉得再见之日不知是何时了。 却也只是点着头道:“也好,你祖母近来的身子不大好,必然是记挂着你,待你回去后,她也能安心些。” 吴恙应声“是”。 答话间,下意识地看向了坐在那里的女孩子。 女孩子面上没了先前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眉间那一缕叫人看不清的情绪。 吴恙心神微凝。 许姑娘……莫非是舍不得他走吗? 想到这个可能,少年只觉得一颗心顿时快跳了几下。 并且突然觉得有些为难—— 正文 155 许姑娘的亲事 无论是出于何种立场,万一许姑娘开口挽留他的话,他该如何应对? 凭心而论,作为朋友,他并不想拒绝对方。 但他历来是个有原则的人,正事当前,既已做了决定,便不该受外因所扰—— “应当还没用午膳吧?” 皇后笑着对正莫名犯难的侄子说道:“不如待用罢午膳之后再回去。” 吴恙想了想,微一点头。 他与姑母难得见一面,眼下离京在即,陪姑母用一顿饭是晚辈该做的事情。 皇后便向身侧的姜嬷嬷交待道:“嬷嬷亲自去一趟御膳房吧。” 姜嬷嬷是吴家的老仆,在此次吴恙入京前,又特意探清了自家这位世孙的饮食习惯,由她亲自去御膳房吩咐,自是最妥当不过。 “左右没有旁人在,今日也就不拘泥太多了。” 皇后带着吴恙与许明意移步去了东暖阁,此处并无一张张分开待客的矮几,而只设有一张宽大的檀木雕花八仙桌。 皇后坐在正位之上,吴恙同许明意则是一左一右于其身侧落座。 传膳的宫女手持托盘鱼贯而入,姜嬷嬷在旁示意着要将哪道菜放在什么位置。 吴恙看了一眼,似随口道:“有劳将菜碟调换一二。” 姜嬷嬷微微一怔。 放在世孙面前的这些菜式皆是按着世孙的喜好来的,世孙怎会特意说要调换? 莫非是来了京城之后,突然改了口味? 这般想着,姜嬷嬷下意识地看向自家娘娘。 皇后笑着点了头,眸光却是微闪。 她家阿渊有些不对啊…… 正统的世家子弟,都有着面前饭菜即便不合胃口也不会去夹别处饭菜的习惯,更不必说是出言要求调换了。 更加不必提的是,阿渊乃是吴家世孙,这些规矩是自幼便刻进了骨子里的,按说这等话绝不可能从他的口中说出来才对…… 宫女很快将菜碟调换了一番。 望着眼前的饭菜,许明意亦觉得有些奇怪。 这些确是她印象中吴恙喜欢吃的菜式没错,那日在清风楼里,她便是这般点的菜,犹记得他分明也吃得很欢的样子啊? “侄儿敬姑母。” 宫女将碗筷布齐之后,少年举起了酒杯。 皇后含笑端起面前的果酒。 许明意也一并将一盏果酒饮下。 “动筷吧。”皇后拿起筷子,眼神温柔地看着身旁的两个孩子。 许明意尝了尝面前的两道菜,只觉颇为可口。 同时,心底忽然现出了一个猜测来——吴恙该不是觉得那日她在清风楼中所点,皆是她自己喜欢吃的吧? 她对这位吴世孙的教养与风度向来没有疑问,而这些时日对方所展现的仗义她亦看在眼中,甚至还隐隐叫人觉得十分好骗…… 可这些皆是建立在正事之前,私下之事他竟也能这般贴心周到? 前世她一直认为这是一个行事干脆,极怕麻烦,因此话也比寻常人少许多的人—— 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许明意不禁悄悄地抬眼看向自己对面坐着的少年。 少年生得好看,吃相也极好看,动作分明不慢,也并无太多慢条斯理之感,却也叫人觉着赏心悦目。 察觉到这道视线,吴恙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 许明意亦是敏锐之人,见他似有察觉,立即收回了目光,老老实实地吃起了饭。 余光里见她这般模样,吴恙似有若无地动了动嘴角。 想看他光明正大地看就是了,他又不是那等小气之人。 这一刻,少年完全忘记了平日里当自己被人盯着瞧时,内心无法遏制的想要炸毛的冲动。 一席饭罢,宫女将饭菜撤去,换成了茶水。 皇后今日的心情似乎格外的好,席间饮了不少果酒,面上一直挂着笑意,同侄子说了会儿家常后,便将视线放回到了身侧的女孩子身上。 “许姑娘今年该是有十六了吧?”皇后含笑问道。 许明意点头:“回娘娘,正是。” 单论这一点,连皇后娘娘都比她家那位记不清她究竟几岁的二叔强许多呢。 “按说也该到操心亲事的时候了。”皇后面上笑意温柔亲近:“家中若无在议的人家,可需本宫替你留意留意?” 吴恙听得微一皱眉。 姑母这是喝醉了? 怎还操心过问起了别家姑娘的亲事来。 “倒是没有在议的人家。”许明意笑笑道,面上并无丝毫羞态。 她也察觉到了,皇后娘娘此时提起此事,是真正将她当作了喜欢的晚辈来看待,而非另怀心思,想要插手她的亲事。 “说起来,来年春日便要取进士了……”皇后道:“到时若有才貌双全的才俊,也可多留意一二。” 许明意还没来得及应声时,只听一旁的少年讲道:“许姑娘乃将门出身,寻常读书人,怕是轻易与之相处不来。” 依她那“打服了再说”的性子,文弱的读书人哪里会是她的对手? 况且,榜下捉婿这种事情也是有风险的,那些进士来自天南海北,很难摸得清真正的底细与人品。 在他看来,根本不靠谱。 难得见侄子这般多话,皇后压下心底异样,又笑着与许明意道:“阿渊说得也有道理,读书人若不合心意,同镇国公熟识的那些武将子弟中,或是可以仔细地挑一挑。” 而她这句话刚落音,就见得侄子又轻皱了眉。 皇后嘴角笑意微凝——她家阿渊这是听得又不满意了? 果然,就听少年接过话,正色讲道:“大庆建国不过数十载,大多武将皆是草莽出身,子女教化尚还有不足之处,英雄固然不论出处,但若是要挑夫婿,却未必是上等良配。” 找个同样是将门出身的,二人一言不合便动手,日子怎能过得和睦? 他还是觉得不靠谱。 皇后眼神复杂地看向侄子。 文的他嫌太文,武的他又嫌太武…… ——这幅老丈人相女婿,横竖都入不了他的眼的感觉是为了哪般? 往后他若是有了女儿,只怕是要将女婿给生生为难死吧? 许明意也看向满脸认真之色的少年。 考虑的比她家父亲还要面面俱到,吴世孙竟这般操心她的亲事吗? 正文 156 她为何如此 见两道视线向自己看来,吴恙回过神,单手握拳在唇边轻咳了一声,道:“侄儿亦只是随口说一说自己的看法而已。” 还是那句话,为养女儿练手罢了。 皇后笑笑道:“这些话倒也在理,照此说来,是得挑一个文武双全的才算妥当了。” 刚端起茶盏凑到嘴边的吴恙,闻言动作一顿。 ……这说得不就是他吗? 见自家姑母的眼神似有若无地在落在自己身上一瞬,少年作势吃茶,却不自觉地将本就如青竹般笔挺的后背又坐得直了些。 姑母该不会趁着吃多了酒,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吧? 然而却见自家姑母亦只是端过茶盏缓缓吃了两口。 许明意适时开口,笑着道:“多谢皇后娘娘和吴世孙这般细致地费心替臣女考量了,臣女如今倒也不着急。家中母亲常说,凡事讲求缘分,缘分到了,一切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了。” 皇后赞同点头:“是啊,缘分很重要。” 人与人之间,倘若缘分不够,其它便皆是空谈。 这一点,她是再清楚不过的。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皇后温柔又透着些悠远的目光先后在两个孩子身上缓缓扫过。 没等到自家姑母再说什么的吴恙将茶盏放下。 “想来姑母该歇午觉了,若无其它事,侄儿就先告辞了。” 皇后回过神,点头道:“路上当心,待到了宁阳,记得及时传信到京中。” “是,侄儿记下了。” 吴恙起身,朝着皇后长施一礼。 姑母在他心中,是极值得敬爱的长辈。 一人在宫中这些年,不易之处必是颇多,而这一切,皆是为了定南王府。 “好了,回去吧。”皇后压下心中不舍,笑着对侄子说道。 吴恙应下,行了出去。 许明意也适时地说道:“臣女便也不打搅娘娘歇息了。” 吴恙方便走便走了,偏生前头还加了一句皇后娘娘该歇午觉了,这句话被他丢在这儿,她若还不识趣地留下,岂不显得太没眼色? 皇后笑着点头:“何时得了空闲,便来玉坤宫坐坐。” 她如今愈发喜欢这丫头了。 喜欢之余,又多了一份很奇妙的幻觉……竟总觉得,面前的小姑娘,就像是当年未入宫前的自己。 实则要说哪里多像,似乎也并没有。 故而才说很奇妙…… 见那抹秋香色的纤细身影消失在帘栊后,姜嬷嬷轻声询问道:“娘娘可要回内殿小憩片刻?” “今日倒觉得精神颇好。” 皇后柔声道:“带上本宫抄好的佛经,陪本宫去一趟寿康宫吧。” 姜嬷嬷应下。 许明意离了玉坤宫不远,便瞧见了一道熟悉的鸦青色的身影。 那少年身形颀长,背影挺拔,脚下的步伐不紧不慢,却目不斜视,显然并无欣赏沿途景致的兴趣。 “这条路走了许多遍了,已是熟记于心,姑姑且留步吧。”许明意对身侧替自己引路的嬷嬷讲道。 “是。” 二人相互福了一礼后,那名嬷嬷便转身折返了回去。 许明意快走了一阵,追上了吴恙。 “吴公子在等我?”她低声问。 少年闻言,因她跟上来而本有些愉悦的眉眼间神色微滞,正色道:“走得慢罢了。” 说完这句,又接着讲道:“原来许姑娘今日是要进宫——” 怪不得同他约在了晚上。 许明意点了头。 “本以为吴公子还会在京中呆上一段时日。”她问道:“不知打算何时动身离京?” “明日。” “这般着急?”许明意有些讶然。 这还真是说走就走,一日都不多留啊。 “有些事情需要回去处理。” 在岁江和方先生的追查下,岁山的事情在宁阳找到了线索,此事蹊跷颇多,他不放心任何人经手,便是族中信得过的那些人也不例外。 当然,也并非如何十万火急,只是在京中确也没了要紧事要做,而他做事向来不喜欢拖延。 许明意微微抬起头看向少年。 她想问一句“是不是很紧要的事情”,但到底没有急着在此时问起。 这是不合时宜的。 即便她心中有所担忧。 “那今晚恰巧可以替吴公子践行了。”她道:“吴公子可不要失约了。” 她有重要的话要同他讲。 吴恙看她一眼,道:“我从不失约于人。” 许明意听得一时有些恍惚。 从不失约之人—— 这句话,上一世他也说过。 且是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宁阳定南王府内,有一处高阁叫摘风楼。 他们本说好了待雪停后,带着吴然和天目一同去楼中赏月吃烤肉。 可是他却失约了。 想到这桩旧事,许明意看向身边之人,一颗心沉甸甸地往下坠。 秋日午后的日光,是细碎而浓烈的淡金色。 这金色透过小径两旁的花叶,斜斜地洒在少年身上,叫他一张原本英朗中透着些清冷感的脸都映得柔和了几分,眼睫在高挺的鼻梁一侧投下阴影,肤色剔透着,连其上淡淡的细小绒毛都清晰可辨。 心中本装着沉沉心事的许明意,看了一会儿,不禁在心底默默总结道——这张脸,好看的有些不真实。 吴恙微微将唇抿直了几分,负在身后的手攥紧又松开。 许姑娘又在偷看他了。 甚至带着几分光明正大肆无忌惮。 这是料定了他如今不会再多想吗? 少年压下心口起伏不定的情绪,看向无云的蔚蓝天际,随口道:“今晚月色应当极好。” 昨日是中秋,今日是十六,一年只一次,无疑正是赏月的好时候。 “吴公子想要赏月?” 吴恙犹豫了一瞬,点头“嗯”了一声。 总觉得许姑娘要邀请他赏月了…… 心神微绷间,耳畔响起女孩子动听的声音:“那今晚用饭后,我带吴公子去个地方,那里可是全京城最佳的赏月去处。” 或许前世未曾遵守的约定趁早实现了,那个变故便不会再那么容易发生了吧? 心中的猜想得到印证,吴恙心中如被蜂子极快地蛰了一下,好一会儿才转头看向她,拿尽量平静的语气问道:“……何处?” 许明意冲他笑着道:“到时你便知道了。” “……”吴恙呼吸窒住,略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去。 她为何…… 为何突然笑得如此好看? 正文 157 永无散时 吴恙与许明意离开了皇宫后,皇后来到了寿康宫。 “太后娘娘此时在佛堂中,皇后娘娘请随奴婢来。”一名嬷嬷行礼罢,在前引路。 太后近年来身体不好,深居简出,每日最常待的地方便是这处庆明帝特意命人修建的佛堂。 “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 皇后福身行礼。 本跪身在佛像前的太后由身边的一位宫女搀扶起身,转过身来,含笑点头道:“皇后来了。” 五十多岁的妇人,梳理整齐拿一根白玉簪固定的发髻大半都掺了银白,一张肤色偏白的脸上亦是皱纹横生,然而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仍旧有神,端是十分和蔼有福气的模样。 皇后上前扶过太后一只手臂,入了静室中落座下来。 “今日臣妾那侄儿进宫来了。”皇后接过宫女奉来的茶盏,声音柔柔,拿谈家常般的语气随意地说道:“是来同臣妾辞别的。” “要回宁阳了?”太后问。 “是啊,该回去了。” 太后缓缓转动着手中佛珠,微微点头道:“回去也好。” 片刻后,含笑道:“说起来,哀家倒是还没能见上一面。” 皇后轻声道:“往后总是有机会的。” 太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见不见的,也不要紧。 只要人平安便够了。 只又问道:“如今瞧着,是像谁多些?” 皇后笑着道:“臣妾瞧着,是像他母亲。” 言及此,垂眸吃茶,将心底涌动的情绪压下。 “像母亲好……”太后点着头,未再多提其它。 转而对身边的嬷嬷讲道:“兰柳,将哀家的药端来吧。” 那嬷嬷应下。 正要退去时,又听得太后将自己唤住:“一把年纪了还急急慌慌的,哀家话还没交待完呢——” 嬷嬷回过头,无奈笑着道:“奴婢省得,无非是多拿些糖块嘛。” 太后闻言这才放心地挥挥手,放人离去。 “这些时日,皇帝每来此,总是有意无意地会问起些敬容的事情。”嬷嬷离去后,太后正了神态,道:“总叫人觉得没那么简单。” 敬容虽不是她所出,但也是她一手带大的。 “长公主?”皇后目露思索之色。 自打从长公主一门心思地养起了面首之后,入宫的次数也渐渐少了,难得能见上一面。 “哀家记得,先皇驾崩前,最后见的几个人里,除了皇帝之外,便是敬容和镇国公了……”太后徐徐地道。 皇后微一点头。 “臣妾会尽量多留意些。” 当年她之所以执意选择要进宫,除了为吴家考虑之外,还有着一份私心在。 她想要查清当年这皇城里的真相,尤其是她阿姐的死…… “切要小心些。”太后叮嘱了一句,忽而咳了起来。 “可是药不管用?”皇后关切地问道:“不然叫太医们换个方子试试?” “不过是些小毛病罢了。”太后轻抚胸口,面色逐渐恢复。 她这条命,在皇帝眼中,可是金贵着呢,用的一切自也都是最好的。 “您还是要少吃些糖才好。”皇后提醒了一句:“听太医说,糖吃多了也是不妙的。” “哀家吃的可都是化痰的。”太后理直气壮地道。 再者道,日子这么苦,糖也不准吃,活着还有个什么盼头? 说话间,嬷嬷已将药端了进来。 太后捏着鼻子将药饮下后,连忙塞了颗糖到口中,很快眉眼皱纹都舒展开来。 皇后在一旁瞧得掩嘴笑了笑。 在这深宫之中,她也就是同这位太后娘娘在一处时,方能放松一二了。 但也不能常来。 不然不做人的皇帝又要睡不好觉了。 外佛堂中香雾缭绕,形如祥云涌动,将那高高在上受着香火的金身佛像显得愈发慈悲。 …… 天色渐暗下,晚霞刚散去,城中四下便亮起了华灯。 清风楼前人来人往,许明意刚跳下马车,就见一名蓝衣少年负手立于楼外一侧,过分出众的样貌气质,叫人不容有半点错识。 这次确是没失约。 且还早早便到了。 许明意大步朝他走去。 吴恙一早便瞧见了她的车夫,此时却装作才看到人的模样,打量了一眼对方身上的男装,道:“贤弟请吧。” 许明意含笑点头,二人并肩行了进去。 迎上前招待的伙计眼睛微亮。 又是这二位俊公子啊。 他可记着呢,其中一位还有哑疾在身。 二人被请上了二楼雅间,吴恙这回倒是不比头一次的拘谨,是与许明意一同点的菜。 许明意还要了一壶酒。 帮人践行,自然是要有践行该有的样子。 只是吴恙恐她酒量不佳,吃醉了难受不说,万一再耽误了原本说好的赏月,是以只由她吃了两盏而已。 二人离开清风楼后,许明意道了句“时辰还早”,随手一指前方,提议道:“前面不远便是灯市,此时正是热闹的时候,不如我带吴公子去逛一逛?” 吴恙眉心微动。 他看起来像是会喜欢逛灯市的人吗? 且他历来最不喜扎人堆凑热闹了。 更何况—— 少年抬头看了一眼已高高挂起的圆月。 这时辰还早? ……她根本就是想借口同他多待一会儿吧? “走吧。” 吴恙看一眼身侧的人,提步走在了前面。 余光见她跟了上来,心情颇好的少年扬了扬嘴角。 灯市之上人流如织,各色摊贩占着各自的位置。 许明意已许多年未来此处,本只是个临时打发时辰的去处,此时反倒叫她逛得兴致高涨起来。 见她一路走走停停,不时便在小摊前驻足,吴恙也不出言催促,只静静地站在她身边,不着痕迹地替她挡去拥挤人流。 往常他最是见不得大好时光被这般挥霍,逛灯市什么的,这种事情究竟有何意义可言? 但眼下他过分的有耐心。 甚至有耐心到…… 看着女孩子生动的侧颜,少年心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想法来—— 这一刻,他甚至希望,这场灯市永无散市之时。 真真切切地察觉到自己的异样,少年微微拢紧了负在身后的手指。 而此时,他忽然察觉到前方有一道视线正紧紧地盯着自己。 吴恙皱眉举目望去。 正文 158 十大美事 那是一张还带着稚气的男孩子的脸庞。 此时那小小少年一双微圆的眼睛干瞪着,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以及……他身边正挑选扇子的许明意。 认出男孩子的身份,吴恙轻咳了一声。 许明意直起身来,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乍然对上那双圆眼睛,险些被骇了一跳。 许明时脸上带着怒气向她走来。 这架势,仿佛他手中拎着的冰糖葫芦不是冰糖葫芦,而是鸡毛掸子。 忌惮于他这老母亲般的威严,许明意甚至下意识地想往吴恙身后钻。 “这就是你说的有正事要办?!”许明时气鼓鼓地质问道。 什么时候领着俊美男子逛灯市也算是正事了? 许明意立即反问道:“你不是还说今晚要在家中习字?” “……”许明时顿时一噎。 吴恙在旁默默望天。 这一家子竟就是靠互相哄骗过日子么? “我习完了!”许明时上前拉住许明意一只手臂,道:“跟我回去——” 这个不靠谱的姐姐真是越来越难管了! 许明意企图拿眼神将男孩子震慑住,那眼神中赫然写着“别逼我在外人面前打你”。 许明时顿时更气了。 打就打,反正又不是没打过架! 反正……她又舍不得真打伤他! 见此一幕,吴恙目含欣赏地看着男孩子。 很不错。 这个弟弟,他很喜欢。 但今晚同他说定了要一同赏月的人,可断没有就这么在他眼皮子底下被带走的道理。 “许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吴恙开口道。 许明时戒备地看向他。 但想到对方好歹是天目的主人,还是颇给面子地走了过去。 “不知吴世孙有何话要讲?” 他今晚回去之后定要将这二人偷偷溜出来逛灯市的事情告诉祖父和父亲! “听闻许公子极喜欢天目?”吴恙问道。 这是许姑娘告诉他的,他为此曾一度怀疑镇国公府中人喜好是否过于独特——甚至喜好已不足以形容,换作癖好兴许更合适些。 “……那又如何?”许明时狐疑地看着对方。 他在第一次看到那只胖鸟的时候,也没想到竟会这般投缘。 “我明日便要回宁阳了。” 许明时听得一愣。 “那……天目也要回去?” 他承认天目很丑,但他也确实离不开。 更何况天目如今最喜欢的便是他,一旦离开了他,它定也会十分难过伤心的吧? “原本是要带回去的。”吴恙看一眼不远处的许明意,似有所指地道:“但也不是不能留下——” 许明时:……这是要他拿姐姐来换的意思? 这般无耻的交易对方是怎么想出来的? 他是断不可能应允的! 除非—— “你们当真是为了办正事?” 他并非那种不通情达理之人,若当真是为了正事,偶尔一次,他也是可以理解的。 吴恙颔首:“待事毕后,我定亲自将许姑娘送回去。” “那天目——” “日后就有劳许公子多加照料了。”吴恙答得十分干脆。 反正他本也是想让那丑鸟留在许姑娘身边做个伴的,一鸟两用,再妥当不过。 许明时轻咳一声:“这个好说……” “还有一件事,须得提醒许公子。” “吴世孙请讲。” “令姐与玉风郡主颇为交好,虽说不宜从中阻挠,但该留意之处,尚还需多加上心留意。”吴恙认真交待道。 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位许公子年纪虽小,管起人来却很有一套。 许明时听得一愣。 这原本不就是他的活儿吗? 见得男孩子的反应,吴恙顿时更安心了。 “那便说定了。”他语气温和地道:“我会常给许公子来信问一问天目的情况。” 真的是问天目吗? 许明时一时沉默未语。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突然觉得自己和天目似乎都被利用了。 直到被吴恙带着离开灯市,许明意心中的意外仍未消减,悄声问:“你是使了什么法子?” “我答应将天目留在京城。” 许明意不禁哑然。 天目的价值就只这么一点? 但旋即她便意识到,更值得同情的似乎是她家明时。 明时一直觉得,天目最喜欢的人是他。 但他却不曾想过,他也是喂肉干喂的最多的那一个。 然而对于这种难言的感情纠葛,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旁人也不便多说什么就是了。 许明意上了马车,将要去的地方交待给了车夫。 吴恙骑马,一路不紧不慢地跟在马车后。 如此约走了小半时辰,方才见马车缓缓停下。 “你们在此等着。”许明意叮嘱阿葵与车夫,边利落地跳下了马车来。 吴恙见状翻身下马。 “咱们悄悄地过去,别惊动了那两名守卫。”许明意快步走到他身边,同他低声说道。 看着前方不远处的城门,吴恙终于才明白她先前所谓的“时辰还早”是怎么个意思了。 这竟是要带他爬城楼…… 可不就得专挑在深更半夜? 许明意带着吴恙,轻车熟路地闪身到了一侧城楼内侧。 其侧设有以通上下的斜坡马道与石阶,许明意踩上石阶,无声地冲身后的吴恙招了招手,示意他快些跟上。 “……”吴恙唯有照做。 但不得不说的是,这做贼般的体验,同他原本想象中的赏月出入不可谓不大。 二人体力皆好,很快便爬上了城楼最高处。 夜风拂人衣角,抬首便是皓月星辰,仿佛触手可及。 “如何?不虚此行吧?”许明意在一只石凳上坐下,道:“这里可是京中赏月的最佳去处了。” 吴恙在她身边坐下,边问道:“许姑娘常来此处?” “我很小时,祖父便带我来过。祖父常说,便是他那暴躁的性子,瞧见这般好看的月色,一颗心都能很快清静下来。” 这世间的美景与美食,皆是治愈人心的良药。 吴恙不禁意外。 镇国公在很早之前就带着年幼的孙女偷爬城楼了? 这个祖父当的,也当真是叫人……无可挑剔。 “在此处赏月,可是人生十大美事之一。”仰头望着上方璀璨星月,许明意感慨着道。 当然,她也并不知道其余九大美事是什么,不过是因为顺口就这么说了而已。 吴恙看着赏月的少女。 清辉月光流泻而下,将她的周身都浸染上了一层淡芒,仿若云中仙子不可触及。 他觉得,分明是十大美事之首才对。 正文 159 是喜欢吗? , 二人静静地看着仿佛近在咫尺的皎皎皓月,一时间谁也未有出声打破这份美好的静谧。 直到一道黑影飞来,稳稳地落在了二人中间隔着的那只石墩之上。 “天目也来了。” 许明意笑着摸了摸大鸟的羽毛。 若是再有个吴然的话,前世之约便是履行的分毫不差了。 吴恙看了一眼那蹲在石墩上的鸟。 怎么哪里都有这只鸟? 这个位置是他为了避嫌才空出来的,怎么竟像是特意给它留的一样? 不知为何,这一幕让他突然想到了自家父亲和母亲近来中间总隔着的那张椅子…… “前日里朱叔同我说,在搜找占云竹的下落时,曾在附近的渔村里听渔民提起前不久也有人来问过占云竹的事情——”许明意转头看着少年,问道:“不知是不是吴公子的人?” 若是,她该道谢。 若不是,她该着人去细查。 因是悄悄做的,且也无甚像样的成果,吴恙下意识地就想否认,可对上她一双眼睛,犹豫了一瞬之后,到底还是点了头。 “是我。” 他道:“但也不曾查出什么结果。” “多谢。”许明意认真地道:“此番京中数月,吴公子委实帮了我许多。” “是我该谢许姑娘,这些时日许姑娘待我亦是照料颇多。” 许明意听得莞尔。 她哪里有什么照料,不过都是些寻常事罢了。 “何时许姑娘得空,也可以去宁阳逛一逛,到时由我来尽地主之谊。”吴恙主动邀请道。 她应是喜欢骑马的,到时他可以带她去城外马场骑马看落日。 许明意笑着点头,道:“好,有机会一定去。” 吴恙不是说客套话的人,他说邀请她去,一定是真心实意想叫她去的。 “这里的星星也很好看。”她重新将视线投向夜空,感慨着道。 吴恙却下意识地拿余光看着身边的她。 其实他方才的话还未说完。 这次入京,他很高兴,甚至有些……舍不得走了。 满天星辰仿佛皆映在了她的瞳孔中,月光下的侧颜精致的少女看起来比平日里要恬静得多,一身靛蓝色男子衣袍,鸦发高束起,便露出了一截雪白细腻的天鹅颈—— 看到这里,吴恙连忙将视线收回,正襟危坐着。 非礼勿视…… 可……她应当穿一件竖领袍才对! 这样轻易被人瞧了去,岂不是要吃亏? 此时,身边的秃鹫突然叫了一声。 吴恙皱眉看向它,却见它正伸长着脖子盯着自己瞧。 有什么问题吗? 疑惑刚在心底升起,下一瞬便有了答案。 鼻间传来温温凉凉的感觉,少年抬手轻触,赫然见得手指间竟是一片殷红的颜色。 他这是……流鼻血了?! 想到方才自己那无意间瞥到的一抹雪颈,少年顿时面红耳赤。 他分明……并无丝毫龌龊想法! “你流鼻血了!” 许明意见此一幕,略略一惊,连忙起身来。 “快些仰头——”她边说话,边从怀中取出了一只素蓝色的帕子,替他捂住鼻子。 她的触碰让少年更是心慌意乱,忙接过手自己按着。 许明意拿手指替他轻轻拍着额头。 “我幼时流鼻血,阿葵的母亲便是这般做的。”她边拍边解释道:“若沾些凉水还能更好些。” 吴恙胡乱地“嗯”了一声。 女孩子半倾着身替他轻拍额头,虽是尽量保持着距离,却仍叫他一颗心越跳越快。 少年隐隐觉得,再这么下去,这不争气的鼻血怕是根本止不住。 “我仰头片刻便可。”吴恙声音有些僵硬地道。 许明意便将手收回。 事出突然,她又有一份医者的冲动在,一时竟是忘了面前这位是向来不喜欢被女子碰触的。 但见面前少年半仰着头,拿帕子捂住鼻子,神态也略有些无所适从的慌乱,端是一副她不曾见过的狼狈模样,与平日里光鲜体面的冷漠姿态可谓截然不同,许明意一个没忍住,不厚道地笑了两声。 见她发笑,吴恙也觉得这一幕确实有些荒谬,四目相对,他亦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难得见他笑,许明意笑着称赞道:“吴世孙应当多笑笑,很好看——” 不可否认,即便是这般狼狈模样也很好看。 听着这句话,看着面前笑颜如花的女孩子,少年只觉得心底似有什么东西在极快地破土而出,短短一息间便长成了参天大树。开了花的枝叶迅速蔓延生长,直爬满他胸腔中那颗越跳越快的心脏,甚至叫他无法呼吸…… 这感觉太过异样。 却又十分清楚地告诉了他一些答案。 譬如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究竟为何会不舍离开京城—— 又为何会一直念着清风楼的饭菜—— 为何会做一些本同自己无关之事…… 原来他在意的从来都不是这些,而是因为这一切……都与面前的许明意有关。 这个确切无疑的答案在脑海中响起,如高山崩塌,巨石坠入本已不再平静的湖面,叫少年心如擂鼓。 ——那么,这是……话本子上说的那种喜欢吗? 他一时甚至不敢去看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 血慢慢止住。 有些魂不守舍的吴恙把帕子松开,将鼻间血迹擦拭干净。 “这里还有些。”许明意指了指自己的鼻梁。 吴恙抬手擦了擦。 “不对,是这里——” 吴恙再次去擦,然而血迹仍旧在。 “……”看着那横竖没能被擦去的血迹,向来急性子的许明意忍不住问:“要不然我帮你?” “嗯。” 得了他允许,她上前一步,替他轻轻蹭去那块血迹。 吴恙几不可查地扬了扬唇角。 许明意这才重新坐了回去,随口问道:“好端端地怎会突然流鼻血?可需我替你把一把脉?” 吴恙忙道:“不必了。” 随后才替自己解释道:“必是秋日干燥之故。” 至少在许姑娘心中,一定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 许明意点头。 “秋冬之时,京中气候确实干燥了些,比不得宁阳湿润,吴公子不适应也是正常的,平日该多饮水。” “许姑娘去过宁阳?”吴恙不禁问道。 正文 160 月下之约 “这倒是不曾,书上看来的。”许明意平静地掩饰道。 “宁阳有山有水,许姑娘应当会喜欢。” 许明意点头。 她确实很喜欢宁阳,只是上一世中了毒,一直未能真正好好地四处看一看。 如果有机会,待来日一切局面真正安稳下来,她定要去看看。 不止是宁阳,她想去看的地方有很多,别处的风光究竟各自是怎样的,上一世她只听裘神医说过而已。 “许姑娘,我——” “我有一件事情想同吴公子讲。” 二人几乎是同时出声。 对上女孩子认真的眼睛,吴恙微微愣住。 “许姑娘先说吧。” 实则……他原本也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就是下意识地喊了她一句。 “我近来总是梦到吴公子。”许明意低声道。 吴恙不禁怔然。 难道许姑娘对他也……? 可这等事,是不是该由男子先开口? 少年无比紧张间,只听女孩子道:“我梦到吴公子跌入冰湖,出事了……” “……?” 不得不说,这个答案叫他此时确实觉得自己好像跌入冰湖了。 可—— “怎么个出事?”吴恙问。 许明意犹豫了一瞬。 “……死了?”吴恙眉头微动,压下心底异样,鼓起勇气问。 许明意点了头。 四下静默了一瞬。 “为何会跌进冰湖?”吴恙只觉得不可思议。 “是骑马跌进去的。” 连人带马一同跌进了湖中…… 冬日里湖面上结着冰,又覆着一层雪,掉了进去一时找都找不到,极难及时救上来。 “可我骑艺尚可——”少年正色道。 这是什么无处不在的好强心? 许明意看他一眼,道:“那是雪夜,到处皆是积雪,且又是一处陡峭的山路,积雪模糊了路角,马儿失了蹄,故也不能说是骑术不精所致。” 竟这般详尽的吗? 吴恙心情颇为复杂。 “且这个梦,我做了整整四次,次次皆是相同的情形。”怕他不信,许明意又道:“此前雷劈奉天殿的梦,也不过只是做了三次而已。” 听完这句,吴恙彻底沉默了。 这种突然变成将死之人的感觉委实叫人无所适从。 “但也并非没有转机。”许明意看着他道:“这种情况是意外所致,只要当心谨慎些,定能够避得过去的。” 上一世,吴家人也是后来才从岁江口中得知,原来吴恙之所以夜中出城,是因为他听说城外来了一位平日里极难见到的神医,才急着出了门。 据岁江说,他是为了替家中患病的祖母才会前去相请。 或是有这个原因在的。 但她也知道,他暗中一直在替她寻医想要治好她的“嗜睡症”。 因存了这个猜测在,面对那些是她将吴恙给克死了的传言时,她才不曾分愤怒的去反驳,也未觉得如何冤枉。 他家祖母的病,并非是什么要紧的急症,大夫也说了,只要用心调养着便无大碍。 或许,他确是为了她,才会连夜出城。 “若当真会发生此事,只怕不会只是意外那么简单。”吴恙接受了这个事实,此时的眼神微有些变动。 “吴公子疑心是有人做手脚?” “不无可能。” 他如何想,都觉得自己不该那般轻易坠入湖中。 城外确有一段临湖的山路,他亦曾不止一次骑马经过。 而依他行事的习惯,越是雪天不易看路,应当越谨慎才对。 听他有此猜测,许明意并未多言什么。 定南王世孙出事,于王府而言,乃是大事,吴家上下曾仔细地排查过,据说未放过任何一丝可疑之处,但最终也只断定那是一场意外。 但吴恙有防备心是好事,这样也有利于他将此事更加仔细地放在心上。 “无论如何,吴公子都要当心。” “放心,我一定会的。”吴恙应下。 性命大事,自是不可大意松懈。 他如今还年轻,就这么死了可就太亏了。 且他能察觉得到许姑娘对他的担忧与关心——如此他就更加不能死了。 “待此劫过后,定亲自同许姑娘道谢。救命之恩,必要相报。”月色下,少年眼神认真地道。 说起来,镇国公也曾救过他一命,若再加上这一条,可就是两条命了。 若想报答这样的恩情—— 咳,似乎只有一条路可选了。 许明意不知少年心中想法,点头道:“那我等着,吴公子可不要失约。” 这样好的一个少年,他的生命绝不该止于那个雪夜。他是吴家悉心培养长大的世孙,有见解有教养有胸襟有善心,他的归宿,也不该是那方冰冷无比的冰湖。 她无比希望这个少年能平平安安地来见她。 “我今日才说过,从不失约。” 吴恙话罢,将腰间玉佩摘下,道:“这枚玉佩,便当作是你我今日之约的信物,待来日我来寻你,你再将其还给我。” 许明意有些犹豫。 这玉佩是他随身所带,上一世记得他曾说过,这是他祖父定南王给他的周岁礼。 “那占云竹之事,如今尚无定论,我吩咐了小五继续在京中盯着。” 至于为何不是小七? 只能说这小子很幸运,他已经决定将对方一并带回宁阳了。 “而许姑娘若遇到了什么难处,亦可拿这块玉佩与茶楼见莫先生。”吴恙继续说道:“还有玄清殿的那位国师,若有需要,亦可以此玉差遣。” 这是他本就打算并交代好的事情,送玉佩并非临时起意,只是眼下有了更充分的借口而已。 少年将玉佩递了出去,最后讲道:“且我回宁阳之后,或还需可时常出入宫中的许姑娘借此信物,从中替我同国师传信,这个帮,不知许姑娘可愿帮吗?” 话已至此,许明意便也不再犹豫地接了过来。 “既如此,我便暂时替吴公子保管着,还请吴公子来日一定要亲自来取回。” 吴恙点头。 “对了,先前吴公子赠我的那只符,我忘了还吴公子。”许明意忽然想到。 “一只平安符罢了,许姑娘若觉得有用,留着便是了。” 许明意笑了笑。 若说它真是只平安符的话,确实还怪有用的? 可关键它不是啊。 正文 161 方法总比困难多 “还是想提醒吴公子一句,那只符阿葵曾见过一次,她说那并非是平安符,而是清玉寺的……姻缘符。” 许明意说话间,悄悄留意着少年的神态,果见他神色僵住。 姻缘符? 还是清玉寺的? “我起先并不知此事。”吴恙回过神来,赶忙解释道:“当真以为是平安符,才会赠予你。” 他一个男子亲自送了人家姑娘姻缘符,这说得过去吗?——当真不会显得他想娶媳妇的心情太过急切? 咳,虽然现在想想……这符似乎还挺灵的。 “无妨,想来是世子夫人恐你不肯带在身上,才只说是平安符,说来也是长辈的一番心意。”许明意讲道。 依这位的性子,若直接告诉他是姻缘符,他怕是要嫌弃地将符连同衣服一并丢了吧? 吴恙只点了头,未有多说什么,心中却难得地赞成了母亲的明智之举。 秋日夜间有些寒凉,高处不时有风来,卷起衣角,许明意抱了抱手臂。 吴恙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衣袍。 他今日所穿乃是袍子,而非氅衣,又未带披风—— 显而易见的是,倘若直接将衣服脱与她穿,非但不会显出他的风度与好意,还会让局面变得不可言说,甚至就他此种行为将他扭送至官府也是使得的。 “时辰不早了,我送许姑娘回府罢。”少年不作耽搁地道。 哪怕是极想再同她多呆上些时辰,可却不想她在此受冷。 他以往并非如此细腻之人。 换作他自己,冷些并没什么,不过是一种寻常的知觉被放大了些而已。 但不知为何,到了她身上,却叫他有一种比感同身受要更加强烈的不忍——原来喜欢一个人,竟会变得见不得她吃半点苦,这般的琐碎且操心吗? 这究竟是做人夫君,还是做老妈子? 没有经验的少年忽然对自己的日后产生了担忧。 “也好,吴公子明日还要赶路。” 吴恙思索失神间,许明意站起了身来。 见身旁的天目动也不动,她一把将鸟捞起,抱在了怀里。 吴恙看得嘴角微抽。 果然他之前的判断没有错。 “许姑娘倒不必这般娇惯着它。”看着缩在女孩子怀里舒舒服服闭着眼睛的大鸟,少年不冷不热地道。 “此处昏暗,夜中它本就看不清路,抱一会儿也不累。”许明意边走边道:“更何况,还能暖暖手呢。” 暖手? 吴恙看她一眼。 真需要暖手,他也可以的。 二人很快下了城楼去,不做停留地回到了方才马车停留的地方。 许明意先将天目塞进了马车里,自己未急着上去,对吴恙说道:“吴公子且直接回王府便是,就不必送我了。” 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个需要人送的,让她送别人还差不多。 “无妨。” 少年已经上了马,仿佛公事公办地道:“况且我答应了令弟,要亲自将许姑娘送回府上。 许明意多看了他一眼。 行吧,只要他不嫌麻烦不怕累就好。 “那就有劳吴公子了。” 马车一路朝着镇国公府的方向驶去。 吴恙坐在马上,吹着微凉夜风,却觉乱了的心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不知不觉间,镇国公府便到了。 这段路,吴恙觉得尤为地短。 他下了马,只见许明意向他走来,同他认真道别:“多谢吴公子送我回来。此行回宁阳,万望保重。” 吴恙点头。 “你在京中也要多加小心。” 许明意应下,向他福身施了一礼,遂带着阿葵和天目转了身。 将要走远时,她又下意识地转回了头看去。 月色下,少年竟立在原处正目送着她,颀长挺拔的身形在脚下被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许明意微微一愣,而后面上浮现笑意,抬起手冲他挥了挥。 见此一幕,吴恙也笑了笑,就连声音也是前所未见的温和,催促着道:“风大,进去吧。” 这带着关切的声音经夜风揉碎了送进许明意耳中,叫她怔了一瞬,而后遥遥向他点头—— 旋即,便再没犹豫地翻墙进了府中。 对此吴恙已然习以为常。 但是……她好像忘了自己今日带着的是那个不会武功的丫鬟? 吴恙看向阿葵。 却见那个小丫鬟绕去了院墙一侧,轻车熟路地扒开了一片草丛,此时院内传出一道像是石块被挪开的声音,小丫鬟随后就钻了进去…… 吴恙不禁沉默。 是他瞎操心了。 会武的翻墙,不会武的钻狗洞,方法总比困难多。 “啁啁——” 禽鸟的叫声响起,吴恙循声望去,只见天目站在不远处正看着他。 见他看过来,大鸟仿佛是在学着仿佛许明意的动作,朝他挥了挥一侧的大翅膀。 吴恙笑笑。 还不算太没良心。 “去吧。” 大鸟听话地转了身,胖乎乎的背影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但见大鸟到了墙根还不知挥动翅膀飞起来,吴恙不禁心想——难道是不舍得他?还是想跟他回宁阳? 然而这个想法并未能持续太久。 天目沿着墙根一路走,最后钻进草丛中,鸟影消失在了狗洞里。 这一刻,吴恙除了一句“翅膀不用可以考虑捐给别的鸟”的建议之外,再没什么想说的了。 本该就此上马离去,然而他却提步去了河边。 将藏于怀中染了血的帕子取出,少年在河边蹲身下来,将帕子浸入了水中,认认真真地来回抖动着。 守在暗处的小七实在看不下去,遂现了身上前道:“公子,不然属下帮您洗吧?” 少年凉凉的视线扫来,小七赶忙缩了缩脖子。 他是想着如今自己也是公子的人了,是要同公子回宁阳的,想表现的勤快些也有错? 但还是忍不住低声提醒道:“公子或该试着搓洗……” 这样来回地涮,根本是洗不干净的啊。 一看公子这就是头一回洗东西没经验。 吴恙闻言手下动作一顿之后,看了一眼暗卫双手演示搓洗的动作之后,试着学了起来。 他动作生疏笨拙,却难得地有耐心,又小心地控制了手下力道,直到将那方帕子洗的干净如新,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见自家公子面上隐隐有一种“不愧是我”的自我欣赏之感,小七颇觉摸不着头脑。 是他不懂了,掌握浣洗这项技能,对做好定南王世孙难道也有什么帮助吗? …… 正文 162 姐弟同往 翌日清早,定南王府外,一队人马整装待发。 车马缓缓过市,行人皆避让。 马上少年着青袍,束墨发,气质清贵,眉眼间藏着一抹冷冽之色叫人不敢细看。 马车上镶嵌着的府徽,让城门守卫毕恭毕敬地行礼放行。 出了城门,马上少年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高耸的城楼。 出城三里远,吴恙缓缓勒马停下。 前方一座亭内,早有一列宫人候在此处。 见得吴恙下马,几名太监立即迎上前来。 “咱家是奉陛下之命,特来给吴世孙送行的。”为首的大太监李吉笑容恭谨。 吴恙抬手行礼,道:“烦请替吴某谢过陛下。” 此时,他身后的马车里世子吴景明下了车走来。 “啊呀,吴世子也来了?”李吉笑着行礼。 “李公公。”吴景明含笑道:“犬子离京区区小事而已,怎也劳得陛下这般费心——” “怎会是小事?”李吉笑着道:“陛下这两日都在念叨着,吴世孙此番入京,因近来陛下国事繁忙,故而都未曾好好地招待过,叫陛下这做姑丈的很是过意不去……只说来日世孙入京,要亲自带着世孙去围猎呢。” 吴景明闻言只是笑道:“陛下有心了。” 接下来,一阵寒暄罢,李吉示意身后捧着托盘的太监上前来。 “这杯饯行酒,还请世孙饮下,愿世孙一路平安抵达宁阳。” 吴恙接过李吉递来的酒盏,道了句“多谢陛下”,便将其内酒水一饮而尽。 “时辰不早了,咱家就不耽误世孙赶路了,便先行一步,自回宫同陛下复命去了——”李吉含笑施礼道。 吴景明颔首:“李公公慢走。” 见李吉上了马车离去,吴景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这位皇帝陛下,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喜欢做表面功夫。 此时,定南王府的马车中,世子夫人徐氏带着丫鬟走了过来。 “父亲母亲便送到这里吧。”吴恙向父母深深行了一礼。 “好……”徐氏点着头,不觉间红了眼睛,柔柔的声音有些发哑地叮嘱道:“路上倒不必赶得太急,累了便换马车,无论是住店还是在驿馆,一应饮食日用皆需再三查验,不可有半点大意……” “儿子都记下了。” “好了,阿渊有分寸。”世子轻声安慰妻子。 转而向儿子交待道:“去吧,莫要耽误了投宿的时辰,夜里切记就不要赶路了。” “是。” 吴恙应下,再次拜别父母后,利落跃上马背。 在原地目送了片刻后,吴景明扶着妻子上了马车。 见妻子拿帕子攒着眼泪,吴景明清了清嗓子,轻拍了拍妻子的肩,准备出言安抚。 妻子素来端庄,他难得有机会安慰。 “喵呜——” 小猫的叫声响起,打断了吴景明的思绪。 下一瞬,就见妻子将天椒抱进了怀中,替猫儿顺起了毛。 猫儿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发出呼噜噜的轻响声。 徐氏顿时展露了笑颜,方才的愁容与不舍顿时烟消云散。 “……”还未来得及表现的世子双手撑在腿上沉吟着,家庭地位即将不保的危机感越来越浓烈,这让他觉得自己必须要说点什么了。 “夫人,阿渊既已走了,不如咱们就把天椒送走吧?” 徐氏笑意微凝,声音依旧温柔:“若世子当真觉得天椒太过吵闹,那不如从今晚起,我带着天椒去书房睡也是使得的。” “……?” 这是什么话! 众所周知,古往今来,睡书房的只有男子而已,哪有家中主母去睡书房的道理? 等等—— 照此说来,妻子的言下之意莫非是……要赶他去书房睡? 只是碍于他世子的身份与尊严,所以才言辞隐晦? 吴景明儒雅的脸上神情反复。 换而言之——在妻子心中竟觉得他才是该被送走的那一个?! 这个认知让吴世子一阵心惊肉跳。 猫这种生物到底有是什么致命的吸引力? 竟叫他好好的一个妻子入魔到了不惜要抛夫的地步……! …… 凉风至,寒露生,城中秋色渐浓。 镇国公府的熹园里,一棵银杏树下堆了一层落叶,清早日光穿过其中,替秋日又添了一抹金灿灿的颜色。 梳着双丫髻,在树下洒扫的小丫头一手拿着扫帚,弯下身拿另一只手拾起了一片银杏叶,举在眼前迎着日光细看了一会儿,似是十分喜欢。 刚用罢早食的许明意站在窗前看着这一幕,不禁跟着弯起嘴角。 “姑娘,奴婢将点心都备好了。” 阿葵提着只食盒走了过来。 “那就走吧。” 许明意将视线收回,转过了身。 她今日要去长公主府。 确切地来说,她是要去见敬容长公主。 这些时日据闻长公主身体康健,故而她一直都没能等到替长公主把脉察看身体的机会。 但今日定是不同了—— 许明意带着阿葵出了熹园,刚走出内院,就见自家明时带着小厮等在垂花门外。 “又要去何处?”见她出来,许明时正色问道。 许明意实言道:“要去长公主府。” 许明时飞快地皱了皱眉。 果然被他猜中了——好在阿九足够机敏,一发现阿葵去厨房里要了点心装盒,就跑回来告诉了他。 阿九悄悄看了一眼自家公子。 姑娘这么直白地就承认了自己要去长公主府,他就说吧,这府里就没人能管得住姑娘,公子知道了又能如何呢?还能拦着?问题是也打不过啊。 下一瞬,阿九就听自家公子语气很是硬气地开了口—— “我也要去。” 不能拦,他还不能跟着吗? “……你去作何?”许明意惊讶地看着他。 “听闻长公主府上的园子里有许多珍稀秋菊,是外面轻易看不到的,我想去逛逛。”许明时理直气壮。 是想监视她才对吧? 许明意看这管家婆一眼,心知是轻易甩不掉的,也懒得多费口舌,手一挥,道:“走吧。” 路上又不忘交待道:“可不要给我学些伤风败俗的东西回来——” 那些个面首们,谄媚的工夫可是十分了得,小孩子容易走歪路,万一学坏了可就拉不回来了。 听懂了她的意思,许明时脸一黑。 ……这句话应当他对她说才对吧! 正文 163 制造的机会 马车不急不缓,很快到了长公主府。 和往常许明意来时一样,玉风郡主的大丫鬟施施早早地就在大门处候着。 上了年纪的门房一同迎上前行礼,见许明意身侧站着一位如玉小少年,不禁就悄悄打量了一番。 打扮的倒是不错,可这孩子还没怎么长开呢,竟就被许姑娘送进来了? 他们郡主不一定会喜欢啊。 察觉到门人略带同情的眼神,许明时不禁觉得莫名其妙。 “许姑娘,许公子,请吧。”施施自是认得许明时的,此时行了礼,笑着请二人入府。 门人闻言这才恍然。 咳,原来不是送进来做面首的,瞧他这老眼昏花的。 “郡主此时在殿下院中呢。”路上,施施讲道:“奴婢先带许姑娘和许公子去花厅吃茶歇一歇,这便使人去禀报郡主许姑娘到了。” 许明意微微点头。 边随口问道:“皎皎这个时辰去长公主殿下那里,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倘若是的话,也不必着急叫人去传话,我今日左右也无事,多等上片刻也不妨事的。” 她说这话不是没有依据的,毕竟往常这个时辰长公主多半还在睡觉。 施施闻言便解释道:“是殿下昨日发现手背上起了红疹,夜里忽然就痒了起来,今早请了太医来,开了方子又留了药膏,但似乎效果慢了些,殿下正为此心烦呢……” 这只是寻常小事而已,且许姑娘和郡主的关系摆在这里,倒不必忌讳太多。 “红疹?可是被什么虫子咬到了?”许明意关心地问。 咳,但这份关心究竟有多么地假惺惺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这倒是说不好,但想来应不会有什么虫子能近得了殿下的身才对。” “不如让阿葵去瞧瞧?前些时日我亦是手臂上起了疹子,便是阿葵给瞧好的。” 施施闻言下意识地看向阿葵。 阿葵朝她平静地笑了笑。 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只是起疹子的人是她,瞧好疹子的是姑娘…… “那婢子带许姑娘和阿葵妹妹去殿下院中问一问。” 许明时一听要去长公主院中,只觉得那根本不是一座寻常的院子,而是什么难以言说的虎狼之境,这叫他的脸色一阵红白交加,赶忙驻足道:“我身为男子,怕是不便跟过去——” 反正许明意是带着阿葵给长公主瞧病去了,想来也没机会干出什么出格之事,他亦没有贴身跟随的必要。 “他今日之所以跟过来,是念着贵府园子里的秋菊——”许明意适时地同施施说道。 许明时看了她一眼。 那不过是他随便找的借口而已,什么秋菊他没见过。 虽是这般讲,但自己随口的一句话被许明意用心记着了,还是怪欣慰的——不靠谱的姐姐终于要长大了,总算也知道体贴照顾人了呢。 “原是如此。”施施笑着点了头,立即吩咐了另一位丫鬟,引着许明时去园中赏花,又再三叮嘱仔细招待。 许明时便跟着去了。 “母亲,太医说了,断不能再抓了,您再这么挠下去,回头定是要留疤的……” 长公主院中的卧房内,玉风郡主正无奈地劝着母亲。 “……这抓痒就跟打喷嚏似的,谁能忍得住不抓?你给我忍一个试试?”靠在美人榻中,挽着高髻,穿一件茄紫色绣合欢花纹罩衫的敬容长公主烦心不已:“什么太医,依本宫看分明是庸医才对!” 玉风郡主正欲再说话时,只见施施走了进来行礼。 “可是昭昭到了?”玉风郡主问。 “正是。许姑娘此时就在外头等着呢,许姑娘身边的阿葵说是擅治疹病,不知可要叫人进来给殿下看看?” 玉风郡主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自家娘亲道:“快叫进来!” 现在谁能叫她的手不痒了谁就是她的恩人! 这身上痒起来可比疼还要命! 许明意很快带着阿葵走了进来。 看着长公主那已红肿不堪且已被抓破出血的手背,阿葵轻声道:“此时倒是分辨不出是否为虫咬所致,不如婢子先替殿下把一把脉吧。” 小丫鬟的平静老道给了长公主信心。 把起脉来,阿葵一派认真之余,又有几分神定气闲。 也没旁的原因,不外乎是因为有信心能治得好罢了。 至于为何能如此笃定? 那当然是因为,这事就是她家姑娘干的啊。 前日里姑娘来了一趟长公主府,好不容易见了长公主一面,便趁机做了手脚…… ——只为让她今日能有机会仔仔细细地替长公主察看身体是否有异样。 把脉后,阿葵又按着许明意的交待,认认真真地替长公主将该察看的地方,都仔细诊看了一番。 “殿下的身体并无大碍,想来这疹子应是外物所致。”阿葵道。 “可有法子为本宫止痒?” 阿葵忙点头:“这个不难,我们姑娘的马车里,就备有可止痒的药膏在。” “快替殿下取来——”许明意适时地开口道。 毕竟是她下的手,说不心虚愧疚那是不可能的。 但也是实在没了旁的法子,这些时日一直都没能等到机会,而记忆中长公主出事就在下个月,她只能自己制造机会了。 阿葵一路小跑着将药膏拿了过来。 玉风郡主接过,亲自替长公主在手背上涂抹开。 凉凉的药膏涂上去缓解了肿热疼痛之感,待过了半刻钟的工夫,长公主长长地舒了口气,道:“总算是没那么痒了。” “早中晚各一次,至多三日便可大致痊愈了。”阿葵在旁讲道:“恢复的过程中,总归还是会觉得有些痒的,但应不至于再叫人难以忍受。” 而后又仔细交代了一番需要禁食之物。 长公主点了头,对阿葵道:“多亏了你这药膏。” “应当是多亏了女儿请昭昭过来。”玉风郡主挽着长公主一只手臂,笑嘻嘻地邀功道。 长公主笑着没理会女儿的话,吩咐了贴身侍女要赏赐阿葵。 阿葵推拒不得,唯有受之有愧地收下。 她家姑娘给长公主殿下使了毒,由她出面医治后,得了一份重赏……这,这究竟是什么丧尽天良名利双收的‘生财之道’啊…… 正文 164 虚伪的大人们 敬容长公主的手不再发痒,便有了补觉的心思,唤了一名面首进来伺候,便将一群小丫头们打发了出去。 许明意去了玉风郡主院中,二人吃吃喝喝谈天,直到许明时忍不住叫人来催。 “今日是带了个管家婆来的,便不能久留了。” 许明意起身来,笑着道:“来日你去我那里,我叫人挖了春日里埋下的桃花酿来招待你。” 玉风郡主一口应下来,亲自将人送出院子。 坐上了马车后,许明意便立即同阿葵问道:“如何?方才替殿下诊看,可看出什么异样来了?” 阿葵摇了摇头。 “奴婢仔细看过了,殿下的脉象与身体各处并无什么值得一提的异样,只是有些体寒而已。” 这一点她还是能够肯定的。 她为了让自己在替姑娘出面时显得不那么虚,暗中可是很努力地在鞭策自己,这数月来,甚至连看话本子的时间都几乎没有了呢。 姑娘还夸她有长进来着。 许明意微微皱眉。 阿葵做事认真仔细,既是这般肯定,那定确是如此了。 照此说来,长公主如今确实称得上康健。 可为何一个月后忽然就出了事? 难道是发了什么急症? 这世上能要人性命的急症有许多,例如脑子里的急病及绞肠痧等,这些病无法医治且先前并无什么征兆,或许只需要一个很小的诱因,甚至不需要任何诱因,完全不讲道理,说要你的命就要你的命。 若是这样的话,她亦没有好的办法去阻止…… 至于会不会是被人下了毒—— 因为懂毒,她自然也想过这个可能。 可敬容长公主手中并无任何实权在,同旁人也无利益冲突,只安分守己地带着女儿和面首们过日子,其余诸事皆不上心,会得罪什么值得一提的人物呢? 至于小人物,那她便说不好了,且也根本猜不到。 许明意一路上皆在思索此事,不知不觉中,镇国公府便到了。 马车停稳后,她带着阿葵下了车。 许明时乘坐的马车也紧跟着到了。 男孩子跳下马车,快步跟上已经进了府的许明意。 “我不反对你同玉风郡主交好,但你往后还是少去长公主府为妙……”男孩子皱着眉,低声嘟囔着道。 许明意转头看向他。 以往这位老母亲还不曾这般管束她呢,怎去了一趟长公主府,还对她越发严格了? “是长公主府里的秋菊不好看?” “同这有何干系!”许明时脸色有些古怪地道:“是我觉得长公主府里的面……面首们过分不检点罢了……” 许明意看了弟弟一眼:“你今日见到长公主府上的面首了?” 可……不检点? 她寻思着,过分检点的也做不成面首啊? 要求一个面首检点,这当真不是为难人吗? 男孩子一脸正气地道:“我说的不是他们本身检点与否,而是他们做面首也做的太不检点,今日我在园子里不慎瞧见了一位面首同一名婢女互传书信。” 他听父亲说过,当今这世道,许多人生来无法选择过怎样的日子,故而他想,那些沦落风尘之人,或也有不得已的难处,因此他并不曾觉得那些人如何低贱—— 可既是做了长公主府的面首,就跟做人妾室过日子一样,怎还能到处……勾三搭四呢? 今日能同婢女传信,明日指不定就会想方设法接近他姐姐呢。 偏偏许明意又容易上当受骗,他总不能时时刻刻看着她吧? 所以依他看,还是离远些为好。 “传书信?”许明意问道:“可看清那二人的长相了?” “婢女看着像是个做粗活的,至于那面首……”想到对方那发也不好好束,穿一身纱衣的风流放荡打扮,许明时没好气地道:“没看清。” 他过分留意一个面首,说出去多少有点不像话。 虽然说……他当时确实也有点好奇就是了——但这可坚决不能承认。 “这等事,我知道你必然不会多去留意的。”许明意道:“但我们明时向来记性好,平日里读书看两遍便能背下来,何况是人呢?对不对?” “……”听得这夸赞,许明时不置可否,却不自觉将身子又挺直了些,旋即,语气淡淡地道:“就看了一眼而已……长得很高,人也十分清瘦,眉尾处有一颗小黑痣,大约二十五六的模样,就这些了。” 许明意忍着没笑,点了头:“我知道了。” 又问:“可听到他们谈话了?” “离得不近,话倒是没听清。对了——你问的这般详细作何?”许明时才反应过来。 “听热闹呗。” 男孩子撇撇嘴,交待道:“遇到这个人……你可要多加防备,记得避远些。” 许明意点头。 是该多加防备。 一个面首同一名粗使婢女传信……确有传情的可能没错,但如此关头,还是要多留份心为好。 姐弟二人在前院分了道而行,许明时刚回到自己院中,正要去书房里看书时,就听小厮来禀:“公子,之前夫人身边的青樱姑娘来过,夫人说等您回府之后,便要您立即过去一趟。” 许明时听得右眼一跳。 母亲莫不是要问责他去长公主府之事? 男孩子有些不安地去了世子院。 崔氏正坐在外堂中吃茶,看一眼行礼的儿子,问道:“听说你跟着你姐姐去了长公主府?” “是。” 许明时试图解释道:“但儿子是为了——”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自家母亲打断:“快跟母亲说说,那长公主府里究竟是什么模样?” “……?” 许明时诧异地抬起头,赫然对上一双难掩好奇的眼睛。 见儿子眼神异样,崔氏轻咳一声,道:“母亲听了之后,才好判断日后究竟要不要你姐姐再过去作客啊……若当真太乱了些,小姑娘家自是不宜前往的——” 许明时沉默了一瞬。 是觉得他人小好骗? 可母亲好歹将那双简直要发光的眼睛遮掩一下吧? 且……她手边除了茶水之外,竟还备了点心花生与瓜子? 他是茶楼说书先生吗? 见自家母亲抓了一把瓜子来嗑,许明时只觉得大人的世界太过复杂且虚伪。 正文 165 来信 , “我刚进长公主府,许明意她就——” 许明时说到此处,只见自家母亲目含威胁地冲他挑了挑眉:“嗯?” 男孩子嘴角微抽,却也老老实实改口道:“……我是说刚进长公主府,姐姐她便去了长公主院中,带着阿葵给人瞧病去了,据说是长公主起了疹子。” “你没跟去?”崔氏问。 “儿子跟去作甚?”许明时匪夷所思地反问。 “那你去长公主府做什么去了?”崔氏同样匪夷所思地看着儿子。 “赏秋菊啊。” “……”崔氏彻底没话说了。 合着他是去了个寂寞? “回去看书吧。”崔氏失望地朝着儿子摆摆手,索然无味地将瓜子扔回到了碟子里。 早该料到这话少脸臭性子轴的儿子,干不出正常事来。 “是。” 许明时抬手行了一礼,没有犹豫地走了出去。 不多时,一名丫鬟进来禀道:“夫人,温夫人和周家夫人到了。” 一听牌友来了,崔氏精神一振,放下茶盏起了身相迎。 两位妇人走了进来。 “怎少了一个?”崔氏笑着问。 “今日襄宁伯夫人是来不了了。”年约四十上下的礼部尚书之妻温夫人,与崔氏说道:“不过我另约了我那娘家的弟妹过来,想必也应当快到了。” 弟妹的马吊是她一手教出来的,为了防止三缺一的现象发生,谁手里还不得备几个临时凑数的? 周侍郎家的夫人孔氏叹了口气,道:“这好几回都没见着她了,怪叫人想得慌的。” 毕竟在这京中马吊圈里,襄宁伯夫人可是有着送财观音的美称呢。 “总不能是前些时日输多了?”崔氏玩笑着道。 实则她们打的并不算太大,可这位襄宁伯夫人房氏的手气确实臭了些,常是十打九输。 但房氏的娘家乃经商出身,家底富庶,说来襄宁伯府当年定下这门亲事,选了房氏做继室,可是叫人好一阵议论,背地里都说伯府是看中了房氏的陪嫁。 毕竟那时襄宁伯府因为敬容长公主的事情所致,府中的光景确实很是不妙—— 但这都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已经没几个人会去议论了。 “她可是个越挫越勇的,岂会因为输了几回就不打了?”几人一边往暖阁中去,温夫人一边说道:“我听说是她家中婆母,襄宁伯老夫人这几日病下了,她正在家中侍疾呢。” “病了?”崔氏随口问道:“病得重是不重?” “是被气病的……” 温夫人压低了声音,道:“说是老夫人先前那位被除族出去的嫡子回来了……欠了一堆赌债,被人剁了一根手指……找伯府来要银子救命呢。” “得罪长公主的那位?”孔氏讶然道:“他还敢回京?” 京中谁不知道,当年襄宁伯府的嫡子贾隽之被点为驸马后,因同一女子私通而被长公主捉奸在床的事情。 得罪了长公主,襄宁伯府也不敢再留这个儿子,当即便将人从族中除了名—— 这举动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当初就想靠着这个儿子攀上刚登基没几年,选驸马还不怎么讲究的皇室呢,可才刚开始尝了两年甜头,这不争气的儿子就自断人生路,连带着整个伯府都要跟着遭殃,这已经被降了罪贬为了庶民的祸星不赶出去还等着过年吗? 崔氏听得也来了兴致。 据说这贾隽之被除族后,便带着那女子离了京,这些年来倒是都没听说过此人的消息了—— 见好友都等着自己往下说,温夫人心情颇为不错地道:“如今伯府压着消息,生怕此事传到长公主耳中,再闹出什么麻烦来。” 众所周知,打马吊的意义与精髓不仅仅只在于打牌,围在一处谈些八卦消息也是乐趣之一。 然而这也是分层的,如她们这个圈子,便不是随随便便什么小官之家的太太们能够挤得进来的。 所以,有些话说起来,倒也没有太多顾忌。 但崔氏始终记得丈夫的叮嘱,多是只听不说,即便是说,也是些真真正正无关紧要的那些。 “啧,由此说来,襄宁伯老夫人这一病,是连气带怕呀。”孔氏摇摇头,叹气道:“伯府这几年可是好不容易才缓过些劲儿来……” “可不是。” 几人说话间,听说温夫人的弟妹到了,这才笑着掐了话,开始叫丫鬟支起了牌桌。 …… 三日后,玉风郡主来了镇国公府。 她提早一日便递了帖子过来,许明意因此便也早有准备,早叫丫鬟在院中的银杏树下置了长几,又由阿珠搬了张美人榻,承诺好的桃花酿也一早便挖了出来。 玉风郡主刚被阿葵引着进了熹园,就瞧见了院中这布置好的一切,不由笑着对迎上来的许明意道:“许昭昭,你倒是知我心思,这秋高气爽的,在你院中里吃酒最是自在不过了。” 说话间,挽了好友的胳膊,二人也未往堂中去,就着矮榻便在银杏树下坐下了。 很快有丫鬟摆上了新鲜的果子点心,阿葵则领着几个小丫鬟准备开始烤肉。 提早半个时辰腌制好的鲜肉被串起,在炭火烧得红通通的炉子上隔着铁网慢慢地翻烤着,不多时,肥瘦相间的肉串便开始滋滋地冒了油,洒了磨碎的香料上去,带着淡淡焦香的烤肉香气在院子里传开,叫人垂涎欲滴。 天目抱着翅膀坐在炉子旁,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肉串瞧。 烤好的肉串被剥下放进碟中,送到了两个女孩子面前。 玉风郡主赶忙拿起筷子。 同好友一起吃肉喝酒,实是人生快事。 二人吃到一半时,阿珠从院外走了进来,上前道:“有姑娘的信。” 说话间,将手中信笺递上。 许明意放下酒杯,接了过来,随手就拆开了看。 入目是赏心悦目且熟悉的字迹,女孩子读了两行,腮边不觉间浮现了笑意。 玉风郡主看她一眼,将头探过来,佯装要看那信上究竟写了什么:“咿,这是谁的信呀?” 许明意下意识地赶忙将信纸捂在身前。 正文 166 他就是很好 玉风郡主诧异又好笑地看着她。 “许昭昭,你不对劲啊……” 许明意也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些古怪了,但……她这不是担心吴恙在信上说了什么不该被皎皎瞧见的正事嘛。 “快告诉我,这究竟是谁的信?” 玉风郡主作势要将信夺过来看。 知她在开玩笑,许明意却还是侧过身躲去了她的魔爪,轻咳一声,道:“是吴世孙的。” “吴好看?” 玉风郡主意外地道:“他不是回宁阳去了?” 真要细算起来,这位皇后娘娘的亲侄子,没准儿还要喊她一句表姐呢。 表弟何时离京,表姐自然也是知道的。 “正是因为回了宁阳,如今抵达了,便来信报个平安罢了。”许明意不敢再在过于八卦的好友面前明目张胆地看下去,将信折起,放回到信封里,收进袖中。 “瞧你小气的……” 玉风郡主以手托腮,思索道:“算一算……他离京不过也才二十来日……京城离宁阳近两千里远,少说也需十天半个月的路程才能到吧?” 说着,眨了眨眼睛,道:“可如今这信都送过来了,可见这平安报的,可是半日都没耽搁呢,这得是多放在心上啊……” 被她这种眼神注视着,许明意难得有了几分不自在,面上却依旧平静着,“他做事一贯干脆不耽搁罢了。” “他就这么好啊?” 玉风郡主往前探了探身子,恨不能将眼睛贴到好友脸上去,以便好好地瞧一瞧这丫头是否有异样。 “是啊,他就是很好。” 许明意由衷地道,脸上也不见丝毫扭捏羞恼。 因为,在她心里,吴恙确实很好很好啊。 所以,她一点儿都不想他出事,她希望他能好好地活在这世上。 见她夸起男子来也能坦坦荡荡,好似半点歪心邪念都没有,玉风郡主叹了口气:“我说你这是不开窍吧……” 先前她觉得那吴好看才是最不开窍的,如今看来,倒是她忽略身边的这个了。 哎,早就该想到了,一个女孩子家,自幼成天不是练箭就是骑马,见着了红着脸多看她两眼的小郎君,便恨不能一箭射穿对方狗头,这八成是要出问题的啊。 “行了,你就别拿我打趣了。” 许明意将好友的身子扶正了些,正色道:“我还有一件正事要同你说呢。” 玉风郡主好奇地看着她。 “你们府上,可是有一位二十五六岁上下,身形高高瘦瘦的面首?眼角有一颗小痣的——” 玉风郡主想了想:“你是说……蓝竹?” “是我说的这般长相?” “对,应当就是他。”玉风郡主说道:“他是我母亲身边的面首,奏的一手好琴,又知情识趣,很得我母亲喜欢。” 对方是长公主身边的人,这一点许明意先前已有预料。 毕竟在她家皎皎眼中,男子超过二十便是人老珠黄,那样的老男人她是不会留在跟前的。 “你可还记得他是何时进的长公主府?”面对最好的朋友,许明意问起话来怎么直接明了怎么来,并不旁敲侧击地去试探。 玉风郡主虽疑惑,却也立时答道:“我也记不甚清,但有些年头了,少说也得四五年了吧。不过,我记得他是被我母亲捡回来的——” “捡回来的?” “嗯,那时我陪着母亲去上香,回城的路上,见他被一群壮汉抓着打的浑身是伤。母亲问了一句,才知道他是京中一家小倌馆里的,因不愿接客,逃了出来,却还是被馆内的打手给追上了——” 玉风郡主将大致经过说了一遍:“我母亲见他长得颇有几分姿色,阴阴柔柔的,觉得还算顺眼,便将他买下,带了回来。” 因她那不配做人的生父,乃是习武之人,故而母亲挑面首的喜好眼光,便是越阴柔温顺的越好。 “这件事情会不会有些太过凑巧了?”许明意当场问出心中疑虑。 “凑巧是有些凑巧的,但此等凑巧之事似乎也不少见。” 玉风郡主看着她,这才问道:“对了,你为何突然问起蓝竹来?” 许明意便将许明时在园中所见如实说了。 玉风郡主听得眼睛一沉。 “平日没看出来,这竟是个不守贞洁的!” “也未必就是传情。”许明意道:“他当年出现的那般巧合,如今又暗中与人传信,是否另有所图,还需仔细查实。他不曾做过的事情,谁也冤枉不了他,但此人若真有些不简单,也决不能放任不管。” 此等事,既然开了口,就要将利害关系讲得透彻些,才能让长公主府足够重视此事。 她非长公主府之人,只能给出提醒,具体真相如何,还需长公主着人去查。 玉风郡主正色应下。 “这件事情我记下了,待今日回去之后,我便同母亲说明。” 说话间,神情感慨地揉了揉许明意额前的碎发,道:“昭昭,我发觉你这病了一场后,确实长大了许多呢。” 许明意点头表示赞同:“我也这么觉得。” 玉风郡主忍不住嗤笑了一声,“那我敬你一杯吧——祝贺许昭昭长大成人啦?” 两个女孩子笑闹间,一枚银杏叶打着旋儿坠落在酒壶边。 玉风郡主离开之后,许明意回到房中净面更衣后,躺在了床上打算歇午觉。 纱帐被放下,房间内静悄悄地无丝毫声响,女孩子从枕下摸出了那封书信来。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细看着。 信上说,他刚到宁阳,一切皆好,一路也很顺利。 又问了些天目的情况。 还说宁阳比京城还要冷些,清晨寒霜甚重,枫叶正是红时。 虽说文字精简,用词也很利落干脆,但却隐隐透出一种……絮絮叨叨的感觉。 偏他的这份絮叨里,也透着别人比不了的认真,仿佛他所提到的每一桩琐事皆是实打实的正事。 不知是不是桃花酿的酒劲上了头,许明意只觉得这封信读下来,想象着少年认真写信的模样,叫她觉得心中暖烘烘的,忍不住就想露出笑意。 她将信纸整齐叠起,拿起一旁的信封,打算重新装放进去。 因是躺着的缘故,信封口朝下竖起,此时其内倏地滑落一物,轻轻落在了她鼻尖。 正文 167 回信 有些痒痒的,许明意下意识地皱皱鼻子,抬手将东西拿了下来。 原来是一片枫叶…… 这是吴恙特意放在信封里,送给她瞧的? 许明意细细打量着。 这片叶子色红似火,形状完整无瑕疵,纹路也格外清晰漂亮。 想到自己方才将信封压在了枕下,许明意不由吁了一口气——还好没压碎,若不然岂不白白辜负了他这千里之外送来的景色? 许明意又瞧了一会儿,适才要将叶子装回到信封。 然而又恐放在信封里不够妥当—— 女孩子忽而起了身,下床走到梳妆台前,取出了一只朱漆雕花镂空小匣子,将枫叶放了进去,合上之后随手摆在了可以一眼看得到的位置。 做好这一切,她回到床前,却觉得没了睡意。 遂穿鞋披衣,快步去了书房。 守在堂外的阿珠见此一幕,行了行礼,不禁有些疑惑。 姑娘不是说要睡觉? 许明意未喊丫鬟,自行磨了墨,坐在书案后提笔回信。 寥寥几行写罢,正待搁笔时,不免觉得写得太少了些。 虽说回信讲求精简,但——吴恙不是同她说了许多琐事么? 以往她之所以待吴恙话少,是因刻意留意着分寸,生怕被他那一刻都停不下来的脑袋再误会了什么。可如今他既带头话多了起来,二人已经很熟了,她便也无需特意忌讳什么了吧? ——况且,他认认真真地说了一大堆,她若只回这些,岂不显得太过冷漠不够意思? 抱着礼尚往来的想法,许明意又补了许多。 如何将无意义的废话讲出花儿来,她以往虽不擅长,眼下却也莫名地信手拈来,且觉得这些无聊琐事竟也有其乐趣在。 她兴许也是闲得慌了吧。 且越写越多,一张纸不够,又临时加了一张。 最后又提醒了他一番三个月后即将发生的那件事情。 将信纸搁在桌上晾着的间隙,许明意不知想到了什么,快步出了书房。 她走到了那棵银杏树下。 看着披着一头柔顺鸦发,蹲在树下捡叶子的少女,阿珠愈发不解。 姑娘该不是吃醉了吧? 许明意挑了一会儿,并未挑到十分满意的,遂站起身,举头往树上看去。 午后阳光刺眼,女孩子眯了眯眼睛,后退了两步,而后抬起脚踹在了树干上。 大树摇晃了一下,银杏叶簌簌而落。 “……”阿珠看得讶然。 当然,同情银杏树是不可能的,甚至若换作她来帮姑娘踹,她保准震下的叶子比这还多。 许明意这次总算挑到了一枚自认不输吴恙那片枫叶的银杏叶,转身折返,上了石阶,在经过廊下时,又从吃饱了正睡觉的大鸟身上捋掉了一根羽毛。 大鸟惊醒过来,发懵的看着背影轻快回了书房的女孩子。 阿珠看它一眼。 这就多多少少叫人有些同情了…… 毕竟眼看天就要冷了,而天目的毛本就不算多。 罪魁祸首许明意心安理得地将大鸟的羽毛一并装进了信封。 做主人的见不着鸟,多少会有些想得慌,她送根羽毛过去也算善解人意吧。 将信封封好之后,许明意出了书房,将信交到阿珠手里:“送去雪声茶楼给小五,便说是我给吴世孙的回信。” 通过雪声茶楼里的人传信,相对来说更加周全稳妥。 “是。” 阿珠应下,快步下了石阶。 刚出熹园,迎面就遇到了从外面回来的阿葵。 “阿珠,你这是去做什么?” “去雪声茶楼送信。” “姑娘这么快就写好回信了?”阿葵意外一瞬,赶忙道:“不如我替你跑这一趟吧?” 如今吴世孙不在京中了,姑娘去雪声茶楼也少了,她可是很想听寿明小哥说八卦呢……寿明小哥知道的八卦消息多得讲不完,且是真人真事,可比话本子有意思太多了! 阿珠很干脆地将信递了过去。 反正又不是能打人的活儿,也没什么好争的。 阿葵拿着信封,欢天喜地的去了。 写完了回信的许明意回到卧房,盯着头顶的床帐发了会儿呆,才抱着被子安心睡去。 …… 同一刻,长公主府内,敬容长公主刚起身不过半个时辰。 酒却已经吃了半壶。 跪坐在她身侧的漂亮男子夹了一块儿笋片送入她口中。 敬容长公主靠着背后软垫,眯了眯微醺的眼睛,称赞道:“今日这些菜,倒是颇合本宫的胃口。” 漂亮男子含笑道:“菜同往常无太多变化,想来是殿下心情好。” 说着,又斟满了一杯酒,递了上去,柔声笑着道:“再有便是这酒也好……” 长公主接过细细品着,将一盏酒又吃尽。 男子又斟一杯。 “记得曾听殿下说过,殿下年幼时,也是学过骑马射箭的……”他语气依旧轻轻柔柔地,闲聊般道:“不知可是先皇教殿下的?” 长公主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眼神朦胧悠远,似被勾起了旧时回忆。 好一会儿,才轻晃着手中酒杯,道:“本宫的骑射,不过只是半吊子功夫罢了。” 那时尚且年幼,父皇东征西战,他们兄妹和母后为了躲避各方暗杀,亦是时常躲躲藏藏居无定所,学女红读书自是静不下心来的,只能跟着学些粗糙的拿来吓唬吓唬人。 但她实在没有天分。 常被二哥嫌弃…… 但一边嫌弃着,二哥一边还是会不厌其烦地教她,并告诉她,这些东西学会了便可以拿来保命,比什么都实在。 “倒是听闻燕王殿下功夫了得,当年追随先皇征战,可是立下了许多大功劳……在军中亦是威名赫赫呢。”男子拿钦佩向往的语气讲道:“便是如今,民间也有百姓常说,正是因为有燕王殿下镇守北境,才叫那些异族不敢再有狂妄之举……” 长公主并未随着他的话夸赞燕王,反而于眼神里添了一丝冷意。 她看向垂首跪坐在那里,替她布菜的男子。 “蓝竹,这些朝中之事,不是你该妄议的。” 男子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而后忙搁下筷子,有些惶恐地道:“是蓝竹一时嘴快,忘了分寸。” “母亲——” 此时,玉风郡主神色稍沉地大步走了进来。 正文 168 生产 玉风郡主走上前来,看一眼空了的酒壶,冷冷地看向跪在那里的蓝竹:“我不是交待过你们,不可再怂着母亲吃醉酒了吗?怎么,是我的话不好使,还是说你聋了?” “是……是小人的错,请郡主责罚。” 蓝竹将头垂得愈低,也并不辩解什么,可越是如此,越是叫人觉得楚楚可怜。 “现在本郡主暂且没工夫罚你,滚出去。”玉风郡主冷声道。 若真如昭昭所猜测的那般,此人或是奸细,眼下倒是不宜贸然出言发落。 还需先告知母亲,将事情查明。 “是,小人告退……” 蓝竹红着眼睛,瑟瑟不安地退了出去。 “怎么一回来便发这样大的火?” 长公主靠在榻中,看女儿一眼,有些好笑地道:“谁惹到我们家皎皎了?” “您还说呢,怎又吃了这么多酒?” 玉风郡主在她身边坐下来。 “你不是也去找好友吃酒了?”长公主嗅到女儿身上的淡淡酒气,斜睨着女儿说道:“只许百姓放火,不准州官点灯?” “至少女儿不会吃得烂醉。” 长公主扬了扬眉。 她也不会吃醉啊。 她已经有许多个年头,不曾真真正正地吃醉过酒了…… 一是酒量上涨,二来嘛,的确也不能任由自己醉得口无遮拦。 玉风郡主正色低声问道:“母亲,您可觉得蓝竹有什么不对劲吗?” “蓝竹?”长公主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他能有什么不对劲……” “可他方才同母亲说的那些话,女儿在外头都听见了。得亏您还算清醒些,倘若当真醉糊涂了,万一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岂不被人捉住了把柄?” 即便她并不关心朝中之事,可身为皇室郡主,从小的经历便叫她很清楚燕王这个名讳,是不能随意提及的。 尤其是在天子脚下。 “且您若不是及时制止了他,他接下来还不知要说出什么样的话来引您失言——”玉风郡主皱着眉道。 “他不过一个奏琴的,哪里懂得什么忌讳。” 长公主懒懒地靠在那里,眼中有些困惑:“不过——你怎突然盯上了蓝竹,有了心思来挑他的错处?” 自己养的女儿自己清楚,她这闺女虽是不笨,但平日里也并非如此警醒之人。 “是昭昭提醒的我。” 此处没有外人在,玉风郡主实言道:“前几日许家的小公子,在前头的园子里,偶然瞧见了蓝竹同一粗使婢女暗中传信——” 长公主意外地动了动眼珠。 许家的姑娘? 那个漂亮的小丫头? “您还是叫人查一查蓝竹的真正来历为好。”玉风郡主道:“便是查不出什么,也该将他趁早赶出去,这样不干净的男人,断不能再叫他留在母亲身边。” 敬容长公主不置可否地道:“我会去查一查的。” 只是,人注定是赶不得的。 查与不查,又有什么要紧呢。 见她又要去倒酒,玉风郡主一把将酒杯夺过,有些生气地道:“您就少吃些酒吧,前几日不还说要好好保重身子,活得久一些?女儿这辈子横竖是不会嫁人的,还指望您护着我一辈子呢!” 长公主笑着连声应好。 玉风郡主挽着母亲一只手臂,靠在她身上,道:“母亲,咱们的日子如今过得快活着呢,您若有什么心事,只管同女儿说就是了,何须再借酒浇愁啊。” “母亲现下哪里有什么事情可发愁的……”长公主叹口气道:“这不是有酒瘾了么,你容母亲慢慢地少喝些……” 母女二人说着话,玉风郡主不知不觉间靠在长公主身上睡了去。 看着女儿安静的睡颜,长公主神态柔和。 有些事情,她无意去掺和,也不会去掺和。 从始至终,她只想好好地带着女儿过自己的日子。 所以,有些平衡她也不会试图去打破,这于她而言没意义,更没必要。 一阵秋风起,将落叶高高卷起又抛下,复又穿过枯败的荷塘,枯黄干瘪的花茎随风微动了动,风过之后,仍旧笔直地立于塘中。 进了十月,京中日渐冷了下来。 待到夜里,寒意尤甚。 已要近子时,夏府中一座偏僻的小院子里,一改平日里早早熄灯的习惯,此时仍旧灯火大亮着,丫鬟婆子急急慌慌地进出着,不时传出女子的痛呼声。 “再用些力,再用些力!” “就快要出来了……” 听着内间里传出的动静,近来病刚好的夏家夫人薛氏脸上无丝毫紧张与不安,眼底只有深不见底的寒意。 她方才已经交代过稳婆,不管出现什么情况,她都必须要这个孩子平安地生下来。 若吕氏当真不争气,大不了便剖腹取子。 反正她想留的,就只有这个孩子而已。 但若是个女孩,那就一个都不必留了。 “哇——” 一声婴儿的啼哭声传出,伴随着的便是稳婆的报喜声。 “生了生了!” “恭喜夫人……是个小公子!” 薛氏闻言眼睛红了红。 她的晗儿有后了…… 老天有眼! “快……快抱给我看看!”薛氏从椅中起身,迫不及待地催促道。 稳婆很快将婴儿仔细地包好,送到了薛氏眼前。 薛氏看得怔怔。 片刻后,颤抖着抬起手,摸了摸那婴儿的脸。 “乳母……”她的声音似哭还似笑,“你看他……是不是同晗儿刚生下来时一模一样?!” 婆子闻言细看了看,勉强笑着点了点头,道:“是啊,是很像二公子……” 实则……她是没看出来哪里像。 真硬说像,那就只能说刚生下的孩子都长得差不多了…… 但夫人说像二公子那便像二公子吧,如果这样能让夫人好受些的话。 “不,不是像……” 薛氏将那孩子接过来抱着,紧紧盯着那孩子的眉眼,道:“他就是晗儿!……一定是我的晗儿又回来了!” 乳母微微一惊:“夫人……” 稳婆被这话吓得头也不敢抬。 恕她直言,那样造孽讨债的儿子死就死了,若真回来了,岂不又是祸事一桩?这位夫人怎么就这么想不开? “水,我想喝水……” 此时,内间里传出吕氏虚弱的声音。 正文 169 前世传言(鄞州客卿瑾陌万赏加更 薛氏神色冷了冷,看向身侧的婆子,语气格外平静地交待道:“记得明日一早,叫人去吕府传话,告诉吕家人,吕氏不走运,难产死了。” 婆子心神一紧,垂下头应声“是”。 哎,迟早是要死的,痛快些也好,总好过疯疯癫癫无人问津日复一日受折磨…… 很快,便有两名粗使婆子捧着白绫进了内间。 女子挣扎的声音传出。 薛氏听着,脸色始终无丝毫变动。 许是感应到了什么,她怀中的孩子放声啼哭了起来。 “别怕,这是她罪有应得……往后,祖母会好好地将你养大成人。”薛氏轻声道:“你还会和从前一样,风风光光地……” 冷风透过窗棂灌入内室,被白绫死死缠住脖颈的女人渐渐没了动静,只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睁着,仿佛在竭力地凝视着什么。 襁褓中的孩子由婆子抱着,跟在薛氏身后离开了这座狭小的院子。 很快,夏府二少奶奶吕氏留下一子难产而死的消息便在京中传开了。 有夏晗之事在先,这位二少奶奶的事情难免就叫人忍不住多想了一层。 但这样一条人命的消陨,到底激不起太多水花。 便是吕家人,也未曾多说哪怕一句话。 …… 这一日,许明意去了长公主府。 天气已经冷了,园子里不再是什么好去处,两个女孩子呆在屋子里下棋说话。 “之前那个叫蓝竹的面首,还未查出什么来吗?”这件事,许明意前些日子已经问过了一次,只是没有结果。 “没呢。” 玉风郡主看着棋盘道:“想来也确实是咱们想多了,母亲也不愿与他计较那婢女之事,且留着奏琴逗母亲开心吧。” 见好友浑不在意的模样,许明意在心底叹了口气。 然而想一想也是。 只是同一个婢女传了封信而已,若以此便断定此人别有居心,确实显得草木皆兵了。 若非是明知长公主会在这个月突然出事,她应当也不会太过留意这样一件看似并不起眼的小事。 而如今长公主府又并未能查出什么异样来…… 难道当真是她想多了吗? 还是说,长公主出事,实则确实同上一世她听到的那个传言有关? 虽然她自己并不信,上一世皎皎也曾同她斩钉截铁地否定过这个可能,但眼下她委实是没了头绪,也因此,任何一个可能都不想轻易放过。 “皎皎,我想问你一件本不该问的事情——” 玉风郡主闻言不由抬头看向她。 能让许昭昭都觉得不该问的事情,那得多么的不该问? 这反倒激起了她的好奇心,道:“你问来我听听。” “你可知你那位不知廉耻的生父,如今人在何处?”许明意问。 本想骂禽兽不如,但那样似乎连皎皎也一同骂了,就只能用不知廉耻来略表一下她的立场与求生欲了。 玉风郡主脸色顿时一变。 “我怎知道他死在哪里了?好端端的,你问他作何?” 莫不是觉得这局棋赢不了她,便试图拿此事来攻乱她的心神?……许昭昭这是为了赢连命都豁出去了? “我只是突然想到而已。”迎着好友的死亡凝视,许明意硬着头皮往下讲道:“我是想着,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和长公主殿下想来也该放下这个心结了才是。” 她指的放下并非是原谅,而是应当已经不甚在意这个人的存在了。 “不过是一颗老鼠屎罢了,恶心归恶心,却本也称不上什么心结。”玉风郡主没好气地道:“母亲早说过了,既然已经将他休了,他是死是活,都同我们再无干系。” 许明意点点头。 “长公主能想得开就好,这样的人,确实不值得。” 上一世皎皎也是这般跟她说的。 可那时,京中有着一则流言在——说是那个男人回了京城,又当众出言羞辱了长公主,而后没几日,那男人便死了,暗中有人猜测是长公主出于报复泄愤而动的手,这些话传到长公主耳中,气急攻心之下就病倒了。这一病,人很快便没了。 还有人说,是长公主依旧放不下那个男人,养面首实则是刻意麻痹自己,是以在听闻他的死讯之后,让本就**作乐度日之下而积病的身子彻底垮了。 总而言之,无论是哪一种说法,彼时在所有人眼中,长公主病逝,皆是同那位前夫的死脱不开干系。 可皎皎坚决不那样认为。 皎皎很笃定地同她说,她的母亲完全不曾将那个男人的死放在心上,至于外面的流言——若敬容长公主会是在意别人看法和议论的人,那便也做不到一直养面首到今日了。 想着这些,许明意不觉间拢起了眉心。 或许,她该让人去打听打听那个男人的下落。 即便他未必同长公主的‘病’有关,但眼下一无所知的她,也只能用这种笨方法去一一查探排除。 “近来长公主的身体如何?”许明意问道。 归根结底,长公主的身体变化才是最紧要的。 “酒喝得少了些,人也精神了不少。” 玉风郡主并不想同好友闹脾气,此时便自顾将先前坏了的心情压下去,语气如常地道:“今早得了陛下召见,进宫去了。” “陛下因何事要见长公主?”许明意下意识地问。 想到这位说他是禽兽都有些抬举他了的皇帝陛下,许明意心中的戒备又竖了起来。 她觉得自己此时就像一只蹲在树枝上瞪圆眼睛眼观六路的猫头鹰,一丝风吹草动都叫她忍不住胡思乱想一番。 再这么下去,兴许长公主这一世会因为许多变化而不曾出事,而她这只猫头鹰反倒要紧绷的病倒了。 “这个我倒不知道,没细问。”玉风郡主道:“但想来也没什么要紧事。” 毕竟有要紧事也不会找她家母亲啊。 …… 养心殿内,敬容长公主坐在椅中,正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涂着朱红蔻丹的手指。 “皇兄还需多久才能过来?” 实在是等的无聊了,她向一旁的小太监问道。 正文 170 兄妹 小太监头也不敢抬地道:“回长公主殿下,奴这就去御书房探一探消息……” 敬容长公主好笑地看他一眼。 “本宫又不吃人,作何怕成这样。” 担心被她带回去做面首? 想什么呢,一般人可没这个福气呢。 见小太监面红耳赤吞吞吐吐,敬容长公主也不再逗他,摆摆手道:“去吧。” “是……” 小太监退出了殿门,刚转过身去擦了擦冷汗,就见前方圣驾已经到了。 一行宫女太监连忙行礼。 敬容长公主听到动静,遂也站起了身,理了理华裙。 “参见皇兄。” “不必多礼。”看着面前的胞妹,庆明帝温和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极淡的责怪之意:“敬容,朕不召你,你就不知进宫来了是吧?” 长公主笑着道:“敬容名声不好,倘若频繁入宫,岂不是平白给皇兄添麻烦么。” “你既知晓问题在何处,也该收敛一二,省得叫朕为了你这般头疼。”庆明帝说话间,在椅中坐了下去。 长公主跟着坐下,叹了口气道:“皇兄召臣妹入宫,总不能就是为了说这些吧?若是如此,下回臣妹可不敢再来了。” “你啊……” 庆明帝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眼底有着一丝无可奈何的宠溺之色:“你也就是仗着朕只你这一个妹妹,不舍得真罚你,才敢这般放肆胡闹。” 而后才道:“朕这次召你进宫,是有一件正事要同你商议。” “皇兄请讲。” “明年便是母后的六十大寿,除了寿宴之外,朕还打算替母后在寿康宫旁的庆知园内,建一座万福楼。”庆明帝含笑道。 长公主讶然一瞬后,道:“皇兄当真有心了。” 可母后常年礼佛,向来不喜这些铺张之举,建一座万福楼得多少银子? 说句难听的,这于母后而言,究竟是祝寿还是折寿呢? 大庆建国没多久,国库本就不算充盈,更何况这些年来大小战事不断……这些连她一个只养面首的人都想得到,皇兄难道心里就没点那什么数? 可他打着尽孝心的名目,谁又能说半个反对的字呢? 虽然这份孝心尽下来,高兴的人大约只有他自己而已…… 这么多年了,皇兄还是这么喜欢做戏啊。 长公主在心里感慨了一番,面上依旧笑吟吟的,道:“如此大事,臣妹也想尽一份孝心,这万福楼,臣妹愿出一万两银子一同修建——” “要你的银子作甚。”庆明帝笑着道:“修一座楼罢了,这点银子朕还是拿得出来的。” 长公主笑了笑。 是啊,拿得出来的。 拿出来之后,再从那些本就苦不堪言的百姓身上搜刮填回来。 皇兄这只顾宣扬自己美名的表面功夫,究竟要做到几时啊。 “这点孝心若皇兄都不让臣妹尽的话,臣妹当真没脸去见母后了,可好不容易有个将功赎过的机会——”长公主坚持着说道。 “你也知道自己所为叫母后不悦了?” 庆明帝无奈笑道:“既然如此,那就随你,免得你回头埋怨朕独吞了这份功劳。” 见他同意,长公主一喜:“多谢皇兄。” 心里却是叫苦不迭连连叹气。 叫她填了一万两银子进去,她还要道谢,这是什么人间惨剧啊。 “朕已经叫人做好了图纸与木模,很快便可动工了。”庆明帝笑着道:“楼内各处所绘与题字,朕打算请名师大儒亲自动笔。万福字,便由镇国公府上的许先生来题。” 敬容长公主点头。 体面又不花银子,还显得风雅,甚好。 庆明帝又兴致勃勃地说了许多细节,敬容长公主不时地附和夸赞几句。 “此次乃母后六十大寿,非往年寻常寿辰可比。” 庆明帝吃了口茶,转而说起其它:“敬容,依你看,到时可要召定辰回京一同替母后祝寿?” 定辰是燕王的字。 长公主握着茶盏的手微微紧了紧,道:“二哥驻守北境,只怕未必能脱得了身。” “朕也是这般想的。”庆明帝笑叹了口气,道:“可到底是大寿,若朕不将二弟召回,恐会有人觉得朕太过凉薄,短了兄弟母子之情。” 大庆有着藩王无召不得入京的规矩在。 可太后乃是燕王生母,又当六十大寿—— “外人的看法朕倒不甚在意。”庆明帝又道:“然而自父皇驾崩后,二弟已有整整十七年不曾回京,母后识大体明大局,不曾说过什么,但心中必然思念甚重。便是朕,也时常梦见二弟,又何尝不想借此机会与之好好团聚一番……” 说着,看向只点头而未语的胞妹,眼神温和感慨地道:“朕知道,你心中必然也十分挂念定辰。” “挂念自是免不掉的。”长公主道:“只是臣妹从小便知道,咱们谢家的男儿同别人家的不同,肩上有着无可推卸的责任在,在大庆江山基业前,其余之事皆需往后退一退。我想,二哥必然也是这般认为的。” 二哥曾说过,他生来便有着责任在。 只是不知如今这份责任,尽的可还心甘情愿吗? “是啊,除了父皇和母后之外,你应是最了解他的。”庆明帝玩笑般道:“记得幼时,你同他最是亲近,常是不愿理朕这个长兄,终日带着定景跟在定辰后面——” 定景是敬王的字。 “那还不是因母亲走得太早,我与三弟年纪小,那时尚不知真正谁更亲些?”长公主笑着道:“更何况,小时候皇兄总嫌疑我没个女儿家该有的模样,我哪里敢往皇兄跟前凑呀。” 庆明帝听得朗声笑了起来,心情似乎因谈及幼时之事而十分愉悦。 兄妹二人又谈了许多。 庆明帝最后说道:“定辰回京之事,朕会再好好想想,若是可以,还是让他回来一趟的好。” “一切但凭皇兄安排就是。” “好了,时辰不早了,朕也就不拘着你了,回去吧。” 敬容长公主笑着起身行礼。 “那臣妹就先告退了。” 庆明帝点头。 长公主欲离去时,又看着庆明帝道:“敬容知道皇兄政事缠身,但还是要保重龙体。” 虽说也有许多缺点在,但这到底是她的亲兄长啊。 正文 171 拦路 , 庆明帝闻言,眼神越发柔和,颔首之后,复又苦口婆心地道:“你也一样,莫要再整日饮酒了,也早已是当母亲的人了,凡事多些分寸。” “是,敬容记下了。” “对了——” 庆明帝似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好奇地随口问道:“朕这些时日常与母后说起旧事,经母后提醒,方才记起来,父皇大行之前,曾特意将你单独叫到面前过——不知那时父皇都同你说了些什么话?” 他还是想听敬容亲口说一次。 原本都要离去的长公主忽然听得此一问,不禁怔然了一瞬。 “……这么多年过去,许多话都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父皇那时交待我要收些脾气,好好地过日子。” 那时父皇还不知道她究竟嫁了个怎样恶心的货色,她亦还未真正看清那狗东西的真面目,于是面对父皇的叮嘱,彼时她皆一一应下了。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吗?”庆明帝问。 敬容长公主点头。 “还有一句话,我一直记在心上,是关于皇兄的——” 庆明帝眼神微动,看向她。 兄妹二人对视着,长公主神色认真地道:“父皇说,将这江山交到皇兄手中,十分放心,皇兄勤勉,定是个明君。而二哥忠正,亦会是一位好臣子,三弟四弟也皆是仁厚之人。君贤臣明,大庆基业必然可保长久。” 若是可以,她很想让皇兄放下那些多余的疑心。 但有些话,便是亲兄妹也无法明言,一旦说出口,无用不提,更会招来麻烦。 “没想到父皇这般看得起我。”庆明帝笑了笑,道:“我一直以为,他更喜欢二弟多一些。” 长公主袖中手指缓缓收紧。 面上却依旧带着笑意:“皇兄乃是父皇的长子,民间都说,第一个孩子,总是会得父母多几分厚爱的。” 庆明帝不置可否地笑笑。 他也就是占了一个长子的位置了…… 他一直以来,唯一庆幸的便是他是父皇的长子。 也因他是长子,所以他此时的一切才都是他应得的。 “好了,回去吧,得了闲记得来宫中陪朕说说话。” “是,臣妹告退。” 长公主再施一礼,方才退出了养心殿。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庆明帝复才收回了视线。 他不是察觉不到敬容的谨慎与防备。 也因此,反倒叫他愈发觉得这个妹妹在暗中隐瞒着什么…… 论起血缘,除了太子之外,敬容是他如今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了。 可这个本该与他最亲近的人,却似乎待他始终不曾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坦诚…… 而这些年来,他百般护着她,纵着她,自认这个兄长做得并无不称职的地方。 但她还是不肯同他说实话…… 还是说,当真是他多疑了? 望着空荡安静的殿外,庆明帝的眼神反复不定。 敬容长公主出宫后,被婢女扶上了马车。 接过婢女递来的茶水吃了几口,长公主便靠在软垫上闭起了眼睛。 她甚少清早起身,方才在养心殿内心神紧绷着,不敢有丝毫大意,眼下放松下来,更是困乏得厉害。 这也是她不愿进宫的原因之一,着实累人。 见她睡了去,婢女轻轻将薄毯覆上,跪坐着守在一旁不敢有丝毫动静。 马车也赶得十分平缓。 待经过希夷街时,因来往人流颇密,行车便愈发慢了下来。 但因长公主府的府徽着实醒目,百姓行人见之皆纷纷避让开,是以马车倒也不曾出现走走停停的情况。 “瞧见没有,那是长公主府的马车……” “这是要去勾玉院吧?” “这青天白日的,未免有些太不像话了吧,世风日下啊……”一名老翁嘴上说着,脚下却还是仍不住跟着往勾玉院的方向而去——唾弃归唾弃,这样的热闹谁能忍得住不看? 毕竟长公主府美男如云,轻易也不来外面逛呢。 “……你们在说谁?” 一名身形高大魁梧的男人拦住了他的去路,语气恶狠狠地问道。 老翁吓了一跳,见对方穿着破旧,须发皆乱,身上还有酒气,显是落魄醉汉一个,心知这样的人最是招惹不得,于是连忙就答道:“敬容长公主啊……” 说着,指向身后缓缓行来的马车。 男人抬眼看过去,果见那车驾华丽且透着几分久违的眼熟。 他握了握拳,皱眉片刻后,走向那马车的方向。 车夫本就将车赶得极慢,眼下见这么一个人直直地走过来,且伸开双臂拦在车前,便将马车缓缓停下。 “敢问这车里坐着的可是敬容长公主吗?”男人高声问道,语气里有些醉意,但更多的是克制不下的怒气。 “你是何人?”见对方隐隐有些不客气,车夫皱眉问道。 “我是谁?” 男人似乎听到了十分好笑的问题,冷笑了几声,道:“长公主一见,便知我是谁了!” 车夫也冷笑一声。 连名字都不报还想见他们长公主? 车夫不欲再多费口舌,正欲出言让对方让路时,忽然察觉到身后的车帘被打起。 车帘之后,又有一层青纱。 刚醒来没多久的敬容长公主隔着纱帘看向那拦在车前的男人。 她有些意外地微微眯了眯眼睛。 她就说,这世上怎会有第二个人会拥有同那狗东西一般叫人恶心的声音……原来竟当真就是他。 “长公主殿下,许久不见了。” 那男人朝她抬了抬手,漫不经心地行礼,声音有些醉醺醺的,似笑非笑着说道:“今日既在此遇到,便请长公主行个方便,让我同我的女儿玉风郡主见上一面。” 亲生父亲已经不在人世,冷血的亲生母亲和胞弟也不愿意再帮他…… 可那些人说了,若再还不清赌债,他失去的可就不止是一根手指了……但他究竟要去哪里找这么多银子? 方才他突然想到……他还可以去找女儿! 长公主跟他有旧怨,可他的女儿是郡主啊! 一个女孩子,难道会对她的亲生父亲见死不救吗?当年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她连路还不会走,一段根本没有记忆的旧事能让一个孩子有几分记恨?——醉了酒头脑不清醒,诸多情绪交织,又急于寻求生路的男人这般想着。 正文 172 挨得轻 此言一出,被吸引来的百姓顿时躁动起来。 送一位女客人出了铺子的徐英听到玉风郡主的名讳,不禁也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我当谁这般大胆,敢拦长公主的车驾呢……原来是那位被贬为庶人的前长公主驸马啊……” “他竟还敢回京?” 马车内,敬容长公主无声冷笑。 想见皎皎? 这样痴心妄想的话亏他也能讲得出来—— “殿下……”车夫微微转回头,语含请示。 “疯子罢了,不必理会。”长公主无意同对方多做纠缠,身边的婢女则放下了车帘。 车夫遂看向那男人,冷声道:“哪里来的醉汉,竟敢在此胡言乱语!快些让开,若不然休怪这马不长眼睛——” 男人脸色沉了沉。 “……你凭什么不让我见我的女儿!” 看着那精致华丽的车驾,想着那车内高高在上的女人,他心中积攒多年的不甘借着酒劲一瞬间迸发而出,语气里俱是痛恨与讽刺:“就凭你是长公主吗?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豢养面首,且还不知廉耻地带坏了玉风!你可知旁人暗下如何议论她?……你这荡妇,根本不配为人母!” 而当年他究竟又有什么大错? 他不过只是做了一件全天下所有男人都会做的事情罢了! 别的男人可以有妾室,养外室,凭什么他不行! 就因为他的妻子是长公主? 但当年那场面向官宦子弟的比武招亲,他根本没打算去的,一切都是因为家中父母拿莲娘的性命要挟他……若不然,他岂会同一个自己根本不喜欢的人成亲? 事情败露之后,他被贬为了庶人,那时他以为即便往后的日子辛苦些,却也总算可以同莲娘光明正大地厮守此生了—— 可一次夜里,他甘愿为之放弃一切的莲娘,将他身边所有值钱的东西尽数带走后,连同人也一起消失不见了…… 让他的一片真心都成了笑话! 好在苍天不负有心人,三年前他终于找到了已经嫁做人妇的莲娘—— 时隔三年,那被他绑了石头沉入河底的贱人,应当已经成了一具白骨了吧? 归根结底,他这一切悲惨遭遇的开端,皆是拜这两个女人所赐! 莲娘得到了她应有的报应,但这位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却还风风光光地活着,过着万人之上的生活,养着面首逍遥快活…… 而他呢? 为了赌债已经被人生生砍下了一根手指,无家可归,无路可走! 这些年来,无论走到哪里,都不敢说出自己真正的姓名……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一般活着! 见四下人越来越多,早已被怨气冲昏了头脑的男人面色狰狞还欲说出更加难听的话时,只听得马车里传出一道极冷的声音来:“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将他的舌头给本宫割下来!” 看来是这些年过于不顺心,以致于叫他连狗命都不想要了! 作死作她面前来,当真以为人前骂上她一句所谓“荡妇”,便是在报复她了?真是可笑而恶心! “殿下不可……” 车内的贴身婢女低声劝道:“此乃私刑,此处人多眼杂,恐怕不妥……” 这男人是该死,但却不能留给那些御史们再来弹劾她家殿下的把柄。 长公主攥了攥手指。 “那便将他送去官府!” 当街对长公主出言不逊,这个罪名也足以要他半条命了! 见马车后两名护卫现身朝自己而来,男人半是如梦初醒,半是出于习武之人的求生本能,转身朝人群中钻去。 护卫立即追上。 人群中顿时混乱起来,极大地妨碍到了护卫的动作。 追出了希夷街,男人回头看一眼身后已要跟上来的护卫,焦急之下闪身进了一条破旧的胡同里。 “在那里!” 两名护卫很快追了进去,然而却见胡同中已经空无一人。 这是一处死胡同。 “应当是翻墙逃了!”其中一名护卫发现了墙壁上被攀爬过留下的痕迹。 一个时辰后,长公主府内,听得护卫报来的消息,敬容长公主气得砸了茶盏。 “连这样一个废物都能跟丢,本宫养你们何用!” “是属下们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但此事已禀明官府,相信不日定能搜查出此人下落。” “滚出去!” 敬容长公主半个字不想再听。 护卫退出堂内,玉风郡主看一眼满眼怒气的母亲,道:“您当时怎还能给他机会开口……要我说,这样的人,就该见着了就打。” 昭昭常说,嘴欠的人之所以敢嘴欠,没别的原因,说到底就是挨得轻。 换作她,对方既敢拦车,她就敢从他身上碾过去。 她家母亲还是心太软。 “我怎知道当时究竟怎么想的!”敬容长公主半是生气,半是懊恼地道:“……当时不过刚睡醒,且还迷糊着,他上来便大说一通,我都没能反应得过来呢!” 如今想想,当时就不该打起那车帘! 可对方有意拦她的车,即便她不理会,也难保他不会在她身后胡言乱语——上赶着就要往她身上糊的狗屎,她能甩得干净就怪了! “就说叫您少喝些酒,遇着了突发之事,脑子都钝了吧。”玉风郡主叹口气道。 长公主瞪女儿一眼:“老娘受了这样的委屈,你还在这儿说风凉话?” 这些年来,她这性子被磨得过分谨慎,遇到事情才会下意识地瞻前顾后——她做这些的初衷不就是因为想护着这小没良心的? “女儿这不正在劝您么。” 玉风郡主拿起一瓣剥好的橘子塞进母亲嘴里,道:“就是想让您消消气,为了这等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得。您若实在消不了气,不妨想一想他的好处——” “他能有什么好处!”长公主嚼着橘子险些要气得呛住。 她能想到对方唯一的好处就是死了之后好歹还能做做肥料! “若不是他,您哪里能有这么一个志趣相投的好女儿啊?对是不对?”玉风郡主笑着靠在母亲身上。 她知道,母亲所遇非人。 俗套的安慰之言向来不适合她和母亲之间,但她一定会好好地陪着母亲,护着母亲的。 至于那个男人,自有官府来处置,根本不配再脏了母亲的手。 希夷街上发生的事情,很快便在城中传开。 “让朱叔过来一趟。” 许明意刚回到熹园,便向阿珠吩咐道。 正文 173 “他非冷血” 路上她已经听闻了此事。 没想到自己才打算让朱叔去打听留意的事情,竟然就发生在了今日长公主从宫中归府的路上—— “姑娘。” 朱秀很快便过来了。 “今日敬容长公主的车驾在途经希夷街时,被一名醉汉拦下并出言不逊,我想让朱叔去查一查此人的下落。找到此人之后,先不必露面,也无需着急报官,暂时暗中仔细盯着便可——” 即便目前她并想不到此事同长公主病逝之间可能会存在的真正关连,但事情到了眼前,且多留一份心吧。 至于无意先将人交到官府手里——上一世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并不在京中,只听闻此人出事死了,为了顺利查明想要确认的真相,自是不宜过早打乱这一切,以至于到最后再无从查起。 朱秀正色应下。 “对了,此事发生在希夷街,可以暗中找到徐姑娘,问一问她或是铺中的伙计可曾看清了那男人的长相——” 此时外面对此事必然众说纷纭,许多东西传来传去就变了模样,问错线索找错了人无疑是极耽误工夫的。 “是,属下这就带人前去。” 同一刻,缉事卫统领韩岩进了宫面圣。 御书房内,庆明帝听罢希夷街之事,眼神不由微沉。 “当街便敢出言羞辱长公主,这个贾隽之,倒是好大的胆子——” 他先前不是没有听韩岩说起过此人回京之事。 然据闻襄宁伯府并不曾理会此人,近日更有意将此人驱逐出京,可伯府的动作,未免也太过不利索了。 “如今官府正在城中四处搜找此人的下落。”韩岩请示道:“此人功夫不弱,不知可需微臣暗中协同官府,以便尽早将此人捉拿。” 庆明帝微一点头。 “也好,早些抓住,也好让敬容早些安心。” “是,微臣遵命。” “不过——” 庆明帝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微动了动,道:“找到人之后,倒也无需再费事将人送去官府了,免得他再当众说出有损敬容名声的话。” 韩岩微微一愣。 这般思虑,对旁人自是有用,但对……本就无甚名声可言的长公主来说似乎毫无意义吧? 但陛下的吩咐,他只有遵循的道理。 遇事不多问,才是缉事卫该有的态度。 “是,微臣必会做得干净些。” 庆明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看向心腹,道:“干净不干净也不重要,不必如此麻烦。” 方才他突然想,这件事情出现得如此巧合且突然,会不会是上天知他犹豫不决迟迟拿不定主意,遂给了他一个提醒和机会? 韩岩心中有些不解。 但也只是应下。 “微臣记下了。” “去吧,最好在官府将人找到之前动手。”庆明帝吩咐道。 “是,微臣告退。” 韩岩很快退出了御书房。 庆明帝坐在龙案后,眼神里藏着一丝凝重。 若是可以,他当真不想与敬容走到那一步。 他只有这一个妹妹…… 母亲离世前,曾抓着他的手嘱咐他,一定要护好这唯一的妹妹。 定景是他的亲胞弟,可错在手中有兵权在,又同燕王暗中有往来,为了稳固局面,他当初才不得已选择在皇后的诞辰宴上设下了那个圈套——只是那个计划因太子命大而未能顺利施展到底。 可敬容到底是不一样的。 她只是个弱女子,若无那件事情,她的存在本无任何威胁可言。 若是他猜错了,便等同是错杀了亲妹。 他也不是真真正正的冷血无情之人,只是身在这个位置上许多事情不得不比寻常人多些思虑…… 即便这个妹妹,从小到大最亲近的兄长,根本都不是他。 心中的刺在隐隐作痛着,那个萦绕在心头多年的猜测所带来的不安被压下却又再次浮现。 庆明帝缓缓握紧了手指。 …… 晚间,镇国公府。 浮云掠过皎月,凉风穿廊而过,饭厅内酒菜香气四溢。 许家人此时都在,饭已吃得差不多了,喝多了的老爷子扶着桌沿站起身来,拿大手拍了拍一旁同样醉醺醺的二儿子许昀的肩膀。 “爹也懒得再多说什么了,往后也不管你了,你且随心吧……” 许缙同情的看一眼二弟的肩膀。 父亲这几下子拍下去,估计得出痧…… “快叫人扶祖父回去歇着吧,记得送些醒酒汤过去。”许明意在旁同云伯说道。 云伯应下,立即唤了两名仆从进来,一左一右将老爷子扶着离去。 崔氏无奈地摇了摇头。 好好的一顿饭,一谈到二叔的亲事,这父子俩就净喝酒了…… “晴湖啊,不是大哥说你,你这一把年纪不愿成家,究竟是为何?你若真有什么想法,大可说出来,咱们一同商议着来嘛。” 吃得肚皮溜圆的许缙靠在椅中,微微眯着眼睛,这一幕落在许明时眼中,只觉得像极了他在画本子看到的那只懒洋洋的大橘猫。 “父亲都答应叫我随心了,大哥也就别操我这份心了。”许昀喝了口仆从递来的茶水,看起来似乎清醒了些。 许缙斜睨弟弟一眼。 随心? 就凭父亲方才在他肩膀上拍的那几下所用力道之重,究竟是叫他随心还是某种隐晦的威胁,二弟难道心里真没点数? 许缙无奈摇头。 “你且就装傻吧。” 许昀不置可否地站起了身来,似醉未醉地道:“大哥是知道我的,其它事情我该做的皆做得,唯独这件事情实在违心不得……” 看着弟弟摇摇晃晃离去的背影,许缙不禁皱眉。 其它该做的事情皆做得? 一个天冷了之后连每天起床都做不到的人,是怎么有脸说出这句话的? “都这么多年了,他既当真不想说,你又何必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崔氏在一旁与丈夫说道,对二叔成家这件事情,她早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然她这句劝刚落音,就见丈夫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身子也坐直了些。 ——怎么? 崔氏疑惑地看着他。 “对了,去问问厨房还有没有鲜羊肉了,若是有,快些给我煮上一碗砂锅端来。”许缙向身边的丫鬟吩咐道。 ……? 四下几人皆茫然一瞬。 还能这样? 正文 174 毙命 “我就说好像少吃了些什么,净吃菜喝酒哪里能饱腹,吃饭嘛,总归还是要来上一碗主食才行的。”许缙笑呵呵地说道。 许明时匪夷所思地看向桌上剩下的烧饼与饺子。 原来这些东西在父亲眼里都不能算做主食吗?那它们的定位究竟是什么?——开胃点心? “……”崔氏看了一眼丈夫圆鼓鼓的肚子,欲言又止。 罢了,劝是劝不住的。 也怪她大意了……往后在丈夫面前说起话来,当要三思。 “昭昭明时可要吃一碗?”许缙向孩子们问道。 姐弟二人皆摇头。 “父亲且慢慢吃吧,母亲,我先回去了。”许明意站起了身来。 许缙与崔氏点了头。 “早些歇着。”崔氏交待道:“如今天气冷了,便也不必日日去我那里了,清早不妨多睡会儿再起身。有什么事,叫丫头们传话就是。” 自长眠草的毒解了之后,许明意是每日都要去世子院请安的。 “好,女儿知道了。”女孩子应下来。 早起对她而言已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即便不去给长辈们请安,亦是要晨起练箭的。 但母亲既不想叫她早起受冷忙活,她且听着就是了。 许明时也离了座。 “父亲,母亲,儿子也回去了。” 姐弟二人一同离开了饭厅。 “祖父今晚酒喝多了,晚些你记得去瞧一瞧。”下了石阶,许明意交待弟弟。 明时的院子离祖父最近。 “嗯。”许明时点头,而后微微叹气道:“二叔的亲事,已是祖父的一块儿心病了。” 听弟弟老气横秋的语气,许明意也跟着叹口气,附和道:“是啊。二叔向来有自己的主意,感情之事于他而言,许是宁缺毋滥吧。且他这份性情摆在这里,又是个不愿受束缚的。” “宁缺毋滥?” 许明时看她一眼:“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不然呢?”许明意看向他。 许明时沉默了一会儿,才拿极低的声音说道:“……我倒觉得,二叔定是对女子没那种心思。若不然,又怎会连试都不肯试一试呢?” 许明意惊异了一瞬:……? 她年仅十岁的弟弟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 “且二叔这些年来消沉得过分,究其根本,又并无什么值得一提的不顺心之事……二叔自幼便有才名,随随便便就成了叫人仰慕的书画大家……”许明时认认真真地分析道:“思来想去,也只有那件无法明言的隐秘心事,才会叫他如此颓废,自觉人生没了盼头了吧?” 许明意心情复杂地沉默着。 乍一听竟还叫人觉得十分有可能……? 可为何她以往都全然不曾往这上头想过呢?——是她不够博学的缘故吗? “明时……”许明意低声唤道。 “作何?” 许明意朝他眨眨眼睛,认真问道:“这些话你是从何处听来的?分析得这般头头是道,该不是……感同身受?”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许明时一瞪眼,气得快步离去了。 看着男孩子的背影,许明意不禁莞尔。 果然啊,心情不好的时候逗一逗弟弟就好多了,她的弟弟也真的很好用。 回到熹园后,许明意洗漱沐浴罢,便钻进了暄软的被窝里。 白日里未有歇午觉,此时倦了,很快便沉沉睡了去。 如此不知睡了多久,忽被一道轻唤声吵醒。 “姑娘——” 一片昏暗中,许明意睁开眼睛,听清是阿珠的声音,立时便清醒了。 “怎么了?” 她边坐起身边问道。 “父亲有消息了,此时就在院中等着姑娘。” 许明意撩起床帐下了床。 阿珠这才去掌灯。 窗外仍是一片漆黑之色。 许明意取过屏风旁挂着的姜黄色罩衣,手下动作极快地系着衣带,边扫了一眼窗下的滴漏——子时刚过。 朱叔同祖父身边以过于不懂看眼色而为人所知的秦五叔不同,他做事有分寸且懂轻重缓急,这个时辰过来,怕是出事了。 将一头浓密青丝略理了理,拿一根绸带挽在脑后,许明意便走出了卧房。 “姑娘。” 朱秀自院内行入堂中,向许明意行礼。 他身上穿着的还是夜行黑衣,显然是直接过来的。 “人在城西的一座破庙里找到了,只是还是晚了一步——”朱秀的眼神有些复杂。 “死了?”许明意问。 “是。” 许明意微微抿唇。 果然—— 可这未免也太快了些。 今日正午后希夷街上才出了拦车之事,如今不过半日,人便死了。 上一世她并不知这些详细经过与事情发生的时间节点,也不知对方是怎么个死法儿,如今亲身经历着,方才察觉到此中似乎蹊跷颇多。 越是如此,越叫她觉得此人之死恐怕当真同长公主病逝有着重要的关连在。 “怎么死的?” “被人一刀毙命。” 朱秀答罢,犹豫了一瞬,才又道:“此乃属下亲眼所见——” 许明意看向他:“朱叔亲眼看到了对方动手?” 朱秀如实道:“属下带人找到破庙附近时,察觉到前方已有一行人先到了一步,属下为防暴露,便隐了在暗处,而未上前。对方一行五人,皆着黑衣,其中两人进了庙中,得手之后很快便出来了。” “待他们走远后,属下带人进了庙中,通过比对,方知那被杀之人正是姑娘要属下找的人。” 许明意眼神微凝。 也就是说,对方杀了人之后,未有清理任何,也不曾将尸身带走。 且听朱叔所言,这行人显然是训练有素,这么做便绝不会是粗心大意,而根本是有意为之—— 他们大可以做得干净不留痕迹。 甚至不必用刀。 偏偏如此明目张胆,可见目的就在于让此事宣扬开来。 难怪上一世此人身死之事会传得沸沸扬扬,以至于世人皆认定长公主必是受了此事影响才会病倒…… 若依此来推测,再结合上一世长公主的处境来看……这一行人背后的主使,十之**便是冲着敬容长公主来的! “朱叔可看清那些人的身手路数了?抑或是他们可曾留下其它线索?” 听得此问,朱秀的眼神有些异样的波动。 正文 175 不走心的贵人 , 许明意将他的反常看在眼中,未有再行催问,而是道:“那座庙在何处?尸首必然还在,我亲自去看看——” 朱秀的脸色复杂了一瞬。 他早已意识到了他家姑娘与寻常闺秀完全不同的事实。 小小年纪不止行事惊人,更是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 他虽不知姑娘为何会提早让他去留意此事,但他受夫人临终所托效忠姑娘,便不该有丝毫自以为是的隐瞒。 “姑娘,那尸身并无线索在,但属下从那为首之人身上发现了一处关键——” 许明意正色看着他。 “对方黑色披风下,腰侧露出了一截刀鞘。”朱秀压低了声音,道:“乃是飞云刀的花纹制式。” ——飞云刀?! 许明意眼神微震。 整个大庆,持御赐飞云刀者,只当今缉事卫统领韩岩一人! “可看清了?”许明意印证道。 朱秀笃定地点头。 “上月圣驾出宫祭祖,缉事卫随扈于御驾之前,属下曾亲眼见过韩岩腰间悬着此刀,绝不会认错。” 不同的人所留意的重点也不同,他们习武之人,皆听闻过这把飞云刀削铁如泥,未见之前,口口相传之下便已知晓了大致样式,故而当时见到韩岩,首先便留意了他身上的佩刀。 这也是他为何在破庙外不曾出手阻止对方的原因之一。 情急之下,无法请示姑娘,他唯有自己来权衡利弊以做决定。 同缉事卫起冲突,太过冒险,一旦输了,轻则丢人,重则丢命,即便赢了,且事后定会招来麻烦。 “姑娘,属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朱秀开口道。 许明意看向他。 换作从前,她听到这句话,一般都会回“那就别讲了”。 见她未语,朱秀便道:“此事或是皇上为了替敬容长公主出气所为,归根结底,是皇室纠葛。” 许明意点头。 她知道,朱叔是不愿让她掺和进这件事情当中去。 但若说皇帝此举是替长公主出气?——这个说法就只能哄一哄三岁小孩了。 若是出气,为何要做得这般明目张胆? 皇室行事,或许可以不必顾忌,衙门但凡有点眼色也不可能深究,但这件事情的舆论最终只会指向长公主一人。 “那具尸身不必理会,今晚之事,对外只当作不知。” 有此吩咐,并代表不了任何决定。贾隽之的尸身,即便她代为处理干净,也并起不了任何实质性的扭转作用。 因为她当下很清楚,敬容长公主“病逝”,与贾隽之并无直接关连。 贸然动手处置尸身,反倒会使刚有些明朗的局面再次变得没有头绪。 朱秀应“是”,退了下去。 许明意却全无了睡意,自堂内行出,立在廊下望向夜空。 虽是无风,然夜中寒凉,冷意环绕周身,只叫人觉得愈发清醒。 阿珠送了件披风出来。 廊下琉璃灯影随风轻动,许明意裹着披风在廊沿边坐了下去。 以贾隽之之死做引,挑起舆论指向敬容长公主…… 如此境况之下,长公主一旦“病下”或得了什么“急症”,便有了现成的理由来遮掩真相——许明意顺着已有的线索猜测着。 而上一世的真相,会是如此吗? 夜色中,女孩子紧紧皱起了眉心。 饶是此前她对当今这位皇帝不做人的一面已经有所见识,但敬容长公主之事,她始终未曾想过会是皇帝所为。 先前太子之事,真相虽说叫人震惊,却也好歹还能让人想得通他的谋划是为何。 可并无实权的敬容长公主怎又碍了他的眼? 但不得不说的是,倘若将此事细捋一番,确又极像是庆明帝的作风。 有贼心,也有贼胆,偏偏又不愿背上残暴嗜杀的恶名,于是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想法设法遮掩周全,以牢牢保住自己所谓的贤君美名。 可是,他究竟为何要对长公主下手? 或者说,凶手当真是他吗? 若果真是他,这件事情,她还要继续插手吗? 许明意心中思绪纷杂,一时难下决定。 这件事情同先前夏晗之事不同,她对此中内情牵扯,几乎称得上是一无所知,是盲目的。 但有一点—— 敬容长公主,是皎皎的母亲。 这也是她一开始想要改变此事的初衷。 故而,亦只是犹豫了短短片刻,许明意便打消了那份犹豫。 这件事情注定很难,需要考虑与权衡的不止是如何救下长公主,而既是要做,那便要好好的打算。 如此不知坐了多久,忽有一阵冷风掠过,许明意抱了抱手臂。 这一刻,不知为何,她突然就想到了那晚在城楼之上同吴恙赏月时的情形。 女孩子抬起头来,望向夜幕。 黑漆漆的天幕之上星辰隐匿,一轮毛月朦朦胧胧,被云掩去了光亮。 远不及那晚的月好看。 …… 两日后,贾隽之的死讯骤然在京中传开。 “经仵作验看,人已经死了有两日余。因那座庙偏僻且破败已久,平日里无人踏足停留,故而尸首才未能被及时发现——” 京衙书房内,一名捕快正同纪栋禀着此事。 贾隽之的尸身是被一名乞丐于今早发现的,事情传开,很快便引了许多人前去围观,待他们赶到时,已经有热衷于看各种热闹的百姓认出了死者的身份。 听完属下所禀详细,纪栋头痛不已。 那个贾隽之当年就是赢得了比武招亲才当上了驸马,身手本不弱,且警惕性颇高,仵作验尸的结果却是此人被一刀毙命,几乎没来得及做任何反抗——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下手之人不一般啊! 哎,这些个贵人,搞起事来当真是越来越不走心了,简直敷衍的叫人发指——倒也不是说不能杀,而是……杀都杀了,就不能挖个坑给顺便埋了? 非得这么明目张胆,是觉得他这个京城府尹的头还不够秃? 也正因这件事情的表象透着“肆无忌惮”,由此很快便在城中掀起了热议。 百姓们明面上不敢明说,但个个皆猜到了敬容长公主身上——有动机,且有动手的条件,又全然不在乎旁人的看法,这不是敬容长公主还能是谁? 正文 176 噩梦 , 此事在经了一名常年孜孜不倦弹劾长公主的御史递上了疑心敬容长公主使凶杀人的折子之后,更是被推上了舆论的高潮。 对此,庆明帝只一句话——无证据之事,不可妄下定论。 数日后,又差了一名太医去往了长公主府,称是替长公主调养身体。 许明意听闻此事后,心中的答案彻底清晰了。 近日她不止一次询问过皎皎,故而清楚地知道敬容长公主并未因此事而累及身体,只是夜中偶尔有些难以入眠罢了——而这个毛病,是长公主养面首之后,多年日夜作息颠倒之下养就的。 可庆明帝却选在此时这般大张旗鼓地送了一位太医过去,留住在长公主府…… 此举很难不让外人去怀疑敬容长公主因贾隽之之事而病下了。 这当真是爱护关心胞妹? 许明意在心底冷笑出声。 狗到这般称帝的狗皇帝,也是不多见。 局面至此,若说上一世的凶手不是庆明帝,她说什么都不信—— “去长公主府送一张帖子。”许明意吩咐阿葵。 明日,她要去一趟长公主府——亲自见长公主一面。 阿葵应下,立即去了。 …… 是夜,玉坤宫内,庆明帝自噩梦中醒来。 “妄想……妄想!” 男人浑噩而惊怒交加的声音自帐内传出。 一旁的皇后被惊醒。 庆明帝已经清醒了过来,此时坐起了身,呼吸略重地喘息着。 “陛下这是怎么了?”皇后跟着坐起来。 “……朕做了个怪梦。”庆明帝的语气里还透着冷意。 皇后柔声劝慰道:“发噩梦而已,很正常,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确实很正常,恶事做多了,心虚之下肯定是要做噩梦的啊,这再正常不过了。 ——皇后边轻轻拍着庆明帝被冷汗浸湿的后背,边在心里讲道。 庆明帝缓缓吐了口浊气,揉了揉太阳穴,吩咐道:“掌灯。” 方才听到动静已经走了进来的内侍轻声应“是”,殿中很快亮了起来。 “吵到你睡觉了。”庆明帝似乎恢复了平静,温声对皇后讲道。 皇后笑笑:“臣妾不打紧。” 反正有这个不做人的在身边,她本就睡不安稳。 “什么时辰了?”庆明帝问道。 内侍答道:“回陛下,刚寅时一刻。” “也不早了,朕先去看看折子——” “那臣妾服侍陛下更衣。” 庆明帝点头。 床帐被打起,内侍们很快送了一应洗漱之物进来。 一番忙活后,总算将人送出了玉坤宫,皇后也被折腾的没了睡意,遂捞起了屏风后的花猫抱在怀里,坐在窗边吃起了茶。 半开的窗棂外,灰蓝色的天空被高耸的宫墙裁切的过分整齐。 “天福啊,本宫已有十多年不曾看过外头的天空是什么模样了,你呢?你入宫多久啦?” 皇后低头看着将两只前爪搭在她手臂上呼呼大睡的花猫,玩笑着问道。 宫道笔直,一行太监垂首提灯在前,庆明帝坐于龙辇之上,眼神比夜色还要冷上几分。 他又梦到父皇驾崩前的情形了…… 那时偌大的寝殿内只有他和父皇两个人,父皇拿一种叫他看不懂的眼神,对他说——这皇位本就是要给你的,你本无需多此一举。 当时他只觉得浑身冷透。 原来父皇竟已经察觉到了他暗下的那些手脚和算计? 他只能装作听不懂,叩头道‘儿臣惶恐’。 父皇未再多说此事,仿佛那一句意味不明的话根本只是他的幻觉而已—— 接下来,父皇交待了他一些所谓为君之道与忠告。 父皇跟他说,如今大庆基业未稳,决不可起内乱,更不能自断手足,因此,燕王,定南王府,镇国公府,这三者皆不可动。 他答应了。 可父皇还嫌不够,竟逼着他当场起誓,让他保证绝不会做出有损大庆基业之事…… 他照做了…… 以皇位和性命起了毒誓! 可父皇当真是为了所谓大庆基业吗? 还是说,不过是见当时宫中大局已定,燕王不在京城难以回天,唯有哄骗他说什么“这皇位本就是要给你的”,而后逼他起誓,以保全燕王……! 且当初父皇既已识破他的用心,当真会听之任之,将皇位交到他手中,而不曾留下任何后手吗? 当年贴身伺候父皇的人,早已被他如数清理干净,可父皇临去之前,还曾单独见了两个人—— 镇国公,和敬容…… 方才在他那场梦境中,燕王回京后,从敬容手中拿到了父皇留下的信物亲笔……而后同天下人说,他才是窃取了皇位的贼! 简直是妄想! 庆明帝骤然握紧了手指。 即便是他多想也罢……然此事关乎甚重,他极不容易才得来了这一切,绝不能毁于心慈手软之上……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敬容与燕王有再见面的机会! 沉暗的天际隐隐有黑云层层叠叠地涌动着。 天色逐渐放亮,朝阳却迟迟未见现身,天地间一派灰蒙蒙的沉冷之气。 许明意由阿葵将披风系好,才出了熹园。 马车一路往长公主府的方向驶去。 “今日外头风大得很,我还当你不来了呢。” 玉风郡主拉过许明意一只手,往内间走去,边吩咐侍女:“快去拿个手炉来。” “还没入冬呢,哪里用得上手炉。” 许明意笑着道:“不过,如果能喝上一碗红糖蛋花甜汤暖暖身子就好了。” “你真想喝这个?” 许明意点头。 玉风郡主对她一贯称得上有求必应,当即就要让婢女去小厨房准备。 许明意忙道:“皎皎,我想喝你做的——” 玉风郡主微微皱眉看向她。 有得喝就不错了,这丫头居然还想使唤她? 许明意晃了晃她的手,拿一双带着央求之色的眼睛看着她。 玉风郡主翻了个白眼,却已是败下阵来,没好气地道:“我都好几年没碰过厨房里的东西了,先同你讲好,待会儿做成了,你若嫌不好喝,我灌也要给你灌下去。” 见她甩开了自己的手,就开始挽衣袖,的的确确一副要洗手作羹汤的架势,许明意眼中笑意更浓。 而后,似随口问起一般道:“对了,长公主手背上的抓伤,应当已经脱痂了吧?” 正文 177 又带歪了一个? 玉风郡主边抬起手让丫鬟系上襻膊,边道:“应当好得差不多了吧。” 近来外面流言扰人,虽说未曾真正放在心上,却也难免叫人心烦,是以也没太多精细的心思去留意母亲起红疹留下的疤痕这等小事。 “不如我带阿葵去看看吧。”许明意道:“想来多多少少要留些疤痕的,恰巧阿葵懂得调配祛疤的药膏——” 玉风郡主不假思索地点了头,“也好。” 遂点了一名丫鬟带路。 许明意便带着阿葵去了敬容长公主的居院。 主仆二人被带入院中时,恰见一旁的耳房里有一名丫鬟提着只药罐走了出来。 药罐上方冒着丝丝淡淡的热汽,可见其内并非是刚煎好的药,而多半是剩下的药渣—— 许明意看了阿葵一眼。 想到来时姑娘的交待,阿葵心领神会。 她低着头往一侧那丫鬟走来的方向挪走了两步,即将与那丫鬟擦肩时,身形一歪,做出不慎崴了脚的模样,“啊呀”一声,身子便向那丫鬟倾斜而去。 二人相撞,丫鬟惊了一跳,手中的药罐顿时跌落。 “嘭!” 药罐在让人脚下碎裂开来,阿葵堪堪稳住身形,吓得脸色微白,顾不得“崴伤的脚”,赶忙就蹲身下去,收拾那地上的狼藉。 “你是怎么走路的……” 事出突然,那丫鬟难免埋怨了一句,然而下一瞬看清了阿葵的长相及站在不远处看过来的许明意,面上的不满立即化为了惊喜。 她跟着蹲身下去,眼睛亮晶晶地问:“姐姐就是许姑娘身边的神医阿葵姐姐吧?” 阿葵轻轻“啊”了一声。 她似乎并未见过这位妹妹啊。 那丫鬟似看出她的疑惑,拿崇拜的语气低声说道:“如今在京中咱们这个圈子里,谁没听过阿葵姐姐的大名啊……” 阿葵笑意勉强,她在京城丫鬟圈里已经这般出名了吗? 一边借着擦拭的动作将一些药渣裹进了帕子里。 “阿葵姐姐,学医难不难啊?”那小丫头好奇地问。 阿葵笑笑摇头。 一点都不难。 难的根本不是学医—— 而是要有一个像她家姑娘这样的主子。 有了姑娘这样的主子,做不成神医都说不过去啊。 见这话痨的小丫头还要再说,阿葵抢在前面讲道:“真是对不住,方才是我不小心,才撞到了你,如今药罐也碎了……会不会连累你受罚?” 小丫头忙道:“无妨,我将缘由说明,管事嬷嬷不会说什么的。” 外人都当她们长公主府是魔窟一般的存在,可实际上恰恰相反——主子大度不计较,管事们脾气好,活儿也清闲,而且遍地都是美男,府中哪个小姐妹暗下不说即便不给月钱也要呆一辈子呢! “那就好。” 阿葵松了口气,药罐碎片很快被收拾了下去。 将帕子藏好在手中,阿葵朝着等在廊下的许明意走了过去。 “我这丫头一时不仔细,还请见谅。”许明意向一旁的管事婆子说道。 “这有什么要紧,不知可伤到脚了?”管事婆子态度温和。 “无碍。”阿葵低头看着染了药汁的手背,轻声道:“只是待会儿还要替长公主殿下配药……” 管事婆子便笑着招了一名丫头来,道:“领阿葵姑娘下去净手。” 阿葵福了福身,跟着那丫头去了一旁的耳房。 趁此间隙,她检查了帕中药渣,而后重新将帕子收好,认真净手后适才走了出去。 等在外堂中的许明意看向她。 阿葵动了动唇,无声轻轻吐出了几个字来。 “……?”许明意心情复杂地沉默着。 读唇语她并不是十分擅长,尤其是说这么快的……阿葵的话本子还是看得太多了啊。 好在阿葵读懂了自家姑娘眼中的茫然不解,视线飞快地环顾四下片刻,最终将目光定在了帘栊旁那只足有一人高的落地双耳花瓶之上。 许明意不着痕迹地看过去。 湖蓝色的瓶身之上绘着朵朵玉白昙花。 昙枝草……? 实则方才那药罐碎裂时,她便隐约嗅到了昙枝草的气味。 这并不是什么毒物,只是一味甚少会被用到的珍稀药材。但如此浓烈的气味,甚至无法被其它药材掩盖住,且被阿葵特意提到,那便只有一个可能——此药用量极重。 主仆二人进了内间。 长公主刚喝完药,原本正靠在榻中由几名面首捶腿捏肩,听闻许家姑娘到了,便叫人都退下了。 阿葵上前替敬容长公主察看了手背,遂道:“好在疤痕不算深,只颜色有些重而已,婢子给殿下配些适量的药膏抹着,不出一月应当便可恢复了。” 敬容长公主素日里爱美,闻言自是点头。 “来时马车中已备下了所需药粉,婢子这便前去替殿下调配。” 敬容长公主微一颔首,待阿葵退了出去之后,看向一旁的许明意,含笑道:“许姑娘有心了。” 许姑娘对她手背上的这点小事如此上心,实则是叫她有些疑惑的。 到底是堂堂镇国公府的姑娘,根本没有任何必要来讨好她一个无实权无名声的长公主。 若说是看在皎皎的面子上,打发了丫鬟走一趟就是,亦犯不上亲自过来。 总不能……是图她府上的那些个貌美如花的面首? 想到这个可能,敬容长公主不禁有些不安——她已经尽量不在孩子面前乱来了,莫非无形之中还是又带歪了一个? “实则晚辈是有些话想单独同殿下讲。”房中只一名贴身嬷嬷在,许明意坦诚直言道:“贸然前来,恐被有心人察觉到异样,故而才寻了替殿下看伤痕的由头。” 听她这般说,敬容长公主不免有些意外。 一则是这些话叫她意外,二则是对方话中透露出的谨慎小心—— “不知许姑娘有什么话要同本宫说?”敬容长公主拿同小孩子说话的语气问道,依旧慵懒地靠在那里,神情看不出太多认真。 “贾隽之之死,殿下可曾想过是有人在刻意针对长公主府?” 坐在那里的女孩子神色沉静地问。 长公主的眼神微微起了变化。 正文 178 拒绝 “这句话,可是贵府长辈让许姑娘传达给本宫的?” 许明意摇了摇头。 “这只是晚辈一个人的猜测而已,今日有此言,亦只是出于同郡主交好多年的立场。” 事态尚不明朗之前,她不欲让长公主误将镇国公府扯入这场皇室纠葛之中。 长公主闻言看着神情不似作假的小姑娘,眼角眉梢露出了些许漫不经心的笑意。 “本宫向来不理府外之事,至多是叫御史台的那帮人觉得不顺眼些罢了。其余的,似乎也没有可能会得罪什么值得一提的人物,更不必说是叫对方如此大费周章、却偏又不曾留下什么有用的线索来污蔑本宫了。” “不曾留下线索,无非是觉得即便贾隽之当真是长公主所杀,也无法真正定得了您的罪。所以,此事只是个幌子罢了。” 许明意看着长公主,问道:“不知殿下可知,近日外面皆在传您因此事急怒攻心之下已经病倒了?甚至还传言,宫中派来的太医寸步不离地守着您。” 病得这般严重,病故便成了情理之中的事情,且不会叫人觉得有任何异常。 听出她话中之意,敬容长公主袖中的手指轻颤了一下。 这个小姑娘当真大胆…… 可皇兄怎么可能—— 皇兄再如何谋划什么,又怎么可能会要她的命?! 这些年来,虽说也称得上胆战心惊,她处处谨慎提防,但不过是怕那个秘密暴露而已……即便皇兄有所怀疑,可她并未做出背叛皇兄的事情,怎会至于让她的亲兄长对她起了杀心?! 敬容长公主下意识地不肯相信,亦不敢相信这个猜测。 见她眼神变幻着,许明意一时未再急着多说,留给了对方足够的思考余地。 此事她仔细思量过了许多次,次次皆清楚地意识到,若想阻止接下来的事情,绝不是单凭她一人之力能够做到的。 她所知道的有用的内情太少了,也根本无法越过长公主将手伸到长公主府中来做任何动作。 而倘若不将狗皇帝的动机弄明白,即便这一次侥幸阻止了,定还有第二次,且不知下一次动手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出现—— 而眼下看来,这份动机,恐怕长公主并非全无察觉。 先前那名叫蓝竹的面首,当真是查不出任何异样,还是说,是长公主不肯去查?不想打破某种自认还算安稳的局面? 她知道,在事情未到那一步之前,要让一个人突然接受那个在朝臣面前护短了自己十几年的兄长要杀掉自己这一事实,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别说是长公主,即便是她这个已见识过那位陛下真面目的外人,在初触及到这个真相时,都因过于震惊而很难忍得住不在心里骂上一句“这还是人吗”。 归根结底,但这件事情若想做成,必须要有长公主的配合。 退一万步讲,即便不肯配合,至少也要让长公主有足够的警觉来面对接下来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殿下近日所服之药,不知可是宫中来的太医开的方子?”许明意继而问道。 敬容长公主看向她,不答反问:“有何问题吗?” “有问题。”许明意答得直截了当。 “难不成药中有毒?”敬容长公主的眼神里看不出情绪,但显然已经没有了起初那份闲适轻松。 “现在确实没有。”许明意道:“但其中一味有助眠效用的药所用分量极重,此药制成香丸熏之便可使人安眠,连日服用之下,会叫人变得嗜睡,白日里精神不济,夜中更是会睡得极沉。依殿下所服分量,夜里说是昏迷的状态恐怕也不为过——” 上一世因她的“嗜睡症”,镇国公府也没少四处求医打听,这味昙枝草,最先是她从一位郎中口中听来的。 相较于西域的长眠草,此药对人身体的损害小之又小,但因珍稀少见而并不常用。 可这位太医既开了这味药,便不可能不知道此药的分量该如何把握。 “许姑娘看了本宫的药方?”敬容长公主眉心微动。 若如此大胆,于镇国公府,可不是好事。 “晚辈怎可能看得到殿下的药方。” 许明意神色如常地解释道:“不过是方才晚辈带来的丫鬟不慎撞到了替殿下熬药的婢女,药罐碎裂之下,我那丫鬟从药渣中察觉到了不对,因忧心殿下身体,才将此事告知了晚辈而已。” 敬容长公主无声笑了笑。 “那还真是凑巧啊。” 现下想来,凑巧的事情似乎不止这一桩。 “左右不过是叫人睡得熟了些而已。”她有些浑不在意地说道:“许是太医有意替本宫调理睡眠,故才将药下的重了些。” “或是如此。”许明意并不反驳,只是道:“可人在昏迷的情况下,对周遭发生的事情皆会一无所知,如此之下,难免就给了有心之人可乘之机。” 但她隐约感觉到了,长公主似乎并不想和她好好说话。 果然,接下来敬容长公主的态度更加明确。 “许姑娘多虑了,本宫这长公主府,可不是纸糊的,谁想进来便进得来。” 许明意微微垂下眼睛。 这话就不必接了。 府中有没有别有居心之人,这位长公主殿下显然比谁都要清楚。 “倒是许姑娘,不,应当是镇国公府才对——” 敬容长公主轻声说道:“镇国公府可比我这区区长公主府要招眼得多,论起提防小人,贵府才更该多上些心。” 许明意心绪微动。 这是在提醒他们镇国公府吗? 选择在此时提起,难道说,长公主所面临的难题,与他们镇国公府有相似之处? 他们镇国公府是在某方面成了皇帝心中的威胁,可长公主拿什么威胁皇帝——总不能是拿这一府可以貌美杀人的面首吧? “殿下可知对症下药一说?” 压下心中起伏,当务之急,许明意还是相对直白地多说了一句:“若有相应症结出现,便不可讳疾忌医,更不能心存侥幸,认为这病并不打紧。” 敬容长公主含笑道:“本宫身体如何,本宫自是清楚的。许姑娘的好意提醒,本宫记下了。” 许明意听懂了。 这是摆明了不想让她插手了。 正文 179 金贵的二哥 , “本宫有些乏了,待会儿药膏送到,交给下人就是。”长公主随后掩口打了个哈欠。 许明意唯有起身行礼。 然在要退出去之时,抬起头来看向了长公主,道:“皎皎曾对我说,她这辈子即便不嫁人,也半点不担心日后,正是因为有殿下您陪着她,护着她。” 乍然听得此言,敬容长公主有些怔然。 她感受得到眼前这个小姑娘想要帮她的决心之重。 但这件事情,倘若真到了那一步,并没人能帮得了她。 至于皎皎…… 长公主复杂地笑了笑。 她何尝不想一直护着这丫头,她这些年来之所以这般谨慎,为的就是这个啊。 可皇兄当真就如此不放心她吗? “皎皎倒难得眼光好了一回,也很走运,竟交到了许姑娘这个好朋友。” 那丫头挑的那些面首,她瞧着都不怎么像样。 “这丫头的脑子里装不下这么多东西,是以,无论日后如何,今日之言,还请许姑娘都勿要同她说起。” 听得这句交待,许明意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但也只能点头应下。 “晚辈听阿葵说,有一味药可解长公主所服之药的药性,可叫人保持清醒。待晚辈回府之后,便会使人将此药送来。用与不用,由殿下做主便是。” 许明意最后说了一句,福身退了出去。 外间冷风扑面而来,叫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从来不想当什么救世主,也不曾自以为是到觉得自己可以随意去做主旁人的人生。 从始至终,她的初衷只是想借着自己重生的这一点先知,来帮皎皎留住她的母亲、这世上对皎皎而言最重要的那个人。 可随着事态的深入,她渐渐发现此事并非是她能够掌控得了的。 而在将事情剖明之后,长公主仍拒绝她插手,不愿同她深谈此事,这便注定了她没办法再去单方面的强求太多。 她知道,每个人皆有自己的思量,而长公主的顾虑她无从得知,是以也无法判定这是对是错,是聪明还是不聪明—— 但无论如何,还是希望她今日所言能够有些用处。 她想,应该没有哪个母亲会舍得抛下自己的孩子。 若这件事情的内里纠葛,的的确确不是她可以插手的,那便希望长公主可以在认清现实之后,及时想出应对的办法。 许明意一路心情沉沉地回到了玉风郡主的居院。 “怎才回来!这蛋汤我都做了整整三盅了,你再不回来,这整个院子里的丫鬟都要被本郡主的手艺给喂饱了。” 听得好友的埋怨之言,许明意笑笑道:“你在炉子上热着不就成了,作何还非要重做?” “那味道能一样吗?我好不容易下厨,可不想这味道有一丝一毫的瑕疵。” 玉风郡主拉着人坐下,吩咐丫鬟赶忙将东西端了过来,催促着许明意“快尝尝”。 许明意送了一勺进口中,道:“太甜了……” “就你事多。”玉风郡主哼了声。 但见许明意嘴上说着太甜,还是一勺勺地往嘴里送,直将一盅汤喝了个干干净净,玉风郡主心情颇好。 “皎皎,谢谢你,暖和多了。”许明意笑着道。 上一世,皎皎为她暗中做了许多,她却始终未能再见皎皎一面,也没机会当面亲口道一句谢。 而这一次,她却未必能够帮得了皎皎。 “一碗汤而已,也值得你道谢?”玉风郡主瞥她一眼,语气矜傲地道:“你若真喜欢,下回来,我还给你做就是了。” 说起来,许昭昭未免也太幸运了些吧,这天下可没谁有这等福气呢。 但是,能同许昭昭做朋友,她的运气也不差就是了。 “对了,上回你可有给那吴好看回信?”玉风郡主又关心起了好友的终身大事。 “自是回了。” “这么快?”玉风郡主瞪大眼睛,“你都回了什么?” 这个不开窍的,怎不先找她这参谋参谋呢,毕竟她可是这方面的能手啊,放着她这个资历深厚的军师不用,许昭昭还能不能行了? “就是寻常回信而已啊。”许明意说着,心中莫名有些发虚。 说了整整两页废话,这回信……好像也不那么寻常了? 咳,甚至现下想来,她这样一封信送过去,吴恙不再次回信似乎都很难收场。 说起来,信送出去也有十来日了,吴恙应当就快要收到了吧? …… 京中天色阴沉,两千里之外的宁阳城,此时亦正被雨幕笼罩着。 细雨中,一名少年在定南王府大门前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了身后的随丛。 门人连忙举着伞迎了上去。 “世孙怎也不打把伞,换乘马车……便是急于办事,也不能冒着雨啊……” “无妨。” 少年大步踏上石阶,英朗的面孔之上挂着细密的水珠,愈发衬得眉似墨染,肤白如玉,却也叫一双本就清冷的眼睛更添了几分冷意。 唠叨的门人一瞧那双眼睛就不敢再多说。 仆从一路小跑着跟在少年人身侧撑着伞。 回到院中,吴恙抬手将湿了的鸦青色披风解下,递给一旁的小厮阿圆。 这时,书房里走出了一道身影。 “二哥,你可算是回来了。” 七八岁的男孩子胖乎乎的,刚换下一颗门牙,说起话来仿佛漏风一般。 “你怎么在这儿?”吴恙看一眼胞弟,边往里间去换衣。 “来找你下棋啊。”吴然抬脚就要跟进去。 吴恙想望天。 这下的哪门子的棋,赢得太快对方就要哭鼻子,分明是叫他哄孩子玩还差不多。 且还是哄男孩子—— 吴恙走到屏风后,接过阿圆递来的干净衣袍,道:“去外头等着。” 吴然“哦”了一声,吐吐舌头走了出去。 都是男孩子,换个衣服便是被他瞧见又能怎么样啊,二叔说的果然没错,这世上最金贵的东西就是他家二哥了,别说碰一下了,连多看一眼都不成呢。 往后给他娶了嫂嫂,总不能也这样吧? 吴恙很快换好了衣袍走了出来。 吴然已经叫人摆好了棋盘。 然而此时,只见岁江从外面走了进来行礼。 “公子,有京城传来的信。” 正文 178 敷衍的二哥 说话间,岁江将怀中的书信取了出来,双手递上。 见竟有两封,吴恙心中一提,顿时就觉得自己可以多想一想了。 一封定是父亲的回信,那另一封…… 会不会是许姑娘的? 少年一边觉得自己想太多,一边却又压制不住内心的期盼。 直到将信接过,看清了其中一只信封之上“吴世孙亲启”那一行熟悉的字迹时,一颗心骤然稳稳落下之余,脑海中更似一瞬间炸开了无数绚丽烟火。 见少年眉眼间有着溢出的笑意,吴然好奇又讶然地问:“二哥,是谁来的信?” 吴恙轻咳一声,掩去异样,答道:“父亲——” 看到父亲来信二哥竟至于高兴成这般模样吗? 吴然虽觉得有些奇怪,但到底年纪尚幼,想法简单,当即只期待地催促道:“那二哥快拆开念念父亲都说了什么。” 他也是识字的,读些简单书信不成问题,但父亲给二哥的信里,定然不止是家事,或还有其它正事——那些正事多半不是他这个小孩子该知道的。 所以父亲来信,除非是单独给他的,其它的皆要让二哥来念。 吴恙在一旁的椅中坐下,将其中一封信拆开了来。 虽说这并不是他真正想立刻拆开来看的那封,但为了能尽快将弟弟打发走也只能这么做了。 “父亲问你可又长高了——” 吴恙飞快地扫过信纸,挑了同吴然有关的来念。 “自父亲离京之后,我长高了半指呢!”吴然挺直了身体答道。 “父亲说,要你好好做课业。” 吴然乖乖点头,等着自家二哥接着往下念。 然而却见自家二哥朝他看过来,道:“既如此,现在便回去做课业吧。” “……?” 课业来的太过突然,吴然愣了愣,下意识地看向二哥手中那显然字迹密密麻麻的信纸。 父亲就说了这两句同他有关的吗? 况且—— “二哥,咱们还没下棋呢。” 吴恙看向他:“连父亲的话也不放在心上了?” 突然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吴然险些傻眼:“可……” 可父亲也没说让他看到信之后就立即去做课业啊,他寻思着这也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吧? 但对上自家二哥那双平静的眼睛,男孩子反驳的话也不敢说出口,只能道:“可我今日的课业已经做完了……” 吴恙微微皱眉,正色道:“你如今才学了多少东西?便开始替自己每日设限了?在吴家子孙这里,没有今日该做多少课业,端看你想学多少了——” 吴然面露苦色。 端看他想学多少? 这还用说吗? ——他当然是一点也不想学啊。 但这样讨打的回答断是不能说的。 可说到底,吴家又能出几个像二哥这样自幼刻苦样样出色的子孙啊。 但谁让二哥有说这话的底气呢。 身为家中榜样,二哥说什么都有理就是了。 “二哥,那另一封信是谁的啊?”吴然横竖不想走,磨磨蹭蹭地问起其它。 “我在京城的……一位好友。” 一旁的小厮阿圆有些疑惑。 是他的错觉吗?他方才竟觉得他家公子在说到“好友”二字时,语气似乎都不自觉温柔了许多? “二哥在京中结交到朋友了?”吴然好奇地问。 且还是好友呢,二哥这么挑剔,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得了二哥的好友? 急着看信的吴恙再次皱眉。 这臭小子的话怎么这么多?非得逼他将人提出去? “别磨蹭了,快回去。” 吴然兴致恹恹地“哦”了一声。 “真想下棋,明日再来找我——”见男孩子那难掩失望的背影,吴恙难得良心发现补了一句。 吴然这才一扫失落之色,急着敲定此事:“那我明日一早就来找二哥可好?” “嗯。” 见碍事的弟弟终于离去,吴恙立刻起身去了内间。 人刚在桌边的椅中坐下,信纸已经被拆开了来。 见足足有两张信纸,皆写得满满当当,少年冷清的眉眼顿时熨帖起来,像是隆冬雪天里喝到了一碗热汤,从里到外都是暖洋洋的。 “对了二哥——” 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吴恙动作极快地将信纸倒扣在桌上,按在手下。 去而复返的吴然见此一幕只觉得摸不着头脑。 他又没有千里眼,二哥至于反应这么大吗? 且二哥那模样,突然让他想到了他在学堂里偷吃东西被先生发现时的情形……所以,二哥是在偷看什么了不得的来信吗?——这位好友,是正经的好友吗? “你怎么还没走?”吴恙强忍住掀桌子的冲动。 这个弟弟究竟能不能好了? 相较之下,许姑娘的弟弟就让人省心多了—— 吴然察觉到了危险,本能的缩了缩脖子,低声道:“……方才忘了同二哥讲,今日我过来,二叔托我同二哥借两本书来着,说是只有二哥的书房里才有的。” “知道了,待会儿我让人给他送去——” “……”吴然张了张嘴。 可是他还没说要哪两本书啊? 二哥这么敷衍真的没问题吗? 吴然想说些什么,但迎着自家二哥赶人的目光,到底没敢再多呆,点了点头:“也好。” 虽然他也不知道这是哪门子的“也好”。 听着这兄弟二人迷惑的对话,阿圆格外觉得摸不着头脑。 “在外头看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吴恙吩咐道。 阿圆点点头,那种摸不着头脑的感觉一时间更严重了。 只是看个信而已啊,竟也需要把风吗? 且他在帘栊旁这一守,便守了足足近半个时辰。 阿圆甚至觉得自己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自家公子已经睡着了—— 强烈的好奇心的驱使之下,他偷偷转过头往内间看去。 只见少年人依旧坐在那里,信显然已经看完了,此时手里拿着一片银杏叶正细细打量着,甚至笑得露出了一排漂亮整齐的白牙来…… 阿圆震惊到表情扭曲。 这……还是他家公子吗? 一片叶子罢了,可公子这模样这状态……怎么形容呢…… ——甚至有一种,便是公子下一刻将那叶子穿根绳子系在脖子上……都不会叫人觉得太过意外的感觉? 想象了一个那个诡异的画面,阿圆只觉得要窒息了。 正文 181 雨夜杀机 , 下一刻,只见少年将书信收起,起身走到了一旁的书柜前,将柜中的一只机关匣子取了出来,熟练地打开。 匣子里放着一方折叠整齐的手帕,和一支卷须簪。 见少年将书信放了进去,阿圆不禁再次诧异。 这只机关匣是王爷特意叫名匠打造而成,材质特殊机关复杂,是专拿来让公子盛放重要之物的——公子看信,历来皆是阅罢即焚,眼下怎还将这信放进机关匣里去了? 但主子做事,不是做下人的该窥探的。 阿圆老老实实收回了视线。 吴恙将那片银杏叶也放进了匣子里。 下意识地想将天目的羽毛也放进去,但动作到一半,还是觉得太没必要且有些怪异,于是便随手丢在了柜中。 这根羽毛实在没什么稀奇的,若不是许明意一番心意,它甚至不该待在书柜里。 将匣子收起后,吴恙向守在外面的阿圆吩咐道:“取笔墨来。” 阿圆连忙应下。 心里明白,公子这是要写回信了。 将纸笔捧来,磨好了墨之后,不必吴恙开口,阿圆便识趣的退了出去把风。 这一守,便又是半个时辰不止。 阿圆看一眼外间已经漆黑的天色——毫无疑问,这是他见过公子平生做过的最磨蹭的事情了。 “将信给岁江,寻了可信之人,尽快送去京城。切记,务必要交到雪声茶楼小五手中。” 吴恙自内间而出,将封了火漆的信笺递给了小厮。 “是。”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阿圆立刻去找了岁江。 路上,他忍不住捏了捏那信封的厚度。 这是写信还是写话本子啊…… 怪不得中途听到公子竟还自己又磨了墨。 即便信封之上未写明是给谁的,可直觉告诉阿圆,自家公子这般反常,大约是有心上人了! 这个认知让小厮有些激动。 于是在见到岁江时,便试探地问了几句。 岁江摇了头。 “你在京中就没听说什么?”阿圆不死心地问。 “我在京中才呆了几日?”岁江反问。 阿圆想想也是。 岁江似乎刚进京,便被公子派去打探岁山的下落了—— 思及此,阿圆正色问道:“近日可追查到岁山的行踪了?” 之前岁江带着那位头秃归头秃,却颇有几分本领的方先生,隐约查到了岁山还活着的踪迹。 “近来公子让我等撤回了各处的探子,未再盯着此事了。” 阿圆听得一愣。 好不容易有了线索,怎么不盯了? 依他对公子的了解,必然只有一个可能:“公子另有打算?” 毕竟岁山警惕性极高擅隐藏,公子许是有着别的准备。 “应当是。”岁江道:“但公子不曾明言,亦未有吩咐我等。” 阿圆微微叹了口气:“岁山若当真还活着,这等背叛于公子而言,往后必然是不易再相信身边之人了……” 不仅仅是他们。 公子这一回,连族中的人都瞒着。 对岁山踪迹的发现,公子不曾告知族中任何人甚至包括王爷在内,防的便是走漏风声。 当初进京途中遇到的那件事,可是险些就要了公子的性命,幕后之人究竟是谁,眼下都尚未能查明—— 但若能将岁山活着抓回来,真相到时定可水落石出了。 而公子做事向来有自己的打算,眼下越是这般不动声色,没有任何动作,细想之下反倒越叫人觉得必然已经有了主意。 阿圆回到院中时,只见自家公子正在用晚食。 “再盛一碗。”吴恙将空了的碗放下,吩咐道。 小厮阿休很快便又端了一碗盛的满满当当的香米饭过来。 公子都吃了满满三碗饭了…… 可这些菜与往常也没太多不同啊,怎就至于让公子的胃口这般好? 阿圆看了一眼桌上空掉的饭碗,在心中惊叹地“啧啧”了两声。 看来那信确是公子喜欢的姑娘送过来的无误了。 可……横竖就一封信,一片叶子而已,公子就欢喜的连饭都多吃了几碗,这要是真将人娶回来了那还了得? 合着他家倨傲冷清的公子,动起心来竟是这般容易满足,且藏不住心事的吗? 看着心情愉悦,仿佛能吃下一头牛的主子,阿圆忽然忍不住开始担心向来英明神武的自家公子会不会被写信的那位姑娘骗得团团转…… 用罢了饭之后,吴恙去了书房中处理族中事务。 待出来时,已要近了子时。 他习惯当日事当日毕,今日读信回信占用了太多时间,但该办的正事还是不能拖延的。 沐浴更衣后,吴恙躺在床上,叫人熄了灯。 今日在外奔波了大半日,未曾歇息片刻,然而眼下竟还是毫无睡意。 少年枕着手臂,脑子里装着的都是那封书信上的内容。 许明意同他说了许多日常之事…… 她似乎很愿意同他分享这些? 这般想着,少年忍不住扬起了嘴角,侧过头去,看向了那面书柜。 他当时也就看了七八遍而已,要不要再拿出来看看? 但已经熄灯了—— 虽是这般想着,但少年还是利落的翻身下了床,将那只机关匣子取了出来,回到了床上。 本想打开,但动作到一半还是觉得不太合适。 这里面还有许明意的帕子和发簪,皆是贴身之物,他私藏已是不妥,而眼下深更半夜他人躺在床上,若将东西取出……这成了什么? 多多少少有些过于不尊重了吧? 他不能容许任何人亵渎许明意,便是他自己也不行—— 这般不着边际的想着,少年眉眼间一派正经又有些不自在的将匣子放在了床头的高脚方凳上。 他侧身面朝外躺着。 窗外风声沙沙作响,如同室内少年翻来覆去无法平静的心绪。 …… 同一刻,京中正是大雨滂沱之势。 黑夜下的长公主府被湿冷的雨雾笼罩着,雨水如珠成串,砸在琉璃瓦上跳跃着发出密密噼啪声响。 如此喧嚣雨声下,所有细微的动静似乎都得以被掩盖于无形。 敬容长公主的居院中,歇在暖阁中随时等候侍奉的年轻男子缓缓起了身,赤足走了出来。 帘幔被轻撩起,他无声进了内室。 正文 182 生死之间 内间里呼吸声均匀,空气中散发着淡淡暖香。 年轻男子的视线扫过那只香炉,以及在一旁打着地铺的丫鬟。 香炉里燃着的昙枝草,若无巨大动静,足够这丫鬟熟睡一整夜了。 待她醒来之后,若有人问起她夜中可曾听到什么声音,为了掩饰自己睡得太沉而照看长公主不力的事实,她定会声称夜里一切如常,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一整夜的时间足够了。 而如此之下,长公主的死,便只有发了急症这一个解释了。 一切都会依照计划进行…… 男子走到床榻边,抬手将床帐缓缓挂起。 昏暗中,可见敬容长公主面朝内侧正安睡着。 “长公主……” 即便认定了对方此时必是昏睡的状态,年轻男子出于谨慎,仍是轻唤了一声。 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年轻男子见状,自袖中摸出了两根长针。 长针锋利,闪着冷光。 男子以手执针,朝着长公主后脑的位置猛地刺去—— 长针裹挟着冷意袭来,下手之人力足而快,几乎是一瞬间便没入了发丝,往人的皮肉中钻去。 而正当此时,床上的人忽然发出了一声闷闷的痛哼声。 正欲再刺第二针的年轻男子脸色骤变。 长公主以手撑起身子,陡然坐了起来,微颤的声音里俱是惊怒:“蓝竹,果然是你……你为何要加害本宫!” 男子的眼神变了变。 方才有一瞬间他在想,长公主中途之所以能够醒来,必然是早有防备……或者是早已察觉到了他的身份——可眼下看来,她似乎并不知道想要她性命的人究竟是谁! 但这些都不是眼下最重要的…… 男子很快稳住了心神,抄起一旁的软枕,蓦地倾身,死死捂住敬容长公主的面部。 另一只握着银针的手再次试图刺过去。 虽说为了掩饰身份已经将功夫荒废多年,但到底是男子,力气悬殊摆在这里,长公主根本轻易挣扎不得。 然而下一瞬,手臂处忽然传来皮肉被划开的剧痛,使得男子指间的银针顿时掉落。 敬容长公主手中紧握着提前备下的匕首,趁男子受伤自顾之际,挣脱了他的钳制,扑下床榻,一把挥落长几上的香炉茶盏等物,高声道:“来人,快来人!有人要杀本宫!” 巨大的响动终于惊醒了婢女。 “殿下……殿下!” 婢女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初醒之际尚未能适应眼前昏暗的光线,然而隐约见一道人影朝着敬容长公主扑去,她还是没有犹豫地爬坐起身,抓起一旁的鼓凳,便向那人的头部狠狠砸了下去。 边跟着颤声大喊道:“快来人!快来人!” 听得院中四下开始有了动静,男子的脸色一再变幻,心知今日之事俨然已是办砸了,当即再顾不得许多,急急地跳窗而出。 “别跑!” 四下已经点了灯,两名婆子刚从抱厦中而出,就见得男子越过廊栏,其中一位手中抄着扫帚的高壮婆子当即追上前去。 吃着她们长公主的,住着她们长公主的,如今竟还要对她们长公主下毒手,这样吃里扒外的贱皮子她今日一定要替长公主抓回来浸猪笼! “殿下,殿下您没事吧?!” 卧房内,长公主倒在了榻边,苍白的脸上俱是密密冷汗。 她抬起手碰了碰后脑的位置,当即便是一阵更加剧烈的疼痛与眩晕感袭来,吃力地交待道:“本宫的伤在后脑处,快去请……请大夫……” 婢女连声应“是”,赶忙转头向围在一旁的丫鬟们道:“速去请单太医来给殿下看伤!” 两名丫鬟小跑着去了。 “殿下……殿下?” 婢女回过头,只见长公主双眼紧闭,显然是已经昏迷了过去! 几人慌张不安地将人扶回到了床榻之上。 “人可抓到了!”刚赶来的管事嬷嬷在堂中沉声问道。 “回嬷嬷,还没有……”守夜的那名婢女忐忑地道:“但此人身上有伤,想来没那么容易逃出府去,眼下已经让府中护卫在四下搜查了。” “可看清了究竟是哪一个?” “……是蓝竹!”提到此人,婢女气愤难当:“殿下素日里待他那般好,不知他是发的什么疯。” 管事嬷嬷抿直了唇。 只怕不是发疯,而根本是早有预谋…… “可差人将此事告知郡主了?” 婢女摇了头。 事出突然,上上下下都慌了神,太医还没到,哪里顾得上去给郡主传信。 此时,被拍门声吵醒的单太医刚披衣起身开门。 “太医!我家殿下受伤了,还请太医快些过去看看!” “受伤?” 单太医难掩惊诧地问:“如何受得伤?” “是被一名面首所伤……”丫鬟没说太多,只催促道:“殿下眼下昏迷不醒,劳请太医快些赶过去!” 单太医点着头,转过身去收拾药箱,眼底俱是惊惑不解。 怎会惊动了这么多人…… 但当下还是不敢耽搁地赶去了长公主的居院。 一番察看罢,单太医道:“殿下身上似乎并无外伤,手上的血也并不是殿下的……” “这些确是蓝竹的血!” 那名婢女急急的道:“可殿下昏迷之前说了,伤在后脑处——” “后脑?” 单太医听得此言,又将长公主的后脑检查了一番,却是微微摇头道:“殿下后脑处也并无受伤的痕迹,想来只是碰撞到了……再加之受此惊吓,故而才会致使昏厥。” 闻讯刚赶过来的玉风郡主听得此言,立即问道:“照此说来,我母亲应当很快便能转醒了?” 太医抬手施礼,答道:“回郡主,按理来说,应是如此。” 玉风郡主微微松了口气,快步走向榻边。 而下一瞬,刚放松些许的神态立即紧绷起来。 ——床上的人面色唇色皆无一丝血色,额角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滑落。 玉风郡主心中一提,试着握了握敬容长公主的手,冰冷的触感更是让她脸色大变。 “太医可诊看清楚了?我母亲这般模样,怎么可能单单只是受惊昏迷!” 幼时带着她去河边捉知了猴,结果从泥洞里掏出了一条大黑蛇,依旧能面不改色的母亲绝非是如此胆小脆弱之人! 正文 183 凶险 而若当真是头部受了撞击所致,既已到了可以叫人昏迷的程度,又岂会半点外伤都看不出来?! ……母亲的昏迷或许根本没有那么简单! “臣也只是推测而已……”单太医犹豫地道:“具体是何故,或还需殿下醒转之后才能下定论。” 玉风郡主闻言冷笑出声。 对方所精通的到底是医术还是说废话的本领?! 等她母亲都醒了,那还需要他来做什么狗屁定论! “来人,速速前去镇国公府寻许姑娘,将情况如实说明,请许姑娘带着阿葵尽快赶来——”玉风郡主当机立断地吩咐道。 “……”管事嬷嬷眼神微变,欲言又止。 那日许姑娘同殿下谈话时只有她在场。 她很清楚殿下拒绝许姑娘相助,是因不想牵连旁人…… 可事情眼下是真的发生了,而殿下显然也鼓起勇气赌了一把—— 如今郡主担心殿下心切,开口请人前来替殿下看伤,一片孝心,这无可厚非,任被谁看在眼中,应都不至于会给镇国公府招来怀疑…… 嬷嬷袖中的手指松开又攥紧,看一眼躺在床上脸色白的吓人的长公主,到底没有出言阻止。 那单太医却脸色为难地劝道:“郡主……长公主此番是被面首所伤,此等事,到底不宜外传……” 玉风郡主眼神沉了沉。 一句“滚你娘的不宜外传”没有说出口,只是冷声道:“既如此,那我叫人去请许姑娘身边擅医的丫鬟,而非是去外头请郎中来,岂不更为妥当周全吗?” 说着,扫了一群丫鬟婆子一眼:“还不快去!耽搁了救治,你们担待得起吗?” 丫鬟赶忙应下去了。 单太医心知那句威胁之言亦是在敲打自己,当即也不敢再多嘴说什么。 玉风郡主将不相干的下人皆屏退了出去,寸步不离地守在长公主床边。 前后不到半个时辰,许明意便带着阿葵赶了过来。 看着身上的墨青色绣白梅披风被雨水打湿了大半的少女匆匆赶来,脸色一直紧绷着的玉风郡主陡然红了眼眶,起身迎上去:“昭昭……” 许明意握住她冰凉的手,道了句“别怕”,便向阿葵吩咐道:“快替殿下看一看。” 阿葵立即上了前。 许明意握着玉风郡主的手,站在一旁看向床上的敬容长公主。 她甚至没有想到狗皇帝会下手这么快,本以为至少要等外面的流言再发酵一阵子…… 而路上她已经听长公主身边的婢女说了,对长公主下手的面首正是那个叫蓝竹的—— 且据说长公主中途曾醒来过,反抗的过程中闹出了动静,故而才惊动了府中上下。 由此可见,她午后命人送来的药,长公主到底还是暗中服下了,所以夜中才不曾昏睡不醒,得以及时察觉到了危险。 这必然是前世不曾发生过的变故—— 这种情况下,有变故就是最好的。 “殿下的脉象极乱……”阿葵的脸色不太好,“奴婢需要替殿下仔细察看一下是否有外伤。” “你们都去外面等着!”玉风郡主看向身后之人,包括那名太医。 阿葵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遍,却不曾发现任何伤口。 这不应该啊…… 看脉象和各处的症状也并不像是中毒所致—— 怎么会这样? 阿葵眼神复杂地看向自家姑娘。 原谅她尚还没能成为一名真正合格的神医…… 许明意松开好友的手,上前几步,口中询问着:“怎么样?” “姑娘,奴婢也未能诊明殿下伤在何处……” 屏风后的单太医闻言心中微松。 看来这传得神乎其神的什么神医丫鬟,也不过如此。 下一瞬,却听得室内传出一道少女疑惑的声音:“这是何物?” 内室中,许明意弯身将脚下的长针捡起,眉心紧皱着:“殿下的床榻边,怎会有这种东西?” 这既非绣花针,亦不是寻常的银针,针身极硬且过于锋利。 玉风郡主看了一眼,亦是觉得奇怪。 “方才我听有丫鬟说,长公主昏迷之前,曾说明自己是伤在了后脑?”许明意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微变了变。 玉风郡主连忙点头:“没错。” 许明意看向阿葵。 阿葵立即会意,仔细拨开敬容长公主脑后发丝,仔仔细细地检查着。 很快,指腹便在后脑与颈部之间的位置察觉到了一丝微凉的触感—— 仔细分辨了片刻,阿葵不由色变:“姑娘……这里似乎有一根针刺入了殿下脑中!” 人的头部,除了太阳穴之外,颈部与后脑中间有一处亦是脆弱且容易致命的,这也是为什么有的人在挨打时会出于本能抱住头,护住太阳穴和后脑的位置。 这两处若被长针刺入……岂是一个凶险了得? 且对方选在了后脑处,在发丝的遮掩下,更是不易被发现! 许明意眼神冷了冷。 上一世长公主只怕就是这样被害的…… 但这处伤即便再隐蔽,至多只能拿来迷惑寻常人,以此制造出急症发作而亡的假象而已——可若说可以骗得过宫中的太医,她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 从差了太医长住长公主府替长公主调养身体开始,这个局就已经布好了…… 在许明意的示意下,阿葵很快将那根长针取了出来。 看着托盘中那沾着血迹的长针,玉风郡主的脸色白了白,抓住好友的手,不安地问:“昭昭,我母亲……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长公主吉人自有天相,必会化险为夷。” 其中的凶险,她无法详细言明。 伤在了要害之处,而损伤在脑补,极难处理。 眼下唯一庆幸的是发现的足够早,且对方只来得及刺下第一针。 “昭昭……”玉风郡主握着许明意的手越来越紧,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想说出不吉利的话,但她实在害怕的厉害。 “阿葵会尽力的。” 许明意轻声道:“我也会在这里陪着你。” “好……”玉风郡主点头,将眼泪尽数忍了回去。 大雨渐休,长公主府的灯亮了一夜。 次日,东方天际刚露了白,就有消息传到了宫中。 正文 184 情真意切 这一日,庆明帝早早地退了早朝。 散朝后,百官们由午门而出,各自低低地议论着。 有人凑到夏廷贞身侧,悄声问道:“今日早朝之上,陛下似乎有些心神不宁……夏阁老可知是何故?” “据闻敬容长公主府上似乎出了些事——”夏廷贞语气平静地道。 “长公主?”那官员讶然不已,欲再问几句,然而得见夏廷贞不欲多言的侧脸,到底没有急着多去打听。 既然夏阁老已经知晓了此事,那便说明有消息传出来了,相信要不了多久便会传开了。 一行官员们出了宫门,有眼尖的瞧见了一辆华盖马车由宫内行出,前后侍卫太监疾步跟随。 “是陛下要出宫?” 都察院左都御史明效之微微皱眉。 陛下出宫不是小事,怎么先前都不曾听到风声? 一旁的年轻御史宋典低声道:“老师怕是有所不知,敬容长公主出事了——” 明效之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长公主又干什么了?” 竟还搅得陛下亲自出宫去——这又作的哪门子的妖? 等他问明白了,这就回去写折子! 宋典见等不及要回去拟折子的老师,不由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这位老师每年递上去弹劾长公主的折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如此孜孜不倦地盯着长公主的一举一动也真是够坚持的…… “此番不同以往……”宋典解释道:“据说是长公主为面首暗算所伤,如今昏迷不醒生死难测……” 明效之脸色顿变。 片刻后,才道:“我早说过了,那些面首多半来路不明,留在身边便是祸患,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宋典听得一愣。 照这么说,老师这些年来弹劾长公主,还是出于一腔好意了? “此事过后,望她能长个教训,迷途知返吧!”明效之语气冷然,拂袖离去。 望着老师离去的背影,宋典的脸色有些古怪。 他怎么突然觉得……老师这股子劲儿,有点爱之深责之切的意思呢? 再联想到老师如今年过四十,自原配十年前病故之后便未再娶续弦,甚至家中连个妾室都没有,宋典更是暗暗吸了口冷气。 完了,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嘶,都怪他这一桐书院出身的脑子,太敏捷了也不全是好事啊…… 年轻的御史暗暗摇头,阻止自己再往下深想。 …… 宽敞的华盖马车内,坐着帝后二人。 “母后听闻了此事,亦是十分忧心。”皇后轻叹着气,道:“据说早膳也未用,一直在佛堂里诵经烧香,早早就差了嬷嬷去了敬容府上……” 听着这些话,庆明帝眉间俱是担忧,像是在劝皇后,更像是在安慰自己:“区区一个面首而已,能有什么手段……敬容定然不会有事的。” 他已经听说了,那个面首在动手的过程中出现变故了。 可偏偏报信的人又说,敬容并不知道是何人指使了那个面首,在反抗的过程中曾出声质问…… 想着这些,庆明帝心底猜测频起。 皇后在一旁点着头,应声道:“是啊……” 一个面首是没什么像样的手段。 可经不起这个面首背后是一位不做人的皇帝啊。 她倒也当真没有想到,他竟会直接对自己的亲胞妹下这种死手…… 不做人也就罢了,如今做畜生竟也不能满足他了? 这是要做一只彻头彻尾的恶鬼啊。 可敬容长公主手中究竟有什么东西,竟让他忌讳至此? 皇后心思百转,此时更多的是对敬容长公主的同情与担心。 马车在长公主府外缓缓停下。 帝后二人入了长公主府,府内下人事先不知圣驾至,一路上诚惶诚恐跪了一地。 庆明帝带着皇后直接去了敬容长公主的居院。 院中下人纷纷行礼。 “玉风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一直守在内室的玉风郡主声音微哑。 一旁的许明意跟着见礼。 “这个时候就不必拘泥这些礼数了。”庆明帝将外甥女扶起,看向床榻上的胞妹,问道:“眼下敬容如何了?” “回陛下,长公主殿下至今还没有要转醒的迹象……” 一旁的单太医忐忑地禀道:“且眼下又起了高热……” 好在因脑部受伤而起高热,绝非是什么好预兆。 “怎会伤得这般重……”庆明帝皱眉道:“朕已经命人传了朱院判前来,此番无论如何,绝不能让敬容出任何差池——” 单太医垂首应“是”,心中却忍不住反复起来——皇上这般情真意切、担忧焦心的模样,一时都有些叫他拿不准哪句真哪句假了…… “许姑娘也在。” 庆明帝似乎才看到许明意,视线则是不着痕迹地从阿葵身上扫过。 镇国公府里人,来得倒是及时…… “舅舅,许姑娘是昨夜我叫人去请的。”玉风郡主解释道:“我心中放心不下母亲,就留了许姑娘在这里陪着我。” 朝中那些纠葛她没有兴趣,但对于一些忌讳她也并非全然不知。 庆明帝闻得此言,微微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便是许姑娘身边的这位医术高明的姑娘,竟也没有好的救治之法吗?”他看向阿葵问道。 阿葵连忙垂首答道:“回陛下,奴婢本也只是通晓些偏方罢了,长公主殿下的伤在脑部,奴婢如今亦是想不出好办法来……” 这些话是姑娘事先交待好的,让她对谁都要这么说。 谢天谢地,她家姑娘总算让她在人前低调了一回…… 庆明帝眼底俱是失望,却也未有出言怪责迁怒。 “好端端的,怎么就出了这等事……”皇后坐在床边,看着床上的人,满眼皆是忧色。 “都是那个叫蓝竹的——” 提到此处,玉风郡主恨得咬牙切齿,又兼懊悔不已:“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早就同母亲说过要留意此人,可母亲偏不肯放在心上,当初我若是自己去上心查一查,想来也不至于让母亲遭遇今日之险了!” 都怪她当初没有将昭昭的提醒真正放在心上! 庆明帝闻言心底微起了波澜,看向外甥女,正色问:“照此说来,竟是早先便已经察觉到此人不对劲了?” 正文 185 天不遂人愿 , 许明意微微垂下眼睛。 这般表现说是做贼心虚也不为过了。 “没错。” 玉风郡主语气鄙夷地道:“此前曾有人瞧见他同一名粗使婢女暗中互通书信,想来是早就有了来往——我当初就与母亲说过,这样不干净的男人根本不能留在身边!” 皇后闻言不由看了庆明帝一眼。 谁说不是呢? ——前前后后少说也跟了百十来人的这位,当真是早就脏的不能要了啊。 庆明帝没顾得上留意皇后的视线,闻言眼神稍冷。 ……夏爱卿安排的人做事竟这般不干净,难怪会出现变故了。 好在只是被疑心同婢女暗中有往来苟且,倘若长公主府当初当真深查下去,局面只怕更是麻烦。 “人可抓到了?”庆明帝问。 玉风郡主道:“找了一整夜,眼下还没有下落,或是逃出府去了也未可知。” 昨夜雨大,容易隐藏血迹行踪,搜找起来也不是容易之事。 “朕定会命人将此人抓回来,替敬容讨个公道。”庆明帝眼神沉沉地道。 许明意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这位陛下若真要替长公主讨回公道的话,那怕是只有自刎这一个法子了。 玉风郡主还欲再说些什么时,只见施施从外面走了进来。 施施行礼后,道:“……找到蓝竹了,但人已经死了,是在后院的井中发现的。” “死了?” 玉风郡主脸色一沉:“真是便宜他了!” “不是说还有一名粗使婢女?”庆明帝道:“当日是谁瞧见了此人同婢女传信?可叫其前去一一指认——若当真只是私情且罢,怕只怕是暗中勾结,受了他人指使要谋害敬容性命。” 他作为一名皇帝,遇事自该想得更远些,若连这一层也想不到的话,那便说不过去了。 玉风郡主闻言欲言又止了一瞬。 而后道:“那日二人传信乃是我身边的大丫鬟施施所见,只是离得远,并未能看清那婢女的长相。” 反正答案都是一样的,没必要将镇国公府牵扯进来。 施施很快应道:“是,正是婢子亲眼所见,但那婢女样貌普通,着实不易分辨。” 背锅这种事情她是最擅长的,上次阿葵还曾跟她请教过心得来着——如何背好一口锅、且背的从容,以及接锅的速度和临场反应,这些都是有讲究的。 庆明帝道:“即便如此,亦要仔细排查,绝不能留下如此后患。” 玉风郡主点了头。 母亲院子里的管事嬷嬷已经在办这件事情了,纵使线索有限,但一个个的去查问,总归会有收获的。 这个想法刚在心中落下,紧接着就又有人来报了消息。 “……况嬷嬷方才带人在前院查问时,发现少了一名粗使婢女没有到场,便立即着人去寻,可谁知那婢女竟是在房中上吊自尽了……这婢女平日里是在园子里负责侍弄花草的,五年前便进了府。” 众人听得脸色各异。 单太医袖中的手抖了抖。 什么? 又死了一个…… 就……就差他了?! 若说之前得知自己要办这个差事时,只觉得半只脚踏进了棺材里的话,那么此时此刻他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出殡时的情形……! “五年前……蓝竹也差不多是五年前进的府!” 玉风郡主面色变幻着道:“莫非当真有人想害母亲,才会将这二人先后安插进府?” 这一点她和昭昭自然是早就想到了,但昭昭说了,在她这位皇帝舅舅面前,偶尔表现的傻一点不是坏事。 “这件事情,朕会让人彻查到底。”庆明帝满面肃然。 继而忧心忡忡地道:“但眼下最要紧的,是敬容的身体——” 此时恰逢朱院判等人赶到,一群太医围着敬容长公主一番察看罢,均是脸色不妙。 庆明帝足足在长公主府待了大半日,直到宫中来人催请,道是有急报传入京中需要面呈,庆明帝才带着皇后赶回宫去。 回宫的路上,不忘同皇后嘱咐道:“朕平日里轻易出宫不得,这些时日就劳皇后多替朕去看一看敬容……至于母后那边,暂且说得乐观些,免得她老人家过分挂心,再伤了身体。” “是,臣妾都记下了。” 庆明帝脑海中则回响着太医们所言—— “凶多吉少”…… “如今只能看长公主的造化了”…… 眼下玉风寸步不离敬容身侧,长公主府上下戒备异常,单太医再想做手脚已是不可能,眼下且等几日看看吧…… 他本想让敬容走得痛快些,少遭受些痛苦,可到底是天不遂人愿。 …… 敬容长公主的烧,反反复复足足烧了六日。 “好在热是已经退了,但人还是没能醒得过来……” 养心殿内,皇后同庆明帝说道:“今日臣妾特意问了朱院判,朱院判只说……这般情形下,能熬到退烧,已是极少见了……至于其它的,如今还不好说。” 至于为何能退得了烧,也并非是全靠熬过来的,据她所知,这还是阿葵的功劳——但这样的功劳在皇帝面前说出来等同是罪过,还是别提了。 庆明帝叹了口气。 “敬容定能熬得过去的。” 皇后点头:“定能如陛下所言。” 如此之下,又是七八日过去。 敬容长公主还是昏睡不醒,每日只能靠灌些流食勉强维持着。 有太医称,脑部受伤者,永远醒不过来的例子也是有过的。 而如这般情况的,因长期卧床,进食困难,通常是熬不过数月,便于昏睡中无声无息的离去了。 庆明帝听罢这些,又去了一趟长公主府,在胞妹床边无言坐了许久。 半月后,便进了冬月。 昨日京中落了场雪。 行人寥寥的长街之上,马车缓缓碾过路上积雪,留下一道道车辙痕印。 长公主府大门前,许明意带着阿葵下了马车。 另一辆马车旋即停下,许明意向车内之人讲道:“二叔,我去去便出来,您且在此等一等。” “嗯……”马车里的人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显然是又在车里躺下了。 许明意转身之际,只见一旁不远处赫然停着一辆珠缨八宝车。 ——想来是皇后娘娘也过来了。 正文 186 山寺梅花开 敬容长公主的居院中,玉风郡主正亲自拿调羹给长公主喂着汤药,一碗汤药喂下来,灌进去一半,也洒溢了一半。 这是常态。 一早赶来探望的皇后坐在一旁,在心中轻叹了口气。 “郡主,许姑娘到了。”一名丫鬟入得内室禀道。 “快请进来。” 玉风郡主将药碗交给丫鬟,从床沿边起了身,接过丫头递来的温热布巾擦着手。 窗棂被半支开,室内弥漫的药味缓缓消散。 “臣女见过皇后娘娘。” 许明意走了进来,先是向皇后的方向福身行礼。 “不必多礼。”皇后温声道:“快坐下暖暖身子。” 许明意应声“是”,接过施施递来的温热茶盏握在手中,看着玉风郡主,叹气道:“你可是又不曾好好吃饭?” 这一个月下来,她眼看着皎皎消瘦了一大圈儿,从里到外,精气神也跟着垮了下来,哪里还有半分往常无忧无虑的张扬模样。 “着实是吃不下。”玉风郡主声音有些发哑。 不止是吃不下东西,夜里即便是在此处睡下,也全然无法安眠,屡屡无故惊醒,甚至一整夜下来会探好几次母亲的鼻息是否还正常。 她也知道这样下来身体势必会垮掉,但委实没有办法让自己安心。 “回头让阿葵给你开些调理脾胃的方子吧。”许明意道。 “也好。”玉风郡主没有拒绝。 她还要照料母亲,母亲醒来前,她必须要撑住。 看着面色疲惫却依旧紧绷着的好友,许明意心疼不已。 不止是调理脾胃的,少不得还要加些助眠的药进去,但这一点必然不能让皎皎知道,若不然定不肯喝——夜里她根本不放心让下人们守着长公主。 至于长公主—— 前日里她来时,曾亲自替长公主看过脉象。 已经称得上平稳有力了…… “昭昭,你说我母亲究竟何时才能醒来?”玉风郡主眼睛微红地问道。 这几日她总忍不住想,母亲睡了这么久,当真还能醒得过来吗? 她按着阿葵的交待,每日陪着母亲说话,替母亲按揉身子,夜里无人时,她还会忍不住偷偷抱着母亲哭——母亲那般心疼她,若真能醒得过来,又怎舍得叫她哭呢? “殿下会醒过来的。”许明意道:“昨日我还听阿葵说——” 听到这里,阿葵露出从容且知情的神态。 虽然根本不知道姑娘接下来会说什么,但很明显的是,她又要背负一些本不属于她的事迹和语录了。 “有一本医术上记载,有一男子,因伤及头部而昏迷数十日,有一日忽然转醒,只是——”许明意说到此处,微一停顿,看向床上的敬容长公主。 “真的吗?”玉风郡主眼中升起希冀之色,紧紧盯着好友问道:“昭昭,只是什么?” “只是那男子醒来之后,像是变了个人一样,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任何事情了。” 玉风郡主不禁一怔。 旋即低声道:“只要能醒来,便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要紧。” 她只想要母亲醒来,至于其它的都不重要。 许明意点头。 是啊,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阿葵,替长公主施针吧。”许明意未再多言其它。 阿葵应“是”,提着小药箱上了前去。 这些时日,她每隔三日便会来长公主府替长公主针灸一次。 待阿葵收针后,许明意同好友问道:“皎皎,今日我要去一趟寒明寺,你可要随我一同出去走走?” 玉风郡主摇了头。 “今日我便不去了,待改日吧。” 她知道昭昭是想让她出去散散心,但她现在只想守着母亲,多同母亲说说话。 许明意也不勉强她,吩咐阿葵写了方子,又嘱咐施施要提醒郡主按时喝药。 “那我就先走了,明日再来看你。”许明意轻声道。 玉风郡主点了头:“雪路易滑,路上慢些。” 许明意应了声“好”。 她同皎皎认识这些年,就数这些时日二人之间的交谈最是细声细语。 但她宁可永远不必这般讲话,还像从前那样嘻嘻哈哈吵吵闹闹着。 “本宫也需回宫去了。” 皇后也起了身来,轻轻拍了拍玉风郡主的手,柔声叮嘱道:“……记得也要照料好自己,若不然,你母亲也是会心疼的。” 玉风郡主眼睛微酸地点头,送了皇后和许明意出去。 “许姑娘是要去寒明寺上香?” 通往前院的路上,皇后随口问道。 “臣女想去求一只平安符。” “哦?不知是要给谁?”皇后含笑问道。 大雪天上山去寺中求平安符,怎么瞧都是很有心意的。 “……是臣女替自己求的。”许明意心中略有些不自在。 她总觉得皇后娘娘的笑意似有深意在——莫非……这便是所谓的做贼心虚么? 皇后不知信是没信她的话,点头道:“这个时候,寒明寺后山的梅花应是开得正好,雪中赏梅,也是一大乐事。许姑娘若有兴致,可以去看看。” “正是要去的。” 许明意笑着邀请道:“娘娘若是不急着回宫的话,不如同去共赏可好?” “本宫?” 皇后似乎十分惊讶。 她——怎么可能去呢? 也是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这些年来长束宫中,似乎已将习惯性的将自己和外界的一切可能都隔绝了。 她许久不曾出宫,近来因要常来探望敬容,倒是出来的勤了许多。 可来来回回,便是在途中经过热闹的长街时,她甚至都不曾掀开帘子往外多看一眼…… 她觉得那些东西同她无关。 她亦不知自己何时竟被浸染的这般麻木,一举一动皆只是出于循规蹈矩,仿佛连去感知宫外事物的想法都不存在了。 “算算时辰,娘娘倒也不必急着回宫。” 一旁的姜嬷嬷出声道:“听说寒明寺的平安符最是灵验,不如娘娘也替长公主殿下请一只回来?娘娘乃一国之母,如此诚心,必能打动神佛——若是陛下知晓娘娘这般用心,定会龙颜大悦。” 皇后笑了笑。 龙颜大悦? 吐血三升还差不多吧? 但……吐血就吐血吧。 毕竟脑子简单如她,又不知道敬容是他害的,谁能想得到天底下竟会有人丧心病狂到去害自己的亲妹妹啊——而她身为皇嫂出于关心求只平安符,又有什么错呢。 嗯,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正文 187 好福气 如意事正文卷187好福气只是—— “本宫倘若过去的话,未免要叫寺中上下跟着劳师动众。”皇后有些犹豫地道。 见她有意想去,许明意便提议道:“娘娘若不想言明身份,与臣女共乘一辆马车便是。” 姜嬷嬷跟着说道:“娘娘今日所穿也并不张扬,待奴婢替您重新挽了发髻,应也不会被人瞧出什么来的。” 听着这些话,皇后点了头。 那她就去替敬容请一只平安符回来。 一行人走着出了长公主府。 “吉叔,可以走了。”阿葵向身后那辆马车的车夫说道。 皇后这才瞧见另有两辆马车在。 不由问道:“不知车内是——” “忘记同娘娘说了,我家二叔也要同去。”许明意笑着道:“每年京中下初雪时,他都要去寒明寺后山煮茶。” 而若无意外的话,这将是整个冬日里,她家二叔唯一一次出门。 皇后听得微微一怔。 片刻后,才看向那马车的方向,笑着道:“许先生果真好雅兴。” 马车中并无动静传出。 皇后在心中释然地笑了笑。 听到她的声音,他亦不曾有何异样反应,她身为皇后,自当要更从容些,若就此突然改口回宫,反倒引人猜测。 姜嬷嬷扶着皇后上了镇国公府的马车。 车内宽敞,便是一行五人也不显得拥挤。 阿葵从小几上取出一只小篮子,篮中手镜木梳等物俱全。 姜嬷嬷替皇后拆下发髻,重新梳理罢,很快挽出了京中妇人当下常见的挑心髻。 取了只步摇在发髻间比量了片刻,姜嬷嬷觉得不太合适。 “我这儿有几支珠翠簪,应当更衬些。”许明意从一旁的匣子里挑了一套南珠簪,笑着问:“夫人可要试试?” 这便开始改口了? 皇后笑吟吟地点头。 许明意便微微倾身,将簪子依次轻轻插入其发间。 分明只是这样一件小事,女孩子的神情也透着别样的认真。 看着面前替自己戴簪的少女,皇后不禁在心底感慨地叹了口气。 这样的一个丫头…… 难怪将她家阿渊都给生生带的开了窍。 不怪阿渊定力不够——她若是个男子,她也想娶啊。 生了一张顶好看的脸,偏偏性子也这般招人喜欢,一举一动叫人打从心底觉得熨帖,真诚又坦荡,笑时眼底仿佛有光一般,照得四下都暖烘烘的。 像个小太阳似得。 真想抱一抱啊。 定是香香软软暖暖的……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皇后便在心底啐了自己一口——啧,得亏她不是个男子,倘若是,那还不得是块儿进大牢的料? 寒明寺在山上,马车在山脚下便停下了。 “二老爷,到了。”车夫勒马,对车厢里的人说道。 许昀下了马车,俨然是一副刚睡醒的模样,缩着脖子打了个哈欠,双手抄在宽大衣袖中,看着积雪茫茫的四下,口中说着:“这是一年比一年冷了,明年再不来了……” 说话间,余光扫到侄女扶着一人下了马车,觉得有些不对,遂定睛看去。 “许先生。” 四目相对,许昀面色微怔。 而后,微微侧过了身去,语气不冷不热地道:“原来是皇后娘娘。” 要侄女做事之前同他商量他是断不敢寄予希望的,可好歹跟他打声招呼? ……他今日可是连胡子都没刮! 许明意疑惑地看着他。 二叔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好? 然而仔细想想,二叔脸色不好似乎才是常态? 遂轻声提醒道:“二叔,娘娘今日不欲惊动他人,您人前称呼一声谢夫人便好。” 许昀在心底冷嗤了一声。 谢夫人? 这倒是不必。 总归他也不可能在人前同这位皇后娘娘说话。 许昀抬脚往山上走去。 通往山上的路铺有石阶,其上积雪已被清扫干净了大半,然而即便如此,脚下也有些滑。 姜嬷嬷扶着皇后走得很慢。 许明意便也放慢脚步陪着。 阿葵阿珠,及提着只箱笼的两名小厮跟在后面。 行至一半时,许明意抬眼一看,前面哪里还有她家二叔的影子? 平日里最是慢悠悠的人,今日竟是改了性子? 一行人在前殿上了香,请到了平安符,便去了后山煮茶。 皇后带着姜嬷嬷坐在亭中等着,许明意则跟着许昀提着陶罐,去采梅花枝头的新雪。 看着树下之人,皇后嘴角挂着笑意。 此时,一名怀中抱着梅花枝,不过十来岁的小沙弥走了过来,有礼的询问道:“阿弥陀佛,夫人,小僧可以在亭中歇一歇脚吗?” 他跟几个师兄一起来此处折梅花,但师兄们还没过来找他,大约是去别处玩了。 他只能在这里等一等。 皇后笑着颔首:“自然,这本是贵寺宝地,倒是我等叨扰了。” “阿弥陀佛,施主言重了。” 小沙弥又行了个佛礼,这才到亭中坐下歇脚。 “阿葵,快来,这儿的雪厚——” 树下传来少女清脆悦耳的声音。 小沙弥下意识地看过去。 片刻后,不禁赞叹道:“令千金与尊夫真是仙人之姿呢,又这般识雅趣,夫人可真是好福气。” 皇后听得愣住。 还不及收回的视线里,红梅枝下,少女披着银红披风,头戴白玉梅花簪,惹眼至极。 而不远处,便是那身形高大,穿藏青长袍,气度儒雅自在随性的中年男子。 确是像极了一对父女。 “小师傅误会了。”姜嬷嬷在一旁及时提醒道。 皇后笑了笑。 可不是误会了么。 那不是她的女儿。 那更不是她的夫君…… 她岂会有这样的好福气。 小和尚有些赧然,忙道:“是小僧眼拙,还请夫人勿怪。” 但他瞧着,这位夫人,和那树下的老爷,分明就是十分般配啊…… 正是此时,一道喊声传来:“无逐,该回去了!” 小和尚赶忙应道:“师兄,我在这儿!” 应声间,赶忙起身行礼道:“小僧告辞了。” 皇后点头,笑着目送小和尚离去。 确实是太久不曾出来过了,这样一个鲜活可爱的小和尚,都叫她觉得十分珍贵。 小厮很快支起了炉子,燃起了炭火。 雪采的足够用了,许昀便带着侄女回了亭中煮茶。 正文 188 出事了 皇后静静看着那只大手从容煮茶的动作,鼻间嗅着开始四溢的茶香,滚烫的热汽白茫茫的,仿佛将她四周的寒气皆驱散无形,却也熏得她的眼睛有些发涩。 茶汤被注入玲珑茶碗中。 许昀将茶碗端起,轻轻吹了吹。 许明意看他一眼。 二叔今日当真有意思,倒起茶来竟只倒自己的—— 倘若是祖父在,少不得一巴掌拍他脑袋上。 阿葵在一旁适时地提过茶壶,另倒了两碗。 “夫人尝尝。”许明意端起一只茶碗递到皇后面前。 皇后含笑接过,没急着喝。 许昀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在心底冷冷笑了一声。 果然还是以往那般模样,早同她说了许多遍,冬日里饮茶,喝的便是一个烫字,边吹边喝才有滋味,可她偏要让茶汤彻底冷掉才会入口。 分明都已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怎不将这些习惯也改得彻底些? “你们去玩儿吧,阿葵以前不是喜欢玩扔雪球?”许明意捧着茶碗,对两个丫头说道。 阿葵闻言看了身边的阿珠一眼。 “奴婢是喜欢玩扔雪球,但跟阿珠玩,还是算了吧……” 别人砸雪球那就是砸雪球,可阿珠不一样。 ——再软的雪只要是经了阿珠的手那么一攥,就不再是雪球,而是实打实的铁球。 不仅费雪,还费命。 毕竟若是稍有不慎,头破血流那都是有可能的。 阿珠轻蔑地看了好友一眼。 玩雪球不就是图个刺激有趣么,不痛不痒的有什么意思—— 不过,她也确实不能欺负不懂武功的人就是了,故而向来都是同父亲一起玩。 “今年的初雪都这般大,想来必是个寒冬。” 皇后望着亭外四下皑皑银装,笑着说道。 “是啊。”许明意点了头,神思却忽然有些飘远。 今年的冬日似乎格外的冷,不仅京城,宁阳也是如此。 此时宁阳也该下雪了吧? 皇后垂眸吃了口已经微凉的茶水。 茶汤浓香,苦而不涩。 不知怎地,却仿佛呛得她眼睛发酸,似要泛起眼泪来。 皇后突然有些慌乱。 真是奇怪,这十余年来,她早已不会为这些情绪所累,自认在情绪控制这一块儿,拿捏的已是不能再稳当,眼下这竟是越活越回去了不成? 将茶碗搁下,她垂着眼睛,尽量拿自然从容的语气笑着说道:“我也去瞧瞧这山中雪景。” 说话间,便站起了身来,带着姜嬷嬷离了凉亭。 许昀扫一眼她碗中等同没动的茶汤,微微抿直了唇。 果然,在宫里待久了,注定是喝不惯他煮的粗茶了。 将自己碗中的茶汤一饮而尽罢,许昀又倒满一碗,同样是仰头一口喝下。 而后将茶碗“嘭”的一声放在茶盘中。 片刻后,起身道:“昭昭,二叔先回去了。” ——才开始喝上,这就回去了? 许明意有些不解,却也只是点头应“好”。 看一眼自家二叔大步离去的背影,再看一眼那空掉的茶碗,许明意心中的那重困惑愈发深重了。 若说皇后娘娘同二叔乃是旧识,这并不稀奇——两家长辈当初是一同打过天下的,小辈之间有过交集实属正常。 可她瞧着自家二叔今日这般反常的态度……怎像是有过节似得? 且二叔虽说为人随性,但也并非不懂做表面功夫的人,眼下却连茶都不喝了——莫非这过节……很严重? “娘娘……” 不远处,一株梅树下,姜嬷嬷轻声道:“许二老爷走了。” 皇后将帕子收好,转过头去看。 那高大的藏蓝色的男子身影渐渐消失在了梅林之外。 姜嬷嬷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若知许家二老爷也在,她怎么说也不会撺掇着娘娘来此处。 散心不成,反倒又要添愁思了…… 皇后未有说什么,缓缓吸了口气,又徐徐吐出后,便折身回了亭内。 刚坐下,便见石桌之上茶盘内,放着两颗包着油纸的栗子糖。 她微微怔了怔,下意识地问道:“这栗子糖是何处来的?” 许明意看过去,随口答道:“应是我二叔留下的——他喜欢喝浓茶,偶尔会配一颗栗子糖。” 对于这种行为,她虽然很想说一句“觉得浓茶苦就干脆喝清茶便是了”,但各人皆有各人的习惯在,还有人喜欢在喝茶的时候放盐呢。 “娘娘若觉得这茶苦,也吃颗糖吧?” 皇后接过许明意递来的栗子糖,神思忽而有些飘远。 那时也是冬日雪天…… 她不过七八岁,有一回偷偷跟着大哥去了军营里看父亲,因此被父亲训斥了一番。 她躲到军帐后哭了起来。 有个小少年找了过来,她不想在人前丢人,便赶忙抹了眼泪。 他走了过来,也并没说什么安慰的话,伸了只拳头到她面前,说:“你猜猜我手中有几颗糖?倘若猜对了,我便都给你。” 她当时听得莫名来气。 她都要哭死了,谁会想猜他手里有几颗糖啊? 但作为世家淑女,断不能说出有失风度的话来,因此她张口就说:“十颗。” 任谁手里也不可能塞得下十颗糖,这当然就是催对方快走开的意思。 不料对方却说:“猜对了。” 他将手掌在她面前摊开。 分明只有两颗而已。 她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就见那小小年纪已有几分儒雅之气的男孩子,神态认真地同她说—— “你猜对了,先给你两颗,剩下的八颗欠着,回头再给你。” 这是哪门子只赔不赚的赌法? 若他开个赌坊,岂不是要将许家军都赔的一个不剩? 但她还是被逗笑了。 她至今还记得那颗栗子糖吃进嘴里是什么味道……往后她似乎再不曾吃到过那样甜的东西了。 自回忆中抽回神思,皇后缓缓握紧了手里的油纸糖。 轻声道:“时辰不早了,本宫也该回去了。” 许明意便交待了小厮们收拾茶具,灭了炭火。 出了寒明寺,马车朝着长公主府的方向平稳地驶回。 姜嬷嬷扶着皇后下了马车。 许明意紧跟着下来。 “将这道平安符代本宫送进去吧。”皇后将东西交到姜嬷嬷手中,叮嘱道:“记得放在敬容枕下。” 姜嬷嬷应下。 不多时,折返回来,却是形容匆匆透着异样。 “娘娘,长公主殿下出事了……” 正文 189 不对劲 , 姜嬷嬷低声说道。 皇后神色微紧,忙问:“出了何事?” 总不能是…… 虽说也早已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但怎会这么快,分明今早喝药时还能喝进去一半。 “说是人不见了……”姜嬷嬷说道。 “不见了?!” 皇后不禁大感诧异。 而听得这一说法的许明意,一颗吊起的心却缓缓放下了许多。 至少不是身体上出现了重大变故…… 出了这等事,自是没有旁观的道理,一行人赶忙又进了长公主府内。 敬容长公主的居院里,玉风郡主正急得在堂中来回踱步。 “皇后娘娘,昭昭——” 见她要行礼,皇后先一步上前将人扶住,“这个时候就不要再拘泥礼数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人怎会突然不见?” “我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玉风郡主的神情是肉眼可见的慌张不安:“我喝了药之后,本是在房中守着母亲的,可不知怎么回事,竟是在榻中睡了过去,且睡得极沉!什么动静都不曾听到!” 阿葵尽量不露出心虚的表情。 郡主为何会睡得这般沉,自是因为那张药方的缘故…… 可长公主究竟为何会不见? “我还是被嬷嬷叫醒的!”玉风郡主急得眼睛都红了:“一睁开眼睛,便见床上空了!” “奴婢等人守在外间,曾隐约听到过些许动静,但只当是郡主发出的声音,故而未有及时进来察看……”跪在地上的大丫鬟自责难当。 一整个月下来,她们早已习惯了郡主单独守着长公主,本想着在外间寸步不离,随时候命便可,哪里能想得到竟会发生这种意外。 “后面的那扇窗大开着……母亲必然是被人掳走了!” 玉风郡主又急又怒:“母亲都这样了,他们还是不肯放过她吗!” 陛下说该清查的都已经清查过了,与蓝竹有关的那间小倌馆也已经封了……可为何今日又出了这种事? 到底是谁要害她母亲! “皎皎,你先别着急。” 许明意握住她一只手,道:“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是长公主殿下醒了过来,自己出去的?” 玉风郡主听得大愣。 旋即便摇头道:“这不可能……母亲倘若真醒了,岂会一言不发,更没有理由从窗户上爬出去!” 况且—— 她看了一眼内室的方向,道:“母亲既不曾披衣,也未有穿鞋,定是被人掳了去……” 许明意微微皱眉一瞬。 确实有些古怪…… 但单凭这些,也不能就此判定什么。 “人不见有多久了?可有发现其它线索?”皇后在一旁问道。 凭直觉来说,她并不觉得这会是皇帝所为。 倒不是说对他那根本不存在的人性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只因眼下这般情形,他根本没有动手的必要——即便是动手,却也绝不可能挑在白日里,用这般后续麻烦不断的手段。 “应也就是半个时辰之内的事情。”玉风郡主摇着头道:“已经使人在找了,但还未有发现什么……” “若当真是被人掳了去,此时或许已经不在府内了。”皇后正色道:“单凭这些府兵护院,怕是远远不够,眼下还需将此事尽快禀明陛下,让城中各处衙门帮着寻人——” 若能出动缉事卫,自是再好不过。 玉风郡主当即点头:“好……我这就让人进宫去。” 庆明帝听闻此事,当即亲自出了宫,赶往长公主府。 见皇帝亲临,满眼焦急之色,许明意不禁心有猜测。 皇帝对长公主失踪之事如此紧张,当真只是出于表面功夫,还是说……长公主身上有着值得他过分忌讳在意的东西? 从意识到要害长公主性命的人正是这位皇帝陛下起,这个猜测便在她的心底生了根。 “府中四处可都仔细找过了?”庆明帝看着侄女问道。 “已近要找完了……还有些偏僻的院子,眼下正在叫人搜着。” 长公主府内,只她和母亲两个主子,面首们另占了两座院子,除此之外,大多院落多是空着的,久无人住,还有些上着锁的,眼下皆要一座座去搜。 庆明帝点着头,心底不禁生出事态不受控制的焦躁之感。 敬容怎会突然失踪? 分明是昏迷不醒的人,这其中究竟有着什么蹊跷? 难道是燕王留在京中的眼线?! 正当其心中猜测频出之时,忽有一名丫鬟疾步而来,气喘吁吁地奔进堂中行礼后,急忙就道:“……找到殿下了!” 玉风郡主神色一振,立即问道:“在何处!” 她就知道,如今她们府上守卫还算严备,对方掳了她不省人事的母亲,必然没有那么容易逃脱出去! “在西苑!”丫鬟神色复杂地道:“可殿下在屋顶上……不愿意下来!奴婢们也不敢惊动,赶忙就来告知郡主了。” “屋顶上……” 玉风郡主一时有些怔然,而后紧紧盯着那丫鬟:“你是说……母亲她醒了?!” 丫鬟忙不迭点头。 醒了确是醒了,但瞧着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带朕过去看看!”庆明帝压下心底猜测,正色吩咐道。 丫鬟立即应下。 皇后与庆明帝一同出了前堂。 玉风郡主与许明意很快跟上。 长公主府的西苑早已废弃多年,因先前贾隽之曾住过,便尤为招府中上下嫌弃,下人婆子们偶尔经过都要啐上一口。故而这些年来也未改作它用,只这么空着,平日里也无人踏足打扫。 院内枯草丛生,遍目积雪。 此时,前廊下守着一排丫鬟婆子与护卫。 “殿下,您可当心些,万莫要再挪动了……奴婢让人将您救下来可好?” 长公主院中的管事嬷嬷望着屋顶的方向,紧张地商量着。 “我不要下去!……叶嫫,你为何称我为殿下?” 屋顶上的敬容长公主披着发赤着足,满脸皆是疑惑与不安:“他们又都是谁,这里究竟是谁家府邸?我要见父亲……父亲呢?” “殿下……” 殿下怎么一直说些胡话? 管事嬷嬷急得叹气。 见庆明帝一行人赶到,嬷嬷赶忙行礼。 “母亲!” 见屋顶上的人确是自家母亲没错,玉风郡主大松一口气,悬了一整月的一颗心终于落下。 太好了……母亲没事了! 但她很快发现——自家母亲并非是真真正正的没事。 正文 190 今年多大了 , 庆明帝亦察觉到了胞妹的不对劲。 不止是举止言行,便是神态也十分的异样,怎么也不像是一名成年女子该有的。 “殿下说什么都不肯下来……护卫们一靠近,殿下就往后退,奴婢怕殿下失足,只能先叫人在此处守着。”管事嬷嬷焦急地说道。 “敬容——” 庆明帝看着屋顶上的人,微微皱眉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敬容……?敬容是谁?” 长公主疑惑地拧着眉,垂眸看着下面的庆明帝,语气不确定地问:“你是……我大哥吗?” “自然是我。” 庆明帝心底渐渐掀起猜测。 敬容不知道敬容是谁…… 且喊他作大哥,而非皇兄…… 对管事嬷嬷的称呼也是幼时的称呼—— “大哥……你为何变成这幅模样?我都险些认不出了。”长公主看着四下,眼睛红红地道:“他们又都是谁?今日不是母亲下葬的日子吗?我们为何会在此处?” 母亲下葬? 庆明帝眼神变了变。 “敬容是怎么上去的?”他问道。 “回陛下,殿下应是借着那棵老枣树爬上去的。”管事嬷嬷叹了口气。 殿下分明这么多年没爬过树了,没想到竟是宝刀未老。 庆明帝看向那棵枣树,又看向屋顶上的胞妹。 是了…… 他记起来了。 许多年前,母亲下葬那日,敬容突然不见了踪影,最终是二弟在屋顶上发现了她。 她一个人躲在屋顶哭了许久,是二弟爬上去,安抚了她,让人将她救了下来。 他当日对此很是生气。 母亲下葬,如此大事,她还给家中添乱,惹得父亲十分不悦。 也因此,他对此事很有几分印象。 敬容事后曾说,自己是爬树上去的,但上去之后便不敢下来,所以越哭越忍不住。 而这座西苑,本就是敬容照着他们旧时未入京前的宅子所建,敬容念旧,连这棵枣树的位置都同旧宅一模一样。 难怪她会跑到此处来…… “定宁——你可还记得,自己今年多大了?”庆明帝看着屋顶上的人,语气和缓地问道。 定宁是敬容长公主的乳名。 他很久没有这样喊过了。 屋顶上的人想了一会儿,才答道:“六岁啊。” 四下众人皆变了脸色。 玉风郡主亦惊诧不已。 母亲平日里总声称自己永远十八岁也就算了,眼下竟直接说六岁……这未免过分了吧? “定宁,你先下来,余下的事情大哥慢慢跟你解释。”庆明帝温声哄道,像是对待一个孩子那般耐心。 敬容长公主犹豫了一瞬后,点了点头。 她又冷又饿。 两名护卫动作谨慎小心地将人带了下来。 “母亲!” 玉风郡主扑上去一把将人抱住。 敬容长公主用力地将她推开。 “……大哥,她是谁!”长公主躲在庆明帝身侧,匪夷所思地看着玉风郡主,小声地道:“她怎喊我作母亲?她分明比我大那么多……” 玉风郡主的脸色一阵变幻。 一时间,母女二人皆拿“她是不是脑子有病”的眼神看待对方。 “定宁刚醒过来,或许还有些不清醒。”庆明帝语气包容,说话间解了身上的披风,替仅着白色中衣的胞妹披上。 敬容长公主冷的缩着脖子,拿一只脚踩在另一只脚上。 她没穿鞋。 “叶嫫,你背我吧。” 对上自家殿下那双可怜巴巴的眼睛,管事嬷嬷的神情很复杂。 她今年都六十多了…… 真能背得动还能说什么呢? 玉风郡主的嘴唇也颤了颤。 母亲自己多重心里真没点数吗?还能不能有点人性了? 许明意看向了阿珠。 阿珠适时上前:“奴婢来背您吧。” 像长公主这样的,她一次能背一大摞。 敬容长公主看她一眼,似乎有些抗拒。 “丁宁,听话。”庆明帝出声道。 敬容长公主这才乖乖趴在了阿珠的背上。 一行人很快回到了长公主的居院内。 管事嬷嬷拿热帕子替长公主擦了手脚后,长公主便钻进了被子里,拿被子将自己包住,只露了张脸出来,道:“叶嫫,我饿了……” 玉风郡主立即吩咐了厨房送些饭菜过来。 不多时,饭菜被送过来,管事嬷嬷伺候着长公主用饭,庆明帝等人则带着太医去了外堂问话。 “……医书所载,的确也有此先例。许多人久经昏迷后,再醒来时,会将往事一概忘却。更有甚者,会变得疯疯癫癫。”太医低声说道:“看殿下的症状,应是心智退化,记忆停留在了幼时的表现。” 庆明帝忧心忡忡地问:“日后是否还能恢复?” 太医沉吟一瞬,道:“脑部损伤,向来极难恢复……故而倒不好下定论。” 玉风郡主怔怔地听着。 原来母亲竟是心智倒退,记忆和想法回到了六岁?! 这可比今日昭昭说过的那个什么都记不得了的例子更加匪夷所思—— “且殿下如今的心智,说是有六岁,可到底并非是真真正正的六岁,而是因脑部受伤所致。故而,对许多事情的认知应是相对而言比较混乱模糊的,兴许……还比不上六岁稚童来得清醒。”太医最后说道。 庆明帝似乎觉得这个事实不易接受,好一会儿才微微点头。 片刻后,他行进内间,看着坐在床上披着被子吃东西的胞妹。 庆明帝的目光落在了她握着筷子的右手上。 果然…… 敬容这些年来皆是左手使筷——但这并非幼时养就的,而是她七八岁的时候偷偷学人家骑马,从马上跌落,摔断了右侧的胳膊,在养伤期间习惯了用左手。 从那之后,她便一直用左手,那时并非是改不过来,只因她听同是左撇子的镇国公说过,使左手的人往往比寻常人更聪明——这由镇国公之口出说出来、从而显得愈发没有任何说服力的话,也就那时只是个小孩子的敬容会信了。 而现下,她使的却是右手,这确是她七八岁前的记忆与习惯无误。 “我吃饱了。” 敬容长公主搁下了筷子,看向庆明帝,问道:“大哥,怎不见父亲和二哥他们?可是还没回来吗?” 正文 191 哄孩子 想到方才太医所言,庆明帝温声道:“很快会回来的,你先安心睡一觉吧。” “可……”敬容长公主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又咽了回去,只乖乖地点了头。 庆明帝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这也确实是敬容幼时同他之间的相处方式——她总觉得他这个大哥太爱管束于她,任性撒娇的本领从来也不敢用在他身上。 嘱咐了一番之后,庆明帝行出了内室,同玉风郡主交待道:“太医院那边,朕会让人尽量早日寻出医治之法……无论如何,眼下首要的是照料好你母亲。若有何异样之处,都记得及时叫人告知朕。” 玉风郡主应下,行礼恭送帝后离去。 帝后上了马车后,皇后轻声安慰道:“不管怎么说,此番敬容能够平安转醒,已是万幸……” 庆明帝点头,微微叹了口气。 “或许这是天意……朕知道,因贾隽之之事,敬容这些年过得也并不顺心,这些事情,忘了也好。” 皇后附和地点头:“是啊,凡事皆有利弊,谁能说这一定是坏事呢。” 至少不必再终日担忧要如何在不做人的兄长手下保住性命了。 但她估摸着,即便如此,也未必能彻底让皇帝放下戒心…… 不得不说,真的太难了。 同这位皇帝做一家人,上辈子也真是造了大孽了。 庆明帝心绪平复了下来,遂看向皇后的发髻,有些疑惑地问道:“对了,皇后今日这发髻,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他虽对女子发髻了解不多,但这显然并不是宫中发式。 “臣妾今日去了一趟寒明寺,因不想惊动寺中之人,才叫姜嬷嬷临时改了发式。” 本不打算与他提起此事的,可当时因敬容之事有些着急,便未来得及改回原本的发髻。 “寒明寺?皇后去拜佛了?” “是啊,臣妾去给陛下请了只平安符。”皇后脸不红心不跳的从容答道。 若说是特意给敬容请的,她怕皇帝真的会吐血。 毕竟敬容真的醒了啊…… 可能真的是她的心太诚? 但这功劳她可万万不敢接。 “怎会想到给朕请平安符?”庆明帝笑着问道。 “是见陛下这些时日总是睡不安稳……”皇后接过姜嬷嬷递来的平安符,道:“听说这寒明寺的平安符有辟邪安神之效,故而臣妾才自作主张替陛下请了一枚回来。” “皇后有心了。”庆明帝接过,贴身收放进了怀中,一副十分珍视的模样。 皇后笑笑。 不打紧,反正听说对亏心事做多了的人来说也没什么用处。 宝车缓缓驶远。 敬容长公主的卧房里,此时玉风郡主正坐在床边的鼓凳上,目光好奇地打量着自家母亲。 “昭昭,你说……世上真有如此稀奇之事吗?” “世间之大本就无奇不有。”许明意在旁答道。 只是——皎皎这仿佛在看什么新奇之物的反应真的没问题吗? “你总看我做什么?”长公主不悦地道。 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玉风郡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抬手揉了揉长公主的头,边说道—— “你叫定宁……谢定宁,对不对?” “是又怎么样……你究竟是谁?”长公主一把打落她的手,去抓一旁碟子里的点心来吃。 “我啊,我叫谢皎皎。” 长公主嚼着点心,口中含糊不清地道:“你也姓谢?” 玉风郡主点头。 “对啊,是不是很巧?” 长公主没再理会她,只顾着吃点心。 待吃到第二块时,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啪啪”掉起了眼泪。 “怎么了?”玉风郡主顿时紧张起来。 小孩子的眼泪来得就是快……可她哄孩子的经验可还没积累来得及起来啊! 见长公主只哭不说话,还渐渐哭出了声音来,玉风郡主求助地看向好友,“昭昭,她这是怎么了——” 作为同样不擅长哄孩子的许明意,在床边弯着腰,尽量温柔的问道:“可是点心不好吃吗?” 她仔细留意了,长公主此时的症状不太好说,未必就是装出来的。 不料她这句话刚问出来,长公主顿时哭得更大声了。 “……” 许明意和玉风郡主手忙脚乱的对视着。 许明意也确实没辙了。 毕竟一般这种情况,她通常会选择将对方打晕。 见此一幕,阿葵莫名生出一种“初当爹娘的夫妇面对哭闹的孩子手足无措”的错觉来。 “我没有母亲了……”长公主大哭着说道,语气里仿佛有数不尽的委屈心酸。 “抱一抱……”许明意连忙道。 抱一抱可能就好了,毕竟拥抱是这世间最有力量的安抚啊。 玉风郡主连忙倾身抱住自家母亲,并轻声安慰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这些时日我也险些没有母亲了……” 又很快承诺道:“不过你别怕,往后我来做你的母亲,保护你,照料你。” 反正阿葵也说了,母亲如今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大问题,幼稚些就幼稚些吧——母亲当了她十几年的母亲,那接下来,就让她来做母亲照顾母亲吧。 许明意在一旁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皎皎进入角色倒是够快。 “那可不行,你的年纪还不足够给我当母亲呢……”长公主却不满地抗议起来。 “那我做你阿姐,好不好?” “也不行……” “怎么又不行?” “我可是家中的长女!” 玉风郡主一翻白眼:“谢定宁,合着你幼时就这般难缠啊!” 许明意正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戏时,忽听得窗外传来一道丫鬟的惊呼声。 “啊呀!” “哪里来的鹰……!” 许明意一听就站起了身来。 ——天目找来了? 大冷的天儿,不是该在窝里趴着才对吗? 阿葵已快一步跑了出去,解释道:“诸位姐姐别怕,这是我们姑娘养的……不伤人的。” 几名丫鬟闻言面面相觑。 许姑娘竟然在家里养了只秃鹫? 不过转念一想,许姑娘身边的丫鬟都能养成神医,养只秃鹫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况且她们郡主还养面首呢。 到底是长公主府的丫鬟,很快便从容接受了。 天目昂首挺胸走进了堂中。 正文 192 娇贵的猛禽 “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许明意下意识地看一眼大鸟的爪子。 也没什么字条之类的啊。 然而转念一想,吴恙早已不在京中,又有谁会在大鸟身上绑字条呢——这么想着,竟无端觉得那两只空荡荡的鸟爪子有些冷清了。 许明意觉得这感觉来的着实怪异。 而此时,只见大鸟走到她面前,拿爪子划拉了一下她的裙角。 “啁——” 天目做出转身要往外走的动作。 许明意看着它。 这是要她走的意思? 见她站着没动,大鸟叫了一声,在她面前卧倒在地,爪子朝上,将肚子露了出来。 “姑娘,天目的肚子瘪瘪的。”阿葵发现了关键所在:“这定是饿了,才会跑出来找姑娘呢。” 许明意好笑地看着倒在地上的鸟儿:“怎么,明时今日没喂你?” 难道这感情向来稳固的一人一鸟还闹矛盾了不成? 天目又低低哀鸣了一声,眼皮微微下耷着,显得可怜巴巴。 许明意唯有回到内室,与好友辞别。 玉风郡主正逗自家六岁的母亲逗得兴致高涨,便也没有留人,只道:“明日记得过来玩儿——” ……玩什么? 一起玩孩子吗? 许明意看一眼坐在床上气呼呼的敬容长公主,不禁有些同情。 施施送许明意出了院子。 看一眼阿葵怀中抱着的大鸟,施施神情复杂。 别说,这猛禽还挺娇贵…… 她就没见哪家姑娘出门,丫鬟怀中抱着只秃鹫的。 上了马车后,天目就靠在许明意脚边呼呼大睡起来。 镇国公府很快到了。 天目依旧由阿葵抱着——这来来回回抱着只大鸟,直叫阿葵觉得自己像极了跟在夫人身边出行、专门抱着小娃娃的乳娘…… 许明意刚踏进前院,就瞧见影壁后闪过一道人影。 “阿九怎么鬼鬼祟祟的……”看着跑远的小厮,阿葵皱了皱眉,疑惑地道。 许明意心中了然。 她就说,天目怎么会突然跑去长公主府,合着这背后还有指使者呢。 阿九一路回到了许明时的居院中,同正在书房里习字的男孩子说道:“公子……姑娘回来了!” 许明时闻言微微松了口气。 可算是回来了。 他就知道,天目这么聪明,一定能办好此事。 用吴世孙留下的鸟,去办吴世孙交待过的事——他未免也太机智了吧。 “没被发现吧?”许明时问小厮。 阿九拍拍胸脯道:“小人办事,公子只管放心。” 许明时点了头。 没被发现就好,毕竟这个法子往后可能还用得上。 说起来,实则他也并非是全然见不得许明意往长公主府跑——长公主如今出了这等事,她与玉风郡主既是好友,理应多给些安慰,这无可厚非,他也并非那等丝毫不通情达理之人。 可今日关键在于许明意呆得也太久了些。 清早出门,眼下都午后了,还不见她主动回来。 他这半日都是在心惊胆战中度过的——心想着,万一玉风郡主过分消极之下,拉着许明意借酒浇愁,浇着浇着万一浇出事情来了谁负责? 那么多面首里,保不齐就有想趁机爬床的呢。 想着这些,许明时叹了口气。 许明意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可以叫他少操些心啊。 叫人操心的许明意回了熹园,喂饱了天目之后,去寻了自家二叔。 书房内,许昀正站在书架前翻找什么东西,抽了一本书,见不对,便丢到了书案上,动作看起来颇为不耐烦。 “二叔,找什么呢?” 许明意被请进了书房中,随口问道。 许昀转回头看了侄女一眼:“我还当你吃茶吃醉了,不知道回来了呢。” 这话不可谓不阴阳怪气,许明意暗道一声稀奇。 “您嫌我回来的晚了?” 她在一旁的椅子里坐下,许昀没搭腔,很快有小厮奉来了热茶。 许昀像是终于找到了想找的那本书,自书案后而出,经过许明意身侧时,脚下微微一顿。 “昭昭,你这簪子从何而来?”他问道。 实际上在寒明寺中便想问了,因为怕向来肆无忌惮的侄女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到时叫某人听到了,再错认为他还在意着什么。 “这个么?”许明意抬手摸了摸头顶的白玉梅花簪,道:“这是皇后娘娘所赠。” 许昀眼底泛起冷笑。 呵,他果然没看错。 “二叔,有什么问题吗?”许明意问。 “俗气。” 许昀丢下两个字,径直走到罗汉床边。 “哪里俗气了?”许明意眨了眨眼睛:“您以往不是常说,再俗气的东西在我身上也不俗气么?” 所以——二叔针对的是这簪子,还是送簪子的人? 许昀脸色一凝。 清傲如他,竟说过这等谄媚的话?他怎么不记得了? 然转念一想,为了讨好家中地位不凡的侄女,确实也有这个可能…… 心情正值烦乱之际,许昀干脆鞋子一踢,往罗汉床上一躺,毯子一盖,书本展开往脸上一扣,赶人道:“我要睡了,小丫头快回去。” 许明意全都没听见,捧着茶盏凑过来,好奇地问道:“二叔,您同皇后娘娘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书卷下,许昀的眉毛抖了抖。 “小孩子打听这么多干什么?” 他往里侧过身去,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 做晚辈的也断没有死缠烂打的道理,许明意见状,也没再多问,喝了半盏茶,在书架里挑了两本感兴趣的书,便离开了书房。 阿葵轻手轻脚将书房的门合上。 虽说很明显二老爷只是在装睡,但基本的配合还是要有的。 许明意刚行出院门,迎面遇到了自家父亲。 “是昭昭啊。”看着驻足福身的女儿,许缙笑着问道:“也来找你二叔?” 许明意点了头,随口问道:“父亲找二叔有事?” “嗯,从纪大人那里得来了一册孤本,上头有些字缺损了,便来找你二叔帮忙瞧瞧——” “父亲来得不巧,二叔刚要睡下。” “又睡了?”许缙叹了口气。 不愧是他一年里有一半的日子都像是在坐月子的二弟啊。 那就只能晚些再来了。 “父亲,我想同您打听一件事情。”回去的路上,许明意悄声问。 正文 193 情之一字 二叔那里是问不出什么来了,父亲这里,她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八卦一下。 “何事?”许缙笑着问。 近来女儿总是缠着他问一些事情,大多是朝堂上的,他也很乐意讲。 毕竟身为一个父亲该做的事,这些年来都被他家老父亲抢得七七八八了,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在闺女面前表现一二,自是乐在其中的。 “二叔和皇后娘娘,是不是有很深的过节在?” 听得此问,许缙脸上笑意微凝,再看一眼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的女儿,遂低声道:“小孩子家的,别打听这些……” 许明意听得想望天。 一个两个的,皆是这么个说辞——这不是摆明了告诉她,其中确实有内情? 这种不肯说出来偏还要给人制造悬念的感觉……试问谁能忍得住不追问? “父亲,我断不会说出去的。”许明意耐心地商量着:“如今我同皇后娘娘接触颇多,知道得多些,也好做到心中有数,以免再触碰到什么不该触碰的忌讳——” 咳,虽说这话有些虚伪,但也并非全都是虚伪。 “这件事情,啧,罢了……”许缙摇了摇头,叹气道:“你还是别问了。” “……”许明意无声吸了口气,甚至隐隐觉得拳头开始硬了。 理智提醒着她不该生出如此不孝的想法来。 遂延续着为数不多的耐心:“父亲,待会儿我叫阿葵去清风楼买些酒菜回来可好?” “这个啊……”许缙咽了一下口水,轻咳道:“还是改日吧。” 不能就这么中了女儿的圈套。 虽说确实很想吃,但他也是有银子的人。 虽然确实比不得小金库富得流油的女儿来得手头宽裕,但也好歹可以让他实现美食自由,不至于为了口吃食在孩子面前出卖尊严和底线。 “这样啊……”许明意学着他的语气,揉了揉自己的手腕,道:“我手腕上的这处烫伤,可都还不曾同祖父提起过呢。” 上回在园子里烤肉时,她家父亲非要亲自显摆自己的手艺,然而烤出的味道一言难尽不提,还不慎烫着了她。 但并称不上严重,她也不曾真正放在心上。 可估摸着,此时拿出来用一用应当还是好使的。 “不是说不会留疤?这点小事就不必同你祖父提起了……”许缙干笑了两声,眼前似乎已经出现了自家老父亲抡起蒲扇大的巴掌带着劲风朝自己扇来的可怕画面。 见闺女对此不置可否,许缙唯有笑着道:“……为父是觉得,清风楼的饭菜,倘若带回来吃,未免有损其美味,倘若晚间无事,咱们不如直接去清风楼,如何?” 许明意露出笑意:“父亲说得对。” “你二叔同皇后娘娘之间的事情,咱们也着实不好多说什么……”许缙幽幽叹了口气,“总地来说,四字概括足矣。” 许明意看向自家父亲。 哪四个字? 不共戴天? 许缙微微弯下身,低声说道:“始乱终弃……” “……”许明意的眼睛顿时瞪得比天目还圆。 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谁是被弃的那一个?”她低声问。 许缙又叹了口气,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许明意脸色复杂地沉默了。 似乎是显而易见的…… 怪不得二叔至今都没有娶妻,合着是被皇后娘娘给伤着了? 可…… 她觉得皇后娘娘不像是这样的人才对。 莫非是家中缘故,迫于无奈? 进宫为后这等大事,想来身不由己之处应是颇多。 许明意转瞬间想了许多,最终也不免感慨着叹息了一声。 她倒确实不曾想到会有如此纠葛,只当是当真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过节在,如今得知是这般内情,并无如愿窥得八卦的畅快,只觉得一颗心沉甸甸的。 余下的,她便不欲再多问了。 没有意义,只是揭人伤疤而已。 “当年得知此事之人并没有几个,如今身份悬殊摆在这里,这段旧事只当从未发生过便是……”许缙交待道。 许明意点着头,认真应下来。 她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已经要瞧不见的院落。 男女之情,她听是听过的,此类话本子也没少看,但或许不曾真正感同身受,是以实际上她还是有些想不通的——二叔是气不过吗? 还是说,情之一字,当真与其它感情不同,着实就叫人这般难以释怀? 但无论如何,由此可见,二叔当年,必然是用情颇深的。 若单单只是气不过,且在心中气着就是了,又何苦连娶妻都不肯呢? 这件事情,许明意一反常态,在心中琢磨了许久。 就连给吴恙写信时,也莫名有些走神。 这一回,她没了太多说琐事的心情。 除却关于一月之后即将发生的那件事情的交待之外,她只说了些天目的近况,待将信纸折起之后,取出今日从寒明寺里求来的平安符,一并放进了信封里。 经历了重生之事后,她如今对待神佛之事,不由便敬畏了许多。 今日在寒明寺中,也是很诚心地在心中默念了许久,还十分阔绰地许了香火银子与贡品——待吴恙躲过此劫,她是要去寒明寺还愿的。 一万两银子,她可是下了大手笔呢。 这笔银子,是她平生最不想省的一笔,但愿吴恙务必争气,好叫她如愿将这笔银子送出去。 说来,她可从未为了一件事这般如此反复挂心过。 兴许是因为这是她前世的一个心结吧,心结总是会叫人有些反常的。 但愿这份万两银子的心意,可以了却这桩心结,还她一个,咳,不……是还吴家一个完完整整的吴恙。 …… 接下来数日间,敬容长公主醒转之后,患上了痴癔症的消息渐渐传开。 城中四下对此猜测议论纷纭。 有人说长公主被贾隽之的冤魂缠得疯癫了,也有人说根本没醒,不过只是对外的说辞。 亦有人打着探望的名目上门看热闹探虚实,只是均被玉风郡主以‘家母患病,不宜见客’的理由拒了。 而这一日清早,长公主府内嘤嘤哭啼声此起彼起。 正文 194 怎没把他累死 , 一个个面首抱着包袱从后门处依依不舍地离去,惹来围观者无数。 “你真将人都给赶出去了?” 长公主的居院里,许明意问好友。 “怎能说是赶?我可是给了他们好些安身银子呢,又还了他们自由身。”玉风郡主拿极老成且负责的语气讲道:“总归家里如今多了个孩子嘛,总不好再乌烟瘴气的。他们总往跟前凑,实在是不像话。” 这‘一切为了孩子着想’的语气,叫许明意忍不住往内间看了一眼。 长公主正坐在榻上同管事嬷嬷翻花绳。 如今她反倒盼着长公主是真的回到了六岁了。 若不然,眼睁睁瞧着自己千挑万选的面首们被送走,怕是心要滴血,且掐死女儿的心都有了吧? 更何况,这个女儿还是个有两幅面孔的——只赶了自家母亲的,自己的那些个面首都还好端端地养在院子里呢。 “郡主。” 此时施施从外面快步行入堂中,禀道:“陛下和太后娘娘过来了。” “太后娘娘?” 玉风郡主略略一惊,赶忙起身。 太后娘娘深居简出多年,素日里连小辈们的请安都免了,常是一年到头难得见上两回,更不必提是出宫了。 自母亲醒转以来,寿康宫也已差人来看过了数次,今日竟又亲自过来了—— 这还是她印象中,太后娘娘第一次来她们长公主府。 毕竟太后娘娘常年礼佛,而她们长公主府里养了一窝面首,实在不是什么清净去处…… 玉风郡主与许明意出了前堂迎去,庆明帝太后一行已经被请进了院中。 众人纷纷行礼。 “都起来吧。”太后语气慈和,“哀家今日就是来看看敬容而已……敬容人呢?” “回太后娘娘,母亲此时就在内室中。”玉风郡主起身来,上前扶住太后一只手臂,将人引入内室。 太后看向退去一旁,未有跟进来的小姑娘。 这是哪家的姑娘? 长得这般好看,气质亦利落不俗,着实叫人不易忽略。 太后心中大致有了猜测,未有多问什么,入了内室,便见管事嬷嬷正拉着敬容长公主起身行礼。 “叶嫫,还没玩好呢……”长公主努着嘴埋怨道。 管事嬷嬷低声提醒:“殿下,快行礼。” 长公主这才抬眼看向走进来的人。 “大哥——” 她上前两步,将视线从庆明帝脸上移开,继而落在太后身上,眼神似有些疑惑惊讶。 “夫人……?”她试探地唤道。 太后一怔过后,不禁笑了。 庆明帝在旁微微皱眉:“定宁,不可——” 太后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无妨。” 她看着长公主,点了点头,含笑道:“是我。” “夫人”是敬容的生母未过世前,敬容对她的称呼。 敬容的生母,是自幼跟在先皇身边伺候的谢家丫鬟,先皇祖上非是什么大户人家,讲究不多,故而留在身边的这个丫鬟一直谈不上有什么正经名分,但却早早的为先皇诞下了长子。 后来先皇迎娶她为正妻,那时正值战乱,她也未真正计较过敬容的生母该是什么身份,二人相处也颇算融洽投缘—— 再到后来,先皇登基,因顾念旧情,也顾忌着这群孩子的处境,在同她商议之后,便追封了已故的敬容生母为端贤皇后。 现下想一想,是她将人心想得太过简单了。 那个位置,她此前从未想过要替定辰争过,若不然当初也不会同意追封敬容生母之事,给了对方一个名正言顺的嫡长子身份。 想起这些往事,太后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 也怪不得旁人,是她自认名门出身,合该要有十足风度,该为几个孩子多些考虑。更何况那孩子的生母称得上贤淑心善,又为先皇养育了两子一女,陪先皇一路吃尽了苦头,没有功劳确有苦劳,而生前都未来得及享半分福…… 她自认心中无愧,却也因此惹来诸多算计与祸端。 “夫人,您的头发怎么白了啊?”敬容长公主凑过来,拿手指碰了碰太后花白的发髻。 “老了呀。” 太后抚了抚长公主乌黑的发,笑着道:“比不得定宁,还是个孩子呢。” “夫人才不老呢。” 敬容长公主扯着太后在榻边坐下,拿点心给太后:“您尝尝这个,我可喜欢吃了,比咱们家的厨子手艺要好许多呢……” 幼时她待太后便是爱重有加,即便有生母在,也从不妨碍她与这位嫡母亲近。 太后接过尝了尝,笑着点头。 确实很不错。 人老了,味觉也有些退化了,但吃得出来是甜的,一样东西向来只要够甜,她便喜欢。 “夫人,二哥何时回来?我想他了。”敬容长公主抓着太后的衣袖问道。 “你二哥啊,他出去打仗了,得些时日呢……”太后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问道:“在这里可还住得惯?” 有关定辰的话可不能多聊,若不然坐在那里的那位,心里八成又要不安生了。 说来,她今日本是要独自一人前来的。 然而皇帝知晓了,连忙放下政事,说要陪她一同前来,美名曰——母后极不容易出宫一趟,儿子理应陪着。 他也知道她极不容易出宫一趟…… 就不能让她透透气。 敬容如今都这样了,他竟还担心她会与敬容合计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情吗? 成日想这么多,疑心这个疑心那个,怎就没把他累死呢? 太后在心里叹息一声。 “倒也还好,就是她……”敬容长公主指了指玉风郡主,低声同太后说道:“总是欺负我,还叫我喊她做阿姐……” 玉风郡主脸色一阵红白交加。 好么,还告上状了! 迎着太后讶然的目光,玉风郡主干笑着解释道:“没有的事,您别听她瞎说……如今她贯爱说胡话的。” 敬容长公主哼声道:“你还不敢承认。” 庆明帝在旁无奈摇头。 太后却听得很是乐呵。 “瞧着精神倒是不错。”太后笑着对玉风郡主说道:“哀家也算是放心了。” 正当此时,一名内监匆匆垂首走了进来,看起来十分焦急的模样。 正文 195 皇子 , “陛下,太后娘娘。”内监急急行礼罢,赶忙就道:“陛下,宫中方才传信来,说是宁贵妃娘娘就要生产了……” 且据说先破了阳水,情况稍有些棘手。 庆明帝听得此言脸色微变,立即站起了身。 这个未出世的孩子于他而言十分紧要,荣贵妃生产亦是他近来最看重的一件大事。 “这么大的喜事,可要赶紧回宫去瞧瞧啊。”太后也跟着起了身。 虽说她根本不关心这件事,但满怀期待的惊喜样子总归还是要做一做的。 “是。”庆明帝应声道:“母后,咱们改日再来看敬容。” “夫人这就要走了?”敬容长公主忙抓住太后的手,满眼不舍之色。 “改日还会再过来的。”太后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叮嘱道:“记得要好好吃饭,莫要总是跟皎皎闹小孩子脾气。” 长公主表情勉强地点了头,目送着太后和庆明帝离开。 “恭送陛下,太后娘娘。” 在外堂站着的许明意福身行礼。 太后又看她一眼,向她含笑微微点头。 许明意微有些怔然。 太后娘娘认得她? 也或许是猜出了她的身份——毕竟满京城里,皎皎也只她一个年纪相仿的好友而已。 可是,方才太后娘娘那含笑微一点头的神态,竟莫名让她觉得有些眼熟…… 似乎同谁有些神似的感觉…… 是谁呢? 许明意想的入神间,耳边忽然响起好友的声音:“昭昭,方才听到了么,荣贵妃要生了。” 许明意回过神,点了头。 “听到了。” “也不知能不能生个皇子呢。”玉风郡主道:“若真是个皇子的话,荣家的尾巴可真要翘上天了。” 许明意笑了笑。 若这么说的话,那注定是得翘上天去了。 永福宫内,上上下下忙作了一团。 皇后守在产房外,有条不紊的指挥着宫人们。 生孩子她虽是没经验,但看后宫里的嫔妃们生孩子,前前后后却也称得上经验深厚了。 “皇上驾到——” 内监的高唱声传来,皇后自椅中起身行礼。 “如何了?” 庆明帝刚踏进外间便问道。 “头一胎,难免要慢些。”皇后轻声说道:“陛下莫急。” 急也没用,毕竟他也没有本领进去自己生。 庆明帝点点头,频频看向产房的方向,看似还算平静镇定,然心底却是诸多情绪翻涌不止。 他已经有整整十年没再有过皇嗣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逐渐暗下。 产房里荣贵妃的声音越来越弱,似乎已经力竭。 看着来回进出捧着染血水盆的宫女,在此处足足等了大半日的庆明帝渐渐开始坐不住了。 他想要对负责接生的产婆说一句“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孩子”,但话到嘴边,碍于仁君之名,到底没有说出口。 他想,那些产婆们必然也很清楚该怎么做—— 庆明帝心中正觉焦躁之时,忽听得产房内传出产婆们惊喜的声音:“生了生了!” “出来了!” 很快便有产婆快步行出,满脸喜色地道:“给陛下贺喜了,贵妃娘娘生了个小皇子!” 庆明帝身形一顿,一颗心登时振奋澎湃—— “好……赏!永福宫上下,统统有赏!” 说着,转身走到皇后面前,笑着道:“皇后可听到了?是个皇子,咱们又有皇子了。” “……”皇后点点头。 这可真是难倒她了,实在不知该怎么接这话,才能显得自己的脸皮不那么厚。 荣贵妃产子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 永福宫内,各处送来的贺礼压了一摞又一摞。 这一日,荣贵妃靠在床上,一边由宫婢喂着汤羹,一边听心腹嬷嬷念着礼单。 “娘娘,这些可都要收下吗?”嬷嬷轻声问。 “为何不收?”荣贵妃漫不经心地反问。 嬷嬷神态斟酌间,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听得有宫婢进来禀道:“娘娘,太子殿下过来了。” 荣贵妃微一皱眉。 “太子?” 他来做什么? 从她将孩子生下来的那一刻,知道是个皇子开始,有些想法不由便悄然改变了。 “小皇子出生已有整五日了,太子殿下来看看幼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心腹嬷嬷看一眼自家贵妃,语气里含着提醒之意。 荣贵妃淡淡地“嗯”了一声。 太子很快被请了进来,隔着床榻前的屏风同荣贵妃说着话。 “这是我幼时的一些小玩意儿,一直留着,今日特意送来给四弟。”太子说话间,身侧的内监将一只匣子递到了荣贵妃的心腹嬷嬷手中。 嬷嬷笑着捧到荣贵妃面前,将匣子打开,只见里面有拨浪鼓,赤金摇铃等物,皆被保存的很好:“娘娘您看——” 荣贵妃扯了扯嘴角,笑着道:“殿下有心了。” 心腹嬷嬷从屏风后绕出来,含笑问道:“殿下可要看看小皇子吗?” 太子闻言眼睛一亮,连忙点头。 嬷嬷便带着他来到了隔间内。 看着摇篮里躺着的小婴儿,太子眼中笑意愈浓。 真好! 看得出来,这一定是一个很健康的孩子。 不像他那么不争气—— 许姐姐说得果然没错,贵妃娘娘真的给他生了个弟弟。 有了这个弟弟,父皇便不必再为子嗣之事而发愁,储君的位置也总算有人能够从他手中接过去了。 或是过于愉悦,心神激荡间,嗓口忽然有些发痒,太子赶忙转过身去,以袖掩口咳了几声。 “我改日再来看四弟。”他对嬷嬷说道:“待他大些,天气暖些,我带人抱他出去玩儿!” 嬷嬷笑着点头。 太子心性简单纯粹,看得出来是真心喜欢小皇子。 太子离去后,荣贵妃低声斥责了心腹嬷嬷。 “怎能带他去看孩子……他那病秧子身子,万一过了病气儿!方才他咳成那样,本宫听得心惊胆战的……” “殿下的病是胎带的,皆是旧疾了,太医说了,不传人的……” “那也不吉利!我看他分明是坐不住了……”荣贵妃冷笑着道:“想要争,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命。” 嬷嬷脸色微变,忙提醒道:“娘娘万要慎言……” 以往娘娘可不至于说出这般话,这坐个月子不当紧,竟叫脑子给坐没了? 都说滔天富贵迷人眼,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嬷嬷压低声音提醒一番,荣贵妃不胜其烦地摆了摆手,见内室并无其他人在,遂才道:“行了,别说那些了——方才不是说那边有信来?” 提到信,嬷嬷不着痕迹环顾四下,将藏在袖中的信笺取出。 …… 是夜,月明星稀。 镇国公府,熹园内,许明意忽然从噩梦中惊醒。 正文 196 想保护他 , 在她的梦里,吴恙摔落山崖,怎么寻也寻不到。 一时梦醒,许明意余惊未了,坐起了身来,缓缓呼了口长气。 又是梦。 这已经是她近来不知道第几次梦见吴恙出事了。 这次是坠崖,上回是落水,再上一回则是被人暗算毒杀——再这么做下去,估摸着她很快便能在梦中集齐吴恙的一百种死法了。 且这些梦境皆如此真实,回回都将她吓得久久缓不过神来。 她平日里本是少梦之人,近来这究竟是怎么了?难道说,当真是她太记挂吴恙的安危了吗? 许明意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她是不敢再睡了。 总觉得梦里定然还有更加惨烈的吴恙在等着她…… 梦到这般程度,不知道的,只怕还要以为她在日日诅咒吴恙,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没了睡意且心神不宁的许明意干脆下了床。 屋内烧着地龙,暖烘烘的,此时却叫她觉得很有些闷得慌,遂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扇窗。 前日里刚下了场雪,细雪覆在墙沿屋顶廊角之上,还未来得及完全化去,此时与月色共明,将四下映得澄净清亮而静谧。 许明意的心却没办法跟着静下来。 她将窗推开后,便转身走向了梳妆桌前,抱了只匣子在窗边的椅子里坐下,将匣子打开,借着窗外漏进的光,将匣子里的书信取了出来。 统共有三封信,皆是吴恙的。 他离京不过两月余,二人便已通了这些信,且每一封皆极费信纸……如此这般,足可见二人交情确实不浅吧? 如此交情,再有前世心结在,她的这份在意,想必也是人之常情。 许明意将那些信翻开了来看。 他的字很好看,是看多少遍都会觉得惊艳的那一种。 信上所言,字字句句虽皆是中规中矩,多是在说些寻常琐事……但他也非闲人,写了这么多字,如此有耐心,想来定是将她视作可以倾诉的好友才会如此吧? 所以—— 她若选择去宁阳找他,应当也不算太过冒昧吧? 这个想法,在她第二次梦到吴恙出事之时便突然冒出来了,只是那时未有拿定主意。 许明意一句句在心里问着,没有声音回答她,她也不曾回答自己。 但很快,她便有了决定。 将信纸收好放回到匣子里,待再抬起眼睛时,女孩子眼底的犹豫不定已经一扫而空。 她要去。 吴恙帮了她许多,这份交情,不该仅止于一两句提醒—— 甚至她也无需去找这些可以拿得出手的理由来说服自己,想去便是想去,她就是想用自己最大的能力来护住他。 这便是她内心最真实纯粹的声音和想法,没什么不能承认的。 说句难听的,若他当真还是出了事,那她至少还是个现成的好郎中,施救起来也比旁人在行得多,没准儿就能从鬼门关拉他一把。 总而言之,相较于在千里之外发着噩梦等消息,还是自己亲自看着来得放心。 若他无事,证实了前世之事确实只是一场意外,那自是再好不过——白跑一趟也无妨,如今皇帝刚得了小皇子,短时日内应是腾不出心思作妖的,长公主现下亦还算安全,她全当是出去散心了便是。 …… “要去临元?” 次日清早,镇国公看着面前的孙女,有些意外地问:“昭昭怎突然想起要在此时去临元了?” 临元是孙女外祖家所在。 但自从他那亲家公去世之后,便也没什么旧人在了。 “我想去祭拜外祖父和外祖母。”许明意道:“今年都还未曾回去过。” 镇国公微一点头。 昭昭是他那位亲家公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每年祭拜是理所应当的。 这位亲家公于他而言是亦亲亦友的存在,先前他凯旋归京后,没隔多久便私下去了一趟临元,正是为了赶在亲家公的忌日去坟前说说话。 只因那时昭昭的身子还未完全养好,他才未有准允她跟着过去。 现下孩子既然主动提起,他也没有阻拦的道理。 “眼下离除夕还有一月余,尚且赶得及。”镇国公爽快地道:“且准备准备,明日咱们便动身。” ……咱们? 许明意怔了怔,忙道:“祖父不必陪我,孙女一人前去就够了。” 她原本就有年前去一趟临元的打算不假,可眼下……除了临元她还有其它要去的地方——难道她要带着祖父去宁阳守着吴恙? 虽说方法总比困难多,她未必不能忽悠得祖父一同前往,可若去了,是替吴恙避劫呢,还是看两家祖父吹胡子瞪眼? 她还是一切从简吧。 “这怎能行?如今这天寒地冻的,你一人出门,我哪里能放心?”镇国公坚持道:“还是祖父陪你一道吧。” “如今临近年关,军营中琐事也颇多,祖父在此时离京怕是不妥。更何况孙女哪里是一个人,不是还有朱叔他们跟着?” 许明意说话间,看了一眼一旁的姚净。 姚净福至心灵,心知这是表现自己的机会来了,做一副恍然模样,像是突然想起并想通了一件事—— 在镇国公开口前说道:“对了,将军,贫道昨夜曾替您卜了一卦,卦象所显,您近日实是不宜远行,否则会招来小人缠身,致使府中来年不顺啊。” 镇国公听得胡子一抖。 “竟有此事?” “贫道反复卜算过,绝不会错。” 镇国公不禁犹豫了。 又经许明意一副软磨硬泡,才总算有了要松口的迹象:“还请姚先生替昭昭卜上一卦,测一测此行凶吉。” 姚净点头,取出几枚铜板。 迎着自家姑娘看过来的视线,他很清楚自己这一卦是凶是吉已经注定。 本是抱着做做样子随意卜一卜的想法,然而待看清卦象所显,姚净不禁有些讶然。 一不小心,竟是卜成了姻缘卦…… “怎么了?可是卦象不妙?”镇国公连忙问。 “非也非也……”姚净笑的意味深长:“此乃上吉之象,姑娘此行定会称心如意。” 没准儿还能拐个姑爷回来哩。 听得称心如意四字,许明意笑着道:“那便借先生吉言了。” 正文 197 靠脸的父亲 如意事正文卷197靠脸的父亲话到了这个份儿上,镇国公也只好点了头,另又不厌其烦地仔细嘱咐了孙女一番。 “京城距临元八九百里远,说近不近,然而也不算太远,年前的时间还足够,路上不必赶得太急,记得要照料好自己。” 许明意点着头:“祖父放心,我不着急。” 毕竟等着她的不是八百里而是两千里,当然‘不能急’。 “沿途也要让身边的人多些留意,还是派秦五随你们一道吧,他常年跟随我左右,在外遇事时,总归老道些。” 毕竟有些盗贼土匪为了过个好年,赶在年底能有个好收成,也比以往要勤快卖力许多。 对于自家祖父的这个安排,许明意没有再拒绝。 祖父让她出门,她也要让祖父安心。 至于秦五叔要如何安排? 也没什么可安排的,她今日的目的只是顺利出门,出门后的事情就尽随她自己做主了,总归秦五叔也不可能将她半路抓回去。 去了一趟世子院,将此事同崔氏说明之后,许明意便回了熹园。 入得堂中,就同阿珠说道:“收拾收拾,一刻钟后随我动身出一趟远门。” 阿珠面色平静地应下,立即去了。 阿葵则道:“姑娘,咱们走得是不是太急了些?奴婢还什么都没给姑娘准备呢。” 她是一路跟着姑娘从老太爷那里回来的,本以为怎么着也要明日动身—— “不必了,我昨夜已经收拾好了。”许明意边往内室走去,边说道:“阿珠跟着我就可以,你留下。” 她这一路势必要赶得急些,阿葵并无功夫在身,赶起路难免受罪。 阿葵听得愣了愣。 姑娘自己连夜收拾了行李 且还不带她了…… 可她若不去的话,谁来帮姑娘背锅呢? 小丫头潜移默化之下已经觉得自己同姑娘密不可分。 然而转念一想,在临元人生地不熟的,姑娘想干什么应当直接就干了,好似也不需要她来掩饰什么了吧? “那奴婢留在家里替姑娘照料好天目。” 背锅的活儿暂时放一放,那她就先专心做好“乳娘”该做的事情好了。 不料却听自家姑娘说道:“天目也要随我一同去。” 她既要去宁阳,便没有不顺便带上天目让人家父子相见团聚的道理。 阿葵轻轻“啊”了一声。 连天目也要去啊。 想想也是,毕竟天目还能给姑娘暖手呢。 那她就只能留在家里看点医书和话本子充实一下自己了。 阿珠很快收拾妥当。 不多时,秦五接到阿葵送去的消息,不由诧异:“姑娘已经走了?” 他都没来得及点人呢! 阿葵点头道:“是啊,姑娘说您不必着急,晚些出发也无妨。” 秦五神情复杂。 这局面很不对劲。 他奉命护送姑娘出门,结果却成了姑娘在前面开路。 为何突然有种姑娘完全不需要护送,带上他们只是走走形式的感觉? 世子院中,崔氏正在房中对账,青樱进来禀道:“夫人,公子来了。” 崔氏打着算珠,没有抬头:“叫人进来吧。” “是。” 许明时很快走了进来行礼。 “可是有事?”崔氏随口问着,依旧没抬眼。 “母亲可知道姐姐出门了?”许明时问。 他原本正在看书呢,就听阿九说许明意出门了,看架势还是要出远门,且竟还将天目也一并带上了! “自然知道,你姐姐她是要回临元祭拜外祖。” 祭拜外祖? 许明时微微松了口气。 方才阿九大呼“姑娘拖家带口,怕是要离家出走”,他就说这话不可信——即便是同谁起了争执,也只有许明意赶人走的份儿,何时有她离家出走的道理? “似乎也是临时决定的,故而没来得及告诉你,你父亲和二叔此时也都不知道呢。你姐姐她同你祖父商议罢,便只特意同我说了一声而已。”崔氏同儿子讲道。 许明时看了一眼自家母亲。 他是那种不分轻重小气爱计较的人吗? 且母亲这话听是安抚他,更多的分明是炫耀吧?——炫耀许明意什么事情都记得同她说。 “说起来,你姐姐的这位外祖父,当年也算是个传奇人物呢,只可惜去的早了些。” 崔氏做完了账,似乎有了闲聊的心思,当下感慨了一句。 本打算就此回去的许明时被这句话吸引住,接了一句:“儿子也偶有耳闻。” 众所周知,这句话所代表的意义便是想一起讨论八卦的意思。 “这位元老爷,当年可是临元城中赫赫有名的大富商,据闻生前与发妻恩爱和睦,膝下只得一女,发妻病故后,也未有续弦。”崔氏叹息道:“这唯一的女儿,便是你姐姐的生母了。” 谈到至今被丈夫放在心中的原配,崔氏也并无丝毫拈酸之感。 反而是敬佩与神往:“这位元家姑娘,当年一眼看中了你父亲,当时战事已到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时候,军中有些吃紧,元家姑娘二话不说,就拿出了五十万两现银让人送到了你祖父的军营里——” 想当初她听到这一处时,一时间竟不知道该羡慕谁才好。 这才是“你我本无缘,全因我肯花钱”的深刻诠释啊。 也因此,许家军中一贯有句传言——当年许大老爷就是凭着一张脸,养活了许家军上下。 “父亲年轻时长得很好看吗?”许明时问。 原谅他不孝,只要提到父亲,他便会想到画本子里肥肉层叠的大橘猫。 “那是自然,要不然你姐姐怎能生得如此貌美?你也不差呀。你们姐弟,都是像你们父亲多些的。” 说到这里,崔氏不由惋惜地叹了口气。 丈夫年轻时确实是名动一方的美男子,只可惜等到她接手时,颜值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且这下坡路走得不可谓不急,不可谓不陡。 但她也没什么好挑剔的。 总归她和丈夫之间只是搭伙过日子的兄弟情而已,这一点,二人在成亲当晚便说定了——这也是她和丈夫这些年来相处融洽轻松,从来不起争执的秘诀所在。 丈夫心中始终有发妻一席之地,而她同心上人被继母拆散后,也只想嫁了人之后轻轻松松过日子,当然,嫡子还是要生的,这是无可逃避的责任。 ——所以就有了明时。 看着自家母亲含笑的眼睛,许明时莫名觉得有些不自在。 而此时,有丫鬟从外面走了进来。 “夫人,宫里来人了。” 正文 198 狠话和怂事 “宫里?”崔氏问:“可知来的是何人?” 若是皇上身边的,必是有正事找老爷子他们;而若是皇后宫中的,十之**是来请昭昭入宫说话的——但今日注定是请不着人了。 “是一名内监,说是来传陛下口谕,此时正同老太爷在前厅说着话。” 丫鬟说道:“奴婢大致打听过了,原是陛下要为太后娘娘建万福楼祝寿,为此请了好些名士入京。听说那万福楼之所以取名为万福楼,便是要于楼中窗棂梁栋等各处足要雕刻上万个福字——这个福字,陛下选定了由二老爷来书写做模,故而特来叫人请二老爷明日进宫去呢。” 说到此处,丫鬟的眼睛亮晶晶的,有些与有荣焉。 崔氏同儿子互看一眼,一个叹息,一个无奈。 得宫中赏识,为万福楼题字,确实也是一件称得上光彩的事情。 可对向来不在意这些虚名的二叔来说,怕是有些难。 当然,难的倒不是写几个字,作几幅画,而是让他在冬日里起床且没有起床气啊。 此事很快由小厮传入了许昀耳中。 “不去!” 床上的许昀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便将被子一拉,闷住了头脸。 “可……” 小厮走近,脸色为难地提醒道:“老太爷已经替您答应下来了……且宫中旨意,本也拒绝不得,您若是不去,怕是多有不妥啊。” “怎么,难道他还能砍了我的头?”许昀没好气地道。 小厮神情复杂地小声道:“您别说,还真能。 往大了讲,抗旨不遵,可不就是砍头的大罪吗? 被子下,许昀脸色一滞,旋即眼神更沉几分:“那我也不去!” 砍头就砍头,说得好像他怕死舍不得这条命似得! 于是—— 次日一早,此人骂骂咧咧地起了床。 “这跟上酷刑有何区别?我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替他穿外袍的小厮在心底叹了口气。 一个冬日里就起这么两回床,若这都叫上辈子造了孽的话,那他们这些寻常人上辈子还不得是人均一个毁天灭地的大魔头? 许昀再如何不情愿,却也还是抱着手炉很快出了门。 没办法,人活在世,狠话要说,怂事也要做。 待入得宫中,许昀便被请去了保和殿,在几位负责万福楼之事的文臣及礼部官员的主持之下,与诸文士共议细节。 半日过去,许昀放下手中的笔,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 有内监送了午膳过来,众人用罢饭,短歇了片刻,便又围在一处琢磨了起来。 许昀靠在椅中,忍不住打起了瞌睡。 此时,忽有高唱声传入内殿,将他惊醒过来。 “皇上驾到!” 众人闻言立即起身敛容行礼。 庆明帝行进阁内,温声道:“诸位先生快快起身,万不必行此虚礼。” 接下来,不外乎是问了些进度如何,末了不忘说一句:“实是有劳诸位先生了。” 端是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 众文士连忙道:“陛下言重了……” “陛下为太后娘娘建万福楼,乃是仁孝之举,千秋功德,能得以参与其中,实乃我等之幸也。” 许昀在心底叹了口气。 仁孝,功德—— 这些靠得可不是刻上万把个福字,这种自欺欺人的把戏。 所以说,这一届文人不行啊,竟连说真话的胆子都没有了? 真是枉为文士大儒,叫人痛心,使人唾弃。 虽然他也不敢说。 但并不影响他骂。 然转念一想,真正敢说的那些,想必也不会来了。 “对了,还请许先生随朕移步偏殿。” 庆明帝望向沉默寡言的许昀,含笑道:“有劳许先生替朕作一幅画——” 许昀垂眸应“是”,随庆明帝去了偏殿。 殿内充斥着淡淡降真香气,步入其内,使人不觉间心神安宁。 见殿内另有一人在此等候,许昀面上无太多意外,神态平静地行礼:“皇后娘娘。” 皇后微一颔首,“许先生。” “今日朕有意想请许先生替朕和皇后画一幅像。”庆明帝扶着皇后一只手臂落座下来,边笑着说道。 原来是让他为帝后画像—— 许昀笑了笑,坦然应下。 很快有内监摆好了纸笔。 许昀凝神看向座上的那对帝后。 为实物作画之前,要先细观所画之物轮廓神韵,待心中有了把握方才动笔,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 他的视线一寸寸缓缓移动着,不出意料的同座上的女子对视了片刻。 她衣着华丽雍贵,气态从容端庄,眼中始终含着得体的笑意。 比起以往他所的认识的那个人,眼前之人,倒确实像极了一幅画。 许昀开始提笔。 正当此时,有一名太监快步行了进来,被李吉拦在了帘栊外,低声询问何事。 听罢太监所答,李吉斟酌了一瞬,到底还是进了殿内,走到庆明帝身侧,轻声唤道:“陛下……” 庆明帝微微转头看向他,似有些不悦。 然李吉还是说道:“永福宫那边,荣贵妃娘娘使了人来……说是小皇子啼哭不止,不知是怎么了……” 旁的事他能做主压一压,但事关这位刚出世的小皇子,事无大小,他可是一丁点儿也不敢怠慢。 庆明帝闻言,果然抬起了手,示意许昀先停下。 “朕去看看便回来。”他对皇后讲道。 皇后点头:“陛下快去看看吧,作画之事,等改日陛下得了闲也不迟。” 但孩子不过哭了一阵儿,竟也值得特意叫人来请皇上? 这怕是听闻了皇上带着她来了保和殿,心中不痛快了吧。 对于对方这种浅薄的争宠手段,她只想说一句:多谢了,不妨再多些吧。 庆明帝点头起了身,朝许昀道:“先生勿怪。” “陛下言重了。”许昀将笔放了回去,起身施礼。 庆明帝往外走去,然而走了几步,却又忽而顿住,回头看向画案后的许昀,笑着道:“许先生莫要急着回去,待会儿朕还有一份赏赐要给许先生——” 听得那特意咬重的“赏赐”二字,许昀心有疑惑。 既是特意提起,这份赏赐显然不会太寻常。 正文 199 为奴为婢 , 庆明帝已然出了内殿,许昀便下意识地看向依旧端坐的皇后。 察觉到他的不解,皇后微微摇头。 她哪里知道这不做人的皇帝又起了什么五花八门的心思? 见她摇头,许昀略略回神。 ……方才他下意识地看向她干什么? 果然,觉不够睡,脑子也跟着不好使了,看来他需要清醒清醒了。 许昀抬脚出了偏殿。 也未在外殿停留,而是去了殿外廊下站着。 寒风冷冽入骨,叫他不由打了个寒噤,脖子也忍不住缩了起来。 只一瞬,许昀便折身回了外殿——好了,够了,他清醒了。或者说,他突然觉得自己也不是很需要通过这种方式来让自己清醒。 许昀在外殿坐下,接过宫人奉来的茶暖着手。 一旁的偏殿中,皇后依旧形容端庄,静静地坐在那里。 如此约等了半个时辰,方才见庆明帝回来。 “让许先生久等了。” 庆明帝面上挂着笑意,带着许昀回到内殿,看起来心情比去时还要好些。 皇后笑了笑。 看来是孩子哄好了,不哭了。 且永福宫还一哄就哄了两个呢。 “将人带进来吧。”庆明帝坐下后,便同李吉吩咐道。 李吉应下,很快便带了一个人走了进来。 那是一名女子。 年约二十三四岁的模样,穿青裙,外罩一件烟色宽大罗衣,发髻首饰皆简简单单,样貌却生得不俗,眉眼清丽可人。 她跪地垂首行礼。 “奴婢参见陛下,皇后娘娘。” 奴婢? 许昀看了一眼。 此人打扮并非寻常宫女,且举止仪态与语气,也不见谨小慎微之色,反倒像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姑娘。 “起来吧。” 庆明帝语气温和,向许昀说道:“此乃蔡逢耘蔡先生的嫡孙女,十年前被罚入永巷——” 蔡逢耘? 许昀了然。 “原来是蔡先生的后人。” 蔡先生乃前朝大儒,此前因被查出与前朝作乱的余孽暗中往来颇密,而被押入京中治罪,后自缢于牢中,家中女眷均被罚入宫中永巷为奴。 “当年之事,虽说是依律办案,然蔡先生到底是一代大儒,朕心中还是钦佩其才华的。” 庆明帝道:“前些时日,朕偶然听闻蔡先生的这位孙女极擅画莲,很有几分蔡先生之风。恰巧万福楼也少不得一位到画莲的先生,朕便选了蔡姑娘为万福楼作画——此举,许先生觉得可还妥当?” “许某认为,并无不妥之处。” 许昀道:“且可彰显朝廷与陛下弘德大度,不计前嫌,尤其是于天下文士而言——” 这种时候除了拍马屁也没什么别的可说。 庆明帝笑了笑。 “朕只是觉得,既是太后大寿,理应多替她老人家多积些福德——待万福楼建成之后,蔡姑娘作画有功,朕便会赦免蔡氏一门女眷出宫,恢复其自由之身。” 许昀抬手施礼,感叹道:“陛下仁德!” “只可惜蔡姑娘入宫多年,已经错过婚配佳龄。”庆明帝说到此处,看向蔡锦,笑着答:“而前几日蔡姑娘作画时,曾同朕提起过,极仰慕许先生的才学——” 许昀心口微微一提。 下一刻,果然就听庆明帝说道:“恰巧许先生至今未曾娶妻,蔡姑娘当得起才貌双全,朕便想着,若能成就一段姻缘,传扬出去必然也是一段佳话。” 许昀心情沉了沉。 原来这便是要给他的“赏赐”。 “不知许先生意下如何?”庆明帝笑着问道。 许昀抬袖,道:“陛下好意,按说本不该拒,然许某生性惰懒,并非良人,亦不堪为人夫,着实不敢耽误了蔡姑娘的好姻缘。” 那女子闻言,忙出声道:“许先生误会了……陛下也误会了。奴婢只是仰慕许先生的才学而已,并不曾妄想过能嫁与许先生为妻……” 说着,已是脸颊微红,声音低了些许,又道:“奴婢只愿能够跟随先生左右,哪怕为奴为婢,便只是做些粗活,也心满意足了。” 许昀只觉得匪夷所思。 这话她也说得出口? 若叫蔡先生知晓,棺材板只怕势必要压不住了。 “许先生,你听听。”庆明帝笑着叹了口气,拿玩笑的语气劝道:“如此一份真心摆在这里,你又于心何忍啊。” 许昀苦笑道:“怕只怕许某着实没有这个福气消受。” 庆明帝脸上笑意不减:“朕也无意勉强于你,只是不试一试,又如何确信会相处不来?依朕看来,你二人必能脾性相投。不若先让蔡姑娘随你回去,待来年万福楼建成,蔡姑娘重得自由身时,若到时你二人情投意合,朕便下旨赐婚—— 若那时许先生还是没有这份心意,那朕便放蔡姑娘离京,对外只道许先生同蔡姑娘乃是师生情谊便是。” 语罢,看向身侧的皇后,笑着问:“这个主意,皇后觉得如何?” 皇后笑了笑,这个主意啊——当然是恶心透顶了。 “陛下考虑周全,既全了蔡姑娘一番真心,说不定又真能替许先生觅得一段良缘。” 庆明帝看向他:“那许先生认为呢?” 许昀微微垂下眼睛。 “既如此,便多谢陛下美意。” 话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他已经没有了丝毫拒绝的余地。 若他当真只是许昀,身后没有镇国公府,大可不管不顾一拒到底。 当然,若他不是镇国公府次子的话,哪里又有这份荣幸,竟能让当朝陛下如街头媒婆一般不促成这段“姻缘”便不罢休。 天色将晚之际,许昀带着蔡锦出了宫。 马车里,蔡锦想说些什么,但面前的男人一进马车便开始假寐,根本不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 但她很快发现并不是假寐—— 车里的男人开始扯起了呼噜,甚至盖过了马车轮碾动的声响。 蔡锦嘴角微抽。 这就是才名动天下的许先生? ……他身上能动天下的恐怕不止是才名吧?单是这呼噜声也能震天了。 马车在镇国公府门外停下。 蔡锦跟在许昀身后一路回到了他的居院中。 进得堂中,蔡锦刚要开口,就听许昀在前面问道:“都会些什么?” 蔡锦谦虚道:“奴婢略通书画,诗词也读了些,这些年曾作了些诗,只是难免凄冷了些,不过——” 许昀摇头打断她的话:“我说得不是这些。” 蔡锦不解地看着他。 “会擦地浣洗,劈柴烧火吗?” 许昀问着,眼神里赫然写着——不是说要为奴为婢? 正文 200 顺路 蔡锦脸色变幻了一瞬。 场面话都听不出来? 但对上那双等着她回答的眼睛,蔡锦只能勉强点了点头,道:“会一些……” 可重点是在于她会不会做粗活吗? 她跟他来镇国公府,要做的事情难道不是贴身伺候他,与他红袖添香,吟诗作画才对吗? 许昀点了头,招手唤来了一名管事。 “冯叔,这是我带回来的粗使丫头——你将人带下去安排吧。” 粗使丫头……?! “许先生,我……”蔡锦想要说些什么,却见许昀已经抬脚进了内室。 “那就随我来吧。”年迈的管事在旁说道。 蔡锦暗暗咬了咬牙,只能随对方去了。 不管如何,先在镇国公府待下去再说其它吧。 …… 四日后,许明意一行人抵达了临元城。 在城中采买了贡品香烛烧纸一应之物后,许明意便去了外祖父外祖母坟前祭拜。 她此次来,并未提前知会元氏族人,元家祖坟的守墓人见得她过来,很是吃了一惊,跑前跑后帮着搬拿贡品,很是殷勤。 “你们用心了。” 看着精心打扫归整过的四下,以及坟前修剪整齐的几株绿梅,还有案前斟满的酒杯,许明意讲道。 守墓人连忙道:“这是小人们应当做的。” 元老爷生前只一个女儿,嫡脉一支也并无兄弟姐妹在,过世之后将一半产业变卖留给了嫁去了许家的亲生女儿,。 另一半产业则分与了原本并称不上多么亲近的族人,及拿来为临元城百姓做了善事——虽说这些年来,族人在经营之上有些不善,远远比不得元老爷生前的生意做得红火,但这份恩情,族人上下老少乃至临元城百姓皆是记在心里的。 对待二老的坟冢,自然也没有不尽力看护对待的道理。 许明意亲自将贡品摆上,在坟前祭拜罢,待要离去时,已有元氏族人闻讯赶来。 “不知许姑娘来此,未能及时相迎,失礼之处还望姑娘勿怪。” “您言重了。”虽不知对方身份,但见其年长,说话也十分客气,许明意便也客客气气地道:“临时前来,未曾提前知会便前来叨扰,我才是失礼的那一个。” “姑娘说的哪里话,外孙女来看外祖父,乃是天经地义,又何须提前知会旁人……” 那中年男人生得面容和气,话也说得好听:“眼下既已祭拜罢,便请姑娘回城歇息吧,已让内子略备了些热菜热饭,先给姑娘暖暖身子解解乏,晚间再于族中设下正席替姑娘接风洗尘——姑娘看这样可好?” “有劳您这般费心了,只是此行匆忙,另有要事要办,无意在城中停留,这便要继续动身赶路了。”许明意道。 男人不由讶然。 竟是这般匆忙着急吗? 不可否认,他头一个赶过来,确实是有一份想在镇国公府的嫡姑娘面前露脸的心思,但这天寒地冻的,一个女孩子,连顿热乎饭都来不及吃,会不会有些太赶了? 本想再出口挽留几句,但见女孩子神态笃定无动摇,显然是拿定了主意的,男人便也未有再一味多劝。 这个小姑娘,自幼便与寻常闺秀不同,是个说一不二的干脆性子,不喜欢人唠叨,这一点哪怕他远在临元也很清楚。 于是,男人只叮嘱了几句,亲自将人送上了马车,目送了好一会儿,复才带着仆从们回去。 出了临元城的地界,许明意叫停了马车。 朱秀勒马,走到马车边,问道:“姑娘有何吩咐?” “去宁阳。”马车里传出少女的声音。 朱秀颇为意外:“姑娘要去宁阳?” “嗯。” 凑过来的秦五听得这句话,愣了愣,问道:“姑娘不回京城吗?怎突然决定要去宁阳?” 此时,车门被打开,许明意下了车。 “本打算在临元城呆几日的,现下改了主意,想去宁阳瞧瞧——”女孩子语气随意,说话间接过阿珠递来的银红色披风,披在了身上,将兜帽罩上,纤细白皙的手指动作利落地在下颌处系上系带。 “可姑娘出门前不曾说过要去宁阳啊!”秦五耿直地道。 许明意看向他:“可我也没说过不去啊——难道祖父特意交待过,不许我去宁阳?” 秦五又耿直地摇了头。 将军确实没交待过。 可是—— “姑娘,如今快过年了啊。” “正因如此,宁阳城必然是最热闹的时候,都说宁阳富庶繁荣,眼下恰巧也顺路,便去开开眼界好了。”许明意说完这句,便带着阿珠转了身。 秦五面色复杂,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朱秀,低声问道:“这真的顺路吗?” 临元城距宁阳尚有一千里远,这是哪门子的顺路? 姑娘是不是弄错路线了? 朱秀看他一眼。 “京城离宁阳足有两千里,临元距宁阳仅一千里,这还不顺路?” 还能这么算? 秦五表情艰难。 这种种感觉都很不对劲! 但偏偏他又一时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更不知道该怎么说,五大三粗的汉子只能苦恼地挠了挠后脑勺。 而视线中,只见女孩子已经跃上了马背。 “姑娘竟要骑马赶路?”秦五再次愕然。 朱秀再次反问:“方才你不是还说快过年了吗?” 骑马还能快些,快去快回他又不满意了? 照此说来,他还得为姑娘为了节省时间选择骑马而感到欣慰对吗? ——秦五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乱,指了指马车,问道:“那这马车……” 他也不知道自己问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干什么,只能说自己已经被带得完全分不清重点了。 “马车里还有一个,在后面慢慢跟着就是了。” 朱秀说罢,朝着自己的马走去。 秦五却再次茫然了。 还有一个? 姑娘不是只带了一个丫鬟? 况且他就站在这里,分明察觉不到马车里有任何人的气息! 秦五实在没忍住,掀开车帘一角看了一眼。 布置精巧舒适的马车里,一只秃鹫窝在软毯里,一双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 四目相对片刻,秦五默默放下了车帘。 哦,确实还有一个。 正文 201 谁来管管 , 不过,一个会飞的东西,单独占一辆马车,这确实也是让人意想不到的。 但心情最复杂的想来不会是他,而是替一只鸟赶车的车夫。 秦五跟着上了马,出发前还是又向朱秀问了一句:“宁阳可是定南王吴家的地界,姑娘要去,你为何不劝一劝?” “吴家的地界又如何?难道吴家还会因为同将军不睦而为难姑娘?” 至于会不会引起朝廷误会,这一路他们仔细留意了,并无人暗中跟随。 姑娘不过是来临元祭拜而已,本也不会惹人注意。 况且,女孩子想四处逛一逛再正常不过。 再有一点,也是最关键的一点——他劝得住吗? 见朱秀拍马跟着那道银红的身影而去,秦五沉默着跟上。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遭谈话与所见,总叫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有点不真实,同他以往的认知和思考习惯截然不同。 从前跟着将军身边,总被说没眼色,时间久了,难免就有点怀疑自我了。 可现在,他开始怀疑人生了。 怀疑人生的秦五很快也跟上。 女孩子策马而行,银红披风随风在身后拂动,兜帽中括着的那张白净的面孔之上神色坚定。 她想早些见到吴恙。 正如幼时她想见凯旋而归的祖父时,所有人都走着,哪怕是疾步走着,只有她会选择跑着去门外迎接祖父。 那时她便知道,真正想见一个人时,是要跑着去见的。 眼下,马车还是稍慢了些,那她便骑马去见他。 …… 如此不过又是四日,临近昏暮时分,许明意一行人终于抵达。 看着近在眼前的宁阳城,中途已经改为男子打扮的许明意翻身下了马。 “姑娘,咱们有路引吗?”朱秀下马走了过来问道。 虽然现在才问,似乎有些晚了。 宁阳城不比其它地方,此处百年前便是吴家的根基所在,如今内政军权也皆被定南王府牢牢握在手中,可谓如铁桶一般,若无正经名目与路引,外地人想要进城几乎是不可能。 总不能说出他们镇国公府的身份,由此让对方通融一下吧? “拿着这个,去同城门守卫说,我有要事要见他们世孙。” 许明意取出一枚玉佩,递给朱秀,并交代道:“让他们不要张扬,便说此事隐秘,不宜为旁人知晓,只与吴世孙一人传信便可——我在城中的隐贤楼等他。” 吴恙将此玉佩给了她的事情,若是传开,或是被吴家长辈知道,她怕会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宁阳与别处不同,安排在城门处的守卫,必然是由吴家挑选出来的,且是有眼色的,听了这些话,定也知道该怎么做。 朱秀应下,快步走了过去,将玉佩示出,与那守卫低声交谈了几句。 守卫看了一眼许明意的方向,神态里透出好奇与恭敬。 见那面白唇红的小公子生得煞是好看,守卫不禁又觉得朱秀的话更为可信了些。 都说长得好看的人喜欢与同样好看的人做朋友,这话果然没错。 “请阁下放心,我必亲自将此事禀明世孙,绝不会叫第二个人知晓。”守卫低声向朱秀保证道。 他可是头一回有这种可以名正言顺见到世孙的机会呢,又是这种隐秘的传话,想想不免还有些激动。 朱秀点了头:“有劳了。” 看来这玉佩,必然很不一般了。 极有可能是吴世孙的贴身之物。 那么问题来了——吴世孙为何要将这等重要的东西送给他家姑娘? 还有姑娘方才说的什么“隐贤楼”,姑娘可从未来过宁阳,怎会对宁阳城中之事如此熟悉? 如此这般,似乎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姑娘来宁阳找吴世孙,怕是早就约好了。 这真的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朱秀的心情突然有点复杂——吴世孙究竟使了什么手段,竟迷得他们姑娘千里迢迢来宁阳,是靠脸吗? 一行人进了城,在隐贤楼中要了几间客房,暂时安顿了下来。 隐贤楼算得上是宁阳城中数一数二的酒楼,也正因此,许明意才能有些印象。 客房中布置的十分清雅,一应之物俱全且称得上精细。 许明意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清爽的衣袍,站在窗边,由阿珠拿布巾绞着湿发。 窗外街道华灯如织,各处商铺皆还大开着,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许明意瞧得意动,待将头发绞干之后,便叫阿珠取了缎带束发。 “姑娘要出去?”便是少言如阿珠,此时也不禁劝道:“您这一路辛劳颠簸,不如早些歇着吧?” 这般时辰,便是吴世孙得了信儿,想来也要明日才能过来了。 “说来奇怪,倒也没觉得如何累。”许明意兴致颇高地道:“你看外头多热闹,咱们且出去逛逛吧。” 阿珠只好依着。 朱秀得知此事也要跟上,却听自家姑娘吩咐道:“我只在附近走一走而已,有阿珠跟着就够了。你且带着他们在此歇息,若有吴世孙的人寻来,也好有个能递得上话的。” 朱秀应下,站在楼梯处目送着。 见自家姑娘脚步轻快,似连背影都隐隐透着愉悦,他不禁在心底叹了口气。 姑娘这应当确实是被美色所惑没错了。 “老朱,我发现了一个问题。”秦五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眉心紧锁一脸正色。 朱秀看向他:“有什么不对吗?” “姑娘来宁阳,只怕并非临时决定,而是早有打算。” 朱秀“哦”了一声,道:“即便如此,又能如何?” 发现了也就发现了,又能做什么呢? 且相当明显的是,正因姑娘不怕被他们发现,他们才有机会发现。 秦五闻言陷入沉思。 ……最多回京之后告诉将军。 但这个后果对姑娘来说,好像也并不具有任何震慑力。 这是不是也就意味着,不管姑娘做出何等出格的举动,他们都只能干看着? 意识到这一点,秦五突然有些无助。 ——所以,这世上还有谁能来替他们管管姑娘吗? …… 许明意带着阿珠在街上闲逛着,待走到最热闹的一处地段时,不禁被前方一座挂着彩灯的高楼吸引去了目光。 楼前的姑娘们打扮得花枝招展,正在揽客。 但吸引许明意的并不是这些。 而是…… 她似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正文 202 “天降女主子” , 那是……小七? 许明意驻足凝神望去。 热闹的华楼外,一名身着靛蓝色劲装的年轻人站在一旁,看似目不斜视,实则在不着痕迹地留意着来往之人。 确实是小七。 许明意这次能够确定了。 小七随吴恙回宁阳的事情她是知道的。 而小七此时守在此处,显然是在外面等人—— 所以……吴恙在逛青楼? 两个多月未见,她初至宁阳,便撞见他出入这等风月之地,这究竟是碰巧了,还是说……对这人来说此乃家常便饭,再常见不过? 这个念头一出,许明意的心情有些复杂,不敢恭维地微微摇了头。 但是…… 她又着实忍不住有些好奇—— 素日里轻易都不肯让女子近身,见到女孩子示好便要绕道走的吴世孙,究竟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啊? 这般想着,许明意下意识地探了探身子,往那楼中望去。 正是此时,一道身影由楼中而出,闯进了她的视线里。 少年着鸦青盘袍,肤白如玉,气质清贵,于四下热闹的脂粉香气里,显得格格不入,如冬日里高山中一汪清泉,透着清冽的冷意。 分明看起来也不像是爱逛青楼的人啊…… 莫非这就是所谓长了一张会骗人的脸? 许明意暗自嘀咕了一声,想要走上前去,却莫名有些犹豫——细究之下,这感觉像是有几分近乡情怯的意思。 她甚少会有这样的时候,但这奇怪的犹豫也只持续了一瞬而已。 许明意穿过人群,向那少年人走去。 待要接近他身侧时,张了张口,却未出声,而是忽地探出了手去,拍了拍他的肩。 吴恙身侧的岁江反应极快,有陌生之人接近自家世孙,意图不明,这使他下意识地当即就要拔刀,却被一旁的小七快一步按住了手。 岁江皱眉看向他。 就这戒备心,还好意思自称暗卫出身? 真正合格的暗卫,是不管对方是何其图,此时先将刀架到对方脖子上再说! 小七却笑着朝他微微摇头。 岁江愈发疑惑,再看向本该同样戒备,甚至不可能会让此人近身的自家公子——公子方才必然是走神了,才给了对方可乘之机吧? 而现下,他家公子的模样看起来确实像是在走神。 转过头来的吴恙,望着面前之人,正有些发怔。 他是……出现幻觉了? 还是说,又做梦了? 可以往多是梦到他去京城寻她——如今竟连她来宁阳这种不切实际的梦都敢做了么? “吴世孙,许久不见了。” 许明意语气轻松的开口,心情却难得有些忐忑。 她此番来宁阳或许确实冒昧了些,来之前也未能来得及同他说一声。 “公子,这是许姑娘啊……”一旁的小七打破了这份短暂的安静,声音里带着提醒之意。 总不能两个多月不见,公子就连许姑娘长什么样子都忘了吧? 哎,临行之前,公子还亲手浣洗许姑娘的帕子呢,怎么说忘就忘了呢。 吴恙回过神来,扫了小七一眼。 他当然知道面前的人是谁…… 这看似好心提醒,实则不是变着法儿的在许明意面前给他上眼药吗? 有了心上人的少年,所思所想显得格外挑剔且“狭隘”。 然这想法也不过是转瞬既过,到底眼下也着实腾不出太多旁的心思来—— “我……不过是太意外了而已,着实未曾想到许姑娘会突然出现。”吴恙解释着,嘴角眼底皆有掩饰不住的笑意浮现。 便是现下他还觉得不太真实。 许明意心底微松,话中带着连自己不曾意识到的试探之意—— “是来得突然了些,没打搅到吴世孙吧?” “岂会!”吴恙答得斩钉截铁。 他高兴还来不及,岂会觉得被打搅到? 可…… 打搅? 少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似乎刚从城中最大的一家青楼里出来? 她所指,竟是这么个“打搅”不成? 思及此,少年只觉得脑中轰隆一声——这个罪名他可担不起! “方才进这映月楼,实则是为了办正事。”吴恙将声音压低些许,面色尽量镇定从容地解释道:“为不叫人觉得异样,才做样子吃了两杯酒——” 说着,又恐面前向来聪明的女孩子不肯信,遂看向岁江:“你来作证,我方才在楼中从始至终可有过出格之举?” 岁江:……? 公子这种逛青楼被抓包,想尽办法要自证清白的感觉是真实存在的吗? 且……还说自己是为了办正事,此等族中机密竟然也可以随随便便与外人说出来? 这一瞬间,岁江甚至生出了一种“面前女扮男装的姑娘,并非是什么陌生人,而是他家女主子”的错觉……! 事出突然,这种天降女主子的感觉委实叫人反应不及,他只能点着头,肃然道:“属下一直守在左右,寸步未离,可以性命担保,我家世孙确实并无出格之举。”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拿性命做上担保了,可能他已经被世孙古怪的求生欲所感染了吧。 听得这番话,许明意适才恍然。 她就说嘛,吴世孙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会逛青楼的人。 误会消解,心情也跟着愉悦适意起来,她眨了眨眼睛,玩笑着、却又如实说道:“我还当是里面有吴世孙喜欢的姑娘呢。” 吴恙正色否认:“……断无此事。” 他是有喜欢的姑娘…… 但此时就站在他面前。 少年恐露端倪,及时将神思拉回,当下只问道:“对了,许姑娘怎会此时来宁阳?” “办些事。” 许明意随口答道,未有直接说明来意——他最怕被人缠上,若知晓她千里迢迢特意过来关心他,那不消停的脑子一旦转起来,怕是要吓得灵魂出窍,再不见她吧? “怎未听你在信中说起?”吴恙道:“你来宁阳,我本该亲自相迎才是。” “也是临时做的决定,便没来得及提前告知吴世孙。” 吴恙隐约觉得她话未说全,看了一下四下,也觉得此处并非说话的好地方,于是问道:“可用过晚饭了?” 许明意摇头,与他说道:“倒还不曾,打算在附近逛一逛,随意吃些的。吴世孙若还有正事要办,咱们来日再聚便是,我暂时就住在前面的隐贤楼。” 她本意是不想耽搁他办正事,然而话音刚落,就听面前的少年讲道:“我也还没吃饭。” 岁江眼神惊惑。 ——去映月楼之前,公子不是才用过晚饭? 正文 203 帮得上忙 , “事情大致都办妥了,许姑娘初至宁阳,我本就该尽一尽地主之谊。前面有家酒楼,里面的饭菜应该很合许姑娘的胃口。” 吴恙说话间,伸手指了指前方,“不远,走过去不过半刻钟而已。” 听他这般说,许明意也就点了头。 此处正是热闹之处,人来人往,难免稍有些拥挤,二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并肩缓缓走着。 此时,一群小童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为首的那个手中抱了只竹编的彩球,惹得后面一群孩子争相追赶嬉闹着。 众人急忙躲避,人群里短暂地混乱了一阵,许明意被其中一个孩子撞了一下,又不知被何人挤了一把,身形不稳间,忽有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扶住了她的肩膀。 “当心——” 待她站稳,吴恙便立时将手收回,负在身后轻握起手指。 许明意同他道了声“多谢”。 “宁阳与京中略有些不同,管制之上相对宽松,加之如今又临近年关,难免吵闹了些,可是觉得不习惯?”吴恙询问道。 “是有些。” 许明意望着四下一派热闹景象,华灯映入瞳孔,叫她的眼睛看起来格外黑亮有神,语气里有着明朗笑意:“但我很喜欢这样的热闹。” 见过了乱世的凄冷悲苦,才觉得这样的繁荣热闹格外可贵。 上一世的宁阳城,在吴家出事之后,便成了被朝廷泄愤般的存在。 无数人的命运因此被改变,百姓们原本安稳和乐的生活一夕之间被全然颠覆。 吴恙看她一眼,又循着她的视线望向前方。 他恰恰相反,他向来不喜欢热闹拥挤。 但此时……他也很喜欢。 “此处是一座戏楼,里面是宁阳城有名的春喜班,你若喜欢听戏,可以来此处坐一坐。” “这应当是首饰楼……我曾见母亲来过,其内之物想来应当尚可一观。” 一路上,少年认真而耐心地介绍着周遭的店铺。 岁江跟在后面,频频投去费解的视线。 一路上净听平日里惜字如金的世孙说话了……不知道的还当他家世孙是这位女扮男装的姑娘雇来专程介绍当地风土人情与特色的知客译官呢! 偏偏他家主子还在讲道:“你若有什么想知道的,想玩想吃的,尽管同我说——” 实则吴恙也不太清楚该如何招待一个姑娘家,就只能多说些话了。 许明意应了声“好”,不禁转头看向他。 街边华灯摇曳,映得少年的侧颜轮廓越发清晰深刻,他五官生得偏英朗,气质也趋于清冷,总而言之……怎么看都不像是话多的人才对。 而即便再如何热闹,冬日的夜晚还是冷的。 这于她而言本是一座相对陌生的城池—— 可此时有他在一旁,听他说这些话,她只觉得整个人都暖洋洋的,莫名踏实又安稳。 或是有些时日没见到了,方才初见到他,她总觉得不比先前在京城相处时来得自在随意,甚至还有些拘束—— 但现下,这一切都被他的认真与耐心冲散了。 他似乎也非刻意如此,故而越发能叫人感受得到他那份纯粹的诚意。 她真的很高兴。 虽说来之前便明确了自己的目的,此行只为叫自己安心而已,并不强求他能十分欢迎她的到来—— 可是,又有谁会不喜欢被人真真切切的欢迎呢? 她不过也只是一个肤浅的寻常人罢了,被人认真对待、见对方因为她的到来而流露出愉悦欢喜,她就也会很开心。 她才知道,原来人与人之间,很多情绪,是这般相辅相成且相通的。 察觉到她的视线,吴恙佯装一无所知,然一颗心始终跳得极快,只庆幸若非人群喧闹恐怕不足以遮掩此心跳之声。 他突然有些后悔了。 他应当……挑一家更远些的酒楼才对。 只因哪怕二人走得足够慢,然他所说的那座酒楼还是很快便到了。 少年突然有些犹豫。 咳,反正他方才也未说明酒楼的名字,现在突然想到另一家似乎也不错,临时改一家想必她也未必能察觉到吧? 但这么做似乎有些不太磊落—— 少年正踌躇间,忽听得耳边的随从说道:“公子,登远楼前面就到了!”——虽然公子没有明说酒楼名字,但这家酒楼做的就是京城的菜样,必然就是公子口中所说的合许姑娘胃口的那一家没错了。 “……”吴恙缓缓转过头,看向出声提醒的小七。 很好,这下不必踌躇了。 酒楼里的掌柜显然认得吴恙,见状立即亲自迎了上来,毕恭毕敬地将人请上了二楼雅间。 听着雅间里自家世孙同那位姑娘商议着点菜的声音,守在外面的岁江到底没忍住,向小七印证道:“……公子先前不是已经吃过晚饭了么?” 现在他甚至觉得是不是自己记错了? 小七看向他。 竟在纠结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原来岁江竟是个榆木脑袋吗? 经验告诉他,若一个人的脑袋不开窍,说再多也是白费口舌,故而小七只道:“公子又饿了呗,且先前公子只吃了菜,确实没吃饭啊。” “……”岁江默然一瞬后,又问道:“这位许姑娘,到底什么来头?” 小七的表现显然是认得对方。 “镇国公府的姑娘,许将军的孙女。”小七低声道:“记得莫要声张。” 岁江皱起了眉。 这身份确实称得上不一般,可他家公子乃是堂堂吴家世孙,便是当朝公主来了,也根本不必这般亲自上阵招待人吧?且连去趟青楼都心惊胆战,这般谨小慎微到底图什么啊? 从神态看出他的想法,小七暗暗惊诧——合着不是榆木脑袋,而是个铁疙瘩脑袋啊! 方才在许姑娘面前说什么以性命做担保,他还当对方是个眼皮活的,要跟他抢活儿干了呢。 临出京前,小五哥将世孙对许姑娘有好感这个秘密告知了他,为的就是让他在世孙面前好好表现——所以他今晚才会屡屡适时给予世孙提醒。 既然岁江看不出来,那他就自己偷偷表现吧,毕竟他来宁阳不久,总要立些功劳才能站稳脚跟啊。 小七认认真真地打算着。 雅间里,等上菜的间隙,吴恙正同许明意问道:“不知许姑娘此行来宁阳要办何事?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许明意手中捧着只茶盏,闻言眼睛含笑看向一如既往热心仗义的少年。 他当然能帮得上忙—— 她要办的事情就是保护好他,他保重自己就是等同帮她的忙、全她的心愿了呀。 正文 204 脸皮薄 “实则并无什么事情要办,只是顺道来宁阳逛一逛而已,再顺道见一见吴世孙。”女孩子半真半假地讲道。 即便如此,仍叫吴恙听得颇为意外。 在他的印象中,许姑娘是个脑子里装满了正事的人,此番来宁阳只为闲逛,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 “不知许姑娘口中的‘顺道’是何意?是另有要去的地方?” “嗯,已经去过了。”许明意说道:“趁着年底,去了趟临元祭拜外祖,想着临元离宁阳也不算太远,一时心血来潮,就过来了。” 吴恙了然点头。 原来是祭拜外祖—— 而结合先前许姑娘的梦境,他不免突然就想到——若这梦当真足够灵验的话……许姑娘在临元给外祖烧完纸,再来宁阳,或许很快就能顺道将他的那份也给烧上了吧? 这些时日,身为将死之人的阴影,从来就没有从少年人身上远离过。 甚至偶尔当一件事短时日内办不完的时候,还会忍不住在心底问自己——要不要写封遗书交待下来? 有时也会想,若当真避不开这一劫,那他最大的遗憾应当便是没办法再见许明意一面。 但现在她来了宁阳。 吴恙强压下心底那种“临死前的心愿已经达成”的诡异感受,继而想到——所以,许明意会不会正是因为放心不下他,才会顺道过来? 而女孩子接下来的一句话,仿佛就是在印证他的猜测—— “吴公子近来可觉得身体上有何不适之处吗?” 虽说前世是坠入冰湖之中而丧命,但也不能排除这其中是否有着因身体不适而致使注意力无法集中,继而导致意外发生的可能。 现下她不想放过任何一处可以防备的地方。 吴恙下意识地便摇了头。 他年纪轻轻身强体壮,又常年习武,能有什么不适之处? 可断不能让许明意觉得他身体不行。 “便是一些细微的不适,也没有吗?”许明意又问道:“或者说,近来可有叫人把过脉?” 许多病症,或许不会外露,也不易被人察觉,但一般情况下,从脉象之上是能够看出端倪的。 听她如此细致地追问,吴恙突然想到,面前的女孩子是懂些医术的。 于是,他斟酌了一瞬之后,道:“仔细想想,近来似乎有些多梦,夜中睡不安稳。” “夜中难寐,难免会使人白日里精力不济,如此关头,可不能大意。”许明意道:“不然我替你瞧瞧脉象?” 吴恙“嗯”了一声,尽量神态如常地配合着伸出了手去。 女孩子刚放下茶盏的细腻指腹带着温热感,搭在吴恙的手腕上,叫他觉得好似被烫了一下,使得本就坐得笔直的身形顿时更为紧绷。 许明意抬起眼看向他,觉得有些好笑,提醒道:“放松些。” 不过是把个脉而已,他怎么紧张的像是要被扎针似得? 吴恙点了头,尽量让自己表现的足够放松,然而那种仿佛心事要被识破的感觉,叫他的心跳一直无法平复下来。 许明意诊得很仔细。 时间便也久了些。 “并无什么大碍。”她将手收回,道:“也不必吃药调理,但若当真睡不好,我那里倒是带了些安神的香丸,晚些给你拿些回去好了。” “也好。”吴恙没有拒绝。 许明意看向他。 “怎么了?”心虚的少年戒备地问道。 “你觉得很热?脸都红了。” 吴恙脸色一凝,视线看向别处:“是有些闷得慌——” 许明意点点头,端起茶来吃了一口,垂下眼睛掩去笑意。 若她没猜错的话,这人根本不是热的,而是方才被她把脉,觉得不自在了吧? 嗯……她现在愈发相信这根本不是块儿逛青楼的料了。 之所以不叫女子近身,原来是因为脸皮薄得过分啊。 见他依旧不太对劲,许明意善解人意地岔开话题:“对了,我将天目也带过来了。” 吴恙下意识地就问:“明时不想养了?” 到底还是厌烦了么? 然转念一想,对着这样一个东西,能忍到现下才厌烦,已是十分难得了。 可若明时不肯养了,那他们先前的交易还作数吗? “倒也不是。”许明意不知他怎么会想到这上头,如实道:“我是想着,你该想它了。” 吴恙沉默了一瞬。 ……倒真没这回事。 都说感情是相互的,这丑鸟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早将他一颗为人父的心给寒透了。 “但它是单独乘一辆马车来的,现下还没到。”许明意说道。 吴恙有些费解地看向她。 让一只秃鹫单独乘一辆马车……究竟是这秃鹫的翅膀断了,还是许姑娘对飞禽类的习性和能力日渐有了什么误解? “可知现下到哪里了吗?” 许明意笑着道:“别着急,最迟后日应当也就到了。” 吴恙一时没说话。 他倒不是着急。 而是想说,倘若离得还远,就传信干脆让人驮回京城去吧。 但看她此时这般神态,像是十分乐意促成这场相聚,既如此,这扫兴的话他就不讲了。 菜很快便上齐了。 许明意比往常多吃了一碗饭。 这一路上的饮食多是草草应付过去的,这般对胃口的饭菜确实是有阵子不曾吃到了。 见她吃得开心且在自己面前毫不拘束,吴恙不知不觉也跟着用了两碗饭,另喝了碗汤。倒果真像是晚间没吃过饭一样。 二人离开酒楼时,时辰已经很晚了,街上不复先前的热闹,许多店铺已经闭了门。 “我送你回去。”吴恙说道。 许明意下意识地道:“不必麻烦了,就在前面,横竖也不远。” 吴恙看她一眼。 “不是说要给我拿香丸?” 许明意恍然地“啊——”了一声,笑笑道:“我倒是将这事给忘了,那咱们走吧。” 将人送到隐贤楼外,吴恙停下了脚步。 这个时辰,他自是没有跟进客房里的道理。 许明意道:“你稍等等,我很快就下来。” 吴恙点头。 许明意回到客房中,翻找出了一只巴掌大的锦盒,当即便步伐轻快地下了楼,穿过前堂走了出去。 然而楼外却不见了吴恙的影子。 人呢? 许明意环顾四下。 正文 205 她只有我 “吴恙?” 她试着喊了一声,也未得到回应。 总不能突然被劫持了吧? “许姑娘。” 这时,守在暗处的小七走了出来,上前解释道:“我家公子去了前面。” 许明意下意识地往前方看了一眼,有些疑惑地问道:“他做什么去了?” “公子没说。” 许明意愈发不解了。 没说? 那是不是要很久才能回来? 甚至该不会直接走了吧? 虽然有些荒谬,但此人的脑子一贯爱想多,谁知道会不会突然又有哪根筋搭错了? “外头风大,不如许姑娘将东西交给属下吧,属下转交给公子便是。”小七体贴地说道。 万一公子突然有急事不回来了呢?他这么做,既主动圆了场,又帮公子拿到了东西,简直是两全其美啊。 “也好。” 许明意将锦盒给了小七,转身就要进去。 然而此时,她忽而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在朝着此处靠近。 回过头去,只见身形颀长的少年快步而来,背着光叫人看不清样貌,但这并不妨碍许明意一眼将人认出。 “我家公子回来了。”小七也看到了,笑着对许明意说道。 吴恙大步走了过来。 许明意松了口气,道:“我还当你走了呢。” “我怎么可能不告而别。”吴恙将一个纸袋塞到她怀中。 许明意低头看去,有些讶然地道:“山楂雪球?” 他怎么知道她喜欢吃这个的? “嗯,消食用的。” 许明意闻言看他一眼。 这是在说她今晚吃得太多的意思吗? 而下一刻,又有一提东西被他塞了过来。 “还有这些点心,我随意买了些。”吴恙说道:“山楂吃多了开胃,万一你夜里饿了,就吃这些。” 她看起来分明是一路上不曾好好吃过东西了,人都比他离京前瘦了一圈,瞧着怪叫人心疼的。 许明意不禁笑了。 又叫她消食,又买点心让她夜里吃,这究竟是觉得她吃得多了还是少了啊? “时辰晚了,就只能买到这些了,且先应付着。待明日清早,我带你去城西吃早食。”吴恙说道。 许明意点头答应下来,笑着感慨道:“你这地主之谊尽得这般周到,相较之下,先前在京中时,倒显得我过于怠慢了。” “这怎能一样?” 她本是玩笑话,少年的神态却透出认真来:“我在京中有定南王府,且父亲母亲都在,而你如今在宁阳,只有我一人而已。” 如此之下,他理应要照料好她的一切。 许明意不置可否,笑意愈深,腮边梨涡若隐若现。 见她笑,吴恙眼底亦隐隐浮现了一丝笑意,温声催促道:“快进去吧。” 许明意点头:“夜中寒凉,你也快些回去。” 吴恙“嗯”了一声,声音里都带着笑意。 见她转了身,他突然又想到:“——香丸呢?” 许明意头也不回地答道:“已经给小七了,记得每夜熏一粒便可。” 吴恙转头看向身侧笑眯眯的随从。 哦,他想起来了,方才他回来时,就见小七同许姑娘站在一处说话。 “公子,给您……”在自家公子的凝视之下,小七渐渐收起笑意,小心翼翼地将锦盒递了过去。 为何公子那种看他不顺眼的感觉好像又出现了?是他做得还不够好吗? 吴恙将东西接过,上马离去。 …… 吴恙在定南王府门外下马,立时有门人迎了上来。 “世孙您可算回来了。” 吴恙看门人一眼。 “出什么事了吗?” 他平日里处理族中之事,早出晚归乃是常态,是以对方这句“总算回来了”便显得有些异常。 “有一个人等了世孙好些时辰了。”门人道:“此人自称是南城门处的守卫军,说是有要事要向您禀明,又坚持必须要见了您的面,亲自同您说……” 城门守卫? 吴恙问道:“人在何处?” “就在里头等着呢,老奴怕再将人冻坏了,就让人进了门房里等着——” 这话音刚落,就见一位年轻人走了出来,显然是方才睡着了,揉了揉眼睛,赶忙行礼道:“小人见过世孙!” “你有何事要与我说?” 那守卫朝他走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将今日在城门处的事情说明了。 吴恙这才了然。 原来她是拿着他的玉佩进的城,又叫人告知他,她入城后会在哪里落脚—— 想着这些,吴恙的心情颇为愉悦。 “做得不错。” 他称赞了那守卫一句,拿眼神示意小七。 小七会意,立即从钱袋里取出了两张金页子递过去。 主子显然是因为此事同许姑娘有关,故而才“爱屋及乌”,看这守卫尤为顺眼,这回他总没有会错意了吧? “这……小人岂能收世孙的赏赐!”守卫惊愕至极——能有机会向世孙传话,他已觉得自己走了大运了,怎么还有赏赐呢?且是这样贵重的赏赐! “快拿着吧。”小七硬塞到他手里。 守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只好连连行礼:“小人多谢世孙赏赐……” 吴恙微一点头,抬脚走了进去。 守卫目送了好一会儿,才重重地喟叹了一声。 他今日是头一回这么近见到世孙,不得不说,这长得未免也过分好看了吧? 且待人这般和气大方,他不过就是传了句话,便得了两张金页子…… 试问这样的少年郎谁能不爱? 他发誓,以后他再也不会在身边的小娘子们一脸痴迷地讨论吴世孙时,翻着白眼说她们肤浅了!呜呜,他要加入她们! …… 吴恙回到院中,阿圆忙吩咐小厮们备下洗漱沐浴的热水。 沐浴更衣罢,眉眼如玉的少年半披着微湿的墨发,将一粒香丸投入了香炉中。 阿圆瞧得稀奇。 公子怎还亲**上香了? “公子,这香丸不像是咱们房里的东西啊。”阿圆有些好奇地道。 “嗯,别让任何人碰。” 吴恙将那瓷瓶放进书柜中,交待了一句。 “小人记下了。”阿圆满头雾水地应下来。 熄灯后,吴恙睡了不过一个时辰,便起了身。 睡在外间的阿圆听到动静,迷迷糊糊地走了进来,只见自家公子已自行点了灯,此时正在穿衣。 “公子,您这是要去哪里?” “同人说好了一起吃早食。”神清气爽的少年语气愉悦。 阿圆“啊?”了一声,看一眼尚且漆黑的窗外——若公子吃早食的地方不在三百里开外的话,只怕都不能够合理地解释他为何要起这么早吧? 正文 206 这就是私会吧 吴恙收拾洗漱一番之后,很快便出了门。 小七跟在他后面,偷偷掩嘴打了个哈欠。 同样都是只睡了一个时辰,为何公子的精神还能这么好啊? 公子说可以换别人跟着,但他怎么能错过在公子面前表现的机会呢?——放眼宁阳这些随从们,没人比他更懂许姑娘和公子之间的关系。 吴恙离了定南王府,便上了马往隐贤楼的方向而去。 他没觉得自己起得有多么早,许明意来了宁阳,他断没有叫她一个姑娘家等着他的道理,且习武之人多习惯早起,想来她定是起得很早的。 吴恙这般想着,直到来到隐贤楼外—— “公子,那间就是许姑娘住着的客房,昨晚属下留意到的。”小七指着二楼临街的一扇窗户,低声说道。 吴恙看去。 客房里此时仍是黑漆漆的,并无点灯的迹象。 是他失算了—— 她一路赶路,必然是累了。 二楼拐角处的一间房里,此时倒是点着灯,其内的秦五察觉到有人在楼外停留,遂将窗子开了一道细缝,警惕地看去。 楼外悬着灯,并不算昏暗,是以秦五一眼就认出了那名气质出众的少年。 毕竟这少年当初是他和将军亲自救下的,他绝不会认错。 “这不是吴世孙吗?他来这里干什么?”秦五皱着眉,低声道:“该不会是来找姑娘的吧?!” 朱秀也透过窗户缝看了一眼,没说话。 是不是来找姑娘的,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 “这个时辰过来,未免也太不像样了!”秦五有些生气:“我们要拦着些,绝不能让他接近姑娘。” 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深更半夜的,保不齐对方就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企图。 朱秀点了点头。 “是要拦着些,绝不能让他搅了姑娘睡觉。姑娘睡醒前,不能让他进来。” 秦五匪夷所思地看向他。 重点是打扰姑娘睡觉吗? 难道说姑娘醒了,就要将人请进来了不成? 朱秀看他一眼。 看来秦五根本没看清局面。 “难道……你的意思是……姑娘来宁阳,是同此人约好的?!”秦五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眼珠子险些要掉出来。 那他们此行成了什么?——护送着姑娘与吴世孙私会?! 秦五看着自己的双手——他都干了些什么? “管这么多干什么。” 朱秀坐回到了床边,道:“只要姑娘开心,不吃亏不被欺负不就行了。” 秦五听得脸色复杂。 这话听来荒谬,但仔细想想,好像确实也是唯一的应对之法。 他又往楼下看去。 只见少年负手站在那里,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更无要翻窗的鬼祟之态。 大冷的天,来这么早,难道就是为了这么干等着? 且—— 秦五又眯了眯眼睛,仔细看了看。 这吴世孙不觉得冷就罢了,怎好像看起来心情还颇好的样子?似乎还是笑着的! 秦五只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现在的年轻人了。 但对方规矩些最好,也省得双方起冲突。 楼外,吴恙看着那扇安安静静闭着的窗。 想见的人就在那扇窗内,但他一点也不着急。 有他守在这里,她大可以多睡些时辰。 天色渐渐放亮,第一缕朝阳穿过窗棂时,许明意睁开了眼睛。 这一觉她睡得极沉也极安稳,心满意足地起了身。 见她醒来,阿珠便去准备洗漱之物。 客房里烧着炭盆,暖烘烘的,许明意随意披了一件罩衣,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扇窗,轻吸了口清晨微凉的空气。 然而余光里,却瞥见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定睛看去,只见少年站在晨曦中,含笑冲她招了招手。 许明意眼睛微瞪,呼吸一窒,下意识地赶忙就将窗子合上,匆匆理了理肩侧披着的鸦发。 吴恙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她都没来得及梳发洗漱! 见那两扇窗陡然被合上,吴恙不禁愣住。 如此又等了约一刻钟的工夫,就见做男子打扮的许明意从楼里走了出来。 “吴世孙何时过来的?怎不叫人给我传个话,催一催我?” 外头这么冷,他该不会等了很久吧? 吴恙回道:“也没等多久。” 小七偷偷看了一眼自家公子。 确实没多久,就差昨夜直接不回去,在这打地铺了…… “都收拾好了?”吴恙问。 许明意笑着点头:“走吧。” 二人转了身,吴恙边说道:“今日比昨日还要冷些,我叫人备了辆马车。” 许明意闻言看过去,果见前方停着一辆油壁马车。 “也好,吴公子费心了。”许明意没有拒绝。 这几日一路骑马赶来,歇了一夜松快下来,反倒觉得身上透出了疲累来——且在这宁阳城中,识得吴恙的人必然不在少数,为免引人注目,她乘车跟着他出行,自然也更妥当些。 马车缓缓驶动,许明意靠着柔软舒适的软垫,拿起一旁温温热热的小兽手炉,不禁在心底感叹了一声。 ——原来吴恙是个这样细致的人啊。 看一眼离去的马车,朱秀对秦五道:“走。” 他们要暗中跟上。 秦五默了默,道:“你去吧,我在这里守着。”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确实是年轻男女私会无误,他既然阻止不了,那还是别逞强去掺和了,要不然他怕自己承受不住。 朱秀看他一眼,自己走了。 马车兜兜转转,最后在城西一处长街的街尾处停了下来。 许明意下了马车,看一眼四下,跟着吴恙进了一家看起来并不算起眼的茶楼。 意识到这一点,许明意心下有了计较。 ——吴恙能带她来这里,而非是那些看起来甚是体面昂贵的去处,足可见他并不止是为了招待客人,更是真心实意想带她吃好吃的。 这里的伙计显然并不认得吴恙,态度虽热情却也寻常,将二人请上了二楼。 “此处的早点做得颇为用心,我闲来无事时,便会来此处。”吴恙边坐下边说道。 而这一餐饭吃下来,许明意不禁深以为然。 确实很不错,也合她的胃口。 如此说来,实则她与吴恙的胃口很相似,二人吃东西多半都能吃得到一块儿去。 吃完了早食,有伙计换了热茶过来。 “昨晚没来得及问——不知这些时日,吴公子在宁阳可有什么发现没有?”许明意压低了声音问道。 正文 207 带上我吧 先前她将那个“梦境”透露给吴恙听,吴恙便曾直言,他疑心那并不会是一场意外——虽然他给出的原因只是他骑艺甚精,按说不会出这样的差池。 而依他的性子,既然有了怀疑,想来必会暗中多有留意。 “我今日有一桩要事需得去办。”吴恙与她说道:“只是还不确定此事与许姑娘先前所梦到的祸事是否会有关连——” “哦?”许明意正色看着他,等着他往下说。 “许姑娘可还记得,此前我在入京的途中曾遇盗贼,险些丧命之事?” 这句话问出去之后,吴恙便意识到实在很多余。 当初他遭遇此事,是被镇国公救下的。 也是因为此事,险些就要替许明意冲喜。 这样一件事,她当然是记得的。 而现下想到这桩旧事,少年的心情不禁有些复杂。 当时他因为不必替她冲喜,而暗自松了口气——原来,那才是真正的年少无知。 现下想想当初许将军那种“年轻人,很遗憾,你没有这个机会了”的眼神,竟也觉得十分贴合心境了。 世事弄人莫过于此。 他这厢思及良多,而只想着听正事,心无旁骛的许明意却未曾多想,看着他点了点头,道:“记得,可是查出什么眉目了?” 上一世,这件事情似乎一直都没有什么结果。 明面上说是匪贼,可换作谁,不免都要多想一层。 “当时我进京时,身边带了一名随从,名唤岁山。彼时我昏迷之前,曾见他替我挡下一刀,事后亦听闻他为护我而殉身。” 吴恙道:“此人跟随我多年,当初入京路上的起居,皆是他在负责。之后我仔细想了许久,隐隐觉得此人有些嫌疑,于是便使人察看了他的尸身,而那具尸身确实有可疑之处——因此我怀疑他或许是死遁了。” 许明意听得有些意外。 也就是说,当初吴恙出事,极有可能是因为身边出了内奸? “之后我派方先生与岁江同查此事,果然查出了一些蛛丝马迹,他极有可能还活着。”吴恙讲道:“今日,我便是要去印证此事。” 若岁山确实没死,只要把人找到,真相便接近了。 吴恙说话间,有轻而快的脚步声上了二楼。 片刻后,包间的门便被叩响。 “是岁江。”吴恙看向许明意,道:“出城的时辰到了,待我办完事,再去隐贤楼寻你。” 他们这顿早食来来回回耽误了不少时间,再有半个时辰便进午时了。 此时出发,恰好能赶在天黑前后抵达。 许明意先是点头。 见他站起身,又突然问道:“你方才说要出城,要去的地方很远吗?” 不知她为何问这个,然少年还是仔细答道:“要去溪灵山,距城外约二百余里。” 溪灵山? 许明意隐隐觉得自己好像梦到过吴恙在溪灵山坠马这一段…… “……要走山路?”她跟着站起了身,问:“是骑马去吗?” 吴恙点头。 山路多狭窄,马车不易通行且招眼,当然是骑马。 “那带上我吧。”许明意看着他,正色说道。 这一世许多事情因为她而发生了改变,无论前世吴恙出事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这祸事都说不好会不会换一种方式出现在他身上。 尤其是骑马走山路—— 她听着就觉得胆战心惊,甚至想当即拿了绳子将他绑在这里才好。 但也只能想想。 打不打得过,绑不绑得住不说,单说他此行是去办很重要的事情,她一个外人于情于理都没有拦着人不让去的道理。 既如此,那不如她跟过去好了。 在眼前看着,总能放心些。 反正他方才也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同她说明了,可见无意瞒着她,那么她跟去,也不存在会窥探到什么不该知道的东西。 吴恙听得怔住。 她要跟他一起去? 这是……担心他吧? 心中生出欢喜和暖意,嘴上却还是道:“山里太冷,还是等我回来吧,我会当心的。” “我不怕冷。”许明意坚持道:“我骑艺也尚可,不会耽误你赶路的,更不会妨碍你行事。” 四目相对,吴恙只犹豫了片刻,便点了头。 都说姑娘家脸皮薄,且他也实在说不出一再拒绝她的话——可他以往分明是说一不二的人,更不可能吃软磨硬泡这一套。 但总归也只有一个她是例外而已,以后也不会有第二个,既然横竖就这么一个,且还是顾得过来的。 吴世孙没什么原则地想着。 见二人一同出来,自家世孙又让那位女扮男装的姑娘上了马,岁江一颗心五味杂陈。 就连如此重要之事,主子也要带上这位姑娘吗? 要知道,这件事情主子一直都是保密的,甚至他也是昨日才得知这个计划,而此事从始至终便是连王爷也不知晓——主子就这么轻易告诉了这位姑娘? 更重要的是—— 这姑娘骑了他的马,他要怎么去? 他又不是天目——他没有翅膀不会飞啊! 岁江觉得自己被难到了。 此时,自认一贯凭借眼皮够活而被重用的小七凑了过来,小声道:“你骑我的马,公子吩咐我跟在后面赶车。” 岁江这才觉得得到了些许安慰。 至少他不是在后面赶车的那一个。 一行人很快动身出了城,朝着溪灵山而去。 待山路走到一小半,在一段地势隐蔽之处,几人便下了马,改为步行。 冬日里,太阳落山早,此时四下已经暗了下来。 人是在山里吗?——许明意放轻脚步走着,心下不免有些疑惑。 此处乃是一片山林,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有人居住的地方。 既非长住于此,那吴恙又怎会确定对方今日就会进山? 且现下已是晚间,人会不会已经走了? 但她没有多问。 她来只是负责看着他别出事就好,其余的相信他自有自己的权衡在。 山中有风,不时卷起枯叶,穿山而过,发出“呜呜”之音,冷是冷了些,却也恰到好处地掩饰了入山之人所发出的动静。 许明意走着,忽然,吴恙伸出手拦在了她的身前。 她立时会意,停下脚步,屏息凝神留意四下。 四周已是一片漆黑,林中只有风声。 不对。 似乎不止是风声…… 正文 208 发生了什么 如意事正文卷208发生了什么隐隐还有什么东西快速自林中掠过的声响…… 但相较于是人带来的,她更倾向于是某种动物穿林而过时带来的细微响动。 而若是人,那必是身手了得、万中无一的高手。 思及此,许明意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少年。 黑暗中,侧颜轮廓冷毅的少年神态不明,但脚下始终未有再动,那只手臂亦仍旧横在她身前,显然是在凝神判断着什么。 许明意便随他立在原处,一丝动静也不曾发出。 如此静立约有半刻钟,只见右前方忽有一道火星骤然亮起,火星虽弱,然在黑暗的山中却格外醒目。 真的有人来了! “公子……!”岁江当即攥紧手指,看向吴恙,压低的声音里含着请示之意。 吴恙微一点头。 下一瞬,被岁江射出的嚆矢穿出山林,发出的鸣音响彻山谷。 为免打草惊蛇,吴恙只带了许明意与岁江进山,随后赶到的小七则带着暗卫暗中守在附近,以嚆矢声响为号,号声响,便会立即围赶而来。 而这声响能传入小七等人耳中,自然也就惊动了山中之人。 那人闻得此声,脸色突变,顾不得去扑灭脚下火纸,当即起身便要逃走。 然此时,一道暗箭冲破夜色,直冲他的方向而来。 他感知敏锐,闪身就要避开,然而对方再次发出数箭,箭箭皆在断他逃离的后路,极大地拖延了他离开的时机—— 很快,他便察觉到有人朝他极快地靠近,寒夜中,一道泛着冷意的剑光闪烁,不由分说地向他逼近! 他瞳孔顿缩,仰身向后连连退去,此剑落在他头顶上方,将他头上的笠帽扫落在地。 吴恙未有急着再攻,而是收回了剑,冷冷地看向对方。 那人稳住了身形,亦抬眼看了过来,露出了一张胡须杂乱的脸庞来。 他身着粗布衣袍,挽起的发用一根磨得发旧的桃木钗固定在头顶,鬓发微有些松垮散乱,这般打扮,看起来便比实际年纪长了许多——然而那双敏锐的鹰眸,却半点不由人错认。 “岁山……果然是你!你竟当真还活着!”岁江不可置信地看着昔日情同手足的伙伴。 还活着……那便意味着他当初当真背叛了公子,甚至险些致公子丧命! 岁山没有回应他的话,短暂地沉默了一瞬之后,看向那手中提剑的英朗少年,声音低低地道:“公子怎知属下会在此处?” 吴恙的声音毫无温度:“今日是你父母的忌日,料想你一定会前来祭拜。” 岁山眼中闪过意外之色。 他从未同任何人提起过父母的忌日,便是岁江也不知。 吴恙看着他,声音漠然而平静:“许多年前,有一日我曾见你在外袍之下腰侧系一片白布,事后得知你父母乃是溪灵山人士,不幸死于战乱——天下未定之前,溪灵山附近曾遭人血洗,许多猎户皆被安葬在了山中,这并不难猜不是吗?” 而他昔日的这位手下,向来行事谨慎,即便不曾察觉到有人在暗中追查,可若要祭拜的话,必然还是选在天黑之后进山——这一点,同样也不难猜。 所以,他先前初查到对方还活着的嫌疑之后,便未有让人再继续追查,寻常的追踪手段,是抓不住岁山的,只会打草惊蛇而已。 便是今日,他亦是选择临时带人出城,而非提前埋伏,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计划不被察觉。 岁山嘴角溢出一丝似有若无的苦笑。 如此说来,好像确实不算难猜。 但他只在父亲母亲去世满十年的忌日里,偷偷在腰间藏过一片白布而已,没想到竟就被公子看到并记下了。 而怪不得自那之后的许多年,在他父母亲忌日前后数日,他总是称得上清闲,公子几乎不会给他安排任何着急的差事—— 原来是特意留给了他出城祭拜父母的时间。 公子面冷,虽然嘴上从不明说什么,但向来体恤下属,这也是他和岁江一直心甘情愿留在公子身边的缘故之一。 而他此番会因此撞在公子手中,自然也是理所应当之事了。 “公子果然料事如神,属下心服口服。”他抬起头,看向少年,眼神里的敬重一如既往。 少年再次将剑锋指向他,道:“随我回去,将事情说清楚。” 岁山将手探至身后,眼底透出决然:“请恕属下难以从命。” 见他拔刀,岁江眼中迸发出怒意来,语气既痛且怒:“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 这个背主之人,竟还要再向公子拔刀……! 今日他定要亲手抓他回去问个清楚! 岁江亦拔起身后长刀,怒然朝着岁山袭去。 岁山只挡不攻,一直在伺机逃走。 但他很快就听到了从四处传来的动静——有许多人正在朝着此处围过来…… 看来公子此番势在必得,他轻易是不可能逃得掉了! 到底是自幼便从血海里闯出一条生路的人,求生的本能让他很快留意到了一个人—— 不远处,烧纸引燃起枯草落叶,火光经风鼓动着,视线忽明忽暗间,愈发显得那立在坟边的少年唇红肤白,眉眼明艳,身形纤细不似男儿。 岁山三两下躲开岁江的缠斗,极快地朝着许明意的方向而去。 “当心!”吴恙脸色顿变,立即上前。 许明意微一皱眉。 下一瞬,忽地抬手,指间长针飞出,正中朝她而来之人的手臂。 岁山微有些吃痛,却顾不上去在意,脚下未停,然而很快,就觉得动作莫名变得迟缓,身体逐渐僵硬不停使唤。 手中长刀掉落,他艰难地抬起手,摸向疼痛感愈甚的手臂,才发觉那根长针竟已全部没入他的血肉之中。 他不由拿惊诧的目光看向那个已经被吴恙护在身后的女孩子。 他只当这是个扮作男子的柔弱少女,在她身上必可博出一条生路,不成想非但不是什么生路,竟还是条……绝路? 再来不及多想其它,巨大的眩晕感袭来,使他很快便倒在了地上。 “……”吴恙转头看向许明意,眼神有几分困惑。 ……这一幕多少有些离奇。 许姑娘不能跟他解释一下……刚才发生了什么? 正文 209 是他吃亏 “是会使人麻痹昏迷的毒针而已。” 许明意指了指倒在地上的人,解释道:“他方才想要挟持我。” 她本是没打算插手他们办事的,可对方突然直冲她而来,意图显而易见——必然是觉着她看起来是个弱鸡好欺负。 而她总不能干等着被挟持,然后来一段对方将刀横在她脖子前,威胁吴恙放他走,没准儿还得要求给他一匹马一些盘缠什么的,这种琐碎漫长的戏码吧? 她说了今日不会拖吴恙后腿的。 所以,还是直接将人放倒来得简单省事。 岁江匪夷所思地看着说话的女孩子。 说句不该说的话,公子让这位许姑娘跟着进山,他心中是有些不赞成的。 虽说这姑娘的马骑得确实不错,将门出身必然也懂些拳脚,但总地来说,还是个拖累。 可现下他才知道,是他有眼无珠了。 人姑娘不仅察觉力敏锐,一路上不曾出过什么幺蛾子,还能一眼便可看出岁山是要挟持她,甚至可以一记毒针将人撂倒…… 他先前应当也没说过什么得罪这位姑娘的话吧? 见吴恙一时没说话,许明意只当他是害怕了,于是轻咳一声,低声与他保证道:“放心,是不会用在自己人身上的。只是出门在外,拿来防身罢了。” 且也只能趁人不备时才能用得顺手,若对方有所防备的话,便也不是能轻易叫她得手的。 听她安抚受惊的孩子一般的语气,吴恙不禁愣了愣。 他怎至于因此害怕? 且她不是也说了,她和他是‘自己人’,就更没什么可怕的了。 他方才只是一时觉得太过意外而已。 毕竟实在是没想到,向来‘胆大妄为’的许姑娘,身上竟还备着这等毒针,胆大心细,说的必然就是她了。 “这样很好。”吴恙认真夸赞道:“很周到。” 等以后他有了女儿,也要教女儿这么干。 “公子。” 小七带着人围了上来。 “将人带下山吧。”吴恙看了一眼倒地不起的岁山。 小七应下,麻利地将人扛了起来。 一行人往山下行去。 前两日刚下过一场雨,山路有些路段略有些湿滑,吴恙等人上山时因不想发出动静而尽量走得缓慢当心,下山时便没那么多顾忌了。 许明意走着,因一旁有岁江举着火把照亮,她一时没仔细留意脚下,忽然踩到一片湿滑之处,而此时又是往下走,因此身形当即就往前方倾去—— 吴恙眼疾手快,一个转身面向了她,伸出手一把拦在她身前,阻止了她摔倒的趋势。 慌乱之下,许明意下意识地就抱住了那只拦着她的手臂。 “……当心些,不必跟着他们走那么快。”吴恙提醒着,声音略有些僵硬,手臂也没急着收回,就任由她这么抱着。 岁江见得这一幕,不禁微微瞪大了眼睛。 许姑娘抱了姑娘公子的手臂,而公子竟然没将许姑娘甩出去,这说得过去吗? 这还是他家那个见着了小娘子靠近就要绕道走的公子吗! 都说当下属的要向主子看齐,他这些年来,面对那些,不,似乎不足以用‘些’,应该说是面对那几个试图接近他的女子时,他也皆是拿出了公子那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做派来的——可怎么眼下公子突然变了呢? “一时没留意脚下。”许明意站稳后便松开了吴恙,动了动脚,觉得有些疼,遂弯下身捏了捏脚腕的位置。 吴恙忙问:“伤到脚了?” 许明意点头:“应当是。” 方才脚下打滑时,还绊到了一处突出的石块来着。 她答得从容,让吴恙多看她一眼。 若换作他,定会下意识地否认自己受伤了。 由此看来,许姑娘确实是被百般宠爱长大的姑娘,且她受到的这种宠爱是炽热而直白的—— 相较之下,幼时他面对的多是严厉的脸庞,虽说父亲总说他幼时鬼点子比谁都多,但孩子总归只是孩子,没有大人那样极具洞察力的目光,可以一眼看得到那些严厉背后的慈爱。在孩子的世界里,往往无法理解太过复杂的情感。 而他因为见到的严厉太多,过了装病偷懒的年纪之后,有时因练武而受伤,从来都不敢说,换衣也不让下人经手。 待再长大些时,能够分辨家人待自己更多的是疼爱时,许多习惯却都已经扎了根,轻易改不掉了。 虽说也无伤大雅,但他还是觉得许姑娘这样更好。 所以,日后他无论是养女儿还是养儿子,都会多给些直白的宠爱,这样才能叫他们在无法分辨对错的时候,有底气去面对去承认许多事情的发生。 小小一件事,叫他想到这些,吴世孙突然觉得自己可以写一本专拿来养孩子的书了…… 甚至莫名就真的想养个孩子练练手—— 少年轻咳一声,赶紧制止了自己这危险的想法。 “既是如此,我背你下山吧。”他对许明意讲道。 许明意听得怔了怔。 背她下山? 这合适吗? 犹豫间,又听吴恙说道:“脚上的扭伤一向可轻可重,伤势不明之下不宜乱动。下山的路崎岖难行,你若逞强,落下病根日后成了跛子,可别怪旁人。” 跛子? 许明意听得脸色有些复杂。 虽说这话有些危言耸听,但身为医者她自也清楚确实会有这个可能。 她眼下的情况显然伤得不重,固然不至于就落下什么后遗之症,但若在下山的途中再次扭伤,伤上加伤,确实就不妙了。 “按理来说,你们将门之人,不是最不拘小节的么?此为权宜之计,我都不介意,你还犹豫什么——快上来吧。” 少年说话间,已在她面前弯下了身。 许明意张了张嘴巴。 什么啊? 什么叫他都不介意,说得好像他还吃亏了似得—— 然而转念一想,世家子弟规矩重,他向来不喜女子近身不提,且眼下他又是背人受累的那一个,真论起来,可不正是他吃亏了么? 这么说来,她确实是占便宜的那个。 而她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 是以,女孩子走了两步,压在了他的背上,道:“那就……有劳吴世孙受累背我这一程了。” 正文 210 美色 少女柔软的身体贴上来,吴恙身形微微一僵,才将人托起。 “你这般轻,何来受累一说。” 他试着走了一步,又顿住,道:“抱紧了。” “嗯。” 女孩子温温热热的气息在他脖颈旁掠过,使得少年浑身上下每一处仿佛都紧张起来。 下一刻,就见一双玉白双手探到他身前,牢牢环住了他。 “走吧。”她说道。 吴恙“嗯”了一声,迈开了脚步。 岁江觉得自己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但即便真掉了也得装回去,毕竟他还得跟在公子身后,老老实实地给公子和许姑娘照亮。 但很快岁江又忍不住开始莫名担心—— 许姑娘身上带着的那些毒针,该不会不小心扎到他家公子吧? 这么想着,岁江不禁提心吊胆起来。 提心吊胆的岁江不免开始仔细留意起了自家公子。 他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怎么公子的颧骨看起来好像突然有些异常的升高? 岁江连忙快走几步,走近了些去看。 哦…… 原来是笑得啊…… 因为公子实在很少这般扬唇露齿的笑,故而他方才看着才会觉得格外异样。 察觉到突然跟上来的随从的视线,吴恙笑意一凝,缓缓转头看去——突然跟上来盯着他看,有事吗? 四目相接,岁江低下了头。 ……是属下打扰了。 他脚下又慢了回去,同主子拉开了一段距离。 吴恙背着许明意走了一段路,思忖良久,还是开了口—— “……虽说你们将门人家,不拘小节乃是豪爽的表现,但这也须视情形而定,更要因人而异——譬如今日我背你,我自然是心无杂念,可若换作旁人,却未必能如我这般心思正直,这一点,你明白吧?” ……但愿他此番不要再不争气地乱流鼻血,若不然这番话可就是贼喊捉贼了。 “我当然明白啊。”背上的女孩子答得很干脆。 她又不是那等傻乎乎没心没肺的人。 自然分得清哪些人是居心不良的。 但即便如此,她此番似乎也是第一次被男子背着走——真要细说起来,确实是因为信得过吴恙的为人。 再有便是……她确实也并不排斥同他这般接近。 现在趴在他背上,反倒觉得十分安心放松。 这般想着,许明意忍不住悄悄打量着近在咫尺的少年侧颜。 墨染般的眉,清澈的眸,便连那根根分明的眼睫她都能够看得清清楚楚—— 如此细看之下,吴恙长得委实过分好看,这些五官,无论是单拎出来,还是放在一处,都叫人挑不出丝毫瑕疵来。 难怪能将那些小娘子们迷得魂不守舍啊…… 便是她这个天天对着镜子自我欣赏久了,自认对美貌二字已经日渐麻木的人,此时这般瞧着,都觉得快要陷进对方这份天赐美貌中去了。 方才吴世孙还在说,要分得清哪些人是另有企图的——却怕正直如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背着的这个险些就要见色起意了吧? 这要叫他知晓,还不得将她丢进泥窝里去? 许明意赶紧移开视线,不敢再看那张脸。 但余光里,又忍不住瞧了一眼对方那红通通的耳朵。 兴许是火把映照的缘故,将他的耳朵映得红极,且几近通明,甚至可以看得清其上浅浅的血丝。 便是耳朵的轮廓也很好看啊——许明意在心底发出喟叹。 旋即便忍不住一阵心惊胆战……她这该不是真被美色迷昏头了吧? 一行人到了山下,吴恙便将许明意塞进了马车里。 等在山下的阿珠也赶忙跟了进去。 岁江见状忍不住道:“公子,那岁山要怎么带回城……” 马车原本是给岁山准备的吧——毕竟带一个大活人回城总要遮掩一下啊。 “反正也昏迷了,将人挂在马背上就是了,拿件斗篷一遮,天黑了谁能看清是什么东西。” 此时赶回去,定能在天亮前进京,不会引人注意,而城门守卫也不敢去细查他的东西。 听着这简单粗暴的解决之法,岁江沉默了一瞬之后,复才应下。 吴恙上了马,带着下属们往回城的方向而去。 途中,经过一处镇子时,停了下来,吩咐了小七去寻了一间医馆。 “谁啊这大半夜的,上回不是都说了,夜中不接诊的么!镇上又不止我这一家医馆,总不能我在街头住你们就净挑了我的门来敲吧……” 半夜被吵醒的郎中骂骂咧咧地开门,在见到对方手中拿着的金叶子时,脸色凝滞一瞬,赶忙拿出医者父母心的关切神态问道:“不知阁下是哪里觉着不好?外头冷,快请进来说话——” 小七走了进去,询问了几句之后,先将金叶子搁下,才折了回去复命。 “医馆找到了,我带你去看看伤。” 马车外传来少年的说话声,许明意闻言撩开车帘,这才知道他停在此处原是叫人找医馆去了,赶忙就道:“不必麻烦了,我自己也粗通医术,这点伤不碍事,回去之后拿药油揉一揉,少走动些,几日便能好全了。” 吴恙坚持道:“你都说了自己只是粗通而已,还是要叫正经的郎中看过才能放心。” 他虽急着回城,但这种伤还是别耽搁得好。 许明意不由一噎。 她说的粗通很明显只是出于谦虚啊。 且……他既觉得她比不得正经的郎中,那昨晚为何还同意让她把脉?堂堂吴世孙,是那种肯凑活的人吗? “走吧,快去快回。”吴恙直接吩咐了车夫。 许明意无意在此等小事上同他较劲,也知他是出于关心,虽觉得无甚意义,但也还是配合地去了。 然而到了医馆,吴恙瞧见那四十岁上下的男郎中,顿时又觉得思虑不周了。 许姑娘伤在脚上,必然要看伤,按说要寻一名医婆才算妥当。 他这厢正想着要另寻一家时,只听得小七在旁边说道:“属下已经问过了,这位郎中家中的娘子也是懂医的,许姑娘的伤,就由这位娘子来看便是了。” 说话间,果然有一名打扮素净的妇人自后院走了进来。 吴恙看小七一眼,满意地点了点头。 小七险些要流泪。 呜呜,谢天谢地,他总算是从公子脸上看到一回赞赏的神情了! 正文 211 过客而已 许明意跟着那妇人去了隔间看伤,不多时,便被阿珠扶着走了出来。 郎中另给开了些活血化瘀的药,叮嘱接下来几日要多歇息,见那少年公子似乎很是担忧,又另外说明此伤并无大碍。 吴恙道了句“多谢”,确定不曾伤到骨头,这才放心地带着许明意离开。 一行人离了这处镇子,继续往回城的方向赶去。 许明意在马车里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甚至不知何时过的城门,待被阿珠喊醒时,已是到了隐贤楼外。 她睁开眼睛,坐直身子,理了理衣襟,被阿珠扶下了马车。 看一下四下,天色还未完全放亮,是不轻不重的灰蓝色,还浮着一层薄雾,冷风袭来,叫刚睡醒的她打了个寒噤。 见她显然是刚睡醒,神态尚是惺忪着,吴恙几乎是手比脑子快,立即解下身上的披风,上前两步,抬手裹在了她的身上。 少年特有的清爽温热的气息突然将她笼罩,许明意一时有些呆住,张了张口,正要说话时,只听他在前面讲道:“起初便说,不必随我一起,折腾到现下,受累受冻不提,还伤了脚。” “这些都不当紧,只是这披风——” 吴恙将手收回,轻咳一声,截断了她的话:“快进去补觉吧,我还有要事,就先走了。” 而后,不曾再留给许明意任何说话的机会,利落地上了马,带着小七消失在了薄雾中。 许明意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披风,心里只一个念头——她横竖都到店门外了,进去便能取暖,而他却是要继续在外骑马走动的,将披风给了她,他不冷吗? “姑娘,咱们进去吧。” 许明意又不自觉地看了一眼吴恙离去的方向,才点了点头。 一路暗中跟着她的朱秀现了身,快步跟过来,问:“姑娘的脚当真受伤了?” 吴世孙不是都走了么,阿珠怎么还扶着姑娘? 许明意闻言不禁看向他,费解地问道:“……难道朱叔觉得我受伤是装的?” 她知道朱叔一直在暗中跟着她,先前吴恙背她下山,他必然也瞧见了,所以……朱叔这是觉得她是在刻意演戏,以此来占吴恙的便宜吗? 听她说是真的受伤了,朱秀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讶异。 片刻后,微微叹了口气。 他边陪着自家姑娘往堂内走,边斟酌着讲道:“……不过一个男子而已,姑娘犯不上真的让自己受伤,这也太遭罪了些。” 他本是元家的仆从,当年跟着元姑娘嫁入许家,这些年也只替许明意办事,所站的立场便同寻常镇国公府中人略有些不同——在他眼里,姑娘开心平安最重要。 姑娘若喜欢吴世孙,随便姑娘做什么,只要不吃亏就行。 反正小姑娘心思活,变得快,没准儿过几日就厌烦了。 毕竟吴世孙好看归好看,可论起脾性,也不像是性情多么温和讨喜的,等过了新鲜劲儿,多半也只是姑娘身边的过客而已。 可姑娘怎能为了一个过客,真的把自己弄受伤呢? 要知道,当年他家小姐看上世子时,也是使过此类招数的——可小姐那时生病受伤喊疼那都是装的啊,姑娘怎么还动真格的了? 许明意沉默了。 这罪名更重了。 ……为什么她就不能是真的不慎扭伤脚了呢? 她看起来,就这么像是一个为了美色而不择手段的人吗? 咳,虽然吴恙的脸确实也有这个分量。 回到客房之后,阿珠替许明意解下了披风,随手就挂在了一旁的屏风之上。 许明意用热水洗漱了一番之后,更衣躺在了床上,侧身望着那件鸦青色的披风,一幅若有所思的模样。 阿珠见得这一幕,一时有些犹豫。 姑娘一个劲儿的盯着屏风上的画在瞧,那她该不该将床帐放下呢? 阿珠到底没急着上前放下帐子,直到见床上的姑娘闭上了眼睛,方才轻手轻脚走上前去。 帐子临放下之前,阿珠看了一眼睡熟的少女。 薄薄的天光透进房中,映得睡梦中的女孩子的眉眼格外恬静温柔,嘴角似微微弯起,像是做了什么好梦。 …… 同一刻,城南的一处别院里,被绑住了手脚丢在地上的男子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终于醒了。” 岁江看着他,声音冷冷地道。 岁山微皱着眉,看了一眼四周。 他知道这里。 这是公子许多年前在城中秘密置下的一处别院。 先前族中之人并无人知晓这别院的存在,去年被世子和世子夫人知道了后,只当迟迟不同意说亲的公子多半是在这别院里金窝藏娇,养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人—— 找了过来才知道,确是养了东西的,只是养的不是人,而是一群猫猫狗狗。 公子喜欢收留一些小东西,但又碍于在人前的威严,不好带回王府,于是便置了这么一处院子,又配了几名仆从兼一位兽医。 刚醒来的岁山头痛欲裂,艰难地回忆着昏迷前的情形。 待全部回忆起来之后,不由觉得头更痛了。 此时,一柄冰冷的长剑指向了他—— “说,你究竟是收了何人收买,竟敢谋害公子性命!兄弟一场,你趁早说清楚,我也好求公子给你一个痛快!” 岁山看着昔日好友兼伙伴,摇头道:“我没有。” “还嘴硬是吗?”岁江满眼失望之色。 “我真的没有想过要害公子性命——” “那你如何解释你假死之事!” “那日我也中了迷药……当时我替公子挡下一刀,险些丧命之时,突然听有山匪大喊有大军途经此处,我料想应是许家军,便知公子有救了……混乱之下,我选择同一名与我身形近似的山匪换了衣物,毁了他的脸之后,便躲藏了起来。” 岁山语气缓而弱地讲道:“我见公子为许将军所救,便放了心,才悄悄离去了……你可曾想过,我若当真想要公子性命,在公子昏迷时,一刀便能轻易做到,又岂会有失手之理……” 岁江听得眼神变幻了一瞬,定定地问:“还是刚才那句话——那你为何要假死?” 正文 212 那个老匹夫 “为何?” 岁山苦笑了一声,“岁江,难道你真的不懂吗?还是说,你只想一辈子留在定南王府,过这样低人一等,为他人之命是从的日子?可我不想,我想要自由之身,故而对我而言,那是个脱身的好时机……” 岁江闻言握着剑的手更紧了些。 片刻后,语气笃定地道:“不,你在撒谎!” 他剑锋微转,指向一旁地上的长刀,道:“这是你的刀,我昨夜替你捡回来的!我也有一把同样的长刀,而这刀,是公子所赠!……你若当真如自己所说的那般,如此厌恶呆在定南王府、替公子办事的日子,又为何将这把可能会暴露你身份的刀一直贴身带着!” 公子待他们向来不薄! 当年吴家将他们这些孤儿带回去,便注定了他们的命从此便是吴家的。 当然,即便如此,也不能保证每个人的想法都是一样的—— 可岁山若当真早有异心,朝夕相处之下,他断不会半分察觉都没有。 所以,他尚存一丝希望,宁可相信昔日的好兄弟是受了他人胁迫! 岁山微微转过头,看了一眼那把长刀。 “你想多了,我只是觉得它好用,留在身边防身而已。” 岁江冷笑道:“你不必想着糊弄于我,你这些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他是没有岁山聪明,但这也并不代表他连分辨真话假话的能力都没有。 “你若不信,我也无话可说。” 岁山闭起了眼睛,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岁江紧紧抿着唇,握着剑的手却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片刻后,他将剑收回。 “你别以为我是不忍心杀你。只是公子有命,要我务必问出真相。你既自讨苦吃,也休怪我不念旧日情义了。” 岁江说话间,对身后两名暗卫吩咐道:“将人带去密室!” …… 时值午后,定南王府内,吴恙正待出门时,忽听得小厮禀道:“公子,王爷方才叫人来传话,说是请公子过去一趟。” 祖父找他? 吴恙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微微动了动,点头道:“我知道了。” 理好衣襟,接过阿圆递来的披风,少年大步走了出去,往定南王的居院而去。 “祖父,您找我。” 便是闭了门,依旧宽敞明亮的书房内,吴恙看向坐在书案后的老人。 这位发鬓花白,身形高而偏瘦,脊背却依旧笔直的老人便是他的祖父,定南王吴竣。 “坐着说话。”老人声音严正,此时的语气却称得上平缓。 吴恙应声“是”,在一旁的椅中落座下来。 书房内不见有下人在,但他手边小几上的热茶已经备妥,此时玲珑茶碗之上冒着丝丝热气。 “听说你昨晚彻夜不曾归府?”吴竣开口问道。 “是。”吴恙路上已经料到会有此一问,此时作答从容,“孙儿出城办了些事。” 他处理族中之事已有数年,自从通过了祖父当年的试炼之后,如今他所做主去办的事情,祖父几乎不会过问什么。 当然,他昨夜去办的那件事,并未族中事务。 但眼下他并不打算同祖父细说——待有了定论之后,再提也不迟。 吴竣也未有多问,闻言只点了头,道:“今日之所以让你过来,是有几件事情要交待你去办。” 说话间,从一旁的书卷下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张,往前推了推。 吴恙上前取过,展开了看。 其上足有三件事,虽说都不是什么大事,却也极要紧,且称得上紧急,需得尽早料理妥当—— 祖父选择在此时交给他这些事,当真只是偶然吗? 少年心中微起波澜,面上却不动声色:“祖父放心,孙儿必会早日办妥。” 语罢,将纸张收入袖中,却未就此告退,而是往后退了数步,微微垂首道:“孙儿突然想到,近来也有一事想要问一问祖父。” “何事?” “先前孙儿入京途中遇刺之事,现下不知可有进展?” “此事对方做得尤为谨慎干净,如今并无值得一提的进展。”吴竣看着孙子,神态平静地道:“此事族中会继续追查,有了消息,自也不会瞒你。” 阿渊自幼便性情固执,一旦执着于哪件事情之上,不办成决不罢休——这是好事,却也并非全是好事。 吴恙闻言并未再多问其它。 但心中的那个猜测却隐隐又被印证了几分。 祖父依旧不愿他插手此事——正如此事刚发生的时候,父亲也不愿他去多查什么,前后寻了诸多借口阻挠。 但他做不到明知一件事情有蹊跷,却还能什么都不去做。 祖父必然也知他性情,故而才会在他彻夜未归之后,突然交待给他这些事情——这是阻拦,也是提醒。 祖父的交待,他自然要办妥,此乃他身为吴家世孙的责任所在。 但是,他想查的事情,也必须要查明。 “若无其它事,便回去吧。”吴竣端起茶碗,边说道。 “是,孙儿告退。” 少年退至房门后,却又突然驻足。 “怎么?还有话要说?”吴竣抬眼看向孙子。 少年又往回走了两步:“实则孙儿还有一件事想要问一问祖父……” 他并不是心中有了想法还要再三耽搁的人,尤其是昨夜之后,愈发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吴竣看着他,示意他问。 “这些年来,祖父同镇国公之所以不睦,不知究竟是因何而起?又是否当真如表面这般水火不容吗?”少年认真的神态里,藏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这句话刚问出,他便见自家祖父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好端端地,提这个老匹夫作甚?” “……”吴恙沉默了一瞬。 能让他家喜怒不形于色的祖父瞬间变脸,且能骂出“老匹夫”三字来,可见这份不睦,确是真实存在的了。 再想到当初镇国公在不知他身份时,将他祖父称作为“那个老家伙”,又不免叫人觉得,这段关系,不可谓不旗鼓相当…… 如此之下,吴恙不禁突然想到了偶然听到的一段、于自家祖父而言称得上荒诞的传闻—— 正文 213 他的决心 这段传闻是他从二叔口中听来的,犹记得当初二叔过了嘴瘾,同他说罢之后便后悔了,于是当场便逼他保证——断不可与祖父说起,如果非要说,那也不准透露是从他那里听来的。 传闻的内容大致是这样的—— 约七八年前,他家祖父奉旨入京,冤家路窄之下,在城外偶遇到了刚打猎回来的镇国公。 镇国公骑术了得,带着随从轻而易举地超过了他们吴家的车队不说,偏偏主人不合,马儿也不合,镇国公的马,在与他家祖父的马车擦肩时,竟拿马尾巴狠狠地扫了他家马儿的眼,险些将他家祖父从马车里给颠晃出来。 然后,镇国公便被拦下了。 他家祖父下了马车,亲自同镇国公理论起来。 说是理论,但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论着论着,还翻起了陈年旧账,双方言辞也随之越来越激烈难听。 说白了,应当就是骂架…… 两个人越骂越激动,拦也拦不住,又恰值酷暑之季,烈日当空,二人谁也不肯服输,足足骂了近两个时辰,太阳都落山了—— 结果,他家祖父不敌,当场中暑昏倒在地…… 镇国公虽然仗着老当益壮,不曾倒下,但据说也是被镇国公府赶来劝架的马车给接回去的,总归是骑不成马了。 这件事情被围观之人传开,并被时人戏谑地称之为——两老儿辩日。 因实在很难相信、也无法想象他家向来注重世家风骨颜面的祖父,竟会当众同镇国公大骂到昏厥,故而吴恙一直只将此事当作一段传闻而已。 但眼下将自家祖父的反应收入眼底,不禁觉得……两老儿辩日之事多半是真的。 可不管究竟是怎样荒唐的过节,他眼下都不能再激化矛盾了。 “孙儿此番为镇国公所救,曾在镇国公府上住了几日,相处之下,孙儿倒觉得镇国公此人性情豪爽,心地仁善。倒不像是心思不正之人——” 吴竣在心底冷笑一声。 那个老匹夫便是想要心思不正,怕也没那个脑子。 至于救了他的孙子—— 想到这里,吴竣更觉一口血哽在了喉咙里。 但孙子就在眼前,他也只能暂缓心绪,道:“我与他不过是脾性不投而已,他救了你,这份恩情,我自会记着。” 吴恙接过话,轻咳一声,道:“孙儿亦认为,如此大恩,自当相报。且这一桩恩情,未必不是化解两家过节的契机。” 吴竣微微皱眉。 报恩就报恩,忽然咳那一声作甚? 如果不是明知镇国公是个糟老头子的话,他甚至要觉得孙子下一句话就得是“救命之恩,理当以身相许”了。 而此时—— “祖父,孙儿有心上人了。”少年鼓起勇气讲道。 刚有过此种想法的吴竣听得瞳孔震动。 ……方才阿渊说什么来着? ‘相处之下,觉得镇国公此人性情豪爽,心底仁善,不像是心思不正之人’…… ——是他想得那样吗?! 即便是……好歹也找个年轻些的! 吴竣这厢心中兀自掀起惊涛骇浪时,又听少年说道:“不瞒祖父,孙儿心悦的姑娘,正是镇国公家中的孙女——” 原来是那老匹夫的孙女……! 吴竣大松一口气,相较之下,甚至觉得这句话听起来十分悦耳。 “照此说来,先前京中兴起的那桩传言,竟是真的了。”老人的脸色恢复了平静。 吴恙不置可否。 先前京中都说他贪慕许姑娘美色——彼时那传言,实则是谣言,然而眼下看来……更像是预言。 “孙儿先前一直不同意议亲,便是不愿误人误己。如今孙儿有了自己真正想娶的人,想来理应要同祖父言明。”少年神态认真诚恳。 ——想娶? 吴竣眼神微变,语气依旧听不出情绪:“可若是我不同意呢?” 吴恙沉默了片刻,道:“那孙儿便等到祖父同意为止。” 听得这个回答,吴竣直直地看向他:“还记得你身上担着的责任吗?” “一刻不曾忘记。” 少年神情郑重:“孙儿身为吴家世孙,自幼受祖父教导,深知自己的责任所在,从前不曾逃避过,日后也绝不会逃避——无论祖父答应此事与否,族中事务,孙儿仍会尽心打理,吴家一族兴衰,孙儿亦会尽全力担起。” 话至此处,稍顿须臾,继续说道:“然唯独婚姻之事,请恕孙儿无法让步。孙儿生来性情固执,更改不得,即便勉强娶了旁人,也断做不到夫妻和睦。到时于族中而言,只怕是祸非福。” 至于延续香火——嫡脉一支除了他父亲,还有二叔这一脉。 即便非要长房来延续,那他们长房还有与他同父同母所出的阿章。 哪怕日后家主的位置当真换了阿章来坐,他亦会尽心相助,视族中之事为己任。 吴竣眼神稍缓,接着问道:“那你可知,我吴家与许家,倘若联姻,会带来何等后果?” “孙儿清楚。但孙儿认为,此事也并非就是死局,事在人为,且日后局面如何尚无定论,未必就想不出两全之策。” 他是想娶许明意,很想。 但也不可能一腔冲动之下,全然不顾两家安危——他是想办喜事,不是想办丧事。 而之所以选在此时便与祖父言明,也并非是出于心急,只是他既已有心上人,便该表明自己的态度——亦能借此探一探祖父的态度。 眼下看来,祖父的态度,要比他想象中缓和的多。 这便足以说明,只要他有足够的能力去解决许吴两家联姻带来的负面影响,那么祖父这里,应也不会有太大阻力。 见面前的少年朝气十足,身形挺拔如竹,眉眼间毫无退缩与惧色,仿佛已经做好了担起一切的打算,吴竣心底软了软。 哪怕苛刻如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的阿渊,是个极出色的孩子。 无论是天资,还是心性,亦或是后天的勤奋克制与上进—— 至于那份固执的天性,确实改不得,且以往在他眼中,也无需改——他想养出来的,从来也不是一个只适合掌舵族中、无一丝私心与自身主见的棋子。 正文 214 方先生的经验之谈 , 况且,眼下这孩子,即便是极不容易有了所谓想娶之人,却也不曾忘却自己的责任。对这些客观存在的阻力,想着的不是逃避,不是感情用事任性妄为将难题抛给两家长辈,而是要如何解决。 面对突然出现的心上人,没被冲昏头脑,尚能保持这份理智与思虑,已是十分难得了。 但越是如此,倒也越能看得出,这是真心实意想娶这姑娘过门,因足够珍视,才会百般思虑周全啊。 不过也只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郎而已,眼下即便是将感情看得重了些,也属正常——且这一点,倒了随了他的父亲母亲。 往后却不知是好是坏…… 想着这些,吴竣的心情有些复杂。 但无论如何,年少时的赤诚情意,喜欢的东西去努力争取,这份天性与勇气,本是可贵的,不该被当作十恶不赦的念头来训斥。 况且,阿渊的性子摆在这里,矫枉过正只会适得其反。 是以,老爷子问道:“退一万步说,你觉得,镇国公会同意这门亲事吗?” 听说当初老匹夫曾妄想让阿渊替他家孙女冲喜,结果一听说阿渊是他的孙子,立即就变脸赶人了。 可见老匹夫也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所以,恶人就叫这老匹夫来做吧。 不过…… 他倒是听说对方是个爱孙女如命的,孙女若是同意,老匹夫八成也就没辙了。 所以—— “说了这么多,许家姑娘又可曾说过愿意嫁与你?”吴竣换了种问法儿。 结果就见自家孙子彻底沉默了。 “不曾说过。” 吴恙如实讲道:“眼下不过只是孙儿一厢情愿而已。” 吴竣动了动眉毛,心中顿时放松了不少。 ……合着才到这儿啊! 八字没一撇,这就急着来求他同意了? 老爷子头一回生出了因为自家孙子被嫌弃而感到欣慰庆幸的心情。 吴恙不知自家祖父的险恶心思,且他也没觉得自己的做法是出于心急。 他喜欢许明意,这份心意,自己已是再明确不过。 而若要同她言明喜欢,那他便要拿出自己的诚意来—— 毕竟,喜欢一个人,怎能只凭一张嘴、一句话来证明? 他总要做些什么,才配说喜欢她吧。 前路一切未知甚至是满布阻碍的情况下,便声称喜欢她,想娶她,他怕她会觉得他的这份喜欢太过儿戏。 而眼下,虽说他也还未曾想出两全之策,但大致局面算是明朗了,至少祖父的态度尚有转圜的余地——而他也真正清楚了,自己接下来需要为此做哪些努力。 “一切都还言之过早。”吴竣喝了口茶,道:“你不想做的事情,祖父也强逼不得,我知你自幼事事都有分寸,此事我今日听且听了,且看日后如何吧。” 知慕少艾,来得强烈,去的也快,说不定一阵风吹过便散了。 且阿渊的将来,与吴家所有子弟都不同,亲事并不着急,他也无需对此事摆出竭力反对的姿态。 吴恙闻言,抬手垂首,长施一礼,道:“孙儿多谢祖父。” 吴竣摆了摆手:“回去吧。” “是,孙儿告退。” 吴恙退出书房后,转身下了石阶,离开了这座院子。 少年大步而行,只觉得浑身似有用不尽的力量,叫他想要立即去为之做些什么——他行事向来积极,但如眼下这般迫不及待,却真真正正是头一回。 但偏偏此事最是急不得,最需要耐心与理智。 于是少年又竭力叫自己克制着平静下来。 “公子,方先生来了,此时正在堂中等着您。” 吴恙刚回到院中,便听迎上来的小厮禀道。 吴恙将一应心绪暂时压下,请了方先生去书房说话。 二人谈罢正事,方先生吃茶时,不禁又悄悄打量了一眼自家公子的神情。 看起来倒与往常并无两样,方才说正事时也未见分神,可就是莫名叫人觉得不太对劲…… 至于是怎么个不对劲,偏又说不上来。 这时,突然听自家公子问道:“对了,先前曾听先生说起过,先前先生似乎是写过话本子的?” 这话问得突然,方先生略微一怔,才答道:“回公子,是有此事……”吴恙道:“那想必先生对诸事的理解与看待,必然也要高出一截。” 方先生谦虚地笑了笑:“纸上谈兵罢了……” 他确实是跟公子讲过自己曾写过话本子,但此事他只讲了一半,公子若听了那余下的一半,必然就不会这么想了——他为了糊口曾写过话本子不假,但因为写得太烂,根本没人愿意看,还倒欠了书铺一些钱,于是他趁夜跑路了…… “先生不必谦虚。” 吴恙拿出认真请教的神态,问道:“若一个姑娘,数次夸赞一位年纪相仿的男子是个好人,不知是否代表这位姑娘极欣赏此人,甚至是……对此人有意?” 许姑娘夸过他许多次,说相信他,是因为他是个心善的好人。 虽然他也没觉得自己如何心善,但每每回想起许姑娘这般认真夸赞他,他还是极高兴的。 方先生正色摇了头,道:“公子,这恰恰相反啊……” 吴恙听得不解,微微皱眉道:“还请先生赐教。” “公子有所不知,当一位姑娘夸赞一名男子是个好人时,多半是因为实在没有别的东西可夸,才会选择拿这个说辞来缓解尴尬,甚至是在婉拒这男子的心意啊。” 吴恙听得几乎愣住。 ……竟是这样吗? 为何他从未听过这等说法? 吴恙难以接受这个落差极大的答案,然而看向坐在那里的方先生,只见对方神色过于笃定—— “……先生为何如此确信会是如此?” 听得此问,方先生面上浮现略显苦涩的笑意。 还能是为何? 当然是一次次累积下来的切身经验啊。 他没有直接回答,但此时他那饱含过往心酸的笑意,已经让一切皆在不言中。 吴恙意会到这一点,不禁沉默了片刻。 竟是意外戳到方先生的旧伤了。 只是…… 少年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方先生那略显冷清的发顶—— 正文 215 公子的计划 虽无冒犯之意,但确实……方先生的情况,换作让寻常人来夸,确实也不甚好夸。 而想来他与方先生的情况还是略有些不同的,是以应当也不能一概而言——少年这样劝解着自己。 见少年神态,方先生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他就说公子今日不对劲……莫不是方才公子话中的那个“男子”,正是公子本人么?! 嘶——竟有姑娘家夸他家公子是个好人?! 不,或许应该这样问——在公子这张脸的影响之下,竟还会有姑娘家在意他家公子是不是个好人? 这姑娘得是多么不会抓重点啊! 且公子这般在意,显然是先动了心……该不会是错付了吧? 这完全说不过去啊! 连他家公子都看不上,这得是什么样的眼光——说句不知羞的话,他若是个女子,他只怕早就按捺不住爬床的心思了! 思及此,方先生莫名生出斗志来,当即只道:“实则方才贫道而言,也是因人而异的。若公子遇到了什么难题,不妨说出来,贫道也好对症下药,试着替公子出谋划策——” 吴恙想了想,婉拒道:“若来日有需要,再行向先生请教。” 方先生失败的经验累积的似乎有些多,听多了只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虽然不是个轻易信邪的人,但事关娶媳妇大业,还是求个吉利吧。 方先生离开之后,吴恙回了内室。 因他有着从外面回来之后便要净手的习惯,阿圆已备下了一盆热水。 吴恙走到盆架前,一时却未有动作。 他认真打量着水盆中自己的倒影。 这张脸怎么看,分明还过得去—— 还是说,这一切都只是他自我感觉良好?身边所有的人一直都在骗他,实则他这等区区相貌根本不值一提? 忽然有些怀疑自我的少年出声道:“阿圆,过来。” 守在外间的阿圆应了一声,快步走了进来。 “公子有什么吩咐?” 吴恙转过头来,看着面前的小厮,正色问道:“我长相如何?” 阿圆呆了呆。 旋即道:“公子,这还用问么!您这样貌,放眼宁阳,可是无人能及!” 甚至他从小到大,就不曾见过比公子更好看的人了。 吴恙皱眉道:“说实话,不必奉承。” 阿圆张了张口,简直震惊了。 “公子怎会觉得小人是在奉承呢!您若是不好看,那小人岂不是要活活丑死了?” 公子对自己的美貌究竟有没有一个清楚的认知啊! 阿圆甚至突然觉得有些不公平——老天爷未免也太不讲究吧,怎偏偏将这份美貌给了一个不懂欣赏的人呢?这不是白费了一番苦心么?这脸要是给他,他保管日日欣赏并善加利用。 见小厮情真意切的神情不似作假,吴恙微微放心了些。 看来他这张脸确实还是能拿得出手的。 自幼便不喜旁人说自己生得好看,更无法忍受被人盯着瞧的少年,有生以来头一回觉得长得好看也算有些用处——至少在娶媳妇这件事情上,或许用得上。 见自家公子被夸赞后似乎心情不错,阿圆暗暗诧异。 公子今日这究竟是怎么了? 不对,不止是今日,近几日公子都尤为地反常。 最明显是一点就是,饭吃得更多了…… 没有理会小厮的疑惑,吴恙净手罢,吩咐了下人备了些东西,召了岁江前来,单独吩咐道:“将这些送去隐贤楼给许姑娘,再替我传一句话——便说族中有急事需要我来处理,没办法亲自过去。叫她记得好生养伤,若是觉得无趣,可以去附近的戏楼中坐一坐。临街的三知茶楼里,每日午后会有先生讲书,倒也可以一听。 隐贤楼里的掌柜,我已让人打点过,她若想吃什么东西,或是不知吃些什么好,随时都可以吩咐楼中伙计去买些回来。” 岁江听得心情复杂。 ……这真的只是一句话吗? 但也只能正色应下:“属下记下了。” 只是,这种事情公子为什么不让小七去做呢?小七最擅长的不就是这种琐碎而毫无意义的事情吗?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去办。” “请公子吩咐。” “许姑娘身边带着的那位丫鬟名叫阿珠,你大可同她走得近些,也好打探一些事情。” 岁江正色道:“不知公子需要属下打探哪些事?” 是有关镇国公府的机密吗? 他就说,向来英明神武的公子对许姑娘不同于旁人,必然是有原因的……果然如他所料! 自觉终于解开了谜团的岁江浑身舒适起来。 吴恙轻咳一声,道:“比如说,许姑娘的喜好——” 岁江再次陷入迷惑。 这怎么和他想象中的又不一样了? 他知道了…… 一定是因为还没到时候吧。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公子如今要做的应当是要彻底取得许姑娘的信任——这一切有且只能有这一个解释。 重新整理了思路的岁江觉得自己又可以了。 “公子放心,属下必将此事办妥,绝不会影响公子的计划。” 吴恙有些意外地看下属一眼。 他竟还知道自己的计划了么? 不错,岁江总算也长进了。 交待完此事,吴恙继而问起了岁山之事。 “他不肯说实话。”岁江垂眸道:“但属下一定会设法尽快撬开他的嘴。” 吴恙微一点头。 岁江知道对方的弱点所在,就先让岁江熬一熬对方的耐力,待他忙完手上的这几桩事,再去亲自问一问也不迟。 交待完该交待的事情之后,吴恙便去见了族人。 岁江来到隐贤楼,刚上了二楼,便被秦五和朱秀拦住了。 二人皆是身形高大魁梧的汉子,这么并肩一站,立即将过道显得狭窄拥挤。 岁江面无表情地道:“我是奉我家公子之命,来给许姑娘送些东西。” “多谢,将东西交给我吧。”秦五伸出了手。 岁江沉默着将东西交给对方。 不行,这么下去,他根本没有机会能见得到许姑娘身边的丫鬟。 好在他还有另一件差事—— “公子还有话要让我转告许姑娘。” 秦五刚想说“我来转告就是”,就听朱秀在前面说道:“稍等片刻,容我先去禀明我家公子。” 语罢,扫了一脸耿直严肃的秦五一眼——少男少女之间的传话竟也想听,不怕把牙酸掉? 正文 216 人间酷刑 , “让人进来吧。” 许明意早上补了会儿觉,此时正坐在外间喝茶,听了朱秀的传话,遂如是说道。 朱秀应下,将人放了进来。 岁江行入房中,入目就见少女鸦发半挽,头上只用一根白玉簪,外披一件秋香色宽袖罩衣,简单而闲适。 但岁江留意的并不是这些。 他留意到的是,少女的膝盖上此时卧着一只肥鸟,那肥鸟也在望向他。 四目相对一瞬,彼此算是不冷不热地打了个招呼。 “公子让属下带一句话给许姑娘。” 岁江做事向来严谨,传起话来也几乎是一字不差,他将自家公子所交待的“那一句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许明意点头道:“替我多谢你家公子。” 此时,朱秀已经将东西提了进来。 许明意看过去,隐约能瞧得出来,应都是些补品。 且既是他送来的,必然皆是上好的东西。 这会不会有些太小题大做了? 知道的,固然知道她此番是扭伤了脚,若换作不知道的,看吴恙这阵势,恐怕要当她是搭了半条命进去吧。 许明意下意识地就想婉拒,让岁江将东西带回去,可转念不知想到了什么,拒绝的话便未有说出口。 她也不曾在心底找什么借口——她只是,单纯的,不想拒绝他百忙之中使人送来这些的心意而已。 见自家姑娘默许收下了这些东西,眼下也到了准备晚食的时辰,阿珠便想着去后厨一趟,替姑娘熬一盅补汤。 姑娘的伤是不打紧,但赶了这么久的路,确实也需要补一补。 见她取了一株人参显然是要去厨房,岁江赶忙道:“我也一起去吧,我能帮得上忙。” 阿珠闻言看他一眼。 她不需要帮忙。 但对方好歹是吴世孙身边的人,她也不好直接拒绝,不置可否地就走了出去。 岁江立即跟上。 许明意有一下没一下地替天目顺着毛,想着吴恙说的那些戏楼、说书之处,不知不觉间,眼底便浮现了笑意。 天目抬起头歪着脖子看了她一眼。 察觉到它的动作,女孩子挠了挠它的脖子,语气愉悦地道:“看什么呢,瞧你胖得,哪里有出远门的样子……” 别人出远门一路颠簸少不得要瘦上一圈儿,它倒好,反倒养得更加圆润了。 她要怎么跟吴恙交待啊? 天目毫不在意地“啁啁”了两声,且又不知悔改地想要顶风作案——伸着脑袋就要去够桌上的点心。 许明意揪着两只翅膀将鸟丢到了地上。 大鸟不满地叫了一声。 “不能再吃了!”许明意摆出一幅严母姿态。 大鸟跳着脚叫起来。 朱秀在门外听着这些动静,不禁暗暗称奇——人和鸟竟也能吵起来么? 厨房里,阿珠将汤罐放到小炉子上熬着,打算起灶炒几道简单的小菜。 这个小厨房,是他们花了银子跟掌柜的借来的,为的就是随时方便自己人做些什么,虽然因为自己人做得东西都不怎么好吃,而没怎么用过。 “我来烧火。”岁江积极地道。 虽然他对这些粗活根本看不上眼,甚至觉得拉低了自己的身份——但是,为了公子的计划,这点牺牲又算得了什么。 阿珠点了头。 送上门的苦力,不用白不用。 于是二人一个烧火,一个切菜下锅。 岁江看了阿珠准备的那几道菜,试探着问道:“许姑娘的胃口偏简单清淡么?” 这也算是喜好之一吧? 阿珠回道:“养伤期间,不宜吃得太重口。” 况且,复杂的她也根本不会做。 毕竟她的特长是打架又不是做饭。 “那许姑娘平日里喜欢吃些什么?”岁江问罢,不忘掩饰道:“公子说了,这几日他忙得抽不开身,要让我代他尽地主之谊,于饮食之上不可委屈慢待了许姑娘。” 阿珠不知信是没信,只道:“我家姑娘不挑剔,只要是好吃的都喜欢吃。” 岁江默了默。 简直是毫无意义的回答。 “那不知许姑娘平日里最喜欢什么?”他转而问道。 阿珠不假思索地道:“练箭。” “除了练箭之外呢?” 这次阿珠思索了一下,才答道:“除了练箭之外,我家姑娘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琢磨着怎么活得更久些。” “……?” 岁江听得不免心生茫然。 这是什么回答? 且……喜欢活得更久些?——这个喜好他们公子可迎合不了,毕竟总也不能让他们公子把命续给许姑娘吧? 他现在严重怀疑这个丫鬟在故意同他打太极。 呵呵,防备心果然极重,怪不得公子要将这个任务交给他。 或许也是他太心急了,这种事情,是得循序渐进才行。 岁江暂时收起了话匣子,老老实实地添着火。 阿珠看他一眼。 这人的问题也太多了。 要不是看在吴世孙确实能让她家姑娘开心的份儿上,她才懒得同这个看起来不怎么机灵的人废话呢。 岁江离开时,许明意让他将天目也一并带上了。 她想着,吴恙这几日应当都没时间过来,天目也是刚到宁阳,还是让岁江带回去,让他们父子尽早见一见以解相思之苦吧。 于是,天目就这么被带回了定南王府。 吴恙的居院里,阿圆指了指蹲坐在椅子上的大鸟,惊讶地问:“这是……天目?” 天目挺了挺胸膛,叫了一声——除了它之外谁还能有这般威仪,它不过是离开了一段时间而已,这些愚蠢的下人们竟然就不认得它了吗? “天目不是被公子留在了京城吗?”阿圆跟岁江问道:“它……自己飞回来的?!” “你觉得像吗?”岁江不答反问。 阿圆看一眼大鸟圆滚滚的身子——好吧,确实不像。 “那它是怎么回来的?” “被一位姑娘带回来的。” “姑娘……?!”阿圆瞪大了眼睛,惊诧而兴奋地问道:“哪家的姑娘?同公子什么关系?现下在何处?长得好看么!” 岁江看他一眼,漠然地道:“事关公子的计划,我没办法与你透露太多。” “……” 阿圆张了张嘴巴。 八卦说了个开头——这是什么人间酷刑? 正文 217 他很听话 偏生岁江说了,事关公子的计划,那他的满腔好奇就只能哽在嗓子眼儿里,不上不下难受得紧。 好在他还可以自己分析一下—— 既然天目是被“带回来”的,那便说明这姑娘也是京城人士…… 而公子的异样,似乎就是从京城回来之后开始的! 那些往来于京城与宁阳之间的书信…… 公子每日都贴身带着的平安符…… 还有公子大增的饭量! 以及那天深更半夜便要动身出门,说什么同人约好了一起吃早食—— 这一切,一定就是因为这位姑娘没错了! 破案了! 连日来的猜测得到印证,但随时而来的便是愈发强烈、使人煎熬至极的好奇心。 然而岁江才不管他的死活,将天目送到之后,便抬脚离开了,冷静无情的背影落在阿圆眼中,宛若一位绝世渣男。 …… 接下来两日,许明意确实都不曾再见到吴恙。 昨日吴恙使人送了些杂书和话本子过来给她解闷,她翻了翻,确也确实有趣,看得出应当是他用心选了的。 而她想着,近来他忙于族中之事,或许也是件好事——终日同族人们议事,应是相对安稳,轻易不会出什么差池的。 但到了第三日,许明意还是有些心神不宁。 若她不曾记错的话,今日夜里,便是上一世吴恙出事的日子。 傍晚时分,岁江又借着送东西的名目来了隐贤楼,在后院同阿珠说了会儿话。 阿珠暗暗觉得殷勤过头的这个人有些不对劲。 此人不止回回都主动同她搭话,甚至昨日她还看到对方跟她父亲不知说了些什么——接近他们父女,到底有什么目的? 难道说…… 想到一种可能,阿珠变了变脸色。 岁江全然不知她心中所想,取出一只油纸包来,道:“这是宁阳城中远近闻名的荷叶鸡腿,我特意买给你的,你尝尝——” 阿珠迟疑着没有接。 这时,朱秀从前堂走了过来,看着这一幕,微微皱眉。 吴世孙拿美色蛊惑了他家姑娘,吴世孙身边的随从竟也要跟着蛊惑他闺女么?美色不够,就拿鸡腿来凑? “我家姑娘请阁下去楼上说话。”朱秀看向岁江说道。 岁江闻言,将鸡腿塞到阿珠手里,便赶忙往二楼去了。 阿珠看着手里的鸡腿,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 朱秀脸色凝重地朝女儿走了过来。 阿珠皱眉先开口说道:“父亲,这个岁江怕是对咱们有所图谋。” 朱秀眉头动了动。 咱们? 阿珠正色道:“我怀疑他想偷学我们家中的绝学。” 她看得出来,此人分明也是个武痴——这种武痴与武痴之间的感应,绝不会有错。 朱秀沉默了。 看来他根本无需担心女儿会被人蛊惑。 “父亲?”见他没说话,阿珠皱着眉唤了一句。 “知道了,我会多加防备。”朱秀看着到女儿,心情复杂地道:“吃鸡腿吧,趁热。” 阿珠低头看向手中的油纸包。 她确实也饿了。 岁江上了二楼,叩了房门,就听房中传出了一道沉静的少女声音:“进来。” 他推门而入,只见许明意好整以暇地坐在桌边,显然是在等他过来。 “不知许姑娘有何吩咐?” “我想让你代我传句话给你家公子。” “许姑娘请讲——” “让他今夜无论如何,最好都不要出门。”许明意正色讲道。 这一夜,至关重要,即便许多事情都已经得到改变,但多份谨慎总归更好一些。 岁江有些困惑。 见他眼神,许明意又补了一句:“你将话带到,他自会明白。” “是。”岁江应下。 但他估摸着,让公子晚上不出门,估计有些难—— 据他所知,在许姑娘看来公子虽然已有数日不曾来过此处,但实际上,公子每次忙完正事,哪怕已是深夜,也要专程绕一段路过来。为的就是在隐贤楼外呆上一会儿,哪怕只是看一看许姑娘的窗子。 这一点他虽然无法理解,但想来公子做事自有他的道理与用心,这个举动必然也在计划之内吧。 外间天色已暗,却透着异样的灰,阴沉沉的。 岁江很快回到了定南王府。 待他来到世孙居院的前堂中时,只见自家公子刚从内室而出,身上挂着披风,显然是要出门。 岁江行礼罢,道:“许姑娘有话要属下转告给公子。” “说。” “许姑娘说,让公子无论如何,今晚最好都不要出门。”岁江说话间,看了一眼自家公子身上的披风——这真是不巧得很。 吴恙闻言有些疑惑不解:“她可说了原因?” 岁江忽然沉默了一下。 ……公子脸上分明是不解,嘴上还问着原因呢,怎么那手就已经开始解披风了呢? 这么听许姑娘的话、甚至是无条件的听话,真的没问题吗? 岁江强忍着心中的不适,答道:“许姑娘没有明说,但许姑娘说,属下将这话带到,公子听了就明白了。” 吴恙眼神微动。 特意嘱咐他今晚不要出门——莫非在许姑娘的梦里,他就是今晚出的事? 虽说眼下毫无预兆,但她既是说了,那他就哪儿也不去便是了。 “你去给许姑娘回句话,便说我知道了。” “……?” 岁江再一次迷惑了。 这竟也需要他再特意跑一趟回话吗? 许姑娘让他传话,他传到公子耳中这是必然的,公子“知道了”,难道又有什么稀奇的吗?——还是说,公子只是为了让许姑娘知道,自己很听话? “去吧。”吴恙拿着披风回了内间。 让岁江去传句话,应当也能让她更安心些。 且不得不说,她的梦,确实一向很准。 此时,外面已经开始下雪了。 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飘洒着,轻柔无声地覆在屋檐枯枝之上。 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大雪便将整座宁阳城都改了颜色。 繁华归于素净,喧嚣为静谧所掩,城中四下只有星星点点、淡橘色的灯火闪烁其间。 这一夜许明意睡得半点也不安稳。 房中灯火彻夜未熄,她每每睁眼,便看一眼滴漏。 卯时中了。 女孩子披衣起身,梳发洗漱后,来到窗前,将窗棂推开。 雪还未停,寒气扑面,她望向楼外,只见一片簌簌而落的朦胧雪雾间,有一辆马车在楼前停了下来。 正文 218 虾仁猪心 , 许明意下意识地定睛看去。 下一刻,就见马车中下来了一位少年,他穿墨青色氅衣,乌发拿白玉冠束起,便是隔着大雪,轮廓模糊,却也不妨碍叫人分辨得出那是一张极好看的脸。 是吴恙! 许明意一颗心立时落回原处,却又迅速滋生出莫大的欢欣与庆幸。 太好了太好了,他没事! 楼下的少年,刚下马车,便往她这扇窗的方向看来,四目相接间,他不由地怔然一瞬,而后扬唇露出笑意来。 他见窗内的少女也在朝着他笑,那笑容灿若朝霞,又因她生得好看,且这份好看坦荡大方,明媚灿烂的不加掩饰,便使得这笑意又像是春日里百花盛放,绚烂迷人眼。 她还朝他用力地挥了挥手,那力度像是整个人都忍不住像个小兔子似得要踮着脚跳起来一般,像是在打招呼,又像是在表达此时无处安放的欢喜。 吴恙看得几乎愣住。 见他没事……她竟这般开心吗? 意识到这一点,少年眼底笑意也愈盛,他下意识地想跟着抬起手回应她,然而一眨眼的工夫,却见那扇窗后已不见了那道人影。 客房中,许明意抓起一旁挂着的披风,推开房门,边快步往楼下走,边将披风匆匆系好。 阿珠见此一幕,忙跟了下去,待来到大堂中,瞧见楼外站着的那名少年时,便停下了脚步。 许明意踩着松松软软的积雪,快步来到了吴恙面前,冲他笑着道:“我便知道不会有事!” 吴恙笑着点头:“多亏了你的梦,才救了我一命。” 这份救命之恩,他报定了。 许明意笑着没接话。 倒也不能说是她救了他,若前世他的死当真只是一场因为她而生出的意外,那么她只是避免了这场意外的发生而已,根本谈不上是救。 但这些,她注定是没办法同他说明的。 此时,忽有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落在了她头顶,替她轻轻拂了拂发顶上压着的雪花。 许明意有些怔然地仰起头看着他,此时,一片雪花落在她眼睫之上,很快便化成了细细水珠。 吴恙将手收回,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她脚下,温声道:“雪太大,进去吧。” 她脚上有伤,可别冻着了。 许明意点点头,跟着他转了身。 看一眼身前少年挺拔的背影,她没忍住抬手碰了碰方才被他拂过的发顶。 按说她方才该是要躲开的。 至于为何不曾躲开—— 她想,她或许应当好好地想一想了。 “咱们去茶室说话。”二人进得堂中,许明意指着左边的一间雅室说道。 这间茶室本是隐贤楼供给贵客吃茶谈话的地方,如这样的茶室统共有两间,他们一行人来了之后,花了银子包下了这一间,故而便暂时不为旁人所用了。 时辰尚早,虽有积雪照亮,但茶室内仍有些昏暗。 许明意便将一旁小几上的纱灯点亮,捧到桌上。 吴恙已经坐了下去,看着纱灯映照出的淡橘色光芒,忽然觉得有一阵暖意流淌进了心底——但他知道,这暖意并非是因为这灯,而是因为有点灯之人在。 许明意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因茶室的门没有关上,秦五大步走了过来。 天色似亮未亮之际,这吴世孙便过来找他家姑娘,他得守在一旁好好看着才行。 然而刚来至门边,就听女孩子随口吩咐道:“秦五叔,有劳你替我烧一壶滚水来冲茶。” 阿珠和岁江去了后厨,此时时辰尚早,只有一个伙计在扫雪,她只能见着谁便使唤谁了。 秦五的络腮胡子抖了抖。 这又成了什么? 送姑娘来宁阳私会还不够,如今竟还要在姑娘和吴世孙单独谈话时,为他们煮水冲茶?! 待回京后,他究竟要如何向将军交待自己的所做作为? 秦五步伐沉重地来到后厨,装了一壶水放在炉子上,站在一旁一声不吭地等着水烧开。 听着岁江问阿珠都准备些什么菜,秦五觉得此时此刻,倒是有一道菜名极符合他的心境—— 虾仁猪心。 将开水送到之后,他也没了在一旁看着的心思,毕竟他不想让姑娘误认为他是随时等候吩咐的意思。 许明意将一盏热茶推到吴恙面前。 “脚伤可好些了?”吴恙问她。 “已是大致好全了,本就是小伤而已。”许明意看着他,笑着道:“多谢你这几日叫人送来的东西。” “你这伤因我而起,这些事情本就是我该做的。” 许明意未有与他多说这个话题,眼下她有更在意的事情想问。 “昨晚或是近几日来,吴公子可曾察觉到有何异常之处吗?” 虽说她认为那是一场意外,但他先前所言,确实也有一定的道理,性命攸关之事,各种可能都应该考虑到。 吴恙微一摇头。 “一切如常。” 许明意听得更放心了些。 但放松之下,又突然生出了一个想法来…… 这一切都太平静了,平静到仿佛她先前的那个梦,就像是凭空捏造,危言耸听似得? “吴恙——” 她不自觉地喊了他的名字,轻声问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先前是在骗你?”——为了骗他一个所谓救命之恩? 吴恙听得一愣。 骗他? 有这等好事? 倘若她是骗他,可见这一切皆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且为了骗他还千里迢迢来了宁阳——她若真能这般费尽心思同他制造交集,他高兴还来不及。 说句不争气的话,他倒希望她是在骗他。 可偏偏他清楚—— “我知道,堂堂镇国公府的许姑娘,断不是这样的人。”少年人的语气里似有一丝笑意。 许明意听得也笑了。 她就说嘛,只要吴恙不胡思乱想的时候,相处起来简直再舒服不过了。 “况且,此事兴许正是因为许姑娘此前的提醒,让我有了防备,才会出现了变故。”吴恙讲道:“譬如我将岁山寻回,当初若不是因为许姑娘将方先生引荐给我,此事恐怕也不会如此顺利。” 他想,若他命中当真注定有一劫,那面前的女孩子,定是来拯救他的福星。 听他说到岁山,许明意正色问道:“对了,可从此人口中问出什么来了?” 正文 219 真是个好人 , 她听吴恙话中之意,分明还是疑心这场并未发生的祸事乃是人为。 而岁山,则是他认为同此事可能存有关连的人。 “还未能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吴恙道:“近几日我被族中之事缠住了手,刚处理干净,正打算去亲自看一看他,试试能不能问出些什么来。” 许明意将双手小臂叠放在面前的桌上,闻言便下意识地往他的方向微微倾身,小声说道:“我倒是懂些叫人开口的法子,可需要我去帮忙试一试么?” 这间茶室本就不算多么宽敞,此时她这般动作,更叫少年觉得四下空间狭隘,让他的呼吸顿时都有些不太自然了。 “……你若无事,那晚些我们一同过去。”吴恙尽量拿正常且正直的语气说道。 许明意道:“宜早不宜晚,等用罢早食便动身吧。” “好。” 吴恙点了头,端起茶吃了一口。 “这茶不错。”他真心实意地称赞道。 “是吧,我也觉得不错。”许明意笑着道:“正是你昨日叫岁江送来的那一罐。” 是吗? 吴恙意外地抬了抬眉。 他房中也有一罐,可往常吃起来不过如此,为何今日竟觉得格外清香? 他又吃了一口,道:“那便是泡茶之人手艺了得了。” 许明意笑着轻“嘁”了一声,“行了,你就别奉承打趣我了。” 她记得,吴家拿来饮用的水,皆是每日清早由城外取了上好的山泉水送入王府中去的。相较之下,她随便拿铜壶烧一壶水,这么一冲,说是糟蹋东西都不为过了。 吴恙却实实在在地喝了半壶。 二人就在这间茶室里一同用了早食。 而后许明意回了客房中稍加准备了一番,换了男装出来,同他一起上了马车。 吴恙今日没骑马。 许明意不曾多想,只当是下雪的缘故。 可她不知,以往便是雪天,吴恙也习惯骑马出行。 今次换了马车,是因恐她对他雪天骑马坠湖之事阴影太深,才特意改乘了马车。 马车缓缓朝着城南的方向驶去。 待马车停下时,吴恙先下了车,想着脚下被车轮碾过的雪水有些湿滑,便伸出了一只手臂想要去扶许明意。 但他的手臂刚伸出去,就见女孩子已经利落轻盈地跳了下来。 “……”少年便只能不着痕迹地默默将手臂收回,负在身后。 许明意的注意力皆被眼前的别院吸引了去,未有留意到他的动作。 这别院看起来再普通不过,想来应当不是他明面上的东西。 上一世她并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这是不是便说明,这一回他与她之间,倒果真是比上一世要更加交心且更加了解彼此了? 而二人刚进得前院,许明意便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 院子里十来只颜色大小不同的狗子正在雪窝里追逐撒欢,见得吴恙来,立即都摇着尾巴跑了过来,围着他欢快地叫着,伸着舌头哈出一团团雪白的热汽。 举目去看,还有几只猫儿蹲在廊下。 只是相较于狗子们的热情兴奋,这几只猫儿就显得冷静端庄多了,坐在那里“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许明意莫名被这群狗子们的欢快给感染了似得,脸上也皆是笑意,抬头问他:“此处怎养了这么多猫猫狗狗?” “皆是前前后后从外面带回来的一群无家可归的小东西。” 吴恙挑开了一条大黄狗,但脚上显然没使什么力气,只是提醒它让路而已。 许明意跟着他往前走,边真心实意地道:“吴公子可真是个好人。” 从他将天目养大这件事情上她便看出来了,他是个善待小动物的人,这样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所以,前世今生,她一直都觉得吴恙是个好人。 “……”吴恙闻言脚下一滞。 就不能换个夸法吗? 二人带着岁江来到了后院厅堂一侧的一间暖阁中。 吴恙对许明意说道:“人在密室里,需从此处下去,但应当冷了些。你且在此坐一坐,我若问不出,再试试你的法子。” 岁山不同于寻常人,甚至不同于寻常暗卫,其自幼吃过的苦头受过的磨砺非常人可想,许姑娘的法子再能折磨人,对他来说也未必有用。 所以,他也承认,他之所以带许姑娘过来,纯粹是因为想同她多呆一会儿。 许明意点了头,在一旁的椅子里坐了下来。 吴恙见状,没急着下密室,而是一言不发地将墙角处那罩着熏笼的火盆搬到了她面前。 而后,才带着岁江打开机关,下了密室。 见书架重新合上,许明意的视线落回到面前的熏笼上,伸出双手烤了烤,浑身的寒意仿佛都被这暖意驱散。 昏暗的密室内,手脚被铁链缚于石柱之上的岁山听到动静,头也不曾抬一下,仿佛昏死过去了一般。 身上虽看似没有太多血迹,然而这几日他并没少吃苦头,只是多半都不是寻常的皮肉伤。 “还是不肯说吗?” 吴恙在离他三步远处站定,出声问道。 听得这道声音,岁山微微抬起了头来,散乱的发丝遮掩下,露出了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是属下愧对公子……” 他声音沙哑地道:“属下身上并无值得公子再费心之处,求公子,给属下一个痛快吧……” 吴恙看着他,眼底神色莫测。 “我倒是愈发好奇了——让你连命都可以不要,也要守住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岁山无力地扯了扯嘴角。 “公子当真问错人了。” “是吗。”吴恙道:“你同岁江说,当初假死只是为了脱身,与山匪之事毫无关联——我却想问一问你,当初我们一行人在客栈里被人在饮食中下药,如此寻常手段,究竟是如何瞒过你的?而你,又为何可以在身中迷药且为我挡了一刀之后,还能坚持到布置好假死的现场,并脱身离去的?” “还是说,只有你,从始至终根本没有中这迷药之毒——” 问罢这些,吴恙也并不指望对方能够回答,只道:“岁山,你话中的破绽太多了。” 岁山嘴唇翕动了几下,到底没有说话。 此时,视线中的少年上前了一步。 下一刻,少年冷而平静的声音在空荡的密室中传开—— “我想了许久,始终想不出第二个答案来。能让你甘愿做到这般地步的,这世上——似乎,就只有吴家了。” 正文 220 栖真院里的秘密 听得此言,岁山半垂着的眼睛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这细微的神态反应不曾逃过吴恙的眼睛。 他微微抿直了唇。 看来他所猜测的方向确实是对的。 此事,并非是什么山匪所为,亦与朝廷无关,更加不是与外人之间的利益纷争——策划之人,就出在吴氏族中。 甚至,极有可能就是他身边那些熟悉的家人当中的一个。 眼下从岁山的反应中得到确认,离真相更近了一步,但他心中并无丝毫松气的感觉,反而觉得心底的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他自幼便知不能轻信于人,看事亦不可只观表面深浅,但在他眼里,他身边称得上亲近的那些家人,皆是值得信任的。 可事实……却未必如此。 见岁山仍不肯开口,吴恙又向他走近了一步。 “我现在更好奇的是,当时你为何不曾对我下手?是因为许家军来得太过及时,让你错失了下手的良机,还是说——当真到了最后那一步,你又反悔动摇了? 亦或是,你有着别的算计与权衡,想替自己留一条后路,只想趁早脱身离开,不想真正卷入这场漩涡当中?” 对方若是再不说实话,那他也只能考虑放许姑娘进来了。 听着这些话,岁山鼓起勇气抬起眼睛同少年对视了一瞬,当即眼睛似乎更红了几分。 他动了动嘴角,笑意有些惨淡。 也罢…… 反正就眼下来看,无论他如何选择,结果都是相同的。 他一个将死之人,又何必还非要坚守那些所谓的立誓之言。 更何况,公子总归不同于别人。 思及此,接连受了多日煎熬折磨的人,意志顿时瓦解了大半——他不想让公子认定他就是这样一个狠毒无耻死不足惜的背主之人。 哪怕他确实背叛了公子。 但是…… “属下当初确实是奉命行事……但属下从始至终,都不曾想过要害公子性命。”岁山哑着声音说道。 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冷血暗卫,但在公子身边这些年,公子却从来不曾将他和岁江看作是一个杀人工具。 他自幼便知道,自己是要被送去世孙身边的,日以继夜之下,所受到最多的一句熏陶,便是要保护好世孙——履行这句话,早已成为了他的本能。 而到了后来,更成了他发自内心想要守住的底线——公子的性命,便是他的底线! 若当初那个计划里,是要杀掉公子,那他便是死,也断不可能会听从! 他的这一句话中,有着太多值得深思之处,乍然听得,吴恙的表情有着短暂的凝滞。 然而开口时,声音却愈发冷静:“全部的计划是什么?””“属下不知……”岁山道:“当初属下只知道,要配合着制造出山匪意图谋害公子性命的假象,至于其余属下一概不知……”这样重要的事情,本也断不可能将全部的计划都透露给他。 在这个计划里,他只是公子入京这一环中,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而已。“可若许家军不曾赶到,你们原本是何打算,又要如何收场?”吴恙又问。 岁山动作迟缓地摇了摇头。 “这一点属下也不知,但想来必是另有安排……” 吴恙看着他,定定地问:“这一切,究竟是何人的安排?” 岁山语气低哑地道:“公子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公子心细而敏锐,话已说到这一步,又怎么可能会猜不到。 吴恙微微握紧了十指。 答案确实已经被岁山说明了——就藏在他的那句“奉命行事”之中。 偌大的定南王府中,岁山真正需要听命的主人,除了他之外,便只有一个了。 可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岁山声称不知全部的计划,不知原本他会被如何安排……而从始至终,他都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 倘若真有什么极关键的计划,倘若本意并非是要他将性命舍去,那又为何不能与他明言? 当然,这一切,皆是建立在岁山所言皆是实情的前提之下—— 而他向来不轻信任何人,任何话。 “说到底,这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罢了。”昏暗的四下,将少年原本清冷的眉眼衬得愈发冷然,声音里仿佛也夹带着寒意:“若你是受他人指使,眼下之言,未必不是蓄意挑拨离间。” “属下自知挑拨不了公子,也蒙蔽不了公子……”岁山艰难地道:“将死之人,又何必再耍弄此等毫无意义的手段。” 说话间,他吃力地抬起头,道:“公子若不信,属下倒曾偶然听到过一个线索……公子或可以试着去查一查……” “什么线索?”吴恙神色未见波澜。 “当日属下听罢吩咐,离去之际,曾隐约听到了半句话……从那半句话中可知,那个计划,似乎同栖真院有关,栖真院中,或许藏着什么秘密在……” 栖真院? 吴恙思索着皱眉。 定南王府中的院落不知有多少座,他想了片刻,才记起栖真院在何处。 若他没有记错的话,这栖真院,乃是他已故大姑母、前燕王妃未出阁前的居院。 自他有记忆起,那座院子似乎便轻易不准人进出,只有一名负责洒扫的下人会偶然出入,其余时间皆是落着锁。 他曾见祖母进去过,但祖母只让他在外面等着,不准他跟进去。 在祖母出来时,他见祖母的眼角有些发红,想必是因为想念早亡的长女。 可是——这座院子里,会有什么秘密? 吴恙心中存疑,至于要不要前去一探,这其中会不会另有陷阱,他还需思量一二。 他再次看向岁山,问道:“你既已脱身,为何不干脆躲得远一些?” 这也是他未曾想通的疑点之一。 当初方先生是在宁阳城外三百里处发现了疑似岁山的踪迹,三百里不近,但依照岁山的谨慎程度来说,却还是太大意了。 当然,即便如此,若无方先生,也未必能将人找到。 “属下已经尽量小心,但还是太自以为是了……不曾想到到底是被公子发现了……” 吴恙却不信。 确切来说,是不全信。 “单单只是如此吗?” “……”岁山无力地扯了扯嘴角。 确实不止如此。 正文 221 他是不是傻呀 “属下当日接下这个任务时,便服下了毒药,这毒药,每月初七需按时服下解药来压制……若不然,生不如死,性命难保。” 所以,他每月都必须等着王府里的人送来解药。 他虽只是一把刀,但尚称得上是一把好用的刀,在还有用的前提下,轻易也是不会被丢弃的。 所以他此前还存着一份妄想,妄想有一日还能重新回到公子身边。 但他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他险些忘了去想,公子虽是重情,却必然也无法容忍背叛与隐瞒。 即便他还是不甘心就如此死去,但眼下已经没有了选择。 不,身为一名暗卫,他从一开始,便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力。 今日将所知全部言明,算得是上他人生中所能够做出的、寥寥无几的选择了。 一旁的岁江神色有些反复。 每月初七…… 今日已是初五…… “属下还有一事,需告知公子……”岁山再次开口,讲道:“那日在山中,实则曾出现了一则变故。” 吴恙看向他。 岁山说道:“公子昏迷后,属下发现有一名黑衣人隐匿在暗处,手中持弩,欲伤公子……属下敢断定,那人是个高人,其意怕是要取公子性命。” 要取他性命的黑衣人? 吴恙的眼神变了变。 “属下当时拦下了那一箭,对方见自己暴露,便要逃走,属下还未及去追,许家军便要到了。”岁山神情复杂地道:“因此属下也不知此人是受何人指使……但既有此人,公子还需务必当心。” 他当时甚至怀疑,这也是计划中的一环,当初之所以同他说不会伤及公子性命,不过是怕他不肯尽心配合,会将消息透露给公子—— 他能想到的,吴恙此时自然也想到了。 这个猜测,叫他的手指都顷刻间变得冰冷。 但他还是更倾向于,那是另外有人得知了这所谓计划,因此打算趁乱顺水推舟“假戏真做”——可是,能够得知这个计划之人,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外人。 这其中的牵扯,似乎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复杂了。 当然,还是那句话,这些所有的猜测,都需要建立在岁山所言乃是真话的基础上。 是真是假,他自会查明。 看一眼面前虚弱至极的昔日手下,少年未再多说任何,只神态冷然地抽出了一旁岁江腰间的佩刀。 岁江神色微变,却也未敢出口劝阻。 无论背后之人是谁,可岁山叛主,隐瞒公子乃不争的事实…… 只能说,他们的命,从来都不是能够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复杂的情绪交替之下,岁江攥紧了拳,微微侧过了头去。 岁山则闭上了眼睛。 死在公子刀下,总比毒发身亡来得痛快轻松。 “哐!” 铁器相击之音响起,将人缚在石柱上的铁链被震开,岁山失去了钳制,背靠着石柱猛然滑坐在地。 吴恙利落地将刀收回到岁江腰间的刀鞘内。 “让人看好他。” 语气漠然地交待了一句,少年转身出了密室。 岁山怔怔地靠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吴恙离去的背影。 岁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吸了吸鼻子,道:“公子留你一命必然还有用,别想着自作主张再给公子寻不痛快!” 他也会使人看好他的! 见书架分开,吴恙从其后行了出来,许明意站起了身。 “如何?”她问道。 “大致都问出来了。” 许明意不由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 问出来了就好,那便不需要她来动手了,倒也省事。 只是……他怎么看起来好像整个人都沉甸甸的? 难道是问出的结果,十分不同寻常吗? 许明意有心想问一句,但话到嘴边,还是没有问出口。 她今日来,为的是帮他让岁山开口,既然他已经问出来了,且似乎有些不平常,那她也没有道理去特意打探。 在人与人的分寸感之上,她向来还算分明,方才有意想问一问的心思,已是很反常了。 但她没问,吴恙却主动讲道:“此事应当是我族中之人所为。” 刚从密室里跟出来的岁江听得这一句,方才在密室之中积攒的复杂情绪顿时一扫而空,继而不可思议地看向说话的少年——公子将如此重要之事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说给许姑娘这个外人听,真的没问题吗? “……吴家人?是因利益冲突吗?”许明意大吃了一惊。 吴恙道:“眼下尚不明确,我还需亲自查证之后才能有定论。” 岁江微微松了口气。 看来公子还是有分寸的,没说出真正要紧的,至于方才透露出的那句话,应当也是为了取信于许姑娘吧。 而他这句话刚在心里落音,就听自家公子又认真补道:“待我查明之后,再同你讲。” 岁江默了默。 场面话。 公子这一定只是虚伪的场面话。 “好。”许明意点了头,看着吴恙,轻声道:“那咱们现在回去吧。” 咱们—— 这两个字,以及女孩子似乎察觉到了他异样的情绪之后,较之平时柔和了些许的语气——这似乎是在安抚照料他的心情的细节,让吴恙眉间原本微冷的神情缓和了些许。 二人并肩离开了这座别院,上了马车。 刚进得马车中,吴恙便将车内的手炉塞到了许明意手中。 他将手收回时,手指触碰到了她的手背。 他的手指很冰—— 许明意将手炉塞还给他,道:“方才熏笼烤久了,反倒觉得有些燥热,这手炉还是给你吧。” 吴恙看她一眼。 “我一个男子用什么手炉。” “男子怎么不能用手炉,我二叔平日里便是在被窝里躺着,也要抱一只汤婆子呢。” 准确来说,是手里抱一只,脚边再放一只,且一个时辰里得换两回。 “许先生是文人,我乃习武之人。”吴恙坚持将手炉给了她:“正因是熏笼烤得久了,乍然出来,才会觉得更冷,快抱着。” 许明意拗不过他,唯有抱着了。 马车快到隐贤楼时,吴恙提议着问道:“时辰尚早,可想去听听戏?” 这几日他忙于族中之事,都未能带她好好地逛一逛。 许明意闻言,看着面前的少年,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是不是傻呀? 正文 222 神医的消息 分明装着满心正事,却还要带她去听什么戏。 “戏什么时候都听得,吴公子且先去忙正事吧。”许明意说道。 再者说了,她又不是三岁孩子,去哪里都需要他来带路他来陪在一旁照料着,她若觉得无聊,自会找了法子打发时间。 她此次来宁阳,是帮他来了,而不是要耽误他办事的。 “不急于这一时半刻。”吴恙坚持着说道。 然而话罢,却就见面前的女孩子掩口打了个哈欠。 “还是改日吧,我昨夜未能睡好,清晨又醒得早了些,这会子倒只想回去补一补觉了。” 她此时的语气与姿态皆是人前少见的放松,吴恙瞧得眼中有了些许笑意,又听她说“昨夜未能睡好”,不由便想——是因为担心他,所以才没睡好吧? “那便先回去补觉。”少年这才松了口。 他的事情,固然都可以暂时放一放,但她说困,他就只能放人回去睡觉了。 虽然他隐约能察觉得到,这多半只是半真半假的说辞,她应当只是不想耽搁他的正事而已。 许明意笑着点了头,转而问道:“对了,可见着天目了?” 吴恙颔首。 “见着了,看起来……被照料得很好。” 确切来说,是被照料得太好了。 又壮了胖了些不说,整只鸟如今竟还隐隐散发出一种目中无人的莫名高贵之感——可这丑鸟有什么好高贵的?究竟是谁给它的底气?是明时吗? “好像是比先前又略微圆润了些。”许明意轻咳一声,道:“但抱起来软乎乎的,倒也舒服。” 吴恙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 虽说爹不嫌儿丑,但他实在也没有抱一只秃鹫的习惯。 “你可以试试。”许明意认真地同他讲道:“心情不好的时间,抱上一会儿,给它顺一顺毛,心情没准儿也能好一些。” 吴恙闻言,看着面前的女孩子。 女孩子神态认真,澄澈的眼睛里有着浅浅笑意。 他想,抱一抱便能让他心情变好的,应当不是天目—— 但只是看着这双眼睛,他便觉得心中安定了许多。 “放心。”他对她说道。 这话似乎有些没头没脑,但他知道她能听懂,就像她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却也察觉到了他波动的心绪。 但他现下已经尽数平复下来了。 出现问题,去查证去解决便是,现下一切尚是未知,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无论这件事情的背后究竟会牵扯出什么,但他也从来不怕面对任何真相。 见他恢复了往日的从容,许明意点了头道:“那你当心,我先回去了。” 马车已经停下。 吴恙却跟着她一同下了马车,将人送至堂中,看着她上了二楼又朝他挥了挥手,他才笑着转身离去。 秦五看了一眼少年离去的背影。 这几日看下来,他竟觉得吴世孙俨然更上心些——往后该发愁该头秃的是他家将军还是定南王,只怕还说不好吧。 这么想着,秦五心底莫名生出了一种报复的快感来。 许明意回到客房,确实也补了一觉。 待醒来时,天色已近要暗下。 “姑娘。” 见她坐起身,阿珠走了过来,拿一件罩衣替她披好,边问道:“姑娘睡这么久该饿了吧?婢子将饭菜已经备好了,此时就在小厨房里热着。” “嗯,端上来吧。” 许明意下了床,走到盆架前净手净面。 阿珠很快将饭菜端进了房中,许明意坐下一瞧,只见称得上丰盛,不由就向阿珠问:“都是你做的?” 自家的大丫鬟几斤几两自己再清楚不过,上一世阿珠陪着她在扬州别院一住便是五年余,但因天赋有限,厨艺还是难有长进——到了最后,她实在忍不了了,干脆自己上手打算自给自足。 但她很快发现,她的天赋还不如阿珠。 不过好在有裘神医—— 在别院里的日子里,裘神医又当大夫又当厨子,也是怪不容易的。 “这几道菜,是岁江带过来的,说是从旁的酒楼里买回来的。”阿珠道:“姑娘放心,婢子检查过了,没有毒。” 出门在外,小心些总没错。 许明意分别尝了尝,满意地点头。 用罢了饭之后,她捧了杯热茶,出了客房透透气。 站在二楼的过道围栏边,许明意垂眸看向堂中,只见堂内很是热闹。 此时正是用饭的时候,有几个人正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 “听说了没有,城外来了个神医,说是能生死人肉白骨,有起死回生之能呢!” “嘁,这都是夸大其词……” 另有邻桌的一名中年男人插话道:“确是有几分本领的!我亲眼所见,这位神医昨日里还医好了一个将死之人呢!原本看着都不行了,可扎上那么几针,人竟就醒过来了!” 许明意静静听着。 看来这位神医,应当就是吴恙上一世要亲自去请的那一位了。 上一世吴恙在去请神医的路上出了事,而这一世,吴恙未曾出城去请神医,她则是站在这里捧着热茶,像是听热闹一般听着这位神医的事迹。 当真是恍若隔世啊。 楼下的谈论声还在继续。 “当真有这么神?” “倒也不好说……”声称见过了那位神医救人的男子讲道:“这位神医之所以来宁阳,据说是唯一的女儿患了什么怪病,他路过咱们这繁荣富饶,高人辈出的宁阳城,便特意停了下来,想替女儿寻医呢。” 之所以治病救人,其实也是想将名声传出去,引来各路擅医之人。 此言一出,立即有人嘲笑道:“连自家的女儿都治不好,这是什么神医!” “倒也不能这么说,世上疑难杂症千万种,再是神医,想来也不可能样样都擅长啊……” 有好些个所谓的神医,不过是仗着手里有几道方子,专治某几样病,神医的名声就能立时传开了,这历来也没什么稀奇的。 “这位神医还放出了话,说是谁能治得好他女儿的病,他便将——” 有人忽然截断了男人的话,大笑道:“就将他女儿嫁给那人?” “想什么呢,那神医说了,只要治得好的,他就将自己毕生所学医术倾囊授之!” 听着这些话,许明意的眼神不由地渐渐变了。 不对…… 她听着,怎觉得这位神医,极有可能就是裘神医?! 正文 223 教训 上一世,她曾听裘神医说过一次,他曾有过一个女儿,因生来早产而体弱,在十五岁那年患了重病…… 她看得出来,即便是已经隔了数年,但裘神医对女儿的离世,仍是无法释怀半分。 当然无法释怀—— 他这唯一的女儿,虽是患病之身,却非是因病而亡。 而这个女孩子离世没多久,裘神医便钻研出了可以根治此病的法子,如此之下,不免叫人觉得世事弄人,换作是谁只怕都难以放下这个心结。 那一日,她记得是那个女孩子的生辰,裘神医边哭边说着,鼻涕一把泪一把,没了半点平日里沉默稳重的模样。 她十分能够理解那样的心情。 那时,她也失去了她全部的家人。 许明意从过往的沉重中抽回神思,对守在一旁的秦五说道:“秦五叔,你去楼下打听打听,他们口中的神医姓什么,何种样貌,以及现在住在何处——” 秦五没有犹豫地应下来。 虽然不解姑娘打听这个做什么,但只要同吴世孙无关,不是让他干那种助纣为虐的事情,他都很乐意替姑娘效劳。 秦五下了楼,大步走向了说话的那两桌人。 见他走来,原本嘈杂的两桌人忽然就莫名静了下来。 人的感觉与气场有时很奇妙—— 当大家在说热闹时,有的人凑过来,大家看一眼就知道这也是想加入这热闹里来的; 而有的人走过来,看一眼,却叫人觉得……会不会是声音太大吵到对方了,以及——这人该不是要掀他们的桌子,甚至抡起拳头打人吧? 秦五本就生得高大威猛,加之又是从战场上磨砺出来的,身上很有几分煞气,难免就使人怵得慌。 察觉到忽然变得安静的四下,秦五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开口向那男人问道:“方才阁下说曾亲眼见过那位神医?” “确有此事……”那男人肉眼可见变得紧张起来。 “我想同阁下打听打听,这神医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如今住在什么地方?” 原来是要请医啊! 男人微微松了口气,赶忙答道:“……长相么,也就普普通通,但面相稍有些不好,下颌处长有一颗豆大的黑痣。” 楼上的许明意听得神色微振。 看来这确实是裘神医没错了! “眼下就住在城外林溪镇上,那座院子似乎是租赁来的,至于姓名,却未曾听闻,想来是不愿透露。”男人对秦五讲道:“壮士若想寻人,却也简单,只需到林溪镇上打听打听,必然就能找得着人了。” 至于那位神医立下的那些非将死之人不治,且每日至多医治两人的规矩,他还是别多嘴了——毕竟这位壮士的长相里那种一言不合就打人的气质实在太过强烈。 秦五也未再多问,抬手揖了一礼,道了句“多谢”,便转身上了楼。 “姑娘——”秦五来到许明意身边。 “我都听到了。” 许明意转身便要回客房,边交待道:“秦五叔,你收拾一下,随我出一趟城。” 秦五看了一眼堂外的天色。 但还是立即下去备车马了。 不到半刻钟,许明意便带着阿珠从客房里走了出来。 秦五赶车,三人问清了路之后,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城。 林溪镇离宁阳城不过五十余里远,大半个时辰便到了。 到了镇上之后,很容易就打听到了神医的住处所在。 那是一片再普通不过的民居,此时灯火稀疏,因其间门前道路狭窄,马车只到胡同口,便停了下来。 许明意下了车,阿珠提着风灯,几人往胡同深处行去。 据他们打听来的消息,神医就住在这条胡同里,倒数第二户。 几人走到一半,忽然听得前方传来关门的声响,以及骂骂咧咧的人声—— “本少爷来找他看病,那是给他面子,看得起他,给他扬名的机会!这老东西,竟这般不识趣……这是哪门子的医者仁心!” “活该绝了后,又摊上这么一个短命的女儿……呸,真是报应!亏得本少爷一片好心,本瞧着那小娘子还算有几分姿色,还想让我爹替她找找人,想想救命的法子来着……不领情的东西!” 这显然是一道男子的声音。 更显而易见的是,这是上门求医被拒,从而恼羞成怒了。 甚至由这话中可知,上门求医的目的也未必纯粹。 “公子消消气,何必同他们一般见识……” “消气?这口气本公子绝咽不下去!”男子咬牙切齿地道:“回去之后就带人过来教训教训他们,好好地出一口恶气!” 不过是两个外乡人罢了,便是死了也没人会追究! 既然对方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他就先出了这口气,再把那老东西的绝学弄到手,也算完成父亲的交待了! 至于那短命的小娘子—— 想到那张苍白羸弱却美得另有一番滋味的脸庞,男子那双狭小的眼睛里,现出了一抹异样的光芒。 此时,有灯火闪入了他的视线里。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问话的声音:“你打算怎么教训他们?” 那男人闻言皱眉看过去。 隐约可见是一位少年,然而还未能看得清对方的脸,只见对方两步来到他跟前,不待他和身边的仆从反应过来,便有一阵劲风扫来—— 许明意抬腿一脚利落地踢在对方的右颈边,将人踢飞撞到一旁的墙根处。 “是这样教训么?”她理了理衣袍,问道。 阿珠看得愣住。 姑娘怎么比她还冲动? 不过,方才那些话,她听着听着拳头也已经硬了来着。 “啊!我的脖子!” 倒在地上的男人捂着脖子惨叫着,吓呆了的仆从后知后觉地奔过去,“公子!公子你没事吧!” “你们是谁……你们知道我是谁吗!”男人靠坐在墙根下,满眼怒气地问。 “不知道,说说吧,来日找你也方便。” 这声音清脆动听,语气随意,却叫男子莫名颤了颤。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还要追到他家里打他不成! 可他们敢吗! 男子咬咬牙自报了家门—— “林溪镇上的林氏药铺和林家医堂,可都是我们家开的!” 正文 224 谁不想打一顿呢 男子报出家门之后,四下静了一瞬。 阿珠甚至觉得迷惑不已。 恕她不懂,对方语气里的优越感究竟从何而来? 便是这些年在京中,她都没听过哪个权贵在自报身份时竟能有如此之足的底气。 这短暂的沉默,给了男子更多的自信。 ——一群不要命的东西,现在知道怕了吧! 在林溪镇上,便是镇长也不敢不给他爹面子! 他借着仆从的搀扶艰难地站起身,一把夺过仆从手里的灯,举着就往许明意一行人脸上照去。 他要好好看看这群胆大包天竟敢伤他的人长什么样子,回头好百倍千倍地讨回来! 这一看,却是猛然眨了眨眼睛。 灯笼光芒的映照下,一张莹白的巴掌脸上五官精致趋于明媚,一瞬间竟叫人分不清究竟是男子还是女子——想到对方那过于清脆的声音,男子心中一动,脸上挤出了一抹狞笑。 但他根本来不及说出什么话,单是这幅神态,便叫秦五忍不住一拳砸了过去。 男子惨叫一声,再次倒在了地上。 “这里可是宁阳地界,是定南王的辖地……你们怎能随意伤人!”仆从惊惧交加地质问道——这群人好像是外地人,看来他们林家人的身份是不好使了! 秦五朝他们走近了一步,高大的身形投下大片阴影将主仆二人牢牢罩住,透着凶相的一张脸落在二人眼中堪比阎罗。 “哐!” 秦五一声不吭自背后披风下抽出大刀,重重地插在二人面前,震得其上刀环相击发出铮铮鸣音。 “……你,你们……” 被一拳砸得满脸是血的男子坐在地上惊恐地后退着,口中边喃喃着道:“你们怎可带刀出门,眼里究竟还有没有王法了……” “需要王法来护身的时候,倒想起来这世间还有王法在了?” 许明意冷笑着道:“方才不是还大言不惭,说要回去带人教训那对父女吗?” 男子听出了她话中要替神医出头的意思,当即只能认怂道:“我……我只是过过嘴瘾,当真没有这胆量啊……” 过过嘴瘾? 许明意半个字都不信。 从对方的言行中看,怎么都不像是过过嘴瘾这么简单。 且方才他说自己家中是开医堂药铺的——如此想来,难免就愈发叫人忍不住想要怀疑他此番上门求诊的真正目的了。 这世间向来也不缺面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妄想投机取巧不成,便心生加害之意的人。 “我不管你方才之言真假,但若敢作恶,再来招惹这对父女,休怪我拧断你的狗头——” 大刀就插在面前,男子只顾点头应声:“是,是,小人谨记……” 许明意未再多看他一眼,抬脚带着阿珠离去。 秦五将刀拔起之际,视线扫过男子身下那一滩水渍,面无表情地道:“肾亏阳虚之症,倒也不必特来请什么神医看诊,我便知晓一个可以一劳永逸的法子。” 男子听得神情变幻着,不由自主就问道:“不知是什么法子……”——难道说对方也有过同样的苦恼? 秦五冷冷道:“割了。” 这种好色无耻之徒,他见一个就想割一个。 但姑娘显然只想吓一吓对方而无意闹大,他也就只能将这个衷心的建议送给对方本人了。 男人闻言颤抖着捂住两腿之间的位置,直到秦五走远,才浑身瘫软地大松了一口气。 接过仆从递来的帕子擦了擦鼻血之后,男子将帕子一撂,一巴掌就打在了仆从的脑袋上。 “没用的东西!还不比一条狗顶用!” “他们有刀,小人也打不过他们啊……”仆从委屈地小声说道。 “谁叫你跟他们打了!……就不能在本少爷挨打的时候替本少爷分担分担!?” 揍全叫他一个做主子的挨了,当下人的什么事都没有,这说得过去吗! 仆从不敢多说什么,默默将人扶了起来,只在心底暗暗思忖着——之所以没打他,定是因为那些威胁要教训神医父女的话皆是公子一个人说的吧?冤有头债有主,这群壮士还挺讲究…… 且更重要的是,这群壮士做了他一直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 毕竟公子这种人,但凡还有点良知的,若不是条件不允许,谁不想打一顿呢? 这厢仆人扶着自家骂骂咧咧的公子离去,那边阿珠正低声问:“姑娘,咱们就这么将人放走,会不会太便宜他了?” 她心中多多少少有些遗憾。 姑娘踹了对方一脚,秦五叔打了一拳,只有她,什么都没捞着。 许明意道:“这里是宁阳的地界,不宜闹出大事来。” 但至于就这么轻易放过对方,那也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这种人,打他一顿是没有意义的,甚至还会让他记恨在心,日后加倍报复他人,乃至将怒气撒泄到更多无辜弱小之人身上—— 而她既然打了,自然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他不是说王法么,回头将他的家底报于宁阳官府便是。” 此人显然在此处横行惯了,如此行径之下,想查出些错处再简单不过,之所以能作到现在,想来不外乎是因为镇子小没人敢同他家中对着来罢了。 所以,就交给官府来主持公道吧。 而至于为何这种人打一顿没意义,她偏还要打——倒也没有太深层次的考量,她就是单纯地想打他而已。 几人来到那座门外一左一右挂着两只纸皮黄灯笼的小院子前,阿珠上前叩了门。 不多时,院内传来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到了门后,却未立即将门打开,而是隔着门板试探地问道:“是谁?” 这是一道中年女子的声音。 许明意尽量压平着声音答道:“我们是找神医的。” 门仍未打开,只有声音传出来:“我们神医刚才出去抓药去了。要看病,明日早些过来吧。” 许明意闻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胡同的另一端。 昏黄的光线下,可见雪后泥泞的道路上有着一串很新的脚印。 看来裘神医确实出去了,只是同他们错开了路。 “我们的确是来看病的,但并非是请神医看病,而是要替你家姑娘治病——”许明意对门内之人说道。 正文 225 河水 阿珠听得一愣,不由地转头看向自家姑娘。 阿葵没跟来,姑娘扬言要给人治病,难道要让她来顶替阿葵的位置吗? 这么发展下去,府里的神医会不会太多了些? “你们能治我家姑娘的病?” 门这才被打开,那身着粗布袄子显然是仆妇打扮的妇人打量了许明意几人片刻,原本就半信半疑的眼睛里不禁露出失望之色。 这说话的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身边站着的那个,看起来像是个小厮。 至于更后面的那个男人,活像是个屠夫土匪——与其说是能治病救命的,更像是个能要命的…… 想来多半又是打着能医治她家姑娘的旗号,另有所图的。 这样的事情,他们这两日可没少见。 方才被神医赶走的那个林公子,不就是个例子吗。 思及此处,仆妇只能客气地道:“……还请诸位见谅,我家神医此时不在家中,如今时辰也晚了,我一个干粗活儿的,又是个妇人,怕是不方便接待外客——诸位不如明日再来同我家神医细谈可好?” 神医不在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守着姑娘,总要谨慎些,断不能就这么将来路不明之人请进门。 好在这一行人也不是十分难缠的,听了她的话之后,那为首的少年公子便道:“既如此,我们且在附近等着,待神医回来之后,再登门拜访。” 还要在附近等着? 面对对方让步后的坚持,仆妇也唯有点头:“那就有劳诸位等一等了。” 此时,她身后的堂内忽然传来一道女孩子温温柔柔的声音:“房姨,你快去厨房看看我的药煎好了没有。” “欸!”仆妇连忙应了一声,而后便关上了院门。 看一眼紧闭的院门,秦五低声讲道:“姑娘,咱们回马车里等着吧。” 这位神医还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虽然他也并不知道姑娘为何这般好心,找上门要给人治病,但依姑娘的性子来看,单纯为了出风头也不无可能。 但还是那句话——只要不是让他牵扯进与吴世孙有关的情情爱爱里,其余的他一概无条件服从配合。 许明意点了头。 虽说她想早些见到裘神医,然而腊月里的宁阳城,夜中冷得不像话,在此处干等着自是不可取。 几人转身离开了此处。 可没走出多远,就隐约听得有院门被打开的细微声响传入耳中。 这动静不算大,甚至好似透着小心翼翼,但几人皆是习武之人,对周遭动静的捕捉一贯比寻常人要敏锐得多。 阿珠回头看去,低声道:“姑娘,好像是咱们刚才去的那座院子发出的声音。” 但并没听到有脚步声在朝着那处院子靠近,想来也不会是神医从外面回来发出的动静。 更像是院子里的人出来了—— 但旋即传入几人耳中的,并非是寻常的脚步声响。 细听之下,反倒像是车轮在地面缓缓碾动的动静…… 但显然又不是马车带出的声音,相较于马车,这响动无疑要小上太多,甚至在寂静的夜里都称不上太过醒耳。 许明意却立即道:“跟上去看看。” 在她的示意下,阿珠吹灭了手中提着的灯,几人不着痕迹地朝着声音的来源追了上去。 待出了这条胡同,便是一处小街。 小镇的夜晚冷冷清清,街上只有一家馄饨铺还开着门,铺子前挑起的灯笼将周围映出了一片光亮。 也是在这团光亮中,许明意彻底看清了自己跟着的人。 那是一个身上裹着厚厚藕色裘衣的女孩子,坐在一把行动灵活的四轮车上,自己略显吃力地转动着后车轮。 许明意心中有了答案——想必这就是裘神医的女儿了。 裘神医曾说过,他的女儿,比她大了不过一岁,他年过三十才有了这个女儿——偏偏挚爱的妻子因意外而早产,孩子生下没多久,这位不幸的母亲便过世了。 据说也是从那时开始,裘神医才开始下定决心继承了父亲衣钵,用心认真习医。 许明意几人跟着那个女孩子,出了小街,最终来到了一条河边。 女孩子在河边停下了转动车轮的动作,坐在那里静静地看了会儿漆黑的河面之后,隐隐发出了啜泣的声音。 她从袖中不知取出了一样什么东西,抬手丢进了原本平静的河水里,带出“咚”的一声轻响。 紧接着,她双手撑在四轮车两侧,有些艰难地站起了身来。 她并非是不能走路,只是因患病而身体虚弱不能久站,父亲不想让她太辛苦,才托人造了这辆四轮车。 “父亲……” 女孩子哽咽着低低念道。 她的病,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熬了。 她不想再做父亲的拖累了。 下辈子,她再健健康康地做父亲的女儿好了。 身形消瘦的女孩子捂着胸口低咳了一阵之后,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步伐沉重缓慢地朝着河水走去。 见此一幕,许明意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女孩子坠入湖中香消云陨的画面。 这便是上一世让裘神医悔恨自责难以释怀的所在—— 他的女儿患了重病,却非因重病而过世,而是投河自尽。 “姑娘竟是要轻生吗?” 许明意从柳树后快步行出。 阿珠重新点亮了手中的灯。 女孩子并未察觉到一路有人跟随,此时听得这道突然出现的声音,微微惊了惊,回过头去看,只见一名少年朝着她走了过来。 女孩子低低惊呼一声,又立即以手轻轻掩口。 好俊的少年郎啊…… 这算是临死前上天给的厚待吗? “姑娘打算跳下去?”许明意在她面前站定,看一眼似与夜色融于一体的河水,道:“冬日里的河水冰冷彻骨,若真跳了下去,万一后悔了,可就没有机会再上来了——姑娘可想好了要跳吗?” 后悔? 或许会吧。 女孩子扯了扯嘴角:“后不后悔的,又有什么要紧,横竖不过是一眨眼,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许明意只看着她,放轻着语气道:“不知姑娘为何会有这等念头,可愿同我说说吗?或许我能帮得上姑娘。” 她自也可以将人打晕了扛回去,但为绝之后再有此等之事发生,她还需试着趁机问清这个女孩子做傻事的全部缘由—— 正文 226 沾花惹草的姑娘 兴许是面前的“少年”过分好看,也兴许是自认是将死之人,心中放下了往日在人前的戒备,从来也没什么朋友的女孩子,此时莫名就有了几分想同这突然出现的少年谈心的兴致。 “我患了病,乃是不治之症。” 她自嘲地道:“许多名医皆看过了,都说没有多少时日了……与其每日受着折磨,煎熬到那最后一日,倒不如趁着自己还有力气能做主时,选择死得有尊严些。” “病痛缠身,确实叫人煎熬,姑娘的想法,我也能理解。”许明意道:“但若换作是我,我应当会觉得,多活一日是一日,不到最后一刻,焉知就当真没有转机?” 女孩子语气平静:“可我没有公子这份坚韧的意志与心性啊。” “不,姑娘比我有勇气得多。”许明意语气认真地道:“我这个人怕痛更怕死,断是不敢投河的。而姑娘既连死都不怕,又何惧活着呢?” 她知道,人与人心性不同,面对同一件事时选择也会不同,哪怕惜命如她,并不能完全对对方的选择感同身受——但想来能叫一个人宁可选择了结性命,必然是心中确实存有自认无法跨越的阻碍吧。 这时,作为旁观者,劝归劝,或许也该试着多一份认同与理解。 察觉到对方这份温柔的善意,女孩子的语气也愈发柔软:“可我现下觉得活着可比死还要难得多的多呢。” 她有些站不住了,但话还未说完,只能又重新坐回到了四轮车里—— 她可不是退缩了,只是暂时有些累了,先歇一歇,待会儿再死好了。 “公子有所不知,这些日子父亲为了我,不曾有过一日轻松,冒险替我试药不说,还到处求人……他本是个十分不愿低头的性子,现下却为了我,每日都要应付那些形形色色的嘴脸……” 女孩子说着,声音隐约有些哽咽:“反正我也没几日可活了,倒不如叫父亲早日轻松些。” 许明意微微叹了口气。 这是个懂事的姑娘。 却也是个傻姑娘。 她这么走了,她的父亲当真会轻松吗? 不,非但不会轻松分毫,还会因此抱憾自责终身。 “还有那个姓秦的……我同他本是青梅竹马,自幼定亲,但见我患病难愈,前些日子找上门退了亲不说,竟还要我父亲赔他一千两银子以作补偿,说我耽误了他这些年,是我家对不起住他,我们拿不出银子,他们秦家就要拿我家中祖传的方子来抵!” 一口气说了这些,女孩子的声音有些喘,却还是腾出了力气重重地啐了一口,道:“亏我以往还觉得他性子儒雅,出了事才知道,以往那些什么生死不离的承诺全是哄人的!他们姓秦的,没一个好东西!” “……?”柳树旁的秦五突然感觉自己有被误伤冒犯到。 “想来他们应当也没占到什么便宜吧?”想着裘神医的性情,许明意猜测道。 “那是当然……”女孩子脸色稍缓。 “说到底,不过是一个不值得眷恋的男子而已。”许明意道:“不知姑娘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来日我替姑娘寻几个来,叫姑娘好好地挑一挑。” 她这阔绰仿佛一掷千金的语气,惹得女孩子露出了一丝笑意。 女孩子坐在车上,微微歪了歪头,认真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年:“我就喜欢公子这样长得好看的,不知公子可愿意委屈将就一下吗?” 秦五听得骇了一跳。 ……现在的小姑娘都是怎么回事?怎么随口都是这等令人战栗的虎狼之词! 且姑娘怎么还听得笑眯眯的? 出门在外,沾花惹草就罢了,竟还男女不忌吗? 这么发展下去……待回京时,难不成姑娘要左手领个吴世孙,右手领个神医家的女儿? 脑海中浮现自家姑娘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的诡异画面,秦五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赶紧切断了这个危险的想法。 好在自家姑娘接下来的表现还算有底线—— “我啊,我可不行。” 许明意笑着讲道:“我同姑娘一样,可不是什么公子。” 坐在那里的女孩子闻言发出了一声清脆笑声。 她当然知道对方不是什么公子,而是个姑娘家。 起初乍一看没什么,但离得这般近,说了几句话,她也就看出来了。 更重要的是,这位突然出现、无论是长相还是所言,于她而言皆像是个神仙般的姑娘,在她面前也并不曾刻意掩饰什么。 “我虽是不行,但我在京中有一位闺中好友,自幼便爱打听各路俊美男子的底细。”许明意说道:“京城内外百里,但凡是未有成家的,她皆打听得一清二楚,府中有一间屋子,便是专拿来盛放这些男子们的画像的——” 她家皎皎也算颇有底线,非良家男子收入府中做面首,至于那些未娶妻的良家男子,便收集了画像饱眼福。 女孩子听得讶然至极,一双眼睛却控制不住地发亮——这位姑娘的好友,又是什么神仙人物啊?难道说,神仙只同神仙做朋友么? “姑娘若有兴趣,不如来日随我入京瞧瞧去?”许明意笑着问。 说到底,美色也如美食美景一样,都是上天赐予这世间的美好和灵药,善加利用,它们总能叫人觉得这世间还是值得的。 “我倒想去开开眼界呀,只是我这病……”女孩子笑叹了口气。 “说不定我能医得好裘姑娘的病呢。” 女孩子听得愣住。 这姑娘认得她? 但转念一想,父亲来到此处已有数日,谁不知有位神医来了林溪镇,带了个病恹恹的女儿呢。 便只是猜,她的身份也不难猜。 可是…… 这位姑娘说她能医得好自己? 女孩子苦笑着道:“姑娘就别安慰我了。” 人与人之间的直觉有时是很奇妙的——虽只是初次相见,且对方出现得过于凑巧,但她还是觉得这位姑娘,同那些为了骗取父亲的绝学而谎称能够治得好她的人不一样。 不是骗,那就只能是善意的安慰了。 正文 227 救人还是害人 毕竟这位姑娘怕是连她是什么病都还不曾真正弄清吧。 “我自认有这个把握,姑娘纵然不信,却又何妨一试?” 夜色中,少女明媚的眉眼间有着不加掩饰的笃定之色。 看着这双眼睛,女孩子一时有些怔然,心底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攀升出了一丝明亮的希望……她已经,很久不曾这般心怀希望了,也自认早已认清了事实,不会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妄想。 正当此时,忽然有喊声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 “彩儿!” 同这道喊声一并传近的,还有急促的脚步声。 女孩子当即不安起来:“完了,是我父亲找来了!” 看着她像个做错了事情怕被骂的小孩子一样,许明意眼底不禁浮现笑意。 看来这是不想死了。 从方才的言语试探里也可看得出,在这个女孩子心里,并无其它值得一提的心结在,只是因为自认没了生的可能,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这就简单了。 来找人的裘神医显然是猜到了什么,循着阿珠手中风灯的光亮,直奔着河边而来,很快就到了。 “……彩儿!” 他大步走到女儿身前,见人没事,紧张急切的神情顿时消散了大半。 隆冬的天气,他只是穿了一件市布棉袍而已,但此时额头上还是蓄满了汗水,甚至连胡须都要湿了,可见一路找来有多么心急。 女孩子顿时觉得鼻头发涩。 她该是有多糊涂啊,才会觉得自己死了,父亲便会解脱了…… 父亲只有她了,母亲当年拼死将她带到这世间,父亲将这样一个病弱的她养大,一直都是被悉心照料呵护的她,又怎能私自做主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呢? 这位姑娘说得对,不到最后一刻,怎知事情就一定没有转机? “深更半夜的,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裘神医弯着身子替女儿将身上的裘衣又拢紧了些,双手动作很快,却有着几不可察的颤抖。 他这一路,简直吓得魂儿都要丢了! “我只是觉得有些闷,想出来走走而已……”裘彩儿没敢承认自己的真实想法,说话间朝着许明意眨了眨眼睛,道:“恰巧遇到了这位姑娘,就同这位姑娘说了会儿话。” 裘神医闻言这才向许明意几人看去。 方才自然就见到了还有旁人在,只是因为一颗心全系在女儿的安危之上,便没能顾得上分神去留意。 眼下这一瞧,便是没有闺女的提醒,他也一眼就看出了许明意是女扮男装。 视线中,只见那小姑娘向他点了头,道:“是啊,我与裘姑娘虽是初见,却也很是投缘,一不留神就说得多了些,忘了时辰。” 听着这话,裘神医几乎半个字都不信。 他转头看回女儿,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皱眉问道:“这上面写的,下辈子再做父女又是什么意思?” 他就是看到这封书信,才真正慌了神! “这个啊……”裘彩儿干笑了两声——她留什么遗书啊! 见父亲还在瞪着眼睛等她解释,她唯有硬着头皮讲道:“自然是因为,这辈子同父亲做父女总觉得还不够,下辈子还想再做父亲的女儿啊……” 裘神医勉强消了气。 许明意也听得莞尔。 看来这个彩儿姑娘,骨子里也并非是个悲观之人,之所以生出了轻生的念头,多半应当也只是一念之差——谁又能真的知道,这个女孩子上一世坠入河中之后,究竟有没有后悔呢? 人的一念之差,往往会带来巨大的改变。 而上一世,裘神医或许也只是晚来了一盏茶的工夫而已。 想着这些,再看着面前说话的父女,许明意心底忽然升起无法言说的感慨。 眼前的裘神医,比她认识的那个裘神医,看起来要像样多了。 背要直得多,发要黑得多,精气神也是十足的模样。 而上一世她与裘神医相识,也不过大约就在半年后。 若非亲眼所见,当真很难想象半年的时间,竟会让一个人有如此之大的变化。 而这变化的源头,是因为一位父亲失去了女儿。 所以,家人之间,相生相牵相绊,活着和陪伴,对彼此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啊。 许明意这般感慨着,看向父女二人的眼神里也饱含笑意。 裘神医朝她看过来,四目相对一瞬,不禁微微一怔——这小姑娘为何拿这种近乎慈爱与祝福的眼神看着他?小小年纪……莫非脑子有事吗? 且古怪的是……他怎么莫名觉得与这小姑娘似曾相识? “父亲,这位姑娘说,她兴许有法子能医我的病。”裘彩儿此时轻声说道。 裘神医神色微动。 “姑娘当真有办法?” 许明意点头:“我有一张偶然得来的方子,兴许能治彩儿姑娘的病。” 方子……? 裘神医这才觉得靠谱了些——毕竟这姑娘看起来很有些不寻常,必然不是普通百姓出身,也不像是懂医术的样子,若说偶然得到过什么偏方,倒还可信些。 “那便请姑娘随我父女回去细说吧。”裘神医语气客气。 不管这姑娘能否治得了他女儿的病,也都已经做过一次他女儿的救命恩人了。 于情于理,先不管对方有何意图,他都该以礼相待。 一行人便回到了胡同里的那座小院中。 “有劳取纸笔来。”许明意在堂中坐下后便说道。 裘神医意外地动了动眉头。 他还以为这小姑娘会直接拿出一张药方来,眼下看来……她是要自己写? 可不通医道之人,记起药材来怎可能会一丝不漏——突然又觉得这小姑娘做事半点都不靠谱了。 但还是吩咐了仆妇取了笔墨过来。 许明意写方子时,他便在一旁看着,然而越看脸色越不对劲。 这小姑娘绝对懂医术! 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这方子看着怎么像是他前些日子放弃的那一个? 不,不对…… 只是前五六味药同他的方子一样,后面的那些,就全然不同了。 可—— 这能用么? 不说治病不治病,这几味药放一起,那不是胡来吗! 裘神医皱了皱眉。 若不是小姑娘胡写乱造,他倒想问问研究出这张方子的人——究竟是救人还是害人?……庸医要人命啊! 正文 228 被自己说服 裘彩儿也在认认真真看着方子。 但她看得可不是什么药名儿,而是那一手赏心悦目的字迹。 这位姑娘的字未免也写得太好看了些。 见对方搁下了笔,她的视线又沿着那只手往上看,待又看了会儿那张脸,裘彩儿不禁在心底微微叹息。 哎—— 此时此刻,她竟忍不住因为这个世上没有这样一位少年郎的存在而感到惋惜难过。 但若这世上少了一位这样的神仙般的姑娘,无疑也是一件极可惜的事情啊。 在生死边缘经历了一遭,此时将生死看得已经颇淡的女孩子,沉浸在面前的美色中,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着。 “神医请过目。” 许明意将药方递给站在一旁的裘神医。 裘神医接过。 方才他已经看过了,此时又完整看了一遍,眉头不禁越皱越深:“不知姑娘这药方是从何而来?” “曾偶遇过一位隐世高人,意外得来的。” 隐世高人? 越听越不靠谱了。 裘神医直言道:“虽也有些技巧在,然如此用药太过凶险,恐怕并非良方。” 吃药治病不比其它,凑活将就不得。 且这种方子轻易也不能乱试,一个不小心,试试就试试,只怕就成了试试就逝世。 “单看方子,确实凶险了些。可若把握好每味药的分量,就事实而言,对身体的损害绝没到致命的程度。纵然有些损害,然而待病愈之后用心调养,也皆是可以慢慢恢复的。”许明意说道。 裘神医闻言,又认真看了看方子。 他自也知道两害相权取其轻,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些道理在医道之上也是适用的。 若真医得好,自是什么都好说,可这方子,当真能治得了彩儿的病吗? 若治不了,便等同是雪上加霜,如今彩儿的身体,已经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看出他的犹豫,许明意又说道:“这个方子,结合着药浴,曾是治愈过一位同裘姑娘患有相同病症的病人的——此乃我亲眼所见。” 那是在扬州。 有人找到了裘神医,据说是通过许多关系查明得知裘神医的女儿曾患过此病,故而特来求治——那人彼时已近是强弩之末,只想放手一搏求得最后一线生机,如此之下,裘神医于冒险中谨慎行药,最终医好了对方。 她还记得,将那人送走之后,裘神医好几日都没说话。 听她说亲眼见过这药方医好过别人,裘神医眼睛微动:“当真?” 许明意神色肯定地点头。 然而这种肯定并没能打动裘神医。 反而叫他意识到了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 “姑娘不曾细问彩儿的病情,甚至连脉象都不曾探上一下,又怎能如此确定彩儿的病情,同那人相差不多?” 即便同样是肺病,却也分许多种。 并不存在一张药方就能治尽的可能。 许明意轻咳一声,道:“既来此处,自然事先已从旁人口中大致了解过了裘姑娘的病情,其症状同我所知的那一例,着实十分吻合。” 而后,又提议道:“不然我现在替裘姑娘看看脉象?” 一时大意忘了走流程,现在补上还来得及吗吧? 裘神医听得胡子都抖了抖。 经了他提醒才说要把脉,这当真不会太敷衍吗? 这个小姑娘,还真是怎么叫人胆战心惊怎么来! 他这厢一颗心七上八下,却见自家闺女已经迫不及待地伸出了手去,放在桌边,语气愉悦地道:“那就有劳姑娘啦。” 虽说不是少年郎,但漂亮的妹妹又有谁会不喜欢亲近呢? 许明意替她认真诊了脉,又观了五官各处,而后详细地将如今的症状与要紧之处乃至病因所在皆一一说明。 裘神医听得颇为意外。 竟说得十分像模像样,且无丝毫错处。 “没想到姑娘年纪不大,医术倒十分了得。” 他觉得自己被说服了许多。 许明意在心中不禁感慨道——果然,真正的高人,能说服自己的就只有自己。 “父亲,既如此,你便让我试试吧。”裘彩儿在一旁讲道:“就当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了呗。” “胡说什么呢!” 裘神医瞪了女儿一眼。 但心里也清楚女儿这欠揍的话,实则是话糙理不糙。 自己近来打着神医的名号来替那些将死之人治病,又扬言谁能医得好他的女儿他就将毕生所学奉上,他岂会不知,这一举动,会招来多少居心叵测之人,会引来多少麻烦? 可若非实在没了法子,又怎会出此下策? 彩儿的病当真不能再耽搁了,若再没有有效的救治之法,恐怕拖不过一个月…… 而多拖一日,痊愈的难度也就增加一分。 想着这些,他捏紧了手中的纸,看向许明意,道:“多谢姑娘赠此药方,这方子,我收下了。” 但是,他必须还要亲自试药,将用药的分量把控到最佳之后,再给彩儿服下。 许明意点头:“待裘姑娘的身子有了起色,再辅以药浴。” 她一口一个“痊愈”、“有起色”,像是当真十分笃定能医得好,裘神医眼神里赫然写着“小姑娘果然不靠谱,哪有行医之人将话说得这么满的”——可不知怎么,心底却因为这些话,而当真觉得安稳了许多。 他该不是被这小姑娘给忽悠住了吧? 此时,一旁的裘彩儿轻声问道:“对了,还没请教姑娘贵姓——” “免贵姓许。” “原来是许姑娘。”裘彩儿有些吃力地起了身,坚持朝着许明意行了一礼:“多谢许姑娘。” “快坐下。”许明意扶着人坐了回去,又与裘家父女说了会儿话,眼见时辰太晚了,遂开口请了辞。 秦五已经先一步离开,去找住处。 这个时辰,宁阳城定是回不得了,只有在镇上的小客栈里将就一晚。 裘彩儿也未有多留这位救命恩人。 这座院子是她父亲临时租赁来的,老旧不说,也没有多余的房间。 她倒是乐意和许姑娘挤一挤,可纵然许姑娘未有提及出身,但她也瞧得出来,这个漂亮的小姑娘虽不见娇气,但这般言行举止,举手投足,必然是大户人家才能教养得出来的。 正文 229 夜探 这样的姑娘家,同她挤在一张小床上,委屈了不说,必然还会不自在。 留不了,那她就送送吧。 “外头风大,你就别跟出来了。” 裘神医无奈看了一眼想要跟着离开堂屋送人的女儿——嗐,这孩子怎么从小到大一瞧见长得漂亮的人就头脑发昏呢,他花了这么多年,愣是也没想出能治这病的药! “神医留步吧。” 待出了院门之后,许明意停下脚步说 裘神医点了头,却没急着回去,斟酌了一瞬,还是没忍住道:“裘某还有一件事情,想要问一问许姑娘——” “神医请问。” “在今日之前……裘某是否同许姑娘见过?”裘神医眼中含着疑惑不解。 他莫名觉得与这个小姑娘似曾相识,而这个小姑娘在他面前时,似乎也不像是在面对一个初次谋面的陌生人……还是说,她只是单纯的自来熟? 他这句话问出之后,只见小姑娘认真思索了一下。 而后,就对他笑吟吟地说道:“或许是在梦中见过吧。” 裘神医大为皱眉。 ……这是什么话? 他一个糟老头子,在梦中梦见一个小姑娘?他的晚节还要不要了! 这个处处都叫他觉得颇为邪门儿的小姑娘,说起话来真叫人害怕…… “……时辰不早了,许姑娘快些去客栈歇息吧。”裘神医没了多问的心思,此时他只想关门赶紧把人送走。 许明意点了头,带着阿珠离去。 林溪镇上只有一家客栈,且生意冷冷清清,其内陈设自也比不了宁阳城中的隐贤楼,热水都是阿珠自己现烧的。 这一夜,许明意自是没能睡好。 非但没能睡好,一觉醒来,还觉得有些昏沉鼻塞,显然是风寒入体了。 然而这一日,许明意依旧没有急着离开林溪镇。 她知道裘神医必会自己先试药,为免中途出什么变故,她还需确认一切无误之后,再动身离开。 夕阳西沉,天色很快再次暗下,星子自天际先后闪现,夜幕缓缓铺开。 定南王府中的一座院落前,身穿墨色衣袍的少年举目看着院门之上、于夜色中朦朦胧胧的那几个大字——栖真院。 片刻后,少年便利落地跃进了院中。 他昨夜已经来过一次,但是并无丝毫异样的发现。 他怀疑岁山是在撒谎,亦或是从一开始便是岁山听错了误解了什么。 但不知为何,所有的推测,都未能敌得过他心中缓缓升起的那份直觉—— 他觉得这座院子确有不寻常之处。 至于哪里不寻常,他说不出来。 他只知道,这是一种来得有些莫名其妙的直觉。 可他一直坚信,这世上所有的事情皆不会莫名其妙毫无缘由的发生出现。 院中久无人居住,却依旧打扫规整的井井有条。 但夜中到底不会悬灯,四下黑黢黢的,一时依稀只可辨得房屋轮廓。 吴恙取出了怀中的火折子,吹亮后拿在手中,将堂门推开后,无声走了进去。 进得堂中之后,不忘将堂门重新关上。 正待他要往内间行去之时,却忽然隐隐听得有几道脚步声在朝着此处靠近—— 动作比意识还要更快一些,吴恙立即熄了手中火光,微微皱眉凝神听着那脚步声响。 声音越来越清晰。 极有可能就是要来这座院中的——这附近除了这座院子,没有别的去处,若说经过,可这一行人的方向分明是直往此处而来。 且从脚步声中可辨,对方并非是要如他这般悄悄潜入,故而应当是府内之人。 很快,便有院门的锁被从外面打开的声音印证了他的猜测。 吴恙闪身躲进了侧间。 虽说是在自家,但做贼的架势既拿出来了,那就必须要拿到定——毕竟在自家做贼,也并不比在外面做贼要光彩,甚至被发现之后还会更丢人且更麻烦。 很快有灯火的光亮摇曳着晃进了堂内。 下一刻,堂中的纱灯也被点亮,但那纱灯似乎很快被人捧起。 听脚步声,显然是往内室去了。 片刻后,晃动的灯光稳下,随之有一道不高不低,音色却满含威严之感的说话声响起:“下去吧。” “是。” 两名随从退去了院中。 侧间内,呼吸放轻掩去了所有动静的墨衣少年眼神微变。 来人是祖父。 如此时辰,祖父来这栖真院作何? 他凝神听着内室中的动静,但等了好一会儿,都不曾有任何声音传来。 只有老人的呼吸声,还在提醒着他人并未离去。 如此又待了片刻,隐约有一道极轻的叹息声传出。 “真真…… 内室中,披藏青色氅衣,花白的头发整齐地束在头顶的老人站在一架屏风后,望着墙上那幅泛黄的画像,如自语般问道:“若你还活着,不知可会怪为父吗?你性情安逸,想来必然不愿见他卷入漩涡之中……” “为父近日也想了许多,亦不知这决定是对是错……” 墙上的这个女孩子,是他的长女。 第一个孩子,对父母而言,意义总是不同的。 若谈真心喜爱,他对长女的疼爱,甚至超过了两个嫡子。 也正因这份溺爱,才叫他当年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他不该同意让长女嫁入谢家。 她所谓的真心,确实不曾错付于人,但却叫她付出了性命作为代价。 甚至当年长女是如何死的,他们至今都无法查清。 想着这些,吴竣闭了闭眼睛,片刻后,复才缓缓睁开。 “局势如此,早已没有独善其身的可能……即便当下吴家尚看似稳如泰山坚不可摧,可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迟早会走到那一步。” 老人的眼睛似同深井,看似平静幽深却又暗流涌动:“任何繁华荣光,皆有尽时,而我要做的,便是于这诸多选择中,选出能让吴家数百年基业延续得更久些的那一个,这也是吴家每一任家主的责任。这是在赌,却不得不赌。” 他的视线重新回到了那幅画上—— “况且,当年之事,为父也必须要替你讨还回一个公道与说法。” “至于阿渊……” 话至此处,老人的声音愈低了。 “我会尽自己所能……” 侧间内的少年极快地皱了一下眉。 正文 230 相似 祖父口中要替长姑母讨回的公道是什么? 且……祖父为何会在已故长姑母的‘面前’提到他? 是因为方才祖父先说到了吴家基业的缘故吗?——他是吴家世孙,同吴家基业自然是紧紧绑在一起的。 如此解释倒也合情合理…… 可吴恙还是隐隐觉得祖父那朦胧不清的语气里,藏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情绪在。 他下意识地想再多听些什么,以此来分辨,可内室里久久都不曾再有声音传出。 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已经变得分外平静悠远。 “记得你八岁那年,见我身上负伤,抱着我便大哭了一场,还问我,外面的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问我能不能不要再出去,能不能关起门来……什么都不再过问……” “那之后有一次,你夜中做梦惊醒,还下着大雪,便跑到我同你母亲的居院外,足足守了一夜,也不让下人通传……” “而第二次彻夜守在那里,却是为了求我和你母亲答应你嫁给定辰……那次,我比你母亲还要更心软些。” 老人缓慢地说着女儿幼时与生前之事。 吴恙虽未听到自己想听的,此时的心情却也跟着这些话而变得沉甸甸的。 祖父在人前永远是威严沉稳的模样,像一座大山,无人能够撼动分毫,却也因此少了些人情味。 他虽也知道,祖父并非如表面看来那般待人只有肃冷之气,但如今晚这样真真正正像一个寻常人家的父亲一般,怀念早亡的长女,缓缓地回忆着长女生前之事,他确也是第一次见到。 从这些话中也可看得出,祖父定然十分疼爱他这位早逝的长姑母。 只是,这种疼爱大抵埋得很深,轻易不曾表露出来—— 就如同来此处,也只会选在无人知晓的夜间。 如此又过了约半柱香的时间,吴竣方才离去。 不多时,院门便被从外面重新锁上,四下亦恢复了寂静的漆黑。 吴恙无声从侧间内走了出来。 方才有一瞬间,他想过要站出来,同祖父当场问清心中的一切困惑不解。 但也只是一瞬间的冲动而已。 若祖父当真隐瞒了他一些事情,那么必然也不会因为他此时的三言两语,便将一切都如实道出。 便是嫡亲祖孙,此间亦会有权衡。 他依旧敬重并愿意相信祖父,却也不得不保留自己的思虑。 他还需在不曾真正惊动祖父之前,先将能查明的东西查清楚——至少,这栖真院里是否当真藏着什么所谓秘密,今夜他必须要探明。 唯有知道的多一些,在同祖父摊明此事,面对祖父的反应时,他才能多一些分辨的能力。 想着这些,少年走进了内室。 手中的火折子重新亮起,他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悬在墙上的那幅画像。 想来这就是长姑母了吧? 祖父方才,应当便是在对着这幅画像自语。 吴恙下意识地看着那幅画像,昏暗灯火映照下,已经发黄的画纸之上,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身着粉青相间的衣裙,清新秀丽。 她靠在一张藤椅上,背后是一丛浓绿芭蕉,手中握着本书,颇有灵气的眉眼间带着笑意。 吴恙看得一时有些出神,心中缓缓升起异样的感受。 这间内室之中,显然保留了主人生前的陈设,一旁便是女子的梳妆桌,桌上除了妆奁等物之外,还立有一面昂贵少见的水银镜。 少年将视线移至镜中,看着镜内倒影,那感觉不禁愈发强烈—— 他似乎,同这画上之人,长得很有几分相像之处。 不过,姑侄之间长得像了些,倒也没什么过于奇怪的。 这般想着,可他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落回到了那幅画像之上。 下一瞬,却是上前两步,抬手捏了捏那画纸的右半幅的边沿处。 果然不对…… 方才他便留意到,这画纸的边沿似乎与别处有些不同,此时一碰,果然有明显的磨损变薄之感。 吴恙握着那处边沿,缓缓将画纸抬起。 下一瞬,眼神不禁微变。 ……此处应当是有机关! 他碰了碰那处明显要凹陷下去一些的墙砖,果然察觉到了机关术的痕迹。 设在墙壁上的机关,多半是地下密室的入口。 吴恙没急着做些什么,只将画纸放下,转身出了屋子。 他快速地叩了几下堂门。 这轻而快的叩门声在寂静的四周略显醒耳,却并无太大穿透力,不至于传得太远。 一直守在院外暗处的小七听得这道事先约定好的暗号,立即翻进了院中。 “公子——” “随我来。” 吴恙将人带进内室,打开了那画像后的机关。 小七有些吃惊。 公子偷偷在自家府上探查,竟然还真摸索出了一间密室来!——这也就是家大业大才能有的‘惊喜’了,要知道,小时候他被人捡回去收养时,连那户人家的家里哪个地方有老鼠洞,哪里有蚂蚁窝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也正因为知道的足够清楚,在挨了那对夫妻多次毒打,生出了想逃跑的心思时,才能顺着狗洞说跑就跑了。 “守在此处,若有人来,便立即躲起来。”吴恙吩咐道:“一刻钟后,不见我出来,你再跟进去。” 现下还不能排除岁山是否与他人勾结,设下了此陷阱,刻意引他入内—— 故而他方才并未有急着立即进去查看,而是先将小七带了过来,以作应变。 虽说在吴家族中,有人可以将手伸到栖真院的可能性并不大,但谨慎些总没有错。 “是。” 小七正色应下,见机关在面前合上之后,立即打起了精神凝神留意着四下的动静。 密室入口的狭窄走道中,吴恙戒备着一步步往深处行去。 视线渐渐开阔,甚至可见其内留有一盏烛灯尚未燃尽。 观四下摆设,意识到了这处密室的用处之后,吴恙停下了脚步。 此处与其说是密室,倒更像是住处。 不仅设有桌案长椅,摆放着笔墨等物的书案后还立有一面书架,格中密密排满了书籍。 颇有几分简洁的风雅之气。 另有一架六折青竹屏风—— 那屏风后,显然有人在。 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是活着的、睡熟的人。 正文 231 少年 而他走到这里,对方都仍未察觉,可见只是个不懂武功的寻常人。 但被关在这处密室内,又岂会是真真正正的寻常人? 吴恙一时猜不到对方身份,遂向着那扇屏风走去。 究竟是什么人,一看便知了。 就在他绕过屏风,来到那张床榻前时,面朝内侧躺着的人终于有了察觉,因为吴恙未曾再掩饰脚步声响。 那是一名很年轻的男子。 男子听到动静,忽然睁开眼睛,翻过身来看,见面前赫然站着一个身穿黑色衣袍之人,不禁大惊失色。 “你……你是何人!” 男子极快地坐起身来,缩成一团躲进内侧床角,紧紧抱着身前的棉被,俊美的脸上满是恐惧与防备之色。 “……”吴恙莫名觉得这一幕怪怪的。 难道他看起来像是那种会轻薄男子的人吗? 他对男子可没什么兴趣,更不必说如今他可是有心上人的。 见对方不回答,男子又颤声道:“……你想对我做什么?你若是再靠近,我便要喊人了!” 这么多年,他从未见有陌生人来过此处。 这个少年的出现,让他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 吴恙微微皱眉。 话也越听越奇怪了。 喊人? “据我查证,此处并无其他人在。”他看着那男子说道:“放心,我不会杀你的。” 对方看起来文文弱弱,对他根本没有任何威胁可言。 至于灭口,没有这个必要。 “那你……究竟是谁?”男子声音里的颤意仍未消失。 屏风遮去了烛火的光,双方都看不甚清对方的形容。 吴恙扫了那缩在床角的人影一眼,道:“出来说话。” 毕竟这个谈话的场景实在太奇怪了。 他抬脚走出了屏风,那人犹豫了片刻之后,才动作迟缓地下了床,不忘穿好鞋,又披了外衣。 吴恙立在书案前,看着走出来的人。 看起来不过只是十七八岁的少年,身形与他相仿,只是比他稍显得单薄了些。 至于为何要拿对方同自己作比较—— 吴恙的目光定格在了那张脸上。 那是一张,至少同他有着五分相似的脸…… 换作从前,少年恐怕还不能如此确定,但最近不同——因为有了喜欢的姑娘,他近日对自己样貌的关注,也比往常多了些。 他在观察对方的同时,对方也在看着他。 那人眼中有着显而易见的惊诧之色,一时有些怔怔地道:“原来是你……” 吴恙不动声色地问:“你认得我?” “认得,也不认得。”对方嘴角忽然溢出苦笑,指了指桌上的一本画册,道:“总有人送了你的日常画像来,让我学着你的举止和气态。可我总是学得不甚像,只学个皮毛表象而已。” 那画上的人,举手投足间,皆是他学不来的。 他书也读得不少,因此很清楚这种差距出在哪里,对方是意气风发,英朗不凡的少年郎,而他不过是被关在这里的一只可怜虫,怎么可能学得十足像? 吴恙看了一眼那翻开的画册。 至此,对方出现在此处的意义,已经不需要再多问。 他直接问道:“你是谁的人?” 那人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每日来送东西的人,是一名年轻的仆从。” 至于那仆从的主人,他从未见过,也猜不到。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这户人家又是什么来历——但可以看得出来的是,绝非是寻常人家就是了。 若是寻常人家,当初断也没有本领能将他从死牢里换出来。 ——他父亲犯了重罪,他本也是要被株连抄斩的。 听他这般回答,吴恙心中已有了分辨,继而问道:“可知被关在此处多久了?” “五年有余。” 男子的肤色很白,比吴恙还要白,是久不见日光、略显病态的瓷白。 他此时看向那面书架,道:“你读的书很多,这五年里,我每日都在读书,可他们说,这些不过只是你读过的十之一二。” 但也好在有这些书陪着他,才能让他的日子没那么难熬。 吴恙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向那些书,边问道:“这五年中,你从未出去过么?” “大约半年前,倒是出去过一次。坐着马车,去了很远的地方……” 在那之前,他每日盼着能够出去看看,哪怕只是看看——可真正离开这里之后,他才突然觉得,只有继续留在这里,才是最安稳的。 被重新送回到这间密室里的时候,他甚至是庆幸的。 半年前…… 吴恙微微握紧了手指。 半年前,正是他入京之时。 也是他出事的节点…… 吴恙看向那年轻人:“你可知道自己那次外出,需要做的事情是什么吗?” 那人缓缓摇头。 “他们从来不会告诉我这些。” 反正不会是特意带他去散心的就是了。 那次出门的目的,他固然不清楚,但他存在的意义,似乎并不难猜——尤其是今晚亲眼见到了这个少年。 他虽自十三岁那年便未曾再接触过外面的一切,但书读得多了,想法也开阔了些,对许多事情的理解,也并不会太迟钝。 听他这几番回答,吴恙便知问不出其它了。 但是,也不需要再多问什么了。 至于余下的那些谜团,能他答案的,就只有祖父了。 “多谢你回答我这些问题。”最后看了一眼对方,吴恙转了身。 “是我该谢谢你,我也许久不曾这般同人说过话了……”年轻的男子低声说着。 望着要离去的那道背影,他忽然又问道:“我还有……多少时间?” 人总是贪生的,哪怕他清楚自己本该在五年前死去。 吴恙脚下微顿。 “这个问题,我并不比你清楚。” 年轻男子神色怔怔,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 “公子……” 见吴恙出来,小七立即迎上前去。 “回去吧。” 少年一派平静的神态之下看不出任何情绪。 回到居院后,吴恙净手后,脱下墨色衣袍,换上干净的中衣,躺在了床上。 灯火已熄,昏暗中,他始终未有合眼。 思索半晌之后,他暂休了思绪,抬起右手到眼前—— 望着手指间的东西,少年一直无意识地皱着的眉心,缓缓被抚平。 正文 232 直问 那是他一直随身带着的平安符。 许明意因她梦中他会遭遇的那个死劫而替他忧心,为他求了平安符,又千里迢迢赶来宁阳——这些,他每每想到,心中都会生出欢喜与暖意。 可现下思来,她梦中的那个“死劫”,或许并非是他真正的死劫——就如半年前,他在入京的途中所遇到的那次另有玄机的杀机一样。 在那个计划里,原本或许是有人要代他去死。 可如此一来,“吴恙”此人,却也要真真正正的在世人眼中就此死去了。 那真正的他,又要去往何处? 若这一切当真是祖父的安排,这背后究竟是出于怎样的思虑? 什么计划,竟是需要让他这个吴家世孙彻底消失吗? 倘若果真是祖父手笔,他竟觉得无法可想。 横竖想不通,眼下多想也是无益。 现下他查到此处,已经很难再往下查,如此之下,他亦不会也不能再选择继续装作一无所知,任由事态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再次发酵—— 所以,明日他便会去见祖父,无论如何,他都要亲自当面问一问祖父。 而此时此刻,他有别的事情想做—— 他想去见许明意。 少年握紧手中的平安符,坐起了身来。 听得内室里的动静,阿圆忙走了进来,低声问道:“公子,您又要出去吗?” 吴恙边穿衣边“嗯”了一声。 阿圆看了一眼自家公子穿的衣袍。 不是墨衣,看起来应当不是要去暗查什么事情了。 那么,也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公子又要大半夜准备出去吃早食了。 对此心领神会并习以为常的阿圆未再多嘴问什么,只默默目送着自家公子出了院子。 吴恙独自一人,骑马来到了隐贤楼。 整座楼中的灯火都已经熄了,只有楼外悬着的几盏灯笼还安安静静地亮着。 少年下了马,望向那扇熟悉的窗。 想必她早已经睡下了。 他此番过来,本也不是要来搅扰她睡觉的,所谓来见她——单方面的见也是见,即便是见不到人的见,也算见。 站在此处,只是看着那紧闭的窗,已经叫他觉得心中安定了许多。 二楼一处客房中,朱秀听到动静,正透过窗棂的细缝往楼下看去。 见得这熟悉的一幕,朱秀不禁皱眉。 往常这么干也就算了,可今日他家姑娘根本不在这儿啊。 受冻不说,还看了个寂寞。 但他也不会多嘴给予提醒的——毕竟年轻男女之间的这种事情,外人是不好戳破的。往常他都装作不知,现在若突然出面,只会惹得双方尴尬罢了。 且岁江明知他家姑娘不在城中,难道都不知道提一句?——不管了,谁家不省心的主子谁自己看好吧。 至于良心会不会痛? 反正吴世孙以往过来,同样也只是盯着窗子看而已,本质上来说并无区别。 这么想着,朱秀心安理得地躺回去睡了。 对此一无所知的吴恙站了小半个时辰,方才离去。 天色渐渐放亮。 吴恙用罢早食后,去了定南王院中请安。 “孙儿给祖父祖母请安。” 少年一身月白长袍,将原本就清清冷冷的五官衬得愈发出尘。 发髻掺白的定南王妃眼中笑意和蔼:“快坐下吧,前几日总想着差人去叫你过来,只听说你忙里忙外,终日见不到个人影儿,今日可是得闲了?” “这两日手上的事情确是刚办完。”少年语气恭儒:“祖母近日身体可好些?” “已是好多了。”定南王妃看着面前的孙子,笑着道:“自从你回来了,祖母的心安了,身子也就日渐地好了。” 京城那个如魔窟一般的地方,就不是她的阿渊该去的。 若是可以,她只想阿渊一辈子留在宁阳,留在她身边,平平安安的。 在她看来,人活着,平安最重要了。 可王爷总说,她口中的平安,太过不切实际,也远不够长久…… “听说城外来了位神医,孙儿正打算请来替祖母再看一看。”吴恙道:“虽说已有转好,然而若能有更好的调养之法,自是再好不过。” 定南王妃对此并不在意,闻言不置可否地含笑道:“祖母知道,你一贯最是有孝心的。” 继而,定南王妃又与孙子说了些家常话。 一直在旁边喝茶听着的吴竣开口向妻子说道:“今日外头倒是难得的暖和,上次大夫不是也交待了,要多走动走动?” “是啊。” 定南王妃笑着点头,看了一眼堂外暖融融的日光,遂抬起了一只手臂来。 丫鬟见状,上前将人扶起。 “那你们爷孙俩说话,我且出去转一转。” 见妻子离开,定南王屏退了堂中的下人,同孙子说了些正事。 吴恙与往常一样认真听着,不时说些自己的见解。 待将正事谈完之后,他适才讲道:“实则孙儿今日前来,另有一桩要事,想要问一问祖父。” 另有要事? 吴竣看向说话的少年。 他方才倒是没有看出来孙子今次还是带着心事来的。 端看他方才同他祖母说话时,丝毫不见着急与分神之色——他还记得,这个孩子,以往在他这个祖父面前,是最藏不住心事的。 确实长大了,也日渐沉稳不露声色了。 便是在面对他时,也不例外了。 “何事要问?” 总不能又是为了娶媳妇的事情? 此事他事后回过味儿来,越琢磨心里越不是滋味…… 自己辛辛苦苦培养长大的孙子竟被老匹夫家里的孙女给迷得神魂颠倒——此事若叫老匹夫知晓,只怕还不知道要如何得意……狗尾巴只怕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吧? 因这几日为了此事很是耿耿于怀,故而老爷子此时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这上头来。 但吴恙要说的并非此事。 “孙儿想问的是,当初孙儿在入京途中遭刺之事,是否是祖父的安排——” 少年做事说话,向来直接干脆,此时也不例外。 乍然听得此言,吴竣神色微变。 茶碗之内,金色茶汤仍在徐徐冒着丝丝缕缕热气。原本闲适如常的气氛,却已于霎时间凝滞着冷了下来。 正文 233 他的坚持 , “为何会突然有此疑心?不觉得这个猜测,有些莽撞荒唐了吗?” 吴竣看着孙子,微冷的神态里看不出丝毫值得人深思的别样情绪。 “孙儿找到岁山了。”吴恙并不隐瞒此事。 吴竣闻言,放下了茶碗。 吴恙见状微微抿直了嘴角。 祖父这已是默认确有此事的意思了吧。 “不知祖父为何要如此安排?”少年的语气依旧平静,不见任何恼怒不平,甚至称得上客观理智:“如此大事——又为何要瞒着孙儿,选择暗中交待岁山来做手脚?” 他现在,只是纯粹想要知道真相。 至于情绪——在了解完全部的内情之后,再下结论也不迟。 吴竣抬手拿起茶壶,替自己添了一碗热茶。 缓缓吹了吹,温热茶汤入口,老人一派平静之下略有些起伏的心绪平复了些许。 他不是没想过,孙子去会查此事。 这个孩子,历来都是固执的。 但他确实没想到,竟这么快便查到了这里,甚至找到了岁山—— 见老人迟迟未有开口回应,吴恙亦未曾出声催促,只坐在那里等着。 “阿渊。” “孙儿在——” 看着这个处处出色的少年,吴竣眼神不明地道:“祖父记得,你以往并非是不知轻重分寸之人——你当能够分辨,什么事情该问,什么事情不该问。此事,先前我便曾隐晦地提醒过你,这本不是你该去深查的事情。” 吴恙抬起眼睛,看向说话的老人。 祖父的意思,是指一切安排自有思虑,即便是瞒着他,也有瞒着他的道理吗? 世家大族,合该唯家主之命是从,这个规矩,他再清楚不过。 但是,正是因为浸染在这些条条框框的规矩之中多年,他才能够清醒地分辨出,这些规矩也并非适用于每一个人,每一件事。 “祖父之言,自有道理在,然而孙儿却不敢完全苟同。” 他知道,放眼整个吴家,必然也不可能有人敢这么同祖父说话。他这句话,在那些族中长辈眼里,若说是忤逆顶撞,也不为过。 可他还是要说—— 少年的眼神里似乎带着与生俱来的固执之色:“孙儿身为吴家世孙,自该遵从祖父安排,但孙儿认为,此事我至少要有知情权——若在如此大事之前,我亦要装聋作哑,甚至连自己日后要走的是怎样的一条路都一无所知,那与牵线木偶又有何区分?” 他看着满面威严的老人,道:“想来,祖父应当也不愿见孙儿成为那样的人——” “我自是不愿你成为什么牵线木偶。” 吴竣道:“现下不说,只是时机未到。待日后时机成熟,你该知道的,迟早都会知道的。” 这孩子心性在此,过早告知,弊大而无利。 他必须要等到一切安排妥当,确认再不会出一丝纰漏—— 已到了这一步,这件事情,他不容许有丝毫差错,也无人能担得起这差错所带来的后果。 吴恙半垂下眼睛。 时机—— “孙儿明白了。” 祖父决定的事情,向来不会有更改,话已至此,他再多问亦是无用。 看一眼声称“明白了”,周身那竖起的固执之气仍未消散半分的少年,吴竣语气放缓了些许,道:“你只需知道,祖父的目的,不会是为了要你的性命——” “孙儿自然知道,祖父这些年来的爱护栽培,孙儿一直感念在心。”吴恙未再抬眼,只声音微低地道:“这世孙之位,亦是祖父给予,祖父若要收回,孙儿也无半句怨言——说这些,只是想让祖父知晓,孙儿并非是会因自身意气而误祖父大事之人。” 吴竣闻言,不禁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 这也不是阿渊多心。 因此觉得委屈,也是人之常情。 且此事换作任何人,都必会心生隔阂,如阿渊眼下这般,并未升起怨戾之气,已是难能可贵了。 但无论如何,这一切皆是暂时的。 也是必经的。 阿渊日后要肩负起的担子,远比所有人都来得重。 磨一磨这性子也好。 眼下他查到这一步,或许也不全是坏事——至少来日在得知真相时,多少能有些准备。 “孙儿想同祖父求一样东西。”少年稍整心绪之后,再次开口。 “何物?” “岁山所中之毒的解药。” 吴竣道:“解药已提早命人送去他原本所在之地。他既已不在,这解药便注定送不到他手中了。” “既有懂得配制解药之人,另行配制又有何难?” “确实不难。”吴竣看向少年,道:“但他已经不再是一名合格的暗卫——一个违背命令的暗卫,吴家不会再用。” 吴恙沉默了片刻后,道:“那孙儿便自己想办法去救。” 岁山的确是违背了祖父的吩咐,同他说明了真相—— 但他认为,在一条人命面前,衡量的标准,不应当是如此——岁山在他面前放弃了身为暗卫的坚持,这不该成为他要岁山为此付出性命为代价的理由,至少,祖父的立场不该成为他的立场。 至于岁山是否还值得被重用,经此一事,他心中自有分寸。 可眼下,人,他一定会尽力去救。 吴竣直直地看着他。 “阿渊,你不必借此事与我赌气对抗什么,这并无意义。” “祖父误会了。”吴恙站起身来,并未多解释什么,只道:“祖父有祖父的立场与思虑,祖父不能说的,孙儿自己去查。祖父不能做的,孙儿便自己去做。” 听得此言,吴竣的心情颇为复杂。 阿渊说的,是他“不能”,而非是他“不愿”—— 他只能说……这是个真真正正的好孩子。 吴竣微微叹了口气,道:“你不必再试图去费心查探什么了,这件事情,你能查到的,只有这些了。” “那便看孙儿的运气了。”少年语气不卑不亢。 他有他自己的坚持。 他无法做到将一切寄托在他人身上,哪怕这个人是他的祖父。 更何况,他日后的人生规划中,已不再是一个人,一个人尚可随遇而安,尚可见机行事—— 但他有了想要保护,想要守着的人。 他不能寄希望于这一切大局的操控者,能将他的一切都仔仔细细地考虑进去,更何况祖父也未必真的能操控一切——他最需要的是什么,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所以,还是将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才最安稳。 而若他连这点能力都没有——那他也不配说喜欢许明意。 正文 234 相请 “孙儿还另有一件事需同祖父禀明。”吴恙临要离去前说道。 吴竣看向他:“是何事?” “孙儿从岁山口中得知,那日在山中,孙儿昏迷时,曾有一名黑衣人手持弓弩欲取我性命——不知此事,祖父可知情吗?” 他先前甚至想过,这会不会也是祖父的安排。 但冷静之后细思罢,很快便打消了这个猜测。 说得冷血些,祖父的目的若当真是要他的性命,也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且栖真院里也就不会藏着那个与他有五分相似之人了。 五分相似,便注定那个少年只能代他死,而不能代他生。 他此时选择将此事道出,也并无丝毫试探之意——即便他与祖父之间产生了分歧,但不该影响其它正事,尤其此事关乎大局。 听罢此言,吴竣眼神微震。 “当真有此事?” “此乃岁山之言,至少眼下看来,他没有撒谎的立场。” 吴竣收拢了袖中手指,肃冷的声音里含着一丝沉沉怒意:“……此事我会命人彻查到底,倘若当真有人敢趁机欲害你性命,我必不轻饶。” 说罢,看向少年,交待道:“平日里,你自己亦要多加留意,若有可疑之人,还需尽早查实除去。” “孙儿明白。” 吴恙抬手行礼:“若祖父没有其它吩咐,孙儿就先告退了。” 面对少年的冷静理智,及这份理智下从始至终不曾消散的执拗,吴竣沉默了一瞬之后,才微一颔首。 “去吧。” 吴恙退了出去。 他未有回居院,直接命小七备了马,赶往了城南别院。 别院前,少年翻身下马,大步往后院厅堂行去。 从昨晚开始便守在此处,刚从密室中走出来的岁江,见得自家公子前来,意外了一瞬之后,立即行礼。 “公子。” 吴恙在书架前驻足,问道:“岁山眼下怎么样了?” “方才突然吐了血,怕是毒发了……”岁江克制着声音里的情绪。 见岁山吐血,他的第一反应是想回府请公子相救,可是眼下冷静下来些许,不禁觉得这想法太过异想天开且看不清自己的身份。 但是……难道真的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岁山就这么死去吗? “让他撑一撑,我这便出城请人来救他——” 吴恙交待完这一句,未再耽搁片刻,转身带着小七快步离去。 直到那身影跨出了堂门,岁江才猛地回神,应声道:“……是!” 他连忙转身,转动机关,下了密室。 密室中,灯火昏暗下,形容狼狈的岁山从矮榻上跌落,半跪在地上,紧咬的牙关颤抖着,豆大的汗珠一颗颗自额头冒出滚落。 他艰难地抬起头,已近涣散不清的视线中,见得岁江去而复返,遂吃力地开口道:“……岁江,帮我个忙吧,给我一刀,让我痛快些……” “你趁早断了这个念头!” 岁江大步走过来,将人扶起,边声音颤抖沙哑着道:“幼时你我一同试炼时,你曾救过我一命,那时我便说过,我欠你一条命!如今我还没还清,你也别想死!” “……”岁山的嘴角无力地翕动了两下。 “公子方才来过了,公子说了,要你撑一撑!公子正要亲自出城请人来救你的命……公子没回来,你不准闭眼!” 朦朦胧胧间听得此言,岁山本已要陷入沉寂的眼底似乎晃出了一丝光亮。 “公子……” 公子竟要救他? 要请人来救他? 照此看来,王爷定是不想让他活的……若不然,公子何须去请什么人? 可如此一来,公子岂不是为了他,违背了王爷的意思? 思及此,他只觉得胸口处似有一团气,突然剧烈地涌动起来,叫他陡然间吐出了一大口猩红的鲜血。 “岁山!” …… 宁阳城五十里外的林溪镇上,一座不起眼的小院里,身穿藏蓝色棉袍的裘神医,此时正在厨房里忙着亲自煎药。 “神医……” 仆妇疾步走了进来,神情有些紧张:“外面来了位公子要请您进城救人……” 裘神医头也不抬地皱眉道:“昨日不是就说了,从此不接诊了么!” 他起初救人,不过是想将名声传出去,那都是为了彩儿的病——可如今许姑娘给他的这方子,在他的多次配试调整之下,似乎确实有可用之象,他现在一门心思琢磨着怎么救自己闺女,哪里还有心思去应付外头那些人! 反正能治病救人的又不止他一个。 “可这位公子来历不一般……” “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空!” “那公子说自己是定南王世孙……”仆妇压低着声音讲道。 说句大不敬的话,在宁阳这地界,天王老子还真未必能比得上定南王呢! “定南王世孙?”裘神医手下摇蒲扇煽火的动作一顿。 “是啊……我瞧着确实气度不凡,且想来应当也没人敢冒充。” 裘神医犹豫皱眉一刻,到底是放下了蒲扇,道:“那我得去看看……定南王可是我裘某的恩人。” 恩人? 仆妇听得讶然,不禁问道:“您何时竟得过定南王的恩情?” “当初天下大乱,若不是定南王命人带兵平定雍阳城……我和彩儿她娘哪里还有命在?” 仆妇哑然。 合着是这么个恩人?刚才她听着,还以为这关系得多近呢。 仆妇不禁笑了说道:“那若照您这么说,一个定南王,一个镇国公,岂不是全大庆百姓的恩人了。” “这还用说?” 裘神医擦干净了手,摔下布巾,往外走去。 因如今不见外人,院门始终是紧闭着的,裘神医将门打开,果然就见门外站着一位气质清贵,从头到脚都与周遭低矮老旧的房屋显得格格不入的少年人。 少年见得他,抬手便客气行了一礼。 “想必您便是裘神医了吧?” 裘神医点头:“听闻阁下是定南王世孙?” “正是。”少年的神态与语气里皆不见半分居高临下之意:“事出紧急,恐神医不肯相见,才以此身份相示——吴某前来,是想请神医入城救一人,此人身中剧毒,方圆百里,恐只有神医能够出手救治。此番无论是否能将人救回,吴某皆会重谢。” 他开门见山说明一切,裘神医却听得眉头微皱。 “身中剧毒?” 正文 235 “负心” 治病他固然还算拿手,可是……解毒? 众所周知,他一个治病救人的神医,怎么可以懂这些呢? 这个吴世孙,该不会是在试探他吧?——也就是俗称的钓鱼? 毕竟使毒制毒,那可都是要人命的重罪…… 但他区区一个小人物,又怎么可能犯得上让堂堂定南王世孙亲自来试探? 吴恙似乎看出了他疑虑,保证道:“还请神医放心,吴某绝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 裘神医斟酌着看了少年片刻。 四目相对间,他却忽然觉鼻间涌出一阵温温凉凉的触感。 裘神医抬手摸了摸,只见手指间竟都是血。 “……”气氛突然变得奇怪,吴恙的瞳孔微震了震。 虽然他长得确实也还不错,但是……倒也不必如此吧? 裘神医轻咳一声,道:“近来在试药,可能药性冲了些,失礼了。” 吴恙神色尽量正常地点了头。 不必多做解释,毕竟这种经历他在面对许明意时,也曾有过——这里头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再清楚不过。 “吴世孙稍等片刻,待裘某回去大致准备一二,便随吴世孙进城。”裘神医讲道。 他看着这少年郎倒是个可信的,话既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无论如何,先走一趟,再见机行事吧。 吴恙点头:“有劳。” 他目送着裘神医转身回了院内。 院子狭小,几乎一眼就看到了堂中。 吴恙本是无意一瞥,正待要收回视线时,却突然怔了怔。 再细看去,只见堂中坐着一名姑娘和一位“少年”。 那姑娘拿帕子垫在手中,拿了块儿点心给少年,又倒了热茶递过去,不可谓不殷勤,且这位姑娘脸上的笑意,隔着一道院子甚至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怎么看,怎么都像是那些小娘子们看他时的模样。 但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 关键是……那少年不是许明意吗?! 她在此处作何? 见她吃茶吃得似乎还很愉悦,吴恙不禁大为皱眉。 并非是对谁不敬的意思,只是……此情此景,为何会叫他莫名生出了一种“不慎目睹撞破负心的丈夫在外养外室”的感觉?! 这感觉委实怪异,且分明不是他一个男子该知晓的,可偏偏就这么横空出现了。 吴恙努力挥去这诡异的感受,单手握拳凑在唇边,重重地咳了一声,而后佯装看向别处。 堂内的许明意听得这道颇为醒耳的咳嗽声,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去。 她原先不是没瞧见裘神医出去同人说话,但只当是上门求诊之人,故而也并未认真留意。 眼下这一瞧,才瞧见门外站着的竟是吴恙。 可……他怎么来了? 许明意立时搁下茶盏,边起身边说道:“裘姑娘,我朋友来了,我先失陪片刻。” 裘彩儿点头,有些好奇地往门外看去。 这一看,不禁微微张大了嘴巴。 苍天啊——这又是哪里来的神仙?! 她怎么说来着……神仙果然是只同神仙做朋友的! 许明意快步走了出去。 “吴世孙怎么来了?” “我来请神医。”吴恙看着她,问道:“你怎么也在此处?也是来请医的?” “不,我是来给裘神医送方子的。”许明意大致解释道:“前日我在隐贤楼中,偶然听闻这位裘姑娘身患怪病,恰巧我知道有一道方子或许能治此病,所以前晚便过来了。” 吴恙一时顾不得细究她前面那些话,他眼下只想问:“前日就来了?” 许明意点头。 “是啊,这两日都没回城。” 吴恙脸色古怪了一瞬。 ——那他昨夜? “你找过我?”见他神情不对劲,许明意好奇地问。 “没有。”少年立即否认。 许明意看他一眼。 她也觉得应当是没有的,不然他定也不可能不知道她出城之事。 “对了,怎突然来请裘神医?可是出什么事了?”许明意继而问道。 或者是,请去给定南王妃调理身子的? “是岁山。”吴恙道:“他中了毒,今日是毒发之日。” 许明意听得有些意外。 岁山中了毒? 那怎也没听他提起?说不定她也能解得的—— 然转念一想,在他眼里,她这点儿医术只是粗通罢了,确实也是靠不住的。 眼下有裘神医在,自然也就没她什么事了。 思及此,许明意回头往院中看去。 裘神医也没耽搁,刚止住了鼻血,衣袍都没换,提着只药箱就出来了。 许明意见状,便对吴恙说道:“我随你一同回城吧。” 万一需要她帮些什么忙—— 再有,她觉得面前的人似乎与平日里有些不一样——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听她要一起回去,吴恙不假思索地点了头:“也好。” 堂中坐着的那位姑娘让他觉得有些不对劲,还是让她离远些为好。 裘神医走了过来,见二人在说话,不由问道:“你们认得?” 许明意点头。 吴恙亦是点头,因心急救人便未多说,只道:“我替神医备了马,请神医随我动身吧。” 裘神医闻言看向小七身后的那三匹枣红大马,不禁道:“这怕是不成……裘某不会骑马啊。” 吴恙听得一怔。 他先前打听过了,这位神医的来历很是神秘,先前为人低调,轻易连姓氏都不在人前透露,这些年来走遍了大半个大庆——按说这不该是行走江湖的人物吗? 像是看出少年的疑惑,裘神医一脸坦然。 他确是行走江湖之人没错,但他这江湖之路,行走得历来也没那么快。 “那神医乘我的马车,我随吴世孙先骑马回城。”许明意当机立断道。 裘神医立即点头,与吴恙讲道:“也好,这丫头也有些本领!” 吴恙没多说什么,只是立即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披在了许明意身上。 她穿得也不少,坐在马车里固然好说,但若骑马难免就冷了些——更何况,听她说话的声音,似乎是有些染了风寒了。 许明意想说“不必”,但他动作极快,而眼下当务之急是救人,她也不想在此等小事上浪费口舌耽搁时间—— 是以同吴恙道了句“多谢”,便就利落地上了马。 女孩子坐在马上,一手握着缰绳,一手伸了出去:“神医,药箱——” 正文 236 救人 裘神医立即递上。 然而递出之后,又不禁觉得递出去的动作太顺手了些,竟显得自己像是个打下手的。 许明意将药箱背在身后,看向从院中跟出来的秦五,随口就吩咐道:“秦五叔,我先回城一趟,你且留在此处守着裘姑娘——待阿珠回来之后,让她回城寻我便是。” 虽说先前被她打过的那个姓林的男子,如今家中已被官府查上了,但说不好会不会再来闹。 且即便没有姓林的,说不定还有其它心怀叵测之人在盯着这里。 无论如何,多些防备总是好的。 她先前打发了阿珠去街上买些东西,此时人还未回来,便只有让秦五叔暂时守在这里了。 秦五犹豫了一瞬之后,点头应下。 正好他也不想掺和在姑娘和吴世孙的事情里,眼不见为净吧。 裘神医听得这句吩咐,不由多看了马背上的女孩子一眼。 他刚想同吴世孙提一句,要留下一个人看着他闺女,谁料还没开口,这丫头就先安排好了—— 看了一眼魁梧高大的秦五,裘神医放心地上了马车。 “走吧。”许明意看向吴恙。 视线中,却见少年拽着缰绳驱马朝她走近了几步,微微倾身,抬起一只手臂,径直便将她背后背着的药箱摘了下来。 他将药箱背在自己身后,才道:“好了,走吧——” 他驱马行在前面,许明意看了一会儿那道背着药箱的少年背影,片刻后,才跟了上去。 出了胡同,二人在前头并肩将马骑得飞快,小七则赶着马车带着裘神医跟在后面。 不过小半时辰,吴恙与许明意便赶到了城南别院。 “公子,许姑娘——” 守在暖阁外的岁江见得人来,连忙快步迎上前去。 “人怎么样?”吴恙问。 “方才已经昏过去了!” 岁江心情焦急间,不由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家公子空荡荡的身后。 而后,视线便落在了自家公子身上背着的那只药箱上。 ……总不能没人,公子便干脆抢了药箱要自己上手?可这种事,重要的不是药箱吧? 见吴恙和许明意脚下匆匆往暖阁中行去,岁江也不敢多问,正要跟进去时,只听得自家公子吩咐道:“且去院外守着,待会儿小七会带一位郎中前来——见着了人,你便立即将人带进来。” 岁江闻言这才了然,立即应下,拔腿往前院快步行去。 密室内,比平日里多点了两盏灯,此时尚算光亮。 然而通风不佳,人刚踏进去,鼻间便尽是浓重的血腥之气。 许明意走到矮榻边,立即拿手探了对方鼻息。 “如何?可还有气息?”吴恙在一旁问,边将药箱取下。 “气息虽弱,却尚存。”许明意说话间,极快地替已无意识的岁山探了脉象,又察看了五官各处。 从这些症状上来看,她大致可以确定是什么毒了—— 心中有了分辨,她极快地打开了那只药箱,边同吴恙说道:“快将他的上衣除去,我要施针。” 吴恙虽心中下意识地略觉不妥,但见女孩神色认真急于救人,他当即也就没有犹豫地替岁山解开了衣袍,拉到腰间位置。 他突然想到了与她初识时,姑母的诞辰宴上,太子出事,他与她一同救人的情形—— 那时他便知道,她与寻常闺阁小姐颇为不同。 许明意施针罢,从药箱里找出了三只瓷瓶,依次打开放在鼻间嗅了嗅,从最后一瓶中倒出了两粒药丸。 见她要往岁山嘴里塞,吴恙快一步夺了过来代劳。 扎针他不会,但喂药他还是帮得上忙的。 “这药可以解毒?”吴恙喂下之后问道。 许明意摇了头。 “只能暂时阻止毒性继续蔓延而已。”她将药箱里里外外翻看了一遍,见再没有可用的东西,便向他问道:“外面可有纸笔没有?” “有。” 吴恙立时起了身,没多问任何:“我去取来。” 他将纸墨拿来之后,许明意拿起笔,在榻边的小几上写起了需要用来解毒的药。 她字写得很快,几乎没有什么犹疑。 直到写到最后,笔下忽然一顿,思量了一会儿,才又重新下笔。 “这是解毒的药方,先使人将药抓回来。”她吹了吹纸面,又补了一句:“应当大致可用,待神医到了,再将那些不妥的捡了出来便是。” 吴恙点了头,将药方接过。 看着这张药方,少年心中有了答案。 他在京中时,曾多次听闻,镇国公府许姑娘身边的大丫鬟阿葵极擅医术—— 眼下看来,真真正正有本领的,怕是不止那丫鬟一个。 甚至,根本是另有其人。 但他没有多说多问任何。 她为了帮他救人,此番在他面前几乎毫无掩饰保留——他只需做到心中清楚,并继续为她保守这个秘密。 吴恙正当要出去差人抓药时,忽然听到了密室的门被打开的动静。 岁江带着裘神医匆匆走了进来。 “怎么样?”裘神医边问边往榻边走来。 见那裸露着上半身的男子,头上身上各处穴位扎着的银针,又看一眼小几上被打开的那只瓷瓶,裘神医不禁暗暗惊讶。 他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女孩子。 行啊,这小姑娘—— 他上前替岁山把了脉诊看,就听身后的小姑娘说道:“怕神医来得迟,我便自作主张先写了一张药方,本打算先应付着,您既到了,便看看这药方哪里需要改一改,或是您重新写一张。” 她还写了方子? 裘神医意外间,吴恙已将东西递了过来。 “请神医过目。” 裘神医立即打开来看,越看眼神便越是复杂。 哪怕说了倒像是事后诸葛亮,要抢人功劳似得——可说句掏心窝的话,这毒若换作是他,也会选择这么解! 可这里有一处不对啊…… 神医指了指其中两味药,道:“这两种药不宜混用……拿笔来,我来换掉。” 许明意应下,忙取了笔给他。 在旁看他换了两味药,许明意认真点头道:“果然还是我班门弄斧了,神医如此一改,当真妥当多了。” 裘神医扭头看了一眼拍马屁的小姑娘,动了动眉毛:“是吗?” 别以为他看不出来—— 正文 237 他也学学? 这丫头八成就是故意写错了那两味药! ——既然都懂得这解毒之法,又怎会如此不小心? 可她这么干图什么? 为了安慰他,为了他的颜面,为了显得他这一趟没白来? 小丫头年纪不大,倒是挺善解人意? 可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裘神医非但没觉得被安慰到,心情反而更复杂了。 先前递药箱时,就觉得自己像是打下手的,眼下这感觉不禁更加强烈了—— 思及此,裘神医看了身边站着的俊美少年一眼。 这位吴世孙也真是的,有现成儿的人不用,还偏偏请他——请了又用不上——试问还能有比这更叫一个医者堵心的事情吗? 岁江拿着方子,亲自跑去抓药,又亲自煎药,亲自喂下。 许明意几人皆出了密室,在暖阁中等着。 小七殷勤周到,备好了热水热茶,几人净手罢,坐了下来吃茶。 裘神医吃完一盏茶,莫名觉得自己有些碍眼,遂找了借口说“闷得慌”,起身去了外面站着。 刚过午时,原本高高挂着的暖阳不知何时被云层遮匿了去,天地间已变得灰蒙蒙的,一阵冷风起,叫裘神医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同样在门外受冻的,还有留在林溪镇上的秦五。 阿珠已经骑了小七留下的马往城中赶回,而他则听从着自家姑娘的吩咐,守在此处。 而至于为何要守在门外,倒也不是因为他脑子死,而正是因为他这段时日跟在姑娘身边,过度使用锻炼之下,致使脑子活泛了不少——屋里的那个裘姑娘,对他们姓秦的成见太深,他不想进去碍眼。 好在他皮糙肉厚,此时冷是冷了些,却也不至于觉得是在遭罪。 但已到了用午饭的时辰,难免有些饿了。 秦五正想着要怎么解决肚子的问题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道女孩子的声音—— “五叔,进来吃饭了!” 秦五回过头去,就见堂内那坐在四轮车上的女孩子,正朝着他招手。 他犹豫了一瞬,到底是走了过去。 既然对方主动招待,他也就不客气了。 两大碗汤面吃得干干净净,秦五擦了擦嘴,起身就要往外走。 “五叔——” 裘彩儿将他喊住。 秦五皱皱眉。 五叔这个称呼听起来不可谓不别扭,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什么时候多了个侄女呢。 “外头太冷了些,你且在堂中坐着,正好咱们说说话解解闷。”裘彩儿笑着说道。 秦五沉默了一下。 对方是第一个觉得和他说话可以解闷的人。 突然感觉被抬举的秦五坐了回去。 “五叔,今日来寻我父亲的那位长得十分好看的公子,同许姑娘是什么关系呀?”裘彩儿轻声问道。 哎,她也知道自己实在是太八卦了,这么八卦实在很不应该,可看得到自己的缺点容易,要改掉却很难啊。 女孩子一边在心底谴责着自己,一边满脸好奇地等着秦五回答。 殊不知这个问题于秦五而言,正是杀人诛心的存在。 “没什么关系。”秦五面无表情地道。 “啊……竟是没什么关系么?”裘彩儿听得顿时失望起来。 她今日偷偷瞧着,只觉得这二人皆生得这般好看,年纪又相当,简直就连背影都透着般配,且那公子还将自己的披风给了许姑娘——她当时看着那一幕,突然就体会到了久违的快乐。 试问这样的两个人,不定亲说得过去吗? 见她神情,秦五只觉得莫名其妙。 她怎么还失望上了? 在他有限的认知里,方才听她这么问,还当是也跟他姑娘一样,看上了那吴世孙的样貌—— 合着,她是盼着他家姑娘能和吴世孙扯上点关系? “那许姑娘可有亲事在身?那位公子,想必也不曾定亲吧?”裘彩儿不死心地问。 现在没关系不要紧,没准儿以后就有了呢。 “……都没有。”秦五开始想出去吹冷风了。 裘彩儿听得眼睛亮起,双手轻一抚掌合在身前。 老天保佑! 她又可以了。 秦五看得费解至极。 自己刚被退亲没多久,竟还没头没脑的为别人的姻缘真情实感的欢喜忧愁上了。 现在的姑娘家一个比一个让人看不懂。 “我去外面守着了。” 他实在坐不住了。 裘彩儿喊他不住,却也不恼,心情极好地吃着茶,连午觉都不想睡了。 宁阳城中,城南别院里,吴恙几人刚坐下,正准备用午饭。 “公子,菜齐了。” 小七笑着将最后一道菜端上了饭桌。 吴恙看一眼他身上系着的围裙。 没错,这一桌子色香俱全的菜,都是他毛遂自荐,坚持要做的。 是的,他又会了。 还有什么是他不会干的吗? 一个暗卫,究竟为何非要学得这么杂? 像是看出自家公子眼底的疑惑,小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毕竟他是在雪声茶楼后院里长大的,闲来无事时也会去厨房帮帮忙,再加上,他刚好学什么都有那么一点点天赋罢了。 但也有好久不曾下过厨了,今日是因为许姑娘在。他这么做,可都是为了替公子博好感啊。 就是不知道他这么用心良苦,公子能体察到吗? “小七手艺不错。”尝了几道菜,许明意认真称赞了一句。 吴恙夹菜的动作一顿。 再次将菜送入口中时,咀嚼了两下,不禁微微皱眉。 味道不过如此。 “确实不错。”裘神医也跟着点头夸道。 小七嘿嘿笑了两声,谦虚着道:“反正烧熟了就行。” 这话吴恙倒是颇为赞同。 是啊,不过就是将食物烧熟了而已,有什么可夸的? 偏偏饭后,裘神医还拉着小七去了厨房,说是想请教那道红烧排骨的做法,学会了之后做给自家女儿吃。 对此吴恙表示嗤之以鼻。 真有这么好吃么? 看一眼身边椅中坐着的女孩子,少年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想法来—— 要不……他也学学? 这时,岁江快步从一旁的侧间内走了出来。 “公子,岁山醒了!”岁江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的激动。 吴恙站起了身来。 许明意也忙放下茶盏,跟着起身,与他一同进了侧间。 正文 238 “定是他不够周到” , 侧间中,躺在床上的岁山尚且有些意识模糊,此时正无力地半睁着眼睛,拿略显涣散的目光望着头顶的房梁。 他还没死…… 许明意来到床边,探了探他的脉象。 “无性命之碍了,休养一阵子,便可恢复如常。” 听得这道仿佛极悠远缥缈的声音,岁山动作缓慢地转过头来,一眼就看到了守在他身边的岁江。 “你的毒已经解了,没事了。”岁江同他说道。 毒解了? 昏迷前听到的那些话重新涌回到了脑海中,岁山的目光在房内搜寻着,待见到了那立在房中的少年,眼眶顿时不受控制的湿润起来。 是公子救了他! 他以手撑着床板要起身。 岁江见状,忙搭了手将人扶下了床。 岁山脚下缓慢虚浮地来到少年面前,跪身下去,将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微哑地道:“属下叩谢公子救命之恩……” 欠定南王府的,已经抵消了。 从今日起,他这条命,便彻彻底底只是公子一个人的了。 即便公子未必会原谅他先前的隐瞒—— “不必谢我。” 吴恙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平静地道:“救你的人是许姑娘,若非是许姑娘及时赶到,怕是没人能救得回你。” 许姑娘? 是了,他方才头脑还昏昏沉沉间,确是有一名姑娘在替他把脉—— 岁山遂抬起头,看向一侧。 屏风旁,装束之上扮作男子的女孩子身形纤细而站得笔直,莹白的面容上一双眸子明亮澄澈,而这双叫人印象深刻的眼睛,一瞬间便将他的回忆拽回到了溪灵山上的那个夜晚—— 他当晚,曾想过要挟持这位柔弱的姑娘,以此来脱身…… 压下心中的异样感受,岁山起身,来到许明意面前,又坚持着跪了下去。 “岁山多谢许姑娘此番出手相救之恩,先前曾有冒犯之举,待来日痊愈,再向姑娘请罪。” 许明意摇了摇头:“不打紧。” 那晚的事情,她并未放在心上。 倒也不是说她大度不记仇,而是这仇她当场已经还回去了啊。 她刚想让岁山起来,然而此时裘神医从外面走了进来。 “醒了?”裘神医看向跪在那里的岁山。 许明意便适时地道:“实则真正救了你的,乃是这位裘神医——” 竟是还有? 岁山默然了一瞬后,复又行裘神医行礼磕头。 毕竟第一个磕了,第二个磕了,若第三个不继续磕,显得没诚意。 “有什么可跪的,快起来。”裘神医无所谓地摆摆手。 岁江上前将岁山扶起。 面容虚弱苍白的岁山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外间的方向。 ——应当不会再有人进来了吧? “毒刚解,就不要强撑着了,回床上躺着吧。”吴恙看向站也站不稳的下属,开口讲道。 岁山听从地回到了床上,却未躺下,而是靠在床头。 裘神医上前查看了一番之后,嘱咐道:“切记,解毒的药方还要继续喝上三日,才能将体内残毒彻底排出。我再另开一张调理的方子,吃上十日半月,应当大致就可痊愈了。” “记下了,多谢神医。”岁山还未来得及开口,一直认真听着的岁江便立即应道。 岁山抬眼看向一直守在一旁的好友,微微动了动嘴角。 以后他又要继续和这木疙瘩共事了。 “你暂时先在此处休养。” 吴恙给岁山留下了一句话,便带着许明意和裘神医去了外间。 裘神医写了药方之后,就开口道:“时辰不早了,小女还在林溪镇上,裘某不便久留,便先回去了。” 吴恙点头。 “我让人送神医。” 说话间,看向一旁的小七。 小七走上前去,笑着递上一只备好的小匣子:“还请神医收下。” 裘神医看了一眼,便向吴恙说道:“报酬就不必了,裘某今日前来,没什么旁的缘故,不过是因为公子姓吴罢了。” 他也不多解释什么,亦不在乎这话说出来是否会叫人误解他看人下碟,趋炎附势。 反正他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管旁人怎么想怎么看呢。 吴恙则道:“神医今日肯前来相助,已是十分感激,然一码归一码,这报酬乃是神医应得的,还请神医务必收下。” 他话说的认真,裘神医却听得膝盖隐隐作痛。 睁眼说瞎话,他到底哪里应得了? “再者,我还另有一事想请神医帮忙。”吴恙接着说道:“吴某家中祖母数月前患病卧床,如今虽已大致恢复,但还是想请神医前去诊看一番,开些调理的方子——” 裘神医听得眉头一动。 定南王妃? “这都是小事。”他应下来,道:“只是今日来得匆忙,小女的病又离不得人太久——王妃既非急症,那不妨待裘某安顿好之后,再前去贵府好好地替王妃诊看一番,不知吴世孙意下如何?” 况且,那可是定南王府,他今日这邋里邋遢的,实在也太不像样——世家规矩重,他上门之前不得先沐浴焚香,入乡随俗一番? 别看他平日里不成样子,可对待真正敬重之人,那也是很讲究的,毕竟谁心里没个信仰呢。 吴恙颔首:“此事不急,一切皆看神医方便。” 许明意则向裘神医问道:“神医可是打算搬离林溪镇?” 方才听他说到了“安置”二字—— “没错,如今彩儿需要静心调养,必须要另换住处了。” 许明意心中了然。 如今城中皆在传林溪镇上来了位神医,且莫说那些居心叵测之人了,便单单是求医的看热闹的,都能将门槛儿踩破了。 且听神医话中之意,应当是下定决定要试着给裘姑娘用上“她给的药方”了。 “重新找地方租赁太过麻烦繁琐,且又费时,还易招人留意,恐怕到时刚换了住处,又被人盯上跟去了。您要是不嫌弃的话,不如便干脆搬到我现下住着的客栈里来吧?对外人只道是我家中亲戚来寻,也可免去揣测滋扰。” 许明意含笑提议道:“如此一来,我与裘姑娘,也可做个伴,相互解一解闷。” 吴恙听得不由地看向她。 ——她很需要人来作伴解闷吗? 看来,定是他这个地主之谊尽得还远远不够周到了。 正文 239 吓不跑了 听得这个提议,裘神医认真思索了一下。 自己的闺女什么德性他最是清楚不过,那就是个看脸的——真要她和许姑娘作伴,还不得高兴得一蹦三丈高? 不过,保持心情愉悦,对病情确实也有帮助就是了…… 只是,如此一说,怎么突然竟觉得许姑娘像是在以身饲虎、以美色做药呢? 这么想着,裘神医看向女孩子的眼神里,不禁又多了一份真心实意的感激。 “既如此,就叨扰许姑娘了。” 正好他也打算要将自己的那些绝学教给这丫头了——不管他家闺女的病治得好治不好,这份好意,他都收下了,既是收下了,自然便要还。 裘神医和小七前脚刚离开,后脚阿珠便寻来了。 许明意便同吴恙说道:“我先回隐贤楼,将神医的住处及一应琐事安排下去,待晚间神医和裘姑娘到了,便可直接歇息了。” 吴恙点头。 “那我随你一起。” 这些事情,按说本该由他来安排。 但她既是想做,那他陪着就是。 虽然此等琐事,原先在他眼中最是浪费时间,只需交给下人即可——但只要是同她一起做些什么,仿佛这世间便再无浪费二字了。 许明意没有拒绝,点了头,道:“那咱们走吧。” 二人一同出了前堂,并肩下了石阶。 吴恙好奇地问了一句:“你可是从前便认得这位裘神医?” 今日他在一旁看着,总觉得她在这位裘神医面前,说话做事都很随意,竟像是很熟悉一般。 再有便是,她待裘神医父女显然十分上心,凡事都在亲力亲为—— 可她行事向来分明,根本不是多管闲事之人。 “没有啊,不过刚认识两日而已。”许明意笑着道:“但觉着很投缘就是了。” 投缘? 吴恙看着她,突然觉得自己对她的了解还是不够多。 本以为她来宁阳,十分担忧他的“劫数”,是因为在她心里他是例外的—— 可眼下看来,便是对刚认识不过两日的裘家父女,她也能做到如此上心。 这般想着,少年心底难免有些落差。 “今日已是初七了。”许明意边走,边随口说道:“我也要回京城了。” 吴恙脚下停滞了一步。 “回京?” “是啊。”许明意转头看向他,笑意明朗坦然:“如今你平安无事,我也就能放心地回去了。” 这两日,她想了一些事。 虽说还未完完全全想透彻,但是——如今她也不怕将他吓跑了。 她确实关心他,记挂他的安危,来宁阳就只是为了他,这些……都是事实啊。 哪怕她总在心中同自己说,是因为前世的愧疚与心结,但这些并不是全部——因为即便是抛开这些,她也还是会记挂他的。 就如同眼下,他已是躲过了前世那一劫,按说她的心结得解,就该彻底放下此事,从此后,他再遇到什么事,都同她无关了—— 可是,她很显然并不是这么想的。 她还是会担心他日后的安危。 吴恙神情微怔——他平安无事……她才能放心地回去吗? 她说这话,是承认了,她来宁阳,的的确确只是因为担心他? 因为担心他,所以才会在隆冬之季,千里迢迢奔赴而来。 这个答案叫少年心底升出巨大的欢喜,他甚至被这欢喜冲击的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看似平静自若地将双手负在身后,实则是双手无处安放之下的动作—— 落后他两步的许明意,快走了几步跟上他,悄悄打量了一下他的神情。 因她方才话语直白,此时少年俊朗的面孔上显然有些不自在。 但并不见丝毫怒气与嫌弃,或是避之不及。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的神态顿时又更加如常了些,但眉眼间,隐隐约约藏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她看到了—— 因他平日里最是不爱笑的一个人,此时这一星半点的笑意落入她眼中,便也显得无所遁形了。 许明意收回视线,几不可查地弯了弯嘴角。 果然…… 如今他果然是不会轻易被吓跑的。 “打算何时动身?”好一会儿,吴恙才开口问道。 “后日一早。” 这么快? ——吴恙险些脱口问而出。 然而细想想,后日便是初九了,腊月中雪天多,路不见得好走,便是换作他骑马赶路,也至少要十日余。 她乘马车的话,还要再慢些。 若再有些其它什么事情耽搁了,待回到京中,恐怕除夕就到眼前了。 想着这些,下意识地要留她多呆几日的话,便没能说得出口。 “早些动身也好,路上不必赶得太急,也勿要骑马了。” 这等天气,坐在马车中都是遭罪,更不必提骑马。 想着这一路她定会受冻,吴恙突然觉得面前拂过的冷风都尤为不顺眼,甚至忍不住要皱眉——究竟为何非要有冬日? 许明意笑着应道:“嗯,我得好好护着脸呢,万一回到京中,脸给冻坏了,可怎么过年啊。” 吴恙听得忍不住笑了一声,转头看一眼女孩子微红的鼻尖,道:“明日我带你在城中四处逛逛。” 她来了之后,他亦是诸事缠身,也未能好好地招待过她。 “明日?”许明意转头看着他,问:“今晚你不得闲吗?” 反正现下也不担心他会被吓跑了,那她便想说什么说什么了。 吴恙听得简直要愣住。 “今晚……倒也无事。”他回过神来,道:“本是觉得晚间太冷,恐你冻着——” 可真说到这里,又恐她顺着他的话再接一句‘那晚间便不出去了’,是以赶忙又道:“不如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酒楼饭馆中总归是没那么冷的。 “好啊。” 女孩子爽快地答应下来,又道:“我请你吧,此番来宁阳,处处都是你在照料我,今晚这顿饭便当作是我的答谢——我请你喝酒。” 他应当是有心事,无论他是否打算与她说,她都想叫他放松些。 吴恙没与她争谁来请客这一点,不置可否地道:“那咱们忙完裘神医的事情,便去寻一处酒馆。” “好。” 二人并肩走着,边说着话,背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外。 正文 240 没有那一窍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本打算晚间出去觅食的二人,被裘神医给绊住了脚—— 确切来说,是被裘神医的厨艺绊住了脚。 裘家父女二人来到隐贤楼安顿好一切之后,裘神医听说有小厨房,二话不说就要大展厨艺,并点名邀请吴恙与许明意一定要尝尝他的手艺。 几乎是盛情难却。 吴恙本想委婉拒绝,但转念一想,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若他脱了身,许明意却没能走得掉,那他总不能一个人去喝酒吧? 后院廊下,二人用眼神短暂地交流商量了一下,然而厨房里已经传出了切菜的声音。 阿珠跑去帮了忙,岁江和小七也都跟了进去—— 看着这一幕,吴恙的心情有些复杂——但凡有一个省心的…… 许明意无奈之下,却是忍不住笑了笑。 她转头看向忙碌热闹的厨房,道:“那今日这酒,就且在这儿喝吧,裘伯父的手艺应当确实不错。” 事已至此,跑也不跑不了了,吴恙唯有点头。 “下雪了。”许明意眼睛微亮,走下了石阶。 吴恙跟着她一同走出了长廊,看着飘扬的雪花下神情愉悦放松的女孩子,他突然觉得冬日也没那么不顺眼了。 只是—— 少年若有所察,微微皱眉往二楼一间客房的方向看去。 那间亮着灯的客房内,朝向他们所在后院方向的窗子开了一扇,窗内的女孩子目光与他锐利的视线撞了个正着,脸上的笑容还未来得及散去,立即心虚地闪躲开来,口中佯装惊喜地道:“房姨你看……下雪了呢……” 客房中,仆妇应道:“是啊,姑娘还是将窗子关上吧,切莫着了寒……” 她声音刚落,裘彩儿便咳了起来。 仆妇赶忙将窗子合上。 裘彩儿咳了一阵,有些无力地叹了口气。 都说身体最是重要,这话果然是没错的,身体不好,连近在眼前的糖都不能好好磕。 但凡她的身体争气些,能同大家一起在后院里呆着,何愁不能光明正大的磕起来,又何必这般偷偷摸摸提心吊胆呢? 想着这些,女孩子养好身体的决心又更加坚定了些。 后院内,见那窗子合上,吴恙复才将视线收回。 这个裘姑娘,当真是说不上来的奇怪。 因发现对方屡屡偷看他,他起先还险些忍不住要多想——可他很快发现,对方偷看的不止是他,还有许明意。准确来说,只要他和许明意呆在一处时,便会招来对方的视线。 且那视线里往往还夹杂着并不单纯的笑意。 这究竟是什么毛病? “下大了,回廊下看吧。”吴恙转过头,温声说道。 许明意点头,二人重新回到廊下。 朱秀见状,搬了两张椅子,并送了两只手炉过来。 他做完这一切,回到前头时,被秦五皱眉低声质问道:“你这么做岂不是在助长此事?” 不是说定了只看着姑娘不被欺负就好? 怎么眼下又是搬椅子又是送手炉,且还一送送一对儿——怎么?他还赞成并祝福上了? “总不能让姑娘站着受冻吧。”朱秀瞥他一眼。 “那你就不能单个儿的送?”秦五还是气不过。 他倒不是说对吴恙本人有多大意见,而是作为自家将军和定南王交恶的见证者,他也很难做得到对吴家人热情殷勤。 且世家子都爱面子,若朱秀送一只椅子过去,说不定对方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就走了呢? 近来二人私下没少吵架,朱秀懒得同他这死脑筋解释,转身就走了。 ——他若只送一份过去,依姑娘那被美色冲昏了的头脑,说不定还要将东西让给吴世孙,这等蠢事他会干? 不过,他如今心中确实也并不反对姑娘与吴世孙接近就是了。 因为他发现,姑娘与吴世孙在一处时,确实很开心。 姑娘开心最重要——这是他家小姐临终前的交待。 至于其余的,就让秦五自己头疼去吧。 而他现在要做的,是再沏一壶热茶送过去。 吴恙与许明意坐在廊下,吃着茶赏雪闲谈许久。 直到厨房里传出裘神医喊人的声音—— “吃饭了!” 听得这句喊,许明意仿佛一瞬间便被拽回到了扬州别院中去。 实则那段岁月很煎熬。 但每每闻着厨房里传出的饭菜香气,听着裘神医喊吃饭的声音,心中多多少少就会有些慰藉。 这顿饭,许明意吃得心满意足。 吴恙的胃口也颇好,陪着裘神医吃了一壶酒。 朱秀秦五一群人另支了一张桌子,在隔间里吃得也很尽兴。 半个时辰之后,岁江坐在廊下,揉了揉青紫的颧骨。 是他错了。 他不应该为了同阿珠走得更近些,而在饭后同她说出了打雪仗的提议。 在王府里,他近来总是看到丫鬟们围在一处嘻嘻闹闹砸雪球,虽说对他来说这很无聊,但那些丫鬟们看起来都很开心—— 这场雪仗打下来,他倒是没再觉得这游戏无聊了。 但也并不开心。 甚至刷新了他对打雪仗的认知,导致他现在想想还有点后怕。 若非他身手过人,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朱秀走了过来。 “揉揉吧。” 看着递到面前的活血药油,岁江犹豫了一瞬,到底是接了过来,道了句:“多谢。” “我这闺女下手不知轻重,叫你遭罪了。”朱秀斟酌着,劝了一句:“你就不必在她身上费心思了,省省心吧,实在没那个条件。” 岁江神色凝滞。 是他的目的被察觉了吗? 可是……什么叫没那个条件? 这是在看不起他吗? 岁江正犹豫着要如何掩饰解释时,又听身边的朱秀叹了口气,道:“我这闺女压根儿就没有那一窍。” 没错,他最近算是彻底看明白了。 若说人家是还没开窍的话,那他闺女根本是直接没生那一窍。 朱秀转身离去,留下了茫然不解的岁江。 直觉告诉他,对方显然是误会什么了。 但那一窍究竟是哪一窍? 岁江来不及再多想,余光见自家公子离了后院,立即就起了身来。 然而刚要跟上去时,却见有一只手拦住了自己的去路。 岁江转头看向小七,眼中含着询问。 正文 241 礼尚往来 “公子和许姑娘说话呢,咱们先别跟过去。”小七低声提醒道。 他们若过早跟上去,那许姑娘送公子的距离,必然要大大缩短。 岁江看他一眼。 他又不是那种没有眼色不懂规矩会插嘴的人,跟上去又如何? 但小七那种眼底仿佛早已知悉一切的笑意,还是叫他不甘服输地点了头——决不能让小七这个新来的觉得他什么都不懂。 许明意将吴恙送出了隐贤楼,二人又在雪中走了一小段路。 “进去吧。” 吴恙停下脚步,转头对身边的女孩子说道。 “好,雪地路滑,你骑马时慢些。”许明意交待了一句。 吴恙点头:“放心——” 他如今骑马最是谨慎。 “等等!” 吴恙刚走出了数步,许明意忽然将人喊住。 吴恙回过头,还没来得及问一句“怎么了”,就见她快步朝自己走了过来。 “你的披风——” 许明意将手中的披风递给他。 这并不是今日他脱下给她披上的那一件,那一件骑马时沾了些泥水,她打算让阿珠洗干净了再还给他。 而这一件,是那日从溪灵山回来之后,他将她送回到隐贤楼时给她的。 吴恙也认出了这件披风,此时接过,随手挂在手肘处,催促她道:“雪太大,快进去。” 然而却见她将他手肘中的披风又抽了回去—— 吴恙有些不明所以。 下一瞬,就见面前的女孩子动作利落地抖了两下手中披风,又向他靠近一步,在他面前踮起脚,抬手替他将披风披在了身后。 吴恙呼吸窒住,怔怔地看着女孩子近在咫尺的脸庞。 他甚至能看到,那浓密微翘的眼睫因被雪打湿不再是根根分明,连带着那双眸子似也沾上了一层湿气,却依旧乌黑澹澈,犹如清早被薄雾笼罩的林中突然出现的小鹿—— 她的手指在他颈前快速地绕动着,虽未曾触碰到他,却依旧让他身形紧绷。 在这种紧绷之下,少年好看的喉结无意识的滚动了一下。 许明意三两下将那披风系带系好,收回了手。 吴恙看着面前神态依旧坦然的女孩子。 四目相对片刻,少年那双专注的眼睛里此时有情绪在涌动着,他低声问道:“……许姑娘也曾这样给别的男子系过披风吗?” “自是不曾。” 许明意的眼神也很认真,反问道:“难道说,吴世孙先前竟曾三番两次将自己的披风脱下,给过别的姑娘家吗?” “从未有过——”少年答得快且斩钉截铁。 他如此这般答罢,就见女孩子的眼睛里浮现了笑意:“既是如此,你我之间礼尚往来,不是应当的么?” 此番来宁阳,她分明察觉到,他对她是例外的—— 她这个人,向来不喜欢失衡的关系。 因而,这份例外,她不要且罢,可既是接受了他的例外,不曾拒绝,那么,她自也要还回去的——所以,她对他,自然也要对旁人不同。 反正他现下也是吓不跑的了。 看着面前这双眼睛,吴恙表面镇定,实则一颗心已是乱了,他在想——在她这里,他做什么举动,都可以拿来礼尚往来吗,那如果他…… 少年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制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许姑娘——” “嗯?” 街边暖黄的灯映得二人面前簌簌而落的雪花晶亮闪烁,叫她错失了少年眼底的郑重与勇气:“你喜欢怎样的生活?” 这个问题啊…… 许明意认真思索了一下,诚然道:“安定。” 她喜欢安定的生活。 前世的那些经历,叫她真真切切体会到了安定是最重要的。 往小了说,她想她的小家镇国公府能够长长久久的安定下去,她再不想再经历前世家破人亡的噩梦。 说得大些,她亦愿这天下能安定繁荣,那些毫无反抗之力的百姓不必经受战乱之苦。 安定…… 吴恙在心底将她的回答重复了一遍。 他猜得确实没错,她最需要的,便是安定无虑的生活。 “那你呢?”许明意问他:“你喜欢的呢?” 吴恙摇摇头。 “我从未想过——” 他虽还算有主见,但自幼接受的一切,都让他对日后的生活有了极清晰的设想——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是吴氏一族的兴衰。 但这些是他该做的。 若说自己喜欢的,他以往确实不曾想过。 但现在他似乎突然也有了…… 他喜欢的,便是她能达成所愿—— 她喜欢安定,那他就尽自己所能,让她安定无虞。 但这不能靠想,要靠做。 这个念头,让少年更加明确了自己接下来的路该如何去走。 也因此,有些冲动,还需再三思虑一番。 “从前没想过,也许以后就知道了呢。”许明意看着他墨发之上已压下了一层薄薄的雪白,遂催促道:“快回去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好,明日我再来找你。” 许明意点头,目送着他上了马。 那一人一骑,很快消失在了茫茫雪幕中。 许明意转身往楼中而去,在屋檐下将身上的雪拂去,却又下意识地回转过头,看向方才二人站着说话的位置。 那里留有十分显眼的脚印在。 是他和她的—— 女孩子的视线在那空无一人之处停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脚步轻快地上了楼。 …… 翌日,许明意照常起得很早。 但比她起得更早的,却是大有人在。 后院的小厨房里,已经传出了阵阵饭香。 洗漱后的许明意便是闻着这香气跟过来的。 裘神医正在白汽腾腾的灶台后忙活着。 许明意走进来,瞧见这一幕,又望向坐在那里烧火的秦五,不禁觉得有些违和。 这违和不单单是因为秦五叔太过魁梧,以至于哪怕一个人坐在那里竟也将锅灶后显得十分拥挤—— 她之所以觉得违和,更多的是在她前世固有的记忆中,做饭的是裘神医,但烧火的却不该是秦五叔。 那时她在扬州,而京城的秦五叔和祖父已经不在人世了。 此时,裘神医揭开了一只锅盖,带着馒头的甜香气的白汽大片蒸腾而出,将她的眼睛都要染得湿漉漉的。 许明意眨了眨眼睛,将这突如其来的泪意逼回—— 这一次,她一定要护住她身边的人,哪怕是一个顶她两个那么大还要有富余的秦五叔。 “听说你们明日就要走了?”裘神医这才腾出空闲,抬起头来问她。 正文 242 撞上活菩萨了? ,“是啊。” 许明意走向锅灶后,伸手拿出了一只热腾腾的馒头,馒头很烫,她从右手换到左手,又吹了吹,复才低头轻轻咬了一口。 刚出锅的新馒头雪白暄软且层层分明有韧性,入口带着丝丝麦香和甜意——她许久不曾吃过裘神医蒸出来的馒头了。 见她这般随意,倒不像是那些正正经经的大家闺秀,裘神医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然而转头看去,却见捧着馒头的女孩子眼睛微红,眼眶里还有着未完全消散的泪光。 裘神医不由一愣。 “怎么还哭了?” 总不能是因为馒头太好吃——好吃到流泪? 许明意将口中嚼着的馒头一点点咽完,才抬起头来,讲道:“因为舍不得您啊。” 秦五闻言烧火的动作一顿。 姑娘这整日说得都是些什么话? ——若非是这裘神医的年纪着实太大了些,且长相也同俊美搭不上边的话,他当真要觉得自家姑娘是在四处留情了。 裘神医嗤笑了一声。 “你同我不过相识数日,这就开始舍不得了?” 依他看,舍不得他是假,另有惦记是真——说是舍不得他,却怕是在提醒他什么呢。 不过,他也并不反感这丫头的小心思就是了。 “这只锅再炖半刻钟便可收火了。” 裘神医同秦五交待了一句之后,转身解下了围裙,净了手,对许明意道:“跟我来——” 许明意已经将那只馒头吃了个干干净净,闻言只点头应下,净手后,便跟着裘神医出了厨房。 看了一眼自家姑娘离去的背影,秦五忽然有些纳闷——他为什么要继续留在这里闷头烧火? 哦,想起来了——是因为他清早在后院打拳时,被这位起早做饭的裘神医看到了,非说看他的身手,定是个烧火的好手。 武功好和擅长烧火有什么关系? 他说自己从未烧过火,对方则鼓励着问——不试试怎么知道不擅长? 于是他就来试试了。 ——他是不是被人忽悠利用了? 秦五后知后觉地皱眉,下意识地就摔下手中的烧火棍,要起身撂挑子走人,但闻着鼻间炖肉的香气,迟疑了一瞬之后,还是重新坐了回去。 许明意来到了裘神医住着的那间客房中。 她也不见外,进了屋子便在桌边坐了下去,自行倒了盏温水喝。 裘神医从一只上着锁的箱子里,翻出了一样被旧蓝布包着的东西来,走到桌边,递了过去:“喏,给你的。” “我不要。”许明意搁下茶盏说道。 裘神医奇怪地看着她:“你知道是什么吗?看也不看,便说不要?” “猜也猜到了,当然是您的绝学啊。” 裘神医闻言皱着眉轻“嘶”了口气,眼中愈发不解—— 她图得不就是这个么?! 怎么现在又说不要?欲拒还迎?——也没这必要啊! 难不成是……看不上? 想着面前的女孩子三番两次显露出的医术,裘神医竟突然觉得极有可能。 但这种被人嫌弃的话,碍于颜面,是不便直接问出口的。 他只能再问一遍:“当真不要?” 许明意笑了笑。 “您给我的已经足够多了。” 这医书里的东西,她敢说至少有一半是她已经学会了的。 “给你什么了?”裘神医听得莫名其妙——这小丫头说起话来可真邪门! “给了我好心情啊。”许明意笑着道:“尤其是还吃到了您亲手做的饭。” 裘神医只想皱眉。 给了她好心情? 接着又听那坐在那里的女孩子说道:“这里的房钱,我替您和裘姑娘续了一整个月的,也同掌柜的交待过了,是不会与外人说起您的来历的——这一个月,您就陪着彩儿在此专心治病,待病好了,年后再离开宁阳也不迟。” 裘神医不由愣住。 替他给了房钱? 且还是一整个月! 这里可不便宜……他本打算住两日便搬走的! “无功不受禄,你快退了去!”裘神医正色催促道。 “这可退不了——腊月里是最冷的时候,您便是可以凑活,可裘姑娘如今正在养病呢,搬来搬去的,岂不奔波?” 对上那双带着浅浅笑意的眼睛,裘神医一时间沉默了。 他到这一刻,才算真真正正看明白——先前确是他想错了。 这个小姑娘,出手医治彩儿,所图并非是他的所谓绝学。 可不图好处就罢了,又是赠方子,又是替他们父女安排住处——他这莫不是撞上活菩萨了? “您也不必觉得心中不安。”许明意知他性子,此时半开着玩笑说道:“说不定是您上辈子救了我的命,这辈子才换我来报答您呢。” 从她很小时,祖父便常同她说,人活在世,在还有能力的时候,面对曾帮过自己的人,真心待自己好的人,一定不要吝啬报答与给予。 无论是说些好听的话,还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但上一世,她做得远不够好,尤其是在说好听的话这上头——她太过嘴硬,伤了许多人的心,譬如母亲和明时。 所以,如今她常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再不会吝啬于表达自己的心意。 “你这嘴里都是些什么玄乎的说法……” 裘神医险些被她逗笑,也在桌边坐下来,却还是坚持着将那医书递了过去,语气较之平日更多了份温和:“我不管你怎么想的,但我说出去的话,必然就要兑现——即便你当真用不上,回头拿去扔了,今日却也得给我收下。” 虽说彩儿的病还没真正被医好,但是,在这道药方之前,这位许姑娘,便已经救过彩儿一命了。 所以,这医书他送出去,送的心甘情愿。 见他如此坚持,许明意也不再多说其它,接了过来,道:“多谢伯父,我一定善加利用。” 该拿来救人的拿来救人,该拿来杀人的便拿来杀人—— 见她收下,裘神医心中顿时舒服多。 而至于她是否会善加利用,他则半点不在意。 “对了——” 裘神医正要问些什么时,忽然听得客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敲响。 “进来。” “父亲,许姑娘。” 裘彩儿被仆妇扶着走了进来,在许明意身旁的位置上坐下。 正文 243 尽兴 “父亲,许姑娘。” 裘彩儿被仆妇扶着走了进来,在许明意身旁的位置上坐下。 “我听说许姑娘要回京城了?”女孩子眼神中的不舍溢于言表。 “是。”许明意含笑邀请道:“裘姑娘将病养好之后,若是得闲的话,可以去京城找我玩儿。” 裘彩儿眼睛微亮。 天啊,她还可以去找许姑娘吗? “……好,我会尽快将身体养好的!”裘彩儿兴致勃勃地问:“只是还不知,到时去了京中,要去哪家府上寻许姑娘?” 相处了几日,只知许姑娘是京城人士。 因她和父亲从未去过京城,对京中人家一无所知,故而便也不曾细致地探问过什么。 可日后若是要去京城寻人的话,却是要问清楚些才行的。 这个问题,也正是方才裘神医想要问及的。 本只当作萍水相逢,事后两不相欠,可这丫头突然跟他整活菩萨这一出儿,这谁能顶得住? “到时来京中镇国公府找我便是。”手中握着那只蓝布包的少女,语气平常地答道。 “……哪儿?” 裘神医一时没能反应得过来——是他听错了吗? “京中镇国公府,许家。”许明意重复道。 裘神医脸色顿变——这次绝不可能听错了! “镇国公府?那你是……许将军什么人?!” 这丫头身边带着的人,个个不寻常,身份摆明了不一般,看这年纪,难道说…… “那是我家中祖父。” 果然! 裘神医的神情剧烈地变幻着,好一会儿才定下心神,看着坐在那里的少女,道:“怎先前也没听你提起过?” 许明意笑着反问:“我不是一开始便说了自己姓许?” 她并不曾想过要刻意隐瞒身份,只是也没觉得这身份需要特意与人说起罢了——身份这种东西,用得上的时候便拿出来用一用,用不上的时候,提起来未免多余。 领会到她眼神中的意思,裘神医不由一噎。 合着得怪他自己没想到了? 但想来也就是许将军那样不拘小节的英豪人物才能养得出如此心性的孙女了—— 他对许将军崇拜已久。 眼下再看许明意,只觉得那活菩萨的周身又镀了层金光似得。 “原来许姑娘是镇国公府的小姐!”一旁的裘彩儿张大的嘴巴此时才勉强合上,她满眼惊叹兴奋地道:“如此这般,许姑娘同吴世孙,可当真是再般配不过了!” 等等,她怎么……将心里话就这么说出来了?! 女孩子赶忙掩口。 “……?”许明意微微瞪圆了眼睛。 她刚刚听到了什么? “咳,我的意思是说,许姑娘与吴世孙,便是连家世出身也这般相当……难怪如此相熟,又这般志趣相投。”裘彩儿补救着解释道。 许明意唯有点头。 道理她都懂。 可是……般配当真可以这么解释吗? 这时,房门再次被人叩响。 旋即传进房中的,是阿珠的声音:“公子,吴公子来了。” 吴恙到了? 许明意动作比脑子还要更快些,立时站起了身来。 “裘伯父,彩儿姑娘,我先出去了——” 裘神医点了头。 裘彩儿则双眼发亮地目送着许明意离开客房。 “你方才胡说些什么呢……你这孩子,说话愈发不过脑子了。”门刚被合上,裘神医便低声训了女儿一句。 “是女儿失言了……往后必会多加留意的。” 裘神医看一眼乖乖认错的女儿,总觉得那双眼睛里的兴奋太过异样。 下一刻,果然就听女儿忍不住问道:“父亲,您是不是也觉得许姑娘和吴世孙尤为般配,堪称是天造地设?” 裘神医皱眉。 般不般配的,关他们什么事? 总归是旁人的事情,他闺女一副恨不能要让两个人就地拜堂的模样算怎么回事? 不过…… 他突然觉得这感觉莫名有些熟悉—— 哦,他想到了! 这不就是他在面对定南王和镇国公时的心情么? 裘神医忽然露出恍然的神色。 他平生最敬重的,便是镇国公与定南王,可偏偏这两位素来不合,他虽是根本不曾见过二人真容,但这也不妨碍他为了二人不合的流言而伤透了心—— 他甚至想左手抓着镇国公,右手抓着定南王,将二人的手死死地绑在一起! 想到自己的心情,责怪女儿的话,裘神医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反而生出了一种惺惺相惜的共鸣来。 这厢客房内,父女二人各磕各的,楼外,许明意已同吴恙说定了一同去吃早食。 许明意本已经不甚饿了,毕竟刚吃了一个馒头—— 可他显然是没吃早饭过来的。 所以,她是大可以再吃一顿的。 吴恙将车帘撩起,让她先进了马车内。 看清在车内卧着的大鸟,许明意有些意外:“怎将天目也带来了?” 紧跟着进来的吴恙,坐下后理了理衣袍下摆,边道:“是它自己非要跟来的,应当是想见你了——” 他怎么可能会主动将这鸟带过来?——是因为母亲养猫之事给父亲带来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天目啁啁叫了两声,像是在附和。 许明意笑着将鸟抱在身前。 于是,这一整日,二人走到哪儿,天目便形影不离地跟到哪儿。 二人一鸟,在城中转了一整日。 入寺赏梅,吃茶听戏,投壶下注,还跑去看了角觝—— 许明意觉着,这是她重生以来,最放松最尽兴的一日了。 天色暗下后,二人去了吴恙在城外的一座庄子里。 庄子里的人,显然早已得了吴恙吩咐,待二人到时,酒菜一应等物皆已备妥。 屋子里烧着地龙,踏进去,仿佛瞬间从冬日走进了深春四月。 只白素瓶中插放着的那两支黄梅,还在提醒着时节。 小炉上煮着的酒散发出的酒香浓醇醉人,只是这般嗅着,似乎便叫人觉得晕乎乎的了。 吃了两杯酒后,许明意同吴恙问道:“可是先前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虽说面前的少年看似与往常无异,但二人离得这般近,这所谓的“近”,并非单单是此时坐得近—— 故而,她多多少少也能感受得到他那一丝异常的心绪。 ) 正文 244 动摇 哪怕他并未表露出什么。 听她问起此事,吴恙“嗯”了一声,道:“是查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 这件事情到底不是什么好消息,甚至打乱了他先前的一些打算—— 所以他本是不欲同她细说起的,怕自己在谈及此事时的情绪,会影响到她的心情——今日她很开心,如此之下,他便也不想说那些或许会扫兴的话。总归这些事情,他都会查明并且解决干净的。 但她既主动问了,他也不想瞒她。 确切来说,是一听她问起,他也不知怎么回事,甚至还没来得及想该不该说,话便已经说出口了。 “意料之外?”许明意正色问道:“是查到了什么人身上吗?” 他先前已经知道,此事同吴家族人有关,既已有了这份预知在,那究竟是查到了谁,才会仍然叫他觉得是在意料之外的? 直觉告诉她,这其中必是有大问题。 吴恙握着手中酒杯,半垂着眼睛语气平静地说道:“是我祖父的安排。” ——定南王?! “……你的意思是说,先前你在入京途中遭刺,此事乃是王爷设下的局?”许明意大感意外。 “没错。”吴恙道:“此事我已同祖父求证过,他也默认了。” 许明意下意识地皱起了眉。 这件事情,前世今生她都俱不知晓竟有着这样的内情在…… 可是,定南王为何要这么做? “不知王爷是出于何等思虑才会有如此安排?”她向吴恙问道。 按理来说,定南王定不会真的想要害自己的嫡孙,可是显而易见的是,此事从头到尾便是连吴恙本人也不知情—— “祖父未曾告知我,我试着试探追问过,但他也并不肯明言透露。” 吴恙将自己所察所知,皆如实告知了面前的女孩子:“但大致可以肯定的是,祖父是想借此事,让我假死。” 假死? 这个答案,让许明意愈发觉得匪夷所思了。 也就是说,定南王本打算做一场戏,来让吴恙假死,却意外被她祖父撞见并打乱了这个计划? 但定南王怎会想要让吴恙假死呢? 假死通常是那些自身身份陷入无法转圜的困境之人用来脱身的手段,且这手段可谓是别无它法之下所取的下下之策——而吴恙是定南王府世孙,身份光鲜,前路一片明朗。 定南王想要借此来达到什么目的? 是意识到了什么危机,想以此来保住吴恙的性命? 可依吴家今时今日的能力,何须未雨绸缪到这般离谱的地步? 那是有什么权衡,或是打算将此事的过错归到敌人身上?以此作为由头来对付谁吗? 可无论是什么原因,甚至哪怕此事的算计与朝廷有关,她还是觉得这个筹码太重了…… 吴恙是定南王府的世孙—— 即便是假死,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如此方式的假死,便注定他只能永远的消失在人前了,世上再不会有吴恙这个名字的存在。 思及此,许明意一颗心变得沉甸甸的。 定南王究竟是出于何种考虑,她很疑惑,也很好奇。 但此时,她更多的却是莫名的不忿。 她觉得,无论目的是什么,吴恙都不该是被瞒着的那一个。 即便世家规矩重,行事当以家族得失大局考虑为先,可对于这等关乎他人生走向的重大决定,他至少该拥有知情权。 或许是她自幼所生长的环境不同,家中长辈皆开明且极尊重她的感受,才会让她有这等想法—— 但是,她确实是生气的。 哪怕他在说这些时,自己都不曾表露出任何情绪。 她知道,依他的性情,必然不会对这个安排全无不适,只是他选择了冷静理智的去面对。 相较之下,倒显得她这个局外人太容易上头了? 这般想着,她只能压着性子道:“这亦是许多长辈的通病,总觉得家中的孩子们是长不大的——” 吴恙点了头,眼神笃定地道:“但我定是要查明的。” “查明真相固然重要,但更要紧的还是自身安危。” 她倒不是觉得定南王当真会对自己的亲孙子下手,只是若定南王府暗中当真有着什么计划在,万一有着对立的一方,若吴恙在不明全貌的前提下卷入了什么未知的危险之中,也是极不妙的—— 想到此处,女孩子刚消下去的气,顿时又冒了出来—— 要不怎么说这些固执的长辈们有时当真气人呢,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明说?即便是有分歧,自家人不是还能商议着来?更何况,吴恙还是个如此靠谱的好孩子。 然转念一想,确实也没几个长辈能做到如她家祖父那样,愿意将晚辈摆在与自己平等的位置上来对待就是了。 “放心,我定会当心的。”吴恙眼底有了一丝笑意。 他能感觉得到,面前的小姑娘在因为他的经历而感到不平。 但应当是不想影响他,故而又在压制着这份不平。 他着实很喜欢她这种面对一切大大小小的不公时,都能出于本能地表达出自己的不忿的性情,这种直截了当的情绪,似乎能把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 这应当是镇国公府独特的家教才能养成的性子。 所以,他从很早之前便决定,以后要做像镇国公那样的祖父。 “对了……” 女孩子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微微压低了声音,问他:“若我先前做的那个梦,原本当真是要发生的……那会不会,也是王爷计划之内的事情?” 这个念头一起,便叫她浑身都爬满了无法言说的寒意。 在吴恙看来,那只是一场未曾应验的梦,但对于她来说,却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情! 若前世吴恙坠湖身死之事,也是定南王安排的假死之局……那是不是代表吴恙前世根本没死?! 若是没死,那他去了何处?为何连吴家出事之后,都不曾听到有关他的一丝消息?甚至就连吴然这仅存的吴家嫡系血脉,都全然不知此事? 前世的许多固有认知仿佛一瞬间被尽数动摇,许明意脑子里一时乱哄哄的。 正文 245 有心上人吗 “这个可能,我也曾想过。”见面前的女孩子显然很在意这个问题,吴恙便也很认真的与她耐心分析道:“但未必没有其它可能——” 其它可能? 他是有了什么别的发现吗? 许明意看着他,等着他往下说。 “岁山说过,那日我遇刺时,他曾亲眼见到有人欲趁机对我下死手。”吴恙道:“若果真有此事的话,那这个人,多半也是我族中之人的手笔。这件事情我会多加留意,也已经告知了祖父。” 听着这些,许明意周身的寒意不减反增。 如此说来,他身边当真是危险重重。 那么,他前世之死,究竟是意外,还是有着别的内情,若有内情这内情究竟是怎样的,一时仍是无法判断。 但若当真有内情,即便今日没有答案,只要对方还会有动作,来日必也会显露出其它线索来—— 许明意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绪。 无论前世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一世最重要的,是吴恙能够好好地活着。 “眼下能有这些发现,也是好事。”她看着吴恙,道:“至少能够多些防备,远远好过一无所知。” 吴恙赞同地点头。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正如你先前做过的那个梦,或许正因是我有了防备,未曾留给对方可乘之机,才会避过梦中一劫。” 这些发现,冥冥之中似乎都是许明意在牵引着他。 从引荐方先生,到直言提醒他—— 所以,许姑娘不止是镇国公的福星,也是他的。 而他突然想到,如今所面对的这些茫然与未知的局面,或许也正是对他的考验——他自认是幸运的,无论是出身,还是有幸遇到了这样好的一个她。 可听说人的运气是有限的,若果真如此,他倒宁可、也不怕多受些挫折,以便将好运都留下来,好让他能有足够的运气,可以同她走到一起。 他倒从未这般细致地算计过这等听来虚无缥缈的东西。 可现下面对她时,他总要忍不住谨慎小心,就像捧着一件极易碎的稀世珍宝,而自己年少无知,冲动莽撞,只恐不够稳当妥帖。 这甚至都不像他了。 “许姑娘帮了我许多——” 吴恙暂时压下心绪,端起酒杯,认真地道:“我敬你一杯。” 许明意跟着举杯,与他一同饮下。 而后又斟满一杯酒,举起道:“我也要敬你一杯,你也帮过我许多。” 至于谁先帮的谁,谁帮了谁又更多些,现下她已经不想去仔仔细细地算了。 她是有恩必报的人。 但对他,她的心情已经不再是想要还清他的那些相助,或是弥补前世“克死”他的过往——她现下,只是看着面前的这个少年,便发自内心地想要对他好。 “许姑娘酒量如何?”见她几杯酒喝得很痛快,眉头也不曾皱一下,吴恙有些好奇地问道。 “我的酒量啊……”女孩子像是不知该如何形容,想了想,才道:“实不相瞒,我从未醉过呢。” 又问他:“你呢?” 吴恙道:“巧了,我也从未真正醉过。” 许明意不由心想——今日这是酒逢知己且棋逢对手了? 说起来,她倒是也许久不曾痛痛快快地与人喝过一回酒了。 可待喝到第四壶酒,许明意便发现面前的人有些不对劲了—— 说话的语速明显变慢了,眼神也逐渐有些不复往常的清醒锐利。 许明意端着杯中的酒,看了一眼那几只酒壶,不由费解地皱皱眉——就这? 这也敢号称自己从未醉过吗? 她将酒杯放了下来。 若知他是这样寻常的酒量,她方才便不与他这样一盏接着一盏的吃了。毕竟吃酒这等事,讲究的乃是尽兴,目的可不是要将人灌醉的,那样不仅是在糟蹋美酒,更是酒品不够厚道的体现——他们许家人,酒品可都是一等一的好呢。 可是…… 她抬起头之际,正对上少年一双带着醉意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此时有着笑意在,这笑意,是一反往常的纯粹干净,甚至有些傻乎乎的—— 可偏偏因这双眼睛的主人生得过于好看的缘故,便是傻乎乎的,却又透着说不出的蛊惑,仿佛随时都能将人吸进那星辰遍布的漩涡中去。 同这双眼睛对视着,许明意一时有些失神怔然。 要不……再叫他喝几杯? 咳,毕竟他看着也挺开心的。 被眼前的美色晃了眼的少女毫无原则地想着。 好在她还足够清醒,很快便将这禽兽不如的想法扼杀了。 她将他面前的酒杯拿了过来,与酒壶一同收放到一旁。 少年的眼睛里始终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此时声音低低地问道:“不喝了吗?” “不喝了。”许明意取笑着问他:“这便你口中所说的从未醉过?” “的确从未……我从未与人这般喝过酒。” 许明意听得恍然。 合着他的从未醉过,是根本没有机会醉啊! 她支腮看着他,忍不住笑了道:“那咱们的从未醉过可不一样……” 她的从未醉过,那是实打实的酒量好且对自己的酒量有把握。 不过—— 他说自己从未与人这般喝过酒,必然不可能是找不到可以一起喝酒的人。 从上一世她便知道,他防备心不弱,且又向来称得上清醒自律—— 所以,能与她一起吃醉成这样,实则是因为在她面前毫无戒备吧? 这般想着,再看着面前酒意上头醉态愈显的少年,许明意眼底笑意愈浓。 “许姑娘……” “嗯?” “你有心上人吗?”少年的声音略有些含糊不清,定在她的脸上的目光,似乎还残存着一丝清醒的认真。 许明意听得怔怔,而后骤然坐直了身子。 对上那双似乎在努力保持清醒的眼睛,她突然有些分不清他究竟醉了没有。 可她很快便看出来,他确实是真的醉了。 因为她还不曾回答,他就接着自说自话,道:“我有——” 他有什么? ——心上人吗? 许明意立时朝他的方向倾身,又黑又亮的眼睛一眨不眨,轻声问道:“是谁?”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似怕惊醒梦中之人,又像是在循循善诱想从一个小孩子口中套出话来那样的语气。 她很想听。 正文 246 醒酒汤 但并非是好奇想探听他人八卦那样的想听。 那双醉意朦胧的眼睛与她对视着,其内笑意愈盛,然而那份强撑着的清醒却越来越少。 他向她答道:“是一个姑娘……” 许明意听得皱皱眉。 不是姑娘难道还会是男子不成? 都说许多吃醉酒的人专爱说废话,以往她还不信,今日可算是见识到了—— “是哪个姑娘?”她仍不敢太大声,问他:“姓甚名谁?” 然而她这句话刚落音,就见面前的少年无力地趴在了桌子上。 “……吴恙?” 许明意连忙伸出手去,晃了晃他的肩膀。 醉倒在那里的人没有再发出声音,可却伸出了一只手来,抓住了她摇晃他肩膀的手。 手腕被不轻不重地握住,那只大手温温凉凉,许明意一时间忘了挣脱。 他将她的手放在了自己面前的桌上,醉意越发浓烈之下,仍旧没能抬得起头来,他微睁着眼睛,像是半梦半醒着,声音低缓不清地道:“我还不能同她说……” 说话间,他拿一根修长的手指,在她的掌心里一笔一划的像是在写着什么字。 他状似写得很认真,却叫许明意满眼疑惑。 ……根本看不懂好吗? 且他似乎连一个字都没能写完,那只手便彻底抬不起来了。 “吴恙?” 许明意干脆起了身,转到他身旁来,拍了拍他的后背,不死心地在他耳边问道:“到底是谁?” 话说一半,不是要人命吗? 她自幼最害怕的事情便是秘密听一半,以往明时拿这一招来气她可谓屡试不爽——要逼疯她可真的太简单了! 见他根本没有动静,一门心思只想听到答案的女孩子朝着门外喊道:“阿珠,进来!” 守在屋外的阿珠闻言立即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姑娘,您有什么吩咐吗?”阿珠走近了问,看清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少年,不禁有些意外——姑娘竟把吴世孙灌醉了么?姑娘打算做什么?她又能帮上什么忙? 阿珠脑子里此时全是问句,只听自家姑娘吩咐道:“给我湿一方帕子来——” “好。” 阿珠不疑有它,立即去了外间,片刻后就捧着热腾腾的帕子进来了。 许明意接过来,替吴恙擦了擦脸,却见他只是皱皱眉,再无半点反应。 “再换冷水湿了拿来。”许明意仍旧不死心。 他们许家人,可从来不会轻言放弃的。 阿珠便又捧了冰凉的帕子来。 然而吴恙依旧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阿珠这才算是弄清楚自家姑娘的意图,虽然她不懂好不容易给灌醉了,为何又要叫人清醒过来,但作为一个得力的大丫鬟,她还是立即帮着出了主意—— “姑娘,不然婢子直接去提桶冷水将人泼醒吧?” 这个主意一定行得通。 许明意转头看向跃跃欲试的大丫鬟。 她的阿珠,果然从来不会叫她失望。 而若是一桶冷水浇下去,人还是没能醒得过来的话,她估摸着阿珠很快就要提议要将人扛着丢进外面的荷塘里清醒一下了。 “不必了。”白忙活了一通的许明意坐了下去,有些气馁地叹了口气,道:“还是去让人煮一碗醒酒汤吧。” 她拿冰凉的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那种非要从他口中知道答案的强烈而又迫切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了不少。 阿珠应下,立时走了出去。 她将房门合上,向守在不远处廊下的小七和岁江走近,道:“去厨房叫人煮一碗醒酒汤来——” 此处是吴家别院,她也不知厨房在何处,只能转告吴世孙的下属了。 况且,她还要留在这里随时听候姑娘吩咐。 小七有些讶然:“许姑娘吃醉了酒?” 可许姑娘明日就要走了,最后一晚公子不陪着多说说话也就罢了,喝酒只是助兴,怎么还叫人姑娘吃醉了呢? 哎,公子这也太没把握了,太不解风情了吧? 他此时甚至忍不住想要怀疑——他家不解风情的公子该不会还拉着许姑娘划拳了吧? 短短瞬间,为自家公子的姻缘操碎了心的小七想了许多。 阿珠看他一眼。 想什么呢? 她家姑娘怎么可能会醉。 “醉的是你们世孙。” “……?” 小七神情疑惑复杂。 醉得人是他家公子?! 公子啊,您让属下说您点什么好啊…… 交待完了醒酒汤的事情,阿珠便回到了门外守着。 岁江看一眼屋内的方向,皱皱眉道:“我去看看。” 虽说公子从未醉过酒,眼下极有可能是装的,想借此来取得许姑娘的信任——但他还是要去亲自看看才能放心。 “你去作何……”小七低声阻止,赶忙把人拉住。 公子今日的表现已经很是叫人痛心疾首怒其不争了,若再去个岁江扯后腿,公子究竟何时才能娶上媳妇啊? “公子吃醉了,身边少不了人照料!”岁江道。 “不是有许姑娘在吗?” 岁江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许姑娘真的会照料人吗? 他至今都还记得在溪灵山上岁山倒下的诡异画面—— “许姑娘再如何也都是外人,我不放心。”岁江固执地直言道。 小七忍无可忍地叹了口气,道:“岁江,你快醒醒吧,对公子来说,许姑娘可不是外人,咱们才是……” 岁江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是什么疯话? 见他反应,小七在心中暗道一声“这竟是个没救的”,唯有更为直白地低声道:“许姑娘可是公子的心上人,咱们就别添乱了……” ——心上人?! 岁江的瞳孔一阵剧烈的震颤。 许姑娘何时成了公子的心上人了?! 他怎么不知道! 那公子先前的计划……? 岁江神情震荡地看向灯火通亮的房间,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小七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且在此处守着,我去让人煮醒酒汤。” 虽然他突然觉得比起公子,面前这位兄弟才是最需要一碗醒酒汤的那个。 房内,许明意坐在那里捧着脸,正歪着头认认真真地看着醉得不省人事的少年。 他既是都说了“还不能说”,她还是别勉强他了吧。 况且,也不是非要他说不可的—— 难道他不说,她就真的猜不出来了吗? 正文 247 热豆腐 , 这样一个性情谨慎戒备的人,此时就这样毫无防备地醉倒在她眼前。 本是待女子冷淡至极,甚至从来不叫女子近身的人,前前后后却不知主动帮了她多少次,半点都不怕沾上她这么麻烦似得,且离京之前还将自己的贴身玉佩留给了她—— 待她来了宁阳之后,更是处处安排妥帖入微。 林溪山上,是他背着她下的山。 隐贤楼外,是他将披风裹在了她身上——昨日还同她说,他此前从未对其他女孩子有过这样的举动。 除了这么之外,她恐怕还是这世上知道他秘密和心事最多的人。 他把这么多的好,这么多的特别和例外,都给了她一个人,若他说没有喜欢的人也且罢了,可他既然都说了有了心上人—— 那她若是还说自己不知道被他放在心上的那个人是谁,那不是真傻,便只能是在装傻了。 她不是傻子,更历来不擅长装傻自欺欺人。 女孩子望着面前似陷入了熟睡的少年,轻声说道:“你将自己的秘密都说给了我听,那我不妨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也有喜欢的人了。至于他是谁,你必然也猜得到吧?” 至于是何时喜欢上的,实则她说不清楚。 可能是来了宁阳之后,也可能是更早一些与他书信往来的时候—— 她前几日总是在想,这当真是喜欢吗?会不会是她误会自己的心意了?喜欢一个人本该是怎样的感觉?会是像她这样吗? 但现在她忽然想通了。 喜欢就是喜欢,并不需要多么聪明的脑袋来分辨。因为当喜欢的感觉一旦出现时,即便你平生根本不懂究竟何为喜欢,心中却也能够清楚地知道——这就是喜欢了。 女孩子缓缓往前倾身,朝那闭着双眼的少年靠近,细细地打量着面前的人。 她已经偷偷细看过他许多次,但如此光明正大还是头一回。 这般细致地看着,不由便在心中感慨——也委实不能怪她肤浅庸俗,被美色迷了眼,着实是这个人,他生得过分好看了啊。 她忍不住抬起手来,拿一根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眼睫。 似是被她的动作惊扰,少年忽然皱了皱眉。 她如同做贼心虚一般,又似是下意识的反应,连忙极快地收回了手去。 然而暗中观察了片刻,并未见他有要醒来的迹象。 这次她便又大胆了许多,拿手指抚了抚他微微皱起的眉。 见他的眉心缓缓舒展开,许明意眼中也浮现了星星点点的笑意。 喜欢一个人,且知道那人也喜欢自己,着实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至于他为何不肯明言—— 他既说了“不能”,那便不会是不敢——她知道,他和她一样,都不是胆怯犹豫的人。 想必他定有着自己的考量在。 或是出于两家之间的权衡,又或是同他今日所说的那些发现有关,他现下,说是自顾不暇或许有些夸张,但摆在他眼前的,确实称不上是一个安稳明朗的局面。 她并不怪他面对这份感情太过迟疑—— 相反,她觉得这正在认真对待的表现。 她虽是初次喜欢上一个人,心中亦为此欢喜雀跃,但她到底不是什么都没有经历过的小女孩——镇国公府的危机尚未解除,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要去承担。而他也一样,他的身份便注定了他行事必须再三思虑。 倒也可以不管不顾抛下一切,但那种选择,她不会做,也不接受他那样做,甚至想都不会去想。 好的感情,应当是让彼此变得更好,而非是为了一份弊端未除的感情而闹得狼狈不堪——那样即便在一起了,也注定不会长久的。 但这并非是说,她把对待吴恙的感情看得太轻太淡,而是在她眼里,这两者之间并非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好像只要选了镇国公府,便一定要舍弃这份感情——并不是这样的。 她觉得,吴恙选择不说,也绝不是想要舍弃这份刚萌芽的喜欢——若他选择就此舍弃,今晚便也不会与她喝酒说心事了。 所以,这个问题,只是需要去解决,去平衡而已。 她想,只要有心,日后便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 退一万步说,最大的那个阻碍,也未必就能在龙椅上继续坐多久呢。 所以,她对吴恙最终还是得落在她手里这一点,还是很有信心的。 至于眼下,他不肯说,也不是坏事—— 她喜欢他,那便会选择尊重他的考量和决定。 而且她也更喜欢水到渠成的感情,那样,她和他也能更从容些。 俗语不是也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吗? 不过…… 许明意拿手指轻轻戳了戳少年清贵英俊的脸,下意识地又凑近了些。 这般近在咫尺,她甚至能嗅得到他身上连酒香也掩盖不住的清爽干净的气息。 这块看起来确实很好吃的豆腐……她能不能先尝一口呢? 喝了两壶酒,脑子也略有些混沌的女孩子暗暗想道。 此时,她余光里瞧见蹲在一旁椅子上的天目瞪圆了眼睛。 女孩子抬眼扫过去,大鸟立即拿翅膀捂住了眼睛。 ——继续吧,它可什么都看不到! 许明意清醒过来,坐直了身子,并为自己方才的见色起意感到有些羞愧,所幸及时悬崖勒马,不至于真正成了登徒子。 厨房里的醒酒汤很快便送来了。 帮着小七将那碗醒酒汤给吴恙灌下之后,许明意道:“醉成这样,是不便回城了,且将他扶下去,在此处歇一晚吧——夜里记得找个人守着,挑个机灵上心些的。” 醉酒的人,又是第一次醉酒的人,身边是离不得人照看的。 “许姑娘放心。”小七笑着应下:“属下亲自守着公子。” 据岁江说,这是公子头一次醉酒,他可得看好了,绝不能叫这别院里的丫鬟们有机可乘占公子便宜。 公子本就洁身自好,更何况如今还有了主儿,自是更加不宜横生枝节。 许明意也笑了笑:“那再好不过。” 小七办事,她一向也很放心。 小七喊了岁江进来。 岁江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的少女,眼神莫名有些复杂。 所以,他以后该怎么面对看看待许姑娘? 正文 248 媳妇孩子热炕头 ,小七和岁江上前,一左一右将吴恙扶起。 许明意也跟在后面往外走去。 然而刚跨出门槛,就瞧见有一样东西从吴恙身上掉落了下来。 她上前,弯身捡起。 那是一枚平安符。 且是一枚十分眼熟的平安符。 若她没看错的话,这显然是她在京中寒明寺内求来的——当初求这枚平安符时,她还承诺若心愿达成,便前往寺中捐一万两香火银子。 现下这一万两,总算也能如愿地捐出去了。 许明意握着手中的平安符,眼中带笑,一路跟着将吴恙送到卧房中。 眼见将自家公子扶到床上躺好之后,许姑娘仍无要离开的打算,岁江一时有些提心吊胆。 他是不是该提醒许姑娘一句——给她准备好的客房就在隔壁? 正当犹豫时,小七将他拉去了外间守着。 岁江却忍不住隔着屏风,频频往内间看去——他实在担心公子的安危和清白。 看出他的担心,小七在心底直叹气。 但嘴上也只能低声安抚道:“你放心,许姑娘不是那种人……” 岁江听得直皱眉。 这种事情,竟然只能寄希望于许姑娘的人品发挥是否稳定之上吗? 且依他看,许姑娘未必不是那种人。 他们公子乃世家子弟,行事最是注重体面和教养,但许姑娘这种将门中人就不一样了。 但好在他们就守在这里,一旦有什么异动,也好随时冲进去。 见他浑身竖起的防备不减反增,小七彻底沉默了——这根本是个带不动的。 屏风后,许明意坐在椅上,捧着盏热茶慢慢地喝着。 她也没什么旁的意图,只是觉得明日便要回京城,想多看一看吴恙而已。 天目已经不大能熬得住了,此时靠在床柱旁,眼皮渐渐开始不听使唤。 许明意见状,从一旁的椅子里拿出一只绣垫,放在它身下。 时时刻刻留意着内间中一举一动的岁江微微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刻,他一颗心顿时又高高吊起。 屏风后,他眼瞧着女孩子的身影在床边站定,而后竟微微弯下了身去—— 紧接着,似乎还伸出了手? ……许姑娘要对他家公子做什么?! 岁江立即拿近乎惊恐的眼神看向小七——看吧!他就说许姑娘未必不是那种人! 内间中,许明意将那枚平安符放到了吴恙身前的衣襟里。 她今晚本打算将他的玉佩还给他的,但眼下她又决定不还了。 她给的平安符,他一直都贴身藏放着,这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 且他的玉佩贵重,她这只平安符也“价格不菲”,足足值一万两银子呢,就当是交换了吧。 可待将那平安符放了回去之后,她想了想,又摸了出来。 待会儿小七他们必然还要替他更衣的,万一再掉了出来可就不见得好找了。 那不然……拿根绳儿绑起来,挂他脖子上?——可那样做的话,他一觉醒来,瞧见自己像个脖子里挂着个铃铛的猫猫狗狗似的,会不会觉得很生气? 许明意认真思考着可行之法,想到那画面,不禁笑了一声。 听得这笑声,岁江攥紧的拳头颤抖了一下——还说许姑娘不是在占他家公子便宜?都已经笑得如此明目张胆了! 就在他忍不住想要冲进去时,只见那道身影转身走了出来。 “明日待人醒来之后,将此物交还给他,切记要保管好。” 许明意将手中的平安符递给了小七。 “许姑娘放心,属下一定办好此事。” 小七小心地将东西收起。 许明意点头,问道:“我的房间在哪儿?” 小七忙道:“就在隔壁,属下带您过去。” “有劳。” 许明意临提步前,回头看了一眼在床榻上安睡的少年,及卧在床柱下的大鸟—— 望着这称得上温馨的一幕,她脑子里莫名就冒出了一句话来——莫非这就是媳妇孩子热炕头的感觉吗? 而她则像极了一个纵然心有万般不舍,然而迫于生计却必须要出远门的男人。 见她走了出去,心神紧绷的岁江立即去了内间,将自家公子大致检查了一遍。 还好,还好公子看起来不像是遭受了什么过分的事情。 这边踏出房门的许明意,感受着冷风扑面而来,才稍稍清醒了些。 可是……还是很舍不得啊。 从此后,在这纷纷扰扰的世间,她又多了一份羁绊。 但她并不觉得这羁绊是负担。 人活在世,正因是有了这些羁绊,才更像是活着啊。 晨光破晓,驱散了天际最后一抹沉沉的灰蓝。 晨熙笼罩之下,天地间一片明亮净澈,窗外梅树上一只家雀儿扑棱着翅膀掠过,晃得梅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了一阵。 房内之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初醒只觉大亮的天光格外刺目,吴恙下意识地皱眉,抬起手挡在眼前。 目之所及,非是往日所见,好在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提醒着他,让他很快记起了昨晚之事。 所以……他是在许明意面前醉倒了? 他怎会如此轻易便醉倒? 原来他的酒量竟如此寻常吗? ——从未醉过酒,对自己的酒量一直没有一个清楚的认知的少年此时的心情有些复杂。很显然,以往是他盲目自信了。 等等——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突然想到了什么,吴恙脸色顿变,立时坐起了身来:“岁江——” “公子醒了?” 走进来的是小七。 吴恙已经下了床,此时正动作极快地穿衣,见小七进来便问道:“许姑娘人呢?” “回公子,一个时辰前,许姑娘便已经走了。” 走了?! 吴恙听得心中一空:“为何不喊醒我?” “这是许姑娘的意思,许姑娘说,想让公子多睡会儿——反正昨晚公子也已经替她饯过行了。”小七笑着说道:“公子,许姑娘这是体贴您呢。” 当然,懂得体贴公子的可不是许姑娘一个—— “公子放心,属下替公子将许姑娘送到了城门处,直到见许姑娘进了城,属下才回来的。” “……”听得他最后一句话,吴恙顿时觉得头更疼了。 究竟是谁给了他这个下属自信,竟能让他一直将自己的多事视作体贴? 正文 249 相送 , “她可说了何时动身出城?” “这个许姑娘倒是没说。” 吴恙忍无可忍的握了握拳——该多事问一问的时候他倒是又不问了? “备马!” “欸!”察觉到自家公子身上似有若无的杀气,小七赶忙跑了出去。 吴恙在盆架前站定,也顾不上叫人去打热水来,捧起冰凉的冷水匆匆洗漱罢,边整理着衣襟边往外大步走去。 刚跨出门槛,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折身回了房内,一把抓起了还在呼呼大睡的天目。 小七不知道喊他,这鸟竟也一觉睡到现在,当真是没一个省心的。 带着刚睡醒还一脸懵的大鸟,吴恙来到院外,接过小七手中的缰绳,便跃上了马背。 “公子。”小七赶忙取出一物:“这是许姑娘昨晚吩咐属下交还给公子的——” 吴恙低头看去,见是自己的平安符,微微一怔之后,适才接了过来。 见那一人一骑一鸟极快地消失在了眼前,别院中闻讯刚呼啦啦一阵赶来相送的管事仆人丫鬟婆子们扑了个空。 几名小丫鬟暗暗叹气。 其中一名看起来格外伶俐的,亦是满眼遗憾。 她这几位姐妹,本都想着借此机会在公子面前露一露面,可谁知她们争得倒是欢,结果却都没有机会能近公子的身—— 她就不一样了。 她看中的本是同公子一道前来的那位客人——那个公子看起来年纪要比公子还小些,但若起样貌却也不输公子。 她本想挑一条人少竞争小的捷径走,又想着那小公子年纪小好哄骗,而能同公子做朋友的,家世必然也不会差。 可谁知那位公子也是个不肯叫人靠近的,带着的那个白嫩嫩的随从更是凶得吓人,她昨夜过去给那公子送补汤,险些就被那随从给丢出来。 哎,现在的富家公子们怎么个个突然都如此检点了呢?这究竟是哪里传出来的不良风气啊。 如今她们这些做丫鬟的,想谋条出路,可真是越来越艰难了。 吴恙一路未停,进城后便直奔了隐贤楼。 他进城走的乃是西城门,而许明意出城回京需走南城门,故而他也无法在城门守卫处得知许明意是否已经出城,只能先赶回隐贤楼—— 大堂内只有一名眼生的伙计在,吴恙便径直大步上了二楼。 他在许明意近来住着的那间客房外停下,拍了拍房门。 很快房门便被打开。 然而映入眼前的却是一名伙计打扮模样的脸,那伙计手中拿着抹布,显然是在打扫房间。 “不知客官……” 伙计的话还未说完,便听面前的少年急声问道:“原先住在这里的姑……公子呢?” “您说那位许公子啊。”伙计笑着答道:“许公子一行人已经搬走了——” “走了多久了?” “有半个时辰了!”——答话声不是从伙计口中传出来的,而是隔壁客房,且这声音很是焦急。 随之响起的,还有隔壁房门被打开的响动。 裘彩儿被仆妇扶着走了出来,看向吴恙,虚弱的神态也掩盖不了她的激动,她忙是催促道:“但是是乘马车走的,又带着许多行李,半个时辰,想来也走不了多远……吴公子若骑马去追,天黑之前总是能追得到的!” 吴恙意外了一瞬。 这位裘姑娘为何将他心里的打算都说出来了? 他微一点头,道了句“多谢”,便匆匆下了楼去。 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裘彩儿咳了一阵,心底却十分熨帖舒适。 今日没见吴公子来送许姑娘,她为此还感到十分失落难过呢,甚至为了替吴公子多拖延些时间,她还拉着许姑娘说了很久的话—— 好在吴公子来得还不算太迟,也不枉她白白操心一场。 吴恙马不停蹄地追了足足六十里余。 终于在一处镇子外,追上了许明意一行人。 少年骑马越过这队人马,截在了前面。 骑着马在最前面开路的秦五看清来人,将披风后准备拔出来的刀按了回去,勒马皱着眉问道:“吴世孙为何要拦住我等去路?” 独自一人前来,倒不像是挑衅找事的,那——总不能是要跟着他家姑娘回京城过年吧?! 要是那样的话,这个年大家可都别想好好过了! 吴恙已经翻身下马,朝着秦五一拱手,道:“我来送许姑娘。” 说话间,看向秦五身后刚停稳的马车。 不待秦五说话,他就见那厚厚的马车帘被人从里面拨开,很快便有一张莹白精致的脸颊现在了他的视线中。 见得这张脸,吴恙眼底立时浮现了笑意,大步朝着她走了过去。 那马车里的人,也很快跳了下来。 她一路都要乘坐马车,于是便干脆换回了舒适的女儿家常服,这也是她来宁阳之后,吴恙第一次见她作原本的打扮。 见她就这么下了马车,阿珠赶忙跟了出来,将一件雪青色镶狐狸毛的披风裹在了她身上。 许明意匆匆将系带系好,脚步未停地走向了吴恙。 “我还以为你要多睡会儿呢。”她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晶亮,语气随意却带着愉悦。 “怎么也不让人喊醒我?”想到昨夜醉酒,吴恙略有些不自在。 “见你睡得沉,便没特意叫你。” 见他睡得沉? 所以,她是今早去他房中看过他吗? 想到这个可能,少年轻咳一声——好在他的睡相一向也不算差。 他看着面前的女孩子,道:“你来时我便未能相迎,如今要走,理应要相送——我方才在路上便想,即使是追到京城去,也是要送的。” 追到京城去? 许明意不禁笑了笑。 追到京城——也好啊。 “且你将天目落下了。”吴恙又道。 他知道,她兴许是本就没打算再带上这只大鸟——可若天目不随她一同回京,那他还能有合适的理由给她写信吗? 他说话间,下意识地看向身后。 却见马上空荡荡的,并不见大鸟的影子。 这时阿珠在一旁提醒道:“天目方才已经钻进马车里去了。” “……”吴恙眉头动了动。 他发话了吗?它就知道可以跟许姑娘回京城了? 正文 250 别让我等太久 , 罢了,反正他与这鸟之间,如今本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在适当的时候选择无视彼此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确是将它给忘了。”许明意转头看向马车的方向,笑着道:“既然它还愿意跟着我回去,那便随它吧。” 她到了半路才记起忘记把鸟给带上了,但若特意回去取,倒也觉得没必要。 至于若不将鸟带回去,明时会不会伤心——这个她考虑过了,但还是觉得没太大必要。 “许姑娘——” 听得这句唤,许明意转回头来。 视线中,少年的神态认真至极:“待我将眼前之事处理妥当,便去京城找你。” 他喜欢她,很喜欢。 但他从一开始,便很明确这份喜欢是基于怎样的一种“意图”——他想要守着她,护着她,而非是要将她一同拽进未知的凶险与深渊之中。 四目相对间,许明意笑着点头:“好啊。” 她的语气轻松随意,眼底却也有着一份认真在:“那我等着你。” 她会等着他来京城找她。 “但也不要让我等太久啊。”她答完又补了一句,像是半开着玩笑那样。 她虽是头一遭喜欢上一个人,但这窍既是开了,说不定便收住了,万一转头又看别的哪个少年郎觉着顺眼了……那可不能怪她不够专情啊。 “必不叫你久等。” 吴恙看着她,神情郑重,很有几分一诺千金的模样。 对上这样一双满是赤诚与勇气的眼睛,许明意心底有些说不清的情绪在翻涌着,甚至突然叫她莫名觉得鼻子都想要发酸,但分明更多的是欢喜与感动—— 有个少年,为了能够同她走在一起,保持理智之余,却又似乎是下了排除万难的决心。 相较之下,竟显得她要坐享其成了。 但是,既是相互喜欢,又岂有让他一个人跑向她,而她只站在原地等着他过来的道理? 所以,她在京城也断不会什么都不做的——她也要为了同他走得更近些,而做出自己的努力才行。 因为,若当真想走在一起,只有双向奔赴才是最快的不是吗? 女孩子不自觉地握紧了宽大衣袖遮掩下的手指,只觉得心中也跟着他生出了力量来。 二人面对而立,心中各有涌动,然皆掩于眼底,只是相视而笑。 “就送到这里吧。”许明意开口道:“我也要继续赶路了,不然天黑之前怕是赶不及投宿了。” 吴恙点头。 “好,路上不必着急,到了京中,记得给我写信——” 许明意笑着应下:“知道了,快回去吧。” 吴恙不禁深深看了她一眼。 这就嫌他啰嗦,开始不耐烦了? “那我走了?” 许明意点头:“路上当心。” 吴恙便上了马去。 然而正欲走时,却见她又从马车里跳了下来,朝他的方向快步走了过来。 吴恙见状,心中有些疑惑,便坐在马上等着她。 “拿着路上吃,还热着呢。” 许明意将手中包着油纸的酥饼递向马上的少年。 他着急来追她,想来多半是连早食都没来得及用,此处回京还要一个多时辰,天气又冷,不吃点东西垫一垫难免是受罪的—— 吴恙伸手接了过来。 果然还是热的。 二人便又说了会儿话。 一旁的秦五急得直想挠头。 方才不是已经说要走了么,怎么送个烧饼又说上了? 待会儿吃了烧饼,是不是渴了还得喝水?姑娘再取壶水来,又得说上一阵子? 还有完没完了? 好在自家姑娘面对美色要比他想象中干脆得多,不多时便与那吴世孙挥手道了别。 目送着许明意回了马车内,吴恙驱马退至一旁,给一行人让开了路。 见秦五看过来,吴恙握着缰绳,朝对方拱了拱手。 秦五面无表情地回了一礼,夹马而去。 待许明意乘坐的那辆马车经过眼前时,视线一直随着这辆马车而动的少年,忽然见那一小扇镂空雕花车窗被推开,窗内悬着的挡风帘子也被打起—— 车内坐着的女孩子身上的披风还未来得及脱下,一张脸被括在毛茸茸的毛领里,显得眸愈黑,唇愈朱,腮边笑意也愈发可人。 她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吴恙也抬起手来。 直到那马车行远,一行人马几近要消失在视线中,少年才调转马头,朝着宁阳城的方向赶回。 他能察觉得到,与她之间的距离正在隔得越来越远。 但他不会让重逢之日来得太晚。 …… 许明意回京途中,赶得远远不如来时那般着急,夜中多是在客栈内投宿歇息,再没了连夜赶路的情况。 如此之下,仔细算一算,路上便前前后后足用了半月的时间。 这一日,一行人马赶在午时前入了城。 待回到镇国公府时,提前接到了信的许家人,已经早早地等在了门外。 许明意一下马车,便瞧见了自家祖父带头在外等着,还有父亲母亲,甚至就连二叔也在——二叔竟为了她,连月子都不坐了吗? 许明意讶然之余,不免觉得感动。 她不过是出门玩儿了一趟,这阵仗简直都快赶得上祖父凯旋归来时的情形了。 且竟然连姚先生也在—— 不过,姚先生为何频频往她身后看? 难不成……姚先生觉得她还会带什么东西或是带什么人回来吗? “怎么瞧着瘦了呢?” 崔氏上前来,皱眉叹气道:“怎就耽搁到现下才回来?这大冬天的,在外面哪里又比得上家中?这不是自个儿给自个儿找罪受吗?” “一时起了玩心……”许明意笑笑道:“好不容易出去一趟——” 许缙听得忍不住叹气道:“你想出去,何时又出去不得呢?” 这个家里,难道竟有人能管得住不叫他女儿出去? “有什么话不能进去再说?”老爷子发了话,朝孙女招了招手,眼神和蔼带着笑意道:“外头风大,快随祖父进去。” 许明意笑着点头,快步向老人走了过去。 正当此时,院内忽然有一道人影急匆匆地走了出来。 许明意听得这道脚步声,下意识地举目看过去。 只见是一名身披黛青色绣白梅披风的年轻女子。 ——这是谁? 正文 251 凭什么? ,见对方极眼生,且看衣着打扮虽是普普通通,但也显然并非是丫鬟能有的,倒像是个小家碧玉,许明意不禁心生疑惑。 见那女子越过一众仆从丫鬟,在自家二叔身旁停了下来,矮身行了一礼,唤了声“二老爷”,还将自己手中捧着的手炉递了过去,许明意不禁愈发茫然了。 总不能是……她不在家的这段时日,二叔突然出息了,竟领了个媳妇回来吧? 许昀的反应很快便叫她打消了这个本就不靠谱的想法—— “您向来最是怕冷,出来怎能忘记带手炉呢?”女子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关切。 说罢,才赶忙又向镇国公等人行礼。 众人颔首示意罢,便抬脚进了府内。 许昀被女子拦住了去路,不得不接话道:“哦,是忘记带了——” 说着,却没去接对方手里的手炉,而是走到侄女身前,把侄女手里抱着的手炉抢了过来,并心安理得地道:“那就用昭昭的好了,我们昭昭是习武之人,不怕冷。” 虽是察觉到自己被当了挡箭牌,然而许明意并没有拆自家二叔的台,只是看向那名年轻女子。 她并不掩饰眼神中的好奇与不解。 见她看过来,虽那眼神中并无令人不适的打量,但那女子仍是更为局促了些,抱着手炉,朝她福了一礼,道:“想必这位便是许姑娘了吧?” 即便她的消息再不灵通,却也早早就听闻了先前出了远门的许姑娘今日回府的事情。 许明意微一点头,语气客气地问:“不知这位姑娘是?” 年轻女子将头低了低,答道:“小女子名唤蔡锦……” 蔡锦? 许明意认真想了一会儿,也没能想出蔡锦是哪个。 而对方在给了这么一个名字之后,也再无其它话。 故而说了等同是没说,还是叫人辨不出身份来。 但许明意也并未再追问什么,只是向对方点了点头,跟在崔氏身后进了府门。 她察觉到,无论是祖父还是父亲母亲,对这位蔡姑娘的态度都很微妙,谈不上冷漠针对,但也皆只是止于神态如常地点一点头而已。 见一行人皆进了府,蔡锦微微咬了咬唇,片刻后,才抬脚跟了进去。 但到底未有再厚颜跟去前厅,只是回了自己的院子。 这些时日,她在镇国公府碰过的壁,若是接上一接,恐怕都能围成一座三进大院了。 另一边,许明意刚在前厅坐下,便听下人来禀:“公子回来了。” 她转头去看,果然就见明时带着小厮快步走了进来—— 鼻头冻得红红的男孩子进得厅内,眼睛便像是在搜寻着什么似得,直到瞧见了她,又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才像是放下了心来,语气平静地道:“……我方才带人去给你买了些你爱吃的东西回来。” 在马车里颠簸了半个月的人,此时刚下马车,实则并无多少胃口可言,然而听得男孩子这么说,许明意仍是极高兴地问道:“都买了些什么?” 见她满眼笑,许明时也十分难得的扯了扯嘴角,道:“多着呢,待会儿你看了便知道了,反正都是你喜欢吃的。” 话罢,突然想到了什么,往许明意脚下看了看,没见到想见的,想问一问,但碍于长辈们都在场,还是忍住了。 见得这一幕,许明意突然就觉得良心上有点过不去。 这大冷的天,她还没到家呢,明时便跑东跑西给她买爱吃的东西,可她先前却险些将天目留在了宁阳,没有真正顾及他的感受——她这个姐姐当的,委实不够称职。 一家人围在前厅说着话,其间免不得要问起许明意为何会在临元呆这么久。 因中间也曾传信回来过,只称想在临元多玩几日,故而此时许明意应付起来,也都是些同样的说辞。 而许缙等人听完之后的心情,则都是大差不差的——虽然听起来很不可信,甚至称得上敷衍,但老爷子既然都带头信了,他们也就信了吧,就这样吧,识趣地结束这个话题,对彼此都无坏处。 反正在这个家里,历来也都是如此。 一同用罢了午食之后,许明意回了熹园歇息。 天目则被许明时领了去,一人一鸟大有几分离别已久要互诉相思之情的意思。 许明意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喟叹了一声。 果然还是自己的床躺着最舒服了。 但她没急着午睡,而是唤了阿葵到跟前,听阿葵说了些近来府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 总体来说,并无甚值得一提的。 “那个姓蔡的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头?”许明意问道。 “婢子正要放在后头同姑娘细说呢——”阿葵略压低了些声音。 许明意看向她。 怎么,合着这分量竟还是个压轴的? 听阿葵说罢了蔡锦来历,许明意的眼神略微冷了冷。 上一世,并没有蔡锦这一出。 兴许是局势不同了,狗皇帝作妖的手段便也越来越多了。 而她能猜得到的,祖父和父亲乃至二叔,必然也不会想不到—— 照今日所见来看,这个蔡锦,想来这段时日也未能捞到什么便宜和有用的消息。 而皇帝的本意,应当是想将人长久地安插在镇国公府内了。 此事说大不算大,说小也不小。 她必然还是要去问一问祖父的。 许明意歇了半个时辰的午觉之后,便去寻了镇国公。 她去时,镇国公正在外书房同两位幕僚先生议事,许明意也不着急,静静等在廊下,并未急着让下人进去通传。 直到书房里低低的说话声停下,两位先生推开门走了出来—— 见得她在廊下,二位先生朝她抬手施礼。 许明意福身回礼罢,适才进了书房内。 “祖父——” “跟祖父说说吧,此番去宁阳,究竟是做什么去了?” 许明意刚在椅中坐下,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已听自家祖父在前头如是问道。 “想来秦五叔都已经同您说了?” 见女孩子态度平常,镇国公眉头一跳,压低了声音道:“……秦五说你迷恋那吴世孙的美貌,不远千里去找他,难道……这竟是实情么?!” 若论起貌美,他孙女分明也不差啊,凭什么定南王那老家伙的孙子却是被迷恋的那一个?! 正文 252 喜欢他 ——迷恋吴恙的美貌? 许明意听得愣了一瞬。 秦五叔告起状来竟是如此直白的吗? 且……秦五叔是如何看出来她迷恋吴恙的美貌的?难道她就表现的如此明显,竟连秦五叔这等万年榆木疙瘩都能一眼看透? 思及此,许明意难免有些心惊。 且于明面之上,还是要掩饰一二的—— “倒也不能说是迷恋什么美貌……”许明意轻咳一声,道:“最主要的是,孙女觉得吴世孙人品颇好。” 往后她在这个家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呢,可万不能让祖父觉得她是那等色令智昏之人。 镇国公听得面色变幻了一下:“也就是说……你此番去宁阳,确实是特地找他去了?” 说是看中对方的人品而非美貌——可说到底,不都是看中了么?! “也不单单只是去看他,孙女对宁阳城的繁华本就向往已久,不过是顺路去瞧瞧他罢了。” 镇国公听得沉默了一瞬。 先前听秦五说孙女将此行称为顺路时,他只觉得这谎话编的太过敷衍,可现下这顺路二字从孙女口中亲自说出来,他竟莫名觉得确也有此可能…… 这一刻,便是连自己也忍不住想要扪心自问一句——他宠孩子是不是当真宠得太上头了? 但这些并不是眼下最重要—— “昭昭,你如实同祖父说,你是不是喜欢这位吴世孙?”老人看向坐在那里的少女,正色问道。 他知道,他一个做祖父的,如此直接地同孙女询问此事,很有些不妥当,但是,此事他必须要问清楚。 且他许启唯的孙女,也不会是因为这一句问话就慌乱无措的女孩子。 在他的目光注视之下,许明意没有犹豫地点了头。 “是,孙女很喜欢他。” 这件事情,她可以瞒着所有人,却唯独不能瞒着祖父。 因为,吴恙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 他们二人的身份,注定了这场喜欢绝不能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更关乎许吴两家的大局。 所以,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只有说清楚了,才能更好地安排接下来的事情——若分明喜欢,却非要口是心非闪闪躲躲,叫祖父误解了她的心意,那大家的劲儿还要怎么往一处使? 那日他追到城外送她,她便决定了要努力向他走近,又怎能什么都还没开始做,便自顾在家人面前退缩了呢? 这般想着的女孩子,眼神里便隐隐透露出坚定之色。 听她答得这般直接,镇国公的心情略有些复杂。 竟还真是这么一回事,他本还想着,会不会是秦五这憨货胡思乱想—— 难道说,当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想到先前自己将人救回,有意让其替孙女冲喜之事,镇国公微微叹了口气,看向孙女问道:“眼下知道喜欢了?如今可后悔当初拦着祖父请陛下替你二人赐婚的事情了?” “一点也不后悔。”许明意摇了头,道:“孙女喜欢一个人也好,想嫁一个人也罢,都是想开开心心的,这种事本该是锦上添花,而绝不是要让祖父为了我的一己之私,甚至要将手中兵权送出去作为筹码来交换——” 若她想要的是这样不管不顾的感情,那干脆将吴恙直接拐跑就是了,哪里还用得上在这里啰嗦啊。 镇国公看着大局为重的孙女一眼,不由心想——看来直接将那老家伙的孙子给拐跑藏起来的想法是行不通了。 不过……好的想法还是要保留的,两手准备要做好,万一以后真用得上,也可随时拿出来用。 但现下,孙女所求,乃是明面上的两全之策,既是如此,那他就不得不多问一句了—— “这吴世孙是何想法?” 他思来想去,觉得这件事情最让他无法接受的便是自家孙女一厢情愿——若是如此,他在吴竣那老家伙面前,以后还怎么抬头做人?! 到底吴恙没有明言,许明意对此本不打算多说,可对上自家祖父那种饱含“你可得给祖父争口气”以及“祖父绝不能输给那老家伙”的渴望眼神,她张了张嘴—— 只能道:“他同孙女,乃是同样的想法。” 这一刻,她算是更为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份喜欢,果真不止是她和吴恙之间的事情…… 这其中除却大局之外,甚至还掺杂着两家祖父之间的恩怨与博弈。 “——他说了?他先说的?!”镇国公一瞬不瞬地盯着孙女。 许明意为难了一瞬,还是艰难地顶住了这巨大的压力,如实讲道:“倒也没说,是孙女猜得。” “……猜得?”镇国公的神情骤然变得微妙,而后忙又问道:“那你可同他讲明了?!” 许明意摇头:“还不曾。” 她话音刚落,便见自家祖父大松了口气,紧握着太师椅两侧扶手的双手也放松了下来。 谢天谢地,他家昭昭也没说……那这就还有翻盘的余地! 老爷子继而开始正色分析起来:“虽说喜欢就该去争取,但这个吴世孙,依我看来,也是个有心思的。在形势未明之前,理应是敌不动我不动,切记不要冲动行事,以免坏了大局……找总而言之要稳住,这种事情,谁先开口谁就先占了弱势。” ……这还用上兵法了? 且……谁先开口谁先输? 这里的输赢,指得恐怕是她家祖父和吴恙的祖父吧? 到底是谁和谁成亲啊…… 许明意压下内心的怪异感受,看一眼自家祖父,点了点头,道:“孙女记下了。” “且你要懂得辨认真假,莫要被花言巧语迷了心窍。”镇国公又认真交待道:“千万不要被吴家人给骗了。” 他甚至忍不住想,这会不会是定南王那老家伙的诡计?想要借此来打击报复他?亦或是有着别的算计?对他没辙,就拐弯抹角想要对他孙女下手? 这些所谓世家大族,成日说什么教养风骨,可在真正关乎利益的事情面前,论起不择手段,也历来是无人能及的! 这一点,他可是亲自见识过的! 虽说过分多疑不可取,但事关孙女的终身大事,谨慎些总没有错。 正文 253 二叔的办法 “祖父放心,孙女也不是傻子。”许明意笑着道:“更何况,又不是明日便嫁人了,来日方长,不是还有祖父替我把关吗?” 退一万步说,若当真是她看走了眼,也无妨,左右不过是浪费了些心思罢了,她历来也不是拿不起放不下的人。 喜欢就握紧,不喜欢便松手,在她看来,这件事情本没有那么复杂。 “这倒也是。”镇国公点了头,缓缓长吁了一口气,道:“祖父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这是想求一个两全之策,祖父尊重你的想法……至于如何才能两全,我日后会多加留意思虑的。” 老爷子说着,不自觉又握紧了椅子上的浮雕:“你放心,只要是你真心喜欢的人,祖父一定会想办法给你弄到手。” 许明意感动之余,不免又觉得有些纳闷——他们许家祖上,分明也不是土匪出身啊…… 怎么一个两个,都如此匪里匪气呢? 当然了,这所谓的一个两个里,她也有份儿就是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是以她也就坦然地道:“多谢祖父成全。” 她知道,祖父之所以半句反对的话都没有,兴许是同姚先生先前所卜的那一卦有些关系——但是,转念想一想,即便她今日说自己喜欢的是其他人,祖父必然也是一口答应的。 所以,这便是她的幸运之处啊。 “谢什么?是我将你父亲带到这世上,你父亲又将你带入这纷纷扰扰的世间,那我自然就有责任护着我的昭昭开开心心的!”镇国公拿理所当然的语气讲道。 许明意弯起嘴角。 是啊,祖父一直也都是这么做的。 所以,她也更加有责任要护着她的祖父平平安安的。 “对了,今日来寻祖父,实则是想问一问那位蔡姑娘的事情。”许明意此时才得以提起此事。 “这么快就听说了?” 镇国公端起茶盏吃了口茶,语气里并无起伏。 许明意点头,问道:“此事不知祖父是如何安排的?” “起初你二叔将人领回来,净是把人当粗使丫鬟来使了,什么脏活粗活都让人干——” 许明意听得有些愕然。 但细想之下,却又不免觉得这确实像是二叔能干得出来的事情没错了。 “这逆子起先也不曾与我明言,此人乃是蔡先生之后,来镇国公府,更是陛下的旨意,真是气煞我也。”镇国公说着这些话,却半点没有生气的模样,“我得知之后,焉能由他胡来?将这逆子打了一顿之后,便叫你母亲使人另收拾了一座院子,专拿来接待这位贵客了。” 许明意听罢,不由含笑赞同点头:“这才是合乎礼节的待客之道。” 虽然她已是听出来了,祖父和二叔,分明是在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借着二叔“胡来”的错处,将人顺理成章地当作贵客来接待,单独给一座院子住—— 女客住着的院子,自然是在内院,如此之下,对方想没有阻碍地见上她家二叔一面,也得像今日这般——特意寻了机会跟去前头了。 更不必提,如今日这样的机会可谓是千载难逢,毕竟她家二叔一整个冬日不出门才是常态。 至于在内院作妖? 那可更加不巧了,自从先前她中毒之事过后,如今她家中内院被母亲把持得可谓滴水不漏,对方若想搅事,也着实是自己为难自己。 “不过,我听阿葵说,陛下还有意来年待万福楼建成之后,替二叔和此人赐婚?” “嗯,如今此事在外面已经传开了。”镇国公道:“不过这等事,至多是对名声有些妨碍罢了,并不打紧。” 这一点许明意倒是也并不担心。 这世道对男子最是宽容,尤其是此等事,且二叔又不做官,不过是一介文人——传得再如何离谱,到了最后,也不过是一转所谓风流才子韵事罢了。 “可真到了赐婚之时呢?” 在她看来,这一点还是需要早做打算的。 虽说这位皇帝陛下,必是将话说得十分漂亮,声称是不会勉强二叔,但若二叔没有一个绝对合适的理由来拒绝,往小了说是狂妄自大,往大了说便要成了目无君主—— 到时被人拿来做文章,无疑也是一桩麻烦。 可若就此应下这旨意,真将人娶了回来,若想千日防着枕边人也是不易。 “这一点,你二叔自己都已打算好了!说是自己惹回来的麻烦,自己会收拾干净。”说到这里,镇国公的脸色有些不悦。 “二叔准备如何应对?” “待到陛下准备赐婚时,他便将自己的断袖之实公诸于众——” 听得此言,许明意手中的茶盏都险些从手中跌落。 这是哪门子应对之道! 但…… 好像还真叫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细想之下,甚至忍不住想让人竖起大拇指称赞一句无懈可击? 毕竟二叔这把年纪未娶妻,他若同天下人称自己有着断袖之癖,恐怕众人的反应多半是——看吧,就说他好男风,终于承认了吧! 多么有说服力且合情合理的借口。 甚至还显得她家二叔人品靠谱,十分讲究,不愿耽搁这位蔡姑娘。 想罢这些,许明意不禁深深地意识到了这个办法的可怕之处——初听荒唐,然而细思之下却叫人觉得完美到无法反驳。 想必祖父之所以不反对,应当也是觉得再没有比这个办法更完美的了吧? 当然,必然也是当真对二叔娶妻这件事情彻底死心不抱希望了。 可是……二叔娶妻这件事,难道真的不能再抢救一下了吗? 许明意看着自家祖父一副“这个儿子迟早是不能要了”的模样,还是说了一句:“横竖离万福楼建成还有一段时日,或许能想得出更好的法子来,倒也不必非要二叔如此自损。” 镇国公不置可否地道:“日后且看看再说吧。” “那依祖父看,皇上为何会在此时将蔡锦送与二叔?”许明意继而问道。 放进镇国公府做眼线,这自然是显而易见的。 但放这眼线进来,究竟要做些什么,打探些什么,才是值得深思的。 正文 254 不配 且这个时机,总叫她觉得另有些蹊跷。 倒也可以说,是因这一世祖父未曾交出兵权,皇帝心中忌惮难消,而又值修建万福楼之际,恰巧有了一个合适的蔡锦、合适的名目—— 可是,单单只是如此吗? “昭昭莫不是觉得,皇上送蔡锦入镇国公府,与先前长公主之事有关?”镇国公声音压得极低。 许明意点了头。 看来祖父与她想到一起了。 长公主才出事没多久,便有了蔡锦之事,她总觉得这时机过分巧合了。 先前敬容长公主之事,她未有瞒着祖父,将自己所知晓的、所猜测的,包括有意要取长公主性命的人正是当今皇帝,这些皆同祖父言明了。 现下看来,祖父也一直很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且看祖父此时的神态,似乎是另猜到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这也是一直以来她遇事不会自以为是的瞒着祖父的原因之一,祖父的阅历到底摆在这里,所知道的事情远远比她要多,同一件事情摆在她和祖父面前,祖父或许就能看到她看不到的东西。 “关于这件事情,实则我近日来心中有着一个猜测。” 镇国公也无意瞒着孙女——在私下,孩子永远是需要他宠着护着的孩子。但在正事之前,这个孩子早已显露出了她不像孩子的一面。 见女孩子认真而严肃地等着他往下说,镇国公微微叹了口气,道:“这个猜测,先前在敬容长公主出事时,我便曾有过怀疑,现下则是更确信了些——镇国公府与长公主府,若是论起相同之处,唯有那一点而已……” “哪一点?”许明意一瞬不瞬地看着视线中的老人。 祖父所指,莫非是镇国公府和敬容长公主,都曾与燕王走得太近吗? 这一点在得知皇帝要对长公主下手时,她也曾想过,但只觉得太过站不住脚——即便是同燕王走得近了些,可敬容长公主不同于镇国公府手握兵权,长公主并无任何实权在。 说句直白些的话,即便敬容长公主会站在燕王那一边又如何,她又能给到燕王什么有用的帮助呢? 总不能靠府里的那些面首来作为燕王的助力吧? ——当然,便是连这条路如今也是行不通的了,毕竟长公主的面首已被她家里的那个不孝女尽数送走了。 所以,在她看来,长公主府与镇国公府始终是不同的。 皇帝对这个胞妹下手,必然是有着别的、不可告人的原因。 “长公主和我,都曾在先皇驾崩前,被先皇在寝殿之中单独召见过……”镇国公缓声讲道。 许明意眼神顿变。 竟还有此事? 她前世对朝堂之事本就所知甚少,至于这些宫中旧事,更是一无所知了。 现下乍然听闻,只觉得后背顿时冒起了一阵寒意。 祖父的判断是极敏锐的。 可是……若只是单独召见,何至于忌惮至此? 这短短瞬间,她脑海中忽然蹦出了一件旧事来——先前柳宜曾说过,占云竹曾利用过她在镇国公府内打听“许家是否有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传家宝”……! 占家为夏家所用,而夏廷贞又是何等人,这些皆已是一目了然。 所以,所谓“传家宝”,究竟是何人想要探听的,亦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 先前她尚不觉得此事如何值得深思,只当是一层层交待下来之后想要窥探她许家秘密与弱点的详具手段而已…… 可现下却不同了…… “先皇临终前,可是曾暗中交给过祖父什么东西吗?”哪怕书房中并无第三个人在,此时许明意的声音仍是低得不能再低。 “昭昭是想到先前占家让柳宜打探咱们家中可有什么传家宝的事情了?” 许明意微微一怔之后,才点头。 对上老人那双眼睛,她心中也骤然安稳了许多。 当初她同祖父提起这件事情时,她记得祖父还曾打趣说她便是家中的传家宝—— 可就是这样一件小事,祖父竟然也都一直记在心上。 这种但凡是她说过的话,祖父皆会认真听下并记下的感觉,让她对日后又多了一份安心。 “当时祖父便同你说过,咱们家里的传家宝只有我们昭昭一个。”镇国公道:“祖父没有骗你——先皇临终前,也不曾交给过我任何东西。” 许明意听罢这个答案,却并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没有交给祖父,却并不代表这东西不存在。” “没错。”镇国公看向暮色初显的窗外,道:“且即便根本没有此物,只要皇上认定有它的存在,甚至哪怕只是疑心它的存在——” 他们镇国公府和敬容长公主府,便都等同是犯了“死罪”了。 更何况手握许家军、同燕王称得上有旧的镇国公府,本身的存在就已经是“十恶不赦”。 所以—— “皇上之所以选在此时将蔡锦送来,必然也是对来年燕王入京之事有所考量。”镇国公推测着道。 自先皇驾崩后,燕王再未曾踏进京城半步。 如今太后大寿在前,当今陛下对外做出一幅“这一次总算是有理由让二弟回京了”的慈兄模样,可实际上的局面却是——这一次,他再没了理由不让燕王进京。 “他或是在忌惮您手中当真有什么东西在,趁此时机交到燕王手中——”许明意心中有些发沉。 上一世,许家灭门,恰巧就在燕王入京前不久。 那时许家手中已无兵权来作为筹码,可这位皇帝陛下下起手来还是又狠又快。 恐怕这不止是要斩断所有威胁,更是急于要对入京替太后祝寿的燕王摆出威慑与提醒。 这是有多怕燕王啊。 许明意眼底泛起冷笑与讽刺。 这种怕,单单只是怕,还是基于心虚? 因为清楚地知道这世上有人比自己更能配得上那个位置,所以才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心虚与多疑之中吗? 可那些因为他自顾自的多疑而丢掉性命的无辜之人,究竟又做错了什么? 她对燕王所知甚少,无法评价燕王是否更配得上—— 但可以肯定的是,当下这位,确实是不配的。 正文 255 除夕 , “当然,这蔡锦究竟是否是冲着这所谓传家宝来的,眼下都还只是猜测而已。”镇国公道:“但燕王入京前后这段时日,都必须要多加防备留意。” 许明意赞同地点头,道:“然而蔡锦的意图,还是要探明,如此才好对症下药。” 譬如蔡锦会不会做出上一世的占云竹做过的事情—— 上一世,因牵扯进谋害太子一案当中而被贬为庶人的敬王发疯之后,曾吐露出谋害太子之事是受了她祖父的怂恿。 而后,当今陛下为了证明她家祖父的‘清白’,才命人彻查镇国公府。 结果便查出了镇国公府通敌叛国的罪证。 而这罪证,她许久之后才得知,正是占云竹的手笔。 今时固然不同往日,现下许家军还是他们镇国公府的,料想皇帝再如何也不可能敢选在此时故技重施,肆无忌惮地给他们许家冠上通敌夫人罪名——毕竟皇帝也不敢逼急了他们,从而让局面真正失控。 由此也可看得出,将兵权握在手中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尤其是当你面对的是一个根本讲不通道理的凶兽时,手中有刀才是唯一可以拿来取胜的筹码。 可对方不敢归不敢,谨慎些总没有错。 所以,她一定要查清蔡锦的真正目的才能够安心。 “当然是要查的。”镇国公道:“但不急于这几日,且再熬一熬她。” 当一个人的耐心被耗尽时,才是最容易露出破绽,也是最适宜下手查问的。 这是这些年来他在军中拿来审问细作和敌军时得出的经验。 “此事不如就交给孙女来做吧?”许明意自荐道。 镇国公闻言看向她,含笑点头道:“好,便由你来看着办,若需要祖父做些什么,只管讲出来。” 看着面前的老人,许明意还是说了一句:“祖父,谢谢您。” 祖父不仅纵容她,还信任她。且事无大小,即便只是她一句话,祖父都不曾敷衍对待。 疼爱甚至溺爱孩子的长辈或许都很常见,但这份疼爱并非只是单纯哄着孩子开心,而是认真对待尊重孩子的一切,却是少见且难得的。 在她心底,她有着这世间最好的祖父。 “真是个傻孩子……”听她屡屡说什么“谢谢”,镇国公无奈笑着摇头。 昏黄的余晖映进书房内,将祖孙二人静坐吃茶的画面映衬得愈发温馨。 如此又坐了一刻钟余,许明意方才回了熹园。 回到院中之后,她头一件事,便是进了书房埋头写信。 亲手将信封封好之后,许明意将信递给了阿葵。 “送去雪声茶楼。” “欸!”阿葵声音清脆地应下。 既是送去雪声茶楼,那也不必多问是给谁的了。 说起来,她可有许久不曾去雪声茶楼送过信了呢。 阿葵到时,茶楼内并无人相迎。 茶楼的生意本就寻常,此时正值冬日晚间,更是没什么客人过来,堂内冷冷清清,伙计寿明腿上盖着张毯子,坐在柜台后正打着瞌睡。 阿葵走过去,敲了敲柜台。 寿明立即惊醒过来,龇着牙露出招牌笑容,一句“客官”只来得及说了个“客”字—— “阿葵姑娘!” 他立即站起了身来,那笑意显然更惊喜真实了许多:“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我家姑娘让我送信。”阿葵笑着将信递过去。 寿明有些讶然地接过,眼中笑意更甚:“许姑娘回京了?” 镇国公府的许姑娘前去临元祭祀外祖,这事他也是知道的。 只是没想到这许姑娘这一去便是近一个月,这一整个月里,他可是每日都提心吊胆呢,生怕许姑娘是在临元被别的俊朗男子给吸引了去。 于是不禁总是担心,万一许姑娘回来之后,就不给他们世孙写信了,将他们世孙抛之脑后了可如何是好? 虽然这么说不失为有一丝卑微,但谁叫他们上上下下就指望着许姑娘这尊活菩萨来让世孙开窍呢。 好在许姑娘还记得他们世孙。 握着手中的信封,寿明在心底很是松了一口气。 “是啊,今日刚回来的。”阿葵道:“这信你拿好,我便先回去了。” “这就回去了?” 寿明从柜台后追出来,道:“我近来可是打听着了许多新鲜的八卦呢,阿葵姑娘今日不听一听了?” “改日再来吧,今日我们姑娘可是才回来呢。”阿葵笑着朝他挥了挥手,脚步轻快地离去了。 见小丫鬟的背影毫无留恋,寿明不由叹气笑了笑。 看来他的八卦再精彩,还是远远比不上她的姑娘来得重要呢。 目送着马车离去,看一眼冷清无人的街道,寿明便熄了前堂的灯,将茶楼的门从里面闩上了。 如今已是年关了,掌柜的说了,从明日起,茶楼便闭门不做生意了,待过了初五再开门。 转眼间七八日过去,很快便到了除夕。 近几日都是难得的晴朗天气,待天色暗下后,圆月升过枝头,漫天繁星便也随之铺满了夜幕。 京城内外,高悬的彩灯似乎驱散了夜色的黑,长街小巷内,孩童点着灯笼追逐嬉戏,偶有炮仗声响起,惊得同那炮仗擦身而过的大人们一声笑骂。 镇国公府内,四处也热闹至极,得了赏银的下人们个个喜气洋洋。 唯独北面的一座院子里,稍显冷清了些。 蔡锦立在堂门外,神情麻木地听着四下隐隐传来的热闹声响,只觉得这些热闹同自己全无半点干系。 自从她搬进了这座院子中被当作贵客来对待之后,倒是不必干劈柴擦地这种粗活了,可活不用干了,许昀的面她也彻底见不着了—— 倒也不是说她被软禁了。 而是许昀根本不离开他的院子——起先她认为对方是在躲他,后来她才知道,这便是这位许先生过冬的常态。 甚至说不离开院子已是太抬举他了,确切来讲,是根本不离开那张床。 要接近他,真的太难了。 她甚至觉得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人可以完成这个任务。 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想着自己的艰难处境,蔡锦此时甚至忍不住想哭。 “蔡姑娘可在吗?” 这时,忽有一道声音传了过来。 正文 256 开门见山 蔡锦赶忙将眼角的泪花擦去,快步下了石阶。 那两道人影也在走近。 蔡锦将前头那人认了出来,笑笑道:“原来是青樱姑娘。” 她的笑容显然有些勉强。 毕竟这种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意图,偏偏还得眼睁睁看着她的意图一日日在落空的感觉,她现在真的有点承受不来了。 “今夜是除夕,夫人特意让婢子来给蔡姑娘送些东西作为节礼。” “还劳青樱姑娘替我同世子夫人道谢。” 蔡锦边说话,边将人迎进了堂内。 青樱身后跟着的丫鬟将东西放到桌上之后,二人便离去了。 蔡锦望着桌上的那些笔墨等物,无力地坐在椅中,甚至觉得胸口都在隐隐作痛。 又是笔墨…… 且看起来确确实实价格不菲。 可她来镇国公府,难道是来写诗搞创作的吗? 这位世子夫人崔氏,究竟是心眼儿太实,还是想活活将她憋闷死? 思及此,蔡锦不由想到了第一日搬入这院中时的情形。 那一日,是这位世子夫人亲自陪着她过来的,她当时很是受宠若惊。 又见到替她准备了七八位丫鬟婆子,一个没忍住,便说了一句“如此未免太过兴师动众,倒叫我心中不安”。 她这句话说罢不打紧,便见那世子夫人当场面露恍然之色,紧接着便歉然道——“蔡姑娘是文人,喜欢清静,倒是我大意了,都怪我是个粗人,竟是没顾虑到这一点,还请蔡姑娘不要见怪”——而后不待她解释什么,便使人将备好的丫鬟婆子们都打发回去了,只留了一个丫鬟…… 那时她便知道,在这家人面前,是断不能再说任何客气话了。 先前她就是因为一句“为奴为婢也心甘情愿”,结果就真的被许昀当成了粗使奴婢来使; 而今又因为一句客气话,落了个偌大的院子只一个丫鬟来打理的下场—— 偏偏这个叫阿梨的丫鬟还不是个寻常的。 做活不用心不说,说起话来,做起小表情来……那叫一个阴阳怪气! 她平生便未曾见过如此阴阳怪气之人。 她甚至怀疑对方是不是专程钻研过如何说话才能足够阴阳怪气这门学问。 想到这里,蔡锦不禁看向了那拿着抹布擦拭花瓶的丫鬟。 阿梨敷衍地将那只花瓶擦拭干净罢,经过桌前,看了一眼桌上的笔墨,微微撇了撇嘴,“啧啧”了两声便走开了。 普普通通的语调,却叫蔡锦觉得头脑一阵发昏。 她又在“啧啧”什么啊? 是在讽刺她装模作样吗? 这些时日下来,已被熬得快撑不住的蔡锦此时一个没绷住,就像是断了的琴弦一般,跌坐在椅内,眼泪再也忍不住,低着头闭着眼瘪着嘴哭了起来。 她真的太委屈了! 忽然又想到今天白日里还曾有一只秃鹫往她房中扔了一大坨鸟屎,大过节的叫她觉得不吉利极了,一时间更是悲愤的哭出了声音来。 阿梨回过头看一眼,遂露出嫌弃的神态。 这蔡姑娘果真不行啊,她都没敢怎么施展呢。 都说读书人不经气,她算是相信了。 就这点儿承受能力,还学人家做什么奸细啊,做人还是要有自知之明的嘛。 罢了,这个时候她还是别上去言语刺激对方了,且让人缓缓吧。 毕竟待人好不容易缓过来之后再给予打击,一般效果更佳——深谙此道的小丫鬟残忍地合计着。 蔡锦一个人坐在堂中,哭了个昏天暗地。 她本以为痛痛快快哭上一场,将那些不能说出口的委屈和艰辛都哭出来之后,心情能好一些。 可事实却是她越哭越觉得自己可悲,越觉得这镇国公府里的人委实可怕诡异,她甚至开始忍不住怀念起了在宫中永巷的日子—— 时值子时,外面响起了一串串热闹的炮竹声。 在京城,除夕子时是要放炮竹吃元宵的。炮竹声响起寓意着除旧迎新,元宵则是对新的一年能够团圆美满的期盼。 “蔡姑娘,吃元宵了。” 阿梨端着碗元宵走了过来,看一眼急忙擦泪的蔡锦,叹了口气正要说些什么时,就听得外面传来了一阵不快不慢的脚步声。 蔡锦擦眼泪的动作一顿——总不能是刚过了子时,又专程来给她送新的一年需要用的笔墨来了? 阿梨快一步走了出去瞧,待看清来人,连忙上前行礼:“婢子见过姑娘。” 姑娘? 蔡锦脸色微变,立即站起了身。 很快便有一名少女走了进来。 少女身形高挑,外披一件丹色披风,看起来娇美而张扬,偏那双眉眼不笑时沉静似水,叫人不敢轻视。 “我有些话,想单独同蔡姑娘说一说。”许明意来到堂中,径直在椅中坐下,同跟进来的丫鬟们讲道。 阿梨内心有些犹豫。 姑娘这暴脾气,该不是单独说一说是个幌子,单独揍一顿才是真吧? 但见阿葵已经带头出去了,她也唯有赶忙跟上,并且将门从外面合上——姑娘真要打,还是关起门来打吧,这样她们事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时也能有个像样的理由。 “不知许姑娘有什么吩咐?”蔡锦站在那里,半垂着哭得红肿的眼睛。 察觉到少女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脸上,她愈发觉得难堪,却也只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努力不让自己露出更多异样来。 “吩咐谈不上,毕竟蔡姑娘也不是我许家的奴仆。” 许明意看着她,语气如常地道:“我来就是想问一问,蔡姑娘奉旨来我镇国公府,究竟有何目的——这一点,蔡姑娘可方便同我仔细说说吗?” “……”蔡锦的瞳孔震了震,几乎是难以置信地抬眼看向了说话的少女。 这位许姑娘,知道自己在问些什么吗? 若说对方这谈话的方式是开门见山的话,那这门也开得……未免太快太猛了吧,她甚至觉得这山直接就压她脸上了! 且……“方便吗”? ——这是方便不方便的问题吗?! 这镇国公府中的主子们,究竟都是些什么人啊……? 这一刻,蔡锦更多的甚至是感到迷惑。 正文 257 心酸 “蔡姑娘应当也看出来了,单凭你自己,你此番的差事是断不可能完成得了的——若是空手而归,想来你也讨不了什么好。不如同我说一说,没准儿我还能帮一帮你呢。”许明意眼睛里含着诚意。 蔡锦露出了一丝苦笑。 帮她? 她来镇国公府做眼线,什么都打听不到,结果连主人家都看不过去了,竟提议要倒过来帮她? 这都是什么匪夷所思的荒唐局面? 她这眼线做得未免也太过失败了吧,且失败到这等地步,也称得上是前无古人了。 “这话我听不懂,不知许姑娘要怎么帮我呢?” 或许是麻木绝望到了一定的境界,此时蔡锦干脆坐了下去,拿有些嘲弄的语气问道。 至于为何会是一反常态的嘲弄语气? 她也说不清楚,或许是受了阿梨的熏陶吧。 “很简单,蔡姑娘想知道什么,想探查什么,只管讲出来,我直接告诉蔡姑娘便是了。”许明意的语气云淡风轻。 蔡锦却只觉得好笑。 这话便是拿来哄三岁孩子都有些勉强。 直接告诉她? 便是对方敢说,她也不敢信啊。 且对方分明是话里有话—— 这世上哪里会有平白无故的“相助”? 她不是笨人,也并不觉得面前气质不俗的少女会是笨人——对方只是说话过于直接明了而已,初听觉得荒唐,然而稍想一想便知其用意所在了。 “许姑娘竟是想让我做一个双面奸细么?”蔡锦干脆也直接问了。 反正她的意图在许家人眼中几乎已是秃子头上的虱子,她也懒得再白费力气去演了。 许明意状似想了想,答道:“倒也不能这么说,我只是想让事情简单些罢了,各取所需,也好叫彼此都省力些——” 各取所需? 在这件事情上,她们二人的立场是完全对立的,要如何才能真正各取所需? 蔡锦忍不住笑叹了口气。 这是在同她说笑吗? 且这个小姑娘,也当真大胆得厉害。 想到此处,她倒是突然有些好奇了—— 看向坐在那里的少女,她问道:“许姑娘难道不怕我将你今日所言,泄露出去吗?” 对方怎么就笃定自己不会将这些话传到宫中那位的耳朵里? “为何要怕?”许明意不解地反问道:“陛下将蔡姑娘送入我们镇国公府,现下便是不相干的外人,都在猜测陛下是不是对我们许家起了什么疑心,难道我们许家人,会没有想法吗?既有了想法,来向蔡姑娘求证一二,不正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吗?” 蔡锦听得愣了愣。 事是这么个事…… 可……这究竟怎么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这时,又听女孩子叹了口气,语气略有些委屈地道:“我们许家待陛下一腔忠心,如今却得陛下猜疑,当真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究竟做错了什么……我家祖父,为此更是寝食难安,头发胡子都大把地掉——偏我们将门人家,行事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思来想去,只能来问一问蔡姑娘了啊。” 蔡锦张了张嘴巴。 不对,让她捋一捋…… 然而不待她细捋,便听女孩子继续说道:“若当真是我们做错了什么,必当是要及时同陛下请罪的。而倘若是遭了小人挑拨,惹了陛下误会,更要早些解除误会,以免日后一拖再拖,不清不楚,就这么同陛下生出了隔阂来,以至于再叫君臣离心——” “……” 听罢这些,蔡锦甚至莫名觉得极有道理。 且好像她若不坦白的话,她便是那害得陛下和镇国公君臣不睦的罪魁祸首了? 这是什么突如其来的家国重担落在了她的肩上?! 看着面前神情委屈无奈的少女,蔡锦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乱。 可…… 这些朝堂之事,岂会有那么简单? 偏这许姑娘说得就跟真的似的,她险些都要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被忽悠住了。 “许姑娘别再同我说笑了。”她看着女孩子,直白地说道:“我没有这个能力,更没有这个胆量同许姑娘合作。” 听她这般讲,许明意却觉得谈成的希望又多了几分。 至少对方在她面前没有继续伪装了。 察觉到这一点,许明意的眼神里遂也多了一份坦诚:“这些时日我亦看得出来,蔡姑娘身为蔡先生之后,依自身的心性来看,必也是不屑于做此等事的——” 若不然,也不至于什么都还没做成,眼看竟还要被气得积郁成疾了…… “……”听得这一句,蔡锦握着衣袖的手指紧了紧。 她自然是不甘的。 她自幼跟着祖父读书,且读得并非《女诫》之流,而历来是将礼义廉耻智信放在头一位的。 如今却要她终日摆出一幅楚楚可怜的模样,与这样一群可怕的人做戏不提,还要去讨好一个十天半月都不起一回床的男人……有时想想,她当真宁可死了算了。 可她偏偏不能死—— “我听说,蔡姑娘的母亲和胞妹,也都还在永巷?”许明意问道。 蔡锦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是啊,母亲和妹妹都在等着我接她们出宫。” 只是母亲只当她此番是在为太后大寿修建万福楼而出力—— 可实际上,所谓替万福楼作画有功、念蔡先生昔日才华德名,借太后大寿赦其后人,这些不过都只是明面上的说辞罢了。 这一切都是有条件的—— 条件便是她接近许昀,取得镇国公府上下的信任。 可……局面怎么就成了所有人都知道了她的算计呢? 是她的演技太差了吗? 果然,她除了写诗读书之外,什么都做不成! 便是连出卖色相讨好男子这一点,都做得一塌糊涂——同样是出身书香门第的母亲若是日后得知她走的竟是这样一条路时,会不会愤而作诗百首来表达悲痛? 想着这些,蔡锦再次忍不住流下了心酸的眼泪。 她这辈子都没像今日这般狼狈地哭过。 此时,有一方素青色的帕子递到了她眼前。 蔡锦迟疑了一瞬之后,接了过来,将腮边眼泪擦拭干净。 见她的情绪平复得差不多了,许明意适才开口。 正文 258 都怪不容易的 “方才我便说了,蔡姑娘想必也看出来了,若是单靠蔡姑娘,定是完成不了宫中的交待的。” 许明意直言道:“倘若你对宫中而言没了利用的价值,却又知道着不该知道的秘密——下场会是如何,蔡姑娘应当也猜得到吧?” 她这是威胁,却也不是威胁。 因为这的的确确是会真正发生的事情。 蔡锦轻轻吸了吸通红的鼻子。 “是啊,猜得到。” 可是—— 面前的这个女孩子,又当真能帮得了她吗? “我不敢说一定能保得住蔡姑娘——”许明意猜到了她的心思,却也不曾胡乱许诺说大话,只是道:“但至少眼下,我能让蔡姑娘在宫中之人眼中尚有足够的价值在。” 蔡锦微微握紧了手指。 有价值才能保命,她很清楚这一点。 她下意识地抬起眼睛,看向坐在那里的许明意。 见她看过来,女孩子拿认真而笃定的目光同她对视着,道:“但只要蔡姑娘还在我许家一日,我便可保证蔡姑娘这一日是安全的——没人能越得过镇国公府对蔡姑娘不利。” 至于日后—— 往后之事谁也说不准,但若是能力允许的情况下,她也会尽力相帮的。 她对这位蔡姑娘并无敌意。 不同处境的人有着不同的求生手段而已,尤其是对方也并未真正做出对他们许家不利之事——即便或许只是因为对方没有这个本领,但没做便是没做,便也不会被她视作真正的敌人。 但这些话也不必多说,且走且看便是,毕竟她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人,万一日后改变了主意,言而无信也不好。 “多谢许姑娘。” 蔡锦认真道了句谢。 眼下的处境她看得很清楚,尚且知道怎么选活路才能更大些。 “只是有一件事,我不想也不能骗许姑娘,许姑娘听罢之后,再决定是否要同我合作也不迟。” “蔡姑娘请讲——” “实则我也不知宫中那位的目的和打算。”蔡锦低声道:“从一开始便只是让我取信许先生罢了,其余一概未提。” 许明意笑了笑。 “不打紧。” 这才是正常的。 说白了,皇帝将蔡锦送来,第一步不过只是试探和考验。 试探他们许家人的态度,考验蔡锦是否有能力替宫中办事。 “你尚未能取信我二叔,他们自然也不会有进一步的交待,现下蔡姑娘要做的,便是取得我二叔的信任。” 取得那位许先生的信任? 一听这话,蔡锦便下意识地面露艰难之色。 “此事自有我来安排,只是或许还需要蔡姑娘受些皮肉之苦。” 蔡锦立即应道:“无妨。” 自从来了这镇国公府之后,她只觉得能用皮肉之苦来解决的困难根本都不叫事儿。 二人将该商议的都商议罢,蔡锦起身打开了门。 见二人一同走了出来,且那位蔡姑娘胳膊腿都很完整,阿梨很有些意外——竟是如此和气吗? 蔡锦跟在许明意身边离开了这座院子。 “我还是想问许姑娘一句——许姑娘就这么信得过我吗?不怕我事后再次倒戈吗?”出了院门,蔡锦低声问道。 “蔡姑娘是聪明人,该知道与我一同出了这道门,便没有回头路了。”许明意语气很轻,“还是说,蔡姑娘觉得,宫里那位是个心软好骗的好心人?” 蔡锦闻言摇了摇头。 岂止不是什么好心人,简直虚伪恶心透顶了。 猜疑武将,又拿她来设局,将她已故祖父的名号翻出来又利用了一遭。 不过,在所谓困境中未能守住原则,为对方所用的她,也不是什么高风亮节的好东西就是了。 认真起来连自己也骂的蔡姑娘,此时真心实意地道了一句:“此番是我愧对贵府,若来日有机会,必当竭力弥补此过。” 不过,无论如何,她这一刻都觉得自己的脊背得以重新挺直了些。 即便前路依旧艰辛莫测,但她整个人从头到脚是久违的神清气爽。 所以,做人还是要做原本的自己才能畅快吧,若横竖都是死路一条,更加没理由不叫自己死的畅快些。 二人没走多远,便分道而行了。 许明意带着阿葵,去寻了许明时。 前院里,奉旨来各府送年食的内监还未离去,正由镇国公和许缙兄弟二人陪着说话。 许昀没坐多大会儿,便寻了藉口离开了。 这些人,这大半夜的,搁这儿说什么话啊,难道是被窝里不够暖和吗? 要不是因为担心不起床吃汤圆会被父亲骂,他根本不会出现在这儿。 果然啊,人不管多大年纪,在父母面前,都还是那个除夕夜不准时起来吃汤圆便会挨骂的孩子。 所以说,倒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会变的。 许昀双手抄在袖中,边走边在心底感慨着。 待经过前院的园子里时,远远地便听到了侄子和侄女的声音。 园中各处的石灯长亮着,亭角与花树下又有悬起的红灯笼,显得极喜庆。 许昀带着小厮走近了,只见许明意姐弟二人带着下人在准备放灯。 “在放天灯啊。”许昀含笑点头称赞道:“今年这灯画得不错,看着像是明时描的?” “是。”许明时应了一声,看一眼许明意,不忘解释道:“本是画着玩儿,没打算拿出来放的,是她非拉着我出来。” 他才不想让人觉得他是因为许明意每年除夕都有着放天灯的习惯,故而才特意给她画的。 毕竟在这个家里,惯着许明意的人已经足够多了,他若再表现的十分纵容她,那就当真没人能管得了她了。 察觉到弟弟的小心思,许明意在心底叹了口气。 明时这张嘴,可是比上一世的她还要更胜一筹。 这种嘴的存在,通常是叫旁观者忍不住想感慨一句——好好的一个人,可惜怎就不是个哑巴呢?但凡这张嘴少说点,便什么都有了。 许昀站在那里,笑着道:“画得很好,藏起来岂不浪费?快放罢,二叔也想看看。” 他可是有十多年不曾见过别人放天灯了。 确切来讲,这十多年里,他再不曾见过的东西、再不曾做过的事情都太多了。 成日窝在家里,又能瞧见什么呢? 许明时带着小厮将灯点燃,一旁的天目吓得眼睛一瞪,一个后跳便躲在了许明意身后。 许明意弯下身将大鸟抱起在怀中,笑着同它道:“放灯而已,祈福用的,不必害怕——瞧,它飞起来了。” 大鸟也不知听没听懂她的话,但也试着伸长了脖子去看那缓缓升高的天灯。 许明时看了抱着大鸟的少女一眼,埋怨道:“说是喜欢放灯,也没见你帮忙啊。” “我喜欢看别人放啊。”许明意也不生气,笑盈盈地道:“我就是喜欢看着这天灯飞得越来越高——谁叫我有个勤快的好明时呢,我这是懒人有懒福嘛。” 许明时闻言轻“嘁”了一声,心情却颇好。 许昀懒得听侄女哄孩子干活,将视线从那越来越远的天灯上收回,笑着道:“行了,你们且玩吧,二叔回去睡觉了。” 然而他话音刚落,便听得身后传来一道稍显急促的脚步声。 许昀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视线中,身穿淡青褙子的年轻女子朝他快步走来。 许昀眼神一变,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两步。 许明意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大鸟。 不得不说,二叔这动作,同方才天目看到火光时的反应倒是如出一辙。 “许先生——” 蔡锦在离许昀五六步远处停下了脚步,气喘吁吁的模样可见是一路追着过来的。 “蔡姑娘怎么来了?”许昀微微皱着眉,并不掩饰语气中的冷漠。 “我自是来寻许先生的……”蔡锦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隐忍的哽咽,像是在竭力克制着情绪,然而那双看起来分明已是红肿多时的眼睛却骗不了人。 许明时见状,皱眉拉着许明意的衣袖就要走——这位蔡姑娘当真难缠,不知道的还真当是多么痴情呢。 但这种事情,还是让二叔自己解决吧。 许明意将衣袖从弟弟手中抽了回来。 许明时看向她,只见她眨了眨眼睛,低声道:“看看热闹呗。” ……怎么什么热闹她都要看? 许明时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但脚下也没再急着离开。 毕竟他得看着这个不省心的姐姐啊——谁知道她这热闹看着看着,会不会就要参与进去,再闹出什么乱子来? 那边蔡锦还在继续哽咽着说道:“……我当初是跟着许先生才来的贵府,我的心意也早同许先生言明,现下外面谁人不知我倾慕许先生,哪怕不求名分,也要厚颜伴在许先生左右,可现下却落了个叫许先生避之唯恐不及的下场……” 许昀听得无奈叹气。 这蔡姑娘何必非要为难自己说这些违心的话呢? 这跟捏着鼻子逼自己吃苍蝇有什么区别啊。 “今日极不容易见得许先生一面,蔡锦有一句话,一定要亲口问一问先生!”夜色中,年轻女子眼中盈满了委屈的泪水。 许昀叹着气道:“问吧,快些问吧。” 不就是演么,快些把这一段演完,大家伙就快些散了回去睡觉吧…… 哎,大冷的天儿,都怪不容易的。 正文 259 “好家伙” , “蔡锦想问许先生一句,是否在许先生心中,蔡锦不过只是一个满口虚情假意之人,接近许先生根本是另有所图?”蔡锦问着,眼睛一刻也不曾离开过许昀的脸,像是生怕错过他的任何一丝反应。 许昀眼底的无奈之色更重了些。 这么明显的问题,问出来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他摇了摇头,道:“蔡姑娘言重了,许某不过是不想耽搁蔡姑娘罢了,也请蔡姑娘自重自爱,勿要辜负蔡先生生前栽培与教导。” 语罢,转身便要离去。 在他身后,蔡锦的嘴角浮现一丝苍凉笑意,眼泪如珠坠落,对着他的背影点了点头,低声道:“许先生说这些,我便懂了……” 方才还在嫌弃自家姐姐太爱看热闹的许明时,此时看得简直入了神。 ……对方这演技未免过分精湛了吧? 且二叔都已转过身去了,对方竟还能演得这般真情实感,如此有始有终,注重细节的圆满,也当真是个讲究人。 本以为到此已是演无可演,然而真正令他惊愕的却还在后面—— 蔡锦站在那里,半垂着眼睛,如同自语般讽刺地道:“可我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回头路呢?我又焉能不知现如今外面对我是何等不齿……说到底,我从一开始便是在赌,赌许先生并非无情之人……可现下来看,我却是彻彻底底赌输了……” “……”许昀听得脚步一滞,只觉鸡皮疙瘩一层盖过一层,寒毛根根竖起大有将衣袍撑起使他的身形显得更为高大伟岸之势。 便是许明意,此时也颇为意外。 实则她不过只是提供了思路而已…… 且这场戏的前半场也并不紧要,到底并无外人在,本只打算随意走走过场罢了,可却未曾料到蔡姑娘的临场发挥竟是如此稳定且叫人惊艳。 此时她不得不在心底叹上一句——蔡姑娘当真是被时局给耽误了啊。 “然而愿赌服输,没什么好说的。” 蔡锦拿手背抹去眼泪,眼底现出决绝之色:“既然我与许先生没有缘分,那也强求不得。只是我从起初便不曾给自己留后路,许先生不肯留我,我无颜也无胆量去面对世人指点,那便唯有前去寻家中祖父,同他忏悔以求原谅了!” 许昀听得眉头一跳。 这是何意? 要了断自尽? 可若真不想活,又何必追到他跟前来说这一大堆? 她那院子足够宽敞,于自尽这一事之上可善加利用的物件儿必然也是应有尽有——还愁不能死得随心所欲、尽情尽兴吗? 定又是诡计! 这般想着,许昀微微侧过头去,叹了口气,道:“若蔡姑娘决心已定,许某也不好多劝。只是自尽之事,多是叫人又疼又惧,如若蔡姑娘来日钻研出了相对能走得轻松些的法子,还望不吝赐教,同许某分享一二。” 蔡锦闻言,苦笑了两声,声音低低地道:“可惜蔡锦蠢笨,想不出先生口出所说的绝好法子——” 说话间,她往后退了两步。 最后深深看了许昀一眼之后,便以一种决然的姿态豁然转身,投入了一旁的荷塘之中! 听得一道“噗通”的落水声响,许昀愕然地回过头去,见身后已没了那年轻女子的身影,又见那荷塘之上大片水波皱起,不禁瞪大了眼睛,口中喃喃道—— “好家伙……!” 这惊得他堂堂书画大家直接就是一句好家伙! “啊!姑、姑娘……蔡姑娘她跳下去了!”阿葵大惊失色,掩口惊呼出声。 许昀身边的小厮也慌了神:“二老爷,这……”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救人!”许昀回过神来,大步往塘边走去。 此处荷塘挖得不算太深,但淹死个人绝不成问题! 更何况是如今这个季节……里头的水冰冷透骨,便是会泅水的人,这么掉下去想要爬上来都是难事! 而端看对方那在水中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挣扎却十分微弱的动作,又显然是个旱鸭子! 想到最坏的结果,许昀立即沉声吩咐道:“宫中来送年食的人应当还没走……快些使人将此事禀去前厅。” 跟着围过来的许明意听得此言,不由多看了自家二叔一眼。 别看二叔平日里浑浑噩噩,可在面对正事之前,可是半点都不糊涂。 蔡锦倘若在镇国公府里出了事,事后传出去难免会引人猜测,这个时候,引得宫中之人亲自前来,当场将前因后果定论清楚,才是最妥当的。 看一眼那脱了外衣下了水的小厮,许明意觉得还是不够周全,是以转头看向了一旁的阿珠。 阿珠会意,大步往前,跃进了水中。 她是跳进去的,同那试探着滑下水的小厮不同,是以这一下便落在了小厮前头。 “……”望着起点便在自己前面的阿珠,冻得几乎手脚僵硬的小厮张了张嘴巴,怔怔地抹了一把被对方溅到脸上的水。 下一瞬,他便被阿珠从水中提溜了出来,双手托起丢上了岸。 ——免得待会儿拖她后腿,一救还得救俩。 清理完了障碍之后,阿珠迅速地游向了蔡锦,很快就将人捞了上来。 蔡锦被平放在塘边,咳出了几口水之后,便昏死了过去。 许昀看得暗暗惊奇。 他又想好家伙了。 昏迷之前还不耽误先将水咳出来……这算是人的生存本能之一吗? 许明意将身上披风解下,裹在了阿珠身上:“快回去更衣。” 阿珠下意识地想将披风解下还给姑娘,但见已经湿了,也只能点了头应“是”。 许明意看向自家二叔。 “……”许昀犹豫了一瞬,然而在侄女的死亡凝视下,求生欲迫使他到底还是依依不舍地将裘衣解下。 谁让这是他侄女呢。 若换个人,打死他都不可能脱下来——离开被窝已经是他的极限了,还要他脱下裘衣,这跟要他的命有什么区别? 见二叔很是体贴地将裘衣往自己身上披,许明意的眼神有些复杂。 此时此刻,真正需要裘衣的人是她吗? 由此可见二叔这么多年娶不上媳妇,倒也不能全怪被皇后娘娘伤了心—— 许明意将裘衣裹在了昏迷不醒的蔡锦身上。 正文 260 茫然的明时 , 隆冬夜间,滴水可成冰。 蔡锦的衣裙上很快结起了冰霜变得硬邦邦的,眉毛眼睫亦是一片霜白。 在许明意的吩咐下,一名粗使婆子很快就近将人抱去了园中的一处阁楼内。 这处阁楼建在园中,素日里是拿来赏景用的,因四周景致极佳,偶尔也用来招待贵客小住,故而其内所用之物亦是俱全。 一群下人们很快烧热了炭盆,取来了热水,多抱了几床锦被,又送了干净的衣裙来。 只是这一番尽心尽力的忙活罢,蔡锦在阿葵的照看与救治之下,依旧不见醒转的迹象。 屋内,阿葵守在床榻旁,神色很是不安。 床榻之上,蔡锦双眼紧闭面比纸白。 许明意看着这一幕,不禁觉得相较之下自己演得太不走心。 许昀站在椅边也不坐,看向床榻的方向,语气复杂地道:“这竟是个拼命的……连命都不要了?” 屋内此时除了阿葵之外,并无其他下人在,他叹了口气,又忍不住道:“后人如此遭遇,蔡先生倘若泉下有知,还不知要如何痛心。” 他幼时也是见过蔡先生的。 这位蔡姑娘小他不过六七岁的模样,他隐约记得当年蔡先生身边便常常跟着一个扎着小揪揪的女娃娃,却不知是否正是她? 他对这位蔡姑娘也无恶意。 只是立场如此,他亦要为家中多做思量,是以便也拿不出太多同情来。 可此番亲眼见对方不顾性命也要做足这场叫人看不明白的戏,心中不免感慨良多。 说到底,都是为了求一条生路而已。 许明时看了一眼满脸叹息的二叔。 二叔说着这些感慨之言,看起来当真一本正经极了——唯一不足的就是对方此时身上披着的是他的披风,短了大半截的违和画面着实是叫人没眼看。 “二叔认定了蔡姑娘就是在做戏吗?” 坐在那里的许明意叹气道:“难道二叔这还不相信蔡姑娘正是因为您才有了轻生之举吗?” 许昀听得摇了头。 “傻昭昭啊,二叔不是不信她,二叔只是不信自己——谁还真能瞎了眼会看上你二叔?” 许明意不由咋舌。 二叔这自知之明是不是有点儿过头了? “二叔怎么不好了?”她不满地道:“二叔要才华有才华,要人品有人品,且又生得相貌堂堂——” 真有这么好? 床上的蔡锦悄悄将一只眼睛掀开了一道细细的缝,偷偷看向站在那里的许昀。 男子刚过三十而已,或因不常出门甚少见日光的缘故,肤色很是白净,长眉入鬓,星眸高鼻…… 若将那杂乱的胡须刮了去,想来应也称得上是位美男子。 只是—— 目光下移,落在对方披着的孩童披风之上,蔡锦眼角微颤了颤,重新闭上了眼睛。 她还是觉得不太行…… 许昀皱了皱眉。 他是看错了么?怎么觉得床上的人好像是醒着的? 他看向了坐在一旁不急不躁的侄女。 此时想想,总觉得今晚之事太过蹊跷,巧合之处也未免太多—— 察觉到自家二叔的视线,许明意抬起头来,朝他眨了眨眼睛。 许昀的眼神里现出疑惑之色。 但他并未有立即追问什么。 许明意听着隐隐约约在靠近的脚步声响,扬声向阿葵问道:“蔡姑娘如何了?” 阿葵将自己的手放到了蔡锦的额头上,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手从蔡锦冰冰凉凉的额头上收回,小丫鬟声音不低地道:“不好了,蔡姑娘像是起高热了!” 而后又赶忙替人把脉。 “……蔡姑娘本就心中积郁致使体虚,此番落水,虽说积水已经吐出来了,可却也叫寒邪之气得以趁虚而入,现下又迟迟不曾转醒,情形着实凶险!” “心中积郁体虚?”许明意皱眉道:“难道蔡姑娘会不知自己的身体如何吗?然而她还是做出了这样的傻事,看来当真是抱了必死之心了……” 许明时在一旁紧皱着眉。 他的姐姐这又是犯得哪门子的傻? 但直觉告诉他,今晚的事情好像没有那么简单。 而他的姐姐还在往下说道:“二叔,我倒觉得蔡姑娘不像是别有居心之人——再者说了,咱们镇国公府行得正坐得端,待陛下忠心耿耿,又何惧什么试探?” 许昀脸色变了变,低声呵斥道:“昭昭,莫要胡言乱语!这话岂是你能胡乱说的?” “……?”许明时彻底茫然了。 怎么二叔还有胆子敢训斥许明意了呢? 他是谁,他在哪儿?这里还是镇国公府吗? “横竖如今外面都传遍了,我又如何说不得?”许明意的声音反而更高了些,“身正不怕影子斜,反正我不怕!且依我看,蔡姑娘为了二叔连命都可以不要,多半是咱们误会她了!” 许昀闻言皱眉看向床榻上的人,若有所思地道:“难道当真是我误会她了么……” 此时,刚经过院中窗下的镇国公咳了一声。 他身侧跟着一同前来的大太监李吉霎时间掩去了眼底的思索。 一行人很快走了进去。 因到底蔡锦是女子,镇国公等人便也未有靠近,只在屏风外说着话。 许昀等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阿葵将方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可请了府外的郎中?”镇国公面色冷肃。 许昀答道:“已是叫人去请了,只是今夜是除夕,又已是这个时辰,有名气些的郎中怕是不好找,难免就慢了些。” 李吉的目光从阿葵脸上扫过。 他认得这个丫鬟。 先前曾救过太子殿下,很有几分本领…… 若她都说凶险,府外的郎中来了,恐怕也不会更加乐观的说法。 至于会不会是镇国公府的刻意耽搁救治之辞——既是已经将人及时救了上来,那么这个做法便太过蠢笨且毫无意义,根本是想都不必去想的。 镇国公府对蔡锦再如何不满,也断不会想让蔡锦在自家府上出事…… 若不然,也不会这边刚出事,后脚便急着传到了他耳中。 所以,镇国公府是否会尽力救治,这是没有疑问的。 至于能不能救得回来…… 正文 261 怪他入戏慢 端看这蔡姑娘的运气了。 若是逃过此劫,说不定便有大用了…… “好端端地怎会闹成这样?”镇国公看着二儿子,目含怒气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这怒气可不是假的——当着宫里人的面,糟心的儿子身上披着孙子的披风算是怎么回事?做个正常人对他来说就这么难? 许昀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解释前因后果,但不知出于何等考量,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垂下头道:“此事是儿子不对,按说儿子在场,绝不该叫此等事出现才对。” 镇国公闻言便骂道:“定是你这混账东西又说了不该说的废话!” “国公不必动怒。”李吉上前作势劝说,叹了口气,道:“想来也并非是许先生的错,这位蔡姑娘的性子也实在是太犟了些,怎就至于如此呢……” 说着,语气愈发复杂:“陛下起初牵这条线,本意是想成就一桩姻缘佳话,可谁知却闹到如今这幅局面……事已至此,咱家待回宫之后,必如实将此事禀明陛下。既然许先生当真没有这份心意,也断无勉强的道理,待蔡姑娘的情形好些了,再将人接回宫去便是了。” 随后看向镇国公,叹息一声,道:“只是无论如何,还望国公都勿要误会陛下的一番好意啊。” 因蔡锦之事引起的议论,庆明帝自然也不会一无所知。 他向来注重仁君之名,当然不愿被一众朝臣看作是小肚鸡肠的多疑之人—— 除夕之夜,宫中向各宗室与大臣府上赏赐年菜,乃是莫大恩赏,此番大太监总管李吉亲自前来镇国公府,彰显看重之余,更是有破除谣言之意。 这一点,镇国公自然也都心知肚明。 至于此时李吉说要将人接回宫去—— 这话当然没有应下的道理。 没有外面那些流言且罢,既是有了,若是真将人接回去,那不是打皇上的脸吗? 当然,即便这脸真打了,这位陛下必然也还是一副宽和大度的模样。 可暗地呢? 指不定就得跟疯狗一样龇牙咧嘴,盘算着怎么将他撕得稀碎呢。 想到这,镇国公只道:“吉公言重了,此事是老夫管教不严,定会给蔡姑娘和陛下一个交待。” 说话间,狠狠瞪了次子一眼。 许昀也开了口。 “今晚之事,确是我的过失,一切都待蔡姑娘转醒之后再说吧。” 并没有说不让人回宫的话—— 可即便是如此,却还是叫李吉在心中大松了一口气。 许家二爷性子倔得很,此时没再说那些固执的冷言冷语,便说明心中已经动摇了。 至于其它,慢慢来,说不定还真有机会呢。 “什么叫待人醒了再说?待人醒了,你自然要同蔡姑娘赔礼道歉!”镇国公是个粗人,自然‘不懂’儿子的弯弯绕绕,没听到想听的,再添怒火之下,眼看着就要撸起袖子揍人。 “国公爷!” 李吉笑叹着连忙将人拦下,道:“大过年的,刚过子时,按说已是大年初一了,您此时对二爷动手,那可是不吉利的啊。” 都说初一挨打的,会不顺一整年。 镇国公闻言勉强压了压难看的脸色。 这个儿子已经很糟心了,若是再糟上加糟,那就真的没法儿要了。 许缙在旁看着这一幕,不禁在心中感叹——果然,没有什么事情是一句“大过年的”解决不了的。 当然,在镇国公府,真正的保命符还要数他闺女。 且这道万能保命符是不分日子的的,从大年初一到大年三十,都很好用。 “时辰着实是不早了,咱家得回宫去了,蔡姑娘就有劳贵府费心照料了。”李吉向众人施了一礼。 镇国公颔首,道:“锦诚,送送吉公。” 许缙应声“是”,将口中笑说着“不必多送”的李吉送了出去。 待那脚步声彻底远了,镇国公才低声问道:“人可有大碍?” 虽说孙女先前早同他商议过了此事,但他倒是没想到孙女竟然这么快就把人说服了,且说演就演上了,都不带先对一对词儿的。 简而言之—— 不愧是他。 不愧是他孙女。 “祖父放心。”许明意看一眼床上的蔡锦,道:“且好好养一养就是了。” 镇国公会意点头,遂又大致说了些接下来的应对。 许昀听得心情复杂。 父亲这就给他安排好一切了,怎么也不问问他愿不愿意? 然而看一眼自家父亲那蒲扇般的手掌,他脑子里立即有了答案——注重孝道如他,当然愿意。 老爷子离去后,全程茫然脸的许明时回过神来,皱起了眉,向许明意不满地问道:“为何又独独瞒着我一个?” ——是看不起他,觉得他演不好吗? 之前她中毒之事,也是从头到尾瞒着他——那时她分明已经答应过他,再不会有第二回! “这你可就冤枉你姐姐了啊。”不待许明意说话,许昀便道:“这个计划,你二叔我事先也是不知情的。” 许明时听得一怔。 这么说,他不是一个人? “不止是二叔,便是祖父也不知详具。”许明意耐心同弟弟解释道:“此事本也是临时决定的,恐知道的人太多,在人前反倒显得太过异样刻意。” 许明时动了动嘴巴。 ……竟是这样吗? 可为何二叔和祖父,都像是事先拿了戏本子在照着演一样呢? 看着自家二叔和姐姐望向自己的那两道温和而不失同情安抚的眼神,男孩子沉默了。 是他入戏慢,没抓住机会,怪不得旁人。 “咱们也都回去吧。”看了一眼床榻上还在执着于装昏的蔡锦一眼,许昀开口说道。 先前他还觉得这姑娘演得不行,说是心悦他,可那眼神一瞧就是在撒谎。 现在他明白了——合着之前是没找对戏路啊。 现下换她演这一出,状态调整好了,这叫一个得心应手。 许明意让阿葵喊了一名丫鬟进来,留下照料蔡锦。 听阿葵交待罢,阿梨认真地应了下来:“阿葵姐姐放心,我都记下了。” 听得这道声音,床上的蔡锦手指都颤了颤。 老天,就不能给她换个擅长说点阳间话的丫头吗? 正文 262 “假年” ,许昀叔侄三人出了园子不远,许明时便带着阿九分道而行了。 又走了片刻,眼见通往内院的月亮门便在眼前,许明意停下了脚步,看向了身上还披着明时那件披风的自家二叔。 “二叔——” “怎么了?”许昀抄着衣袖看向侄女。 “在我眼里,二叔真的很好,根本不必妄自菲薄。”琉璃灯笼的映照下,女孩子的神态很认真。 二叔或许是太重情了,也或许是太爱钻牛角尖—— 她无意对二叔的人生指手画脚,更没想过要去评价对错,但无论如何,她都希望二叔能试着想开些看开些。 毕竟人生还很长啊。 许昀怔了一会儿,才笑着点头:“昭昭提醒得对,妄自菲薄不好,得改。” 不过,侄女为何突然说这个? 且总觉得这孩子的眼神有些不对……总不能是知道了他的什么秘密吧? 许昀正心有猜测时,只见面前的女孩子笑了笑,对他说道:“二叔做起戏来倒也十分逼真,能者多劳,接下来还要劳烦二叔多多出力了。” 听得这句,许昀不禁失笑。 “合着说你二叔好,是为了哄着你二叔干活啊。” 不过玩笑归玩笑—— “自家的事,说什么劳烦不劳烦?更何况这件事真说起来,本就是我的事情。”许昀笑着道:“二叔没什么大用,拿不了主意,但若论起打打下手配合着干点儿什么,且还是做得来的——” 虽说他不过是一滩烂泥,总拖着家中后腿,站是站不起来,但往前挪着爬一爬还是能行的。 哦,不对,不能这么说—— 方才才被昭昭提醒了不能妄自菲薄的啊。 许明意还要再说些什么,便见自家二叔朝自己摆了摆手,催促道:“再不睡会儿,天都要亮了,快回去吧。” 他还没有像今日这般离开过他心爱的床这么久呢。 许明意也没什么要紧的话,闻言便笑着点头,目送自家二叔走远。 带着阿葵跨过月亮门,她抬起头,看向星空夜幕。 星子很密,也很亮,清晰而璀璨,衬得天际仿佛都比平日里低了许多,好像只要站得再高些,伸手便能摘下一把星辰。 许明意不觉间慢下了脚步。 这样好看的东西,她觉得应当让吴恙也一起看一看。 此时的宁阳城,若是无雨无云,所看到的应当也是同一片星河吧? 不过,想来他定是没有这份闲情的。 且谁家会像她家这样闹腾到这个时辰啊,更不必说世家重规矩,必然早已都睡下了。 再等一会儿,他应当都要起床练剑了吧? 练完剑,沐浴更衣罢,吃上一盏山泉水煮的茶,然后便是看书—— 无论冬夏,他若无急事,日日皆是如此。 许明意边缓步走,边漫无边际地想着。 其实也不能说是漫无目的—— 反正都是在想他。 回到熹园后,许明意睡了不过一个时辰余,便睁开了眼睛。 她坐起身来,拨开床帐,看了一眼滴漏。 时辰还早。 窗外的天光只是蒙蒙亮。 但也该起来了。 虽然祖父昨夜特意说了,今早可以多睡会儿,不必非要早起拜年,但她还是想去的。 因为她很久都不曾给祖父拜过年了啊。 许明意起了身梳洗,换了新衣裙,认认真真挑选了首饰,兴致极好的模样。 阿葵瞧得莞尔。 虽说姑娘变了不少,但这一点倒是丝毫没变——姑娘打小就尤其尤其的喜欢过年。 她还隐约记得小时候有一回,过完了上元节,眼看年味儿没有了,姑娘便问大老爷何时才能再过年,大老爷说还需过完春夏秋冬,三百多个日日夜夜,结果姑娘嫌太长,很是绝望地哭了。 然而这事被老太爷知晓了,还将大老爷痛骂了一顿,然后重新命府里挂起了大红灯笼,贴春联儿,放炮竹。 姑娘半夜子时被叫醒起来吃汤圆,高兴惊喜的不得了。 记得那几年里,这样的假年,姑娘一年要过好几回。 有时心情十分不好了,便说“想过年”。 于是随时做好过年准备的府中上上下下就要忙活起来。 她们这些做丫鬟的也很开心,因为可以收到来自姑娘的好些年节银子和点心饴糖。 但因为这事儿,他们镇国公府,尤其是老太爷,没少被人笑话。 不过,老太爷也从来不在乎外人的看法就是了。 且待姑娘大些,明白了,不愿再过假年了,老太爷还一度表现得十分失落呢。 阿葵想到这些趣事,便说了出来。 许明意听得笑了又笑,心里暖烘烘的。 收拾好了一切,她起了身,理了理衣裙,语气愉悦地道:“走吧,该去给祖父拜年啦,今年可不能被明时抢在前头了。” 阿葵笑着应下,赶忙跟上。 待主仆二人到时,却见许明时已经先一步到了,只是并未进去,而是在等着她一起。 姐弟二人给镇国公拜了年,又去了世子院。 最后去了许昀院中—— 许昀还没起身,听得侄子侄女到了,迷迷糊糊地坐起来,靠在床头听两个孩子说了几句吉祥话,命小厮塞了备好的红封过去,便摆着手将人赶走了。自己则重新缩回了被窝里,继续呼呼大睡。 许明意二人随后去了前院饭厅吃早食,一家人除了许昀之外都在。 但许昀的座位倒也没空着—— 看着一脸理所当然地蹲在那里等着开饭的大鸟,镇国公的心情有点复杂。 他们家可太开明了。 鸟也能上桌。 但不得不说的是,连只秃鸟竟都比二儿子看起来要顺眼。 这顿饭的气氛很是愉悦。 饭后,许明意带着阿葵刚回了熹园,便有一名小丫头来同阿葵传话,说是有人找她。 阿葵去了后门处,只见等着的人是寿明。 “寿明小哥怎么来了?”阿葵满眼惊喜。 她一看到寿明小哥,便觉得眼前是听不完的八卦趣事飞来飞去,叫她心中忍不住兴奋雀跃。 “我来替我家世孙,给许姑娘送东西。”寿明冲她咧嘴笑着,露出一口大白牙,说话间,指了指身边立着的那只足有半人高的紫檀木箱子。 阿葵看得惊愕。 这么大的箱子,装个人进去都不费事吧? 正文 263 礼物 , “这里头不知是何物?”阿葵忍不住问道。 寿明摇头,笑着道:“此乃我家世孙从宁阳专程使人送来京城的,今早刚到京城,只说是给许姑娘的新年礼——我等自是也不好随意打开来看的。” 阿葵眼睛晶亮:“新年礼?还是今日刚送到的么?今个儿恰是初一,倒是巧得很呢!” 寿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这世间哪儿有这么多巧合呀,许多巧合不过都是心思堆砌而成。 “这箱子瞧着有些分量,且得小心着,我得叫人来抬呢。”阿葵说着,便向守在后门处的家丁交待了一句。 那家丁立即跑去找人了。 “寿明小哥可要进来吃杯茶暖暖身子?”阿葵开口邀请道。 “吃茶就不必了……” 寿明说着话,眼神有些闪躲,然而下一瞬,还是从怀中取出了一样由红布包着的物件儿,朝着阿葵递了过去。 “初一上门不好空手,这就算是我给阿葵姑娘的新年礼吧。” 给她的? 阿葵很是意外地接了过来。 因那红布只是简单包在外面,此时她接过便散开了一半,露出其内蓝色的书皮儿来。 “是书啊。”她笑着道:“寿明小哥怎知我喜欢看书?” 莫非是她博学上进的气质过分外露了吗? “猜得。”寿明笑着道:“这不是寻常书籍,而是一些新鲜稀罕事,是我拿京中的一些新事旧事为例,改了名字身份瞎胡编着写下来的,你就当是话本子拿来解闷儿!” “这竟是你写的?”阿葵瞪大了眼睛:“你还会写话本子啊!” 天呐,在京城下人圈子里,比她更加博学上进有追求的人出现了吗? 寿明轻咳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阿葵很是宝贝地把那本册子抱在身前。 寿明小哥写的话本子,定是外面买不到的独一份儿,且还是真人真事呢! 不过…… “我都没来得及给你准备新年礼呢。”阿葵有些赧然,下意识地在腰间的荷包里摸了摸——也没带什么压岁银子。 于是认真地道:“你等几日,我也好好准备准备!” 寿明笑着挠了挠头:“这怎么好意思……” 而众所周知的是,这句话所代表的意义一贯是——我口头客气一下也就收下了。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直到见家丁带着人折返。 寿明看过去,见只一个丫鬟跟过来,正觉得纳闷儿呢,然而仔细一瞧,待看清那丫鬟的长相——噢,原来是许姑娘身边的另一个大丫鬟,那没事了。 阿珠一个人走了过来,也不让阿葵帮着抬,轻轻松松将箱子扛在了肩上,转身便走。 阿葵朝寿明挥了挥手,赶忙小跑着跟上。 熹园内,许明意看着这只箱子,也惊讶了一瞬。 “姑娘,这是钥匙。” 阿葵将钥匙递给自家姑娘后,便拉着阿珠出去了。 这可是吴世孙送姑娘的东西,万一她们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可就不好了。 许明意蹲身下来,将箱子打开了看,眼底不禁浮现惊喜之色。 竟是一把极精巧的长弓! 应当是为了防止磕碰,箱底特意做成了嵌合弓身的凹槽。 女孩子将那把系着一块儿红布的弓拿了出来打量着,又试着站起身来,拉了拉弓弦——如此稍用力一拉,便可知掺有捶打的极熟的上好兽筋,缠线也十分讲究,必是请了极擅制弓的高人经的手。 不过……吴恙是怎么知道她喜欢用弓的? 她从未同他提起过,也从未在他面前使过弓弩等物。 莫不是—— 许明意看了一眼自己手指指腹与虎口处的薄茧。 可是,这至多只能证明她经常练箭而已,她自幼习武,对射艺必有涉猎——他又怎能断定她就会真的喜欢呢? 而若说这把弓只是他随意选的一份礼物,可偏偏处处可见很是花了一番心思。 且弓臂之上,似乎还刻了字—— 许明意定睛看去,只见其上所篆一行四字:明意安顺。 安顺…… 是安定顺遂之意吗? 她不免想到在宁阳时,他曾问她喜欢怎样的生活,她便答了他安定二字。 指腹在那行藏锋逆入、结体匀称的篆字之上摩挲过,女孩子腮边笑意愈浓。 她很喜欢这把弓。 不过,她突然想再多刻上一行字……! 念头一出,许明意忙在房中兴致勃勃地翻找起来。 可她放在匣子里的刻刀没找见,连阿葵平日里收在针线筐里的剪刀也不知所踪。 “阿葵!” “欸,婢子在呢。”阿葵快步走了进来。 “我的刻刀呢?” “啊,姑娘的刻刀……”阿葵把视线从自家姑娘手中握着的那把弓上收回,忙道:“姑娘您忘啦,今日是初一,婢子自是将这些东西早早地都收起来了呀。” 在大庆的风俗里,初一是很忌讳碰这些锋利之物的。 许明意这才反应过来,犹豫了一瞬,到底是点了头。 “那就等明日吧。” “姑娘,这儿还有一封信呢。”阿葵指了指地上那大开的箱子,提醒道。 许明意便将弓随手挂在墙上,接过阿葵递来的信打开了看。 这一看信,再一回信,便是大半日过去了。 …… 翌日初二,一大清早,许明意找去了自家二叔院中。 听得下人来通传,说是侄女来了,被窝里的许昀只觉得苦不堪言。 侄女怎么又来了? 昨日不是都已经拜过年了么!——难道说她还想再过一次假的初一? 还是说嫌他昨日给的压岁钱太少? 可侄女的小金库都富得流油了,又怎么可能会惦记他这仨瓜俩枣的? “让人进来吧。” 许昀叹着气坐起身靠在床头,打着哈欠由小厮替他披上外衣。 “二叔?” 女孩子进得屋内,没急着走近,而是站在屏风外喊了一声。 许昀无奈道:“进来进来……” 许明意这才走了进来,双手背在身后,笑眯眯地说明来意:“二叔,我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帮忙? 许昀抬起干涩惺忪的眼睛看向侄女。 视线中,只见女孩子从背后拿出了一把弓来,朝着他晃了晃。 “……?”许昀看得瞳孔一紧。 怎么还带着家伙来的? 他也没说不答应啊! 正文 264 远远超出了 面对突然就不困了的二叔,许明意又走近了两步,笑着道:“我想请二叔帮我在这弓臂之上刻几个字——” 原来是刻字…… 许昀放松下来,吓醒了的脑袋已是不复浑噩,然而看一眼那把崭新的弓,还是下意识地道:“……行,等二叔睡够了便帮你刻。” 虽然说他的脑子已经清醒了,但他的身体暂时还不同意他起床。 “二叔,先刻了再睡吧?”许明意央求道。 “这么心急作甚?”看着突然撒娇的侄女,许昀有些不适应。 “就是心急啊,若不然也不会一大早便来找二叔了。” 许昀看她一眼——合着你也知道是一大早? 但这话到了嘴边他没敢说。 又听女孩子拿商议的语气说道:“您若是不愿下床,那就叫人取了东西来,在床上刻便是了。” 看着依旧笑眯眯的侄女,许昀总觉得这甜甜的笑容下藏着某种暗示。 ——暗示他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犹豫了一下,许昀到底是叹了口气,拿无奈而宠溺的语气道:“行吧,便给你刻。” 没办法,谁叫他骨子里就是个疼爱孩子的好长辈呢。 “多谢二叔!” 小厮很快从旁搬了张干净的炕桌在床上摆好,又按着许昀的吩咐去书房取了篆字所需之物。 许明意另叫人铺了张薄毯在那桌上,才将手中的弓放了上去,叮嘱道:“二叔,您可得仔细些。” 许昀不禁笑了一声:“瞧把你金贵的。” 不过是一把弓罢了,虽说看起来确实极精致讲究,但此类之物她向来也不缺啊。 “可不是金贵么,不然又怎会特意请二叔来篆字呢。” 她生怕自己的手太笨,刻出来的字太不像样。 “行了,别拍你二叔马屁了。”许昀握着弓臂打量着。 许明意伸出手指点了点,道:“就刻在这行字旁边,字的大小照着原先的来,尽量让两行字看起来般配些。” 相同便相同,般配又是怎么个说法? 这年头竟连字都要求“般配”了吗? 许昀隐隐觉得侄女有点不对劲。 “昭昭打算刻哪几个字?” “就刻——山河无恙。” 山河无恙? 许昀“唔”了一声,点了点头。 他家昭昭还挺忧国忧民啊。 许昀先仔细描了字体轮廓。 许明意则是在床边的鼓凳上坐了下去,双手托着腮,在那里盯着。 在书画这一方面,许昀是个要么便不做,要做必然就要做到最好的,这简简单单四个字篆罢,又兼磨去刺棱,仔仔细细描上金漆,便足足费了近两个时辰的工夫。 做完这一切,许昀拿远些看了看,有些不甚满意地摇了摇头。 “即便是我刻意仿着来,可还是比原先的那行字要漂亮了些……” 合着是这么个不满意? 许明意看了自家二叔一眼,一句“妄自菲薄虽不可取,然而如此自恋也大可不必”到了嘴边,终究还是改成了:“是啊,谁让二叔的才华灵气藏也藏不住呢。” “但大体来说,还是相宜的。”许昀眯了眯眼睛,又欣赏了一会儿。 明意安顺。 山河无恙。 唔,还别说,这么一瞧,倒还真叫人觉得有几分般配。 而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作为一个孤单多年的人,又不免觉得这成双成对的两行字有些刺眼。 不过…… 这头一句显然是昭昭的名字—— 若说真真正正的般配对仗,不还得要有另外一个名字么? 许昀这么想着,视线便胶在了山河无恙四字之上。 无恙?! 不知想到了什么,许昀脸色变了变,转头看向乖乖坐在那里的侄女。 “去给我换个汤婆子。”他突然向一旁的小厮吩咐道。 小厮愣了愣,提醒道:“二老爷,这才换了不过一刻钟啊。” 许昀皱眉道:“不够烫了。” 小厮脸色复杂地应下来——二老爷所谓的不够烫是烫不出泡来便不满意的意思吗? “昭昭,这把弓你是从何处得来的?”小厮走了出去,许昀正色向侄女问道。 许明意站起身来,伸手将弓拿在手里,很是诚实地答道:“这是吴世孙送我的。” 竟然就这么承认了? 坏了,他就说侄女不对劲! 一时间,许昀的身子都绷直了几分,紧紧盯着侄女问道:“昭昭,你如实同二叔讲,你同这位定南王府的吴世孙,可是……超出了寻常朋友的范畴?” 做二叔的或许不该直接这么问,但这可不止是儿女情长的小事! 视线中,只见女孩子点了头,很是坦然地道:“对啊,远远超出了。” 竟然连这个也如此痛快的承认了?! 且还“远远”超出了…… 他是该夸侄女一句足够实诚吗? 许昀只觉得被刺激的头脑一阵发昏,赶忙压低了声音道:“昭昭,此事你可得考虑清楚了,这可是吴家人——” 许明意笑着道:“我当然知道他是吴家人啊。” “吴家人最是薄情不过……”许昀道:“他们这些世族,向来自以为是,且今日同你这么说,来日为了所谓利益大局,说变脸也不过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罢了——” 许明意听得在心底叹了口气。 二叔说的这分明是他被皇后娘娘始乱终弃后的感受吧? “且许吴两家是轻易不可能结亲的。” 许昀又换了种说法,看着不过十六七岁的侄女,语气不禁放缓了许多,心中更是藏着同情与不忍:“不仅仅是两家过节,更牵扯着朝堂势力权衡……此事若是被你祖父知晓了,恐怕定要大动肝火。” 父亲必然不会同意此事,若不然当初也不会在打算好要将人拿来冲喜的情况下,因得知了对方是定南王府世孙的身份之后,便立即变卦将人赶出去了。 且在这件事情上,他是有经验的。 虽说当年到了最后真正击垮他的并非是父亲的反对—— “二叔不必替我担心,这件事我已同祖父如实说过了。”许明意并不遮掩隐瞒什么,轻咳一声,道:“祖父说了,会想办法帮我将吴恙弄到手的。” ……哈? 原本对侄女满心同情的许昀脸上神情突然迷惑万分。 是他听错了? 还是说……世上当真竟有如此不公平的事情? 正文 265 带歪 “你祖父……当真是这么说的?” 会不会是侄女听不懂委婉拒绝的话,瞎理解会错意了呢?——许昀觉得自己还可以再挣扎一下。 许明意点头道:“这是祖父的原话。” ……竟是原话吗? 确实。 ‘把人弄到手’——这等在触犯大庆律的边缘疯狂试探的口吻,确实很像是他家老父亲能说得出来的话。 一时间,许昀不禁陷入了复杂的沉默中。 合着值得同情的人只有他一个? 可他真的很想问一句为什么。 是因为他生不逢时吗? 毕竟当年的情形与眼下还是略有些不同的,一来他在提出那件事情的时候,父亲同定南王才刚大吵完一架没多久,二人正是水火不容之时。 二来则是彼时先皇病重,京中暗流涌动,许吴两家倘若突然表现出联姻之意,无疑会激起千层浪——当时父亲表示反对,他甚至是可以理解的。 所以,父亲当年也是有苦衷的吧? 还是说,根本没他想的那么复杂,真正的原因是——他根本就是父亲捡来的? 毕竟父亲的态度差得未免也太远了啊! 在他那里——你要是再敢提起此事,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到了昭昭这儿,就成了——想办法把吴恙弄到手? 听听这心偏成什么样了? 然而他也只能在心底悄悄掬一把辛酸泪,并重重地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 隔代亲,这是免不掉的,也是他比不了的——真的比起来,怕是要把他本就为数不多的活下去的勇气都给比没了。 且做人要看得清自己的身份,论起来,他也应当同自己的兄长比才对。 ——想到兄长从小到大挨的打不比他少,许昀才算平衡。 如此劝慰罢自己,心情已经相对平和的许昀再看向侄女,便叹了口气。 “话是这么说,可面对吴家人,你还是要多一份防备。你同吴恙认识才有多久?又当真能断定自己已经看透他了吗?” 他认识她那么多年,自认是世上最了解她的人,可结果又如何呢? 许明意只是听着,一时没急着接话。 她知道,二叔是因为怕她受伤被人骗——做长辈的都是这样,自己走错过的路,便不想看着孩子们再重蹈覆辙。 “且往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定……在此之前,切记勿要将真心交付得太快太多,否则到时可就收不回来了。”许昀苦口婆心地叮嘱道。 没办法,虽然内心很嫉妒侄女,但谁让这是他唯一的侄女呢。 他不曾成家,历来也是将侄女和侄子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看待的。 许明意听得眼底泛起笑意。 “二叔的担心我都明白。” 她笑着问:“可是真心这种东西,给出去多少,给的是快是慢,岂是能够细致地算计好的?且若是我的真心既不够多也不够真,又为何会想要同他在一起呢?又怎能有理由让他拿全部的真心来对我?” 许昀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 又听面前的女孩子语气轻松地讲道:“正如二叔所说,日后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测,但眼下我知道自己的心意,便是将真心尽数给出去,却也是开心的,这不就够了吗? 至于日后,事在人为,尽力便好,即便结果当真不如意——祖父不是常常教导我们,拿得起放得下,才配做许家人吗?” 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若是为了日后的结果未知而不敢给出真心,那干脆不要去喜欢了,不是更省事吗? 许昀听得膝盖仿佛中了一箭。 是他不配做许家人了。 可侄女现在说得好听,真到那时,又哪里能由得了她来决定自己能不能放得下? 不过,这孩子自幼便性情干脆,或许是能比他这个二叔争气些。 劝是劝不住了。 那便只能盼着许家人在情路上的不顺,均被他一个人沾了去,到了昭昭这儿,剩下的就只有称心如意了吧。 但愿如此。 实在不行……不然到时他也帮着一起想想办法,琢磨琢磨怎么才能将吴家那小子弄到手? 管这瓜甜不甜,横竖不能被别人扭了去,只叫他家昭昭一个人独自伤心难过。 许昀丝毫没觉得自己被带歪了,在心中默默打定了主意。 他正欲再说些什么时,只见小厮从外头抱着汤婆子走了进来。 “行了,字也给你刻好了,回去吧。”许昀对侄女摆了摆手。 许明意点头,含笑道:“今日多谢二叔。” 许昀抱着汤婆子,凉凉扫了侄女一眼:“谢就免了,倘若知道这弓的来历,我可未必会答应帮你刻呢。” 决定帮侄女是不想让侄女难过而做出的下下之策,可不代表他真的就赞同乐见侄女跟吴家小子搅在一起——要他说,侄女趁早死心才是最好。 更何况,让他一个没媳妇的人替她刻这种定情之言,侄女的良心不会痛吗? 将浑身散发着谈情说爱的酸臭气息的侄女赶走之后,许昀便要缩回被窝里去。 小厮见状忙道:“二老爷,也到了用午食的时辰了,不然您吃了再睡?” “饱了。” 许昀将被子拉过头顶,没好气地道。 小厮神色不解。 二老爷吃什么了?怎么就饱了? “二叔——” 此时外面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并着去而复返的女孩子的声音。 ……又怎么了! 许昀头痛不已地拉下被子。 却见走进来的不止是侄女,还有侄子。 “二叔,蔡姑娘醒了。”许明时同自家二叔说道:“您快去看看吧。” 至于为何突然如此多管闲事? 也没其它原因,不过是因好学如他,意识到了自己同家人的差距之后,想要跟着练一练演技罢了。 “……这就醒了?”许昀的脸颊扭曲了一下。 才‘昏迷’了不到两日,这么好的机会,她怎就不再多趁机躺一躺呢? 这姑娘不懂惜福啊。 这要换作他,少说也要躺它个十天半月。 而若不是考虑到昏迷得太久会显得太过浮夸,便是直接躺到进棺材入土那一日他也无压力。 “二叔,咱们去看看蔡姑娘吧?”许明意也提议道。 许昀叹了口气。 “且等我先用罢午食——” 演戏也是个体力活儿啊。 正文 266 愚昧之人 ,许明意一听也是,对二叔而言冬日里起床已是十分痛苦了,又替她刻了一上午的字,若再不叫人吃饭,那未免也太没人性了。 再者便是,她一听“午食”二字,也觉得饿了。 于是,便有了许昀在床上用饭,许明意姐弟二人在外间吃着的一幕。 许明时隔着屏风往床榻上看了一眼。 至于为何要分两桌,不叫自家二叔先更衣起身一同吃——自然是因为二叔的原则是能在床上多呆一会儿便是一会儿,而他和许明意总也不好凑过去,围在二叔的床边一起吃吧? 用罢饭,漱口净手之后,许明意将手旁的弓拿了起来,吩咐阿葵:“把东西送回熹园,再去蔡姑娘院中寻我。” 虽说她也不是不能随身拿着把弓在家里走动,但蔡姑娘总归来得不算久,对她和府中的风气想必还不是太习惯,将人吓到就不好了。 阿葵应下,立即去了。 看着阿葵出了前堂,许明时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这把弓是谁送给你的?” 许明意闻得此言,狐疑地看向弟弟。 “你怎知就是旁人送我的?” 许明时呼吸一窒。 他本是觉得若不问上一句,倒显得刻意装作没看到似得——莫非这就是所谓的此地无银三百两,聪明反被聪明误吗? “还真是?”男孩子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心虚:“以往没见你用过这把,且上面还系着红布,我便随口一猜罢了。” “……是么?”许明意眼中的怀疑半点也不见减少。 她原先便在想,吴恙怎会知道她喜欢使弓—— 合着是从明时这里得知到的? 她身边竟是潜伏着这么一个奸细? 且还是个沉不住气的奸细——上赶着自爆身份可还行? “不然呢?”许明时皱眉反问。 男孩子读的书再多,再比同龄的孩子聪明,可到底只才十一岁而已,那股心虚劲儿怎么也藏不完整。 见他不想承认,许明意也无意再去拆穿。 反而觉得很欣慰。 反正日后都要做一家人的,熟识和睦些也不是什么坏事——总比祖父和定南王那样互相看彼此不顺眼来得好吧? 再者说了,哪个女孩子不喜欢被自己喜欢的人花心思去打听自己的喜好呢? 她也不过只是一个很肤浅寻常的人而已啊。 不过—— 有句话她是必须要说的。 “明时,你今年也有十一岁了,该是分得清远近亲疏,且应当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吧?”许明意看着弟弟,眼含深意地道。 虽说如今她性子柔和了许多,可他若是敢同吴恙胡说八道,再把人吓跑了的话,她可也是会打人的。 许明时闻言看她一眼,还在挣扎着伪装道:“莫名其妙。” 还真就执着地演上了呗? 许明意吃了口茶,没有捅破什么。 见她不再追问,许明时暗暗松了口气。 这时,裹着厚厚狐狸毛领裘衣的许昀抱着手炉从内室走了出来。 叔侄三人便往蔡锦暂住的院子而去。 …… 得知蔡锦转醒后,宫中也差了人前来看望,并赐了些补品药材等物。 之后,在阿葵所开药方的调理之下,如此又养了七八日,这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蔡姑娘的身体才算是大致恢复了。 很快到了上元节。 这一晚,许明意被玉风郡主拉着去看外面看花灯。 许明时得知此事,坚持跟了上去。 这俩人说是看花灯,没准儿就是打着幌子去看俊美男子,他可得看紧了才行。 上元节热闹起来,比之除夕有过之而无不及。 城中燃起了绚烂烟火,便是坐在御书房内的庆明帝,也隐隐可听到烟火绽放所发出的阵阵轰响。 此时御书房的门紧闭着,李吉正在低声禀事。 “……方才韩统领才使人从宫外送的信儿,说是许家二老爷带着蔡姑娘出门看灯去了,且看样子应是不想被人瞧出来,只带了一名平日里不常带着的小厮,许二老爷捂得很是严实,蔡姑娘还戴着帷帽呢。” 庆明帝听的笑了笑。 这个蔡锦,倒比他想象中胆子要大——竟不惜拿自身性命来冒险,以此来消除许昀的戒心。 果然,这种所谓重情义的男人,实则都是心软的。 而人的心只要一软,便意味着更加容易犯蠢。 原先他都只当蔡锦这颗拿去试探的棋子已经没用了,却没想到她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这许昀也果真没叫他失望。 庆明帝眼底忽然现出讽刺的笑意。 所谓专情一人,不过是这些年来身边没有其他女子近身罢了——这世上何来什么专情之人?说到底只是眼界狭隘的愚昧之人荒诞可笑的单方面赌气罢了。 “镇国公对此是何种态度?”庆明帝问。 蔡锦每隔十日便会借与母亲通信为由,将近来的消息传入宫中。 其它时间里,韩岩也会命人收集各路消息。 李吉答道:“方才韩统领的人也提到了此事,据说自蔡姑娘痊愈之后,白日里常会去寻许二老爷谈论诗词书画。镇国公为此十分不悦,还曾以‘于礼不合’为由训斥过许二老爷,只是……似乎也没什么用处便是了。” 庆明帝笑了一声:“能有什么用处。” 蔡锦是他送去的人,镇国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表现得太过激烈。 而偏偏许家这个次子,是个骨子里叛逆不服管教的——镇国公倘若真能管得住,又怎会连这个次子的亲事都做不了主,只是一味地干生气? 只怕他此时越是阻止许昀同蔡锦走近,越是适得其反。 若是蔡锦再聪明些,说不定还能使这对本就不睦的父子彻底离心——若是如此,可便真是意外之喜了。 此时,外面传来了内监的声音。 “启禀陛下,夏大人和纪大人到了。” 一个时辰之前,庆明帝传了夏廷贞和兵部尚书纪修进宫议事。 “宣进来——” 两名大臣很快走了进来行礼。 “给两位爱卿赐座。” 让人揖手,道:“多谢陛下。” “正事且稍后再议。”庆明帝指了指龙案上的一封书信,道:“先将蔡锦此信拿给夏爱卿过目。” 正文 267 完蛋玩意儿 ,暗查镇国公府,先前本就是夏廷贞在负责筹划,是以此番蔡锦之事,从起初开始,夏廷贞便也是知情的。 至于并不知详具的纪修——在庆明帝眼中,同是当年之事的经历者,此等事也无需刻意瞒着对方。 他疑心镇国公府,对外尚需粉饰一二,但唯独在这两名大臣面前,全无半点必要。 见李吉将信笺捧至夏廷贞面前,纪修的眼神微动了动。 蔡锦这个名字,近来他也颇为耳熟。 许多事情,他虽未曾参与,但稍一思量,便也能清楚地猜到其中内情了。 只是见夏廷贞将那信看罢,便交与了李吉,而皇上只等着夏廷贞开口,纪修心底难免还是有些不快。 “这几个消息,虽看似隐秘不为人知,但却都称不上是什么紧要之事,故而臣倒觉得,暂时也说明不了蔡锦是否已真正取得了镇国公府中人的信任。”夏廷贞半垂着眼睛讲道。 庆明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蔡锦谨慎,也不会无端便去过早地探问什么过于紧要的秘密。” 这信上是近来蔡锦在镇国公府所打听到的一些消息,他已命人仔细查探过,确是对得上的。 至于是否真真正正已经取得了许家人的信任—— 这句话的存在,本就是不切实际的。 蔡锦是他送去的,许家上下若当真会对她彻底改观、完全尽信,那不是说笑话呢么?——笑话恐怕都不敢这么说。 可她的任务也从来都不是要取得许家所有人的信任。 她只需接近许昀一人,借着许昀来寻找适当的机会,暗中去查探那件事情的真假。 夏廷贞听懂了庆明帝话中之意,遂道:“皇上所言亦在理。” “故而,朕打算将此事交待下去了。”庆明帝拿手指缓缓叩了叩那封信笺。 夏廷贞自然知道“此事”是何事。 便是纪修,也心知肚明。 先皇当年驾崩之时,对传位于当今陛下之事竟是表现的毫无犹疑,这与他们起初的预想多多少少有些出入。当然,或许是先皇眼见京中局面如此,燕王征战未归,不想逆大势而为—— 可这传位传得终究是太痛快了。 痛快到叫人心生疑虑。 故而,这些年来陛下一直在暗查当年旧事。 只是他近年来远远不比夏廷贞得陛下那般重用信任,故而他亦不知是不是当真查出了什么蛛丝马迹,还是单单只是年复一年疑心被放大—— 但陛下总归是查到镇国公府头上了。 且现下此举,就差要将疑心镇国公府给摆到明面上去了! 纪修看一眼未有多言的夏廷贞,到底没有憋着:“陛下,微臣以为将如此大事,单单交给一个女子,委实不够妥当。” “哦?”庆明帝抬眼看向他,并不见不悦之色。 纪修便往下说道:“微臣虽未经手此事,然而先前外面那些传言臣也有所耳闻,据说此前许昀对此女多有防备排斥,现下突然改了态度,即便称得上情有可原,可也未必当真就没有其它蹊跷在——” 话及此处,稍一停顿,复才道:“说不定这正是镇国公府表现出来的假象。” 夏廷贞面上无波,心底却冷笑出声。 这么蠢的话,也就只有他纪修能说得出口了。 当然,之所以说他蠢,并非是指这话不可信。 而是这等摆在明面上的可能,他真当皇上会想不到,竟还需要他这个头脑清醒的‘聪明人’来提醒? 不过,纪修唯一的优点也就是够蠢了。 若非如此,恐怕还不足以活到今日——也正因是够蠢,先前才会叫他大意待之,竟叫对方有机可乘,设下那样一个局,生生夺走了他一个儿子,又害得他险些失了大半帝心。 想到次子被凌迟之痛,夏廷贞的神情反倒愈发平静。 “便是假象又如何,朕便是直接问上镇国公一句又如何?” 庆明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缓声道:“若东西当真在他手中,那这便是朕给镇国公的最后一次表忠心的机会了——” 且看镇国公此番最终的表现,能否让他满意了。 而若是打定主意要与他自作聪明耍弄心机,那么…… 许家就此消失,也半点不能怪他做事不留余地了。 庆明帝面上依旧挂着淡淡平和的笑意,然而眼底已是一片冰冷之色。 纪修听的心中微震,后背爬满了寒意。 皇上忌惮镇国公府,一直以来他自然也是清楚的…… 可现下这般态度,又岂止是忌惮那么简单? 是因……燕王即将入京之事吗? 如若镇国公手中当真有着什么东西在,待得燕王入京,多半要掀起大变——皇上是因为这个可能,故而才开始沉不住气了吗? 可这种事情,越着急只怕便越容易拿错主意。 现下为君者如此堂而皇之地敲打镇国公,如若镇国公清清白白,并无二心,岂不反倒弄巧成拙?将原本立场中立的许家越推越远? 就依镇国公那性子,被逼得狠了,破罐子破摔再来个鱼死网破——到时陛下当真能够招架得住吗? 一个镇国公,要想颠覆朝廷,自然是痴人说梦,可现下天下只是粗定而已,尚有群狼环伺,从外敌到燕王……到时坐收渔利者恐怕比比皆是! 这些陛下想过吗? 被猜疑和不安冲昏了头的陛下或许自认别无选择—— 可夏廷贞岂会想不到?! 又为何不曾加以提醒劝阻? 说到底,不过是想借陛下的疑心,来替自己铲除异己罢了……! 是以,这奸诈小人只怕不仅没有劝阻提醒过,甚至还暗下屡进谗言挑拨! 他早先便察觉到了,夏廷贞结党之实,早已不肯满足于只在文臣之间,京营中近几年被提拔上去的那些人,其中有一大半皆是夏廷贞一党所荐—— 呸! 什么狗屁文臣! 尽爱玩弄这些权术手段……皆是为一己私利而不顾大局的完蛋玩意儿! 他们上过战场吗?知道真打起来自己的胜算是多少吗?读了几本书就真当自己能运筹帷幄地掌控一切了?! 纪修在心底破口大骂。 至于他为何不开口劝阻陛下? 刚才他没试着劝吗? 他劝得住么! 正文 268 针锋 陛下对他的话向来都不在意,只将他看作一介莽夫,充其量只是没有镇国公莽得那么无可救药—— 且他若开口将这些话挑明,不过只是给自己惹麻烦而已。 更何况镇国公若真倒了,对他又有什么坏处? 方才之所以骂那些,不过只是看不惯夏廷贞妄想独揽一切的难看吃相,在心底过过嘴瘾罢了—— 而他看不惯夏廷贞,早已不是这一两日的事情。 “朕今晚召两位爱卿进宫,乃是另有要事相商。”庆明帝暂且掐住了蔡锦一事的话头,显然是已经做了决定,现下不打算再多说什么。 “不知陛下所指是何事?”夏廷贞询问道。 纪修在心中暗道一句“明知故问”。 然而也是此时,他才突然有所领悟——难怪陛下不看重他,想来多半也是因为他少了夏廷贞身上那股子虚伪劲儿,多数时候根本没法子同陛下一唱一和。 片刻后,帝王平静中带着一丝冷意的声音在御书房内响起—— “燕王进京之事,朕想,听一听两位爱卿的看法。” “……” 夜色渐浓,各处的热闹喧嚣也渐渐重新归于平静。 夏廷贞与纪修自御书房中行出。 二人同下了白玉石阶,离开了宫人们的视线之际,垂手而行的纪修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夏首辅如今行事,倒是愈发不管不顾了,魄力亦是又见长啊。” 听得这句讽刺之言,夏廷贞未像平日那般不做理会或不以为然应付一句,而是问道:“难道纪尚书觉得本官是存心要同镇国公过不去?” “莫非陛下欲动镇国公,这其中竟没有夏首辅的撺掇?”纪修冷笑着反问。 “镇国公倘若问心无愧,没有异心,自也无惧试探——” “然而这世间最经不起质疑的便是人心。”纪修眼底俱是讥讽:“而夏首辅最擅长的,恰恰不正是利用各路人心来替自己谋利吗。” 夏廷贞闻言,一贯沉肃无表情的面孔之上此时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态。 “纪尚书的反应倒有些不同寻常,总不该是觉得唇亡齿寒?还是说,单单只是针对本官?” 以往纪修虽与他不合,但至少不会于明面之上争口舌之快——这蠢货当真以为自己如今占了上风吗? “是我针对夏首辅,还是夏首辅觉得连纪某也成了碍事之人了?”纪修冷冷地道:“年前上密折弹劾本官受贿之人,不正是夏首辅的得意门生吗?好在陛下圣明,未曾受这无中生有之言挑拨。” “这确是误会一场了。”夏廷贞语气淡淡,敷衍带过。 事情确实是他做的。 但那些证据,确实也不足以动摇纪修。 “好一个误会。”纪修笑了笑,语气似有所指地道:“可惜纪某行得正坐得端,未曾行过什么见不得光的龌龊之事,因此也不怕这区区谣言——” 夏廷贞也笑了一声。 “纪大人倒也不必拐弯抹角地提醒本官什么。”他语气极淡,却直截了当地道:“本官那逆子,自作孽而不可活,且愚钝不自知,被人捉住了把柄惩治,乃是他罪有应得,如此孽障祸害,无甚可值得惋惜的。” 听他如此毫无顾忌的“自揭伤疤”,纪修倒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里。 接着,又听对方讲道:“倒是纪尚书那两位公子,年纪轻轻便胆识过人,当年在军中亦称得上是两位少年英雄,走得当真可惜……燕王时隔十七年即将再次回京,还望纪尚书到时勿要因见到旧人,再忆起昔日的伤心事才好。” 纪修的两个儿子,当年便是因为同燕王私自出营,才丢了性命。 这件事,哪怕隔了二十余年,亦是纪修心底最大的一处伤痛。 尤其是自那之后,他膝下再无一子。 纪修握紧了官袍下的手掌。 他每每总是在想,若他尚有亲子在,这些年来也不至于眼睁睁地看着夏廷贞将他的功劳与所得一点点蚕食着分去…… 对方又何来的机会,拿这丧子之痛来剜他的心! 纪修强忍住心底翻腾的情绪,与夏廷贞揖手作别,上了候在内宫门外的官轿。 然而直到回到府中,这份心绪都尚未完全平复。 纪修换下官袍之后,刚来到外书房中,一旁的屏风之后,便行出了一名身穿藏青色长衫的年轻男子。 “大人。” 男子抬手行礼。 “夏廷贞这个奸诈小人……当真贪得无厌!” 许是一腔怒气无法宣泄,此时书房中没有其他人在,纪修沉声骂道:“当年若没有本官鼎力扶持相助当今陛下顺利登基,又哪里有他夏廷贞出头之日!现下倒好,他独揽朝政,挑拨皇上对镇国公府下手还不够,竟还要公然弹劾对付本官!野心如此之大,也不怕没命吞下吗!” 年轻男子闻言神情并无变动。 只是静静地听着纪修痛骂罢之后,适才开口问道:“大人今晚在宫中与夏首辅碰面了?” 纪修骂完之后,心中舒坦了不少,此时在书案后坐下,“嗯”了一声道:“陛下召我同他一起进宫议事。” “原是如此,听大人方才之言,今次得召入宫,莫不是同镇国公府之事有关?” “倒是也提了几句——”纪修并不瞒他,消去了怒气的一双眼睛在纱灯的映照下,此时显得深不可测:“皇上这次,显然是着急了。倘若当真查到镇国公手中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此番镇国公府只怕危矣。” 至于那不该有东西是何物,年轻男子亦是再清楚不过。 “皇上有此决定,这背后少不了夏廷贞的推波助澜!”纪修眼神冷极。 “推波助澜固然是有。”年轻男子缓声道:“然而真正的根由还是陛下的疑心,此疑一日未除,但凡稍有些风吹草动,便皆会滋养这疑心疯长不息。” 这话倒也没错。 纪修吃了半盏热茶,愈发冷静了几分。 而冷静下来之后,不免就有了其它思索。 方才在宫中,夏廷贞提及了“唇亡齿寒”一词——他与镇国公并无干连,说是唇亡齿寒听似荒诞,然而他同镇国公,当真没有相似之处吗? 不。 还是有的。 正文 269 谋算 ,他和镇国公,皆是不肯与夏廷贞为伍之人,皆是夏廷贞眼中的异己。 若说先前年,他在面对夏廷贞时只有不满的话,那么眼下,他在不满之下,却是真真正正地有了危机感。 “说到夏廷贞这老贼,近来可谓是处处针对本官……”纪修微微眯了眯眼睛,道:“虽说我与他向来不对付,可此番本官还是觉得这其中颇有蹊跷。” 他谈不上多么敏锐,但他与夏廷贞之间太熟悉了。 对方的态度变化,他自然也能够清楚地感受到。 也因是察觉到了对方的针对,他也愈发忍无可忍,心中的不满也就干脆写在了脸上——他若不硬气些,那老贼恐怕当真要以为他好欺负了! “会不会同夏晗之事有关?”年轻男子低声说道。 纪修将茶盏搁下。 “我也想过这个可能,可在夏晗一案当中,本官不过只是给了徐英一句提醒罢了——那之后的事情,同本官根本没有半点干系。” 这件事情,在先前的一次谈话中,他便已经透露给这年轻人了。 此人乃是上门自荐,他现下虽说未有全然尽信对方,但人在他府上,是走是留还是死,皆是由他掌控—— 反正对方本就是死人之身了。 他也并非不知对方的目的,只是恰巧现下二人还算目标一致,故而用起来倒也勉强放心。 “或许夏首辅便是靠着那一丝线索,由此怀疑整件事情皆是大人的谋划,是以将夏晗之死尽数怪罪到了大人头上也未可知……” 纪修听着便觉恼火。 “合着他自己没本事,查不到背后的仇家是谁,便拿本官来撒气?!” 他活了这大半辈子,还是头一遭被死对头误会! 可他也总不能去找对方解释吧? 告诉对方——你儿子的事情我只是起初牵了个头而已,真正在背后算计的另有其人?不然你再重新好好查一查? 这与跪在对方面前认怂求饶又有什么区别? 况且,向这种人解释求饶根本也不会有丝毫用处——即便没有这一层恩怨,端看此人野心之大,日后迟早也是要对他下手的。 说到底,服软没用,他也断不会选择同这奸诈小人服软! 不过,有一件事倒是极值得深思—— “夏晗一案,必然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若说五城兵马司将徐英救出,只是偶然的话,那么之后的事情,却绝非是徐英一人能够做得到的。 即便奉天殿遭雷劈之事足以让夏晗再无任何脱罪的余地,可再好的契机,也需要有人能够将这两件事情连在一起才行——那位玄清道人,也就是当今国师,便是这契机的关键。 想到这位国师,纪修不禁微微皱眉。 他总觉得对方的表现好像认识他一样……可先前他与此人分明从未有过任何交集。 当然,他乃兵部尚书,对方想要同他套近乎示好亦无甚好奇怪的。 “本官至今也想不到,策划之人究竟是谁。”纪修眼底有着思索之色。 他也往一些人身上猜测过,但皆一一排除了。 “若连夏家都未能真正查明,想来此人手段了得。”年轻男子说话间,眼中似隐隐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查不到也是正常的。 离她如此之近的他起初又何曾想到过,会是她所为? 便是他,也被她骗了啊…… 在判断人心之上,他还尚未摔过如此跟头。 这个记性,当真太深刻了。 足以让他铭记此生。 不过…… 这些所谓真相,他并不打算同面前的纪尚书说起。 人一旦知道的太多,便容易分散目光,反倒不利于下定决心往前走。 是以,他又继续缓声讲道:“但现下看来,这个人至少暂时不是我们的敌人——眼下大人真正该思虑的,是如何应对自保。” 纪修袖中的手握成了拳。 自保? 想当初先皇在位时,他手握京军三大营的兵力,夏廷贞在他面前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可现下,他却要在这奸诈小人手下求‘自保’?! 这等落差带来的屈辱感让纪修眼神愈冷:“以往我一贯懒得与他计较,却叫他一步步得寸进尺!现下既是要争,那便新仇旧恨一同清算!这一回,本官势必要好好地出一出这口恶气!” 年轻男子闻言在心底笑了笑。 如此盲目自信吹牛皮倒也不必—— “大人还需冷静对待此事。”他劝了一句后,便问道:“不知大人今晚在宫中,可是同夏首辅起了什么冲突?” 纪修冷笑了一声。 “他若敢同本官在明面上冲突一回,本官倒还能高看他一眼——可惜他只敢在暗下玩弄那些阴险的招数罢了。至于今日,亦不过是几句口舌。” 口舌之争? 年轻男子想到纪修刚回来时那幅恼怒不已的模样,遂道:“据在下所知,夏廷贞此人,非是喜好逞口舌之利者。” 这位老谋深算的首辅大人,内敛而阴狠,向来不屑争这些毫无意义的口舌。 “你未经官场,知道的却是不少。”纪修的语气里听不出褒贬,看了年轻人一眼,问道:“可这又如何?” “在下认为,夏首辅恐怕是有意出言激怒大人。再有先前使人弹劾大人之举,他必也清楚单凭那道折子里的内容,并动摇不了大人的根本——故而在下判断,这不过是想让大人急怒不安之下,自乱阵脚罢了。大人若当真中了此陷阱,冲动行事,才是大忌。” 纪修的面色没有太多变化,但在心中细思片刻,自也能分得清这话是对是错。 “依在下拙见,此事大人需冷静认真筹谋,而不可与之硬碰硬。”年轻男子讲道:“说到底,若想对付夏首辅,关键还在于陛下的看法与决定,这才是最省力而不自损的办法。” 纪修下意识地拧眉。 “本官可断做不出背后言辞挑拨这等阴险之举。” 年轻男子再次在心底发笑。 是做不出么? 那先前利用徐英又当如何解释? 故而,不是做不出,只是做不成罢了——皇上重用夏廷贞多年,绝非是凭纪修三言两语便能够轻易挑拨得了的。 “大人,我们需要于暗中智取。” 描着青竹的灯罩之下,火苗微微跳了一下。 书房的门被人叩响,打断了低低的谈话声。 “谁——”纪修问道。 “父亲,是我。” 回答他的,是一道女孩子清脆婉转的声音。 正文 270 烫手的信 ,听得这道声音,原本正谈着正事而神情沉肃的纪修,脸上的神情顿时缓和了下来。 书房的门被守在外面的仆从推开,一名样貌清丽肤色白皙的紫裙少女带着丫鬟走了进来。 “父亲。” 少女向纪修福了福身,继而看向一旁的年轻男子,朝他微微欠身行了一礼。 年轻男子半垂着眼睛,抬手揖礼:“纪姑娘。” 这位看起来大约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正是纪修唯一的女儿,纪婉悠。 “怎这么晚还没睡下?”纪修看着女儿,语气温和地问。 “今日女儿不是出去看花灯了么,便回来得晚了些。”纪婉悠轻声道:“听下人说父亲还在书房忙公事,就吩咐厨房熬了些参汤,给父亲送来。” 说着,看了一眼身边的丫鬟。 丫鬟上前,将汤盅摆在了书案上。 纪修笑着点头。 女儿有孝心,自然是好事。 只是,这两只汤盅,难道都是给他准备的? “父亲,您快趁热喝。”纪婉悠催促道。 纪修笑着应“好”,拿起了调羹。 见父亲没有多说其它,纪婉悠在心底直叹气——父亲该不是打算自己将那两盅参汤都喝掉吧?不怕补得过头吗? 女孩子思忖间,悄悄地看向了重新坐回了椅中的年轻男子。 因身体不大好的缘故,他的身形看起来略有几分单薄,却愈发显得气质干净温润。 且他有一张俊逸的脸,眉眼儒雅,然而却又带着一两分矛盾的疏离。 她能感觉得到,他似乎藏着许多心事。 然而想一想他的经历,换作任何人,只怕都不可能放得下吧? 且若换作旁人,未必能如他这般坚韧隐忍。 她一直都很欣赏意志坚定的人。 偏偏在京中这些子弟中,即便不是纨绔,然在娇生惯养之下,也多数皆长成了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那些人一旦离了家中庇护,恐怕连吃饭都成问题。 女孩子想着这些,愈发觉得视线当中待人接物不卑不亢的年轻人十分难得。 汤盅被放下,发出“砰”的一声不轻不重的声响,拉回了纪婉悠的神思。 她看过去,只见两盅参汤都已见了底。 ……父亲还真都喝下了? 女孩子的心情很复杂。 但愿父亲不会流鼻血吧。 “时辰不早了,快回去歇息吧。”纪修心满意足地拿帕子擦了擦嘴,同女儿讲道。 纪婉悠应了声“是”。 她福了福身,带着丫鬟出了书房。 然而刚跨出门槛之后,脚下微顿,却又回过了头去。 视线中,坐在那里的年轻男子始终维持着半垂着眼睛的模样,从始至终也不曾看过她一眼。 读书人家出来的,都是这般守礼吧? “怎么了?”纪修问女儿:“可是还有事?” “没什么。”纪婉悠的目光实则只是极快地扫了一眼那年轻男子,此时望着自家父亲,笑着道:“女儿只是想同父亲说一句,您也早些回去歇息,勿要太过劳累了,身子最重要。” “好,父亲知道了。”纪修语气宠溺地催促道:“夜里凉,快回去。” 纪婉悠点头,这才带着丫鬟离去。 书房的门被重新从外面合上。 方才该说的都已经大致说罢,纪修便也未有继续在书房中久待。 年轻男子与纪修一前一后离开了书房。 男子行在清冷皎洁的月光下,脸色更显出一丝异样的病态的苍白。 先前经历过九死一生,至今他的身体都还未能养好。 他不紧不慢地走着,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皇上果然还是耐不住性子了。 因为一份不知真假的东西,在燕王即将回京的情况下,便要开始堂而皇之地敲打镇国公府了。 他很好奇—— 镇国公府会是何种反应? 而这一次,不知他的昭昭会如何应对? 会不会再一次叫他刮目相看呢? 他等着看。 但愿,能有一场足够热闹的好戏。 最好是热闹到,足以让昭昭也尝一尝他当初失去一切的滋味。 这样才足够公平,也才能让她离他更近些,不是吗? 天边茫茫浮云如纱,缓缓拂过圆月,也一点点带走了黑夜的漆黑,将天际染成了灰蓝。 天光显现,灰蓝亦被驱尽,金色朝阳升起,晨光洒在琉璃瓦上,暖得寒霜尽消。 身着雾蓝色褙子的蔡锦正坐在堂屋内看书。 自打从找对了戏路之后,蔡姑娘整个人都松弛自如了许多。 当然,如果不必每日前去观赏许先生坐月子的话,那就更好了。 此时,阿梨从外面回来,手里捏着封信,递到蔡锦面前。 “宫里送来的。” 蔡锦接过信,心口不由快跳了几下。 不知情的外人只当这是她母亲和妹妹送来的信,可实际上从来都不是—— 近来她在镇国公府中有了“进展”,料想这两日定会有信送来。 蔡锦飞快地将信封打开,取出信纸在眼前展开。 信上只有两行字—— 然而这区区两行字,却叫蔡锦看得胆战心惊,脸色大变。 她手上抖了抖,那信纸便飘落在脚下。 “哟,是这信烫手还是怎么着啊?” 阿梨斜睨了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 说罢却脸色一改,立即抿了抿嘴。 她怎又忘了呀,现如今私下是不必同蔡姑娘这么说话了的。 蔡锦也没顾上去听,赶忙将那信纸捡起,又重新看了一遍,确定自己确实没看错,强定了定心神,对阿梨道:“将我今早做的点心装好,送去姑娘那里。” 想到厨房里的那些点心,阿梨觉得自己还可以阴阳怪气地嘲上三天三夜,但还是乖乖闭了嘴,去照做了。 装着点心的食盒,很快便被送进了熹园。 许明意坐在桌边,将食盒打开,看着碟子里那些奇形怪状的点心,不禁沉默了一瞬。 她总算有幸见识到点心做的比她还差的了。 眼前这些糕点,色香味中的色香,显然已经出走得彻彻底底了。 至于味—— 恕她没有勇气尝。 这时,一道黑影稳稳地落在了桌上,伸着脑袋好奇地往食盒中探去。 俨然一幅——我看看是什么好吃的,快让我看看。 然而下一瞬,就见大鸟瞪圆了眼睛,像是在下意识地躲避什么危险的东西似的,往后退了两步,却不料爪下一个踏空,惊声鸣叫着摔在了地上。 翅膀扑棱间,又掉落了几根鸟毛。 正文 271 主次轻重 , 看着大鸟甩着头,急于要将长喙上沾着的点心屑甩掉,还叽里咕噜地像是在埋怨着什么的模样,这点心的味道究竟如何,许明意便也就有答案了。 但蔡姑娘也是个讲究人。 想来断没有专程使人给她送这致命点心的道理。 许明意将盛放着点心的这一层取了下来。 果然见食盒最下面的夹层中,赫然有着一封书信在。 信封显然是被人拆开过的,其上写有一行字——吾儿蔡锦亲启。 看起来像是蔡姑娘的母亲托人从宫中送出来的家信。 但究竟是不是家书,蔡姑娘历来清楚,她也一样心知肚明。 许明意将信纸取出。 今日难得很暖和,窗棂是大开着的。 金色的日光洒在看信的人身上,却突然叫她再感受不到丝毫温热,只是一瞬间,便觉冷得彻骨。 许明意看着信上所写,好一会儿才将那信纸缓缓折起。 这上面的内容,出乎了她的意料。 或者说,是在意料之中的,只是远不曾想到会来得这么快——甚至此时距蔡锦落水之事,相隔不过才半月……皇帝竟就如此‘好骗’吗? 不。 即便再是被猜疑冲昏了头脑,但能坐上这个位置的人,也绝不会连最基本的耐心都没有。 想到这背后可能存在的其他意义,许明意将信封收入袖中,起了身来。 “将点心留下,把食盒送回给蔡姑娘,便说多谢她的点心,味道很特别。”许明意吩咐了一句,语气已是如常。 阿葵应下,唤了一名小丫头进来。 许明意没有耽搁地去寻了镇国公。 秦五从自家将军的院子里刚走出来,便瞧见了身披黛色披风的少女带着丫鬟迎面向他走来。 女孩子本是明媚的长相,此时着偏深暗的颜色,便衬得整个人清冷而沉静许多。 秦五顿下了脚步,拱手行礼:“姑娘。” “秦五叔也来找祖父?”许明意面上浮现笑意。 秦五答了声“是”,心情却尤为复杂。 先前他回京头一件事便是找到将军告了状,将姑娘在宁阳时的过分举动告知了将军—— 但结果跟他预料中的截然不同。 姑娘在府中依旧呼风唤雨,为所欲为。 这多多少少就让他觉得自己的处境有些尴尬了。 尤其是姑娘此时面对他,如此地云淡风轻,大度而宽容—— 这般之下,竟叫他无端觉得有些羞愧。 但经此一事,他也算是看明白了。 先前眼见着府里这唯一的姑娘被百般溺爱纵容着长大,他总忍不住心想:在这个家里,还有什么事情是姑娘不能做的吗? 现在他知道了。 ——没有。 以后他再也不会不自量力去告姑娘的状了。 认清了现实的秦五垂下了头,直到许明意进了院中,他适才抬脚大步离去。 刚交待完秦五一些要事的镇国公,此时正若有所思地坐在堂中盘核桃。 听得孙女来了,才回过神来。 “祖父。” 看着面前行礼的女孩子,镇国公眼底含着笑意:“昭昭来了啊,坐下吃点心。” 许明意依言坐下。 只是,点心这东西,她应是要有段时日不想再吃了。 “孙女有话想要同祖父讲。” 镇国公闻言动了动眉。 孙女说话向来直截了当,寻常连开场白都没有,今次有这么一句,便是说明要单独同他讲了。 于是镇国公示意堂中的仆从都退了出去。 许明意将书信取出,抽出信纸展开,放在茶几上推向自家祖父,低声道:“这是今早刚送到蔡姑娘手中的——” 镇国公拿起来看,脸色骤然间变得凝重。 “遗诏……” 老人的眼神沉不见底:“他果然是疑心我手中有先皇遗诏!” 他和昭昭之前的猜测可谓分毫不差! 皇帝疑心他有所隐瞒,让蔡锦取信他那不争气的次子,以此来暗查遗诏的下落……! “砰!” 镇国公将信纸重重地叩在茶几上。 若说单单只是被疑心,他尚且不至于如此愤怒! 可这哪里只是疑心那么简单——如此紧要之事,皇帝甚至都不曾再观望一段时日,就这么交待给了蔡锦,这当真不是在堂而皇之地敲打他吗? 可他哪里有什么遗诏! 这不是硬逼公鸡下蛋吗? 且公鸡哪怕是当真下不出蛋来,却还得想法子自证自己确实不会下蛋! 能有什么法子证明? ——是要他把肚子剖开给人看才行吗?! 这不就是在提醒他表忠心吗,忠心要怎么表?拿不出遗诏,便交出兵权?对方真若还是个人,这兵权交也交了,可依对方现下这禽兽不如的德性来看,恐怕兵权还不够,到头来还要再拿他全家老小的性命来凑! 可去他娘的吧! 憋屈与恼怒感油然而生,镇国公手下一个用力,两只被盘得表面光滑油亮的核桃顿时碎裂开来。 这下老爷子更气了—— 呔!这可是他盘了很久引以为豪的一对儿宝贝! “祖父息怒。”许明意出言道:“现下咱们该好好想想要如何应对才算妥当。” 是,这种心中攒着怒气,却还要想办法让对方满意的感觉,确实很憋屈。 她不觉得愤怒吗? 不,她的愤怒感甚至盖过祖父——因为除了眼下这些,她还曾见证过前世家中的巨变。 她清楚地知道,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因为这位皇帝的猜疑。 她做梦都想拧断狗皇帝的狗头,再一把火烧了他的狗窝。 可现实不允许。 或是说,暂时不允许——不过美好的愿望还是要有的,照上一世的局势来看,谁又能说她这个梦想就当真没有实现的机会? 而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在那一日到来之前,保住性命,保存实力。在与狗皇帝的博弈中,暂时敛起锋芒稳住局面。 没什么比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更重要,在这件事情面前,其余的一概都要靠后。 上一世她亲手杀了占云竹报仇,却依旧不觉得值得开心,因为她的家人都早已不在了,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这些经历,让她明白了何为轻重主次。 “没错。”镇国公纵然性情暴躁,然而大事之前,却也很快冷静了下来:“这件事情需要慎之又慎。” 正文 272 好骗的老男人 ,只怕做的稍有些不妥,落在皇帝眼中便真要成了燕王的同党。 “祖父,您觉得先皇会不会当真留有什么遗诏在?”许明意问道。 想办法总要对症下药,倘若盲目地去应对,那还不如什么都不做。 至少要尽可能多地摸清些真相。 “这个我也说不好……”镇国公微微眯了眯眼睛,似乎在回忆着什么,语速很慢地道:“但在我的印象中,先皇于私下,确是更喜欢燕王多一些……” 顿了顿,又道:“可这种喜欢,也无甚特别之处,只能说是人之常情——” 总地来说,就是那种“只要不是个瞎子,都会更喜欢这个次子”的喜欢,而非是没有缘由的偏爱。 毕竟燕王殿下无论是母族还是自身,都给陛下带来了颇多助益。 “那在祖父眼中,先皇是个怎样的人呢?”许明意又问。 世人口中所传颂的那些,只能听一听而已。 她更相信祖父的判断和评价。 一则祖父看人的眼光向来还算颇准,二来也曾是与先皇朝夕相处并肩作战的亲密之人。 “先皇啊……”提到这位故人,镇国公叹息了一声,道:“先皇是心怀天下之人,且仁德无双。” 当初他带一群人闯出了一些名堂之后,遇到了先皇,彼时他正是被对方的品性胸襟折服了,才会选择与之同行。 那时就想着一群志向相投的人一起干点儿想干的事情,也没想到干着干着,就这么把天下弄到手了。 后来先皇称帝,他被封镇国公,在这京中虽觉得束手束脚,但眼看着天下一日日安稳下来,还是十分欣慰的。 再到后来,先皇辞世,新皇登基,他才突然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束手束脚。 新皇是他看着长大的,在他眼中本不过是一黄毛小儿,甚至比不得燕王来得有威望,可他谨记先皇叮嘱,便也从未有过半分倚老卖老的轻视与不臣之心。 但现在他满脑子都是大不敬的想法,只想一巴掌扇碎这狗玩意儿的脑瓜子! 不过这么暴力血腥的话可不能乱讲,万一吓到昭昭可就不好了。 “照祖父这般说法,先皇如此为人,在传位之时,想必也定是将天下大事考虑了进去的。” 许明意猜测着道:“听闻当时燕王不在京中,京军大营兵力俱掌握在纪修手中。先皇会不会便是不想再因此生出争端动荡,才选择顺应了这局势?” “或许也有这个可能。”镇国公看向孙女,道:“想来,这也正是当今皇帝的想法——疑心先皇只是迫于局势,而非心甘情愿地传位。” 许明意点头。 若非心甘情愿,那此事背后所存在的思量必然不止一层。 皇帝的疑心也不算是空穴来风。 “先皇若临终前当真留下了什么东西,而这东西又不曾交到祖父手中,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了——” 东西在敬容长公主手里。 上一世,敬容长公主之死,甚至要先于他们镇国公府的覆灭。 或许至死她都不曾将东西拿出,又或许根本没有此物,故而在那之后,许家还是没能逃得掉那场厄运。 当然,或者东西已经被庆明帝拿到手,只是即便没有了这个嫌疑,许家也还是非死不可的。 他们许家,“该死”的理由,实在是太多了。 但现下,为了守住一些东西,却也不得不逐一去应对。 “可长公主殿下到底是皇帝的亲胞妹,即便是清醒时,也未必会如实吐露。更何况她现下神志不清,要想试探些什么,就更是不易了。”镇国公讲道。 许明意不置可否地道:“无论如何,孙女且去试一试吧。” 敬容长公主是庆明帝的亲妹没错,可也是险些死于庆明帝手下的人。 至于神志不清—— 这一点,本就有待再观察一二。 对于孙女的决定,镇国公没有反对。 试一试也好,多知道些,才能多些判断,也更利于接下来的应对博弈。 祖孙二人又长谈许久。 …… 翌日,许明意便登了长公主府的门。 因如今玉风郡主白日里多是在敬容长公主的院子里“哄孩子”,故而许明意便直接被请去了长公主院中。 “来便来了,怎么回回还不忘带东西啊,倒显得你我之间多么生分似得。” 玉风郡主见阿葵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抱着只锦盒,便嗔了许明意一眼。 “这不是年后头一回登门么。”许明意说话间,看向盘腿坐在榻中摆弄一只九连环的敬容长公主,笑着道:“更何况现下你家中有个小孩子,更是不好空手了,但也只是些糕点和小玩意儿罢了,非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听到“小孩子”三个字,玉风郡主回头看了一眼自家母亲,凑在许明意耳边小声讲道:“好骗得很呢,且还不怎么聪明,一只九连环,便能叫她安静大半日……” 而听说有糕点的长公主,此时便将那九连环丢到了一边去,站起了身来,眼睛晶亮地问:“许姑娘,是什么糕点呀?我恰巧也饿了呢!” 许明意笑着道:“各样都装了些。” 说话间,阿葵已将食盒递给了一旁的管事嬷嬷。 长公主催着打开,嬷嬷笑着照做,将一碟碟点心在软榻前的小茶几上摆好。 许明意在一旁坐下喝茶。 闲聊间,玉风郡主同好友问起了蔡锦之事。 “前晚上元节,在灯市上,你二叔身边带着的那个,便是那位蔡姑娘了吧?当时人多耳杂的,都没来得及问你。” 许明意点头:“正是蔡姑娘。” 玉风郡主在好友面前不避讳地道:“你二叔还真信她了?先前外头不是都说,这是宫中派去的眼线?” 虽说宫里的那位是她的亲舅舅,但亲舅舅再亲,也隔着一道宫墙呢,宫墙内外,便是两路人,故而还是远远比不得她同许昭昭来得亲啊。 她的心更向着谁,那自然也就不必多说了。 “是啊。”许明意吃了口茶,似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玉风郡主轻“啧”了一声。 未经世事的纯情少年郎容易上当,倒还可以理解—— 怎连老男人竟也这般好骗吗? 正文 273 脑子有坑? , 这般想着,玉风郡主不禁感慨道:“我们家定宁以往便常对我说,男人这种东西,轻易是不能嫁的,这话果然没错。” 试想一下,你好不容易选中的男人,轻而易举便被旁的女人哄骗了去,这得多糟心啊——丢了个男人固然是没什么可气的,最要紧的是脸上无光,显得你眼光差啊。 许明意闻言看了一眼好友。 ——她家定宁? 怎么,现如今母亲这个称谓,皎皎是彻底不会叫了吗? 而皎皎家的定宁此时拿着块儿点心,疑惑地问:“我何时说过这句话?” 玉风郡主拍了拍长公主的头,道:“你现在自是没说过,但等你长大了就会说了。” 长公主撇了撇嘴,大约是觉得这话奇怪,又因习惯了对方时不时的奇怪,便也未再追问。 一旁的叶嫫满眼笑意。 其实她倒觉得殿下现下这样也挺好的。 面首不养了,酒也不喝了,身体也好了,多好呀。 只是,她又时常忍不住会想——这份安宁当真会因此而长久吗? 叶嫫替长公主添了些茶水,听着玉风郡主与许明意的闲谈,微微有些出神。 “……话说回来,这个蔡姑娘,当真是什么眼线吗?”玉风郡主的声音稍低了些。 “先前便查明了,确是眼线无误。”捧着茶盏的女孩子叹了口气,有些担忧地道:“可偏偏不知我们镇国公府究竟哪里做错了,竟惹得陛下起了这样的疑心。” 长公主咀嚼糕点的动作微微一滞,很快苦着脸将手里的吃了一半的点心放了回去。 “叶嫫,我不喜欢吃枣泥馅儿的……”她同管事嬷嬷说道。 “那便换一样儿……”叶嫫小声说着,像是在哄着孩子不让孩子打扰大人们谈话那样。 “许将军一贯行得正坐得端,岂会有什么错处?”玉风郡主皱起了眉。 倘若当真是眼线的话,那她只能怀疑她这个皇帝舅舅脑子是不是有坑了。 他就这么闲? 把这份心思用在治理政务上,还会有那么多百姓吃不上饭吗? 她也是近来才知道,原来在京城之外,许多百姓竟是食不果腹的——她新收进府中的面首阿淮,便是从外乡逃荒而来,因长得太扎眼,被人盯上卖进了小倌馆。 一个勤快朴实的十五岁的少年,尚沦落到这般境地,那老弱妇孺又当如何? 这些局面,堂堂一国之君会不知道吗? 近日她每每想到此处,都觉得心中极不是滋味。 “即便无错处可叫人抓,却还是要当心些。”玉风郡主同好友正色说道。 毕竟也不能拿对待正常人的眼光去看待脑子有坑的人。 许明意点头:“放心,会多加小心的。” 玉风郡主轻叹了口气,正要再说些什么,只听得外间传来了一阵有些急促的脚步声。 随后便是丫鬟低低的说话声。 片刻后,守在外面的大丫鬟施施走了进来。 “郡主。” 玉风郡主方才已是听到了动静,此时便看向大丫鬟,等着她往下说。 “是玉华院那边……说是闹起来了。”施施讲道:“好像是阿淮公子同其它几位公子起了冲突。” 玉风郡主立即皱了眉。 阿淮生性纯良,怎会与人起冲突,定是那群不省心的又欺负新来的了! “闹得可厉害吗?” 施施脸色为难地道:“说是见血了。” 还见血了? 玉风郡主“噌”地站起了身来,有些紧张地问:“没人伤到脸吧?” 这群人现如今愈发没个轻重了,平日里她懒得去管这些勾心斗角后宅琐事,倒叫他们越闹越欢了——究竟还把不把她这个一家之主放在眼里了! “伤没伤到脸,这个倒是没说……” 玉风郡主便道:“昭昭,你且坐坐,我得去瞧一瞧。” 许明意叹了口气,道:“去吧……” 这嫁人不嫁人的,横竖区别似乎也不算大,还是逃不掉要料理后宅争风吃醋之事啊。 “这茶凉了,我再去给姑娘添一壶来。”叶嫫拿起茶壶,对长公主轻声说道。 长公主口中嚼着山楂糕,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长公主自醒来后,便不适应太多丫鬟伺候,贴身陪着的通常只有一个叶嫫而已,此时叶嫫离开后,房内就只剩下了她和许明意两个人。 对叶嫫过于凑巧的离开,许明意心下隐隐有些猜测。 她看向了依旧在吃着东西的长公主。 声音轻而平静地道:“晚辈有些话,想同殿下单独说一说——” 这等不会引起其他人留意的独处机会不可多得,许明意也未有拐弯抹角:“方才我同皎皎所言,殿下想必也听到了。现下摆在镇国公府眼前的难题,亦是殿下先前所遇到的那一个——殿下可想过先前被人刺杀的缘故所在吗?倘若不将此隐患消除,恐怕日后长公主府还将会有麻烦。” 遗诏不在他们镇国公府,这一点,皇帝迟早会查明。 而到那时,无论镇国公府会面临怎样的局面,皇帝必然都还会将视线重新锁定在长公主身上。 与其让两府先后皆处于被动的局面,倒不如趁早交换有用的信息,以便商量着如何应对。 当然,她也清楚这只是她自己的想法。至于长公主会不会有着别的顾虑和思量,甚至是立场上的犹豫,她并不确定。 但她现在要做的,便是将自己的想法直接明了的说出来。 至于面前的这位长公主是否能够听得懂—— 若她是清醒的,就必然能够听懂。 敬容长公主将口中的点心不紧不慢地咽下之后,抬起了头来,看向面前的女孩子。 “你们为何总要称我为殿下?” 许明意一时未语。 她明白了。 这应是不愿意同她多谈的意思了。 但也不算太过意外。 只片刻,她便将心绪压了下去,笑着道:“那便不喊殿下,喊谢姑娘——我方才说的那些话,谢姑娘或也可以认真考虑一二。” 当下这情形,多多少少有些急促了。 长公主骨子里是十分谨慎的性情,或许只是需要时间来认真考虑。 这时,敬容长公主眨了眨眼睛,开口问了一个问题。 正文 274 受惊 , “你们方才说的许将军,是许启唯将军吗?” “是啊。”许明意笑着点头:“那是我家中祖父。” 敬容长公主眼底有一闪而过的疑惑。 “许将军是个好人,我知道的,那是我二哥的师傅呢。可是,他竟然都有孙女了吗?” 看着这样的长公主,许明意略有些不解。 奇怪—— 分明有那么一瞬间,她会觉得长公主是清醒的——可更多的时候,她又觉得长公主的反应和表现都不像是装出来的。 比如眼下。 且此处分明也没有其他人在,按说本不必再如此卖力地演。 莫不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亦或是……先前的表现都是真实的,只是后来才开始渐渐恢复? 毕竟这个病,虽是难以医治,但也并非全无恢复的可能——若是受到什么强烈的记忆提醒,有些东西也是有可能会被记起来的。 若是如此的话,那她今日所言,对方就未必能真正听得明白了。 日后还需多加留意判断才行。 许明意心下有着猜测,对上那双果真如孩童一般清澈干净的眼睛,她拿干净的帕子垫在手下,拿起一块点心,递过去,轻声道:“尝尝这个,也很好吃。” 看着面前眼底带着笑意,不见丝毫不满与失落的少女,敬容长公主将点心接了过来,说了声“谢谢”。 尝了一口,便眼神惊喜地道:“真的好吃!” 这时,叶嫫提着茶壶走了进来。 “叶嫫,这个很好吃,你也来尝尝吧!”敬容长公主道。 叶嫫笑着走过来,倒了一盏温度适宜的茶水送过去:“别噎着了……” 又替许明意倒了一盏。 “多谢嬷嬷。”许明意接过,静静地坐着吃茶,偶尔同敬容长公主说上一两句话。 待玉风郡主处理罢棘手的后宅之事回来之后,二人又说了会儿话,许明意才请辞而去。 玉风郡主亲自将好友送出府。 许明意回到家中之后,便去见了祖父,将今日在长公主府的经过说明。 一番长谈罢,祖孙二人皆以为长公主此事势必要再观望一阵子了。 然而次日清早,突然有长公主府的丫鬟登了门。 此时许明意刚练完箭,正准备用早食。 “姑娘。” 阿珠从外面走了进来,禀道:“长公主府里来了人,说是长公主殿下昨夜受了惊吓,大哭大闹不止,想请阿葵去看看——” 大哭大闹不止? 这得是受了何种惊吓? 阿葵布菜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地看向自家姑娘。 “那便赶紧去看看吧。” 许明意搁下了粥碗中的调羹,不作耽搁地起了身,看向阿葵道:“快去准备准备。” “是,婢子这就去。” 待许明意更衣罢,阿葵也已备好了药箱。 马车驶动,离开了庆云坊。 “姑娘……” 马车中,阿葵低声问道:“婢子今日要怎么演呢?” 虽说如今她临场应变的能力也已经锻炼出来了,但提早有些准备,才能更加地万无一失嘛——过了适应期的她,现在已经开始追求质量上的提升了。 许明意听得有些茫然。 什么怎么演? 对上小丫鬟那双还在等着她安排戏份的眼睛,许明意顿时明白了。 阿葵该不会以为……长公主受惊之事,是她干的吧? 虽说昨日她去长公主府,未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也不至于连夜翻墙去报复吧? 她像是能干得出这种事情的人吗? 主仆之间究竟还有没有信任可言了? 见得自家姑娘古怪的眼神,阿葵也很不解。 难道说不是姑娘干的吗? 可这是有先例的呀。 之前姑娘去了一趟长公主府,便叫长公主起了红疹。然后便让她去替长公主医治,从止痒再到祛疤,她得了一回又一回的赏赐,那些赏赐让她收的手也软了,良心也麻木了。 诸如此类的赏赐,她从宫中也拿回来了许多。 她如今可真的太富有了。 放眼京城,可再没有比她更富有的丫鬟了——无论是钱财还是肚子里的才华。 可这种名利双收的暴富,又实在让她十分不安。 “瞎想什么呢。”许明意拿手指在小丫鬟脑门儿上弹了一下,道:“到了长公主府该如何诊脉便如何诊脉,该怎么开方子就怎么开方子便是。” “是……婢子记下了。” 阿葵揉了揉被自家姑娘弹过的额头,很是松了口气。 不是姑娘干的就好。 不然她真怕自己在面对长公主时会因为太过心虚而难以入戏呢。 马车一路未停,长公主府很快便到了。 刚进得长公主的居院内,许明意便隐隐听得有哭声入耳。 待靠近那间卧房,那哭声更显撕心裂肺。 “叶嫫,我怕……我害怕!” 进了房内,只见床榻之上身穿白色里衣,披着头发的敬容长公主满脸泪水,眼睛鼻子皆是红肿不堪,整个人都缩在坐在床沿边的叶嫫怀里。 玉风郡主也在一旁手忙脚乱地轻拍着长公主的后背,急急劝道:“快别哭了,再哭下去身子都要哭坏了,且你的脑子也本就不怎么好……” 见得许明意带着阿葵过来,她才连忙起身,像是看到了救兵一般:“……昭昭!你可算是来了!” “别着急。” 许明意看一眼床上的长公主,对阿葵道:“先去给殿下看看。” 阿葵应下,上了前去。 “姑娘,您先让阿葵姑娘给您瞧瞧,来,把手伸出来……”床边,叶嫫轻声哄着大哭不止的长公主。 玉风郡主则是拉着好友走了出去。 “老天,真是难哄极了……做人母亲,可当真是这世上最难的事情了,我算是知道了,这真不是寻常人干的活儿啊!但凡是能把母亲当好的,都是顶了不起的女豪杰。” 玉风郡主长呼了口气,看起来很有几分狼狈,再没了往日在人前的那种仿佛不染凡尘的矜贵清傲。 许明意这才瞧见她已是折腾得额头上都是细汗。 往内间看了一眼,许明意问道:“殿下怎么会突然被吓到?是被什么东西惊吓到的?——还是说,瞧见了什么可怕的人或事?” 听好友这般问,玉风郡主赶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许明意愈发疑惑了。 正文 275 拨浪鼓 ,只听玉风郡主压低了声音道:“是老鼠……” 许明意愣了愣。 老鼠有什么可怕的?——捏着尾巴不就扔出去了吗? 不过,每个人害怕的东西不同,程度也不一样。 “她本就怕老鼠怕得要命,故而我们府上才养了这么多只猫儿……听叶嫫说,我母亲他们幼时跟随先皇征战,最初也是居无定所,很是吃过些苦头的。有一回在睡梦中,被一只极大的老鼠爬到脸上咬伤了鼻子……从那之后,老鼠两个字,是听也听不得了。” 许明意听得一张脸也不受控制地皱起,只觉得自己的鼻子突然也紧绷绷的发痒。 虽说被咬一下未必有多疼,但此等经历,恐惧和恶心定是比疼痛来的更加深刻。 若是这样的话,那长公主此时的模样自然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现下她的身份还只是个孩子。 可是…… “怎会突然有老鼠冒出来呢?” 倒不是说长公主府便不会有任何老鼠的存在,只是既然长公主这么害怕,想来府中上下平日里对捕鼠防鼠之事必然是十分上心的。 且皎皎方才也说了,府里这么多只猫儿—— 若真有老鼠不慎闯入,即便不被吓得连夜收拾包袱逃离这送命魔窟,只怕没住几日,也早被它们折腾的断子绝孙了吧。 “我也觉得奇怪呢。”玉风郡主道:“自打从我记事以来,都从未在家中见过老鼠是什么模样。” 怎偏偏谁害怕便找谁呢?这是什么孽缘啊。 玉风郡主悄悄指了指内间,低声道:“且她又被咬了一口呢……若不然也不至于怕成这样。” “殿下竟是被咬了?”许明意吃了一惊。 按说老鼠不饿极了应当也不会咬人吧? 且被老鼠咬,这种事情可大可小——虽说在这种地方不至于出现鼠疫,但也还是要多加防备才行。 若是后面再起了高热,可就麻烦了。 这般想着,许明意忙折回了内间去。 床边,长公主才肯伸出手让阿葵看。 “这便是被那东西咬伤的……”叶嫫声音极低地对阿葵讲道,唯恐再吓到长公主。 阿葵仔细看了看,神情有些疑惑。 许明意也已走近,此时见了那细小的两点伤口,心中立时便有了判断。 确实是受伤了。 也有些像是动物的利齿留下的痕迹。 但也只是像—— 并不是真的就是。 她看向堪堪停下哭声的长公主。 敬容长公主,在撒谎…… 不止是撒谎,且还在做戏。 而这样完整的谎话,以及手上的伤口——绝不是一个神志不清的“孩子”,能够做得到的。 许明意缓缓收紧了袖中十指。 也就是说,她面前的长公主,是清醒着的…… 且在通过这种方式告诉她,她是清醒的——这伤口哄一哄叶嫫和皎皎且罢,但根本骗不过懂医术的人。 可长公主如此兴师动众地演这样一场戏,难道就只是为了暗示她? 许明意隐隐觉得有些说不通。 “大哥怎么还没来?我要见大哥……”敬容长公主声音沙哑急切。 叶嫫轻声道:“姑娘别急,应当很快就到了……” 若单单只是殿下的大哥,自然是说见便能见到的,可除了是殿下的兄长之外,那更是当今陛下啊。 稍有些事情绊住了脚,只怕便出不得宫了。 许明意的眼神微微动了动。 皇上要来吗? “殿下莫怕,这伤口应当不算严重。”她开口带着安抚的语气:“待阿葵清理完之后,上了药包扎起来便不疼了。” 本不知道该怎么做的阿葵立刻了然。 姑娘必然也看出来这伤口不对劲了,既然姑娘说了要包扎起来,那便是要她不要多嘴,也不能让别人看出不对的意思了。 阿葵很快做做样子将伤口清理干净,上了药粉,剪了白色伤布将那根手指包好缠紧。 做完这一切之后,长公主抬起那只手,看了看,嘴巴一瘪,眼泪突然又“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啊,怎么突然又哭了?是觉得她包扎的太丑了吗? 阿葵有些手足无措——确实怪她不够精致了,要不然拆开重新系个蝴蝶结上去怎么样? 此时只听长公主哽咽着道:“大哥究竟何时才能过来……” 是啊,究竟何时才能来啊,倒是快来哄哄孩子啊。 ——玉风郡主在心底绝望地道。 或是她急于摆脱……不,是孝感天地的意念太过强烈,这句话刚在心底落音,就听丫鬟小跑着来禀,道是皇上到了。 众人闻言皆迎去了外堂。 叶嫫则连忙取了一旁屏风上的嫩粉色罩衫给长公主披上。 是,她也知道自家殿下这个年纪穿这个颜色多少有些不合适,但不给穿不行啊。 庆明帝很快被迎了进来。 敬容长公主一见到近日来待她格外关切的兄长,像是终于找到了依靠一般,朝着人便扑了过去,抱着庆明帝不肯撒手。 玉风郡主看得目瞪口呆。 心中却又莫名有些泛酸。 她也每日照料着谢定宁啊,怎不见谢定宁这样抱过她呢?是觉得她不足以叫她依靠吗? 说来也怪,陛下没来,她盼着有人同她分担这负担,来了吧,她又忍不住嫉妒——原来做母亲的感觉竟是如此复杂,哪怕她只是半路无痛当娘。 “好了,别叫人笑话……” 庆明帝无奈地笑了笑,拍了拍胞妹的肩膀,将人扶着站好。 敬容幼时从不曾这般与他亲近过,经过这段时间特殊的相处,反倒对他信任依赖了许多。 或许是因为自从她重新醒来之后,眼前的亲人便只有他一个吧——他们到底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妹,若敬容一辈子如此,他便也可以让她一直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毕竟,他也不是真心想着要将至亲之人都赶尽杀绝的人啊。 “大哥,我又被……咬了,你看!” 敬容长公主伸出包着的手指,满眼委屈。 “我都听说了,可要紧吗?”庆明帝语气温和。 “都流血了!”长公主有些着急地道:“一定是因为父亲送我的拨浪鼓不在,我到处都找不到!大哥,你知道它在哪儿吗?” 怎么突然又要什么拨浪鼓了? 庆明帝听得很糊涂,遂看向一旁的叶嫫。 正文 276 枣树下 “殿下说的应当是多年前先皇送的一只拨浪鼓……” 叶嫫垂着头,将声音压得极低:“记得那时殿下刚被老鼠咬伤,先皇便送了一只上面画着只花猫的拨浪鼓,说是能吓走老鼠……殿下一直很爱惜……但奴婢也好些年没见过了,可殿下今日哭着非是要找呢……” 这要怎么找? 看着面前眼神急切带着央求的胞妹,庆明帝心底有些不耐烦了。 他知道她现下同一个真正的孩子没有分别,可他哪里有这么多工夫陪她胡闹? 但表面上并不露分毫,眼中笑意温和:“大哥再叫人给你买一只一模一样的可好?” 敬容长公主立即摇头,固执地道:“我就要我自己的那个……大哥,你帮我想一想放在哪里了好不好?” 庆明帝愈发不满她的任性,只能耐着性子哄道:“别着急,大哥帮你想想——先坐下,看你一头的汗。” “我不坐……” 敬容长公主说着,眼睛忽然亮了亮:“对了,我想起来了,定是被我埋起来了!” 一旁的叶嫫恍然道:“对,说不定便是被埋起来了呢。” 见庆明帝目露不解之色,叶嫫忙低声解释道:“陛下兴许是忘了,殿下幼时便心思细腻,先皇彼时东征西战的,殿下也害怕家中突然生出什么差池来,是以便常常喜欢将自己宝贝的东西埋起来,说是怕被人抢了去……” 庆明帝对此隐隐有些印象,但此等无意义的小事他也向来不会放在心上。 便是此时听着这些,都觉得只是在浪费时间罢了。 他有大把的事情要去处理,今日若非是听说敬容闹得厉害,本也不会来这一趟。 然而叶嫫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先前未入京时,殿下皆是将东西埋在老宅的枣树下,入京时便尽数挖出来带来京城了。殿下念旧,一直都是留着的。” 叶嫫说到这儿,看一眼长公主,声音更低了许多:“直到先皇驾崩那一年,殿下才又将那些旧物重新埋了起来,尤其是同先皇有关的东西,只留了一块儿玉佩在身边做念想,是怕触物生情……” 先皇驾崩那一年? 且埋进去的……多是同先皇有关之物? 这件事情,敬容似乎也同他提起过。 庆明帝心绪微动,遂问道:“那些东西都埋在了何处?” “就在殿下醒来那一日一个人跑去的那座空院中的枣树下。”叶嫫道:“那院子也是照着旧宅建的——殿下要找的拨浪鼓,说不定真就在那棵树下埋着呢,奴婢这便叫人去挖了瞧瞧。” “我要自己去!”敬容长公主满眼兴奋之色,像是迫不及待想要去玩寻宝游戏的孩子。 庆明帝笑着道:“那大哥陪定宁一起去找可好?” “好啊好啊!”敬容长公主开心的跳了起来,立即就拖着兄长的衣袖要往外走。 玉风郡主见状要跟去。 看孩子这种事情最难的就是要寸步不离,可若不跟着吧,非但不会轻松,反而要更加挂心不安。 当然,她也想去看看谢定宁都藏了些什么东西,有没有可以拿来取笑的。 见身后呼啦啦地跟了一群人出来,庆明帝回过头,含笑温和地道:“不必如此兴师动众的,朕带人陪着她去便够了。” “是。”玉风郡主唯有停下脚步。 庆明帝由长公主拽着衣袖往前走着,身后跟着一行太监与侍卫。 看着兄妹二人离去的背影,长公主府内的丫鬟们皆是忍不住在心底感慨——陛下待殿下还真是纵容宠溺呢,这是打从心底的疼爱这个胞妹啊…… 哎,只可惜她们殿下如今却是这幅浑浑噩噩的模样。 说起她们浑浑噩噩的殿下,这段时日可当真没少惹祸呢,多亏了有陛下担待维护着。 殿下前几日还因同郡主赌气,收拾了包袱,非要爬墙离家出走呢。只是好不容易避开下人们爬了上了后院的院墙,却又不敢往下跳,于是就在墙头上与郡主僵持着—— 僵持得累了,打开包袱拿出里面的糕点果子吃了起来。 最要命的是,还拿苹果砸了刚巧从外面骑着毛驴路过的左都御史明大人的头…… 好在那苹果已啃了一大半,杀伤力没那么强。 但向来最爱弹劾她们殿下的明御史,竟然一反常态没有生气,反倒很好心地劝着长公主赶紧下去——事后也没有像往常那样上折子弹劾。 大约是良心发现,也觉得她们殿下现如今太可怜了吧。 不过,她们还是觉得明御史之所以能这般大度,那是因为没看到墙内的郡主朝着殿下竖起了大拇指,小声称赞殿下——“砸得好”。 当然了,这也不止是郡主一个人的看法,她们也都这么觉得。 毕竟一个大老爷们,成日弹劾她们殿下养面首干什么呀——总不能是因为自己长得不行,没有做面首的资本,就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吧? 见庆明帝一行人的身影消失,许明意缓缓松开了袖中一直不自觉紧握着的手指。 向来修剪的短而整齐的指甲,也在手心中掐出了一道道红痕来。 从许多迹象与巧合来看,今日的一切,应当皆是长公主安排好的一场戏。 包括现下引着皇帝去找拨浪鼓…… 可是,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 为何又不忘将她也一并请来? 是为了,让她亲眼看一看今日之事吗? 想到一种可能,许明意微微抿直了嘴角,压制着内心的翻涌。 “那咱们就进去等着吧。”玉风郡主呼了口气,“恰巧我也能歇一歇。” 许明意又看了一眼长公主与庆明帝离开的方向,片刻后,方才跟着好友转身进了室内。 若长公主当真有了什么决定,便也不是她能够阻止得了的。 她也没有立场去阻止对方的选择。 就眼前的局面而言,怎么做才是真正的对,谁也无法下定论—— 庆明帝带着敬容长公主,很快来到了那座院子前。 因敬容长公主近来很喜欢往这边跑,原本荒废的院子便被下人们重新打理了一番,如今也称得上干净整洁。 “应当就是这儿了!” 敬容长公主指着那棵老枣树说道。 正文 277 何时用它? 庆明帝看过去。 上次他便看出来了,这棵老枣树栽种的位置,也与他们兄妹幼时所住的老宅中的那棵没有区别。 只是现如今在敬容的记忆中,她所记得的,从始至终都只有原先那一棵而已。 “挖开看一看——” 庆明帝边走过去,边吩咐身侧的侍卫。 院子里的野草刚被清理过,不远处还留着两只铁铲,两名侍卫取过,便开始挖了起来。 庆明帝仔细留意了脚下。 枣树四周皆是青砖铺就,每一块青砖的颜色与磨损程度都无出入,砖缝间还残留着野草被除去后留下的一些枯白根茎。 可见这些砖并不曾被人动过手脚。 而砖块被掀开之下的土地,亦是积年累月之下的平实坚固。 土很快被侍卫手下的铁铲翻开。 “陛下,有东西。” 铁铲触碰到与土块截然不同的坚硬之物,侍卫赶忙禀道。 “看吧,我就说在这儿嘛!”敬容长公主高兴又得意,叉腰催促道:“快帮我挖出来!” 庆明帝笑着点头,对侍卫道:“挖出来吧,手下当心些,莫要损坏了里面的东西。” 但是,若真是先皇离世那一年所埋,这么多年下来,如果当初保存不当的话,恐怕已经要被腐蚀得差不多了。 思及此,庆明帝不禁觉得自己今日实在是想多了。 怎会是他想的那样? 他确实记得,父皇走后,敬容将自己埋东西的事情曾告知过他——若真是他猜的那样,敬容又怎么可能会告诉他? 况且,如今紧要之物,在这儿一埋便是这么多年,着实说不通。 可当两名侍卫将那口箱子抬出来时,庆明帝的眼神再次变了。 即便被埋于土下多年,木箱表面依旧润泽且纹理漂亮分明。 这箱子,乃是阴沉木所制。 阴沉木贵重稀少且耐腐,远非寻常木材可比—— “这么大一口箱子啊……”敬容长公主蹲身下去,眼中有些疑惑,但更多的还是惊喜与期待:“快快打开!” “定宁,你可有钥匙吗?”庆明帝问她,语气依旧和煦。 “钥匙……”长公主晃了晃箱子上的那把锁,摇头道:“我不记得上过锁啊……钥匙……钥匙会不会在叶嫫那里?” 说着,连忙站起了身来,道:“大哥,我去找叶嫫拿钥匙!” “不必如此麻烦。” 庆明帝料想叶嫫多半也不会知晓钥匙在何处,直接同侍卫吩咐道:“砸开吧。” “是。” 一名侍卫拔出腰间长刀,三两下便将那把细铜锁砍开了。 箱子被打开,其内虽略有些虫蛀过的痕迹,那也只是少许而已,里面的东西被保存得依旧完好无损。 长公主弯下身,双手在箱子里翻找着。 箱内有不少小玩意儿,翻找间,有铜铃叮铃作响,还有一些褪了颜色的绢花被她抛了出来。 而后就见她动作一停,转过身来,满脸喜色地道:“大哥,找到了!” 庆明帝看向她手里握着的那只玲珑小巧的拨浪鼓,笑着道:“竟当真在这里。” 他说话间,也半蹲了下去,一幅配着孩子玩闹的宠溺姿态,视线则是看向箱子里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最终,他的目光定在了一只长形锦盒之上。 “定宁,这里面是何物?” 其余的东西多是一目了然,唯有这只锦盒是不同的。 “这个啊……”长公主想了想,摇了摇头,将手里的拨浪鼓放在身前的膝盖间,腾出了手去将那只锦盒拿了出来,琢磨着怎么打开。 她的动作很快。 锦盒刚被打开,里面的东西便掉落了出来。 东西瞬间掉落在地,尚来不及看清是何物—— 然而,眼前那一闪而过的明黄色,已然让庆明帝的瞳孔瞬间紧缩。 他垂下视线看去。 明黄色的绢帛卷起,系着金色丝缎。 一只手很快将那绢帛捡起:“……大哥,这是什么东西啊?” 或是不认得这东西,加之也不感兴趣,没得兄长回答,敬容长公主便将那绢帛随手丢回到箱子里去了。 她站起身来,边摇着手中的拨浪鼓,边开心地笑着跑开了。 庆明帝缓缓伸出手去,将东西从箱中拿了出来。 这是一道圣旨—— 会是敬容当年被敕封为公主时的诏书么? 还是说……是他不曾见过的,不曾知道过的…… 手中握着绢帛,庆明帝慢慢地直起了身来。 金色丝缎被挑开,滑落在帝王那石青色以金线勾绣祥云的皂靴靴面之上。 绢帛在他眼前一点点展开,露出一行行雅致的小楷。 庆明帝的眼神瞬间凝滞冰冷。 这是他父皇的亲笔…… 而他清楚地记得,当年他们兄弟四人及敬容被敕封时的诏书,并非是父皇亲书! 且这其上所书…… 庆明帝的视线一寸寸地扫过那密密麻麻的每一个字,原本凝滞的眼神震动着、翻涌着。 待看罢最后的那一行字,及其上所加盖的朱印,他紧咬着的牙关里突兀地蹦出了一声笑。 好…… 真是好! 他的好父皇,真正想传位的,果然不是他! 不是他多疑,他也从来没有错冤枉过任何一个人……! 错的从来都不是他! 庆明帝骤然握紧手中绢帛,看向蹲在廊下摆弄一盆枯死的盆景的胞妹,眼底一片冰冷。 许是觉得无趣,敬容长公主很快又跑了回来。 “大哥,咱们把这些东西重新埋回去吧,待我要用的时间再来挖。”她拿手里的拨浪鼓指了指那口箱子。 庆明帝一直在静静地看着她,闻言笑了笑,扬了扬手里的圣旨,问:“要用的时候再取出来是吗?定宁——不,敬容……告诉我,你原本打算何时用它?” “大哥,这是什么?”敬容长公主眼神困惑,伸手便要去拿。 庆明帝将手垂下,面上冰冷的笑意收起,朝着她缓缓靠近着。 “敬容,你为何一直留着它,藏着它?迟迟不肯拿出来,或是毁掉?这是父皇的交待,还是你自己的私心?或者说,两者皆有?” 敬容长公主把伸出去的手收回来,下意识地后退着,像是意识到了某种可怕的危险,神情渐渐有些紧张起来。 正文 278 有话要讲 ,“我可是你的亲兄长……” 庆明帝依旧在向她一步一步靠近着,他眼底俱是嘲弄,这嘲弄之下,仿佛压制着无边无际的怨怒与不甘。 “怎么连你也帮着他呢,你也想帮他取代我,夺走我的一切——甚至包括我这条命,是吗?!” 敬容长公主惶恐不安后退间,脚下撞到了花坛边缘,惊叫一声摔倒在地,手中的拨浪鼓也飞了出去。 庆明帝微微倾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高大的身形遮蔽住了日光,大片的阴影投在敬容长公主的身上,阴影之下,仿佛是无尽寒意。 长公主却似察觉不到这森森寒意,见拨浪鼓离了手,她连忙拿手撑着地起了身,将那拨浪鼓捡了回来。 而后有些犹犹豫豫地来到庆明帝面前,歪了歪头,打量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哥,你是不是生气了啊……是我又做错什么事情了吗?” 庆明帝直直地看进那双眼睛里。 这种眼神与神态,倒是突然将他的神思拉回到了记忆早已模糊的幼时——那时,敬容犯错时,便总是这样看着他。 他忽然笑了笑。 “不,定宁,你做得很好。”他看着面前的胞妹,微微眯着眼睛道:“你应当庆幸你不曾酿成大错——若东西是真的,我身为兄长,倒也可以原谅你这一次。” 他的父亲,他的兄弟,他的胞妹,皆是将他当作奸诈小人洪水猛兽在防备着…… 他们待他无情,可他却不能待他们也如此冷血啊。 庆明帝似笑非笑地抬起手,摸了摸敬容长公主的发髻。 “定宁,你可要好好地活着才行啊。” 毕竟,往后要死的人还有很多…… 若非必要,他也不想做一个世人眼中身边至亲之人死绝的孤煞之人啊。 而敬容先前便将在这棵枣树下埋有父皇旧物的事情告诉过他——所以,她的立场是动摇过的对吗?只是碍于父皇的托付不得不保守这个秘密? 当然,他要的从来也不是动摇,也向来无法容忍一丝一毫的不忠。 但是她只有好好地活着,才能好好地看着他是如何将这皇位坐稳到底、好好地看着她偏爱的二哥最后究竟会是何等下场不是吗? 也替他的好父皇好好地看一看……! 庆明帝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然而眼底始终是一片沉暗冰冷。 他将那绢帛收入宽大的衣袖中,淡淡地同侍卫吩咐道:“将箱子重新埋起来吧。” 惊魂甫定的两名侍卫应下照做。 “拨浪鼓找到了,可还害怕了?”庆明帝含笑看着敬容长公主。 长公主摇摇头,似乎还有些担心他在生气。 然而小孩子心性简单,庆明帝路上逗了她几句,她便好像将那本就没有缘由的不安抛去脑后了。 兄妹二人回到居院中时,长公主摇着手中的拨浪鼓,笑的很开心:“叶嫫你瞧,我找到了!” 玉风郡主“呀”了一声,笑着道:“还真有这么个东西啊。” “当然,这可是我父亲送我的!”敬容长公主得意地炫耀着,还不忘攀比:“你父亲可送过你这个吗?” “这个倒是真没有呢。” 她不止没被父亲送过拨浪鼓,她还压根儿就没有父亲呢。 玉风郡主冲长公主挑了挑眉,眼神也有几分得意:“不过,我母亲送过我——不止是拨浪鼓,但凡是你能想到的,我母亲可都送过我。” 岂止啊。 岂止是能想到的,想不到的也送了很多啊——许明意在心中想道。 “那我也不输你,我母亲待我很好,而且夫人待我也极好呢!”敬容长公主毫不示弱地道。 看着母女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庆明帝笑着无奈摇头:“好了……定宁既是不怕了,朕便也该回去了。” 玉风郡主敛容道:“今日多谢陛下。” 庆明帝笑意依旧温和。 不,是他该多谢定宁才对—— 他将视线转到立在一旁的女孩子身上,道:“倒是朕该多谢许姑娘,这些时日多亏了许姑娘待敬容的身体如此上心。” 许明意垂眸,语气里是恰到好处的惶恐:“臣女不敢当陛下的谢字,臣女与郡主一贯投缘……况且,这也是臣女该做的。” 庆明帝目含赞许地点头。 “许姑娘先后帮了朕多次,一个谢字怎会当不起。” 先前太子溺水,再到后来起高热,也都是这个女孩子救回来的。 他甚至觉得有些过于巧合了。 但是偏偏查不出任何异样—— 许明意闻言只是微微垂首,做出受之有愧的模样。 庆明帝便也未有再多留。 一行人跟至外堂恭送。 许明意抬起头来,看向皇帝离去的背影。 那背影很平静,却又仿佛于表面之下隐藏着不知名的波动。 “昭昭,我们也去瞧瞧。” 许明意回过神,问道:“瞧什么?” “瞧瞧谢定宁都藏了些什么幼稚的东西啊——” “皎皎,我们还是别去了。”许明意反握住好友的手腕。 “为什么啊?” “既是没带回来,必然是又埋回去了,还是别费这力气了。” 虽然说去看看也不至于就招来什么麻烦,但是,她现在一点也不想让皎皎去沾染那些。 “不去便不去吧。”见好友没有兴趣,玉风郡主的兴致也跟着歇了下来。 许明意装着心事,看了一眼在一旁和叶嫫说话的长公主依旧是那幅天真模样,遂道:“既然殿下没事了,我便也回去了。” “今日被她闹得一团糟,我便也不多留你了,待改日咱们一同出城骑马去。”玉风郡主说道。 许明意点头道“好”。 “许姑娘。” 敬容长公主突然走了过来,看着说要走的许明意,道:“许姑娘,谢谢你。” “谢我什么?”许明意笑着问。 “谢谢你送我的点心啊,还有大哥方才不是也说,我应当谢谢你吗?” 许明意心神微动。 当真只是这些吗? 玉风郡主听得此言,面上现出欣慰之色,大有一种孩子长大了懂事了,让她这个做长辈的脸上也十分有光的感觉。 而不待许明意接话,长公主又接着说道:“对了,还有许将军,我还有话要同许将军说呢。” 许明意看着面前的人。 长公主有话要对她祖父讲? 正文 279 朕安心许多 , “殿下请讲——” “都说了不要总喊我这奇怪的称呼了嘛……”敬容长公主小声嘟囔了一句,才又说道:“还请替我转告许将军,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他成日要出去打仗,叫他可一定要小心啊。” 是在提醒她吗? 许明意下意识地思忖间,又听敬容长公主说道:“不止是我,我父亲也不愿许将军受伤出事,我们都想许将军能平平安安的。” “是,多谢谢姑娘关心,我会转告家中祖父的。”许明意改了称呼,与长公主四目相接之下,她似乎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在长公主的记忆中,先皇不愿她祖父出事,是吗? 而这份记忆,未必就是六七岁之前…… “行了,知道你长大了,会说话了。”玉风郡主目含嘉奖地拍了拍长公主的头。 长公主冲她轻哼一声,似有意要显得自己更加懂事一般,对许明意福了福身子,又道了句:“许姑娘慢走。” 无端受了这一礼的许明意心情不禁有些复杂。 先前不知长公主的病是真是假且罢,如今确定了是假的,再看长公主这般模样,不禁就觉得十分钦佩了——能够演得如此天衣无缝,甚至连至亲之人都不曾察觉,此等演技她若称第二的话,恐怕无人能称第一。 但又不免在心中感叹一句——谁不是被逼出来的呢?看看这狗皇帝都将人逼成什么样了啊。 施施将许明意主仆送出了长公主府。 府外已不见宫中车驾。 庆明帝却未曾直接回宫。 北镇抚司内,镇抚司刘世正召属下交待差事,突然听得御驾来此,赶忙丢下手中公文,立时迎了出去。 不过……陛下怎会亲自来此? 莫不是出了什么大案子?! 刘世心中紧张忐忑,将一身微服显然不愿引人注意的庆明帝请至了外堂之中。 “陛下屈尊亲临,不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差事?”刘世在一旁语气恭谨小心地问道。 “使人请夏首辅来此见朕。”庆明帝吩咐道:“不必惊动其他人。” “是,微臣领命。” 刘世压下心中疑惑,退了出去将此事交待给了一名心腹下属。 夏廷贞来得很快。 他刚至堂内行礼,堂中之人便皆退了出去,堂门被从外面紧闭上,一时间视线都跟着暗了许多。 夏廷贞自是察觉到了异样之处。 单是皇上亲自来此,已是十足的异样了。 但到底是当朝首辅,现下仍是面色平静,只问道:“不知陛下为何会出宫来此?” “敬容受了惊吓,闹得很是厉害,朕便出宫来瞧瞧她。”庆明帝的语气里有些笑意,这笑意中夹带着讽刺,却又有着矛盾的愉悦:“可却不曾想到,竟会有意外的收获——” 说话间,自袖中缓缓取出一物,放到一旁的小几之上:“夏爱卿不妨先帮朕看看,这东西是真是假。” 夏廷贞上前将东西拿起,于眼前徐徐展开。 光线昏暗的堂内,其上一行行字迹仍旧清晰可见…… 夏廷贞胸腔之内犹如擂鼓之音,向来沉敛的眼神亦是一变再变——先皇……竟当真留有遗诏在! 他果然也没有猜错! 而这捧在手中看似不算如何沉重的遗诏,倘若一旦出世,必将引起四方大乱……! “此物……陛下是从长公主府内寻得?”夏廷贞压低着声音问道。 “不错,是敬容神志不清,将朕引到了藏匿此物之处。” 夏廷贞极快地皱了一下眉:“陛下是否觉得此事过于巧合?” “故而才让夏爱卿看一看是真是假——” 如若敬容当真敢装疯卖傻使手段,那他无论如何,都留她不得了…… 夏廷贞的视线重新回到了绢帛之上。 方才乍然见得此物,心中不免震动,是以也称不上如何细看。 现下细细看来,半晌之后,方才如实道:“依臣看来,确是先皇亲笔无误……断无半分造假痕迹。” 先皇出身平常,书法造诣平平,甚至是得过他指点的,因此他绝不会错认。 “那看来确实是真的了。”庆明帝笑了一声,拿调侃的语气讲道:“看看我这位父皇的心究竟偏成了什么模样?什么好的都给了二弟,便是到了最后,竟还在背后留了这样一手,若非是朕的运气还算不错,还不知要落得何等下场啊。” 夏廷贞沉默了一瞬,道:“陛下乃天定之人,运气自也是天定。” 庆明帝笑着站起了身。 “走吧,随朕去见一个人——这东西究竟是不是父皇交给敬容的,还需再仔细确认一二。” 此等事,由不得他不百倍千倍的谨慎着。 夏廷贞已经猜到要见的人是哪个,应下之后,垂眸将手中绢帛卷起。 京城之内,最叫人胆寒之处,莫过于北镇抚司的诏狱。 这里是阳光常年无法照入的地方,但凡是进了此处的人,无一日不在盼着能够离开这座魔窟——哪怕他们注定只能以死人的身份离开。 庆明帝与夏廷贞在一间牢房外停下了脚步。 他们的鞋履干净如新,踩在血迹永远无法冲洗干净的腥臭地砖之上,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更不必提牢房角落中缩成一团的、乍看之下甚至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老人—— 冰冷的牢门被推开,庆明帝走了进去。 “戚公,朕来看你了。” 那头发散乱花白的人闻声怔怔地抬起头来,苍老松弛的脸上只有一只眼睛尚且完好可以视物。 见得面前之人,那只浑浊的眼睛颤了颤。 “陛下,陛下……” 身形佝偻且失去了一条手臂的他朝着庆明帝匍匐着爬去,一只手紧紧攥住庆明帝的袍角,哀求道:“求陛下放老奴出去吧,老奴当真没有说过半字假话,亦无丝毫隐瞒啊……陛下尚是王爷时,被先皇责罚跪在养心殿外,还是老奴向先皇求的情啊……陛下难道都忘了吗……” 这道声音哽咽嘶哑却仍存一丝尖细。 他本是先皇身边的大太监,于人前亦是风光无限过,先皇死后,他被庆明帝赐了黄金百两与良田屋宅,特允出宫颐养天年,只是没多久便因病“过世”了。 “戚公,朕也想信你啊,你看看你,这么多年在这里,也着实是受苦了……” 庆明帝怜悯地叹了口气,也未有将人一脚踢开,只感慨道:“如此折磨之下,朕本想着,应是没有问不出来的话——可是,朕还是低估你了。不得不说,朕的父皇,看人的眼光着实不差。” “陛下啊……老奴岂敢欺瞒陛下啊!先皇传位于长子,此乃礼法体统,陛下何苦非要执着于本就没有的事情,听信他人谗言,平白自寻烦忧!” “好一个礼法传统……可为何父皇就不愿遵循呢?”庆明帝讽刺地道:“还是说,这道遗诏,根本是他人伪造,是朕错怪了父皇?” “陛下说……什么?”老太监怔怔地抬起头来。 “有劳戚公替朕好好看一看,这东西究竟是真是假?” 庆明帝将手中的绢帛丢在脚下,语气依旧随意轻松:“先皇临去前,寝殿之内只有戚公一人伺候着,若要拟遗诏,恐怕少不得要戚公侍奉笔墨——此物真真假假,戚公应是再清楚不过了。” 老太监颤抖着松开攥着皇帝衣袍的手,将那绢帛拨开来看。 他一行行看罢其上所书,浑身都在不受控制的战栗着,直到看到左下角处的一处指甲大小的墨渍残留,泪水顿时从通红的眼眶中滚落。 果然是这份遗诏…… 所幸是这份遗诏…… 他本还担心撑不到这一日—— 先皇的交待,他今日……也总算能够履行到底了! 老太监攥着那绢帛的边缘,突然发出了刺耳悲凉的笑声。 庆明帝微微眯了眯眼睛,问道:“怎么?难道说,朕从镇国公手中寻回的这份遗诏,竟是假的不成?” “镇国公……?” 老太监艰难地直起了身来,拿着那道遗诏,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一改先前卑微哀求之态,语气鄙夷地道:“陛下既已拿到手,又岂会不知此事同镇国公并无干系……可陛下依旧还在试图试探,试问如此愚昧多疑,辨不清忠佞者,又岂堪为一国之君!先皇生得一双慧眼,又岂能真正放心将江山托付!杀,尽可错杀便是!且看这大庆山河又还能安稳几日!” 他神情渐渐激动,口水甚至飞溅到了庆明帝脸上。 庆明帝面上没有波动,却已暗暗咬紧了后牙。 此人先前的懦弱求饶……果然是在做戏! “陛下啊!” 老太监踉跄地后退两步,神情恍惚地望向头顶,流着泪道:“……老奴先前便曾劝过您,长公主性情摇摆不定,心智不坚不慧,委实不堪托付,不堪托付啊!” 而后,他猛地垂首,看向手中遗诏,将那遗诏匆匆抱在身前,看起来老弱不堪的人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突然就如疯了一般要冲出牢房而去。 口中定定地道:“陛下遗志不可埋没……决不可就此埋没!” 眼看他要冲出牢房,夏廷贞抬了抬手。 守在牢房外的缉事卫会意,拔刀上前。 长刀刺入那具苍老消瘦不堪的身体之中,像是穿过一层窗纸那般轻易。 老太监口中开始有鲜血溢出,身体渐渐无力地垂下,然而那只干瘦的手却始终紧紧攥着那道遗诏。 庆明帝这才转过身来。 他走到那老太监身侧,伸出手去将那染了血的遗诏拿回。 对方几乎已无气息,攥着遗诏的力气却依旧极大,他用了不小力气才将东西抽回。 庆明帝看了那死不瞑目的老太监一眼,笑着道:“戚公,朕是该多谢你。只不过,不是谢你昔日为朕求情。而是——朕现如今,总算是安心许多。” 牢房外,供几名狱卒歇息的旧桌凳旁,燃着一只取暖用的火盆。 明黄色的绢帛被投入火盆内,很快便被点燃吞噬。 眼看着最后一抹明色也成了灰烬,庆明帝眼中溢出满意的淡淡笑意。 只要这道遗诏彻底消失,其余的一切都不足为惧。 即便敬容有朝一日得以痊愈记起这道遗诏,亦或是有其他人也知晓过这道遗诏的存在—— 可是,又有什么要紧呢? 他们会选择说出来吗? 若是有这个胆量,倒也省事。 ——空口造谣欲搅起风浪,实为居心叵测,乱我大庆江山之心昭然若揭,如此乱臣贼子,理应诛之。 他带着夏廷贞转身出了牢房而去。 诏狱外,头顶暖阳正炽。 庆明帝抬头看了一眼刺目的骄阳。 “夏爱卿——” “微臣在。” “你说……朕的二弟,他知不知道有这份遗诏在?” “依当年之事来看,在陛下的万全之策下,燕王殿下应是没有机会知晓的。” “是啊,朕也觉得他不知道。”庆明帝笑着道:“他若是知道这遗诏今日被朕付之一炬,不知会是何感受?” 遗诏已经消失,所有的名正言顺,从始至终便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至于会不会有人宁可不要这名正言顺,也要不知死活与他争抢——他不会让任何人有这个机会…… 一团不知从何处漂浮而来的云,遮蔽住了金色日光,阴影极快地在天地间铺开。 须臾之后,这昏暗又缓缓散开。 …… 三日后,京中落了场大雨。 下雨天无事可做,箭练不得,出门亦不方便,许明意便拿了本书,坐在窗前发呆。 至于为何发呆还要拿着书,不外乎是因为这书看着看着,神思便飘远了。 她在想一个人。 ——蹲在她身边的椅子里,正在打盹儿的这只胖鸟的主人。 “天目,你说他此时在做什么?” 许明意伸出手摸了摸打瞌睡的大鸟,叹口气问道。 大鸟连眼皮都没动上一眼。 还真睡熟了? 许明意晃了晃它的翅膀,大鸟依旧没有反应。 不是都说宠物是主人贴心的小棉袄,是能与主人心意相通的吗? 这时,阿珠从外面走了进来。 “姑娘,阿梨送了些点心和牛肉干过来,说是蔡姑娘亲手做的。” 这话音刚落,椅子里的大鸟顿时就睁开了眼睛,精神十足地抖了抖脑袋。 见得这一幕,许明意脑海里突然蹦出两道声音来——装聋作哑的鸟还能要吗? 以及——都说不挨打的童年是不完整的,她是不是该给孩子一个完整的童年? 正文 280 操心的天目 ,像是察觉到了来自女主人的凝视,大鸟身子一僵,眼皮突然又开始上下打架,仿佛这么干就能显得方才的突然清醒只是睡梦中发癔症一般。 许明意懒得再去看戏多的大鸟,抬手打开了面前小几上的食盒。 蔡姑娘近来似乎当真迷上了厨艺。 而之所以选了这么一个对身边人来说不失为有一丝要命的爱好,据蔡姑娘讲,也是为了她这场戏的可信度着想,说是这么做,能让她在镇国公府的状态更加贴近生活。 但许明意不免觉得,这些食物的味道,还挺脱离生活的。 好在蔡姑娘也是相对而言比较节俭的,食盒里各盛放着糕点和肉干的两只小碟子其内的分量都不多,故而也称不上太过浪费。 见那两只碟子被拿了出来,一旁的天目眼睛动了动,偷偷地将头伸了过来,一面悄悄留意着许明意的反应。 刚将一封密信取出来的许明意余光里将大鸟的动作尽收眼底,只装作没有看到。 大鸟一幅“就知道你看不到我”的神态,伸出长喙叼出了一只肉干。 ——点心它是不敢吃了,但肉干怎么做应当都不会差吧? 然而肉干入口,大鸟还是霎时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它果然……还是轻率了吗? 大鸟下意识地想吐出来,但大致是觉得这么做会暴露自己偷吃的事实,于是就这么含在口中,飞下椅子,默默走出了内间。 不多时,又走了进来。 且嘴里也是叼着东西进来的—— 大鸟重新飞回椅子上,将嘴里叼着的一大块儿风干的肉脯放在了许明意面前的小几上,抬着头朝着她叫了一声。 对上大鸟那种“吃吧”的怜悯眼神,许明意愣了愣。 ……三番两次之下,天目这是觉得她如今已经吃不上像样的东西了是吗? 于是,便把自己私藏的好东西奉献了出来接济她? 且这么大一块儿肉脯,也亏得它竟能下得了狠心舍得拿出来。 照这同情的程度,许明意甚至觉得,便是大鸟下一刻就要转身去厨房,亲自给她做上个三菜一汤也都是有可能的事情。 她很是欣慰地摸了摸大鸟的脑袋,笑着道:“总算也是没白养你。” 天目又叫了两声,似乎在催促她快吃。 许明意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了,不然只怕操心的大鸟明天就得出去抓猎物回来补贴家用了——这要是叫吴恙知道了,岂不觉得她在虐待他亲儿子? 许明意让阿葵取了牛肉干过来,索性便给大鸟吃了个痛快,意在告诉它——看吧,咱们家里还是挺宽裕的,别那么大压力,当心长不高。 长不高自然还是其次,最叫人无力的是只长胖不长高。 心满意足的天目总算安心下来,遂又将那块肉脯重新叼走了。 看着大鸟走了出去,许明意眼底的笑意渐渐淡去。 食盒中的密信,她方才已经看罢了。 同她先前猜测的并无太大出入,也算是印证了她和祖父的猜想。 她该去找祖父谈谈。 但祖父今日受召入宫,现下这个时辰必然也只是刚到宫中不久,最少恐怕也要等到申时才能回来了。 无事可做的许明意干脆去了书房。 总归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给吴恙写写信吧。 顺便将天目今日奉献肉脯的事情告诉他——孩子大了懂事了,知道感恩回报主人了,这份成长多值得欣慰啊。 另一边,世子院内,崔氏正看着一幅幅年轻男子画像,且越看越想忍不住想要皱眉。 “瞧瞧这都是些什么人间油物,相由心生,不好不好……” 崔氏将一幅画放下,又拿起一幅,见得那其上男子的衣着打扮,不禁又是摇头:“这衣物配色未免也太过浮夸,偏长相还压不住,真不会穿,老老实实学着人家穿深色就是了……不好不好。” 青樱在一旁听得哭笑不得。 夫人挑长相挑家世也就罢了,怎么还管人家怎么穿啊…… “在您眼中,放眼这京城,恐怕是没人能配得上姑娘了……”屋子里没有其他人,青樱说话便也不藏着掖着,只是略压低了些声音,叹气道:“外头不知道的,还要当您是刻意的呢……” 刻意什么? 崔氏挑起一边眉毛。 就像她那临死前给她找了一顿不痛快的继母一样——刻意压着府里姑娘的亲事,将小姑娘给熬成老姑娘,不给物色好夫家? “管外头怎么说呢,自家人心里清楚不就够了。”崔氏并不在意。 这两年来,上门提亲的,确实没有能称得上十分合眼的人,这是事实啊——难道为了一个贤良的好名声,她就要违心凑活着点头? 说起合眼,丈夫倒是屡屡提起周侍郎家的独子—— 说是什么人品忠厚,必然是个良配。 人品忠厚固然是十分重要,可那孩子年纪轻轻就挺着个大肚子,圆润得可以……丈夫这是找女婿,还是要认干儿子呢? 真结了亲,翁婿二人成日就凑在一起琢磨着吃东西? 想到这种可能,崔氏就觉得没眼看。 虽说样貌不是最重要的,但她家昭昭的条件摆在这儿,为何不找个真正各方面都称心如意的呢? 所谓人品忠厚,至多是成亲后夫妻间少些磕碰,可若图得只是这个——那不成亲不是更好?何必这么麻烦呢? 且从中也可窥出女子嫁人后的许多问题来——一旦嫁了人,过的是好是坏几乎全看婆家的人品发挥是否稳定,单是看丈夫还不够,还需看公婆为人,甚至丈夫纳了妾,若是不省心的,麻烦亦是少不了。 每每想着家中千宠百护着长大的姑娘,要嫁到一个陌生之处束手束脚,侍奉难缠的公婆,应付五花八门的妾室,崔氏便觉得一颗心跟刀剜似得。 她甚至忍不住想——要不然招个昭昭喜欢的入赘他们镇国公府算了? 人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总归不能给昭昭委屈受。 可转念一想,肯入赘的,想来多半也是贪图他们许家权势家产的——这样一个心机深重的人呆在昭昭身边,焉能真正放心? 总忍不住将最坏的结果都想一遍的崔氏,心中甚至忍不住冒出了一个危险的想法来——倒还不如学着玉风郡主养面首呢,一个不乖就再换一个,反正又不是养不起! 但碍于这个想法太过危险,崔氏只想过一回便不敢再深想了。 她害怕自己越是深想会越觉得可行。 不过说到底,这事儿她琢磨再多也没太大用处,主要还是得看昭昭的想法。 好在老爷子也说了不着急,且看昭昭自己。 而昭昭现如今明确说了,暂时不打算议亲。 所以,现下这些找上门儿来的,她且先应付着便是,真遇到好的,再拿到昭昭跟前让人看一眼。 此时,一名小丫头走了进来禀道:“夫人,温夫人她们到了。” 崔氏一听便放下了手中画像,让丫鬟们去暖阁把牌桌支起来。 至于为何下着大雨也不能阻碍她们打马吊? ——众所皆知,打马吊这种事情,别说是下雨了,便是天上下刀子,那也是阻挡不住的。 牌桌上,几位夫人闲谈间,说到了定南王世子夫人的事情。 “……听说这回是定南王世子一个人回的京,世子夫人没有跟过来呢。” 吴景明夫妻二人每年年关前都会赶回宁阳定南王府,年后再动身归京,历年来皆是如此。 “据说是车马颠簸,人病下了……去年那吴世孙险些丢了性命,这位世子夫人曾因此大病过一场,本也没养好多久呢,这一遭兴许是牵动了旧疾。” “身上带着病,那自是不好再往京中赶,万一加重了病情,可就不好了。” “是啊……足足两千余里呢。” 又有一位夫人边出牌,边缓声感慨道:“如今只吴世子一人在京中,身边没个人守着,许多人都嗅到了味儿,想要趁机送人过去呢——这位世子夫人便是在宁阳养病,恐怕也不能够安心呐。” 崔氏点了点头,心中愈发不是滋味。 她与这位定南王世子夫人并不熟识,说替对方担心忧虑自是谈不上。 她是又想到了自家昭昭。 听听,这世道女子嫁了人之后,多不容易啊——生个病不能守在丈夫身边,还得提防着这些,关键多半还防不住! 她现下总算是体会到养女儿的坏处了……一颗心简直都要操碎了啊。 这么想着,某种危险的想法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出现在了崔氏的脑子里。 听得几位夫人出言催促她快些出牌,崔氏才赶忙拉回神思。 窗外的雨水渐渐停了下来,只屋檐上还偶有水珠滴落,轻轻砸在被雨水洗刷得干净湿亮的青砖地上。 京中定南王府内,定南王世子吴景明正一个人坐在书房里。 美人作伴是不可能的,即便是有人敢送,他也不敢收啊。 吴景明摸了摸怀中的白猫儿,神情有些感慨。 离家回京前,风寒正重的夫人,不顾病体,追到府门外,眼里俱是不放心,细细地与他叮嘱了一番——让他务必要把她的猫儿照料好。 夫人向来端庄温柔,但不知为何,他当时就是莫名听出了一种“猫少了一根毫毛老娘拿你是问”的威胁感。 想必也还是他的错觉吧? 但夫人此时不在京中,他倒也当真觉得孤单许多。也是此时他才体会到,有只猫儿在身边陪着,也是一种慰藉。 所以,会不会是他以往陪夫人的时间太少了呢? 待这次夫人病愈回京,他一定要多陪一陪夫人才好。 如此反省罢,吴世子待猫儿的敌意也就更淡了些,且生出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来。 “天椒啊,现如今只有你我相依为命了……”吴世子替猫儿顺了顺毛。 然而他话音刚落,天椒便从他怀中跳了下去,似乎对他顺毛的手法颇为嫌弃。 “天椒——” 吴世子尝试着唤道,却见猫儿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想到夫人的交待,吴世子无奈起身,抚平衣袍,就要往外追。 然而将要跨出书房门槛,就见一群丫鬟说说笑笑的跑过来围住了天椒,有的蹲下身顺毛,有的弯着腰手里拿着东西逗着猫儿玩儿,还有人很快端着煮好的鱼肉走了出来。 看着这一幕,吴世子默默收回了脚。 热闹是天椒的,孤单是他自己的。 然而听着身后的热闹,吴世子心中难免还是有些不平。 如果可以,真该让夫人看看这一幕——在这个家里,只有他才是真心记挂着夫人的,天椒根本就是只负心猫而已。 然而下一瞬,他脑海里就紧接着冒出了一道声音来——但是那又如何呢?只要天椒“喵”上一声,夫人眼里哪里还看得到其它? 这一刻,深刻意识到人与猫之间的优势悬殊实在太大,吴世子默默放弃了在夫人面前告猫状的心思。 此时,一名小厮打扮模样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并将书房的门从外面合上。 “世子。”小厮行礼,动作里透出与在人前不符的利落。 “可打听到了?” 吴景明在书案后坐下问道。 “回世子,都打听清楚了。”小厮低声答道:“此番皇上召镇国公与夏廷贞入宫,是因为岭州之地出现了灾民暴动,据说动静闹得不小,只是消息是密报入京,知道的人尚且极少。” 岭州? 吴景明若有所思地点头。 想到离京前与父亲的那一次密谈,他不禁在心底轻叹了口气。 一切,都真正要开始了啊…… …… 阴雨天里,天色暗得更早了些。 镇国公从外面回来时,府中已经掌了灯。 听闻家中还在等着他用晚食,老爷子一边皱着眉埋怨“都这个时辰了还等什么,他们不饿老子还累了乏了呢”,然而一边还是赶忙回了院子更衣,不作耽搁地去了饭厅。 饭后,许明意跟着老爷子去了外书房。 崔氏看在眼里,失落在心里。 昭昭没事儿就带着好吃好喝的去寻她父亲,后来她问过丈夫,才知昭昭如今对朝堂之事兴趣颇高。 跟在老爷子后头,必然也是这个缘故了。 但谁叫她不懂这些呢?她擅长的不外乎是打马吊和如何虚伪而不失优雅地唾弃继母,以及同丈夫维持好兄弟情罢了。 不过—— 崔氏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微微亮了亮。 正文 281 脑子里有风车吗 , 她是不懂朝堂,可是她对各府后宅隐秘之事了如指掌啊! ——毕竟这么多年的马吊也不是白打的,哪家的小妾最难缠,哪家的大人最怕媳妇,哪家的老爷头上有点绿而不自知,这些她可都是很在行的! 虽说这些事情乍一听同朝堂之事半点干系也无,可真要细细论起来,也不是全无关连的——且她们出于谨慎虽不议论朝局大事,可偶尔听倒是也能听到那么一两句隐晦的,只是以往她对此并不在意罢了。 没准儿昭昭对这些也会感兴趣呢? 且这些,可比单听朝堂之事有趣多了。 崔氏如此想着,不免觉得在哄孩子欢心这上头,自己还是有些竞争的资本在的。 不像明时。 只能眼睁睁地被大家甩在后头了。 人啊,要懂得紧跟局势发掘优势才行啊。 刚放下筷子的明时转头对上自家母亲那带着莫名的怜悯、且这怜悯不失为有一丝虚伪的眼神,不禁微微皱眉。 母亲成天都在琢磨什么呢?她脑袋里莫不是装了架大风车,旁边只要有人轻轻吹口气,亦或是动一动,她的脑子便要跟着转个不停是吗? 外书房内,祖孙二人刚坐下,云伯便提来了一壶热茶。 将两盏茶斟满后,云伯退了出去,将书房的门自外面轻轻合上。 “可是蔡锦那里又得了什么消息了?”镇国公看向孙女,已有所察地问道。 “是。” 许明意将密信由袖中取出,边低声说道:“信上之意在于让蔡姑娘无需再急于追查遗诏之事,眼下只需取得二叔更多的信任,尽可能趁机多打听些我们府上的密事。” 镇国公听了孙女的话,也未再去看肘边小几上的书信,只语气不明地叹了口气,表情似有些松缓,然而更多的还是复杂。 “照此看来,当真是有遗诏在,且长公主也当真交出去了……” ——这两个条件若非是同时满足,狗皇帝说什么也不可能突然放弃追查,尤其是眼下离燕王进京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 许明意点了点头。 是啊。 长公主,必然是将东西交给皇帝了。这一点,当日她在长公主府内,便已经有了察觉和猜测。 “那日敬容长公主殿下曾与孙女说过一句话——先皇也想让祖父平平安安的。”许明意看向自家祖父,猜测着道:“孙女这几日总在想,长公主此番下定决心交出遗诏,会不会是因先皇临去前有过什么嘱托?长公主此举,多半也是为了将咱们许家从中摘出去。” 借此自保的心思长公主或许也有,但这个决定所带来的风险,并不比将遗诏藏到底来得少。 且显然是在她同长公主说明许家当下所面临的局势之后,长公主才有了后面的举动。 起先她说那些话时,并不曾想过要用这个办法来解决,那时她甚至根本也并不确定长公主手中一定就有遗诏在。 然而无论如何,长公主此举即便有着别的考量在,但对许家而言,确是一次善意的相助。 听孙女提到先皇,镇国公的心情愈发凝重了几分。 他信。 他信先皇临去前,必然也曾担心过他日后的处境。 可先皇留下的遗诏,如今却再无面世的可能…… 沉默了片刻之后,镇国公才开口讲道:“此举虽是冒险了些,却也不能说长公主一定就是错的……” 在他看来,先皇留下的遗诏不该就此消匿。 可再多的大义与情怀,也尚需活着才能办到——况且,长公主是真正得了先皇托付之人,先皇有此托付时,究竟都说了什么,也只有长公主一个人知道。 故而此时,他无法去评价长公主将遗诏拿出来是对是错。 许明意的看法也大致如此。 她想,长公主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必然也是深思熟虑过的——从长公主这些时日的应对来看,她并非冲动盲目之人。 至于此举会不会将燕王彻底推入漩涡之中? 这个问题根本是毫无意义的。 上一世,长公主早早便被自己的皇兄害死,根本没有当下交出遗诏这一出,也就是说,上一世皇帝甚至根本没有见到过这道遗诏。 可结果如何呢? 先是长公主府,再是许家,然后便是吴家和燕王,又可曾有谁得到过皇帝的“宽容相待”? 一日没见到这遗诏,他便会日日不安,唯恐遗诏落入燕王手中,故而一举一动都在谋划着要如何消除同燕王有关的所有隐患。 而拿到了遗诏,他或许又会想——先皇果然更看重燕王,此威胁断然留不得。 故而,对一个一贯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所有人的心虚之人而言,有没有这份遗诏,结果都是相同的。 面对这样的人,解决的法子只有一个——让他从那把椅子上滚下来。 除此之外,其它的任何法子都只能是暂时拖延对方手中的刀落下的时间而已。 而现在她唯一担心的是长公主府—— “对错不论,长公主此番多少有些过于冒险了。” 是在拿自身和整个长公主府在冒险。 “别担心。”镇国公安慰孙女道:“照眼下的局势来看,皇上应当不会因为迁怒长公主府而做出过激之举。此人固然心狠手辣,但尚且称得上理智,也从不做毫无意义的心狠手辣之事。” 长公主即便是知道秘密的人,然而没了遗诏,这秘密说出来便也只是大逆不道的疯言疯语。 况且,他就这么一个妹妹,留着拿来演兄妹情深的戏码,以此来显得他足够贤仁——目前来看至少还是很好用的。 但也并不是说,从此以后长公主府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安全了。 狗皇帝必然也不会放松对长公主府的监视。 不过这些,长公主必然也心知肚明,该有的防备不会少。故而大致来说,只要不出现什么大的变动,杀身之祸暂时可免。 这些许明意自然也不会想不到,只是因为皎皎的缘故,不免就有些关心则乱,此时听着祖父的开解,心便也就安定了下来。 有关此事,祖孙二人又谈了些日后需要留意的地方。 细细说罢之后,许明意才又问起了另外一件事。 正文 282 不好,有敌情 “祖父今日被召入宫,可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岭州灾民暴动……”镇国公的语气有些沉重:“皇上召我入宫,共商镇压之策。” 镇压? 许明意听得这二字,心中也有些发沉,问道:“皇上有意派祖父前往吗?” 镇国公摇头。 “只是商讨而已——且他有意压制此事,不欲让消息在京中传开,从而使民心不稳。” 如此之下,只能暗中差遣地方武将出兵。 许明意微微抿直了嘴角。 镇压、压制消息—— 这或是许多帝王都会选择的应对之策,但关键在于,这位帝王会以此为鉴,从而去思考问题出在了哪里吗? 他不会。 所以,即便岭州之事很快便能被平息,但之后没有多久,便又有大大小小的暴动相继出现,甚至是有些地方官员看不过眼,带着百姓揭竿而起。 岭州之事,只是一个开端而已。 “这些百姓,才吃了几年的饱饭啊……”镇国公叹了口气,道:“岭州民风原本淳朴,若不是饿极了,谁又会想拿性命来造朝廷的反。” 他今日在宫中,曾劝过庆明帝一味**不可取,可这位帝王反倒认为他优柔寡断,说是倘若朝廷态度和缓,只会助长对方气焰,扩大事端,甚至会惹得更多人效仿此举,不利于控制民心。 他当时听得可谓大开眼界。 看着皇帝嘴唇一张一合,运筹帷幄指点一切的模样,他甚至隐隐有了一种“不亡国实在很难收场”的直觉…… 想到这,镇国公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好不容易打到手的江山,难道还要再重新打一遍回来? 许明意的心境也并不轻松。 即便他们许家亦面临着帝王猜忌,处于危机四伏之下,但无论如何,往最实际了说,他们至少还有饭吃。 所以,他们不是最难的。 但现下的局势如此,天下大势已定,他们亦无法阻止什么。 他们能做的,便是保存好自身的力量,在那一日真正到来之后,在残酷的大局之前,还可以有能力尽可能多地为天下百姓做些什么。 但这些都是往大了说,且是后话。 大事要做,小事也要办一些。 远的她暂时顾及不了,那些往京城方向逃难的灾民,她或许可以试着帮一帮。 但是,不能以镇国公府的名义——即便是所谓做好事,但若是太招眼的话,或许在有心之人口中,也要成了博美名笼络人心,从而给祖父惹来麻烦。 毕竟朝廷也拨了赈灾物资,这么做不是变着法儿打朝廷的脸吗? 即便这些赈灾物资根本远不足以帮灾民抵御灾情,甚至还有大半要被各路官员私吞——而那些灾民的逃荒之举,反倒成了朝廷口中的“贪得无厌”、“必是受人指使蓄意乱我大庆民心”。 所以,她是不方便出面行救助之事的。 但好在有一个人倒是很方便—— 她家皎皎。 皎皎乃长公主之女,不比她这般身份敏感。 皎皎前几日还同她说,捡了个名叫阿淮的新面首回来,这阿淮本就是逃荒的灾民——皎皎爱屋及乌,见阿淮落了几滴泪,说了些灾民的难处之后,因此为蓝颜一掷千金,这理由多么合情合理啊。 且由皎皎出面,从某种层面来说,也相当于皇室出面。不花银子还能得美名的事情,料想依狗皇帝的出息,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许明意大致有了决定,便将想法说给了祖父听。 镇国公赞同地点了头。 他一贯主张有能力就要多做事,以回报这世间给予的运气,时局造就的运势。 只是,他还是要以自身的经验多提醒孩子一句—— “还需量力而行,事情是做不完的,做善事倘若失了分寸,到最后往往就不是善举了。” 许明意认真地点头。 “祖父放心,孙女记下了。” …… 京城大雨初停,这一日清早,宁阳城中,亦是云销雨霁。 吴恙清晨出门办事,经过隐贤楼,亲自进了楼中,请裘神医过府替其母世子夫人诊病。 薛氏病了有一段时日了。 从京城赶回宁阳时,身子便有些撑不住了,一个不慎染了风寒,便久久未能痊愈。 有些风寒难缠,且若拖得久了,也是能要人命的。 吴恙不敢大意,自前几日便请了裘神医去过,今日则是请人去看看是否有好转的迹象,以及药方是否有需要重新调整之处。 听得楼下吴世孙来请,裘彩儿连忙跑去了父亲房中。 “父亲,我也去!” “你跟去作甚?”裘神医瞥了一眼女儿。 “世子夫人乃是女眷,世家又重规矩体统,万一有什么是父亲不方便诊看的,女儿也可以帮您啊。” “就你?”夏神医毫不留情地嘲笑了女儿一声。 反正女儿的病好了一大半了,对待起来也不需要如何谨慎当心如何细声慢语了。 毕竟他这女儿也确实半点没有学医的天赋——从她十岁那年蒙着眼睛替人把脉,结果替一男子把出了喜脉,还兴致勃勃地说极有可能是男孩的那一刻起,他便意识到了这是个教不动的。 “您就当带我去玩玩儿嘛……”一招不行,裘彩儿又换了一招,晃着父亲的衣袖开始撒娇。 裘神医急着走,怕她这么缠下去耽搁了时间,便也就无奈地道:“去去去,让你去。” 父女二人乘着马车,很快跟着吴恙来到了定南王府。 三人来到世子院中之时,薛氏正在待客。 堂中坐着的,是一对衣着精致考究的母女。 这妇人乃是城中知府之妻傅夫人,今日是特意带着女儿上门探病的。 “世孙回来了。” 傅夫人连忙起身,笑着望向走进来的俊朗少年。 她身旁约十六七岁样貌姣好的少女,也起身朝着吴恙行礼,微微抬头看向他,轻声道:“阿颜见过吴世孙……” 跟在裘神医身边的裘彩儿看着这一幕,在心中暗道一声“不好”——见过吴世孙就见过吴世孙,怎么还带自报闺名的? 依她毒辣的目光来看,这必是有敌情没错了! 她就知道,许姑娘回京之后,吴世孙身边必然不能清净了去——她可必须要将人给许姑娘看好了才行! 正文 283 不解风情吴世孙 ,吴恙微一点头,眼神并未看向对方,只同徐氏道:“母亲,儿子请了大夫前来,给您再看一看。” 徐氏含笑点头,看向裘神医:“多亏了大夫先前的方子,我已是觉得好了许多了,今日就有劳大夫再帮着瞧一瞧了。” “夫人客气了。” 徐氏便起身,同傅夫人道:“且先失陪片刻了。” “自是看诊来得更要紧。”傅夫人笑着道:“我同阿颜在此等着夫人便是。” 裘彩儿在心底暗暗皱眉。 世子夫人这边要看病,所谓“失陪片刻”那是出于礼节的客套话,而稍有些眼色的,就该请辞离去了,毕竟诊病乃是私事,避讳些是基本礼数,怎么这位夫人还要继续留在这儿等着呢? 她们要等什么? 等着打吴世孙的主意吗? 裘彩儿就像一只守着鱼儿的猫,任谁靠近那鱼儿一步,就忍不住竖起浑身的毛——只是这鱼她是帮另一只猫儿守着的,除了那只猫儿之外,谁试图接近都不行。 徐氏向那名傅夫人点了点头罢,便在丫鬟的陪同下,带着裘神医去了隔间内看诊。 裘彩儿犹犹豫豫地跟了进去,但只守在帘栊旁,隔着一道半打起的竹帘,戒备地留意着堂中的情形。 吴恙已在堂内坐下,接过下人奉来的茶水喝了一口润喉。 少年气质清贵疏冷,不说话时,便叫人有些不敢轻易主动接近。 傅夫人看向堂外,笑着说道:“夫人院中的那几株绿梅开得倒是极好,只是不知可方便叫人观赏么?” 吴恙放下茶盏,语气平常:“夫人请便。” 傅夫人便笑着点头,带着丫鬟去了院中赏梅。 裘彩儿看得暗暗咬牙。 这是哪门子的赏梅,分明是给人创造独处的机会才对吧? “不知……吴世孙可还记得阿颜吗?”那身穿上白下粉袄裙,面容清丽娇柔的女孩子轻声问道。 “抱歉,不记得。”吴恙如实道。 女孩子许是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怔了怔,才掩去眼底失落,还算落落大方地道:“不过是五年前偶然见了一面而已,吴世孙不记得也是正常的。” 可……真的正常吗? 她可是宁阳城第一美人,即便五年前她才十二岁,可在城中也算是有些才名了,他竟说不记得? 城中都说吴世孙至今不愿议亲,是个不开窍的,她父亲见过数回,也说这位吴世孙心中只装着族中正事,现下看来果然如此了。 但即便他现在没有议亲的心思也不要紧,她……可以等着他。 他虽只见过她一面,可她却偷偷看过他许多回,因此这几年来上门提亲的人家纵然有许多,但她根本都看不进眼睛里去。 见吴恙没有接话,女孩子又回忆着说道:“五年前那次见吴世孙,实是吴世孙救了我一回呢……还记得,那日我在街上与丫鬟走散,一个人迷了路,躲进了一条巷子里。谁知巷中突然冲出一条恶犬,朝着我扑过来……现下想想尚且觉得后怕,当时若非是吴世孙突然出现,吓退了那恶犬,我还不知要遭遇怎样可怕的事情。” 吴恙微微皱眉,思索着问道:“姑娘口中的恶犬,可是一条大黄狗?” 女孩子赶忙点头:“正是!” 吴恙道:“我记起来了——” 女孩子听得不知是该高兴还是生气。 单看她,他说不记得了。 提到狗,他又突然记起来了? 所以,对她的印象……竟还没有对那条大黄狗来得深刻吗? 但为了保证谈话能够继续延续下去,女孩子只能收起这异样的感受,笑着道:“原来吴世孙同我一样,都还记得此事——当时家中丫鬟寻来,走得匆忙,又因吓坏了,都没来得及同吴世孙道一句谢。” 她也是出了那条巷子,才从旁人口中得知原来那名小少年便是定南王府的世孙。 吴恙不置可否继续喝茶。 见他轻易不肯接话,向来也是被别人围绕着的女孩子难免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然而转念一想,定南王府的世孙,当然同外面的那些人不一样—— 她每次偷偷看他,他待旁人也都是这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他性情如此,又历来无需迎合他人,这般模样倒也真实纯粹。 况且,他待所有人皆是如此,也非是独独对她冷漠,想来也绝非是对她不喜的意思。 女孩子悄悄地打量着坐在那里,目光看向隔间的少年。 少年侧颜轮廓清晰俊朗,鸦青长袍衬得气质愈发清冷,即便坐着也可见身形挺拔笔直。 女孩子看得有些入了神,忍不住轻声说道:“从那次吴世孙救了我,我便觉得……同吴世孙极为有缘……” 然而她话音刚落,就见少年不悦地皱了皱眉。 宁阳城统共就这么大,这么多年才遇到一回,这也叫有缘? 真要说有缘,难道不该是他同许明意那样吗? ——他为镇国公所救,带回京中,险些替许明意冲了喜。那晚他在镇国公府中的园子里随便走了走,恰巧就遇到了她。 显然,这才是天定的缘分。 “姑娘误会了,那条狗并非恶犬,而是它有一窝狗崽在那条巷子里,它身为母亲见姑娘误闯才叫了几声,并无真正伤害姑娘之意——也并非是我吓退了它,只是它见姑娘出了巷子,对它的孩子没了威胁,便折了回去而已。” 那狗是他喂过的,那日他路过便去看看。 这等没有意义的事情他本无意多做解释,但这个姑娘显然心思不正——对待这样的人,他以往便不会留给对方任何幻想的余地。 更不必说,他早已决定要以身相许以报许明意的救命之恩了。 而许明意如今还在京中等着他,他可没工夫应付这些人。 说罢这些,吴恙便起身走了出去。 转瞬间堂中便只剩下了女孩子一个人,她愕然地微微张了张嘴,眼睛都险些要红了。 待她冷漠就且罢了……怎还将她的美好回忆无情打破了? 什么狗母亲护着狗崽子…… 他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啊?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不解风情之人? 正文 284 体贴下属的主子 ,帘栊旁的裘彩儿大松了口气。 还好。 还好吴世孙是个擅长把天聊死的,若不然她可就得冲出去了! 不过……今日这个算是躲过去了,那来日呢? 她若是个男儿身,卖身进定南王府,给吴世孙做个贴身小厮时时刻刻看着倒也是个好办法,可关键她不是啊。 裘彩儿暗自琢磨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她不能一整日十二个时辰都守在吴世孙身边,但是那个叫小七的可以啊! 且她一早就感觉到了,虽然出发点或许不同,但小七也有着为成就许姑娘和吴世孙的姻缘而出力的心思——既然是同路人,那大家何不选择合作呢? 看自家父亲已经写起了药方,裘彩儿悄悄溜了出去,朝着守在堂外廊下的小七走了过去。 “……”听罢她简单直白的邀请,不大能反应得过来的小七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不要让那些别有居心的女子接近公子,这样的事情他也还算有经验…… 不过,他做这些,是因为知道公子喜欢许姑娘,他想从中帮忙——说到底,他做的一切是为了公子能够如愿,而不是为了监视公子啊。 可面前这位裘姑娘给他的感觉怎么说呢? 就好像要将他拉入什么神秘而狂热的组织里去似得…… “今日我跟着吴世孙从前院来,有一个丫鬟看吴世孙的眼神很不对劲,她穿豆青色袄子,大眼睛,眼角有一颗小痣……你回头可得多加留意才行。”刚达成合作协议,裘彩儿便一脸郑重地交待起了任务。 小七显然还不大能适应这个新的角色,好一会儿才点头。 裘彩儿见他一副不在状态的样子,有些不大放心,遂又将那丫鬟的外貌重新描述了一遍,末了问小七:“都记住了对吧?” “记住了。” “这样,下次你还是备一个册子吧,把咱们要留意的人都记在上面……” “……” 小七的神情愈发迷惑——怎么还弄出暗杀名单那味儿了呢? 裘彩儿却觉得很妥当。 这么做,一来可起到小心防范的作用。二来嘛,将这些对吴世孙别有居心者的底细都先摸清楚了,等日后许姑娘嫁了过来,若遇到那暗下做手脚的,查不明白的——翻一翻册子,哪里还有不现形的? 没错,裘姑娘已经将自己的计划渗透到二人成亲之后了。 见二人在廊下窃窃私语,为躲避堂内之人而在院中负手而立的吴恙觉得有些奇怪。 小七什么时候和裘姑娘这么熟了? 待裘彩儿折回了屋内之后,吴恙向小七招了招手。 小七赶忙跑了过去。 “公子,您找属下?” 公子该不会是要问裘姑娘方才都和他说了什么吧?若当真问了,他要如何回答? 吴恙将下属略有些闪躲的眼神看在眼中,心下更确定了几分。 怕他问? 可这种少年男女之间的悄悄话,善解人意如他,怎么可能会问?毕竟他也不是八卦之人。 他抬手拍了拍下属的肩膀—— “不必有后顾之忧,待什么时候进展得差不多了,我来出面替你向裘神医提亲。” 小七:“……?” ……主子这么爱胡思乱想还能行吗? 吴恙已经抬脚离去。 作为一个体贴下属的主子,这种成人之美的事情,他还是很乐意做的。 尤其是这个人是小七。 屋内,裘神医开好了药方,正同徐氏身边的大丫鬟叮嘱着平日里于饮食之上需要留意之处。 片刻后,裘神医走了出来,吴恙亲自将人送出了院子。 傅夫人见状回了堂内,拿眼神询问着女儿。 女孩子有些委屈地垂下眼睛。 傅夫人便知必然是进展不顺利,失望地在心底叹了口气。 这位吴世孙,平日里是轻易见不到人影的,今日极不容易撞见一回…… 她走过去,悄悄扯了扯女儿的衣裳。 什么都写在脸上,不是平白叫人笑话? 吴世孙这里没成,不是还有世子夫人?若能讨了世子夫人喜欢,还怕接下来的事情不好办?——堂堂定南王府的世孙,总是要娶妻的,而定南王府至今未将此事提上议程,显然是还没有真正属意的人家。 世子夫人此番也就是病下了,若不然早回京城去了,这样的机会可是极难得的。 傅夫人心中自有盘算在,带着女儿进了隔间,对徐氏一番关切询问。 不多时,吴恙送罢裘神医,折返了回来。 看着折回来的儿子,徐氏有些意外。 阿渊顾全规矩,平日里除了请安根本不来内院——更何况方才的事情她也看在眼里呢,这孩子不赶紧避远些,怎么还回来了? 看着去而复返的少年的视线似有若无地落在了自己身上,女孩子心口处快跳了几下。 吴世孙……是意识到他方才对她说的那些话太不应该了,专程回来找她的吗? 然而下一刻,就听少年说道:“儿子有件急事想同母亲说——” 急事? 徐氏看向儿子。 傅夫人面上笑意微滞,旋即又恢复正常,开口道:“既是如此,那我们便不叨扰了。” 人家都说了有急事了,她们若再不走,那就是平白招人嫌了。 所以,这是在赶人吗? 女孩子想着这个可能,愈发觉得委屈,低着头跟着母亲一同行礼离去。 “是有什么话要同母亲说?” 徐氏也将那小姑娘的反应看在了眼里,但她并不觉得儿子是在赶人,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这是个不喜欢就远远避开的,至于刻意刁难对方,这既非世家行事该有的作风,且阿渊也没有这份闲心。 至于那对母女如何想,那便随她们去吧,心里揣着想法来的,那便也要做好想法落空的准备,而若能早些死心也不是坏事。 吴恙在桌边的椅中坐下。 “我想同母亲问些幼时之事。” 幼时之事……? 徐氏心中觉得有些异样,面上只是笑着:“怎突然想问这些了?” 或许是生性独立,也或许是自幼所受到的教导所致,阿渊从来都不是喜欢黏着长辈,与长辈谈心说家常话的孩子。 “前日里,儿子外出办事,赶不及回城,便在揽月山庄歇了一晚——” 听得“揽月山庄”四字,徐氏心中的异样愈发重了些。 正文 285 双生 , “揽月山庄啊……我倒是有几年不曾去过了。”徐氏吃了口丫鬟递来的热茶,随口说道。 揽月山庄乃是吴家在宁阳城外的一处温泉庄子,以往徐氏未随吴景明入京时,每年冬日都会陪着定南王妃去住上一阵子。 “记得曾听二叔说过,我当年便是在揽月山庄出生的。”吴恙说道。 “是啊……”徐氏笑着点头:“母亲当年怀你时,身子有些不大好,到了后头仍是胎元不稳,便由你祖母和父亲陪着去了山庄静养调理,可谁知你还是出来得早了些……当时赶不及回城,所幸也早有防备,稳婆也是时刻跟着的,故而便在山庄内生下了我的阿渊。” 又道:“到底是出来得早,免不了有些体弱,故而你祖父才破例为你取名吴恙,只盼着你能平安长大。” 她缓缓说着,吴恙静静听着。 这些他以往也知晓大概,虽然身边轻易不会有人对他说起细节。 “母亲为了生下儿子,必然受了许多苦——” “母亲一点也不苦,我的阿渊幼时才真真正正是受了苦的……”徐氏的眼神仿佛有些悠远。 看着面前这样的母亲,吴恙有着短暂的犹豫。 这些时日,他急于查证一些事情,可越是深查,越觉得蹊跷。 而接下来的话,他甚至有些不确定到底该不该向母亲问起—— 这种犹豫的感觉很复杂,有面对母亲的,也有面对自己内心深处的。 但这犹豫很快消散。 他做事,向来更看重真相。 “母亲,儿子有件事,想单独问一问您。” 徐氏面上笑意微滞,却也只是神态从容地让丫鬟们去了外面守着。 “是什么事?” 吴恙问道:“儿子想问母亲,在儿子出生前后,可还有其他孩子在山庄内出世?” 徐氏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紧了紧。 “其他孩子……?”她摇头道:“这个倒是不曾听说过……咱们吴家子孙里,据我知道的,在揽月山庄中降生的,只你一个而已。” 说着,看向面前的少年:“阿渊,为何……会这么问?” 吴恙如实答道:“儿子那日外出,身边带着方先生。方先生乃道门出身,于揽月山庄内,随我途经一处梅林时,一眼便看出,林内设有阵法——” “阵法……?”徐氏有些怔怔地问:“什么阵法?” “替林内所葬之人设下的阵法,可助其往生,为其添福德,以祈来世轮回圆满。”吴恙道:“且据说,此阵法多用于早夭的婴孩。” “这……”徐氏似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道:“虽说早夭的孩子无法立牌位入祖坟,可埋在梅林中的,绝不会是咱们吴家子孙——会不会是山庄内哪个丫鬟仆妇,生下的孩子没能保住?” “儿子起初也有过这个猜测。” 吴恙道:“可后来,儿子又找到了其它东西——” 而他这句话刚落音,便清楚地察觉到了母亲身上无声的情绪起伏。 “方先生从阵法方位,推测出梅林中的高阁内,设有与阵法相对应之物——儿子在阁内一处密室中,果然发现了一处暗格,而格内藏有婴儿襁褓,一张祈福牌,及一块玉佩。” 早夭的孩子不可立牌位祭祀,家人只能通过这种方式为其增添来世福气,以作慰藉念想——这并不伤天害理,也非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但揽月山庄中的这道阵法,据方先生言,乃是高人手笔。 如此手笔,如此隐秘,岂会是寻常仆妇丫鬟能够办得到的? 但这句疑问,他已经不必再向母亲问出口—— “那块玉佩,儿子已经辨认过了,乃是吴家之物,儿子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吴恙道:“就连那祈福牌上的生辰八字——同儿子的,亦只差了半个时辰而已。” “……”徐氏的脸色已经隐隐有些发白,好半晌,她才轻声问道:“那些东西……你可是拿回来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但却有着显而易见的在意。 她本并非是沉不住气、不懂掩饰情绪的人。 只是身为一个母亲,有些伤疤的存在,总比其它事情来得有冲击力,任你原本如何坚硬,也可叫你不得不变得脆弱至极,于瞬间溃不成军。 “儿子没拿。” 将母亲的反应看在眼中,少年心底最深处的疑虑被放大,然而他此时最大的顾忌还是母亲的情绪和感受,故而又将声音略放缓了些:“方先生说,祈福牌与遗物不可取出,若不然便会使阵法失效。” 这些东西,他本没有多么深信不疑,但既设法之人信,那他便也不可能自作主张将他人的心血损毁。 “好……” 徐氏红着眼睛松了一口气,似也不打算再掩饰自己的情绪。 “所以,母亲知道真相是吗?” 徐氏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哑声道:“这件事情,知道的人极少,乃是不宜外穿的家事,是以本也不打算与你说起的,但说到底,不过只是件陈年旧事罢了……如今你既是当真想听,母亲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吴恙便等着她往下说。 “实则,你与梅林中的那个孩子,本是双生兄弟,皆是母亲所生……” 双生? 吴恙略微一怔。 在世家大族,嫡出的双生子并非是什么祥瑞之事。 尤其是,他的父亲是世子,他作为父亲的嫡长子,生来便注定要承袭世孙之位。 他曾听二叔说过一些秘事——吴家嫡脉曾有过诞下双生子,结果只留下一个的先例。 所以,那个孩子会不会也是因此才—— 徐氏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适时地道:“你二人皆是生来体弱,是他福气薄了些,没能撑得了几日……便是你尚且也都是养到三岁才算康健……” 她怀胎九月里,因胎象不妙,一直都是战战兢兢的,那种情况下,换成寻常人家的妇人,怕是根本都不可能顺利把孩子生下来。 也正因付出了太多心思和关注,当那个孩子真真正正离开她时,她才愈发觉得难以接受。 但这一切,同阿渊无关啊。 且他们兄弟二人又着实生得颇为相像…… 正文 286 真实存在的 ,不要同她说,小孩子生下来都是同一个丑样子,她能看得出来的,就是很像。 起初那段时日,若非是有阿渊在身边陪着,她根本恐怕撑不下来。 那时她恍恍惚惚的,甚至很自私地同自己说——这就是同一个孩子。 可后来她到底还是认清了,阿渊就是阿渊,那个孩子就是那个孩子,他们……都是可怜的孩子,也都是她的好孩子,只是今生缘分深浅不同罢了。 听完这些,吴恙沉默了片刻。 他想再问些其它,但到底没有多问。 母亲既有此回答,那他问得再多,也不会有第二种说法,并无太大意义。 “是儿子的不是,平白惹得母亲忆起了伤心事。”少年半垂着眼睛,语气恭儒。 无论如何,母亲待他的疼爱,他一直都清楚的感受到了的。 只是,一码归一码。 母亲再如何疼爱他,也不能代表母亲便不会对他说假话。 所以,母亲所说,当真是真相吗? 或者说,是全部的真相吗? “都过去了。”徐氏拿帕子将眼角的一点泪光拭去,看着面前的少年,笑着道:“况且,阿渊——你也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要她说,是该将一切都告诉阿渊的,孩子都这么大了,难道真打算瞒到最后一刻? 可偏偏她说了不算啊。 谁让她必须得是端庄得体,循规蹈矩的世子夫人呢——即便不服,却总也不能因此撸起袖子同公爹打上一架吧? 不知是不是心中已有猜疑,吴恙隐约听出了些弦外之音。 也是这弦外之音让他意识到,母亲即便当真知道更多,却也无法同他明言。 少年遂起了身。 “今日多谢母亲愿意同我说这些,母亲好好养病,儿子先回去了。” 徐氏点头。 “去吧,待得了空,来陪母亲说说话。” “是,儿子告退。” 吴恙抬手行了一礼,走了出去。 见自家公子出来,守在院外的小七迎了上去。 吴恙脚下未停,低声交待了小七一句话。 “……” 小七愣了愣,旋即应下。 吴恙先回了居院中。 不过两刻钟的工夫,小七便折返了回来复命。 “公子离开之后约半刻钟,属下便见咏秋姑姑提着食盒去了老夫人那里。” 听罢下属的话,吴恙眼神微变。 母亲说,梅林中的孩子,同他乃是双生兄弟—— 纵然这个答案还算合情合理,可若说疑点,却也还是能挑得出来的。 但母亲是否在撒谎,也并不难证实。 情急之下的谎言,即便编得再如何圆满,但有一点是无法避免的——这谎言多是毫无准备的。 既是毫无准备,为防止谎言被拆穿,便需要同样知道真相的人,一起来圆这个谎,以免说法有出入。 所以,在他走后不久,母亲便使人去了祖母院中—— 且去的人是咏秋姑姑——此乃母亲的陪嫁丫鬟,向来得母亲信任重用,区区跑腿之事早已不必她亲自去做。 此举不能说母亲不够谨慎,急着不打自招,毕竟临时撒的谎,必须要尽快补救,而母亲知他心思重,事后保不齐就会找到祖母那里去。 吴恙心中的猜测愈发收不住。 祖父、祖母、母亲…… 所有的人都在竭力瞒着他的,究竟会是什么事情? 还有梅林中的那个孩子——当真是他的孪生兄弟吗? 若不是的话,母亲又为何要在这件事情上撒谎?早已经去世的孩子,身上有什么秘密是不能说的吗? 还是说,身上真正有秘密的人——是他? 想到一种可能,在想象力这块儿从来就没输过谁的少年顿时皱眉。 ……总不能,他根本不是母亲亲生的吧?! 这个猜测险些让在椅中坐着的吴恙站起身。 但他还是很快冷静了下来,且认认真真地分析起了这件事情的可能性。 他觉得,首先需要大致排除他是捡来的这个可能—— 毕竟吴家不可能让一个捡来的孩子做世孙,又如此悉心培养他……等等,难道这就是祖父让他假死的理由?——如今阿章也渐渐大了,也能坐稳世孙之位了,所以没有了利用价值的他,便被安排了假死? 所以,这个听似荒唐的猜测,竟然还同他假死之事完美地契合上了…… 可他……分明长得也很像吴家人? 那么,会不会他只是并非母亲亲生,还是有着父亲的血脉在的?——母亲当年怀‘他’时,二叔已有嫡子,族中免不了盼着母亲能尽早生下一子,偏偏母亲生下的孩子不幸夭折,所以便将父亲与外室所生的孩子抱了过来,对外声称乃是亲生嫡子? 他是外室子? 可父亲看起来分明不是这种人——难道说道貌岸然才是父亲的真面目吗? 少年短短瞬间想到了许多无法可想的可能。 想到最后,甚至已经开始忍不住要怀疑人生。 什么才是真相? 或者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真实的吗? 吴恙静坐许久后,起身来到了书橱前。 将书橱内的机关匣子打开,可见其内书信已经积攒了厚厚一沓——见此,少年的心情安定了许多,仿佛有了着落一般。 他不知道自己的猜测哪些会是真的,自己身边的一切是否都是假象,但即便什么都是假的,许明意是真的。 有这样一个真实存在的女孩子,真实存在于这世间,亦真实存在于他心底。 这个想法似同金灿日光刺破团团迷雾,让短暂迷茫的少年恢复了清醒与坚定。 无论如何,他都要将真相查明——未来要同许明意在一起的人,是他,他是吴恙,而无论吴恙是谁,他都是他自己。 而他确信自己无论是何身份,都有能力同她走到一起。 将匣子重新合上,吴恙行出了内室,去了书房。 不多时,吴然寻了过来。 阿圆去了书房敲门,只得了四个字“叫他等着”。 吴然听了,直皱鼻子,低声咕哝道:“二哥成日不是处理族中之事,便是躲在房中看信,都许久不曾陪我下棋了。” 以往二哥也是这般忙,可至少会把空闲时间分给他一些,现在倒好,闲的时候尽看信写信了。 果然,爱是会消失的对吗? 正文 287 下手之人 , 想着自己这段时日被冷落得实在厉害,男孩子又忍不住叹气道:“二哥什么时候能给我娶个嫂子回来啊?都说男子成亲后心就定了,人也能顾家些,性子也能温和些呢。” 阿圆听得摸了摸鼻子。 三公子果然还是年幼太天真啊。 许多男子成亲后是会有这些变化没错,可那些顾家啊,温和啊,那都是留给人家媳妇的,跟做弟弟的有什么关系啊? 哦,还真有——说不定就彻底没空搭理弟弟了呢。 吴然全然不知阿圆心中这残忍的想法,只捧着一盏茶坐在椅中,乖乖地等着自家二哥出来。 如此等了约两刻钟余,才总算是将二哥从书房中盼出来了。 然而恰是此时,一名小厮走了过来,禀道:“王爷使人来请世孙前去外书房说话。” 祖父找他? 吴恙闻言,不作耽搁地去过去了。 吴然唉声叹气,幽怨地看着自家二哥离去的背影。 果然,今天也没能和二哥下上棋呢。 吴恙很快来到了前院。 待小厮通禀罢,书房的门被打开,吴恙抬脚走了进去,向书案后坐着的那位面颊清瘦却透着沉肃之气的老人行礼。 “祖父——” 而后又微微转身,抬手再行一礼:“二叔。” 被他唤作二叔的男子着一袭宽大浅藕色长衫,生得一幅俊美风流模样,年近四十未蓄胡须,也不见老态。发髻梳得整齐顺亮,然而拿来束发的并非金玉之物,而是一支修剪漂亮的梅枝,枝上几朵黄梅还开得正好,清新雅致之余更透出几分风流不羁之气来。 吴家人多生得一副好皮囊,而吴景明这一辈的兄弟姊妹中,论最好看的一个,便是这位二老爷吴景令了。 这位是个美且自知,并且极喜欢将自己的美展示给旁人看的,一贯极注重打扮二字,即便是活到了这把岁数,却仍不愿意将在美貌上出风头的机会让给年轻人。 只是此时他面上不复往日轻松闲适的笑意,抬头看侄子一眼,勉强露出了一个复杂而不失心虚的笑容来。 吴恙看在眼中,心中略有些疑惑。 二叔又做了什么讨人嫌的事情? “坐下说话。”定南王开口说道。 “是。” 吴恙依言坐下后,方才问道:“不知祖父唤孙儿前来,所为何事?” “先前在你入京途中,趁乱向你放暗箭之人,已经查到了——”定南王说话间,冷冷地看向坐在那里的次子:“说说吧。” 见此一幕,吴恙不禁微微一怔。 难道说……背后要害他的人是二叔吗? 虽说二叔算是府中与他最亲近的长辈,但少年的想象力在经过先前的刺激之下,此时还有些不大能收得住。 毕竟现下于他而言,脑海中正处于一个“万事皆有可能”的状态。 但也只是一瞬,理智便压过了这毫无约束的联想。 父亲常年身在京中,他接手族中之事不过数年,而有一部分管事权一直都是在二叔手中的—— 当初那件假死之事,祖父自然不可能通过他来交待下去,如此之下,经手安排之人多半便只能是二叔了。 而那名欲趁乱对他下手的黑衣人,显然是走漏了消息所致,这消息走漏在哪一环——现下看来,应是落在二叔头上了。 果然,就听自家二叔叹了口气,看着他道:“先前二叔都不知中途竟出过这样的岔子,经你祖父提了,便也半点不敢马虎,立即将当初负责此事之人,皆仔细排查了一番……查到最后,才知彼时是有人将计划不慎泄露了出去……” “不慎?”吴恙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之处。 此等要紧的绝密计划,焉有不慎泄露的道理? “是啊……也怪我平日里用人不严,才出了这种差池。”吴景令脸色复杂地道:“此人算是我的亲随,时常与我一同出入映月楼……” 映月楼乃是城中有名的一处青楼,亦是吴恙唯一会去“光顾”的那一处——这座青楼背后的真正主人,便是吴景令。 此青楼明面上是风月之处,更多的作用却是暗中搜罗情报与各路消息。 这一点,定南王与吴恙都是再清楚不过的。 虽然吴恙一度觉得,这是自家二叔因本身逛青楼太频繁而经常挨骂之下想到的手段——借着经营情报楼的名目,光明正大地逛青楼。 在自家老子和侄子的注视下,吴景令继续往下说道:“……可谁知一来二去的,他竟暗中同一个叫兰香的妓子生出了情愫来……事情查到了他头上,他也不敢再有隐瞒,便将自己在一次醉酒后曾同兰香提过此事的经过招认了。” 吴恙思索间,下意识地微微皱眉。 照此说来,有问题的……是映月楼中这个叫兰香的? 且二叔的这名亲随,说是不慎说出口,却极有可能是被人刻意灌醉套出来的话—— “听得此事,我便使人暗中拷问了兰香,果不其然——此人的确有问题。”吴景令说到此处,隐约有些愤慨:“经此女招认,她本是前朝利州刺史之女,当年利州破城之后,她尚且年幼,保住一命改名换姓,辗转混进了映月楼内,一直在伺机谋划着要报复我吴家血脉。” 利州城刺史当年殊死抵抗,不肯认降,吴家大军攻入城中之后,这名刺史于城楼之上自刎而亡。 这段往事,吴恙曾是听过的。 而自家二叔的话,他也全然听明白了。 泄密的是二叔身边的亲随,别有居心套话之人是二叔的映月楼中的兰香——也就是前朝利州刺史的后人。 总而言之,这两头之事都出在二叔的眼皮子底下。 “她得知入京途中的大致计划之后,便命其父留下的一名旧仆一路跟随,欲趁乱伤及你性命——这名旧仆也已经被抓住了,对所行之事俱已供认。” 吴景令看着侄子,有些讪讪、更多的却是愧疚,“总体来说就是这样,此事归根结底都是二叔的不是,阿渊,不然你打二叔一顿压压惊?” 少年认真地道:“我若真打二叔一顿,恐怕二叔受不住。” 正文 288 才知相思 , 他一拳下去,二叔怕是要哭。 吴景令轻咳一声——非得打这么重吗?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较真。 “那不然……你骂二叔一顿出出气吧,尽管骂。”吴景令很是没有骨气地改了口。 “打骂长辈都有违家规,二叔还是同祖父请罚吧。” 吴景令闻言顿时蔫儿了下来。 ……他还指望着卖卖可怜侄子能替他说说情呢,年纪轻轻就这么铁面无私也不怕真娶不到媳妇吗? 吴恙确实没有替自家二叔说情的意思。 如何生气固然谈不上,可这等用人不严且不察的错误本不该犯,既是犯了,少不得要让二叔长一长记性,以防日后再出现类似之事。 正事当前,他向来公私分明。 当然,若此事当中的二叔换作许明意,那……自是不用长这记性的。咳,这并不是他偏心,而是许姑娘心思剔透,不必多罚,也能从中吸取教训。 可这世间并非人人都是许明意。 他家二叔,便是属于不罚不行的那一类。 “从今日起,族中之事你一概不必再插手过问了——”吴竣看着次子,神色严正地道。 这便是要直接收回次子手中的管家权了。 吴景令低着头,低声叹气道:“当初我便说自己不是那块料儿,您偏是不信……早该都交由阿渊来管了。” 吴竣脸色愈发沉了几分。 不争气的东西。 偏他还常常嫌弃老匹夫家中的次子为情障目,现下这么一对比,他倒觉得那样也颇为省心——至少人家吃了就睡不至于惹祸捅娄子! 且人家好歹还是个书画大家,名声是好听的,而他家的呢? 这么多年唯一的长进,不外乎只是从纨绔长成了老纨绔罢了! “此事后续料理查证,亦交由阿渊来办,交接完手上之事后,你只管在院中好生反省。” 吴景令便也都应下来。 如此又待了约半柱香的工夫,叔侄二人才一同退了出去。 方才被父亲训饬了一番的吴景令此时难免有些垂头丧气。 “阿渊——” 他叹了口气,道:“你祖父罚的,那都是应当的。但你若不骂二叔两句,二叔心中也着实愧疚得慌。” “二叔若当真觉得过意不去,那便回答我几个问题吧。” 吴景令一听就赶忙摆手。 “你可别觉得二叔不愿意回答你,只是你当真问错人了啊……当初之事,你二叔我也只是听命行事罢了,一切皆是你祖父的安排,我只管办事,至于内情那可是半点也不知晓的。” 吴恙不禁多看了自家二叔一眼。 每每到关键时刻,二叔似乎都会流露出与自身气质不符的警觉。 吴景令拍了拍侄子的肩膀,劝道:“二叔知道你一贯眼里揉不得沙子,遇事习惯要刨根问底……可你祖父想来自有安排,他向来最疼的便是你,断是不可能害你的……放宽心,该吃吃,该喝喝。” 说着,又拉起了侄子的手臂:“走,二叔请你喝酒去,算是同你赔不是了。” 至于这喝酒的去处,自然是映月楼。 吴恙原本就还需去接手香兰之事,这一趟自是少不了的——他并不打算因结果已经明了便就此了结此事,所有的事情,自己经手才最有把握。 “这个娉娘,当初收下香兰时竟也不曾摸清对方的底细,必须得好好教训教训了,我今日非要让她下不了床不可……” 叔侄二人在映月楼前下了马车,吴景令边理着长衫便说道。 娉娘正是这映月楼的老鸨,今年不过三十岁上下,尚存一份好风韵。 吴恙将自家二叔的话听在耳中,心中有了计较。 看来二叔这次是要重罚娉娘了。 可是,让人下不了床? 莫不是要打断对方的腿吗? “二叔大可换一种方法来罚,娉娘每日需出面接待贵客,若是伤得太重久不露面,恐怕会惹人怀疑。” 听得身侧少年认真的建议,吴景令不禁愣住。 “……” 待反应过来之后,吴二老爷突然“哈哈哈”大笑了起来,直笑得肚子都痛了,眼泪也往外飞,口中说道:“阿渊啊,就你这样,还装的哪门子纨绔子弟啊……” 吴恙皱着眉,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家二叔。 吴景令见状却笑得愈发止不住了。 见越来越多的人看过来,吴恙自觉丢不起这个人,干脆丢下看起来脑子仿佛有些问题的二叔,独自进了映月楼内。 天色渐渐暗下,楼中华灯亮起,身姿曼妙的姑娘在堂中台上起舞,酒香混着脂粉香气,热闹而旖旎。 即便是来了许多次,吴恙仍不习惯这扑鼻香气与浑浊的气氛。 办完了正事,他片刻未有多呆,也未去管喝得烂醉的二叔,自己便出来了。 离了身后的热闹之地,楼外寒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只叫少年觉得浑身都舒适自在了不少。 他下意识地看向前侧方热闹的街道。 那一次,他刚从映月楼中行出,忽然有人轻而快地拍了拍他的肩—— 他回过头去的一瞬间,只觉得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她对他说“吴世孙,许久不见了”。 他心中欢喜得过了头,以至于好一会儿都不曾反应过来。 想到那一幕,吴恙眼中浮现了笑意。 明知她此时必然是人在京中,可他的视线还是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了片刻。 他想,他应当是太想见到她了。 他平生未曾这般想见过一个人。 就如同他如今经过隐贤楼时,总会习惯性地慢下来,看向她曾住过的那间客房的窗,仿佛下一刻,那扇窗便会被推开,然后窗内就会有一个女孩子出现,满眼笑意地冲他挥手。 那扇窗也确实在他眼前被打开过一回。 只是窗内是个留着络腮胡的大汉,许是房中炭盆烧得太足了,那大汉裸着上半身,推开窗要透气。 彼时他坐在马上,四目相对,那大汉眼睛一瞪,惊慌羞恼,赶紧捂住胸前位置。 他默默收回视线,驱马离去。 少年的视线从人群中收回,行出了这段热闹之处。 这时,一道黑影出现在他身后。 正文 289 贼人 听得这轻盈细微的脚步声响,吴恙停下了步伐,未回头,只问道:“如何?可辨认清楚了?” 岁山答道:“属下仔细辨认了,此人确实同那日属下看到的黑衣人有七八分相似,但对方当时毕竟蒙着脸,故而属下也不敢下断言。除此之外,属下察看了对方的手掌,也确实是擅用弓箭之人。” 按说那样的一次照面,寻常人根本连这七八分也不可能辨得出,但岁山到底是暗卫出身,又历来敏锐,对待欲伤主子性命者,更是记忆深刻。 听罢这些,少年负在身后的那修长好看的手指微微拢紧了些。 片刻后,他吩咐道:“告诉岁江,日后再同映月楼中之人交换消息时,务必多留一份心。” 岁山眼睛动了动。 公子这是担心映月楼内管制不严,问题出了一次还容易出第二次吗? 还是说,有着其它的思虑? 但无论是何种原因,公子行事自有考虑,是以岁山只是当即应了下来。 不远处,小七牵着马走了过来,少年接过缰绳跃上马背,挺拔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长街尽头。 …… 出了正月,春色渐显,天气日渐暖和了起来。 待得杏花开时,京城内外更是一派春意盎然之象,女眷们换上了轻盈春衫,今日结伴出城踏春,明日参加哪位夫人设下的赏花会,说说笑笑谈诗论琴,惬意热闹。 相较之下,许明意近来的日子就单调多了。 她自幼便没几个关系甚密的好友,也一贯不爱应付这些场合,是以帖子送到府上来,多半也是寻了藉口婉拒。 时日久了,那些人家送帖子时便也就存了一份走走过场的意思,哪日她若是突然去了,反倒是要惹得主人家惊讶的。 偏偏近来她唯一的好友,玉风郡主,沉迷于城外救助灾民之事,大有凡事要亲力亲为之势,常是见不到人影。 玉风郡主在外面出力,许明意则是于暗地里出银子,然明面上不宜掺和太多,便只能窝在家中。 但倒也没觉得闷得慌,或是练箭写信,或是寻祖父下棋,或是听父亲母亲说朝堂与后宅之事,实在闲了便与明时斗斗嘴,喂喂大鸟——这样一家人安安稳稳呆在一起的时光,对她而言是极值得珍视的。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身边到底还是少了一个人。 这一日,春光明媚。 熹园的小花园中,身穿天青色罗衫的少女躺在一张躺椅中晒着太阳,鸦发一半挽作发髻,一半垂在脑后,随意地散在肩膀两侧,蜿蜿蜒蜒,乌亮光滑,如上好的丝绸。月白绫裙下,干净簇新的藕色绣鞋鞋面上嵌着的南珠在日光下散发着淡淡光晕。 暖烘烘的太阳,晒得人仿佛连骨头都跟着发懒,少女打了个哈欠,干脆将书卷倒扣在脸上遮挡刺目的日光,听一旁的小丫鬟说起了京中近来的新鲜事。 近日来,京中最为人热议之事,实有两件。 这头一件,不外乎是今年的春闱。 杏榜已出,殿试过后,皇帝从贡生中亲点了一甲三名,昨日才刚祭了孔庙跨马游街罢。 值得一提的是,今年的新科状元,乃是一位不过刚年满二十的寒门子弟,名唤曹朗,据说尚未婚配。 毕竟是新科状元,如此之下,不免就让许多家中尚有适龄女儿未嫁的高官动了心思。 许明意自然而然地便想到了夏家。 上一世,这一届的状元,并不姓曹,而是姓占。 而占云竹娶的乃是夏廷贞的幺女夏曦—— 这一回,状元换了个人当,不知状元之妻是否也会另换一换? 想必,很快便会有分晓了。 阿葵又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来。 近来京中未有婚配的小姐们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安,其中的缘故是因京城附近屡屡出现“采花贼”作案之事—— 起初尚无人知晓此事,直到城西的一名员外郎将此事告上了公堂——这位员外家中只一个女儿,疼的如珠似宝,遭了这贼人玷污之后,次日便悬梁自尽了。 员外为顾及女儿名声,起先本不欲报官,然而见女儿因此送了性命,便也顾不得许多了,只想替枉死的女儿讨一个公道,将贼人绳之以法。 而在这位员外之后,又有一户人家家中也出了同样之事。 且两名姑娘的闺房内,都被留下了同样的梅花印记,再从诸多迹象细节分析,官府最终断定这两桩案子乃是同一人所为。 之后,其它几户人家又隐隐传出了家中女儿被染指的传言,其中甚至有官宦之家。 倒不是每户人家都有勇气选择报官,在乎名声者,甚至将此事捂紧都还来不及,而之所以会有流言传出,是因这采花贼不仅劫色,还要劫财。 作案之后,他会将女孩子闺房中的财物一卷而空,包括一些贴身饰物—— 且他拿走之后,会分给京城内外的一些穷苦人家,许多人家清早开门,就会在院中发现一些碎银及首饰。 一些实在缺银子用的,也管不了许多,便将首饰拿去典卖。 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来二去,此类之事多了,便引起了旁人留意议论。 官府将这些典卖首饰的百姓召来审问,便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又因有人认出了有些首饰是出自哪家,传言便就散开了。 有当真被猜中的,也有被谣言误伤的,总而言之,沾上此事的人家,近来皆是十分地不平静。 “……劫了钱财,偏偏要分给那些穷苦百姓,外头不少人都说,这采花贼是个亦正亦邪的人物呢。”阿葵跪坐在一旁的席子上,边替自家姑娘沏茶边说道。 听出小丫鬟语气里隐隐的赞同之意,许明意将书从脸上扯下来,露出一双微微蹙起的眉。 “哪里正了?就因为他将偷盗来的东西分给其他人,便就是正了?” 且这同单纯意义上的劫富济贫还不一样,若说那些劫贪官钱财分给百姓的,还勉勉强强能称得上一个侠字的话,那么这采花贼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禽兽。 不管他将钱财分给百姓,究竟是出自所谓怜悯,还是享受这种为所欲为逍遥法外的优越感,亦或是想借此来抵消模糊自己的罪行,但这都改变不了他作恶的事实。 毕竟那些女孩子有什么错? 丢了清白,又丢了贴身之物,想保住名声的,却仍要因为这些首饰而被迫将伤疤露给世人看——可到头来,这可能是压垮那些可怜的女孩子的最后一根稻草,却还要成为他所谓亦正亦邪的踏脚石? 再过个几年,该不会将他侵害女子之事尽数忘了,只记得他以财物施舍穷苦百姓,由此再成为一桩“美谈”吧? 要她说,这种人,分明是死一百次都不够的。 见自家姑娘很是不忿,阿葵认真地想了想,恍然道:“对哦……那些钱财本就不是他的,是他偷来的啊,且那位家中出事的员外,可是个远近有名的好人呢!” 小丫鬟想通了这一点,遂露出鄙夷的神情来。 她险些都被外头那些传言带歪了。 当然,带歪她的不止是传言,还有那些话本子中所写的各种侠盗传言,有时看着看着就看上头了。 许明意也想到了上一世在扬州别院里看过的话本子。 “有些话本子里,还专将那些采花贼写得如何风流倜傥,如何叫人着迷,待受害女子们又如何温柔体贴,甚至直惹得无数妇人夜夜盼着他出现,直逍遥到最后一页也没被惩治……这是人写出来的东西?” 气得她紧咬牙关,当场便将书给撕了,好半天都吃不下饭,就差找到写这话本子的人,好好地同对方理论理论了。 倒也不是说恶人便不能有好的一面,只是绝不可混为一谈,罪行便是罪行,美化其罪行,是对无辜受害者的二次伤害。 阿葵听得瞠目结舌。 天呐,姑娘竟还暗中看过这种话本子吗?! 莫不是从她那里流出去的吗……这若是让夫人知道了,怕是要乱棍将她打死吧? 她日后在甄选话本子时,可务必得多加注意才行了! 见浑然不觉得自己似乎暴露了什么的姑娘依旧愤慨,暗暗心惊的阿葵递上一盏茶:“姑娘,您喝口水消消气……这样的恶人,定会遭报应的。” 许明意接过茶水吃了几口。 这时,阿珠走了过来。 “姑娘,永安伯世子夫人和两位表姑娘来了,夫人让人来请姑娘一同去说说话。” 薇表妹和清表妹过来了? 自从去年夏晗之事后,清表妹久不出门,此番还是自那之后第一次来镇国公府。 许明意便放下了茶盏,自躺椅上起了身。 稍作收拾了一番过后,便带着阿葵过去了。 世子院中,果见文氏带着两个女儿坐在内室里正与崔氏说话。 表姐妹几人互相见礼。 许明意含笑看着两位表妹。 不得不说,自从永安伯老夫人过世之后,两位表妹的衣裳首饰都比从前精致了许多。 且清表妹的精神也比上一次见到时要更好了些,脸上总算是长了些肉了。 只是许明意很快发现,气氛稍有些不对。 室内只有一个大丫鬟青樱在,众人的神情也多多少少显得有些异样。 许明意心有疑惑,坐下后等着她们开口。 果然,就听文氏有些犹犹豫豫地讲道:“昨夜家中出了件事,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这才登门叨扰,想听一听长姐和许姑娘如何看……” 因先前崔云清出事,便是为许明意所救,这叫文氏心中对面前的这个女孩子一直存有一种难言的感激与信赖。 又因丈夫着实不中用,听他说话完全就是浪费生命,故而她也就养成了遇事便来找崔氏拿主意的习惯。 “不知贵府出了何事?”许明意正色问道。 文氏便看向女儿。 想到昨夜之事,崔云清的脸色隐隐有些发白,她看着许明意,说道:“昭昭表姐,我昨夜……好像是看到近来传闻中的那名采花贼了……” 许明意眼神顿变。 “他可伤到表妹了?” 她能如此直白地问出口,恰恰是因为觉得清表妹今日还能如此平静地登门,应当是没有遭遇太难以启齿的事情。 崔云清果然摇了头。 “并没有……” 她低声说道:“我如今夜中睡得极轻,常是有一丝风吹草动便会惊醒过来……当时我隐隐觉得窗外好像有人,就坐起了身来看,一抬头,果然就见窗外有道黑影!” 当时她便惊叫了出声。 因还有之前的阴影未除,她那一嗓子实在足够恐惧且响亮,立即就惊醒了守夜的丫鬟和姐姐——自从她出事之后,常是夜中难寐,崔云薇作为姐姐,经常会过来陪着她一起睡。 那窗外的人想必是没料到她竟如此警觉,见情况不妙,很快就逃了。 又因逃得匆忙,还落下了一样东西在窗台下。 崔云清将经过说罢,文氏便从袖中取出了一物,递向许明意。 崔氏在一旁向女儿问道:“昭昭最是见多识广的,可能瞧出这是个什么东西吗?” 自家母亲无论何时都不会吝啬对自己的夸赞,这一点许明意早已习惯,可大家浑然都是一幅她必然认得此物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难道在大家眼中,她还是个江湖中人吗? 不过,她确实也认得就是了。 许明意看着手中的一截竹筒,道:“这里面装得乃是迷药,点燃后便可形成迷烟,若钻入门窗紧闭的室内,便会使人陷入昏迷——” 只是很显然,她手里的这个,是还没来得及点燃的。 “我便知道是迷药!” 崔云薇皱着眉道:“城中到处都有传言,说这采花贼的惯用手段便是先将人迷昏,然后——” 到底是小女孩,说到此处脸色一阵红白交加。 “照这么说还真是了……?”文氏的声音有些发颤,既后怕又恼恨。 为什么偏让她的清儿三番两次遇到这等事?! 好在清儿足够警醒,若不然她当真不知才刚好些的女儿会被折磨成什么模样…… 且这一次是侥幸逃过了,会不会还有下一次? 正文 290 勇气 哪怕不想去想这种可能,可这种事情,逃避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贼人手段阴险,且行事又古怪,还一贯喜欢留什么梅花印记,显然是个狂妄自大的……”文氏担忧不安地道:“万一他还会再过来,可如何是好?” 崔氏也觉得这个担心不无道理,“现下只能盼着官府早些将此人捉拿归案。” 这该死的贼一日捉不住,便叫人一日不得安心。 “可我听说,直到今日也没人真正见过此人的真面目,这般之下,抓到人又谈何容易?”文氏忧心不已。 据说这贼人飞檐走壁身手了得,又擅长用迷烟,根本没人有机会见到他究竟长什么模样,甚至是老是少都无法确定。 “表妹昨夜只看到了一道黑影对吗?可还有其它发现?”许明意问道:“譬如对方可曾开口发出过声音?” 崔云清道:“他反应极快,不一会儿就不见了,也未曾开过口。” 想了想,又道:“不过……彼时廊下的灯也都已经熄了,我之所以能看清那黑影,是因昨夜有月色,月色之下透在窗上的影子,想来应当不会与实际有太大偏离吧?” “按说是如此。”许明意遂问道:“表妹是从那道黑影上看出什么来了?” “看起来像是高高瘦瘦的……似乎是披了件披风,但他转身逃走时,披风一展,似乎……”说到这里,崔云清有些不大确定地停顿了一下,才道:“一只衣袖空荡荡地飘起来……似乎像是少了一条手臂。” “此人竟是独臂?”崔氏意外地道:“若果真如此,岂不是个极有用的线索!” 这处细节起先崔云清并未能冷静下来同母亲和姐姐说起,因此此时文氏也有些怔住。 许明意则是地皱了一下眉。 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也是独臂…… “母亲,不然……我去官府将这线索说明吧?”崔云清鼓起勇气说道。 她在来时的路上便有了这种想法。 待见到表姐时,这想法便更坚定了许多。 当初她遇到那样可怕的事情,是昭昭表姐将她从那魔窟中救了出来——她无数次从那个噩梦中醒来,都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 若非是这个念头支撑着,她未必能撑得过来。 除此之外,同样给了她鼓励的,还有徐姑娘。 当时徐姑娘一人扛下了所有的不堪和非议,将那个同样伤害过她的坏人绳之以法,且从未埋怨过她当时不敢出面的懦弱,还一直关心着她的情绪恢复得如何了。 她真的很庆幸自己遇到的都是这样坚定有力量,浑身闪闪发亮的姑娘。 而幸运的她,总要做些什么,来回报这份自己得到的好运气吧?总躲在背后坐享其成像什么样子呢? 哪怕那个贼不敢再来永安伯府,她觉得自己也应当说出来——为了自己,也为了其他的女孩子们。 听女儿说要去官府,文氏神情惊愕:“清儿,你可知你若去了官府……” “母亲,二妹也没说要去击鼓状告啊!”崔云薇打断了母亲犹犹豫豫的话,对妹妹眨了眨眼睛,道:“只需将这些线索暗中透露给官府不就行了嘛?” 崔云清怔了一瞬,点头道:“没错……” 她原先倒没想太多,但既然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她自然还是会选择多保护自己一些。 “这个办法应当是可行的。”许明意适时地开口,“纪大人一向心细明理,只需同他说明经过,他必然也会替表妹保守秘密的。” 且清表妹愿意跨出这一步,便意味着真正想要从那片阴影中走出来了。 这是值得欣慰和鼓励的事情。 而表妹的线索及这管迷药,说不定当真能给官府的办案带来进展。 “是啊,母亲,您就让我去吧。” 对上女儿那双眼睛,文氏一时有些愣住。 她已经有许久不曾看到女儿的眼睛里有过这般神采了—— “那……”她到底是松了口,道:“那要如何过去官府,才不会惹人注意呢?” 如今城中四下都在议论采花贼之事,不知多少好热闹的人成日就专盯着官府的动静呢。 “这个好办。”许明意道:“今日恰巧父亲休沐,可让父亲借访友之名,带清表妹一同过去——” 想了想,又道:“我陪清表妹一起,我二人扮作小厮,出入皆乘马车,想来必也不会让人察觉到异样。” 崔氏觉得此法可行。 毕竟她家昭昭着实很擅长扮作男儿出门——不过话说回来,这世上又有什么事情是她的女儿不擅长的呢? 文氏考虑了一瞬之后,也点了头。 说来奇怪,这听起来有些张口就来的法子,倘若换作其他小姑娘提出来,她必会觉得荒唐胡闹,可由许姑娘提出来,她就莫名觉得——还挺有门路? 毕竟许姑娘是一人闯进密室,将她女儿完好无损地带出来的人啊。 故而许姑娘说什么都比旁人来得有说服力——这也没什么毛病。 “表姐,我也想去!”一旁的崔云薇眼神莫名兴奋。 扮小厮出门什么的,她还没试过呢。 然而不待表姐开口,自家母亲就无情地吹灭了她的火苗:“不成,你去了也只是添乱而已。” 崔云薇挣扎着拿期盼的眼神偷偷看向表姐。 可表姐笑而不语的表情,分明是在说——你母亲说的很有道理。 于是,崔云薇心中这最后的一点儿火星子也很快被浇灭了。 说定了之后,许明意便去寻了自家父亲商量。 许缙正在许昀院中下棋,兄弟二人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下,棋盘就摆在床边。 许明意心想自家父亲这棋瘾也真是够大的,为了找二叔下棋,竟都追到床上来了。 来此处走走过场的蔡锦,此时则是坐在堂中打哈欠。 许明意着急去办事,不作耽搁地就让自家父亲拉走了。 “你这丫头,连局棋都不叫人下完,当真愈发放肆了,眼里究竟还有没有尊重长辈这一说了?大哥也真是的,如此毫无原则地惯着孩子,成何体统?”许昀看着下到一半的棋局,皱着眉不满地道。 外间的蔡锦听得表情复杂。 这话说得倒是颇有长辈威严,只是许姑娘人都已经出了院子了,不觉得说的太晚了吗? 而下一刻,忽听得许昀扬声唤她进去—— 正文 291 盼着他来 蔡锦料想定是让她去接那棋局的,而事实果然如此。 她在床边坐下,看一眼那下到一半的棋局,不禁十分讶然——这也太千钧了,这也太一发了吧? 如此紧要的关头都能起身离开,这得是出于怎样深沉浑厚的父爱? 也难怪许先生忍不住要骂骂咧咧了。 蔡锦棋艺也一向不弱,二人对弈完一局还觉得不尽兴,便又来了一局。 许昀思索着如何落子的间隙,蔡锦悄悄抬眼看向他。 许先生又得有十日半月未刮胡子了…… 不过除此之外,据说倒也会每日沐浴一回的,于细节上而言,人懒是懒了些,却好在也并不邋遢。 且作画下棋时,认真专注,与平时不靠谱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近来甚至忍不住想,许先生的心里,是不是装着什么不同寻常的过往心事,故而才将真正的自己给隐藏了起来呢? 只是藏得久了,自己都要忘了原本该是什么模样了。 察觉到她的视线,许昀落子罢,看向她:“瞧什么呢?” 一直盯着他的胡子看做什么?总不能是羡慕他胡须浓密? “我就是在想,如今天气也暖和了,许先生什么时候能离开这被窝啊。”蔡锦认真地道:“今日经过前院的花园子时,瞧见许多花都开了,景致颇好呢,许先生或也可以去晒晒太阳赏赏景了。” 许昀漫不经心地道:“花啊草啊的,早都看腻了……” “可是每年开的花都不是同一朵啊,许先生当细看,才会知半点不腻人的。”蔡锦边落子边说着。 许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可没你们年轻人这雅兴……” 见劝不动,蔡锦低声叹口气,道:“是啊,老了,老顽固。” 许昀懒得理会,只琢磨着如何走棋。 …… 另一边,被迫出门访友的许缙,刚带着两名“小厮”来到了京衙后院。 纪栋这几日正为了采花贼一案而头痛不已,天子脚下出现如此猖狂之事,这贼的做派堪称是将朝廷的脸按在了地上摩擦,陛下为此十分不悦,已让人传了口谕给他,勒令他半月之内必须破案。 当时听着这话,想着此案仅有的线索,纪大人的内心是绝望的。 不过好在缉事卫也在奉旨暗查此事——倒不是说缉事卫的加入给了他多少信心,而是有人陪着一起绝望至少不孤单。 “来便来了,还带什么东西啊……” 将好友请入堂中,纪栋叹气道。 带了东西,他不留人吃饭也说不过去啊——说好的知己好友呢,这不是给他添乱吗? “不带东西不行啊……”许缙低声同好友说道:“我今日带着的这两个孩子,手里头若不提点儿东西,怕是演得不够像……” 长得不像,不得道具来凑吗? 纪栋听得“孩子”俩字,眼神一变,转头看过去。 “这……” …… 小半个时辰之后,许缙带着小厮离开了衙门。 来时因带了东西过来,便是赶着两辆车,此时许明意和崔云清乘坐的便是后面那辆简陋些的。 车内没有旁人在,许明意提议道:“从今日起,我让阿珠去陪着表妹一段时日吧,直到那采花贼被捉住为止。” 方才在衙门里,又听纪大人说了些有关这贼人的事情,清表妹多多少少必然还是怕的。 况且,此类人行事难以捉摸,不好以正常人的思维去揣测,上一次失了手,说不定当真还会再去第二次,想把面子找回来。 “表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可京中如今到处都不安生,若是让阿珠去了我那里,那表姐身边岂不是……”崔云清说着说着,声音慢慢就小了下来。 她本想说,阿珠去了她那里,表姐身边无人,就危险了。 可转念一想,哪个贼人敢闯镇国公府? 去之前可得认真看仔细了,那府门上的匾额上描的四个大字,究竟是“镇国公府”,还是“有去无回”? 只怕前脚刚迈进去,下一刻刀就架到脖子上了吧? “表妹不必替我担心。”许明意含笑道:“我倒盼着他来呢——” 此人若是撞到她手里,她打算先将对方那条仅存的手臂给一并废了再说,毕竟她这个人做事注重吉利,正所谓好事成双。 表姐分明在笑,且笑得也很好看,却让崔云清无端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马车缓缓行驶着,中途经过一条窄道时,停下了片刻,给一顶官轿让了行。 许明意透过车窗随意看了一眼,只见轿帘是红呢围子——此乃一品大员的官轿方才能有的规制。 而不远处便是明康坊。 想来这轿中坐着的人,应是夏廷贞了。 软轿确实一路被抬进了明康坊,在夏府门前稳稳落下。 夏廷贞从轿中而下,没像往常那样直接去外书房,而是回了内院。 他回到居院中时,薛氏正在内室中哄着小孙子—— “乖,真乖……还是这幅模样,一点儿都没变……” 听着妻子耐心哄拍孩子的声音,夏廷贞便想皱眉。 这是晗儿和吕氏的孩子,按说本该默默无闻地长大,才是最妥当的,可偏偏妻子将这孩子直接放在了身边养着,甚至为此同他吵了一架,简直是疯了。 他无意同一个疯妇较劲,是以如今甚少踏足这座院子。 今日过来,是因为有一件事情需要交待。 夏廷贞在堂中坐下,让人请了幺女过来。 “父亲,母亲。” 夏曦向坐在那里的父母亲行礼,神态语气乖巧和顺。 她虽不是文静胆怯的性情,但自幼最怕的便是父亲。尤其是出了二哥那件事情之后,父亲与母亲之间再不复往常的相敬如宾,甚至十分僵硬,如此之下,父亲待她也愈发严厉,她心中虽不是滋味,但面上只能装得更加乖巧些。 但今日父亲为何突然找她过来? 有什么事情,是需得父亲亲自同她说的吗? 可她近来在家中分明还算循规蹈矩,除了前几日在气头上,伤了一个丫鬟的脸之外——但这等小事,父亲也历来不会过问的。 且看父亲的脸色,似乎也没有生气的迹象,所以应当不是什么坏事吧? 夏曦在心中偷偷分析着。 正文 292 画像 ,夏廷贞也没留给女儿太多猜测的余地,开门见山地道:“为父替你物色了一门亲事。” ……亲事? 夏曦一时愣住。 终身大事之前,她下意识地就问:“不知父亲看中的是哪一家?” “新科状元,曹朗。” 夏曦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新科状元? “父亲要将女儿嫁给新科状元?” 夏廷贞看向她。 女孩子脸上写满了震惊,且这震惊之下,显然并无半分喜悦。 但夏廷贞也并不在意女儿的心情,相同的话也并未再说第二遍。 夏曦勉强回过神来,有些着急地道:“可女儿不想嫁给他!女儿此前根本不认得他,怎能说嫁就嫁呢?” 这句不认得,实则是情急之下胡乱抛出去的借口。 实际上,状元跨马游街那日她也去看了,那位所谓年纪轻轻便一举考中状元的曹朗,样貌十分寻常,且说是刚年满二十,却生得一副十分显老的长相,且那神态模样,一看便是寒门出身,还不比后面的探花郎来得从容! 当时就连跟着她一起的别家的小姐都瞧不上眼,更何况是她? 是,男子的前程才是最紧要的,可他这种出身,注定就要比京城勋贵子弟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依她的出身条件明明可以直接嫁去更好的人家,为何要多此一举陪他熬日子?! 她父亲可是当朝首辅! “不想嫁他,那你想嫁谁?”夏廷贞冷冷地看向女儿。 “女儿……女儿没有想嫁之人……可是,便是先前母亲替女儿物色的那些人里,随便嫁谁……都比嫁给这个曹朗来得好!”夏曦说话间,看向坐在那里的母亲,眼中有着求救的意味。 可薛氏只是坐在那里,神色淡漠。 夏廷贞冷冷地道:“婚姻之事,何时轮得到你来挑三拣四?要嫁谁不嫁谁这等话,也亏得你一个女儿家竟有脸说得出来!” 这个女儿一贯任性,他早就同妻子说了许多回,务必要好生管教——这就是妻子管教出来的结果吗? “……”夏曦被骂得面红耳赤,眼圈也立时红透。 她自己的亲事,她但凡说上一句,便是不顾女儿家脸面了? 那许明意又是如何?——镇国公先前还险些抢了定南王世孙替许明意冲喜呢!那样不是更没有所谓脸面?甚至她暗中听说过,许明意的亲事,在镇国公府中,历来是由她自己做主的,据说嫁不嫁都由她! 那时她还嗤笑镇国公府行事没有体统,传出去也都是笑柄。 可现下她突然被父亲安排了这样一桩不合心意的亲事,父亲甚至不允许她表达心中所想——她只觉得再笑不出来了。 这一刻,委屈甚至盖过了对父亲威严的恐惧。 “女儿斗胆想问父亲一句,究竟为何非要将女儿嫁给此人?” 这样一个出身寒酸之人,其父母必然也是粗鄙不堪,父亲就没有考虑过她若嫁过去需要面对的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吗? “为父做事自有考量,难道还需与你细细交待不成?”夏廷贞语气沉沉,耐心已经所剩无几。 夏曦抓紧了袖中手指。 自有考量? “父亲是为了拉拢曹朗?”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足够乖巧委屈,而非是反驳,“可父亲乃是当今首辅,若想招揽他,只需给些暗示便可,这等好事难道他还会拒绝不成?父亲又何须非要将女儿嫁给他?” 夏廷贞听得冷笑一声。 一个无知透顶的小丫头,竟然还想同他议论朝堂之事? 如今纪修愈发不肯安分,甚至暗中欲分裂挑拨他手下的官员。如此之下,新科状元,他自然更是要招揽过来的,不,往远了说,他是想栽培提拔此人——出身寒门无依无靠的年轻人,用起来往往最称手。 但他可没闲心去提拔一个真正的外人——他需要一段相对牢靠的关系,来保证此人不会过分脱离他的掌控。 而幺女的亲事,眼下确实也没有更好的价值,用在此处也不算浪费。 “今日为父过来,不是同你商量的,而是要将此事告知于你——”夏廷贞无意再多浪费口舌,站起了身,看向薛氏:“该准备的及时准备起来吧,你若是连这个也做不了,那便也一并交由旁人来安排。” 语罢,便拂袖离开了此处。 看着丈夫离开的背影,从始至终未发一语的薛氏眼底泛起讽刺笑意。 “母亲,我不想嫁……您帮我劝劝父亲好不好?”夏曦上前来抓住母亲一只手臂,满眼俱是急切的央求。 “劝?”薛氏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我能劝得动他吗?” “可女儿当真不想嫁给那个曹朗……”夏曦哭着扑进母亲怀中,像是用力地要抱紧最后一丝希望。 薛氏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后背,眼神略有些涣散地道:“谁让你姓夏呢,想想你二哥是怎么死的……你或许就能真正看明白自己的处境了……” 听得此言,夏曦顿时哭得更大声了,只觉得这母亲也不必抱了,起身便哭着跑走了。 …… 同一刻,镇国公府刚送走了文氏母女。 许明意回了熹园,便往书房而去,边吩咐阿葵:“来替我磨墨。” 阿葵立即应下来——姑娘是又要给吴世孙写信了吧?可这信写得如此突然,是有了什么灵感吗? 但她很快发现,姑娘并非是要写信,而是要作画。 确切来说,姑娘画了一幅男子画像。 画上的男子约是三四十岁的模样,样貌生得普通,蓄着短须,脸颊略有些凹陷…… 这是谁? 阿葵想了好一会儿,也没能认得出来。 是因为姑娘的画技不够精湛传神吗?——这必须不能啊。 所以,必然是她从未见过的人了。 “将这幅画像拿给朱叔,让他带人在京城内外留意着可有样貌相似之人——若是有,先将人抓了再说。”墨迹干了之后,许明意将画纸快速卷起,递给了阿葵。 阿葵一面应“是”,一面忍不住问道:“姑娘,这是何人呀?” 许明意从书案后起身,随口道:“说不定就是那采花贼。” 阿葵听得一愣,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中卷起的画。 采花贼必然是该抓的,道理她都懂,可是—— “姑娘怎知那采花贼是这幅模样呢?” 正文 293 春日如期而至 , 不是说没人见过此人的长相?且姑娘作画时还曾屡屡停下,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合着竟是在现想现画吗?这是不是有些过于随心所欲了呢? “我今日梦到的。” 面对小丫鬟的问题,许明意答得很是从容。 梦到的? 阿葵微微张了张嘴巴。 是……雷劈奉天殿那样的梦吗? 可是姑娘所画这幅画像,似乎还保留了表姑娘口中的一些描述来着,譬如画中好像也是独臂之人——所以,是表姑娘的描述,给了姑娘做梦的灵感吗? 但是……姑娘今日分明都还没来得及睡觉啊? 难道姑娘还带睁着眼做梦的? 阿葵觉得有些糊涂。 但同姑娘有关的事情,糊涂就对了。 心知这等事和姑娘懂医术一样皆是无解,阿葵认命地不再多想,拿着画就去找了朱秀。 朱秀听罢,沉默了一会儿。 姑娘这比空口断案还要更加脱离实际,至少空口断案还是见着了人的,姑娘这倒好,随便做个梦,再这么一画就叫他去抓人。 万一真有人不走运,祖坟上冒黑烟,碰巧长成了画上的模样,岂不是很冤枉? 也罢,管他冤不冤枉,先抓了再说吧。 错抓了可以再放,而万一真让姑娘给蒙着了呢? 且姑娘行事有时看似没有章法,却未必当真就是在胡闹,说不定确实另有线索。 朱秀很快将此事安排了下去。 …… 同一刻,文氏母女的马车刚在永安伯府门外停下。 崔云薇和崔云清姐妹二人一左一右陪在文氏身边往府内走去。 “母亲……”崔云清低声问道:“父亲没有因为昨夜之事为难母亲吧?” 昨夜的事情父亲也是知道的。 虽然此事同母亲没有半点干系,但父亲的脑子里一贯也没有道理二字,遇事向来只会迁怒母亲。 文氏听得脚下微顿,转头看向次女。 女孩子那双仿佛恢复了往日清澈的眼睛里,此时满含关切不安。 文氏突然就红了眼眶。 她许久没听清儿主动过问过什么事情了,她的清儿似乎真的回来了。 “母亲……”见她眼睛红红,崔云清微微皱起了眉——难道是父亲做得很过分吗? “母亲没事。”文氏握住女儿一只手,轻声道:“你父亲他也没有为难我,就是废话多了些,嚷嚷着说要替你去暗查那贼人下落,我嫌他吵得慌,便给了他五两银子叫他喝酒去了……” 五两银子便可以让这个男人消失安静大半日,这可真的太合算了——文氏第无数次在心底感慨:有银子真好。 跟在崔云清身边的阿珠却觉得有些多此一举。 想让一个人安静下来,何须如此麻烦?一个手刀就能解决的问题。 崔云清则神情迷惑。 要替她去暗查贼人下落?——父亲何时竟学会说人话了? “二妹你久不出院子,怕是都不知如今家中的光景已经变了吧?”崔云薇小声地道:“父亲如今在母亲面前,可甚是乖巧听话呢,平日里也不敢轻易再找二叔的麻烦了。” 崔云薇愕然迷茫。 果然是她病得太久了么? 见她精神好了许多,崔云薇便兴致勃勃地同她说起了家中近来之事。 在崔云清的院子里,姐妹二人闲话到天黑,晚食也是一同用的。 “二妹,今日我还留下陪你睡吧?” 崔云清本想说“不必了”,毕竟夜里她本就睡得轻,结果还要给美名曰陪她睡觉的人盖被子,听对方说梦话,当真不失为有一丝心累。 但女孩子到底还是点了头。 表姐让阿珠过来陪着她,姐姐与她睡在一处,这样姐姐也能安全些。 而崔云清的这种安全感,在入睡前变得更加浓烈了—— 阿珠在榻下打了厚厚的地铺,将自己带来的包袱解开来,叮叮咚咚倒出了几样东西来——有匕首,有袖弩,还有几只精巧的飞镖。 床上的姐妹二人看着阿珠将这些东西塞在了枕头下面,皆露出惊叹崇拜的神情来。 “二位表姑娘放心睡吧,我会留意一切动静的。” 崔云清点了头。 但她应当还是轻易睡不着的——即便没有采花贼之事,她平日里也一贯睡不好。 然而这个念头并未支撑多久。 烛火被吹熄,床帐轻轻放下,耳边传来崔云薇均匀的呼吸声,崔云清听着听着,不觉间也睡了过去。 这一觉她睡得极沉极安稳,一夜无梦。 次日醒来时,室内已是大亮。 崔云清睁开眼睛,只见身侧已经空了——姐姐已经起身了吗?可她竟都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似得,她怎么可能睡得这般沉? 女孩子缓缓坐起身来,披着一头墨发,抬手拨开床帐—— 刹那间,金色日光流泻进来,洒在她的身上、脸上,眼睛里。 崔云清微微眯了眯眼睛,视线适应了片刻,便见大开的窗棂外,院内春光明媚,浓绿嫣红。 她有些怔然地眨了眨眼睛。 她好像许久不曾见过这样明亮的景色了,看来春日真的来了啊——果然,不管冬日有多艰难漫长,春日都将如期而至。 “你总算是醒了,见你睡得这么熟,我都没敢叫醒你。” 崔云薇走了进来,嘴里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既然醒了就快些穿衣洗漱吧,我等着你一同用早食呢,肚子都要饿瘪啦。” 说话间,已来到了床榻前,朝着妹妹伸出了手。 “起来呀,还愣着干什么呢?” 崔云清抬起头来,对上一张圆圆笑脸,四目相视,她脸上也跟着露出久违的笑意,抬手握住了那只带着暖意的手。 …… 阿珠在永安伯府住了六七日,也没等到那采花贼再过来。 对此,阿珠颇为失望,认真反省之下,不免觉得自己那日来时太过招眼,过了明面不提,还背了包袱,她本该暗下悄悄过来才对——若不然,还愁没有采花贼可以打着玩儿吗? 接下来数日,城中也十分安定,那采花贼似乎突然没了动静。 京衙府尹纪栋本该觉得松一口气,可一想到自己的半月之期就在眼前,这刚松下去的气便又突然吊了起来,这口气忽上忽下,就差给他逼出喘病来了。 近日采花贼之事虽没了新的说法,但另有一事成了百姓们热议的话题。 正文 294 发泄 ,才入翰林院的新科状元曹朗,昨日定亲了。 新科状元的亲事,本就是百姓们瞩目议论的一件新鲜事,更不必提这位新科状元攀上的岳家,乃是夏家——即将要迎娶的人,是夏首辅家中最小的嫡女! 定亲的消息传开之后,近来本就热闹的状元府更是登门道贺之人无数。 官场之上尚需避讳一二,但昔日同窗相聚,则无需过多顾忌什么了,说起话来也更为直白。 “曹贤弟此番是双喜临门了!” “是啊,曹兄当真是好福气……刚入翰林院,便多了位首辅大人做岳丈……日后待我等登科,到时少不得要曹兄多多提携了。” “听闻这位夏家四姑娘,性子活泼,样貌上乘……乃是京中许多勋贵子弟求娶而不得的美人儿呢。” “要么怎么说曹兄福气好,简直是羡煞我等啊……” 听着耳边这些话,曹朗面上笑意谦逊温和,心底却在苦笑。 待得午后,将宾客尽数送走之后,曹朗去了书房。 提笔写信,然而写到一半,叹了口气,终究是将那信纸揉皱,丢进了纸篓中。 他不知道夏家四姑娘性情样貌如何,那日上门隔着屏风也未敢细看,可无论对方如何好,都不是他真正想娶的人。 他已有心上人。 虽然并未定亲,但早已两情相悦,他此番入京赴考,本许诺芳娘待他高中,必然会去她家中提亲,将她风风光光迎娶过门。 他高中的消息已经传回乡中,芳娘必然是满心欢喜地在等着他…… 可是,他一个毫无权势背景之人,又岂敢拒绝当今首辅想要结亲的提议? 一旦拒绝,那便是为敌。 他寒窗苦读十年余,才换来今日,大好前程就在眼前……他不敢也不能说出自己已有心上人的事实。 他方才想给芳娘写信,告诉她他的苦衷,让她再等一等他,等他在官场上真正站稳了,再接她来京城。 可这样太自私了…… 日后之事无法预料,他不能再让她这么等下去,甚至到头来他能给她的,只是一个妾室的身份。 曹朗压下心中痛意,重新写了一封信。 是他对她不住,事到如今只能让她另寻一户好人家嫁了吧。 信写罢之后,曹朗另封了几锭纹银,寻了一名可信之人,托其送回乡中。 他与夏曦的婚期,就定在两月之后。 夏家已经开始为此准备了起来。 从嫁妆再到嫁衣缝制这等琐事,都需要提前备妥。 “不绣了!” 夏曦一不小心刺破了手指,皱着眉丢掉了手中的绣绷子与针线。 又是让她绣帕子,又是让她绣枕巾,她绣这些有什么用? 一想到这枕巾之上日后躺着的是那个一脸老相、一身寒酸气怎么也遮掩不住的男人,她便觉得恶心至极——躺在她亲手绣的枕巾上,他也配吗? 见她又发起了脾气,小丫鬟不敢吱声,默默上前将那绣绷子捡起,重新放回到她手边。 这个举动却依旧惹怒了夏曦。 她蓦地起身,一巴掌甩在了小丫鬟脸上。 “啪!” “我都说了不绣了,你是存心跟我作对吗!还不快给我拿去扔了!” 小丫鬟强忍着泪水,应声“是”,赶忙拿过东西,垂首快步离开了内间。 夏曦坐了回去,闭了闭眼睛,竭力控制着内心的怒气和不甘。 可到底还是没能控制住,她越想越觉得委屈,抬手抓起一旁的小兽香炉砸了出去。 紧接着又是瓷瓶等物碎裂的声音相继响起。 听着这些响动,守在外面的丫鬟面面相觑,没一个敢进去的。 直到院中来了客人。 “姑娘,周姑娘来看您了……”一名丫鬟壮着胆子进来通传。 周婼? 夏曦皱了皱眉。 周婼乃是兵部侍郎之女,算是自幼与她一起玩到大的手帕交,小时候二人倒偶尔还有些摩擦,但年龄越大,对方的性子也愈发温顺了,一贯还算听她的话。 砸了一屋子的东西,夏曦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起身走了出去见客。 “阿曦,我是特地来跟你道贺的。” 周婼今年不过十五岁,与其兄长一样,身形略微胖了些,脸颊也圆圆的,笑起来露出一对小虎牙,显得天真无害。 看着她身后的丫鬟手中提着的礼物,夏曦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道:“你有心了。” 若非清楚对方是个实心眼,她甚至都要怀疑是不是特意来取笑她的了。 “这里头有一对儿蝴蝶簪,是我给你挑的,阿曦,咱们去试试?”周婼笑着拉着夏曦就要进内间去。 夏曦站着没动,赶忙道:“晚些再试吧!” 内室中被她砸得一片狼藉,她可不想让对方看她笑话,再拿一脸惊愕的表情对着她,还要等着她解释什么。 隐隐瞧见了帘栊旁的一片碎瓷,周婼眼睛闪了闪,转脸看向夏曦时,依旧露出不解的神情来:“阿曦,你怎么啦?” “没怎么,只是我刚巧想出去逛一逛,就晚些再试吧。”夏曦随口讲道。 周婼惊喜地挽住她的胳膊:“那我陪你一起,咱们好久都不曾一同出去过了呢。” 夏曦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这话倒是不假。 自从二哥出事之后,她有很长一段时日都不愿出门,只因不想面对那些异样的讨论和目光。 好在总有新的事物吸引众人的目光,没人会将心思一直放在一件旧事之上。 二人一同离了夏府,去希夷街上逛了两家胭脂铺。 夏曦正在挑选胭脂时,周婼的丫鬟从门外走了进来,低声在周婼耳边说了两句话。 夏曦瞥了好友一眼,不冷不淡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小云提醒我,前面不远处就有一处书斋——今日出门前,我兄长托我替他买一方砚台回去。” 夏曦“哦”了一声,继续选看着胭脂。 待付了银子,离开了铺子后,周婼便拉着她去了那家书斋。 “方才我瞧着你这门前围了不少文生,都是在瞧什么呢?”书斋里有客人问。 伙计拿与有荣焉的语气笑着回答道:“方才啊,新科状元来了小店买笔墨!” 一旁书架前,头戴幂篱的夏曦下意识地皱起了眉。 正文 295 存心和她过不去 曹朗刚来过? 怎会那么巧? 还好她晚来了一步! 而那几位客人听得此言,声音立即嘈杂了起来。 “就是那位曹状元?” “这可是实打实的年轻才俊……日后前途无可限量啊。” “是啊,那日我也是见过一回的,人也谦和有礼,毫无少年得志的浮躁之气,倒是难得……” “据说先前京中不知多少达官显贵都想要招其为婿呢。” 听着耳边这些称赞声,夏曦皱着的眉缓缓舒展开。 分明是被她嫌弃的人,却得旁人如此赞誉,这种奇妙的得意感让她心中十分受用。 下一刻,却又听那群人当中有人叹息道:“这位状元郎哪里都好,只是有一点……” 有一点什么? 夏曦立时竖起了耳朵等着往下听。 也有好奇之人低声催问起来。 便是书斋里的伙计也探着脑袋去听。 只听那人轻咳一声,道:“也没什么,就是瞧着这位状元郎不过才年满二十,头顶似乎便有些稀疏了,官场之上又一贯劳神费心的,只恐怕撑不了几年便要……” 夏曦听得脸色一僵。 ……便要如何? ——秃顶吗?! 那日她去看他跨马游街,他头上罩着状元帽,单看面相已是足够老成,可那状元帽之下,便连发顶竟也是岌岌可危吗? 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尚且是看重外表的年纪,即便没有真正心悦之人,可谁不希望自己所嫁之人是一幅俊朗倜傥模样? 不够俊朗倜傥也就罢了,但上来就是个秃顶的,这谁扛得住?! 夏曦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读书人嘛,费神了些,又是贫苦出身,饮食之上难免粗陋了些,谢顶也是常见之事。” “是啊,且身为男子,有才华便够了……更何况人家都要迎娶夏家小姐了,头发多少又有何紧要?” “自古以来都有‘聪明绝顶’之说,这头发少些,瞧着也更沉稳些,不是什么坏事!” 听着那几人间发出的调侃笑声,夏曦气得头昏脑涨,转身出了书斋。 “阿曦……!” 周婼将挑好的砚台交给丫鬟去付银子,自己则赶忙追了出来。 “阿曦,你怎么突然出来了?” 夏曦皱眉看向好友。 她是聋了吗?没听到方才那些人的话? 但隔着幂篱垂下的薄纱看去,脸颊圆润的女孩子神情疑惑,倒不像是装的。 毕竟周婼向来都是傻乎乎的,待事粗心大意得很。 “见你也挑得差不多了,我便出来透透气。”夏曦语气冷淡地解释了一句,目光忽然被对面一家热闹的铺子吸引了过去。 这间铺子出入皆是女客,其中不乏着华衣的妇人小姐。 “那是什么地方?”夏曦随口问道。 待问罢之后,目光触及到铺子门外悬着的那块招牌,她的眼神陡然间便冷了下来。 溯玉坊…… 即便她从未亲自来过,但也不妨碍她知道那个徐英开在希夷街的首饰铺子就叫做溯玉坊。 “这个啊……是一家首饰铺子。”周婼语气犹豫,似乎是不敢多提什么。 夏曦冷笑了一声。 “有什么不敢说的,不就是那个叫徐英的开的么。” 她当真从未见过如此不知羞耻之人,出了那等事,害了她二哥,竟还有脸在城中开铺子。 而这间铺子的存在,仿佛就是在时时提醒着京中百姓那桩旧事,任谁从此处经过,恐怕都会想起她二哥的事情,暗暗对他们夏家指点议论! 每当想到此事,她便觉得如鲠在喉,更不必提此时亲眼见到这家铺子的生意竟称得上不错。 这铺子刚开张时,她曾让人来找过徐英的麻烦,但却被许明意和玉风郡主搅和了,且那日玉风郡主又扬言要替这间铺子撑腰,她不想得罪郡主,便暂时歇了心思。 那时周婼还曾劝过她,让她不必因此生气,说这间铺子根本开不了多久,毕竟谁敢跟他们夏家作对?没人光顾,生意自然也就做不下去了。 可眼下这又是怎么回事? 察觉到她幂篱下的视线,周婼神情复杂地道:“起初的生意确实是冷清的,可玉风郡主和镇国公府的许姑娘频频光顾此处,还经常戴用这家铺子定做的首饰,一来二去地就都传开了,客人也就渐渐多了……” 一个人逛可能还会考虑会不会惹了夏家人的眼,可大家一起逛就没什么可在意的了。 夏曦听得脸色沉极。 许明意……又是许明意! 许明意向来挑剔,这间小铺子能卖出什么贵重的东西,怎么可能入得了她许明意的眼? 至于定做,京中这么多家大珠宝楼,为何偏偏选徐英? 这分明是刻意和夏家、和她过不去!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阿曦,我可是从未去过的。”周婼在一旁小声保证道。 夏曦却没工夫理会她的话,视线直直地看着那间铺门外不远处的一辆马车。 那是镇国公府的马车! 夏曦抿紧的嘴角动了动,满眼讽刺。 看来许明意来得确实很勤快啊,她极不容易出门一趟,竟然就能在这里遇上对方。 该不会干脆同徐英交好上了吧?——许明意向来最擅长的便是如何恶心她了! 周婼显然也看到了那辆马车——确切来说,她比夏曦看到的还要更早些。 此时她轻轻扯了扯夏曦的衣袖,拿谨慎的语气轻声说道:“阿曦,咱们去别处看看吧……” 夏曦冷冷地甩开了她的手。 她凭什么见了许明意便要绕道走?难道她会怕许明意不成! 她倒要看看,这间铺子里到底都是些什么好东西! 夏曦带着丫鬟往对面走去。 “阿曦,你等等我……”周婼连忙跟过去,语气听起来颇为紧张不安。 刚走到溯玉坊前的夏曦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铺门外一侧放着一把椅子,椅子里此时竟卧着一只扁毛动物。 自幼养在闺阁里的姑娘家,从未见过秃鹫,也认不出那是个什么东西,起初只是觉得怪异。 但下一瞬,就不止是觉得奇怪那么简单了。 夏曦看着太阳下那光秃秃的鸟头,突然觉得无比刺眼,仿佛被内涵到了。 ……她就这么不顺,竟连一只鸟都在讽刺她吗? 本就一腔怒气正无处撒泄,夏曦气冲冲地夺过丫鬟手中买来的一包炒栗子,抓出几颗便用力砸了过去:“滚远些!” 正文 296 出丑 ,天目正晒着太阳睡得舒服呢,忽然被什么东西砸到,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低头一看,就看到了砸到了自己的东西。 下一刻,夏曦就见那只大鸟将那颗栗子吃下去,不一会儿便将壳吐了出来。 “……” 夏曦愣了愣。 ——合着是肉包子打狗呢? 见大鸟吃罢之后,由卧改为了蹲,直直地盯着她,仿佛还在等着她多扔些过去,夏曦的太阳穴跳了跳,将纸袋塞到丫鬟手中,捡起脚边的一小块儿石子再次砸去。 两名丫鬟面面相觑。 姑娘这是干什么呢?同一只鸟置的什么气啊? 原本姑娘的脑子就不甚聪明的样子,这回该不是彻底被这桩亲事给气出毛病来了吧?都说一段婚姻的好坏能影响一个女子的脾性,更甚者将人逼疯也是有可能的,这话果然也不假…… 天目本等着吃东西,眼看情况不对,叫了一声从那椅子里飞了下来,躲开了那块石子。 大鸟站在地上,拿爪子刨了几下地。 夏曦莫名就从它眼中看出了挑衅和不屑来。 一只看起来胖的要飞不动的鸟,也想跟她作对是吗! 夏曦抽出一旁马车辕座上的鞭子,就要朝大鸟甩过去。 “住手!” 阿葵听到动静从铺子里走了出来,赶忙出声制住。 见夏曦手里竟是拿着鞭子,不禁就皱起了眉。 夏曦将她认了出来。 而下一瞬,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随之也走了出来。 是许明意。 “不知夏四姑娘为何要对一只鸟大打出手?”到底算是熟人,即便戴着幂篱,许明意也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不过,眼瞧着对方这做派,竟是比以往还要更加无理取闹,浑身的焦躁之气遮也遮不住。 人若是不顺心,便容易如此。 而近来城中都在传新科状元与夏家的亲事—— 所以,夏曦这是对这门亲事不满意? 上一世,她却是听闻夏曦与占云竹倒称得上琴瑟和鸣。 然而想想也没什么奇怪的,占云竹有一副好皮囊不提,又最是擅长揣测人心,他若有心想要取悦头脑简单的夏曦,简直再容易不过。 听得她发问,夏曦咬了咬牙。 许明意问她为何要对这只鸟下手? 她要怎么回答? 是说这只鸟的秃头让她觉得碍眼,还是说这只鸟在用眼神挑衅她? 这两种回答无疑都显得太过智障,且她做事,为何要同许明意解释? 是以夏曦只是冷笑着道:“一只鸟而已,我想打便打,便杀便杀,难不成许姑娘连这等闲事都要管吗?还是说,这丑东西竟是许姑娘所养?” 阿葵的眉越皱越深。 丑东西? 一只鸟而已? 天目可不是普通的鸟——它可是姓吴呢!是世族鸟!很高贵的! 便是寄居在他们镇国公府,那也近乎是养子的待遇了 故而论起出身,可不比夏家姑娘差哩。 许明意不置可否地道:“我只是好心提醒,不想让夏姑娘自讨苦吃罢了——” 当然了,这很明显只是一句假话。 夏曦必然也知道这是假话,说不定还会觉得被讽刺到了。 但她也没有别的意思,更无阻止对方作死的闲心,她只是想告诉众人——她劝也劝了,待会儿要是出了什么事,可不能指责她这个主人纵鸟伤人。 果然就听夏曦道:“不劳许姑娘操心!” 说话间,就甩起了手中的马鞭。 天目轻轻松松躲开了这笨拙的一记甩鞭,挥着翅膀就朝夏曦冲了过去。 夏曦陡然瞪大了眼睛。 方才这鸟卧着站着还不觉得如何,看起来圆滚滚的蠢得很,能不能飞起来都不一定——可现下展开翅膀,突然就变大了许多,叫声也凶猛骇人! 夏曦握着鞭子的手颤了颤,不受控制地后退着。 短短瞬间,大鸟已经飞到了她面前。 夏曦再忍不住心底的恐惧,惊叫了出声。 下一瞬,她忽觉头顶一空,幂篱竟是被那大鸟抓着扯了下去! “啊!” “姑娘当心!” “阿曦……!” 这条街本就热闹,这不一会儿的工夫,更是围满了人。 于是,众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乱作一团四处逃窜的几个女孩子里,秃鹫独独只攻击其中穿黄裙的那一个,女孩子捂着脸,不停地尖叫着躲避着,头发被挠得乱哄哄的,慌乱间衣裙也被扯破,狼狈极了。 斜对面的一家茶楼内,二楼临窗的位置坐着一名男子,正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一幕,握着茶盏的手指都在泛白。 “大人,都说那是夏家四姑娘,咱们要不要去帮帮忙……”男子身边的小厮低声询问道。 目睹了整件事情经过的曹朗抿了抿唇,道:“不必了,我若出面,事后只会惹来更多议论罢了。” 他观察过了,这秃鹫很有几分灵性,目标精准不提,下爪也极有分寸感。 应当不会出大事。 况且,恕他直言……夏家四姑娘被挠这一顿也并不冤枉。 单单作为旁观者,甚至还觉得这秃鹫的行为挺解气的。 但一想到这个当众出丑的人是他的未婚妻子,曹朗的心情就很难形容了。 尤其是接下来这一幕—— 曹朗透过窗子往下看,只看夏曦慌乱间摔倒在地,那只大鸟威风凛凛地落在了她的肩膀上,然后做了一个……不那么威风凛凛的举动。 大鸟拉了一大泡灰白色的鸟屎在女孩子头上。 安静了一瞬之后,紧接着,便是女孩子带着颤音的尖叫声。 “……” 曹朗别过了脸,没办法再往下看。 但他不看,楼下那些忍不住的哄笑声还是钻进了耳朵里。 同样尴尬得耳朵发烫的小厮默默关上了窗子——他从小就有着替别人尴尬的毛病,再这么看下去,只怕脚趾就快要抠破鞋底了。 而若是再细想一想这位夏四姑娘接下来需要面对的处境,原地抠出一座三进大院只怕也不成问题。 “姑娘,姑娘……” 一名丫鬟扑上来,颤抖着拿帕子替夏曦擦着头上的鸟屎。 “滚开!” 夏曦咬着牙将她推开,双手撑着地坐起了身。 她抬眼间,狠狠瞪向那些哄笑的人群,见她看过去,那些人连忙收起了笑意,而其中一道着青蓝色衣裙的身影最显异样—— 正文 297 各人算计 那是一名少女。 少女显然也是听到动静过来看热闹的,热闹看得正入神,未曾料到会突然意外同夏曦对视。 四目相对一瞬,少女脸色一变,连忙转身跑走了,似乎十分害怕被夏曦看到。 这无疑是异常的。 夏曦飞快地皱了皱眉,然而此情此景,容不得她去细思其它——大鸟似乎是报复够了,此时正站在屋顶上居高临下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趁此时机,夏曦赶忙扶着丫鬟的手臂站起了身。 周婼跑了过来,声音颤颤地道:“阿曦,你没事吧……” 夏曦咬了咬牙。 这问题简直是废话! 狼狈至此,她甚至没有勇气回头瞪上许明意一眼……现在她只想立即离开这个鬼地方!赶紧逃离那只大鸟的视线! 周婼扶着夏曦很快离开了此处,上了停在不远处的马车。 马车里,夏曦背靠着隐囊,抿着唇,闭着眼睛,由丫鬟替她擦拭着头发上和额头上黏着的灰白之物。 周婼看她一眼,满眼不忍地道:“阿曦,这鸟也太凶猛了些,怎么就……” “给我闭嘴!” 夏曦冷声打断她的话,眉心紧紧皱着,眼睛始终没有睁开,浑身都在微微战栗着。 她一直以为自己人生中最丢人的一件事,就是三年前被许明意当众踹进了荷塘里……她当真觉得再不会有比此事更丢人的了。 直到此时此刻…… 想到方才的一幕幕,她的脑海中甚至有着短暂的空白。 那些人会在背后怎么取笑她?会如何议论她? 她下意识地想去逃避,却怎么也挥之不去,直到眼前突然莫名闪过那道青蓝色的少女身影,只想暂时分散注意力、用以逃避那最难堪之事的潜意识促使她问道:“方才人群里那穿青蓝衣裙的人是谁?” 这话有些没头没尾,两名丫鬟和周婼都没反应过来。 又听她不耐烦地道:“就是那个手里还提着药包的!” “提着药包……”周婼思索了片刻,道:“阿曦,你说得该不是占云娇吧?” 方才她也看到对方了。 从前占家没出事的时候,占云娇极喜欢与人结交,曾对她很是巴结讨好——她起初以为占家与镇国公府走得近,占云娇同许明意的关系必然还不错,故而也一直耐着性子同占云娇来往了一段时日。 但后来她很快发现许明意并不买这位占家姑娘的账,因此她也就懒得搭理此人了。 再不久,占家就出了那样的事,牵扯进了夏晗的案子里…… 自那后,她也没怎么见过占云娇了,方才瞧着,衣着打扮还远远不比从前,想来如今的日子定是落魄紧巴得紧。 “占云娇……那是谁?”夏曦皱眉问道。 周婼便将占云娇的身份说明,只是没提自己同对方有过交集的事情。 夏曦冷笑了一声。 原来是那个占潜的女儿。 那个在公堂上指认她兄长,然后转头便投了河的占云竹的妹妹。 怪不得方才见她看过去,便像是见不得光的老鼠似得赶忙逃了。 她父亲还真是仁慈啊—— 徐英在城中将铺子开得红红火火,占家人也都还活得好好的。 而待外人如此仁慈大度的父亲,对待自家人却比谁都要狠心,当初将二哥推出去,事后待母亲百般冷漠,如今更是要将她当作筹码替他招揽新科状元! “说起这个占云娇,如今的日子似乎也不好过……”周婼小声地说道:“以往也是住在庆云坊里的,家中出事之后,族人趁机要回了庆云坊里的宅子,她们母女二人便被撵了出去……” 听得庆云坊三字,夏曦立即问道:“照此说来,她与许明意从前必然有来往了?” 周婼不置可否地道:“先前两家可是邻居呢。” 夏曦冷冷笑了笑,没有再说话,显然还在竭力平复着心绪。 “阿曦,方才混乱之下,我听说了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周婼犹犹豫豫地道。 夏曦此时半点耐心都没有,皱着眉道:“要说便说!” 周婼吓得缩了一下,才小声道:“我听说……那只大鸟是秃鹫,生性十分凶猛,又听人说,这秃鹫正是许姑娘所养……” 夏曦反应了一瞬,脸色顿时沉到了极点。 原来这东西当真就是许明意养的?! “我明白了……”她咬牙切齿地道:“我此前没想到这鸟竟如此凶猛,她却必然是清楚的,起初她之所以提醒我,便是为了激怒我……为了看我出丑!她根本就是存心的!” 她今日的遭遇,完完全全是被许明意给设计了! 周婼张了张嘴,没说话。 怎么说呢,当时分明就是夏曦主动招惹的那只鸟,鞭子都拿到手里来了,即便当时许家姑娘什么都不说,结果应当也是一样的吧? 分明是自己蠢到去作死,却还要把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这果然是夏曦一贯的做法没错了。 不过,夏曦能这么想,当然是再好不过。 就继续这么蛮横无知下去吧。 马车很快回到了夏家。 希夷街上发生的事情还没来得及传回来,夏曦一路回到自己院中,虽然已经换了衣裙,但从头到脚的狼狈还是遮不完整,因此惹了许多仆从丫鬟注目。 周婼将人送到,便没再多呆。毕竟依以往的经验来看,再呆下去,不过也是被夏曦拿来撒气罢了。 夏曦刚回到院中,便命人备了热水沐浴。 洗干净后,坐在了梳妆台前由丫鬟绞着头发。 望着镜中倒影,夏曦脸色一变,立时摸了摸额角的位置,那里显然有一道伤痕在—— 她立即向铜镜凑近,紧接着便发现眼角旁,脖颈处,都有着受伤的痕迹。 她之前都没顾得上留意这些! 虽说看起来不像是被大鸟直接拿爪子故意挠的,毕竟真一爪子挠下去伤势必然要严重得多,但也一定是在躲避大鸟的过程中受的伤! 而额角这一块伤痕不浅……恐怕是要留疤! 夏曦刚稍稍平复下来的怒意再度暴涨,抬手将面前梳妆台上的东西尽数挥落在地。 又开始了是吗? ——原本替她擦拭头发的丫鬟已经见怪不怪,默默垂首退去一旁。 刚走进来的管事婆子见得这一幕,嘴角狠狠地抽了抽。 姑娘这是要疯啊…… 一天砸两回,再这么砸下去,嫁妆怕是都要给砸没了! 这若不是她奶大的姑娘,而是她亲生的,她早就一顿大耳刮子伺候了——且要她说,像这种爱砸东西的,打一顿丢去猪圈里睡最是合适不过了。 夏曦砸了一通之后,趴在梳妆台前放声痛哭了起来。 丫鬟婆子没人敢劝,也没人想劝,待她哭够了,管事婆子才让人打了热水过来,该擦脸擦脸,该上药上药。 这一番折腾,天色已近要暗下。 这时,院中来了一名传话的大丫鬟。 听完那名丫鬟的话,夏曦的脸色一阵红白交加。 看来是父亲已经听到今日她在希夷街上遇到的事情了。 可她出了这样的事情,父亲没有半句安慰不说,竟然还要禁足于她! 管事婆子倒没觉得有哪里不妥。 按说出了这等事,短时日内还有脸出去才是奇怪——可谁让她家姑娘脸皮一贯够厚呢,她不止会出去,恐怕还得闹事。 老爷这也是被烦怕了啊。 且婚期已定,再这么闹,让人家新郎官作何感想?——这要娶回去的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还能行吗?往后的日子何去何从? 想到这里,管事婆子不免还是想劝一句:“姑娘这性子多少还需息一息,待日后成了亲,这两个人过日子……” “出去。” 夏曦冷冷地打断她的话。 ……行吧。 管事婆子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了出去,回去嗑瓜子去了。 夏曦没有用晚食,更衣后躺到床上,却根本无法入睡。 不管是闭眼还是睁眼,她脑子里都是今日发生的事情。 不消去想,也可知她此时必然已经成了所有人眼中的笑柄…… 许明意…… 在这京城之中,只有许明意敢如此捉弄针对于她!甚至可以说,自从她有记忆以来,所吃的亏,十之**都是拜许明意所赐! 究竟凭什么? 凭什么许明意每一次得罪了她,都能全身而退? 即便是那次将她踹进塘内,许家也没有半点抱歉,甚至连面子工夫都懒得做,护短护的明目张胆! 而她却要遭父亲责罚,父亲只会一味斥责她胡闹……一直都是如此! 同样都是家中嫡女,家境也相差无几,凭什么许明意就处处都比她称心如意? 尤其是她眼下还要嫁给曹朗那种人……! 许明意怕是为此没少在暗下嘲笑她吧?! ——从小到大在心底积攒已久的、她不愿面对不愿承认的嫉妒与不甘,这一刻如洪水决堤,一股脑儿全都冲了出来。 许明意几个字,甚至要被她看作人生中一切不如意的源头。 还有那个叫徐英的…… 今日她出丑时,徐英就站在铺门外眼神冷漠地看着——一个肮脏不堪不知廉耻的贱人,也配用那种眼神看她的笑话吗! 夜色中,女孩子的脸色反复变幻着,眼底有着急切的思索之色,像是内心升腾而起的怨恨急于要寻求发泄的出口。 忽然,她想到了一个人。 或许对方能比她更加了解许明意…… 夏曦一夜未有合眼。 次日一早,便让人去给周婼送了信。 她被禁足无法出门,有些事,还需要让周婼来做。 送信的丫鬟去时,周婼却不在家中。 兵部尚书府的花园子里,周婼正陪着纪婉悠坐在亭中赏花闲谈。 两名丫鬟不远不近地守着,亭中周婼的说话声低低的,却带着笑意:“……我心知她对这门亲事不满意,当时本只是想引着她去听听曹状元的事情,趁着她心情不妙,瞧见了溯玉坊,我再提一提许家姑娘与那徐掌柜走得颇近的话,叫她心里对许家姑娘再添一根刺——可谁知许家姑娘刚巧也在,夏曦又丢了这么大的脸……倒是意外之喜呢。” 女孩子说到此处,拿团扇半遮着脸,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纪婉悠也浅浅笑着,道:“倒比你我原本想的还要更顺利些。” “是啊。”周婼说道:“依夏曦的性子,昨日吃了那样的亏,事后必然还要再闹的。” 这么闹下去,可未必会有什么好结果。 她能忍得了夏曦日复一日的欺压轻视,可不代表许明意那种硬茬也能忍得了——从小到大,夏曦可从未在许明意身上占过一点便宜呢。 想想夏曦必然还要再吃亏,女孩子眼睛里浮现期待的笑意。 到时真若闹得太过,退亲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毕竟夏家也是要脸面的,自家女儿太过不堪,怎好再厚着脸皮往曹状元府上塞呢? 说来,夏曦可真是太不知足了。 当今状元郎都看不上,干脆一辈子都别嫁了。 纪姐姐已经替她仔细分析过了,若是夏家的这门亲事真退掉了,那京中官宦人家的姑娘中,她便是最适合的那一个。 她可不像夏曦那么蠢,看人只盯着一张脸。 “不过就算夏曦同曹状元的这桩亲事依旧能成,也不要紧,反正即便嫁过去,她也还是一样不会顺心的。”周婼笑容舒心:“且能看夏曦出一回这样的丑,我已经觉得很解气了。” 做人嘛,就是要知足常乐,她可不是钻牛角尖的人。 “周妹妹向来豁达通透,人也聪慧,不管嫁去哪家,日子一样都能过得有滋有味。”纪婉悠笑着说道。 周婼也不害羞,笑眯眯地道:“我可比不了纪姐姐呢,此番若不是纪姐姐提醒我,我都想不到这一层呢——多谢纪姐姐如此替我着想。” 当然,她也清楚,纪婉悠必然有着自己的盘算——但是只要对她也有好处,她也不介意被利用一下就是了。 纪婉悠是兵部尚书独女,夏曦是首辅之女,她游走在这些人中间,不就是为了捡些她们看不上的好处么? 所以,有些话无需说破,她只管装傻就是了。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周婼适时地请辞离去。 纪婉悠吩咐了丫鬟相送。 这时,一旁的小径深处行出了一名着藏青长衫的年轻男子。 正文 298 果然没有看错人 , 纪婉悠意外了一瞬,由亭中而出,朝着对方走了过去。 见她走来,年轻男子缓缓停下了脚步,抬手施礼。 纪婉悠福了福身,看着面前眉目温润的年轻人,语气有些犹豫地问道:“……你是不是都听到了?” 他并非文弱的读书人,她是见过他练剑的,而她父亲打仗出身,她自也知道习武之人的听力通常都是极佳的。 年轻男子眼神坦荡,也没有隐瞒,如实道:“不慎听到了几句。” 纪婉悠略有些忐忑。 即便只是听到了几句,可夏曦昨日出丑之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他这般聪明,又岂会猜不到这其中的牵扯。 男子语气平静地道:“这些事情,原本是不必纪姑娘来费心的。” 他果然猜到了…… 纪婉悠解释着道:“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和父亲,那日偶然听到你与父亲的谈话,我便也想替你们分担些什么。” 父亲如今与夏廷贞已是正面对上了,夏廷贞以亲事招揽新科状元,巩固朝中势力与在文人学子间的声望,此举对她父亲自是百利无害。 所以,这门亲事若是闹得不欢而散,当然是最好的。 当然,她不止是为了父亲。 也是为了他。 当初若不是被夏晗之事牵连,他本也该于今年参加春闱的——依他的才华与见识,倘若当真去考,新科状元怕是就要换人了。 夏家欠他的太多了,她也想帮他出口气。 但她暗下偷偷做这些,他是否……会觉得她心机太重,行事手段太不磊落? 纪婉悠鼓起勇气抬起眼睛看向面前之人,却见他眉眼间的疏离之色竟比往日还淡了些,此时同她对视着,眼中竟难得带上了一丝笑意。 “纪姑娘聪慧果断,行事谨慎干净,于女子中,委实难得。”年轻人的语气里有着似有如无的欣赏之意:“倘若纪姑娘是个男儿身,想必定能助大人良多。” 听着这些,纪婉悠心口处快跳了几下,嘴角微微上扬。 她就知道,他与那些世俗男子不一样,只有自身没有本领的男子,才会对肯动脑筋做事的女子做出一幅鄙夷的姿态,还要美名曰敬而远之。 她果然……没有看错人。 “不过在下倒有一句话想要问一问纪姑娘——” “公子但问无妨。” “纪姑娘同镇国公府的许姑娘,莫非也有过节?” 纪婉悠微微愣了愣,才摇头道:“这个倒是没有,相反,我倒觉得这位许姑娘性情爽利干脆,倒不是夏曦那等一味的蛮横之人可以比得了的——” 他是想问,她为何会选择利用许姑娘来对付夏曦吧? “只是放眼这京城之内,能压得住夏曦又能激怒夏曦的人当中,只有这位许姑娘最合适罢了。” 头脑简单冲动的夏曦同许姑娘对上,多半是讨不了什么好的。 尤其是镇国公府一向护短。 且即便是闹得两败俱伤,因此让镇国公府与夏家结下梁子,对他们纪家也是百利而无一害。 这些几乎是摆在明面上的东西啊…… 他怎么会想不到呢? 偏偏要问她这个,是因为……那个人是许家姑娘吗? 必然是了,说起来,他之前可是那位许家二老爷的弟子,必然是时常出入镇国公府的,应当同许姑娘十分熟识吧? 想到那位许家姑娘名扬京师的美貌,纪婉悠心中一紧,未来得及想太多,话已经出了口:“……公子同许姑娘,应该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吧?所以公子怪我利用了许姑娘,对吗?” 男子似乎微微怔了怔,旋即无声失笑,仿佛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 “岂会——” 他声音平静坦然:“男女有别,虽是比邻,却也来往不多——方才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纪婉悠紧绷的心弦松缓了下来。 她正欲再说些其它,只听得隐隐有脚步声在传近。 身着官袍,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的纪修带着一名仆从走了过来。 “父亲。” “大人。” 纪婉悠和男子一前一后施礼。 纪修扫了二人一眼,语气温和地向女儿问道:“可是在赏花?” “方才周侍郎家的大姑娘来了,女儿便陪着她在园子里逛了逛,人方才刚走没多久呢。”纪婉悠不着痕迹地解释道。 纪修了然点头,笑着道:“爹还有事情要商量,你且也回去歇一歇吧。” 纪婉悠应声“是”,带着丫鬟离开了此处。 她走后,纪修看向身侧的年轻人,眼神意味深长地道:“你可知我这女儿样样出众,却为何至今不曾议亲吗?” “想来大人自有深意,且此乃大人家事,晚辈不敢妄作揣测。” “因为我只这一个女儿,我不放心将她轻易嫁给任何人。故而谁若敢将主意往婉儿身上打,想利用她,我历来也从不轻饶。”纪修似有所指地讲道。 年轻男子半垂着眼睛:“大人一片爱女之心,叫人动容——晚辈如今心中亦无它想,还请大人放心。” 有些事情,不能操之过急。 更不能,言之过早——这句,是留给纪大人的。 纪修打量着他,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片刻后,才道:“走吧,陪我走走。” 男子不紧不慢地跟在纪修身侧,含笑道:“大人今日的心情似乎很不错。” “嗯。”纪修也不瞒他:“你前几日同我提议的湖州治洪之法,今日被陛下采纳了。” 陛下当着夏廷贞的面夸赞了他,那老贼心中必然又堵了一口气。 “那真是恭喜大人了。”年轻男子面上始终挂着淡淡笑意。 那个所谓治洪之法,实则并称不上是什么良策。 只是如今当地百姓对此怨声载道,朝廷必须要做些什么—— 江南水患积弊日深,尤其是湖州府水利荒废,淤塞之处颇多,若想要真正改善,必须要大改一番,可这其中不仅有当地富商私占河湖与官员勾结等利益牵扯,更是一项极大的工程,所需人力物力皆非如今的朝廷所愿意负担的。 所以,该怎么做不重要,陛下想怎么做才最关键。 他所献之策,便是冲着这一点去的,省钱省力,可谓正中陛下心思。 至于日后之患,那便不是他该考虑的事情了。 二人一路走一路说着话,身影渐渐消失在花木后。 正文 299 窘迫 ,一辆马车在兵部侍郎府门外缓缓停下,丫鬟扶着周婼由车内而下。 正是此时,一名身形与脸颊俱是圆润的少年带着小厮走来,喊道:“大妹!” 周婼转头去看,只见是兄长周治。 见他身后的小厮手中捧着的油纸包,周婼无奈道:“大哥又出去买吃的了?” “是啊,河市街的脆皮烤鸭,还热乎着呢,大妹可要尝一尝?” 周婼连忙摇头:“你还是自己吃吧。” 她就是小时候太傻,大哥吃什么她便跟着吃什么,若不然岂至于就圆成了这样?哎,大哥误她。 “那我可真不给你留了?” 周婼看他一眼,兄妹二人边往府中走着,她边忍不住叹气低声说道:“大哥你也少吃些吧,胖成这样,可不好找媳妇呢。” 当然,如果她和大哥之间只能有一个人瘦下来的话,那还是让她瘦吧。 少年耿直地道:“找媳妇做什么?母亲成天唠叨的我头都痛了,我再娶个媳妇回来跟着一起唠叨么?” “这话你试试去同父亲说,看他打不打断他的腿……” “所以我从来不同父亲说啊。”周治看一眼妹妹的衣着,低声问道:“今日又去哪家府上了?可别又是夏家?” 周婼不置可否地问道:“夏家怎么了?” “那个夏四姑娘向来不是个好相与的……”周治叹气道:“你也不喜欢她,又何必勉强自己与她走得那般近。” “我也不想勉强自己啊。”周婼半开着玩笑说道:“若是大哥也能中个状元回来,我又何必再去巴结旁人呢?” 周治张了张嘴。 这同他中不中状元有什么关系? 父亲如今已是兵部侍郎,他们周家在京中也算有一席之地了,他觉得现下已经很好了。 可妹妹还非要往上挤,总想着那些在能力之外的事情,他若真中了状元,到时她恐怕还是觉得站得不够高呢—— 他可不想为了这些虚无缥缈没有尽头的事情多费力气。 书他会读的,但许伯父说了,读书是为了明理,至于功名,那是顺带着的,不必刻意去强求。 省下的闲心和力气,多吃点儿好吃的多好啊。 大妹真是想不开,原本吃的好好地,为何突然要选择饿着自己呢。 兄妹二人所想不同,也各自觉得说不到一块儿去,是以在前院便分开了。 周婼回了院中刚坐下,便听大丫鬟讲道:“早些时辰,夏四姑娘让人送了封信给姑娘。” 夏曦? 周婼心中隐隐有些预料,然而将信看罢之后,还是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 占云娇…… 夏曦为何突然要见占云娇? …… 夜间月明星稀,转日又是好天气。 周婼清早出门,乘着马车来到了城南一处老旧的民居前。 饶是她今日已经挑了最寻常的衣着首饰,此时站在此处,仍与周遭的景象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昨日午后她叫人打听到的,占家母女如今住着的地方。 周婼拿帕子掩住口鼻,踮着鞋尖穿过一条脏乱的胡同,在一座小院子前停了下来。 丫鬟上前叩门。 “谁?” 门后传出女孩子戒备试探的声音。 周婼心中了然。 孤女寡母住在这种地方,自然比不得庆云坊里的安稳清静。 “娇娇,是我。”她上前一步,出声答道。 里面的人似乎反应了一会儿,随后才将门打开。 看清了门外站着的人,占云娇愣了愣,惊喜地道:“原来当真是周姑娘,我方才还当是自己听错了呢!” 周婼笑了笑。 方才根本就没有听出来是她吧。 毕竟原本就不怎么熟。 “周姑娘怎么来了这里?”占云娇一边将人往院中请,一边问着。 直觉告诉她,周婼绝不可能是来看她笑话的,到底以往也没有什么过节,犯不上如此。 “来看看你啊。”周婼看向院中四下,叹口气道:“你和伯母当真是受苦了。” 说话间,从丫鬟手中接过钱袋,塞了过去:“听说伯母生病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占云娇有些怔怔。 “我怎么能收周姑娘的银子……” 见她嘴上这般说着,双手却紧紧攥着钱袋,连客气都不敢真正客气一下,唯恐就客气没了的模样,周婼便知对方的日子必然当真是十分艰难窘迫了。 “无妨,等你日后宽裕了再还给我便是。” 占云娇表情为难了片刻之后,到底是道:“那就多谢周姑娘了。” 连忙就要请人去堂中喝茶。 周婼不想耽搁时间,便道:“茶就不喝了,实则我今日前来,确实另有一件事情。” 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若是事情说不成,这银子该不会还要再收回去吧? 占云娇压下心中的忐忑,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是何事?” “夏四姑娘想要见你一面。”周婼也不再拐弯抹角。 夏曦……要见她?! 想到两家之间的过往,占云娇下意识地就想拒绝,但碍于那只钱袋,还是强压着心绪问:“夏四姑娘……为何突然想要见我?” 总不能是前日见她也在场看了笑话,便要找她的麻烦吧? “我也只是个传话的,所知并不多。”周婼笑着道:“但你放心,不见得就是什么坏事——倘若你是担心夏四姑娘是为了两家旧事,想要为难你,那便更是多余了。你且想想,若她当真想做些什么,何必如此麻烦请你去夏府相见?” “去夏府?”占云娇更是意外。 “是啊,不过要悄悄地过去。”周婼道:“我陪着你一同去,你只管安心便是。” “可是……”占云娇心中依旧没底,眼神犹豫反复。 “娇娇,你别嫌我说话直接……”周婼微微叹着气道:“你如今家中这境况,若无人相帮,恐怕也撑不了多久吧。这次去夏府,说不定是个机会呢。” 机会…… 占云娇紧紧握着手中的钱袋,心中情绪翻涌。 这些时日她经受了太多以往想都不敢想的艰难处境,早已嫁出去的长姐因婆家看得紧,根本不敢接济她和母亲。 而母亲成日不是落泪就是咳嗽,家中本就吃饭都困难,她竟还要拿银子每日烧香拜佛,简直能活活将人气死…… 如今她谁都指望不上,只能靠自己…… 去便去吧……她还真不信夏曦真敢在夏府里对她做什么! 正文 300 许明意的弱点 , 这般想着,占云娇犹豫着轻一点头,问道:“那……我要怎么去夏府?” 方才周婼似乎是说,要悄悄的过去,这又是为何?夏曦究竟为什么要见她? 且若是偷偷地去,没有其他人知道她去过的话,是不是等同……她就算真在夏家出了什么事,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想到此处,占云娇不禁又退缩了。 好在周婼接下来的话勉强又说服了她—— “这个我来时已经想过了,就委屈娇娇你扮作我身边的丫鬟,陪我一同过去。” 占云娇能想到的最坏的可能她自然也想得到,若夏曦当真只是想拿人去撒气的话,那她必然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夏曦发疯——倒不是有多么好心,只是她不想卷进什么麻烦中去罢了。 她很清楚自己接近夏曦的目的,得不偿失的事情她是不会做的。 占云娇安心了许多。 扮作丫鬟就扮作丫鬟吧,至少是光明正大的走进夏家大门,青天白日之下,总不至于就走不出来了。 见她点头,周婼便让自己身边的丫鬟与占云娇互换了衣裙装束。 周婼吩咐了丫鬟暂时留在此处替占云娇照看病母。 路上,见占云娇一幅忐忑不已的模样,恐被人看出太过明显的端倪,周婼又安慰道:“放心,夏四姑娘实则也是明事理的人。” 明事理? 明的是阴间的事理吧。 想到前日所见,占云娇不由心想着。 但也只能点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相对平静些。 马车缓缓向着夏府的方向驶去。 占云娇扶着周婼下了马车之后,便一路低着头,跟着周婼来到了夏曦的居院中。 夏曦虽被禁了足,但客人还是能见的。 听得周婼来了,她便让丫鬟将人请了进来。 “阿曦,我今日特意给你带了你喜欢吃的芙蓉糕。”周婼一进来便笑着讲道。 扮作丫鬟的占云娇脚步有些迟缓地上前,将食盒放在了夏曦身侧的小几上。 夏曦抬眼看向她,短暂的意外过后,不禁扬了扬眉。 周婼看着温温吞吞的,办起正事来动作倒是够快的。 “你们都出去守着吧。”夏曦打发了屋子里伺候着的下人。 周婼则连忙开口讲道:“阿曦,我方才瞧你院子里好些花儿都开了,不如我替你折些回来插瓶可好?” 正因隐约猜到了些夏曦的打算,故而她才愈发不想被牵扯进来——她可不想得罪许家姑娘,毕竟许家姑娘也不比夏曦来得和善。 掩耳盗铃有时也是有用的,有些事情她不听,事后便能装作半点不知。 夏曦本也只是想通过她将人找来而已,此时听得此言,便也就点头让人去了。 周婼一走,占云娇越发紧张,不安之色几乎已是写在了脸上。 “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何会想到要见你吧?”夏曦坐在椅中,看着站在那里局促紧张的少女。 “当初……我父兄之事,我皆是不知情的,但夏四姑娘倘若仍有怪责,我在此同夏姑娘赔不是了。”占云娇低声说道。 那件事情,怎么能怪她父兄呢? 可是,谁让夏家还是昔日那个夏家,即便是换作父亲还在的时候,她在夏曦面前也只能如此。 区别只在于,此时她心底更多了一份畏惧,可谓半分底气都没有。 然而她话音刚落,就听得夏曦嗤笑了一声。 “你还真当我是为了此事想要为难你?我可没有这份闲心。” 真的没有吗? 她隐约记得许明意说过,这位夏姑娘就像是个脑子闲出了病来的人,但凡有点正事干,都不至于病到这般田地。 但这话当然不能讲。 “那不知夏姑娘寻我所为何事?” “找你过来,是有些事情想要问一问你。”夏曦从身侧的匣子里取出两张银票,放在茶几上,拿手指轻敲了敲,道:“你若答得我还算满意,这银票便归你了。” 占家人她也确实烦得紧,但这种人,她动动手指便碾死了,不急于这一时。 看着那两张银票,占云娇有些心动了。 她真的……很缺银子用。 “夏姑娘但问无妨。” 夏曦看向她:“听说你与许明意比邻多年,一同长大,关系十分不错?” 听她竟问这个,占云娇的眼神闪躲了一瞬。 这些话,不过是她放出去的大话罢了…… 见她神情,夏曦微一拧眉,语气不悦:“怎么?” 难道她找错人了? 占云娇立时察觉到了这个问题的关键之处,当即忙道:“没怎么……只不过,那都是从前的事情了。” 她意识到了,绝不能说自己同许明意不熟。 且除此之外,大致还需及时表明立场—— 是以,她紧接着便咬咬牙道:“我本也是真心拿她当好友来看待的,可谁知患难才能见真心……我家中出事之后,族人趁机欲侵占我们的宅子,要将我和母亲赶出去,我在她面前百般哀求,她却都不愿替我和母亲说上哪怕一句话……想当初她中毒患病时,我母亲还曾亲手替她抄写经文,日日替她烧香祈福,可我母亲患病以来,却未见她露过半次面!” 见她神态不似作假,夏曦微微眯了眯眼睛。 看来许明意得罪的人也不少啊。 “照此说来,你应该也是厌恨她的吧?” 厌恨吗? 占云娇觉得确实是有的。 尤其是她如今落魄至此,对方却依然还是高高在上被人宠着捧着的镇国公府的许姑娘—— 占云娇没有回答,但面上神情与紧抿的唇已经说明了一切。 夏曦冷笑着问:“既是如此,为何不替自己出口恶气,将她的真面目宣扬出去呢?憋在心里岂不吃亏?” 占云娇也笑了笑。 只是这笑容里满是自嘲。 “我如今这模样,拿什么来替自己出气?” “倒也是。”夏曦看着她道:“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机会来得太突然,占云娇神情一凝。 她也……并不是很想要这个机会…… 她说这些并非是多么想要报复许明意,而是表立场罢了,说到底,不过都是为了混口饭吃。 饭都吃不饱,哪还顾得上考虑这些? 况且,许明意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弄不好这所谓机会就要成了投胎转世的机会。 占云娇又看了一眼那两张银票。 ……犯不上。 见她神情,夏曦心口一梗。 这是什么意思?嫌她出手不够大方? “放心,事成之后,等着你的自然不止是这些。”她不着痕迹地临时加了筹码,“且单是银子怎么够?你如今同孤女没有区别,最要紧的,还是找一门好亲事,下半辈子也好有个依靠。” 占云娇听得愣住。 亲事是她如今最大的一块心病…… 姐姐和母亲俱是指望不上了,而那些丧尽天良的族人,前几日还曾来过,竟是有意逼她给一个老员外做妾…… 可悲的是,她哭过一场之后,竟生出了想要妥协的想法。 她真的过够了现在这样的日子,只要能比现下过的好些,嫁给谁又有什么紧要呢,到底她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可夏曦此时的一句话,却叫她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她昔日也是心高气傲之人,还曾百般看不上姐姐嫁去的那户人家—— “你倒不必担心我会言而无信。”夏曦讲道:“当初之事,是我二哥一人所为,而我父亲向来明事理大义,你不妨想想,你与你母亲可曾被我夏家人为难过么?” 占云娇微微摇头。 这个倒确实不曾。 城中的百姓,当初也都是在传夏首辅大义灭亲,不曾袒护亲子。 “既如此,我来说服我父亲替你指一门亲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且你兄长投河之后也留有美名在,你也是读过书的,样貌不错,又懂孝道,到时若由我夏家出面替你做媒,还愁找不到一门像样的亲事吗?如此一来,也能替我夏家成就一段美名佳话,何乐而不为呢?”夏曦循循善诱着。 她本也不是十足的蠢人,只是一贯冲动易怒,加之自幼又养成了一幅骄纵的性情,历来受不得半点不顺心。 占云娇显然被说动了。 一门好亲事…… 且若由夏家出面,对方日后必然也不会轻视于她…… 短短瞬间,她已然要陷进了这美好的幻想当中去。 她几乎是鬼使神差地问道:“那……我能做些什么?” 许明意一贯目中无人,便是将其待她们母女冷漠无情的事情说出去,想必也根本激不起什么水花吧——毕竟许明意走的本也不是道德楷模的路子啊,这等道德攻击对她而言等同无效。 夏曦道:“你先同我说一说许明意都有哪些弱点——” 许明意的弱点么? 占云娇凝神想了想。 屋内有着稍显漫长的安静。 “……” 夏曦暗暗咬了咬牙。 “怎么,很难想吗?” 难不成她许明意是一堵铜墙铁壁不成,就没有丝毫弱点? 占云娇的神情有些复杂。 她确实一时想不到许明意有什么弱点。 道德攻击无效,打也打不过…… 不过…… 不知想到了什么,占云娇的眼神忽然闪了闪。 “我想到了一个……近两年京中总有人传,说她许明意是什么京师第一美人。” 夏曦眼角跳了跳。 这句话她也从府里的一个丫鬟口中听说过,她当场便扇了一耳光过去。 许明意是第一美人?她怎么不知道京中竟然有这么多瞎子? 况且,这算哪门子的弱点?! 她皱眉看着占云娇:“……你觉得自己很风趣是吗?” “夏姑娘误会了……”占云娇低声说道:“只是现如今许明意确实是美名在外啊。” 听出她刻意咬重的“美名在外”四字,夏曦的眼神暗了暗。 …… 转眼四五日过去。 昨夜城中落了场雨,倒未添得太多凉意,今晨日光绽出,为雨水浸润过的枝叶更绿,花儿也开得愈发娇艳卖力,天地间一派春日清新蓬勃之气。 蔡锦手中提着食盒,绣鞋踩在湿润的小径上,往许昀的住处而去。 半道儿上,迎面遇到了许明时。 小少年身边带着小厮,小厮手里还捧着书和笔盒,显然是要去书堂。 只是—— 蔡锦看向许明时身后跟着的大鸟,眼神有些复杂。 她前不久才知道这只鸟竟是家养的,且多数时候都是跟着许公子的,而一想到这只鸟曾经往她房中丢过鸟屎,她便觉有些无法直视这位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许公子。 这件事,许明时也已经知道了。 他真的很冤枉。 谁让天目是一只有着自己的想法的鸟呢? 这也是他如今会带着天目一同去读书的原因——不想耽误了孩子。 同蔡锦行礼分开后,许明时又在前院遇到了一位上门的客人。 看着这位客人身后的侍女手中提着的酒,许明时在心底叹气——玉风郡主又来找许明意喝酒了吗? 对此,他先前心中很有些意见。 有一回在信中,他没忍住同吴世孙提了一句,结果吴世孙大致是这样回他的:想开些吧,在家里喝,总比在外面喝来得要好。 看到回信的那一刻,他不免有些吃惊。 看起来一身傲气的吴世孙,竟是这般擅长自我开解安慰吗? 但不得不承认,这么一想,他确实也觉得被安慰到了。 甚至还在这个基础上更进了一步——在家里喝醉了也好,省得出去胡来。 玉风郡主提着酒来,自然也就在熹园里留下用了午饭。 饭后,二人去了园子里喂鱼。 两个女孩子靠在水榭朱廊边,皆身着轻盈罗衫,一青一白,宽大衣袖下皓腕玉手抛着鱼食。日光斜斜地映在池水中,洒下一片粼粼碎金,朦朦胧胧,时有微风起,使这一方天地仿佛也染上了醺意。 “许昭昭,你同那吴好看,如今可还有书信来往没有?” 玉风郡主一脸八卦地低声问道。 这段时日她净顾着救助灾民之事了,回到家中又要应付谢定宁和那群不省心的男人,都没腾出手来关心她家许昭昭的感情进展呢。 “这个啊……”许明意一手托着腮,一手往池内丢着食儿,微醺的眼睛里有着亮晶晶的笑意:“自然是有啊。” 玉风郡主看得一愣。 这情况不对啊……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吗? 正文 301 郡主的担忧 , “你这模样,该不是……真对他动了心思了吧?”玉风郡主低声向好友问道。 她这话问的直白,而许明意答得也很直白痛快—— “是啊。”女孩子拍了拍手指上的食屑,拿再正常不过的语气说道:“他长得这般好看,心地善良,教养又极好——这样好的人,有几个姑娘家不喜欢呢?别人能喜欢,我自然也能喜欢啊。” 当然了,即使别人不喜欢,她也还是会喜欢的。 且她自认比旁人要了解他更多,所以,她的喜欢,必然来得也比那些小娘子们要更加深刻得多吧。 至少她到现下可都没有生出要打退堂鼓的想法,即便又是数月未见,她想同他走在一起的心情也未曾有过半分更改——她本还以为自己开了窍,没准儿就要见一个喜欢一个呢。 现下看来,她应当也是那种对待感情尤为认真专一之人了。 说起来,吴恙未免也太幸运了些吧? 许姑娘在心中认认真真地自我肯定欣赏着。 “这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啊……”玉风郡主震惊之下,看着好友目含笑意,仿佛已经深谙此道的模样,不免觉得自己被赶超得太过突然。 “说来也有一段时日了。” “那他是怎么个意思?”玉风郡主回过神来,立即抓住了重点:“可别是你先动了心思,他还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吧?” 毕竟先前这位吴世孙的表现,俨然就是一块孤独终老的好料儿。 “他可一点都不傻呢。”许明意看着池中鱼儿,不急不缓地说着:“只是碍于种种原因,如今还未曾说破罢了。” 他不傻,她也不傻。 所以那句话,既重要,却也没有那么重要。 玉风郡主有些担忧地看着好友神定气闲的侧颜——没有说破便如此笃信,可别到头来再是误会一场? 毕竟许昭昭从小到大事事都很自信啊。 但这个担忧她没办法说出口,好友极不容易才开窍,她没有泼冷水的道理。 “要不然,咱们想个法子,我先帮你把人抢到手再说?”玉风郡主认真地建议道。 先别管其它,既然喜欢吃,先扒到自己碗里来才是当务之急啊。 许明意听得愕然。 为何她身边的人,想法都如此危险? 倘若吴恙知晓她身边这么多人都在盘算着要如何将他抢到她手里来,不知会作何感想? “这倒犯不上,船到桥头自然直。”身为当事人,许明意倒过来劝着好友要冷静些。 “谁知道这船什么时候能到桥头啊?万一中途被人劫了去可怎么办?” 她一旦看上了哪个,可历来都是当场便将人买下来带回家的。 对了,说到买人—— 玉风郡主突然道:“说起来,我前些时日,倒是在勾玉院见着了一个新来的小倌,乍一看同吴好看很有几分相似呢!不然,我悄悄买回来养着,且先给你过过眼瘾?” 她此时的心情,像极了一位见自家孩子总算学会了吃饭、立即就要将饭喂到孩子嘴里的母亲。 碍于吴恙还没弄到手,便先给她找个替身过眼瘾? 许明意复杂地干笑了一声。 她倒也……还没馋到这种地步。 况且—— “长得再像也不是他啊。”她认真表明态度:“我喜欢的是那个人,而不是一张脸。” 咳,或者说,不单单是那张脸。 玉风郡主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这可就超出她的认知了。 “当真是只喜欢他自己的那种喜欢吗?” 为何天底下会有这种喜欢啊? 天下美男这么多,且美的各不相同,各有风姿千秋,各样都尝尝,难道不香吗? “是啊,就是那种。”许明意答得十分肯定。 她与皎皎自幼便过分投缘,相似之处也颇多,她原先倒也没想到自己竟是个专情的。 “可他呢?”玉风郡主的心情忽然没那么轻松了,微微皱眉道:“万一你同他成了亲,他日后纳妾该怎么办?” 若是专情,那就该双方都足够专情才公平。 她不想让昭昭吃这样的亏,且还是这等被世俗默认为合情合理的亏。 许明意知她是因自幼的经历才造就了现如今看待男女之情的态度,不愿见她如此紧绷着,便拿轻松随意的语气说道:“这个我倒还没想过,不过我生得不说貌比天仙,也算是万中无一的美人了啊,将我娶回了家,他还去纳妾,岂不是眼睛脑子都不好使?” 玉风郡主的眉却皱得愈深了些:“看来你当真不懂,那些男人图得便是新鲜,瞧见什么都想尝一口,哪怕是——” 那个字玉风郡主没有说出口。 且不说那些男人了,养了一堆面首的她不也是一样吗? 况且,再美的美人,也是会老的啊,昭昭也不会例外。 每个人都会老。 当然,她的面首永远不会。 “那就且走且看吧,倘若我到时当真因此心中不适,也绝不会勉强自己的。过得不开心,那我就回来嘛。”许明意实话实说道。 看着女孩子轻松的眉眼,玉风郡主莫名沉默了一会儿。 她突然明白了。 “昭昭,其实你比我勇敢多了。”她忽而叹气道:“我可没你这份胆量。” 拿得起放得下,才是真正的勇气。 而不是拿都不敢拿,便去担心日后未知之事,如此便注定要错失许多。 许明意笑望着好友,半开着玩笑道:“我家皎皎也不差啊,敢同世俗礼法对抗呢。” 各人选择不同罢了,没有谁更勇敢一说,她和皎皎,都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罢了。 玉风郡主似乎也想通了,此时闻言嗤笑一声,道:“不过话说回来,你若是嫁去之后当真后悔了——” “好啦。”许明意头痛不已地打断了好友的话,“八字没一撇呢,怎说得好像我明日便要出嫁了似得?” 玉风郡主想想也是。 来日方长,她还有得是机会多了解了解这位吴好看呢。 意识到自己这仿佛像是丈母娘相看女婿的正经心态,玉风郡主也很发愁。 原来无痛当娘这种事情也是会上瘾的,她现如今可等同是养着两个女儿呢。 午后暖风熏得人昏昏欲睡,许明意掩口打了个哈欠。正要打算回去歇午觉,便见阿葵走进了水榭中来。 “姑娘,方才有人送了封信过来。” 阿葵行礼后,将信递到自家姑娘面前。 这信来得隐约有几分古怪,故而她才不敢耽搁,赶忙就送过来了。 正文 302 林中木屋 ,许明意隐隐察觉到了小丫鬟的异样,边将信接过,边问道:“谁送来的?” “这个婢子不清楚,是一名手里拿着糖葫芦的小童送到了门房手中,只说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让他来送的,他也不认得那人,且指明是要送给姑娘的。” 那便是不愿透露身份的意思了…… 许明意心中疑惑间,已经将信纸取出展开。 其上字迹倒果真像是出自男子之手。 且信上的内容…… 许明意的脸色变了变。 “怎么了?这信上可有说明身份?”见她神情明显不对,本不欲打探太多的玉风郡主忍不住出声问道。 “是占云竹。”许明意凝声道。 “谁?” 玉风郡主拧拧眉,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哪个,不由惊奇地道:“你说那个总偷偷开屏的孔雀啊……他不是早就投河自尽了么?!” 她一早便看出来了,这个男人,是有点东西的。 其它的她不知道,但确实极擅长博人芳心,且皆是不着痕迹的那种,寻常的少女,往往一不留神就要掉进去了。 那时她还感慨,这样的男子,不去勾玉院可惜了,若不然一个头牌定是跑不掉的。 她此前还担心许昭昭被骗,但许昭昭也用自己的不开窍巧妙地证明了是她多虑了。 “是啊,一个投河自尽之人,现如今突然给我送信,跟我说他还活着——”许明意的眼神已经极快地平复了下来,垂眸看着手中信纸,道:“还约我两日之后,黄昏时在城外一处山林下相见……” 且信中还说,如今他暂时不宜将自己还活着的事情告知他人,故而让她替他保守秘密,最好是一个人过去。 信封里除了这张信纸之外,还另有一物—— 一只男子束发用的桃木钗。 钗头雕作祥云图案,钗身磨得已经发亮。 这确实是占云竹的东西。 记得幼时有一回,他和她一同前往寒明寺陪二叔煮茶赏雪,她和阿葵追逐打雪仗间,不小心被一截桃树枯枝缠住了一缕头发,隐约记得就是他帮着耐心解下的。 然后他便将那一截桃树枝折断了带走,回去之后竟做成了两只发钗,还把其中一只送给她。 她觉得太老气,像个道姑,便没要。 但这件事情,她却是一直记得的。 不怪她记性太好,只是因为在接下来的那些年里,他时常都会用这只木钗,她想忘也忘不了。 只是,占云竹那日投河之时,戴用的是它吗? 或者说,他还记得要将此物带在身上?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时时刻刻也不忘做戏? 而河水湍急,他人没死,发钗也还在,当真是稀罕事。 “那你要去吗?莫不是有人故弄玄虚吧?”玉风郡主皱着眉道:“最好是别去了,反正你同他也没什么干系,管他是死是活呢。” 许明意将信收起,边说道:“去了才能知道是人是鬼啊。” 若换作其他人,她倒当真不会去凑这热闹。 但既是打着占云竹的名号,那她,就一定是会去的。 若当真是有人想要借此来诓她过去的话,不得不说,方法确实选对了。 对方没有高估她对此事感兴趣和好奇的程度。 诓她过去可以,只是,到时可别玩不起,再哭着求她走啊。 …… 两日后。 金乌西沉之际,一人一骑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城。 马上之人着月色衣裙,头上罩着一顶轻纱幂篱遮面。 马蹄踩着暮色,出城十里远,在一处山林下,被马上之人缓缓勒停。 马背上的姑娘翻身下马,没急着进林,而是观望着四下。 这时,不远处走来了一名身形矮瘦的少年,语气谨慎地低声问道:“敢问……可是许姑娘吗?” 幂篱下,女孩子轻一点头,从袖中取出桃木钗递了过去。 那少年接过,松了口气,小声道:“许姑娘随我来,我家公子就在里面等着姑娘呢。” 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人往林中走去。 入得林中深处,可见前方有一座木屋在。 木屋看起来已经十分老旧,想来多是猎户樵夫歇脚之用。 “我家公子就在里面呢。” 见女孩子站在木屋门外似乎有些犹豫,那少年赶忙把门打开。 此时天色已近要全然暗下,只依稀残有一丝微弱的灰蓝,借着这沉暗的视线,戴着幂篱的人看向屋内。 这种地方,没有什么陈设可言,不过一张破桌和长凳,及一扇窗。 窗前,背对着门的方向站着一名身穿长衫之人。 从身形与半挽着的墨发依稀可辨,应是一名年轻男子。 此时,那年轻男子缓缓转过了身来。 然而昏暗中,只隐约可见大致轮廓,其五官面容皆浸在了黑暗中,叫人无从细看。 门外的女孩子见状,立即抬脚走了进去。 待她走到那名男子面前时,忽然听得身后木屋的门被极快地合上并上锁的声音。 她一惊,连忙回过头去,而正是此时,面前的男子突然抬起手,拿布巾隔着轻纱猛然捂住了她的口鼻。 男子力气极大,她几乎没有反抗的力气。 不过须臾,她便停止了挣扎。 男子将人放到了地上,蹲下身来,抬手摘去了那顶幂篱。 “都说镇国公府的许姑娘是京中第一美人儿,今个儿我可要开开眼了……”年轻男子笑着自语道。 然而下一瞬,他的笑容便凝滞在了脸上。 ……怎么是个男的?! 虽说四下光线昏暗,但这张脸是男是女他还不至于认错,毕竟对方连胡子都没刮干净,都剌到他的手了! “他娘的! 年轻男子心知计划扑了空,气急败坏就要站起身来,而正是此时,地上那仗着身形骨骼纤细的优势扮作女孩子的少年突然睁开了眼睛,抽出腰后藏着的匕首的同时一跃而起。 那年轻男子惊了惊,侧过身险险躲开这一击。 不是中了迷药吗?怎么还能醒了?! 真是见鬼了! 男子边骂边有些慌乱地躲避着少年的攻击。 少年方才被那布巾捂住口鼻之时一直屏息未有吸气,一切举动不过是做戏而已。 他身法奇快,饶是那男子有些三脚猫功夫底子在身,却也很快便被制住了。 但此时,新的状况发生了。 正文 303 他的脚步声 , 守在外面的那名少年显然听到了木屋里不同寻常的动静,当即屈指在唇边,尖锐响亮的哨声响彻山林。 很快,便有人朝着木屋的方向围了过来。 且听动静,显然不止一个。 木屋内作少女打扮的人微一皱眉,一掌将那被自己控制在身前的长衫男子劈昏了过去。 劈昏之后,手下一松,一脚将人踹出老远,力气之大,直将破桌都撞翻在地。 “让你摸老子的脸!给老子滚!” 男人开口骂道,是与长相和身形不符的粗犷话音。 这长衫男子的同伙已经将屋外围住。 对方有同伙,而他也不是一个人来的,姑娘也给他安排了一个帮手—— 只是想到这个迟迟未见现身的帮手,男人的神情不禁有些复杂。 正觉得这个帮手太不靠谱之时,忽见一道黑影飞来,稳稳落在了他面前的窗子上。 一人一鸟四目相对片刻,男人愕然了一瞬。 ……竟还真来了。 这只鸟果然有点东西。 强迫自己克服同一只鸟搭档合作的怪异感受,男人开口对上约定好的暗号:“速去报信!” 他话音刚落,就见大鸟飞了出去。 “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人迷昏了没有?” 屋外有为首之人扬声问道。 又有人哄笑道:“可别是正忙着办好事呢……” 屋内不见回音。 “方才我听到有打斗声……没准儿是出了什么差池。”那方才引路的少年低声说道:“不然进去看看吧?” “先让守在窗后的人看看大致情形再说。”那为首之人拿了主意,命人点亮了一盏风灯。 见他们磨磨蹭蹭,显然也不是什么训练有素的杀手,想着自家姑娘很快便能带人赶到,不等他们提着风灯来窗后察看,中年男人干脆自己一脚将门踹开了。 “嘭”的一声,上着锁的木门直接散成了两半。 一群人被这动静吓得往后退了退。 “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中了迷药吗……” “怕什么!一个黄毛丫头而已,都给我上!”为首之人壮着胆子大声道。 而此时,忽然有人听到有脚步声在快速地朝着此处靠近—— 一并传来的,还有中年男人冷肃的声音:“将整座山林都围起来!一个都不准放出去!” 众人一听当即乱了阵脚。 “……他们来了很多人!” “莫不是传闻中的许家军吗!” “老大,咱们怎么办?” “慌个什么劲儿!他们怎么可能带这么多人,故弄玄虚而已!快给我把这丫头拿下,有她在手里,还愁没有保命符吗!”为首之人强作镇定地指挥道。 有人哭丧着声音,拿“老大你快醒醒吧”的语气指着那竖眉抱臂在木屋门前的‘少女’:“可是……老大,这很明显是个男人啊!” 他话音刚落,已有三五名黑衣人极快地围了上来。 为首之人彻底白了脸色:“撤!……都给我撤!” 他娘的这都是什么情况?怎么跟事先说好的一点儿都不一样!……一定是他接任务的方式不对! 一群人不战而败,当即溃散着逃去。 黑衣人往各处追去,山林中一时惊叫惨呼求饶声不断。 身披墨色披风,罩着风帽的少女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不紧不慢地走进了林中木屋附近。 朱秀手提着灯,背着大刀跟在她身后。 听着四下混乱的声音,朱秀在心中暗道一声:可惜了。 这样的好事,女儿却不在。 ——为人父母者,总想要将好东西留给孩子,他这份心情也无可厚非。 而此时,忽有轻微的沙沙声在上方响起。 这声音极为细微,借着林中的嘈杂之声作掩,叫人难以察觉。 朱秀手中风灯的映照之下,女孩子沉静的眼睛里现出警惕之色,举目看向前侧上方。 而正是此时,她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极快的脚步声响。 听得这道脚步声,许明意心口一跳眼神微动,转回了头去—— 这瞬间,一道冷箭冲破山中夜色,由上方直冲她而来! 朱秀上前一步,拔出身后大刀便要去挡。 此时,一道人影已闪到他身侧,攥住许明意一只手腕将她在身后,同时挥出手中长剑直破那冷箭而去。 夜色中,锋利的剑刃闪出一道冷冽寒光。 箭身分离,被削落的箭头改了方向泄去了冲力,跌落在地。 那人收了剑。 身后传来女孩子惊讶的声音:“……吴恙?” 那人回过头来,昏黄火光之下,俨然是一张英朗清贵的少年脸庞。 许明意眼中立即浮现出了笑意。 果真是他! 她方才听脚步声,还当是自己辨错了呢! 四下昏暗,黑色兜帽下,女孩子一张脸愈发显得白皙精致,原本笼着沉静寒意的眉眼,在见到他的那一刻,顷刻之间云销雨霁。 对上这样一双日思夜想的眼睛,见她笑,少年也忍不住要扬起嘴角,但立即又压了下去,注视着她,微微皱眉问道:“方才为何突然回头?” 她这样谨慎的一个人,难道不曾察觉到危险吗? 既是察觉到了,又为何疏忽以待? 想到最坏的结果,少年的脸色便不怎么好看。 察觉到他握着自己手腕的手还未松开,且握得不可谓不紧,许明意笑着道:“因为我听到你的脚步声了啊。” 当然了,她也是有把握那人伤不到自己的。 她只是回头,而不是当真忘了那人的存在。 且不是还有朱叔在么? 他分明也该想得到的,莫非这便是所谓的……关心则乱? 想到这一点,女孩子眼中的笑意愈浓了几分。 见自家姑娘这幅神态,一旁的朱秀默默转过了头去——不愧是姑娘,哪怕身处腥风血雨危机四伏之下,也不耽误她神定气闲地将沉迷美色放在头一位。若姑娘生为男子,只怕京中第一美人势必就要成了京中第一纨绔。 听她说听出了自己的脚步声,吴恙还是没忍住露出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但又不想被她看到,便微微偏转了头,错开了视线。 “你怎么来京城了?”许明意语气里的惊喜还未散去。 吴恙当真是不想笑的。 但听她如此语气,仿佛因为他的出现而分外开心,他终究还是破了功,扬唇露出朗煦笑意。 “我送母亲进京——” 当然还有其它原因,只是现下不便细说。 这一刻,那藏身在树上的人茫然了。 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怎么……还聊起来了呢? 正文 304 原来是你啊 ,那个,有人知道他在这里蹲着吗? 应该是有吧?要不然怎么解释方才对方轻易破了他那一箭呢? 可……怎么都不带看他一眼的? 他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弓,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 跑吧,莫名觉得不一定能跑得掉。 但这么干蹲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不然,他再试试射一箭? 想到方才那道剑光,男子有些犹犹豫豫地又将一支箭搭了上去。 这时,他忽然见那少年转过了头来,将手中长剑直直地掷出—— 一声惨叫响起,男子手臂被长剑穿破,手中弓箭比人更先一步跌落在地。 吴恙冷冷地看向从树上砸落在地的人。 此时小七快步走了过来——很惭愧,作为一名已经不怎么暗的暗卫,他竟然被主子甩在了后头。 “公子。” 小七向自家公子抬手行礼罢,正要转身向许姑娘打招呼时,只听自家公子平静地吩咐道:“将我的剑取回来——” 小七应下,赶忙去了。 “今晚之事,当真是那个叫占云竹的所为?”吴恙向许明意问道。 他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许明意有些不解,但还是摇头道:“暂时还不能确定,但依我来看,应当不是他。” 这样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的手段,怎么看也不像是占云竹的手笔,除非是他刻意如此,实则有着别的计划。 “但究竟是谁,或许看看就知道了。”许明意说话间,向前提步而去。 她这一动,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腕还被人攥着。 他的手便也随之被抬了起来。 二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她的手腕。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察觉到空气中突然弥漫的某种气息,朱秀只有一个念头——他有错,他不该在这里。 吴恙很快将手收回,语气不甚自在地道:“方才情急之下,才有此冒犯之举。” 他可不想做她眼中的登徒子。 不过,他好像已经是了——因为,哪怕意识到此举多有不妥,他却仍旧根本不想松开。 “无妨。”少女语气随意轻松,不见丝毫羞恼之意。 二人一面走,她一面问道:“不过,吴世孙是如何知道我今日是来见占云竹的?” 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除了她身边的人之外,便只有一个了—— “半个时辰之前,经过城外驿馆时,遇到了安排救助灾民事宜的玉风郡主,是她将此事的经过与地点俱告知了我。”吴恙如实道。 许明意无奈道了句“果然”。 不过,皎皎将此事告诉吴恙作何? 莫非是想……给她制造机会? 操心倒是怪操心的。 吴恙实则也察觉到了玉风郡主的用意——毕竟对方屡屡提及占云竹同许明意乃是青梅竹马云云,仿佛是徒手搬了个醋缸来,想要将他按进去泡着。 但很遗憾,除了有点嫉妒对方可以与许明意一同长大之外,他并无丝毫醋意。 因为他很清楚许明意待此人的态度如何。 便是来,只怕也是冲着取对方狗头而来。 所以,他便来帮她了。 而之所以如此着急地赶来,不过是因为担心她的安危罢了——以往初听闻这位许姑娘大名时,他曾觉得她过于彪悍,但现如今却日渐觉得远远还不够。 另一边,那群四下逃窜之人其中的三四个,跟着自家老大跑到了一处灌木丛前。 灌木旁站着一名身穿深驼色衣裙的少女,见得他们奔来,不安地问:“如何?得手了没有?” 她隐约听到了一些动静,该不会出差错了吧? 一次失手,再想有第二次机会可就不易了——她回头可怎么跟夏曦交待! 但她很快便顾不上担心这个了。 那为首之人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得什么手!人都要追上来了!” 追上来了?! ……那他们还往她这里跑?! 是想让她也被发现吗! 少女脸色一变,当即顾不得再去追究其它,提起裙子转身就跑。 这时,她身后突然相继传出惨叫声。 她的脸色越来越白,根本不敢回头看,只顾着往前跑。 然而下一刻,突然有类似石子的东西重重击中了她的腿,剧痛感袭来,她的膝盖不受控制往前一弯,惊叫一声的同时,整个人都扑倒在地。 还来不及爬起来,就有人拽住了她一只手臂,将她从灌木后拖了出去,丢在地上。 怜香惜玉? 不存在的。 在今晚他被迫扮成女子、尤其还是少女这场噩梦里,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这时,许明意走了过来。 看清那刚爬坐起身,坐在地上颤抖着要往后退的少女,她有些遗憾地道:“折腾了半天,原来是你啊。” 若知是占云娇,她来都不必来了。 至于为何笃定此事不会是占云竹指使亲妹——占云竹再怎么挑,也不会挑一个这么笨又这么招眼的。 她原本就觉得这件事情的安排里里外外透着幼稚,眼下也算是破案了。 “你……”占云娇满眼惊惧地看着身披墨衣的少女和她身边气质不凡的少年,强自冷静道:“许姐姐……你应当是误会什么了……我只是恰巧路过此地,听到动静便来看看而已,可是耽误你办事了吗?” 身上穿着少女衣裙的男人眉头紧锁。 这么尴尬的谎话也说得出来? 他一脚踩在倒在地上的那名为首男子的肩膀上,沉声道:“你来说!” “痛、痛!我说……我说!” 他挣扎着抬起一只手指向占云娇,恶狠狠地道:“就是她!她出了银子雇了我们二十个兄弟们!但起初她说只有一个小姑娘过来,雇了我们只是要我们把风而已!” 这是要他们在哪儿把风? 鬼门关吗! 为了压低价格,将需要拼命的差事说成把风,这样没良心的事情竟然也干得出来? 男子说着,朝着占云娇重重地“呸”了一口,满眼鄙夷地道:“骗子!” 拿余光看了许明意一眼之后,又骂道:“……竟然连镇国公府的姑娘都敢算计!人许老将军可是咱们大庆国的功臣!当年若没有许老将军南征北战,定下大庆江山,哪儿有咱们现在的日子?说到底,就是许老将军让你吃得太饱了!没良心的白眼儿狼啊!如若我知道你今日要算计的是许姑娘,便是给我出万两黄金我也绝不会答应!” 说到最后,已是羞惭欲死,悔恨难当。 踩着对方的男子眼角抽了抽——好家伙,正道之光啊,感动大庆十大人物今年没他不看。 正文 305 具体的目的 , 听着对方的这些鬼话,占云娇的脸色一阵红白交加。 她此时压根儿没有心思去戳穿对方声称不知今晚要对付的人是许明意的谎话—— 但有一点,对方却说对了。 她起初确实没想到许明意竟会带这么多人过来! 她让人在信中写明了让许明意单独来见,原本想着,即便许明意再多个心眼,身边带上一两个丫鬟随从什么的,应当也不是这么多人的对手——可许明意这简直是带了一支精锐过来! 来见一个“死而复生”的故人,她怎就犯得上直接带上这么多人?——她这是要干什么? 占云娇如何也想不通局面为何会与预想中相差如此之大。 难道是许明意从一开始就不相信那信是她兄长所写?笃定了有人要害她? 可许明意自幼一贯自大,何时竟变得如此警觉了! 看出她的不甘,许明意眼底泛起冷笑。 占云娇确实成功地挑起了她的好奇心,此行她必然是要来的。 但却高估了她对占云竹的情谊啊。 不,确切来说,不是高估,是完全错判了。 一个判断完全错误的计划,真能成功,那可真是见鬼了。 “说说吧,你是替谁办事?” 虽说这世上有些人的恨意发酵起来兴许只是因为区区一件小事,但显而易见的是,即便占云娇真对她存有这份怨恨的心思,却也根本没有这个能力。 哪怕今晚所有的计划都透着笨拙和异想天开,一群人里也根本没一个能打的,但想来一百两银子应是少不了——单是那个蹲在树上的,菜是菜了些,但没有三五十两恐怕也是谈不妥的。 占云娇如今的日子必然不好过,怎么可能拿得出这些银子专门来报复她? 况且,这种事情单有银子还不够,她一个昔日书香门第长大的小姑娘,若是没有点人脉,是从哪里找来的人? “许姐姐,我当真没有要害你啊!你我从小一同长大,我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种事情!”占云娇依旧没有松口承认的打算。 许明意懒得再同她多言:“既如此,便将人送去官府吧。” 若只占云娇一个,她费些力气使些手段也不怕对方不开口。 但这么一大群人呢,做得太残忍未免影响不好。 况且,此事她是占理的一方,好不容易被人主动欺负到头上,占了这么一回礼,她当然得大张旗鼓的过一过明面啊。 尤其是,她已经隐约猜到了占云娇背后的人是谁—— 既如此,就更加没有暗中了结此事的道理了。 反正有麻烦找官府,天经地义嘛。 “许姐姐,我……我不能去官府!”占云娇彻底慌了神,脸色煞白地道:“……我母亲如今还生着病无人照料,我若是去了官府,她怕是要出事的!” “在查清你母亲与此事有干连之前,我自会命人照看好她——” 占云娇张了张嘴,摇着头,慌张无比地道:“可……可若是我真被送去了官府,我母亲必然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她……郎中说了,她的病最是受不得刺激……我父亲和我兄长出事之后,母亲的身子就垮了,若连我也……她定是要撑不住的啊!” 说着,身子往前一扑,磕着头道:“许姐姐,我知道错了,求你看在咱们两家昔日交好和我已故兄长的份儿上,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吧!就当救救我母亲了!” 许明意看她一眼,语气平静地道:“你要清楚,你母亲倘若当真撑不住,害死她的人,不是旁人,而是她的丈夫和儿女——” 占潜当初帮夏家算计他们镇国公府时,没有想过自己的妻子儿女吗? 占云竹出了衙门得了美名,转身便投了河,连一句交待都没有,又可曾顾念过自己的母亲和胞妹? 而今日占云娇的所作所为,与其父兄亦是如出一辙——倒也算是家学渊博了。 自己的家人自己不去保护,反倒要让受害之人去怜悯,占家人的脑子里成天装着的都是些什么叫人既想气又想笑的歪理? 占云娇的身形一时僵硬着,脸上神情亦是凝滞。 是她要害母亲? 她唇齿间忽然挤出一声古怪的笑,抬起眼睛恶狠狠地看向许明意:“镇国公府的许姑娘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若我有你一半的好运气,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什么都有的人,当然不懂她的艰难和挣扎! 倘若她事事顺心,又岂会为了讨好夏曦而做这些事? 吴恙皱皱眉,拉着许明意转了身。 “此时多问无益,无需同这等人多言——” 拿自己的不顺心当作伤害别人的借口,简直荒诞至极。 衡量一个人的人品是否过关,向来也不是看此人顺心时如何,相反,要看的便是其不顺心时会如何—— 许明意由他拉着,如此刚一转身,朱秀便带人上前将占云娇拖了起来。 “不……我不去官府!”占云娇奋力地挣扎着,声音惊恐颤抖嘶哑:“你们放开我,放开我!啊——” 片刻后,叫喊声忽然休止。 许明意回头看去,只当是朱叔难以忍受,将人劈昏了过去。 朱秀却道:“她自己晕过去了。” 许明意沉默了一瞬。 ……自己将自己叫晕了过去可还行? 这点承受能力都没有,还想害人? 朱秀将人交给了下属,陪着许明意回到了那座木屋前察看。 吴恙看向散落的木门,问道:“他们今晚将你诓骗至此,具体是何目的?” 具体的目的? 占云娇晕了过去,这个问题恐怕就需要问云叔了。 许明意看向那扮作少女模样的中年男人——云叔和秦五叔一样,皆是跟在她祖父身边多年之人,二人从外表看虽是一刚一柔,但骨子里耿直暴躁的性情都是差不太多的。 “云叔,进了林中之后,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有一人将属下引至了这木屋中,木屋内有一名着长衫之人,看样子应当是想假扮占家公子,将属下引进去。待属下进去之后,立即有人将门从外面上了锁,将属下同那男子关在了屋内——” 听他不再往下说,许明意问道:“然后呢?” 总觉得接下来的话才是重点。 正文 306 近距离 ,迎着自家姑娘询问的目光,云六有些不自在地偏转了头,暗暗攥着拳头说道:“然后他便打算拿混有迷药的布巾将属下迷昏,待属下装昏之后……他就开始试图对属下动手动脚。” 确切来说,不是试图,而是已经动了—— 也怪他在这方面没有经验,根本没想到对方上来就摸脸,要不然也不至于让对方占了这等便宜。 更不必提对方占了便宜还卖乖,倒过来骂他是男人。 但这等耻辱的细节,他是绝不会告知任何人的。 饶是如此,四下还是静了一静。 想到那情形,及云叔宁折不弯的性情,许明意真心实意地道了一句:“今晚辛苦云叔了。” “姑娘不必这么说——” 毕竟越是这么说,倒越像是他遭遇了什么无法言说的事情一样。 吴恙的眼神则是顿时冷了下来。 不仅是眼神,连带着周身的气息仿佛都跟着变得比林中夜色更为沉冷几分。 小七悄悄看了一眼自家主子的神情。 这时,朱秀开口吩咐了下属将屋内被劈昏的长衫男子拖出来。 小七赶忙跟了进去,笑着道:“我来帮忙。” 见他如此热情,那名随从也笑着点头。 虽说许吴两家不合,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啊。 然而下一瞬,他忽然听到一声“咔嚓”的清脆声响—— 小七“啊呀”了一声,晃了晃那长衫男子的一只手臂,赧然地笑了笑:“好像不小心给折断了……” 随从愕然之余,干笑了一声。 这还真是够不小心的啊…… 二人一人一只手臂将人拖了出来。 云六看了一眼长衫男子的手臂,在小七经过自己面前时,低声说了句:“……多谢。” 对方就是用那只断手摸得他的脸。 定南王如此道貌岸然,倒没想到定南王世孙身边的随从竟这般嫉恶如仇。 隐约觉得对方误会了什么的小七只是点头。 毕竟行走江湖,讲究的就是从容二字。 吴恙扫了一眼昏迷的长衫男子,抬脚走进了木屋中去。 生气归生气,正事更要紧。 即便此时看似危机已除,但事关许明意,任何一丝线索都不能遗漏。 许明意随后也跟了进去。 屋内只有一张木桌和一只炉子一张破旧草席。 吴恙在窗边站定,接过小七手里的风灯,举高了些,道:“这是什么——” 许明意闻声凑了过去看。 灯火昏暗,她几乎是紧挨着他,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窗框边赫然刻着一道梅花印记—— 窗框老旧颜色深暗,而这印记凹槽中木屑尚在,显然是新刻上去的。 “原来是这个盘算——”许明意看着那梅花印记,淡声说道。 若是这计划顺利,是不是明日就会有人在这座木屋中发现衣衫不整的她,然后引得许多人来围观,再有人惊呼一声指着这梅花印记大喊定是采花贼所为? 她当真是想不通了。 同为女子,为何非要用这种方式来对付彼此,是嫌这世道对女子名节的束缚和羞辱还不够深吗? 若对方计划迷昏她之后直接给她一刀,她还能高看一眼。 “这梅花印记是何意?”吴恙转过头问她。 二人凑在风灯前,本就是紧挨着,他这般一回头,垂着眼睛,下颌便触到了少女光洁的额头。 许明意一怔,下意识地微微抬头看他,如此这般,近在咫尺,四目相对,仿佛连彼此的气息都纠缠在了一起。 吴恙几乎屏住了呼吸。 昏黄灯光下,他甚至看得清女孩子白腻的脸庞上浅浅细细的绒毛,她的眼睛很亮,鼻梁挺而小巧,再往下,菱唇红润似夏日樱桃—— 而此时,那唇轻轻动了动。 却又很快抿直—— 许明意的脸颊有些发烫。 倒也不是因为离得太近而害羞,而是如此美色当前……她方才险些就没忍住想要舔嘴唇的冲动。 意识到自己这禽兽不如的心思,她心虚地转开了视线,不着痕迹地拉开了距离,指着那梅花印记道:“这……不是寻常的印记。” 吴恙却没有立即去看她手指的地方,视线依旧在她脸上停留着。 隔了一会儿,他才问道:“如何不寻常?” 这声音就在耳边,因语气尤为温和,且声音很低,即便是在问正事,却无端叫人觉得有几分缱绻深情。 许明意袖中手指微微握紧了些,努力抛去这不合时宜的心思,继续说道:“你今日初至京城,自是不知近来京中出了个采花贼,这贼狡诈至极,且每次都会在作案现场留下这梅花印记,此事传得颇为轰动,京城内外几乎无人不知。” 采花贼? 吴恙的眼神霎时间重新变得冰冷,回头看向屋外——那长衫男子已经被带了下去。 “应当不是他。”许明意道:“那个采花贼多半是独臂,且身手也不至于弱到这般地步。” 更重要的是,官府和朱叔至今都没找到的人,占云娇她们何来的通天本领能勾结上本尊。 不外乎是想借着这采花贼的噱头,将此事闹大最大,以达到让她和镇国公府名声俱毁的目的罢了。 “放心,这样的把戏,我从一开始便是不可能上当的。”察觉到身边少年的情绪,许明意随口说道。 “我知道——”少年的声音依旧不怎么轻松。 他当然知道她不可能上当。 他只是觉得,那些人根本不该生出那样亵渎她的念头来,便只是念头都不行。 更不必提还付诸了行动。 “日后还是要更加当心些。”他还是交待了一句。 这一刻,他甚至想将人藏起来。 但愿意被他藏起来的,便也不是许明意了。 “我会当心的。”许明意朝他笑了笑,道:“咱们走吧。” 吴恙又看了一眼四下,复才点头。 二人出了木屋,许明意向朱秀吩咐道:“留两个人守在此处,官府前来取证之前,不可让任何人接近这间木屋。” 朱秀很快点了两个人留下。 至于那群人和占云娇,则是被安排直接送去官府。 见自家姑娘和吴世孙走在前面,云六就要跟上去。 朱秀一把将人拉住。 云六皱眉看着他。 这是什么意思? ……眼睁睁看着姑娘和定南王世孙独处而行? 这像话吗? 将军知道了不得气得捏碎一筐核桃才怪! 正文 307 扎了根 ,见他神态,朱秀内心有些疲惫。 他是造了什么孽,才摊上了这些带不完又带不动的新人。 且不愧是跟秦五住在一个院子里的,没眼色的程度可见一斑。 “跟远些吧,近了不合适。”但凡委婉些,对方都不见得能听懂,他还是直接说明要求吧。 云六的眉皱得简直可以夹死苍蝇。 跟远些才不合适吧! 见他张口似要反驳,朱秀若有所指地看向不远处仰着头悠哉赏月的小七。 意思很明显。 ——悟性不行,比着答案照抄总会吧? 云六的脸色一阵复杂。 这怎么能一样? 吴世孙是男子,他的仆从自然不必担心自家主子吃亏! 可自家的是姑娘家啊! 看懂了他的眼神,经验深厚并早已看透一切的朱秀选择沉默——谁吃亏还真不一定。 见云六似乎还不肯轻易死心,朱秀拔出背后大刀,拿衣袖擦了擦。 云六:“……?” 今晚这情形朱秀根本没有机会拔刀吧,他擦什么呢? 悄悄摸了摸自己衣袖里的匕首,意识到双方装备差距太大,云六胸口一阵发堵。 片刻后,看着对方将大刀重新收起,云六在心中暗道:此人非我正统许家人,果然有异心,回头一定要将此事告知将军! 明月渐渐升高,月光漫进林中。 月光下,两道身影并肩走着。 看着月下暗影,吴恙将原本负在身后的双手无声垂在身侧。 他本是无意识的动作,然而如此之下,脚下的一双影子看起来竟像是携手而行。 少年怔了怔,若有所思地看了片刻之后,微微抬头看向树林上方的那轮明月。 今日是十三,明月尚有残缺,但这一刻,他却觉得并无丝毫缺憾,那缺失的一角,已被别的东西填得再圆满不过。 此时,他的心境十分安宁。 却并非是因为这月。 这段时日在宁阳,他一日都不曾闲下来过,在探查一些事情的过程中有所察觉也有所怀疑。虽说人前人后一切如旧,可到底并非无悲无喜的仙人,从小到大一直深信不疑的东西于瞬息间被全然动摇,若说心绪没有变动,自是不可能的。 但这一切,都在此时消匿了。 甚至还不曾同她说起,也无需她说什么,只是这样并肩走着,他便觉得一颗心像是一棵大树扎了根那样安稳。 这一刻,他意识到,这根无声无息地扎了下去,便不可能再挪得走了。 听他一直没有开口说话,许明意便也只是安安静静地走着。 这种沉默,并不叫二人觉得有丝毫不适,相反,皆觉得自如且愉悦,欢喜无声无言,如月色静静流淌。 许明意能清楚地察觉到,此次重逢,相较于上一次她去宁阳时又有了不同。 她本想问一问他这些时日的近况——那些他在信中不曾提及的近况。 但此情此景,叫她不舍得出声打破。 她以往从不知,自己竟也有如此细腻有耐心的时候,甚至眼下这种安静,似乎并无甚意义可言——可因为身边的人叫吴恙,没意义的事情竟也变得截然不同了。 确切来说,从确定自己心意的那一刻起,但凡是同吴恙这个名字有关的一切事物,皆已注定要被她单独拎出来,光明正大地藏在心底某个单独的角落里,专拿来区别对待了。 直到出了林子,二人都没有打破这份宁静。 不远不近跟着的云六望着朱秀无声冷笑。 一路上他可都仔细留意着呢,姑娘和那吴世孙一个字都没说——让姑娘尴尬到这种地步,这姓朱的满意了? 林外,许明意带来的人已将那群包括占云娇在内的人尽数绑了起来。 “你打算亲自同他们一起去官府?”吴恙问许明意。 许明意点头。 既是有心将此事过明面了结,那她作为当事人自然是要出面的。 “如此一来,恐易招有心之人刻意混淆视听,模糊过程——”吴恙说话间,看向了朱秀身边的云六。 云六皱皱眉。 这眼神是什么意思? 许明意听懂了。 吴恙是在担心她出面之后,稍有说不清的,便要于名声之上留有让人做文章的机会,譬如她夜晚来此见“占云竹”,再譬如此事与采花贼扯上了干系,若有人借机以讹传讹,亦是不妙。 这些向来不是她最在意的东西,但没有的事情,自也不想白白被人拿来利用。 “吴世孙的思虑不无道理。”许明意有些歉然地看向云六:“既如此,接下来的事情,还要有劳云叔了。” 云六的眼神变幻了片刻。 所以……是要让他以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出现在官府是吗? 他好歹也是将军麾下的得力之人,官职虽然不高但也是有的! 可迎着一道道视线,他唯有死命地压下声音里的波动,拿面对军令时的语气道:“属下遵命。” 此时,他唯一庆幸的是此时是夜晚,官府即便临时升堂审案,也不会惊动太多人。 “此时城门多半已闭,想来是赶不及进城了,不如在城外歇息一晚,明早直接去官府——”吴恙出言建议道。 “……?”云六看向两次开口,两次将他逼入愈发绝望之境的少年。 但叫人更加绝望的是,对方的提议皆是实用而中肯,竟叫他无法反驳。 “那便去庄子上歇一晚吧。”许明意道。 换作白日去官府也能更好些,毕竟她还有着别的打算—— 但此时带着这么一群人去投宿显然是不现实的,好在她家中在城外的庄子足够多,随便挑一处近些的就是了。 说着,她看向吴恙:“吴世孙若不嫌弃的话——” 她话未说完,就见少年点了头。 不嫌弃。 怎么可能嫌弃。 许明意轻咳一声,道:“那咱们走吧。” 吴恙与她一前一后上马,离开了此处。 …… 同一刻,定南王世子夫人徐氏刚进城不久,坐在马车里正听着丈夫说话。 “阿渊这孩子怎么半路不见了人?”吴景明“啧”了声,道:“说是亲自送夫人入京,怎还没入城就撂了挑子?” 他刻意咬重了“亲自”二字。 儿子没亲自送夫人入城,他却亲自来接了,夫人这下总该知道他的好了吧? 但自家夫人接下来的反应,却叫他一度感到迷茫。 正文 308 心上人 如意事正文卷308心上人“怎就是撂挑子了?都将我送到跟前了,护卫也只带了一个,其余都留给了我,还要孩子如何?” 吴世子呼吸微窒。 怎么在夫人口中,他突然成了刁难孩子的人? 夫人是不是没领会到他话中的重点? 且夫人的眼神,怎么好像看他很不顺眼的样子——想必也一定是错觉……吧? “阿渊走的时候很是着急,看那模样,想来定是同心上人有关……”徐氏的眼神有些担忧——别是出了什么事情才好。 吴景明顿时陷入了更为深重的迷茫中。 ……心上人? 儿子何时有了心上人了? 且听这意思,这心上人竟还是京城的? 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家儿子何时偷偷开的窍? 看着自家夫人浑然早已知晓一切,仿佛已经做好了当人婆婆的准备的模样,吴世子甚至有一种与世隔绝已久的错觉——新的错觉又增加了呢。 “这……是哪家的姑娘?”疑惑太多,吴景明暂时挑了个最紧要的问。 这话问的实则也不严谨——因为现在他连儿子的心上人是不是个姑娘都不确定。 毕竟儿子在取向这方面,先前也着实没有表露出过太明显的倾向。 徐氏看了丈夫一眼。 去年阿渊在京城时,丈夫分明也知道阿渊同一个姑娘时常会在雪声茶楼见面来着,怎么,难道丈夫竟是觉得阿渊是打算同那姑娘拜把子吗? 这个猜测固然让人感到无法理解,但想想这个人是她的丈夫,似乎也就没有那么让人吃惊了。 “谁知道是哪家的呢,我也就是隐约知道个大概罢了。”徐氏懒得同丈夫细说。 毕竟丈夫不止迟钝,骨子里还有着吴家人特有的迂腐,万一知道了是镇国公府的许姑娘,忙他帮不上,恐怕还要瞎唠叨。 吴景明怔了怔。 怎么觉得夫人分明知道是何人,却在敷衍他呢? 又是错觉吗? 所以,夫人有可能当真不知道? 想到这里,自认谨慎当心的吴世子叹气道:“这孩子也真是的,既是有了心上人,怎也不同家中说明?人还没进城,便为了儿女私情不见了人影,哎,当真是愈发没有规矩了。” 等等……怎么觉得夫人的脸色又难看了些? 徐氏冷笑了一声。 “在世子眼中,阿渊必须要事事循规蹈矩,才配做你们吴家人吗?且世子怎就知道他不曾同家中说明?” 徐氏气不打一处来地道:“……他从小到大,哪一件事情不是尽在你们的安排当中?哪一件事情不是在围着吴家打转?他竟就不能有一丝一毫自己的想法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喜欢的姑娘,去见一面也是罪过吗?” 说着,甚至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这些话多多少少有些过激了。 但这些时日眼看着阿渊想要追查旧事,而老爷子依旧不打算同孩子好好谈一谈,一幅所谓世家家主的架子拿捏的不能再死的模样——她的病能好,有一半都是被气好的! 她只想赶紧养好病,带着儿子回京城来看看喜欢的姑娘,调解一下心境。 不然她怕孩子要憋闷出心病来! 也正因此,先前她才一直盼着阿渊能早日找到喜欢的人。 若能有个人陪在身边,放在心里,那么日后在面对那些事情的时候,他至少不会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啊。 有些陪伴的意义,是连家人都无法取代的——要么民间怎么有句俗话叫做:亲不过父母,近不过夫妻呢。 更何况,他们这些家人,正是这场谎言的操控者。 看着拿帕子拭泪的妻子,吴景明迟迟才从震惊中勉强回过神来。 妻子这是怎么了? 怎如此激动? 且言辞尖锐……这还是他向来端庄温柔的夫人吗? 可不知为何,他却因此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感觉来:总觉得夫人在自己面前,总算是能真实些了。 但毕竟是头一回,此时他更多的还是慌张。 “夫人莫气,是我言辞不周……阿渊有了心上人,我也是真真切切替他高兴的……” 说着,忽然眉头一抬—— 好在他有先见之明! 吴世子忽然弯身,从桌下端出一只竹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面前的小桌上,他抬手将竹筐上半盖着的薄毯揭去,笑着道:“夫人看这是谁?” 徐氏擦眼泪的动作一顿,垂眼看去。 竹篮里卧着只贪睡的白猫儿,此时站了起来,打着哈欠,伸了伸懒腰,两只前爪绷得直直地,毛茸茸的趾间露出浅浅粉色。 是她的天椒! 徐氏一扫脸上阴霾,将猫儿托了起来,拿鼻尖蹭了蹭。 软绒绒的触感以及猫儿身上特有的气味,霎时间安抚了徐氏的情绪。 日渐卑微的吴世子松口气之余,不禁露出苦笑。 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非要说的话,就是突然挺想当猫的。 …… 城外许家的一处庄子里,许明意和吴恙刚用罢饭。 饭菜是让厨房临时准备的,难免简单了些,但胜在吃饭之人的心情都很好。 饭后,二人出了饭厅。 边下石阶,许明意边道:“吴世孙一路劳顿,必然累了,且早些歇息吧。” 吴恙忙道:“倒也不觉得累。” 这并非假话,他此时非但毫无倦意,精神还十分充沛。 守在厅外的云六皱了皱眉。 跟也让他跟来了,饭也一起吃了,还说不困是想干什么? “在下曾听将军提起过吴世孙,据说世孙也是自幼习武,且身手了得,尤其一手剑法使得极为精妙——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得吴世孙赐教一二?”云六扬声道。 既然不累,那就打到他累好了。 且如此一来,还能摆出他们镇国公府的态度来——回头将军知道了,必然也要赞赏他的机智。 吴恙闻言转头看去。 “赐教谈不上。”他看着视线中的人,诚然道:“只是阁下今日这装束着实多有不便,只怕拳脚难以施展,不妨待来日方便时再行切磋。” 云六闻言脸色一黑,这才想起来自己还穿着裙衫顶着珠花耳夹。 至于为何迟迟不换下? 是因为喜欢吗? 还不是因为现在换了明日还得再重穿?他可受不了这反反复复的刺激……! 见云叔脸色变幻着当场语塞,许明意悄悄对吴恙招了招手,小声道:“跟我来——” 正文 309 一个拥抱 , 吴恙便跟在她身后离开了此处。 二人皆清楚地察觉到背后云六那不甘的灼灼目光一直在追随着他们。 直到走得远了,那视线彻底被阻隔,二人才觉得放松了下来,转过头去看对方,不禁相视一笑。 这种硬着头皮躲避长辈监看范围的感觉委实也很有些奇妙。 “恰巧我也不困。”许明意语气愉悦,抬手指向前方:“我带你去园子里走走吧。” 实则她和他都并非话多之人,也很怕旁人唠叨,但真正写起信来,唠叨的程度大抵是放眼大庆无人能及的。 可偏偏信写得再多,久别重逢之下,她还是想同他多说说话。 吴恙语气含笑“嗯”了一声,跟着她去了园中。 庄子到底只是庄子,即便园中打理得还算井井有条,但也没什么奇花异草可言,然而却贵在如今时值仲春,许多花儿都开得正好,二人甫一接近此处,便嗅得满鼻清香之气。 园中只一座亭内挂了灯,然有月色倾洒,四下说明虽不算明,却也并不叫人觉得如何昏暗。 二人边走边说着话,入得一条游廊内,便随意地在廊栏上坐了下来。 吴恙先坐下来,许明意旋即在他身旁跟着坐下。 二人之间,所隔不过是一只天目的距离。 吴恙看着身边的少女。 她身上还披着那件墨色披风,只是风帽早已摘下,半挽的发髻只用一只珍珠簪固定着,乌发漆黑,珍珠润白,泾渭分明,像极了她清浊不混,干净利落的性情。 此时她眉眼轻松适意,嘴角微微弯起,显然心情颇好,且无意将这份好心情藏起来,就这么大大方方地由他看着。 此情此景,让少年鬼使神差地问道:“那日为何那般开心?” 这话显然是脱口而出没经思考,十分没头没尾,许明意听得不解,也转头看他,“哪一日?” “你我初见那日。” 那时他被镇国公带回许家,晚间在园中走动时,不知是何等运气使然,叫他见着了一位云中仙子般模样的女孩子靠坐在廊栏之上,月白衫,织金裙,团扇半遮着面,笑得极为舒心开怀。 那时他还曾觉得她独自一人坐着傻笑,极有可能是脑子不好。 后来仔细想想,应是彼时他自己余毒未清——真正脑子不好的人大概是他。 但那一幕,在他心中印得很深。 包括她察觉到他的靠近,拔下簪子向他刺来的情形。 “那天啊……”许明意眼底的笑意淡了淡,语气缓慢认真且有几分悠远:“因为,那一日我觉得,一切,都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这句话,她并未同任何人说起过。 但此时他问了,她便答了,仿佛再是自然不过。 “重新来过?”吴恙自是没有完全听懂。 “我常常会做一些极为灵验的梦啊。”许明意道:“那时恰逢中了长眠草之毒,终日昏昏沉沉,便做了一场极长的噩梦,梦中我几乎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了我自己。” 她的语气并不算沉重,却听得吴恙心底发沉。 片刻后,他说道:“放心,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对上那双眼睛,许明意有些怔然。 他没有多说其它,但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不像是安慰安抚—— 而像是一个保证。 且他称之为“第二次”,难道是察觉到了她是曾真真切切地经历过那些吗? 事实上,她说了什么吴恙便信了什么,并不曾想太多,他只是觉得——即便是在梦中,能叫她有此触动,那这场梦于她而言必然也是锥心刺骨了。 只要她的感受是真的,那便等同是经历过了。 四目相视片刻,许明意无端便领会到了他的意思。 她不知如何形容此时心中感受,只莫名其妙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但看着他,她的眼睛还是笑着的。 “我也觉得,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不止是许家,还有他—— 都不会再有第二次。 她感受到了他想要护着她的心意,甚至是决心——同样的,她也会保护好他。 且此时看着面前之人,她清楚地察觉到,心底的那份喜欢,似乎又变得不同了。 或者说,二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更为紧密且愈发真实了。 此时此刻,她甚至有一种想要抱一抱他的冲动——这冲动,不全是儿女情长,亦是出于某种共鸣,他们,都有着想要保护的人,而其中都有对方。 这感觉真的很神奇,原本于茫茫尘世间生来全无瓜葛之人,却有了如此紧密的关连和羁绊,甚至会成为、或是已经成为了对方心底的一道支撑。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企图压下内心无声息的翻涌。 而此时,面前的少年忽然伸出一只手—— 下一刻,她便被一道力气带到了他怀中。 少年人独有的干净温暖的气息霸道地钻入她鼻间,掩盖住了四下花草香气。 许明意怔怔地靠在他身前,脑海中乱糟糟地,甚至生出了一种错觉来——他该不是……能听得到她心中的想法吧? “别怕。”头顶上方少年的声音同他坐得笔直的身形一般僵硬,显然是紧张的,这同他平日里的利落清贵之态可谓判若两人。 许明意弯了弯嘴角。 所以,当真是察觉到了她的想法,觉得她此时很需要一个拥抱来安慰吗? 但是,她并不是想要安慰啊。 她还没有脆弱到这般地步。 她就是想要抱一抱他而已—— 可他既是觉得她需要,那她就需要吧。 于是,女孩子伸出双手,将少年反抱住。 她顿时察觉到,抱着的这具身体登时更为僵硬了些,且她耳边听到的心跳声犹如擂鼓般震震,仿佛要冲破胸腔。 “吴恙,往后的路,我们一起往前走吧。” “……” 吴恙连本就放轻的呼吸都窒住。 她知道,这句话代表的是什么吗? 所谓一起走,是基于知己和伙伴,还是其它? 但无论是哪一种—— 他的答案都将是相同的—— “好。” 少年答得很郑重。 片刻后,许明意从他怀中抬起了头来,松开了环在他身后的双手。 少年便也将手收回,轻咳了一声,掩饰诸多不自在。 许明意歪着头盯着他看了看。 正文 310 一团傻气 ,便是此处视线昏暗,竟也不妨碍她清楚地看到少年玉白的一张脸红得十分彻底。 所以,他方才是在想什么呢? 做出一副只是为了安慰她的模样…… 许明意忍不住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少年烧红的脸庞。 手指下的滚烫触感叫她觉得惊愕。 吴恙却反倒更像是被烫到了的那一个,连忙转过了头去,侧对着她,身形紧绷着,缓缓吐出了一口炽热的气息。 看着这一幕,许明意忍着没笑出声来。 见对方头也不敢转回来,怕再逗下去人恐怕就要起身跑了,她便也就很是体贴地转开了话题。 “对了,话说回来,你此番来京城,除了送世子夫人进京之外,可还有其它原因?” “……也是为了两月之后的太后大寿。”谈及正事,吴恙才总算稍微放松些。 但这个问题对他而言,实则也并非全是所谓正事——他入京,也是因为想见她。 “太后大寿……”许明意点着头,随口道:“听说到时燕王也会进京。” 吴恙对此也有听闻,“嗯”了一声,道:“届时还需多加提防。” 他没说提防什么,但许明意也听懂了。 事实上,在有燕王出现的地方,许吴两家需要提防的太多了,需要细致到一言一行。 这件事情,她与祖父也曾长谈过。 他既知主动提醒他,想来家中必然已经有过交待。 如此,她便问起了其它:“这数月你在宁阳,可又查到了什么吗?” “……查是查到了些,只是尚无确切结果。” 许明意便等着他往下说。 不料,竟听身侧之人说道:“如今我疑心,我并非母亲亲生。” 许明意大吃一惊。 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这句话,她听得最多的就是从自家二叔嘴里出来的。 可二叔那是觉得自己不受宠爱,以此拿来表达不满罢了,可吴恙却定然不会随随便便说出这句话! “为何会有此猜疑?”她正色问道。 吴恙便将自己所查到的、及一些推测,皆说与了她听。 “……”许明意听得内心震动不已。 照吴恙这般讲来,吴家人的态度、尤其是世子夫人的反应,确实是称得上蹊跷的。 再结合先前吴家有意让吴恙假死之事,的的确确容易让人生出疑心来——她甚至也觉得吴恙这个听似惊人到荒诞的怀疑并非全无可能。 “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吴恙道:“倘若我当真并非父亲母亲所出,那我究竟为何会被吴家选中——” 如此说来,似乎将这一切亲情都说得薄了许多,但这个问题却是真实摆在他眼前的。 “现下一切都只是怀疑而已。”许明意轻声道:“事情要查,但真相未明之前,一切皆有可能,这背后隐藏着的,未必就是恶意。” 吴家人待吴恙如何,她是有过切身体会的。 有些东西可以骗人,但有些东西是骗不了人的,尤其是那些原本根本不必拿来做戏的东西。 吴恙心中微动。 他觉得,许明意是在担心他会因此钻牛角尖,是在关心他的感受。 事实上,他已经自我调解得差不多了,尤其是在见到她之后。 但少年还是略显深沉地道:“如今倒有些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许明意问道:“那此时你觉得我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呢?” 吴恙看着她,一时没说话。 方才……抱着的时候,倒是觉得十分真实的。 “嗯?”见他没答话,许明意催促道。 少年看似认认真真地答道:“亦觉得有些不甚真实,仿佛置身于一场大梦之中。” 所以……为了让他觉得真实,她应当会做些什么吧? 少年胡思乱想着。 “这样啊……”女孩子似乎认真思索了一下,而后道:“那不然我打你一拳,你试试疼是不疼?” “……?” 吴恙呆在当场。 这倒是……出乎意料了。 见她似乎当真要抬起手来,他赶忙以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道:“这倒也不必……现下已是觉得清醒多了。” 且……总觉得自己心中的意图被看穿了,难道说……他在面对亲近之人时,撒起谎来也同父亲一般容易现形吗? 想到自己眼中撒谎时的父亲,少年的心情突然有些复杂。 总觉得日后的人生已经一眼望到了头。 “总而言之,该查的便去查。”许明意道:“我帮你一起查。” 闹归闹,可这件事情绝不是一件小事。 即便吴恙猜测的方向是错误的,但吴家在整件事情上表现出的异样却是真实存在的。 或许,她应当再仔仔细细地回想一下前世同吴家有关之事的诸多细节了,以确认自己是否遗漏了什么关键的线索。 听她说要帮自己查此事,这语气仿佛再自然不过,全然不见了从前的生疏试探,吴恙眼底泛起笑意。 他这究竟是何等的好运气—— 二人又说了些其它,见起了风,吴恙温声道:“明日还有正事要做,且先回去歇息吧。” 想要说话,来日方长。 他倒无所谓,只是万一叫她着了凉,却是不值当了。 许明意点了头。 二人一同出了长廊,离开了园子。 吴恙将许明意送到她房前。 房门开着,房内点着灯,有一名庄子上的丫鬟守在房内,久等不到许明意回来,此时正靠在帘栊旁打着瞌睡。 “回去吧。”许明意站在门内,放轻了声音同吴恙讲道。 石阶下,吴恙负手而立,有些犹豫地颔首。 见她转了身,他突然道:“昭——” 许明意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他。 “……早些歇息。” 许明意朝他笑着道:“你也是,明早见。” 语罢,便合上了房门。 见房门合上,吴恙露出懊悔的神态。 他本想喊一句“昭昭”,可却到底没能说出口—— 然而想到园中那个拥抱,少年懊悔的神态舒展开,夜色中,笑得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本该是颠倒众生的一笑,却因过分真心实意而显出了几分这个年纪的少年人特有的傻气。 他站了片刻后,适才抬脚离去。 听着那脚步声远去,许明意翘起的嘴角仍未落下。 正文 311 去衙门 , “姑娘,热水已经备好了,婢子伺候您沐浴吧?”这时,刚醒来的小丫鬟有些心虚怯怯地道。 许明意点头,抬脚先去了耳房。 见她脚步轻快,小丫鬟赶忙跟上。 褪下衣裙后,身形曼妙肤色白皙的少女没入浴桶中。 “叫什么名字?” “今年多大了?” 许明意不时问上小丫鬟一句,显然心情极好。 闲谈间,小丫鬟的紧张慢慢地不见了。 为什么都说姑娘性子不好,分明很是平易近人嘛。 不过—— 姑娘突然说让她唱个小曲儿来听,算是怎么回事啊? 深更半夜的,小丫鬟觉得这个要求多多少少有些不合适,但还是清了清嗓子,认认真真唱了起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小丫头婉转的吟唱声传出耳房,悠悠扬扬飘进如墨夜色中。 …… 翌日,朝阳初升起,城门处来往商贩百姓熙熙攘攘。 一行人马的出现,更是使得四下震动嘈杂起来。 “快瞧,那是什么人!” “好大的阵仗……” “后头拉着的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身上系着墨色披风,眉眼秾丽而清冷的少女坐于马背之上,身旁另有一名着鸦青长袍,样貌英朗不凡,气质清贵出众的少年。 看清这二人的样貌之后,四下隐隐响起了惊叹声。 “这是哪家的姑娘公子……当真是神仙人物!” 一个坐在驴车上抱着孩子的男人表示这题他会:“我知道!这是镇国公府的许姑娘!” “原来这就是许姑娘……” 四周议论不休间,朱秀同城门守卫说明大致情况之后,许明意等人已经免了查验进了城门。 见那行人马走远了些,众人的好奇心非但没有消减,反倒愈发高涨。 “那群被绑着手的人都是什么来历……” “里头还有个小姑娘呢!” “看着就不像是老实人!……有的腰里还别着刀!” “嚯!许姑娘该不会带人出城剿匪去了吧?” “剿匪?!” “不愧是许老将军的孙女啊!” 众人的想象力越说越开阔,那驴车上的男人却催促着驾车的人赶紧调头回城。 赶车的黑脸少年挠了挠头:“叔,咱们不去上香了?” 且叔不是最爱听热闹的么,即便不上香了,那也该留在这儿跟大家一起谈八卦啊。 这还是他叔吗? “上什么香啊,去衙门!快快快!” 没经验的人才会继续留在这儿浪费时间呢,聪明的人已经想到要去衙门占个好位置了! 连这点儿敏锐的嗅觉都没有,怎么可能听得到最新鲜最精准的八卦? 许明意一行人来到衙门时,只见已经围了十来个百姓在翘首以盼。 官差们也等在了衙门外。 ——突然来了百姓围观,他们就知道必然有事发生,找了那个抱着孩子的熟面孔一问,便对接下来的事情有了大致的了解和准备。 果然,这不就来了吗? 纪栋很快升了堂。 许明意带着人进了堂中行礼。 “许姑娘——”纪栋强压下内心的惊异,看着被绑着双手的一干人等问道:“不知堂下这些人是何身份,所犯何事?” 该不会真如那些百姓所言,许姑娘这是端了哪个土匪窝吧? 许明意看向跪在那里的占云娇,冷冷地道:“占姑娘乃是此事的主谋,且将经过说一说吧。” “……”占云娇垂首跪着,发髻散乱狼狈,此时眼泪如珠,紧紧咬着下唇摇着头不说话。 纪栋看得头痛。 他审案子最怕的就是这种在堂上哭着不配合的。没做错事,那就赶紧替自己辩解啊,真做错了——待进了大牢,还怕没时间哭吗?到时想怎么哭怎么哭,还有狱友陪着哭,现在急个什么劲儿。 好在许家姑娘是个利索的—— “那便由我来将所知同大人说明吧。”站在那里的少女声音清晰地道:“数日前,有一小童送来了一封来路不明的书信,指明了是给我的,这书信尚且在此,还请大人过目。” 她说话间,自袖中取出书信,由衙役接过送到纪栋面前。 纪栋将信纸展开了来,扫过信上内容,眉毛不禁跳了跳。 占云竹? 是去年那个投河的年轻人吗? 顾及姑娘家名声,恐生出不必要的传言,纪栋一时有些犹豫是否要当堂将书信内容剖明。 然而此时,只听那许家姑娘自行说道:“我看了这信,才知竟是一位自称是占云竹之人所写,此人在信中说,自己当初投河侥幸为人所救,保住了一命,但因有苦衷一直未能露面,故约我两日后前往城外相见,并叮嘱我独自前往,勿要惊动他人——” 此言一出,堂外竖着耳朵在听的百姓间立即响起了惊奇的吸气声。 挤到最前头的,那都是资深八卦人群,而但凡懂八卦的,谁会不知这位去年出了衙门便投河自尽的占家公子? 怎么,这人竟然还活着么?! “我当时便觉得此事透着蹊跷,且男女有别,我若单独去见,着实多有不便,可好歹相识一场,又恐他当真还活着却遇到了什么难处,譬如别是被人挟持威胁了——于是,我便决定让人代替我前去赴约。我则另带人守在暗处,以防不测发生。果不其然,此事果然有诈。” 许明意半真半假地讲着这些,旋即转头看向一旁站着的人。 云六:……还是无可避免地到了这一步。 他上前一步,视死如归般抬手摘下了头顶的幂篱。 纪栋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 倒不是说对方的长相如何丑陋,相反,此人生得十分俊秀。 可关键是此人站在那里,他一直以为是个姑娘家来着,结果幂篱一摘,却是一张有着淡青胡茬的男人脸……这样突如其来的视觉冲击谁能顶得住? “……”众衙役亦是惊了惊。 “在下便是替我家姑娘赴约之人——” 迎着一道道异样的视线,云六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足够正常。 “彼时有人将在下诓至林中一间木屋内相见,企图用迷药将在下迷昏。”他冷冷地指向跪在堂中抱着那只断了的手臂的长衫男子,沉声道:“就是此人——在在下假装昏迷之后,他便企图对在下行不堪之事!” 正文 312 那个人 ,四下静了静。 短暂的安静之后,便是一阵喧哗。 “竟有这种事……拿这手段来对付一个小姑娘,未免太过阴毒!” “但这可是两个男人啊……” 众人的注意力一时甚至不知该放在哪一点上。 甚至还有人将莫名期待的目光投向了当事人云六——怎么个不堪法儿,倒是展开讲讲啊! 那长衫男子暗暗咬着牙不敢抬头。 ……他怎么就接到了这么个要命又丢脸的活儿! “不仅如此。”云六接着说道:“那木屋之内,还被人提早刻下了一道梅花印记——” 梅花印记? ——采花贼! 百姓们诧异躁动,纪栋亦是脸色大变——总不能这案子还带审一送一的? 这些时日被这名神出鬼没的采花贼支配的恐惧至今尚未散去。 纪栋立即看向那长衫男子。 他声音冷肃地问道:“莫非你便是近日来城中作恶多端的采花贼?” 那名采花贼乃是独臂,此人虽也是断臂,但这臂断得着实过分新鲜了些,且断虽断了,还是有的——故而在他看来,此人多半不是。 但有梅花印记在,少不得要当堂一问,此乃审案流程。 果然就听那人慌张地道:“大人明鉴,草民当真不是啊!草民乃是城外柳东镇上的百姓,此番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这才走错了路,可同那采花贼断无半点干系啊!” 虽然同样都是要坐牢的,但他此番作恶未遂,未有真正伤人,同那采花贼足以凌迟的罪行可万万不能比! “你既不是,又为何要留下那梅花印记?” “这都是她指使交待的!” 长衫男子连忙拿完好的那一只手指向占云娇,“这一切都是她的指使!是她找到了我,拿二十两银子作为报酬让我干的!” “没错,就是她!”那为首的混混头目此时也出言指认了占云娇,满眼愤慨之色。 他们同那长衫男子的情况还不同,他们根本就是被骗来的! 拿着把风的报酬,结果却干了送命的活儿,还有没有天理了! 混混越想越憋屈,当堂对着占云娇又是一通批判,并且大呼自己冤枉。 纪栋被吵得耳朵疼,见他说不出其它有用的,拍了惊堂木示意其闭嘴。 纪栋皱着眉看向了占云娇,面上一派威严之色,声音里亦含着威压:“你究竟是何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家中以何谋生,因何要设此陷阱企图对许家姑娘不利,皆一一如实招来!” 占云娇身形颤了颤,身子躬得愈低,哑着声音终于开口。 “民女……如今住在城南茱萸胡同……家中……如今只有一位病母相依为命。”说着声音愈低,“民女名唤……占云娇……” “占云娇?”纪栋眼神微动:“你信中假借名义的占云竹,是你何人?” “那是民女已故兄长……” 纪栋了然。 原来是占潜的女儿,怪不得方才说只一位病母相依为命了。 四下又隐隐响起了议论声。 “竟是那占公子的妹妹……” “啧啧,占公子那样清傲叫人敬佩的一个才子人物,怎有这么一个妹妹,竟假借亡兄之名来害人,简直作孽啊……” 占云娇听得紧紧咬着牙。 是,好名声全是她兄长的! 起初她听着那些对兄长的夸赞,尚且觉得与有荣焉,可慢慢她才发现,兄长这所谓留下的好名声,根本也不会带给她和母亲任何实质性的好处。 夸赞?夸赞能当饭吃吗! 相反,兄长的死,彻底让她和母亲失去了依靠,成为了人人可欺的孤女寡母。 她有时想一想,甚至是怨恨的。 更不必提此时听到的这些话——分明这些时日辛辛苦苦支撑着,守在母亲身边的人是她,结果她却连拿兄长的名字来用一用都是在玷污他吗? 她冒险做这些,还不是想让自己和母亲可以过得好一些! 想到此处,占云娇的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砸了下来。 纪栋的问话还在继续。 “你为何要谋害许家姑娘?” “……”占云娇吸了吸鼻子,面上现出惨淡笑意:“还能是为何,我占家以往待她不薄,可我父兄出事之后,他们镇国公府却漠然至极,便是我母亲没了银子抓药,他们也不闻不问,尤其是她许明意……我当时那般求她,她都不肯帮一帮我和母亲!” 纪栋微微皱眉。 这并不是害人的理由。 但你对一个做了这种事情的人说这些,是说不通的。 对付这种人,无需多言,还是那句老话——京衙大牢欢迎你。 听她言辞混淆颠倒,刻意叫人误解,倒像是同自己求过银子给她母亲治病未果一般,许明意也无意同她掰扯什么。 她不想同对方讲道理,她只想让对方付出应得的代价。 “除了堂上之人,可另有同谋者?”纪栋继续问道。 占云娇垂着的眼睛动了动。 “没有……” 她语气讽刺地道:“如此简单之事,还需要什么同谋么。” 纪栋:……倒也不必如此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没急着说其它,而是将堂内跪着的那些人所收的报酬均问了一遍。 这些人统共分三路。 还挺杂。 一伙是那长衫男子和一名矮瘦少年。 一伙是那群仿佛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写在脸上、能接到活也是叫人意想不到的混混们。 另一伙,则是只有一个人——那名穿黑衣,手臂受伤的男子。 此人尤为沉默,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直到此时答道:“一百两。” 他话音刚落,其余两伙人立即投来仇视的目光。 一百两……! 他一个人就收了一百两? 爬个树就一百两了? 许明意也有些愕然。 不得不说,占云娇这事办得不仅杂乱,竟还被人坑得不轻——一百两她买的是什么?自欺欺人的信心吗? “也就是说,单单只是雇人,你便拿出了一百六十两银子。”纪栋看向占云娇:“而你方才还说,你家中母亲患病,甚至连抓药的银子都没有——那这些银子,你又是从何而来?” 听得此问,占云娇抓紧了衣袖。 许明意的视线却有意无意地投向了堂外的人群。 她不着急。 占云娇大可多拖延些时辰。 如此,那个人出现的机会才会更大些—— 正文 313 突发状况 ,见她看来,负手站在堂外的吴恙原本没有表情的脸庞顿时缓和下来,眼神亦柔和许多。 这显然是无意识的变化,待得与她对视时,便又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于是将眼神收敛了些。 许明意本不是要看他,但见他这般,还是忍不住微微弯起了嘴角。 没错过这一幕的小七激动不已,就差在心底流下欣慰的泪水了。 看来公子和许姑娘必然是有了进展了! 不枉他辛辛苦苦操心这么久,想方设法帮公子出力。 但即便有了进展,仍旧不能就此放松大意——只要公子一日还没将人娶回去,就一日不能掉以轻心,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也还需再接再厉。 此时,堂内的占云娇正吞吞吐吐地答道:“那些银子是我变卖首饰换来的……” 纪栋听得无奈摇头。 “你口口声声说你母亲病重,既还有首饰可以变卖,当初又为何求到许家姑娘面前?简直自相矛盾,此乃其一。其二——你变卖了首饰,不拿这银子替你母亲治病,却拿来雇人谋害许家姑娘,这岂还有道理伦常可言?” “……”占云娇的脸色红白交加着。 听着身后隐隐响起的指责和议论,她自嘲地笑了笑,道:“我没有大人这样缜密的思索,心中怨恨难消,做便做了,大人又不曾身处困境,自然也不懂我的绝望。” 纪栋看她一眼。 想跟他比穷?简直不自量力。 想当年入京赶考时,同批举人在客栈中闲谈,一行人里认为最寒酸的莫过于借盘缠入京的那位了,当时浑身上下连内里打着补丁的外衣都是借来的,并打算明日就去寺庙借住的他笑笑没说话。 扯远了。 纪栋没接占云娇这同审案全无干系的话,只肃然道:“公堂之上,由不得你左右言他,狡辩隐瞒,本官再问你一遍,究竟可有同谋没有?” 占云娇面若死灰地道:“没有。” 落到这般境地,她横竖是没有活路了。 与其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将夏曦供出来,倒不如给母亲留一条后路。 她是怨母亲没用,只会拖累她,但说到底,那终究是生她养她的母亲啊。 其实许明意有一句话倒是说的没错—— 是她和父兄害了母亲。 她不能再继续害母亲了。 姑且就算是她替母亲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吧。 见她模样,纪栋便知当堂是问不出什么了。 但在没有确切证据和他人口供的情况下,就因主观认为对方拿不出这么多银子而当众用刑,也是不合规矩的。 不过,当众不能用,不代表暗下不能动用其它审讯手段。 “有无同谋,本官自会详查。现下,且将你如何谋划诓害许家姑娘的过程事无巨细地招来。” 占云娇这次没再逃避什么。 哑着声音将大致经过说了一遍。 百姓间议论声不断。 “小小年纪竟生得一副如此恶毒心肠……” “俗话说得好,由奢入俭难啊……没过惯苦日子,这不就容易扭曲么?” “关苦日子什么事?有大把的人从云端跌入泥中呢,也没见人家生歹念害人啊!” “你这人怎么抬杠呢?我不过就事论事罢了!” “行了行了,就你们有嘴是吧,吵什么呢,我都听不清里头讲话了……” 人群间七嘴八舌地争执着,一名刚挤上前的高瘦中年男人一脸好奇地道:“都是看热闹的,何必较真儿呢?话说回来,那个就是许家姑娘么?” “可不就是许家姑娘。” 中年男人闻言看着堂内少女的侧颜,称叹道:“真不愧是京中第一美人儿,名不虚传啊……” 这样的称赞并不稀奇,然而却惹得一旁的少年投来了冷冷的注视。 中年男人佯装未觉,指了指跪在那里的占云娇:“听说就是这个小姑娘的谋划?还借了采花贼的名头?” 看热闹的人最喜欢新来的,两三人很是热情地同他说着前后经过。 中年男人摇着头:“小小年纪,手段心思倒是了得……” 他操着一口京音,衣着寻常普通,今日风大,外系着一件老旧披风,样貌亦是泯然众人,可谓半点不招人注意。 可不知为何,他总隐隐觉得身侧少年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 就因为之前他夸了那许家姑娘一句? 中年男人暗暗纳闷,不着痕迹地要往后退去。 然而正当此时,只见堂内的少女缓缓转过了头来。 中年男人要离去的动作一顿,顷刻间连呼吸都屏住。 方才只是看着侧脸,已是叫他觉得确是绝色,现下甫一回过头,那姿容绝艳更是晃人眼,哪怕他自认所阅美人无数,此时亦是觉得面前这张脸称得上生平仅见。 这种美,乃是娇艳秾丽之色。 这世间的美人固然分为许多种,有人美的清丽傲然,有人美的清新干净,也有人美的软糯可爱,但若是真让这些美人站在一处,论起艳压群芳,还需这等娇艳如牡丹之色! 更何况,眼前这位样貌绝丽,周身气质却生得清冷,如此杂糅一处,更加人半点移不开视线。 然而便是这失神的瞬间,只见那美人儿眼中现出异样的冷,倏地朝着他的方向抬起手来—— 一张金页子从女孩子白皙的指间飞出,闪着金芒向他飞射而来! 男人眼神一紧,下意识地就要躲闪,然而四下人群拥挤密集,且那女孩子动作极快,准头又惊人的好,不过转瞬间,那张金页子已然扫破他的衣袍,稳稳镶入了他右腿的血肉中! 男人身形一躬,咬着牙将那金页子拔出,转身便要逃。 而此时,一只手搭在了他后肩处。 这动作看似只是随意一搭,实则力气极大,男人皱皱眉,身形一转,朝对方攻去。 吴恙躲开这一攻,去擒对方要害。 这状况发生得太过突然,人群还来不及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就骚乱着惊呼躲避开来。 堂内的纪栋亦是惊了一惊,站起了身来。 怎么就打起来了! 且如果方才他没看错的话,竟然还是许姑娘先动的手? 如果他还是没有看错的话,许姑娘竟是拿金页子伤的人? ……这么多人,还能捡的回来吗! 正文 314 刀的用法 ,现在的孩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纪大人暗暗心痛着,一边看着外面的情形,一边吩咐衙役:“还不快去拦住!莫要伤了百姓!” 堂外,小七已经上了前去,正同那男子缠斗着。 男子多是闪避,边躲避小七的攻击边急声问:“不知在下何处惹了阁下的眼?竟要突然对在下出手?” 小七没说话。 他怎么知道为什么,反正他家公子都出手了,他总不能在一边看热闹吧。 实则吴恙的想法也差不太多。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昭昭做事自然有她的道理,他只管帮忙就是了。 更何况,此人先前盯着许明意看的眼神,早就让他觉得欠打了。 旁观的这间隙,他认真留意了对方的武功路数。 此人身手绝称不上顶尖,若是硬碰硬,根本不是小七的对手—— 但胜在身法极快,闪避动作格外敏捷,叫人轻易拿不住他。 为防生变,想将人早些拿住,吴恙便也不去考虑两打一是否太欺负人,当即便要上前去。 然而此时,那人突然扬起披风遮挡,同时撒出大片白色粉末。 “当心!” 许明意此时由堂内而出,连忙提醒道。 也是那男子扬起披风的瞬间,叫她得以看清了那披风之下的一只衣袖空荡无比——果然是他! 吴恙和小七为躲避那迎面而来的不明粉末,下意识地抬手挡在眼前并屏住了呼吸。 便是这短短瞬间,那男人随手抓过了一个孩子抱在身前,向吴恙等人威胁道:“都闪开!” “儿子,我的儿子!” 一名妇人惊慌失措地哭喊道。 别人也是抱孩子看热闹,她也是抱孩子看热闹,怎么偏偏叫她的孩子摊上了这种事! 看着那大声哭着的孩子,许明意向那独臂男人说道:“可以放你走,但绝不可伤孩子分毫——” “我不伤人!只要我能离开,我自然会放了他!”男人保证道。 纪栋见状也吩咐了衙役暂时退下。 百姓被疏散安抚至两侧,独臂男人掐抱着那孩子在身前,缓缓后退着。 许明意和吴恙跟着对方一步步出了衙门。 “跟这么紧做什么?离我远些!”男人怒视着二人道。 现下他可再无半分心思去欣赏面前的美人儿了。 美则美矣,但也要太要命了! 许明意便将脚步又放缓了些。 吴恙则是不着痕迹地看着四下情形。 孩子当然要救。 但此人也绝不能放走。 从对方身手来看,不难发现此人轻功极佳,一旦逃走便如同鱼儿入海,如眼下这样的好机会必然不会再有第二次。 他想,这也是昭昭方才察觉到对方刚有离去的迹象,便宁可引起混乱,也要立即先发制人的缘故所在。 吴恙的目光看向了男人身后的一条窄巷。 那巷子两侧的墙并不算高—— 若是此人进了巷中,翻墙而去,再想将人抓住便不易了。 他动作如常地将双手负去身后。 察觉到他的动作,心知小七便在后面,他此举多半是要给小七手势暗示,落后他半步的许明意快一步伸出手去,不动声色地握住了他的手指。 二人一前一后本就离得极近,除了彼此之外,无人能窥得见这个动作。 少女纤细的手温温凉凉,触到的仿佛不止是他的手指。 吴恙脚下微滞一瞬,旋即恢复如常。 少年面上虽看不出丝毫异样,然注意力已有些不大能够如方才那般集中。 十七八岁的少年,以往无论于何事之上皆不曾因自身能力而出过差池,故而几乎不觉得自己是个有明显弱点的人。 但在与许明意两次三番的接触下,现下他的想法已是不同了。 他觉得,自己定是个受不住美人计的。 当然,这仅仅只是针对此时握着他手指的这个女孩子而言—— 见那独臂之人果然抱着孩子朝着那巷口而去,吴恙将自己的心不在焉尽数驱散。 独臂男人看了一眼身后的巷子,忽然将手中的孩子重重地抛了出去。 孩子受惊,哭得愈发撕心裂肺。 吴恙眼神一变,立即飞身上前,将孩子稳稳接住。 而后也顾不上去安抚,将孩子放在地上坐下,便立即带着小七往巷内追去。 许明意倒是不慌不忙,半蹲下身,轻拍了拍孩子的背:“别怕,没事了。” 她大致检查了一遍,见孩子没有受伤,便放下心来,看向巷子上方。 那独臂之人如壁虎一般灵活,已经迅速攀上了墙头。 但他很快发现,情况不太对。 一名藏身在一处屋顶后的大汉突然现身,从一旁的屋脊上跳了过来,二话不说就朝他举起了手里的大刀—— 独臂男人嘴唇哆嗦了一下,瞳孔紧锁着。 总不能要砍了他?! 这一刀下来,他的头怕是要离开身体飞起八丈高! 不可能……! 这可是京衙外,岂有还没审问就持刀杀人的道理! 还有没有王法了! 万千思绪不过只在短短一瞬,那大刀来势汹汹,根本来不及躲,而大刀落下的瞬间,男人有了答案。 果然不敢砍他…… 还不算太目无王法…… ——沉重的大刀毫不留情地迎面落在头脸上,男人临被拍昏过去之前默默想道。 被一刀拍昏的男人从墙头跌落下来。 吴恙看着这一幕,又看一眼从墙头上跳下来的秦五手里提着的大刀,不禁沉默了一瞬。 原来刀还可以这么用,是他孤陋寡闻了。 小七也表示长了见识并学到了。 衙役很快围了过来,将那从额头到人中的位置皆是一片通红,仿佛被人拿鞋底狠狠抽过的独臂男人拖回了衙门。 见得此状,百姓们脸上的惊惶之色一扫而光,人群再次沸腾起来。 “这人只有一只胳膊啊……” “什么来头?真没瞧出来竟然还有功夫在身呢!” “该不会以前便得罪过许家姑娘吧?要么许姑娘怎会突然对他出手?” “这谁知道呢,快跟去瞧瞧……” 在纪栋的吩咐下,占云娇一行人已经被带了下去。 一件案子还没了结,许姑娘就又给他无缝隙地现场硬造了一件新的出来,纪大人表示有点心累。 对了,许姑娘人呢? 纪栋往堂外看去,下一瞬,瞳孔不禁颤了颤。 正文 315 小人冤枉 ,许姑娘在干什么? 视线中,那墨衣少女取出了几张金页子,递到那抱着孩子的妇人手中,正说道:“事出突然,惊扰到了孩子,且拿着替孩子去医馆瞧瞧吧,叫郎中看看可需抓些安神的药。” 妇人怔愣地看着手中之物,过度震惊之下,不由喃喃道:“这……这也太多了……” 真的太多了! ——纪大人在心中暗暗地道。 且这妇人嘴上说着太多,却还一面往自己袖子里塞是怎么回事?连客气都不知道客气一下吗? 见那妇人同许明意道谢后,转身抱着孩子快步离去的背影,纪大人在心底叹了口气。 说句不争气的话,不嫉妒那是不可能的。 许明意和吴恙一同走进了堂中。 听着堂外聒噪的嗡嗡声,纪栋眼神沉肃地扫了过去,拍响了惊堂木。 “肃静!” 一群人立即安静下来。 纪栋的眼神却一时没有收回,目光一寸寸扫过拥挤的人群。 百姓们大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觉得大人的目光含着别样的审视呢? 纪栋确实有着审视的心思在。 别以为他不知道,这里头,必然有一个人于混乱中捡到那片金页子了! 可显然没有交出来的打算! 甚至还有可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看热闹! 枉费他先前一直教导提倡拾金不昧的道理,身为堂堂京城百姓,竟连这点考验都经不住? 真是太让他失望了。 以及……这样的好运气,他怎么就从来没有过呢? 还有许姑娘—— 看她这浑不在意的模样,与其说是没有追究那片金页子下落的打算,竟更像是扔出去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想过再拿回来。 这样的从容与随性,他这辈子怕是都不可能拥有了。 毕竟眼下单单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他就已经觉得心态有些稳不住了——许贤弟这些年还好吗? 纪大人强自压下内心的翻涌,看向站在堂中的许明意,肃容问道:“不知许姑娘方才因何突然对此人出手?” 虽然他在见到此人乃是独臂的那一瞬间,心中已经大致有了判断。 但众目睽睽之下,他还需给许姑娘一个开口解释的机会,以免到时再被人冠上随意出手伤人的恶名。 “回大人,我疑心此人正是近来于城中作恶的采花贼。”许明意直截了当地答道。 许姑娘的动机,果然和他猜的一样—— 纪栋看向那被横放在地上,昏迷中鼻血横流的男人。 难道还真带审一送一的? 听得采花贼三字,四下顿时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变得嘈杂。 “这人竟是采花贼?!” “这怎么可能……” “传闻中那采花贼生得俊美倜傥,怎会是这般贼眉鼠眼的模样?” 一名妇人闻言“呸”了一声,竖起眉头道:“你都说了是传闻了!且相由心生,能干得出这种事情来的人,也就只配长成这样了!” 一个杀千刀的采花贼而已,竟也被抬得这么高,且皆是被这群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男人们给抬起来的,要她说,既然他们眼里采花贼百般好,那就该让他们也试试被采的滋味,叫他们互相祸害去! 她生得一幅彪悍模样,被她反驳的那个男人没敢吭声。 又有人道:“不对啊……许姑娘是怎么猜到对方就是采花贼的?不是说没人见过这采花贼的真容?” 这道话音还未完全落下,就已听堂内的少女说道:“前几日,我曾偶然听闻这采花贼只有一只手臂,见此人符合此条件,且眼神闪躲举止鬼祟,于是便生出了试探之心。” “原来许姑娘一早就知道这采花贼是独臂……” “先前没听说啊……” “你没听说就对了。”扛着孩子的男人嗤笑道:“为防打草惊蛇,这等重要的线索料想也不会轻易放出来,论起消息灵通,你能跟镇国公府比么?” 这么显而易见的道理都不懂,看热闹能看得明白才怪了。 纪栋当然知道许明意早已清楚这采花贼乃是独臂的事实——毕竟当时就是这位许姑娘带着表妹来了衙门,将这线索当面告知他的。 可是…… 当时那个角度,此人身上又披着披风,许姑娘是如何断定对方就是独臂的? 纪栋心中正有疑问时,只听女孩子接着说道:“且从先前这采花贼的作风来看,可见其为人狂妄自大,似乎极享受被人议论关注的感觉。而今日这场堂审,恰巧又提到了同他有关的梅花印记,故而此人出现的可能本就极大,如此结合之下,我便对此人有了五成怀疑。” 这也是她昨夜没急着进城的缘故之一。 她原本就打算借此事来钓一钓这个采花贼,没想到还真就钓到了。 但五成怀疑,纯属是胡扯。 她既出手,便是有了十成把握。 在看到那张脸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有答案了—— 前世她曾是见过此人的。 那是在扬州别院,有一回夜里,此人偷偷摸摸进了别院行窃,被她和阿珠逮了个正着。 本打算送去官府了事,但可能是她的阿珠问话的方式太有威慑力了,对方不仅交待了行窃之事,还承认了自己采花大盗的身份。 碍于彼时的扬州官府也不甚作为,她和裘神医一听这话,便也不急着将人送去官府的事情了。 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日里,此人都在别院里充当苦力干粗活,外加被裘神医拿来试药试针。 犹记得,此人被官差接走的那一日,见到官差时那热泪盈眶的模样,堪比见到家人一般亲切。 纪栋微一点头。 且不说此人究竟是不是采花贼,但许姑娘的分析却是没错的。 但这多是用于断案上的经验和手段,此时从一个小姑娘口中说出来着实稀奇。 “因有这五成把握,恐其逃脱,情急之下才贸然出手。”许明意微微垂首道:“行事冲动之处,还望大人见谅。” “事急从权。”纪栋道:“且许姑娘的推断不无道理。” 且他也看出来了,这小姑娘倒也不负将门出身的身份,方才出手又快又准——选择伤在对方腿上这种非要害之处,可见只是想阻止对方离去。 至于小姑娘于细节之上隐隐表现出的笃定和超乎寻常的敏锐—— 虽是多多少少可疑了些,但他这个人,从来不将多余的可疑用在不该用的地方。 但此人到底是不是采花贼,还需审问过后才能有分辨。 “传仵作来验伤——”纪栋吩咐道。 “是。” 等仵作过来的间隙,纪栋看向了站在许家姑娘身旁的少年。 他一早就留意到这位样貌气质俱是十分出众的少年了—— 想到对方方才进得堂内,只是抬手施礼,料想必有来历,纪栋此时才顾得上问道:“不知堂下这位公子是——” 他怎么不记得京中的官宦子弟里有这么一号神仙人物? 且看样子,似乎同许姑娘是熟识的。 “在下吴恙。” 纪栋眉毛动了动。 ——他也还没来得及问对方是否受伤? 不对…… 纪大人神色一变,立即反应了过来——此吴恙非彼无恙! 这是定南王世孙? 去年皇后诞辰宴上,他也是远远见过一回的。 “……原来是吴世孙。”纪栋面色缓和了些,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只是不知方才吴世孙又为何对此人出手?” 先前他并不曾听说定南王世孙入京的消息,想来也就是刚到京中而已。 如此之下,按说对这采花贼之事,即便有所听闻,也不该有许姑娘那般了解才对啊。 可方才见其出手,分明没有丝毫犹豫,竟像是一早便盯上了那人一般。 少年闻言看了一眼身侧之人,平静答道:“路见不平罢了。” 纪栋听得略感迷惑。 少年人仗义些没什么奇怪的。 可当时那情形,即便是路见不平……也该向欺负人的许姑娘拔刀才对吧? 不得不说,这路不见平,还挺助纣为虐的。 但细品了品方才少年人看向女孩子的眼神,纪栋也就不准备再多说什么了。 年轻人的事情……往往是不能拿正常的眼光及正常的道德标准去对待的。 仵作很快就过来了,路上已听衙役说明了大致情况。 在此之前,纪栋已经命人搜尽了对方身上携带之物。 “大人,此人只是腿部受伤,加之受到重击昏迷,目前看来无甚大碍。” 不是他夸,这一刀拍的,还真挺有分寸的。 纪栋点了头,问道:“可有办法让人快速转醒?” “这个应当不难。”仵作答罢,便摆出了备着的银针,拔出最粗的那一根,朝着昏迷中的男人刺了下去。 刺穴位是不存在的,目的只在于将人扎醒而已,没太多讲究。 于是,随着一声痛叫,躺在地上的男人睁开了眼睛。 他转动着眼珠,看了一眼四下,瞳孔不由颤动了起来。 那可怕而诡异的经历……竟不是梦吗?! 从高处跌落的疼痛感尤在,男人有些艰难地坐起身来,改为跪着,满脸委屈悲愤地控诉道:“大人,先前之事您必然也看在眼中了,这位许姑娘仗着家中权势竟当众无故伤人,您可一定要替小人主持公道啊!” “你若当真是无辜百姓,本官自会替你讨还公道。”纪栋看向反应不慢的对方,不动声色地道:“可你无论是外貌还是身手,都与官府近来严令缉拿的采花大盗极为相似——” “采花……大盗?!” 男人大惊失色地道:“大人,这可是天大的冤枉啊!” “冤枉?那你作何解释自己可飞檐走壁的身手?青天白日之下,于城中行走,身上为何会携带碾成粉末的迷药?方才,又为何要仓皇逃离此处?若非心虚,何不在挟持孩童之前,便让本官替你主持公道?” 纪栋一连数问,且刻意打乱了问话的次序。 只见那人脸色变幻着,张了张口,片刻后才道:“当时小人也是着了急,不知是怎么个情况了……小人本是学过几年杂技的,也算半个江湖人,出门在外习惯了多些防备……” “拿迷药做防备?”纪栋冷笑道:“这个说法倒是闻所未闻。且你可知,私自制迷药,亦是要坐牢的。” 不待男人开口,纪大人拿起桌上一物,再次发问:“若成将迷药碾成粉末拿来防身,还勉强可以说得过去的话,那这装满了迷药的竹筒你又要如何解释?” 这是方才从此人身上搜出来的。 “自然也是防身之用……” “啪!” 惊堂木突然重重落下,发出聒耳声响,男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公堂之上,岂容你信口胡诌!” 纪栋冷然道:“装进竹筒中的迷药点燃后会形成迷烟,吸入之后慢慢使人陷入昏迷,此等暗中害人之物,你却声称只是防身?” 言罢,拿起案上另一只竹筒,道:“这一只,是你此前作案未遂仓皇逃走时落下的,一早便由当事之人交到了本官手中,而此物同方才自你身上搜出的这一管一模一样!且当事之人曾同本官指认,那采花大盗正是只有一条手臂!如此铁证,你还有何话可讲?” “大人,您说的这些小人都听不懂啊……” 男人一脸无措地道:“听您方才说,曾有当事之人见过那采花贼,那不然……您让对方出面同小人对质?亲自来认一认?” 纪栋的眼神寒了寒。 指认对质,在办案规矩之中。 但此案特殊,若姑娘家一旦出面,便意味着将名声尽失——故而,对方的要求合理却不合情。 然而令他心中发冷的却不是这个。 而是从这个要求可以看出,此人心机颇深,极擅钻空子。 若当真是被冤枉的,此时潜意识里根本不会是如此反应。 表面的慌乱之下,实则目的性极强。 至此,依多年来的办案经验来看,对方究竟是不是那采花贼,他自认心中已有了九成把握。 但若就此传永安伯府的姑娘前来对质,无疑是下下之策。 纪栋思索间,忽听得一道少年的声音响起。 “大人,在下有一拙见。” 吴恙上前一步,抬手作了一礼。 纪栋看向他:“吴世孙但讲无妨。” 吴世孙? 断臂男人闻言眼神微变,看向那身形颀长挺拔的少年。 正文 316 打得太轻了 ,然而便是这不着痕迹的一瞥,却仍是被那少年捕捉在了眼中。 四目相对一瞬,男人收回了视线。 “在下认为,先前曾来官府提供线索之人,既只知那采花贼是独臂,而未曾言明其它,那必然也是并未见到其完整真容的——”吴恙笃定地推测道。 从纪大人起初并未认出这采花贼的反应来看,可见官府并无确切画像。 纪栋微一点头:“确实如此。” 不过是窗外一道影子而已,能辨出对方是独臂已是十分难得,至于具体长相,本就是一无所知的。 “既如此,提供线索之人,似乎也并无出面的必要。”吴恙看向那采花贼,道:“况且,依在下看来,本也不必如此麻烦——” 断臂男人暗暗皱眉,心中忽然涌现不好的预感。 果然,就听那少年提议道:“抛开采花贼的身份不谈,此人随身携带迷药,言辞自相矛盾,本就十分可疑。京城治内,乃天子脚下,如此可疑之人断无疏忽对待之理,为防是另有图谋者,或可交由缉事卫审讯清楚。” 缉事卫? 男人反应了一瞬,脸色顿时白了几分。 这是要送他进诏狱? 那个地方,据说进去的人,根本不可能活着出来! 他言辞狡辩闪躲,除了不愿认罪之外,更多的考虑是拖延住定罪的时间,想法子伺机脱身。 他也算是擅逃脱之术,若进了京衙大牢或还可一试,但诏狱那种地方……他即便是身上长了翅膀,只怕刚一进去,这翅膀也能给他拔干净了毛剁吧剁吧成一堆肉泥了。 命都未必能保住,还谈什么逃不逃的? 短短瞬间,男人后背便冒了一层密密冷汗出来。 听得少年的提议,纪栋眼神动了动,颔首道:“吴世孙的提议确实可行。” 采花贼一案,缉事卫一直也在追查,将此人交去北镇抚司,也算合情合理。 反正人是他京衙抓到的,功劳已经到手了,至于审讯这种劳心劳神的差事,不妨就让给缉事卫吧。 见纪栋点头? 百姓们纷纷开始附和起来。 “没错,这种人就该送去诏狱审一审……到时看他还能嘴硬到几时!” “如此丧心病狂的禽兽,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诏狱里的那些酷刑? 拿来对付这种人再合适不过!” 男人眼神冷冷地看向堂外那些说话之人? 暗暗咬紧了牙。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 此时说这些话的人,跟在茶馆酒肆里夸他行事侠义的是同一群人! 什么话都让这群人说尽了! 愚蠢又虚伪,不愧是昏君脚下的子民! 男人面上浮现嘲讽之色? 一除先前的瑟缩惶恐之色? 震声讲道:“没错,老子就是那采花贼!” 他可不是那等敢做不敢当的废物! 方才不认,不外乎是想着逃脱罢了? 既要送他去诏狱? 那他还不如就在这儿痛痛快快认了! 四下顿时哗然。 “……承认了!” “果然就是他!” “呔!畜生!” 一时间唾骂声无数。 纪栋再次拍响了惊堂木? 肃容道:“如此你便是招认了?” “认了又如何?至多不过一死罢了!”男人语气恶狠狠地道:“当今朝廷不仁? 全然不顾百姓死活? 我这么做? 为的不过是替那些无辜百姓出一口恶气,尽自己所能帮那些穷苦人家一把而已!” 纪栋皱着眉道:“说得冠冕堂皇,难道那些为你所害的姑娘家,就不无辜了,她们就不是大庆子民了?” 作恶便是作恶? 说出再多的理由也不能消减! 那男人狞笑着道:“谁让她们生来就拥有了一切!享了这么多年的富贵安稳? 总也该付出些代价才算公平!” 许明意微微攥紧了拳。 富贵安稳的岂止那些姑娘? 怎不见他来镇国公府找她家祖父打一架? 怎不见他入宫刺杀狗皇帝? 说这么多? 不外乎是无能之人将自己的怨气撒泄在弱女子身上罢了! 且未必不是在替自己的好色找借口! 但是她现在完全不想同这种人讲道理,此刻她满脑子都是残暴的想法。 上辈子还是打得太轻了! 毕竟上一世此人在她面前老实的如鹌鹑一般,根本不曾有过如此恶心扭曲的言辞。 现下看来? 除了不想激怒她之外,应当还另有原因—— 声称朝廷不仁世道不公者,在背后说往往并无意义,这种话总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宣扬开来,才能宣泄他们心中的不满和怨恨。 “强词夺理,简直荒谬至极!”纪栋的眉越皱越紧。 “荒谬?”男人低低地笑了两声,看向纪栋道:“听说纪大人也是寒门出身,难道纪大人不知那些穷苦百姓是如何艰难度日的吗!还是说,纪大人也早已忘了本,如今只是甘做当今朝廷的走狗了!” “竟敢辱骂朝廷命官……!”百姓们纷纷色变。 “一派胡言……纪大人可是个好官!” “你一个采花贼知道什么!” “纪大人向来公正严明,是人人敬仰的父母官!” “我呸!”那男人豁然转过身去,看向那些人,“天下乌鸦一般黑罢了!他若真是个好官,就不该只是安坐于此,眼睁睁看着朝廷欺压百姓!你们知道我这条胳膊是怎么没的吗? ——五年前,凤安城洪涝,当地官府监守自盗,克扣赈灾粮,我将此事告到了朝廷派来的钦差面前,那钦差表面允诺我会查实此事,可当天夜里……我一家老小便尽被一群黑衣人灭了口!我断了一臂才得以侥幸逃脱!” 四下众人听得吃惊不已。 “竟有此等事……” “依我看根本是他瞎编的……全家都给灭了口?怎会猖狂至此?” “怎会?”男人双目通红,笑声讽刺:“你们久居京城,岂知外面的穷苦百姓究竟如何水深火热!……你们倒也可以说我替自己寻理由开脱,虚伪至极!可若真要论起虚伪来,谁也比不了当今皇帝!” 纪栋脸色大变。 简直越说越放肆了! 方才容其说了几句,是觉得堵不如疏,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想让百姓们觉得官府扼杀言论,待对方说罢,他加以梳理反驳,才是上策—— 可骂到皇上头上岂不要命?! 这他可顶不住! 正文 317 墨翠扳指 ,“休要在此妖言惑众,刻意煽动民心!”纪栋立即吩咐道:“既已对罪行供认不讳——来人,将其押入大牢等候画押! “是!” 两名衙役上前将人拖起,那人却仰头大笑起来,声音有力地道:“打着贤仁之君的名号,实则却纵容贪官横行,做尽鱼肉百姓之事!所谓政绩只顾表面风光,实则极尽糊弄敷衍!上行下效,沆瀣一气,简直可笑可悲!……岭州灾民暴动,不过只是个开端罢了,如我此等人,更是比比皆是!民心尽失,天必诛之……” 许明意颇为意外地看向对方。 ——嘴巴抹了蜜吗?怎么突然这么会说话了? 直到人被押了下去,仍隐约可听得其声未止。 百姓们神色各异。 本以为只是许家姑娘被陷害,听听小姑娘间的恩怨算计—— 可听着听着,许姑娘突然把采花贼抓住了。 采花贼被抓住之后,却又论起了当今朝廷和圣上来…… 这热闹再听下去,该不会天都要塌了吧? “你们听到了吗?岭州暴动……真的假的?” “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呢?” “外头真要乱起来了?” “别瞎说……” “这儿可是京城,有许老将军坐镇,再乱也乱不到咱们头上来!” “这话倒是没错,咱们有许家军护着呢……” 有人小声地道:“快别说这些了,当心惹祸上身……” 众人暗暗交换着眼神,不约而同地闭了嘴。 这些说说倒是没什么,但谁让这些话不是单独存在的呢,方才那采花贼可是大骂当今陛下虚伪失德…… 这些话,是万万不能当众妄议的。 众人默契地不再提那些话,看向堂内的少女,称赞了起来。 “今日多亏了许姑娘啊……” “是啊,许姑娘简直目光如炬,一眼就识破了那采花贼的伪装!” “不愧是许将军的孙女……” “这下城中总算能清净安稳了……” 见退了堂,百姓们边议论着边离开了衙门。 “话说回来,那个姓占的小姑娘害谁不好,偏偏挑了许姑娘,这不是自寻死路么……这些年来,谁见许姑娘吃过亏?” 从不吃亏的许明意此时正于公堂之内,与吴恙一同向纪栋施礼告退。 面对两名年轻人,纪栋起了身,拱手道:“今日之事? 多亏了许姑娘和吴世孙,本官在此谢过二位了。” 百姓的事,便是他的事? 这一句谢他当讲。 “纪大人言重了——” 堂中二人齐声说道。 话音落下? 二人皆有些怔怔? 而后转头看向对方,眼底现出似有若无的笑意。 纪栋轻咳一声。 当着他的面儿,干嘛呢这是? 二人又行礼道了声“告辞”? 适才一同转身? 并肩离开了衙门。 出了衙门不远处,在一棵柳树下,吴恙慢下了脚步。 “怎么了?”许明意看向他。 吴恙没说话? 只是伸出了一只手来。 少年手指修长漂亮? 纹路清晰的掌心内此时静静躺着一物。 是一只黑中透绿的墨翠扳指。 “这是哪儿来的?”许明意抬头问道。 或是自幼习武之故? 他手上向来干干净净? 从来不喜戴用这些繁琐之物? 所以这扳指绝不会是他的东西。 “同那采花贼过招时? 从他手上顺下来的。” “……?”许明意不由愣了愣。 从贼身上顺来的东西可还行? 看着这个二道赃物,她不禁问道:“你认得此物?” 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其它原因可以让吴恙这么做。 果然见少年点了头。 “此乃我吴家之物,外人虽看不出端倪,但我一眼便认出来了。” 当时他来不及想太多? 为防此贼别有居心会借此物将他定南王府扯进来? 便顺手取了回来。 许明意意外不已。 “既是吴家之物? 怎会在此人手中?” 偷来的? 恐怕对方没有这个本领可以将手伸进定南王府。 能让吴恙一眼认出来的东西? 想来多多少少是有些特别的,这样的东西,按理说对方更不可能轻易得手了。 吴恙摇了摇头? 道:“我一时也想不通,故而打算当面去问一问此人。” “现下人刚被押下去,想来还需审讯供述,此时若是过去,太过招人注意。”许明意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衙门的方向,建议道:“不如晚些去吧。” 那人说胆大也胆大,说怕死却也十分怕死,至少不用担心会畏罪自杀。 “嗯,我也正是这么打算的。” 之所以现在同她说出来,只是下意识地想将事情告诉她罢了——如今他似乎已经习惯了事事都要同她说一说,只是不知这习惯是好是坏。 “差不多已到午时了。”抬头看一眼头顶的日头,吴恙将扳指收起,负手提议道:“横竖是要吃饭的,不如我请许姑娘去状元楼?” 许明意早饿了,此时一听状元楼三字,便觉得腹中馋虫被勾了起来。 是以笑着道:“好啊,不过理应由我来尽地主之谊——” 她去宁阳时得了他那么多照拂,一切安排得不能再妥当,如今他来了京城,自然该轮到她给他花银子了。 且忘记了从前是谁跟她说的——据说她亲生母亲生前,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喜欢一个人,就是要为他花银子啊。 现下她好像隐隐体会到母亲的快乐了。 吴恙笑了笑,也很配合的没有拒绝。 二人正待离去时,忽有一名小厮气喘吁吁地疾步走了过来。 “公子,小的总算是找到您了!” 听说此番是公子送夫人回京,可昨晚世子将夫人接了回来,却没见公子的影子,等了一夜没见回来,又叫人出城找了半天——结果找了一圈儿,还是从看热闹的人口中得知他家公子在衙门呢! 吴恙将他认了出来,此时问道:“怎么了?” 夜不归宿且自打从进了城就没进家门的公子倒过来问他怎么了? 小厮压下叫苦的心思,笑着道:“是夫人吩咐小的来此处寻公子回府。” 吴恙点了头。 那看来是没什么要紧之事了。 “知道了,你同母亲说一声,待用罢之后午饭我便回去。” 小厮:“……?” 那……公子觉得他是来干什么的呢? 他不就是来请公子回府用午饭的么! 正文 第319章 该死的优越感 , “公子……”小厮脸上的笑容有些为难。 世子和夫人还在等着公子回去用饭呢。 但到底还有一位姑娘在,这话总不好说得太直白,不然倒显得他们定南王府不讲礼数。 他也就是想提醒公子一句。 若公子坚持,他也就不管了。 毕竟也管不住啊。 吴恙听出了他话中之意,正待开口时,却听身侧的女孩子在前面说道:“那咱们改日再去状元楼吧,左右它就开在那儿也跑不了。” 她都险些要忘了,吴恙这是初至京中,从昨晚跟着她一同去别院,再到今日入城来京衙,还都不曾回家来着—— 她就这么霸着人不叫回去,着实太没道理。 但这等后知后觉的话,没有必要当着吴家下人的面多说。 她只是笑着讲道:“今日衙门里发生的这些事,此时必然也传回家中了,思来想去,还是先回去同家中长辈说明经过才算妥当。” 听她这般讲,吴恙也只好点了头。 “嗯,那便改日再去状元楼。” 小厮暗暗纳闷。 ——怎觉得公子特意强调这一句,竟是怕人家姑娘到时不认账不肯去似得? 许明意应了声“好”,看了一眼还等在不远处的朱秀和云六,遂道:“那我便先回去了。” 吴恙点头:“路上当心。” 小厮再次纳闷了。 ——也不是什么远路啊。 且莫名就觉得,若是人家姑娘需要,就是让他家向来清冷的公子给人送回去也是有可能的事情。 莫非这就是传闻中的……一旦喜欢上了,便怎么藏也藏不住? 意识到自己发现了什么惊人秘密的小厮一时有些胆战心惊。 且想到许老将军过于威严暴躁的模样,以及去年自家世子和公子登门道谢时连人带礼一同被丢出来的情形,小厮更是不由暗暗打了个寒噤——他家公子不开窍则以,怎么一开窍就栽在了镇国公府的姑娘身上呢? 一时他竟不知道是该替公子高兴还是害怕了。 见许明意走来,朱秀和云六迎了上去。 这时,又有几名百姓经过,看着云六偷偷议论了几句。 这议论声虽低,却也传到了一直留意听着的云六耳中。 虽然知道这些人嘴里必然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但他就是忍不住想听——这感觉当真糟糕透了。 他甚至听到许多人对他产生了别样的质疑。 ——总不能因为他足够合适,就瞎胡揣测他当真有着什么见不得光的癖好吧! 心情复杂的云六回到镇国公府后,钻进自己房中,片刻没有耽搁地就将衣裙脱拽了下来。 刚将自己的外衣披上,房门便被推开了来。 秦五走了进来。 看着地上被扯得七零八碎的女子衣裙,秦五愕然了一瞬,道:“老六,刚才在前院,跟在姑娘后头的,还真是你?!” 他远远瞧着一个戴着幂篱的人,怎么看怎么眼熟。 但怎么也想不到,老六穿一身夜行衣出去,回来时竟扮作了少女模样! 云六在桌边的条凳上坐下,双手撑在腿上,别着头不想说话。 “这到底怎么回事?”秦五在他对面坐下去,皱着眉问道。 好一会儿,云六才将昨晚之事说明。 秦五听得震惊之余,不禁了然。 怪不得姑娘挑了老六,没选他! 他当时还以为姑娘还念着先前他告状之事,刻意冷落他呢! 这般想着,再看向面前的兄弟,秦五的眼神除了同情之外,又多了些不加掩饰的庆幸。 对上这样的眼神,云六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老秦搁这儿庆幸什么呢?姑娘不选他,是因为他运气好? 长这么一幅模样,从一开始姑娘就不可能考虑他的好吗? 等等—— 这该死的优越感是怎么回事? 看着地上的衣裙,云六的脸色有些怪异。 听说有些人的性情也会受衣着打扮影响,盔甲穿久了会愈发阳刚,日日穿长衫则多少会变得文气一些……他该不会也中了这魔咒了吧? 想到自己在内心曾不止一次骂那长衫男子为“该死的臭男人”,云六突然就觉得周身被一股无名的恐惧牢牢笼罩住。 急于想逃避这诡异感受的云六觉得自己必须要说点正事。 “此番,我意外发现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秦五将手撑在面前的桌上,戒备地看向里里外外都透着异样的云六。 发现自己很适合女装吗? 若对方敢说出这句话,这个兄弟他就敢扛出去给扔了。 他和云六至今都娶妻,因云六生得过分俊秀,本就有些风言风语了! 若对方再添上这么一个爱好,那还了得! “定南王世孙。”云六皱着眉道:“昨晚在城外,我们和姑娘带人收拾那群喽啰时,这个吴世孙突然出现了,且同姑娘走得极近。” 听是这个,秦五麻木地“哦”了一声。 “依我来看,这个吴世孙,十之八九是居心不良,说不定对咱们姑娘有所图谋。”云六满眼肃然。 秦五沉默了一下。 论起居心不良,自家姑娘或许还要更胜一筹吧。 “怎么不说话?”云六皱眉看着一声不吭的秦五。 总觉得老秦的反应太过平静了,甚至根本就没有什么反应。 “……不是什么新鲜事。”秦五拿过来人的眼神看着同伴,劝道:“这件事情,你就不要瞎操心了。” “这是什么话?”云六有些生气地道:“难道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万一姑娘被姓吴的小子哄骗了去,咱们将军还不得——” 他本想说将军还不得搅个天翻地覆—— 但转念想到自家将军对待姑娘的态度,他不禁觉得比起天翻地覆,自家将军更有可能会坐在地上哭个天昏地暗…… “你还记得年前我曾护送姑娘出了一趟门吗?”秦五觉得有必要让同伴早日看清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 “当然记得!但这跟此事有什么干系?” “……” 听秦五将前后经过说了一遍的云六:……还真有干系。 自幼看起来根本不将男子放在眼中的姑娘,如今怎能如此经不起美色诱惑! 云六强压着内心的翻腾之感,问道:“这些……你都告诉将军了?” “嗯。” “那将军就没说什么?!” “说了——” 云六紧紧盯着同伴,等着他往下说。 正文 第320章 财富秘诀 , 秦五实话实说道:“将军让我闲来无事的时候多琢磨琢磨着怎么才能把吴世孙抢到手,将其身边的情形早日摸透,以作为日后吴家不同意这门亲事的后路之用。” “……?!” 云六赫然瞪大了眼睛。 将军竟在暗中合计着要把吴世孙抢回来?! 说好的这辈子都不想和吴家人有半点牵扯呢? 这怎么就直接要上手抢人了呢? 他家将军惦记着打算抢人家的孙子——这一点定南王知道吗? 屋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二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 云六已从起初的震惊,慢慢进入了更深层次的思考。 怎么抢? 抢回来要藏在哪儿? 需要给什么名分吗? 等以后有了孩子,应当要跟着他们镇国公府姓许吧? …… 同一刻,京中定南王府内,刚用罢午食,正坐在厅内同父母亲说话的吴恙忽然偏过头去,打了个喷嚏。 “怎么了?可是昨晚在城外着了凉?”徐氏柔声问道。 这傻小子该不是拉着人家姑娘在外头说了一夜的话吧? 他着凉不着凉的倒是不重要,别再给人姑娘冻着了。 吴恙半点不知自家母亲表里不一的想法,只答道:“母亲放心,儿子没事。” 就是莫名有一种似乎有人在背后算计他的诡异直觉—— “没事就好。”徐氏看着儿子,眼神温和关切:“这一路你也累了,回去好好歇一歇,养一养精神。” 吴恙应了声“是”。 遂起身同父母道:“儿子告退。” “去吧。”吴景明点了头。 见儿子离开了前厅,吴世子也没久待。 哎,夫人怀里头抱着天椒,根本看不到他,他还是去看书吧,至少还能给自己保留些一家之主的尊严。 见丈夫走了,徐氏转头便吩咐身侧的丫鬟:“去将平清找来。” 丫鬟应下去了。 不多时,一名小厮来了厅内。 “不知夫人有何吩咐?” “我且问你,今日你去衙门寻公子时,公子身边都有些什么人?”徐氏端着茶盏问道。 小厮没敢隐瞒,如实道:“小人找到公子时,公子正在同一位姑娘说话。” 徐氏眼睛微亮,继而问道:“那姑娘长什么模样?你可认得?” 小厮略略迟疑了一瞬。 到底还是道:“回夫人,小的瞧着……像是镇国公府的许姑娘……” 众所皆知,许吴两家本就不合,去年镇国公虽救了公子一遭,但这恩情许家显然并不想要他们报答,甚至还觉得救了他们世孙是奇耻大辱一般,又因冲喜传言在先,他家世孙贪慕许姑娘美色在后,彼此闹得很不愉快。 所以,夫人应当也并不想公子同许家姑娘有牵扯吧? 哎,他就知道,公子极不容易开了的这一窍,十有八九是得由两家人给生生堵回去的。 公子可太惨了。 小厮规规矩矩地低着头回话,没有看到自家夫人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徐氏抿了口茶,见小厮没主动往下说,便又似随意般问道:“当时是个什么情形?” 小厮一边回忆着,一边小心翼翼地答道:“当时公子是单独同许姑娘在说话,具体的小的也没听着……不过……公子原本似乎是打算在外面用罢午饭再回来的,应当……是要同许姑娘一起去状元楼。” “什么?” 徐氏略略一惊,看向小厮:“那怎么又回来了?” 家里的饭菜翻来覆去就这些,究竟有什么好吃的?傻小子还能不能争口气了? 不对—— 总觉得阿渊做不出来这种出尔反尔的事情。 徐氏目含审视地看着小厮。 总不能是平清这个没眼色的硬给叫回来的? 隐约察觉到自家夫人的注视,小厮微微抬起头来,果不其然就对上了一道含着询问之色的目光。 他突然就觉得有些摸不透自家夫人的意思了。 只能据实答道:“是许姑娘,说还有事急着回府……公子这才回来了。” 徐氏了然。 原来如此。 她就说阿渊不至于这般没有风度。 且……她未来儿媳,未免也太体贴懂事了吧? 说什么有事急着回府,原本都说好的事情,怎会突然着急回去了呢,说白了,这就是善解人意啊。 “人姑娘这是说客气话呢,不想叫你白跑一趟,也是不想驳了我和世子的交待罢了。”徐氏含笑道:“可事先说定的事情,怎能说改便改?人家姑娘知礼数懂分寸,咱们定南王府也不能叫人看轻了去——平清啊,倘若有下回,你当如何说?” 小厮心底揣测无数,试探着答道:“那小的就说……世子和夫人久等不到公子回来,已经先行用过饭了?” 这样一来,许姑娘不管饭也不行了? 徐氏满意地点了点头。 小厮心底彻底掀起巨浪。 好么,他总算看明白了……夫人这是极赞成公子和许姑娘来往! “跟着翠姑下去领赏吧。”徐氏含笑说道。 直到跟着嬷嬷出了厅门,小厮仍旧有些怔怔。 夫人这赏,显然是有用意在其中的。 所以,他这是突然掌握了什么不为人生的财富秘诀吗? …… 今日的京城,因京衙中接连发生的两件事情而格外喧闹。 各处民居中,多得是连饭也没顾得上吃,走家串户议论此事的百姓。 明康坊内的夏家,则是一如往常的安静。 正是午歇之时,夏府各院的下人此时都格外安静,唯恐搅扰了主子们的午憩。 被禁足的四小姐夏曦,此刻却在屋内来回踱步,片刻都坐不住。 坐在一旁纳鞋底儿的乳娘婆子,有些费解地抬头看向走来走去的女孩子——姑娘这心神不宁的模样,莫不是又作了什么妖?被禁足在家,竟也不耽误她闹幺蛾子吗? 这时,一名外出采买的丫鬟快步走了进来。 “姑娘……” 丫鬟行礼,神情透着不安。 “……”夏曦张口欲问又止,转头看向乳娘。 却见婆子已经放下手中绣活儿站起了身来,福了福身,主动走了出去。 ——从姑娘满了十岁起,对于姑娘暗中干的那些可气又可笑的蠢事,她历来是能不听就不听的。 “占云娇当真被抓了?” 屋内没了旁人,夏曦立即压低了声音问道。 正文 320 一位好友 如意事正文卷320一位好友“姑娘,是真的……”丫鬟神情紧张地道:“奴婢仔仔细细打听过了,占姑娘和那群人据说是被许家姑娘带着人从城外直接绑去衙门的!铁证如山之下,当堂便都已经招认了!” 夏曦脸色大变,紧紧盯着丫鬟问道:“她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吗?!” “这一点姑娘放心,占姑娘在堂上只称并无同谋!” 天知道当时她打听到这一点的时候,简直都快哭了。 姑娘被老爷禁了足,想干点什么都不能亲自去干,于是那日周家姑娘走了之后,姑娘就将她单独叫到了跟前——说是觉得她最是伶俐,是个得用的。 当时听着姑娘赏识的语气,她便已经意识到本就不宽阔的人生路必然又要走窄了。 但身为下人,面对主子的吩咐,焉有说不的资格? 所以,她便成了姑娘和占云娇传递消息计划的人形信鸽。 而说句不该说的,她当时听着那个所谓计划,就隐隐觉得这件事情能干成才有鬼…… 果然,瞧她怎么说来着? 翻车了吧? 且这车都不需要别人来掀,就翻在赶车人自己手里了。 听说占云娇并未供出自己,夏曦心底大松了一口气,微微抬起下颌,似乎恢复了镇定:“还算识趣——” 而人总是不满足的。 上一刻她还在无比害怕占云娇会将自己牵扯出来,哪怕她笃定对方手上没有证据,但这种事情一旦传出来,即便官府治不了她的罪,料想父亲也不会轻饶她的。 故而,在丫鬟未曾回来之前,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替自己辩解。 但现下,听对方未将自己供出去,不安消除,心头却又立即涌现了无法遏制的怒气:“连如此简单的一件小事都办不好,我真是瞎了眼才会找了个如此没用的废物帮忙!” 分明一切都计划得好好的,怎么就会被许明意一眼识破了? 定是占云娇办事不力,提供的线索有误! 说什么许明意对她兄长情深义重,看到信定会过去。 是过去了! 过去将他们全给抓进衙门了! 不过话说回来—— “许明意这个贱人,当真不要半分脸面!”夏曦满眼鄙夷地道:“出了这等事情,竟然也敢就这么大张旗鼓的闹去衙门,她就不怕被人以讹传讹,假的传成真的?” 这也是她起初笃定此事即便失败也不会在明面上带来什么麻烦的原因之一。 牵扯到名声清白和采花贼哪个大家闺秀会选择将此事抖出来?——想来至多只是暗下查一查罢了。 到底是她低估了许明意的厚颜和粗鄙! 一个只会舞刀弄棒的镇国公府,能教出什么知书达理有廉耻心的姑娘? 怪不得能与徐英那种贱人走到一处,物以类聚罢了! 夏曦坐回椅中因愤怒和不甘使得心绪起伏翻涌。 片刻后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忽然动了动。 她抬起头,看向了站在那里的丫鬟。 丫鬟心口突突一阵狂跳。 才经历了这样一场惊心动魄,姑娘难道还是觉得不够刺激吗? “立即去暗中找些人趁着此时在城中散布些消息——便说她许明意在城外已遭采花贼凌辱,已经不是清白之身。”夏曦眼神定定地交待着。 总归不是每个人都亲自去了官府旁听。 这世上有的是不明真相,便会被三言两语带偏的愚昧之人。 反正那采花贼神出鬼没总归也不可能出面澄清自己没做过此事吧。 所谓京中第一美人儿扯上近来最招人议论的采花大盗她相信有的是人乐意将听来的谣言添油加醋地说出去。 到时且看她许明意还有没有颜面出现在人前! “姑娘……”丫鬟有些讪讪地道:“此法恐怕是行不通的。” 谢天谢地得亏姑娘想出来的是这么个馊主意,不然但凡换个可行些的,她怕是都没办法开口阻止。 夏曦冷冷地扫过去:“怎么——” “姑娘有所不知,那真正的采花贼,今日也已经被许姑娘当众抓住了……” “什么?” 夏曦脸色一僵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那采花贼就混在看热闹的百姓中不知怎么就被许姑娘一眼识破了当场便将人生擒了那人也已经认罪了。” 总而言之,真的采花贼和假的采花贼都被许姑娘亲手逮住了,在许姑娘手里栽得死死的毫无反抗之力——如此之下,再去传什么许姑娘被玷污的谣言,那不是说梦话呢吗? 丫鬟声音低低地道:“此事如今都已经在城中传开了,现下人人都对许姑娘称赞有加,贸然去传这等毫无说服力的谣言,必然招眼得很……姑娘,咱们还是先静观其变一阵子吧。” 静观其变自然是好听的说话,毕竟也没什么好静观的了,但是她总也不能直接和姑娘讲:姑娘,消停点吧,求你别再上赶着送人头了行吗? 夏曦的脸色一阵青白交加,看着丫鬟,咬咬牙问道:“称赞有加?我倒想听听都是如何称赞她的?” 丫鬟在心底无奈叹气。 姑娘这不是存心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但也只能答道:“都说许姑娘目光如炬,行事干脆,此番是为民除害了……不愧是许老将军的孙女……甚至还有人说……” 丫鬟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 “还有人说什么?”夏曦紧紧皱着眉。 “还有人说……便是许姑娘带在身边的那只秃鹫,也是个极有灵性的……奴婢也是才知道,甚至如今有些茶楼里……已经有说书先生将姑娘先前的遭遇,改了姓名当作本子来说了……” 她为了印证真假,还特意去听了听——竟觉得讲得当真很不错。 她一时间都忘了那主人公是她家姑娘,听着听着,一不小心就还觉得那大鸟的做法真的还挺解气的,险些没忍住跟着那些人一起抚掌叫好。 “简直放肆!” 夏曦听得羞怒至极,抓起桌上的茶壶砸了出去。 丫鬟连忙垂首避开。 不怪她什么都说,只是姑娘被秃鹫教训这一出,如今在各大茶楼着实火爆,她也瞒不了多久啊。 到时姑娘若从旁人口中得知,必然又要找她的麻烦,怪她瞒着不讲——这样的事情先前她也经历过。 夏曦气得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睛都红了。 什么说书先生……这一定又是许明意的手段! 许明意…… 她一定不会就这么轻易算了的! …… 夜色初染开,京衙内院中,纪栋正坐在床边泡着脚,白色裤管高高挽起,露出一对青紫的膝盖。 搬了鼓凳坐在一旁,拿药油正替他揉着膝盖的妇人,是他的原配妻子毛氏。 “那采花贼当众胡言,同老爷有什么关系?皇上怎能这般迁怒你?”毛氏一边替丈夫揉着膝盖,一边忿忿不平地说道。 纪栋笑着叹了口气。 今日陛下召他入宫,于御书房内问及了今日那采花贼的言论。 他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不等这位脾性温和的陛下开口,他就主动跪了下去请罪。 陛下倒也没说罚他。 只是他这一跪,就跪了小半个时辰。 尚是春日里,太阳落了山,御书房中的金砖冰冷刺骨,加之他本就清瘦,不比许贤弟那样有一身肉护着骨头,待得被陛下准允起身时,只能靠双手撑着地,好一会儿才直起身来。 但许是不想让他一瘸一拐地离开,这位皇帝陛下又留他说了会儿无关紧要的话,待他缓得差不多了,才放他出宫。 “要我说,还不如辞官呢,咱们还回凌阳乡下去,你便是做个教书先生也是好的,好歹不必再受这份气了!成天吃力不讨好的,人么,又黄又瘦,头发么,一日日地掉,我和儿子都怕你哪天倒在书房里!”少年夫妻一起熬过来的,说起话来也没太多忌讳讲究。 毛氏也不喜欢京城,那些夫人们表面上与她交好,背地里常是笑话她一身土气,来京城这些年,连京话都学不像。 “我若都不做官了,便是去教书,那我教出来的学生又当何去何去?世人读书还有什么用处呢?”纪栋拍了拍妻子的手,安慰道:“你放心,凡事我心中有数。” “你总说自己心中有数……当年做梦挖金子,墙都挖倒了一面,也说自己心中有数呢。” 听妻子提起往事,纪栋轻咳一声没好意思接话。 毛氏又压低了声音,不安地道:“不过……当真如那采花贼所说,大庆又要乱了?现在你不辞官,到时万一乱军攻入京城,咱们要跑,还来得及吗?” 纪栋不置可否,只是反问:“为什么要跑?” “怎么?你还想留下当守城的大忠臣不成!” “我就不能认降” “……”见丈夫一脸理所当然,毛氏嘴角抽了抽。 读书人的气节呢? 但见丈夫压根儿没有这玩意儿,她也就放心了。 纪栋还是一幅心中有数的模样。 反正辞官那是不可能的,他单方面宣布自己和京城府尹的椅子已经牢牢镶死了,谁也别想轻易把他们分开——毕竟倘若当真乱世将至,不更得趁着现在多挣两年俸禄银子傍身? 过日子,那可是要精打细算的。 至于坚守气节什么的—— 那也是要分人的啊。 纪栋低头看了一眼青紫的膝盖。 哎,挣点养家银子不容易啊。 毛氏将布巾递过去,纪栋接过将脚擦干,上了床伸直了双腿养着骨头。 毛氏替他倒了盏热茶。 正是此时,窗外传来了脚步声。 旋即,房门便被叩响。 “老爷……” 听出是心腹家仆的声音,纪栋道了句“进来说话”。 仆从推门走了进来,道:“大人,定南王府的吴世孙来了。” “吴世孙?”纪栋颇为意外:“可说明了来意为何?” “说是想去牢里见一见那采花贼。” 纪栋一时更是疑惑了。 定南王世孙,大晚上的来见那采花贼作何? 家仆将原话大致转达:“吴世孙说,今日同这采花贼过招时,这贼人有两招出得极快,他一时没看清,翻来覆去睡不着,特意来找这采花贼探讨探讨,想请大人行个方便……” 纪栋讶然之余,不由“啧”了一声。 年轻人果然不能太闲啊。 但谁让人家是定南王世孙呢——所以这不能叫闲,而是叫钻研。 且人既然都亲自过来了,那这个方便,他还是要行的。 反正今日审也审完了,押也画了,就等着砍头了,随吴世孙怎么折腾去吧,只要别将人放跑了就行。 得了纪栋点头,仆从赶忙去了前头回话。 随后,一名衙役带着吴恙去了牢房。 “吴世孙,就是这间了。” 如此重要的犯人,自然是单独关押,衙役将人带到,把牢门打开之后,便十分识趣地退去了一旁守着。 小七守在牢门处,吴恙独自抬脚走了进去。 那双脚被锁着铁链的独臂男人靠坐在牢房一角,听到动静抬起头来,见得来人,眼底闪过意外之色:“吴世孙?” 面前的少年俊美异常,气质出众,叫人想认错都是难事。 “阁下认得我?”吴恙问。 男人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世孙莫不是糊涂了,今日在公堂之上才见过,还有幸得了世孙赐教了几招,在下岂会不记得?” 吴恙不置可否。 他说的认得,指得自然不是今日一见,方才那不过是随口一句试探而已。 但对方这般态度,便也不必多问多费口舌。 “阁下可曾察觉到自己身上丢了什么东西吗?”少年负手而立,语气随意地问道。 男人下意识地拿食指摩挲了一下空荡荡得大拇指。 “我还当是不慎丢了。”他看向少年,冷笑道:“原来是被吴世孙拿了去。” 怪不得此时会突然过来—— 他就说嘛,堂堂定南王府世孙,总不能是特意来看他笑话的。 他承认得很是干脆,吴恙也不拐弯抹角:“那便说说,这扳指,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男人姿态懒散地倚在墙上,答道:“这个啊,是在下的一位好友所赠。” “好友?”吴恙看着他:“敢问阁下的这位好友是何许人?” 正文 第322章 端正君子 , “我不知道。”男人似笑非笑地道:“萍水相逢,觉得投缘,便交个朋友,我未曾问过他的身份,他也不曾过问我姓甚名谁。” 这话说得倒是颇有些江湖气。 吴恙只信了两分,眼神若有所思地道:“对方将此贵重之物相赠,而阁下又将此物贴身戴在身上,可见确是十分投缘了。” 总觉得少年话中有话,男人抬了抬眼。 果然,就听那着苍色长袍的少年说道:“果真如此投缘的话,料想当是交心之谊,如此之下,倘若这位朋友对阁下说了些什么,较之旁人之言,其言必然更得阁下信服——” 男人微微眯了眯眼睛:“吴世孙到底想说什么?” 四目相对,少年缓声道:“我想说的是,阁下入京作恶,是否正是受了这位好友的指引——” 男人极快地皱了一下眉。 而后便是一声讽刺的笑:“哈。” “吴世孙年纪轻轻,心思倒是够复杂的。单凭一个扳指,便能联想到这诸多阴谋之论。” 男人冷笑着道:“老子来京城,不曾受任何人指引!老子早就看狗朝廷和狗皇帝不顺眼了!京城乃大庆根本,我就是要让这城中的百姓知道,当今朝廷无能,当今皇帝昏庸!老子本想搅它个天翻地覆,谁知运气不佳,竟栽在了一个小丫头手里!” 吴恙看着神情讥诮的男人。 看来确实是认定了无人指引自己,自己的所作所为皆是发自本心——让人根本意识不到自己遭了利用,这才是最高明的指引。 没错,他还是更偏向于此人是被人利用了。 从对方的言行及作案手法来看,此人第一次作恶,绝对不是在京城。 但他午后已命人搜罗了京城之外的各地信息,虽说有些地方也偶有采花贼的传闻,但留下梅花印记的行为,却仅仅只出现在今时今日的京城—— 由此便足以见得,此人此番入京后的一切行为,皆充斥着欲乱民心之意。 若当真一直有着这样强的目的性,料想也不会等到现下才进京了。 这临时起意的背后,当真无人提醒吗? 尤其是,对方还有着一位所谓不知身份、相赠此枚玉扳指的神秘好友—— 而他对这扳指的主人的身份,再清楚不过。 看着对方此时一幅只想痛骂朝廷和皇帝的模样,吴恙将视线收回,道:“既如此,便告辞了。” 看来余下的猜测,他需要从别处来印证了。 见少年转身离开了牢房,男人的眉越皱越紧。 片刻后,低声喃喃道:“怎么可能……” 那是他唯一的知己好友,怎么可能会利用他! 吴恙离开这间牢房走出了十余步后,转头看向牢房另一侧。 那边隐隐有女子的说笑声传出,想来应是关押女犯人之处。 “今日那个占云娇,可是也被收押在此处?”吴恙问道。 狱卒连忙答道:“回吴世孙,正是。” “不知我可否见一见此人?” “这……”狱卒略有些为难:“那边皆是女犯,恐会侮了世孙耳目……” 这话并非是推脱之辞。 实在是他们大人太宽容了,其中有几个女犯人尤其猖狂,他们这一群人里,但凡是没成亲的,都被她们调戏过。 吴恙没想那么多,道:“我说几句话便走。” 见他坚持,狱卒也只好应下,在前头带路。 “今个儿又是王小哥值夜啊。”一间关押着五六名女犯人的牢房中传出了带着笑意的声音。 紧接着又有道惊讶的声音跟着响起:“这是哪家的公子?生得也忒好看了些吧。” “还真是……” “许久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公子哥儿了,就是明日便被砍头也知足了啊。” “说得好像你在外头见过这么好看的似得……” 听着这些议论声,目不斜视往前走的吴恙皱了皱眉。 怎么坐个牢还坐得如此开心? 而从声音来判断,这些人年纪并不算太大,至多也就三十岁上下。 “吴世孙莫要介意,这些人平日里便是如此……”狱卒小声地说道。 至于为何不喝止她们? ——那样只会让她们愈发兴致高涨,场面也会随之愈发失控。 “她们是什么人?”因觉得有些奇怪,吴恙便随口问了一句。 “这个……小人实则也并不清楚,并非是经了堂审被关进来的。” 大人也没说要如何判刑,一直都只是这么关着。 听他如此回答,吴恙未再多问。 因疑心占云娇尚有未供出来的同谋,随时还需提审,故而其暂时是被单独关押的。 狱卒取了钥匙出来要上前将牢门打开,却听身侧少年道:“不必了。” 狱卒愣了愣,旋即应了声“是”,退了下去守着。 牢房内的占云娇早已听到了动静,此时隔着铁栏看向站在那里俊美清贵的少年,一时有些怔怔。 怔然之后,便不自在地拿手拽了拽衣角,垂着头无所适从。 她此时狼狈到这般地步,着实不想被任何人看到,尤其对方是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少年,且从样貌到身份再到衣着,都透着叫她抬不起头的压迫感,让她忍不住自惭形秽。 她甚至没办法主动开口询问对方的来意。 但几乎是出于直觉,她觉得对方来此,必然是为了许明意。 “当真无人指使你吗?” 少年清冷的声音传进耳中,占云娇下意识地摇头,咬了咬下唇道:“没有。” 又听对方问道:“还是说,你觉得那人会因此你的包庇,日后会对你母亲多有照料?如此德行者,当真值得信任吗?” 占云娇抓着白色囚服衣袖的手指又紧了些。 是啊,夏曦那样的人,甚至还不如许明意,值得她相信吗? 当时在堂上,她根本来不及想太多。 可她有别的选择吗? “若你肯供出此人,往后我会暗中让人给你母亲一些基本的照料,保证她不会受到夏家侵扰。” 听得这句允诺,占云娇意外地抬起头来。 昏黄的灯火下,少年神态虽冷漠,却无端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 占云娇眼神反复间,视线中的人再次开口:“且有一点,你怕是一时没有分清楚。依大庆律,你此番伤人未遂,若是受他人指使,而非事件的主谋,只是从凶的话,本是不必死的。” 占云娇脸色登时大变,不可置信地道:“我不会死?!” 她潜意识里只觉得此番犯了大事,且得罪的又是许明意,必然根本不会有任何活路了! 可吴世孙却说她不会死? 看着她满脸惊异之色,显然真真正正对此一无所知,而非是一时没想到,吴恙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所以说,多读点律法很有必要。 “你若及时将真正的主谋供出,坦白真相,至多只是流放之罪罢了,性命还是保得住的。”被那双眼睛盯着,少年的声音更冷硬了些:“但你若执意隐瞒到底,全部的罪责就只能由你自己扛下了。” 占云娇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到底没有说。 “你大可好好权衡考虑一二,只是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最后看了对方一眼,吴恙抬脚离开了此处。 看着少年大步离去的背影,占云娇心底的挣扎和矛盾翻涌着。 而这次,在吴恙经过那间来时笑闹聒噪的牢房时,那五六名女子却是十分安静,几乎半点声音都不曾发出。 但吴恙还是察觉到,那一道道视线皆落在了自己身上。 直到他出了大牢,那间牢房里才渐渐有了声音。 “这竟然就是吴世孙么……”有人低声道。 将吴恙送走了的狱卒折返了回来,往这间牢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合着这些人也不是没心没肺,什么都不怕的啊。 他方才去警告她们了一句,告诉她们这可是定南王府的世孙,让她们勿要再胡说八道,结果一群人立时就安静下来了。 突然如此配合,他甚至都觉得不习惯了呢。 …… 繁星密挂,月凉如水。 兵部尚书府内,身穿绣着浅金色月桂藕色上袄、湖蓝色马面裙的纪婉悠带着丫鬟悄悄来到了一座院子前。 趁着月色,又因不想惊动府中人等,丫鬟连灯都没敢提。 “去敲门罢。” 听着这句吩咐,丫鬟犹犹豫豫地道:“可是……姑娘……” 这深更半夜的,姑娘来找这位公子,会不会太过不妥了? 说来她家姑娘虽是性情温婉,但向来也是有主张的人,可怎么从这位公子来了府中之后,姑娘好像就变得不太聪明了呢? “让你敲门便去敲,哪儿来这么多话?”纪婉悠皱眉轻斥道。 她特意等到这个时辰才过来,父亲也早都歇下了,谁会知道她来过? 况且,她是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他说,等不及明日了。 丫鬟低低地应了声“是”,唯有上前叩门。 叩门的动作很轻,但四下俱静,便也十分醒耳。 不多时,便有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传来。 “何人?” 门后传来年轻男子平静的问话声。 纪婉悠忙答道:“是我。” 门后一时没有回话,对方像是沉默犹豫了片刻之后,才将门打开。 纪婉悠走了进去。 他身上穿着长衫,半束的发也整整齐齐。 纪婉悠看了一眼书房的方向,其内还亮着灯火——显然他还未曾歇下。 “不知纪姑娘深夜来此,有何要事?” 他似乎并无请她去房中说话的意思,在院中站定后便问道。 纪婉悠也并不生气。男女有别,又是夜间,而他一贯秉守礼节——无论是何种情形,无时无刻都懂得爱惜女子名声的男子,她是头一次见到。 “小铃,你去外头守着。”纪婉悠转头吩咐道。 丫鬟福了福身,退去了院门外。 “今日……许姑娘之事,公子想必已经听说了吧?” “听说了。” 他的反应看不出喜怒,纪婉悠抬眼看着他,愧疚地道:“我当真不知竟会牵扯到令妹身上……此前我将此事交给了周家姑娘盯着,她不知你如今客居在我家中,亦不知我同你的关系,故而从未同我提起过夏曦先前竟找上了令妹。” 她听到消息后,立刻找了周婼过来,也是才从周婼口中得知了前后经过。 男子一时未语。 见他不说话,纪婉悠心中更慌了些:“你放心,这件事情因我而起,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令妹出来的!” 哪怕她想了大半日也根本没想到什么可行的办法——毕竟这件事情如今已经同镇国公府的姑娘连在了一起,是过了明面的,真想救人,势必要同时面对官府和许家这两个大难题。 但她真的觉得对不住他。 他为了向夏家复仇,隐去原有的身份躲藏在这里,连门都出不得,甚至在事成之前都没有办法同家人相见…… 他心中已经十分煎熬了,可她却又给他添了这样的麻烦。 男子继续沉默着。 这沉默让纪婉悠备感煎熬。 就在她几乎要不知所措时,面前的男子适才开口。 “此事不怪纪姑娘,是我那不懂事的妹妹,自己选错了路,做错了事。此事既然确是她所为,而非受人诬陷,那她便应当要承担后果。”这话说得本有些冷漠了,但因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反倒叫人听出了克制的叹息。 听着他的话,纪婉悠一时有些怔怔。 他竟不怪自己,且觉得家中妹妹理应要承担过错吗? 书中那些宽以待人严于律己的端正君子,也莫过于此了吧。 “但此事既非她一人所为,便也该将全部的真相大白于天下,而非由她一人顶下所有罪责。”男子继而说道。 纪婉悠点头。 “自当如此。” 她起初做这件事情,便是冲着夏曦去的,计划进行到了这一步,甚至连他的妹妹都牵扯了进去,焉有就此放过夏曦的道理? 但这些话在他开口之前,她自然是不能讲的,否则他定会误会自己不顾他妹妹的安危死活。 见他若有所思,纪婉悠轻声问道:“我还能……帮着做些什么吗?” “……” 一刻钟后,纪婉悠离开了这座院子。 男子注视着那道缓缓离去的背影,眼底闪过不明笑意。 很愧疚吗? 倒也是一件好事。 …… 正文 322 天目的地位 如意事正文卷322天目的地位翌日。 清晨,京中城南巷的老街上,行人稀疏,一辆粮车路过,车身颠簸间,自车板缝隙中飞漏出了几粒谷子,落在了洒扫干净的青石板路上。 不多时,便引得一群早起觅食的家雀儿叽叽喳喳地围了过来。 二楼凭窗坐着的少年听着这动静,莫名也觉得悦耳非常。 便是身旁并无人在,自幼养成的习惯让少年依旧坐得笔挺,但即便如此,却仍能叫人清楚地察觉到他此时的心情分外闲适放松。 听得又有车马声响,少年连忙向窗下看去。 这次的马车,如他所愿在雪声茶楼前停了下来,由马车中利落跳下的绿裙少女,亦正是他想见之人。 见她下了马车便带着丫鬟和胖鸟直往楼中而来,吴恙拿手碰了碰茶壶壁试了试温度,遂抬手提起茶壶,将一只干净的茶盏斟了大半满,推到自己对面的位置。 上楼的脚步声很快传来,少年连忙将手收回,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 “怎来得这样早?” 许明意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语气随意自然:“可用过早食了吗?” 看一眼她手中亲自提着的食盒,吴恙道:“出门前用了些。” 特意说明是出门前,言外之意仿佛是——吃虽吃了,但再吃些点心也不在话下。 许明意便要将食盒打开。 “我来——” 吴恙主动伸出手去,将几只碟子依次取了出来。 刚从楼下上来打算伺候自家公子、招待许姑娘的寿明站在楼梯处,看着这一幕,脚下不由一顿。 他家公子正亲自摆着碟子,而许姑娘正捧着茶盏吃茶。 寿明敏锐地看了一眼茶壶的位置——就在自家公子手边。 而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先前只倒了一盏茶而已,那么也就是说,许姑娘的茶是他家公子亲自倒的? 寿明讶然不已。 世孙这又是给人倒茶,又是张罗点心的…… 怪不得阿葵姑娘都没跟上来呢,合着是明知道她家姑娘不缺人伺候? 而他家公子就不一样了—— 不仅不需要人伺候,还学会了伺候人呢。 哦,不止是人—— 许姑娘身边的椅子里蹲坐着的大鸟,也一幅坐等着开饭的姿态。 寿明在心底复杂地叹了口气,默默转身放轻脚步下了楼。 见他下来,坐在堂中的阿葵连忙朝他摆手。 寿明走了过去,笑着问:“阿葵姑娘找我有事?” “寿明小哥,我有件事想要问一问你……”阿葵有些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睛。 “何事啊?”寿明莫名有些不敢直视那双亮晶晶的眸子。 阿葵看了一眼左右,压低了声音问道:“如今城中各大茶楼内十分火爆的那个嚣张跋扈富家小姐遭鸟啄的本子……是你写的吧?” 寿明略惊了惊。 “我猜对了吧?”阿葵笑眯眯地看着他的反应。 寿明自意外中回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阿葵姑娘怎么猜到的?” 他做的可是很干净的,那些说书先生也并不知他的真实身份。 “那文风一听就是你写得嘛。”阿葵有些得意洋洋地道:“我看了这么多年话本子有些即便没有署名,我也能分得出是谁写的。” 连这点分辨能力都没有怎么敢说自己是资深话本子爱好者呢? 寿明讶然地张了张嘴巴真心实意地称赞道:“阿葵姑娘果然厉害……” “能写出那么好的本子,寿明小哥才是真的厉害呢。” 二人四目相对一刻皆忍不住笑了。 由后院行出的小五见得这一幕,又抬眼看了一眼二楼的方向—— 片刻后他收回了迈进前堂的脚又折返回了后院。 得,他还是找莫先生说话去吧,现下这前头就不是他这种人该来的。 二楼处,蹲在椅中的天目望着自己面前空荡荡的碟子不满地叫了一声。 男主人吃了早食还能吃凭什么它不能? 它已经有整整半个时辰没吃任何东西了! 吴恙皱眉看了它一眼。 这只鸟越来越放肆了,竟然敢在饭桌上乱叫。 然而下一刻,便见许明意夹了一块儿栗子糕送到了大鸟面前的碟子里。 “……”吴恙突然觉得嘴里的酱牛肉都不香了。 紧接着,却见女孩子又往他面前的碟子里送了一块儿一模一样的栗子糕——一碗水端平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吴恙在心底不屑地“嘁”了一声,眼底却泛起淡淡笑意——谁要跟一只鸟争宠他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父亲那般地步。 这倒也不是说他自身多么有自信,而是没有对比便没有伤害天椒能做到独占母亲的宠爱,靠得是无双美貌——这只丑鸟有什么?怎么可能威胁得到他日后的地位? 想是这般想着却也没耽误少年将平日不怎么喜欢的栗子糕完整地吃了下去。 见他吃得差不多了,许明意适才问道:“对了今日一早找我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也不是说没事便不能相见的意思只是他这么早便叫自己出来,想来该是有事的。 “你可曾想过,此番真正要害你的人是谁吗?”吴恙看着她,直截了当地道:“昨晚我去见了那占云娇,从她的态度来看,必然有所隐瞒。” 许明意有些吃惊。 “你亲自去见了占云娇?” “顺道罢了。”少年人一语带过,继续问道:“你可有怀疑之人?会不会是那位夏四姑娘?” 许明意再次愕然。 “你竟还知道夏四姑娘?” 这人怎么好似什么都一清二楚? “天目得罪过此人,自然有人将先前之事传到了我耳中。”吴恙很是从容地道。 许明意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 当真是因为天目才知道了夏曦,而不是因为她吗?——自从确定了对方的心意之后,女孩子向来不吝啬自己的想象。 不过,她还是要解释一句的。 “可不是天目得罪了她。”许明意摸了摸一旁大鸟的脑袋,道:“是她得罪了天目才对。” 天目昂着秃头,附和着叫了一声。 “……”看着面前配合默契且亲密的一人一鸟,即便不想承认,但少年对日后的生活突然就有些没信心了。 正文 323 际遇之奇妙 怎么觉得许明意如今待天目愈发溺爱了? 分明先前刚见到天目时,还隐隐透露出一种嫌弃感来着。 这鸟到底使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 少年鄙夷之余,又难以遏制内心想要请教一二的冲动。 但身为主人的自尊心使然,让他只是正色说道:“天目如今似乎尤其喜欢像人一般坐着,这等习惯总归太过失礼了些。” 以往没遇到许明意之前,它可历来都是乖乖呆在他脚边的,怎么如今竟就与他平起平坐了? 还是说,当鸟已经满足不了它了,它想当人? 天目瞪着眼睛看着少年,歪了歪脑袋——有事吗?为什么突然针对它? “无妨,反正也没外人在。” 许明意笑着道:“它在我家中也一贯如此,我祖父也已经默许了,如今哪天吃饭时桌上没有天目,大家都要问上一句呢。” 吴恙:“……?” 许老将军那脾气,竟然也容许这鸟上桌吃饭? 需得知道,他至今都还未曾有机会登门去许家吃过哪怕一顿饭——先前被许老将军救回去那几日不算,毕竟饮食都是送到他所在的客房中。 可这鸟却有如此待遇? 在嫉妒心的促使下,少年突然有些怀念昔日想将大鸟烤了吃的那个镇国公府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方才的话——”不想面对残酷事实的少年说回了正事。 “你说夏曦啊……”许明意点了头,道:“我也觉得十之八九是她。” 毕竟这事儿干的,个人风格还是很强烈的。 这般蠢,又这般坏的,手里还有点儿银子和路子的,且同时又如此憎恶她的人——她一时倒想不出第二个来。 见她语气随意的过分,似乎并不怎么将此事放在眼中,吴恙微微皱眉提醒道:“虽说此事谋划的并不高明,然事关你的安危,无大小之分,皆须多加上心,此番必然不能轻易放过此人。” 见他一幅操心的模样,许明意心底暖洋洋的,看似十分受教地点了头:“这话十分在理。” 但她也并非就是不上心的,她祖父昨日已经吩咐了人暗中开始去查了与占云娇近日有过频繁接触之人。 从前她是懒得理会夏曦,自认与她之间只是相互看不顺眼的关系,但若此番叫她查明了对方同此事有关,那她也绝不可能再留给对方再次发疯的机会。 这种苍蝇,抓到了机会,就该一下子拍死了了事——在她这里,这个答案是没有疑问的。 “我已经命人去找证据了。”吴恙看着她,道:“今早有人来回话,说是发现衙门里的人也在暗查此事,想来是纪大人的吩咐。” 听得此言,许明意不免有些意外。 她祖父在查。 吴恙在查。 官府也在查。 不得不说,夏曦的运气还真是好极了——这样的好运气,不坐牢当真很难收场。 “实则我对此事并非是不上心。”看着面前的少年,许明意有了谈心的心思:“只是就此事而言,我更在意的是另一点。” 吴恙看向她,以眼神示意她往下说。 “占云竹——”许明意正色道:“我一直觉得他还活着。” 这几乎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直觉,不——甚至更像是某种感应。 “当初那个投河之人?” 许明意点头:“是他。” 她透过开着的雕花窗看向远方高矮错落的房屋高阁,道:“且说不定,他就一直藏身在京城之中。” 吴恙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片刻后,问道:“此人究竟做过什么?” 他从很早便知道,她不希望这个人活着。 却不知因何。 且眼下他隐隐察觉到,此人的存在,于她而言,仿佛更像是某种难解的心结,而这其中必有缘故。 “他此前曾为夏家所用,与其父占潜暗中谋划窃取我家中密事,可谓居心叵测。至于当初公堂之上出面作证指认夏晗,也不过是做戏给天下人看罢了,实则在夏晗那件案子中,他也并不干净。” 许明意语气微凉地道:“这是一个称得上高明的伪君子,此前无论是我家中祖父,还是认真教导他多年的二叔,皆受其蒙蔽多年。” 吴恙皱起了眉。 由此说来,此人确有几分心机手段。 但是,为夏家所用,窥探镇国公府密事? “当真只是为夏家所用吗?” 许明意微微摇头:“自然不是。” 夏廷贞不过也是听命行事罢了——哪怕这其中有他挑拨所谓帝心的可能,但这颗帝心,早就自顾烂透了,旁人挑不挑拨,结果都不会相差太多。 而烂了的心,是治不好的,只有剜出来扔掉这一个法子可用。 吴恙抿直了薄唇。 起先他只知这位皇帝不甚英明,虚荣虚伪且多疑。 可现在他才知,原来对方早已将手伸到了许家头上——如此迫不及待明目张胆,是觉得自己这把龙椅坐得太过安稳了吗? “不必过分担心——” 少年声音温和却笃定,虽没有对日后允诺什么,但对上那双眼睛,许明意便觉得心中更为安定了些。 重活这一世,哪怕心中装着沉甸甸的过往和对未来的恐惧,但她一直都不觉得自己是孤单的。 她有一群爱她护她的家人。 但与他走近了之后,她还是觉得更安稳了,心底又多了一份有力的支撑。 这或许同他身后的吴家有关,但更多的,只是因为他这个人。 无论日后如何,彼此立场是否会有相背离之日,至少此时,她是全然信任着他的——人生能有此奇妙且美好际遇,她无疑是幸运的。 当然啦,他的运气也很好就是了。 同他说罢这些,她的心情也豁然开朗了许多。 这时,楼下有一名卖花的小姑娘经过。 小姑娘十一二岁的模样,身形纤细,衣裙素旧却干净,半挽起的发髻拿两条蓝布巾绑着,同她两只手中提着的竹篮中的各色新鲜花朵一般清新可爱。 瞧着这赏心悦目的一幕,许明意莫名就觉得心境愈发平复平静了。 吴恙跟着看了一眼。 不多时,卖花的小姑娘便被小五拦了下来。 “……” 连花带篮子都被买走了的小姑娘握着手里的金子久久无法回神。 还没来得及开张怎么就结束了呢? 这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快乐吗? 同一刻,坐在纪婉悠房中的周婼,同卖花小姑娘的心情正是天差地别。 “纪姐姐……”周婼面上的笑意强撑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呢?” ------题外话------ 感谢渃清涵的打赏 正文 324 纪大人破例 “周妹妹这样聪明,怎会听不懂呢?” 纪婉悠轻声道:“这件事情进展到眼下,少不得要周妹妹出面推一把,若不然,周妹妹先前的努力,岂不是要白费了吗?” 周婼在心底苦笑了一声。 不想让她的努力白费 所以,竟就要让她出面指认夏曦吗? “纪姐姐,不是我不愿意。”周婼犹豫着道:“而是如今就连占云娇都对此事乃夏曦主谋只字未提,我贸然指认,岂不显得太过突兀了吗?况且,我所能够指认的,也只是占云娇同夏曦暗中见过面而已……再多的,我便当真一无所知了。” 顿了顿,又道:“即便我去指认,若占云娇一口咬定此事与夏曦无关……到那时可如何是好?” 如果到时夏曦安然无恙,那她日后在京中要如何自处?是不是还要落得一个污蔑她人的恶名? 她从来没想过要将自己推到人前,更加不想于明面上这样去得罪哪一方。 “你放心。”纪婉悠含笑道:“占云娇如何说,皆是我们说了算的,她不但会指认夏曦是主谋,更会当众将周妹妹干干净净地摘出去,绝不会叫周妹妹染上一丝一毫同此案有关的嫌疑。” 周婼听得怔住。 什么叫……占云娇如何说,皆是‘我们’说了算? 莫非占云娇如今是被纪家攥在了手中? 且…… 将她干干净净地摘出去又是什么意思? 她原本就不曾参与到夏曦她们的谋划中去啊。 对上那双含着运筹帷幄般的笑意的眼睛,周婼忽觉周身一冷。 ——是倘若她不答应,到时她便也会被占云娇出言污蔑攀咬进去的意思吗? “这样安排,周妹妹觉得可还妥当?”纪婉悠问道。 周婼紧紧攥起了沁满了冷汗的手掌——她第一次觉得周家姑娘的城府比她认知中还要深上太多。 不,应当说是可怕! 为了达成目的,牺牲起熟人,竟也能眼睛都不眨一下,全然不顾旁人的感受和想法。 但她依旧只能面露为难之色地道:“我知道周姐姐处处为我考虑……可是,即便占云娇肯证实我与算计许家姑娘之事无关,但我出面指认夏曦,定会得罪了夏家……到那时,即便夏曦同曹状元解除了婚约,那这桩亲事……恐怕也注定要与我无缘了吧……” 夏曦前脚出事,且是在她的指认下出的事——到那时,她父亲根本没办法开口同曹状元提及亲事毕竟真要那样做了,那他们周家成了什么人了? 且为免遭人议论,曹状元也断不可能答应的! “周妹妹怎么突然糊涂了呢。”纪婉悠的声音依旧温柔:“若是此番你不肯出面指认夏曦那她和曹状元的亲事定会如期进行。到那时周妹妹不是一样只能看着?” 周婼听得面露苦笑。 所以她为了让夏曦和曹状元无法顺利成亲,便要去指认夏曦——即便自己得不到,也要拆散这门亲事? 那她图得是什么啊? 她又不是说对曹状元用情极深就是见不得他娶夏曦这种人! 且如此一来不是等同给其他姑娘做嫁衣吗? 她能得到什么? “周妹妹当知晓,这世上之事,但凡是同赌字沾边儿的便不可能只有赢而没有输因为结果谁也无法预料得丝毫不差。” 纪婉悠缓声说道:“先前我也只是同周妹妹说这件事情最后有可能会落到周妹妹头上——周妹妹可还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周婼微微垂下眼睛。 “记得。” 当时她说——亲事不亲事的不重要只要能看夏曦倒霉就行了。 可她想的是躲在后面看对方笑话而绝非是亲自出面指认对方。 这怎能一样? 可她自顾想这些算这些又有什么用? 周婼看向淡然吃茶的纪婉悠。 很显然,她现在即便说再多,也改变不了面前这位纪姐姐的决定。 而在对方的决定面前,她并没有选择说不的权力。 因为这不是商量而是在告诉她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周婼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 到底还是她太天真了。 以往她一直以为,躲在这些人身后捡些便宜不必费什么力气也不用担什么风险。 也是她这几年捡的实在太顺手了因此甚至都要忘了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真正意义上的便宜可捡。 即便有,也不是每一次都能让她捡到手,而不用付出什么代价的。 她自认聪明但那是跟夏曦那个蠢货相比之下—— 遇上纪婉悠这种人,她根本就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 直到离开纪府,坐在马车里的周婼依旧有些浑浑噩噩。 “姑娘……姑娘?” 见她迟迟没回应,丫鬟轻轻晃了晃她的手臂。 周婼陡然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她:“怎么了?” “姑娘,夏府到了呢。” 这么快? 周婼连忙抬手拍了拍自己有些僵硬的脸颊,做出尽量自然的神态。 事到如今,她只能按着纪婉悠的交待来做,她只能祈盼着纪婉悠的计划能够顺利进行…… “姑娘,周家姑娘来看您了。” 靠在榻中思索事情的夏曦皱了皱眉。 周婼怎么又来了? 但想到自己心里生出的那几个新的念头和计划,她还是耐着性子道:“让人进来吧。” 丫鬟应了声“是”,心底却担忧地叹了口气——看姑娘方才那模样,莫不是又在合计着什么新的幺蛾子了吧? 真要再来一回,她别说是人生路越走越窄了,这根本是要走到悬崖边儿了吧 丫鬟兀自心惊胆战着,甚至生出了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念头来——不如她故意犯些错,让姑娘打上一顿然后将她赶出院子去? “你来做什么?” 夏曦不冷不热地看了走进来的圆脸少女一眼。 “我来看看你啊。”周婼在她榻边的鼓凳上坐下,压低声音说道:“阿曦,你可听说昨日之事了?” “什么事?”夏曦摆弄着手里的扇子,漫不经心地问道。 “许家姑娘的事情啊……说是被人算计了,险些就——” “够了。” 周婼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夏曦皱着眉打断:“我不想听同许明意有关之事!” 难道要她再听一遍许明意是如何风光如何得人称赞的? 且周婼上来就同她说这个干什么? 难道是——怀疑她? 思及此,夏曦抬眼看向对方:“……你该不是觉得,我与那占云娇见了一面,此事便同我有关吧?” 周婼做出茫然之态。 “阿曦……这怎么可能呢?我只是觉得此事闹得沸沸扬扬的,便当作一桩热闹说与你听,给你解解闷罢了。” 夏曦看了她片刻,忽然嗤笑了一声。 “你就算真怀疑我,那也是正常的。只是没有证据的话,可不要乱说才好,免得招来麻烦,你说对吗?” 周婼笑着点头:“这是自然。” 说着,视线落在夏曦披着的头发上,轻声问:“阿曦,你今日怎么没挽发呀?” 夏曦讽刺地扯了扯嘴角:“横竖又出不了门,还费那个劲做什么。” 且今日给她梳头发的丫鬟不知将心思放到哪里去了,好几次都扯到了她的头皮,她一生气,便打了一巴掌将人赶出去了。 “那也要好好地打扮呀,都快要当新娘子的人了。” 一听“新娘子”三个字,夏曦就觉得心烦。 但周婼紧接着的话,却让她的心情无端又好了些—— “我听我父亲说,昨日陛下在早朝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还夸了曹状元呢,我母亲这几日也常说,如今京中上下,不知多少小娘子都在羡慕阿曦你呢——不过要我说,这也不是谁都能羡慕得来的,阿曦你家世好,生得又好,有这样的好姻缘,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呀。” 夏曦扬了扬眉。 “阿曦,我来给你梳发吧?从前你常是让我给你梳的。”周婼笑着起身,去拉夏曦的手。 夏曦由她拉着来到了梳妆台前坐下。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记得周婼梳头发的手艺从小就是很好的——要么怎么说有的人天生就是贱命呢,学什么不好,非得学这种丫鬟干的活儿。 不得不说,她虽看不上周婼,但有这么个人在身边陪着,也还是不错的。 “阿曦,你生得可真好看,这发髻梳在你头上,也比梳在旁人头上要好看得多呢。” 周婼望着镜子里的少女感叹道。 哪怕知道这话有奉承的成分,但也不妨碍让听的人心情愉悦。 梳好了发,周婼便开始替夏曦挑起了发簪珠花等物。 “阿曦,这个簪子真漂亮……先前都没见你戴用过呢。” “上回刚在宝华楼里买的,觉得太俗了些。”夏曦随口道:“你既喜欢,那便送你好了。” 毕竟她那些新的计划,往后还少不了要周婼帮忙,养狗嘛,不喂点东西怎么行。 周婼眼睛亮亮地道:“真的吗?” 她当然也听到了夏曦说这簪子俗气的话—— 但又有什么可值得在意的呢? 夏曦说话行事,历来也不需要考虑她的心情啊。 收了东西,她只管感恩戴德就是了。 “拿着吧。”夏曦取出了柜子里的一只珠宝匣子,随手挑挑拣拣着,拿起一朵绢花在自己发髻边比了比,又不甚满意地丢了回去。 周婼欢喜地将那只簪子收起,帮着她挑了起来。 “阿曦,这对红宝石双蝶簪当真精致,不然戴这个吧?” “这个更艳俗……”夏曦嫌弃地看了一眼,淡声道:“不过这个可不能给你,我记得这好像是皇后娘娘赏的,但我不怎么喜欢就是了。” 听着这话中漫不经心的炫耀,周婼笑着道:“那是该好好收着。” 夏曦不以为意,继续挑着首饰。 周婼忙将一只钗子放了回去。 片刻后,夏曦选中了一对珠花。 周婼替她簪上,眼神深深地望着镜中眉眼倨傲的少女,称赞道:“阿曦,你的眼光真好。” 绯红晚霞散去,天地间的暮色渐渐为夜色所吞没。 京衙后宅内,纪栋正在书房中,跟今日刚从书院回来的儿子下棋。 无论如何,采花贼一事总算是了结了,虽说起初十五日之期过时,他曾被陛下训斥了一番,又虽说昨日在御书房里长跪许久,辛辛苦苦到最后也没得半句褒奖—— 但好在是人已经抓到了,这便是最好的结果,而他脑子里紧绷着的那根弦儿也总算松下来了。 父子二人一盘棋下到最紧要之时,书房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叩响。 “进来。”纪栋没抬头,思索着要如何落子。 走进来的是一名衙役。 “大人——” “何事?” “外堂来了人,自称是那占云娇族中的叔伯,想去探监。” 纪栋想也不想便道:“占云娇乃是重犯,且证词尚不完整,不宜探视,让人回去吧。” 昨日吴世孙才来探过那采花贼的监,今日又来了个想见占云娇的——重犯谁想见就见,他这大牢成了什么地方了,还有没有规矩可言了? “可他说自己是托了兵部尚书府的关系,想请大人通融通融……”衙役为难地道:“陪同他前来的,确实也是尚书府的仆从。” 纪栋捏着棋子的手紧了紧。 兵部尚书府? 一个个的,人脉怎么都这么广? “……也罢,带人过去吧。”纪栋摆了摆手。 谁让昨晚他放了吴世孙进去呢,今日若不给兵部尚书府面子,万一有心人说他偏向定南王府可怎么办? 论一碗水端平的艺术——他可是师从许贤弟。 但一抬眼,却见自家儿子正拿异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纪栋轻咳一声,解释道:“这占云娇所犯乃是重罪,如此之下,其族叔还肯前来探视,倒也难得,就破例通融一次吧。” 少年默了默。 父亲哪天在权贵面前不破例,那才是破例了吧。 但父亲为了挣点俸禄银子养家也不容易,他做儿子的也没有揭短的道理。 前面,衙役已经带着那中年男人去了牢中。 中年男人身边跟着一名年轻仆从,着粗布灰衣,手里提着一只食盒。因半垂着头,于昏暗中,叫人看不清眉眼。 “醒醒,你族中长辈来看你了!” 狱卒将牢门打开,晃了晃牢门上的铁链,对缩在铺着稻草的石床上得占云娇扬声说道。 被惊醒的占云娇猛然睁开眼睛,坐起身来。 正文 第326章 还活着 , 她向走进来的人看过去。 族中长辈? 那些将她们母女从庆云坊的宅子里赶了出去之后便对她们避之不及的所谓族中长辈,怎么可能会良心发现来看她? 难道是……她母亲出事了?! “有话快说,别耽搁太久。”狱卒对那中年男人讲道。 “是,差爷,说几句话就走……”男人说话间,将一块儿碎银塞到那狱卒手里。 狱卒捏了捏手中银子,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转身离开了牢房。 下了石床的占云娇看着视线中的中年男人,疑惑地皱了皱眉。 这是她族中哪个长辈? 为何她竟觉得从未见过? 反倒是那位仆从模样的年轻人…… 中年男人未有向她走近,只那年轻人提着食盒走了过来,将食盒放在那张发了霉的木桌上,低着头将其内饭菜取出。 那些饭菜很香。 这些香气是占云娇久违而熟悉的。 她不自觉地走了过去。 但她的注意力根本不在那些令人垂涎的饭菜之上,而是那个年轻人半垂着眼睛的侧脸—— 她几乎是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张脸看。 “你……是谁?”来到那人身旁,她声音僵硬地问。 视线中,那人缓缓抬起了头来。 “娇娇,是我——” 占云娇脸色大变,瞳孔剧烈地收缩着,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巴:“大——” 下一瞬,便有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年轻男子看着她,向她缓缓摇头,眼神中含着示意。 占云娇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之人,好一会儿,才怔怔地点了点头。 年轻男子这才松开了手。 占云娇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大哥……真的是你吗?!你还活着?!” “是我。”占云竹拉着她在条凳上坐下:“娇娇,我来看你了,给你带了你平日最喜欢吃的菜。” 占云娇由他拉着坐下,看一眼桌上的饭菜,确定是自己的亲兄长无疑之后,登时扑进兄长怀中大哭了起来。 她的兄长还活着! 还活着! 她哭声极大,中年男人扬声叹气道:“你这孩子……谁叫你走错了路,现下再哭又有何用,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 本欲上前察看的狱卒听得此言,遂也不再多做留意。 “哥……”占云娇哭得差不多了,拿袖子擦了擦眼泪,哽咽着道:“你既然还活着,为何从未回过家看过我和母亲?这些日子你究竟去了哪里?” 她确确实实是怨恨过兄长不顾她和母亲自顾投河,但当兄长此时突然死而复生出现在她面前,她更多的还是觉得面前的兄长依旧可以成为她的依靠。 就像小时候那样。 “娇娇,我遇到了一些事,有着不得已的苦衷。在计划未成功之前,尚且无法以原本的身份示人。”占云竹语气愧疚地道:“我一直也很担心你和母亲,暗中常使人打听你们的消息——” 占云娇立即点头:“我就知道……大哥一定是有难处!绝不会真的不管我和母亲的!” 说着,抓着兄长衣袖的手越发紧了些,满眼期盼地道:“大哥,你是来救我的对不对?你一定有办法带我出去的对吗?” “娇娇,你放心,我定会救你。”占云竹看着面前仿佛将他视作救命稻草般的女孩子,循循善诱地道:“不过,你要听大哥的话才行。” “我听!”占云娇连连点头:“大哥让我怎么做我便怎么做!” 占云竹握着她的肩,道:“时间不多,话我只说一遍,娇娇,你一定要认真听。” “好……!” 占云娇将紧张的口水吞咽下,竭力叫自己冷静下来,以便可以将兄长接下来的话记得足够清楚。 “……” 几只飞虫围着石壁上的风灯火苗窜动着,将牢中本就昏暗的火光扰得忽明忽暗。 …… 次日,天光初绽之际,纪栋便起了身。 洗漱罢,照例去了书房看书,最近他在潜心研究一本偶然搜罗来的杂书,大意是教人如何在做一名好官清官的同时又能搞些银子。 写这本书的人,想必也是如他一般处境者,故而所写细致入微,且不少法子皆值得一试——虽说到手的也不会多,但蚊子腿也是肉啊。 认真拜读了半个时辰,纪大人用罢早食之后,便去了前院处理公事。 “那个占云娇,还是不肯供出同谋者吗?”纪栋边翻看着今日需要处理的公文,边向书案前同他禀事的衙役问道。 “属下正要同大人说此事呢——大人有所不知,昨晚那占氏族人离开后不久,这占云娇便像是突然想通了似得,说要将先前未言明的真相都讲出来,不再有丝毫隐瞒。” 纪栋意外了一下。 合着昨晚那占家族中长辈,竟是劝人坦白向善来了? 特意找了兵部尚书府这等关系来劝人,瞧瞧人家这觉悟,相较之下,那个趁乱捡了金叶子据为己有的人该不该感到羞愧无地自容? “她都招了些什么?”纪栋忙问道:“如此紧要之事,昨夜为何不曾报于本官?” 衙役答道:“回大人,昨夜她不曾招认什么,只说要与人当堂对质,恳请大人今日升堂重审此案,在堂上,她会将一切言明。” 此女打定了主意要在堂上招供,既如此,他大半夜地去找大人也没什么用。 虽说官做久了,就没几个头发浓密的,别的大人他们也顾不上,可自家大人的头发还是要自家下属来心疼的。 纪栋因思索而微微拧眉。 为何一定要与人当堂对质? 难道还怕于暗中供出主谋之后,他会包庇那人不成? 这是质疑他的人品? 虽然仔细想想,这确实也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毕竟若真是暗中招认,且招出了个有些权势的,那他也不好直接去拿人,为了显得自己不那么嚣张目中无人,多少少也还是要先打个招呼的。 而这招呼一打,阻碍就跟着变多了,事情也容易变得麻烦起来。 纪栋这么一合计,当即道:“升堂吧。” 当堂供出来的人,百姓们都听着呢,也只有立即传唤审问的份儿了——所以不是他不给面子,众目睽睽之下,他也很难做啊。 存心想让自己难做的纪大人很快升了堂。 正文 第327章 鸳鸯谱 , 同京衙隔了一条街的天香茶楼内,二楼一处雅间里,吴恙同扮作少年模样的许明意刚用罢早点。 二人俱是一早便溜了出来的。 但也并非就是全无正事可言—— 此时用罢饭,碗碟撤下换了茶水,吴恙便说起了他昨日手下之人的进展。 “在占家母女如今住着的那片民居里,曾有人偶然见到此人同占云娇见面,且是临近黄昏时分,特意避开了多数人的视线。” 吴恙说话间,取出了一张画纸:“这便是那人的画像。” 他未有将画纸直接递去,而是自行展开罢,放在桌上,推到许明意面前让她看。 许明意定睛看去。 其上所画,显然是一位少女,衣着虽是普通,但看梳发的样式,似乎像是个丫鬟下人。 且那眉眼,她越看越觉得在哪里见过。 但或许也是因为过于普通了些,她到底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好在她有阿葵。 听得自家姑娘的喊声,一副小厮打扮的阿葵推门而入,只在那画纸上扫了两眼,便道:“这不是夏家四姑娘的丫鬟紫月吗?” 虽然不是最常被夏四姑娘带出去的那一个,但她也是见过的——她的好记性,可不止是体现在看话本子上呢。 许明意:“确定没看错?” “婢子绝不会认错的。”阿葵神情笃定。 许明意便点了头。 完成任务的阿葵自觉地退了出去,将门重新从外面合上。 “看来确实是夏曦了。”许明意看着那画像说道:“不如将这画像交给纪大人吧?” 虽说单凭这张画像并不能直接证明夏曦就是主谋,但也算是一个进展,且有这张画像在,略施些手段,说不定就能让占云娇松口了。 而只要占云娇松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吴恙“嗯”了一声,道:“你来做决定就是。” 他只负责出力。 许明意便要将那画纸重新折起。 过程中,忍不住随口问了一句:“虽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幅画像,却也画得格外传神,且仅仅只是凭人描述而已,也不曾亲眼见过——不知这是谁作的画?” 吴恙挣扎了一下,才答道:“……小七。” 他本想说不太清楚。 但他突然想到有一件事情要说—— 许明意了然点头。 原来是小七啊。 她记得雪声茶楼里的那位莫先生,是曾夸过小七在作画上有天分的。 先前夏晗的居院图,似乎也是小七的手笔来着。 且她记得,小七的厨艺也很不错。 难道说这便是所谓的——不会作画的厨子不是好暗卫? 如此一说,小七的优点着实不少,且人也很可靠的样子…… 许明意突然就想到了前两日自家母亲偶然间同她提起,说是阿珠和阿葵的亲事也该上些心了的话。 见她竟是在走神,对面的少年愈发觉得有必要说一说了。 “在宁阳时,我见小七同裘姑娘走得颇近,我允诺了小七,待二人进展得差不多了,我便替他出面向裘神医提亲。” 许明意听得一愣。 她刚想着要将小七这块儿肉扒拉到她家阿葵碗里呢,怎么这房子还没来得及盖起来就塌了呢?且还是那种连砖带瓦都被人抢了去在原地另起一栋的感觉。 且……小七同裘姑娘? 总觉得这二人分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啊。 是什么契机叫他们竟是“走得颇近”了? “此事当真?”她有些怀疑地看着面前的人:“你该不会是会错了意,在这儿乱点鸳鸯谱吧?” 吴恙看她一眼。 “我还不至于连这点事情都看不透。” 许明意沉默了一下。 怕就怕他看得太透—— 毕竟这是个脑子过分活跃的,这一点她先前便是深有体会——当他觉得你心悦他时,那你将连呼吸都是心悦他的证据。 同理,谁知道他会不会将这想象套用到小七和裘姑娘身上? 只是…… 聊着聊着,这个人怎么好像逐渐有些不大开心了? 不是他自己先开的头吗? 此时,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怎么楼下的人突然都走了呢?” “出什么事了?” “有热闹看谁还喝茶啊!” “这是又有什么新鲜的热闹了?” “……纪大人正审案子呢!还是前日许家姑娘的案子!” “怎么还审?前日不是都已经当堂认罪了么?” “说是改口供了!” “啊……那得去瞧瞧去……李兄,等等我!” 大致听到了些关键字眼的许明意同吴恙对视一眼之后,二人当即便默契地同时站起了身。 许明意抓起桌上的帷帽戴上,边往外走,手指边飞快地打好了结。 虽说她扮男装扮得还算逼真,但前日里到底才刚在京衙公堂上出现过,需得知道,那些常年看热闹的人,最不缺的就是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睛。 二人来到衙门时,堂外已经围满了百姓。 吴恙本不欲往前挤,但见许明意踮着脚想看,便示意小七在前头开了路。 这路倒也不难开。 京城的百姓确实好说话——小七边将空掉一半的钱袋塞回怀里边在心底感叹道。 堂内的纪大人也没工夫去嫉妒百姓了,此时他紧紧皱着眉,再次出声印证道:“你是说,指使你谋害许家姑娘之人,是夏四姑娘夏曦?!” 他怎么就这么倒霉! 去年才审了夏家二公子夏晗的案子,今年又来了个夏四姑娘? 他是和夏家犯冲吗? 一时间,纪栋竟不知道自己和夏大人究竟哪个更值得同情。 一身囚服的占云娇正满脸悲愤地答道:“回大人,我做这一切,正是受了夏曦的指使!不……是胁迫!她威胁我,倘若我不按照她的计划行事,她便不会放过我和我母亲!” 说着,流着泪重重叩首,道:“前日我之所以不敢将她供出,也是因为担心她会报复我母亲!可现下我想明白了,躲是躲不掉的,唯有将真相说明,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逼迫夏家给我母亲留出一条生路来!” 此时,四下已是炸开了锅。 便是许明意,也不曾料到竟上来就从占云娇口中听到了如此干脆直接的答案。 但是……这样聪明利己且不着痕迹煽动人心的供述方式,当真是占云娇能说得出来的吗? 正文 第328章 箭在弦上 , 分明前日里,在公堂上,还是一幅几乎要崩溃发疯的模样…… 怎么现下突然就变得如此决然且理智了? 难道说,被收押进牢中之后,除了吴恙之外,她……还见过其他什么人? 那个直觉再度浮现在心头,许明意下意识地微微回头看去。 近几日来,她总觉得有一双眼睛,似乎在暗中盯着她看…… “口说无凭,你声称是受了夏家四姑娘胁迫,这话可有证人或证据能够证明?”纪栋看着跪在堂内的女孩子问道。 “证人……”占云娇似乎思索犹豫了片刻,才道:“有一个人可以证明我先前去过夏府,是夏四姑娘逼我过去的!只是……我不知道那个人是否愿意出面替我作证,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包庇夏四姑娘……” 纪栋眼神动了动:“你所指是何人?” “兵部侍郎府的周大姑娘……” 纪栋闻言捋了捋胡子。 这看似寻常的动作之下,实则将胡子一下子便生生捋掉了好几根。 ……怎么将兵部侍郎府又扯进来了! 他怎么就不想不开地开了这堂呢?一定是因为当时早饭吃得太撑了! 可现下已是箭在弦上,总也不能拍拍屁股走人退堂吧? 这般想着,纪大人强忍着心底“这回不知道又要得罪多少人”的忐忑感,转头便向衙役吩咐道:“速速去兵部侍郎府,传周大姑娘前来回话——” 这种事情就得快。 不然热闹一经传开,这些证人有了足够反应的时间,往往就会使证词发生变化。 且为何不同时传了夏家四姑娘前来当堂对质——也是出于对证词的严谨性考虑。 毕竟连占云娇都想到了,这个证人,极有可能会包庇嫌疑人。 换作往常处理类似的案子时,他也会尽早使人将嫌疑人和证人分开问讯,以达到区别证词真假的目的。 衙役很快应下去了。 周侍郎早早去了兵部,此时府内除了侍郎夫人之外,并无主事之人。 侍郎夫人一听衙门来人要传她女儿过去问话,且是同前日里那桩传得沸沸扬扬的许家姑娘的案子有关,登时惊得手里的蜜饯都掉了。 她连忙放下手中的香片茶,匆匆往前堂去见那几名官差,又是塞银子又是叫人坐下喝茶。 见她吓得不轻,为首官差便只能劝慰道:“夫人放心,不过只是作证罢了,只要贵府姑娘如实答话,且证实与此案无关,事后我等自会将人送回贵府。” 侍郎夫人还是不放心,欲再多探问几句时,却听那官差的语气生硬了许多:“此案耽搁不得,还请夫人行个方便,以免叫此时围在外面的百姓猜测贵府有意妨碍官府公务。” 侍郎夫人听得脸色微白。 丈夫不在家中,妨碍公务这样的罪名她可担不起……! 他们周家起家,乃是一步步爬上来的,她同丈夫皆是出身寻常百姓家,也就是赶上了大庆建国不久的好机会,才能有幸跻身今时今日的地位。 在她心里,自家论起底蕴底气,那是远不及那些真正的勋贵人家的,因此一直以来都极为谨慎小心,从不敢张扬什么。 想着这些,侍郎夫人再三权衡,到底还是叫人去请了女儿过来。 “好好答话,大人问你什么,知道什么便说什么……” 听着母亲紧张不安的叮嘱,周婼忙不迭点头,声音微颤地道:“母亲放心,女儿知道。” 从眼下来看,纪婉悠的计划进行的似乎很顺利…… 而即便她很清楚自己接下来需要怎么做,却也消减不了内心的恐惧和不安。 且不说过程必定难熬,单说结果,也根本不是她能够左右得了的…… 她真的不会被牵扯进去吗? 他们周家……会不会因此同夏家结下梁子? 夏曦当真会被治罪吗?若是夏曦最终还是脱了罪,那她会不会反倒担上做伪证的罪名?夏曦又会如何报复她? 因为这些未知的猜测,她昨夜一夜都未能合眼,真真正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悔不当初。 待到了威严的公堂之上,感受着来自各方的压力和注视,恐惧与忐忑感更是立即又被放大了许多。 “这可就是你口中所说的周家大姑娘?”纪栋先向占云娇印证道。 占云娇看着周婼,定定点头。 “回大人,先前就是这位周姑娘来到了民女住着的地方,同我说夏四姑娘想见我一面,但因如今夏四姑娘被禁了足,这次见面只能选在夏府。于是,民女同这位周姑娘的丫鬟互换了衣物,扮作她的婢女,同她一起进了夏府。” 纪栋看向周婼:“周姑娘,此言可属实吗?” 周婼红着眼眶,张了张嘴,声音低如蚊响:“大人,我……我……记不清了。” 纪栋甚至没能听清她说了什么。 但见这幅神态,他便已经知道答案了。 若是占云娇在撒谎,那这位周姑娘大可断然否认反驳。 如此模样,不外乎是不敢贸然开口得罪夏家罢了——哎,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在这世上,只要活着,就总会遇到难以选择之事。 但如论是何处境,一定要记住一点——在并非会触及性命安危的利益面前,还是要尽量选一条让自己良心好过的路来走,因为这才是需要你日日夜夜独自面对的。 当然,如果这么做会丢掉性命,那还是保命要紧。 命都没了,还拿什么去守住良心啊。 ——来自纪大人的一个并不怎么光明端正却胜在实用的处世小妙招。 “本官有句话要提醒周姑娘——在公堂之上,每一个字都需保证真实。如若不然,无论是何原因,便须以包庇罪、甚至是从罪者论处。” “……”周婼闻言颤了颤,咬了咬下唇,适才神情挣扎地点了点头。 “回大人……占姑娘所言,确是实情。我确实曾带她去过夏府见夏四姑娘……这是夏四姑娘叫人传信给我,于信上托我去办的事情。” “那封信现下可还在你手中?” 周婼点头:“还在……” 纪栋便当堂让她吩咐了其贴身丫鬟在官差的陪同下,回了周府去取此信。 “那你当初可知夏四姑娘为何要见占云娇吗?”纪栋继而问道。 周婼连忙摇头。 “回大人,我当真不知!那封信上,并未说明缘故,只说让我去找人带去夏府罢了!且那日我将人带到之后,她们谈话时我也并不在场,对她们究竟谈了什么根本一无所知……” 她说着,转头看向占云娇:“这些经过,占姑娘也是知道的!” 这话她是对纪栋说的,但一双眼睛却紧紧地钉在了占云娇身上,眨也不敢眨上一下。 占云娇当真会如纪婉悠所言那般,替她洗清嫌疑吗? 这一刻,周婼紧绷极了。 也越发深刻地体会到,从一开始,她在听了纪婉悠的安排那一刻起,她所有的一切,便已经俱不在自己掌控中了! 纪栋也看向占云娇:“此言可有假?” “周姑娘说得没错。”占云娇看一眼周婼,缓声道:“周姑娘只是带我去见了夏曦而已,对夏曦的计划并不知情——那日周姑娘去找我时,见我家中境况堪忧,还曾拿了银子给我,单凭这一点,我便不能胡乱冤枉她。” 闻得此言,周婼紧绷着的那口气顿时松了下来,她双手撑在腿上跪在那里,将头垂下,大颗眼泪滚滚而落砸在手背上。 纪栋点了头,接着问道:“照此说来,你第一次见夏四姑娘,是在夏府——在那之后,你们又是如何传递消息的?” 若说还是扮作丫鬟被周家姑娘带去的,那再说周家姑娘不知情的话,就只能是在撒谎了。 “后面的计划,都是由夏曦身边的一个丫鬟来传递的。”占云娇如实答道。 “丫鬟?可还能清楚地描述出此人的长相吗?” 占云娇想了想,点了头:“我见过她许多次,应当可以试一试。” 听得此言,纪栋便立即着人取了画纸来,由师爷按照占云娇的描述,当场画出了画像。 画像有三幅,出入都不算太大,最后由占云娇指了一幅最像的。 但说是最像,也只是相较而言。 要她说,只是勉强画出了大致而已。但那丫鬟生得又很是普通,没什么特点可言,她所能描述出的,也只有那些了。 且总也不能当众说这师爷画得不行吧? 就这么着吧,反正当面认她还是认得出来的。 纪栋接过画像看了看,正要说些什么之时,忽有一名衙役从后面走了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并悄悄递上了一张折起的画纸。 纪栋眉心微动,将那画纸在面前展开。 现下还没看到那丫鬟本人,且先不说像是不像,但单是这份传神的程度,就足以叫人惊艳了。 这么一对比,他不禁多看了自家师爷一眼——他好像明白为什么好些案子的嫌疑人,由百姓们描述出了样貌之后,经了师爷的手画了肖像拿出去张贴缉拿,最终都没能抓到人的原因了…… 且那些少数被抓到手的嫌疑人,同师爷画出来的画像,也往往叫人觉得——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是毫无关系。 对此,师爷解释为描述之人表达的远远不够清楚。 ——好想知道吴世孙这是找谁画的,以后能不能无偿借给他用用? 见堂上的纪大人朝自己看了过来,吴恙微一点头,算是对那幅画像的回应。 旋即,纪栋便吩咐了人去夏府。 话说得尚且很客气:“拿着画像过去,若是确有样貌相似者,便请夏四姑娘前来解惑。” 官差应下,即刻去了。 师爷看了一眼官差手里的画纸——不对啊,为什么觉得好像不是他画得那幅呢? 堂外,许明意隔着帷帽垂下的轻纱同吴恙对视了一眼。 吴恙知道她必然有想法,便又向人靠近了些,微微向她的方向倾身。 许明意踮起脚,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女孩子的气息隔着薄纱轻轻柔柔地萦绕在少年耳侧,如仲春暖风拂过。 吴恙点头,重新挺直了身形之际,只觉得那只被暖风吹过的耳朵又痒又烫,叫他想要揉一揉。 一行官差很快来到了夏家。 却听闻夏曦并不在府中。 “真是不巧得很,我家小少爷近来不知怎么被惊住了,夫人一早便带着四姑娘去了城外上香请辟邪符……这会子还没回来。”大管家同为首官差说道。 他并未有说假话,毕竟这样明目张胆的假话说出去,经城门守卫处一查便知,被戳穿之后只会更麻烦而已。 自从去年府里出了二公子那样的事情之后,如今他们夏府上下人等,言行较之往常皆谨慎收敛了不少。 若是换作从前,这区区官差,又哪里配让他堂堂一个大管家亲自相迎。 便是给了冷板凳坐着,那纪栋也不敢多说什么。 当然,如今姓纪的同样也不敢如何,但老爷说了,府中再不可叫人抓住一丝一毫的把柄。 “原来夏四姑娘不在府中。”为首官差取出那幅画像来:“那不知这画上之人可是夏四姑娘的丫鬟?可否让此人先随我等走一趟?” 看着那幅画像,大管家的眉头跳了跳。 ……怎么画得这么像?! 分明那样普通的一张脸,可看了这幅画像,就是能叫人立即分辨出是哪个。 如此之下,他便是想要推说府里好像没这个人都不行了。 “……这确实是我们四姑娘院子里的丫鬟。”大管家语气平静地道:“只是这既是贴身丫鬟,那自然是时刻陪在姑娘身边伺候的。今日姑娘出门上香,这丫鬟便也陪着去了。” 说着,向官差抬手拱了拱手:“在下这便叫人出城去请我家四姑娘回来,只是这一来一回,怎么着也要一个来时辰,诸位差爷不妨先回去同纪大人说明情况——” 一个时辰,足够请示老爷了。 实则早在一刻钟前,他便已经差人去同老爷传信了——而他能做的,就是在老爷回来之前,先将局面稳住。 不料那官差却道:“固然要向大人回话,然一人回去便足够了。我等奉大人之命前来相请夏四姑娘,在未见到夏四姑娘之前,只能在此等候,公务在身,叨扰之处,还请见谅。” 正文 第329章 理想的牢房生活 , “那……诸位且在此稍坐片刻,吃些茶歇一歇。在下且去安排请四姑娘回府之事,便先失陪了。” 大管家施礼罢,转身离开了前厅。 “立刻带人去四姑娘院中,将紫月绑起来关去后院!……动作小些,叫知道此事的人嘴巴都给我闭严了!一切等老爷回来之后再做打算!”行至无人处,大管家低声对身侧仆从交待道。 那仆从应下,立即去了。 然而还是有人早了一步将消息传到了丫鬟紫月耳中—— “紫月,我方才在前院时,瞧见府里突然来了好几个官差,隐约听说是要请四姑娘去衙门……你可知是为了何事吗?” 一个在前院做活,素日里同紫月关系不错的小丫鬟特意跑来问道。 她畏惧大管家的威严,恐被发现没敢往下听,只听了个开头就赶忙跑过来了。 紫月闻言手中一颤,握着的抹布掉落在脚下。 “我也不知……” 她连忙弯腰将抹布捡起,匆匆说了句:“我还有活要做,姑娘回来之后若瞧见屋子里乱糟糟的,必然要发脾气的……你也快回去吧,让人瞧见你来这儿,回头传进管事那里,少不得又要揪你耳朵了。” 说着,就拿着抹布忙往内屋去了。 看着那道消失在珠帘后的背影,小丫鬟疑惑地皱了皱眉。 总觉得紫月像是很害怕的样子…… 难道说……姑娘当真闯了什么大祸吗? 就像……先前二公子那样的? 这个念头一出,小丫鬟在心中暗道一声“天爷”,当即也不敢再多呆了。 而她前脚刚离开此处,紫月后脚便急忙忙地从内间走了出来。 她双手紧紧攥在一起,眼神慌张反复,如此犹豫了片刻之后,终究是咬了咬牙,回了抱厦中收拾东西。 然而东西收拾到一半,就听得有杂乱的脚步声传进耳中。 “紫月人呢!” “方才还在姑娘房中呢……” “把人找出来!” 听得这道来者不善的男人声音,紫月脸上血色尽褪,也顾不得再去收拾其它,将当下装了些首饰碎银的包袱匆匆卷起抱在怀中,慌慌张张左顾右看之下,在房门被推开之前,躲进了床底最里侧。 床底空间狭窄,满是积灰,好在位置背光,从外面看来一片漆黑,轻易发现不了其内藏人。 但绝对经不起细致的搜找。 甚至若有人疑心她藏在房中,第一个要找的地方恐怕就是床底! 想到这一点,紫月一颗心高高吊起,连呼吸声都不敢发出。 房门被推开后,很快有人走了进来。 听声音,有院子里的管事婆子和一个丫鬟,还有那道男人的声音——这是大管家身边的心腹冯顺! 那也就是说……是大管家要找她? 是要将她交给官差送去衙门吗? 但她很快便发现这个猜测是错的—— “人怎么会突然不见!说,是不是你们谁嘴快,将前院来了官差的事情传开了!”男人见房中无人,指着桌上散开的匣子,厉声道:“这分明是跑了!” 管事婆子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床底边缘深浅不一的积灰,微微皱眉道:“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我到现在都没听明白呢!好端端地,紫月跑什么呢?” 男人横她一眼,冷冷地道:“记住一点便好——紫月今日一早跟着四姑娘出城上香去了,此时不在府中!若是在府里瞧见了,那便是偷偷独自回了府,趁着四姑娘不在,盗窃主子财物妄图逃出府去,当立时将人抓住,交由大管家处置!” 听着这番话,管事婆子应了声“是”。 片刻后,男人便骂骂咧咧着带人走了:“……赶紧的,四处找仔细了,绝不能让人跑了!” “兰嬷嬷……”管事婆子身边的丫鬟惊惧不定地低声问道:“究竟出什么事了?紫月她……真的跑了吗?” “别问那么多了。”管事婆子叹了口气。 别说紫月这种年轻丫头了,她也早就想跑了——跟着这种主子,说是锦衣玉食,实则是朝不保夕。 可她拖家带口的,想跑也跑不了啊。 要她说,紫月就是跑晚了,跑路这种事情得尽快啊,按说得提前跑、连夜跑才行。 但她同紫月还是不一样的,事后至多是丢了管事婆子的位置,再不济也是被赶出府去。 管事婆子最后看了一眼那床底的位置,带着丫鬟走了出去。 “兰嬷嬷,这屋子可要上锁吗……”丫鬟小心翼翼地问。 “不用了,冯顺他们说不定还要再回来查看。” “是。” 脚步声渐渐远去,床下的紫月终于得以大口呼吸。 但顺畅的呼吸也并未能让她感到丝毫放松。 她听明白了…… 大管家定是对官差称她与姑娘一同出城上香去了,而以如此说辞应付完官差,转头便叫冯顺来抓她! 这是怕她去了衙门说漏了什么吗? 如此之下,她倘若当真被抓住,之后等着她的会是怎样的后果,似乎已经不难猜测了…… 可她不想就这么被灭口! 她才十五岁,她不想死! 至少不能就这样等死! 且老天定然也还是眷顾她的……方才若不是好友于一念之间跑来找她,她此时必然已经落在行事雷厉风行的大管家手里了! 这一刻,女孩子逃生的欲望盖过了一切。 她从床下而出,抱紧着包袱来到门边,确认四下无人之后,一路疾走出了抱厦,绕进了后面的园子里,借着一处狗洞钻了出去。 这狗洞的存在并不是偶然。 先前只是小小的一个洞而已,此时之所以能够容纳她一个大活人通过,皆是因为她这些时日有事没事就会来挖大一些。 挖洞多日,用洞一时,凡事皆在平日积累,说得就是这个了。 但离开这座院子之后,才是最危险的开始。 心知府里对她的搜找必然会越来越紧密,由不得她多做耽搁,紫月迅速地做出了决定。 她要从此处,尽量避人耳目地去到后偏门那里。 与后正门不同,那处后偏门平日里甚少会有人出入,在那里守门的人知道她是四姑娘身边的丫鬟,她前几日悄悄出府去见占云娇,走的都是那个门。 只要那守门人还没有得到大管家的示意,那她就有机会从那里离开……这也是她唯一的机会! 打定了主意,紫月便选了一条小径,一路躲躲藏藏地来到了后偏门处。 见没有异样,她将瘪瘪的包袱藏在比甲下,尽量镇定如常地走了过去。 然而她刚要靠近那守门人所在的门房前,就见那门房后突然窜出了两道人影来:“怎么?还真想蒙混逃出去?” 男人冷笑着道:“果真被大管家给猜着了!就知道你八成会从后门出府!” 两处后门,他都安排了人守着,一个没脑子的小丫鬟也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跑出去?简直是异想天开! 见竟是冯顺,紫月脸色大骇,下意识地往后退着。 然而,下一刻,她后退的动作忽然一顿。 只听得“扑通”几声声响,她视线中包括冯顺和那守门人在内的三人,竟是先后都倒了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 紫月颤颤地看向四下,却看不到任何人影或是异样。 难道这也是老天的眷顾吗? 可这眷顾……未免也太硬来了吧? 如此关头,小丫鬟来不及思索太多,壮着胆子上前摘下了守门人腰间挂着的钥匙,将门匆匆打开跑了出去。 跨出门槛的那一瞬间,对前路固然还有许多茫然恐惧,但她却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自由的感觉。 只是这感觉只如昙花一现,很快她便自由不起来了—— 这处后偏门,开在后墙与一条窄巷之间。 她几乎都没察觉到巷中有人在,就听得一道声音传进耳中:“是要去衙门吗?走吧,我来带路。” 紫月吓了一跳。 她满脸防备地盯着走来的年轻男子,“你……你是谁?” 看穿着分明也不像是官差! “带你去官府的人。” “我为什么要去官府……当真奇怪。”紫月极快地说了一句,转身就要离去。 下一瞬,就觉后肩被人握住,疼痛感立时传来。 “当真不去吗?” 紫月死死皱着眉:“……我不去你又要如何?” “不如何,不过是将你原路丢回这院墙内罢了。” 紫月听得一阵心惊胆战,只觉得比直接杀了她来得还要可怕。 “不,我不回去!” 她是逃出来的,真回去了,还不知要受怎样的折磨! “那便随我去官府啊。”小七认真地道:“你不过是听命行事,只需出面作证将实情坦白,并不会被判死罪。到时一日三餐无需操心,日子也清闲,还不必害怕夏家人会来找你麻烦——除了京衙大牢之外,你还能找到更安稳的去处吗?” 紫月听得脸色复杂地变幻起来。 此时,她心头甚至生出了一种诡异的恍然之感来——对方描述中的,不正是她逃出去之后想找的那种地方,想拥有的那种理想中的安定生活吗? 毕竟就算今日她逃脱了,又能藏在哪里?又能藏上几日? 到时无论是被抓去官府,还是落在夏家手里,结果和处境必然都会比现下更糟糕百倍。 若是到时再给她罪加一等,来个流放什么的,她岂不是连住牢房的安稳生活都要失去了? 而正当心动之时,她忽然听得院墙之内传来了嘈杂的动静。 “人怎么了!” “还有气儿呢,应当只是昏迷了!” “门也开着……肯定是从这儿跑了!” “快去追!” 紫月浑身一紧,当即道:“我答应你去官府!……咱们快走!” 可是还能来得及跑吗! 下一刻,事实便证明她多虑了。 对方一把抓起她将她背在身上,轻轻松松便翻过了窄巷。 京衙内,纪栋吃完了一整盏茶,正考虑着要不要先中途休堂。 方才他的下属回来传信,说是夏四姑娘和那画上的丫鬟都不在府中,夏家大管家的意思也很明确,一句话,叫他等着。 而不消去想,也猜得到,这等候的间隙,必然会有变故发生。 可明知如此,他又能怎么办? 让人去催?去限定多久之内夏家姑娘必须要过来? 他倒是想,可胆子不允许啊。 说句戳心窝子的话,只要夏家脸皮够厚,就算夏四姑娘随意找个借口等到明年再回城,他都只能干等着。 坐得腰都疼了的纪大人决定先回后堂休息一会儿等消息。 临起身之际,纪大人看了一眼堂外的方向。 吴世孙竟走了。 让随从花了大价钱买来的位置,竟也不多站一会,多回回本吗? 换作他,哪怕站到腿断也要站到最后一个,最大限度拉低成本。 但这注定只能是假设,毕竟他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换一个看热闹的位置。 哎,又是替别人心疼银子的一天。 “大人,夏府丫鬟到了!” 纪栋正准备离开时,忽听得一衙役禀道。 ——来了?! 纪栋意外地看过去,见果然有一名身穿淡青色比甲的丫鬟被带了进来,不由地拿询问的目光看向衙役。 衙役的眼神也有些茫然。 说了大人可能不信,人不是被他从夏家带出来的,他纯粹就是想回来告诉大人,那位夏首辅回府了。可走到半路,这丫鬟突然就冒出来了,说要跟他回衙门。 对方都主动要求了,他总也不好拒绝啊? 于是就这么晕晕乎乎地将人给带回来了。 “大人,就是她!” 占云娇指向被带进堂内的紫月,凝声道:“她就是夏曦身边的丫鬟,数次见面传信,都是她找的我!” 迎着对方的目光,紫月张了张嘴巴。 倒也不必如此紧绷敌对,毕竟她也没打算不承认啊…… “是我,占姑娘没有认错。”紫月声音有些怯怯,却毫不犹豫地道:“大人,婢子知道我家四姑娘计划谋害许姑娘之事的全部经过。” 占云娇:“……?” 纪栋:“……?” 而后,紫月便将自己所知经过,事无巨细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包括自家姑娘的歹毒用心。 ——听说招供的态度越好,平安坐牢的机会越大,甚至不必受皮肉之苦就能直接入住牢房呢。 正文 第330章 以她做饵 , 将所知经过尽数说罢之后,紫月鼓起勇气看向纪大人。 对上那双小心翼翼却满含诚意的眼睛,纪栋心中的困惑愈发深了—— 他做官断案多年,自认还算擅读人眼神,可对方眼中那种“我想坐牢”、“大人,您看我行吗”的浓浓渴望感是怎么回事? 这个丫鬟对自己接下来的人生路有着如此明确清晰的规划——夏家知道吗? 或者说,夏家将这么个人送来衙门,莫不是不准备再要那个不省心的四姑娘了? 至于为何说人家姑娘不省心,也没旁的——实在是在各大茶楼中火爆一时的那个本子讨论度太高,本着体察民心的原则,他也是去听了两回的,并公费吃了两壶茶与一碟瓜子。 要不是公费不允许,他还想来两碟酥点,毕竟听着还挺下饭的。 纪栋将视线从紫月身上收回,复又低头看向手中的薄子。 这其上,乃是师爷所记占云娇最新的招供说辞。 方才他仔细分辨了,紫月所言,同占云娇的供词,几乎没有任何出入,可谓十分吻合。 纪大人分辨得出来,不少将这场热闹从头看到尾的百姓也听明白了。 人群中低低的议论声重叠嘈杂。 这时,占云娇像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得,有些犹豫地开口道:“大人,夏曦为了让民女保守秘密,此前对民女软硬兼施……也曾给过民女一些财物……不知可否作为物证?” 纪栋当即问道:“皆为何物?” “一些碎银和银票,还有几样首饰……” 纪栋眼神微动。 碎银和银票多半做不得什么物证,但是首饰就说不好了——譬如先前那采花贼窃去的那些首饰,有不少都间接暴露了受害者的身份。 “这些东西如今在何处?” “回大人,还在我家中,从未动过……”占云娇详细说明了藏东西的位置:“就在我母亲床下最里面的那只瓷罐里。” “来人。” 纪栋立时吩咐道:“速去城南占家将此物取来。” 因怕迟则生变,官差一路骑马急赶,很快便将占云娇口中之物连同那只瓷罐一并取回了衙门。 “敢问这位差爷可见到我母亲了?她现下可还好吗?”占云娇向那名捧着瓷罐的官差问道。 官差看了一眼纪栋。 纪栋微一颔首。 虽说公堂不上不宜谈及同案情无关之事,然律法之外尚有人情在。 官差便答道:“令堂看起来身体尚可,另有一名妇人婆子照料在侧。” 占云娇放下了心之余,不禁有些意外。 有婆子在照料她母亲? 会是……许明意的安排吗? ——她记得那晚在城外林中,许明意曾说过在查明她母亲与此事有牵扯之前,自会命人照料基本起居。 当时她是不信的。 当然,现在她也不信! 方才那只是下意识中做出的猜测罢了,稍一细想,便知许明意根本不可能如此好心——先前无冤无仇都可以对她们母女见死不救的人,又怎么会在险些被她害了之后,当真差人去照料她母亲? 一定是兄长的安排…… 想到“死而复生”的兄长,感受着眼下一切在兄长计划之中的局面,占云娇的信心又足了些。 兄长说了,如今他在一位大人手下做事,若她被判流放之罪,兄长便会设法于途中将她换下来…… 此时罐中之物已被取出,纪栋将那几样首饰看了一遍之后,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了一支钗子上。 他对女子首饰一窍不通,但这支钗子看起来很不一样,具体怎么个不一样法儿——看着就很贵。 “你既为夏四姑娘的贴身丫鬟,那这些东西是不是她的,想来你应当可以辨认吧?”纪栋看向紫月问道。 按说,这种问题不该让夏家的下人来回答,但这个小丫鬟想坐牢的诚意实在很足,已经在某种意义上得到了他的信任。 紫月微一点头:“婢子可以试着认一认……” 纪栋便命人将那放在托盘中的首饰捧到了她面前。 “这些……确实都是我家姑娘的东西。”紫月笃定地道。 一旁的周婼茫然了。 怎么就……都是了呢? 分明只是一支钗子是夏曦的东西啊。 难道说紫月也被纪姑娘暗中收买了? 不可能啊,如此重要的细节,按说纪姑娘事先定会告知她才对,怎会临时加人进来呢? 所以,这紫月究竟是怎么个情况啊? “且这支钗子……婢子记得……似乎是宫中的赏赐!”紫月拿起那支红宝石双蝶钗说道。 虽然她根本不知道自家姑娘何时竟给了占云娇这些东西,甚至有的根本不是她家姑娘的,但这支钗子她绝不会认错。 即便她也实在不懂自家姑娘为何要将如此特别之物拿给占云娇,说是蠢到原地升天也不为过——但转念一想,姑娘这么蠢,又历来自大,兴许根本不记得这是宫里的赏赐了也说不定。 一听“宫中赏赐”几字,纪栋的脸色不禁微变。 他想到了一个人。 衙门后街槐花胡同里,住着一位在宫中司饰监做事多年,去年才刚因年迈患病而出宫养老的老太监。 说是患病养老,实则就是出宫等死,但这老太监自出了宫之后,身子骨儿反倒康健了起来,但没死归没死,总也不能再回宫去,于是就这么长住着了。 但人也没闲着。 因是司饰监出来的,自是站在了珠宝审美的尖端,时常有珠宝师傅上门请教不说,还引了一大批官宦人家的女眷青睐,就差原地直接开课了。 也因此,难免就成为了纪大人嫉妒的对象之一。 嫉妒归嫉妒,现下有正事需要请教,态度还是要摆好的。 是以,纪栋吩咐了官差去请人过来,不忘叮嘱要好言想请。 至于出场费什么的…… 都是给百姓办事,提这个岂不折辱了老人家? 老太监也很给面子,没有耽搁地就过来了。 且当堂便断定:“此物确是司饰监所造……但凡是出自司饰监之物,皆有特殊印记在,且手艺在此,做不了假。” 说着,略沉吟了一瞬,又细细看了看,随后道:“这钗子,倒像是我出宫前经手的那一套红宝石首饰……当时记得是送去了皇后娘娘宫中的。” “没错……”紫月赶忙接话道:“婢子想起来了,这钗子原本有一对儿,正是去岁时皇后娘娘赏给我家四姑娘的!” 纪栋面色沉肃地点了头。 既如此—— “来人,再去一趟夏府,请夏四姑娘尽快前来解惑。” 如此如山铁证之下,他若再一味装怂,那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今日这案子,若是审不出个结果来,是注定不能退堂了。 官差再次去夏家请人的间隙,堂外人群中的气氛彻底躁动了起来。 “这是人证物证俱在了啊……不承认恐怕都不行了!” “竟还真是夏家四姑娘……” “仔细想想倒也不奇怪……这夏四姑娘同许姑娘不合,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 “那能叫不合吗?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分明都是夏四姑娘屡屡主动挑事在先……” “这下有热闹看了……” “我就说,怎么只叫个丫鬟过来,合着是心虚不敢露面啊。” “镇国公府可不是好欺负的……夏首辅即便想护着女儿,恐怕也难咯!” 且退一万步讲,这能护得住吗? 这事官府若不给个了断,许老将军大有可能就直接提刀亲自去夏家讨说法教做人了! “……夏首辅岂是那等不通事理之人?难道你们忘了去年的事情了?” 提到去年那件轰动京师的大案,很多人都变了脸色。 在那件案子里,夏家二公子最后可是被判了凌迟之刑,而夏首辅从始至终都没有过半分包庇。也因此,即便出了这种事,夏首辅的声名也未有被累及,相反,还成了百姓们心目中大义灭亲的表率。 只可惜啊,如此忠正严明的首辅大人,却有着这样一双讨债般的子女…… 也有人忍不住想——出了一个二公子是偶然,现下又出了一个四姑娘,还能是偶然吗? 但这些揣度,是万万不能于人前乱讲的。 “大人……” 堂内,立在一旁的周婼此时脸色微白地道:“我已将所知悉数言明,现下身体有些不适……不知可否先行回去吗?” 她不敢见夏曦。 因为自己的证词,更因为那支钗子…… 没错,她是厌恨甚至鄙夷夏曦到十分,可到底是在背后算计对方的那一个,又因自幼对方性情嚣张,身份远远高于她,那种日久年深的畏惧,是刻进了骨子里的。 尤其是她现下的底气也确实不怎么足,着实很害怕夏曦会当堂说出不管不顾让她难堪的话来。 脸颊圆圆的小姑娘脸色苍白,额发也被冷汗打湿,看起来虚弱又可怜。 纪栋斟酌了一下,道:“此案还未结案,周姑娘乃极重要的证人,此时离去,多少有些不合规矩。但若当真身体有恙,自也不好耽搁——不如这样吧,本官先传仵作替周姑娘看一看。” 周婼不禁颤了颤。 倒也……不至于就直接请仵作吧? 纪大人话罢也意识到了不妥,遂轻咳一声,改口道:“……来人,将周姑娘请去隔间稍作歇息,另请医婆来给周姑娘看一看。” 官差应下,将周婼带去了公堂左侧的隔间。 周婼坐在那里,紧紧握着一盏热茶,心底的紧张半分没有消减。 她从未觉得时间如此难熬过,她现在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切回家去。 同一刻,状元楼内,二楼的包间里,小七正将衙门里的进展细说给自家公子和许姑娘听。 半个时辰前,眼看着这案子一时半刻了结不了,许明意便拉着吴恙来了状元楼吃饭。 “照此说来,竟是十分顺利了。”许明意若有所思地道:“证人与物证都在要害之上,夏曦这次,注定是逃不干净了。” 吴恙看向她。 女孩子的脸上并不见仇人即将得到惩罚的高兴之色。 很显然,从始至终,她看重的都不是事情的表面与夏曦的下场——或者说,她从一开始就没将夏曦此人放在眼里,官府不给公道,她自己也会亲手来讨这公道的。 她所看重的,一直是此事背后隐藏着的东西。 吴恙猜测着问道:“你是觉得有人在操纵此事?” 许明意没有迟疑地点头。 起先见占云娇突然改口,她便有了怀疑。 而后又有周婼出面作证—— 紧接着,皇后娘娘的赏赐成了物证,可谓堵死了夏曦最后的退路。 而在此之前,那一日占云娇的表现,可不像是握有什么证据的人。 夏曦必然也很有把握自己不曾留下什么把柄,若不然恐怕也不会什么都不做,今日还能有闲心去上香了—— 所以,今日这一切的发生,可谓突然至极,根本没有留给夏曦任何反应的余地。 对方的目的很明确,下手也很准。 但她并不认为这是有人在“帮”她出气。 夏曦的身份注定了这件案子的特殊,在真正的大局之前,姑娘家的不合不值一提,双方背后的家世,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她几乎可以断定,这是有人在趁机要对付夏家。 不,或者说,不是趁机—— 极有可能从一开始便是有预谋的! 许明意想到了那日夏曦被天目所伤时,曾在对面茶楼外看到的那位曹状元的身影。 当时她便猜测过,会不会是有人刻意引导夏曦过来,存心要让她在曹状元面前失态出丑。 而最有嫌疑的那个人,当然就是当日陪在夏曦身边的、也是今日出面作证的周家姑娘—— 可眼下来看,这位周家姑娘,显然也只是个替人办事的棋子。 否则也不会落到要亲自出面作证自损的地步。 想着这些,许明意不禁恍然,眼睛闪了闪,低声道:“原来,是拿我当诱饵引夏曦上钩啊……” 只是,这个人,会是谁呢? 此时,一直也在思索着此事的吴恙,此时抬眼看向她,正色道:“兵部尚书府——” 或许是他看的更为简单直入,少了她那些已知的繁杂过程,此时他的思路显然比她更快了一步。 许明意便下意识地拿意外的神色看向眼神笃定的少年。 经他如此提醒,她亦意识到,确是兵部尚书府的嫌疑最大…… 只是—— “为何如此肯定?” 正文 第331章 还不是怕你委屈 , “前晚我从京衙大牢离开之后,便命小五安排人手留意着是否会有人前来探视占云娇——” 起初只是多留份心,借此看一看是否会有所谓可疑之人,也就是会不会有与占云娇同谋者出现。 虽然这个可能本就是微乎其微的。 许明意大致猜到了他的用意:“结果呢?” 他历来行事周全,甚至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做了许多她不知道的事情,但有一点她如今也算是有经验了——他历来不说无用之言,若非是出了结果的事情,他事后是不会特意同她说起的。 “结果昨夜等到了一位自称占氏族人的中年人,且确实也见到了占云娇。”吴恙并不卖关子,直入正题道:“单凭所谓占氏族人的身份,自然见不到此等重犯,据查,此人正是借了兵部尚书府的关系,才被纪府尹准允去见了人。” “此事我原本未察觉到太多异样,今早也还未来得及同你细说。”吴恙看着许明意,道:“但今日占云娇突然改口,那便极值得留意了。” 兵部尚书府,有动机。 而夜探京衙大牢,恰巧又满足了条件—— 许明意的眼神变了变。 所以,并非是占氏族人借了兵部尚书府的关系前去探视犯错的小辈。而是兵部尚书府在以占氏族人作为遮掩,去见了占云娇。 只是,兵部尚书府究竟开出了怎样的条件,才会让占云娇看似如此心甘情愿地改供词? 是以救她为条件吗?——除此之外,她想不到有什么别的东西能够打动占云娇。 可这样不切实际且风险极大的谎话,占云娇也会信吗? 即便只是别无选择之下的半信半疑,可占云娇并非什么心志坚定之人,兵部尚书府就不怕她将此事泄露出去? 还是说,兵部尚书府,有绝对的把握可以将占云娇拿捏得死死的? 许明意一时想得太多,不禁有些走神。 直到吴恙再次开口。 “据说如今夏廷贞与纪修在朝堂之上已是针锋相对之势,且有几次于圣前献策,竟是纪修隐隐占了上风。” 许明意颇为意外地看向他。 他人在宁阳,竟对这些也一直都一清二楚? 然而想想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毕竟这个人是吴家世孙,待政事本就上心,说不定是自幼便养成的每日功课习惯罢了。 说到功课,面前的少年倒真有些像位先生似得,不忘出言考她:“你可觉得,此事多多少少有些异样吗?” 许明意点头。 她知道,他口中的异样并非是纪修与夏廷贞如今势同水火的关系——毕竟这把火之所以能烧起来,当初便是她和吴恙做的手脚,让纪修背上了算计夏晗的黑锅。 真正异样的,是纪修非但没在这场较量中吃亏,反而近来还有些要重得庆明帝青睐之势。 “我同祖父私下也曾说起过此事,祖父断定,依他对纪修的了解,纪修背后,必定是有人在替他出谋划策。” 这位纪尚书,原本并非是多么擅长玩弄权术手段之人。 若不然,作为当初扶持庆明帝登基功劳最大的功臣,他这些年来也不会一直被夏廷贞死死压在脚下,连兵权都被分出去了大半了。 吴恙点头道:“镇国公果然料事如神。” 一旁的小七闻言,暗道一声可惜。 如此真挚的一句马屁,没当面拍真的太可惜了。 “料事如神谈不上。”许明意自行替自家祖父谦虚道:“不过是对纪修此人了解得多一些,认识的年数长一些罢了。” 说着,便问道:“你知道这其中缘故?” “听说兵部尚书府中,新来了一位幕僚。” 新的幕僚? 知他口中的“听说”,必然不可能真是从大街上听来的,许明意忙又问道:“这幕僚是何来历?” “正因来历成谜,才被雪声茶楼留意上了。”吴恙并不瞒她任何:“不仅来历成谜,年纪样貌、甚至是男是女至今也未能查明,此人自进了尚书府后,便从未在人前露过面。” 许明意:“竟如此蹊跷?” “嗯,应当也算得上是一位能人。”吴恙客观评价道:“只是从其所献之策来看,投帝心所好之意图尤为深重,却丝毫不顾真正大局利弊,说是一句心术不正也不为过。” 此种人,即便确有才能,也是祸世之才。 许明意不禁微微皱眉:“纪修是从哪里找来了这么一个人……” 且从不在人前露面…… 莫非是来历有不同寻常之处? 毕竟若单单只是养上个把幕僚,并非是什么需要藏藏掖掖之事。 还是说,纪修是怕此人之才传扬出去,会被人盯上,甚至为他人所用? 而照此说来的话,若真有这么个人在纪修背后,那此番夏曦与占云娇之事,恐怕多半也同此人有关了。 “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吴恙将手中茶盏搁下,边说道。 许明意正兀自琢磨着这幕僚之事,乍然听得这么一句,下意识地就道:“局势如此,夏曦此番是逃不掉的。” 吴恙看她一眼。 这丫头在想什么呢? “我说的是兵部尚书府。” 那个叫夏曦的自是不必费心了,可这件事情中,兵部尚书府在算计夏家想破坏夏家以亲事拉拢新科状元之举的同时,却拿许明意来做饵,险些让她置身险境,这笔账当然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说这个啊……” 许明意这才明白他的意思,眼底却带了些笑意:“正所谓兵不厌诈,不过是顺带着被人算计了一下,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浑不在意,吴恙却听得愣了愣:“你不生气?” “不生气啊。”许明意答得理所当然:“这些又不是小姑娘间的打打闹闹,她们刺儿上我一句,我便能抬脚将人踹荷塘里去。纪家利用了我,我昔日也利用过纪修,都身处在这争斗的漩涡中,各凭本事罢了。” 吴恙一时没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眼底似有着思考。 许明意便又说道:“况且,换作平日,顺手出一出气便也就出了,可是眼下,若对纪修出手,岂不白白叫夏廷贞坐收渔利?到时别说出气了,堵心还来不及呢。” 说到这儿,她不免问了一句:“按说,这些不该是你最先考虑到的才对吗?” 他分明一贯才是做事最先看大局的人。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不一样。”少年答得毫不迟疑。 她同所有人都不一样,甚至这所有人中也包括他自己。 许明意先是一怔,而后眼底便溢出了笑意,垂眸端起茶盏,垂下笑眼“哦”了一声,握着茶盏吃了一口茶。 原来是因为她,所以才有了例外啊。 吴恙看她一眼,似乎是怕她认为他行事冲动心智不成熟,少年人不愿被喜欢的姑娘看轻,便一反常态地多解释了一句:“我自也不会做出不顾大局之举。” 许明意点点头。 她当然知道——论起行事周全,她甚至根本是不如他的。 吴恙却觉得面前女孩子的态度散漫透着敷衍,不知怎地,一句“还不是怕你委屈——”便说出了口。 一旁的小七听得瞠目结舌。 公子……怎么还幽怨上了呢? 难道这就是传闻中的“扮可怜大法”? 不得不说,这未免也太不公子了吧? 还有……公子是不是因为眼里只有许姑娘,所以忘了他还在这儿站着呢? 若是待会儿公子反应过来,为了颜面和尊严,会不会杀他灭口? 小七一时紧绷不已,想要默默退出去,却又根本不敢动——这世上有什么能叫人瞬间隐身的功夫吗?或者说,现在聋还来得及吗? 偏是此时,包厢的门被人从外面叩响。 吴恙没有回头,只道:“进来。” 门被推开,伙计拎着长嘴铜壶走了进来:“小的来给客官添茶了!” 趁着这机会,小七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他真的太难了。 伙计离开后,包厢内便只剩下了吴恙二人。 许明意这才接他方才那句话:“……你放心,我没觉得委屈。” 若连这等小事都觉得委屈,那还做什么所谓大事啊。 况且,危机越来越近,她也没功夫去委屈。 吴恙只“嗯”了一声,温声道:“那这笔账便先记着。” 是他将她看轻了。 实则,仔细想一想,起初认识她时,他对她最多的便是发自内心的欣赏,觉得这是个能做大事的姑娘家—— 只是后来他面对她的心情慢慢变得不同了,生怕她受委屈,心中有一丝不痛快。 但他还是不打算改。 例外就是例外,在他这里,她永远是例外的。 日后遇到同样之事,他还将会是同样的反应,万一哪次她真的觉得委屈了呢? 当然,她若当真觉得他的做法不妥,那他则选择尊重她的想法就是——他想做,和她不想让他这么做,这二者并不冲突。 “那便记着吧。”许明意看着他,心中安稳熨帖,眼中含着亮晶晶的笑意:“若哪日我突然觉得委屈了,就告诉你。” 看着这样一张笑脸,吴恙眼底也噙了笑,语气愈发温和:“好。” 许明意随后问道:“对了,方才听你说纪修之事,似乎对如今京中的局势十分清楚?” “略知一二罢了。” “那你同我讲讲可好?”女孩子的语气里有着虚心请教的意味,说话间,亲手替他添了盏热茶,推到他面前。 她如今最想听的便是朝堂局势。 听祖父说,听父亲说,偶尔也听母亲说那些权贵人家的后宅之事。 多听听总是好的,且各人所看角度不同,同样之事经不同之人说出来,也会叫她有新的思考和收获。 “想听什么?” 吴恙端起那盏茶,心情好的不像话。 “随便说说吧,什么都行。” 吴恙便尽量挑了些有用的说给她听。 在他停下吃茶的间隙,许明意站起了身来,推开了窗透气。 此时,窗外长街之上恰有一辆车身宽敞的油壁马车经过。 天气日渐暖了起来,讲究精细的人家,车壁两侧的车帘也已换作了轻纱。 午后有风拂过,将轻纱小帘掀起了一瞬,又很快落下。 但即便只是这一眼,也叫许明意瞧见了车内坐着的人。 那是一张女孩子的脸,本是一幅有几分灵气的长相,然而眉眼间于大多时间内,皆浮着躁傲之气。 或因近来自认多有不顺,除了躁气之外,此时更多了两分冷戾。 那是夏曦—— 这个两世皆与她处处不合的女孩子。 而方才那一眼,应当就是她见夏曦的最后一眼了——恰巧她此时开了这扇窗,或正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但许明意心中也并没有什么太高兴的感觉。 当然,也并无同情在。 如夏曦这等出身的女孩子,享受荣华富贵的同时,大多也有着许多身不由己之处,且即便只是女儿身,也并非就与朝堂权势之争全然没有关连。若是不懂得审时度势,反而肆意妄为,不顾家中荣辱利弊,那么,一旦被人利用,灰飞烟灭也不过是顷刻之事罢了。 所以,夏曦之事,也再次给她添了一份警醒。 今日夏曦会被兵部尚书府当作棋子拿来利用牺牲,明日或许便会换成她。 而祖父说过,在战场之上,想要保命,除了清醒的头脑之外,手里还需要有刀。 她现在便身处战场之上。 所以,这些皆要时刻谨记。 …… 直到在府门前下马车时,夏曦都还在抱怨着:“能不能好好哄哄,听他哭了一路,吵得我耳朵都痛了。” 乳母一边拍着啼哭不止的孩子,一边应“是”。 薛氏从马车中走下来,将孩子接了过来,亲自抱在怀中,边耐心哄着边往府中行去。 夏曦看了自家母亲一眼。 总觉得母亲在抱二哥的这个孩子时,眼神总有些怪怪的…… “夫人,姑娘……”门房连忙迎上来,脸色复杂地道:“老爷等了姑娘许久了,姑娘快直接去偏厅吧。” 夏曦听得眉头皱起。 父亲在等她? 难道说……先前去催她回府,却支支吾吾不说为何的仆人,竟是父亲派去的? 可父亲找她做什么? 正文 331 恶鬼 总不能是因为她今日求着母亲带她一同出去上香的事情吧? 她被禁足了这么久,都快要被憋疯了! 且即便是有哪个多事的贱人将此事告诉了父亲,这个时辰本该在内阁忙公事的父亲,又怎么可能会为了此等区区小事,特意等她回来? 她自认还是没有这么大的面子的。 还是说,跟她的亲事有关? 夏曦揣着疑惑来到了偏厅,不料刚走进厅内屈膝行礼,便有一只茶盏迎面直冲她砸了过来! 猝不及防之下,根本来不及闪避。 茶盏重重砸在女孩子的额头上,发出“砰”的一声响,伴随着女孩子惊叫的声音,青花碎瓷落地飞溅。 夏曦的额头顿时见了红,既惊且怒地抬眼看向坐在圈椅中的父亲。 但这因突然遭遇此等事而起的怒气在触碰到那双沉冷的眼睛时,顿时化为了畏惧。 父亲为何会突然对她动手?! “你是疯了吗!” 紧跟着走进来的薛氏看到这一幕,将怀里的孩子塞给婆子,紧紧盯着丈夫质问道。 对周遭之事麻木已久的她,此时倒称不上有多么心疼女儿,更多的是因这一幕让她记起了心底最痛的那件事。 “曦儿很快就要成亲了,你砸伤她的脸,她还怎么出阁!还怎么替你笼络新科状元!”薛氏又上前几步,形容激动愤怒嘲讽。 夏廷贞冷冷地抬眼,看向那张神情已有些扭曲的脸。 现在这个疯女人,同他记忆中那个一向沉稳的妻子相比,说是换了个人他也信。 “出阁?你真以为,她还能嫁得出去吗——”夏廷贞眼神如寒刀:“还是说,你对你的好女儿做了什么事,至今还一无所知?” 薛氏依旧是那幅激动的神情:“我倒想听听,她究竟做了什么,竟能让你这个做父亲的对她下此狠手!” 夏廷贞看向站在那里神情反复的夏曦。 “镇国公府许姑娘之事,究竟是否与你有关!” 夏曦的身形颤了颤。 父亲怎么会知道…… “女儿没有做过!”她连忙摇头否认:“纵然女儿同许明意有过节……可女儿近来一直不曾出过门,怎么可能会是女儿!” 夏廷贞面上泛起一丝冷笑。 “为父也不曾想到你被禁足家中,竟还能行此不安分之举,如此看来,倒还是低估你了——夏家养你长大,给了你旁人比不得的荣华富贵,你却连乖乖呆在家里等着出嫁,都做不到吗?” 说到最后,那道声音已经十分平静,然其内寒意却愈盛,直叫夏曦觉得浑身僵硬无法动弹。 她艰难地张了张嘴,挣扎着道:“父亲,当真不是女儿做的……” “京衙之内?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是不肯承认吗——” 夏曦微微瞪大了眼睛。 什么京衙? 什么人证物证……? 哪里来的什么人证物证! 她心中惊异交加,然而迎着那道视线?她到底没了胆量再一味嘴硬。 女孩子咬咬牙跪了下去。 “父亲?女儿确实擅作主张了……”她紧紧抓着衣裙,语气小心翼翼却难掩慌乱地道:“可是女儿也是为了父亲和夏家啊……那镇国公不知好歹?处处同父亲作对,女儿本想着?他将那许明意看得跟眼珠子似得?若是许明意出了事,镇国公必然——” “够了。” 夏廷贞闭了闭眼睛,打断了她自以为聪明的蠢话。 “女儿知道错了……”夏曦咬了咬发颤的下唇,道:“女儿再不敢了?求父亲罚女儿吧!” 她隐隐察觉到了那风雨欲来无法可想的后果?或许,由父亲来罚她才是最好的结果…… 然而她并未等到任何回应。 这种沉静仿佛夹带着巨大的恐惧,圈在她周身,越收越紧,甚至要让她渐渐觉得喘不过气来。 如此之下?想要打破这种处境的她又鼓起勇气讲道:“父亲……这件事情不对,她们不可能有什么证据?即便是有……必然也是伪造的!” 不可能有证据? 夏廷贞冷笑了一声。 “难道你竟还自认做得很高明吗?比当初你二哥行事,还要高明?” 若说次子是聪明自信过了头的话?那他这个女儿,就是真真正正的蠢不自知了。 他甚至想不通自己为何会生出如此愚笨的东西! “女儿只是觉得……定有人在背后做了手脚!”夏曦紧紧看着父亲?眼神急切地道:“恐怕是有人想害女儿!想针对父亲您!” 夏廷贞冷冷道:“现在才知道?太晚了。” 太晚了…… 是什么意思?! 夏曦心中一震?忙看向母亲薛氏。 看着坐在那里的丈夫,薛氏紧紧咬着颤抖的牙关,眼中满是恨意。 “夏廷贞,你已经害死了你的亲生儿子……难道现在你还要再害死自己的亲生女儿吗!你休想再杀我的孩子!这一次,我绝不可能让你得逞的!” 夏廷贞紧紧绷着一张脸,沉声道:“来人,夫人言行疯癫,将其送回房中,速请郎中前来诊治。” “疯的是你!” 薛氏眼睛通红,就要向他扑过去:“枉我从前只当你是行事习惯顾全大局!是个能成大事的人!尽心尽力想做好你的贤内助,心甘情愿帮你生儿育女……却不曾看透你根本就是个没有心的恶鬼!恶鬼!” “夏廷贞……你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两名婆子极快地上了前,将人强行带离了此处。 听着母亲嘶哑疯狂的声音在身后渐渐消失,夏曦一动不敢动地跪在那里,脸色苍白神情怔怔。 此时,一名仆从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神情犹豫地道:“老爷,前头的官差又来催了……说是要让四姑娘尽快去衙门回话……” 去衙门…… 当初二哥就是去了衙门之后,便再也没能回来过! 已有些恍惚的夏曦摇着头,声音忽高忽低地道:“父亲!我不能……去衙门……不能!” “自然不能去。” 夏廷贞缓声道:“我夏家,再丢不起第二次这样的人了。” 夏曦闻言眼底不由再次升起了一丝希望。 她就知道……父亲再怎么怪她,最终还是会帮她处理好此事的! 她代表可是夏家的颜面啊! 正文 第333章 枯死 “带四姑娘回房吧。”夏廷贞最后看了一眼幺女,眼中已无任何情绪。 夏曦心中大松,赶忙道:“多谢父亲……女儿回去之后,定会好好反省,今后再不会给父亲添麻烦了!” “姑娘……” 丫鬟上前将人扶起。 夏曦站起身来,即便身上的战栗依旧未能立时除去,却还是没忘同父亲行礼:“女儿告退……” 而后,便由丫鬟扶着离开了偏厅。 一路上,夏曦受惊的心情都没能完全平复。 但这已经不妨碍她开始思索起了此事的蹊跷。 人证物证? 谁是人证? 又哪里来的物证? 谁会借此事来对付她? 定还是镇国公府! 许明意定是没信占云娇没有同谋的话,认定了此事与她有关,所以才伪造了所谓人证物证……一定是这样! 她从小就知道了,在这京城里,她和许明意,只能有一个! 夏曦恨恨地咬着牙,一路回到院中,正要喊人到跟前来询问衙门里的细节,却发现院中有着异常的安静。 竟无人守在院中等着迎她回来? 都跑到哪里偷懒去了! 然而在她踏入堂中的那一刻,却见乳母就安安静静地站在堂内。 除了乳母之外,并不见其他丫鬟的影子。 却有着另外两个眼生的婆子—— 三人见她进来,都并未行礼。 “……你们是哪个院子里的?”夏曦皱着眉看向那两名身形高壮的婆子。 二人却像是没听到一般,并不回答她的话。其中一人,则是走到桌边,从一只托盘中捧了一物到手中。 那是一条白绫……! 夏曦神色大骇,下意识地往后退着:“你们想干什么!兰嬷嬷——快将她们赶出去!” 管事婆子轻叹了口气。 “姑娘,婢子送您上路吧。” ——上路?! “谁准你们这么做的!” “我二人乃是奉了老爷之命办事,还望姑娘不要让我们难做,也莫要自讨苦吃。”捧着白绫的婆子面无表情地说道。 “不……不可能!父亲怎么可能……我不信……”夏曦摇着头,有些语无伦次地喃喃着道:“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说着,猛然抬起头来:“说到底,父亲不过是想瞒过那些官差罢了……兰嬷嬷,青月呢?她与我年纪身形相仿,让她来替我!稍想些办法遮掩长相,定能瞒过去,且官府未必就敢深究!大不了让父亲送我出京去,我再也不回来了便是!” 在生死面前,她什么都顾不得要了。 但即便如此,仍是贪心得不切实际。 兰嬷嬷沉默了一瞬。 姑娘竟然还急中生智了,难得。 但姑娘似乎忘了一点啊…… 老爷是怎样的人,姑娘难道到现在还看不明白吗? 当初二公子是如何得老爷看重,可一旦牵扯到了家门荣辱利弊,老爷还是毫不犹豫地将人推出去了。 相较之下,姑娘又有什么值得老爷冒险欺瞒官府和皇上的地方呢? 与曹状元的亲事已经不可能有转机了,一个不能替家中带来任何助益的拖累,老爷怎么可能大费周章地去保这条无用的性命? 想着这些,兰嬷嬷忍不住对面前的女孩子生出了一丝怜悯。 她看着这个被自己奶大的女孩子,满眼叹息地道:“姑娘……您就好好地走吧,待下辈子,记得托生去那寻常人家……” 倒也不是说去了寻常人家就自在了,但好歹过过苦日子,也能清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姑娘这性情的养成,除了天生的之外,更多的是仗着出身好,凡事如意惯了。从而被迷昏了头脑,日渐不懂得克制恶念,不懂得心存敬畏。 若真能去寻常人家,犯几回小错,打上几顿饿上几天说不定也就知道轻重了。 虽也未必就能做善人,但清楚了犯错的后果,多半便能学会克制了。 “够了!别同我说这些!” 夏曦被她一口一句“上路”、“好好地走吧”简直要逼疯了。 再说下去,是不是就要开始问她需要烧多少纸钱,喜欢什么样式的纸扎了?! 殊不知,兰嬷嬷根本也没这个打算。 纸钱纸扎什么的,那是万万不能烧的。 万一真能用,岂不到了地府还要继续享福?那这性子这么可能磨得下去? “我要去找父亲!我不信父亲当真会这般狠心!父亲一定还有办法的!” 夏曦突然转身,拔腿就往堂外跑去。 这时,两名婆子追了出去。 即便人在生死关头会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然而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再如何也不可能从两名身强体壮的婆子手下逃脱。 夏曦被捂住了嘴,拖回了堂内,按进了一张椅子里。 雪白绫布绕上雪白纤细的颈子,缠了一圈又一圈后,在婆子粗糙有力的手中骤然收紧。 女孩子紧紧蹬在地上不停挣扎的月白色刺银红莲纹缎面绣鞋慢慢没了动静。 头颅以一种近乎扭曲的姿态垂了下去,如一朵春日初绽的花朵被折了花茎,枯死在了烈日之下。 只那一双微微凸起的眼睛,还死死地瞪着,仿佛盛着无尽的不甘。 一名婆子伸出手指,探了探鼻息,向同伴点了点头。 很快,便有一名仆人将消息传去了偏厅。 夏廷贞微一颔首。 “老爷,那前头那些官差……” “本官亲自去见。” 夏廷贞扶着椅上浮雕站起了身。 前厅内,一行官差早已等得心焦不已,偏生也不敢出急言催促,更不敢说出什么难听话,只能干等着。 此时见夏廷贞过来,皆敛容赶忙行礼。 “夏首辅。” “让诸位久等了,只是,小女今日注定是不能随各位回去了。”夏廷贞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却带上了一丝沙哑之感。 几名官差暗暗交换了一记眼神。 为首官差亦是神情为难:“不知夏四姑娘可是有何不便之处?还望首辅大人明示……也好让属下们能同我家大人有句交待。” 夏廷贞身旁的近随语气复杂地道:“我家四姑娘,方才听闻此事,借着回房更衣的间隙,自缢了,待丫鬟们发现时,已经晚了……” 官差们闻言色变。 《如意事》无错章节将持续在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 喜欢如意事请大家收藏:()如意事更新速度最快。 正文 第334章 “入赘” , 那近随又哀声叹道:“有劳诸位将此事如实报与纪大人……” “这……” 为首官差看向面容透着疲乏的夏首辅,先是道了句:“还望首辅大人节哀……” 而后又犹犹豫豫地道:“只是……不知我等可否前去简单地查验一二?公事在身,绝无冒犯之意,若有得罪之处,还望首辅大人海涵一二……” 虽说如此不知变通或许要得罪夏家,但若是敷衍马虎带过,也无法向自家大人交待。且万一真出了什么疏漏,结果他更加担待不起。 “依规矩办事,无可厚非。” 夏廷贞的神情没有变化,只平静地向近随吩咐道:“带路——” 近随应下,向几名官差做了个“请”的手势:“诸位请随我来。” 官差向夏廷贞行了一礼罢,很快随那近随去了。 官差们前脚刚离开,大管家便走了进来:“老爷……” “如何。”夏廷贞冷声问道。 “回老爷,醒倒是都醒了……但没一个人能说得上来是被何人所伤……”因此番办事不力,让紫月逃出了府惹了大麻烦,大管家此时的语气很是没底气:“只在他们颈后发现了这个,请老爷过目……” 夏廷贞微微抬眼看去。 中年男人手里赫然捧着几根极细的银针。 “由此推断,或许是高手藏于暗处,以此针偷袭……”大管家低声道:“此人显然就是冲着紫月来的。” 夏廷贞的眼神暗了暗。 继而沉声问道:“那周家小姐之事,可查明了?” “回老爷,大致查到了些……这位周大姑娘,与四姑娘交好多年,但近来这一二年间……同兵部尚书府的姑娘走得也颇近。” 夏廷贞眼底现出一丝极冷的笑意。 纪修的独女—— 说来,同样的手段,纪修竟用了两次! 可谁让他家中养了这么一双孽障,白白将把柄送到那些紧盯着他的人手上…… 这些讨债的东西,简直是,死不足惜! 想到这大半年以来的诸多不顺,皆是从次子之案开始的,而他好不容易才将那诸多影响勉强压下,现下幺女又惹出了这样的祸端…… 夏廷贞抿着泛青的唇,将心底的翻腾压下。 见他抬手去按太阳穴,大管家连忙将人扶去椅中坐下。 “老爷,您可是哪里不适?是否要请郎中来看看?” 夏廷贞久久才吐出了一口浊气。 “不必了。” 到底是年纪大了,以往何等大风大浪不曾经历过,相较之下,眼下这一星半点的得失输赢根本算不得什么。 但纪修此人……绝不能再久留了! …… 京衙内,纪栋再次看了一眼堂外已近昏黄的天色,不禁微微皱眉。 先前选择开堂,他觉得是自己早饭吃得太撑了。 现在,却还是觉得吃少了。 他已经一整日没吃东西了,净坐这儿喝茶了! 可偏偏那些看热闹的百姓,竟连与他同甘苦都做不到——说的就是挤在最前头,正啃着馒头吃着烧饼的那几个! 那个孩子就更不像话了,手里拿的竟然是油亮的鸡腿,且还一手一个,轮流换着啃……家里什么条件?捡着了金叶子的那种? 感受着腹中翻鸣,纪大人实在是坐不住了。 正想着回去吃点东西时,却听堂外一阵躁动,抬眼看去,只见是先前派去夏家的官差可算是回来了。 “夏家姑娘还是没来啊……” “夏家难不成真要包庇?” “……” 一直在等着看热闹的百姓们低声议论起来。 为首的官差快步来到纪栋身边,低声说了两句话。 纪栋的神色变了变,低声问道:“确定不曾看错?” “属下绝没认错,那正是夏四姑娘。”官差神情笃定。 毕竟那日希夷街上夏四姑娘被鸟追着打的热闹,当日恰巧不必当值的他,也带着媳妇孩子去看了来着。 但…… 是不是自缢,从脖子上的伤痕来看,也是显而易见了。 可这种事情,不是也得是,毕竟人都死了。 纪栋也很明白应该怎么做。 他只是办案,就已经于无形之中得罪很多人了,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也没道理非要揪着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片刻后,他重重地拍了拍手下的惊堂木。 堂内堂外霎时间安静了下来。 纪栋肃容道:“据查,夏家四姑娘已畏罪自尽。今日堂审到此为止,与此案有关者,择日判决,退堂——” 这个猝不及防的消息,叫四下炸开了锅。 “……” 依旧在隔间里坐着的周婼霎时间瞪大了眼睛。 夏曦……自尽了?! 这怎么可能…… 夏曦是个怎样的人,她自认再清楚不过,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胆量自尽? 还是说…… 想到一种可能,周婼只觉得周身冰冷透骨。 夏曦就这么死了…… 那么,她也就不用再害怕这件案子会不会再有什么变故,也不用担心夏曦会报复她了。 可是此时她竟说不上来究竟是放松多一些,还是恐惧和后怕更多一些。 至此,她才真真正正地发现,在那些真正的冷血手段和各方算计面前,她那些小心思简直太过渺小,也太过异想天开,自作聪明。 夏曦这样的身份,且是说死就死了…… 那她呢? 但凡是走错一步,运气稍差一些…… 周婼浑身僵冷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连眼睛都忘了去眨。 “周姑娘?” 一旁的衙役将声音提高了些喊道。 周婼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有些怔怔地看向他。 “大人说了,今日辛苦周姑娘出面作证,现下案子已了,周姑娘可以回去了。” 周婼有些迟缓地点了点头:“多谢……” 她站起身来,才发觉因长时间的紧张,此时连双腿都是发软的。 她动作很慢,待走出去时,堂外的百姓都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也因此,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高高胖胖的少年正朝堂内方向张望着,见得她出来,连忙冲她招手:“大妹!” 周婼当即莫名眼眶一热,朝他走了过去。 “没事了,别怕,大哥来接你回家了。”少年安慰地拍了拍妹妹的肩膀,“走,咱们回家去。” 周婼由他拉着衣袖,出了衙门上了马车。 “大哥,你是何时来的,我怎没看见你……” 车内,周婼哑着声音问道。 “我来了好些时辰了,先前人多,没能挤到前头来。”周治吁了口气,道:“大妹,你这回可是吓坏我和母亲了,所幸是平安无事了。” “都是我不好……”周婼低着头,有泪珠从眼眶中一颗颗砸下来。 先前兄长就劝过她的,她还觉得兄长太傻太不思进取,现下想想,她才是最傻的那个! “父亲……是不是也知道了?”问起这个,女孩子的声音更低了,有着无法掩盖的畏惧。 父亲向来严厉…… 且此番她卷入这种事情里,定也会给父亲带来麻烦。 她坐在隔间里,便想过了,此次她出面作证,多多少少是得罪了夏家,若是夏家日后给父亲使绊子可怎么办? “你放心,父亲没怪你,父亲说了,只要你当堂说实话,别做伪证就好。”周治道:“至于朝堂之事,父亲心中一贯有数,你也不用过分担心。” 周婼听得怔住。 而后,再也忍不住,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扑进了兄长怀里。 “大哥,我错了!” 她真的太蠢了! 一味去追逐那些根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因根本够不着,便要伸手去拿,伸手也不行,就要开始踮脚,跳起来也拿不到的,便将原有的安稳垫在了脚下去换,一步步如此,被迷昏了头脑,甚至都不曾意识到已经陷进去了! 她真的知道错了! 听着妹妹的大哭声,少年轻声安抚着。 女孩子哭得脸上一团糟,嗓子也哑了。 实在累了,才抽噎着停了下来。 将脸上的狼藉擦去之后,女孩子的鼻子动了动。 “……怎么有卤肉的味道?” 周治轻咳一声,道:“先前不知道何时才能退堂,等得实在饿了,就让阿贵去买了些吃食……” 大妹如今成天嫌弃他吃得多,他都不敢在她跟前放开了吃东西了。 却见面前的女孩子的目光开始在车内搜寻起来,边问道“是徐记的卤牛肉吧?是不是还买了烧饼?” “啊……是徐记的,还有卤猪蹄儿……烧饼也买了,在这儿呢!” 少年把东西从身下的竹篮里拿了出来。 周婼接过油纸包,咬了一口酥饼,又撕了一块儿喷香的卤牛肉送进口中。 看着这久违的一幕,周治不由乐了:“怎么样,好吃吗?” 女孩子连连点头。 “嗯,真香!” 她之前是傻了吧! 放着这么多好吃的东西不要,专去做那些蠢事! 都说人不能饿着,饿着饿着就变傻了,这话果然没错。 “大哥,以后你买什么好吃的,还记得给我也带一份儿!” “哈哈,好!大妹,你总算是想通了!” …… 夏家四姑娘“畏罪自尽”的消息,很快在城中传开了。 兵部尚书纪修,自然也已经得知了此事。 此时,纪修正坐在书房内,听女儿说着话。 “此次夏曦一死,又死得如此不光彩,不单让夏首辅想借亲事拉拢曹状元的想法落了空,更让夏家再次添了恶名。” 纪婉悠含笑说道:“且如此一来,原本中立的周侍郎,为了自保,恐怕也只能向父亲倾斜了。” 纪修眼中也有笑意。 “嗯,可谓一石多鸟。夏廷贞那个老狐狸,此时怕是要气得不轻。” 说着,目含欣赏地看着面前的女儿:“为父以往倒是不知,我的婉儿竟有如此本领头脑。” 只可惜,总归是个女儿身。 是以,便又交待了一句:“但往后此等事,你一个女儿家还是莫要插手了,这次父亲就不罚你了,你且心中有个分寸,下不为例。” 女儿家行事,多多少少有些危险,而他只想这唯一的女儿能够平平安安的。 “父亲高看女儿了,女儿即便再想做,也没这样面面俱到的筹谋啊。”纪婉悠道:“这件事情,大半都还是占公子的功劳。女儿起初擅作主张,还将占公子的妹妹牵扯了进去……若非是占公子及时设法挽救局面,又岂会有眼下这般结果?” 纪修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张口闭口占公子…… “婉儿,有句话,爹还是要提醒你一句。”纪修正色道:“这个占云竹,心计颇深,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你还是及时收心为好。” 他对此事的反对,一直都表现在了脸上,可即便如此,他却还是能察觉到女儿那不由人的心思。 “女儿当然知道占公子不简单……可若他当真平庸无奇,又怎能给父亲带来助益呢?”纪婉悠的眼睛亮晶晶地,声音却低了些:“若只是寻常人,别说父亲了,女儿也不会多看他一眼呢。” 纪修微微皱眉。 怎么还不遮掩上了? 殊不知,更加不遮掩的还在后面等着他。 “女儿近来也一直想同父亲谈一谈此事……女儿当真觉得占公子极好,是个值得托付终身之人。” 提到这种事,少女半垂下眼睛,脸色也微红。 但她还是没有任何犹豫。 或许是因自幼得父亲宠爱与父亲足够亲近,也或许是因真正下了决心。 “婉儿……”纪修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不是爹不想成全你,只是此人……我始终觉得放心不下,万一日后他翻脸无情,另有谋算……爹是怕你真心错付啊!” “我知道父亲在担心什么,可正如父亲先前担忧的那样,女儿迟早是要嫁人的。既如此,那父亲可曾想过,让占公子……入赘咱们纪家?占公子没了父亲,家中简单,若是入赘,便等同是与咱们纪家真正绑在了一起,父亲也不必担忧其它了。” “入赘?” 纪修意外地看向女儿:“莫非是他让你这么说的?” 因只有这一个女儿,恐她嫁去旁人家会受委屈,故而招婿上门的想法,他以前也不是没有过…… 但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需要从许多方面考量,对方的家世,能力,以及是否别有居心。 正文 334 春狩 ,“父亲,您想什么呢……”纪婉悠的的脸颊更红了,低声道:“这只是女儿自己的想法和打算,且现下不过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占公子根本不知……我这番心思。” 纪修苦笑摇头。 “当真不知还是假装不知?你这都要写在脸上了,怕是瞎子都看得出来……” “爹……你就别取笑我了。” “这是女大不中留啊。” “怎么就不中留了呢,若是能按女儿说的来,女儿一辈子都能继续留在您身边,且有占公子帮着爹,您也能省下不少心,家中也有人帮您撑着了……岂不两全其美?” 纪婉悠伸出手,扯了扯父亲的衣袖,央求道:“女儿从未求过您什么,只这一件事情而已……” 纪修叹了口气。 “从未求过?那是因为凡事爹一向都纵着你,不必你开口求,爹什么都已经答应了。” “是啊,女儿知道,您最疼我了……” “好了……”纪修缓声道:“这件事情,为父会好好考虑考虑的……现在说这些,还言之过早。” 原本他是不打算考虑占云竹的。 可若女儿当真下了决心,不能轻易更改,那他也只能再认真观望一段时日了。 听得自家父亲松口,纪婉悠满心欢喜。 “多谢父亲!” “我可没说就这么答应了。”纪修轻哼一声:“为父还要好好地甄别一番,看看这个人究竟能不能配得上我的女儿。” 纪婉悠抿嘴笑了笑。 她对父亲再了解不过。 确切来说,是对父亲待自己的疼爱之深,再了解不过。 从小到大,她想要的东西,只要是同父亲说上一句,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况且,占公子的才能摆在这里,父亲用起来本就有些顾虑,不免也会担心日后会为他人所用——若是真能入赘他们纪家的话,便也可消除父亲的诸多不放心了。 就是不知道……他可愿意吗? 想到那双如清风朗月般温润的眉眼,纪婉悠心中有些没底。 他会不会觉得,这是在怜悯甚至是折辱他? 如此想来,断是不可操之过急的。 好在他们还有许多时间可以用来相处,应当足够叫他慢慢看清她真正的心意。 …… 翌日晨早,京中落了场小雨。 细雨蒙蒙中,一辆马车在镇国公府大门外停下,车上下来了一名着褚色圆领袍子的中年男人,身后带着两名手中提着锦盒的小厮。 中年男人上前自报了家门和来意,得了那守门的仆从一句“等着”,便见那仆从转身往府里去了。 “……”两名小厮面面相觑。 即便要等,不也该将他们请去厅内等着?把他们直接晾在大门外算哪门子待客之道?这还下着雨呢? 是怕擦地还是怎么着? 都说镇国公府不讲礼节,今次可算是见识到了。 “云伯,夏家来人了? 说是什么夏府大管家? 奉夏首辅之命? 专程登门赔不是来了!” 听了守门人的话,云伯“哦”了一声,摆摆手道:“让他们滚——咳? 让人回去吧。” 守门人压下愕然? 不确定地问:“直接让人……回去吗?” 云伯反问道:“难不成要打一顿再丢出去?” 虽说这么做明显更合适些,但谁让他们将军如今脾气好了很多呢,这么干已经不符合他们镇国公府现下通情达理与人为善的气质了。 这不? 将军一早就吩咐了? 夏家若是来人? 只需让人滚蛋即可。 正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凸显? 守门人听了这话? 不免就觉得直接让人回去? 当真不失为是一个非常之和气的解决办法了。 于是,门人便将这个和气的意思,和气地转达给了夏家的人。 几人听罢,面色很是精彩地离去了。 而后没两日,便有了夏首辅因病未能出现在早朝之上的事情。 有人暗中说? 八成是被镇国公给气的。 镇国公听了这话? 只冷笑一声——被他气的? 还是头一回听人把遭报应说得这么清新脱俗的。 但随他们怎么瞎咕叽呢? 反正他身体好得很? 病倒的又不是他——横竖这种事情,气人的不丢人,被气病的才丢人。 这一点? 是他和吴竣那老家伙互气多年得出来的经验。 镇国公懒得理会这些不痛不痒的说法,用罢早食便往军营操练去了。 …… “姑娘,二老爷让人请您过去品茶。” 熹园中,许明意正在书房中整理册子时,阿葵走了进来禀道。 二叔主动找她喝茶? ——果然是天气日渐热了,在床上呆不住了吗? 许明意将那几本亲手整理而成的朝中各方关系的册子,收进了一只上着锁的匣子里,放进书架暗格中之后,便带着阿葵去了许昀院中。 这一去,竟见颇为热闹。 茶桌支在园子里,铺着几张蒲垫,许昀身穿藏青长衫,左边坐着蔡锦,右边坐着位小少年,正是许明时。 “昭昭,快来坐,尝尝二叔这新茶如何。” 见得侄女过来,许昀笑着招呼道。 许明意在唯一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跟在她身后走来的大鸟不满地叫了一声。 许昀看过去,瞪眼道:“怎么?” 文人爱美,自己美不美无所谓,所见却均十分挑剔,是以他对这只秃头胖鸟着实生不出什么欣赏之意来。 尤其是听说他不去饭厅的日子里,他的位置一直由这只秃鹫霸占着,而有一天他突然去了,这大鸟竟也不肯座归原主,害得他只能坐在最边上。 “九儿,给天目也取只垫子来。”许明时一眼看出关键,向小厮吩咐道。 许昀叹了口气。 侄子侄女玩物丧志啊这是。 一只鸟走到哪儿坐到哪儿,这像话吗? 且茶桌也要凑热闹,难不成它还要学人品茶? 还是说,这鸟只是在享受这种地位的象征? 蒲垫很快被送来,天目满意地蹲坐了上去,没一会儿就打起了瞌睡,正是印证了许昀“这鸟想要地位”的怀疑。 几人喝茶闲谈间,蔡锦望着满园深春之色,道:“如今这时节,就该出门赏景去。待再过上一两月,日头烈了,再想出去,可就没这等好天儿了,景致也不同了。” 许明意赞同地点头。 “如今城外的景色确实极好,是该多出去走走。” 前日里,她还偷偷带着吴恙去骑马了来着。 “是啊,说来,五日后便是春狩了。”蔡锦笑了笑,看向许昀,问道:“许先生可打算去凑凑热闹吗?” 大庆自开国来,便定下了每年举行春狩的规矩。 到时会由皇帝带着皇室与宗室子弟一同前往泉河行宫,凡三品以上的官员无论文武,亦需随扈在侧。 而官员可携家眷同往,历年来,有心想让家中子弟在圣前露脸的,一般都不会错过这个好时机——据往年来看,若是在狩猎中表现出色者,还有机会得到圣上褒奖。 如此之下,纯粹去凑热闹的,则是在少数了。 “春狩啊,我记着,是去泉河行宫吧……” 许昀握着茶碗,目光莫名有些悠远:“倒是有十来年没去过那地方了,论起景致,确实不错……” 听他似有意想去,正垂目添茶的蔡锦动作稍稍一顿。 “二叔要去?”许明时随口问道。 作为许家唯一的公子,他自满了七岁开始,每年便都是要随祖父和父亲同去的。 但倒没见二叔去过。 许昀正要回答时,却听蔡锦抢在前头说道:“对了,昨日宫里来了信,大意就是让我劝着许先生同去呢。” 她原想着,这定是劝不动的,毕竟每每让许昀出门,这位先生都要摆出一幅“让我出门可以啊,带着我的尸体出去不就行了嘛”的架势。 但方才眼瞧着,这位竟是破天荒地起了兴致…… 而她……方才竟然有着一瞬间的犹豫,犹豫着要不要将那封信的事情说出来。 好在还是说了。 总算也是保全了她蔡家人的光明磊落。 “……皇帝想让我去?”许昀眉头一皱,当即摇头道:“那我可断不能去了,不必去想也可知,准没什么好事等着我。” 蔡锦认真点头:“是啊,准没好事。” 万福楼大致已近要完工了,皇上让她劝着许昀带着她去春狩,想来,不外乎是要于宗室和百官面前,借机提一提他们二人的亲事罢了。好在当众之下,叫许昀和镇国公骑虎难下,从而没有拒绝的余地…… 所以,确实不是什么好事啊。 ——至少对许先生来说是这样。 蔡锦低下头细品了口茶,又细细地嗅了嗅茶香。 茶是好茶。 初入口时有些苦意,然而真正喝了进去的人才知后味醇香甘浓,非是凡物。 但茶同酒一样,皆是不能贪饮的。 “那二叔还是留在家里吧。”许明时转头看向许明意,问道:“你去不去?” 女眷们也是能随同前去的,各府夫人姑娘,想相互结交者有,想去行宫游玩的也有,想借机相看哪家公子姑娘的也有,甚至也不乏想攀得更高些的,因此每年倒也都十分热闹。 “去啊,我已经同——” 许明意说到此处,话音一顿,才继续讲道:“已经同皎皎说好了。” 结果就见数道怀疑的视线朝自己扫来。 她倒也浑不在意这些目光,自顾悠哉吃茶。 她确实是同皎皎说好了。 但与她说好的人,也不止皎皎一个就是了。 此次春狩,她本就是要去的。 这同那些夫人姑娘们办的赏花会诗会不同,那些热闹她从不去凑,但春狩这等涉及朝廷宗室高官权贵的大事,她是绝不会错过的。 哪怕只是去看一看,跟着长一长见识也是好的。 正如吴恙所说,单只是靠听是不够的。 “诸位不能只喝茶啊。”蔡锦放下茶碗,笑着道:“也要近午时了,不如我亲自下厨炒几个简单的小菜吧。” 许昀听得眼皮一跳。 或是受过此中荼毒的缘故,他只觉得那“亲自下厨”四个字从他耳中过上一遭,待到了他脑子里,俨然就成了“亲自下毒”。 他有心想将人劝住,但那道身影已经极快地坐起了身来,脚步轻快地离去了。 蔡锦口中的厨房,指得乃是许昀院子里的小厨房。 而论起蔡锦的厨艺,旁的不说,如今好歹是将速度练上来了,没多大会儿功夫,几碟小菜并着一大碗汤便被端过来了。 小厮将碗筷摆好。 许明意几人拿着筷子,一时却不知该如何下手。 饭桌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谦让。 “这汤里……都放了些什么?”许昀实在没忍住问了一句。 毕竟他从小到大,就没见过这种颜色的汤。 这种颜色,怎么说呢…… 仿佛它就不该出现在这世间——好像只要喝上一口,就能马上过奈何桥的那种。 所以,与其说它是汤,倒更像是一种可以连接阳间与阴间的神秘存在。 “这个啊,有肉片,苋菜,还有萝卜……”蔡锦边说,边盛了一碗。 许昀点了点头。 听起来分明都是普通的食材。 但蔡姑娘似乎就是有着化普通为神奇的本领。 而眼下令人不安的的重点是—— 她会将这碗汤递给谁? 四下静默间,那碗汤被一双素手捧到了许明意跟前。 许昀暗暗松了口气。 他第一次没有那么羡慕侄女在这个家中无人能比得优越地位了。 “虽是于色香之上欠缺了些,但味道应当尚可,许姑娘尝尝?”蔡锦含笑说道。 盛情难却之下,许明意接了过来,尝了一口。 而后便点头,道:“蔡姑娘的厨艺着实精进许多。” 众所周知,她这个人从不撒谎,除非必要。 而眼下这种情况自然是没有必要的。 许昀与许明时半信半疑地跟着试了试,竟也皆觉得出乎意料的还算可口。 几碟小菜虽称不上如何美味,但味道皆还中规中矩。 然而一旁的天目始终保持着警惕的眼神,一幅绝不上当的模样。 很快到了春狩的日子。 临动身前夕,熹园内,许明意坐在屋内榻中看书,天目窝在她身边睡得正熟,身上盖着一方藕色帕子。原本尺寸正常的帕子,搭在大鸟身上,莫名显得十分小巧。 正文 335 无趣得紧 ,阿葵则是在准备此行要带的东西。 看着小丫鬟忙来忙去,许明意将书合上,望向那两只装得满满当当的箱笼,不禁道:“统共只在行宫中呆上三日而已,哪里用得着带这么多东西?” 阿葵抬起头来道:“姑娘,这才只是一半呢!” 还有一半白日里就已经收拾妥当了。 且这些东西哪里多了? 她还觉得不够呢! 毕竟这可是一年一次的春狩,会去许多夫人小姐的,别人有的,她家姑娘自然也都要有——这是她阿葵一直以来的头等原则呢。 见小丫鬟一幅自有成算的模样,许明意也不再多言,正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同理,她一贯不必自己收拾东西,在这上头自然也就是个门外汉。 于是只又交待道:“别忘了将我的弓带上。” 阿葵听得一愣。 “姑娘带弓作何?” 许明意也愣了:“……不是去春狩?” “……是啊。”阿葵语结了一瞬。 是春狩没错啊,可那些都是男子们的事情啊。 各家夫人小姐们,也就是去赏赏景说说笑笑凑凑热闹罢了……真认认真真冲着打猎去的,也就她家姑娘一个了吧? 她就说姑娘怎么突然对这种事情感兴趣了呢,合着误会在这儿啊。 是以,就赶忙解释道:“姑娘是头一回去,怕是不知,进山狩猎者,皆是那些武官和各家公子们,姑娘家寻常是不参与狩猎的。” 许明意这才了然。 但还是道:“带着吧,万一用得上呢。” 不能随众人一同进山也无所谓,到时得了空闲,带明时去练练骑射也好。 阿葵便也应了下来。 “就带那张吧——” 许明意指了指墙上挂着的其中一张弓说道。 …… 翌日清早,各府车驾仆从早早便在城门外相候,待圣驾一至,遂浩浩荡荡地朝着泉河行宫而去。 禁军在前开路,韩岩带领着缉事卫围于皇帝车驾两侧。 同时伴在圣驾侧的,还有两名骑马而行的锦衣少年。 其中一位,便是吴恙。 另一个则是昨日刚随其父敬王一同抵京的敬王世子。 吴恙微微转头,拿余光看向身后敬王的马车。 奉旨需入京替太后贺寿的三位王爷里,敬王是最先进京的一个。 但论起三位王爷,实则敬王的云州并非是离京城最近的。 湘王在滇州,足有三千余里远,来得迟些是在情理之中。 可燕王的封地? 距京城不过近千里—— 但即便如此,燕王想来也定是最后一个进京的。 毕竟倘若来得太早,恐怕有些人又要胡乱揣测不安了。 此时? 耳边忽响起一道声音? 打断了吴恙的思绪。 “吴世孙……” 伴驾而行? 马便赶得慢了些,敬王世子勒着缰绳朝吴恙的方向靠了靠,客气地笑着寒暄道:“此番入京? 吴世孙到的倒是够早。” “恰也要送家母入京。” 敬王世子闻言恍然地“啊”了一声? 赶忙问道:“世子夫人的身体如今可好些了?” 吴恙看了他一眼。 视线中,十六七岁的少年相貌寻常,一身纨绔之气遮掩不住? 然而眼神里却并不掺杂太多杂色。 吴恙收回视线? 微一颔首道:“已是痊愈了。” 他母亲先前患病? 在宁阳住了一段时日? 这自然不是什么不能提及的秘密。 可敬王府远在云州。 若是也知晓的话? 那便少不了是仔细打听过的。 这原本也没什么。 但这位敬王世子却如此不加掩饰地问起此事? 却多多少少显得有些过分没有城府分寸了。 这种情况,若不是脑子太过简单,那便是太擅于伪装。 而结合对方去年在宫中险些背上了谋害太子的罪名来看,前者的可能性无疑更大一些。 “如此便好。”敬王世子露出笑意,又与吴恙说了些其它。 而正所谓三句话不离本行? 说着说着? 他便忍不住往后面的女眷车轿看了看? 而后悄声问道:“吴世孙可知? 此番镇国公府的姑娘来了没有?” 吴恙未回答,只转过头看向他。 他对此人的印象,仅有两点。 一是太子之事。 其二? 便是此人有过想送许明意玉佩的妄想,好在天目总算干了一件鸟干的事,当场把那玉佩给摔碎了。 莫非隔了大半年光景,竟还是贼心不死吗? “我听说,如今许姑娘已有着京中第一美人儿的名号了……这是实至名归啊。”敬王世子浑然未察觉到什么不对,依旧低声说道:“我本以为论起美人儿,没人能比得上我们云州的小娘子,直到见了许姑娘才知,京师之内竟也有如此绝色佳人!吴世孙,不知你们宁阳可有能比得过……” “敬王世子——” 马上的少年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 敬王世子怔了怔,抬眼看过去。 视线中,坐于马背之上身形笔挺,眉眼英朗冷清的少年微微皱着眉,目不斜视地正色道:“此处不是云州,镇国公府的姑娘也非世子平日所见那些烟尘女子,可供世子出言品论——为防祸从口出,世子慎言为妙。” “……”敬王世子愕然张了张嘴。 年轻的公子围在一起……不谈美人儿谈什么? 可偏偏对方如此一本正经,啧,这些世家子弟,真是无趣得紧。 再者—— 怎就至于祸从口出了呢? 他不过悄悄说一说,祸从何来?谁能听到? 且这位吴世孙未免也太不擅交际了,这般直言数落他,这天儿还聊不聊了? 唉,可谁叫人家比他还会投胎,是堂堂定南王世孙呢。 交际不交际的,也就没那么紧要了,毕竟确实不需要啊。 是以,他也只能讪讪地笑笑,再说一句:“吴世孙提醒得对,是我一时失言了,日后一定多加留意……” 马背上的少年只“嗯”了一声。 敬王世子见状,也不再自讨没趣。 泉河行宫在京郊一百里外,沿途官道笔直平坦,若是寻常骑马,至多一个半时辰便可抵达。然圣驾出行,阵势浩大繁琐,走走停停,直至临近午后申时方至。 行宫外,各府华车软轿停落,许明意跟着崔氏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四下是夫人小姐们或客气矜持或热络亲近的寒暄声。 许明意却于此时,若有所察地转过了头去。 总觉得,身后有一道视线,一直在盯着她。 正文 336 叼回狼窝 ,然而此刻正是各府之人下车落轿之时,小姑娘们轻声说笑,仆从搬挪箱笼,行宫中的侍从宫婢穿梭指引,一时人群攒动,难以辨认那视线究竟出自何处。 许明意便将目光收了回来。 但她并不认为是自己察觉错了。 她自幼便不喜欢被人盯着瞧,又因习武多年,感知也较旁人敏锐些,因此对旁人的注视向来格外敏感。 “瞧什么呢?” 玉风郡主带着侍女走了过来,声音还透着慵懒,显然是在车内睡着了。 “没什么,就是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瞧。”二人走得近,许明意轻声说道。 “那你说,谁不看美人儿啊。”玉风郡主嗤笑一声,“难道你还要将人揪出来,把那人的脑袋一箭射穿?” 听她取笑起了自己幼时之事,许明意也不生气羞恼,只认真点头道:“是啊,我此番可是带着弓来的呢。” 二人边说着话,边随众人往行宫中缓步走去。 春狩每年都有,各府中人住在哪处,也是有讲究的,虽说事先大致有章程安排,但如玉风郡主这等身份,各处均是可以挑着住的。 崔氏大也可以挑一挑,但她在外行事,深受丈夫影响,向来讲究不出头,便也就怎么安排怎么来了。 即便如此,那事先被安排好的一处独院,亦是数一数二的位置好,景致佳。 许明意跟着崔氏在院中安置了下来之后,先是补了个午觉。 这一睡便是大半个时辰,待醒来时,半开着的窗外已是晚霞漫天,昏色浮动。 “姑娘睡着时? 有好些小姐来过呢,但夫人没让婢子们来吵姑娘,她们便也都回去了? 只说晚些再来寻姑娘说话。”阿葵边替自家姑娘更衣? 边说道:“现下是快到了晚宴的时辰? 夫人才叫婢子喊姑娘起身梳洗,到底是陛下设宴,不好去得迟了。” 许明意声音有些朦胧地“嗯”了一声? 由着小丫鬟替自己穿衣梳发。 崔氏早已收拾妥当? 正坐在堂中吃茶,见得女儿过来,不禁觉得舒心至极。 虽然说方才打马吊输了二百两银子? 但瞧着面前花朵般的小姑娘? 且这么小姑娘不是旁人家的? 偏偏就是她家闺女? 崔氏便觉得什么都好了。 待母女二人来至宴席之上? 只见各府女眷差不多已经到齐了。 帝后设宴? 官员与女眷分席而坐,中间隔着一道紫檀织绣屏风。 席间起歌舞时,屏风便被暂时撤了下去。 这间隙,许明意不着痕迹地看向了对面席上之人。 她一早便知道,除却宗室王府及公侯伯府之外? 此番来的皆是含三品与三品以上的官员。 可以说? 如今在朝中说得上话的大臣皆在这里了。 其中大多数人? 她定然都听过? 而她真正见过的却只是在极少数而已。 但很显然,此番夏廷贞并没有过来。 看来这是真病了。 不过,夏廷贞虽没来? 其长子夏暄却来了——此时正端着酒杯与人饮酒,面上挂着笑意侃侃而谈,看起来竟全然不受夏曦之事影响。 相较之下,不远处坐着的那位年轻人,便显得有些局促了。 那年轻人身上穿着官服,在一众绯袍之中,那身绣着溪敕的青袍便显得尤为显眼。 大庆官服规制,六七品官员着青袍。 而此次春狩,本不该有此等官阶者出现。 但稍一细想,便也猜得出这例外是何缘由了——这位年轻人,必然就是新科状元曹朗了。 那日在希夷街上,听得身边之人提醒,许明意也曾远远看过一眼。 她借着看歌舞做掩饰,几乎将那些官员们看了个遍。 最后,待视线慢慢正要移到宗室之人身上时,目光却突然被人逮了个正着。 少年手持琉璃酒盏,难得穿了件浅月色长袍,半束的墨发漆黑,束发的白玉冠质地润泽,仿佛蕴着层淡淡光晕,又因这玉冠的主人生得本就非同一般的好看,如此陡然间望过去,竟要叫人生出几分如遇谪仙落世的恍惚之感。 四目相对间,许明意看得怔了一瞬。 见她很快便不着痕迹地将视线抽离,装模作样地垂眸吃起了菜,吴恙这才将目光收回。 这一晚上净见她盯着人瞧了,饭都没吃上几口。 不过…… 怎么突然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 少年余光里见得那身形高大魁梧的老人似乎在暗中观察着什么,立即从容地放下了手中酒杯,将原本故作随意的身形也挺直了些。 镇国公乃武将,必然不喜欢坐姿不端正的年轻人。 而镇国公身旁的吴景明,此时也在观察着这一幕,不禁心生疑惑。 许将军总盯着他儿子看作何? 且那种眼神,仿佛是在合计着要如何将他儿子叼回狼窝里似得——这……想必一定是他的错觉吧? 一场晚宴,在众人各不相同的心思中结束了。 宴席散后,众人行礼恭送帝后离去。 玉风郡主席间酒吃多了有些醉,许明意有些不放心,便吩咐了阿珠陪着施施一同将人送回去。 崔氏则被几位夫人拉着去说了话。 道是说话,但任谁也看得出来,这里头的事情没那么简单——毕竟好不容易有机会住得这般近,又不用听碍眼的丈夫唠叨,不打马吊说得过去吗? 至于通宵达旦,更是对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最起码的尊重。 对此已有预感的许明意,此时下了白玉石阶,欲带着阿葵回住处去。 “姑娘,公子在那儿呢……”阿葵指了指前方,低声说道。 许明意望去,果然瞧见了许明时的身影。 但男孩子此时并不是一个人,而是正在同人谈话,而那人也不是旁人,正是吴恙。 这两个人在说些什么呢? 抱着“横竖也都不是外人”的想法,许明意朝二人走了过去。 然而此时,一旁突然冒出了一道人影,挡住了她的去路。 还未能看得清是哪个,就见对方抬手施了一礼,声音带着笑意:“许姑娘。” ——这是? 许明意反应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借着对方身上的酒气,才勉强将人认出。 正文 337 有些人不打不行 如意事正文卷337有些人不打不行“敬王世子。” 看着面前微微欠身行礼的少女,敬王世子眼睛一亮:“许姑娘还记得在下。” 他就知道,如他这般英俊倜傥的翩翩佳公子,即便大半年未见,许姑娘定也不可能轻易将他忘却。 就像他一直都惦念着许姑娘那样! 许明意直接忽略了对方这不怎么正常的接话,径直询问道:“敢问敬王世子可是有什么事吗?” 敬王世子从袖中取出一物,含笑道:“此乃云州所产花露,是在下特意带给许姑娘的——” 许明意下意识地看过去。 少年手中是一只小巧剔透的琉璃瓶。 而如果人的视线可以当刀来使的话,这瓶子此时恐怕已经粉身碎骨了…… ——她指得是来自不远处那两位的死亡凝视。 许明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四下。 天目呢? 没见到大鸟的影子,男孩子皱着眉就要上前去。 却被身旁的吴恙伸手拦住了去路。 许明时转头看去,只见少年站在那里,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家姐姐的方向。 这一刻,许明时莫名领会到了少年的用意。 这是觉得堵不如疏,想看看他姐姐会如何应对这些烂桃花吗? 这般想着,许明时便也视线投向了石阶下的人身上。 “敬王世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一贯不喜用花露,且世子此举,也多有不妥,被人看到,恐生出不必要的麻烦,还请将东西收回罢。”许明意直言拒绝道。 敬王世子愣了愣。 “许姑娘不喜欢用花露?” 这世上怎会有女子不喜欢用花露呢? 阿葵暗暗皱眉。 这位敬王世子怎还听话只听一半的,重点是她家姑娘喜欢不喜欢吗,姑娘都说了不妥,这人怎还往下说? “那……不知许姑娘都喜欢什么?”面对拒绝了自己的姑娘,敬王世子露出自认依旧风度十足的笑意。 “我很喜欢的东西有很多。”许明意也笑了笑:“且哪样都不缺。” 这天聊得可谓不能再死,敬王世子脸色滞了滞,好一会儿,才笑着点头。 都不缺啊…… 许明意向他回点了一下头,便要抬脚离去。 敬王世子见状,赶忙又道“自从去年京中一别,在下一直感念着许姑娘的救命之恩,这份恩情未报,始终是一桩心结……” “省昌!” 此时,一道严厉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敬王世子一回头,便见着了一张熟悉的脸。 “父王,您怎么来了?” 不是说陪陛下下棋去了? “我若不来,还不知你已是醉得一塌糊涂了!”敬王皱着眉,向身侧的随从吩咐道:“还不快扶世子回去醒酒!” “父王,儿子没醉……”敬王世子试图解释,然而还是被强行扶走了。 “见过王爷。”许明意这才向敬王行礼。 若非是这位王爷来得及时面对纠缠不休的醉汉,她方才已经生出考虑使用过激手段的冲动了。 “这位想必便是许将军家中的姑娘吧。”敬王的语气十分和气:“本王这儿子,吃了两杯酒便喜欢说胡话方才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许姑娘见谅。” “王爷言重了。” 敬王无奈摇了摇头。 听着那不省心的儿子还在说自己没醉他转身跟了过去,在经过吴恙身侧时,顿下脚步道了一句:“多谢吴世孙使人提醒本王——” 吴恙:“王爷客气了应该的。” 敬王微微怔了怔。 直到走远,还在思索——应该的? 这是怎么个意思? 他们敬王府同定南王府向来没有什么交集,且他分明听闻这位吴世孙性情孤傲目中无人极难相处结交。 可眼下看着……倒还挺热心肠的? 看到他儿子醉了酒恐惹出事端来还特意让人去提醒他。 想到这儿敬王一巴掌拍在了儿子头上。 “你这混账又想给我惹出什么麻烦来!” “父王……儿子冤枉啊。”敬王世子依旧没能甩开两名随从一左一右的搀扶,只能维持着被人架着走的姿势:“我不过是同救命恩人说几句话罢了,怎就至于惹出什么麻烦来?” “救命恩人?”敬王反问道:“那你又在干什么?恩将仇报?” “您说什么呢,儿子是真心想报恩答谢……”敬王世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且儿子觉得许姑娘尤为不同呢。” 敬王再次冷笑。 尤为不同? 这话没说全吧? 应当是——尤为不同的貌美! 毕竟自己的儿子什么德性自己清楚难道还能指望一个色胚看人姑娘内在? “再不同你还能将人娶回家不成?”不同于以往的骂一句了事敬王对待此事很有几分看重。 娶回家?! 敬王世子满眼惊喜:“父亲真的吗?儿子愿意啊!” 敬王气得又是一巴掌拍了过去。 “你愿意有何用,在这儿做什么美梦呢!” “……父王!”敬王世子痛叫出声:“不是您说得吗!” 且动辄就拍他脑袋,即便他再怎么天生聪明异于常人也经不起这么个拍法儿啊。 “我是想告诉你,既然娶不了,就别去瞎招惹!”敬王压着性子,低声警告道:“且不说此事传入陛下耳中会如何,单说你这德性,若是叫许老将军瞧见你如此纠缠他这唯一的宝贝孙女,到时你可别指望他能给我面子,对你手下留情!” 他一巴掌拍下去,叫巴掌。 许老将军一巴掌拍下去,那叫取你狗命。 作为小时候被许老将军拎起来打过屁股的王爷之一,敬王殿下的童年阴影至今犹在。 “有这么严重吗……”敬王世子满脸怀疑地看着父亲。 他好歹也是个藩王世孙,是谢家人,镇国公还真能对他动手? 敬王冷笑着道:“你大可去试一试。” 试了之后说不定就能学会怎么做人了。 到时他定要备礼登门同许老将军亲自道谢。 看着自家父王的眼神,敬王世子心底直打鼓。 看起来犹如一朵娇花般的许姑娘,当真有一位这么可怕的祖父? …… 另一边,敬王父子离开后,许明时走到了许明意面前,看她一眼,板着一张稚气未除的脸,道:“跟我来。” 许明意看着男孩子的背影,竟觉得读出了一种“严母要教无知女儿做人”的架势来。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吴恙的方向。 然而却见对方已经转了身,负手背对着她,微微仰着头似在赏月,仿佛是将“见死不救”与“好自为之”八个字刻在了后脑勺上。 许明意唯有跟着男孩子去了。 在不远处一丛花木前停下脚步,她问道:“明时,你要同我说什么?” 想来少不得得唠叨她一顿,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赶紧听完她赶紧回去睡觉。 却不料,男孩子上来就是一句:“方才你怎么不干脆给那敬王世子一脚?” 这种借着醉酒纠缠姑娘家的纨绔子,同他废什么话呢? 许明意有些愕然地看着他。 倒不是说这个要求有多么无理,而是——这竟是她家明时说出来的话? 以往他不是十分嫌弃她行事太过冲动,总是惹是生非吗? 似看出她的心思,许明时便又绷着脸补了一句:“我如今是发现,有些人不打不行。” 许明意不禁露出笑意。 看来她家明时如今待人接物的想法都有了不小的变化,且这变化,越来越有许家人的风范了嘛。 “我方才倒也没觉得如何被冒犯到。”她解释道:“这位敬王世子虽是不讨人喜欢,但还没到不打不行的地步啊。” 且好歹是个世子呢,怎么能说打就打? 就算要打,也要找个没人看得到的地方才行啊。 当然,如果对方三番两次如此,死活听不懂人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你难道没听说过他的名声是何等之臭?”许明时皱着眉道:“在我看来,如此好色之徒,单是站在你跟前,便已是天大的冒犯了。” 许明意听得想笑,然而看着男孩子不加掩饰的保护,心中却十分熨帖。 上一世,她与明时从未这般相处过,他也断不可能会将这样的情绪表露给她看。 所以说,许多东西并非不存在,只是藏得很深,没有机会表达出来让人知晓。 想着这些,她只觉得一颗心又软了许多,遂拿逗孩子的心态说道:“这样啊,那以后,若我真遇到了什么居心不良的登徒子,你来替我打走可好?” 许明时看她一眼,不置可否地道:“我最近,已经在跟着云六叔练拳脚了……” 许明意本是随口一句玩笑,到底怎么也轮不着他来打什么登徒子,然而此时听他说竟在习武,不由十分意外:“你不是一向不喜欢这些?” 他所学骑射,是在六艺之内。至于拳脚之流,却是从来不沾的。 “现在喜欢了不行吗?” 面对男孩子的别扭,许明意此时耐心很足:“那是从什么时候喜欢的呢?” “也就前不久吧……”许明时别过脸,刻意拿很平常的语气说道:“祖父毕竟年纪大了,你又这么爱惹事,我若不学些来防身,怎么替你善后……” “可你方才不是还怂恿我惹事?让我打敬王世子?” “……”许明时不由气结。 她到底会不会聊天? 见他有炸毛的迹象,许明意赶忙道:“好啦,我知道,你是在我替我着想呢。” 所谓前不久,应当就是她在城外遭遇了夏曦算计那时候吧? 她的弟弟,都开始想学武功保护她,支撑家门了呢。 虽说单靠这个远远不够,但有了这个念头,那便是真正开始长大了啊。 看着眼前短短大半年间便长高了大半头的男孩子,许明意眼底浮现了欣慰的笑意。 “……总而言之,你往后再遇到那敬王世子,莫要对他客气,这种人最是蹬鼻子上脸。”许明时又叮嘱了一句。 “好,我都记住了。时辰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明日不是还要参加狩猎?” “嗯,我回去了。”许明时看了一眼花木外的方向,不知想到了什么,复又正色交待道:“你也早些回去。” 面对这位管家婆,许明意老老实实点头答应下来。 许明时这才带着阿九离去。 许明意自花木后行出,只见吴恙仍站在原处。 只是倒不是背对着她的方向在赏月了。 少年不知何时转过了身,颀长笔挺的身影立在月下,视线远远地落在了她的身上,显然是在等她。 许明意走了过去,道:“我还当你已经回去了。” 然而却听那负手而立的少年问道:“——也没觉得被冒犯到?” 许明意听得一怔。 反应了一瞬,才意识到此人竟是在学她方才对明时说的话。 “吴世孙竟还偷听人说话?” 说好的世家教养呢? 不料对方却从容地道:“我可没有偷听,你们走的本就不算远,想装作听不到都是难事。” 怪只怪那些话自己往他耳朵里钻。 “……”许明意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少年微微垂眼,与她四目相对:“怎不回答我方才的话?” 什么话? 许明意眨了眨眼睛,“哦”了一声,“你说那个啊……我知道了,日后若有类似之事,我会做得更加干脆些的。” 本就十分简单的一件事,同样的唠叨,她实在不想再听第二个人说了,所以还是主动将态度表明吧。 吴恙看穿了她怕人唠叨的心思,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边转身往前走,边道:“许姑娘倒不愧是京师第一美人,今日缠着许姑娘说话的,敬王世子不是第一个吧。” 未开宴前,他还看到一名少年与她讲话来着。 许明意跟上去,看着他:“你是说周侍郎家得大公子吗?” 话音刚落,就见身旁少年脚下一顿,神态本就不怎么和缓的一张脸上,此时更是皱起了一双英气的眉:“……那就是周家公子?” ——当初他被镇国公带回许家,许家人就让他冲喜之事展开讨论时,许世子口中那位‘真要冲喜,周侍郎家的公子更合适些’的周家公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这等细节记得如此清楚,但就是瞬间想到了。 正文 第339章 园中低语 , “是啊,我父亲与周侍郎从前有些来往,幼时我与周治便也是认得的,今日见着了,便说了两句话而已。” 吴恙“哦”了一声。 原来还是青梅竹马。 “说起来,在这京中,同我差不多一般大小的公子里头,也就周治还敢同我说上几句话了。”许明意认认真真地说道:“其他的,要么是小时候被我打过,要么是看到过我打别人,一来二去的,也就没人敢同我走近了。” ……这是在给他吃定心丸吗? 察觉到身边女孩子的用意,这用意里透着无声温柔安抚,少年的眉眼不自觉便缓和了下来。 其实,他本也不是在生她的气。 说到底,他现下并没有资格要求她如何。更何况她做得本就已经足够好了,干脆直接,并没有半点可叫人挑剔的地方。 当然,在他这里,无论她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都是对的,都是有理由的。 故而,他方才想了想他心中究竟为何会不舒服,得出的结论是——原因应是在于他自身。 是因为如今他尚且没有名正言顺的身份,可以杜绝其他人出现在她身边的可能。 “真说起来,也就只有敬王世子这样不知内情的外地人,才会被表象迷惑,凑上来与我说话了。”他身边的女孩子还在说着:“但想来也撑不了几日的。” “你不必这样说自己。” 吴恙反倒听得不乐意了,正色道:“那是因为他们没眼光罢了。” “也不能这样说,毕竟真的挨过打啊。”许明意笑微微地道:“应当说,是没缘分吧。” 若缘分到了,吓也吓不走的。 “嗯。”吴恙眼底总算有了一丝认同的笑意。 “对了,敬王殿下是你使人请来的?”许明意有些好奇地问道:“你还有未卜先知的手段?” 她可不信他是出于热心。 而敬王来得那么快,显然是在敬王世子找她说话之前,他便已经先一步使人去请敬王了。 所以,他是猜准了敬王世子定会言语纠缠于她? 吴恙语气如常:“见他醉得厉害,日行一善罢了。” 许明意便也很配合地点头:“原来是这样啊。” 身边的少年不知是不是心虚之故,未再多说这个话题,只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许明意摇摇头:“不必了,我来时将路都记熟了。” 吴恙沉默了一瞬。 这么不给机会的吗? 许明意轻咳一声,也意识到天不能这样聊,遂又补道:“再者,此处不比外面方便,万一被人撞见,传到皇上耳中,恐会生出麻烦。” 听她这么说,吴恙也就点了头。 许明意便道:“时辰不早了,你也回去罢。” “好。” 吴恙嘴上应着,脚下却未动。 许明意刚走出两步,忽然听得身后又传来他的声音:“对了,你今晚可吃饱了没有?” 她转过头去,虽觉这个问题有些突然且莫名,但还是如实答道:“倒也还好,我晚间一贯也吃得不多。” 吴恙“嗯”了一声:“知道了。” 许明意笑着问:“那我回去了?” 少年点头,不忘交待道:“园中有几处水廊与窄溪荷塘,当心脚下。” 许明意应下,带着阿葵走到一处小径前,又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却见吴恙还站在那里,静静地目送着她。 清冷月色下,少年眉宇间是难得少见的柔和之色,见她突然回头,眼中略有些意外。 然而连同这一丝意外,却也都叫人清楚地感觉到,那是温柔的。 见得少年这般没来得及掩饰的神态,许明意心底像是被干净柔软如云朵般的东西撞了一下,眼底浸满了笑意,嘴角也弯起,朝他挥了挥手,才转身脚步轻快地消失在了花木后。 吴恙兀自在原处站了好一会儿,才收起笑意,离开了此处。 园中沿途设有石灯,许明意带着阿葵,顺着蜿蜒灯火而行,很快走到了园中深处。 此时,忽有一道说话声隐隐约约地传入了许明意耳中。 “今晚月色真好……说来,这还是我与公子第一次一同出门呢……” 因隔得尚有些距离,许明意只模糊听了个大概,辨出了那是一位姑娘家的声音。 那姑娘紧接着又说了些什么。 而后,有一道声音回应了她。 “嗯,确是如此……” 这声音很低。 是年轻男子的声音。 许明意脚下突然顿住,眼中有着一闪而过的惊惑之色。 ……是她听错了吗?! “姑娘?” 见她突然停下,阿葵不禁有些疑惑。 然而声音刚落,就见自家姑娘抬脚快步向前走去。 阿葵赶忙跟上。 前方不远处有一座凉亭。 亭内此时有人在。 行至亭边时,许明意慢下了脚步。 此时,亭中之人自石凳上起身,声音婉转动听,带着客气的笑意:“是许姑娘?” 亭角悬着琉璃灯,流光倾泻之下,许明意一眼便认出了对方,语气礼貌地询问道:“纪姑娘是在赏月?” 她此前同这位兵部尚书府的姑娘并无往来,此时之所以能将人认出,是因为方才才在席上打过照面。 “是啊。”纪婉悠笑吟吟地点头:“本准备回去的,行经此处,觉得月色颇好,便带着丫头坐了片刻。” 许明意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她身侧的丫鬟。 石桌之上空空如也,亭内再无第三人。 更不必提是年轻男子的踪迹。 仿佛方才远远听到的那道低语音,根本只是她的幻觉而已。 “纪姑娘好雅兴,我便不打搅了。”心知此时等也等不到什么,许明意微一点头后,带着阿葵提步离去。 “许姑娘慢走。” 看着那道身影走远,纪婉悠未再坐回去,而是缓步出了凉亭。 她看向不远处那几株枝繁叶密的花树,张了张口,却到底没急着发出声音,而只是静静地等在原处。 如此又耐心等了好一会儿,方见一道藏青色的身影从昏暗中走了出来。 纪婉悠舒了口气:“许姑娘怕是都已经要出了园子了,公子若再不出来,我便要去找公子了。” 正文 339 “验毒” ,她一丝动静也听不到,简直就要以为人已经走了呢。 年轻男子缓声解释道:“许姑娘自幼习武,听觉比旁人灵敏,还是谨慎些为好。” “那……她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想到那个女孩子方才的眼神,同她见过的那些大家闺秀都不一样,纪婉悠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占云竹似笑非笑地道:“或许吧。” 即便昭昭有了怀疑也无妨。 他举目看向女孩子方才离开的方向,眼底似有着不明的情绪在缓缓浮动流淌着。 昭昭—— 很快,我们便能相见了。 只是尚且不知,会是以何种方式。 但无论如何,这场重逢,必然都很值得期待。 至少,他已经要等不及了…… …… 走出园子之后,许明意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月影层叠下,将那一丛丛花木显得愈发幽深诡静。 当真,是她听错了吗? 可方才那位纪姑娘过分的平静之下,反倒添了刻意,显然是在试图掩饰什么。 或也可以解释为,未出阁的姑娘与男子私下见面,不想被人知晓,这本是无可厚非——可关键在于,那名男子,究竟是何许人? 今日行宫之内,也有不少年轻子弟…… 难道说,只是声音相似了些……加之她近日总是疑心占云竹还活着,故而对此过分敏感,草木皆兵了? 或许是这样。 但是,即便如此,她还是要查的。 宁可到头来查明是误会一场白费力气,她也不想因为一时大意而留下任何纰漏。 许明意打定了主意,余下的路便走得更快了些,很快回到了歇息之处。 “怎么快便回来了?” 许明意看着等在堂内的阿珠,不禁觉得有些稀奇。 往常皎皎吃醉酒,断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回去睡觉,常是瞧见什么都要上去看看,她本想着,阿珠没个小半时辰定是轻易回不来的。 “郡主不让婢子扶? 结果崴了脚,于是婢子便将人扛回去了。”阿珠简单地解释了经过。 “……”许明意了然之余,忙问道:“脚上伤得可严重?” “医婆已经看过了? 并无大碍? 姑娘放心。” 许明意点了头? 就要吩咐阿葵准备沐浴用的热水。 然而此时,侍奉在堂外的侍女却走了进来,轻声禀道:“外头有人来给许姑娘送吃食了。” 给她送吃食? 许明意愣了愣? 怀着疑惑说道:“将人请进来吧。” ——谁会这个时辰来给她送吃的? 侍女应下? 立即去了。 很快,许明意便见到了来送东西的人——是一名穿着青色比甲的丫鬟。 看着这张记忆中尚有些印象的脸,许明意一时险些生出了分不清前世今生的错觉来。 “许姑娘。”那丫鬟向她笑着行礼? 说明身份来意:“婢子名唤云姜? 是定南王府的人? 此番是奉了我家世子夫人的吩咐? 来给许姑娘送些小食。” 许明意压下心中意外? 道:“劳世子夫人替我费心了? 还请代我同夫人道谢。” 这东西既送到了,她也没有不收的道理。 至于在这一世尚且没有过交集的世子夫人为何要给她送吃食——无论是何种原因,身为晚辈先道谢便是,且对方既无意明说,那她也暂时不必多问。 听得此言? 阿葵便适时上前将食盒接过。 “云姜姑娘且等一等——” 许明意向阿葵吩咐道:“将此番我带来的安神香囊取一只来? 让这位云姜姑娘带回去给世子夫人。” “是。” 阿葵很快将东西取来? 递到了云姜手中。 许明意道:“将此香囊放于枕下? 有助眠安神之效,或许夫人能用得上也说不定。” 她记得,世子夫人一旦换了新的住处? 没有三五日是难以适应的,也因此每每从宁阳到京城,从京城回宁阳,都极易因疲乏劳顿而病下。 云姜心中有些讶然,脸上笑意愈浓:“许姑娘有心了,我家夫人见到这香囊,定会喜欢的。” ——她这可断不只是在说好听的场面话呢。 云姜离去后,阿葵提着食盒跟在许明意身后进了内间,压低了声音问道:“姑娘……这东西您要吃吗?” “都收下了,为什么不吃呢?”许明意边在桌边坐下,边语气随意地道。 且她估摸着,这兴许是吴恙的意思。 她就说,方才分开时,他怎会突然问她今晚可吃饱了没有—— 阿葵犹犹豫豫地将食盒中的东西取了出来。 一碗燕窝粥,一荤一素两碟小菜,简单清淡,即便是睡前吃也不必担心不好克化。 “姑娘……要不然,婢子先给您验一验吧?”阿葵迟疑着说道。 许明意看向她。 验一验? “验毒吗?” 阿葵轻轻点头。 前几日她才在话本子上看过那种“高门夫人不满家中嫡子钟意的姑娘,为棒打鸳鸯,遂悄悄毒害之”的桥段…… 虽说堂堂定南王府世子夫人怎么也不可能敢伤及她家姑娘性命,可万一是那种不伤及性命的毒呢? 看着小丫鬟眼中满是“姑娘,防人之心不可无啊”的意味,许明意点了点头:“验吧。” 不管怎么说,小丫头有警觉心是值得鼓励的好事,这种积极性不该被打击。 阿葵便拿银针验了验,确定没毒之后,又不忘仔细分析了食材中可有相克之物。 确定没有问题,才将双箸奉上。 许明意先喝了口粥。 只尝了一口,她便尝出了这是云姜的手艺。 上一世,她嫁去宁阳定南王府后,因嗜睡症的缘故,无法按时用饭,她的婆母世子夫人,便将身边擅厨艺的大丫鬟云姜送到了她院子里,专负责她的日常饮食。 另一边,云姜已经回到了徐氏那里。 “……送我的?” 徐氏看着手中绣着白鹤的湖蓝色香囊,讶然问道。 云姜点头道:“许姑娘还说,这香囊可助夫人安眠,让夫人放在枕下呢。” “啊……”徐氏轻轻喟叹一声,眼底的笑意溢了出来。 她未来儿媳不仅生得好看,懂功夫会女扮男装,怎竟还如此体贴细心呢…… 不过—— 如此心思玲珑的姑娘,真的能相中她家儿子这块木头疙瘩吗?即便暂时被她儿子的好皮囊给骗住了,可总有看腻之时,待到那时,当真不会生出嫌弃来吗? 正文 340 晃了眼 ,徐氏不禁有些担忧。 但旋即又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不,倒也不一定…… 万一阿渊开了窍之后,在喜欢的姑娘面前很是上道呢? 毕竟这小子单单只是因为不想让喜欢的姑娘饿肚子,都宁愿对她这个母亲间接暴露心意,也要托她送吃食呢,可见并非是如他父亲那般无可救药的。 想到这儿,徐氏又略略放心了些。 且儿子既然间接向她承认了心意,那她这个做母亲的,往后也不能再装傻了,该帮的地方还是要帮的。 徐氏这厢正心情极好地拿着香囊看,外边就有丫鬟来禀,说是世子回来了。 “世子。” 徐氏起身含笑行礼。 见妻子面上挂笑,吴景明脸上也有了笑意,边坐下,边问道:“夫人,可还有热着的饭菜吗?” 此次来行宫,因夫人身边有云姜在,加之院子里也有小厨房,向来细心周到的夫人,一定会考虑到他在席上吃不饱,从而给他备下了饭菜。 往常便是这样的。 “饭菜啊……”徐氏笑了笑,道:“本是备了些的,但我叫云姜都送去许家姑娘那儿了。” “许家姑娘?”吴景明愕然不解地问道:“夫人……为何要给许家姑娘送吃食?” 且送的还是他那份儿? 以往他在夫人心目中的位置可是最重要的,可自从有了天椒之后,他就只能屈居第二了,虽然难以接受,但好歹也算说服自己了。 可是……怎么现在好像随便谁,哪怕只是个别家府上的小姑娘,都能抢走他在夫人心中的地位了呢? “我看许家姑娘今晚在席上没怎么吃东西。”徐氏半真半假地说道。 她并不打算将儿子的心意同丈夫说明。 毕竟丈夫若知道了,也只会拖儿子后腿罢了。 再者,关于未来儿媳很贴心的这份喜悦,就同养猫一样,她都并不是很想同丈夫分享。 ——单单因为觉得许家姑娘没吃饱,就把他的饭菜送了过去? 吴景明觉得这个理由没办法让他信服。 况且—— “夫人为何如此留意许家姑娘?”想到今晚镇国公对他儿子的注视,吴世子隐隐觉得在他不知道的角落里似乎隐藏着很多秘密。 “整个席上,就数许家姑娘生得最是漂亮悦目,我不留意她又要去留意谁呢?”徐氏理所当然地道。 听着这个叫人无法反驳,却仿佛又透着敷衍的答案,吴世子一时有些语结。 这时,只听自家夫人说道:“时辰不早了,明日是春狩第一日,我服侍世子早些歇息吧。” 吴世子再次愕然。 ……他都还没吃饭呢,怎么直接就安排他睡觉了呢? 且总觉得夫人之所以催他睡觉是因为不想听他多说多问——这总不能也是他的错觉吧? 吴世子洗漱罢躺在床上,摸了摸只装了几杯酒几口菜的肚子,不禁觉得有些委屈。 这时? 换了里衣的徐氏走了进来。 见得夫人过来,吴世子很是自觉地往里侧挪了挪。 徐氏在外侧躺下,伸手将原本放在里侧枕下的香囊拿了出来? 转而放在自己枕下。 “夫人? 这香囊是哪里来的?”吴世子没话找话地问道。 从前他只当地位在天椒之下已是降无可降? 但现下看来,他地位下降的余地,似乎大到不可思议。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必须要挽回夫人的心才行。 “今日一个小姑娘送的? 说是有助眠之效用。” “小姑娘?”吴世子不禁笑了一声,无奈摇了摇头,道:“这些小姑娘啊? 是尽将心思放在这些无用之物上头了……一个香囊而已? 难道比汤药还好使?” 当然? 还有一句他没说——这话夫人也信? 可毕竟如今他还是很警醒的? 知道哪些话能说? 哪些话不能说。 听着丈夫这些扫兴的话? 徐氏忍无可忍地闭上了眼睛。 “夫人怎么不说话?” 久等不到夫人接话,吴世子唤了一声。 徐氏:……问她怎么不说话之前,能不能先回忆一下自己说的话那是人能接得了吗? “夫人这么快就睡着了?” 吴世子转头看了一眼自家夫人,有些稀奇地道:“……难道说,这香囊还真有用不成?” 假睡的徐氏攥紧了被子下的双手:……即便真睡着了此时也要被他给吵醒了! 她当初怎么就那么肤浅? 觉得他家世好教养好长得好? 于是便觉得自己捡了天大的便宜? 心甘情愿地嫁给了这么一个人呢? 这时? 耳边又响起了丈夫的自语声:“夫人睡吧……好不容易这回没认床,且好好地睡一觉吧……” 随着这道低低话音,吴世子替妻子掖了掖被角。 昏暗中? 徐氏微微隆起的眉渐渐舒展了些许,倒果真很快进入了梦乡。 …… 次日一早,便进入了此次春狩的正题。 被作为此次猎场的泉河山前,准备参加狩猎的官员们与各府子弟皆换上了骑装,身后是备好的骏马与长弓。 女眷们陪着吴皇后于摆满了蔬果茶点的矮几后闲坐说话,有好些夫人们则是隔着面前半打起的竹帘悄悄打量着各府儿郎。 有的是在瞧自家儿子,然而若是家中有适龄女儿未嫁者,视线所涉及的范围,那便广泛得多了。 大胆些的姑娘,此时也有忍不住亲自将视线投去的。 反正是春狩,如此场合之下,便是光明正大地看上几眼,也没人可以说什么。 可看着看着,却渐渐都看出问题来了。 礼部尚书府的姑娘便是个例子—— 崔氏最常见的牌友、礼部尚书之妻温夫人,此时悄悄拧了自家女儿一把。 这丫头往哪儿看呢? 来时不是说过了,要她多留意留意钱府的公子? 察觉出自家母亲眼中的意思,小姑娘面色讪讪,却仍鼓起勇气低声问道:“母亲,最前头那两位公子里头,穿鸦青色的……是哪个府上的啊?” 苍天可鉴,她倒也想按着家中安排相看钱家公子来着,可一开始就瞧见了那位公子,只觉得被晃住了眼似得,待再往钱家公子那里瞧,就只有一种感觉了——这也是人看的? 虽然这么想实在很不应该,但……这发自内心的感受根本不受控制啊! 正文 341 误人姻缘 如意事正文卷341误人姻缘温夫人听得眼皮一跳。 遂低声警告女儿:“那是定南王府的世孙,别胡思乱想了……好好看看钱三公子!” 女孩子“啊”了一声,直接忽略了自家母亲最后那半句话。 ——原来是定南王府的世孙啊! 怪不得她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京中有这号人物。 可是,定南王府…… 女孩子几乎是立刻死了心。 先不说配不配得上的问题,单说如定南王府这等门第,择选世孙妃,必然要从各方面思虑周全,而她父亲只想让她嫁去如钱家这等相对而言背景简单些的门第。 心里这么想着,但女孩子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往那即便是在一群权贵子弟中,样貌气质也俱是最为出众的少年身上瞟去。 温夫人见状又掐了掐女儿的腰。 怎么听不懂人话呢? “母亲,我就看看……”女孩子低声咕哝道:“且又不止我一个人在看呢……” 试问谁能拒绝如此漂亮美好的人和物呢? 她们终日束于高墙之内,极难能见得到如此好看的少年郎,这样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多看一眼便是赚到啊。 温夫人闻言看向左右,果见好些人家的姑娘此时的视线或明或暗都在投向同一个方向…… 更甚者,有些夫人们也在看! ……真有这么好看? 温夫人微微皱着眉向那身着鸦青骑装的少年望去,片刻后,不由在心底叹了口气。 她只能说,这手牌抓得未免也太好了。 若说有天赋的人,皆是老天爷赏饭吃,而长相也是一种天赋的话,那这位就得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的水平了。 这模样,往那一站,便是存心要误人姻缘啊…… 而上一回给她这种感觉的,还是许家姑娘。 被温夫人在心底念到的许明意,此时正捧着只茶盏,看着帘外的情形。 但她这会儿倒不是在留意吴恙。 她留意的是,纪婉悠可有在悄悄留意哪家公子—— 昨晚她在园中,曾隐隐听到纪婉悠称那人为“公子”,只是没听到是哪家公子,但由此可以断定,至少不会是下人侍卫之流。 可现下,她并不见纪婉悠有格外留意任何人的迹象。 若说擅于掩饰,不想让旁人察觉异样,刻意不看对方或许也有可能,可那位纪姑娘坐在那里,却数次走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若趁夜也要冒险密会的心上人就在当场,怎至于如此漫不经心? 还是说,昨晚她见的那个人,根本就不在这些官家子弟当中? 想到自己当时最先出现在脑海中的反应,许明意微微握紧了手中的茶盏。 “听着没,都在说吴好看呢……” 玉风郡主轻轻捅了捅好友,感慨道:“平日里单看着,就已是觉得十分好看了,今日同这些人站在一处,更显得扎眼得很……许昭昭,我突然明白了……” 许明意转头看向她:“明白什么了?” “明白你为何弱水三千宁可只取一瓢了。”玉风郡主幽幽地道:“这一瓢单拿出来,未必抵不过三千呢。” 许明意闻言也如众多小娘子那般看向吴恙,一点儿也不自谦地点头道:“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这么一瞧,咱们京中的公子哥儿里,没成亲的,竟也就你家明时最是耐看了……怎觉得这一眨眼的工夫,竟就要从奶包子变成少年郎了呢?” 听得好友这一句,许明意立即警惕地转头看过去。 玉风郡主托着腮,眨了眨眼睛,对好友说道:“再这么长下去,我可都没办法将他当弟弟来看待了呢。” 许明意眼底不禁浮现戒备之色,千言万语化为一句:“谢皎皎,你还是个人吗?” 玉风郡主只是笑眯眯地道:“怕什么啊,我还能对你弟弟下手不成,我就欣赏欣赏罢了,还不准人看了?” “快吃点东西堵住你的嘴吧。”许明意将一块点心塞进好友口中,阻止了对方再说那些叫人胆寒的阴间之辞。 这时,鼓点响了一声。 座上的庆明帝看向众人,笑着道:“今日乃是首狩,第一日进山,朕也给诸位添个彩头助助兴致——今日狩得猎物最多者,这把曾随朕上过战场的猎日弓,便是给他的奖赏!” 众人看向皇帝身旁楠木架上悬着的那把弓,情绪顿时高涨起来。 尤其是那些年轻子弟。 跟着陛下上过战场的弓,这不单是奖赏,更是殊荣! 听着耳边子弟兴奋的议论声,镇国公默默无言。 陛下上过战场? 这事他怎么没有印象 或许也确实上过吧,仗打完了之后跟着清理战俘什么的…… 但若说那把弓杀过哪怕一个敌人,他都是不信的。 也就骗骗那些文臣和年轻子弟了。 可即便是骗又如何,胜者为王,为王者,可以更改甚至抹掉某些真实存在过的东西……时日久了,后人也就分不清昔年之事了。 “陛下,您不进山吗?”听庆明帝说要将自己的弓作为奖赏,敬王世子兴致勃勃地问道。 “今日是第一日,有朕在场,诸位难免会不尽兴,朕便先不凑这个热闹了。待明日二狩时,朕再入山。”庆明帝面上神态温和近人:“省昌,今日让朕看看你的本领如何——” “是!侄儿定不叫陛下失望!” 也不能叫那些小娘子们失望,毕竟都一直盯着他瞧呢——他这一款在京城竟如此受欢迎,倒也是始料未及的。 庆明帝又看向吴恙,眼神里透出亲近之色:“还有阿渊,也让朕和你姑母好好瞧瞧你近几年的长进。” 吴恙半垂下眼睛,抬手应“是”。 “好了,时辰到了。”庆明帝含笑看向众人:“诸位可准备入山了。” 鼓点声响起,各人翻身上马,入山林而去。 为保证公平,但凡入林者,皆不允许带随从。 但因是皇家行宫附近,又是历年春狩皇帝亲往之处,常年皆有人看护,山中即便不乏走兽,却也不存有可伤人性命的猛兽。 且林中亦有禁军来回巡看,即便遇到了什么麻烦,只需原地等候禁军前来便是。 因此,此处历年来也从不曾出过什么值得一提的差池—— 正文 第343章 先打了再说 , 亦是因着这个缘故,许多年轻子弟们多是说说笑笑着往山林中而去,半分紧张之感都无。 刚入得山中不远,许明时便也勒马道:“祖父,孙儿想独自一个人在林子里转转。” 他去年便跟着祖父进了一次山,结果被许多人暗中嘲笑还没断奶,还说他一味靠着祖父拿猎物,谎称是自己猎来的。 男孩子心性要强,在此次入山前便决定了要一个人。 不仅是为了堵住别人的嘴,也是为了让自己问心无愧。 听孙子这般要求,镇国公听着四下隐隐入耳的说笑声,适才点头道:“去吧,切记凡事莫要逞强,无论是否猎到了猎物,听到鼓声便出山去。” 对上自家祖父那种“只是玩玩而已,反正咱们家里不缺那样的破弓”的眼神,许明时会意地应下:“祖父放心,孙儿有分寸。” 看着孙子骑马走远,镇国公仔细辨认了一下四处的动静,才不紧不慢地驱马往前侧方走着。 孙子不愿意跟着他也好,毕竟今日他也是为了打猎而来的。 而现在,他便要去找他的猎物了。 打定了主意要自力更生的许明时在离开了自家祖父之后,“靠自己”的计划却还是进展得不太顺利。 这一刻,看着将一只浑身是血半死不活的灰毛兔子叼到自己面前,还昂首挺胸做出一幅“看吧,我也不是吃白食的那种鸟”模样的天目,许明时的心情是复杂的。 见他没有动作,而那只兔子又挣扎着还想逃跑,大鸟一爪子将兔子捞了回来,朝着男孩子催促地叫了一声。 “……”怕越耽搁越引人注意,许明时唯有动作迟缓地搭上了一支箭。 由于离得足够近,兔子又几乎不能动弹,很没有悬念地便射中了。 许明时下马,神情艰难地将这本不属于自己的猎物拎起来丢到了马背侧的竹筐里。 而后,转头向大鸟正色道:“天目,下不为例……” 他可不是那种喜欢舞弊的人。 他的本意便是希望自己此行能够问心无愧。 虽然……在一箭射中那只兔子的时候,他就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脏了。 而接下来的情况则是让他在与问心无愧背道而驰的路上越走越远。 天目确实也不帮他抓猎物了。 但是,一旦有猎物出现,他这边追,天目就在另一边堵住不让跑……一次次愈发默契的配合之下,许明时只觉得自己仿佛是带着猎犬进山的猎户。 另一边,兵部尚书纪修对着一只觅食的花鼠搭上了箭。 他已经很多年都没有什么打猎的兴致了。 加之如今体力也不大能跟得上,平日里出入皆乘轿,马便也很少会骑了。 此番也并无要同年轻人抢风头的打算。 但来都来了,若是空手而归,未免会让人觉得他这个昔日三大营统领已经没什么用了——近来正值夏廷贞病倒,正是他巩固笼络帝心与人心的好时候。 所以,多多少少还是要带些东西回去的。 然而就在他手中的箭刚离弦时,突然有一支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箭抢在了他的前面射中了那只大花鼠! 哪个不长眼的如此不讲规矩? 纪修皱眉转头看去,却见缓缓驱马靠近此处的那发髻花白,身形却依旧魁梧挺拔,蓄着络腮胡之人,正是镇国公无疑。 “竟然是许将军。”察觉到对方身上并不和善的气势,纪修冷笑一声,道:“一只鼠类罢了,竟也值得许将军来抢吗?” “抢?即便老夫不出箭,你也未必能射得中吧!” 纪修闻言看向自己箭落之处,确实同那被对方一箭牢牢钉死在原处的花鼠尚有些距离,脸色不禁一阵红白交加。 再对上高坐于马上的镇国公那满含轻视与鄙夷的直白眼神,他的眉越皱越深。 说句实心话,天下未定之前,当年寂寂无名的他,面对这位名震天下的许将军也是十分敬畏的,只是这份敬畏,早随着时间淡去了大半。 但这些年来,他只与夏廷贞明争暗斗,自认同镇国公府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今次对方为何要突然挑衅于他? 且这种仿佛下一刻就要对他动手的眼神又是因何而起? 这个想法刚出现在纪修脑海中,尚且来不及深思时,镇国公就已经抽出了腰间的鞭子,挥了挥,在空中发出一声震耳脆响,二话不说便朝着一人一马甩了过去! 他出手快而狠,长鞭挥过之处,鞭风卷落片片翠叶。 毫无防备的纪修瞳孔一阵剧烈收缩。 这道鞭来势汹汹,惊得他身下的马儿嘶叫起来,踏起前蹄欲要逃离。 而这间隙,那鞭子已经要来到了纪修身前。 他甚至觉得这一鞭子真落在自己身上,没准儿能将他拦腰扫成两截! 这种时候,除了保命之外,已经再不可能有其它念头。 纪修再顾不得任何,为躲开那夺命一鞭,往后仰倒而去,从马上滚落下来。 受惊的马儿失去了缰绳的牵制,当即撒蹄跑了。 跑之前,还不慎踩到了摔倒在地的纪修。 “许将军这是在干什么!不知纪某究竟何处得罪了将军,竟让许将军下此狠手!” 被马儿一蹄子踩到了脸上的纪修恼羞成怒,忍痛从地上爬坐起身,沉声质问道。 镇国公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冷着脸上前,依旧没急着说什么,只抬腿一脚将刚站起来的人再次踹翻在地。 他无意同这种鼠辈废话,反正他的目的就是打人,那就先打了再说。 纪修倒在地上,捂着肚子疼得冷汗直落。 看着那打了大半辈子的仗,早已练就一身煞厉之气的老人一步步朝自己走来,他开始畏惧地往后挪动着。 直到他的后背贴在了一棵粗壮的大树前,退无可退。 这一刻,在清楚地感受到了性命威胁的情形下,纪修心底的恐惧被放大到极点,脸上的怒气也几乎要挂不住:“许将军……纪某若哪里做得不对,还望直言……同朝为官,许将军如此鲁莽行事,恐怕对自身亦是无益!” 正文 343 重合 镇国公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又或是根本不在乎他说了什么,一脚踩在了他右手手掌之上。 “别同老夫说这些无用的废话!枉你还自称沙场出身,现在看来,却也不过只敢在背地里玩弄那些不入流的阴险手段罢了!你同夏廷贞之间如何斗,拿谁来斗,老夫管不着!” 镇国公凝声道:“今日只是个提醒——听好了,你若再敢将手伸到我孙女头上,拿我镇国公府当箭靶子的话,老夫便亲往你尚书府,拧断你的狗头!你该知道,老夫行事,一贯说到做到!” 今日他若真想取这狗东西的命,那一鞭子对方根本没机会躲开,他方才那一脚也不会只用了两成力气了! 他如今的脾气,已是不能再好了! 可这龟孙算计夏家,想利用夏廷贞的幺女搅黄夏家同新科状元的亲事,竟将他孙女也给捎带了进去,哪怕只是有惊无险,但那全是因为他家昭昭足够机警,而非是对方手段仁慈! 夏家那幺女,已经死了,姑且算是扯平。 可纪修给的这口气,不出也是不可能的! 此等欺软怕硬者,他见得多了,只要打上一顿,往往就能消停许多。 而若对方当真不长教训——他方才说要取对方狗头的话,也绝不止是说说而已! 他自进了京,做了这镇国公之后,也并非没有经历过憋屈之事,为了所谓大局轻重,能忍的也都忍了,但算计他可以,若敢算计欺负他家里的孩子,他许启唯绝不姑息! ——不管对方是谁! 打完警告完之后,镇国公半句解释也不听,更无求证之意,翻身上马便走了,他既已经打了,那就不会冤枉谁。 真冤枉了,那就算对方倒霉。 反正横竖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这种人活该倒霉。 镇国公这边前脚刚离去,就有一人一骑从纪修身后的一片密林处冲了出来。 说是冲出来,实则速度也并不算快,只是因为那马上之上骑术不精,偷看热闹却未能控制好身下的马儿,这才意外出现在了纪修眼前。 马上是一位年轻人此时堪堪将马拉住看向倒在地上狼狈不已的纪修,不禁面露尴尬之色:“纪尚书……” 四目相对一瞬,纪修也有着一瞬的不自在。 毕竟被人看到他堂堂兵部尚书被镇国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也实在不是什么光彩事。 尤其是这年轻人竟还是敬王世子—— 想到方才镇国公那番话必然也被对方听到了,纪修觉得还是要解释一下,是以苦笑一声道:“许将军不知是受了何人挑唆,竟误会本官至此,方才也未留给本官开口解释的机会……敬王世子见笑了。” 推荐下,【\咪\咪\阅读\app\\】真心不错,值得装个,毕竟可以缓存看书,离线朗读! “纪尚书放心本世子什么都没看到!” 敬王世子说罢,便立即驱马离开了此处。 看着连忙逃离的年轻人,纪修的脸色无比复杂。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回事他被打成这样扶都不扶一下的吗? 对于敬王世子而言扶是坚决不可能扶的。 毕竟万一被许将军看到了,连他一块儿打怎么办! ——亲眼看到了堂堂兵部尚书被许将军打着玩儿的画面少年人此时对自家父王昨晚的话再生不出半点质疑来。 而镇国公驱马走出不远,便见到了前方一株香樟树下有一名少年静坐于马上倒像是在等他。 见得他来,少年主动抬手见礼:“许将军。” 镇国公淡淡“嗯”了一声,看着那俊美无匹的少年直接问道:“方才吴世孙可是看到什么了?” 他既敢打,鞭子又甩出响声来,便也不怕被谁瞧见。 反正丢人的又不是他。 “晚辈一直在此处,并没有看到什么。”吴恙实话实说道:“但大致听到了。” “哦。”镇国公掀起眼皮看了少年一眼,问道:“那吴世孙觉得老夫的做法如何?” 吴恙思虑了一瞬,认真答道:“甚为妥当,晚辈受教了。” 或许是自幼接受的一切限制了他的眼界,如此简单好用的办法,先前他竟然都没有想到。 见少年一幅“学到了”的神态,镇国公倒有些意外了。 “听闻你可是吴竣那老家伙亲手教出来的,老夫本以为,他那股子迂腐虚伪劲儿,你多多少少也该沾了些——” 现下看来,这竟是典型的歹竹出好笋祖坟冒青烟了。 由于这话中有着对他家祖父不加遮掩的攻击之意,吴恙便没有接话。 迎着老人打量的目光,他尽量又将背挺得更直了些。 曾经,他很反感被人如此打量。 但现在,他只希望自己能让对方足够满意。 也是直到认识了许明意之后,他才逐渐意识到,原来为了娶媳妇,人是可以没有底线的。 镇国公微微点了点头。 他对这少年本就称得上满意,现下见对方身上没有吴竣那老家伙讨人嫌的地方,不由觉得愈发顺眼许多。 嗯……不愧是当初被姚先生一卦算出来,最适合替他孙女冲喜的人。 天意这玩意儿,有时候还是很有讲究的。 只是—— 他扫了一眼少年马背两侧空荡荡的竹篮,问道:“吴世孙还未猎得任何猎物” “是。” 听他并不多言解释,镇国公反而豪爽地笑了一声,道:“猎了不捡便是——” 看来皇帝拿出来的奖赏,不想要的人比比皆是。 镇国公说着,松了松手中缰绳,对身旁少年说道:“走,让老夫瞧瞧你的骑射工夫!” 吴恙再次应了声“是”。 他固然一贯不喜欢将所学拿出来由人评点,但还是那句话——为了娶媳妇。 见少年如此爽快,镇国公眼底笑意更浓了。 一老一少两道身影往山林更深处而去。 林深处,看着前方少年于马背之上出箭时专注而果断的动作,镇国公突然有着短暂的恍惚之感。 面前朝气蓬发的少年,让他想到了一个人…… 那人尚是少年时,也是这般模样。 而或许是有了这个念头在的缘故,这一刻,镇国公竟隐隐觉得面前少年此时那眉宇间的逼人英气,也同他记忆中的人有着几分时隐时现的重合之感…… 正文 344 遇到什么事了 这感觉来得突然且突兀。 分明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细看之下,五官也并不相像。 大抵是因为皆是俊朗且骑射之术出色的少年郎? 看着少年箭下又中一物,镇国公回过神来,不吝啬地夸赞道:“嗯,不错!” 山林中的狩猎还在进行着,山林猎场之外,未参加此番狩猎的部分文官正站在庆明帝面前神态恭谨地回着话。 到底是春狩,所谈并非是什么要紧的政事,不过是陪皇帝闲谈解一解闷打发时辰罢了。 曹朗也在这些文臣之列,只是甚少主动开口。 前不久,他是京中“双喜临门”的新科状元,而短短时日内,原本定下的亲事突然出了变故,他亦跟着成了不少人暗地里讨论甚至是嘲讽的对象。 可说来奇怪。 这变故于他而言,本并非是什么好事。 但不知为何,他反倒暗暗觉得松了一口气…… 尤其是每每想到那日在希夷街上,他那未婚妻子被秃鹫追着打的情形。 说实话,自那件事情出现之后,他连做了数日噩梦。 虽说同一只鸟置气,同害人相比,看似远远扯不上什么干系,但以小见大,他当时便意识到这位未婚妻子人品堪忧,且……脑子似乎并不怎么好用。 或因此,在听闻她欲毁害镇国公府小姐性命清白之时,他震惊之后,竟莫名有一种“确实是她能干得出来的事情,这事定然没有冤枉她”的感觉。 他是看重自己得来不易的功名前程,但也并非是为了前程而不择手段的人,这门亲事当初他是碍于无法拒绝才答应下来,如今以这种方式得以解脱,私心里甚至是庆幸的。 但这份庆幸,自是不宜表露出来分毫。 因而,他近来于人前愈发沉默寡言。 陛下因此,甚至还安慰过他两句。 另有两位大人,私下也探了他的口风,隐约是有等这段风波过去,便替他物色新的亲事的意思。 被提到的那两家姑娘,今日似乎也来了。 但他对此,着实已是提不起什么兴致来,更多的是对诸方势力的权衡。他初入朝堂,对许多事情实则是一知半解,最怕的便是站错了位置,更何况虽说与夏家的亲事作了罢,可夏首辅也曾差人来找过他…… 因此,他现下内心十分忐忑,不知接下来的路究竟要怎么走。 听着皇帝身边大臣们的说话声,许明意隔着半打的青竹帘,不时看上一眼。 而她每次望去,都可见那位年轻的状元郎寡言之下似乎透着心不在焉。 而她身旁不远处另有几名夫人小姐,则是格外关注着这位曹状元,倒像是在暗暗相看。 想到近来听到的一些消息,许明意在心底试着判断着曹朗现下的处境。或者说,是困境。 看一眼好友若有所思的模样,玉风郡主百无聊赖地以扇掩口打了个哈欠。 “昭昭,我有些困了,你可随我一同回去?” 许明意轻一摇头:“你去吧,我等着祖父和明时回来。” “是呢,我都忘了,你可是有人要等的……”玉风郡主揶揄了好友一句,便扶着侍女的手站起了身来。 同皇后娘娘施礼罢,玉风郡主便离去了。 狩猎还未结束,此时离开按说不合规矩,然而同一个养着面首的郡主谈规矩,那不是对牛弹琴吗? 见玉风郡主离开,纪婉悠也起了想要寻藉口回行宫的心思。 那日父亲虽是松了口,可还是不准她和占公子私下见面,而此时父亲去了山林中狩猎,倒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可现下才过了小半个时辰。 而每场狩猎的时间为一个半时辰。 且玉风郡主才刚离去,她紧跟着就说要走,也显得太过凑巧,还是再等等吧。 这般想着,纪婉悠向身边的丫鬟低声吩咐道:“去周大姑娘那里,请她来与我同坐说一说话。” 说来也怪,自从夏曦死后,周婼竟一次都没来找过她。 没有邀功,没有叫苦,也没有再以此来向她隐晦地要什么好处。 她思来想去,断定对方应当是被夏曦的事情吓到了,想在家中避一避风头。 如此贪便宜的人,她本是不屑与之往来的,但事实证明,这种人往往用起来很顺手——父亲和占公子往后还有许多大事要做,她手中多些可用之人也不是坏事。 不多时,丫鬟便折返回来。 却并不见周婼跟着过来。 “姑娘……周家姑娘说,她忙着吃东西,这会儿不得闲呢。”丫鬟低声说道。 纪婉悠眉头动了动。 忙着吃东西是什么说法? 她向周婼的方向看去,果见那脸颊圆润的女孩子正低头认认真真地吃着点心,看也不往她这边看上一眼。 “你就没同她说,我这边一样也有吃的?”纪婉悠问丫鬟。 “婢子说了……”丫鬟的语气有些复杂:“可周大姑娘说,她就想吃自己的东西,不想吃旁人的……” 这话怎么听怎么叫人觉得傻里傻气没有脑子。 纪婉悠微微皱起了眉。 而此时,忽然有低低的惊呼声从四下传来。 “呀,这是怎么了……” “怎么有人受伤了!” “莫不是遇到什么猛兽了?” “这是哪位大人……” “瞧着像是纪尚书……” 听得父亲名号,纪婉悠赶忙向众人视线聚集之处看去。 这一看,不禁眼神大骇,几乎是立即站起了身来:“父亲!” 她从矮几后行出,提裙快步走向了那被两名禁军从山林中扶着走出来的人。 “纪尚书可有大碍!” 一干文官瞧见那一身狼狈脸上带血的人亦是赶忙上前询问情况。 庆明帝也自椅中起身:“快传太医——” 随行太医很快上前,纪修被暂时安置在一旁的棚帐中,察看伤势清理包扎伤口。 大致处理完毕之后,纪修被扶着走了出来,向庆明帝回话。 “纪爱卿为何会伤得这般重?” 这林子里难道真有什么不得了的猛兽? 且纪爱卿的马呢?怎么也不见了? 一旁的纪婉悠也紧紧看着父亲等着答案——父亲究竟遇到什么事了?! 正文 第346章 打怕了? , 迎着一道道探问的目光,纪修微微垂下头,答道:“回陛下……是臣的马儿突然受惊发了狂,臣一时不慎,从马上摔了下来。” 此言一出,先是一旁的太医不由变了眼神。 不慎坠马? 纪尚书身上的伤,有些确实像是摔伤磕蹭,可那些皆是皮外伤罢了,即便是脸上的那块儿,或也可解释为是被惊马所伤,可真正要紧的伤……是在胸前啊。 方才他可是亲眼看过了,纪尚书胸前那一记大红脚印子还在呢! 这不明摆着……是被人打了吗? 可纪尚书怎么只称是坠马呢? 莫不是不敢说? 而想到那脚印之大,大到甚至没几个人能够对得上号,太医的脸色一阵变幻,赶紧阻止了自己再往下深想。 听闻坠马,庆明帝脸色一正,忙问道:“朕记得,纪爱卿今日用的乃是自己的马,此马怎会突然受惊?” “臣当时在追一只野鹿……”纪修神色复杂地道:“细想来,臣也不知这匹马究竟为何会受惊至此,或是为那野鹿所惊,也许是吃错了什么东西。” 当然,他真正觉得吃错了东西的,不是马,是人——是镇国公那没脑子的老货! 听他这般说,庆明帝的眼神闪动了一瞬,后庆幸道:“好在有惊无险。” 说着,看向那名太医:“纪爱卿的伤势可有大碍?” 见纪尚书也朝着自己看了过来,那眼神似有所暗示,太医唯有道:“回陛下,纪大人身上皆是些皮外伤……只需按时敷药,休养数日即可……” “如此便好。” 庆明帝看向纪修,道:“既是如此,纪爱卿便先行回去歇养吧。” 纪修应下,在随从和女儿的陪同下退了下去。 女席间,响起了低低的议论声。 “纪尚书不是习武之人吗,怎会坠马呢……” “到底也是上了年纪了啊……” “可真论起来,许将军可是比纪尚书还要年长上不少,尚且瞧着精神抖擞,还能领兵打胜仗呢。” “纪尚书已是久不上战场了……且有几个人能同许将军比得了?” 这倒也是…… 众人心领神会,却也不再多言。 但有的人已是忍不住暗暗想道——若纪尚书这样的再去领兵打仗,敌人还没动手呢,主帅便自行从马上摔下来了……那还不得士气大挫,不战而败? 所以,真论起保家卫国,还是得靠许将军啊。 隐隐听着这些议论声中所隐含着的风向,纪修的脸色愈发难看了几分。 他此番入山狩猎,本是要向陛下和群臣证明自己尚有本领在,可结果却出了这样的事情! 看着被扶着离去的纪尚书,许明意的心情也有些复杂。 总觉得,纪尚书是被人打了。 至于是被谁打了…… 照纪尚书这幅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咽的样子来看……似乎也不难猜测。 果然——从小到大,她经历过最多的委屈,多半都是祖父觉得她委屈啊。 许明意看向山林的方向,鼻头忽然就有些酸涩。 “父亲……” 回到纪修于行宫中的住处之后,四下没了旁人,纪婉悠才问道:“您身上的伤究竟是怎么回事?当真只是摔下了马所致?” “……是镇国公那老东西。”纪修沉声道。 “镇国公?”纪婉悠神色大变:“……他对父亲动了手?!” 见自家父亲没应声,显然是默认了,她更是觉得不可思议。 “青天白日之下……镇国公怎么能这么做!” 她不是傻子,且自己做过的事自己也清楚,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自然也就猜到镇国公对自家父亲动手的原因了…… 可真正让她震惊的是——镇国公怎能直接就动手打人呢! 官场之中,尔虞我诈彼此算计乃是常态,即便他们利用了许明意被镇国公知晓了,可……对方直接将她父亲打了一顿算怎么回事! 如此鲁莽,是怎么在官场之上呆得下去的? 对于对方这全然不讲章法的举动,纪修起初也是觉得匪夷所思的。 可再他娘的匪夷所思又有什么用,打就是打了,挨就是挨了! “既是如此,父亲方才又为何不同陛下言明此事?”纪婉悠气得眼眶都红了:“父亲再怎么说都是朝中重臣,镇国公未免太过狂妄,欺人太甚了!” 纪修闻言苦笑了一声。 女儿到底只是闺阁姑娘家,对官场之事了解的还是太少了些。 “方才我若将此事向陛下言明,丢脸还是其次。” 坠马和被镇国公打,哪个说法更丢脸,更容易成为使他人铭记的笑柄——这再明显不过。 “况且,若是真闹开了,依镇国公这老东西的驴脾气,十之八九是要当众将咱们纪家算计夏家幺女,利用他孙女的事情给抖出来的……” 即便只是没有证据的话,在陛下面前也足够他喝一壶的了! 如今他好不容易才得了些帝心,可不想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再功亏一篑。 纪婉悠听得咬了咬牙,流着泪道:“那父亲总也不能白白受了这样的委屈!” “算了……”纪修脸色复杂地道:“这次就不同这老东西计较了……区区莽夫罢了,且看他能嚣张到几时。” 算了? 纪婉悠听得一怔。 算了是什么意思? 她还从未见父亲在此等事前如此理智过。 还是说……是被镇国公……打怕了? 想到这个可能,纪婉悠泪意一滞,心情突然复杂起来。 而自家父亲似乎生怕她对于这个猜测还不够笃定,随后又交待道:“婉儿,往后这些事你就莫要再管了——” 纪婉悠怔怔看着父亲。 这个交待,父亲之前不是说过了吗? 而接下来,又听父亲特意补充了一句:“那许家的姑娘,你也断不要再去招惹了,能避远些,就尽量避得远些吧……” 选棋子这种事情,也是要擦亮眼睛的。 看着脸上带伤的父亲,纪婉悠沉默了片刻后,低声道:“女儿记下了……是女儿大意了,先前只想着许家姑娘性子烈,用来对付夏曦必然趁手……” 却忽略了这把火极有可能也会烧到自己的手。 纪婉悠正要再说些什么,忽听得身后的房门被轻叩响了两声。 正文 346 第一 ,听得这叩门声,纪婉悠连忙拿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纪修道了声“进来”。 门被推开,一名年轻男子进得房内,并将门合上。 “听说大人受伤了?” 纪修看他一眼,没有回答。 毕竟脸上的伤已经足以代替他来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了。 “父亲是被镇国公所伤。”纪婉悠看向来人,一双红通通的眼睛里尚存怒意,只是这怒意在与喜欢的人对视时,大半都化作为了委屈:“偏生父亲还不能同陛下言明,只能将此事生生咽下。” “镇国公?” 男子微微拧眉,口气中更多的是无奈:“此人做事,确实一贯没有体统可言。” “这笔账我暂且给他记下!”纪修沉声道:“待我先了结了夏廷贞这老贼,腾出了手来,再好好地出一出今日这口恶气。” “现下确实不宜同镇国公起争端,大人此虑明智。” “此番夏廷贞病倒,我本欲借春狩之际,在陛下面前多博些机会,可谁知却被镇国公这只疯狗给搅和了!”纪修看向年轻男子:“我找你过来,便是为的此事——” 他欲同对方商议商议可有什么补救之策。 他日渐看出来了,此人最擅长的谋略,便是揣测人心。 分明此前从未见过当今皇帝,可数次献策,却仿佛皆是冲着皇帝心中所想去的——说白了,简直天生就是块儿做佞臣的料。 但这恰恰就是他最缺的,若不然,也不至于握着一手最好的牌,却被夏廷贞这个只靠一张嘴皮子就能走到今天的谗臣给逼到今日这般地步了。 见二人要谈正事,纪婉悠适时地避开,退了出去。 临离开房间前,看了一眼那年轻男子,心情不禁缓和下来。 有占公子在父亲身边,她当真觉得十分安心。 …… 猎场之外,绑着红绸的鼓槌重重地敲击在鼓面之上,鼓声渐急,昂扬浑厚,传入山林之中。 鼓声未响之前,已有部分子弟先行折返了回来。 此时鼓响,便意味着此次狩猎结束,随着鼓声? 先后有人马自林中而出。 待人出来的差不多了,宦官便开始清点起了猎物。 而狩猎最多之人,却叫在场之人皆十分意外—— 不是镇国公。 即便镇国公看起来依旧老当益壮? 身披骑装往那里一站便叫人觉得气势磅礴? 可这些年来? 许将军从未拿过第一。 这是许将军老了吗? 那必须不能! ——必然是因为许将军身为长辈,想将机会留个年轻子弟罢了。 当然,这也就是许将军了? 倘若换作同为武将出身的纪尚书——看吧? 老了就是老了,不行就是不行啊。 “敬王世子猎得猎物总共一十六只!”负责清点猎物的太监扬声道。 参加狩猎的子弟均向那满脸笑容的敬王世子投去了视线。 有不少人皆是在林子里见到过敬王世子的,而结合对方在林中为数不多的表现水平来看…… 这结果? 怎么说呢? 说觉得意外? 都不足以表达了? 反正就还挺迷幻的吧…… “竟是敬王世子……” 夫人小姐间也起了议论声。 “先前倒是没看出来? 敬王世子竟有如此本领……” “到底是敬王之子。” 隐隐约约听着这些夸赞声? 敬王世子面上如沐春风的笑容愈发灿烂。 赏赐不赏赐的? 这些身外之物他并不在意,主要是享受这种被人欣赏瞩目的感觉。 吴恙也向这位世子的方向看了过去。 但他不是在看人,而是在看对方面前摆着的猎物。 大到一只野鹿,小到几只毛鼠。 先前他并未如何留意,但此时仔细看了看? 不免就觉得这些猎物实在有些眼熟了…… 至此? 他便也没什么不懂的了。 先前在山中? 镇国公指点他射艺时? 他并非没有察觉到有人在附近,只是山中之人本就颇多,也未有在意罢了—— 想到此处? 少年沉默着看向那在众人的夸赞下半点也不心虚的敬王世子。 但事实证明,对方也并非就是没有丝毫心虚。 敬王世子也向他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一瞬,敬王世子向他笑了笑,那笑意里不乏感谢之意。 “……”吴恙默默无言,将头转回。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省昌这次倒当真是叫朕刮目相看了。”庆明帝目含笑意,欣慰地道:“不愧是我谢家儿郎。” “……”一旁的敬王则是心底打起鼓来,有心想要说些什么揭穿儿子的真面目,可又怕自己越是这么说,越是显得心中有鬼在忌讳什么。 如此之下,只能暗暗瞪向自家儿子。 这臭小子究竟怎么回事? 哪次入京,不是在交待他事事不要张扬抢风头! 至于此次为何没有特意提醒这臭小子定不要拿第一名?——这种事情就像是——谁会想到要去嘱咐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人,出门的时候一定要收着点儿,可不能一不小心拿了状元抢了人家的风头? 这货不是倒数第一就已经是见鬼了! 天知道他那些猎物是从哪里弄来的! “陛下过赞了,侄儿不过只是运气好罢了。”敬王世子谦虚地道:“论起射艺,在场的许多公子皆在侄儿之上。” 敬王世子在心底冷笑。 那是“许多”吗?——分明在场的是个人都比他强! 看着侄子自谦的模样,庆明帝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继而望向众人,含笑向李吉问道:“可还有没回来的人了?” 便有小太监去对照清点了记有入山之人的册子,在这间隙,又有一名空手而归的年轻公子自林中而出。 至此,小太监答道:“回陛下,眼下只剩镇国公府的公子还未曾回来了。” 庆明帝下意识地看向镇国公。 镇国公便道:“许是年幼贪玩了些——” 顿了顿,又道:“也或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应对不及。” 相较于前一句,后面这句,才是他真正想说的。 自己的孙子自己清楚——明时年纪虽小,却并非是不分轻重缓急之人,更何况他先前还特意叮嘱过,听到鼓声即刻出山,勿要于山中逗留。 正文 347 不妙 ,庆明帝正要说些什么,忽听得隐隐有马蹄声自山林的方向传了出来。 包括镇国公与吴恙在内的不少人,皆转头看去。 不多时,便有一匹马跑出了林子,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当中。 只是那马背之上空空如也,竟是并无人在。 “这是谁的马?” “莫非是纪尚书掉的?” 竹帘后,许明意眼神骤变。 那是明时的马! 这匹马名唤乌雪,是明时八岁那年,她送给他的生辰礼—— 男孩子一直说着讨厌她,但她送的东西,他都一贯十分珍视,这匹马同他呆在一起数年,已被养出了两分灵性来,此时独自出林,未必不是报信来了! 镇国公显然也已经认出了乌雪,此时正色向庆明帝道:“陛下,这正是臣那孙儿的马!还请陛下准臣前往山中寻人!” “国公勿要着急。”庆明帝神态温和地安抚道:“山中并无什么过分危险的东西在,且又有禁军巡逻,许是小孩子被什么东西吸引了,下马走动之际,马儿自己跑了出来——” 听着这些净耽搁时间的废话,镇国公再次道:“陛下所言在理,请陛下准臣进山。” 这话很有几分“是,你说得都对,但老夫不想听”的意思,庆明帝这次便直接点了头,并吩咐了李吉点了十余人陪镇国公一同入山寻人。 “侄臣临出山之前,曾在一丛灌木前见过许家公子,或能帮得上忙也说不定——”吴恙上前一步,抬手向庆明帝说道。 庆明帝闻言,思虑了一瞬后,自是点头:“那阿渊便随镇国公一同进山吧,切记要当心些。” “是。” 吴恙上马,与镇国公一道入得山林而去。 看着那两道很快没入林中的背影,许明意却仍旧放心不下。 她太了解明时了。 因此十分确信,他既未曾及时出林? 又丢了马,就必然是出事了。 只是究竟出了什么事,此事是轻还是重? 是否有危险? 眼下尚无法确定。 看着那些紧跟着入山的太监侍卫? 许明意皱起了眉。 这十多个人,能派得上什么鬼用场? 林中,待将那些跟来的太监侍卫甩远了些? 镇国公适才向吴恙问道:“吴世孙当真见过老夫的孙儿?” 吴恙摇了头:“抱歉? 晚辈不曾见过。” 他方才之所以那么讲,不过是为了能有一个跟着入山寻人的理由罢了。 倘若直接说要帮忙,必会惹得皇帝疑心他待镇国公府太过热心。 当然? 即便有了这个理由? 依皇帝的德性定也会多想? 但如今对他而言? 并非是所有的事情都要计较利弊到最精细的地步。 镇国公也已经猜到过这种可能? 此时只道:“那便多谢吴世孙了——既如此? 你我便分开寻人,我往西面去,你往东面去。” 吴恙点头,却没急着调转方向,而是屈指在唇下发出了一声响亮哨声—— 他记得? 今日天目是跟着明时一起进的林子。 在山林之中论起寻人? 天目显然更擅长。 听得这道在山林中回荡的哨声? 镇国公一时也勒住了缰绳? 留意着四下的动静。 然而风静叶止,并无任何声响传来。 吴恙又吹响了一记哨声。 这次,依旧没有动静。 “天目怕是出事了——”看着前方密林? 吴恙的眼神凝重下来。 从小到大,自从天目学会飞开始,只要听到他的哨声,便一定会出现在他面前,从无例外。 因为这哨声对它而言,有着无法拒绝的意义—— 只要哨声起,便意味着它又可以开饭了。 镇国公闻言脸色也变了变。 天目出事,等同明时出事…… “将军。”吴恙正色道:“若当真有意外发生,决不可多耽搁哪怕一刻,此山林不仅极大且山形复杂,区区十余人远远不够,还需向皇上言明情形,立即增派人手搜山。” 镇国公点头。 他当然清楚这一点。 甚至在他决定进山的那一刻,便有了搜山的想法,但皇帝张口只派了十余人,事态不明之下,他亦不好说什么。而他此番随扈春狩,身边人手不多,加上云六不过二十余人。 但现下这种情况,不向皇帝开口已是不行了。 此时云六已经跟了过来。 “去同陛下禀明——便道情形不妙,还望陛下增派人手助我寻人!”镇国公吩咐道。 “是!” 云六脸色一正,立即调转马头,出林而去。 见云六叔去而复返,不知在皇帝面前说了句什么,皇帝便做出一幅肃然神情,立即吩咐了身边的陆塬,许明意再也坐不住了。 “陛下。” 她起身离了座,来至庆明帝面前行礼,道:“臣女也想入林寻人,还请陛下准允。” 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庆明帝眼神为难,温声道:“许姑娘一个姑娘家,若是贸然入林,恐怕反倒叫许将军再添担心……” “陛下放心,臣女勉强懂些自保的功夫,即便帮不上忙,却也不至于添乱。” 见她如此固执,庆明帝也只有点头,为表仁君之风,又另点了两名太监随行。 然而这两名太监很快发现自己根本帮不上忙。 本以为女孩子必是要走着进山的,谁知那女孩子扬声唤了句“乌雪”,那匹黑马便跑了过来。 女孩子动作利落地跃上马背,杏色纱衣月白裙角与墨发飘扬而起,一人一骑很快便消失在了午后金灿日光之下。 刚在敬王身边坐下的敬王世子神情痴茫地眨了眨眼睛,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见儿子似要站起身来,敬王警惕地按住了儿子的手腕。 四下议论声低而嘈杂,敬王压低声音质问道:“你又想干什么?” “父王,我也想要去帮许……许将军寻人!” “……你在这儿坐着,就是最大的帮忙了!” 儿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看清自己是个废物的事实?! 别跟他说什么孩子需要鼓励不能总是打击——他成天追在后面打击着且还这鬼样呢!况且这能叫打击吗?完 全是实话实说。 在自家父亲那种“你要敢去,老子就打断你的腿”的眼神注视下,敬王世子很是识趣地道:“父王不准儿子去,那父王派个人去呗,多个人也多个帮手不是……” 正文 348 火光 “不用你多事操心。”敬王警告了儿子一句。 他那皇兄还坐在那里,这臭小子是存心给他找麻烦。 也是给镇国公找麻烦。 “你们说,这该不是遇到熊了吧……” “怎可能有什么熊?此处又不是那等平日无人踏足的野山窝……往年也平平静静的,没听说过有什么东西啊。” “应当只是小孩子贪玩罢了。” “但你们没瞧见么,许将军可是着急得很呢,许将军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就这么一个孙子,担心着急自然是免不掉的……” “还有许姑娘……传言许家这对姐弟向来不合,看来亦是谣言了。” “是啊,但愿人没事……” 有妇人低声议论着。 崔氏身边坐着的几位,则是没敢多说什么,只在安慰她不必过分担心。 然而不担心是断不可能的。 若非是心知自己进山只能帮倒忙的话,她也早已冲进山里去了。 此时她万分后悔——此次出门前怎就没让姚先生给算一卦呢? 时间一点点过去,久等不到有消息传回,崔氏只觉得一颗心像是被人放在油锅里煎。 “放心,定能找得到的。”这时,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柔声宽慰道。 崔氏转头看去,只见是一旁的定南王世子夫人徐氏。 因平日里并无交集,对方这句安慰多多少少叫崔氏有些意外,但也只当是这般情形之下的人之常情。 因而只是神色略含感激地点头。 日头渐渐偏西,四下起了凉风,这么多官员女眷总也不好就一直等在此处,庆明帝让人安排了人手在此等候消息,便先行带着众人回行宫去了。 崔氏自是不可能走的。 此番春狩,丈夫因事未能前来,如今公爹和女儿都进了山中去找儿子,她能做的只是守在此处。 回到行宫之后,敬王暗中差使了随从入山帮着找人。 有些事情明面上做不得,暗下却是得帮一帮的。 同样趁着天黑悄悄派了人去帮忙的还有吴皇后与徐氏,及两家平日里同崔氏要好的夫人。 晚间林中暗了下来,更增加了寻人的难度。 听着四下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镇国公心中又添几分急躁。 他让云六请皇帝增派人手,可皇帝派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统共只有百人。 此番皇帝出宫,带了近两千人,除去守在各处保证皇帝安危的人手之外,能够调动的确实也并不多,可即便只是这百人,却也做戏痕迹极重,因为其中一半全是太监宫女——这些人平日里几乎都未出过宫门,在此山林之中行走,不必说是寻人了,不拖后腿破坏线索踪迹都是奇事了! “这么找下去不是办法——” 吴恙慢下脚步?看向四下星星点点的火把?微微皱着眉说道。 他已经让人回城去请了方先生,但从此处到城中来回需要时间。 许明意亦是满心焦灼。 要找的范围太大?这点人手确实不够?尤其是这些人当中真正心细上心且擅长追踪之人寥寥无几。 甚至她根本不放心这些人,他们找过的地方?她和吴恙往往要带人再搜上一遍。 火光映照下,女孩子莹白的额头上全是细细的汗水?一双乌黑的眼珠忽明忽暗:“许家军第三处军营?便在十里开外,却总不能让祖父调兵前来……” 若是选择调动许家军前来搜山,无疑是在打皇帝的脸,甚至可能会被有心之人污蔑为居心叵测?有借机造反之嫌—— 然而她口中所谓的“总不能”?并非是真正觉得不能,只是出于权衡局面。 相反,她既说了,那便是动了心思的,不然便不会开这个口。 明时是她的亲弟弟?即便此举可能会带来无法预料的麻烦,甚至这一切根本就是一个陷阱?但在他的性命安危之前,所有的猜测都该往后排! 即便是陷阱?也要去闯一闯。 她想,祖父也会是一样的决定—— 女孩子看向前方同样停下了脚步的老人。 “……我这便亲自前去请示皇上!”镇国公转过身来?接过仆从手中的缰绳?毫不犹豫地上了马。 他若开口要调动许家军?皇帝再如何也不能拒绝。 他打声招呼,那是出于给对方面子,想尽量减弱影响,确保过程顺利进行,而非当真是去求对方准允的! 至于后续之事——将孩子找到再说其它! 而若是见他要调兵,黏黏叽叽的皇帝欲再增配人手以打消他这个念头,他也是绝不可能会答应的——别到时候行宫里出了点什么差池,或是闯进个刺客什么的,回头再怪到替他找孙子这上头来! 这兵,今晚他调定了! “好像有些不对。” 镇国公正要驱马离去时,忽听得孙女身边的少年开了口。 镇国公看过去,只见少年的视线望向了行宫的方向。 此时他们处于一处山坡之上,虽有树木遮挡,却也相对称得上视野开阔,一眼便可看到灯火错落的华宫。 许明意也循着吴恙的视线看了过去。 下一瞬,略略一惊道:“……好像是走水了?” 行宫之内有一处光亮尤为醒目,且似有火光窜动之象! 若是凝神去听,已隐隐能够听到远远传来的混乱嘈杂之声。 马背上的镇国公眼神一变:“是阅明阁的方向!” “阅明阁?” 许明意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吴恙。 吴恙与她解释道:“皇帝下榻之处——” 许明意的眼神也变了变。 皇帝的寝宫怎会突然起火?! “我先回去看看!”镇国公没再耽搁,一夹马腹疾行而去。 他横竖也是要去请示皇帝的,且眼看行宫起火,事关皇帝安危,若是表现得太过无动于衷也说不过去。 “会不会有什么蹊跷……” 听着马蹄声渐远,许明意皱着眉,有些不安地道。 明时于狩猎的过程中失踪,且几乎没留下什么线索,这本就已经十分异样。现下行宫中起火,烧着的偏偏又是皇帝的住处,虽说这狗皇帝确实也有着遭报应走这独一份霉运的潜质,但她还是觉得太巧合了…… 正文 349 刺客 ,此时祖父独自赶回行宫,她难免就有些担心会出现意料之外的状况甚至是麻烦。 察觉到她的心绪,吴恙开口道:“我也回去看看——” 若当真有什么状况,也好有个照应,多个应变之人。 许明意略一思忖,便点了头:“也好,若有异样发生,定要让人传话于我。” 明时必然还在这山林之中,她暂时不能走,也不敢走。 吴恙显然也知道她的想法,她两边都担心,那他便主动替她去顾全另一边。 只是了解她归了解她,顾全大局归顾全大局,除开这些,他亦有着自己的担心。 “小七——” “属下在。” “带所有人守在许姑娘身侧,一步不得离开,若有意外,响箭为号。” 真到了这种时候,在某方面向来不怎么大度的少年也顾不上去在意其它了。 听着这吩咐,小七鲜少地犹豫了一瞬,复才应道:“属下遵命!” “你身边也不可无人!” 看着已经上了马的吴恙,许明意连忙道:“我还有阿珠,留小七一个便够了。” “……”吴恙看了一眼依旧被单独青睐的小七,扔下一句“不必”,便驱马离去了。 见他根本不听话,许明意坚持着向小七交待道:“让人跟着他。” 她不放心明时,不放心祖父。 同样的,在这意外频发之际,她也不放心他。 小七感激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孩子。 公子让他带着所有人护在许姑娘身边,主子的吩咐,他不敢不从。 可心里也是担心自家公子的。 此时许姑娘开了口,那他就有理由安排下去了,虽然这么干也是在违背主子的交待,但众所周知,在公子面前,许姑娘就是最好用的护身符。 临下坡前,许明意最后又看了一眼行宫的方向。 或许是发现的足够及时,火势似乎并没有继续扩大不可控制的迹象。 饶是如此,也足以引起一阵骚乱了。 这场火起得突然,起初宫人们是乱了手脚的,只顾着护着庆明帝往外躲? 耽误了扑灭火源的最好时机,才让火势蔓延了开来。 救火的动静不小,行宫中大半的人都被惊动了。 镇国公赶到时? 正见庆明帝已在一行官员太监们的陪同下出了阅明阁的院门。 镇国公肃容抬手行礼:“臣护驾来迟——” “朕无碍? 国公言重了。” “陛下无碍就好。”镇国公正色问道:“不知阁内因何会突然起了火?” 李吉无奈讲道:“应是茶房中的宫人行事不周? 偷懒打瞌睡时,炉火过旺燎着了烧料……好在有惊无险。” 只是这阅明阁,陛下是住不得了。 方才已临时叫宫人将一旁最近的临福堂收拾了出来? 虽是比不得阅明阁宽敞? 然这般时辰,亦只能让陛下暂时移至此处歇息上一晚了。 镇国公便与众人一同陪着庆明帝往临福堂走去。 “山中可有发现什么线索没有?”路上,庆明帝向镇国公关切地问道。 看了一眼皇帝的鞋履与外披? 显然是此前已经睡下了? 镇国公垂下眼睛道:“回陛下? 尚无进展。” 庆明帝安慰道:“令孙尚且年幼? 许是受到了什么惊吓? 在何处躲藏了起来……国公放心? 天亮之前,人必然是能找得回来的。” 听着这叫人摸不着头脑毫无逻辑的屁话,镇国公只应了声“是”,紧接着直言道:“臣有一事,想要单独请示陛下。” 庆明帝眼神动了动? 看向就在眼前的临福堂? 道:“国公随朕入内说话吧。” 其余的官员相互交换了一记眼神? 便皆放慢了脚步。 李吉带着两名太监陪着庆明帝走进堂内? 镇国公跟在后面上了石阶。 然而下一瞬,却忽听得堂内有异动声响起—— 庆明帝还未来得及坐下,便觉一道冷意由头顶传来。 下意识地抬头往上方看去? 竟见一道黑影自梁上直冲而下,比那黑影更叫人心惊的是那闪着寒光正向他刺来的利剑!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庆明帝瞳孔紧缩,下意识地往后退去,撞在身后的梳背椅上,反应还算快的李吉颤声道:“有……有刺客!” 话音落时,那利剑已经紧追着来到了庆明帝眼前!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枚玉佩飞来,稳稳地打在了黑衣人的手腕之上,一声闷哼声自蒙面布巾下溢出,剑落玉碎。 庆明帝看着那碎裂飞溅的黄玉,一面怔怔地想着,这块玉,他记得是先皇赠予镇国公的……一面在李吉的搀扶下急急往后退着。 那刺客将剑捡起,欲再刺向庆明帝,然而此时镇国公已经闪身上前,拔剑将其拦下。 “……没想到这这假仁假义的狗皇帝身边竟还有如此忠心护主的走狗!”黑衣人边骂边阻挡着面前之人的进攻。 镇国公全然不理会对方的废话,他欲擒活口,便也未用伤及性命的招式。 然而此时,暗处突然又窜出了几名黑衣人,朝着逃至石阶下的庆明帝围去。 “护驾!” 缉事卫统领韩岩已经赶到,带人迅速上前将庆明帝围护在中间。 纪修见状,遂也上了前去。 几名文官则是心惊胆战地站在一旁喊着“护驾”、“陛下当心”。 吴恙站在众人间,看着这缠斗混乱的一幕,回想着方才镇国公出手救下皇帝的情形,眼底有着思索。 此时,忽有一道轻微的响动传入他的耳中。 吴恙立即警惕地抬眼看去。 一道似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踩着墙沿跃上了屋顶。 看着那道黑影于黑暗中拉开了手中的弓,吴恙微微眯了眯眼睛。 说句实话,他对这位皇帝陛下也并无好感,且他吴家与许家不同——他自幼所接受的教导,都在不着痕迹地告诉他,他们吴氏一族,乃百年士族,骨子里并非屈于皇权之下的存在。 他肩上,亦没有如镇国公身为臣子的职责在。 且此时也并不需要他来多事。 皇帝在缉事卫的团团围护下称得上密不透风,那支箭即便由上至下想要刺入皇帝身体内,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无意借此出什么风头,只要许将军没有危险,他只管旁观便可。 然而,此时忽有一道人影从他身侧闪过—— 正文 350 莫要中计 如意事正文卷350莫要中计“陛下当心!” 那人影急声提醒道,说话间,人已经闪身上前。 利箭飞向庆明帝的方向,缉事卫统领韩岩提刀去破,然而那道人影抢先他一步,竟是以自身为盾,直冲那支冷箭而去! 锋利冰冷的箭头没入年轻男子肩头血肉之中。 一旁的纪修眼神微震。 男子因痛皱紧了眉,抬手要去拔箭,然而还未来得及有动作,便倒在了地上。 吴恙看向那倒地的年轻男子。 情形混乱,旁人或许只觉得此人在冒险救驾,但若细细分析方才的局势,对方这种行为,根本是毫无意义。 而若不是在做戏的话,那就只能说明对方的脑子和眼神均存在一定的问题了。 不过,这年轻人是谁? 此时,那躲身于屋顶上的黑衣人一箭未中,已经暴露,见缉事卫追来,纵身跃下逃去。 禁军也已赶到,局面很快便被控制住。 这十来名黑衣人皆杀意极强,招招皆在以命相搏,如此之下,在双方打斗的过程中,大多皆当场断命或重伤倒地生死不明。 只有一个清醒的活口在—— “说,你们是受何人指使!” 镇国公一只手制住那名黑衣人的双臂牢牢扣于对方身后,一手持剑横于对方脖颈前,此时沉声发问道。 黑衣人被他擒住,半点动弹不得,面上布巾也被扯落,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此时只是紧紧咬着牙不说话。 这时,一名检查刺客尸身的缉事卫道:“陛下,是紫星教!” 庆明帝眼神骤冷。 四下众人亦是色变。 尤其是几名年长些的文官—— 紫星教乃是前朝余孽所建,近几年来愈发猖獗,据说还找到了前朝皇室正统血脉,在民间暗中宣扬要光复前朝,于民心极有妨碍……因此为当今陛下所忌讳。 可往常只是于民间制造些事端谣言且罢了,今次竟是混进了行宫中要刺杀圣驾! 见身份暴露那为镇国公所擒的黑衣人反倒开了口,抬起通红的眼睛盯向庆明帝的方向,咬牙切齿地道:“今日本该是你这昏君的死期!” 庆明帝缓缓攥紧了手指看向一旁的韩岩。 韩岩以飞云刀指向对方冷声道:“你们是如何混进了行宫内,可有同党内应,速速如实招来!” “什么同党还需什么内应!天意罢了!是天要亡这伪君子狗皇帝!”黑衣人满眼鄙夷与恨意:“如今天下民不聊生皆是拜这昏君所赐!如此恶行,天必诛之!” 听着这些辱骂诅咒之言,庆明帝的眼神一点点沉下来。 四下众人亦是神情各异。 这也就是人多了。 若非是大家一起听了这些要命的话恐怕今日是没办法带着舌头离开此处了…… “我孙儿是不是也被你们抓了去?!”镇国公无暇理会太多声音定定地问道。 明时突然不见越是找下去便越是觉得人为的痕迹极重而行宫之内突然又出现了这群刺客这两件事情发生在一天之内若说没有干系他断然不信! “是又如何?” 黑衣人眼底现出讥讽笑意:“本教从不杀无辜之人!若镇国公今晚不曾从我手中救下这狗皇帝,令孙尚有一线生机……可镇国公既管了这闲事,那便只有拿令孙的人头来抵这狗皇帝的命了!” 镇国公脸色一沉,手下猛然用力,折断了对方一只手臂:“说!人在何处!” 黑衣人的声音因疼痛而带上了颤意:“已经死了!” 吴恙的眼神动了动。 不对…… 对方一面说“原本尚有一线生机”一面又笃定地称“已经死了”分明是自相矛盾。 比起是语无伦次的胡言乱语他更偏向于对方是想借此从镇国公手下保命甚至是以明时的性命来同镇国公做交易—— 然在皇帝面前,只有以言辞暗示诱导,而无法明言。 但国公现下恐怕已被担心冲昏了头脑未必见得能及时领会。 此时,一名随从打扮模样的人来到了吴恙身侧。 “公子……” 随从低声说了一句话。 吴恙微一颔首。 “老夫再问你最后一遍,我孙儿到底在哪儿——”镇国公已是一字一顿。 “但凡是与昏君为伍者,皆不会有好下场!狗皇帝自作孽不可活……看来光复我君朝之期指日可待!” 听着这答非所问的话,看着被他擒住的黑衣人,镇国公不知想到了什么,略略冷静了一二。 然而黑衣人的话似彻底激怒了庆明帝:“既已承认是紫星教中人,韩岩——还不将其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是!” 镇国公立即道:“皇上,请将此人暂且交由臣来审问!” 韩岩的飞云刀本就抵在了黑衣人身前,在听到镇国公这句话时,虽有着短短一瞬的犹豫,但随后还是穿透了黑衣人的心口。 身为缉事卫统领,知道皇帝秘密最多的人,自然也是最了解皇帝的人。 察觉到手中之人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镇国公的瞳孔紧缩了一下。 他直直地看着韩岩。 韩岩无声避开这道杀气腾腾的视线,将刀抽回之后,后退一步,拱手赔罪道:“是下官刀快了些,望将军勿怪。” 镇国公收回目光,松开了对黑衣人的钳制,随着那尸身扑通倒地的声音,“噌”地一声,老人手中的剑卷着冷风回到了腰间的剑鞘之中。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有几名官员暗暗交换了一记微妙的眼神。 “国公有所不知——”庆明帝开了口,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仿佛方才那被激怒的人并不曾存在过,此时便是谈及此,语气亦称得上是温和的:“这些紫星教中人,一贯嘴硬至极,口中从无真话,尽是忤逆不敬与挑唆人心之言,此前官府多次捉拿这些余孽,皆未曾审问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此人方才的话,显然意在扰乱国公心神,国公可莫要中计才好。” 镇国公垂下眼睛。 怕他中计是真。 但为了不让他“中计”,甚至不再留给他追查家中孙儿下落的机会——这,也是为了他着想吗? 正文 351 皆有定数 ,“依朕看,令孙必不可能在这些人手中,若真在的话,方才必已经以此来要挟朕放他们离去了——若是那样,朕便是为了国公,也断无不答应的道理。如此筹码,他们不可能会不用。” 是吗? 听着对方给自己打圆场的话,镇国公眼底冷冷,未有应声。 毕竟真要他开口的话,他也实在只有一句委婉的“滚你娘的吧”可讲了。 “国公放心,待将刺客踪迹清查完 毕之后,朕会再行加派人手替国公去山中寻人,朕定会帮国公将人找回来的。”庆明帝拿保证的语气讲道。 镇国公已无多说的心思,面无表情地拱手道:“是,臣告退。” 还要等着清查完 刺客的踪迹——对方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他会这么等下去? 这位皇帝陛下的虚伪程度已经超出他的认知,现下他甚至觉得即便他要出言请示调兵之事,对方亦有一套虚伪至极的说辞可以拿来阻止他。 他不想浪费口舌。 他要调兵—— 且并不打算再提前请示对方。 “国公且慢。” 庆明帝出言将人喊住。 镇国公转回头看去。 庆明帝有些遗憾地道:“方才国公为了救朕,情急之下抛出了贴身玉佩,朕记得这块玉,似乎是先皇赠予国公的,待回宫之后,朕定会寻一块一样的还给国公。” ——这是恐他对方才之事心存芥蒂,特意于人前彰显君臣情义吗? 镇国公看一眼堂内碎玉,道:“多谢陛下,但万事皆有定数,不必费心了。” 言罢,又行一礼,便大步离去了。 看着那道高大魁梧的背影消失在人后,庆明帝的眼神明灭不定。 这时,耳边传来韩岩的声音。 “陛下,这箭上怕是有毒——” 韩岩查看罢那年轻人的伤口之后说道。 庆明帝回过神来,皱起了眉:“立即请太医前来诊看!” 在刺杀他的箭上竟还淬了毒……这群前朝余孽,全都该千刀万剐! 镇国公离开了众人的视线后,吴恙跟了上来。 二人擦肩时,少年低低的声音传进镇国公耳中。 “国公,请随晚辈来——” 镇国公脚下迟疑了一瞬之后? 到底是跟着少年的方向去了。 临福堂内,随行太医很快赶到,年轻男子被暂时安置到了一间暖阁中? 因见此人尤为面生? 坐于堂内的庆明帝向官员们问道:“朕还没来得及问? 这位年轻人,是哪家的公子?” 对方穿着长衫,且气质也不像是仆从之流。 官员们各自看向同僚。 这时? 脸上的伤经过半日的歇养之后? 愈发显得鼻青眼紫的纪修站了出来。 “回陛下,此人乃是微臣府上的文客……” “原来是纪爱卿府上的人。”庆明帝有些意外,旋即不知想到了什么? 道:“可方才朕看他身手倒也极快? 倒像是习过武的。” “是懂些拳脚功夫。”纪修垂着眼睛? 未有说太多。 今晚之事? 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眼下这般局面? 对他而言是突然且混乱的。 此时太医走了出来。 “如何?”庆明帝亲自开口问道。 “好在是伤在了肩膀处,短时间内这才未造成性命之碍……”太医如实答道:“箭头已经取出,但因箭上有毒,伤口附近的皮肉唯有剜除了去,现下上了药? 只是尚不知人何时能醒来。” “他是为了救朕。”庆明帝微微叹了口气? 交待道:“命人好生照看着? 待人醒了之后? 朕要亲自重赏。” 太医应下。 几名官员看向了纪修。 纪修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已经忍不住要破口大骂。 都看他干什么? 难道是觉得这一切都是他的授意安排?特意让手下的人在皇上面前出风头救驾? 他本就觉得占云竹此人难以掌控,自己藏着用还来不及? 又怎么可能会让对方以如此方式出现在皇上面前! “陛下。” 一名太监此时走了进来,通禀道:“皇后娘娘和静嫔娘娘来了。” 此次出宫,庆明帝只带了皇后与静嫔。 按说去岁诞下皇子正得圣宠的荣贵妃才该是随扈之人,但因庆明帝不愿尚且稚幼的小皇子出宫,而小皇子如今最黏母妃,因而便将原本定下的荣贵妃换成了静嫔。 “后续之事自有缉事卫来处置料理,诸位爱卿且都回去歇息吧。”庆明帝对众人说道。 官员们应下,行礼退了出去。 皇后与静嫔带着宫女行进了堂内。 “臣妾参见陛下。” 二人先后行礼罢,静嫔在前头眼睛红红担忧地道:“听说先是阅明阁走水,后又遭了刺客……臣妾当真担心坏了!现下看到陛下没事,一颗心总算才是放下了些。” 至于为何这般担心却来得这样迟,倒也没别的,就是听说有刺客心里觉得害怕,不敢急着往前凑。 毕竟这份担忧的程度,远远还不值得她冒险。 皇后也关切询问了一番。 她来得也很迟,甚至如果不是静嫔去寻她,她还能来得更迟。 但她倒不是因为害怕,只是单纯不想来。 横竖也不是什么好消息——她指得是刺客刺杀失败。 “朕无事,皇后放心。”庆明帝眼神温和。 此时,一旁的静嫔却扶着太阳穴的位置,身形晃了晃。 “娘娘!”婢女低呼一声将人扶住。 皇后看过去,关切道:“静嫔妹妹可是一路太过担心陛下安危,过分紧张之下以致身体不适了?” 静嫔:“……?” 皇后还在看着她。 面对这种争宠的戏码,她作为六宫之主,本着照顾妹妹们的原则,一贯是很乐意配合且真心实意地帮对方一把的。 可惜许多妃嫔竟不相信她的诚意,往往叫她一腔好意无处施展。 静嫔勉强笑笑:“臣妾就是忽然觉得有些晕得慌……” 皇后道:“那快坐下,请太医来看一看。” 见庆明帝点了头,婢女才扶着静嫔坐下。 暖阁里的太医被请了出来替静嫔诊看。 在反复诊看了静嫔的脉象后,太医将手收回,先是向庆明帝抬手揖了一礼。 皇后眼底现出讶然之色。 郑太医这一连串的动作流程,像是某种特定情况下的仪式—— 接下来要说的话,莫不是…… 正文 352 英雄所见略同 ,庆明帝也隐隐意识到了什么,此时一瞬不瞬地等着太医开口。 “恭喜陛下,静嫔娘娘有喜了……” 庆明帝眼睛大亮,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身体顿时坐直了:“当真?!” “看脉象身孕应已有两月余,绝不会错。” 庆明帝满眼喜色,看向坐在那里的静嫔,笑着问道:“此前爱妃竟是没有察觉吗?” 静嫔神情激动脸颊微红地摇头:“臣妾向来粗心大意的,也从未敢有过如此妄想……” 看着这一幕,一旁的皇后面上始终挂着端庄笑意。 她现在总算知道方才这位妹妹为何会突然站不稳了,也总算明白昨晚晚宴之上为何半口螃蟹都不愿碰了。 见庆明帝向自己看来,皇后含笑道:“恭喜陛下了。” “也要恭喜皇后。”庆明帝笑意温和亲近:“咱们又要多一个孩子了。” 皇后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句迷惑发言等着她,只点着头附和道:“是啊,这也是臣妾的福气。” 听得帝后一口一句“多一个孩子”、“臣妾的福气”,仿佛这孩子已经生下来了一般,一旁的郑太医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态来。 “对了,方才爱妃尚觉有眩晕之感——”庆明帝已给静嫔换了称呼,此时向郑太医问道:“不知胎象可算稳固?” 郑太医暗暗觉得此事有些麻烦。 皇上竟都知道过问胎象了,可见这些年来对龙嗣之事没少上心钻研…… “微臣正要说这个……从静嫔娘娘的脉象来看,胎象确是有些不稳……” 庆明帝面上笑意霎时间收起。 静嫔的神情亦紧张起来,一时也顾不上再去做娇羞状了。 “可有补救之法?”庆明帝正色问道。 “当务之急还需尽量卧床歇息养胎,切忌不可奔波劳累,于饮食之上亦多加留意。”郑太医道:“微臣这便替娘娘开一副保胎方子,供娘娘服用调养。” 听着这些,想着这两日来静嫔跟在自己身边跑东跑西,此番又随他来行宫春狩,庆明帝的脸色愈发不好看了。 “陛下,臣妾此前当真不知自己有了身孕……”静嫔有些不安地道:“臣妾定会听郑太医的交待,好生养着身子。” 见她神态,庆明帝面上恢复了淡淡笑意,点头道:“爱妃的身子才是最要紧的,不必太过紧张,好生调养着就是。” 女子有身孕时,情绪起伏也不宜过大,此时出言苛责自是不可取。 隐隐察觉到皇帝的用意,皇后在心底暗道一声——自古以来,怕是没有哪个皇帝比他更懂生孩子。 …… 另一边,镇国公一路跟着吴恙来到了一处独院内。 此处是吴恙于行宫中的住处。 “吴世孙为何带老夫来这里?”镇国公问道。 若说是有话要单独跟他讲,可一路上分明也有许多开口的机会。 而倘若换作其他人? 在这等关头,他也未必有这个耐心跟到此处——这个年轻人在他眼里,还是相对靠谱的。 “国公请进。”吴恙朝着隔间的方向走去。 见少年并不像是在故弄玄虚? 正是心急的镇国公没有犹豫地抬脚走了进去。 仆从先一步进去点了灯? 眼前视线逐渐变得明亮? 镇国公一眼便看到了被捆住手脚,绑在一只大木箱前靠坐在地上的黑衣人。 镇国公:“……这是方才的刺客?!” 吴恙点头。 此人是今晚缉事卫手下唯一的漏网之鱼——也就是先前躲在屋顶放冷箭的那一个。 “吴世孙可知这是在窝藏刺客私扣要犯。”镇国公语气不明地道。 吴恙:“非如此不能留下活口。” 镇国公转头看向眼神清醒冷静的少年,须臾后? 道:“多谢吴世孙今日多番相助。” “国公不必言谢——” 看着少年的眼睛? 镇国公下意识地觉得下一句多半是“国公也曾对晚辈有救命之恩”,然而—— “这是晚辈应当做的。”吴恙语气坦诚地道。 镇国公莫名就觉得这话里有点东西。 但现下不是该把心思放在这上头的时候。 镇国公向那刺客走去,拔剑抵在对方脖颈前? 眼神沉沉地问:“我孙儿究竟在不在你们手里?若敢有半句假话? 老夫立即将你的狗头削下来!” 那刺客口中塞着的布巾被抽出? 却也并不叫喊? 神情甚至称得上平静:“我什么都不知道? 杀了我吧。” “你别以为老夫不敢杀你!” 他已让云六拿他的兵符去调了兵? 可相较于漫无目的的搜找,若能从刺客口中问出具体下落显然才是最可靠的。 然而那黑衣人听了他的话,此时只是视死如归般闭上了眼睛。 看着这一幕,吴恙沉默了一瞬。 本以为昭昭那般擅长审问,昭昭的祖父必然也有过人手段? 眼下看来是他想多了? 许将军最擅长的应当还是打仗? 而昭昭的手段也并非祖传家学。 眼看镇国公就要被激怒发作? 吴恙适时出声道:“国公,借一步说话。” 镇国公克制住怒意与急躁,跟着他出了隔间。 “将人抓到之后? 晚辈手下的人也试着审问过,只是此人尤为嘴硬,不肯吐露任何。”吴恙说道:“据闻这些紫星教中人,审问起来最是棘手,想来还需动用非常手段——” 非常手段? 镇国公看着面前似乎已有对策的少年:“吴世孙有何高招?” “晚辈已让人去请了许姑娘回来。” “……?”镇国公有着一瞬的迷惑。 合着对方口中的这个“非常手段”,竟就是他的孙女? 这一刻,镇国公的心情是复杂的。 这小子知道的似乎太多了,单靠骗怕是骗不到手了。 看来到最后,他少不了也要动用非常手段。 总觉得老人误会了什么的吴恙很是警觉地补了一句:“晚辈只是觉得许姑娘才智出众,必有办法。” 镇国公有些意外地动了动眉毛。 而后不禁拿“英雄所见略同”的语气说道:“嗯,老夫也是这样认为的——” 说话间,眼神里浮现了不加掩饰的欣赏之色。 不错。 他就喜欢这样有眼光,有胆识,有魄力的年轻人。 正文 353 不后悔 女孩子即便是多些手段胆量防身怎么了?要他说,只有那些自己没本事的男人才会因此被吓跑。 别说什么怕以后挨打——真要是安安分分的过日子,打你干什么?闲的没事干了? 迎着这道目光,吴恙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足够从容无畏。 四目无言相对片刻,这一刻,镇国公愈发确定了一点——这就是他要找的那种孙女婿没错了。 “应当还要等上一等,国公不妨先坐下歇息片刻。”吴恙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了,明时下落不明,老夫现下坐不住。”镇国公看向堂外的方向。 吴恙便也未有多劝,只是陪着一起站在那里等着。 见老人始终看着堂外幽深夜色,眼底似有着某种思量,吴恙犹豫了一瞬后,还是问道:“晚辈有句话,不知该问不该问。” 他知道这句话是出了名的多余,遇到性情暴躁的大约还要得一句“那就别问”,且镇国公就很有抛出这种回答的气质,但面对长辈,必要的礼貌不能少。 “问便是了。”镇国公的语气尚算平静。 “晚辈斗胆想问一句——国公今晚之所以出手救下皇上,为的是否正是想从那名刺客口中问出明时的下落?” 镇国公的视线依旧定在堂外。 “彼时情形紧急,并未来得及深想,不过只是做了一件在职责之内的事情罢了。” 吴恙会意之余,不禁多看了老人一眼。 镇国公为人直爽,他甚至也隐隐能够察觉得到,镇国公待当今皇上是有着不满的。 这不满是因何而起,也不难推断。 可在危急之时,镇国公却依旧毫不犹豫地选择履行了身为臣子的职责。 但这位许将军,并非是愚忠之人。 或者说,与其说他忠于的是那个人,那把龙椅,某种权力,倒更像是忠于自己的身份与内心。 他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 “不知国公可后悔了吗?” 少年的问话很大胆。 但这种大胆却让镇国公觉得尤为舒服。 他将放在堂外的视线收回,看向少年——不愧是他家昭昭看中的人,果然比吴竣那个老家伙爽快多了。 “做便做了,有什么可后悔的。”老爷子与喜欢的聪明人也不说暗话,直言道:“且真就这么死了,死在了紫星教手中,天下也就乱了。” 到那时,苦的全是百姓。 且他镇国公府的处境,也未必就会比现在来得要好。 当然,这是他所考量的一部分。 也只是一部分。 而当那名刺客被韩岩的飞云刀穿过心口时,他又多了一份考量。 天下家国固然重要,尤其是他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最是明白战乱之苦。 但他除了是镇国公,是许将军,更是一家之主。 家里的孩子们,是他唯一的底线,也是决不可被踏破的底线。 所以—— “老夫做过的事情不会后悔,区区一条人命罢了,这一次,救则救了——” 虽仍有后半句话没有说完,但吴恙也听懂了。 这一次,救则救了。 下一次,却说不定了。 “国公心系天下,于一国,有大义,于一家,有担当,晚辈十分钦佩。”少年真心实意地讲道。 他之所以会就此事问了这么多,固然是有同镇国公谈心,试探对方态度,以此为日后局面做打算的想法。 但更多的是因为,镇国公身上的东西,是与他自幼所熟知的那些全然不同的。 他家中祖父身上,最多的是一个“谋”字,所谋为吴氏一族更长远鼎盛。 而在镇国公这里,一切似乎都变得简单了,无论是于国大义,还是身为家主的护短之情,都是纯粹炽热,直白了当的。 这二者或许并无好坏之分,但今晚所见所听,却无可避免地给了他某种触动。 人活在世,或许确实有些足够可贵的东西,是该被置于那些精细的谋算之外的。 而当今皇帝,显然并不这样认为。 在镇国公今晚的举动之下,这位皇帝陛下笨拙的谋算,愈发免得险隘不堪了。 而这样的君主,是配不上如此忠直之臣的。 “行了,别给我扣这些高帽子。”镇国公语气坦荡地道:“老夫行事,没那么多讲究条理,随心罢了。” 吴恙点头:“正因此,才是许将军。” 二人又说了两句,就在镇国公心底的急躁之气再次升起时,一阵脚步声传入耳中。 “抓到人了?在何处?” 夜色中,女孩子大步走进堂内,杏色细绸裙衫上沾了泥土,满是郑重之色的眉眼间夹杂着一丝焦急。 显然,路上她已听传话之人说了大概。 “就在隔间。” 吴恙看着她,道:“跟我来。” 三人一同快步行进隔间之内,许明意看着被绑坐在那里的人,眼神冷冷地问道:“宁死也不肯说出我弟弟的下落,是吗?” 听着这道少女的声音,黑衣人抬眼看了一眼,满眼轻视地嗤笑一声,道:“要杀就杀,我什么都不知道。” 威震天下的镇国公将刀架在他面前对他而言也不过只是一死,怎么换个小姑娘来,就觉得他会改变主意? 下一瞬,只听得刀剑出鞘之音响起。 黑衣人看过去。 女孩子拔出了镇国公腰间的长剑,提在手中朝着他走了过来。 再待一瞬,皓腕握剑挥起,寒光刺目逼人。 左臂衣衫被划破,露出血淋淋的皮肉,黑衣人痛哼一声,紧紧咬着牙,眼神依旧不见惧色。 小姑娘果然还是小姑娘,尽是些小把戏罢了,这一剑还比不上他练功时不小心受的伤。 然而很快又有了第二剑,第三剑,第四剑—— 看着神色冷然挥剑动作快而干脆的少女,被划得满身是伤的黑衣人忍无可忍:“有本事一剑刺死我!玩什么小孩子把戏!” “阿珠。” 阿珠大步正色上前去:“婢子在。” 姑娘是砍累了终于要让她接手了吗 然而自家姑娘抛来的却不是剑,而是一只瓷瓶。 “将这药粉洒在他的伤口上——” 阿珠立即应下上前。 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白色药粉,被阿珠倒在一道道裸露在外的皮肉伤之上,随着药粉浸入血肉,黑衣人的脸色渐渐变了。 正文 354 洞中 各道伤口处传来的疼痛让黑衣人忍不住皱起了眉。 短短瞬间,伤口的疼痛却是愈甚,很快盖过了被划伤的痛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烧灼的剧痛,仿佛是有烈火在烤灼着那一道道伤口中的血肉! “这是什么东西,石灰粉吗……”他紧紧咬着牙问道,声音已然不受控制地带上了颤意。 许明意没有回答他的话,只看着原本宁死不屈的黑衣人在这难以承受的痛意之下,额角青筋鼓起,很快冒出了满脸冷汗,人也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 “哐!” 随着黑衣人挣扎的动作,其身后的木箱被带翻,连人带箱子一并侧翻倒在地上。 “杀了我……!” 黑衣人眼眶通红,声音战栗地道。 “现下你所感受到的,还只是开始而已。”女孩子神色漠然地道:“待一盏茶之后,毒性蔓延至全身,五脏六腑仿佛都被一点点焚烧殆尽,那才是真正的痛不欲生——” 这还只是开始?! 听着这般描述,黑衣人眼底终于渐渐现出恐惧之色。 此时此刻,对他而言,比疼痛本身更叫他觉得疼痛的,是有着巨大而未知的恐惧在等着他。 看着黑衣人已经扭曲的神态面容,镇国公的心情很复杂。 他的孙女有本事,他是知道的。 但现下看来,他知道的竟还是太少了。 就凭这看着就叫人胆寒的手段,论起审讯逼供,还有诏狱什么事? 想着这些,镇国公有些犹疑地看向一旁的少年郎。 视线中,少年站在那里,神情尤为平静,仿佛根本没觉得哪里不对。 镇国公默默放下心来。 很好。 稳了。 “我并非是以折磨人为乐,不过是想得到想要的答案罢了,你若现在肯说,还来得及得个痛快。” 看着黑衣人眼中的理智渐渐被痛苦吞噬,许明意再次适时地出声。 “我……说……” 黑衣人艰难地道:“人一直就在……泉河山中……” 他的立场,与寻常紫星教中人本就有所不同,现下面临如此痛苦与恐惧,首先想到的便是抛出此事来。 “山中何处!”镇国公立即问道。 “北面一处山洞内……那山洞前,有灌木与巨石遮掩……洞外山石形似松柏,不难辨认……” “我先过去!” 将此线索记下,镇国公片刻没有耽搁,转身大步出了隔间。 许明意正要跟去时只听吴恙上前一步向黑衣人问道:“既知道的如此清楚起初为何半字不肯吐露?” 别同他说什么宁死不肯妥协,方才在刺杀现场那名被镇国公控制住的刺客分明有着想要同镇国公做“交易”的想法,而明时若真在他们手中那这些人在行动之前,必然是达成了共识的。 所以为何面前此人分明有了单独与镇国公谈话的机会之前却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 他对对方的想法变化半点不感兴趣,现下亦不是在与对方闲谈,而是异常既然存在,那便需要弄清楚也好判断对方给出的答案是否有撒谎设陷阱的嫌疑—— “……我们动手之前便说定了……若是事成,便将许家公子灭口……若是事败,依情形而视,可将对方作为筹码脱身保命。” 黑衣人声音战栗地道:“可柳大哥已经命丧飞云刀下,眼下无人主持局面无人能回去传信,再无顺利交易的可能……何况单凭我此时处境,根本没有同镇国公谈判的余地……即便说了出来也难逃一死!” “还不如……借许家公子之死,来让狗皇帝和镇国公留下嫌隙!” 他今晚也看出来了狗皇帝对许家公子的命并不在意。 若能借此事让君臣离心何乐不为! “若是事败且无人回去传话,拿他做筹码的计划无法施展,你们会怎么做?”许明意眼神冷极,凝声问道。 “我不知道……”黑衣人艰难地动了动嘴角,似有一丝讽刺:“但如今这局面……一个没了用处的筹码,就只是逃命的拖累罢了……此时说不定已经没命了……” 霎时间,许明意只觉得从头冷到了脚。 “我知道的已经都说了……给我个痛快吧……!”黑衣人紧紧闭着眼睛,死死咬紧牙关。 许明意已经转身快步奔了出去。 “公子,此人要如何处置?”随从低声请示道。 “先看着,还有用。” 吴恙留下一句话,便立即跟着许明意去了。 二人带着阿珠和小七一路骑马冲进了山内,因阿珠对那处山洞隐约有些印象,几人便直奔而去,省下了不少时间。 待跃下马背上,镇国公也已带人找了过来。 “应当就是此处。” 灌木丛被拨开,吴恙看着那遮挡的巨石说道。 正因是有着灌木和爬满了藤草的巨石堵住了山洞入口,从外面看去根本轻易发现不了这里有着一座山洞。 “让我来!” 镇国公阔步跨过灌木,就要挪动那块巨石。 秦五吴恙小七等人也立即上前。 在众人合力之下,被放置在此处显然已有不短时日的巨石被挪开了一道可供一人通行的缝隙。 镇国公弯下腰第一个走了进去。 吴恙侧开身,拿手挡在石块嶙峋且有石渣掉落的洞檐处,护着许明意进去之后,才紧跟在她身后进了山洞。 洞内空间起初低矮狭窄,众人无法完全直起身来行走,待往内走了五六步,才逐渐开阔。 随之而来的,便是有人在此活动过的痕迹与气息。 此时,走在前面的镇国公停下了脚步,似在凝神听着什么动静。 很快许明意也听到了。 有人说话的声音…… 就在前面! 须臾的停顿确认之后,一行人加快了步伐。 那说话声也随之越来越清晰。 “柳堂主还是没回来……也没有响箭声!这必是事败了!” “那咱们怎么办?继续留在这里吗?” “留在这里等死吗!要不了多久,依狗皇帝的德性,禁军肯定就要来搜山了……此处虽然隐蔽,却也经不起掘地三尺的搜找!” 正文 355 孩子受苦了 “没错……那咱们还是赶紧从地道离开吧!” “……要不要把这小子也带上?” “带他干什么!碍事的累赘罢了!罢了……谁叫他倒霉,杀了吧!” 微弱的油灯映照下,一只高高举起的刀影现在石壁之上,映入许明意眼中,使她瞳孔骤然收紧。 与此同时,镇国公已经拔出了秦五身后的刀! 宽背大刀从老人手中横着飞了出去,带着劲风与刀环相击之音,稳稳地甩在了那对着男孩子持刀之人胸前,将人震翻在地。 那人手中长刀飞出,被闪身上前的吴恙接住,刀尖往下一沉,“珰”的一声插进了脚下泥石之中。 “……快走!”三名着黑袍的男人见状不妙,立即往里处逃去。 秦五正要上前追去时,只听得镇国公道:“不必追了!” 他的目的是救回孙子,如今这目的达到,其它的闲事就不管了,毕竟管了也是吃力不讨好,没准还要惹皇帝疑心。 他被疑心倒习惯了,到时再牵扯出吴世孙帮他暗下抓了刺客的事情就麻烦了,恩将仇报的事情不能干。 许明意已经上前割断了许明时身上绑着的绳子。 男孩子口中塞着的布巾刚被扯出,就扑着一把抱住了许明意。 “姐!” 男孩子几乎是哭着喊道:“我差点就死了!我一点都不想死!” 他还没考上状元,还没看着许明意出嫁,偷偷给天目织的毯子才织到一半,就算死也不会瞑目的呜呜呜! 听着这逃过一劫后稍显直白且胆小的话,原本也红了眼睛的许明意忍不住笑了一声,轻拍了拍男孩子的背安慰道:“别怕,没事了……” 泪眼朦胧中见得祖父走了过来,许明时立即将眼泪忍了回去,放开了自家姐姐,擦了擦眼泪,站起身,垂手低下头道:“孙儿不孝,让祖父担心了。 “好孩子,没事就好。”镇国公拍了拍孙子的肩膀:“走吧,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许明时应了声“是”,赶忙道:“对了,还有天目!” “在哪儿?”许明意立即问。 许明时赶紧指了一个方向。 吴恙大步走了过去。 石壁旁一堆杂物后,有着一只竹编的捕兽笼。 一人一鸟隔着笼子四目相对,大鸟跳了起来,吴恙大松了口气。 好歹也是亲手养大的,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而将大鸟从笼中放了出来,吴恙才瞧见大鸟的长喙上竟也被缠上了布条。 想来是那些人觉得它太吵了…… 也怪不得方才这么安静,他甚至以为鸟出事了。 吴恙蹲身下去,抬手将那布条解下,大鸟立即叫了一声,那叫声里似乎满含心酸委屈。 “好了……”吴恙难得露出慈爱神态,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大鸟的秃头。 然而手刚伸出去,就见大鸟迈着委屈的碎步跑向了走来的女孩子。 大鸟又叫了一声,拿长喙蹭了蹭女孩子的衣裙。 许明意弯身将它抱起,看着笼中掉落的一层鸟毛,不禁满眼心疼——两个孩子都受苦了啊。 “天目都是为了护着我才掉了这么多毛。”许明时在一旁愧疚地说道。 那些人但凡对他不客气些,天目就在笼子里扑腾着翅膀做出凶态来,这么来来回回的折腾着,就掉了一笼子的毛。 还有刚进山洞的时候。 那时天目明明是有机会逃跑的,他也有意想让天目出去报信,可天目一看到那些人手里有刀,立刻就飞了回来护着他。 想着这些,许明时又忍不住掉了两滴泪。 因不想被身后的祖父瞧见自己擦泪的动作,便从许明意怀里接过天目,低头在大鸟身上蹭干了眼泪。 天目低低叫了一声,也蹭了蹭男孩子的脸,似在安慰,似乎也有些无声的愧疚。 看着一人一鸟相亲相爱的画面,半蹲在那里的吴恙默默站起了身来。 “走吧。”许明意摸了摸弟弟的头。 许明时点点头,一行人很快出了山洞。 “让人去皇上那里说一声,人已经找到了。”镇国公向请去秦五道:“你去接应云六,让他们带人原路返回军营吧。” 秦五应下去了。 一直等在山外的崔氏见得人出来,赶忙带着丫鬟快步上前。 “明时!” 见得抱着大鸟的男孩子出现在眼前,崔氏立即红了眼眶:“可有受伤没有?!” 许明时摇头:“母亲,我没事。” 那些人起初的确是打算杀他灭口的,但听他说出身份后,就改了主意想拿他留当筹码。 至于天目为何也能安然无恙到最后—— 是因为那些人见它生得异常肥美,便商量着待刺杀成功之后将它烤了吃来庆功…… 所以,谁说吃得胖些没好处的? 一行人往行宫的方向走去。 崔氏和许明意带着许明时走在前面,镇国公则特意慢了几步。 “今日能顺利救回明时,多亏了吴世孙相助,老夫在此谢过了——” “举手之劳,国公客气了。”吴恙借机道:“日后若有能用得着晚辈的地方,国公尽管开口。” 毕竟娶媳妇不是两个人的事情,媳妇身边的许多关系也都要考虑到。 在这方面,他是很有诚意的。 这话让镇国公听得十分舒适。 舒适之余,甚至还觉得有些遗憾。 ——吴竣那老家伙怎么就不在呢?真该让那老家伙也亲耳听听! 但这一次没听到不要紧,往后想必有的是机会。 身为女方家中长辈才能有的优越感浮上心头,老爷子一时有些飘飘然。 但转眼瞧见少年郎认真坦诚的眉眼,反思自己将对方当做炫耀的工具,老爷子不禁又觉得良心上略有些过不去。 但一想到定南王那张脸,老爷子很快又觉得良心这块儿没什么问题了。 “哪日得了闲,老夫请你喝酒。” 听得这句心情颇好的邀请,吴恙立即道:“晚辈随时有空——” 镇国公含笑捋了捋胡子:“那就后日回京后,状元楼见!” …… 许明时被一路送回住处之后,一口热茶刚咽下去,崔氏的问话就一句接着一句在耳边响了起来。 “怎会被那些人抓进了山洞?” “他们为何抓你?有何目的?” 正文 356 能少沾就少沾 ,“其实不算是他们抓的我……”提到此事,许明时的语气有些复杂:“是我自己误闯进了他们所挖暗道的出口。” 崔氏听得颇感意外。 合着竟是自己送上门去的? 这也是怪让人意想不到的。 “暗道?”想着山洞中那三人逃走时的方向是与被巨石遮掩的山洞口截然相反的,想来应就是明时口中的暗道出口,许明意不由问道:“既是暗道出口,必然也不会轻易被人发现才对,你是如何误闯进去的?” 坐在上首的镇国公也看着孙子。 “当时我正在追着一只野兔,是跟着那只野兔一路兜兜转转,穿过一丛灌木后偶然走近的,那时入口处恰有一人在守着,想来是在暗中留意狩猎之事——那人见被我发现,应是怕我引来山中禁军,便立时将我拖入了暗道中。”许明时大致解释了经过。 但他的话并没说全。 他一贯还算谨慎,穿过那灌木后,见四周尤为偏僻,一条小路都不见,像是连禁军巡视都不会踏足之处,便觉心中有些没底,本也不打算再去追了。 可他没想到天目的好强心如此之重—— 或许是身为猛禽本有的天性难得被激发了,天目追着那兔子不肯回头,追兔子还不够,还在那原本隐藏在荆棘丛后鬼鬼祟祟的男人头上抓了一把。 这一抓,那男人想藏也藏不住了。 他想装作看不见显然也是不可能的。 于是,就有了后来的事情…… 但他不能将天目在这件事情当中所扮演的角色说出来,天目还小,又非有心,不该被责怪。 更何况,天目已经很自责了。 许明时悄悄看了一眼抱着翅膀缩着脑袋蹲许明意脚下的大鸟——看吧,天目连椅子都不坐了。 “撞上这等事,也是够倒霉的,回去之后,可得让姚先生好好给看看……”崔氏轻叹了口气,看着儿子说道:“不过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一只兔子而已,你一不吃野味,二不想拿奖赏,何苦一路追到那种地方去?” “狩猎时看到猎物自然就想猎到手……就像母亲打马吊一样,难道母亲是为了银子才想赢吗?”许明时举例道。 崔氏脱口答道:“是啊,不然呢?” 不是为了赢银子,谁一坐坐大半天? 众所周知,不玩钱的马吊她可从来都不打的。 看着自家母亲一幅“我就是要赢钱”的模样,许明时强行总结道:“……那母亲为的也不是那些银子,而是赢银子的满足感。” 他说这些,为的是不让家人怀疑到天目身上,是以紧接着又道:“但此番确实是儿子鲁莽了,未有仔细留意周遭情况,定不会有第二次了。” “全当是长个记性了。”镇国公看着孙子,问道:“在山洞中,可曾听他们说过什么值得留意的话?” “孙儿听他们提起了要刺杀皇上的计划。” 许明时压低了声音,正色道:“他们原本是打算等皇上进山狩猎,身边护卫薄弱时动手,只是今日皇上未有进山,他们便准备将计划推迟到明日——” 但他的出现,再次将这一切打乱了。 “今日我于山中失踪,祖父带人在山中四下搜找,他们便开始担心藏身之处会暴露。又出于出了此等事,明日狩猎必然会取消的思虑,才决定夜中冒险入行宫刺杀圣驾。” 说罢,又补了一句:“从他们谈话中可知,为了此次行动,他们在数月前便进了山,一直藏身在山洞中,等候春狩之日圣驾来此。” 许明意问道:“他们在行宫中是否有内应?” 此番刺杀称得上筹备已久,但这些人的运气确实不够好,即便没有明时打乱他们的计划,上一世他们显然也并没有刺杀成功,甚至没激起什么风浪——上一世她在扬州,并未听闻过春狩圣驾遭刺之事。 可这一行十余人,当初是如何进的泉河山,今晚又是怎么混进的行宫内皇帝居所? “内应……”许明时摇了摇头:“这个我倒是没听说。” 且有一段不短的时间里,他是被人打晕了的——但碍于此事太过有损颜面,他也就不准备提了。 镇国公又问了些问题,许明时皆一一答了。 听罢这些之后,镇国公道:“既也没有什么有用的要紧线索,那你落入这些人手中之事,也不必同外人提起了。” 这个外人,指得自然是皇帝。 虽然给他找孙子时没怎么出力,但一旦知道他当真是将孙子从那些人手中给救出来的,对方的屁事必然多得很。 答得稍有不满意,恐怕还要被怀疑别有居心,有意包庇刺客与内奸。 对待这种脑子有坑的皇帝,还是能少沾就少沾吧。 听得祖父这般交待,许明时略有些不明所以,下意识地就看向许明意。 许明意向他微一点头。 行事向来干脆直接的祖父会选择这么做,显然也是对皇帝真正死心了。 在她看来,这是一件好事。 见姐姐点头,许明时遂应了声“是”。 老爷子的决定,崔氏也并不过问太多,见事情经过大致也问清楚了,便吩咐了丫鬟摆了饭菜。 一直在忙着找人,大半日下来都是半口茶水没来得及尝的,众人此时放下心来,确也都觉得饿了。 “可有多备一些饭菜吗?”许明意向崔氏身边的大丫鬟青樱问道。 青樱点头:“回姑娘,厨房中还有许多呢。” 秦五叔他们的饭菜也要一并备着,且习武的汉子们个个都是干饭高手,当然要多准备些。 许明意道:“那便叫人给吴世孙送些过去,若他已经用罢了,就将饭菜交给小七他们。” 按说是该叫人一起来用饭的,但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走得太近自是不妥。 即便如此,仍是叫青樱听得微微一愣。 她怎么莫名觉得……姑娘这语气过分从容自然了些呢? 且小七又是谁? 应是吴世孙身边的随从吧? 姑娘好像都很熟悉的样子啊…… 青樱一边点头,一边有些茫然地想着:这感觉,怎么仿佛吴世孙……是她家姑爷一样呢? 正文 第358章 不嫌麻烦吗 , 这个不切实际的错觉刚一出现,便被青樱立即从脑海中驱逐了。 崔氏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嘴上只说着:“今日吴世孙跑前跑后的帮忙,是该如此,昭昭考虑得十分周到。” 道理固然是这个道理没错。 可她也隐隐觉得女儿的语气中所透露出的似乎还有其它什么东西…… 不,不止是女儿。 崔氏又暗暗看向公爹和儿子。 这爷孙俩表现得同样十分平静,这是过分迟钝,还是说……也知道些什么? 崔氏心底猜测频出,一瞬间联想颇多,包括但不限于今日定南王世子夫人安慰她的举动,这般之下,只觉得面前一桌子饭菜都不香了。 许明意先喝了几口热粥,正要拿起筷子夹菜时,堂外忽有脚步声传来。 “老爷。”仆从进得堂内通传道:“李总管来了。” “请进来。”镇国公搁下了筷子。 “国公这是正用饭呢,咱家来得可真是不凑巧了。” 李吉带着两名太监走进来,笑着道:“怎奈陛下听闻许公子回来了,心中着实担心得紧,赶忙就让老奴过来瞧一瞧人可受伤了没有。” 说话间,便看向了许明时。 镇国公道:“劳陛下费心了,虚惊一场罢了。” 虚惊一场? 李吉品了品这四个字,问道:“不知国公是在何处将许公子寻回的?” 镇国公在心底冷笑一声。 果然还是为着这个来的。 不愿意帮他找孙子,还想利用他孙子来抓刺客——不得不说,这吃相倒也挺符合对方既想坐稳龙椅又不想干人事的嘴脸。 “孩子不懂事,起了玩心,下马追着一只受伤的兔子走远了,迷了路不说,马也找不到了。”镇国公看一眼孙子,语气里有些责怪之意:“倒是心大,找到人时,竟是躲在一处山石下睡着了。” 许明时垂下头,语气里透出一丝委屈:“一天未有进食,孙儿实在是走累了……” 在演戏这方面,他这段时日在家中毕竟也是认真钻研过的,此时应对这种小场面自是不在话下。 “竟是这样……”李吉讶然之余,不禁笑道:“本还以为是落入了那些刺客手中,现下看来不过是误会一场了。” 崔氏适时地叹了气,满眼后怕地道:“真要被那些人抓了去,哪里还能完好无损地回来……” 看着配合默契的三人,深觉自己毫用武之处的许明意站在那里没有多嘴。 “无论如何,能平安回来便是万幸。”李吉向神情严肃的镇国公劝道:“小孩子玩得入了神,一时大意了些是难免,国公也不要过分苛责了……” 镇国公“嗯”了一声,道:“有劳李总管走这一趟了。” “国公客气了,见得许公子无事,咱家也好放心回去同陛下复命了。” 镇国公便吩咐仆从送了客。 阿珠先李吉一步离开了院子,挑了小路去了吴恙的住处,将食盒交给了岁江。 堂内,吴恙对面坐着刚到不久的方先生,饭菜已经摆好。 “公子。” 岁江提着食盒来至堂中:“许姑娘的丫鬟来送了饭菜,说倘若公子有饭吃,这份便交给小七。” 而现在摆在眼前的事实显然是公子已经要吃上了。 那他说上一声,应该就可以直接去找小七了吧。 看着下属拎着食盒站在门口完全没有上前的意思,吴恙微微皱眉:“拿过来——” 察觉到自家公子身上所散发出的那护食般的气息,岁江茫然了一下,听命上前。 只听自家公子又吩咐道:“将这些换下去给小七他们,我还未动过。” 岁江应了声“是”,心中却纳闷不已。 换来换去,公子也不嫌麻烦? 且桌子上摆得这些可是夫人身边的云姜做的,味道断是没得挑剔。 既然公子不愿吃,那他就和小七分了吧。 这边岁江刚将饭菜换上,方先生便觉得坐不住了。 是以,看着桌上饭菜,稍显为难地笑着道:“贫道倒觉得撤下去的那些更合胃口些……” 他今晚来得迟了也没来得及帮上什么忙,本就是白蹭一顿饭,若蹭的还是公子心仪的姑娘送来的,他不丢饭碗谁丢饭碗? 这种没十年脑中风都轻易干不出来的事情,他可断不会做。 听得此言,吴恙微一点头:“先生请便。” “那公子慢用。”方先生笑着起身,随岁江一同离开了前堂。 堂内,吴恙看着桌上饭菜,心情颇好地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另一边,李吉回到了庆明帝处。 阅明阁走水,临福堂内见了血光又躺着昏迷的“救驾之人”,庆明帝便来了皇后的住处歇息。 公文奏折也被挪了过来,此时庆明帝就坐在隔间内看折子。 只是有没有这个心情,看没看得进去就不好说了。 尤其是此时听了李吉的回话之后—— “不是从紫星教中人手里救回来的?”庆明帝皱起了眉。 “是,镇国公同那小公子都是这样说的。”李吉回忆着道:“且老奴瞧着那小公子的模样,确实未有受伤,且也不像是受了太大惊吓的,老奴去时,一家子正围在一起用饭呢。” 真要是遇到了那样惊险的事情,此时还能有说有笑地吃饭吗? 况且,人确实也是在山里找到的。 听李吉这般说,庆明帝不知信了没信,目光晦暗不明地端起了手边的热茶。 这时,有太监入内通传,缉事卫统领韩岩前来求见。 “人抓到了吗?” 韩岩硬着头皮道:“回陛下,四处搜遍了,还是没有发现那名刺客的踪迹……” 说来当真奇怪,现下行宫防守森严,对方难道是长了翅膀不成? 没有其他人在场,帝王平日里于人前的温仁之象一扫而光,面对办事不力的心腹,皱着眉沉声道:“那你此时过来作何?” 韩岩将头垂得更低了些:“臣是另有一事需向陛下禀明。” 说罢,却未急着开口。 庆明帝透过半打起的紫竹帘看向已经熄了灯的卧房方向,冷声道:“说——” 昏暗中,床帐内的皇后睁着一双眼睛,凝神听着隔间里传来的声音。 正文 第359章 “焉能安心” , “方才有缉事卫传话于微臣,许家军三营处有异动。”韩岩低声禀道:“据查,镇国公身边的近随持兵符,曾调了一千精锐出营,往行宫方向赶来……” “什么?!” 庆明帝猛然站起身来,勃然大怒道:“他是要打着护驾之名趁乱造反吗!” 卧房中的皇后不禁皱眉。 ——真要造反,方才还多事救你干什么? 这是什么选择性眼瞎的思路? 且区区一千人马,造的什么反? 这种事情真要干,不得力保一次到位? “陛下稍安勿躁……”韩岩连忙道:“现下那一千人马均已折返回军营中去了,想来镇国公先前应只是打算调兵前来寻府中公子,并无不臣之心。” 人找到了,士兵们自然也就不用过来了。 庆明帝神色稍缓,眼底冷意却未散去:“并无不臣之心?” 他冷笑着坐了回去。 “他今日就在朕眼皮子底下调兵,却半句也不曾请示于朕,如此目无君主、放肆狂妄之人,试问朕焉能安心用他!” 韩岩垂着眼睛没敢接话。 听着这道在夜色中尤为清晰的声音,皇后也在心底冷笑。 镇国公为何调兵,他心里难道就真没点数吗? 真来请示,他出于不安,恐怕又要开始惺惺作态地阻挠起来了——人命关天,许家就那么一个孙子,谁能有功夫陪他在这演戏? 且即便是请示了,只要镇国公开了这个口,同样会让他心中百般不悦,结果同现下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只看到镇国公试图调兵,看不到对方为何会被逼到亲自调兵,也看不到今晚究竟是谁从刺客手中救了他一命—— 这样的人,瞎的根本不是眼睛,而是心。 一个心瞎了的人,是无药可医的。 且这颗心不止是瞎,还烂得离谱。 分明是自己疑心忠直之臣在先,甚至早已动了要下手的心思,到头来硬生生逼得忠臣与之离了心,他便要立即暴怒着跳起来指责——朕早就知道他有异心! 皇帝作到这般地步,试问谁能逃得过? “果真是多事之秋……”隔了好一会儿,庆明帝才长长地吐了口浊气,眼神却愈发晦暗森冷:“朕的二弟,还有半月之期,便要抵京了。” 他本以为,只要找到遗诏,便可断绝了威胁。 可他还是不放心。 没有遗诏,对方便休想名正言顺地抢走他的一切,可若对方宁可不要这名正言顺,也要造反他又当如何应对? 所以,遗诏固然紧要…… 但问题的根源,却还是在那些人身上——那些,让他夜中屡屡自梦魇中惊醒的、宛若一头头露着獠牙的野兽时时窥视着他的人身上! …… 同一刻,镇国公等人刚搁下筷子。 饭后,一家人坐在堂中喝了盏茶,老爷子又交待了孙子几句话。 许明时听得很认真。 面对长辈,他一贯认真尊敬,但此时不同的是,他多了一份愧疚在。 此次是他让家人担忧了,且从整件事情的发展来看,祖父对当今皇上的态度,似乎同他认知中的已经有了变化——或者说,他对此从来都没有过十分清晰明朗的认知。 尤其是许明意似乎很清楚这些…… ——那个在他眼中,一直以来都叫他觉得尤为不靠谱的、处处让他操心的姐姐。 可他今年也有十一了。 有些东西,即便无人催促他,他也必须要学着去学习去承担了。 心中装着这些想法,男孩子稚气未褪的一张脸看起来就有些莫名的、与年纪不符的严肃。 坐在他身边的许明意不时看上弟弟一眼,或是姐弟连心的缘故,她也能隐隐察觉到男孩子此时的心思。 其实,她刚重生时,曾问过父亲一个问题,她问父亲,家中是不是将她和明时保护得太好了。 父亲笑眯眯地,像只懒懒的大猫,回她——小孩子不就是拿来护着的吗? 她便又埋怨父亲:可是这样会长不大啊。 父亲还是笑着对她说:不着急,会长大的,爱也是会推着人往前走的,且能走得更稳些。 她当时不知要如何接话了。 后来想一想,上一世若非家中突然遭逢巨变,她和明时,或许也会如父亲所说的那样,在宠爱中慢慢长大。 可世事无常,没来得及。 但在后来,她孤身一人慢慢成长着,虽是于仇恨中煎熬,可自重生以来,推着她一步步往前的,却并非是仇恨,而恰恰正是她身后这些爱她的家人们。 现在,明时似乎也是被这种“爱”在慢慢推着往前。 父亲说得应当是对的。 这样走,才能更稳。 只是上一世,他们缺了好运气。 “时辰也不早了。”该说的也说了,镇国公起身道:“累了一整日,都好好回去歇着吧。” 崔氏跟着起身,道:“父亲先回去歇息,昭昭也回去吧。” 说着,看向儿子:“我想跟明时再说说话……” 想着儿媳应是余惊未了,孩子经历了这样一场凶险,身为人母被吓坏了也是正常,镇国公便点头,带着孙女先走了。 “母亲要同儿子说什么?” 见自家母亲首先就将丫鬟小厮都支去了外面守着,许明时警惕地问道。 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自己最清楚,母亲现下这神态可不像是还在担心他的样子。 果不其然,就听崔氏压低了声音问道—— “你姐姐和那吴世孙,究竟是怎么个情况?你可了解?” “……能有什么情况?”许明时将身子坐得更直了些,仿佛这么做就能显得他足够正直:“我可不是那种背后说人私事八卦的人。” 真正的君子,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母亲当然知道你不是那种人……难道母亲就是吗?” 许明时一个“是”字到了嘴边,堪堪忍住咽了回去。 但天意弄人,他点头的动作并没来得及收住。 “……”崔氏露出温柔笑意。 儿子刚找回来,不能打。 只能压着性子,循循善诱地道:“可这关乎你姐姐的终身大事,母亲好歹也是过来人,可以帮着她参谋参谋,你们一群男人能懂什么?可别到头来,再给耽误搅和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正文 359 嫁人图一乐 许明意的终身大事? 怎么就扯到这儿来了? 乍然听到这些,许明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还没到年纪的男孩子对这种事情毕竟只是懵懵懂懂一知半解,但好在也是聪明的,此时听到这,便后知后觉地想到许多,一时间心情不由就有些古怪复杂。 母亲的意思是,许明意和吴世孙……? 换句话说,吴世孙——有可能要做他姐夫? 兜兜转转这么一大圈,吴世孙竟还是要沦落到给他姐姐冲喜的结局吗? 不,似乎也不能说是沦落吧? 毕竟平心而论,许明意也不差…… 且若真将吴世孙当作未来姐夫看待的话,好像也不是全无缺点的? 身为小舅子那与生俱来的挑剔感刚试图冒上心头,然而眼前闪过大鸟无辜且胖的身影,男孩子突然就觉得——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吴世孙显然还是优点更多些。 “多少透露些啊……”见儿子迟迟不答话,崔氏催促并保证道:“放心,母亲绝不会让人发觉是你走漏的消息。” 看着为了八卦甚至已经不失为有一丝卑微的母亲,许明时勉为其难地道:“实则现下似乎也没什么,就是暗中有些往来,关系不错罢了。” “还有呢?” “去年有一回……我撞见了姐姐男扮女装和吴世孙逛灯市。” 崔氏微微瞪大眼睛。 还一起逛灯市了? “但我当场就警告她要早些回家了——”许明时替自己解释道:“当晚他们应当是有正事……” 也是那晚,他得到了天目的饲养权。 崔氏紧接着问:“然后呢?” “然后……吴世孙就回宁阳去了。偶尔会与我通书信,问些天目的情况……” 而现在想想的话——“还有许明意的事情,也会问一问。” 崔氏脸色一变:“他问什么你都说了?” 看着自己母亲的脸色,许明时有些心虚地点头:“说了……” 现在想想,面对吴世孙,他好像是有些轻率没心机了,怎能将许明意的事情随意说给别人听呢?甚至说着说着习惯了,有时还会主动提起。 崔氏的脸色更要命了:“傻小子,你都说了什么?” “就是些寻常之事罢了……” “可有说你姐姐不好的地方?”崔氏紧紧盯着儿子问。 许明时怔了怔。 合着……这才是母亲的重点吗? 出于一旦承认就会挨打的直觉太过强烈,男孩子摇了头:“这倒没有……” “这就对了!”崔氏松了口气,而后细细教导道:“非但不能说你姐姐半个字的不是,还得给我夸,使劲儿夸……但也不能太刻意,最好是侧面烘托,于无形之中流露出对你姐姐的赞扬和肯定,如此方能显得真实可信,懂吗?” 许明时:……笔给您,下次您来写? “记住了,咱们这胳膊肘可不能往外拐。”崔氏交待完这些,端起茶盏润了润喉。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许明时叹气道:“姐姐未必就中意吴世孙呢。” 崔氏斜睨着儿子问:“你往常见你姐姐同哪个男子单独逛过灯市?” 许明时默了默。 这确实是没有。 不仅没有,换作往常,若有人敢约她去逛灯市,或是将她缠烦了,将人打一顿也是有可能的。 “你还什么都不懂,就别瞎拿主意了,只管听我的就是。” 八卦到手,利用完了,崔氏对儿子说起话来也恢复了简单粗暴。 许明时“哦”了一声,心里也有了打算。 管许明意 正文 360 最大的善意 如意事正文卷360最大的善意“祖父,有您在真好。”她仰脸看着身形高大魁梧的老人说道。 祖父是一座大山。 是实实在在挡在她面前,替她遮风挡雨的大山。 也是稳稳坐落在她心底,给足她底气和勇气的大山。 从小到大,前世今生,一直如此。 镇国公笑着道:“这话反了,应当祖父来说——家里有昭昭在,才是最好的!” 血缘与亲情,是这世上最温暖最踏实的羁绊。 昭昭来到这世上时,他正处被敌人围困之中,事后脱险,他便认定是这个孩子给他带来了福气,驱散了厄运。 加之又是第一个孙辈,而这孩子的母亲与娘家,说是对许家军有恩也绝不为过,故而他在还未见到这孩子时,就已经在心中期待许久。 怀着这样一种心情,他回京时,铠甲都未来得及脱就要去看孙女。 软乎乎的女娃娃躺在摇篮里,睁着一双和葡萄似的眼睛有些好奇地盯着他瞧,那眼睛黑亮清澈,纯粹无垢,比他见过的任何东西都要干净。 那一刻,他只觉得战场上的杀戮与疲惫,顷刻间都被那双眼睛带走了。 他打仗打了几十年,早已有几分麻木之感,再多的胜仗与军工对他而言都只是次数累积,他曾觉得,日子大概也就会这么继续下去。 但有了孙女后,一切都开始变得不同了。 那样小小的一个娃娃,像是一汪清澈有力量的泉水,注入了他日渐干涸的人生,让他重新有了劲头和期盼。 小娃娃一点点长大,开始学会笑了,拿软乎乎的肉手去抓他的胡子——在此之前,他可从未被人抓过胡子呢! 且娃娃虽小,手劲儿却不弱,扯得他直求饶,见他如此,小娃娃笑得更欢了。两颗白米似得小牙看起来有些怪,却让人心中充满希望——娃娃在长大啊。 他又去打了一场仗。 再回来时,孩子已经会走了,也会仰着脸喊他“祖父”了。 他听着这声喊,连忙“哎”了一声,别提多开心了,叫人卸了腰间的刀,蹲在那里逗着孩子“再喊一句听听”,他一遍遍应着,怎么听都不会厌。 待再大些,孩子开始知道紧张地问他“祖父这次有没有受伤”。在发现他长了白发时,帮他拔了去,转过脸就拿故作凶狠的语气偷偷威胁那几根白发“快离我祖父远些”。 他装作没听到,躺在藤椅里眯着眼睛笑着养神。 又是几年过去,长相已经是小姑娘模样了,但性情却跟小姑娘半点不沾边,成天缠着要学骑马射箭,每每问她想要什么,不是弓剑就是刀棒。 再然后,就长成这样的大姑娘了,开始有了喜欢的男子,也开始要替他分忧了,操心起了家里的大小事——这样小小的身板,却试图要挡在他身前,要反过来保护他这个老头子了…… 想着这些,镇国公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 所以,对他而言,只要是家里有这么个孩子在,而这个孩子能够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便是这世间对他最大的恩赐和善意了。 月色下,祖孙二人边走边说着话,两道身影缓缓消失在重重花影后。 …… 这一夜,四下气氛各异。 有人留意打听着刺客之事,有人议论许家公子被平安找回的消息,也有人听闻了静嫔有喜,遂开始了新的盘算与权衡。 而无论这一夜平静与否,次日朝阳依旧如时升起。 吴恙晨起练了剑,更衣用罢早食后,便听岁江来禀:“公子,方才有内监前来传话,道是昨夜行刺的刺客仍有漏网之鱼,今日春狩便暂时搁置了,让各府中人尽量不要离开行宫擅自走动。” 吴恙“嗯”了一声:“知道了。” 看来接下来是要开始搜查各院了。 “镇国公也使人过来传了口信……”岁江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国公让人来问公子,那名刺客可已审问完毕,若是已经无用,公子不知如何处置才最稳妥干净的话,可让秦五代劳。” 吴恙听得神态莫名怔然。 许将军在担心他处置不好此事,特意叫人来问他可需帮忙—— 难道这就是被未来岳祖父照拂帮衬的感觉吗? 见自家公子像是在走神,本就觉得镇国公能和自家公子这般和谐相处委实透着怪异的岁江试探地喊道:“公子?” 吴恙的神态立时恢复正常,交待道:“让人回话,请国公不必担心,我自会处置好此事。” 那名刺客昨夜他并没有急着去审。 因为他要审的事情,恰需要磨一磨对方的耐性。 岁江应声“是”退了下去,吴恙坐在椅中,随手拿了一本书卷翻看着。 如此不过半刻钟,便有一阵有力的脚步声传来。 一名近随入得堂中,通传道:“公子,是韩统领带人来了。” “请进来。” 韩岩带着一队缉事卫行进堂内,神态客气地拱手:“吴世孙。” “不知韩统领有何贵干?”身穿苍色长袍的少年墨发半束,神态闲适地靠在椅中,手中握着本书卷,清贵的眉眼透出仿佛与生俱来的疏冷之意。 韩岩垂下眼睛道:“在下奉命于行宫各处搜查刺客踪迹,还望吴世孙能行个方便。” 此番搜查必不可少,他亲自来这座院子里,已是最大程度的尊重了。 “请便。”少年浑不在意,继续看起了书。 韩岩便命人开始于四下分开搜查。 随着少年不时翻动书页的声响,几名缉事卫陆续回来复命。 “大人,园子里没有发现刺客的踪迹。” “大人,后院和厨房也没有。” “……” 听罢最后一名下属的回话,韩岩看向了左右。 那便只剩下吴世孙的卧房和几间耳房隔间了。 按理来说,吴世孙身边的护卫皆身手了得,那刺客根本不可能靠近这座院子,更不必提是贴身躲藏在吴世孙身边。 且一路搜查而来,他也并没有发现这座院子周围有任何可疑的痕迹。 现下若连卧房都不放过,恐怕就有些过分不识趣了。 然而权衡了一瞬之后,韩岩还是道:“为了吴世孙的安危起见,在下不敢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眼下唯有冒犯了——” 正文 361 我找你家世孙 如意事正文卷361我找你家世孙韩岩说出这句话,本是硬着头皮的,然而却见那少年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语气依旧平静:“请便——” 韩岩微微松了口气。 缉事卫初设立的那两年,他不是没遇到过难缠的官宦子弟,一口一个“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吗”,“你这么做是不是不给本公子面子”,来阻挠他的公务。 单看那些子弟们不肯配合要与他硬杠到底的模样,甚至都叫人怀疑他们是不是出于心虚,在掩饰逃避什么——可往往查到最后才知道,根本屁点关系都没有,纯粹就是仗着有点背景要面子罢了。 相比之下,面前这位吴世孙的反应分明才是正确的打开方式。 没做亏心事,大大方方让人搜查就是了。 庆幸自己遇上了个正常人的韩岩亲自搜查了吴恙的卧房。 而后便是作洗漱沐浴之用的耳房。 鉴于任何蛛丝马迹都没有发现,韩岩心中渐渐放松了下来。 正要再往隔间行去时,只见一名下属快步走了过来,低声禀道:“大人,南苑的园子里发现了不明配弓与可疑脚印……” 配弓?! 那逃走的刺客昨夜便是用的弓箭行刺! 韩岩神色一振,立即带人转身离开了耳房。 来至堂中,拱手对吴恙道了句“叨扰吴世孙了”,便带着下属们匆匆离去了。 听得脚步声走远,吴恙放下了手中的书。 这时,忽隐隐听得有近随发出了戒备的惊呼声:“什么人!” 吴恙下意识地起身走了出去。 “我来找你们家世孙——” 一名身穿天青色衣裙的少女从后墙头上跃下,边拍着手上的灰尘,边说道。 手中握着剑的近随神情复杂至极,眼神不停地变幻着:“姑娘是……镇国公府的许姑娘?” 许明意朝他点头:“正是。” “……”近随更加凌乱了。 还真是! 可……大白天的,许姑娘翻他家公子墙头,还直接扬言要找他家公子算怎么回事? 他们定南王府百年世家,何曾经历过年轻姑娘翻进世孙院墙这样荒唐的事情! 尚且未有得知什么内幕消息的近随手中的剑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放,收回来吧,事后公子会不会怪责他办事不力?防守不严?刺出去吧,可人家姑娘神态语气坦坦荡荡,倒像是光明正大来拜访作客似得! 近随正觉进退两难时,只听得身后传来一道声音:“不可无礼——” “世孙!” 近随赶忙收剑行礼。 吴恙走了过来,看向许明意身后的院墙,不由问道:“……翻墙进来的?” “是啊。”许明意解释道:“白日里人多眼杂,走正门不方便——没打搅到你吧?” 吴恙摇头失笑。 打搅倒是不至于。 况且她来之前也叫人传过信了,提前告知过他她会过来,只是他委实没想到,竟是这么过来的。 “早就叫人备好了茶在等着你,再不来都凉了,走吧。” 吴恙转身走在前面带路,许明意脚步轻快地跟上他。 “茶都凉了,你等很久了?”她说道:“我总得等缉事卫走了才好翻进来啊。” “知道。”吴恙笑着道:“凉了再换热的就是。” 看着二人并肩而行的背影,近随不可思议地揉了揉眼睛。 这都是什么情况? 能来个人给他补补课吗! “缉事卫没发现什么吧?” 堂内,许明意吃了两口吴恙递来的茶,握着茶盏问道。 “没有,让岁江提早做了些手脚。”吴恙看向隔间的方向:“我正打算审一审此人。” “可要我随你一起” 毕竟昨晚的法子还算奏效。 虽然这回对方未必有那么好骗了,但她还有新的法子啊。 “我先单独问他几句话——”吴恙似有所指地道:“这样或许更容易问出来。” 见他已有打算,且似乎是另有要问的事情,许明意也就点了头。 眼下也不必多问,她且等着答案就是了。 吴恙没急着进去,而是陪她吃完了一盏茶,问了些有关明时的情况。 隔间里,小七拿剑鞘戳了戳那名黑衣人的身子:“兄弟,醒醒。” 虚弱的黑衣人张开眼睛看向小七,眼里有着戒备。 此人为何要称呼他为“兄弟”? “感觉如何?是不是好些了?”小七询问道。 见对方对自己嘘寒问暖,黑衣人愈发觉得诡异了。 但……身上的伤口似乎确实好多了。 可被绑在这里一整夜,经历过那样一场剧痛,失血过多又滴水未进,人难免是虚弱疲惫的。 对了,剧痛…… 黑衣人慢慢想起了昨夜之事的经过。 昨夜他说出了许家公子的下落,那小姑娘却转身就走了,根本没有履行给他一个痛快的承诺。 他本以为,等着自己的必然就是那姑娘所描述的可怕至极的痛楚。 但没过多久,他就觉得……不疼了?! 那所谓五脏俱焚的痛苦根本没有出现! 当时他说不上是庆幸多一些还是被捉弄欺骗的愤怒多一些。 而因为虚弱脱力的缘故,气着气着就昏睡过去了。 “昨夜许姑娘给你使得并非是什么毒粉,而是特制的金创药——怎么样,现下是不是觉得许姑娘十分心善?”小七蹲在黑衣人身前问道。 虽然事实似乎是当时许姑娘身上没带其它东西。 “……”黑衣人脸色黑极。 原来是金创药! 刚划的伤口,还血淋淋的,立刻撒上金创药,但凡药效强些,可不就是烧灼的那种疼痛感吗! 当时他完全是被吓住了,才会觉得剧痛难忍吧? “兄弟,许姑娘对你这般手下留情,还给你治伤,作为回报,你是不是该供出内应之人?也省得再受罪了。” ——他还得回报? 黑衣人冷笑一声,讽刺的话脱口而出:“阁下这糊弄人的本领,不入紫星教去负责劝诱他人入教事务,当真是可惜了。” “糊弄,劝诱?”小七将脸突然又凑近了些,打量着对方问:“照你这个说法,那你不是紫星教的人了?” “你……”黑衣人眼神一变,皱眉道:“阁下简直莫名其妙!” 正文 362 “急中生智” ,“如若不然,你岂会下意识地出言贬低教中事务?这可不像是一个为了紫星教大业甘愿赴死之人能说得出来的话啊……” 小七看着黑衣人,认真分析道:“且你这幅心虚羞恼的模样,不正是被说中之后的表现吗?” 黑衣人咬了咬牙,紧紧闭上了眼睛。 他才刚醒……怎么就需要面对这些! 必须要清醒,要冷静! 这时,吴恙走了进来。 “公子。” 小七站起身来,指向黑衣人道:“此人承认了,他确实不是紫星教的人!” 黑衣人猛然张开眼睛。 他什么时候就承认了! 这人是不是有病?! “要杀便杀要剐便剐,还请勿要再拿这些不着边际之事来羞辱在下了!”黑衣人忍无可忍地道。 吴恙在椅中坐下,看向他道:“杀不杀你,还需等你答话之后再做决定。” 黑衣人闻言露出自嘲的神情:“难道我还有生机吗。”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不外乎是两条路,一是受尽折磨死去,二是相对痛快些死去。 眼下这等局面,他并不觉得自己还有任何活路。 或者说,从知道自己要进紫星教的那一日起,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当然有,只要你肯说实话——” 听得此言,黑衣人有些怔怔地看向坐在那里的少年。 若旁人说这句话,他只会嗤之以鼻,半字不信。 可面前的少年到底是不同的…… 此时,吴恙已经径直问道:“你们此番行刺,于行宫之中可有内应?” 黑衣人垂下眼睛:“没有。” “那你们当初是怎么进的山,昨夜又是如何避开禁军,混进的皇帝住处?” 黑衣人有着片刻的沉默和欲言又止。 吴恙并不催促,只静静等着。 好一会儿,那黑衣人才神色复杂地答道:“当初是混在往行宫中运送蔬果的牛车里过来的,送蔬果的早换成了我们的人,非皇帝亲临之期,平日查验并不严,稍给些好处,他们不会严查。每次混进一人,半月便是十五人。” 然后他们便进了泉河山,藏身在那处山洞中,日复一日挖起了地道。 这法子费时费力,他挖的都要吐了,但银子不够用的刺杀计划就是这样朴实。 “山洞中的地道,有两处出口,一处是昨日许家公子误闯的那一个,平日里用作查探消息,寻些猎物。” 说到此处,黑衣人的语气已经很平静了,像是放弃了内心的挣扎:“另一处则是通往山下行宫,我们昨晚就是从那里出去的,行宫内外早就被柳堂主摸熟了,要避开禁军的视线,一半靠眼力判断,另一半靠运气——刺杀之事,本就是在赌运气。真要有内应,也不必等到被许家公子打乱了计划之后,才决定连夜行刺了。” 若有人里应外合,就该在皇帝入行宫的头一晚、防守还没来得及分备完整时动手。 如今遭朝廷四处剿杀的紫星教,还没有这等可以收买皇帝身边人的本领。 听他说完这些,吴恙不知信是没信,只又问道:“阁下是何方人士?” 这话题转得可谓突然至极。 黑衣人犹豫了一瞬,道:“父母于战乱中早亡,幼时尚不记事,不知故乡来处。” “可我为何觉得你话中有些宁阳口音——” 黑衣人竭力掩饰着内心波动,还算平静答道:“确实曾在宁阳一带呆过数年。” “这倒巧了。”少年神色平淡地道:“实则你的京话说得十分地道,全然听不出其它痕迹,我不过只是随口胡说一句罢了,没想到还当真说中了。” “……!”黑衣人眼神变了变。 原来是在诈他! 这时,少年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带着笃定:“所以,你确实是吴家的死士无疑了——” 黑衣人瞳孔一缩,下意识地否认道:“在下听不懂吴世孙在说些什么……” “那你可认得此物吗?” 吴恙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牌,问道。 黑衣人抬头看去,眼神微微一震。 是吴家的家主令…… “族中事务早已由我接手打理,即便此事非我亲手安排,然而族中还有什么事情,竟是我所不能知道的吗?”吴恙看着他,道:“你任务失败,难逃一死。而若此时如实回答我的问题,尚且可保一命。” 黑衣人的脸色不住地变幻着。 此时,摆在他面前的生路已经清晰可见。 而面前的少年并非是敌对的一方,即便他如实言明也算不上是背叛家主。 因此,该怎么选,并不需要犹豫太久。 “属下当初接到任务时,曾发过毒誓绝不会再对任何人提及原本的身份……”黑衣人低下头,哑声道:“但世孙既有此吩咐,属下唯有背誓了。” 这便算是承认身份了。 吴恙看了对方片刻,才问道:“此番刺杀皇上,究竟是何人授意?” “回世孙,自是紫星教的安排。”黑衣人如实道:“属下两年前奉命潜入紫星教,一是探听紫星教中的情报,二是助紫星教行事。至于行刺皇上这等重大的决策,属下是插不上嘴的。” 助紫星教行事…… 吴恙在心中将这半句话重复了一遍。 “昨晚你起初不肯吐露许家公子的下落,声称是欲借此离间镇国公与皇上,此等用意,是否也是族中示下?” 这件事,是他必须要问清楚的。 黑衣人不假思索地摇了头。 “这倒不是。” 或许是重获了生机之故,此时黑衣人答起话来,眼睛也有神了许多:“属下的任务是助紫星教行事,自是如何有利于紫星教便如何做。许家公子昨日闯入地道入口,实属偶然,属下昨晚之举,也不过只是急中生智罢了。” 结果话刚说完,就见少年直直地朝着自己看了过来。 黑衣人有些茫然。 他说错什么了? 一旁的小七则是略有些同情地看着“急中生智”的对方。 嗐,这位兄弟是上来就把路给走窄了啊…… 不,这是彻底把路砍断了吧? 吴恙仍在看着那黑衣人,而后道:“镇国公乃大庆开国功臣,心怀大义,心系百姓,得万民景仰,而许公子是其膝下唯一的嫡孙,况且另有稚子无辜之理——你如此行事,是否有些过于不择手段了。” 他认为此法断不该用。 也大可说他身为吴家世孙却全然不懂把握时机,可即便是要使所谓离间计,却也并非只此一种手段可用。 有些时候,守住底线,比把握时机更重要。 而他吴家,也不需要为了这可有可无的时机,就此轻易交出底线。 旁人是旁人,那些大局观与道理,听且听了,尚还需要有自己的判断,而他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 他说这些,并非只是出于他与镇国公府当下的关系,即便如今他和许明意互不相识,今日之言仍不会有半字更改。 黑衣人许久才回过神来。 不择手段吗? 他从成为一名死士开始,便从未曾想过这些。 或者说,在他的认知中,接下任务,不择手段的完成,才是死士的职责所在。 现在突然谈到良知与底线,他甚至是有些无所适从的。 此时,少年的声音再次响起。 “同你说这些,非是要追究你先前所为。只是你需清楚,日后若再有此等之事,断不可再擅作主张——不止是镇国公府,只要是对待无辜之人,便皆需遵循此理。” 黑衣人将头垂下,正色应道:“属下谨记!” 吴恙继而问道:“与你一同受命潜入紫星教者,统共有多少人?” “据属下所知,共有三十人。” “你们之间可有往来,其中谁是主事之人?” “往来从未间断过,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将搜集来的情报集成密报,送回宁阳。” 至于主事之人…… 虽然不太好意思承认,但此时别无选择:“属下……便是主事者。” 所以他潜入的是紫星教行动最频繁密集,也是最危险的京城总坛。 “既如此,立即将我方才之意,务必清晰地传达于众人——先前所为,概不追究。自今日起,若再有类似昨日之事,必不轻饶。” “属下遵命……”黑衣人应下,眼神却有些迟疑。 “此事你只管去办,祖父那边,我自会去信说明——” 他不知道祖父具体的筹划,但结合先前的猜测,大致也已经有了些判断。 “是,属下明白了。”黑衣人的神情坚定了许多。 他方才也是糊涂了,此番既然是世孙做主保住了他的性命,那他日后便是要跟着世孙做事的,世孙怎么交代,他怎么办就是了。 “再问你一遍,紫星教此番行事,当真没有内应?”吴恙再次印证道。 黑衣人摇头。 “回世孙,确实没有这个条件。” 毕竟他就没见过这么穷的组织。 打点负责行宫果蔬查验之人的银子勉强还能拿得出来,再多的就真的没有了。 要银子没银子,要前途没前途,但凡有点官职的,谁会愿意放弃如今的安稳跟着冒这个险? 总不能图吃糠咽菜,图被通缉的刺激感吧。 吴恙点头,自椅中起身,边吩咐小七:“给人松绑,拿些吃的来。” 小七连忙应下。 “世孙,属下斗胆,有一句话想问……” 见少年转身要离去,黑衣人忽然开口。 吴恙微微侧回脸,示意他问。 “属下想知道,世孙是如何识破属下身份的……” 难道是他的破绽太明显吗? 可偏偏他始终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掩饰得不够好。 “没识破,诈你的。” 少年语气平淡地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隔间。 他确实从始至终都在诈对方。 但前提是心中已经有了怀疑,而这怀疑的源头是他对先前之事的判断,以及——岁江昨晚同他说,看这黑衣人隐约有几分眼熟。 真正的暗卫极少以真面目示人。 但暗卫与暗卫之间,自幼一起接受训练考验,却难免是见过的。 “……”黑衣人看着少年的背影,彻底陷入了沉默。 但他沉默的情绪也并未能维持太久。 隔间与外堂,隔着一道屏风。 少年在行至屏风旁时,停下了脚步,往一侧看过,语气温和地问道:“可都听到了?” “嗯,听到了。” 屏风后,一直坐在那里喝茶旁听的许明意站起了身。 看着并肩离去的二人,黑衣人的眼神剧烈地翻覆震荡着。 那不正是昨晚对他下手的许家姑娘吗! 方才他和公子的谈话,全被这许姑娘听了去?! 要知道,这其中包括他们定南王府的机密之事! 震惊之下,黑衣人看向替自己松绑的小七,语气难掩惊愕地印证道:“……方才那是镇国公府的许姑娘吧?!” “是啊。”小七将绳子丢到一边,笑着道:“许姑娘不是外人……以后你慢慢就知道了。” 黑衣人眼神颤了颤。 还需要等以后吗,他现在已经知道了! 虽然镇国公府和他们定南王府的关系一直不怎么好,可主子的私事绝轮不到他来多嘴……而眼下最要紧的是,他的“急中生智”该怎么办? 他昨晚这生的到底是哪门子的智——该不是智障的智? 而世孙方才特意问起许家公子的事情,定就是问给许姑娘听的吧? 刚看到的曙光就这么破灭了? 慌乱无措之下,黑衣人再次看向了小七:“兄弟,我还有机会吗?” “放心,公子既说了保你一命,必不会食言,且许姑娘也是极明事理的。”小七安慰地拍了拍对方的肩,随后问道:“你听说过雪声茶楼吗?” “有过耳闻……” 据说是族中在京城最隐秘的情报楼—— “那里最近还缺个扫地的,我会向公子引荐你的。” “……”黑衣人说不上来此时是什么心情。 小七微叹口气:“想开些吧,至少安稳。” 若成日晃荡在公子和许姑娘面前,那不是给主子们和自己找不痛快吗? 主子们可以大度,做下属的却不能不懂事啊。 黑衣人大概也觉得是这个道理,默然点头。 许明意跟着吴恙回到了外间。 她在原本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却见吴恙只是站着。 “你要出去?”许明意问。 吴恙摇了摇头。 “那你站着做什么?” 正文 363 前世的那个人 “想要同你赔不是,坐着说,恐觉得心中不安。”少年神态认真,又有些少见的忐忑。 “赔不是?”听着这颇重的三个字,许明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昨晚明时之险,虽非我族中直接授意,但此人确是我吴家死士,无论出于何等思量,责任皆无可推脱——” 许明意眨了眨眼睛:“那你方才还当着我的面戳破他的身份?” “越是如此,才越不该瞒你。”站在那里的少年表情一丝不苟,拿理应如此的语气说道:“此事疏漏在于我吴家,你想怎么罚都可以。” 昨晚去找明时时,他的担心绝不比任何人少。 一来是担心明时本身,二来,他已经对那黑衣人的身份隐隐有了猜测,极怕明时当真因为他们吴家而出事。 “你对此事又不知情,罚你作何?且那黑衣人也是你让人抓到的,若是当时未能及时拿住他这个活口,明时的下落依旧无从得知,结果定不堪设想。若你一意认为自己有责任,那也算是功过相抵了啊。” 许明意看着他,笑着道:“且这不是也赔了,你还是坐着说话吧,这样看着你倒是怪累的。” 听她这般说,吴恙才坐下。 “你放心,此类之事绝不会再有下次。”他认真保证道:“不单是潜入紫星教的这些人,吴氏一族上下人等,我皆会悉数知会下去,日后定不会再有丝毫误伤。” 他知道她最是明辨事理,剖析起局势也一贯有见解,面对诸多算计也可坦然处之,可他与她之间,因为他对她的“别有图谋”,便注定了不单单只有立场那么简单。 立场和原则之外,她是单独存在的。 听他这般说,许明意没有反对,也没有出于所谓善解人意而表达此法不妥,更加没有同他客气,只是点头,干干脆脆地道了个“好”字。 昨晚明时的事情,她不后怕是不可能的。 明时平安无事,自是什么都好说。 而即便她一贯还算输得起,但事关家人性命安危,若明时当真因此有个什么闪失,她恐怕也做不到绝对的理智。 她很清楚,明时的意外不是隔间里的暗卫造成的,可若因对方的嘴硬和使小心思而耽误了解救明时的时机,她不迁怒大概也是不可能的。 她想,这应当是寻常人的人之常情吧。 所以,她也很庆幸事情没有发展到最坏的局面。 而既有了这次的提醒,自然就该想一想要如何杜绝此类之事的再次发生。 她不想明时出事。 也不想同吴恙之间,因为这些外因而生出隔阂来。 现下他做出如此保证,显然也是重视此事的表现,而她既也确实十分在意,那便要同他表达“我的确很在意”,如此才能走得长远啊。 她还想与他一直走下去,那么这些隐患,便理应要及时正视并消除。 四目相对片刻,见她眼底浮现笑意,吴恙心中微松,也安心地扬起了嘴角。 旋即则是道:“来日寻了机会,还是要当面与明时说清楚此事。” 他最在意的固然是她的感受,但明时才是真正经历了凶险的人。 “也好,但即便不说道理,只看在天目的面子上,他应当也不会放在心上的。”许明意认真地推测道。 天目就是蒙在她家明时眼睛上的一块布,若是天目换作个小姑娘的话,那明时就是十足十的色令智昏了。 吴恙听得默然了一瞬。 没想到又要借这只鸟的面子了。 虽说这只鸟如今同他形同陌路,但不可否认的是,鸟确实也没白养,从某方面来说,也算报答了他一番养育之恩了。 当然,这还要得益于许家人的眼光之独特。 “对了。”许明意往隔间的方向看了一眼,问道:“这些潜入紫星教的人,当真是王爷的授意吗?” 吴家族中人口复杂,同他们镇国公府不同。 吴恙点头:“只能是祖父——” 顿了顿,又道:“但此事确实透着不同寻常。” 刺探紫星教中情报无可厚非,吴家的情报网一向撒得极广。 但是,助紫星教行事—— 紫星教行的是什么事? 分散民心,搅乱朝局…… 见许明意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些,吴恙遂道:“以往我并不知家中暗下有此谋划——” 甚至紫星教之事,并非是唯一。 先前入京作乱的采花贼,他便疑心是受了吴氏族人利用,但那个人是不是他祖父,尚不确定。 而关于这些,他不知道祖父是觉得无需特意同他提起,还是在有意瞒着他。 但想来多半应是后者。 而许明意思及前世局势,不由低声说道:“王爷此举,会不会……同燕王殿下有关?” 吴家暗中助紫星教行事,显然有推波助澜乱朝局之意。 上一世,她亦不知吴家暗中所为。 但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结局——乱世,各方起义,吴家覆灭,燕王大军一路势如破竹向京城逼近…… 想着这些,她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道声音。 一位年轻男子模糊的声音。 她临死前,“见”到的,却并未能看清长相的那个人。 她有时总忍不住想,他到底是谁?为何知道她的名字? “说不定。”吴恙若有所思地道:“但这些年来,我倒未曾察觉到过祖父与燕王尚有往来。” 但有些事情,或许也并不需要有什么往来。 毕竟局势就摆在眼前。 而自古以来,士族世家于危机降临之前,决意扶持新皇者不在少数,那些士族之所以能屹立百年不衰,不是没有道理的。 至于前燕王妃是他长姑母这一点,或许也称得上是一丝羁绊,但这羁绊于世家兴衰之前,往往是可以忽略的。 祖父的考量,也必然不会如此浅显。 “此事我还需同祖父好好地谈一谈——” 而若祖父连如此族中大计都在刻意瞒着他的话,那他甚至要怀疑这个大计,是否同先前祖父安排他假死之事有关了…… 思索着这其中关连,少年的眉无意识地微微皱起。 耳边仿佛还回响着那道模糊声音的许明意,一时却有些恍惚。 正文 364 冲动 ,察觉到她的视线,吴恙看过来,同她说道:“待我理清局势,便告知你。” 许明意堪堪回神。 此前他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查到了什么,总会第一时间同她讲,每次都是说到做到。 可……不知是否因为吴恙此时恰就在她面前的缘故,方才有一瞬,她心中竟莫名生出了一种极奇妙的重合感。 “怎么了?”见她看着自己的眼神显然有些异样,吴恙不解地问。 “没事,就是突然想到了一些往事……” 女孩子说话时的眼睛一直定在自己脸上,吴恙的眉眼不自觉便和缓了许多——所以,是想到了同他之间的往事吗? 他也会时常回忆与她初识时发生的那些事。 每每想起,总觉得那时的自己蠢且欠揍。 “吴恙——”女孩子出声喊了他一句。 “嗯?” “我也会去查的——”她眼神认真地道:“关于你家中安排你假死之事的内情,我会帮你查清楚的。” 或许,她能想到更多的线索也说不定…… 凭着前世的那些零零散散的信息…… 吴恙怔然一瞬后,不禁露出笑意。 果然还是在想他的事情。 “好,我们一起查。”少年语气愉悦,仿佛已经不再觉得那是一个因为未知而格外沉重的话题。 即便他并不认为自己身为吴家人一时都无法查清的事情,许明意就当真能查到什么。 但这份心意他是十分乐意领受的。 “还有一件事——” 许明意暂且放下了心中那些现下一时无法理清的纷乱想法,向他问道:“听说昨晚临福堂遭刺客时,有人冒险救驾受了伤?” “是有此事。” “我还听说,此人竟是纪修府上的幕僚文客——” 这是今早她打听到的消息。 “我对此也有耳闻。”吴恙道:“此人或许就是先前我同你提起过的,尚书府上那位身份来历蹊跷,从未在人前露过面的幕僚。” 也就是多番替纪修出谋划策的神秘人。 许明意之所以特意问起,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此时又问了一句:“你昨晚也在场?可看清那人的年纪长相了?” 当时祖父也在,但祖父对此人并无印象,只知确实有这么个人,因为彼时情况混乱,祖父正与刺客缠斗,并未能分神留意这所谓救驾之人。 而据说那人中箭之后,很快便倒下被人扶走了,祖父满脑子只想着怎样救明时,事后并未多做逗留。 “此人当时便是从我身边冲出去的,目的十分明确。”吴恙回忆着道:“是一位很年轻的男子,身手不慢,且看起来像是读书人模样。” 身手不慢的,年轻的,读书人? 听着这些描述,许明意握着茶盏的手指顿时收紧,立即问道:“长相是不是也称得上有几分温润俊朗?” 温润俊朗? 吴恙下意识地皱眉,想了片刻,才点头道:“还行吧。” 毕竟他对人的长相向来也没有太明确的认知,包括自己,而若叫他形容一个人长得如何,他通常会选择举一个与之相像的例子—— “同贵府二老爷乃是同一类长相。” 许明意的眼神彻底变了。 她将茶盏搁下,站起了身道:“我要去见一见此人。” 吴恙跟着起身,正色问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许明意尽量克制着内心的翻涌,凝声道:“此人极有可能就是占云竹——” 先前她便隐约觉得纪修府上那位幕僚的行事作风有些熟悉…… 再有昨晚所谓救驾之举,亦像极了占云竹会做的事情! 还有之前她在园中听到的那道同纪婉悠说话的声音……或许她当时根本没有听错! 而若当真就是占云竹的话,那这一切便都能对得上了,包括这段时日她日渐强烈的直觉…… “占云竹?”吴恙微微皱起了眉:“你是说他死遁之后,一直躲在纪修府上——” “我眼下是这样猜测的。”许明意急于要去求证:“究竟是不是他,一见便知。” 吴恙犹豫一瞬,到底还是抬手将她拦下。 “你先别着急。” 许明意抬眼看向他。 “此时人被安置在临福堂内,不宜贸然前去。且若当真是他,那他此番救驾的用意,必然是想借此机会以原本的身份重新回到世人眼前——是与不是,很快便可知道答案了。” 听了这番话,许明意的眼神渐渐冷静下来。 吴恙说的没错,此事根本不必着急。 是她乍然之下有了这个猜测,潜意识中还在觉得一旦去得迟了,占云竹便会再次逃走,因此多少冲动了些。 如此是断不能行的。 即便明知占云竹的存在俨然是她前世的一桩心魔,可越是如此,越需要冷静面对。 “你放心,我会让人盯住他的。”吴恙道:“临福堂那边的动静,也会让人留意打听,随时报于你听。” 许明意的心境已经平复,此时点头道“好”。 …… 同一刻,纪修住处的书房内,隐隐有少女语气急切的说话声传出。 “父亲,您就让我去看看占公子吧,女儿当真放心不下他……” “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此时跑去临福堂看他一个男子,众目睽睽之下,如何使得?婉儿,这可不是在咱们自家府上。”纪修叹气道:“人多嘴杂,父亲也是为了你的名声着想。” “可女儿日后迟早也是……”纪婉悠话说到一半,对上父亲的目光,到底是咽了回去。 即便如此,纪修也猜出了那剩下的半截话。 “婉儿,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死心吗?” 死心? 纪婉悠神情微怔:“父亲不是说,占公子并无性命之碍吗?” “他如此精于算计,怎会让自己有性命之碍,恐怕连挡箭时的位置都是精心算计了的。”纪修冷笑着道:“更不必提是救驾之事了——” 这次是他大意了。 他早该看出此人的野心之大,这次就不该带对方前来——一旦让此人有接近皇上的可能,即便没有昨晚刺杀之事,想来对方必然也会找到其它机会表现自己。 这种人,不会放过任何一丝可以往上爬的机会! 正文 365 “救驾之功” “父亲……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因担心心上人而一夜未睡的纪婉悠,此时的脑子是有些混沌的。 “他这是嫌弃咱们纪家庙小,容不下他这尊大佛了。”纪修眼神冷冷地说道:“甚至从一开始,恐怕就存了拿我来当垫脚石的心思!” 替他出谋划策,屡次向皇上献计……实则也是在变相地告诉皇上,他府中多了一位能人! 他昨夜才突然想通这一点! ——而当这位能人出现在皇上面前时,又有了救驾之功,结果会是如何,已是猜也不必去猜了。 “父亲,占公子决不是那样的人。”纪婉悠摇着头道:“即便占公子此番确有谋算在,但他并非无情无义之人,他曾同女儿说起过,他一直十分感激父亲当初的收留与赏识……” 总而言之,她是相信占公子的。 他做事一贯有自己的打算,况且,他也有权利决定自己的去留和日后的路该怎么走—— 至于父亲口中说的,拿他们纪家当垫脚石,那是绝不可能的! 看着女儿对心上人深信不疑的模样,纪修无奈道:“婉儿,你这是被自己的心意给蒙蔽住眼睛了……你既明知他心机深重,又为何偏偏不愿相信自己也在他的算计之中?偏偏就笃定自己是例外?” “父亲,女儿不是三岁孩子,能够分辨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自幼便得以事事自己做主的女孩子主见极强,语气里透出固执来:“女儿相信自己的判断。” 听着这些,纪修只觉得昨日镇国公踹过的胸口更疼了,正要再往下说时,忽有叩门声传入耳中。 “老爷。”一名仆从隔着门禀道:“临福堂里方才传来了消息,说是人已经醒了!” 占公子醒了?! 纪婉悠神情一喜。 纪修已经站起了身来,眼底噙着冷笑。 他府上的幕僚醒了,他当然要去看一看。 “父亲,您带女儿一同过去吧。”纪婉悠抓住纪修一只衣袖,商议着道:“占公子是咱们府上的人,此时他死里逃生转醒过来,女儿与您一起去看看,也算是在情理之中。且临福堂乃皇上居所,并无太多外人出入,想来也不会惹出什么风言风语的。” 犹豫着看了女儿片刻,纪修最终还是点了头。 看看也好。 看看对方接下来究竟会怎么演—— 若能从中看清些什么,说不定也就能慢慢死心了。 父女二人立即往临福堂去了。 临福堂暖阁内,受伤的男子正靠在床头,神情复杂地思索着什么。 因方才强撑着要起身向皇帝行礼,而牵动了肩上伤口的缘故,此时男子的脸色显得尤为苍白。 郑太医在一旁继续问着话:“……可是都记起来了?” 这年轻人醒来后的反应十分奇怪,他问了才知原来此人于大半年前竟因落水而患了失忆症,忘记了落水之前的事情,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而经过昨夜受伤昏迷之后,方才醒来,竟有了记忆复苏的迹象。 “大致都想起来了……”年轻男子有些怔怔地答道。 坐在椅中的庆明帝有些稀奇地道:“这失忆之症,倒也果真玄妙。” 郑太医接话道:“正是,此等病症无药可医,然而在外力刺激之下,确实有痊愈的可能。” 庆明帝含笑点头。 照此说来,或许说不定哪一日,敬容的记忆也会恢复…… 但那也是他乐见的。 他很好奇敬容恢复记忆之后,若是记起遗诏之事,会以何种惊慌失措的模样来面对他这个皇兄。 “你与朕之间也确实缘分不浅。”庆明帝看着脸色虚弱的年轻人,笑着道:“你救了朕,却也因此机缘巧合地医好了失忆症——” 对于有用的人,他并不吝啬于将对方称之为救了自己的人。 刚行至暖阁外的纪修隐约听到这句话,不禁皱了一下眉头。 什么症? 失忆症? “陛下,纪大人和纪姑娘过来了。”内监入内通传道。 “宣进来吧。”庆明帝喝了口茶,心情似乎颇好。 纪修父女入得阁中行礼罢,便看向了床上的占云竹。 “纪大人……”占云竹的语气稍有些迟缓,“纪姑娘。” 纪婉悠眼睛红红地向他微一点头,并没有急着多说什么。 庆明帝看向纪修:“纪爱卿,听说你府上的这位文客,当初是落水昏迷后为你所救收留,且患了失忆之症,全然忘记了从前之事——” 纪修听得愣住。 ……皇上口中所说到的这些事情,跟他有什么关系吗? 且失忆之症? 纪修看向靠在床头的年轻人。 这么会编,若是改去写话本子,倒也是不必为生计发愁的。 而当下这局面,是要逼着他跟着一起演? 他就是来看戏的,怎么还拉他上台了! 纪修在心底骂了句娘。 事到如今,竟还要利用他来演戏,这是真把他当傻子看待了! 纪修正要开口时,却听得身边的女儿先自己一步说道:“回陛下,确有此事,臣女也是知道的。父亲为此也寻过许多郎中替这位公子诊看,只是皆不见什么成效。” 说话时,她的视线一直都在占云竹身上。 她想告诉占公子——无论他想做什么,她都会站在他身边帮他一起完成。 她就是同他最默契的、也是最适合他的那个人。 见女儿抢着接过了戏本子,纪修在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也只能道:“回陛下,确实如此。” “所幸现下人已经痊愈了。”庆明帝笑着说道:“朕方才还说,这年轻人同朕缘分不浅——” 纪修勉强做出意外的神态:“痊愈了?” 不得不说,这种揣着一肚子气,听着皇上要抢人的铺垫之言,还得陪着一起演戏的感觉,甚至比昨日被镇国公打的时候还要糟糕。 “是,在下已经都记起来了。”占云竹抬手向纪修的方向施礼,语气沙哑诚恳地道:“这段时日,多谢纪大人和纪姑娘的照料,在下感激不尽。” “都记起来了?呵呵,如此自是再好不过了。”纪修脸上没什么表情地说道。 庆明帝含笑点头。 他倒是从未见过如此朴实无华的演技。 但皆心知肚明的事情,只需过得去即可,也不必过分要求什么。 “那公子可记起自己原本的身份来历了?”相较之下,纪婉悠的演法便真实可信得多了。 “朕也正想问。”庆明帝看向占云竹,笑着道:“朕看你谈吐不俗,必是自幼饱读诗书,想必多半该是书香门第出身——” “草民愧不敢当……”占云竹将眼睛垂下,却仿佛仍旧掩盖不住刻入骨中的羞惭之意,“草民乃罪人之子,草民的父亲,正是前吏部郎中占潜。” 庆明帝似有些意外。 “占潜?”他微微拧眉思索着道:“夏晗那件案子?” “正是……”年轻人声音低而惭愧。 “那你便是占家公子占云竹了?”庆明帝道:“朕也曾听说过你的事情,当初你投河之事,可是惹起了一番不小的轰动。” 年轻人面上现出一丝苦涩笑意:“当初确是草民行事冲动了。” 庆明帝叹息一声:“据说你早便考取了秀才功名,是京中小有名气的才子人物,自幼便被许先生收作弟子。当初又敢站出来指认真相,可见人品纯直不阿,彼时怎就生出了轻生的念头?若当真丢了性命,岂不可惜?” “当初家父犯下如此罪责,草民自认已是无颜面对世人与受害之人,只想将真相言明后,以死替家父谢罪……谁知天不遂人愿,草民投河而未死,且被纪尚书收留至今。” 说到此处,年轻男子眼底浮现出落寞之色:“且草民自幼读书,意在能够有机会报效朝廷,此想落空,便觉即便苟活着,也只是行尸走肉罢了。” “此言差矣。”庆明帝道:“身负才学,何愁没有施展之日?贸然轻生,未免太过草率。” “陛下提点的是。” “怀才却恐无施展之地,你的心境朕自也能够明白——” 庆明帝含笑道:“朕亦是爱才之人,此番你又有救驾之功,作为嘉赏,朕打算破例让你入中书省,任中书舍人一职,不知你可愿意?” “这……”占云竹神色惶恐,抬手长施一礼,道:“陛下恩赏,草民感激不尽,只是草民乃罪人之后,恐怕不堪担任此职……” “如何不堪担任?”庆明帝正色道:“你此番有救驾之功,区区中书舍人不过七品而已,谁敢置喙半句?” 随后又道:“且自古以来,以才取人之先例比比皆是,你贯有才名在,当初投河之举,引得许多文人扼腕,乃至为之作赋……朕此番破例让你入中书省,亦是对天下士子的勉励,岂不是两全其美之策?” “陛下思虑周全长远,是草民目光狭隘了……”占云竹说话间,神色犹豫着,看向了纪修的方向。 纪修又在心底骂了句娘。 心里巴不得答应呢,还要装模作样让他来拿主意? 这是想当婊子还想让他帮着立牌坊呢! 先前冲出去救驾的时候,怎么没让他来拿主意? “朕倒忘了,这可是纪爱卿的人!”庆明帝似才恍然意识到这一点,笑着看向纪修,玩笑般道:“朕还没来得及问爱卿可愿放人呢,朕可不能做那夺人之美的事情。” “陛下言重了。”纪修忙道:“能得陛下赏识,为朝廷出力,乃是有利社稷之举。相较之下,困于微臣一宅之内,倒是太过屈才了。” 庆明帝闻言爽朗地笑了两声,看向占云竹:“你这救命恩人都松口了,你还有什么顾虑不成?” 话音落,床上的年轻人掀离了身上锦被,拿未受伤的那只手臂撑在床沿边,支撑着下了床。 这般稍一动作,伤口作痛之下,额角片刻就沁满了冷汗。 纪婉悠看得心中揪紧,下意识地就想要上前去搀扶。 察觉到女儿的动作,纪修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的手臂。 对上父亲满含制止之意的眼神,纪婉悠唯有忍住心中冲动。 身上披着长衫的年轻人跪了下去,向庆明帝的方向重重叩首,郑重而声音微颤地道:“草民跪谢皇恩——” 庆明帝满意点头。 “快起来吧,尚且有伤在身,养好身子才能谈其它。” 占云竹应声“是”,却坚持着又向纪修行了一礼:“大人恩情,晚辈没齿难忘。” 纪修只是在心底冷笑。 没齿难忘? 他现在都想将对方的牙敲掉! 在庆明帝的示意之下,两名太监上前将人扶起。 “草民现下已无大碍。”占云竹未有让内监扶着自己回榻上,而是道:“临福堂乃陛下居所,草民厚颜居于此处养伤,着实惶恐,还请陛下准草民回原本的住处歇养。” 闻得此言,纪修的眉头飞快地皱了皱。 这是怎么个意思? 竟还要回他院子里呆着? 将他利用了个彻彻底底,现下还要让他的人伺候着养伤? 纪婉悠的眼睛却顿时亮起。 庆明帝点头道:“如此也好,也省得你不自在。” “多谢陛下。”占云竹犹豫了一瞬后,道:“草民还有一事想求陛下准允……” “但说无妨。” “草民自患失忆症至今,将自己原本的身份悉数忘却……待伤势稍愈,臣想立即赶回家中看望家中母亲,还望陛下恩准。” 纪修听得险些冷笑出声。 在他府上住了这么久,明知家中母亲病得快要不行了,也没见他提过想回去看看! 且想回去只管回去就是了,这种事也犯得上求皇上恩准?是去当官,又不是进宫当太监,没了自由身! 照这么说,喝口水放个屁是不是也要去求皇上准允! 纪修越看越觉得面前这个虚情假意,不惜将身边一切人和事皆要利用个遍的年轻人心机过分深沉。 而他此时才意识到,从当初向官府揭发夏晗,再有之后的投河之举……此人便已经在为了翻身之日做铺垫了! 撇清了嫌疑,又有了美名,可谓提早扫清了所有障碍隐患…… 什么冲动投河,无颜苟活……全都是算计! 正文 366 伪君子惺惺相惜 且脸皮也是够厚。 换作寻常人,哪里还有脸面去面对他这个昔日主家? 偏偏对方还真就回他院子里去住了! 几名奉命将人送回的内监离去后,两扇房门一关,看着靠在床上的年轻人,被恶心坏了的纪修终于得以冷笑出声。 “可真是好算计啊,本官到底还是小瞧你了!如何?本官这块踏脚石,踩得可还顺脚吗?!”“父亲……”一旁的纪婉悠扯了扯他的衣袖。 “大人误会在下了。”相较于纪修写在脸上的恼火,床上坐着的占云竹显得平静极了:“在下绝无背叛大人之心。” “事到如今,还同本官惺惺作态!” “父亲,您不妨先听听占公子的解释再下结论……”纪婉悠一面拉着父亲在椅中坐下,一面好言劝道。 说着,目含提醒地看向占云竹:“占公子……” 是在给他争取解释的机会。 而此时,她的目光是满含期许的。 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占公子不是父亲口中所说的那种人,也比任何人都希望占公子能一直同他们纪家相互扶持着走下去。 “在下昨晚替陛下挡箭之时,乃是下意识之下的举动,当时情形紧迫,才未来得及请示大人——” 占云竹神态从容地道:“而就现下的局面而言,对大人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是吗?本官为何看不出利在何处?”纪修满眼讽刺。 这讽刺却根本影响不到那年轻人分毫,此时对方只又问道:“大人可还记得,在下曾说过,要助大人成事?” 纪修只是冷哼一声,没有接话。 占云竹缓声道:“我与大人,有着共同的敌人。不,于我而言,那是仇人——” “仇人?”纪修冷笑着道:“依本官看来,与其说夏廷贞是你的仇人,倒不如说是妨碍你往上爬的阻碍吧。” 一个连家中母亲和胞妹都可以不管不顾的人,当真会将所谓家仇放在心上吗? 哦,忘了,不止是家仇…… 毕竟夏晗的案子,也间接断了他的科举之路,如此说来,倒确实是有仇的。 “无论大人如何看待我,现下局面已定。”占云竹语气依旧和缓:“日后有我伴在陛下左右,对大人定也能助益颇多。” “对我助益颇多?你是怕单单凭借自身,尚且无法在朝中站稳脚跟吧!”纪修直直地看着占云竹:“本官算是彻底看明白了,你这是想两头讨好啊。” 这哪里是人,分明是吸血的水蛭,吸附在身上甩都甩不掉了! 他早该想到了,因攀上了皇上便同他这个昔日的主家翻脸,根本不是这个“聪明人”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大人将在下想得太过功利了。”占云竹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道:“大人于我有收留知遇的恩情在,在下也不过是想报答大人罢了。再者,朝堂之上,相互扶持才能走得更长远的道理,大人必然比我更清楚。” 纪修抿紧了铁青的唇没有说话。 “是啊父亲,占公子也是为了大局着想……”纪婉悠在一旁劝道:“您何不试着换一个角度来看待此事呢?这是于双方皆有利的好事。” 说着,看向占云竹,眼神殷切地道:“况且,占大哥也说了,咱们纪家和占大哥之前,不止是利益关系……怎好因一时的误会坏了和气,而让外人坐收渔利?” 占云竹:“在下的提议发自真心,还望大人能够认真考虑。” 纪婉悠还欲再劝时,只听得自家父亲重重冷哼一声,道:“答应不答应,端看本官之后的心情如何了!” 语罢,便“噌”地从椅中起身,脸色沉沉地拂袖离去。 “父亲……” 纪修将门打开,重重甩至两侧,抬脚跨过门槛。 走了几步,见女儿没有跟上来,他转头回去,皱眉沉声道:“婉儿——” 纪婉悠忙对占云竹道:“占公子……你且好好养伤,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占云竹微一点头,看向门口的方向,对她说道:“此事确是我有错在先,还劳纪姑娘,替我同大人赔句不是,让大人尽量消一消气。” 听他这般说,神情语气俱是恳切,纪婉悠嘴角微微扬起,点头道:“好,你放心,父亲那边,我会劝他答应的。” “如此便多谢纪姑娘了。” 纪婉悠看着他,轻声道:“你我之间,又何须再言谢……” 闻得此言,占云竹眼底浮现浅浅笑意,只神情温柔地看着女孩子的眼睛,未再多说任何。 纪婉悠心口处快跳了几下,脸颊也飞快地红了:“我先回去了!” 女孩子说罢这句,便转身飞快地离去了。 行至房门外,不忘交待仆从好生照料占云竹。 “父亲。” 纪婉悠几步追上纪修,轻声道:“您且先消一消气,待仔细考虑一番,再下结论也不迟。” “还需仔细考虑什么?为父还有得选吗?” “父亲这又是何意?” “不然你当他为何非要急着搬回来住?”纪修“呵”了一声,“这是在做给皇上、做给所有人看——告诉所有人,他是我纪修的人!” 一个凭着救驾之功的罪人之子入中书舍,眼红使绊子的人会少吗? 可打狗还须看主人! “他在我纪家便宜占尽,还要借我的名号站稳脚跟,我若不从他身上拿些东西回来,岂不当真成了冤大头!” “父亲,您未免将占公子想得太过精于算计了……”纪婉悠无奈笑了笑:“方才占公子还让我劝您消气呢。” 可不管怎么说,听父亲话中之意,算是答应同占公子合作了。 至于缓和关系,日后想来有得是机会。 而此时,却见父亲停下了脚步,看着她,正色道:“婉儿,今日为父必须要同你说清楚一点——” 对上那双显露出少见的严厉之色的眼睛,纪婉悠一时有些不安。 “即便我同这姓占的往后会有往来,可那仅限于我与他之间的正事,除此之外,绝无其它可能。你跟他,也断不可再见面了!” “……父亲!” 纪婉悠眼神震惊不解:“您怎能因此事便否定占公子至此?先前您分明也……” “那是因为彼时尚未看清他全部的真面目!”纪修重声打断女儿的话:“他的野心,比我先前想到的还要大!” “可父亲不正是需要这样的人来支撑咱们纪家上下吗……” “婉儿,你别傻了!事到如今,你当真以为他看得上咱们一个区区纪家吗?任何东西,不过都是他的垫脚石罢了!” 纪修眼神沉极:“只要能让他往上爬的,他都会抓住,待他当真爬得更高时,他定会去找更坚实的靠山!到那时,纪家,你,只怕都不会有好下场!” 他现下倒是庆幸早些看清了此人。 若不然,真要因一时心软而将女儿送入火坑了。 纪婉悠摇着头,还要再说其它,却见父亲抬起了手,制止了她开口,拿不容置喙的语气道:“不必再多说了,什么事情父亲都可以纵着你,唯独这一件,父亲绝不可能看着你选错路!” 说罢,便转身大步离开了。 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纪婉悠紧紧抓着衣袖,眼睛渐渐红了。 现下满心偏见的父亲看起来是从未有过的强硬,她该怎么做? 她长到十七岁,终于等到了自己真心欣赏并 正文 367 决不可留 ,还是说,这占云竹当真手段过人,轻而易举便得了皇帝青眼? “此前他曾是纪修府上的幕僚,纪修数次向皇帝献策皆被采纳,其中必然多是占云竹的手笔。”许明意道:“恐怕皇帝也已经猜到了这一点,认为这是个可用的能人,所以才会借机将其收入中书省。” 听着孙女的猜测,镇国公赞同地点头。 照此说来,此人确实十分精于算计揣摩人心…… “祖父。”许明意看向座上的老人,眼神坚决地道:“此人决不可留,还需尽早除去。” 对上孙女的眼睛,镇国公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 “此人确实称得上是个隐患……”镇国公看着孙女,语气带着安抚:“但昭昭也不必过分担心。” 虽说孙女做事一贯干脆,但他此时能感受得到,面前的孩子对此似乎有些过分在意了。 他甚少能从孙女身上见到这种情绪。 许明意微微抿直了嘴角。 在祖父眼里,占云竹或许只是曾经跟着其父占潜,替夏家办过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且是为利益所诱,并非是同他们镇国公府有仇刻意算计报复—— 这样的一个年轻人,似乎是不足为惧的。 从正常的角度看待,对方现下也并没有再对他们镇国公府不利的理由,比起他们镇国公府,害得对方家破人亡的夏家,或许才是这年轻人的敌人。 所以,在祖父眼中,这只是个需要提防些的小人。 祖父虽为武将,但于官场之上经历了数十年,从来也不缺警惕心,现下对占云竹的看法也并没有错。 她若非是有着前世的记忆,自认对占云竹的为人了解得更为透彻,亦不会如眼下这般“草木皆兵”。 “祖父对他的了解恐怕还不够多,此人奸险狡猾,极擅伪装,行事不择手段。”许明意凝声道:“即便他不会出于往日过节而向我们镇国公府下手,但他伴在皇帝左右,狗随主人,即便是出于讨好皇帝,日后恐怕也会对祖父不利——” 镇国公思索着点头:“昭昭这番思虑确实在理……” “小心防备必不可少,但最好的应对之策仍是防患于未然,故而孙女认为,必须要将其除去——” 她宁可是自己“多虑”,也不想留下祸患。 许明时有些怔然地看着神情坚决,眉眼间仿佛透出几分杀伐果断之气的少女。 他从来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可以这样。 在他的认知中,一个女孩子再厌恶谁,提防谁,至多也只是哭哭闹闹,再不行就像许明意从前那样打上一顿…… 可此时此刻,许明意一口一个要将人除掉。 这让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不再是小孩子之间的打闹,而是动辄关乎生死之事。 甚至他觉得自己此时犹如置身于战场之上。 而在他所不知道的时候,各种大小危机一直存在于他身边,只是有人替他挡去了而已。 枉他一直还觉得是自己在替许明意操心…… 这一刻,男孩子甚至是羞愧的。 且此时他看着少女的侧脸,竟觉得心中极安稳——上一个给他这种感觉的人,还是祖父。 衣袖下,男孩子暗暗握紧了拳,也明朗了自己要成为怎样的人的决心。 “好,就按昭昭说得办。”镇国公正色应了下来:“稍有机会,我必会留意着将此人尽快除去——” 不说别的了,单说让他家昭昭看得这么不顺眼的人,就肯定有大问题! 老爷子被说服的十分彻底。 许明意心底却有着另外一道声音响起—— 有机会,自然绝不能放过。 但即便是没有机会,她也要试着去制造机会—— 此时,堂外最后一缕昏黄,也被夜色所噬,万物初陷入漆黑之中,这漆黑却又被相继亮起的华灯所破除。 明月也很快升过树梢,向世间降下清辉月色。 …… 隔日后,圣驾带着各府人马离了泉河行宫。 原定的三日春狩,只有头一日进了山狩猎,余下两日皆是在搜查刺客踪迹。 而春狩不顺,乃是不祥之兆,是以许多大臣尤其是几名文官,此时的心情都并不轻松。 “听说有一名刺客逃走了,到最后也没能抓到……缉事卫的韩统领与禁军统领,此次都被罚了……” 回京途中的马车里,崔氏低声同女儿说着自己在牌友们那里听来的事情:“好在也还是有个好消息的,若非是静嫔有喜,冲淡了天子之怒,此番还不知要有多少人受牵连。” 尤其是行宫里的那些宫人们—— 但即便如此,听说也有不少人被暗中处置了。 静嫔有喜的好消息? 许明意仔细回忆了片刻后,在心底叹口气摇了摇头。 这恐怕,也并不能被称之为是一个好消息吧。 “瞧,这段路外头的景致倒是不错……” 崔氏暂时掐了话头,将车帘撩开一角,便有青山美景遥遥跃入眼帘。 许明意抬眼去看,看得却不是景色。 官道宽而平坦,足以让两架马车并行。 而此时同她们这辆马车并排行着的那辆车帘,恰被暖风卷起了一角。 马车内,身穿长衫的年轻男子靠坐在那里,脸色虚弱苍白,此时正闭着双眼似在养神。 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许明意的眼神霎时间冷了下来。 “那山上有座寺庙,据说是有些灵验的,可瞧见了?”崔氏的注意力皆在山上,此时指着那半隐于山林中的寺庙檐角让女儿看。 许明意微一点头:“瞧见了。” 而此时,那辆马车中的年轻男子缓缓睁开了双眼。 经风掀起的车帘旋即落下—— 视线被阻隔的瞬间,许明意似乎看到了对方微微扬起的苍白唇角。 “改日若是得空,倒也可以去那庙里上柱香。”崔氏也将车帘放了下去,接过青樱递来的茶盏,笑着说道。 “不知母亲想要求什么?”许明意随口问道。 “也没什么尤其想求的……不过,到时带几枚平安符回来也好。”崔氏说着,看着面前的女孩子,眼神不由动了动。 啊,她突然觉得自己还是有件事情是需要去求一求的…… 但保佑姻缘称心如意这种事,似乎清玉寺才是最灵验的? …… 正文 368 还活着 入城后,皇帝车驾往皇宫的方向赶回而去,随后,各府人等也陆续分道而行。 此次随扈的官员除个别例外,官阶皆在三品以上,府邸建于城中者,便多是在繁华之处。 因此,一众车轿中,其中一辆赶往城南老旧民居处的马车,便显得尤为醒目。 宽敞舒适的油壁马车驶近那片民居,在巷口处缓缓停下。 巷中狭窄,马车无法通行。 赶车之人乃是一名身着便服的侍卫,此时自辕座上跳下来,撩起了马车帘,伸出一只手,将车内之人扶下。 因伤势未愈,年轻男子于长衫之外,又系了一件披风。 即便如此,乍然下得马车,经裹挟着暖意的初夏微风吹过,男子仍是咳嗽了一阵。 他看向巷中方向,一时脚下未动,似有几分近乡情怯之感。 如此默默看了片刻之后,适才抬脚,步伐略有些缓慢地进了巷中。 那名侍卫显然早已打听清楚了住处所在,此时在一处小院前停下脚步,说了句“应当就是这一户了”,便上前叩响了院门。 https:// “谁呀?” 院中传来妇人的问话声。 侍卫扬声道:“占公子回来了,开门。” “……占公子?” 那妇人边将门从里面打开,边不解地道:“哪个占公子?我怎从未听过?是占氏族中的公子?” 门被打开,妇人便将好奇的目光投向了那看起来有几分病弱感的年轻人身上。 “我母亲在何处?”年轻人声音虚弱却透着一丝颤抖与急切,说话间,视线已经投向了院中方向。 “不知这位公子……”那显是仆妇打扮模样的妇人话还没问完,就见那年轻人朝着院内走了进来。 她皱眉“哎”了一声,刚要去拦,只听得“噌”的一声轻响,那年轻的随从竟是从腰后拔出了长刀,横在了她身前。 仆妇惊得登时面如土色,险些三魂七魄离体升天。 “占公子奉陛下口谕探望其母,闲杂人等休要阻挠——”侍卫冷声警告道。 “陛、陛下……”仆妇惊异至极,喃喃道:“占公子……这位太太的儿子?不是早就投河自尽了吗?” 碍于这青天白日的,撞鬼的可能实在太小……所以,难道是人没死又回来了?! 毕竟当初就说迟迟没找到尸体来着! 想着这种惊人的可能,仆妇回头看了一眼往堂中行去的年轻人,心急想看热闹之下,赶忙对侍卫好声解释道:“这位大人误会了,民妇绝无阻挠之意,民妇乃是奉了咱们纪府尹的吩咐,来照料这位占家太太的,方才只是不知那公子身份,不好贸然放人进去罢了……” 见她一张脸笑得谄媚,侍卫面无表情地将刀收了回来。 仆妇胡乱向他行了一礼,赶紧跟了过去,口中喊着:“我来给公子带路,太太在这屋儿呢!” “先前做卧房的那间里屋房顶漏雨,还没来得及使人来修呢,怕太太潮着冷着,我便将这间房给临时收拾了出来……” 仆妇边带着占云竹往那间边房行去,边走在前头将门推开,大喜着道:“太太诶!您家公子回来了!” “……谁?” 躺在床上的占家太太贾氏微微偏转过头,声音低弱地问。 她只当是自己听错了,或是如往常那样,又在做梦了。 “是您家公子回来了!”仆妇踏进房中,上前笑着将贾氏扶着坐起来。 病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贾氏由着她扶自己坐起,口中还是怔然地问:“你说的……是谁?” 久病与积郁,让她整个人从内到外都显得浑噩迟钝起来。 仆妇将一只枕头塞到她身后让她靠着,便笑着侧身站到了一旁,手指向门口的方向:“您且自己瞧瞧是谁!” 总不能这种事情还有人冒充吧? 但这种只在戏本子上听过的事情,她可确确实实是头一回见呢! 仆妇一双眼睛在母子二人身上来来回回,好奇地分辨着真假。 看着站在门内的年轻人,贾氏原本灰蒙浑浊的眼睛顿时瞪大,消瘦凹陷松弛的脸颊也因过于激动而颤动着。 “槿平……当真是你吗?” “母亲,是儿子回来了。”占云竹哑着声音应道。 下一刻,撩起袍角便跪了下去,向贾氏的方向重重叩了一首:“是儿子不孝,回来得晚了。” 贾氏摇着头,红着眼眶激动地道:“……快……快到母亲跟前来,让母亲好好瞧瞧!” 占云竹语气恭儒地应声“是”,起身来至床边,握住了那双不停向他招动着的、颤抖着的手。 “槿平……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当真回来了!” 贾氏一双眼睛紧紧地定在儿子的脸上,眨也不敢眨上一下:“母亲就知道,你从小便这么懂事孝顺,是断不可能会抛下母亲的!” 说话间,已有泪水从颜色沉暗的眼窝中滚滚而下。 占云竹抬手抚了抚母亲凌乱而苍白的头发,亦是红了眼睛:“都是儿子不孝,让母亲受苦了……” “不,见到你回来,母亲便不觉得苦了!太好了,太好了!”贾氏面上开始浮现笑意,眼睛始终近乎贪婪地看着面前的人。 一旁的仆妇擦了擦眼泪。 其实她和这位占家太太平日里也没怎么说过话,但她这个人就是有着容易因为别人的故事而忍不住流泪的毛病。 这时,占云竹转过头来,向她说道:“这些时日,多谢这位婶子照料我母亲了。” 仆妇忙笑着道:“占公子客气了,这是纪大人的交待,我只不过是按吩咐行事罢了。” 先前照料这位占家太太的,据说是镇国公府许姑娘找来的人,夏家姑娘的案子了结了之后,大人可怜这位占家太太,就让她过来换上了。 她收工钱办事嘛,也没什么好叫人家道谢的。 “改日在下定亲自向纪大人道谢。” 听年轻人这么说,仆妇笑着点头。 是该同纪大人道谢的,毕竟纪大人可是忍痛拿私房银子雇的她呢。 这时,又听年轻人说道:“在下想同家母单独说几句话——” 正文 369 “生机” 仆妇这才意识到自己妨碍到人家母子久别重逢了,赶忙应道:“应该的应该的,瞧我糊涂的!” 而后便笑着转身走了出去,将房门从外面合上。 听得那脚步声远了,占云竹才缓缓转回头,看向因病而苍老许多的母亲。 “槿平……” 贾氏紧紧抓着儿子一只手,笑中带泪地喊着这个日思夜想的名字。 “母亲的身子本就不好……这段时日没能侍奉在母亲左右,儿子惭愧至极。”占云竹抬起另一只手,替贾氏擦了擦眼泪。 “这是母亲应得的报应,母亲谁也不怨……” 贾氏眼神有些恍惚地道:“当初咱们为了攀附夏家,做下那样的错事,害了人家无辜的姑娘……欠下如此恶债,这就是报应啊,就像当初上天降下神雷……让夏家那个凶手无所遁形那样的报应……” 她本是信佛之人,当初帮着丈夫做那些事,本就良心难安,后来出了事,她首先便想到了报应二字。 她一病不起,固然有丈夫儿子出事带来的打击,却也是因为日日夜夜陷入愧疚忏悔之中无法脱身。 又因没银子买补药请高明的大夫,身子就只能这样一点点垮下来了。 听她说起此事,占云竹直直地看着她:“母亲,这些事情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 当初之事,世人不知他也是参与者。 若是传出去,很容易就会让他辛辛苦苦得来的一切都再次毁于一旦。 看来母亲真的是病糊涂了…… “不……母亲说这些,是有要紧的话交待于你……”贾氏看着儿子说道:“槿平,咱们要记住,万事有因果,人活着,不能做亏心事……” “你可听说你妹妹的事了吗?”提到女儿,贾氏泪如雨下,声音哑极:“那件事情,她本是毫不知情的那一个,却也被咱们家中的孽债给牵连了,就像是中了邪似得,竟无端去算计许家姑娘……最后落了个被流放的下场,你说这不是报应又是什么呢?” 见她像是魔怔了一般地不停说着这些,占云竹也不再制止,只面色平静地看着她。 “我每日都在佛祖面前忏悔……我一遍遍地求佛祖,将所有的报应都应验到我一个人身上,只要能让我的槿平平平安安地活着回来,哪怕让我受尽痛楚折磨至死我也情愿——槿平,你说,佛祖是不是都听到了?” 贾氏又哭又笑地道:“那便说明,上天还是眷顾我的儿子的……咱们家里,遭的报应已经够多了。” 说着,眼里迸发出一缕希冀的光芒:“槿平,咱们还有机会呢,以后咱们要做好事,做善事,积福积德……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占云竹笑了笑:“母亲说得是,日子会好起来的。儿子此番立下了救驾之功,用不了多久,便可入朝为官了。” “救驾……”贾氏又惊又喜,更多的是不可置信:“当真?” 占云竹点头。 “儿子投河之后,为兵部尚书纪大人所救,却因此患了失忆症,忘记了从前之事,数日前才得以记起,便赶忙来看母亲了。” 他知道怎么说,才能让母亲开心。 至于过程艰险,不必多提半字,且就让母亲,开开心心地听完这些吧。 “母亲知道你孝顺,这么久没回来,定是遇到事情了……”贾氏叮嘱道:“纪尚书救了你,便是你的贵人恩人,日后咱们可要好好报答人家才行!” 又道:“还有京衙的那位纪大人,纪府尹……也是好人,好官!还有许姑娘那里,娇娇险些害了人家,可娇娇被带去衙门后,许姑娘却还差人来照料于我……这必然还是顾念昔日咱们两家的情义……” 占云竹眼底溢出笑意,缓声道:“昭昭历来是嘴硬心善的……” “是啊,咱们不仅要道谢,更该当面去赔不是。待母亲的身子养好了些,咱们便一同去镇国公府赔罪,许家人向来豪爽大度,定会原谅咱们的……” 占云竹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轻笑,眯了眯眼睛看着苍老病弱的母亲。 母亲不是说,只要他回来,她甘愿受尽痛楚折磨至死么? 怎么现下,又想着,要养好身子了呢? 果然,人骨子里,都是贪心的,永不知足的。 他的目光一寸寸地看着母亲干涸的唇,蜡黄的脸,浑浊的眸子,还有干枯花白的头发。 “母亲的病,郎中是怎么说的?” “郎中说……”贾氏的眼神闪躲了一下,似乎不想让儿子担忧:“郎中说用心调养会好的,且母亲现在见到你回来,已是觉得病好了大半了……” ————— 占云竹点了点头,转过身抬手倒了一碗茶,将那有着豁口的粗瓷碗端到贾氏面前,道:“母亲喝口茶吧。” 儿子侍疾床前,是梦里才能有的,贾氏满心庆幸喜悦,就着儿子手里的碗喝了起来。 但茶水早已冷透,她只喝了几口下去,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占云竹不紧不慢地将茶碗放下,替她轻轻拍着后背。 贾氏咳得面上泛起异样的潮红,堪堪停下之际,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干。 占云竹将人扶着躺了下去。 “槿平……母亲没事,别担心。”一阵巨咳之后,贾氏的声音沙哑得可怕。 “可儿子不想让母亲再这么受苦了。”占云竹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母亲的病,大约是好不了了……母亲的生养之恩,儿子唯有下辈子再行报答了。” “母亲会好的……”贾氏向儿子摇着头,努力扯了扯嘴角,想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没有那么痛苦。 视线中,儿子伸出了手,取过竖放在床头的枕头。 贾氏仍旧在笑着。 儿子很孝顺,她会好起来,且儿子要做官了,应当很快便会娶妻生子,到时她也可以享受天伦之乐了…… 她会教孩子们,做好事,做善事…… 心中的生机在飞快地蔓延生长,对日后的期待让她一时忘记了去感受身上的病痛。 然而,那被儿子取过的枕头,并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被放置到她脑后的位置…… 正文 370 “佛祖显灵” 而是缓缓地压在了她的脸上,让她的眼前变得一片漆黑。 贾氏还来不及去想发生了什么,以及接下来即将又要发生什么,便察觉到那早已被枕得相对硬实的棉花枕头已在她脸上越压越紧,挤压着她的五官,让她无法喘息。 求生的本能让她开始挣扎起来。 她一声声地急迫地大喊着“槿平,槿平”,然而发出的声音只是被那充斥着霉味的枕头死死压碎,重新滑回到她如刀割般疼痛的嗓中。 意识近乎涅灭时,她听到了日思夜想的那道声音格外平静却又有些颤抖地说道—— “您和父亲,不曾给我一个好的出身,且毁了我的前程,我皆未曾怨过半句,但是……您真的,不能,再拖累儿子了。” “您且安心去吧,待见到了父亲,记得告诉他,我一人,亦可光耀占家门楣,定不辜负他的期望……” 缠绵病榻近半年之久的妇人像是秋日枯黄的蒲苇,风一吹便散开了,无声无息,漂浮着坠落。 见母亲不再挣扎,占云竹缓缓收回了压在枕面上的手掌。 片刻后,棉枕被移开,露出妇人略显扭曲的一张脸,与一双空洞可怖的眼睛。 年轻人修长的手指将那棉枕上的压痕轻轻抚平,放回到妇人脑后枕着。 继而,那手指又将妇人面上凌乱的发一点点拨开,在那双眼睛上缓缓抚过,使之闭起。 细致地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抓起了妇人尚存一丝温热的手掌,抵在了自己额前。 “母亲,我知道,您不会怪我……” ————— 有一滴泪从他闭起的眼角滑落。 狭小阴暗的室内静默无声。 占云竹久久才睁开眼睛。 视线中,妇人面上的压痕已经彻底消失,面上的神态也归于了永远的平静。 “……母亲!” 年轻男子焦急悲怆的喊声传了出去。 守在院中的仆妇赶忙推门而入,看清屋内情形,不禁神色大变惊呼出声。 她壮着胆子上前探了贾氏的鼻息,脸色当即更白几分:“这……” “母亲怎会就这么走了……” 年轻人不住地摇着头,仿佛根本无法接受才与母亲久别重逢便天人永隔的事实。 “占公子……”仆妇有些手足无措地安慰道:“太太的病不是一日两日了,先前郎中也说过,没剩下多少时日了……许是今日见得占公子回来,了却了心中挂碍,那撑着的一口气便松下了……” 总而言之,可不能怪她照料不周啊! 纪大人给的工钱虽然不算丰厚,但她这个人做事可是很讲求良心二字的! 年轻人不知有无将她的话听进去,片刻后,浑身战栗着在床沿边跪了下去。 那名侍卫听到动静也走了进来察看,见得此状,微微一怔之后,又无声退了出去。 仆妇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试着劝了几句,见那年轻人毫无反应,像是失了魂一般,便也只好走了出去。 人已经死了,她也没道理再继续留在这儿,还是先回衙门同纪大人说明此事吧。 哎,大喜之事成了大悲,这人世间的事情,当真是变幻无常啊。 仆妇心情复杂地出了院门。 因巷口那辆马车太过招眼罕见,那腰后挂刀的人先前又守在院门外,于是便吸引了附近不少看热闹的闲人。 见仆妇走出来,不少人都围了上来问。 仆妇叹口气,将事情的大致经过说了一遍。 众人听得惊奇至极,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 “这位太太福气太薄了啊……” “是啊,好不容易等到儿子回来……” “也是天意弄人,这占公子心里得多难受呀,家里的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可不是……” “这位太太病了也有段时日了,说不定就是佛祖垂怜显灵,特意将儿子及时引了回来,给她送终来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占公子既然还活着,为何到今日才回来?” “没听方才那仆妇说吗?当初投河险些丧命,伤了脑子,患了失忆症,不记得原本自己是谁了,这是才医好呢。” “照这么说,还真是佛祖显灵啊……” 丧事都办过了的儿子突然平安回来,母亲了却心结,在儿子的陪伴下安详离世—— 这件事情委实太过吸人眼球,是以很快便传开了。 占氏族中听到消息,立即派了两个人过来打探虚实。 “槿平啊,你母亲临终前能见你平安回来,也算是得偿所愿了,你要节哀……” 虽说贾氏患病以来,他们从未露面,可这位素有些好名声的侄子回来了,他们也不能装作不知道。 原本族里也就商议过了,待贾氏病故,一切丧事从简,怎么省事怎么来。 可现下人儿子回来了,世人都盯着瞧呢,肯定也就不能那么干了。 想到这儿,族人不禁暗暗有些肉疼。 早不回来晚不回来,怎偏偏就赶在今日回来了呢? 族人看着跪在床边的侄子在心底叹气道。 不对…… 他这侄子似乎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方才他还瞧见堂外守着个冷脸年轻人呢? 侄子的穿着,似乎也不像是十分落魄的样子…… 莫不是离家这段时日,有什么际遇不成? 转瞬间想了许多种可能,包括但不限于被哪位富甲一方的老爷收作了义子或上门女婿等等,族人有心想要探听几句,可见年轻人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从他进来只喊了句“三表叔”便未再开口,便也只得暂时压下心中的好奇与猜测。 …… 此事很快便也传到了许明意耳中。 朱秀是在练武场找到的自家姑娘。 午睡醒来之后,许明意便来了府中的练武场陪许明时练箭。 此时听朱秀说明此事,也未有特意避开弟弟。 “占家太太……死了?!”许明时听得颇为意外。 许明意冷冷地道:“但怎么死的,恐怕还不一定。” 占云竹今日方才回去,贾氏便这么死了—— 虽说这世间向来也不缺巧合之事,可所有的巧合一旦与占云竹一同出现,那便多半不可能再是单纯的巧合。 正文 371 何处相似? ,——怎么死的还不一定? “这话是……什么意思?”许明时一时怔住。 是他想的那样吗? 可鉴于这想法太过禽兽不如,他还是再往下听听吧。 “再过几日,皇帝钦点其入中书省的圣旨必然就会颁下,而若待他入中书省后,他母亲突然病逝,到时会如何?” “……” 许明时顿时觉得后背升起寒意。 果然是他想的那样? 若是入中书省后家中母亲病逝,便需丁忧三年…… 即便皇上再看重,可中书舍人官职低微,破例夺情是没有理由的,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相较之下,自然是现在死,来得更加‘合算’。”许明意望着不远处箭靶上的红心说道:“况且,贾氏的神智似乎也有些糊涂了,难保不会说出他以往做过的那些见不得光之事——” 这一刻,她突然想到占云娇了。 先前占云娇突然改了供词,供出了夏曦,她只当占云娇是被纪家说服了…… 现下想来,说服她的,应当是她的亲兄长。 可即便是亲兄长,又怎样才能说服一个即将要背上重罪的人呢? 且当日在堂上,占云娇的状态称得上积极配合,仿佛对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流放之刑半点不惧。 为此,她还曾让人特意暗中盯紧了后续流放之事,是想着或许可以借此抓住纪修的一个把柄。 但在占云娇被流放的路上,任何意外都没有发生。 没有人救走她,也没有人换走她。 而现下,她总算是想明白真正骗了占云娇的人究竟是谁了…… 有些人争权夺利,想尽量站得更高些,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光耀家中,让至亲过上更好的日子。 可占云竹不同—— 他仿佛天生就只是为利益而生的,自私到可以为了权力地位,利用一切人和物,而但凡阻碍他前行的,即便是亲生母亲也会成为他逐利路上血淋淋的牺牲品。 哪怕猜到了,可许明时此时依旧陷入了巨大的认知震惊当中,久久无法回神。 许明意已向朱秀问道:“可有近身探查过贾氏的死因?” “占云竹身边有护卫在,属下起初只能远远守着,后面人越来越多,属下才得以趁乱混了进去,而占云竹一直跪守于床边,属下依旧无法近身仔细查探。” 朱秀推测着道:“但从当时那间屋内的情形来看,贾氏之所以能死得毫无动静,不见外伤,想来多半是在被人拿被子棉枕等物闷死的。” 他能得以见到贾氏的尸身,已经是沾到了那些打着吊丧的名义前去看热闹的左邻右舍们的光。 见自家姑娘蹙眉思索着,片刻后,朱秀又道:“这种事情,若非有人亲眼看到,便无法证明。” 许明意抿直了嘴角。 她自然也知道。 同扼住脖颈不同,以软物捂住口鼻使人窒息而亡,面上几乎不会留下什么明显损伤,而即便设法以此事引起议论,仵作可以验明贾氏乃是窒息而死,可她并非身体康健之人无故窒息,而是本就患病多时,据说还有肺病,咳嗽喘息本就不顺畅…… 更不必提,占云竹行事谨慎,守在贾氏尸身前多时,必然早已将痕迹尽数掩盖。 故而,若想借此于明面上来对付占云竹,显然是行不通的。 “还是要让人继续盯一盯。”许明意仍是交待道。 即便现下看来此事好像没什么用处,但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甚至有些事情,若是用在了合适的地方与合适的时机上,有时是不需要多么充足的证据便能达到目的的…… 所以,还是先查着吧。 朱秀不疑有它地应下。 此时,少女从一旁的箭壶中取了一支箭,搭在弦上拉开了弓—— 少女侧立着的身形笔直,神态专注的脸上一双眼睛微微眯起。 须臾后,羽箭离弦,破风冲向箭靶的方向,稳稳扎入红心之中。 …… 天色渐渐暗下。 即便天气早已经暖了起来,城南巷中的雪声茶楼,生意却依旧惨淡。 生意惨淡的雪声茶楼内,此时的气氛很有些古怪。 世孙今日带了客人过来。 这客人不是旁人,而正是镇国公本人! 想到这位彪悍勇猛的将军同自家王爷之间的恩怨纠葛,茶楼众人不禁心情复杂——这跟把敌人带进了自家营帐里有什么区别? 且这位许将军也不是吃素的,刚踏进他们茶楼,同他们打了个照面,那眼中便已经透露出了“这座茶楼有点意思”的深意。 这事若叫王爷知道,还不得气得把胡子都捋掉一大把? 于众人中,寿明可谓是最平静也是最热情的那一个了。 镇国公府嘛,他可是很喜欢的。 且日后说不定就是一家人了呢。 跑前跑后忙活的寿明,此时提着食盒“噔噔噔”上了楼。 二楼点着灯,吴恙同镇国公坐在临窗的位置正喝茶。 寿明上前笑着行了礼,将两只食盒中热腾腾的饭菜摆在了桌上。 饭菜是小七赶去状元楼买回来的,来回骑着马,片刻都没敢耽搁。 镇国公尝了一口,还算满意地点头。 在行宫中,他同吴家小子约好了回城后状元楼见,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二人一起公然吃饭不太合适。 状元楼人多眼杂,他一进去必然就要被认出来。 若吴家小子也被认出,定又会惹出不必要的传言和麻烦来。 倒也想过乔装打扮一番,吴家小子倒是好说,可他这般威风凛凛,出众的气质又哪里是换身打扮就能掩盖得住的?那不是自欺欺人吗? 于是,这小子就提议带他来到了这偏僻冷清的茶楼里。 这时,寿明提着酒壶要给二人斟酒,却见自家世孙及时伸出了手,将酒壶接了过去。 吴恙亲自替镇国公倒了酒,语气恭谨地道:“晚辈敬国公——” 少年人态度如此,镇国公心中十分受用,含笑将酒饮下。 吴恙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见少年神态从容,镇国公随口问道:“吴世孙的酒量如何?” 这句话,瞬间将吴恙拉回到了宁阳城外温泉山庄的那一晚…… 那一晚,昭昭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他回答得十分从容自信。 可结果却有些出乎意料。 那时是他对自己的酒量没有一个清楚的认知,现下知道了,便如实道:“晚辈酒量欠佳,还请国公见谅。” “怎么,家中管得严,素日里甚少沾酒?”镇国公问。 “这倒不是,应是晚辈天赋欠缺之故。” 镇国公“哦”了一声。 他还以为是吴竣那老家伙什么都管,想借机讽刺那老家伙几句呢,可惜了。 “依晚辈酒量,怕是难以让国公尽兴。”吴恙对此显然早有安排:“但这茶楼中的账房先生酒量尚可,且谈吐风趣不俗,或可一陪。” 听他似乎并不掩饰这茶楼是他自家产业,拉账房先生做陪客,镇国公看他一眼,道:“找外人作甚,说的老夫好像为得就是馋你这点儿酒似得,老夫想喝酒,什么时候喝不得?” 面对率性的老人,吴恙含笑道:“国公所言极是,是晚辈多虑了。” 而镇国公自然不会为了这份“多虑”而生气,他并非分不清好歹的人,也明白少年周到的用意。 见少年又将空了的酒杯斟满,镇国公端起,道:“老夫也敬你一杯,为我那孙儿之事——” “国公客气了。” 吴恙将酒杯端起,位置相对低了些许。 “日后你若有事需要老夫帮忙,也尽可开口。”镇国公放下酒杯,直截了当道:“但只限于你我之间,同你祖父有关的,老夫可不管。” 吴恙应了声“是”。 毕竟他日后也确实有一件事情需要许将军帮忙点头…… 而这件事,的确也同他家中祖父无关。 “将酒壶撤了,换茶吧。”镇国公向伺候在一旁的寿明说道。 吴恙不由问道:“国公不吃酒了?” 镇国公不以为意地道:“喝茶也一样。” 他可不是那种欺负晚辈的坏老头子。 且年轻人少喝些酒也是好事。 受够了家中次子成日浑浑噩噩的熊样,老人现下看着面前清醒清爽的年轻人愈发觉得顺眼异常——这才像个人样儿嘛! 于是,原本约定好的一场酒局,便成了一老一少相对而坐,吃菜谈天。 吴恙自幼有着食不言的规矩在,但面对不拘小节的老人,也很自然地便转换了状态,仿佛一贯如此。 留意着这些细节的镇国公内心十分舒适。 他至今还记得在军营中条件有限,吴竣因为嫌他话多,遂黑着脸坚持要自己单桌用饭的事情。 当然,各人有各人的习惯,这无可厚非。 但当你同一个人真正杠上的时候,难免就哪儿哪儿都不顺眼了。 这一顿饭,即便双方皆有在无声迁就对方的习惯,但依旧是在轻松愉悦默契的气氛下度过。 吴恙甚至还觉得莫名有几分温馨之感。 他从未同哪个长辈如此随意地吃过饭。 碗碟被撤下,换成了新鲜的时令瓜果小碟和热茶。 “这段时日,国公还须多加当心。”寿明等人皆退了下去,闲谈间,吴恙提醒着说道。 镇国公喝了口茶,道:“没有哪一日是敢放松警惕的。” 但那晚他调动许家军的事情,必然传到了皇帝耳中,现下确实需要尤为当心些,以防皇帝突然发疯。 “国公一贯警醒,自然是好事。”吴恙道:“尤其是燕王再有十余日便要进京了——” 镇国公微一点头。 “此等关头,的确不可掉以轻心。你祖父不在京中,你与世子来日同燕王碰面时,亦要多加留意着分寸。” 他与吴竣固然不合,但最多是盼着对方早日秃头,出门摔个狗啃泥,而绝非是想看对方家中出大事遭大殃的那种。 且面前的少年可是他看中的未来孙女婿呢。 听得老人善意的叮嘱,吴恙认真应下。 “说起燕王,可是你的嫡亲姑丈……”心知这茶楼的不寻常,不必担心隔墙有耳,镇国公说起话来也更少了避讳:“但算一算你的年纪,应当是从未见过这位姑丈的吧?” “是,晚辈乃庆明元年生人,比昭——咳,比许姑娘长了一岁。” 镇国公看了少年一眼,全当没听到对方喊漏嘴的那个字,继续说道:“说起来,老夫倒觉得你与你这位姑丈有些相像之处。” 这自是一句闲谈。 却让吴恙听得微微一愣,突然就想到了宁阳定南王府中,他那已故长姑母的栖真院中挂着的那幅画像。 他与长姑母也很有些相似之处。 看向面前的老人,吴恙不禁问道:“不知晚辈与燕王相似在何处?” 难道说,这位燕王殿下与他长姑母竟还有着传闻中的夫妻相不成? “真若说像的话,实则单看五官并无相似之处。”镇国公道:“老夫也说不清,想来或许是气场相似——” 想了想,却又摇头:“也不是……燕王年轻时的性情比你要张扬些,不是同人摔跤便是比剑,要么就是合计着要怎么偷袭敌营……” 而面前的少年身上世家子弟的清贵之气尤为瞩目。 他心中第一次出现二人相似的感觉,是那日在林中狩猎,当时他只当作是二人皆是骑射出色的少年人之间的相似。 但后来偶然想起,又觉得没那么简单。 所以此时才会同吴恙提了提。 可现下真要他说,偏又说不明白。 见老人皱着眉头苦思冥想的模样,吴恙笑笑道:“待燕王入京后,当面见到了人,国公或许便能想起来了。” 镇国公却摇了摇头,道:“整整十八年了,那得看他如今变了多少了……” 十八年了。 当今皇上在位十八年。 燕王离京就藩,驻守北地十八年。 而他,今年十八岁。 那一年,还真是发生了许多事。 对了,他的长姑母,前燕王妃似乎也是在那一年离世的…… 吴恙吃了口茶,眼底隐隐浮现思索之色。 后院中,饿得肚子咕咕叫的莫先生又朝二楼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等一晚上了。 且方才见饭菜都撤了,这酒究竟还要不要他来陪了? 他本还打算今晚要豁出去大干一场,哪怕是割掉头直接往肚子里灌,也要把镇国公灌个酩酊大醉,好替他们王爷扳回一城呢! …… 正文 第373章 不见不见 , 停灵七日后,到了贾氏出殡的日子。 如此天气,尸身存放七日已是极限,族人本欲三日便下葬,然而占云竹坚持要替母亲守灵七日。 这七日里,他一直守在灵堂内,便是夜中歇息也不例外。 而贾氏出殡次日,便有一行宫人太监带着赏赐与圣旨,来到了城南这座老旧的小院中。 占云竹同几位声称留下料理后续之事的族人,跪在了院中接旨。 院中亦围了几名探头探脑的街坊邻居。 院落狭小,宣旨太监的声音清楚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见那身形愈发单薄的年轻人叩首罢,便接过了那明黄绢帛,院外围着的人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几位族人亦是神情震惊激动。 救驾之功! 这么多赏赐……似乎还有宅院田地? 更重要的是,这是要做官了! 虽说方才听那太监说只是什么七品,但须得知道,侄子原本已经不能参加科举,本是无缘仕途了……现下有此等转机,还怕日后没有更大的出息? 这般想着,其中一名族人起身后,很是热情地悄悄塞了些碎银到那传旨太监手中,低声笑着说道:“我家侄儿尚且年轻,日后还劳公公照料一二……” 捏了捏那碎银,传旨太监在心底不屑地撇了撇嘴。 啧,这是在哪儿找来的这么碎的银子啊,碎成这样也够不容易的啊。 然而面上依旧笑着:“好说,好说。” 他看重是自然不会是这点子豆腐渣般的银子,而是这位新任的中书舍人。 一行太监被送走之后,族人们同占云竹回到堂中,面上神情可谓欣喜而又复杂。 “你这孩子,立下如此大功,这几日怎也未听你提起过?” “说什么呢?弟妹刚走,槿平哪里来的心思提这些俗事?” “咳,也是,也是……不过我可是早就看出来了,槿平自幼就像是个有出息的孩子,这么多年来,可一直都是咱们族中的希望啊。” “是啊……” “不过,有件事还是要说开的……”那为首的族人叹了口气,看着占云竹,有些愧疚地道:“先前收回庆云坊里的宅子,并非是刻意为难弟妹和娇娇,只是当时你三叔公正当病重,族中的境况彼时因为你父亲的事情,也实在是十分艰难,若非实在没了法子,也不会想着要变卖那处宅子……” “这处院子,便是你四表叔花银子租赁来的,为的也是给你母亲一个安身之所……” “但这件事情,族中确实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听着这些笨拙而浅显的辩解,占云竹半垂下眼睛,道:“几位表叔言重了,侄儿知道族中的难处。且此番母亲的丧仪,前前后后皆是族中在出力,未曾有半点亏待。这些,侄儿皆是看在眼中的。” 听他这般说,几名族人心下皆是大松了一口气。 “这是应当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救驾……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占云竹不紧不慢地回答着族人的问题。 对于这些见风使舵之人,心中当真不怨吗? 自然是怨的。 但他从来不做无用之举,不置无用之气。 谁又敢说,这些蠢人们,日后对他当真半点用处都没有? 更何况,世间之事不都是这样吗? 得势之时,众人环绕,所听皆是顺耳之言。 失势之时,一切皆反了过来,任谁都可以踩上一脚。 世人多半如此,没什么稀奇的。 而他只需借此来提醒自己,永远不要成为后者—— 族人们将该打听的打听完之后,表现的愈发积极了,有人去张罗着清扫院落,有人踩着凳子去撤办丧事留下的白绸。 一片嘈杂中,占云竹自椅中起身,缓步走出了前堂,一手抱着怀中圣旨,一步步离开了这座院子。 跨过低矮破旧满是泥巴的门槛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他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地方。 马车驶离老旧的民居群,穿过热闹繁华的长街,来到了庆云坊。 镇国公府的门人听到动静,自门房中行出。 赶车的侍卫将马车中的年轻人扶下。 年轻人踏上石阶,向门人施了一礼,道:“在下占云竹,前来拜见国公与先生。” 刚来不过数月的年轻门人暗暗讶然。 这就是近日来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位死而复生、据说从前就住在他们镇国公府隔壁的占家公子啊…… 据说还是他们二老爷的弟子? 想着这层关系,门人也没有怠慢,将人请去了偏厅。 “占公子先稍坐片刻,我们国公此时不在府中,小的已叫人去请二老爷过来了。” 占云竹点头:“有劳了。” …… 许昀听得仆人的话,皱了一下眉头。 “占云竹来了?” 仆人点头:“说是特意来拜见二老爷的。” “不见不见……”许昀摇了摇头,道:“就代我传两句话给他吧。” 仆人离去后,蔡锦不解地问:“这位占公子,不是你收下的学生吗?人家死里逃生,你怎见也不见一面?” 许昀落下一子,道:“此前昭昭便有交代,让我少同此人打交道。” 那是在对方没投河之前就郑重叮嘱过他的事情。 蔡锦了然点头。 既是许姑娘的交待,那许先生现下如此态度,便也可以理解了——毕竟怕挨侄女的打啊。 二人这边下着棋,那仆人很快回到了偏厅之内。 “我家二老爷风寒尤重,不宜见客,便让小人带了两句话给占公子——占公子能平安回来,二老爷很高兴,愿见占公子此后前程似锦。” 占云竹笑微微地点头道:“还请替我同先生道谢。” 说着,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厅门,便也站起了身来:“既如此,待他日先生病愈,占某再登门探望拜访。” 仆人不置可否,做了个“请”的手势。 占云竹转身出了偏厅,脚下不急不快地出了镇国公府。 待跨出府门时,恰见一辆马车缓缓停稳。 占云竹眼神微动,看向那被打起的马车帘。 一名丫鬟从车内跳下,紧接着出现在他视线当中的,是一位身穿杏衫襕裙的少女。 正文 第374章 别那么恨我 , 少女抬眼之际,占云竹眼中浮现了温润笑意——这才是,他今日此行,真正想见的人。 他便说,昭昭若得知他前来,又怎会不去见他。 原来是不在府中。 看着下了石阶朝自己走来的年轻男子,许明意站在原处,于心底冷笑出声。 竟还来了她家中,此等厚颜无耻之人,果真是人间少有。 “昭昭,许久不见了。” 他的语气一如从前那般透着亲近之意,许明意却只觉得,从来不知自己的名字有朝一日竟然也能被喊得如此恶心。 她看着面前的男子,并不掩饰眼中冷意:“见的确是你,我便也就安心了。” 比起对方像一条毒蛇般躲在暗处不知何时便会被其咬上一口,现下此人出现在明面之上,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原来昭昭一直在担心我。”占云竹笑着道:“我本以为,昭昭该是着急见到我的才是,等了这许久也未等到,便唯有我来见昭昭了。” 现如今,昭昭当真比他想象中,要沉得住气太多太多了。 这甚至不像昭昭了,但却愈发吸引他了…… “知道你活着便够了,至于见面,迟早会见的,不是吗?”许明意若有所指地道。 至少在他临死前的那一刻,她是要亲眼看着的。 话罢,许明意便带着阿葵往前走去。 同占云竹擦肩时,忽听对方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昭昭,别那么恨我。当初之事,并非是你想得那样,我可以同你细细解释……” 许明意脚下微滞:“恨?你未免想得太多了。” 谁会去恨一只扰人清净的苍蝇,只会躲在阴沟中的毒蛇? 真若说有那么一丝恨意的话,也早在上一世她割下对方的狗头时撒泄干净了。 对于这一世的此人,她只有嫌恶二字。 见少女带着丫鬟快步上了石阶而去,背影很快消失在了朱红大门后,占云竹唇角溢出一丝苦笑。 昭昭仿佛认定了什么,十分盼着他能够早日死去…… 而他先前,分明至多也只是探听过镇国公府中的一些私事罢了——就单单因为这样,她便恨不得让自己去死吗? 还是说,她所看不惯的,还有其它事? 毕竟,昭昭一直是黑白爱憎分明的一个人啊…… 但是,他总是还有办法会让她对他慢慢‘改观’的…… 不远处的一条暗巷中,看着年轻男子独自站在镇国公府门前的模样,纪婉悠不禁抿紧了唇。 自从行宫那日之后,她便再未曾见过占公子了。 知道他母亲病逝,她担心至极,生怕他过分悲痛之下无人倾诉无处纾解,会加重伤势。 可父亲看她看得实在严得很,根本不准她出门,这几日她学着不再提及占公子的事情,消除了些父亲的戒心,今日才得以出了趟门。 本是直接让车夫去了城南的,可她这边刚到,恰巧就见占公子的马车从那片民居中驶出。 于是她便叫车夫跟在了后面。 她没想到,会一路跟来了镇国公府。 更加没有想到,会看到了方才那一幕…… 占公子此前不是同她说过,同这位许姑娘……并称不上相熟吗? 可为何同对方说话时,会是那样的神态? 他还主动走向她,说话时甚至是一直笑着的…… 反观那位许姑娘,却是一直冷冰冰的,而面对冷冰冰离去的姑娘,他站在那里,那样苦笑着的模样,竟称得上失落…… 她还隐隐听到,他喊对方“昭昭”…… 昭昭……是许姑娘的闺名吗? 他那样守礼的一个人,怎会以闺名称呼一个“并不相熟”的姑娘家? 是她听错了吗? 毕竟模模糊糊的,她本也听不甚清…… 但很快纪婉悠还是在心底摇了摇头。 不……即便听不清二人说了什么,可是,他说话的语气温和亲近,他说话的神态温柔殷切,这些难道也是她听错看错吗? 可……怎么会这样呢? 她分明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他对自己的特别,分明能清楚地察觉到和他之间无声的默契和心意相通…… 而她可以笃定地说,这绝不是她的错觉。 女孩子紧紧皱着眉,一颗酸涩的心也揪得紧紧的,眼神茫然而不安。 “姑娘……咱们还要不要上去同占公子说话呀?”一旁的丫鬟低声问道。 就这么躲在这里也太奇怪了吧? 且占公子就要走了。 看着终于转身的年轻男子,纪婉悠往巷中又退了一步,使自己的身得以形藏得更隐蔽些。 她现在脑子里很乱,没办法去见他…… 她甚至觉得方才的那个占公子,给她的感觉十分陌生,她从未见过那样的他……或者说,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 离了镇国公府之后,占云竹没有丝毫耽搁,便带着圣旨去了吏部,且稍加打点了一番。 因见其十分会做事,且又是陛下钦点,圣旨之上也特意言明了“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因其父情形特殊,特允其无需为双亲守满孝期即可入值中书省”,吏部便也未有耽搁进程事宜。 如此之下,两日之后,占云竹便顺利进了中书省。 四下暗中不乏议论之辞。 而在入中书省的隔日,占云竹便被内监传至了御书房内。 庆明帝道:“即日,静嫔晋升为静妃,移居玉秀宫。现下她有孕在身,所有规制,皆可于妃位之上再升一等——拟旨吧。” 这是他同皇后商议后的决定。 占云竹应了声“遵命”,略微斟酌了片刻后,便提了笔。 拟成之后,待墨迹稍干,便双手呈上:“还请陛下过目,微臣笨拙,不知可有措辞不当之处。” 庆明帝接过,看罢之后,不禁满意点头。 “甚好,由此便足可见文采不俗,确实当得起才子二字。” “陛下谬赞,微臣愧不敢当。” 庆明帝笑着将圣旨交予了李吉:“着人前去传旨吧。” 李吉应下退去了。 庆明帝看向身穿青色官袍,面上尚且有几分虚弱之色的年轻人,问道:“可是身上的伤势还未痊愈?” “多谢陛下关心,微臣的伤,已无大碍了。” “还是坐下说话吧。”庆明帝随手拿起一本奏折。 占云竹犹豫一瞬后,心知皇帝必然有话要同他说,适才道:“多谢陛下赐座。” 正文 374 臣有一计 如意事正文卷374臣有一计宫人搬来了一张鼓凳,他坐下后,果然便听龙案后的庆明帝开了口—— “太后千秋大寿当前,本该是举国欢庆之事,可总有些人,想要在此时给我大庆找不痛快……” “不知陛下所指何事?”占云竹斟酌着问道。 “前日东面有急奏入京,丽族人近日来屡屡侵扰我边城子民,入城抢夺,且竟还杀了两名无辜百姓,可谓猖獗至极。” “丽族人?”占云竹露出思索之色。 丽国在东,却是在东北方,而燕王守着的北境乃是偏西北一带,常年抵御瓦剌等游牧族的滋扰…… 虽说东面不归燕王管辖,与丽族相邻的东元城距燕王的封地尚有近千里远,但若有需要,亦可前去驰援—— 所以,丽族选在此时作乱,未必不是因为燕王入京,对丽族间接失了威慑之故…… 但这话必然是说不得的。 本书由【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尤其是在皇上面前。 否则,同宣扬燕王在北地的威名无异。 “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应对此事?” 未有摸透圣意之前,占云竹选择了谨慎观望。 “区区丽族小国,竟敢伤我大庆子民性命,且选在太后寿诞之际,分明是存心挑衅……”庆明帝的眼神冷了冷:“若不派兵征讨,我堂堂大国颜面何存?如若此次轻易揭过,必然会让这些鼠辈认为我大庆国力空虚,人人可欺,待到那时,恐会惹得更多异族争相效仿——” “陛下所虑极是,且及时出兵,亦可安边境民心。” 占云竹道:“既是要出兵征讨,便是宜早不宜晚,只是不知陛下打算派哪位将军前去?” “此事朕尚在思虑中……”庆明帝思索着道:“朕本想将此事交给刘升……” 占云竹敏锐地捕捉到了“本想”二字,遂接话道:“可若由刘将军征讨,必会调动三大营的兵力。而太后寿诞在即,别国使臣相继入京……微臣认为,如此关头,除却京城内外本有的防守不可松懈之外,还应留足兵力于京师之外,以便随时调用。” 当然,这么做的用意,真正要防的,断不可能是所谓别国使臣…… “此言倒也在理。”庆明帝点了点头,却又显得颇为踌躇:“可朕信得过的武将,不过就是刘升和许将军二人而已,然而许将军如今年事已高,去年又刚打了一场耗时颇久的硬仗……朕本说过,要让他好生歇息休养数年。” 只是当时他当众说出那样的话,真正的用意乃是提醒对方交出兵符颐养天年,然而镇国公似乎并未曾听懂…… 而现下,他当真,不想再给这位许将军任何领兵的机会了。 “陛下体恤许将军,乃是仁君典范。” 占云竹思忖了片刻后,道:“微臣倒有一计,只是不知是否可行——” 庆明帝抬眼看向他:“爱卿不妨说来听听。” “臣认为,许家军骁勇善战,且有着战无不胜的威名在,前去征讨威慑丽族,乃是上佳之选。”占云竹缓声道:“但领兵之人,却并非非许将军不可……” 庆明帝眼神微动了动:“你是想让朕开口同许将军借兵?”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大庆士兵自也皆是陛下的,这个借字,即便陛下愿说,镇国公恐怕也不敢接——” 庆明帝听得眼底浮现一丝笑意。 没错,这本就是他早该拿回来的东西。 许家军,早该改姓了—— 而这次,或许就是个名正言顺的机会。 他若让刘升接下许家军的兵符,待战后归来之时,难道镇国公还敢开口同他讨要不成? 且燕王再有两三日便要入京了,燕王,镇国公,许家军…… 这些东西,单单只是放在一处想一想,便叫人觉得心中不安不详啊…… 可是……镇国公若不肯答应呢? 想到这种可能,庆明帝微微眯了眯眼睛。 占云竹继而说道:“而镇国公一向忠心耿耿,陛下倘若开口,此事断无不成的道理。” 庆明帝微一颔首。 “朕也是这般认为的……” 若是忠心耿耿,又怎会有不答应的道理呢? 心中主意定下,庆明帝端起手边的茶盏吃了一口。 将军……这是朕给你的最后一次,自证忠心的机会了,你可务必要把握住才好—— 半刻钟后,占云竹适才从御书房内行出。 簇新的官靴踏过白玉石阶,年轻人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此时,终于到许家做抉择的时候了。 但遗憾的是,现在摆在许家人面前的,已是一条怎么选都是错的路。 如此才好。 如此才好让昭昭离他更近些…… 年轻人的背影渐渐行远。 御书房中,庆明帝放下茶盏,往发出窸窣声响的隔间看去。 他险些都要忘了,太子还在隔间里看那些无关紧要的奏折。 但实在也是太安静了。 “晟儿——”庆明帝出声唤道。 “儿臣……在。” 那道声音有些紧张地回答了一声。 庆明帝微微皱眉。 莫不是听到了他方才和占云竹的谈话? 可那番谈话就表面看来,并称不上值得忌讳,不过只是寻常的作战安排调度罢了——难道……晟儿能听得出这场谈话背后的用意? 这个念头刚出现在脑海中,庆明帝便在心底笑了一声。 若太子有这个脑子,那便不是他的太子了。 此时,一道瘦弱的身影从隔间里走了出来,垂着头抬手向他行礼,声音不安地道:“儿臣……儿臣方才不慎睡着了,不知父皇唤儿臣有何吩咐?” 庆明帝这才了然。 原来是因为睡着了,才会这般紧张不安…… 他笑着叹了口气,倒显得尤为慈爱:“无事,你既是困乏了,便回去歇息吧。朕知你身子一贯不好,日后也不必隔一日来御书房陪朕理事了,且先将身子养好再说。” 男孩子闻言忽然抬起头来,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欣喜,但似乎又意识到了不妥,遂笨拙地掩去,施礼道:“儿臣知道了,多谢父皇。” 庆明帝笑了笑,亦不为对方的不上进而生气。 先前确实是会的—— 但现在,他已经另有了一位健康的皇子。 正文 第376章 配不上娘娘 , 要不了多久,或许就能有第二个…… 至于晟儿,总归这些政务上的东西,本也是不需要他来学的,毕竟学了也用不上。 且他天资愚钝,学什么都不如人意,加之本就时日无多,且就让他轻松些吧。 事情到这一步,在对自己无妨碍的情形之下,庆明帝倒也难得生出了些许宽容与慈爱。 太子退出御书房后,回到东宫内,才渐渐变了脸色。 父皇和那新任的中书舍人所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父皇觉得许将军年事已高,不堪再领兵打仗? 可他不久前分明也是见过许将军的,将军体魄康健,精气神极佳,那蒲扇般的手掌攥成拳,他甚至觉得一下可以打死一头牛,让他当真钦佩又羡慕,根本不见英雄迟暮之感…… 更何况,去年许将军不是才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吗? 还是说,所谓“年事已高”,不过只是父皇的一个托辞…… 不知都想到了什么,男孩子的眼神一再变幻着。 他接触过的政事不多,看待事物的眼光也不见得如何独到,但自从去年皇后诞辰宴之后,再面对自己的这位父皇的一言一行时,他总忍不住会生出更多的琢磨与猜测…… 甚至,原本最不擅掩饰情绪的他,现下也已经学会在父皇面前演戏了,且相对熟练地掌握了精髓所在。 “殿下,您在想什么呢?” 看着来回踱步的太子殿下,一旁的小太监好奇地问道。 太子想了想,道:“我……我今日在御书房中睡觉时,做了一个梦……” 小太监“啊……”了一声。 殿下在御书房中睡觉?还做梦? 御书房那能是睡觉的地儿吗? 小太监有些发愁地看着自家殿下,但话是他开的头,也只能往下问道:“那殿下做了什么梦?” “我梦到……皇后娘娘的天福跑丢了!”太子道:“不行,我得去告诉皇后娘娘一声,万一猫儿真不见了,娘娘定是要伤心的……” 小太监听得更愁了。 殿下就连做梦也做的这般毫无正经事可言,这叫人说什么好。 见男孩子已经往外走去,小太监赶忙跟上。 太子来到玉坤宫时,皇后正在内殿的榻中看书,腿上的大肥花猫睡得呼噜声均匀,皇后娘娘连翻页的动作都放得极轻。 至于腿么,那也是早就酸麻了的,可还是不敢动。 这时听得宫女进来禀话,说是太子来了,便放下了手中的书,理了理仪容,道:“请殿下进来吧。” 太子进来时,看到的便是皇后娘娘端坐在那里,其腿上的花猫似乎刚醒来,正打着哈欠伸着懒腰。 “殿下今日不是该去御书房陪陛下理事吗?”皇后笑着问道。 “去了的,但父皇让儿臣提早回来了。” 太子接过宫娥递来的茶盏,握在手中,压低了声音说道:“儿臣来此,是有一件要事想要提醒娘娘,是关于天福的,但天机不可泄露,不宜被太多人知晓……” 皇后听得有些讶然。 ……这种突如其来的算命先生找上门哄骗银子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但看着男孩子认真以待的模样,皇后便也配合着屏退了几名宫人,只留了一个姜嬷嬷。 “殿下现在可以说一说了——本宫的天福有什么问题吗?” 孰料却见男孩子脸庞红了红,语气有些羞愧地道:“回娘娘,天福很好,是儿臣有事想求娘娘帮忙,才拿天福撒了谎……” 一旁的大花猫“喵”了一声,拿一种“哦,那没事了”的悠然姿态,甩着尾巴跑出去了。 “哦?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皇后柔声问道。 但有什么难处是需要她来帮忙的呢? 还要这般掩人耳目—— 难道是皇帝又不做人了? 想到方才男孩子那让人挑不出毛病来的演技,皇后不禁在心底叹了口气——瞧狗皇帝把孩子都给逼成什么样儿了…… “不知娘娘这里可有纸笔吗?”太子神色复杂地不答反问。 “纸笔是有的。”皇后看着他,语气依旧温和:“但殿下需得先告诉我,要这纸笔何用。” 既是找到了她这里,她也还须问清大概。 太子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说了:“儿臣想给镇国公送一封信……想求娘娘从中帮忙。” 自从被从小信任到大的太监推下水之后,他便再也信不过东宫里的任何人了。 “为何突然要给镇国公送信?”皇后压低了声音正色问:“是不是在御书房中听到了什么话?” 四目相对一瞬,太子握紧了手指。 片刻后,才轻点了点头。 将今日听到的那番对话复述了一遍之后,男孩子语气有些不自在地说道:“许多事情儿臣也不懂,但还是觉得……应当同许将军说一声。” 许将军是他最敬重的人,许姑娘是救过他性命,且知道他最大的那个秘密的人。 皇后微一点头。 是该说一声…… 这番谈话中,所涉及到的又哪里单单真的只是“借兵”那么简单…… 虽说这于许家而言几乎是一个死局,但提早说一声,也好让许将军大致做些准备。 但话说回来,一个皇帝已经够大家受的了,怎么现在又多了个和皇帝臭味相投的中书舍人? “不过……此等事,殿下为何会选择告诉本宫?”皇后看向男孩子问道。 面对一个不做人的皇帝,她甚至有理由怀疑这个孩子是被皇帝派来试探她的…… “儿臣想不到还有谁能帮儿臣,心中想到娘娘,便立即过来了……” 说来有些奇怪,皇后娘娘虽是六宫之主,但在他心里,始终是同宫中的其他人不同的。 他有时甚至会觉得,娘娘不该是这宫里的人。 且说句大不敬的话,他如今还觉得父皇处处都配不上娘娘…… 若非父皇是当今皇上,恐怕当真是连娘娘的衣角都碰不到的吧。 这一年多来,他似乎也开始慢慢理解那些大世族的家主,骨子里根本看不上皇室的原因了。 但说到这里,冷静了下来的男孩子,也渐渐意识到了自己此行有些欠妥—— 正文 376 这皇帝不能要了 如意事正文卷376这皇帝不能要了是以又道:“若娘娘觉得不妥,那便只当儿臣从未来过便是……此事确实是儿臣唐突了。” 说着,起身长施了一礼。 看着站在那里低着头,眉眼间有些懊悔不安的男孩子,片刻后,皇后笑了笑。 “殿下是个好孩子,本宫一向是知道的。” 说着,便向姜嬷嬷吩咐道:“去备纸笔来。” 太子抬起头来,眼睛亮亮地看着皇后。 “多谢娘娘!” “但不能由殿下来写,本宫找可信之人代笔即可。” “是,娘娘思虑周全。” …… 密信是和皇后请许明意明日进宫说话的帖子,一同送到镇国公府的。 许明意将那没有署名的密信拆看罢,便去寻了祖父。 因怕自己的猜测都太过主观,且不够严谨,故而太子这封信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庆明帝与占云竹的谈话经过—— 镇国公看罢,重重地冷笑了一声。 果然。 即便是确定了遗诏不在他手中,皇帝想收走他兵权的想法还是不会有半分更改。 “祖父打算如何应对此次试探?”许明意正色低声问道。 镇国公握着手中信纸,眼神比夜色更沉几分:“老夫可不管他什么试探不试探的,已经决定了的事情,便不可能会有更改。” 且不管这试探的结果如何,狗皇帝都不可能放过他们许家——这两头都是绝路的试探还能叫试探吗?分明是想问他打算怎么死。 看着老人刚毅的脸庞,许明意心中定了定。 没错,早已决定好的事情,如今要做的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但现下到了这一步,关于日后的退路,也必须要认真思虑一二了…… 想到两三日后即将入京的燕王,许明意陷入了思索当中。 …… 次日早朝过后,庆明帝单独留了镇国公与夏廷贞前往御书房议事。 “国公近来可好?” 前往御书房的路上,夏廷贞出声寒暄了一句。 “老夫好得很,倒是夏首辅,应有半月未上早朝了吧。” 夏廷贞平静答道:“半月有余了。” 前些时日突然病倒,也就是这几日方才得以好转。 “夏首辅若再不来,这朝堂之上,可真就要被纪尚书一手遮天了。”镇国公不咸不淡地说道。 夏廷贞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态。 倒也不愧是镇国公,用起激将法来,都比寻常人要直接浅显得多。 但有些事情,你明知是激将法,却也还是做不到心无波澜。 因为对方所说,乃是事实—— 纪修如今重得皇上看重之势,是众人皆看在眼中的…… 而他接连遭遇了一双孽障儿女作的孽债,官位虽看似毫未动摇,然而真正因此而失去的一些东西,乃是明面上所看不到的。 相较之下,纪修如今可称得上是春风得意了。 先是安插了一位术士国师入玄清殿—— 如今又多了位所谓冒死救驾的中书舍人常伴皇帝左右。 且这位中书舍人,竟是那已被处死的占潜之子…… 一个罪人之子,双亲先后离世,皇上恰借其父乃是罪人之身,而免了其为双亲守满孝期,直接让人入了中书省…… 这是纪修的本事吗? 夏廷贞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同朝多年,纪修有几分本领,他再清楚不过。 真正有手段的,是这个名叫占云竹的年轻人……而其身上最高明的手段,恐怕就是揣摩圣意。 镇国公背着手神定气闲地往前走着。 他想除掉的人,夏廷贞恐怕要比他更加急着想要除掉—— 接连的不顺,恐怕要让这位昔日冷静沉稳的首辅大人也要失去部分耐心了——被气得病倒,不就是个很好的开始吗? 接下来,就端看谁能咬得过谁了。 御书房很快到了。 “两位爱卿不必多礼。” 龙案后的庆明帝放下手中奏章,道:“都坐下说话吧。” 一左一右两把椅子已经备下,镇国公与夏廷贞相继落座。 御书房的门被内监从外面合上,殿内留下伺候的内监包括李吉之内也不过三人而已。 夏廷贞察觉到了不寻常来,面上却不露声色。 “不知两位爱卿可听闻东面丽族扰我边境之事了?” 夏廷贞垂眸道:“臣近日来在家中休养,消息闭塞,倒是不曾耳闻——” 庆明帝便看向镇国公。 镇国公坦然道:“此事臣略有听闻。” 庆明帝放在龙案上的右手食指轻叩了两下,道:“丽族人嚣张猖狂,伤我大庆百姓性命,朕有意出兵征讨——” “出兵征讨?” “不错。”庆明帝看向镇国公:“莫非国公认为不应当吗?” “臣以为,战事之前,没有应当与否,而是需要因时制宜。”镇国公正色道:“边境摩擦时有发生,而大庆近年来大小战事不断,正是需要休养生息之时,依臣之见,当下只需加强边防军力,待日后时机相对适宜时,再一举拿下丽族领地——” 他虽是武将,却并非主张事事皆以战事作为解决之法。 他从不打无准备的仗,也从不打无必要的仗。 在他看来,此次征讨丽族,弊大于利。 “还有呢?”庆明帝的神情看不出喜怒。 “加之太后寿辰将至,今年既是要办寿,便是普天同乐的喜事——臣以为此时不宜开战,以免使民心不稳。” 他说这些话,固然有着自己的谋算在,却也是实打实的真心话。 但庆明帝显然并不这样认为。 “朕倒觉得,丽族人选在此时作乱,正是有意要坏我朝太后寿辰之喜。”庆明帝声音缓慢却透着不容置喙:“朕若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大国威严何在?且这损的亦是母后的体面,朕可不能在此时扫了她老人家的兴——” 镇国公听得沉默了。 这番言论,听似颇为热血,实则完全是过家家的水平,不能再多了。 他甚至一时有些分不清,皇帝究竟是真的好面子想打仗,还是纯粹想借此次战事来分夺他手中的兵力,以此来达到自己集权的目的—— 若是后者的话,那这个皇帝,算是真的不能要了。 谋权无可厚非,但若要以天下安定大局作为手段,全然分不清孰轻孰重的话—— 正文 377 臣意已决 ,那便只能是在自取灭亡了。 镇国公心下已经明白不可能劝得动,此时便未再多言。 夏廷贞则是附和着道:“陛下所言在理,臣亦认为,此战不可免。” 听着这句话,镇国公在心底冷笑出声。 如此君主,如此首辅,现下还多了一个占云竹—— 这三个人别说是凑在一处了,便是单独拎出来一个,随便放在哪里,那都是亡国的好苗子——若能送到敌国去该多好?还愁大庆不能早日完成一统诸国霸业? 思及此,镇国公发自内心为此感到惋惜。 听庆明帝又大说特说了一番此战的所谓必要性,以及夏廷贞不时的附和之辞,镇国公唯有开了口。 “既然陛下主意已定,那臣唯有听命行事。” 听他松口,庆明帝语气缓和许多:“朕知道,国公亦是心系天下。归根结底,同朕一样皆是在为大庆思虑。” 说着,看向那身穿纻丝绯袍,腰环玉带的老人:“且正如国公方才所言,近年来大小战事不断,现下朝廷于兵力调度之上,多少有些吃力——这也是朕今日召国公来此的理由。” 镇国公应道:“若有能用得上臣的地方,陛下只管吩咐便是。” “朕想同国公借许家军一用——”庆明帝含笑道:“让刘升将军带兵征讨丽族。” 闻得此言,夏廷贞眼神微变。 原来皇上的目的在此…… 刘升是他的人,是早年他拿来分散纪修手中兵力的心腹—— 而若论起现下朝中除镇国公之外可有的武将,于皇上而言,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 想到此事若是能成从而会带来的益处,夏廷贞凝神等待着镇国公的回答。 “陛下想让许家军出战,臣无丝毫异议。”镇国公语气爽快干脆地道:“但臣认为不必如此麻烦,此战由臣来领兵便是——” 庆明帝宽大袖下的手指微微收拢起,含笑道:“许将军心系战事,朕却不能将事事都压在许将军一人肩上。况且,母后寿诞在即,怎能少了许将军?” ——太后寿诞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是领舞的舞姬不成? 镇国公拿理应如此的语气说道:“事有轻重缓急,身为武将,打仗才是头等正事,这一点臣姑且还是分得清的。” 听他如此坚持,庆明帝唇角的笑意淡了淡。 夏廷贞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道:“怎么,国公莫不是不舍得借兵给刘将军?” ‘不舍得’三字可谓用得极妙,端看如何理解了—— 看向话里藏刀的夏廷贞,镇国公的面色依旧无更改:“夏大人误会了,老夫只是觉得许家军有别于刘将军手下的三大营士兵,恐他用起来会不顺手罢了——就如同骑马,不是自己的马,若无磨合便上去骑,多半是要摔跟头的。” 夏廷贞似笑非笑地道:“行军作战,百变不离其宗,将帅领兵时有所调度乃是常事,怎到了许将军口中,竟是兵不可易将帅了?” “夏大人领过兵打过仗吗?”镇国公言简意赅——没打过在这说个屁呢? 夏廷贞脸色微滞一瞬:“我虽未曾领过兵,但所见皆如此——” “夏大人,纸上谈兵可断不可取。”镇国公肃容道:“况且论起攻打丽族,十年前老夫便曾将他们打得求过合,没人比老夫更懂他们的地形与作战习惯——” 说着,转回头看向了庆明帝,道:“行兵之事非是儿戏,讲求的乃是知己知彼,在尽量降低我方伤耗的同时速战速决。否则时日一久,拖的是兵马粮草,现下我大庆国力已经不起如此耗时日久的恶战,想必那也并非是陛下乐见的局面。” 听老人摆出作战之道一条接着一条,几乎叫人无法反驳,庆明帝拢起的手指越收越紧。 他看着满面肃容的老人,眼底已现出一丝冷意来,缓声说道:“国公的头发已经白了,朕委实,不忍再看国公辛苦征战了……” 李吉无声垂下了眼睛。 空气中不知何时变得紧绷不已的气氛,让其余两名内监亦是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站在那里连呼吸都尽量屏住。 至此,陛下话中之意,几乎已是明摆着了,镇国公……当真还听不懂吗? 此时,内监的余光内,只见镇国公自椅中起身,朝着陛下的方向抬起了手—— “臣明白,陛下是在体恤臣,但臣身为武将,即便是战死沙场,亦是无上荣耀!” 庆明帝闭了闭眼睛,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好一个无上荣耀……! 真是好! “且老臣自认身体尚算硬朗!”老人右手握拳捶了一下自己结实的胸膛,道:“若是陛下不放心臣的身体,大可让刘将军过来,同臣当面切磋几招!” 老人的声音洪亮有力,刚受召来到御书房外的刘升听到这句飞来横祸的话,脸色当即一惊,连忙拉住了要进去通传的内监。 他此时若进去,那不是送上门的木桩? 他可不想挨打! 尤其是当着皇上的面! 此时只觉得面前的御书房不再是御书房,而是夺命修罗场的刘升低声对那内监道:“陛下应是同许将军在谈要事,本官且先在此等一等……” 内监心领神会地应下。 御书房内,庆明帝缓缓张开眼睛,直直地看向镇国公,语气异常平静地问道:“国公当真考虑清楚了吗?” 镇国公抬手垂眸道:“是,臣意已决,望陛下准允。” “好……那朕便成全了国公一片赤诚忠心。”庆明帝忽然笑了笑,转头向李吉吩咐道:“立即着人拟旨,三日之后,由许将军亲自率兵五万征讨丽族!” 李吉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意,应声退了下去。 “上茶——” 庆明帝自龙椅上起身,接过内监捧来的茶盏,冲着镇国公的方向含笑道:“朕先在此,以茶代酒,愿将军此行早日凯旋!” “多谢陛下,臣必不负圣命。” 镇国公抬手,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交还到内监手中。 “战前之事繁琐,想必国公还需前去军营点兵,是以朕今日便不多留国公说话了——”庆明帝坐了回去。 正文 第379章 “想造朕的反” , “是,臣告退。” 镇国公再行一礼,退了出去。 转身跨过殿门之时,见得候在一旁的刘升,不由在心底冷笑一声。 准备的倒是够齐全,怎么,这莫不是打算今日在这御书房内,便要让他当场将兵符交到刘升手中? 看这德性,该不会连晚上让御膳房多加几道菜庆祝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吧? 白日做梦的见多了,但做的这般全乎的也是稀罕。 见到镇国公向自己看了过来,刘升尽量平静地抬手行礼:“许将军……” 镇国公淡淡“嗯”了一声,大步下了白玉石阶。 看着老人伟岸的背影很快走远,自觉躲过一劫的刘升悄悄松了口气,这才示意内监可以入内通传了。 “启禀陛下,刘将军到了。” 内监进得御书房内通禀,却迟迟未听到上方龙案后有声音传出。 “启禀陛下,刘将军此时正在御书房外等候……”四下静可闻针,内监不敢抬头,只又轻声禀了一句。 这次,依旧没有声音响起。 就在内监后背开始冒冷汗时,视线余光中,只见坐在一旁的夏廷贞向他无声摆了摆手。 内监会意,屏息缓缓退了出去,动作极轻地将两扇门从外面重新合上。 看着关门的内监,刘升疑惑问道:“陛下怎么说?” 内监神色复杂地向他摇了摇头:“刘将军还是改日再来吧……” 刘升沉吟了一瞬,回想着方才隐隐听到的其内传出的说话声,遂点头道:“也好。” 看来今日是没他什么事了。 在心中暗道一声“白跑一趟”的刘升转身离去。 然而还未来得及步下石阶,便听得身后的御书房内忽然传出瓷器玉石碎裂之音。 一声接着一声…… 刘升头皮一紧,只当作没听到,加快了脚步下了石阶。 白跑一趟不要紧,不被镇国公打,不被圣怒波及就已经很不错了! 守在御书房外的内监们个个低着头,连个眼神都不敢交换。 御书房内的,就更加不好过了,身处龙颜大怒之前,此时正噤若寒蝉地跪在那里。 看着脚下那光亮可鉴的金砖之上散乱的奏折、玉器与瓷器碎片连同茶水迸溅得到处都是,而庆明帝面前也已无甚可扔之物了,夏廷贞适才站起身来,垂眸抬手道:“陛下息怒——” 庆明帝双手紧紧抓握着龙椅两侧的浮雕,双眼亦是闭起,铁青的唇紧抿起,却仍在微微颤动着。 “实则镇国公此时离京,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夏廷贞似有所指地道:“这一仗,少说也要打上至少半年。” 半晌之后,庆明帝才语气讽刺地道:“是么。” 他自也知道,不让燕王和镇国公有见面的机会是好事一桩,可现下……单单只是一个摆明了不肯交出许家军的镇国公,就已经让他忍无可忍了! “老师……” 庆明帝看向站在那里的夏廷贞,微微眯了眯阴恻恻的双眼,竭力平静下来的声音里仿佛有着不见天日的寒意:“许启唯——他是不是当真,想造朕的反?” 夏廷贞缓声道:“即便无此意,亦必另有所图。” 庆明帝嘴角溢出一丝冷笑。 “占爱卿——” “微臣在。” 一道恭谨的声音自隔间中传出。 夏廷贞极快地皱了一下眉,微微转头看去。 一名着青袍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 四目短暂相接一瞬,眉眼温润的年轻男子向他抬手施礼,恭敬而谦卑。 …… 镇国公在府门前下马,刚将手中缰绳扔给仆从,便听迎上前来行礼的门人说道:“国公,姑娘让小的同您说,她在外书房内等着您。” “嗯。” 镇国公微一点头,未有回居院更换官袍,直接便去了外书房见孙女。 女孩子显然来了有些时候了,但却未坐,而是站在一幅山水画前凝神看着画中之景。 听得有熟悉的脚步声靠近,她复才转身,快步上前亲自将门打开。 “祖父——” 看着开门的女孩子,镇国公眼中当即有了温和笑意,问道:“一直在这儿等着?” “孙女也是刚到。” 许明意边跟着老人坐下,边向阿葵吩咐道:“让人将饭菜快些送来。” 祖父天未亮便入宫早朝,现下已是午后,必然还饿着肚子——毕竟也不可能指望着狗皇帝能管饭。 “还是昭昭贴心。”镇国公笑着捋了捋胡子,面对孙女,丝毫看不出在宫中经历过怎样一场暗流涌动。 即便迫切地想要知道结果,然许明意也未着急追问,只坐在那里静静等着老人用完饭——不管要发生什么,此时在她眼里,祖父吃饱饭同样重要。 “皇上决意要出兵讨伐丽族,劝不住。”碗碟被撤了下去之后,镇国公主动开口说道:“三日之后,由我率兵出征——” “三日之后?” 饶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骤然听到这个结果和就在眼前的日子,许明意仍是心中一紧。 昨日他们才刚刚接到皇后娘娘送来的信,知道皇帝起了借机分夺许家军兵权的心思。 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祖父近来又要亲自上战场,且是在这种特殊的时局之下以这种特殊的方式—— “不错,三日。”镇国公道:“此时我暂时离开京城走远些,对许家而言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有些事情迟早都要来,但若能来得迟些,到时在合适的时局面前,他们便会拥有更多选择的余地。 许明意微微握紧了手指。 现下她所面对的,是前世未曾发生过的事情,祖父说此时走得远些未必是坏事,但也未必是好事,因为谁也无法预测一件事情的发生,会带来怎样的影响与变故。 任何事情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包括人心的思量,稍有差别,结果便会截然不同。而现下这般局面,无疑是牵一发则动全身。 但是,正如祖父先前所言,决定了的事情,只需要打起精神往前走。 畏缩和恐惧,只会给敌人更多的可乘之机。 看着面前的老人,许明意压下心底情绪,正要说些什么时,忽听得书房的门被从外面叩响。 正文 379 交待 ,“老爷。” 云伯的声音传来:“宫里头来了传旨的人——” “倒是够快。”镇国公冷笑了一声:“都等不及明日早朝了。” 这架势怎么看怎么有种“你不是想去吗,朕这就成全你”的讽刺意味——看来皇帝今日果真是被他给气得险些升天了,连昔日里的沉稳温仁也演不周全了。 许明意跟着镇国公一同去前厅接的旨。 宫人离去后,许明意在旁看着祖父手中那一纸圣诏,只一眼便认出了是占云竹的笔迹。 如今这宫中,可真正是蛇鼠一窝的所在了。 “父亲,儿子听说宫里才来人传了旨——您是又要出征了?” 刚从礼部回来,在府门外同传旨的宫人们撞了个正着的许缙急忙忙地赶来前厅。 “嗯。”镇国公看向长子:“怎回来的这么早?” 许缙低声叹了口气:“儿子有些头痛,便提早回来了……” 反正他在礼部任的也是闲职,作为一个摸鱼多年的人,隔三差五因为头痛腹痛提早回来再正常不过了。 “父亲,您这次又要往何处去?”许缙在一旁坐下来,语气并不轻松。 “丽族作乱,我向皇上自荐带兵前往。”老爷子喝了口茶说道。 许缙神色微变:“自荐?” 父亲并非好战之人——尤其是家里多了个昭昭之后。 所以,这自荐之下,必是有着“不得不”的缘故在…… 想到上次同父亲之间的单独谈话,许缙的心情不禁有些凝重起来。 这时,崔氏也过来了。 紧接着便是同样听到了消息的许昀。 最后到的,是刚从学堂回来的许明时。 天目跟在许明时身后摇摇晃晃地走进来,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很是自觉地找了张空椅子跟着蹲下了。 见人和鸟都到齐了,镇国公方才屏退了下人,发了话。 “陛下命我三日后率兵出发,临行之前,我有些话要交待你们各自。老大,照顾好家中,先前我交待你去办的事情,务必多上心留意着——” 许缙语气恭儒:“是,儿子必当早日办妥此事。” 老爷子又看向崔氏:“家中琐事和两个孩子,少不得要你多操持着,父亲知你一贯细心,就不多说了。” 崔氏点头,认真应下:“是,儿媳记下了。” 家中的大事,她懂得不多,但一概琐事小事,且还是能顾好的。 而既然父亲此次特意交代了,那她便更要多上心些,打马吊的时间也减一减好了——崔氏难得做出如此之大的牺牲。 “明时便安心读书习武,若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便去同你父亲和姐姐商议,切记不要一个人拿主意。”镇国公向孙子交待道。 他不在京中,也并不能代表家中就会一切安稳无虞,处处都还需提防留意,每个人都不可放松大意,以免叫人有空子可钻。 昭昭说得对,一家人齐心协力,胜算才更大。 许明时正色答应下来。 这些时日,他也知道了一些事情,此时便是没有祖父的交待,他必然也会慎之又慎地对待周围的一切。 “昭昭是最叫我放心的。”镇国公朝孙女看过去,毫不掩饰对孙女的欣赏之情,与众人说道:“我不在家,家中大事一概由昭昭来做主,你们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事情,便去找昭昭敲定——” 许缙等人都点了头。 便是许明时,面上也并无丝毫不满之色。 又交待了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和安排之后,老爷子端起茶盏喝起了茶。 看着显然已经说完了的父亲,许昀不禁有些疑惑:父亲是看不到他也坐在这里吗? 且如果他方才没听错的话,父亲可是连天目的饲养减重事宜都特意交待了两句来着,怎么到了他这儿,就一个字都没有了呢? 看着那只打足了精神坐在那里,仿佛十分认真地在面对这次家庭谈话的大鸟,那种被一只鸟夺走地位的怪异感再次浮现在许昀心头。 但也只能默默叹了口气,自我安慰道——可能是父亲觉得他平日里也不出门,没什么招惹是非的机会,相对而言还是比较放心他的吧。 可抬眼看到父亲斑白的发鬓,许昀突然便觉得一颗心往下坠了坠,也顾不得去在意这些幼稚的计较了。 而正因家中有父亲在,才让他一直还能保留着这样一份幼稚的孩子气…… 可即便父亲依旧还是能一巴掌扇得他头晕眼花,可父亲的头发,到底还是白了。 近几次父亲出征,家中人等没哪次不是心存担忧,甚至是担惊受怕的。 每当父亲回来,他们之所以高兴雀跃,并非是因凯旋得胜,家中又立大功,而只是因为老爷子平平安安地回家了。 平安回家——是父亲出征前,他们心中唯一期盼着的。 “父亲。”许昀突然开口,神态难得认真地道:“这回儿子陪您一起去吧。” 天下未定之前,他和兄长常是跟在父亲身边,军营便是他们的另一个家。 待大些时,读得书多了,他也会同军师一起帮着出谋划策,若因此让军中打了胜仗,得了父亲夸赞,他便会炫耀一般去寻…… 扯远了。 许昀及时拉回思绪。 同样叫他立即清醒的还有自家父亲的无情回应。 “你去作何?”镇国公眼神里不乏嫌弃之色。 ——去他军营里坐月子,拉垮他军中士气?! “……儿子总还是有点用处的,难的事情做不来,端端茶送送水总还是可以的。” “等你从被窝里慢吞吞地爬起来端茶,老子只怕都渴死了!”镇国公不耐烦地道:“且老子瞧着你这张脸就来气!” 到时保不齐就得是——上了战场打丽族人,回了军营揍不孝子! 许昀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也不再说话了。 毕竟父亲说得也是事实,他除了给父亲添堵,似乎确实也没什么别的用处了。 真论起端茶送水,比他手脚麻利的也多了去了。 就像父亲先前说的,他这种人,去乡下挑大粪都挑不动。 瞥一眼蔫了下来的次子,镇国公又冷笑着道:“你少去选几回墓地,少触些霉头回来,就当是给老子积福了!” 正文 380 出征 这逆子成日半死不活不提,前些时日偶尔从龟壳钻出来,出一回门,问他做什么去了,他竟云淡风轻地说自己出去选坟地去了! 他能忍着没当场成全对方早日入住风水宝地的心愿,这父亲当的已是不能再仁慈了! “儿子以后不去了就是,可您这都要上战场的人了,说这样的话,不是诛儿子的心么……”许昀心里头一阵揪得慌。 他那是给自己选坟地,想选个合自己心意的坟地,又有什么错呢?毕竟要住许多年呢。且即便真触霉头也是给自己触的——反正他一贯凡事图个晦气嘛。 可怎到了父亲这儿,他就要成了给家中带来霉运的罪魁祸首了呢? 镇国公冷哼一声,开始赶人:“行了,都回去吧,昭昭留下。” 众人应“是”,相继起了身。 许明时犹豫了一瞬,到底也跟着走了。 祖父单独留许明意说话,想来是有要紧事,若是该他知道的,许明意事后应当也不会瞒着他——那日,她可是答应了他的。 “将秦五云六找来见我。”镇国公吩咐云伯。 一边自椅中起身,对孙女说道:“随祖父来——” 许明意应下,跟在老人身后进了无人的隔间。 秦五和云六很快便到了。 二人显然也已经听到了传旨的消息,此时的神态都很有几分临上战场前的郑重振奋之色。 “此次攻打丽族,秦五随我前去。” 镇国公看着两名得力心腹,交待道:“云六留在京中,由姑娘差遣。” 云六神色一变:“将军——” 将军每次打仗,都会带着他,怎么这次要他留下? 倒不是说不愿意,且按说将军的交待他理应无条件服从,但是秦五那榆木疙瘩,向来不懂配合将军眼色行事,万一拖将军后腿该怎么办 如果必须要有一个人留下的话—— “不如让秦五留下,属下陪将军出征!” 秦五听得眼睛一瞪,觉得这一刀被插得有点突然。 镇国公向云六看过来,道:“老夫如此安排,自然不会是平白无故。你比秦五更懂变通,而此番京中恐怕未必就比战场上安稳。” 况且,云六可比秦五的用处多多了—— 云六沉默了一下。 将军说得似乎确实很有道理。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将军选中他的真正原因是他可以男扮女装假扮姑娘。 虽然不想承认这也是一个优点,但若是姑娘有需要时,确实没人比他更合适。 “是,属下遵命。”云六认命地应了下来。 镇国公看向坐在那里,一直没说话的孙女。 事实上方才在外厅,许明意也几乎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她陷入了一种极不受控制的、自己也知道不该如此的情绪当中。 此时见祖父朝自己看了过来,女孩子压在心口的话脱口而出:“祖父,我想陪您一起去攻打丽族,您带上我吧——” 从得知祖父三日后要出征,再到圣旨送到,再到听祖父交待家中之事,她的情绪一直是绷着的。 前世同家人生死相隔的经历浮现在脑海中,让她无可遏制地生出了恐惧感,当二叔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甚至以为是自己一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 但此时她还是说了。 就像小时候明知道自己阻止不了祖父出征,于是便求着他带上自己那样。 如此一说,她竟是越活越回去了。 看着女孩子强忍着情绪的模样,镇国公心底一软,轻叹了口气,语气和蔼地道:“昭昭,你得留下,替祖父照看好镇国公府——这是更重要的事情,交到旁人手里,祖父可不放心。” 听得这般语气,陡然间被拉回到现实与大局面前的女孩子顿时眼眶一热。 一直紧紧攥起的手指也缓缓松开了来。 她当然知道自己应该留下。 也知道自己根本不该说出那样孩子气的话,那样不理智的她,大概只会让祖父愈发放心不下家中之事。 想到这一点,女孩子用力将眼泪忍了回去,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足够坚定可信:“祖父放心,我定能将家中一切照料妥当。” 不是定会,而是定能—— 镇国公欣慰地点头,看着坐在那里身形笔直,眼眶尤在发红,面上神态却坚定郑重的女孩子,只觉得自己的眼眶突然也有些酸涩起来。 “孙女也有些话,想要叮嘱祖父。” 听得此言,镇国公对两名下属摆了摆手。 秦五和云六行礼退了下去。 “祖父在外,亦要照料好自己,处处还需谨慎当心。尤其此番征战丽族,更须多加提防——” 镇国公略有些疑惑地看着似有所指的孙女。 “祖父需提防的是,勿要让人有机会以通敌之罪污蔑祖父。”许明意定声说道。 上一世,许家便是被冠上了这样的罪名。 虽然彼时的局面同现下截然不同,但是谁又能说得准狗皇帝会不会再起同样的心思——尤其是皇帝身边现在有占云竹在。 上一世,所谓的通敌罪证,便是经由占云竹之手,暗中放到了他们府中。 镇国公有些意外于孙女的敏锐与细致,但还是点了头道:“是该有所防范。” 毕竟此番率兵他乃是“自荐”,说不定皇帝还真会借此来发作些什么。 许明意复又细细地叮嘱许多,大大小小,有的没的,但凡是她能想得到的,皆说了一通。 她这两世为人,都不曾一次说过这样多的话。 镇国公听到最后,已是不禁笑了。 都说昭昭怕唠叨,可如今换作她唠叨起来,倒也是一个顶俩丝毫不差了。 “好孩子,别太担心了。”镇国公宽慰道。 许明意却根本做不到不担心。 她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她甚至一度想同祖父说,尽量坐镇军营之中,不要往两军交锋的阵前去,可话到嘴边,触及到祖父那双眼睛,到底没能说得出口。 祖父是许家军的将领,是士兵们敬重的许将军,而许将军肩上有着自己的信仰和职责。 每名士兵都是血肉之躯,每名士兵也同样都有家人,若人人都只顾贪生怕死,那谁来冲锋陷阵——这是祖父同她说过的话,她一直都记在心里。 “祖父让你不要担心,并非是没有理由的。”镇国公说道:“该提防的,祖父自会提防。但就此次战事而言,并称不上如何凶险——说不定那些丽族人听到老夫率兵而来,当即吓破了胆,不战便要求和了呢!” 听着老人故作得意之感的语气,许明意不禁莞尔道:“是啊,真说不定呢。” 见孙女总算笑了,老爷子眼底笑意更真切了些,继而说道:“祖父单独叫你留下,实则还有两样东西要交给你。” 许明意便看向老人。 “来——”镇国公向孙女招了招手。 许明意遂起身走了过去。 镇国公从怀中取出一物,递到孙女手中。 许明意接过定睛一看,不禁微微一惊:“祖父,这是……” 青铜虎符上刻有一道道字纹,而这原本威风凛凛的青虎的脖子上,系着一根打着平安结的红绳。 这平安结歪歪扭扭,手艺不可谓不拙劣。 而这手艺拙劣的平安结,似乎正是她十来岁年那年给祖父打的,之后祖父便一直系在许家军的兵符之上。 红绳此时被磨得已经要变成深暗的褐色,正如那只不知见证了多少次战事的虎符之上所留下的岁月痕迹。 不知上一世,这只兵符被祖父交到皇帝手中时,祖父有没有将红绳解下? 她想,祖父一定是解下了的。 “这是咱们许家军的兵符,你拿着。此番祖父率五万人马,京外各营尚余七万——咱们许家军的兵符世间只此完整一只,若遇突发之事,便可随时让云六前去替你调动兵马。” 虽说即便皇帝要做什么,也必是冲着他来,但狗急了会跳墙,还是以防万一吧。 许明意一时有些怔然地道:“那祖父您岂不没了兵符……” 老人笑了笑:“傻孩子,祖父需要什么兵符。” 许明意亦反应了过来。 是啊,祖父哪里需要什么兵符。 祖父便是兵符。 比这只冷冰冰的青铜虎符,更好用的兵符。 所以,这便是即便祖父将兵权交出去,却依旧深受皇帝忌惮的缘故。 “我将一些事情交待给了你父亲,若当真有什么变故,你们父女二人商议着做决定。”镇国公笑着说道:“你爹没旁的,但论起保命的本事,还是可以的——怂包蛋嘛!” 许明意也跟着笑了,不忘替自家父亲正名:“父亲那叫大智若愚。” 镇国公喝了口茶,含笑道:“你娘生前也是这么说的。” 许明意有些意外地轻“啊”了一声。 那照这么说,她娘亲喜欢她父亲的眼光,还是很有深度的嘛,可不像是大家所说的那样,单单是被父亲的一张脸给骗了去。 所以说,就选夫婿的眼光这一点而言,她同娘亲还是很相似的。 “对了,祖父方才不是说,有两样东西要交给我?不知另一样是何物?” “险些忘了。” 镇国公搁下了茶盏。 许明意不禁就觉得这说忘便能忘的东西,大抵也不怎么紧要。 “我也没带在身上。”镇国公说着,喊了云伯进来,吩咐道:“让人去我书房,将书架最下层右起第三格中的小锦盒取来。” 如此随意的放置着,许明意越听越觉得此物无关紧要了。 东西很快便被取了过来,是一只不过巴掌大小的锦盒。 许明意打开来看,只见其内是一颗缠丝玛瑙珠子,其上条纹黑棕相间,珠子是长形的,还穿了孔,倒像是从手串之物上取下来的一颗。 “燕王入京后,你若是见着了他,便悄悄将此物交给他。”镇国公语气随意地道:“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有机会便给,没机会不给也无妨。” “那祖父为何独独要将这样一只珠子给燕王殿下?”许明意有些好奇。 即便无关紧要,想来也该是有原因的吧。 “是一件旧事了。”镇国公回忆着道:“那时燕王年纪还小,十一二岁的样子,我随身戴有一手串,他追着向我讨要,我便同他说,他日后每打赢一场胜仗,我便给他一颗珠子——” 这本是随口一说,他后来都忘了,可那小子当了真还记在心上了,单独领兵打了第一场胜仗后,头一件事就是同他要珠子。 “这手串本是我自己在军营中闲来无事时穿的,珠子也大小长圆不一,大大小小总共有十八颗。” 镇国公看着孙女手中锦盒中的那一颗,道:“这是最后一颗了,本该在十八年前,他得胜归京时那次给他——” 但那年出了许多变故,他这颗珠子便也没给出去。 “兴许他也用不上了,但我近几年来总共是会莫名梦见此事,给出去,也算了结一桩心结了。” 听完这些,许明意点了点头:“孙女知道了。” 最后看了一眼那只珠子,她将锦盒合上,收入了袖中。 而后,斟酌着问道:“孙女斗胆问祖父一句,如若需另立新主,祖父愿意追随燕王殿下吗?” “燕王?”镇国公微微摇头:“他的性情,不见得会反。” 许明意沉默了一下。 可上一世,燕王确实反了。 “祖父先前除了交出兵权之外,也无其它想法,由此可见,再忠直的人,也会因为自己所在意的人和事,而有被逼急的那一日。” 她不知道上一世燕王造反的原因是什么,是皇位权势,还是另有缘故,但事实摆在那里,确实发生了。 她近几日,一直在思量此事。 想于乱世中存活下去,有时候选择比所谓实力更重要。 “现下的时局尚未明朗,燕王与各方势力是何心思也无从揣测。”镇国公道:“待我此次从东边回来之后,再根据时局做考量也不迟。” 时机尚不成熟,现下的局面,说什么都是空谈。 许明意点头。 她此时说这些,也并非就是让祖父做决定,如此大事,她自己也尚未有明确的想法,选择说出来不过是为了让祖父能够提早思量一二。 祖孙二人又长谈许久,直到月色染凉了轩窗。 …… 转眼三日后,便到了镇国公出征之日。 正文 381 最好的时机是现在 ,宫中一早便遣了内监前来送行赐酒。 相较于以往大太监李吉亲自相送,此次来的不过只是一名面生的小太监。 镇国公看在眼里,并无半分恼怒之感,只觉得尤为好笑。 在此等小事之上做这些狭隘甚至是幼稚的心思手脚,还穿什么龙袍,干脆换回开裆裤吧! 宫人离去后,许家上下人等将镇国公一行人马一直送到庆云坊外。 “秦五叔——” 听得这道声音,牵马而行的秦五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许明意带着阿葵快走几步,来到他面前。 “这里头有金创药及一些日常所用的风寒药,还有些可防毒虫的香囊与解毒丹,其上字条皆注有用法与用量,可备不时之需。” 许明意说话间,阿葵已将手中提着的药箱递给了秦五。 秦五一手接过这只沉甸甸的箱子,道:“是,属下定妥善保管。” 虽然他觉得有随行军医在,也未必会用得到这些东西,但姑娘既然备下了,他只管听命拿着就是。 同他们这些糙老爷们不同,小姑娘家,细致讲究些是难免。 “还有这个——是我昨日和母亲出城求来的,秦五叔收好。” 许明意将一枚平安符递了去。 秦五接过来:“是,属下待会儿便交给将军。” 却见女孩子向他笑了笑,道:“祖父已经有了,这是替秦五叔求来的。” 秦五听得一愣。 给他的? 他是云六都是从小被将军从灾民堆里捡回来的无父无母之人,至今也都没成家,更别提是有个一儿半女什么的了——是以至于这平安结平安符之类的东西,向来也只是在别的士兵身上见到过。 有一年,倒也带了那么一回。 那是他和云六见别人都有,眼红于攀比心作祟之下,于是就相互交换着送了对方平安结。 也是因为那件事,从此他和云六之间的关系,便成了他人口中两小无猜不清不楚的存在。 原本说好打完仗要替他们操心解决终身大事的兄弟们,也都开始默契地不再提起此事了。 本就不顺的姻缘路,就彻底处在了这么个几近被堵死的状态上。 “我们都在家中等着祖父和秦五叔早日平安归来。” 女孩子认真的声音让秦五拉回了神思。 将药箱往肩上一背,秦五重重地向女孩子抱拳,神态郑重地道:“姑娘放心!” 他一定会保护好将军,助将军尽快攻下丽族,好跟将军一同早些回家。 许明意向他笑着点头。 前面已有声音开始催促秦五。 秦五又朝许明意拱手行了一礼,适才翻身上马跟上。 前面已是出了庆云坊,不少听到了消息的百姓皆提早等在了街头相送。 身披盔甲的镇国公坐在马上,回头往身后看去。 许明意许缙等人也在时时刻刻看着老爷子的方向。 晨光中,老人身上沉重的盔甲闪着点点银光,整齐束起的发间也有花白银光闪烁。 “不必再送了,都回去吧——” 老人向身后的大孩子和小孩子们说道。 对上那双慈和的眼睛,许明意应了声“是”。 众人口上应着,却依旧又往前送了几步,而后站在那里目送着老爷子带着一行亲随人马,被相送的人群渐渐淹没。 “昭昭,咱们回去吧。” 见人群或跟随或散去,四下恢复了平静,崔氏轻声对女儿说道。 许明意点了头,随着家人转身往坊内行去。 许缙与崔氏走在前面,见许明意带着天目渐渐落了在后边,许明时脚下也放慢了些。 姐弟二人并行缓缓走着。 “都怪我不好。” 走了一段路之后,许明意忽然听身边的男孩子开口打破了安静。 许明意转头看向低着头,垂着眉眼的男孩子。 又听他低声说道:“若是我争气些,或许便能替祖父分忧了。幼时祖父要教我功夫,为了同你作对,我却故意不好好去学,只知道读那些没用的书——” 听他说出这样的话,许明意心下颇为讶然,也颇感动容。 这可是她家性子最别扭的明时啊,现在竟能说出是为了刻意同她作对才没好好学功夫,且为此十分后悔这样的心里话…… “读书怎么没用了?书读得好,同样是有益处的,你可不能因为近来所听到的事情,与眼前一时所思,便钻了这样的牛角尖啊。” “读得再好也没办法帮祖父去打仗……我听说,祖父当年组建许家军起义时,也只是比我现下大上那么几岁而已,相较之下,我果真没用。” “时局不同,所造就的人与物便也不同,你怎能因此便这般妄自菲薄?”见寻常的法子似乎劝不动,许明意便另辟奇径,道:“况且,你也不能只同祖父做比较,且隔着一辈人呢,咱们家里,不是还有父亲和二叔在吗?” 许明时闻言脚下一顿,微微转头看向身后。 走在后面的许昀露出复杂而不失认可的微笑。 侄女说得十分在理…… 许明时默默回过头,继续走着。 “再者,有想做的事情,此时去做便是了,自怨自轻并无用处。”许明意看着弟弟,道:“想要种下一棵树,最早最好的时机永远是现在,不是吗?” 或觉得自己种的已经晚了,可越是犹豫,越是只会更晚而已。 世间任何事皆是如此。 许明时闻言露出思索之色,片刻后,点了点头,道:“姐,我知道了。” 许明意知道他必然是因为近来突然知道了太多事,所以才会生出这些想法,想要担起家中责任,急着变强的男孩子,一时间多多少少定是心急且无措的—— 这种心情,她是能够感同身受的。 便是现下,她不时也总会想着,怎样才能让自己变得更强一些,待事更敏锐一些,从而可以更好地保护身边之人。 出于理解,她刚要再说些什么时,却忽然听身边的男孩子问她:“你想吃状元楼的冰粉吗?” 这话题来得突然,许明意不解地转头看向他。 视线中,神情已恢复如常的男孩子又问道:“吃还是不吃?” 正文 382 城外相遇 , 祖父走了,许明意必然才是心里最空落落的那一个,这个时候若是吃些想吃的,心情或许能好一些也说不定。 状元楼的冰粉每年夏日才能吃得着,他一直替她留意着,今年也不过是这几日才刚刚开始卖,她还没吃过呢。 察觉到弟弟的用意,许明意笑着点了头。 “好啊,买一碗回来吧。” 一直默默跟在后面的天目叫了一声。 回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想尝尝的大鸟,许明时认真地道:“冰粉你可吃不得,待会儿我让人给你煮肉片吃。” 一听有肉,大鸟也不去想冰粉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了,当即愉快地扑棱了几下翅膀。 许昀嫌弃地眯起眼睛,拿衣袖去挥挡被大鸟带起的扬尘。 一旁的蔡锦轻叹了口气。 总觉得先生的一举一动都透露着对大鸟的嫉妒之情啊。 不过,先生如此,也是怪可爱的呢。 相处的越久,她便越能发现,这位才名在外的许先生,心底始终保留着一份极纯澈之处。 正如他的画,看似多为沉寂,实则灵气野趣天成,可见绝非是厌弃生活之美之人。 而呆在他身边的人,不知不觉间,心中便也会跟着安宁平静许多,仿佛生活原本就该如此简单——睡睡觉,下下棋,画画画,发发呆。 但是,这样性情的一个人,究竟为何会是现下这般模样呢? 是心里装了什么难以释怀的事情吗? 还是说,装着什么人呢…… 蔡锦交握在身前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太后寿诞,只剩下六日了…… 她应当也在他身边呆不了多久了。 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领取! 看来,是没机会知道这个叫人好奇的答案了呢。 …… 镇国公带着一行数十兵马,正缓缓行过长街。 此番战事来得突然,那些等在庆云坊外相送的百姓只是极少数,更多的百姓甚至都还未曾听闻到确切的消息。 “快看,是许将军和许家军……” “这是又要打仗了?!” “怪不得我方才从城外回来,瞧见了许多兵马,还有许家军的军旗呢……” “哪里又有战事了?” “怎么又打仗……近年来怎如此不太平?哎,如今太后正要过寿呢。” “总不能又有灾民暴动?” “区区灾民暴动,哪里能用得着许将军出马?听说是丽族人杀了咱们大庆百姓,皇上才派许将军前去征讨……” “这些异族人,还真是记吃不记打,这几年愈发猖狂了!” 但话说回来,这些异族为何就敢如此猖狂呢? 难道说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大庆如今内忧外患,当今陛下看似仁德实则不顾百姓死活,只想着稳固皇权压制舆论……刚定下来的江山很快就又要乱了? 更多的人却在担忧:“许将军走了,那咱们怎么办……” “是啊,没了许家军,万一外敌来犯京师……”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 坐于马上的镇国公听着四下的嘈杂之音,视线一寸寸扫过人群。 他所看到的,是一张张茫然不安的脸,所察觉到的,亦是在人群中蔓延着的紧张气氛。 而以往他出征时,百姓多是欢呼振奋着送行,面上俱是身为大庆子民的安稳优越之感。 可现下…… 镇国公的心情渐渐凝重下来。 民心一旦开始惶惶不安,许多弊端必然很快便会显现出来。 而这,往往是乱世开启的征兆。 一行人马穿过人群拥挤的长街后,通行顺畅起来,很快便策马出了城,同候在城外整装待发的大军会合后立即出发。 大军行至离城二十里远处,秦五听前头开路的士兵说了句什么,往前面看了一眼之后,便驱马来至了镇国公身边。 “有人在前面等着将军——” 镇国公举目看去。 前方不远处,笔直官道旁的一座凉亭内,此时有着一道颀长的人影在。 虽有些看不甚清对方的长相,但只凭身形气质也不难辨认身份。 镇国公抬手示意大军暂时慢下,单独驱马往凉亭处而去。 见得老人跃下马背,亭内身穿细绸鸦青长袍,白玉冠束发整洁的少年抬手行礼:“国公。” “吴世孙怎会在此处?”镇国公边踏入亭中边问道。 “国公率兵远征丽族,晚辈理应前来相送。” 至于为何选在此处,而非是在城内,自然是不想在此时招来一些不必要的注目和麻烦。 有些话不必明言,镇国公亦能体察,看着面前的少年,他含笑点头道:“吴世孙有心了。” “此行艰险,国公切要保重,晚辈等候国公早日告捷而归。” 镇国公颔首,道:“吴世孙应当也知道,老夫此行,并非只是为了征讨丽族——” “是,晚辈明白,国公有着想要守住的东西。” 而这些重要的东西里,也有着他想要守住的。 或正因有这层关连在,此时他与面前的老人之间,亦有了一种不必多说的默契与了然。 看着少年坦率而认真的眼睛,镇国公缓声说道:“此行归期未定,老夫家中那孙女,还有劳吴世孙多加照料一二。” 吴恙抬手郑重施礼:“分内之事,不敢松怠。晚辈与国公保证,只要尚有我一日安然,便必不会叫许姑娘有丝毫差池。” 镇国公眼神欣慰地点头。 这么好的一个小子,不当他孙女婿确实说不过去。 “待老夫回京之后,咱们好好喝上一杯。”老人话罢,不忘笑着补道:“老夫说的是茶。” 吴恙眼中也有一丝笑意,应了声“是”。 此时,他从袖中取出了一物,奉至镇国公面前:“晚辈家中于东元城内设有暗桩多年,各路消息尚算得上灵通,国公如若有想要查探之事,让人持此玉牌去城中明家金铺,便可询问差遣。” 镇国公一怔之后,断然拒绝:“此中心意老夫心领了,但你吴家之物,我断不能收。” 他用吴家的暗桩办事,传了出去别人怎么看他,岂不让人觉得他同吴竣之间不清不楚? 且若叫吴竣那老家伙知道了,还不知要如何冷嘲热讽,到时他的面子要往哪儿搁? 早料到老人不会轻易收下的吴恙并未有急着将东西收回—— 而正当此时,在前开路的一名士兵折返了回来,同秦五禀道:“五哥,前方有一队远路而来的车驾人马,看规制车徽,似乎是燕王府的人。” 正文 383 燕王进京 , ——燕王到了? 秦五意外地看向前方。 确有一队车马正迎面而来,对方显然也看到了他们大军在此,此时已有了慢下来的迹象。 秦五犹豫了一瞬,还是朝亭中的方向走了过去。 亭内,吴恙正说道:“两军交战,消息传递至关重要,有时甚至可定战事成败。且如今这暗桩的掌事之人,乃是晚辈数年前派去的心腹,不该说的,绝不会多言半字。还请国公放心收下此物。” 见少年态度如此诚恳,且所言不无道理,镇国公到底还是将东西接了过来。 “那老夫便厚颜收下了。” 他这可是为了大局和胜算着想。 至于颜面不颜面的,他方才也重新思量过了,未必自己就是没面子的那一个呢! ——未来孙女婿太孝顺,他有什么办法? 想象着日后说出这句话时定南王的表情,老爷子愈发觉得心情舒畅了。 “将军。” 镇国公将东西收好,转头看向秦五:“何事?” “前方有车马迎面而来,多半是燕王殿下。” 镇国公神色一动。 据说燕王妃没出过这样的远门,一路劳顿颠簸病下了,所以在临近京城时又多耽搁了一两日,不然的话,燕王最迟昨日便该进城了。 而即便燕王昨日进城,如此局面之下二人也不宜私下见面,本以为此次必然是见不到了,却不成想此时竟是在这里遇上了—— 倒是巧得很了。 迎面相遇,避无可避,寒暄几句,便在情理之中了。 “时辰不早了,老夫前去同燕王殿下打声招呼,便还须立即赶路了。”镇国公道:“吴世孙且回城去吧。” 吴恙会意点头,行礼道:“国公路上当心。” 虽说论起辈分,燕王是他的姑丈,他亦理应上前相见,但他今日出城送国公,乃是掩人耳目而来。众目睽睽之下,若是此时上前表明身份,事后传入皇帝耳中,于三方皆不会是什么好事。 但吴恙并没有立即离去。 这位燕王殿下的威名与事迹,他听了许多,却从未有机会见过真人,此时难免也是有些好奇的。 而片刻之后,便有一人一骑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马上之人穿深青色团领袍子,箭袖下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握着缰绳,脚蹬一双刻丝马靴。或是常年驻守北地之故,面上肤色偏沉暗粗糙,且蓄着络腮胡须,如此距离之下,倒叫吴恙一时看不清样貌,但已足可见其周身气势不凡。 男人下了马,身形虽不似镇国公那般格外魁梧,却也高而挺拔。 将缰绳交给紧跟而来的随从,男人几步走到镇国公面前,抬手行了一礼,笑着说道:“没想到竟是将军率兵出征路经此处,将军——许久不见了。” 镇国公也抬手一礼,看着男人道:“王爷回来了。” 看起来已有几分西北粗犷之气的男人,一双眼睛依旧亮如星子。 “是啊,回来了。”燕王看着面前的老人花白的头发,眼底笑意不觉间淡了淡,声音里却还是带着久别重逢的笑意:“将军近年来可还安好?” “一切都好,不知王爷在北地如何?” “承蒙将军记挂,也很好。” 活着就很好了。 “王爷变了许多。”镇国公笑着道:“方才老夫险些要认不出来——” “是,平日里轻易不看镜子,上回不慎瞧了一眼,险些不知镜中是何人。”燕王爽朗地笑着道:“此次回来,断是无力再同许大哥相争京师第一美男的名号了。” 想到家中长子,镇国公不免道:“王爷可莫要抬举他了,待见到了,便知尚是王爷更胜一筹。” 若说这长相上的下坡路,王爷是走着下去的话,那他儿子就纯粹是被人踹了一脚直直滚下去的了,滚得是又远又圆。 “不是都说京师水土更养人?纵然比不上江南之地,料想也不该比西北方更加磋磨人脸才是——我看将军,分明还是这般威风凛凛不减当年。” 镇国公叹口气摇了摇头。 确实养人。 养胖的那一种。 二人在这边寒暄闲谈,一辆停在燕王身后不远处的马车里,有一只手将马车帘打起,好奇地问道:“阿娘,同父王说话的那人是谁呀?带着好些兵马,瞧着很是威风呢。” 女孩子十四五岁的模样,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 被她唤作阿娘的妇人面上略有些病态,此时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也是第一次进京,哪里认得,但想来应是你父王的故人吧……” 这略有些喘的话音刚落,妇人便皱着眉拿帕子掩口咳嗽了起来。 女孩子似乎也被她这一路咳嗽惯了,看也没转头看一下,注意力皆被外面的景象吸引了去:“父王方才说,离进城半个时辰都用不到了呢……” 说着,双手扒在车窗边沿,干脆探出了半个脑袋去,满眼新奇地看着四下。 下一瞬,女孩子不停移动着的视线忽然静止。 她眨了眨眼睛,看着立在亭中的那名少年。 这又是谁? 她这一路,倒也见过不少生得好看的人,可这般好看的,叫她移不开眼睛的,且还是头一个呢。 而她说得好看,实则并非只是样貌生得好看,到底尚且隔着些距离,并无法将对方五官看得十分仔细。 可怎么说呢…… 反正她只觉得那少年的身形站姿好看,周身的气质气度更是足够好看——从小到大,她还从未见过这样从头到脚都如此赏心悦目的人。 此时,马车突然驶动,女孩子的身形晃了晃,跌坐回了车内。 但车马并非是往前行,而是避到了道路两侧。 “是在给那些人让行吗?”女孩子不解地道:“他们那么多人,让他们先走,咱们岂不是要等上许久?” 且她父王可是燕王,对方怎能让燕王车队让行呢? “小声些,京城不比在密州,贵人多,规矩也多……”燕王妃低声交待女儿。 女孩子不屑地撇了撇嘴。 贵人再多,但有几个能比父王更尊贵的? 一只手都用不完吧。 “此行将军请多保重——” 燕王向上了马的镇国公再次拱手,眼神深深,语气里也透出了几分郑重来。 如此局面,自是不宜多叙,然而下次再见,尚且不知是何年月。 “王爷也要保重。” 镇国公在马上冲燕王回了一礼,遂带着大军赶路而去。 燕王也正欲上马之时,余光中,忽然捕捉到了一道自亭内而出的少年身影——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去。 吴恙刚接过小七递来的缰绳,隐隐察觉到那道视线,遂也抬眼望去。 四目相接之下,吴恙抬手施了一礼后,便翻身上了马。 他今日不便上前与这位姑丈说话,但日后少不得要碰面,行此一礼,算是顾全了身为晚辈的礼数。 看着那少年带着随从策马消失在了竹林后的小径深处,眼神中有着波动的燕王久久未能回神。 那少年是谁? 方才那一眼所看到的仿佛极不真实,竟叫他觉得颇像是在做梦。 “王爷,该动身了。”身旁牵马的随从出声提醒道。 燕王微一颔首,适才将视线收回。 一行人马往城中的方向赶去。 巍峨的城门出现在眼前,看着城门之上的石刻大字,燕王缓缓握紧了手中的缰绳。 他回来了。 时隔十八年。 随从亮出令牌,城门守卫恭敬地行礼之后,仍是经过一番仔细查验,方才放了行。 车马入城之后,一路往京中燕王府的方向行去。 经过热闹的街市,马车里的女孩子指着车外的一间首饰铺子,道:“阿娘,我想下去瞧瞧!” “先回府安置好再说……”燕王妃柔声交待提醒道:“别忘了离开密州的时候你父王是怎么交待咱们的了,凡事切记不可张扬——桑儿,你这性子须得快些收一收了。” “知道了。”女孩子皱着眉甩下了车帘,赌气般不再往外看了。 看着女儿如此,燕王妃无奈叹了口气。 “你啊,也该同京中的这些姑娘们学一学,稳重些,莫要丢了你父王的脸面……先前叫人教你的那些规矩,可都记熟了?” 女孩子敷衍着“嗯”了一声,纤细的手指缠着身前梳着的一条条细辫摆弄着,眼睛里尽是不耐烦。 燕王进城的消息,早一步传回了燕王府。 是以,此时府内仆从丫鬟皆等在了府门外相迎。 除此之外,还另有几名内监在。 见得燕王下马,为首的老内监连忙笑着迎上前去行礼:“陛下千盼万盼的,今日可算是将王爷给盼回来了,今日一早,便命老奴出宫等着了!” 燕王含笑道:“皇兄有心了。” 说话间,看向了那些行礼的下人们。 整整十八年未有回京,昔日那些面孔似乎大多都不见了,或是变了,也或是换了,总之,他已不大能够认得出来了。 留意到他的视线,那内监又笑着说道:“王爷久不回京,府中人等必是不够用的,故而陛下特命老奴又寻了些机灵的、手脚麻利的过来,供府中差使。” “原来如此,烦劳公公替本王多谢皇兄如此细心安排。” “哪里还用得着老奴来多这个嘴?”内监笑着道:“王爷不随老奴一同进宫去么?陛下可是在等着您呢!” 燕王笑了笑:“自是要去的,只是一身尘灰未洗,如何能够面圣。还请公公稍候本王片刻,容本王稍加整理一二。”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见燕王妃母女二人下了马车,内监便又向二人行礼。 视线在扫过女孩子时,眼神仿佛很是惊艳,道:“这便是桑云郡主了吧?陛下可一直念叨着郡主您呢!” 谢桑闻言眼睛亮起,点头道:“我也一直想见陛下一面呢。” 她的封号便是出生那年陛下亲赐的,且她每年生辰,陛下都会特意差人送生辰礼给她。 “那郡主待会儿不妨随王爷一同进宫去,陛下见了郡主,必然会十分欢喜的。”内监边陪着燕王一行人往府中行去,边对女孩子说道。 谢桑越听越觉得自己极受重视,尽量压下眼底得色,抿嘴笑道:“那要看父王准不准我同去呢。” 听她真同内监聊了起来,燕王妃悄悄扯了扯女儿的衣袖。 燕王走在前面,同一名管家模样的人问道:“本王的居院安排在何处?” “回王爷,还是王爷以往住着的风棠居。” “换个更大些的吧,让人将明简堂收拾出来——” 管家微微一怔,心道明简堂它也不大啊,王爷是不是久不回来,给记岔了? 但这么多人在呢,他也不好多嘴,王爷说明简堂大,那就大吧,是以只是赶忙应了声“是”,立即吩咐下去了。 听得这两句对话,燕王妃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睛。 燕王略微慢下两步,微微转头看向她,道:“郎中再三交待过,你现下需要多歇息,今日便不必急着随我进宫奔波了。桑儿一个姑娘家,跟在我身边也多有不便,待你过两日养好了身体,再带她入宫面见陛下与母后也不迟。” 燕王妃应了声“是”。 谢桑却不禁皱眉。 阿娘怎么就只知道说是是是,难道就不能说一句“身体无碍不打紧”? 难怪这么多年以来同父王之间的关系都这么不冷不热的,连带着她在中间同父王也亲近不起来呢。 燕王沐浴更衣罢,便跟着内监进了宫去。 御书房内,庆明帝听得内监来禀“燕王到了”,眼底现出了一丝笑意。 燕王到了—— 这是常出现在他梦中的一句话——那一场场不祥的噩梦之中。 正午时分,殿门被推开,便有金灿日光洒入殿内。 一道身影的出现,暂时地挡去了部分光线,金炽的光,紧跟在男人身后,将他的身形衬得愈发颀长挺拔。 那挺拔的身影来至殿内,屈膝跪地行礼。 “臣弟参见陛下。” 看着跪在那里的人,庆明帝面上笑意更浓了几分,笑着道:“你我兄弟之间,何需行此大礼?” 关注公众..号,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是兄弟,亦是君臣,君臣之道,臣弟不敢逾越。” 庆明帝无奈笑着摇头:“……你总是这般死守规矩,好了,快起来吧。十八年未见,让朕好好看看。” 正文 384 母子相见 如意事正文卷384母子相见燕王起身来,便有太监搬了椅子。 “谢陛下赐座。” 看着在椅中坐下的男人,庆明帝颇为感慨地道:“二弟变了许多……想必是这些年来在北地受苦了。” “陛下言重了,此乃臣弟职责所在,谈不上受苦二字。” “你苦是不苦,朕心中岂会不知?”庆明帝微叹了口气,道:“这些年来,每逢北地有战事,朕总是无法安眠,只恐二弟有些许差池,好在谢氏祖宗庇佑……否则,朕也无颜面对母后了。” 内监奉上了茶水,兄弟二人相谈了约有小半时辰之久。 “今日是你回京第一日,朕也不好独自将你霸在此处。左右你我兄弟叙话不急于一时,倒是母后,一直盼着你回来,且去好好同她老人家说说话吧。”庆明帝放下茶盏含笑说道。 “是。” 燕王起身,抬手施礼:“臣弟先行告退。” 庆明帝颔首,目送着那道身影离开了御书房,眼底的笑意一点点淡却。 如此约隔了半刻钟,有内监来禀,道是湘王在外求见。 湘王乃是孙太妃所生,比敬王尚小两岁,是先皇的第四子。 “皇兄,不是说二哥进宫来了吗?怎没见到人?”湘王入得御书房内,没瞧见燕王,遂问道。 “方才去母后那里了——” “那看来今日是见不着他了。”湘王边坐下,边问道:“皇兄,二哥如今是何模样?变是没变?” “十八年未见,变化自是颇多。”庆明帝似笑非笑地道:“且似乎待朕也愈发生疏了……” “他啊,就那幅脾气,且从小便同皇兄不算亲近,也就跟三哥走得近些——”湘王浑不在意地说着,见庆明帝朝自己看过来,意识到自己失言,唇上修剪精致的胡须抖了抖,立即就噤了声。 他轻咳一声,补救道:“臣弟的意思是,二哥同皇兄只是脾性不投罢了,且又隔了这些年没见,若是对皇兄表现的尤为亲近,恐怕那才叫人觉得异样吧?” 庆明帝笑了笑,不置可否地道:“是吗。” 当真只是脾性不合,还是说因为他坐在了这个位置上,从而惹了他的二弟心存不满…… 但有些事情,确实也是同脾性二字脱不了关系的。 连先皇都曾说过,他的二弟,从小到大,可都是宁折不弯的性子…… 远远不如面前的四弟来得叫人省心。 庆明帝看着坐在那里兴致勃勃地同他说起了滇州趣事的湘王。 他家中兄弟四个,虽不算多,却也不少了。 尤其是当他失去亲生母亲之后,他的亲妹妹和亲弟弟都同那位所谓正室夫人的儿子走得极近。 这时,身为长子的他,身份就变得尴尬起来了。 年龄愈大,这尴尬感便越重。 而他的二弟性情外放,刀枪拳脚皆出色,又有一个出身极好的母亲和手握兵力的舅舅,因此深得父亲青眼。 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的他,并非没想过要像二弟那样,可让一个人去做他平日里不会去做的事情,是很难的一件事。 首先便难在他自身。 他做不到浑身滚得是泥,同将士们当众摔跤。 也做不出带着一群人去爬树掏鸟窝这样幼稚荒唐的举动。 也不可能厚着脸皮追在许将军身后,求着他磨着他教自己武功,动辄便被许将军罚站罚倒立,被众人围着看笑话打趣。 他更加接受不了当自己试图做出这些反常的举动时,身边的人看待他的那种疑惑好奇的眼光,仿佛他根本不该如此,他一旦这么做了,必然是有所图,必然是想借此来博得父亲的喜欢。 他不想让旁人觉得他是在学谁…… 而他似乎也学不来。 二弟轻易而举便能同别人打成一片,让四下笑声说话声聒噪热闹,而他的出现往往会使局面截然相反。 即便是同样的事情,同样的话,他和二弟做出来和说出来之后的气氛也是不同的。 他起初只当是自己的性情使然,后来才逐渐看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二弟有着一个好出身,而那些人最擅看人下碟…… 所以,无论二弟走到哪里,身边总是跟着一群人,前呼后拥,热闹拥挤。 而他,只能远远地看着。 人在那样的环境下,自然是孤独而不安且焦灼的,那种感觉,他至今回想起来尚且都觉得难以喘息。 而在不安之下,人总会想着去做些什么。 他看准了四弟对二弟那细微的嫉妒,从中稍使些心思,便将四弟拉到了自己的阵营中——或许,只有他觉得那可以被称之为阵营。 但事实证明,幼时所培养起来的习惯,还是相对好用的,这些年来,四弟暗下便没少帮他办过一些棘手之事。 …… 寿康宫内,平日里沉稳的掌事嬷嬷此时脚步轻快地进了内殿,放轻的声音里仍有着压制不住的欢喜:“太后,王爷回来了……王爷过来了!” 看着嬷嬷的神态,太后笑着道:“既是过来了,将人请进来便是。” 嬷嬷应了一声,亲自走出去,将燕王引了进来。 燕王行入内殿之中,视线捕捉到那坐在罗汉床边,着湖蓝色织金绣团福褙子,手拿佛珠,笑得眼睛弯弯的老人,神色怔怔了片刻之后,复才行礼道—— “儿子给母亲请安了。” 听着这句隔了十八年才又听到的话,太后眼底笑意更深:“一路该是累了,快坐下歇歇。” 说着,吩咐掌事嬷嬷去取点心瓜果来。 燕王坐在那里,看着母亲银白的发髻,声音微哑地道:“母亲这些年来可好?” “好,母亲在这宫里,风吹不到,雨淋不着,渴了有茶喝,病了有太医,怎会不好。”太后含笑看着儿子,道:“倒是你,吃苦了。” 而因这最后六个字,实则也就叫她前头的那些好都不顶用了。 心知儿子在吃苦,哪个母亲又能真正过得好呢 “儿子也不算苦。”因压抑着情绪,燕王的声线略有些僵硬地道:“只是这些年来没一日曾侍奉在母亲左右,实在不孝得很……” 正文 385 当真是吗 如意事正文卷385当真是吗“这么多人呢,还用得着你侍奉?”太后笑着道:“且你这性子,又哪里是个能在家里呆得住的,从前便是终日见不着人影,真指望你来伺候着,只怕是牙都要饿掉了!” 燕王微红的眼睛里也浮现了笑意,点着头道:“是,儿子也就是随口这么一说,真要儿子做,这般粗手粗脚,怎能侍奉得了您这一贯挑剔讲究的高门贵女,恐怕难出三日,便要被赶出去发卖了。” 一旁的嬷嬷听得掩嘴笑了起来。 当真是太久没听到这母子俩斗嘴耍贫了…… 这般一想,眼睛又不觉有些酸涩。 “你既知我讲究,怎今日进宫连胡子都不知道刮一刮?虽说终究是不再青春俊美了,却也不能如此破罐子破摔啊。”太后看着儿子脸上的胡须,颇为不赞成地说道。 这若是她那儿媳吴氏还在,还指不定得如何嫌弃呢。 想到这儿,太后压下感慨,不免问道:“对了,怎不见儿媳和孩子一同过来?” 说起来,她如今这位儿媳与那孙女桑云郡主,她尚是从未见过的。 “王妃的病尚未好全,宫中又规矩繁多,如此急忙之下,儿子恐她应付不来。”燕王道:“待过两日,她们母女大致适应了京中规矩,儿子再将人带来同母亲请安。” 太后笑着点头:“也好。” 旋即眼神欣慰地道:“彼时知道你在北地有了家室,有了人陪,母亲也总算是略微放了些心。” 人啊,总是要有人陪着才行的。 尤其是经历过那样一场天翻地覆之后,又立即只身前往了那人生地不熟,条件艰苦的边境。 起初那两年,她甚至以为,儿子为了吴氏,未必会愿意再娶妻了…… 而那样做的后果,无疑会带来更多的猜疑和麻烦。 譬如是否有意借此向吴家示好,甚至可能还会被疑心到子嗣之事上面…… 好在儿子后来又遇到了海氏。 海氏虽然出身不高,只是当地小官之女,但如此一来,却也恰好免去了诸多麻烦。 听着母亲的话,燕王只附和地应了声“是”。 实则,所谓陪伴,他并不曾想过。 他娶海氏的意义,也并非是在于陪伴二字。 母子二人静静坐着吃茶,说着这些年来的大大小小之事。 但均是挑了家常的来说,说白了,皆是些无关紧要的话。 到底身处宫中,许多忌讳的话,是不便说出口的。 “回头去看看敬容吧。”太后微叹了口气,道:“这个可怜的孩子……常常念叨着你。” 燕王沉默了一瞬,才道:“敬容的事情,儿子也有听闻——当真是医不好了吗?” “太医说过,这种病能否痊愈,皆看运气了。但哀家也去看了几次,除了糊涂了些,其它倒是都好,能吃能睡还能闹腾,可是将皎皎那孩子给折腾得叫苦连天。”说到后面,太后不禁笑了。 燕王也跟着笑了笑:“她幼时是被我给带坏了,同个男孩子无甚区别,明日一早,我便去看看她。” 就是不知道定宁是否还能认得出来他了。 “尝尝你手边的松仁儿糖。”太后笑着说道:“若是觉得好吃,待会儿走时,带些出宫去给桑儿也尝尝。” 燕王看了一眼碟子里的松仁糖,笑着道:“儿子就不尝了,您知道我向来不喜吃这些甜食。” 太后道:“这可是加了松子儿的!” 听母亲浑然一幅“这可是宝贝,不吃就亏大了”的语气,燕王不禁默然。 母亲的道理总是很奇妙——他不喜欢吃饴糖,饴糖里加了松子,难道他就喜欢了?那他何不干脆去吃松子呢? “尝尝吧。”太后笑着道:“这是皇后那侄儿,特意从宁阳带来给皇后的,据说是宁阳冯家糖铺的东西,这家糖铺,你从前也是吃过的……” 皇后的侄儿…… 燕王怔然一瞬,下意识地印证道:“……当真是吗?” 太后含笑反问:“母亲亲口尝过的,难道还有假?” 燕王看着那碟松子糖,眼神一时有些反复。 当年他奉旨出征,被战事绊住,再回来时,父皇没了,真真也没了…… 也是那时他才知道,原来在他出征时,真真便已经有了他的骨肉,而后来不知因何而动了胎元,以致早产,凶险之下,竟致一尸两命…… 就在他接受不了,无法支撑时,母亲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而当时尚且来不及去亲自印证真假,就藩的圣旨便送到了他面前。 这一走,便是十八年。 这十八年间,他不止一次想过要去证实此事…… 而未曾亲眼看到之前,他便有足够的理由去怀疑这只是母亲为了宽慰他而编造的谎言。 可已经十八年过去了,母亲还有理由继续拿此等事来哄骗他吗? 太后笑着又道:“是不是冯家糖铺的,就在你跟前,你且尝尝看,不就知道了?你心里记着的味道,总归是骗不了人的。” 一旁的小宫女有些哭笑不得。 太后自己爱吃糖就算了,怎么还一个劲儿地非要劝着燕王殿下一起吃啊——难得这么干,太后娘娘吃起糖来才能更加心安理得吗? 燕王动作有些迟缓地伸出手去,到底是拿起了一块糖,送入了口中。 他不喜吃糖,可回回真真吃时,总要塞一块儿到他口中。 就是此时这样的味道…… 或许,他该设法见上吴世子一面,当面问清楚一些事情了…… …… 燕王出宫后,便直接回了燕王府。 见自家王爷在府门前下马,随从忍不住问道:“王爷不出去走走吗?” 王爷这么久没回京城,就不想到处看看吗? 即便不喝酒,那好歹也吃点儿东西啊——方才一路上分别经过了烧饼摊、点心铺,烤鸭店,牛肉汤馆,还有许多他没见过的好吃的……他就奇了怪了,王爷难道是闻不到那些香味儿吗?但凡是闻见了,怎会不馋呢? “今日累了,改日再说吧。” 燕王将手中缰绳丢给随从,大步走进了府内,对身后跟着的仆从道:“不必跟着,本王想自己走走。” 仆从恭声应下,停下了脚步。 正文 386 是二哥! , 循着记忆,燕王走近了一座院落。 院前,一名婆子带着一个粗使丫鬟,正要落锁——这本是提早收拾好的院子,且是府上正正经经的主院,可王爷今日非点名说要住明简堂,这般之下,唯有将这院中备着的部分东西再搬挪过去,眼下才算是折腾好。 “明简堂论起位置采光,哪里比得上这儿?”那丫鬟低声说道:“他们今日都说,王爷是觉得先王妃早产死在了这院中,嫌弃这院子不吉利,故而才不愿意住进来……”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且这院子重新修葺过不止一回,就是真有什么脏东西,散也早该散干净了……” 婆子说着转过身来,乍然瞧见不远处站着的燕王,不由得脸色大变,赶忙跪地行礼:“王爷……” 丫鬟也跟着跪下,面上惨白无血色。 “退下吧。” 男人平静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是……婢子告退。” 婆子起得身来,赶忙带着丫鬟离去了。 待走出一段路之后,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去。 丫鬟尚且余惊未了,看着婆子问道:“嬷嬷,怎么了……” 婆子攥着手中的钥匙,到底是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去。 她方才一时被吓住了,否则按说该问一问王爷需不需要院子的钥匙的…… 而现下走都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且王爷也不见得就是要进去的,说不准只是路过罢了。 听着脚步声远去,燕王来至院墙边,纵身往前踩着墙壁跃上墙头,跳进了院中。 他环视院中四下片刻后,来至堂内与卧房中,只觉得所见陌生多过了熟悉。 但仍有细微之处,还依稀留有与他记忆中所重叠的痕迹。 金乌已悄然滑至西山,仅隔一道紧闭的雕花窗,室外是金色的昏黄,室内已陷入了浑浑昏暗中。 燕王在一只黄花梨梳背椅中缓缓坐下,似乎在试图感受着昔日年岁中的旧影。 天色愈暗,黑暗吞噬最后一缕昏黄,室内彻底漆黑下来,坐在那里的男人,仿佛与这无声寂静融为了一体。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男人方才离开内室,一步步走了出去。 圆月已是高悬,月色将这座院落衬得愈发静谧清寂。 院墙下,一株梅树,静静地接受着月光的笼罩洗礼。 原本被这院子的女主人亲手种植的梅树久无人剪枝,想来亦无人记得打理浇水,只凭借阳光雨露的关照,便就这么野蛮肆意地存活了下来。 身形颀长挺拔的男人立在梅树旁,直至深夜未曾离去。 …… 翌日,朝阳破云而出,天地间一片明媚蓬勃。 关注v.x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许明意一大早便来了长公主府。 镇国公领兵出征而去,玉风郡主恐好友一个人在家里心中堵得慌,昨日特送了帖子过去,让好友来府上作客。 “说是作客,你这根本是让我来帮你看孩子吧。” 院子里,许明意陪长公主踢了半天毽子,同坐在一旁廊下喝茶闲看的好友控诉道。 “谢定宁最近尤为不省心,一个看不紧,人就跑出去了,我就想找人好好累一累她呢,怎么不踢啦?”玉风郡主看着走了过来的好友,毫无愧疚之心。 “累了。” 许明意将手里的毽子丢给了阿葵。 按说这种活儿由阿珠来做更合适,但考虑到游戏的安全性,显然还是阿葵更妥当。 “真累了?”玉风郡主将一盏茶递给好友,眨眨眼睛提议道:“那不然,去我院子里,咱们听曲儿去?” 许明意喝了口茶:“那我还是陪着踢毽子吧。” 她祖父才刚领兵离开京城,她若后脚便如此奢靡花天酒地,也是怪于心不安的。 “吴好看来了京城,你便连小曲儿都不敢听了?”玉风郡主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许昭昭,没看出来啊,你这若是个男子,可是个十足十的妻管严了!” “……你脑子里成天除了这些,究竟还能不能装点儿别的了?哪怕是装些水进去,帮着洗一洗也好啊。”许明意边说着,边拿了只蜜桔在手中剥了起来。 玉风郡主正要再接话时,一名丫鬟走了过来,通传道:“郡主,燕王殿下来了,说是来看长公主殿下的。” 许明意剥小橘子的动作一顿。 倒真来了。 “燕王?”玉风郡主反应了一瞬,遂转头看向正同阿葵玩毽子玩得正欢的母亲,招招手道:“谢定宁,快过来,你二哥看你来了!” “二哥?” 长公主立即丢了手中毽子,环顾四下:“人呢?” 玉风郡主看向那传话的丫鬟:“还不快将人请进来——” 丫鬟应下,赶忙去了。 许明意与玉风郡主则从软垫上起了身来,互相整理了一番衣裙仪容。 不多时,燕王便带着一名随从出现在了众人视线当中。 面对这位对大多数人而言都十分眼生的王爷,众人纷纷行礼。 “我二哥人呢?” 长公主已开始有些着急地问。 姜嬷嬷正要开口时,只见燕王已经背着手走了过来,笑着问道:“定宁,这是不认得二哥了?连人都认不出来,下次回来,可不给你买糖葫芦了。” 长公主有些怔怔地看着他,口中忍不住问道:“……有糖葫芦?” 燕王便将藏在背后的糖葫芦拿了出来,长公主伸手要去拿,他又突然移开,动了动眉,问道:“现下可认得我是谁了?” “是二哥!我听出你的声音来了!你如今怎长了满脸的胡子?” 燕王闻言立时露出笑意,这才将手里的糖葫芦递了过去。 长公主笑眯眯地咬了一口,得意地抬起下巴,冲玉风郡主的方向扬了扬手里的糖葫芦。 玉风郡主轻嗤了一声。 仗着有了二哥撑腰,跟她炫耀呢这是。 可她平日里不准她吃糖葫芦,还不是为了她的牙好? 不得不说的是,这种辛辛苦苦黑脸扮尽,不准自家孩子吃甜食,结果上门的亲戚带了一匣子饴糖来,哄得孩子喜笑颜开,而此时你若加以阻止势必显得扫兴,于是便只能看着孩子吃着,她吃一口,你的牙便不自觉跟着咬紧一分的感觉…… 当真是叫人心情复杂到这辈子都不想再当娘了。 正文 387 燕王的见面礼 , 敬容长公主乐颠颠地跟在他身后。 “这便是玉风了吧。”燕王从仆从手里接过一只匣子,笑着递过去:“上次舅舅见你时,你尚还在襁褓中,是以舅舅也不知你如今喜欢些什么,便就不曾备下见面礼,你且拿这些俗物去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回来。” 喜欢什么便买什么。 实在不行,买个面首。 所以,他方才的话多多少少是有些虚伪的。 毕竟别的不敢肯定,这位外甥女养面首的爱好,他且还是知道的。 可身为长辈,总也不好直接送个面首过来。 但东西给出去,外甥女拿来买什么他可就管不着了。 玉风郡主将那沉甸甸的匣子接了过来,透过镂空的雕花看进去,只见赫然是一粒粒浑圆的金豆子。 确实是俗物来着…… 可什么东西,不得拿这实在的俗物来换呢? 所以,世间应是没有比这更合人心意的见面礼了。 再看这位舅舅同自家母亲的相处方式,玉风郡主不禁便觉得这是个十分实在且有趣之人,此时便真心实意地笑着道谢:“玉风多谢舅舅。” 虽说是有记忆以来头次见面,可相较于其他几位舅舅,她确实更喜欢这位二舅舅,也难怪谢定宁同这位兄长最是合得来了。 “同舅舅客气什么。”燕王说话间,视线落在了外甥女身边的女孩子身上一瞬。 玉风郡主适时地道:“这位是镇国公府的许姑娘——” 燕王微有些意外:“许将军的孙女?” 许明意向他微微福了福身,应了声“正是”。 “怪不得。”燕王眼中有了笑意:“怪不得我方才瞧着,眉眼间隐约有些熟悉。” 原来是许大哥的女儿。 他先前便说过,依许大哥的样貌,三代之内若无大差错,京中第一美的名号,必然就得是他们家家传继承制的了。 “按说在私下,你或该喊我一句世叔。”燕王从袖中摸出一只锦盒,递了过去,笑着说道:“头次见面,拿去买些小玩意儿。” 许明意也未推辞,笑着接过道谢:“多谢世叔。” 手中锦盒虽小,分量却很足,想来多半也是金豆子无误了。 所以,这位燕王殿下出门时,随身竟是带着这么多金豆子的么?——且是拿锦盒装着的,这是打算遇到了个小辈,就掏一只锦盒出来当见面礼吗? 这也就是习武之人了。 倘若换作旁人,倒也不见得是个多么轻松的办法。 ——这确实也是燕王的真实用意。 毕竟京中小辈多,万一遇到了,递只锦盒过去简单省事。 “阿葵。” “婢子在。” 许明意道:“去车中将昨日新做的防虫香囊取来一只,我要赠予王爷作为回礼。” 阿葵微微一怔之后,面色如常地应下去了。 虽然据她所知,姑娘昨日根本没做什么香囊,但姑娘说让她去取,那她便是捧着一捧空气回来,也得演出实物的效果来啊……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或者说,她也可以考虑现做一个? 阿葵迅速地思考着哪种办法的可行性更高些。 燕王听得已是笑了:“本无需什么回礼,许姑娘太客气了。” “实则也算不得什么回礼,小东西罢了,恰值如今入了夏,王爷带在身上防蚊虫也是好的。”许明意笑着说道:“此番家中祖父出门前,也特地备了许多带着。” 燕王眼神微动了动。 是他想得太多了吗,竟从一个小姑娘的话中听到了暗示之意。 阿葵很快便回来了。 谢天谢地,好在马车里当真有着一只簇新的香囊在,否则她今日势必又要迎来新的挑战了。 见那只香囊乃是蓝色素布缝就,其上并无任何纹饰在,燕王也就笑着点了头:“既如此,这份回礼本王便收下了。” 而接过香囊握在手中的那一刻,他清楚地察觉到了这只香囊中有着一颗硬物在。 绝非是草药之物…… 燕王心底疑惑,面上却未露分毫。 四目相接之际,面前的女孩子面上挂着大方得体的淡淡笑意,同样看不出丝毫异样之色。 此番许明意之所以会将东西放在马车内,本也是抱着碰运气的想法,是想着万一遇到燕王,顺手就给出去了——尤其是燕王回京后,来看长公主的可能本就极大。 “许姑娘,我也想要。”敬容长公主抓着许明意的衣袖摇了摇:“但我不喜欢二哥这样的,我想要绣彩蝶的,可以吗?” 许明意笑着点头:“好,过几日便送来。” 听得此言,燕王爽朗地笑了两声,抬起手揉了揉长公主的头:“定宁果真丝毫没变……” 从某方面来说,人活在世,于这匆忙急躁的世间,可以抵御住时间的洪流,永远地活在七岁,倒是极难得也是极幸运的一件事。 看着面上眼底皆挂着浓浓笑意的燕王,许明意有着短暂的晃神。 方才……是她眼花了吗? 还是说,是因先前她心中有过那样大胆的猜测,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错觉”? 不…… 未必是错觉。 看着被敬容长公主拉着进了堂内的燕王的背影,许明意心底的猜疑犹如海上波澜,不住地回荡翻涌着。 燕王离开长公主府,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 敬容长公主或是踢毽子踢得实在乏了,待兄长离去后,便侧躺在榻上发起了呆。 看着碟子里那吃剩下的半块裹着晶亮外衣的山楂,长公主一眨不眨的眼睛里,似有着思索之色。 马车内,燕王打开了那只素蓝色的香囊。 其内确实盛放着许多晾晒干的草药。 而于这些草药之中,另有着异物在—— 那是一颗缠丝玛瑙珠。 看着躺在手心里的这颗似曾相识的珠子,燕王怔然过后,无声笑了笑。 原来是将军。 将军还记着。 …… 燕王走后不久,许明意也未有继续在长公主府中久呆。 同好友道别后,许明意出了长公主府,上了马车,便晃醒了窝在车厢内的软垫上睡觉的大鸟。 “天目,帮我办一件事——” 大鸟刚睁开眼睛,就听女孩子交待道:“去找吴恙,告诉他,我在雪声茶楼等他。” 正文 388 笑一笑 天目低低叫了一声,躺在那里,半展开一只翅膀,露出并不算瘪的肚子来。 “且还鼓着呢。” 许明意拿手指戳了戳,道:“车内也没有肉干了,先欠着,等你回来再给你。” 反正鸟每天也都是要喂的,欠着欠着,不就到吃下一顿饭的时间了么。 天目浑然没察觉到什么不对,合计了一下,大约是觉得这么着也行,遂钻出了马车,站在辕座上扇了扇翅膀,往定南王府的方向飞去了。 大鸟飞回定南王府时,吴恙正同定南王世子在书房中下棋。 初夏时节,大开着的窗外,微风徐徐,芭蕉嫩绿。 大鸟便是从这扇窗外钻进来的。 突然落在肘边茶几上的大鸟叫了一声后,竟拿长喙敲了敲茶盏,听着这砰砰声响,吴景明一阵心惊肉跳,赶忙将那只茶盏托起。 这可是他最心爱的两套茶具之一。 而另一套,上个月已经折在了天椒的魔爪之下! 不过还算值得欣慰的是,天椒也已经得到相应的惩罚和代价了——夫人拿手指点了点它的脑袋,并让它日后务必多注意些。 既如此,他也不好再去追究什么了。 看着被父亲护在身前的茶盏,吴恙眼中若有所思——茶?是茶楼的意思吗? 而似乎正是为了证明他的猜测一般,大鸟从茶几上飞下来,拿爪子扒拉了两下他的袍角,似有催促之意。 吴恙见状,心中便大致确定了。 ——看来是昭昭要见他,特让天目来传信。 “父亲,儿子突然想起还有事情要办,需要出门一趟。”少年站起了身说道。 吴景明听得一愣:“何事如此着急?这局棋都还没下完——” 吴恙思忖了一瞬,大约也是觉得这么做确实不合棋局上的规矩。 遂又坐了回去,落下一子。 吴景明满意地点头,思考了片刻后,跟着落下手中白子。 下一瞬,“啪嗒”一声轻响,少年指间黑子没有丝毫犹豫地落在了棋盘之上。 “……?”看着棋局上胜负已分的局面,吴景明不禁愕然。 他怎么就突然输了? 少年已经再次站起身,向他抬手施了一礼:“父亲,儿子就先出门办事了。” 吴景明默默点了头,视线始终定在棋局之上,心底响起了一道声音在拷问着他——所以,方才究竟为何非要多那一嘴呢?让孩子早点出门办事不好吗? …… 吴恙在雪声茶楼前下马时,下意识地抬头往二楼的方向看去。 而这一抬头,就瞧见那支开的窗棂内,有女孩子向他笑着挥了挥手。 少女姿容秾丽,从他此时的角度看去,杏色纱绸衣袖下,露出的一截皓腕,在日光下雪白的甚至有些刺眼。 吴恙仿佛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立时移开视线,大步进了堂内,往二楼处行去。 “怎想到让天目传信?”他在许明意对面坐下,边道:“万一它不听差使,岂不让你白等一场?” 自从去年入京之后,这大鸟就开始慢慢有些不受控制了。 毕竟对方不想当鸟,想当人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 譬如上次,他让大鸟陪着方先生去找人,大鸟倒是早早就飞出去了,结果后来被下人发现躲在墙角处睡觉。 许明意反倒觉得他这句话有些奇怪:“怎会不听差使?论起传信,天目可从未出过差错呢。” 听得这句,吴恙不由沉默着思索了片刻,遂得出了一个答案:大鸟只是不听他的话,许明意的话还是听的,是他混为一谈了。 至此,这个话题显然已经没有了继续讨论下去的必要。 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吴恙正要问一句今日寻他可是有事,只听她在前面开了口:“吴恙——” “嗯?” “你笑一笑,让我看看。”女孩子双臂交叠放在身前的桌上,看着他,认真地提出了要求。 吴恙听得不由一愣。 又听许明意道:“我想看你笑一笑。” 想看他笑? 吴恙隐隐觉得这个要求有些古怪且直白,但因为面前的人不同,还是试着照做了。 见少年有些不自在地偏过了头,轻咳一声,微微扬起了嘴角,许明意只觉得远远还不够。 她干脆站起了身来,朝他的方向微微倾身,伸出了手去。 女孩子拿两根食指,在少年嘴角边,一左一右轻轻往上一扯,扯出了一个弧度甚佳,却十分被动的笑容来。 “……”吴恙微有些错愕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只见她一双眼睛看的极为认真入神,清亮的眸子上方那长而微翘的眼睫根根分明地映入他的视线中,也如软绵绵的雪絮落在了他心间,清清凉凉柔柔,很快便化成了水,这水却又被他剧烈搏动着的一颗心仿佛烧得滚烫炽热起来。 这一刻,下一刻,吴恙全然没有挣扎,也无任何反应,只有些呆呆地任由那微凉细腻的手指在自己的脸上轻轻拉扯着。 提着只茶壶上楼,刚来到楼梯拐角处往上两阶的寿明看到这一幕,脚下猛然停住,眼睛瞪圆如铜铃。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将门贵女调戏世家子弟,少年懵懂无知不知反抗?! 最近故事写多了的寿明,脑海里顿时冒出了这么一句词儿来。 但两厢情愿的事情,又怎么能说是调戏呢? 寿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茶壶,片刻后,屏住呼吸缓缓转过身,躬着身子一步步往楼下走去——他这楼梯下的那叫一个轻盈无声,猫儿看了必然都要自惭形秽到觉得自己不配当猫,痛呼人类不给留活路。 “似乎也不像啊……” 二楼处,许明意看着自己手下的“杰作”,还是觉得不像那么回事。 “——像谁?” 吴恙回过神来,不解地问道。 许明意总算是将手收回,坐了回去,同他低声说道:“今日我在长公主府上,见到燕王殿下了。” 吴恙尚且觉得被她碰过的脸颇为不自在,想抬手去揉一揉,莫名又觉得舍不得把那不自在抚平,然而面上神态倒是始终足够平静—— “所以,你是觉得我像燕王殿下?” 正文 389 身世猜测 , “当时我瞧见王爷对着长公主殿下笑,确是觉着有些相似,可现下这般比照着,却又看不出何处相似了……”许明意说话间,目光依旧在少年俊朗的脸上来回认真打量着。 吴恙半点不介意被她这般看着,此时只道:“国公也曾说过类似之言——” 许明意听得一愣:“我祖父?……他也说过,你同燕王殿下有相似之处吗?” 吴恙点头:“国公说过,我与年轻时的燕王有几分相像,但同样也说不出像在何处。” 许明意心底的怀疑顿时蔓延开来。 祖父也觉得吴恙同燕王相像……这是她未曾想到的。 因此时她认真打量之下,只觉得半点不像,所以已是要认定那相似感,应当只是她的错觉罢了——毕竟先前她在心中曾有过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测,或是那猜测让她先入为主,因此才会产生了这等错觉。 可是,一个人是错觉,两个人还会是错觉吗? 尤其是祖父同年轻时的燕王十分熟悉,他的判断,必然比许多人都要更加可信。 而说不出何处相似的相似…… 那便只能解释为神似了。 而这神似,可以被解释为简单的巧合吗? 许明意陷入思索间,只听少年说道:“我也同燕王碰过一次面,若由我自己来说,倒是看不出什么相似感。” 许明意不禁道:“或许是旁观者才能看得清楚——若连你自己看一眼都觉得相似的话,那得有多像?” “说起来,我确实见过只看一眼,便使我觉得与之颇为相似之人——” 许明意一怔之后,不由问道:“是谁?” “确切来说,是一幅画像。”吴恙说道:“我家中长姑母,先燕王妃的画像。” “先燕王妃……”许明意的眼神有着一瞬的翻涌。 先燕王妃…… 吴恙同先燕王妃生得也很像?! 这是单单只是因为吴恙是吴家人的缘故吗? 而吴恙此前甚至怀疑过自己并非吴家血脉—— 燕王,先燕王妃…… 许明意脑海中极快地闪过许多线索,前世今生混杂一处,而在这等混乱之下,有一个极清晰的答案在呼之欲出…… 或许吴恙确实不是吴家的嫡孙…… 但他身上,兴许依旧有着吴家人、也就是先燕王妃的血脉! 若是如此解释,许多谜团似乎都能迎刃而解了! 包括吴家毫无保留地教养着吴恙,却又设法让他假死的举动—— “那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或许正是先燕王妃的孩子?”许明意将心中的猜测直接了当地说了出来。 她很清楚吴恙想要知道真相的决心,也同他说定了要一起查这件事,因此现下即便只是猜测,她还是选择说出来。 吴恙显然被这个说法震惊到了。 先燕王妃的孩子? 先燕王妃……和谁的孩子? 自然只能是燕王—— “可是……我从不曾听说过燕王与我长姑母有过任何子嗣。”少年的语气尚称得上平静理智。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看书领现金红包! 提及此,许明意的眼神尤为笃定:“或许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别的她尚且无法确定,但燕王有子嗣这一点,对她而言是曾摆在眼前的事实。 上一世,燕王起兵时,便将自己已经寻回多年失散在外的亲子一事告知了天下。 也因此,燕王无子嗣——这一在夺逐皇位上的劣势亦被彻底抹除。 所以,此时的燕王,尚有一个不为世人所知的亲生儿子未曾相认,此乃事实。 但这个儿子,究竟是吴恙,还是另有他人,眼下尚且无法确认——这也是,他们现下唯一要去确认的事情。 “若这个猜测是事实,那定南王府必然是知道真相的。”许明意道:“府上寻常人或许不知,但世子和世子夫人定然知晓。” 从小养大的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做父母的,当然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吴恙神色有些复杂地点了头。 他再次想到了此前在宁阳时,母亲面对他的试探时,所流露出的异样—— “今日清早,我去寻父亲时,恰见一名暗卫给父亲送了封信。”他说道:“我猜测,或许同燕王有关。” 所以今日他才去寻父亲下棋,本意是想试探些什么。 在许明意直言说出方才那个惊人的猜测之前,他固然不曾细想到如此地步,但在此之前,对自己身世的猜疑,以及对吴家与燕王之间可能存在的某种谋划,皆是一直被他放在心上的重中之重—— 他从未停下过去探查留意这些事情。 许明意闻言道:“若两家当真有如此重要的秘密,燕王时隔十八年回京,多半会同令尊私下见面。” “嗯,此时燕王刚入京,宫中眼线必然盯得极紧,若要见面,兴许会选在太后寿诞之后。”吴恙道:“我会多加留意父亲近来的行踪。” 许明意点了头。 虽说真相总有大白的一天,但无论如何,吴恙都不该是被瞒到最后,被动接受一切的那一个。 想着这些,她轻声问道:“吴恙,你害怕吗?” 这看似好像是个多余的问题。 十八岁的少年,有几个会在姑娘家面前说害怕呢? 可她就是笃定面前的人不会对她撒谎嘴硬。 且她口中的“怕”,并非是通俗意义上的恐惧,她指得是当日后种种内情与真相浮现时,他能否有足够平和坚定的勇气去面对,去坚守本心,而不致于让自己陷入诸多谎言和变故铺就的泥沼中。 她知道,他必然也能够听得懂她此时的意思。 吴恙笑了笑,摇头道:“不怕。” 看着少年甚至称得上从容的眼睛,许明意也笑了:“对啊,没什么好怕的。真相,我陪你一起查,有了结果,我便与你一同面对。” 吴恙一怔之后,面上笑意更深了。 ——所以他才更加不怕。 “昭……”少年下意识地开口,刚发出声音就意识到了不妥,虽是觉得心虚,然而此刻眼底的笑意如何也压抑不住。 这时,许明意捧着茶盏喝了一口,拿极随意却也带着一丝笑意的语气讲道—— “私下里,你倒也可以这样喊我。” 正文 390 女孩子取什么名字 , 听得这一句,吴恙脑海中有着短暂的空白——这感觉怎么说呢,大抵就像母亲说过的那样,拿手去摸猫儿,猫儿若让你摸了,你便会觉得自己那只手得到了天上地下最为圣洁的祝福……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现下,他就是这种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感受。 他觉得自己得到了最为神圣的恩准—— “昭昭……”他试着喊了一句。 “嗯?”女孩子看着他,颊边梨涡若隐若现。 “昭昭,谢谢你。”少年的语气里有着仅仅只对面前之人才有的柔和,却也始终透着认真。 “谢我什么,我也没做什么有用的事情。”许明意笑着道:“且一直以来,你也帮了我许多。” 若真要算的话,谁欠谁更多些,恐怕已经不大能算得清了吧。 但她觉得,也早已不必去算了。 就这么一直算不清下去吧。 而看着面前的少年,她忽然就想到—— “你说,孩子是不是就要这样养?” 这话题来得极突然,吴恙不免有些怔愣——昭昭这就开始要跟他商量养孩子的事情了吗? 而许明意接下来的语气与神态,却在告诉他,她不过只是突然有所感悟罢了。 “在面对变故时,心志若足够坚定,心中便始终会有一道支撑在。而若心志敏感脆弱,在变故之前,必有多疑摇摆,一不小心便要被所谓苦难给磨碎了。” 虽说世事无绝对,各人天生的性情亦是不同,但大多数人,生来皆是寻常的。 是经历和所拥有的,才让他们变得不再寻常,或好或坏的不寻常。 不管怎么说,她一直觉得吴恙的存在,确是吴家花了大把心思去教导栽培的,他被养出了一身世家子弟的教养,却仍旧有着足够坚定的内心,独立的意志,不随波逐流不受外人声音干扰。 她不止一次觉得,吴家分明就是将吴恙当作未来家主来培养的。 大致听懂了她的意思,吴恙笑了笑。 他倒并不觉得自己如何好。 而若说他在面对此事时的态度,确实比寻常人要从容理智一些的话,那么,应当同面前的她也有关系。 试问,有这样一个坚定明朗的女孩子愿意陪着他往前走,他便是想要被这区区之事所击碎,只怕都是天大的难事吧? 即便日后当真会遇到磨难,踩碎在脚下就是了。 而在此之前,他从不知喜欢上一个人,会给内心带来如此坚定而又柔软的力量。 不过—— 说起养孩子这件事,他也是颇有心得的。 尤其是养女儿。 想着这些,再看着面前鸦发明眸,雪肤香腮的少女,少年的心思不自觉地就飘远了,一句话鬼神使差地冒了出来:“昭昭……女孩子取什么名字好听?” 许明意:“……?” 看着少女微微瞪圆的眼睛,吴恙立时回过了神,赶忙补救道:“……我的意思是说,再没听过比许昭昭这个名字更好听的了,贵府……似乎很擅长取名。” 说着,端了茶盏掩饰地喝了两口茶。 许明意狐疑地看着他,道:“……我也这么觉得。” “午饭可用过了?”怕她再去深想,更怕她想通了之后自己可能会迎来拳脚问候,吴恙连忙转移了话题。 “倒还没来得及吃。” “想不想去状元楼?” 许明意摇了头。 昨日她不过是让明时去买一碗冰粉回来,可这位跑腿的小哥却愣是将状元楼中的招牌菜全给带了一份回来。 如此之下,她少说也要十天半月不想再去状元楼了。 这一点,按说状元楼的掌柜是得找这跑腿小哥赔偿损失的。 “那可有别的想吃的?” 许明意想了想,道:“不然让小七去后厨随便炒几道菜吧,咱们就在这儿吃。” “小七?”吴恙下意识地道:“他做的菜有什么好吃的?” “小七的手艺还不好吗。”许明意道:“且我记得,先前在宁阳时,他跟着裘神医也学过几日——恰巧这两天,我总想着裘神医的手艺呢。” 吴恙沉默了一下。 突然就觉得跟裘神医学厨艺这样的好机会,他当初也应当把握住的。 “怎么了?可是小七不在?若是不在的话,便换其他人来做也是一样的,我亦只是突然随口一提罢了。”许明意很随意地说着。 “……在。”吴恙没了犹豫:“想吃什么?我这就让人交待下去。” 相较于其它,还是让她吃到想吃的东西更重要。 许明意便点了几样裘神医常做的家常菜,小七照着做了,又另加了两荤两素,并两盅时蔬汤。 此时已是午后。 日光透过窗棂落在饭桌上,青色莴笋炒得水灵漂亮,肥瘦适中的五花肉片红润油亮,绿白相间的葱花洒在码放整齐的水煎豆腐上,二人执筷对面而坐,气氛闲适静好。 …… 很快,便到了太后大寿之日。 天色未亮之际,宫中四下便为此有序地忙碌了起来。 许明意跟着崔氏早早进了宫,午后与众女眷一起,陪着太后在御花园中热热闹闹地听了台祝寿戏,眼见天色将晚,遂有宫人前来指引,一众人前往万福楼赴宴席而去。 万福楼内,祝寿彩灯高悬,高低错落,蜿蜿蜒蜒,如星河,似珠光,将四下映照得亮如白昼。 内监宫娥穿梭其中,捧盏奉碟。 百官与女眷们分席而坐,寒暄谈笑声此起彼伏。 直到有太监的高唱由外声声递进至殿内—— “太后娘娘驾到!” “皇上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一片山呼声中,帝后一左一右扶着太后行进殿中。 一同走进来的,还有敬容长公主。 见她神情仪态浑然就像个孩子一般,紧紧跟在太后身后,似紧张又好奇地看着四下,不时还要同皇后低声耳语,众人心里皆有了分辨。 先前便听闻长公主遭面首行刺之后,心智回到了幼时,而自那之后,今日还是其头一次在人前露面,现下瞧着,确实像是病了的,且确实也病得不轻…… 冠服沉重繁琐,敬容长公主走着,脚下忽然绊了一下,若非一旁侍女眼疾手快,险些就要扑倒。 看着那身穿真红大袖衫,坠金深青霞帔,发髻上累着层层珠翠的长公主路也走不好,左都御史明效之暗暗胆战心惊,好几回都下意识地要伸出手去。 ……一个神智不全的人,让她跟来作甚? 且还穿着冠服,万一当真跌倒了,再摔到了本就不好的脑子可怎么办? “有宫娥左右扶着,老师且安下心来便是。”一旁的年轻御史宋典低声宽慰道。 明效之脸色一僵,肃容低声道:“今日有外国使臣在,本官是恐她当众出丑,有损我大庆颜面!” 宋典轻“啊”了一声,点头道:“学生自然知道老师的担忧所在。” 可……老师如此急着解释,岂不反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偏偏下一瞬,敬容长公主在陪着太后经过他们面前时,还偷偷冲着他家老师扬了扬手里的苹果—— 宋典顿时就想到了那日老师经过长公主府后墙时,被墙头上的长公主殿下拿苹果砸了脑袋的事情。 这还真是……缘分不浅呐。 ——宋典在心中叹了一声。 太后与帝后落座后,众人适才跟着坐下。 太子坐在皇帝下首,姿容妍丽的荣贵妃,也让乳母抱着小皇子陪在一旁。 以燕王为首的宗室席上,几位王爷率先起身敬酒,恭祝母后皇太后寿比南山。 紧接着便是敬王世子、玉风郡主等一干小辈,上前献了祝寿礼。 桑云郡主自然也准备了寿礼与祝寿的话,而这些皆是得过燕王准允的,中规中矩,足表心意却也不至于于众人间出风头。 同其他小辈一样,得了太后赏赐的桑云郡主脸上挂着笑意坐了回去。 她察觉到,有不少视线皆落在了她的身上——是因为她此番是第一次入京的缘故吗?还是因为……她随了母亲姣好的样貌? 更何况他们密州人的长相,本就比寻常中州人要出色深邃。 想着这些,女孩子便也半点不惧那些打量的视线。 紧接着,百官与众女眷亦起了身相贺。太后今日精神气色颇佳,一双笑眼始终弯着,极为可亲,殿内一派融洽喜庆。 御阶之下,奏乐声起,一行舞姬踩在织金软毯上翩然起舞。 敬容长公主靠在太后身边,指着这个指着那个问东问西,不时逗得太后笑起来,庆明帝偶尔看上一眼,亦是笑意宠溺。 “夫人您看,那个就是常陪我玩的许家姑娘!” 敬容长公主指了指许明意的方向。 太后看过去,笑着点头。 原来许将军家中的孙女已是这般年纪,且出落得如此标致漂亮了。 察觉到太后的视线,许明意亦不曾回避,而是尽量神态乖巧地向老人微一点头。 太后眼中笑意更浓,也向视线中的女孩子点了点头。 紧接着,许明意便留意到,太后将视线收回之际,目光似有若无地往宗室子弟方向下首的位置上停留了一瞬。 吴恙就坐在那里—— 许明意不由心思微动。 下一瞬,却见原本坐在那里半垂着眼睛的少年,似无意般举目朝她的方向看来。 四目相接之下,少年的视线略略往下,看了一眼她面前的饭菜。 许明意会意,默默拿起了筷子。 同一刻,宗室席上的桑云郡主,此时的视线刚捕捉到那身穿玄青色长袍的少年。 几乎只是一眼,她便认出了这正是那日她在城外看到过的那位少年—— “表姐……”再三犹豫之下,女孩子鼓起勇气,向身边的玉风郡主小声问道:“那位……坐在省昌堂哥下方的公子是哪家的?” 他们谢家宗室人口尚算简单,这几日她也都见过了,可知比她年长的堂哥只敬王世子一个,如此想来,对方定然不会是宗室子弟了。 可对方却也坐在偏上首的位置,可见身份应当多少有些不同寻常。 玉风郡主闲闲地看了一眼,拿漫不经心的语气道:“那个啊,是定南王府的世孙。” “定南王府……宁阳吴家吗?”桑云郡主有些意外,却又很快恍然——原来是皇后娘娘的嫡亲侄子,那就怪不得了。 且她记得,先王妃就是吴家女。 ——那个分明死去多年,却仍然一直被她父王记在心里,父王从不让人踏足的书房中甚至还挂着其画像的女人。 但现下,她顾不上去细想这些让人不高兴的事情,一时只是看着坐在那里的少年人。 那日远远望去,她便觉得此人生得尤为好看,现下这般看着,更觉移不开眼,偏又因其那浑身疏冷清贵的气质,而使人不敢直视。 先前城外匆匆一瞥,她只当不会再遇见,没想到原来对方竟是定南王世孙…… “别想了,这位吴世孙,已有心上人了。”玉风郡主端着酒杯,语气幽幽地提醒道。 桑云郡主闻言脸色顿时烧红,立时解释道:“表姐误会了——” 她不过才见对方第二面,能想什么? 她原本只当京师女子矫揉含蓄,比不得她们密州姑娘大胆干脆,可这位表姐,怎开口就是这样毫无顾忌的言辞? 玉风郡主不以为然。 能误会什么啊。 不就是见色起意么? 论起这方面的经验,她纵然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回了,若连这都瞧不出来的话,这些年的面首岂不是白养了吗? 桑云郡主强压着心中的羞恼与波动,吃了两口菜。 然而那少年的身影,似乎总往她视线余光里闯。 ……他当真有心上人了吗? 想想也是,对方看着显然是大她几岁,这般年纪的公子,即便没有成亲,亲事应当也不会毫无着落的。 “是定亲了么?……怎知一定是心上人呢?”她尽量拿不甚在意的语气问道。 ——这般家世,亲事多半也只是听从家中安排吧? 玉风郡主含笑道:“既是心上人,定亲不过是迟早之事罢了。” 那就是还未定亲的意思了? 那表姐是如何知道对方有心上人的? “不知表姐口中所说,是哪家的姑娘?”女孩子压低声音,好奇地问道。 他的心上人,会是什么样的姑娘? 正文 391 可方便一叙 ,“这个啊……待他们定亲时,你自会知道的。”玉风郡主晃了晃琉璃杯中的果酒,眼底始终含着提醒的笑意:“说不定到时你还要去喝喜酒呢。” 这话无意是颇为扎心的。 虽说她家许昭昭和吴好看之间,也不是旁人能挤得进去的,但若趁早将这火苗给掐灭,自然也更加省事省力。 这世间男子这么多,大家只盯着一个,多无趣啊。且万一助长了吴好看的气焰,来日昭昭管起来岂不麻烦? 是以,她向女孩子眨了眨眼睛,道:“你若喜欢这一款,表姐可以带你另找一个啊,保管乖巧听话。” 桑云郡主眼神大骇,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表姐莫要拿我开玩笑了。” 她怎忘了,这位表姐府中可是养着一窝面首呢!她也真是糊涂了,竟同这样的一个人说了这么多话。 且这样的人,说的话也未必可信。 ……说吴世孙有心上人的话,说不定也只是随口胡言,拿她打趣呢吧? 女孩子满脑子不受控制地净琢磨着这些,歌舞没顾上欣赏,面前各样精致菜碟点心也没了心思去品尝。 席间众人推杯换盏,燕王也饮了不少酒,面色渐渐赤红,眼神中也隐隐有了醉态。 燕王妃看在眼中,有心想要劝上一句,可到底没有开口。 她从未见王爷喝过这么多酒。 这些年来,王爷在密州,心中必然积压着许多心事……即便王爷从来不说,但她也是能感受得到的。 而此时回了京城,触景生情之下,情绪难免会有些压抑不住。 想着这些,燕王妃心情复杂地收回了目光。 宴席已过大半,席间不时有人起身离席,不久后再折返回来。 许明意身边坐着的一位姑娘,裙衫上不慎沾了些茶水,遂起了身,在宫婢的指引下离殿更衣而去。 如此之下,那道原先隔着一人不时看向许明意的视线,便愈发容易被察觉了。 直觉对方应是有话想对自己说,否则不至于频频看过来—— 是以,许明意转过了头去,看向对方,直接了当地问道:“纪姑娘有事?” 如此长时间地看着她,这种举动,说是失礼也不为过了——即便单单只是想欣赏她的祖传美貌,也依旧是失礼的。 听她如此直接发问,纪婉悠意外之下微怔了怔,手指拢紧片刻,倒也未有闪躲,颇干脆地道:“……不知许姑娘可便移步一叙吗?” 许明意思忖一瞬后,微一点头。 二人一前一后离了席。 宴席进行到此时,不少人都坐不住了,寻了借口出去透透气的不在少数,是以二人先后离席的举动也并不算引人注意。 二人来至一条长廊尽头旁的假山下,四处僻静昏暗,纪婉悠却仍左右看了看,显然是不放心。 许明意道:“不必看了,附近没人——” 她倒不认为对方是要使什么坏,有心想报先前纪修被她祖父打了一顿之仇,所以才特意挑了这种地方。 且即便真要使坏,那这地方也真挺不错的,假山后就有一处荷塘,将人一脚踢进去清醒清醒再方便不过了。 “我有些话,想问一问许姑娘……” 从灯火通亮之处走进昏暗中,一时看不甚清说话之人的神态,但只从语气来判断,亦可听出对方尚有些犹豫。 “纪姑娘尽快问吧,否则出来得太久,会让人起疑的。” 纪婉悠攥紧了手指,声音尚算平静地道:“敢问许姑娘同占公子……是否熟识?” “占云竹?” 听着这显然不算客气友善的语气,纪婉悠点了头。 “勉强算得上有些了解。” “那占公子原先是个怎样的人?” 许明意的语气没什么起伏:“极会揣摩人心,行事不择手段,尤其擅长以假象博取他人信任,加以欺骗利用——” 纪婉悠听得脸色变了又变。 这是她认识的那个占公子吗? 为何听起来,竟像是另外一个人? 可平心而论,这些话并不陌生……父亲也曾不止一次说过类似之言,但她只当那是父亲的偏见与误解…… 视线已经适应了周遭的昏暗,许明意将面前少女脸上的神情变幻看得分明,而此时,她不由就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纪姑娘莫非是喜欢他?” 纪婉悠显然没料到这一句,此时眼神闪躲了一下,却也并没有否认。 这便是默认了。 许明意不禁有些费解——姑且不论其它,看起来挺聪明的一个姑娘,家世样貌也摆在这里,怎就偏偏要去废物堆里挑心上人呢? 但转念一想,这未必就是偶然。 若是有心算无心,那这所谓的喜欢,便多半是掉进占云竹精心编织的陷阱中去了。 思及此,许明意缓声说道:“之前也有个姑娘家,眼里心里皆是此人,甘愿为其所用,还称此人待她尤为不同——” 纪婉悠眼神一紧:“不知许姑娘所说是何人?” “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已经是死人了。” 死人…… 怎么死的? 纪婉悠有心想问一句,可她并非蠢人,心知许明意既特意说起对方遭了利用,那对方的死,必然是同占公子有关…… “我奉劝纪姑娘一句,还是尽早离此人远些为好,否则一旦将自己连同纪家上下皆折了进去,到时悔之晚矣。” “是吗?”纪婉悠眼神将信将疑地道:“……若我家中出事,于贵府而言,似乎也并非什么坏事,许姑娘为何会如此好心提醒于我?” 从方才的对话中不难看出,这位许姑娘,绝非是目光仅被禁锢在后宅之中的寻常姑娘家。 许明意淡声反问道:“既是不信,又为何问我呢?” 她家中同纪家,的确算不上同一立场,甚至还有些过节在,她祖父不久前才刚打过纪修一顿,但若论起深仇大恨,或是你死我活的对立立场,暂时却也没有。 要她上赶着去提醒纪婉悠,固然不至于,但对方既问到了她面前,她也没有道理佯装不知,眼睁睁看着一个姑且不知好坏全貌的姑娘家就这么傻傻掉进火坑吧? 正文 392 相请 , 这世道于女子而言,本就已经十分艰难,终日束于后宅之中,眼光难免局限,面对别有用心的算计,往往缺少分辨的能力—— 而她同纪婉悠之间并无甚值得一提的过节,随口提醒一句,亦是不想让占云竹得逞。 毕竟让占云竹再添纪家这样一份助力,也并非是她所乐见的局面。 “……”纪婉悠微微抿直了嘴唇,一时未语。 她之所以找许家姑娘问这些,实在也是这些时日压在心底的疑问太多了。 “言尽于此,信与不信,则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许明意无意再多说,遂转身欲离去。 “等等——” 纪婉悠看着女孩子的背影,语气微涩地问道:“他……是不是喜欢许姑娘?” 每每想到那日他看向许明意的眼神,说话的神态语气,她便觉得一颗心仿佛被人按在了冰潭中浸着。 许明意脚下没有停顿,声音轻却透着冷意:“且别玷污喜欢二字了。” 玷污吗? 她求而不得的东西,在许姑娘眼里,竟是玷污吗? 纪婉悠艰难地扯了扯嘴角。 说句实话,自那日所见后,她是十分嫉妒这位许姑娘的。 她甚至在心底想——定是因为对方生得一幅放眼京师无人可比的好样貌。 她自幼跟在父亲身边长大,从来不认为样貌是拿来权衡一个女孩子的标准,可面对这个抢走了心上人青睐的女孩子,她也变得如此肤浅了。 然而嫉妒归嫉妒,今晚一叙,她却半点也讨厌不起来这个女孩子…… 但,对方说的话,她究竟该不该全信? 她脑子里并非全装着情情爱爱,甚至近来自认也稍清醒了些,可许家同她家中不对付也是事实,对方有没有可能只是不想让占公子成为她纪家的助力,所以才说出这些挑拨的话? 脑中思绪反复,纪婉悠站在原处迟迟未动。 许明意在折返的路上,恰遇一名宫娥寻来。 “许姑娘。” 那宫女行礼罢,轻声道:“陛下和皇后娘娘,请许姑娘去侧殿说话。” 许明意闻言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宫女两眼。 确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 因此,边随对方往侧殿而去,她边试探着问了一句:“敢问静桂姑娘,可知陛下和娘娘因何事要见我?” 听她竟记得自己的名字,语气也客气好听,宫女有些讶然欣喜,本是不欲多言的,此时便也忍不住透露了一句:“……似乎是为了静妃娘娘安胎之事,想请许姑娘身边的阿葵姑娘帮着瞧瞧呢。” 许明意了然点头。 “原来如此。” 方才她离席时,确是看到一名内监匆匆而来,在庆明帝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话。 想来应当就是静妃的事情了。 而今晚太后寿宴如此大事,也未见静妃的身影,可想而知其腹中龙嗣的情形应是依旧不乐观的。 许明意跟着宫女来至侧殿内,果见庆明帝和皇后等在那里。 “许姑娘不必多礼。” 庆明帝温和的语气下略有些躁意,事关最在意的龙嗣之事,今晚又饮了些酒,此时他没办法让自己毫无波澜。 见殿中的少女直起身来,庆明帝看向皇后,示意她来开这个口。 “请许姑娘过来,实则是想同许姑娘借阿葵姑娘一用。”皇后声音柔和,言简意赅地道:“想请阿葵姑娘帮着本宫那静妃妹妹瞧一瞧,看看能否给开张安胎的方子——就是不知阿葵姑娘可擅长这个?” 医术也分专攻的。 “似乎是略通晓些,但应当也称不上精通此道。”许明意挑了个可退可进的说法。 若单单只是皇后娘娘单独问她,她回绝了不蹚这浑水也罢,可关键在于皇帝还坐在这儿听着,她若是一口咬定说阿葵丝毫不懂,狗皇帝势必又要多想。 “无妨,且去看看也好。”话及此处,皇后便问道:“今日阿葵姑娘可跟着过来了?” 许明意点头。 “此时就候在禁宫外。” 庆明帝立即吩咐了宫人去请。 “臣女这丫鬟从未单独在宫中走动过,性情也内敛,为防紧张之下会坏了规矩,冲撞了贵人,还望陛下能够准许臣女随其一同前往静妃娘娘处。” 虽说静妃之事摆在眼前,但到底身处宫中,她不得不多留份心思提防着——万一有人想利用阿葵给镇国公府制造什么麻烦,她在左右亦可多些应变的余地。 如今祖父不在京中,哪怕所虑太过多余,她也务必要事事谨慎当心。 “也好,如此便劳烦许姑娘了。” “陛下言重了。” 阿葵很快便被带了过来,主仆二人在宫人的指引下,朝着静妃的玉秀宫而去。 皇帝会突然想到要让阿葵替静妃诊看,并非是没有缘故的。 静妃今晚无端之下,忽然见了些红,可见太医院这些时日开出的安胎药几乎没有什么用处。 “本宫近来根本不曾下过床,药也是按时喝,皆是按照他们的交待在做……什么太医,根本是一群庸医!” 静妃的寝殿内,一应宫人皆被屏退了出去,除了她便只有阿葵一人在——她不想让任何人再听到关于她腹中龙嗣不好的消息!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看书领现金红包! 坐在床边鼓凳上替她诊脉的阿葵此时的脸色并不轻松。 “如何?” 静妃紧紧地盯着小丫鬟。 虽说日日都躺在床上精心调养,但多日来的提心吊胆和患得患失,甚至一闭眼就会浮现在脑海里的噩梦,让她整个人都显出了紧绷之下的颓态。 阿葵被这双眼睛盯得心中发毛,低声答道:“娘娘……婢子对安胎之道,一贯所知不多,恐怕帮不了娘娘……” “你这话是何意!” 静妃一把抓住了小丫鬟的手腕,声音低而紧张地道:“本宫早就听说过你了,先前便是你医好了太子,彼时那些太医们可都是束手无策的……你若帮不了本宫,那谁还能帮本宫?!” 自她有孕以来,陛下待她关切备至,宫人们的态度也全然变了,包括她娘家,近来传进宫里的也皆是好消息—— 她无比清楚地知道,这一切,皆是腹中的孩子给的。 正文 393 作业来了 如意事正文卷393作业来了若是从未有过且还罢了,现下既然已经住进了这玉秀宫内……那她便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这个孩子! “本宫一定,不,是必须,本宫必须要保住这个孩子!”静妃攥着阿葵手腕的手愈发用力,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地威胁道:“你若不帮本宫,本宫便去同陛下说,你是刻意为之,居心叵测……有意谋害皇嗣!” 阿葵听得脸色白了白。 这是什么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 ……静妃是疯了吗? 她只能劝道:“娘娘还请冷静些,您若情绪不稳,大悲大怒,对养胎亦是不利……娘娘放心,婢子定会尽力而为的。” 等在寝殿外的许明意将静妃方才那句威胁隐隐听在耳中,不禁微微皱眉。 能说出这种话,这位静妃娘娘当真当得起一句又蠢又坏的评价。 但这话,也只当情急之下的蠢话来听一听且罢。 是非黑白,不是由她一张嘴说了算的。 况且,对方若真到了那一步,也断没那个胆量敢再得罪镇国公府。 寝殿内,阿葵勉强安抚了静妃,提笔写起了安胎方子。 但这方子究竟有用没用,她心中再清楚不过。 端看方才那脉象,实则这方子已是不大能用得上了…… 可姑娘交待过了,无论如何,中规中矩的安胎方子开上一张,多余的话一概不必多说。 静妃靠在丁香色的迎枕上,闭着微颤的眼睛,竭力压制着内心翻腾着的不安。 可越是如此,她便越觉得下腹坠痛,随之而来的便是迅速蔓延的紧张和恐惧席卷全身。 这时,一名宫女隔着帘子轻声禀道:“娘娘,国师大人到了。” 静妃立时睁开了双眼:“快请进来!” 宫女应声“是”,退了出去。 片刻后,便有身穿道服,臂挽拂尘的道人行进了殿中,在珠帘外站定。 一旁的许明意下意识地投去了视线。 原来这便是玄清道人,当今国师——吴恙先前找来配合演戏的那个道士。 看着倒确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若非是心中无比清楚对方是怎么进的玄清殿,怎么坐上了国师的位置,她或许也会觉得这皮囊之下确有些道行在。 可事实却证明,真正有本领的,倒多半是如姚先生和方先生这些其貌不扬之人——支个算命摊子在街尾,好半天都没人上前算一卦,好不容易来个人多看一眼,还要啧上一声“又一个江湖骗子”。 “国师还请再好好替本宫看看这久无人住的玉秀宫,究竟可有什么作祟的邪物……” 静妃紧张的声音隔着珠帘传出来:“本宫听说,好些年前,有一位前朝贵妃住在这儿,便曾滑过胎!” 国师听得直发愁。 前朝贵妃? 这起码也得是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吧。 怎不干脆从盘古开天算起呢? 真要这么算的话,往前几千年,脚下哪块地没死过人啊。 这位静妃娘娘,前前后后请他过来四五趟了,该贴符的地方他也贴了,该移的摆设他也给移了……再这么下去,他也实在没什么好拿来表演的了。 至于是不是有什么邪物—— 那必须不能有啊。 一旦说了有,若驱除不了,岂不是要砸他的招牌吗? 虽然他这招牌扛在肩上,已经快要扛不动了…… 没办法,起点太高,招牌太大太沉。 偏偏后继无力,除了雷劈奉天殿之后,再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好作品了。 甚至有几回替陛下起卦,还险些翻了车,得亏他给及时圆了回来。 但即便如此,他也能感觉得到陛下的态度隐隐开始变了,待他远不如先前那般器重了,尤其是那玄清殿里的几个老道士,一把年纪了还牟足了劲儿想要上位! 这日子过的,真是一个内忧外患。 偏这静妃娘娘还如此的不消停,专盯上了他一般。 可来都来了,也唯有说些模棱两可的话应付几句,再让宫女在殿中一角放了盆水,并交代每日午时以活水更换。 “不知这么做,有何用意?”静妃隔着珠帘问道。 国师拿高深莫测的语气道:“娘娘只管使人照做便是,待过几日,贫道再来看可有异象发生。” 至于用意,他这几日实在已经编累了,且也叫他喘口气歇歇吧。 静妃郑重地应下来,再三叮嘱宫女不要忘记每日换水的时辰。 又被缠着问了一些有的没的,国师总算才得以离开玉秀宫。 被宫女送出宫门,走出了一段距离之后,国师长吁了一口气。 然而此时,忽听得有少女的声音传入耳中—— “国师请留步。” 四下昏暗,没想到竟有人在,道人心中略略一惊,面上却立即恢复了平静,朝声音的来处看去,只见一旁的小径深处,走出了一主一仆。 走在前面的,正是那位方才在殿内见过的小姑娘。 他耐着性子等对方先开口。 “国师可有兴趣同我谈一谈吗?”女孩子在离他三五步远处站定。 国师闻言,心底疑惑,面上不动声色地试探问道:“不知姑娘是……” “先前夏晗一案,还要多谢国师从中配合——” “……”国师闻言眼神大变,先是飞快看了一眼四下,才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道:“姑娘究竟是何人?身在宫中,还请务必慎言!” 然而那小姑娘却只是从容自若地从袖中取出了一物,握在手中示于他眼前:“现下恰有一次机会,可再助国师巩固帝心,不知国师可愿一听?” “……” 看着那枚玉佩,国师震惊之余,却险些想要落泪。 老天,原来吴世孙还记得有他这么个人! 自从进了宫之后,吴世孙便再没找过他,每每闲得抠脚时他总忍不住纳闷,想他横竖也是个国师啊,吴世孙怎么就一丁点儿能用到他的地方都没有呢这说得过去吗? 而时日越久,他越是认清了一个事实—— 吴世孙可能确实不需要他。 可他需要吴世孙啊! 此时看着面前的小姑娘,他脑子里只一道声音——总算又有作业可抄了! “世孙有何吩咐,姑娘请讲,贫道洗耳恭听!” 正文 394 没有赌不赢一说 , 看着那突然两眼放光,所谓仙风道骨之感顷刻间被抛去了九霄云外的道人,许明意犹豫着沉默了一瞬。 此事是她临时出现的想法,莫要说是吴恙的吩咐了,便是论起知情二字吴恙也是半点不知的。 但这玉佩她既是都已经拿出来了,那摆明了就是打的吴恙的名号,倒也不必再临阵犹犹豫豫。 看着满脸期待之色的道人,许明意先是问道:“想必国师也可看得出皇上待静妃腹中龙嗣的重视程度吧?” 国师未曾思索便点了头。 皇上待这未出生的龙嗣如何看重这一点,根本是不用去看的,闭着眼睛也能猜得到。 谁让这树上的叶子实在太稀了呢。 近日来,魔怔了一般三番两次找他询问龙嗣之事的可不止是静妃,皇上为此也没少召见他。 可事关龙嗣之事,他能怎么说? 无非是说些模棱两可,怎么解读都不会出差错的话——也就是那种乍然听来似乎蕴藏天机玄妙,看似说了许多,实则却等同什么都没说的废话。 这样的废话偶尔说上那么一回两回,或可叫人觉得高深莫测,但若说得多了,谁又愿意一直听呢? 毕竟皇帝也不是傻子。 这正也是他近来焦虑的原因所在。 “如若国师能够卜出此事内藏的玄机,必能再得陛下看重——”夜色中,少女的声音低而沉静,莫名有着使人信服的力量。 国师的眼神动了动。 龙嗣之事上的玄机? 他抬了抬手,低声道:“还请姑娘赐教。” 少女直言道—— “这孩子同谢氏无缘,是注定保不住的。” 皇帝子嗣艰难,嫔妃们多是多年无孕,哪怕极不容易有了身孕,也多半是如静妃这般,无缘将孩子生下。 即便生了下来,亦是容易体弱早夭。 太子前面的两位皇子,便是这么没的。 相较之下,荣贵妃所诞下的这位健康的小皇子,才是少见的。 妃嫔们的身体各不相同,如此情况,十之八九应是同皇帝的身体有关。 而这在紫星教教众的口中,被称之为“因果报应”。 她觉着,庆明帝一直费尽心思想要剿灭紫星教,多多少少或许也是被这些话给戳了心窝子…… “这……贫道要如何同陛下开口呢?”道人此时的神情有些犯难。 “大可直言便是。”许明意看着他,道:“此事结果已定,话说得越笃定,自然越能看出国师的本领。” 上一世,静妃的孩子便没能保得住。 而方才,阿葵也已经替静妃诊看过了,结果也已是摆在眼前了。 这个孩子,若是跑得够快,此时或许已经转投到别的人家去了——皇帝再过不久恐怕就要自身难保,眼下这般结果,对这个还不能被称之为孩子的孩子来说,或许也不是坏事。 当然,她不可能也无权去干涉一个孩子的出生。 但事实结果便是如此,现下确实谁也没有能力保下这个孩子。 国师的心情此时很复杂。 当真是结果已定吗? 一旦出了差池,不,一旦没出什么差池,那他的招牌可就要被砸得稀碎了啊…… 况且,此事当真能给他带来多大的好处吗? “非是贫道不信姑娘……”道人复杂地笑了笑,道:“静妃的情况有目共睹,说句不好听的,不少人暗地里都说十之八九是保不住的,那些太医们,也未必不知,想来多半是不敢直说罢了……试问这样的一件事,即便贫道说了,应验了,恐怕也显不出贫道异于常人的本领来啊……” 许明意也笑了笑。 “国师是觉得赌注太大,而能赢到手的钱却不值一提吗?” “贫道也是为了吴世孙着想……这一旦有个万一,贫道烂命一条,被厌弃是小事,看还未来得及为世孙效力,才是最大的遗憾啊……” “说白了,国师是认为不值一赌——”女孩子的沉静同道人的犹豫回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可此事,结果是注定的,并没有赌不赢这一说。” 对上那双笃定的眼睛,国师有着一瞬的怔然。 他不禁想到了当初雷劈奉天殿一事的经过…… 那时他便认为是在赌。 可事后他总是不由在想——如此精准之事,断无博运气的可能,那恐怕根本不是在赌,而是当真窥探到了什么天机…… 而一件事情,当风险等同没有时,白送的好处——谁还会嫌这好处太少呢? “况且,借此事可彰显国师神通的机会并非没有,端看过程中国师如何说,如何做了。” 国师试探着问道:“不知姑娘有何高见?” “都说万事皆有因果,母子连心,或许静妃腹中龙嗣,当真是受了什么邪物的冲撞呢?” “……邪物?”道人的眼神闪了闪。 “而陛下时常过来玉秀宫,同静妃接触颇多,这不祥之物,或就在陛下身边也说不定。” 听女孩子越说越大胆,越说越详具,道人此时心中才算明了。 这根本不单单是什么让他巩固帝心的机会,更是要借他之手除去什么人……! 但意识到这一点,他反倒更安心了。 只拿不给,伸手白嫖这种好事,固然是人生理想,但也要看对方是谁,堂堂吴家,岂有让他占尽便宜还不出力的道理? 只是…… “敢问姑娘所指这不详邪物,是……何人?” 许明意不答反问:“国师可知静妃是何时被太医诊出了身孕?” “似乎是……泉河行宫春狩之时?” “没错,那国师大可再想一想,自那之后,皇上身边是否便多了一个人?”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多了一个人…… 国师眼神变幻了片刻,不确定地说出了一个名字来。 “……” 玄清殿看似不参与政事,但呆在皇帝身边,朝中大小消息,自然也一贯还算灵通,尤其此事也并不是什么秘密。 听着道人说出的名字,许明意微一颔首。 “正是此人。” 这个伪君子,如今藏身于宫中,她即便是想不管不顾一刀砍了对方,也是极为不切实际的。 而近来她同父亲谈话时,总是会提到一点—— 正文 395 醉酒 , 若是权力被掌握在居心不正之人手中,那便等同是恶徒手中有了刀,而这把刀,终将会悬在所有无辜之人的头上。 她想做的,便是铲除此人,尽快夺下对方手中的刀,或是干脆剁下对方握刀的手。 即便此番她用到的手段,也确实称不上磊落,但这件事情,她是一定要做的,哪怕不提其它,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思及此,许明意看向国师,道:“静妃腹中胎儿,还请国师做法超渡,也好叫它来世得以投去一户好人家。” 无论如何,此番她利用了这个无法出世的孩子是不争的事实。 而她得以重生之后,对这些往转轮回之事,也不得不更信了一些,或许所谓超渡,也的确是有用处在的。 国师虽觉得此举有些多余,但还是答应了下来:“姑娘既开了口,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就有劳国师了。” 一番商量下来还算顺利,许明意微一福身,便要带阿葵离去。 “姑娘且慢。” 国师忙将人喊住,笑着道:“贫道还未请教姑娘贵姓,是哪家的姑娘?来日遇见,贫道也可多留些分寸。” 对方的衣着谈吐皆可见身份不同寻常,谈及方才之事时的语气,也并不像单单只是替吴世孙来传话的…… 可对方所持玉佩,确是吴世孙的贴身之物,对当初奉天殿之事显然也一清二楚—— 所以,对方的来意不必怀疑。 他现下之所以有此一问,纯粹就是出于好奇。 “家父姓许,现任户部主事之职。” 国师了然点头。 户部主事,官职不高啊。 可是,姓许的户部主事…… 国师凝神想了片刻,眼前闪过一道圆滚滚的身影,眼神不由顿时一遍:“姑娘是……镇国公府的小姐?!” 视线中,女孩子点了头。 国师在心底重重地嗐了一声——这是哪门子朴实含蓄的自报家门之道啊! 可转念一想,报家中父亲的名号,似乎也是再正常不过的。 不过,说到镇国公府…… 不知想到了什么,道人的眼睛忽然亮了亮。 “贫道想冒昧问一句……这两番之事,可是贵府的姚先生所卜算出来的?” 这位姚先生的名号,在他们这个圈子里可是颇为响亮的! 当然了,这响亮的缘故主要在于对方的路子走得颇为成功,一举得了镇国公的青眼,凭一人之力带起了术士也能跻身幕僚之列的风潮—— 当觉得在这条道儿上混不下去的时候,姚先生这个成功先例,便是大家心中指路的明灯。 姚先生的事迹,也给了大家诸多启发——为镇国公所救,于是便以报恩之名留在了镇国公身边,多么合情合理知恩图报却又名利双收的职业规划啊! 但能得镇国公如此重用,想来对方必然也有着过人的本领在——对此圈内圈外传言颇多,也是众说纷纭。 这一回,他莫不是近距离接触到这位神坛上的前辈了吗? 甚至曾经还来了一次完美的隔空合作? 看着对方突然充满联想的一双眼睛,许明意多少是有些措手不及的。 而在这之后,她不讲道义的选择了默认。 如果这样能让对方觉得一切更为可信,更有信心的话,那就辛苦借用一下姚先生的名号好了…… 一旁的阿葵则不禁觉得这情形极为熟悉。 继她之后,姚先生似乎也要拥有一些本不属于自己的神奇本领了呢…… 而不得不说的是,这种多了个人陪着的感觉,还怪安心的。 小丫鬟不由又想着——若日后这条船上的人越来越多,那她岂不是要成了替姑娘背锅这条道上的元老人物? 可以开班授课,教授经验技巧心得的那一种? 听得不远处似有脚步声传来,许明意开口道:“此事具体要怎么做,国师大可自行思量安排,我且等着国师的好消息了。” 有了先前雷劈奉天殿的经验在,这位国师故弄玄虚的能力是不必怀疑的。 “贫道定不负姑娘和世孙所托。”国师恭敬施礼,低声道:“许姑娘慢走。” 待许明意带着阿葵转身离去,国师才抬起头来,看着女孩子那道于夜色中朦朦胧胧的背影,眼底不禁浮现了疑惑之色。 办正事的道理他都懂。 可是…… 定南王府的世孙,怎会同镇国公府的姑娘走得这般近? 还将贴身玉佩这样重要的物件给了对方? 这得是怎样引人遐思的关系才能做到这一步? 片刻后,国师摇着头“啧啧”了两声,转身走了。 …… 许明意带着阿葵回了万福楼侧殿中回话。 听阿葵所言,同那些太医们并无什么区别,也只是留下了一张安胎方子,庆明帝勉强维持着脸上温和的神情:“有劳许姑娘了。” 心知狗皇帝此时心情不妙,恐他再生出什么不做人的心思来,皇后便适时开口道:“时辰不早了,前头的宴席也大致都已经散了,世子夫人必然还在等着许姑娘,许姑娘且随夫人回去吧。” “是,臣女告退。” 许明意带着阿葵行礼退了出去。 跨出殿门之后,主仆二人穿过一条朱红长廊,欲往前面设宴的正厅而去。 然而刚步出长廊,许明意便慢下了脚步,看向前方的一丛花木。 夏日花木茂密,可替其后之人遮挡身形,然而月色之下,那颀长的身影却是无所遁形。 看着地上的影子,许明意出声道:“既然要藏,怎不将影子也一并藏仔细了呢。” 关注v.x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她话音刚落,那丛花木后便行出了一位少年。 “何时说要藏了?不过是在此处等你罢了。” 特意在这里等她出来吗? 看着月色下,正向自己走来的那身形挺拔的少年,身处这处处皆要打起精神小心应对的深宫之中,许明意第一次生出了踏实安稳的感觉来。 “走吧。” 吴恙来到她面前说道。 许明意看着他:“去哪儿?” “燕王醉酒,被送出宫回燕王府了——”吴恙垂眸同她对视着,放低了声音说道。 许明意闻言眼睛动了动。 燕王出宫了? 看来吴恙也觉得燕王今晚醉酒之事有蹊跷? 正文 396 确实很巧 虽前后只同这位燕王殿下见了两次面,但也不难看出对方豁达的性情之下,实则言行颇为谨慎。且常年驻守北地,处境也并不轻松,按说警惕心必然是要高于常人…… 这样的一个人,时隔十八年回京,当真会在太后寿宴上毫无顾忌地让自己醉倒吗? 再者,她曾听祖父说过,祖父从前常同燕王一起喝酒,二人的酒量也算得上是棋逢对手…… 想着这些,许明意没有耽搁地点了头:“那咱们现在便出宫。” “嗯。” 吴恙挑了一条无人的小道,二人很快出了万福楼。 许明意却突然脚下一顿,转头看向他:“我还需先同母亲说一声才行——” 不然母亲着急之下,必然要在宫中四处寻她。 “我去寻你之前,已同明时说过了。”吴恙道:“他会同世子夫人说明的。” 许明意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怎觉得自从这人同她祖父喝了几回茶之后,同她家中人等的相处上面,就愈发地不见外了呢? 因此时出宫的官宦家眷颇多,二人混在其中一前一后出宫,倒也不曾引起什么注意。 崔氏被几位好友拉着说话,走得迟了些。 待踏出万福楼的殿门时,恰见定南王世子夫人徐氏也刚从殿内行出。 想着对方家中的儿子和自家闺女……咳,不对,是想着先前在泉河行宫,明时失踪时,定南王府暗中也帮着找了人,崔氏脚下便慢了些,等了等对方。 徐氏也看到了她,见她左右无人,便看似随口笑着问道:“怎不见贵府的姑娘?” 崔氏含笑答道:“小姑娘呆不住,提早带着丫鬟回去了。” 徐氏眼中笑意顿时更深了:“这倒巧了,我家中那个,同样是个在席上坐不住的,也是早早就走了。” 崔氏闻言依旧笑着,点了点头。 是啊,确实很巧。 更巧的是,方才她家明时毫不掩饰地就直接告诉了她——吴世孙带着姐姐提早出宫了。 徐氏此时心情颇好。 见儿子早早没了人影,她本还想着,她家阿渊不上道,不懂把握机会。现在看来,还是很懂得嘛。 徐氏正要同崔氏再说些什么时,忽听得身后传来女孩子清脆悦耳的声音。 “夫人——” 桑云郡主提裙跨过殿门,走了过来。 徐氏和崔氏一时不知对方喊得是谁,但一转过头去,也就明白了。 女孩子的视线只定在徐氏身上,走近了向二人施礼后,便向徐氏说道:“桑云在密州时,便曾听说过吴家世子夫人的美名呢,今日一见夫人,才知传言不虚。” 美名? 端庄贤淑,女子楷模吗? 徐氏笑了笑。 美名远播就对了,毕竟她可是花了大把心思才装出来的呢。 “我也听说过桑云郡主,听说郡主性情活泼,骑马射箭,非寻常中州女子可比。” 巧得是她未来儿媳偏偏不是寻常女子,非但骑马射箭十分精通,女扮男装也很在行呢。 徐氏两句话少不了就要想一想未来儿媳妇。 她觉得自己这多半是病了。 这病要想治好,想来只一条路可走——只能早日将儿媳妇娶回家。 “不过是父王纵着我,拿来闹着玩罢了……”桑云郡主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旋即道:“桑云久仰夫人美名,不知改日可否登门拜访夫人?跟夫人说说话,习一习礼仪?” 徐氏不禁有些讶然。 燕王府的郡主,按说不应该如此不懂分寸啊…… 虽说密州风土人情相对彪悍直接,后宅的小姑娘又离纷争更远些,远不比京师这般勾心斗角,可入京之前,燕王难道不曾交待过吗? “郡主——” 一名侍女走了过来,声音似有着提醒之意。 这是桑云郡主身边的侍女——燕王妃母女二人初至京城,尚且不懂宫中规矩,被特允带了贴身侍女入宫赴宴。 听得侍女的声音,桑云郡主微微转过头去,飞快地皱了一下眉,低声道:“我同夫人说话呢。” “……”徐氏心中更是愕然。 这丫头竟还倒过来提醒婢女不该插话吗? 看来并不是燕王不曾交待,而是孩子根本拉不上道…… 看着转回头,目光乖巧殷切,还在等着自己回答的女孩子,徐氏唯有笑着说道:“三日之后,温夫人会在府上设赏花会,到时许多夫人姑娘都会过去,郡主无论是想寻人说话,还是想习礼仪规矩,倒都是再合适不过的。” 桑云郡主面上的笑意淡了淡。 她不是笨蛋,即便对方的话说得十分委婉,她却也听懂了。 ……难道是觉得她们密州女子太粗俗,不愿同她往来吗? 想着这个可能,女孩子脸上有些挂不住,神情还算得体地点了头:“多谢夫人提醒,我若得空,便去瞧瞧。” 顿了顿,又忍不住问了一句:“夫人到时也会去吗?” 她并非是遇到一点误解便退缩的人,相反,她相信只要有机会相处,这位世子夫人必然还是会对她改观的。 徐氏含笑点头:“应当会去。” “那到时我在花会上等着夫人——” 桑云郡主还要再说时,一旁的侍女出声道:“郡主,太后娘娘请您和王妃去寿康宫说话,不宜再耽搁了。” 桑云郡主便向徐氏福了福身,道:“桑云就先去皇祖母那里了。” 徐氏依旧笑着:“快去吧。” 桑云郡主带着侍女向等在不远处的燕王妃走了过去。 母女二人在宫人的指引下,朝着寿康宫的方向而去。 …… 同一刻,被宫人送回府上的燕王,刚被仆从扶到卧房中躺下。 仆从替燕王换下了满是酒气的外袍,替人简单地擦洗了一番后,见自家王爷睡得沉了,便留了一盏灯,退去了外间。 不多时,燕王身边平日带着的小厮走了过来:“你且下去吧,由我来守着王爷就是。” 仆从乐得轻松,应声退了下去。 “……王爷醉得很厉害?” 见他走了出来,守在廊下的另一名仆从悄声问道。 “是啊,醉得都不省人事了,说话也不答应,这会儿正昏睡着呢……”chaptere 正文 397 藏身 , 话音刚落,卧房中隐隐有呼吸不匀的鼾声响起。 两名仆从便垂手退回了抱厦而去。 房内,床上的燕王睁开了眼睛,眼底已是一片清明,不见丝毫醉态。 小厮取了一件玄青色衣袍,无声捧到燕王面前。 燕王起身穿衣,边低声交待小厮:“每隔半个时辰,让人换一次茶水。” 小厮正色应下。 初夏的夜晚仍是凉的,窗子一经被推开,便有凉风驱散了屋内酒气。 见窗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小厮动作极轻地将两扇雕花窗重新合上。 …… 许明意出宫之后,在马车里换了便于行动的男装,让阿葵帮着拆了发髻打散,拿深青色缎带束在头顶。 出于自觉,阿葵本也要换上小厮的打扮,却被自家姑娘出言阻止了:“你不必跟着过去——” 虽然对接下来的事情和局面尚无十分清晰的预料,但燕王是习武之人,若到时需跟踪对方的话,带着阿葵无疑是极不方便的。 阿葵也不多问,乖乖点头道:“那婢子等姑娘回来。” 又往前行驶了一段路,在经过一条巷子时,车夫停下了马车。 许明意打起车帘往前看去,只见是前面小七赶着的那辆车先停了下来,见她看来,小七从辕座上跳下,抬手向她行礼。 许明意会意地下了马车,走了过去。 车帘被人从里面打起,旋即有一只大手伸了出来——玄青色窄袖下,少年的手掌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煞是好看。 许明意没有犹豫,扶着那只手上了马车。 车帘在她身后落下。 车内只吴恙一人,许明意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只见中间的小几上除了瓜果之外,另还摆着几碟酥饼点心。 许明意一眼认出了那酥饼是何记的,不由问道:“你方才在街上停车,便是叫小七买这些去了?” 吴恙“嗯”了一声,道:“给你买的,说是今晚最后一炉,刚出炉的,还不算凉,快尝尝。” 说话间,递上了一方折叠方正的白色棉帕。 许明意下意识地接了过来,棉帕是湿的,她仔细擦了擦手。 左右手也擦干净了,便就吃了一块儿。 “好吃吗?” 吴恙笑着问道。 许明意点头,因口中有东西不便开口,她便指了指碟子里剩下的那些,意在让他也尝尝。 吴恙看了一眼她手里的,只觉得这情形跟书里说得好像不一样——按说不是该顺手将自己的那块递过来,让他尝一口试试吗? “我先前吃过了。” 吴恙并没有去尝那碟子里的点心,只抬手倒了盏热茶,送到她面前:“喝口水。” 动作比意识要快,右手中拿着点心的许明意微微倾身,就着他手中的茶盏喝了一口。 吴恙不由微微一愣,旋即眼中便浮现了笑意,将茶盏又递得更近了些—— “温度适宜,再喝一口吧。” 许明意便就又喝了些,将最后一口酥饼吃下。 不多时,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小七的声音随之响起:“公子,许姑娘,到了。” 到了? 许明意动作快,先一步下了马车。 车内的如玉少年却依旧坐得笔直,垂眸看着右手中始终握着的那只茶盏,鬼使神差般,将那茶盏凑到面前,尝了一口。 果真是好茶…… 少年神情有些迟缓地扬起了嘴角。 “吴恙?” 见人迟迟没跟下来,许明意疑惑地向车内喊了一句。 车中,少年嘴角的笑意立即收起,做贼心虚般连忙搁下茶盏,轻咳一声,理了理衣袍,下了马车来。 “这是哪儿?” 许明意看了一眼四下,向他问道。 自幼在京中长大,又是喜欢乱窜的皮猴子般的性子,她自然知道认出了此处是广宁街,实则她想问的是,为何会来这里。 “去平清馆。”吴恙转身往前走去,边同她说道:“走着去更方便些。” 马车若停在平清馆附近,无疑会暴露行踪。 “平清馆?”许明意两步跟上他,低声问道:“……莫非吴伯父和燕王殿下会在此处见面不成?” “我猜想多半是在此处。” 猜想? 本以为他是事先打听或偷听到了什么,合着竟是猜的? 许明意不禁好奇地看他一眼:“怎么猜出来的?” 这平清馆可不是寻常的茶馆去处。 据她所知,此处乃京中极有名气的茶馆之一,其内布置精巧风雅,乃是文人墨客钟爱之地,常有文坛大儒会在此设下诗会,以文会友。 此时虽是晚间,客人必定稀少,可这茶馆内的掌柜伙计想必早就练就了一双极擅识人的眼睛,吴伯父来此,难道不怕被认出来吗? “平清馆同雪声茶楼一样,皆属吴家所有——”吴恙直言告知道。 只是两处的作用不同罢了。 听得这个朴素直白,而又不止透着财大气粗的答案,许明意不禁沉默了一瞬。 原来文人聚集之处的平清馆也是吴家所有—— 前几年,她家二叔也是常常会过来的。 也不知二叔喝醉酒时,可有说过什么对吴家不甚友好的言论,若是说过,还能完完整整地被送出来,倒也是店家足够爱惜招牌名声的体现了…… 二人说话间,已经来到了平清馆外。 看了一眼头顶的招牌,许明意有些犹豫地低声问:“咱们就这么直接进去?” 万一伙计转头告诉了吴伯父吴恙也在,到时还能听到想听的东西吗? “无妨。” 吴恙似乎已有打算。 许明意便也没再多问,只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此时晚间客人甚少,堂内只两名着长衫的男子坐在那里喝茶,不时叹气摇头,倒不知是怀才不遇,还是对如今的朝政时局感到失望,面前分明是一壶清茶,竟也喝出了借酒浇愁的架势来。 这样的两个人,自也没心思留意走进来的吴恙二人。 迎上前来的伙计看见吴恙,眼底闪过一丝意外,旋即又恢复正常,笑着招呼道:“吴公子怎得空过来了?” 倒像是接待常客时的模样。 “路过此处,便进来坐一坐。”吴恙的目光不经意般将四下扫视了一遍,边同伙计说道:“今晚我过来之事,勿要同我父亲提起。” 伙计听得一怔。 不得向世子说起? 这是为何…… 疑惑间,伙计敏锐地捕捉到自家世孙的视线似有若无地往身边看了一眼。 而身边那“公子”则是有些不自在地往世孙身后躲了躲,一双黑亮的眼睛闪闪躲躲,也颇有几分无处安放的紧张感。 伙计的眼睛闪了闪,心里头顿时跟明镜儿似的。 懂了,懂了! 谁还没年轻过呢? “是,小人都明白,小人定当守口如瓶。” 伙计当即就将人往后院领,“里头清净雅致,正适合二位公子谈诗论词……” 与寻常茶馆不同,此处的后院才是最为风雅的去处,栽有青竹花草,设有三五雅室,各有各的精巧之处。平日里,非贵客不可入内。 但许明意心中很清楚,这伙计之所以将她和吴恙带去后院雅室,应该还有着别的原因。 伙计将二人引至雅室中,很快便张罗好了茶水点心之物。 末了,又不知从哪里抱了只细颈白玉瓶,瓶内插放着几支时令鲜花,吴恙看一眼,不禁觉得那十之八九还是现摘现插的…… 伙计将花瓶放下,看了一眼站在书柜前翻看的许明意,遂压低了声音同自家公子笑着说道:“咱们这儿清雅干净,景致好,还有好茶好点心,说话也方便,公子日后可以带朋友常来……” 总而言之,可比那雪声茶楼强多了! 可偏偏寿明那小子成天有意无意同他们炫耀,说公子隔三差五便要去雪声茶楼闲坐,可把他们平清馆里的人给眼红坏了,当时便纷纷下定决心——最好别给他们在公子面前表现的机会,否则定叫公子明白什么才叫真正无微不至的体贴和周到。 听着这充满明争暗斗尔虞吾诈的一番话,吴恙唯有“嗯”了一声,道:“不必再张罗其它了,且先出去吧,无事不必进来。” 伙计会意地应声“是”,笑着退了出去。 门刚被伙计从外面合上,许明意便将手中的书放了回去,转回了身来,压低了声音同吴恙问道:“方才在前堂时,你可看到了二楼处有一间雅室是亮着灯的?” “看到了,门是开着的,说明人还没到,应当是提前留好的——” 所以,伙计才未有将他们往二楼处带。 许明意道:“看来你多半是猜对了。” 燕王今日在宫中醉酒,她和吴恙便猜测此举或是为了掩人耳目,借此机会同吴世子见面。 太后寿诞,皇帝也饮了酒,并且心思多半都放在了静妃腹中龙嗣之上,今晚对燕王而言,无疑是个好机会。 但这一切都只是她和吴恙的设想,燕王到底会不会出府,出府之后会不会过来此处,尚且都是未知。 然而现下看来,应是已有七成把握了。 “还须先去那间雅室中看一看——”吴恙从椅中起了身。 许明意点头,随他一同离开了这间雅室,并将房门轻轻合上。 “从这里应当可以悄悄进去。” 二人来至布置陈设别具匠心的后院中,许明意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座假山说道。 吴恙举目看过去。 看来这是免不掉要在自家的地盘上翻窗入户了。 “怕高吗?”他问道。 “自是不怕——” 城墙都上过,怎会怕这区区二层楼? 许明意这厢正跃跃欲试时,就觉腰身被人轻一揽住—— 少年足下轻点,身轻如燕,踩着假山,带她跃上了那间亮着灯火的雅室窗棂下的廊檐。 察觉到那揽着自己的手松开了来,许明意压下怦怦乱跳的心绪,率先翻进了屋内。 少年单手撑在窗框处,旋即也轻松利落地翻了进来。 这间雅室十分宽敞,以帘栊隔开内外间,外间乃是喝茶会友之处,里间则设有矮榻供人歇息,一应之物俱全。 “看来的确是我父亲要过来——” 看着一旁小几上冒着几缕淡淡青烟的香炉,吴恙笃定地道:“这炉中熏得乃是我父亲喜欢的香。” 偏他父亲虽爱香,熏香时却不喜太浓,总要开窗散一散香气,美其名曰“清风洗香”——只留一缕淡香最是合他心意。 “那咱们去隔壁房中——” 至此,许明意也算彻底确定了今晚具体要怎么做,没别的,就是偷听罢了。 吴恙点头。 然而二人正要试图离去时,却忽然听得有上楼的脚步声传来。 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四个字——来不及了! 即便是翻窗出去,可隔壁雅室的窗是闭着的,并非立时便能藏身进去,而一旦现下安置不好藏身之处,之后再想要接近这里而不被燕王他们察觉,必是极难了。 直接翻窗离开不是难事,可他们想要的并非是脱身—— 情急之下,许明意忽然拉起吴恙的手,飞快地往帘栊后的内间奔去。 方才她扫了一眼,记得这里面有一面柜子来着! 急匆匆间,视线捕捉到那面柜子,许明意二话不说,迅速将柜门打开,先将吴恙推了进去。 如此情形,根本没有商量的时间,若想要配合默契不出差错,只能是一方任由另一方来安排,而吴恙也很情愿被她安排,是以便就这么被塞进了柜子里。 将吴恙塞进去之后,许明意也立即弯身钻了进去。 来人被伙计带了进来,雅室的门被合上之时,那两扇柜门也堪堪只是刚在许明意手下彻底闭紧。 这面朱漆衣柜不算小,可同时容纳二人,还是显得狭小许多。 后进来的许明意,整个人几乎是缩在了吴恙怀中。 吴恙心如擂鼓,觉得这样实在太过失礼冒犯,也实在叫他无法平静,遂悄无声息地稍作挪动调整了一二。 可再如何调整,空间着实有限,最终虽说是二人面对面各占柜子一边,然而碍于少年人身形颀长高大,许明意仍是只能躲在他身前,而为了保持柜身平衡,吴恙还需将一只手撑扶在她身后的柜壁之上。 此时此刻,许明意也顾不得去在意这些,只一动不动地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正文 398 柜中 , 从伙计的话中来看,来人显然是吴世子。 燕王还没到。 转念想想,二人确实也不可能一同来此。 倒也该庆幸先到的不是燕王,不然就凭她和吴恙方才那番慌里慌张的动静,恐怕不见得能躲过燕王的耳朵。 许明意这般想着,不由徐徐吐了口气——实则也是有恃无恐,心知此番面对的算是自家长辈,再怎么着也不会有性命之忧,若是换个处境,她也不敢就这么拉着吴恙冒险藏身进这柜中。 “世子爷这是去了何处?怎惹了这一身的白毛儿?” 桌边,吴景明正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摘着衣袖上的猫毛,伙计瞧见这一幕,不由问了一句。 “还能去了哪里,不过是家里的猫儿罢了……”吴景明轻叹了口气。 出门之前,天椒难得蹭了蹭他的袍角。 面对这等平日里不易得的恩赐,而夫人刚巧从外面回来,他便也不好不识抬举。 于是他就抱了抱天椒。 彼时急着出门,便也未来得及重新更衣。 再者便是,只是这么抱了一下而已,怎就沾了这满身满袖的毛呢? 这么个掉法儿,按说得秃成天目才合理啊。 吴世子费解之余,认认真真地继续摘猫毛。 听着这叹气声,想着吴恙曾说过如今他家中家庭地位的问题,许明意不禁弯起嘴角,无声笑了笑。 眼前已大致适应了黑暗,隐隐约约见得她在笑,吴恙也露出了笑意。 察觉到他似乎也笑了,许明意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她本就是躲在他身前的位置,恰他此时微微垂着头,她如此一抬头,不作防之下,额头便触到了少年的下颌与微凉的薄唇。 额头上传来的触感是凉的。 少年的气息是干净温热的。 二人皆有着一瞬的滞然。 本就一动不敢动的吴恙更是身形霎时僵硬,仿佛被人施了什么定身术一般。 柜中狭小寂静,一切都变得清晰可闻,甚至因被困在这不足方寸之地,从而无限放大—— 呼吸声可以尽量放轻,搏动的心跳之音却全然不受控制,许明意听着近在咫尺的噗通声,甚至还有少年的喉结滚动的声音也无可躲藏。 ……他这是在想些什么? 不对,或者说,是她又在想些什么? 许明意紧紧攥着衣袖,竭力想要驱散这如一张无形的网,足以叫人牢牢捆缚其中的气氛。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然而她却听到头顶上的那道呼吸声渐重,甚至隐隐有几分炽热之感。 她心中一慌,恐再这么下去必然要被发现,赶忙伸手捂住了吴恙的口鼻。 黑暗中,少女清清亮亮的眸子里盛满了警告之色,温温凉凉的手指似乎还带着淡淡的香气…… 感受着这一切,吴恙甚至觉得愈发难以冷静了。 他艰难地将女孩子的手移开,将头克制地偏转至一侧,不敢再看那双眼睛。 他也觉得自己在这般情形之下,如此地不自持,实在太不像话。 他以往常是觉得,所谓美色误人,不过是以讹传讹——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比克制自我更加简单的吗? 现下看来……这的确很难。 要他栽在这上头,也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甚至根本也无需许明意做什么。 心中势同水火之下,少年在心底默念起了从方先生那里听来的清心诀。 但还是没用。 继而,他又想到了曾见过的那些饥寒交迫的流民,那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颊,一双双无助呆滞的眼睛。 少年当即只觉一桶冷水浇了下来,人也冷静了大半。 ——大庆尚有这么多百姓在吃苦受难,他如此这般,实在很不应该。 冷静下来的瞬间,吴恙神色一正,缓缓按住了许明意的一只手臂,有着提醒之意。 有人过来了…… 许明意也隐隐听到了脚步声。 果然,很快就有叩门的动静响起。 同时传进室内的,还有伙计压低的声音:“世子爷,客人到了。” “将人请进来。” 吴景明停下了摘猫毛的动作,拂了拂衣袖,站起了身来。 房门被打开,身穿玄青缂丝长袍,蓄着一脸胡子,身形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 “王爷。”吴景明抬手施礼,宽大衣袖垂下:“许久不见了。” 若说见,自然是才在宫中见过的。 可对二人而言,这般相见,却当真隔了太久了。 燕王含笑拱手:“既平,许久不见——你还是老样子,没怎么变。” 听得这声既平,吴景明心底不禁升起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之感。 从前,阿姐还在时,他是喊这位自幼一起长大的王爷做姐夫的…… 那句姐夫,他喊得十分心甘情愿。 人是阿姐自己选的,即便父亲曾一度反对这门亲事,但他始终也觉得,除了这个人,再无人能配得上他的阿姐。 可现下,有了现王妃,有了小郡主,姐夫这个称谓,自是不宜再叫了。 二人坐了下来说话。 “……这些年来,我身处这京中碌碌无为,未曾吃得王爷所吃的这份苦,自然还是止步不前的老样子。” “这话便过分自谦了,所谓作为,未必就是摆在明面上给人看的。” 听着二人的闲谈,许明意始终一动未动。 直到燕王再次开口。 “今日在宫中,我看到贵府的世孙了——” 原来那日在城外,并非是他看花了眼。 只是今晚在寿宴之上,他当真不敢去细细地看。 就如同这十八年来,并非是没有机会去信吴家彻底问个清楚,但越是愿意去相信,便越是不敢轻易做些什么,只恐给那个孩子招来祸事。 也怕……妄想落空,心内再无支撑。 吴景明笑了笑:“阿渊他定然也看到王爷了。” “是叫阿渊?”燕王平静的语气下,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情绪:“他像极了真真……” “是,阿渊生得极像阿姐。” 接下来,室内有着短暂的静默。 但这静默,却叫许明意真真切切地觉得,真相正在一步步地靠近着,正等着将那最后一层薄纱揭去,露出全部的模样。 吴恙也静静地等待着,那只撑在身侧的手,不知何时已缓缓握成了拳。 正文 399 出师未捷 “今日前来,实则是有一事想要当面问个清楚,求个明白——” 燕王再次开口,微哑的声音在寂静的雅室内尤为清晰:“阿渊他,究竟是不是……” 话至此处,燕王原本近乎定在吴景明身上的眼神,却突然变了变。 吴景明微叹了口气,正要开口时,却忽见燕王抬起了手,阻止了他要说出口的话。 燕王微微将脸转向内间的方向,声音平静而警惕地问道:“既平,你今晚前来,可还带了其他人吗?” 柜中,许明意登时变了脸色。 这是……被发现了?! 可他们似乎并未发出什么动静! “人是带了的,不过此时都守在外面。”吴景明疑惑地问:“可是有何不妥之处吗?” “这房间里,此时只怕尚有第三人在。”燕王说话间,已然戒备地从椅中起身,看向灯火昏暗的隔间。 吴景明心中一凛,也跟着起了身,却是皱眉低声道:“按说不应当……这并非是外人能够接近的地方。” 尤其是今晚—— 他要在此同燕王见面,馆中之人无不戒备,怎会出现如此纰漏? 燕王闻言眼神微闪,将腰间藏着的匕首按了回去。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语气也和缓了些许:“不是外人,那便只能是自家人了。” 旋即,将手负在身后,向隔间的方向,扬声说道:“不管是谁,且先出来吧,不必再躲躲藏藏了。” 漆木衣柜中,许明意眼神复杂地看着吴恙。 头一次合作,竟便要被当场抓获了吗? 偏偏真正想听的话还没来得及听到,当真是出师未捷了。 吴恙倒没有太多犹豫,且当下也没有值得犹豫的余地—— 他将柜门推开,躬身出了衣柜。 看着突然从柜子里钻出来的少年,吴景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阿渊?!” 阿渊何时竟也能干出这种躲在柜子里偷听的事情来了! 然而这还不算完。 下一瞬,吴世子只见自家儿子朝着柜门的方向递了只手过去,很快,柜中便另伸出了一只手,放在了自家儿子手上,借着力也从柜子里钻了出来。 吴景明再次陷入惊诧,下意识地看着那看似不大,却仿佛透着说不出的神秘和玄妙的柜子——还有吗? 许明意低着头理了理衣袍,跟在吴恙身边走出了隔间。 看着走来的少年,燕王负在身后的手指微微颤了颤,而后缓缓拢紧。 “父亲,王爷——” 吴恙神态还算平静地抬手行礼。 许明意跟着他一同抬起了手。 吴景明这才看清她的样貌,顿时更是暗暗大吃一惊:“……许姑娘?” 他就说儿子怎么对一个小厮如此体贴,竟还不忘伸手将人拉出来,合着竟是这么回事! 可……他家儿子带着镇国公府的许姑娘……一起躲在柜子里?! 这合适吗! 巨大的震惊之下,吴世子一时间甚至有些分不清什么才是重点了。 许明意尽量叫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心虚,点头应道:“……正是晚辈。” “这……”吴景明还是只能看向自家儿子:“阿渊,你怎可带着许姑娘一个姑娘家……行如此胡闹之事?” 吴恙再次抬手,视线却是定在燕王身上:“情急之举,多有冒犯——” 四目相对,燕王说不上心中是怎样的感受,只是道:“无妨。” 看着无声对视的二人,吴景明的心情十分复杂。 父亲有过交待,此番只让他借机同燕王当面坦白此事…… 可现下阿渊却意外出现在了这里。 他该说些什么来粉饰太平,或是装作一切如常,什么都不存在吗? 然而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自己清楚,阿渊一向聪明敏锐,此时既是以这种方式出现,那便足以说明已是多多少少知道些什么了…… 可这件事情,到底不可传扬出去。 “今日我同王爷来此,只是为了叙旧。”吴景明看着儿子说道:“阿渊,你且先送许姑娘回府吧,以免镇国公府因找不到人而担心。” “父亲要同王爷叙的旧事,也是儿子想知道的。”少年的目光与语气俱称得上平静:“而儿子可以知道的,亦不必瞒着许姑娘——” 吴景明听得眉毛微微一抖。 这话是什么意思? 看着站在儿子身边的女孩子,吴景明的心情震惊且复杂——为何他甚至有了一种‘这就是未来儿媳妇’的错觉?! 燕王也下意识地看向了做男儿打扮,利落大方的少女。 许明意轻轻碰了碰吴恙的衣袖,道:“你且先同吴伯父和王爷说话,我去楼下等你——” 她知道,吴恙事事无意避讳她,但那是她和吴恙之间的事情。 而她与吴世子和燕王,甚至都称不上相熟,她若赖在这里不走,有失礼数不提,这场谈话恐怕也很难进行得下去。 吴恙转头看向她,见她眼神,便也点了头。 燕王便抬手道:“多谢许姑娘。” 作为一个偷听被当场逮住的人,这句谢落在许明意耳中,未免叫她觉得有些心虚,好在脸皮尚且够厚,还算从容地道:“王爷言重了,晚辈告辞。” 言罢,目光在窗户和门之间犹豫了一瞬之后,到底还是选择推开门走了出去。 守在楼梯拐角处的伙计见她从楼上下来,不禁大吃一惊,眼神惊惑无比:“姑娘……您不是在后头吗?” 也没见人从后院出来,这究竟是怎么上去的? 是他瞎了还是? 许明意轻咳一声:“随便走走。” 伙计心底波涛翻涌。 这随便走走,未免随便得有些要人命了吧? ……若照这么个随便法儿,待会儿他再见到这位姑娘时,是不是对方干脆就坐他们的密室中喝茶了?! 伙计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 还有—— 他家公子呢? 见那姑娘很是从容地往楼下去,伙计赶忙追上前两步,低声询问道:“敢问姑娘一句,同姑娘一起的那位公子呢?” “他啊……”许明意指了指楼上雅室的方向:“在那儿呢。”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伙计愕然张了张嘴巴。 ……哪位好心人能跟他解释一下公子和这位姑娘上楼的经过和路线吗? 正文 400 当年真相 , 二楼雅室内,少年的声音驱散了沉默。 “父亲还是打算什么都不说吗?” 看着少年,吴景明的眼神变幻着,轻叹了口气,道:“阿渊……有些事,你迟早会知道的,本不必如此执拗,非要过早探寻什么……” “十八年了,还不够迟吗?”吴恙平静问道。 他知道,世家大族,尤其是祖父,行事一贯有自己的章程,不允许有任何人任何事打破原定的安排—— 可是,祖父就这么信不过他吗? 是认定了他所谓性情执拗,倘若“过早”得知此事,在时局未定之前,会搅乱他们的计划吗? 还是说,即便只是有一丝破坏计划的可能,祖父都不愿同他提起,只是因为——安排便是安排,根本无须同他商议,甚至是提前告知也是没有必要的事情?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想法,吴景明语气复杂地道:“你祖父他……也有自己的思虑,他不止是你祖父,亦是一家之长……父亲知道你必然是能够体谅的。” 他曾问过父亲,打算何时告知阿渊真相。 父亲说,阿渊虽自幼受世家规矩管教,骨子里却过分独立固执,认定了的事情极难更改,而一旦说服不了他,恐会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紧紧盯着吴家和燕王,稍有暴露,便会给阿渊自身招来祸事。 权衡之下,自是将一切后续之事安排妥当完整之后,再将真相说明,更加万无一失。 “即便并不认同,但我身为吴家子孙,亦可理解祖父的思量——”少年的语气里有着显而易见的坚持:“只是事到如今,父亲当真认为还能瞒得住吗?” 该猜到的已经猜到了。 而现在,他需要知道更加完整的真相。 “既平——” 燕王口中同吴景明说着话,视线却是落在少年人的脸上:“他该知道。” 他本以为,这个孩子是知情的。 却没想到吴家这些年来,竟是瞒得如此滴水不漏。 吴景明沉默了片刻后,道:“坐下说吧。” 燕王点头。 见两位长辈坐了回去,吴恙适才在下首坐下。 “……”吴景明似乎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张口后又顿了片刻,才点头道:“……阿渊他,确实是阿姐的孩子。” 再顿了顿,又道:“阿姐……和王爷的孩子。” 听得此言,燕王的神思甚至是凝滞的。 一时间,他无法再去思考其它,脑海中只有这短短两句话在来回回荡。 这是真真的孩子…… 是真真,和他的孩子…… “……”吴恙半垂着眼睛,叫人看不清其内翻覆的情绪。 虽说已有猜测,但当真亲耳听到时,总归还是不同的。 原来,他曾在栖真院中看到的那幅画像中的人,才是他的亲生母亲。 “这件事情,确实不该瞒你到今日……”吴景明此时的声音微有些沙哑。 亲口对阿渊说出这些话,对他而言不止是在揭露一件旧事的真相,更是告诉自己,告诉所有人,从此时起,这个孩子,便不再是他的孩子。 他对这个孩子,起初是怜悯,且将对阿姐的愧疚移情到了孩子身上。 再后来,一点点看着孩子长大,喜爱和欣赏,渐渐盖过了一切。 甚至有时他会忘了那件事情的存在,见得孩子日渐出色,还会洋洋自得地想着——不愧是我吴景明的儿子。 待乍然想起时,便觉得恍惚怅然。 可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终于也真的来了。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燕王勉强回过神来,声音亦是低哑的。 “那一年王爷奉旨出征,而就在王爷离京不久之后,阿姐便被诊出有了身孕,还记得先皇因此龙颜大悦,赐下诸多赏赐到燕王府……” 吴景明回忆叙说着当年旧事。 “当时听闻王爷战事吃紧,阿姐便未有将已有身孕之事去信告知王爷,恐王爷会为此分心……但没过多久,先皇一病不起,京中局势大变,阿姐生性敏锐,为此终日挂心不安。待先皇驾崩之后不久,阿姐突发腹痛,产期足足提早了一月有余……” “因是早产,胎位亦不正,情形尤为凶险……太后娘娘听闻此事,顾不得为先皇守灵,出宫赶往燕王府,足足一日一夜,阿姐耗尽力气,也未能将孩子生下。” 虽知皆已是昔年旧事,早在岁月里被碾成了粉末,不可挽回,但听着这些,燕王依旧觉得仿佛身处其间,浑身紧绷着,眼睛红极,脸色也一寸寸白了下来。 “到了最后,连我吴家先前安排在燕王府上的两名产婆也已束手无策……长姐尚存气息之际,求着太后娘娘……” 说到此处,吴景明的眼眶也早已红了,缓缓深吸了口气,才得以继续说道:“长姐自知已无生机,便求着将她腹中胎儿尽快剖出来……” 后来,据长姐的陪嫁丫鬟称—— “太后娘娘不允,一意坚持无论如何都要保下长姐性命,然而彼时长姐已是气息将绝,无回寰余地……长姐便又求着说,无论孩子是生是死,她只想看上一眼,只求太后娘娘能圆了她这最后的心愿。” 这话的用意,显然还是为了“哄着”太后答应她将孩子尽快剖出,可如此之下,太后又怎忍心再拒绝? 好在这孩子福大命大,被剖出之时,虽是浑身发青,却竟还当真存有生机。 他想,长姐那时应当是笑着的…… “后来宫中来人询问情况,太后做下决定,向宫人瞒下了孩子平安生下之事,对外只道一尸两命……那时恰逢我家中二弟在京城附近游历,闻讯赶来,质问太后娘娘与新皇,阿姐之死可是另有蹊跷,为讨说法,因此大闹了一场——” 也正因是闹了这一场,才得以混淆了皇帝的视线。 那时皇帝还未登基,局面不稳,全然不敢再开罪他们吴家,百般表了愧疚之心,才安抚了二弟。 阿姐的丧事,也是二弟一手操办,未让皇室中人有接近阿姐尸身的机会。 后来父亲赶到了京城。 尚在襁褓中的阿渊,就这么被父亲亲自抱在怀中,坐在马车之内离京出城,一路无人敢靠近阻拦查验。 现下说来,一切似乎都是轻而易举的,可彼时的惊险,或许只有亲身经历过太后娘娘才最清楚。 太后,和他们吴家——这二者但凡换成其他人,这个孩子,都断无可能得以悄无声息地保下来。 “……为何要将孩子藏起来?”燕王紧绷着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意。 若非是真真和母后察觉到了什么,何至于连他的孩子平安生下都不敢叫人知晓? 这些他当年一概不知,他回京时,一切早已被掩盖干净,摆在他面前的是——他的父皇,他的妻子和孩子,都不在了。 “当时京中局势复杂动荡,王爷杳无音讯不知何时才能返京,太后娘娘所愿,不外乎是想保得阿渊平安。” 话至此处,吴景明眼神微冷了两分:“再有,当年长姐早产之事,本就十分蹊跷。” 燕王紧紧看着他:“还查到了什么?” “当时王爷失去音信,身陷险境,生死未卜,军报传入京中之际,太后娘娘本欲瞒住阿姐,可那传信之人最先便将消息传回了燕王府。” 若说这只是巧合且罢,可之后他们还查到了一处关键。 “阿姐听闻后自是担忧不已,几乎夜不能寐,但即便如此,依旧知道顾念着腹中孩子——真正使得阿姐早产的,是阿姐‘偶然’从几名下人口中听到的几句谣言,让阿姐误以为王爷已经身死,还说尸身都找到了,只是当下未敢告知她,所有的人都在瞒着她。” 乍然听到这样的话,阿姐岂还能撑得住? 而当初正因是查明了这一点,他同父亲谈及此事时,恰被二妹听到了,才使得二妹下定决心进了宫。 “王爷认为,当年传到阿姐耳中的谣言,当真只是偶然吗?” 燕王放在茶桌之上的手握成了拳,那拳头甚至是颤抖着的。 当时那般紧张的局面之下,任何事情的发生,都不可能是所谓偶然! 而若不是偶然,真真出事,便是受了他人算计! 时隔十八年,他不认为此时自己的怀疑还会是一时冲动不辨是非……而这些怀疑,在不曾听闻到今日这些话之前,也早已就在他心底扎了根。 但这些所谓算计纠葛,这一刻,并非是他心中最痛的存在。 他耳边俱是吴世子方才的那些话。 真真得知了他的“死讯”…… 真真生产之时受尽折磨,真真求着母后破腹取子…… 真真该有多怕,多疼? 可那样的时候,他却不曾陪在她身边护着她。 无数个日夜里,他都在想,当初究竟为何要自荐率兵去应那场战事,此战虽艰,可当真非他不可吗?这天下江山何曾缺他一人来护? 他该护着的是他的妻子! 身为人夫,他非但没能护她周全,甚至真真所经历的一切皆是因他而起! 这个折磨了他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念头再次出现在脑海中,想象中妻子离世前所遭遇的痛苦与恐惧,而自己仿佛就置身其中,偏偏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苦,根本无力改变这一切…… 诸多交杂的情绪犹如翻涌搅动着的巨澜,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其内无法喘息,燕王的唇铁青着,拿颤抖着的手掌紧紧捂住了胸口的位置。 “王爷——” 吴景明见似乎有些不对,一句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便见原本脊背绷直坐在那里的男人身形一斜,整个人连同椅子都倒在了地上! “砰!” 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声传来,后院的许明意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往那间亮着灯的雅室看去。 总不能还打起来了? 可三个人看着,分明也都不是多么冲动的人——且这种事情,怎也不至于要动手才对吧? “……阿渊,快去!” 听得这道隐隐传出的催促声,许明意心知必然是出事了,赶忙往前堂行去。 此时堂中已无客人在,茶馆的门也已经闭起不再迎客。 她刚至楼梯处,便见吴恙大步下楼而来。 “出什么事了?”许明意忙压低声音问道。 “王爷突然倒地昏厥——”吴恙语气匆匆,见伙计快步走来,立时正色吩咐道:“速速请附近最好的郎中前来诊看!” 伙计不敢怠慢,应声“是”,赶忙去了。 许明意看一眼伙计离去的方向,忙道:“我先上去看看!” 吴恙点头,二人一同上了楼。 雅室内,方才匆忙之下被扶坐回椅中的燕王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吴景明正脸色焦急地扶着燕王的肩膀。 “不可如此。”许明意立刻道:“快将人扶去内间平躺着——” 吴恙立即照做,吴景明也顾不上去质疑什么,跟在儿子身边搭了把手,将燕王扶到了内间的矮榻之上。 许明意大致察看了燕王的情况后,向吴恙道:“快将王爷的衣袍解得松一些,以便让呼吸尽量顺畅。” 说着,看向听到动静走了进来的小七:“小七,你速去最近的药堂取几粒保心丸回来——” “是,属下这便去!” 看着小七飞快领命离去的背影,吴景明心中那不合时宜的错觉再次出现。 许明意将内间的两扇窗都推开了来。 “许姑娘可知王爷这是怎么了?”吴景明大致看出了这位姑娘懂医,此时不免问了一句。 许明意转回身来,看向矮榻上的人,道:“王爷应当是患有心疾,此症源于心脉气血淤滞,情绪不可受重大冲击。” 否则,情绪过于激动之下触发病症,不止是会昏迷,严重者,若得不到及时的救治,甚至可能会危及性命。 “心疾?”吴景明喃喃着道:“王爷体魄强健,以往从不曾听闻过其竟患有心疾……” 刚替燕王松完衣袍束带的吴恙直起身来,听得这一句,低声道:“那便必然是这些年在北境患下的病症了——” 吴景明沉默了下来。 看来这些年,王爷心中确实不好过。 若不然,又岂会攒下了这样的病症…… 正文 401 他的月亮 , 小七很快便回来了。 这倒也不能怪茶馆里的伙计动作慢,而是茶馆对面便有一家药堂,药堂不比医馆,这般时辰虽还抓得到药,但坐堂的郎中已经回去了。 伙计便唯有赶去了街尾的那一家。 待匆匆将郎中请回时,将保心丸送上了楼的小七已经等在了茶馆外:“人已经没事了,便不劳烦这位大夫了。” 郎中一抬眉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一张金叶子递到了自己面前。 “有劳大夫跑这一趟了。”小七客气地道。 “这……这怎使得,无功不受禄,这诊金可断收不得……”郎中一边说着,一边任由小七将那金叶子塞到自己手中,只能无奈摇头失笑“这位贵人实在太客气了”,又很热心地询问:“当真不需要再看看吗?或是开张调养方子?” 打发走了郎中之后,茶馆伙计和小七回到堂内,将门重新合上。 看着小七上楼的背影,茶馆伙计的眼神中不乏羡慕之情。 听说这位就是雪声茶楼出来的,后来被编入了暗卫处,又得了世孙青眼重用…… 不然的话,待寻了机会,他好好同这位兄弟请教请教这其中的门路? “应当没有大碍了。” 二楼雅室内,许明意察看了燕王服药后的状况,道:“只是或许还要等一等才能醒来。” 吴景明放下心来:“多谢许姑娘了。” “举手之劳罢了,伯父不必言谢。” 吴景明在榻边坐下,却依旧心有余悸。 若王爷今日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实在难脱干系。 父亲只是让他将旧事同王爷说明,父亲这么做自然有父亲的用意在,可断也没想过要将王爷给刺激出个什么好歹来啊…… 而倘若知道王爷如今患有心疾,关于阿姐的旧事,他又怎么敢说得那般细致。 再者,本以为十八年过去了,该冲淡的已然都该冲淡了,王爷如今又已有妻女,按说对过往之事即便仍旧耿耿,但愤怒必当多于悲痛…… 可王爷方才那模样,分明还是对阿姐的死无法释怀半分。 这一刻,吴景明说不上心中是怎样的感受更多一些。 “我们下去等着吧。” 许明意轻声对吴恙说道。 吴恙“嗯”了一声,看向坐在那里的世子,道:“……父亲,我先去外面守着。” 听得这声显然不如往常自在的“父亲”,吴景明点了点头:“去吧。” 许明意福身一礼,与吴恙一同走了出去。 二人下了楼,去了后院中,却未回那间雅室,只是站在院中廊下。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免费领! 伙计见状,都识趣避得远远的,偌大的后院中,唯有窸窸窣窣的虫鸣声隐没于花草丛中。 “确认了,对不对?”许明意转头看着吴恙,低声问道。 视线中,好看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的少年微一点头。 片刻后,才开口道:“总算明朗了。” 许明意轻轻点头附和:“是啊,总算明朗了。” 那些曾经萦绕在眼前的谜团,总算是解开了。 吴家设法让吴恙假死的原因…… 上一世,燕王找回来的那位亲子…… 以及,上一世同她成亲之后,被她“克死”的那个吴恙…… 她就说嘛,她这般有福气的一个人,怎会克人呢? 枉费她将此事当作心结,牢牢记了两世之久,先前还为此特意跑到宁阳去守着他,原来她从一开始便想错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她也并不认为吴家上一世瞒了她,她该为此感到生气,她那时嫁去吴家,说白了本就是一桩交易,她也没打算一辈子呆在那里,这一点,吴家人清楚,吴恙也清楚。 故而,吴家并没有义务告诉她这些族中隐秘之事。 且吴家人究竟待她如何,真心还是假意,她尚且还是能够判断的——吴家上下,没有对不住她的地方。 转瞬间,许明意脑海中闪过许多前世之事。 她觉得,现在这局面,还是很好的。 正如吴恙方才所言,总算是明朗了。 而上一世,吴恙“坠入冰湖”的前一日,还同她约好了要一起登高赏月,显然是对自己即将要面临的变故一无所知。 那时,他突然被安排假死,面对陌生的地方,陌生的身份,陌生的前路,该是怎样的心情呢? 可有想过,赏月之事要失约了? 想到这儿,许明意不禁有些想笑。 这样无关紧要不值一提的小事,在那样的巨大变故之前,怎么可能还会记得呢。 女孩子手撑在廊栏上,轻轻一跃,坐了上去。 少年也跟着她坐下。 “吴恙——” 许明意伸手指了指夜空中的皎皎圆月:“你看,今晚的月亮多圆呀。” 吴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见一轮圆月高悬,薄薄云纱缓缓拂过,一时不知是云在动,还是月在动。 就这样静静看了片刻,只叫他觉得一颗心也随之清静了下来。 还记得她曾说过,便是镇国公那样的脾气,跑到城墙上看会儿月亮,便也能很快气消心静。 而此时,他忽然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覆在他的手掌之上。 吴恙有些怔然地转过头去。 视线中,静静望月的女孩子侧颜安静美好,嘴角微微弯起,似有淡淡笑意。 吴恙便也只是静静看着她,只觉得似有某种干净而坚定的力量在他心间缓缓拂过,如月光倾洒,将那些繁杂的情绪全部带走了。 镇国公有月亮。 而他有昭昭。 若可如此比照,那昭昭便是他的月亮。 他反握住了那只微凉的手。 二人未有多言,他不曾急着多说,她也不曾急着多问,只是这样静静地坐在那里。 从前堂走过来的吴世子看着这一幕,默默又退了回去。 看来阿渊并不需要他来安慰安抚…… 这时,一名伙计快步走了过来。 “世子爷——” 吴景明连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比完之后,自己先茫然了。 ……他分明并不看好支持这两个孩子的啊,可他现在又在干什么? 遂压下心中异样情绪,面色声音如常地问道:“何事?” 伙计这才道:“世子爷,楼上的客人醒了……” 正文 402 父子相谈 , 402 父子相谈 王爷醒了? 许明意听得这道声音,松开了吴恙的手,转头拿示意的眼神看向他。 吴恙便从廊栏边起了身。 吴景明见状走了过来。 “阿渊——”看着面前比自己还要高些的少年,吴景明道:“上去吧。” 该说的,他方才大致都已经说了,现下,或许是该让阿渊和王爷单独说一说话。 吴恙点头,下意识地回头看向许明意。 女孩子向他点点头:“去吧。” 吴恙这才离了后院。 “今日之事,实在是失礼了,还望许伯父能够见谅。”许明意语气歉然地道。 她方才想过了,偷听这件事情,事关己身的吴恙做得,她却做不得,只是当时一心只想弄清真相,未有考虑周全。 吴景明摇了摇头,语气温和地道:“无妨。” 反正他也看出来了,这事定是阿渊拉着人姑娘干的,自己的儿子瞎胡闹,他也着实不好怪人家姑娘什么。 “只是此事关乎甚大,现下还未到公诸于众之时,故而还望许姑娘能够帮忙保守秘密。” “您放心,晚辈定不会向任何人泄露半字。” 女孩子的年纪分明不大,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说出来的保证往往叫人存疑,但此时看着女孩子那双清亮的眼睛,吴景明竟当真就觉得放心了。 放心之余,吴世子不免就想要多问几句别的…… 比如许姑娘和阿渊之间…… 可想了想,到底也不适合。 回头还是问自家小子吧,他一个长辈,问人家一个小姑娘这种事情像什么话? “时辰不早了,晚辈便不打搅了。”许明意行礼道:“还劳许伯父到时同吴世孙说一声,晚辈先回去了。” 吴景明点了头,又思忖道:“此时太晚了,许姑娘一个人回去,只怕是不安全……” 许明意觉得这话倒也没错。 谁若是遇到了她,那对方的确是怪不安全的。 “我让人送许姑娘回去吧。” 见女孩子张口似要婉拒,吴景明又笑着说道:“送到贵府附近便回来,不会被人察觉的。” 说着,便吩咐了身后的伙计挑两名身手好的暗卫过来。 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可领! 至于为何连差使暗卫这种事情也不避讳面前的小姑娘—— 他大致也算看明白了,阿渊事事都不瞒着这姑娘,从某种被动的意义上来说,他倒是也不必再同这位姑娘见外了…… 长辈一番盛情难却,许明意便也不再多做推辞,同吴世子道了谢之后,便在两名暗卫的护送下离开了此处。 二楼的雅室中,燕王已经坐起了身,将衣袍整理妥当后,身形还算端正地坐在榻边,抬手示意走进来的少年:“……坐吧。” 吴恙在窗边的椅中坐下,二人面对着面,燕王放在双腿上的两只手,手指蜷缩又放开,眼神也有些不甚自在。 他想说些什么。 可又实在不知道怎么说才是最好。 他没有同儿子相处的经验,若孩子还小,先抱到街上去买上十包八包饴糖便是,总有法子把人哄乐了,可关键这个孩子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孩子了。 竟还是吴恙先打破了这略显尴尬的安静。 “王爷——”吴恙开口,脱口说完这个称呼,就忽地顿住了,脸色也显然略有些不自在。 “无妨。”燕王似乎终于知道能说什么了,赶忙道:“就先这么喊着吧……也省得在外人面前不慎喊漏了嘴。” 这么说,应当没问题吧? “王爷既是患有心疾,为何不随身带着保心丹?” 燕王没想到第一句话听到的是这个,却还是立即回答道:“平日里皆是带着的,只因今日夜中出门,匆匆更衣之下,才忘了此事。” “如此重要之事,且王爷明知此行的目的,按说更该贴身备下,以防不测——” 方才小七去取药时,他已听昭昭说了此病的要紧之处甚至会危及性命。 听着这些,燕王沉默了一下。 当老子的被儿子管着,原来竟是这样的感觉吗? 别说,这心里头,还真是挺舒坦的…… 燕王点着头,道:“下回必然会记着,再不会忘了。” 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这条命,且是得爱惜着用。至少,要拿来好好地尽一尽当父亲的职责…… 想到这些年来自己的失职之处,燕王不禁问道:“这些年……在吴家可好?” 实则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不必多问,他也心知肚明的。 当看到这个孩子的那一刻,他便知道吴家是极用心对待教养了的,即便这些年真将人放在他身边,也未必能如现下这般好。 “一切都好。”吴恙答道。 “那就好……” 燕王又问:“平日里喜欢做些什么?” “读书下棋,练剑骑射。” “不错。”燕王赞许地点头,看着少年身上的衣袍,遂抬了抬自己的手臂,道:“你也喜欢深色?玄青一类?我也是从年轻时便习惯穿这样的颜色了。” 吴恙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袍,确实和燕王身上所穿的颜色十分接近……于是点了头。 燕王紧接着又问:“都喜欢吃些什么?” 吴恙想了想,道:“……很多。” 燕王再次赞许点头:“不挑剔,也很好。” “……”吴恙不是太明白这究竟有什么可值得赞许的——照这么说的话,他如此擅长呼吸,是不是也是一件十分值得赞许的事情了? 接着,又听对方问道:“阿渊这个小字,是谁取的?” “祖父所取。” ——是不是也“很好”? 果不其然,燕王再次露出赞许之色:“很好,吴恙这个大名,也很好。” 吴恙默默无言。 这次竟还一次夸了两个。 就在对方要再次开口时,他到底是语气平和地道:“王爷若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倒也不必急着开口。” 无论如何,随意随心便好,是也不必如此刻意地与他相处。 甚至这份刻意中,显然是带着长辈笨拙的讨好之意。 但面前的这个人,并不欠他什么。 燕王闻言先是有些讪讪地笑了笑,而后这笑意渐渐转淡,带上了复杂的情绪。 正文 403 双喜临门 ,“确实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些年,我不曾有一日陪在你身边,不知你是如何长大的,亦不知你喜恶忌讳。” “无妨,时日久了,总归都会知道的——” 听着少年客观从容,并无丝毫怨怼之感的话,燕王笑着点头。 是啊。 这话确实没错。 所幸来日方长。 只是,他说这些,实则是想表达另一层意思。 他想表达的,是歉意。 “阿渊。”看着坐在那里的少年,燕王深邃的眼睛里有着苦笑与愧疚:“……是我对不住你,这么久以来,实在亏欠你太多了。” “王爷不必这么想,更无需为此心怀歉疚。”吴恙道:“大局安危当前,王爷这么做才是真正明智之举。况且,我这些年在吴家一切皆好。” 顿了顿,道:“反倒是王爷,在北地多有不易。” 心中有猜测,无法求证。 对旧事有猜疑,不可表露。 若非是将一切皆隐忍于心,又怎至于因此患下心疾。 在发生当年那样的变故之后,尚能走到今日,尚可将大庆北境防守得如铁壁一般,已是十分了不起了。换一个人,恐怕早被这些经历磨碎了。 而若要论起,他身为燕王之子,也并非局外之人,可是这些年来,他无疑是被置于了这些磨难与风雨之外。 这是燕王和吴家对他的保护。 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即可领取! 所以,他才是最不该心有埋怨的那一个,他也没什么可去埋怨的。 听着这番话,燕王的眼眶无端有些酸涩。 但眼中始终含着笑意:“我理应要好好谢谢吴家,将你教养得这般好——” 虽然尚且未有深谈什么,但仅凭这短短的相处之下,他亦可看得出,这个孩子极有胸襟,内心理智而不乏与人共情的善意。 这些是天生,却定也少不了后天的悉心教养。 吴恙并不认为自己未必有多好,但是有一点,是他必须要承认的—— “从小到大,吴氏一族待我之用心,可谓倾其所能,毫无保留。” 即便在身世一事上瞒了他,但吴家对他倾注的心思,是无可否认的。 燕王点着头,道:“你外祖父,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所思一贯长远。我也是见到你之后,才真正明白他老人家究竟为何要让你以吴家世孙的身份长大……” 凭吴家的能力,当年倒也可以将阿渊藏得一丝不漏,暗中好好地保护起来。 可是,躲躲藏藏长大的孩子,再如何天赋异禀,到底会因自身经历和周遭的环境而目光局限,甚至不利于性情的养成。 而现在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有教养,有见识,有胸襟,对一切人和事有着自己清晰理智的认知和判断的孩子。 这样的孩子,内心必然是有着强大坚固的意志作为支撑在,故而才不会盲从他人,遇事不易动摇。 想着这些,燕王的眼睛里也有了神采,一句颇为欣慰的话便脱口而出:“你这小子,比老子要强得多。” 吴恙不禁有些迷惑。 他似乎也没做什么,怎就至于叫王爷肯定欣赏至此? 但想到方才他回答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很多,对方都能十分赞赏地说“很好”,便也就大致明白了…… 这大概就是被“自家的什么都是最好的”错觉给冲昏了头脑的表现了。 看着少年人略显异样的表情,燕王回过神来,轻咳一声,道:“在北地呆久了,言辞难免就粗俗了些,你若听不惯,日后我改掉就是。” 他可不想刚相认就被儿子嫌弃。 然而却听少年说道:“人食五谷皆俗,大俗大雅,王爷随意。” 燕王闻言,眼中笑意更浓了,心口处那隐隐的钝痛之感,仿佛也在这一刻彻底消散干净,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心情舒畅之下,人难免也就更随意了些。 这一随意,便没忍住试探地问道:“对了,方才那位许姑娘……我看你待她,似乎颇有些不同之处?” “是。”少年神色坦然,没有丝毫闪躲和犹豫:“许姑娘是我的心上人,亦是我日后要娶之人。” 这一点,不管他是何身份,都不会有丝毫更改。 听得这直接明了的话,燕王不禁有些诧异。 按说世家子弟不是该相对委婉含蓄?怎么这小子比他当年还直接? 所以,他今晚不光是找回了儿子,竟连儿媳也一并找到了? 且这姑娘还是许将军家中的孙女…… 燕王待稍稍回过神来之后,方才迟迟意识到——这根本就是双喜临门啊! 不过,都说到要娶人家这个份儿上,难道说:“此事你外祖父和许将军都已经点头了?” 吴恙如实道:“祖父并不赞成,许将军也尚未点头。” 燕王不禁在心底“嗐”了一声——合着是八字没一撇啊! 他还真当很快就能喝上儿媳茶了呢。 不过,按理来说,这件事情确实是有阻力的。 毕竟抛去大局不提,单是两个老爷子之间的爱恨情仇,就已经足够棘手了。 但是有一点还是要先问清楚的—— “人姑娘对你有这个意思没有?” 归根结底,这才是最紧要的,若是剃头担子一头热,那还是趁早醒醒吧。 吴恙轻咳一声:“应当是有的。” 毕竟都让他喊昭昭了。 听着这“应当”二字,燕王不禁有些担忧——须得知道,人生三大错觉里头,其中有一条就是“这姑娘心悦于我”啊。 但孩子既然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去质疑什么。 且仔细想想的话,小姑娘都肯同这小子藏在同一个柜子里了,也不像是嫌弃他家小子的样子…… 就算没那份心思,但努努力兴许还是有希望的。 如此思量着,燕王便郑重点了头,拍拍胸脯道:“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了,你外祖父和许将军那边,由我来给你想法子!” 吴恙有着一瞬的愕然。 多个爹,竟还能有这等意外的好处吗? 少年突然就觉得自己在娶媳妇这件事情上,又多了条门路。 看着少年,燕王含笑说道:“人活在世,这日子,就是要同自己真心喜欢的人一起过,才算有滋味。” 正文 404 别添乱了 , 若不然的话,孤身一人岂不更加洒脱利落? 吴恙赞同地道“是”,此前他对此没有清楚的认知,只是不想娶妻而已,直到遇到许明意之后,方才知道这个道理。 “有人等一辈子,也等不来这么一个人,你小子,运气不错。”燕王说话间,端起了一旁的茶盏,借喝茶的动作掩饰着微有些发红的眼圈。 实则,这十八年来在北地,人前人后,他倒都不曾如此失态过。 今日找回了儿子,反倒屡屡丢人了。 儿子会不会嫌他一个大老爷们太矫情? 又是犯心疾,又是想掉眼泪的,实在太不像样了。 吴恙有心想说些什么,或是问些什么,但到底都没有开口。 今晚不必急着说些什么。 且就这么坐一坐吧。 父子二人就这样静坐着喝茶,不时说上一句听似无关紧要的话。 关注公众..号,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少年身后的两扇窗大开着,圆月仿佛被镶嵌在了窗框内,连同端坐在窗前的如玉少年,重叠成了一幅极静谧的画。 月色洒进室内,同昏黄灯光相错相融。 …… 吴景明回到府中时,已近夜半子时。 沐浴洗漱罢,吴世子躺在了床上,低低地叹了口气。 如此反反复复叹了一声又一声之后,向内侧的徐氏试探着问道:“夫人,你可睡着了没有?” 徐氏忍耐着睁开了眼睛。 “……现在醒了。” 现在醒了? “夫人莫不是被我吵醒的吗?” 徐氏忍住了没回应这句明知故问的废话,向他问道:“世子可是有什么心事?” “……我今晚去见了王爷。”卧房中没有其他人,灯也熄了,吴景明声音低低,带着叹息:“阿渊也在。” 徐氏听得眼神大变,立即困意全消,清醒无比:“阿渊知道了?!” “嗯……都知道了。” 徐氏登时坐起了身来:“如此重要之事,世子怎也不提前同我说一声!” 只是告诉王爷无可厚非,可是若要将真相告知阿渊,怎能叫她一点准备都没有? 这个男人到底还能不能要了! 徐氏又气又急,加之有其它情绪作祟,一时间眼睛都红透了。 妻子的态度让吴世子有些诧异,但也并非不能理解,他跟着坐起身来,叹口气道:“阿渊是偷偷跟去的,我原先也没打算此时便告诉他……” “偷偷跟去的?” “这孩子一向敏锐,先前显然也已经有所察觉了,若不然也不会偷偷跟去。今日那情形,眼看也是不可能瞒得住了,阿渊又执意非要问个明白……” 听着这些,徐氏也心知确实怪不到丈夫头上,而没有了可以怪的人,心中只觉得顿时更空了,眼睛也愈发酸了。 她的阿渊都知道了…… 好一会儿,徐氏才哑着声音道:“也好,迟早都是要知道的,你们三人当面说清楚也好……” 说来她这个人也真是奇怪,以往分明一直主张“不能事到临头再告诉孩子”,“理应要早些告诉阿渊”,可此时阿渊终于知道了,她却只觉得一颗心仿佛被人挖走了一大块,空洞洞的,又冷又疼。 吴景明只是点头:“是,今晚当着王爷的面说清楚,对阿渊也好。” “那……阿渊以后,是不是再不能喊我母亲了?” 昏暗中,徐氏看着丈夫,一双眼睛里已经盈满了泪水。 吴景明看得心中一揪,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这句话,因为回来的路上,他也一直怀揣着这些说来似乎有些幼稚的心思…… 同那些真正的大局比起来,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况且,从阿渊来到他们身边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清楚地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到来了,还有什么没准备好的呢? 但还真就觉得没准备好啊…… 吴世子再次深深叹气。 到底是他格局小了。 “阿渊听了是什么反应?可生气?可难受了?”徐氏哽咽着问道。 “我瞧着倒是还好,兴许是先前已经猜到大概了。” 还好还好,想当初刚成亲时,她被他气得险些要背过气去的时候,他都觉得她只是太累了需要休息而已,他到底能不能看得懂? 想到这,徐氏又问道:“你可单独劝说安慰阿渊了没有?” “这倒是没有……” 徐氏擦着眼泪轻轻点头:“那就好……” “……?” 吴世子满头问句。 继错觉之后,他难不成还出现幻听了? 徐氏浑然没觉得自己说得有哪里不对。 真要丈夫去安慰阿渊,说得必然也都是诸如“你祖父瞒着你也是有苦衷的,你要多体谅”、“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此类的话——这是给人听的话吗? 自是没劝要比劝了好。 “我当时本是打算要劝一劝的。”吴世子觉得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但许姑娘在,我也不好当着人姑娘的面多说什么。” “许姑娘?” 徐氏意外不已:“许姑娘也在?” 吴景明点了头——果然,夫人也觉得十分不妥吧,这样紧要隐秘的事情,阿渊怎好拉着人家姑娘去听呢? 不过,怎觉得许姑娘三个字从夫人口中说出来,竟显得如此顺口呢?夫人甚至都不问他一句是哪个许姑娘的吗? 更加料想不到的是,下一瞬竟听自家夫人舒了口气,道:“这样我便放心了……有许姑娘在,阿渊心中也就不至于绷得那样紧了。” 吴世子迷惑之余,听出了不对来。 “……夫人先前所说的阿渊要去见的心上人,该不会就是许姑娘吧?” “是啊,世子今晚应当也看出来了吧。” “可……夫人先前不是说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吗?” “我若说了,世子还不得横插一脚,耽误了两个孩子来往?” 徐氏拿泪眼瞪了一眼丈夫,道:“此时阿渊心中正是不好受的时候,你可别在此时添乱了。我看许姑娘和阿渊,分明般配得很,反正现如今他既不喊你做父亲了,你也没道理再管东管西了——” 吴景明听得诧异至极。 添乱? 管东管西? 这是从他夫人口中说出来的话吗? 且……夫人怎么还瞪他呢? 正文 405 前世一梦 , 甚至还理直气壮地承认了之前刻意瞒着他的事情。 这情形……怎有一种夫人没了阿渊,便干脆连他也不想要了的感觉? 是,这次甚至是极清晰的感觉,而不是错觉了。 徐氏大约也是当真不想同丈夫再多说,擦干净了眼泪,便躺了回去。 看着面朝内侧躺着的妻子,吴世子压下心底的复杂与苦涩,也默默躺下了。 这一夜,夫妻二人都没能睡好。 次日依旧是和往常一般时辰起身,洗漱罢,便有丫鬟摆好了早食。 夫妻二人正要坐下时,一名丫鬟走了进来禀道:“世子,夫人,世孙过来了。” 徐氏微微一怔,才点头道:“让人进来。” 话音刚落,就见身穿黛蓝长袍,玉冠束发,清爽干净的少年走了进来。 “儿子给父亲母亲请安。” 少年施礼请安,神情语气皆与往常没有半点分别。 见得这一幕,徐氏眼眶微热,声音里却满含笑意:“……可用过早食了?” “还不曾。” “那便坐下一起用吧。”徐氏忙向丫鬟吩咐道:“加一副碗筷来。” 饭菜自是来不及加太多了,但丈夫少吃点也就够了。 吴恙本没打算留下用早食,然而见丫鬟应下去了,遂也应了声“是”。 一餐安安静静的早食用下来,徐氏的心情也渐渐得以平复了许多。 阿渊虽不喜多言,但这么做,显然也是为了让她能够安心。 孩子这般懂事,还想着倒过来宽慰她,她身为长辈,更该多往好的方面去想想,多思量着怎样才能帮到阿渊才是。 饭后,碗碟被撤下,一家人又坐着喝了会儿茶,尚且另有事情要办的吴恙适才离去。 …… 天色阴沉着,团团涌动着的黑云,笼罩在扬州城外的一座看似毫不起眼的别院上方。 别院中,堂门外燃着火光,火舌肆虐,很快蔓延填满了整座檐廊。 身穿雪青色衣裙的许明意倒在了这烈烈火光中。 一只盘旋着的黑影要往火中冲去,一边发出尖利的鸣叫声。 是天目。 许明意听到了。 且也看到了。 按说她本是已经没办法再看清任何了,可她此时却清楚地看到大鸟一次次地试图撞入火中,鼓动着的大火甚至燎伤了它的翅膀。 许明意想对它说,快些走吧。 可她发不出声音来。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鸟扑棱着被烧伤的翅膀,焦急地哀鸣着。 她看得也很焦急——往常怎也没发现这鸟竟这么傻,它不是一贯最怕火的吗? 这时,一道身影冲进了火中,将她从火光中抱了出来。 是那个人?! 许明意心中一紧,似隐隐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朝着那人的脸看过去。 二十三四岁的年轻男子黑衣墨发,眉眼英朗,鼻梁高挺,雨珠从那线条好看的下颌处滚落,砸在她的脸上。 他意外惊诧地道—— “许明意,你竟还活着?!” 许明意也陷入了巨大的震惊当中。 这话……该她来说才对吧? ——吴恙竟还活着?! 那先前坠入冰湖中死掉的,害她偷偷掉了好些眼泪的那个人是谁? 紧接着,她便看到他急着叫人扑灭了她身上的火。 火虽灭了,她却也未能张开眼睛。 说来真是奇怪,她竟能看到自己完完整整的身体,就像是个旁观者那样。 她还看到吴恙将她抱上了马,在雨中一路疾驰,来到了一处军营中。 随行的军医摇了摇头,吴恙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说是让人去城中将最好的大夫抓来——许明意不禁想,这怎跟山匪似得? 但巧得是,此时裘神医被带到了——留在别院中善后的人将裘神医他们给带回来了。 从未这般狼狈过的吴然哭得眼睛肿得都要瞧不见了,见到吴恙,诧异之后,又扑过去大哭了一场。 裘神医替她诊看罢,也是摇了头——难的不是烧伤,而是她所服下的毒。 关注v.x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吴恙闻言皱着眉沉默了下来,转头看向被安置在床榻上的她。 良久后,才道:“怪我去得太迟了。” 吴然站在榻边抹着眼泪。 阿珠跪在她身边一言不发。 还有那一身羽毛被烧得近乎焦黑的大鸟,也守在床边,不时伸着脖子,拿长喙挠着她的手。 见她迟迟没有反应,大鸟摇摇晃晃地来到裘神医身边,去啄他的袍角。 裘神医叹了口气,垂眸看着大鸟,道:“她走了。” 大鸟顿时大叫了起来。 又奔到床边,挣扎着要飞上床去。 或因是烧伤了翅膀,这动作看起来竟像是一只努力扑棱着却还是飞不高的胖鸭子。 吴恙上前将大鸟抱了起来,交给了裘神医:“有劳带它下去治伤。” 裘神医接了过来。 边带着试图挣脱的大鸟出了营帐,边道:“还犟呢,你这再多烤会儿,洒点盐上去,就能拿来吃了……” 这么惨吗? 想来她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许明意凑到床边看了看,遂不禁露出不忍卒观的神情来。 ……不赶紧埋了,还等什么呢? 再看着或站或跪在床边的几人,许明意叹了口气——倒也不必非要用这般方式来吊唁她,如此惨状被人盯着瞧,她会死不瞑目的。 这个念头刚出现在她脑海中,只见四下情景大变。 压低的天际之下,宫殿巍峨矗立,空气中流动着的,似有血腥与烧焦的气息。 身披乌甲的年轻男子闯入了养心殿,把病榻上的皇帝拖拽而出。 被拖出的皇帝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内监群臣悲愤怒骂。 看着那被拖出殿门的皇帝,许明意掩嘴惊呼,心道:这合适吗? 下一刻,待看清那皇帝的脸之后,顿时便觉得——确实还挺合适的。 她听到吴恙逼皇帝写罪己诏,洗清许家和吴家冤名。 不多时,一名身穿盔甲蓄着络腮胡的男人走了过来。 皇帝见了来人,咬牙破口大骂起来。 吴恙抬手向他行礼:“父王——” 父王? 许明意有些怔怔。 待再回过神来之时,她竟已身处在了一处墓地之中。 看着身边的墓碑上刻着的字,她不禁愣了愣,这是祖父的墓…… 还有父亲的。 二叔的。 母亲,明时…… 她缓缓走着,看着,一座座墓碑冰冷安静,许明意眼底刺痛,原来这是他们许家的祖坟。 可她家中本是以通敌罪被满门抄斩,身为重犯个个身首异处,是何人将祖父他们移入了这祖坟中呢? 她想,应当是吴恙。 但是,连秦五叔和云六叔的都在,怎么偏偏唯独不见她的墓呢? 啊。 许明意轻轻一拍额头。 她怎么忘了,她是出嫁女,自然不可能葬在自家祖坟中。 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她只觉周身景致再度变幻——她竟当真来到了宁阳,吴氏一族的祖坟所在。 吴家不愧是百年士族,便是祖坟也比他们许家要阔气得太多。 此时她所在,便是自己的墓前了。 而在她身边的,竟是吴恙的墓。 所以,她所嫁的那个吴恙,的的确确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身份截然不同的那个人了。 “当真不回去吗?” 年轻男子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许明意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身穿鸦青长袍的俊朗男子看着她坟墓的方向。 她循着他的视线往前看,只见一只大鸟蹲在她的墓旁。 原来是在和天目说话啊。 不过,天目这是不愿随吴恙回京城,要呆在这儿做守墓鸟吗? 可它现如今瞧着分明也不大精神了,或是因为先前受过伤的缘故。在这坟地里呆着,哪有跟着吴恙回京城来得舒服呢? 也一把年纪的鸟了,按说该享享清福了才是。 许明意在它旁边蹲身下来,有心想劝一劝,但大鸟并听不到她的声音。 吴恙唯有走了。 只交待守墓的仆从多加照料。 吴恙走后,天目不知从哪里抓来了两粒种子,拿爪子在她墓边刨啊刨,将种子埋了进去。 待到春天时,种子发了芽,在阳光雨露下生长伸展,终于在一个夏日的清早开出了两朵蓝白色的朝颜花。 天目蹲在那里拿圆溜溜的眼睛瞧着那两朵花,似乎很满意。 吴恙又来了。 这次他身上的盔甲还未来得及卸去,且好像还受了伤。 他亲手摆了带来的水果点心。 许明意仔细瞧了瞧,那些点心竟皆是她喜欢吃的,可他是怎么知道的,是当年在宁阳定南王府中时留意到的吗? 但无论如何,他能特意带这些过来,她自然是很感谢他的。 虽然她也只能看一看而已。 吴恙走后,几只家雀儿飞了过来觅食,刚飞来,就被天目扇着已经飞不高的翅膀给赶走了。 看着仿佛护食的鸡妈妈一般的大鸟,许明意笑着想,倒是还挺操心的。 而事实证明,大鸟当真尽责非常。 不止会看着她墓前的吃食,还会细心地替她拔去坟墓边的野草,拿翅膀将坟上的落叶也清扫的干干净净,每日都要扫上一遍。 许明意认真做了一下比较,方圆十里内,她这座墓被打理得最是用心漂亮,便是连吴老爷子的也比不上呢。 又一个冬天到了。 吴恙再来时,亲手替天目做了个避寒的小木屋,就在她的墓旁。 许明意蹲身在一旁,托腮看着他拿着锤子敲敲打打的动作。 他看起来已有二十七八了,比起曾经那个浑身朝气的少年,现在的他,看起来则是更为沉敛稳重了。 但论起好看,却也并不输从前呢。 许明意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视线才移到他手上。 治国繁忙之余,竟还学了木匠活吗? 上次她听他身边的随从称他为“陛下”来着。 可这位陛下似乎常常御驾亲征。 这座木屋做成之后,许明意便再没见过吴恙了。 她每天就呆在这里,看着大鸟忙忙碌碌,倒也觉得很有趣。 直到有一天,大鸟睡在木屋里不出来了。 守墓的仆从拿了水和吃食来,它也不肯动。 仆从叹着气走了。 如此整整两日,大鸟不曾喝一口水。 许明意心急如焚,想做些什么,偏偏什么都做不了。 第三日的午后,大鸟终于从木屋里挪了出来。 夏日午后的阳光金灿灿的,已显老态的大鸟卧在她的墓旁,闭上了眼睛,再没能醒来过。 许明意唤了一声又一声,急得眼泪都掉出来了。 吴恙呢? 她站起身,想要去找吴恙过来。 此时,却突然有阵阵哀乐声传入她耳中。 她心中莫名一紧,跑了出去。 这里是京师…… 此时却处处哀号,满城缟素。 此乃国丧之礼…… 许明意一路奔进了宫中。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棺前设有几筵,其上摆有安神帛,立铭旌上书“大行皇帝梓宫”—— 是吴恙走了? 听着耳边的拗哭声,许明意的目光有些呆滞地看向四下。 入目皆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但奇怪的是,并不见有任何妃嫔宫眷在。 跪在最前方,披着丧服,怀中捧着牌位的,是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 看样子,这便是下一任国君了吧? 可是……为何看着同吴恙一点都不像呢? 反而像极了另一个人…… 是谁呢? 许明意凝神想了片刻,脑海中出现了一张脸庞来——敬王世子! 难道是敬王世子的血脉? 可敬王世子早因谋害前太子之事而丢了性命,又怎会有血脉尚存于世? 许明意心中不解,目光再次看向那少年身后左右,确实不见有妃嫔的身影。 所以,吴恙是没有自己的子嗣吗? 虽说东征西战,国事繁忙,但生个孩子这种事情又能费多大功夫呢。 但想一想他的性子,也就大致明白了。 面对任何事,他都是个不肯勉强将就之人,感情之事是这样,养育孩子或许也是这样? 可已经是当了皇帝的人,怎还是这么倔呢。 金銮殿的柱子,恐怕都被御史们给撞断好几根了吧?如若是以死相逼,想来那不仅是费柱子,甚至还挺费御史的。 但是……他究竟是怎么走的? 分明还这样年轻。 是旧伤堆积操劳交瘁,还是永远留在了战场上? 突然,一道强光出现,许明意下意识地抬手挡在眼前。 再睁开眼睛时,只见上方天际蔚蓝,日光刺目。 许明意怔怔地看着四下的郁郁花木,耳边鸟鸣声清脆,让她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年何处。 正文 406 不能回去 , 她此时正躺在一张躺椅之上,原本覆在脸上遮挡阳光的书卷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 许明意缓缓坐起身来,拿手指碰了碰湿润的眼角。 看着卧在她脚边的软垫上晒着太阳睡得正香的大鸟,女孩子赶忙弯下身,紧张地晃了晃它的身子。 天目张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她,低低叫了一声,仿佛在问:开饭了? 许明意舒了口气,露出笑意。 原来是在做梦啊。 清醒过后,思绪渐渐回笼,梦中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在梦中她似乎辨不清前世今生,糊里糊涂—— 可是,那真的只是一场梦吗? 前世她临死之前,冲进火中救她的人,会不会当真就是吴恙? 先前不知吴恙的真实身份且罢了,如今知晓吴恙便是前世的燕王世子,再仔细想想许多蛛丝马迹,竟叫人觉得极有可能了…… 一来,那些人穿黑衣,显然是秘密进城的,多半是与朝廷对立的势力。 再有便是天目。 许明意看着又睡了过去的大鸟—— 她隐约听到那人似乎也喊出了天目的名字,且天目没道理会带陌生人来别院。 而在那之前,天目离开别院已有一段时日了,会不会是察觉到了危险之后,在寻求救兵的过程中,认出了燕王军中的吴恙?所以才带了吴恙赶过来? 许明意一时想得入了神,身上的薄毯滑落到脚边。 还是说,这不过是她日有所思,正因是得知了吴恙的身份,才会在脑海中编造出这样的梦境呢? 这种东西玄之又玄,自然是谁也说不准的。 但有一点,她是肯定的—— 梦里的那个吴恙说,怪他去得晚了。 确实,倘若他早些赶到,或许她便不必死了。 但是,若她没死,又何来的机会回到现在呢? 那时即便活下去,余生不过也只是与孤独二字作伴罢了,不止是她,梦中的吴恙,不算长的一生似乎也是在征战和孤独中度过的。 或许这便是天意。 上天想给她这么一个改变一切的机会,所以就让她回来了。 这一次,她不会孤独,吴恙也不会了。 许明意缓缓看着四下的景物。 这里是镇国公府,是她前世日思夜想想要回来的家,但她那时清楚地知道自己永远回不去了——并非是因为镇国公府不在了,而是昔日住在这里的人不见了。 但是,现在这里的一切都是完整热闹的。 阳光下,女孩子展开双臂,双腿也伸得直直的,边伸着懒腰,嘴角边微微弯起,心中庆幸至极。 “下完这一局,我可就得回去睡觉了。” 亭中,许昀落下一子,打着哈欠说道。 许明意闻声看过去。 这是二叔院中的园子,她和明时午后过来闲坐讨茶喝,她躺在这躺椅上不觉间睡了去。 明时不知何时已经走了,此时在亭中和二叔下棋的是蔡姑娘。 “您还缺这点觉睡吗?往后先生若再想找我下棋,可就断没这个机会了。”蔡锦正笑着说道。 许昀抬头看向她:“要走了?” “是啊,也该走了。” 许昀斟酌着想要再说些什么,只听身后亭外的侄女问道:“蔡姑娘打算去何处?” 蔡锦含笑看着从躺椅上起身走来的女孩子,道:“皇上已经准了我和我母亲妹妹回江南老宅。” 回江南? 许明意飞快地皱了一下眉。 太后大寿已过,看这样子,皇帝是放弃赐婚的念头了。 可为何会这般干脆地放弃了呢?甚至连提都不曾再提上一句,二叔原本准备好的断袖说辞也还没能用得上。 是觉得遗诏之事已了,不需要蔡锦再留在镇国公府了? 还是说,皇帝对他们镇国公府已经另有“安排”,认为无需再多此一举了…… 不得不说,这比直接赐婚,来得还要叫人心中不安,因为一时猜不透狗皇帝究竟打得是什么主意。 先前泉河行宫调兵,加之此番祖父执意未肯交出许家军的兵权,无需去想,狗皇帝必然是已经气得头冒青烟七魄升天了。 但正如祖父先前所说,无论是什么,皆是躲不掉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可是,蔡锦回江南…… “蔡姑娘不能回去。”许明意直言说道。 生死之事当前,没什么可拐弯抹角的。 此前蔡锦为皇帝所用,单凭这一点,若是对方离开了京城,便必然会被灭口。即便一时会碍于蔡锦是蔡先生之后而顾念一二,但迟早会找机会下手的。 所以,江南回不得,侥幸的念头不可有。 蔡锦有些讶然于她的直接——按说许姑娘根本无需再过问这些,只需将她送出镇国公府,像普通人那样相赠些临别之物,便足表心意了。 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可领! “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蔡姑娘继续留在京城。” 女孩子干脆地提出问题,现下又要给出解决的办法,让蔡锦有些反应不过来。 但她心里有一道底线在。 那便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继续住在镇国公府了。 倒不是不想。 相反,她很想一直一直留在这个地方…… 但以往她呆在这里,是因为负责充当着双面奸细的角色,对镇国公府尚有些用处在。 但皇帝现在用不着她了,她若再留在镇国公府,只一味寻求庇护的话,这样的关系无疑是不对等的。她无法接受这样的好意,尤其是这好意对镇国公府有害无益。 视线中,眸光清亮的女孩子对她说道:“蔡姑娘可以去云瑶书院——” 蔡锦有些怔怔:“云瑶书院?” 云瑶书院她自然是知道的,那是京城、也是整个大庆唯一的女子私塾。 许姑娘的意思是让她借着去云瑶书院读书的借口,留在京城? 可这个理由是否有些牵强呢? 想她文采斐然,灵气天成,诗画已皆有所成,根本也不需要再去云瑶书院镀这层金啊,若是强行去了,岂不等同欺负同窗,气得小姑娘们纷纷跺脚? “可以让二叔出面写封信,给云瑶书院的山长,推荐蔡姑娘去书院中教授书画——”许明意讲道。 “教授书画……” 这是要她去做女先生? 正文 407 一个问题 ,蔡锦不禁有些意外,然而一双眼睛却是亮了亮。 若是能够像祖父生前那样,将自己所学授于他人,给这世间带来些微萤烛之光的话,那她乐意之至! “蔡姑娘乃名儒之后,此番又在修建万福楼中以书画得了皇上褒奖,论起才气与名声,皆是当得起的。” 许明意说着,看向许昀:“且如此一来,也可让咱们先前做的戏显得更完整些。” 这些时日,二叔和蔡锦的关系,在皇帝眼中是偏向亲密的。 如若蔡锦回江南,二叔无动于衷,什么反应都没有,岂不说不过去? 但就此将人娶了,自是不可能的,首先她家中祖父便不会点头,所以二叔便“只能”取了这个折中的法子,以此将人留在京中。 而如此一来,皇帝或还会觉得蔡锦尚有利用价值,且人在京中,众目睽睽之下,动手的可能性便极小了。 她也不能保证当真就万无一失,但这个办法,确实也是现下她能想到的最好的了。 至于将人直接留在镇国公府,那显然是不现实的。 一来没有适当的理由,二来,他们镇国公府接下来的处境,也未必就比蔡姑娘自身来得安稳。 “你这个法子听来倒是颇有几分可取之处。”许昀落了一子,跟侄女慢悠悠地问道:“可你怎么就确定……云瑶书院一定会卖你二叔我这个面子呢?” 看来在侄女心中,他在京城这文坛之中,还是很有几分威望地位的嘛。 蔡锦看了一眼好不容易在侄女面前扬眉吐气的许先生。 许先生为何就自信地认为云瑶书院一定得看在他的面子上呢? 想她蔡家后人的名声,那也是很响亮的嘛。 看着仿佛各有所思的两个人,许明意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选择了将自己为何会想到用这个办法的原因说明—— “二叔怕是忘了,这云瑶书院,当初便是我娘亲出银子建成的。” 书院的山长,算得上是她娘亲生前的好友来着。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之所以让二叔来写这封信,不过是为了有个相衬的名目罢了。 许昀闻言执棋子的手顿在了半空中。 旋即,轻咳一声,笑着道:“自是没忘,二叔只当你忘了呢……” 蔡锦也只能笑着道:“……令堂果真所虑深远,心有丘壑,这才真正是世间女子楷模。” 许明意不置可否。 女子楷模吗? 或许是吧。 但据她听父亲说,当初是云瑶书院的山长找到她娘亲,欲同娘亲合计此事,而娘亲话都没听完就痛快地拍板答应了。 所以,这大抵还是银子太多,总要找些地方花一花吧。 “若是蔡姑娘和二叔觉得此法尚算可用的话,宜早不宜晚,二叔明日便写信叫人送去吧。” 许昀没什么意见地点了头。 反正又不用他的人情,写封信而已,举手之劳。 蔡锦则站起身来,向许明意郑重施了一礼。 “多谢许姑娘相帮,蔡锦必铭记于心。” “不必言谢,这是之前我答应了蔡姑娘的。” 蔡锦笑了笑。 之前许姑娘只是说,她在镇国公府一日,便保她一日性命无忧,可她现在是要离开镇国公府了啊。 所以,还是要谢的。 见许昀又倒了盏茶,她便提议道:“既然许姑娘和先生要喝茶,不然我去厨房做些点心和炸物如何?” 毕竟她也没别的擅长的了,如今唯算厨艺勉强还算拿得出手,可以用来表一表谢意。 许明意轻轻“啊”了一声,道:“改日吧,我还有事需要出门一趟。” 实则蔡姑娘如今的手艺确实也说得过去了,但这种事情怎么说呢,大概是心里有阴影了。 见侄女跑了,许昀很绝望。 这是他的院子,他没办法跑啊。 而一听“炸物”二字,他不由就想到了这位蔡姑娘前日里炸出来的韭菜盒子—— 那一只韭菜盒子之大,一只碟子都盛不下。 他当场就忍不住发出了来自灵魂深处的疑问—— 这究竟是韭菜盒子,还是韭菜箱子? 这么大的玩意儿放进锅里,锅恐怕都会觉得自己被为难了吧? 何况是吃的人呢。 偏偏对方一炸还炸了十来个。 最终是拿刀切了,由院中众人分食,才算没有浪费。 “还是先下完这局棋再说吧……”许昀暂时选择了逃避。 蔡锦这才想起棋没下完,赶忙坐了回去。 她下得很认真。 最终还是许昀赢了。 这倒也没什么可意外的,毕竟这位许先生本也不是个会因为对面坐着的是个女子,便手下留情的人。 但她就是觉得这样的许先生很好。 “以后再不能同许先生下棋了,倒觉得有些遗憾呢。”蔡锦握着茶盏,笑着问道:“临走之前,我能问许先生一个问题吗?” 许昀奇怪地看她一眼:“你又不回江南,怎说得像是日后再见不到了一般?” 蔡锦幽幽叹了口气:“先生又不出门,能见到才是怪事了咧。” 虽是同在京城中,但她这一走,便是一辈子再见不到许先生,都是极有可能的事情啊。 许昀听得一噎,旋即又不禁觉得,确实是这么个理儿…… “我能问先生一个问题吗?”蔡锦再次道。 “有什么能问不能问的,想问只管问便是了。” 但回答不回答,可就看他心情了。 许昀神情闲适地喝着茶。 蔡锦将身子往倾了倾,眼中闪着好奇的光芒,轻声问道:“先生……那个人究竟是谁呀?” “哪个人?”许昀听得云里雾里。 蔡锦的声音更轻了:“先生心里藏着的那个人啊……” 许昀脸色一凝,好一会儿才道:“小丫头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蔡锦坐直了身子,轻轻嘁了一声,先生不敢承认呢。 许昀斜睨了她一眼,突然想到了什么似得,叹道:“真若说的话,倒是确有那么一个人,始终被我奉于心间,一日不曾忘却……” 蔡锦眨了眨眼睛。 下意识地否认之后,又愿意说一说了? “先生,我可见过那人吗?” “见倒是不曾见过,但必然听说过。” 蔡锦愈发好奇了。 究竟是谁啊? 正文 408 谁要倒霉了 , “孔丘孔夫子,可曾听说过?” “……”蔡锦眯了眯眼睛,露出极疑惑的神情。 这疑惑倒不是说,她会不知孔夫子何人。 而是—— 这样丝毫叫人笑不出的笑话,许先生究竟是怎么想出来的呢? “行了,不跟你多说了。”许昀心里害怕对方又要进厨房,趁这间隙起了身,拂了拂衣袖,转身走了:“我得回去歇午觉了。” 看着许昀出了亭子,蔡锦微微叹了口气。 她是真的很好奇啊。 …… 许明意声称尚有事需出门一趟,倒也不全是借口,而是的确同吴恙约好了午后申时在雪声茶楼见面。 待她到时,吴恙已经坐在二人常坐的位置上等着她了。 “先前用罢午食,觉得时辰尚早,便去了二叔园中喝茶,谁知那茶非但不提神,反倒叫我睡了过去。”许明意在他对面坐下,边道:“这才来得晚了些,可是叫你等久了?” “我也只是刚到而已。”吴恙语气温和,提起茶壶将茶盏注满七分,茶壶放下,将茶盏推至她面前,简简单单的动作,在他手下却有着行云流水般的赏心悦目。 “试试这个提神与否。”他说道。 许明意捧起茶盏吃了一口,煞有其事地点头:“嗯,果真提神之极,叫人顿感神清气爽,七窍通净。” 吴恙听得眼底流露出笑意来。 “今日找你出来,是有事要同你讲。”许明意很快进了正题。 吴恙看着她:“何事?” “前日太后娘娘寿宴,我带着阿葵去了趟静妃的玉秀宫,此事你可还记得?” 吴恙点头。 “我在玉秀宫遇到那位玄清国师了。”许明意声音略放低了些,轻咳一声,道:“我借着你的名号,让他帮我办了一件事——” 前晚在平清馆内,她本打算同吴恙说明的,但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国师? 吴恙闻言微微怔了怔——他险些要忘了还有这么个人了。 此时记起,便只是点了头。 “……你不问我让他办了什么事吗?”许明意看着一脸平静的少年,忍不住问道。 吴恙便问:“很棘手吗?可需要我做些什么?” 他本是觉得既是现下才想到要告诉他,多半应是细微小事,故而才没有急着多问。 “……”许明意不禁觉得这人的脑袋和寻常人似乎大有不同。 她的原意本是:“倒也不算多么棘手——可你不怕我打着你的名号惹麻烦吗?” 虽然她本人行事一贯确实也还算有分寸就是了。 打着他的名号惹麻烦? 少年眼底溢出真切的笑意:“求之不得。” 他还从未有机会替她善过后,在这一点上,他不止一次地偷偷羡慕过镇国公。 对上这双带笑的眼睛,许明意难得不自在了一下,但也并未掩饰面上笑意,想着自己那园中一梦,遂目光尤为坦诚地道:“那我当真要多谢你这份心意了。” 吴恙同她对视着,隐约便觉得她话中所指似乎不单单只是这件事。 是发生其它什么事了吗? 女孩子没给他多想的机会,紧接着说道:“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是同占云竹有关……” 许明意将那晚同国师之间的谈话,大致地复述了一遍。 吴恙点头道:“此法可行,即便皇帝未必全信,或不会因此便立即厌弃此人,但心中必然会存下芥蒂——” 而芥蒂一旦生出,失了帝心这道最大的依仗,往后对付起来也就更加简单了。 “嗯,我正是这样想的。”许明意放下手里的茶盏,道:“还有另外一件事,据说礼部尚书正打算提议趁几位王爷此番是人在京中,可随皇帝一同前往皇陵祭祀先皇——” “祭祖?”吴恙想了想,遂问道:“何处得来的消息?” 他似乎并未曾听到什么风声。 “此乃礼部尚书之妻温夫人亲口所说,必然错不了。”看出他的困惑,许明意说道:“有些时候,后宅之中牌桌上的消息之灵通,可不比暗探来得差呢。” 听了这话,吴恙不免觉得触碰到了认知的盲区。 但也不由就对未来岳母打马吊这件事,生出了些许敬畏之心来。 他思索着说道:“若礼部尚书当真提议此事,众文臣必然附和,届时皇帝也唯有点头——” 三位王爷皆多年不曾归京祭祖,礼部有此提议,从孝道礼制出发,可谓合情合理,皇帝并无任何拒绝的理由。 但祭祖之事章程繁琐,皇陵在京师三百里外翎山脚下,如此一来,几位王爷少说也要在京城再多逗留半月之久。 而前几日几位王爷已经前去太庙祭祀过,本也不是非要再亲去皇陵不可。 但礼部尚书倘若提了,那便是不去不行了。 所以,这位尚书大人论起守礼制,是真的守礼制,但也真的是不怕皇帝睡不着。 “到时你也会同去吧?”许明意问道。 吴恙想了想,道:“或是要去的。” 虽说是亲王祭祖,但皇帝必然也要亲去,按规制,必会有皇亲国戚与大臣随行。 他虽明面上并非谢家宗室之人,但身为吴家世孙,皇后亲侄,既是身在京中,多半便需随行。 然而到底也不算什么重要人物,只是个捎带着的,即便是寻了藉口推辞不去,也不会有人在意。 总而言之,是可去可不去的。 “若有机会,你还是跟去吧。”许明意说道。 吴恙略有些疑惑地看着她,想她有此一言必有原因,遂等着她往下说。 视线中,只见女孩子正色低声说道:“我最近总是在做一个梦……” “……?” 吴恙莫名觉得后背一冷。 不知道这次又是谁要倒大霉了? …… 次日,礼部尚书果然于早朝之上提及了,几位久不归京的王爷理应前往皇陵祭祖之事。 几名文臣学士站了出来附和。 左都御史明效之,亦称附议。 纪修听得头皮发麻。 这些死守礼制的老家伙们当真要命——真当燕王在京中久留是什么好事不成? 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即可领取! 再看一眼面对这个提议,面色温和地点了头的皇帝,纪修默默同情了一把。 正文 409 过于单纯 , 庆明帝交待了由礼部与钦天监共同操持办理此事之后,又耐着性子,平息着心中翻腾听朝臣议了小半时辰的地方政事。 退朝之后,则是留召了夏廷贞等人前往御书房中议事。 …… 隔日,是个明媚宜人的好天气。 一大清早,许明意便坐在了梳妆桌前。 阿葵极用心地在替她梳发,并挑选要用的首饰——姑娘今日要随夫人一同出门,去参加温夫人府上的花会,而姑娘平日里是不去这些场合的,极不容易去一趟,她自然要用心对待。 姑娘本说不必如此麻烦,毕竟她也不是去与人相看,看上了哪家公子,想做哪家儿媳。 但姑娘不在意,她却是要在意的——需得知道,各家姑娘出门站在一处,少不得要被拿来做比较,而这比较的单单只是各家姑娘的样貌吗? 当然不是。 这其中比拼的,还有各府大丫鬟的梳头手艺与衣裙首饰搭配之道啊。 许明意不知道这其中的讲究与竞争,由着阿葵认真捯饬了一番之后,对着镜子瞧了瞧,只见也并不浮夸,心思皆用在了细节上,便也就满意地点了头,随着母亲出门去了。 说起温夫人的花会,许明意是有五六年不曾去过了。 今次之所以会过去,是因崔氏着实念叨了好几回——她知祖父离京出征,母亲是有心拉着她出去闲逛散心,这番心意不好一再拒绝,左右今日也无事,只当陪母亲了。 母亲自认是陪闺女,闺女觉得是陪母亲,总之这一趟门就这么出了。 温夫人虽钟爱打马吊,且是人菜瘾大的那一种,但也确确实实是名门之后,其府上的花会,办了已有七八年之久,在京城颇有几分名气。 因此,但凡是收到了帖子的夫人姑娘,多半也都不会缺席。 又因今日的天气着实极好,极适宜赏花品茶,这场花会便愈发热闹了。 园中百花绽放姹紫嫣红,假山窄溪清幽绝俗,夫人们谈天说笑,不时也有哪家的姑娘小姐奏琴吟诗。 “这几年倒是甚少见许家姑娘了,今日难得来一回,不如也去亭中奏一曲?”有妇人笑着提议道。 许明意含笑道:“晚辈琴艺不精,还是不嫌丑了。” 实则这也是她轻易不来这等场合的原因之一,在长辈面前当众表演才艺这种事情,对她而言实在与噩梦无异。 倒不是对这种行为有什么偏见,她也十分欣赏肯站出来的姑娘们,只是她实在做不来就是了。 一旁的温夫人看着身形端正坐在那里的女孩子,笑着道:“许家的姑娘还需要表演什么才艺么,京师第一美人儿,单只是往此处一坐,那便是叫咱们饱尽眼福了,诸位说是与不是?” 几名妇人笑着点头附和。 温夫人极擅言辞处事之道,这一点许明意自是清楚的,但她另还觉得,这位夫人大约也是被她给吓出阴影来了…… 尚记得,她五六年前,也曾来过温夫人的花会。 且也表演了一样才艺来着。 但同寻常的琴棋书画不同,她表演得乃是射艺。 那时到底年幼,十来岁的年纪,心中想逞能出风头,大抵是将“让你们瞧瞧我的厉害”给写在了脸上的—— 或是老天都看不过去她这幅逞能的欠揍模样了,于是就叫她马前失蹄了。 犹记得那箭刚搭上去,还没来得及瞄准靶心,就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堪堪扫过一名婆子鬓边的绢花,将那婆子吓得险些魂魄升天,当场尖叫着昏迷了过去。 当时的情形之混乱惊险,气氛之尴尬微妙,她至今难忘。 所以,后来未再参加花会,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而那名婆子乃是温夫人的陪嫁,至今看到她依旧还会暗暗手抖。 “……你当真不擅琴艺?” 此时,忽有一道清脆的声音悄悄地问道。 许明意抬头看,只见是坐在她前方的女孩子回过了头,一双深邃黑亮、眼睫浓密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想到这个女孩子同吴恙的关系,许明意笑意柔和地点头:“是啊。” “可是你们中州女子不是自幼学的便是这些?”女孩子低声说道:“我还当你们个个都很精通琴棋书画呢。” “也是有例外的。” “这么说,你是不喜欢学这些了?”女孩子似乎终于找到了可以说话的人,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抛了出来,身子也偏转向了许明意:“那你喜欢什么呢?” “家中行武出身,便跟着学了些骑射。”许明意将声音压得很低。 一则是不想太引人注意,二来,咳,在礼部尚书府说自己学骑射,这个射字叫她十分没底气。 “巧了,我也自幼学的骑射!”桑云郡主很是惊喜,连忙道:“那改日咱们一同去骑马如何?” 这邀请来得十分突然,而面前的小姑娘似乎十分迫切想要与人结交,许明意对此心中有些不解,然而她即便是抛去这份不解,想要点头答应,却也必须要为双方的身份而顾虑一二—— 是以,只能笑着回道:“不巧的是前些日子刚受了些腰伤,怕是不能陪郡主尽兴,待过些时日养好了伤,再送帖子给郡主可好?” 怕女孩子误解,她的语气尽量温和。 饶是如此,桑云郡主颊边的笑意仍是淡了淡,下意识地往许明意的腰间看了一眼。 真的是有腰伤吗? 还是说,不过只是刻意在搪塞她? 但……对方究竟哪里来的底气婉拒她的邀请? 若不是方才听说这是镇国公府的姑娘,还算有几分家世背景,她身为燕王府的郡主怕是都不见得会多看一眼的,可现下她主动搭话,对方却反倒拿起架子来了? 自觉被驳了面子的桑云郡主语气里不见了热情,不冷不热地道:“既是有伤在身,那自是不好勉强。” 见她似乎为此有些不悦,许明意暗暗疑惑不已。 这位郡主是否有些过于单纯了? 是因从未离开过北境的缘故吗? 许明意眼看着女孩子作势要回转过身去,却似乎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再次看向了她—— 正文 410 倾倒委屈 , “许姑娘可知定南王府的世子夫人,今日为何没来吗?”桑云郡主问道。 那日在宫中,她分明是同那位夫人约好了的,可今日前来,却未曾见到对方。 “定南王世子夫人?”许明意不知她为何会特意问起,只如实答道:“据我所知,世子夫人略有些体弱,一贯极少会参加此等聚会。” 当然,体弱只是借口罢了。 世子夫人心知自己身为定南王府的世子妃,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定南王府,故而身在京中多年,却向来极少与人来往深交。 桑云郡主微一点头,悄悄抓紧了手指:“多谢告知。” 她转过了头去,脸色很有些不好看。 所以,这位世子夫人原本就没打算过来。 想到自己那日的热情,女孩子心中极不好受,只觉得自己仿佛像是被人戏耍了的猴儿一般。 没再呆上多久,她便寻了藉口离开了花会。 坐上了回燕王府的马车,女孩子再忍不住心中的委屈气恼:“……一个个的皆是如此,看着笑盈盈的,说起话来却拐弯抹角,这是拿我当笑话看,当瘟神避呢!” 两名婢女听着这番话,一个欲言又止,另一个面无表情。 桑云郡主看向后者,眼中含着怒气:“冬芄,还有你,那日在宫中打断我同定南王世子夫人说话,今日在花会上,又处处束着我……我将你带出来,便是让你如此僭越的吗?” “郡主,这是王爷的交待,婢子不敢不从。”被唤作冬芄的侍女语气平静地道:“若郡主肯听王爷不可与人来往过密的叮嘱,婢子便也不会多事了。” “究竟为何就不可与人来往了?”桑云郡主冷笑着问道:“父王分明每日都在忙于与人往来叙旧,为何偏偏到了我和娘亲这里,便什么都做不得了?” 侍女垂下眼睛:“王爷行事自有分寸,而王妃和郡主乃是初次入京,为保万无一失,还是听从王爷的安排为好。” 而郡主近日来的表现,恰像是迫不及待在证明王爷的叮嘱是明智的。 况且,叮嘱着,使她时刻看着提醒着,还是这幅模样——只能说郡主没惹出麻烦来,真要感谢京城中人普遍识大局,懂得主动避讳。若不然的话,但凡遇到个和郡主一样的,还愁不能来个麻烦祸事大丰收吗? “为保万无一失?我和娘亲究竟能惹出什么祸事来?”桑云郡主仿佛要将连日积攒的委屈都宣泄出来,“我看父王分明就是嫌弃我娘亲出身低微,打从心底认为我们母女粗鄙,恐会坏了他的颜面!” 侍女听得费解不已。 这都什么跟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玩意儿? 她这边同郡主说着大局当前的事情,郡主怎么还扯到王妃的出身上了? “正因此,我偏想要证明给父王看,我并非是只会给他丢脸的!”女孩子说着,眼泪都冒了出来。 可谁知京城里的这些人竟如此自以为是,随便哪个阿猫阿狗,都敢这般看不起她! 侍女看她一眼,懒得戳破什么。 说白了,郡主就是在密州时被所有人捧着,捧得习惯了。入京之前,本以为在京城也能仗着郡主的身份风风光光,众人环绕讨好,可谁知来了之后竟发现没几个人搭理自己,这一下便给弄懵了,心里生出落差来了—— 自尊心作祟之下,为了证明自己还是有人搭理的,便选了几个有家世的姑娘,想要同对方试着来往交好,可偏偏家世好的姑娘,哪个能没点脑子? 人家都知道避讳燕王府的人。 可她家郡主倒好,遭了人家好心婉拒提醒,不知反省自身言行,还净在这儿整这些一套又一套的迷惑发言。 “既是觉得我和娘亲上不了台面,那为何还要带我们过来?当真认为我处处给他丢人,那我从今日起,再不出门了就是!” 侍女有心问一句“当真作数?”——若真能做到,那真是谢天谢地。 “过些时日的什么皇陵祭祖,我也不去了!”女孩子哭着赌气道:“说什么我也不去!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去!” 侍女看她一眼。 天王老子倒也不可能会为了这种事情来。 另一名侍女则是拿密州话劝起了自家郡主。 桑云郡主自认憋屈极了,又哪里听得进去,只边哭边倾倒着自己的委屈。 冬芄听得太阳穴都开始隐隐作痛。 郡主究竟哪儿来这么多委屈? 平心而论,王爷何曾有对不住王妃和郡主的地方? 这些年来,王妃再无所出,王爷膝下至今没有子嗣,在密州时,不少人想往王爷身边送人,郡主每次知道了总要闹上一场。 王爷也从未接受过,偌大的府中一房妾室都没有。 且密州远离京城,王妃和郡主全然不受皇室规矩约束,日子可谓自在随心。 甚至王爷还说过,郡主可以自己做主选择日后的亲事,绝不勉强郡主嫁不喜欢的人——如此这般,还叫不好吗? 此番入京之前,王爷分明也同郡主交待过此行的利害关系,可满脑子只装着自己的感受的郡主何曾听了进去? 合着不让她作上天去,就是待她不好了? “早知如此,便不该过来,还不如呆在密州,母亲也不必被路途颠簸折腾得病倒了……” 听着还在继续的抽泣声,冬芄转过头去,将马车帘掀起一角透气。 见此时恰经过京衙大门外,而耳边尽是女孩子无理取闹的话,忍无可忍的侍女甚至冒出了一个消极的念头来—— 是不是坐牢就不用听这些了? …… 同一刻,玉秀宫中。 殿内,国师望着被放置在殿中角落处的那一盆清水,表情正逐渐凝重。 这幅神态让宫女觉得后背有些发凉——是有什么问题吗? “快快将这不祥之物端出去吧。”国师重重叹了口气,摇着头道。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不祥之物? 怎么个不祥之物? 宫女看着那盆,脸色顿时更白了些,但只能应声“是”,壮着胆子上前端起,又尽量往前端着尽少接触身体,脚下匆匆走了出去。 正文 411 不祥之人 ,国师则来至了内殿前,隔着珠帘抬手行礼。 “国师可是看出什么端倪来了?”早朝后便来了玉秀宫的庆明帝,此时坐在椅中问道。 依旧靠在床上养胎的静妃紧紧盯着珠帘后的国师,等着对方开口。 方才她隐约听到了“不祥”二字…… 难道当真有邪物作祟吗? 国师沉吟了片刻后,正色道:“回陛下,娘娘腹中龙嗣,此番怕是保不住了。” “什么?” 庆明帝脸色微变。 保不住了? 太医都没敢断言的事情,国师为何能如此笃定地说出口? 而突然听得这一句,静妃脑海中空白了一瞬之后,不禁失声惊道:“……怎么会!” 她脸色苍白,连忙就道:“若当真是有什么不祥之物,国师只管设法驱逐了便是……这孩子分明还在本宫腹中,怎会就保不住了?!” “这邪物非同寻常,加之幼胎本就元气尚弱,经不起邪气侵蚀,故而现下已是来不及了……”国师微叹了口气,“如今贫道也只能设法超渡一二。” 静妃瞳孔剧震:“简直一派胡言……谁准你超渡本宫的孩子了!连个邪物都驱逐不了,本宫看你根本就是个妖言惑众的骗子!” 国师:“……” 别说,还真叫您歪打正着给说对了,真就这么回事儿。 庆明帝语气微冷:“爱妃,不可对国师无礼。” 听得这道声音,静妃紧紧抓着手指,勉强冷静了一两分,眼中含泪地道:“臣妾只是不想失去这个孩子……陛下您让国师想想办法,一定还会有办法的!” “国师,当真没有补救之法了吗?”庆明帝看着道人,微微皱着眉问道。 他对静妃腹中的这个孩子,自然是看重的。 子嗣问题,一直是他最在意的一块心病。 荣贵妃是替他诞下了一位健康的皇子没错,可此前宫中并非没有过皇子夭折的先例。一个皇子,尤其是极不容易得来的皇子,远远不够使他安心。 而静妃现如今的情况,对他而言就更为熟悉了…… 后宫之中,至少有三名妃嫔,早年都曾有过保不住胎儿的经历。 故而这几日来,即便太医们不曾明言,静妃一味嘴硬声称自己并无太多不适,他心中也已经大致有了预感与准备。 但邪物作祟…… 这个说法,他还是第一次听到。 国师道:“陛下有所不知,这邪物戾气极重,若非娘娘腹中是个龙子,有龙气护佑,恐怕还撑不到现下。” 龙子? 猝不及防之下,庆明帝心中一痛:“国师看出爱妃腹中是男胎了?” 道人轻一点头,面上有着恰到好处的惋惜之色。 “……” 如此天上地下的落差与双重打击之下,连日来夜不能寐的静妃彻底撑不住了,嘴唇颤抖了几下,眼睛一翻昏了过去。 宫娥惊呼出声:“娘娘!” 庆明帝看了一眼,眼底已不见丝毫紧张在意之色:“请太医吧。” 说着,站起了身,离开了内殿。 “国师请随朕移步侧殿说话——” 国师垂眸应是,跟在庆明帝身侧进了偏殿。 “不知国师口中所指邪物,究竟是何物?”庆明帝的语气听不出信是不信,“朕以往从未曾听说过,宫中竟也有此等作祟之物——” “陛下乃真龙天子,皇宫之内,世代又有紫气护佑,确非滋生邪物之处。”道人高深莫测的语气中透出笃定来:“故而依贫道判断,此邪物乃是从宫外而来。” “宫外?”庆明帝皱眉思索着。 “正是,陛下不妨使人查问一二,静妃娘娘最后一次出宫是在何时,去了何处。” “爱妃最后一次出宫,便是随朕前往泉河行宫春狩……” 也正是在行宫之中,被随行太医诊出了身孕。 “泉河行宫……”道人思忖了一瞬,道:“想来娘娘多半便是那时被邪气所侵,然据贫道推断,此邪物是由水中而生,缠附在了生人身上,才得以离水作祟。” 水中而生? 缠附生人? 庆明帝思索间,又听道人缓声说道:“贫道数日前便有此怀疑,故而在这殿中布下了现形阵,今日收阵时,却见邪气零星分散,并非本体,甚至……” 道人眼神幽深,仿佛藏着无尽玄机,让人不自觉便要深信其言,庆明帝不由问道:“甚至如何?” “甚至……就连陛下周身,亦有被此邪气近身的痕迹。” 庆明帝的眼神顿时变了。 他身上也有? “敢问陛下近日来,是否夜中难寐,龙体偶感不适,常有呼吸不畅之感?” 庆明帝神情复杂地微一点头:“偶尔是会有些……” 实则并非只是偶尔。 甚至夜中还时常会噩梦缠身。 他一直认为这是因燕王入京的缘故,难道说不止如此? “故而贫道判断,这被邪气缠身者,必然就在宫中,且多半是陛下身边之人。为陛下龙体思虑,还须趁早确认此人身份为好。” “朕身边之人……”庆明帝看着道人,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暗芒:“国师可有办法将此人找出来?” “此人沾染了如此不祥之物,必会祸及身边之人,或已有先例应验。且此邪物乃是自水中招惹而来,想来此人多半是有过水劫。”道人正色道:“陛下大可照着这些线索,着人一一排查。” 庆明帝颔首:“朕明白了,有劳国师费心提醒了。” 国师一时猜不出皇帝是何想法,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一派平静地演下去,也不曾操之过急主动提及什么,只道:“此乃贫道分内之事。” “朕会命人去仔细排查,而若是查出了是何人,不知国师可有办法驱除这邪物吗?” 道人思忖着道:“需视具体情况而定,如若邪物缠身已久,已与人相生相存,驱除起来,恐怕会颇为棘手……” 庆明帝似有所思地点了头。 …… 次日,早朝后,庆明帝宣了占云竹前往御书房议事。 这是占云竹入中书省之后的常态,朝中不少人将此看在眼中,皆知这位有救驾之功的中书舍人如今深得陛下看重。 正文 412 怪事 , 而这位年轻人,接人待物温润谦逊已是出了名的,但凡与之有过交集者,皆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更不必提是所谓错处把柄了。 这位深得帝心的年轻人,此时正在前往御书房的路上。 这时,突然有一道灰色的影子,从他身侧的一条小径上快步跑了出来。 那影子矮矮小小的一个,十分着急,占云竹还算敏锐地侧身避开,才不至于被对方撞个正着,只稍稍碰到了半边衣角。 但见那男孩子险些就要摔倒,便及时伸出手去扶了一把。 “小道长当心。” 看清对方身上所穿乃是玄清殿的道袍,即便四下无旁人在,占云竹依旧语气温和。 “多谢大人。” 小道士面色赧然地施礼。 占云竹含笑问道:“小道长如此匆忙,不知是要往何处去?” “受师父吩咐,要将这丹药送去御书房,怕路不熟,去得迟了会误了差事,这才走得急了些,险些冲撞到大人,还望大人见谅……” “无妨。”占云竹看了一眼他怀中抱着的丹药匣子,笑着道:“我亦是要前往御书房面圣,不如小道长便与我同行吧。” 小道士感激地点头:“多谢大人引路!” “不知小道长是哪位仙长座下的?” 路上,占云竹闲聊般问道。 “小道的师父是玄明真人。” “如此说来,这丹药也是玄明仙长所炼了?” “这倒不是,陛下如今所服之丹药,皆是由国师大人亲自炼制而成,单是这枚丹药,便炼了足足四十九日,有清心净窍辟邪之效用呢。” 占云竹会意点头,却又略有些疑惑。 辟邪? 陛下何时也需要辟邪了? 他又试探地问了些其它,小道士看起来天真单纯,有问必答。 御书房很快便到了。 小道士将丹药交给了守在御书房外的内监之后,便很快离去了。 经了通传之后,占云竹则进了御书房内。 如往常许多次一样,夏廷贞仍坐在那把椅子上,神色肃然平静。 占云竹向庆明帝行礼罢,继而朝着夏廷贞的方向施礼:“夏大人。” 夏廷贞微一颔首,视线扫过年轻人的脸,不由又想起了近来的几件事。 几番他同此人被皇上召至御前议事时,此人都会附和他的提议,且态度诚恳,叫人看不出半分敌对之感,甚至若换了不知情的人,怕是还要以为这是他夏廷贞的人…… 他一时猜不准此人的用意与企图。 但显而易见的是,这样沉得住气且心机深重的人,纪修根本是拿不住的,不被反吞下恐怕都是幸事了。 “今日召两位爱卿前来,是为了六日之后的祭祖之事。”庆明帝的目光落在了占云竹的身上,道:“占爱卿,到时也随朕一同前往吧。” 而那时,国师也会过去。 占云竹不疑有它地应下。 “还有镇国公之事……”庆明帝端起手边的茶盏,语气极淡地道:“两位爱卿的提议,朕近日来仔细思虑了一番——” 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现金/点币等你拿! 占云竹恭谨地垂下眼睛,凝神听着。 看来,皇上已经有决定了…… 庆明帝吃了口茶,正欲往下说时,忽听得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传入耳中。 一旁垂手侍立的李吉也听到了,循着声音看去,顿时瞪大了眼睛。 一只足有猫崽子大小的老鼠正快速地爬来……! 且那老鼠边爬边发出吱吱叫声,半点没有身为老鼠行事需低调避人耳目的自觉,众目睽睽之下,竟就这么爬进了殿内。 “快将这东西赶出去……”李吉立即低声吩咐身侧的小太监。 小太监应下,快步走去。 然而却见那老鼠直冲着一个方向而去—— 硕大的老鼠钻到了占云竹的脚下,顺着他的袍角便往上爬! 占云竹脸色微变,立即抬手甩动衣袍,想要将老鼠甩脱下去。 然而那老鼠的四只爪子却抓得极紧,任他如何甩动,只叽叽吱吱地叫着在他身上爬走着,竟像是在寻觅着什么东西似的。 庆明帝看得大为皱眉。 真是怪事……他还从未见过老鼠会追着人,往人身上爬的! 小太监从角落中抓了把扫帚,才要帮着将那老鼠打落,就见不知从何处又有两只老鼠爬了过来,这次它们的目标显然还是占云竹的方向。 小太监又恶心又害怕——这位占大人莫不是捅了老鼠窝,同老鼠们结下了什么杀妻杀母灭门之仇不成! 这下沉稳如夏廷贞都看不下去了,自椅上起身,微皱着眉躲远了些。 李吉见状唯有喊了殿外的内监进来帮忙驱赶。 一番混乱的驱赶之后,几只老鼠终于各自散开,不知钻去了哪里。 占云竹勉强维持着镇定从容的神态,拂袖整理衣袍,垂首退至一侧。 “御书房中怎会有这些脏东西?” 龙案后的庆明帝,脸色微有些发沉地问道。 “……回陛下,除鼠虫之事,向来未敢大意,这些东西想来或是从侧殿后的杂物间里跑出来的。”李吉说着,自己也觉得古怪。 即便如此,大白天的,这些东西又怎么敢往人多的地方跑? 且一下子还冒出了三只来! “来处不明的老鼠,身上恐会不干净,还是尽快都找出来,再将殿中仔细擦洗一番为好——”站在那里的夏廷贞开口讲道。 李吉点头应“是”。 占云竹则会意地抬手行礼:“那微臣先行下去更衣。” 庆明帝“嗯”了一声,看着年轻人退了出去。 投河自尽而未亡…… 是谓水劫。 身缠不祥邪物,祸及身边之人,初归来便遇丧母之事…… 这些难道都只是偶然吗? 还是说,是有人要刻意陷害这个年轻人? 庆明帝脑海中闪过玄清道人的身影,不禁在心底摇头。 犹记得,曾有大臣向他有意无意地透露,称国师乃是纪修安排的人…… 而若果真如此,国师又岂会想方设法地去陷害同一立场的占云竹? 更何况,国师到底同寻常道士不同。 奉天殿内那场无法解释的雷火,让他永远都无法去质疑国师的道行与能力。同样的话,由国师说出来,他不得不多信几分。 而就在当晚,玉秀宫中传来了一个消息。 正文 413 翎山祭祖 ,——静妃小产了。 庆明帝听罢之后,并未有多言,只交待了一句要静妃好生养着身体。 心灰意冷之下,只等到了这么一句话,而未见庆明帝前来的静妃,躺在床榻之上紧紧拥着锦被,却仍觉得周身冷极,仿佛坠入了冰窖之中。 没能保住这个龙子……今后她是不是要彻底被陛下厌弃了? 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即可领取! 庆明帝未曾过来,皇后身为六宫之主,却是很快带着婢女来了玉秀宫。 皇后坐在床沿边,轻声询问了一番静妃的身体状况。 靠坐在床头的静妃听着听着便落了泪,一个没忍住,抱着皇后便哭了起来。 “姐姐,你说臣妾的命怎竟这般苦!” 对于对方有孕皇后娘娘,无孕便喊姐姐的流畅转变,皇后也只能叹息一声。 但不管怎么说,对于女子而言,失去腹中的孩子,的的确确都是一件十分不好受的事情。 皇后轻轻拍着静妃的背安慰了几句。 “都是臣妾的错,当初便不该随陛下出宫去泉河山,若不然岂会招来什么邪物……”静妃悔恨难当地哽咽着道。 皇后轻叹一声:“这不是你的错。” 也不是什么邪物的错,人家邪物也不是什么黑锅都背的。 说到底,怪只能怪皇帝造孽太多。 见静妃哭得止不住,皇后只能又劝道:“现下当务之急,是将身子养好。你还这般年轻,养好了身子,往后还怕没有机会吗?” 静妃哭声一顿,抬起头来,拿泪眼看向端庄温柔的皇后娘娘,心中的防备不自觉便消散了:“臣妾当真还有机会吗?” 陛下当真不会因此冷落于她吗? 况且—— “纵然臣妾还有机会,可下一次,还会是个皇子吗?” 这只想怀上皇子站上人生巅峰的话,不可谓不直白,皇后听在耳中,估摸着这位应当是真的受大刺激了,若不好好安抚,只怕发疯也是有可能的事情…… 这般想着,皇后的声音愈发轻了:“放心,这孩子只是暂时回去了而已,很快便还会再回来的。” 却不料这话一出,静妃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皇后娘娘不说这话她都险些忘了—— “那日国师还说要超渡臣妾腹中的孩子,现如今这孩子指不定早就跑远了……” 皇后有些讶然。 这…… 不过她倒觉着,即便国师不给超渡,这孩子八成也得头也不回地赶紧跑吧,跑去哪家不比给这皇帝当儿子强? “姐姐……”静妃抓住皇后一只衣袖,泪眼朦胧地问道:“过些时日的皇陵祭祀,臣妾是不是也去不得了?” “此事你且就先不要再想了。”皇后看着她:“方才说了,养好身子才是最紧要的。” 一旁的陪嫁嬷嬷也心疼地道:“是啊,小月子也要坐足一月才好,娘娘就先安心养着吧。” 身为女子,若连自己都不知爱惜自己的身子,难道还要指望男人替你爱惜不成? 心知此番确是没办法跟去了,静妃满眼失落地点了头。 另一边,永福宫中的荣贵妃靠在贵妃榻内由宫女按着肩,听宫娥说罢静妃小产的消息,殷红水润的嘴唇里发出一声讽刺的轻笑。 “刚从泉河行宫回来那几日,还想着同本宫耀武扬威呢,可真是笑话。” 在这宫中,单单只是怀上龙嗣又算得上什么能耐,能平安生下来那才是真正的福气呢。 荣贵妃看向一旁的小床上刚被乳母哄睡的孩子,眼底浮现了淡淡笑意。 她抬了抬手,示意身后的宫女不必再按了,施施然站起了身来。 屏风后,几名宫女正在准备皇陵祭祀时要带上的衣物首饰。 虽说六日后方能动身,但为保细致无遗漏,自然还需提早备妥。 “这件也带上。” 荣贵妃纤纤细指指向檀木雕灵芝衣架上的一件银红色绣白梅对襟玉扣披风。 宫婢瞧了一眼,轻声提醒道:“娘娘此番是随陛下前去祭祖,着如此鲜亮之色,恐会被那些御史们拿来做文章……” “祭祀时自是要穿祭服,本宫私下常服怎么穿,难道他们也要管吗?”荣贵妃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本宫就要带这件。” 见宫婢应下,仔细折叠放进了箱笼中,荣贵妃眼中隐隐有笑意闪现。 他啊,最喜欢看她穿银红了。 …… 转眼便到了前往翎山皇陵祭祀之日。 今日天色有些阴沉,却好在并未落雨,恰也叫随行护卫们免遭了一场烈日灼人之苦。 一行车驾内,玉风郡主的马车中,混进了一个本不该来的人。 许明意扶了扶头顶一左一右两朵珠花,问道:“瞧着可还勉强过得去吗?” 玉风郡主的大丫鬟施施笑着点头:“乍一看,确实认不出是许姑娘了。” 视线中的女孩子穿着同她一样的青色比甲,挽着一样的垂挂髻,眉毛肤色皆用心修饰过。 “乍看之下认不出便够了。”许明意将手放下,理了理衣袖说道。 她会尽少出现在人前,这般模样已足以让她蒙混过关了。 当然,即便被人识破认出,也不打紧,她此番是跟着皎皎过来的——只要别捅出什么大篓子来,两个向来不怎么守规矩的小姑娘凑在一起,贪玩胡闹些也不会有人去计较什么。 “你既想跟在我身边,扮的什么婢女啊。”玉风郡主看着好友,挑眉道:“倒不如扮作个漂亮少年跟着,还能更像些。” “您此行可是去祭祖,若还随身带个面首,也不怕惹得先祖震怒?”许明意说话间,接过施施递来的茶水吃了两口。 玉风郡主想了想,点头道:“这倒也是,谢定宁从前总同我说,我那外祖父未驾崩之前,待我也是极好的,确是也不宜惹怒他老人家。” 说着,看向吃茶的好友,问道:“话说回来,你此番为何要跟着去翎山?” 来来回回六百余里,加上祭祖事宜,至少也要八九日,出入还得扮作婢女,累不累呀。 “在家中闲着也是闲着。”许明意搁下茶盏。 “我以往怎没发现你竟还喜欢往这等场合上凑,明明是凡事最怕麻烦的人。”玉风郡主狐疑地看着好友,语气意味深长:“许昭昭,你该不会是……” 正文 414 不拿她当外人 , 许明意也拿同样狐疑的目光回看过去——这位脑子里又在想些什么有的没的了? 果然,就见对方眨了眨眼睛,道:“你该不会是特意看着吴好看来了吧?” “我看着他做什么?” “以防他被人抢了去啊。” 玉风郡主拿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语气幽幽说道:“说来,此行之中,还真就有一个现成儿的盯上他了呢,你该不会还不知道吧。” 有人盯上了吴恙? 许明意疑惑不已。 此番是皇室祭祖,虽有部分官员随行,但与春狩不同,官员是不可携带家眷的,任哪家的姑娘也不可能跟着过来——若不然她也不必费事扮作郡主婢女了。 横竖想不出一个能对得上的,许明意看好友一眼:“你成天都在胡扯些什么呢。” 见她想了一圈也没想到,玉风郡主恨铁不成钢地拿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你闭着眼睛也该猜到了啊,此次除了我之外,不就只剩下一个桑云郡主了么?” 许明意赫然瞪大了眼睛:“……你说谁?” 桑云郡主?! 瞧上了……吴恙? 所幸她方才将茶盏搁下了,若是晚了一步喝着,此时还不得将茶水都喷出去! “就是那个燕王府的桑云郡主啊,这有什么好值得你这般惊讶的?” 她当然惊讶! 许明意心中异样的震惊久久无法平复。 倘若是真的,那这天上的月老得了喝了多少酒? 且喝酒还不用杯子——这不是直接壶(胡)来么! “话说回来,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许明意向好友问道。 “当然是用眼睛看出来的。”玉风郡主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道:“你别不信,想当初你和吴好看八字没一撇的时候,我就预言过你们俩有戏呢。” 那叫预言吗? 分明是话说得多了,总有那么一两句能对得上吧。 许明意依旧半信半疑地看着好友。 “且这种事情,就得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防患于未然——”玉风郡主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近日来悄悄留意了,这密州来的小姑娘,可是生猛得很呢。” “……十四五的小姑娘,许只是瞧着人长得好看,生出了些浅薄的好感罢了。”许明意尽量往不那么胡来的方向想着,“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样的心思,或是没多久便淡了。” 且没准儿就是血浓于水的某种感应呢? “你当我这些面首怎么来的,不就是出于爱美之心?且就凭吴好看这张脸,这心思岂是能说淡就淡的?” 玉风郡主“啧”了一声,摇着头道:“只恐怕非但淡不了,待再见上几面,这把火反倒要愈烧愈烈了。”正值情窦初开的少女心思,谁又能说得准呢。 许明意听得暗暗心惊胆战起来,眉心不自觉拢起。 若真如皎皎所言这般,不趁早加以阻止的话,似乎是万万不能的…… “不过你倒也不必太过担心。”见好友似乎犯了愁,玉风郡主道:“反正比样貌,她比不了你,论打架么,也打不过你。我说这些,不外乎是给你提个醒,叫你多留份心罢了。” 许明意一时未语。 显然,她倒也不是在担心打不打得过的问题…… 车驾走走停停,天色将晚之际,在一处驿馆前停了下来。 因顾及太后凤体,路自是不能赶得太急,在此驿站停留歇息一夜,乃是此次行程计划之中的事情。 许明意跟在玉风郡主身旁,一路垂着眉眼往前走着。 然而这厢刚跨进驿馆大门,便听得身旁一声略显刻意的轻咳声传入耳中。 换作寻常,许明意必不作理会。 但这声音着实熟悉。 她遂悄悄转过头,抬眼瞧了瞧。 见她看了过来,刻意放慢了脚步,负手而行的锦衣少年俊逸的眉眼间带着淡淡笑意。 许明意恐被人注意到,对他眨了一下眼睛,便飞快地将视线收回了。 饶是如此,也没能躲过一旁玉风郡主的目光。 自觉不幸瞧见了这一幕的郡主稀奇地啧啧了两声。 众目睽睽之下干什么呢这是? 这二位也真是不拿她当外人啊。 余光里,见吴恙走得远了,许明意遂目不斜视地跟着玉风郡主往驿馆后院行去。 这时,前面有几名家仆打扮模样的下人正搬抬着箱笼。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免费领! 许明意的目光在最后面那名家仆身上停留了一刻。 一行仆人五六人中,这名仆从的活儿是最轻的,只抱着只不算大的匣子,跟在后面低着头走着。 见其背影纤细,挽在头顶的发尤为顺亮,像是精心养护过的,且其脚下隐隐透着拘谨刻意,时隐时现的半边侧颜亦是轮廓柔和——许明意的眼睛不由动了动。 这莫不是个跟她一样混进来的? 就是不知这是哪家的—— 她正待要仔细分辨一二时,一行人已经在前方同她们分道而行,官员们的下榻之处,自然是与宗室女眷不在一边。 那一行家仆,将东西搬到了自家大人今晚临时处理公务的书房内。 纪修走了进来。 几名仆人立即停下手上的动作,躬身行礼。 纪修微一点头,视线不经意间扫过几人之时,眼底忽然闪过一丝疑色。 “抬起头来。” 他向站在最后面的那名仆从说道。 那“仆从”犹犹豫豫地抬起了脸。 “……婉儿?”纪修脸色一变:“你为何会在这里!” 女儿不是该在家中呆着才对吗? 他方才还当是自己看错多疑了! 纪婉悠神色复杂心虚:“父亲……” “姑娘是何时混进来的,你们难道看不到吗?”不舍得呵斥爱女,纪修唯有将怒气撒到一干下人身上:“合着一群人都是瞎子不成!” 几名仆人低着头什么都不敢说。 老爷说他们是瞎子也没错,选择性眼瞎那也是瞎啊。 纪婉悠站了出来:“父亲,不怪他们,是我威胁他们带上我的……” 实则是这些下人知道父亲一贯纵容她,于是便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纪修压着性子抬手示意下人们都退了出去守着。 他得好好问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正文 415 “死因不明” ,“简直是胡闹,瞧你这幅打扮,像什么样子?” 看着站在那里似乎也知道自己此举不妥的女儿,纪修语气里更多的是无奈:“此去翎山三百余里,你一个姑娘家连个丫鬟都没带,就这么跟着,万一路上出了点什么差池,你让爹活是不活了?” “女儿知道这么做不对,但若是与父亲商议,您定不会答应,便唯有擅作主张,先斩后奏了……此番害您担心了,但女儿保证,再不会有下次了。” “那你也不该如此胡闹。”纪修摇头叹气:“说说吧,你为何要跟过来?” 提到这个,纪婉悠的眼神略有些闪躲:“女儿就是想跟着父亲出来散散心。” “散心?你真当爹是傻的不成?” 纪修的语气里透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焦灼来:“婉儿,你究竟还要爹再同你说多少次,你才肯死心?” 他就奇了怪了,他平日里挺聪明的一个闺女,这占云竹到底是给下了什么迷魂药! “实话不瞒父亲,女儿此番来,便是为了求个明白……”纪婉悠垂下眼睛道:“若能求个明白,女儿便也可彻底死心了。” 想到那张年轻而虚伪的脸,纪修不由冷笑一声:“求个明白?你若真能同他求个明白回来,那就是天大的怪事了!” 怕只怕明白求不回来,反倒要被骗得更糊涂了。 “父亲,女儿如今心中有衡量在。”纪婉悠抿了抿唇,道:“您就信女儿这一次,让女儿自己去看去问去判断吧。” 占公子如今身在宫中,她根本找不到机会与之相见。 此次皇陵祭祖,是她唯一的机会。 “不成,爹绝不允许你再同他见上哪怕一面!” 纪修语气果决,不留丝毫商议的余地。 “父亲……” 纪婉悠正要再说时,只听得房门被人从外面叩响了两声,旋即有仆从的声音传进来:“老爷,方才有位公公来传话,说是若老爷安置好了,便前往后堂面见陛下,与几位王爷和诸位大人一同议事……” 纪修闻言最后看了女儿一眼:“哪儿都不准去,就在这等爹回来。” 见自家父亲推开门离去,且不忘吩咐仆从务必要看紧她,纪婉悠微微皱着眉,思索着坐回了椅中。 实则她也不知道此行过来要做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 直接去问占公子吗? 这样无疑是愚不可及且毫无意义的。 那她该怎么做,才能得出全部的真相? …… 纪修带着一名随从,往驿馆后堂而去。 途经一条长廊时,恰巧遇到了同样要前往后堂议事的燕王。 此时已近昏暮,又兼天色不妙,天际沉沉压低之下,四下都灰蒙蒙的。 但双方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彼此。 “下官见过王爷。”纪修抬手行礼,语气中显然并无丝毫热络之感。 “纪尚书。” 附近并无旁人在,燕王也抬起手,语气诚恳地道:“这些年不曾回京,久不见纪尚书——当年之事,还是要再向纪尚书赔句不是。” 尤其听闻纪修这些年来膝下无子,再无所出,这一点,他十分歉疚。 当年在军营中,若不是随他突袭,纪家二子也不会出事。 哪怕此事疑点颇多,他这些年来一直不曾放弃查探当年的真相,但无论如何,他未曾保护好跟随在自己身后的好友,责任便不可推脱。 “陈年旧事了,难为王爷还记得。”提及此事,纪修的眼底多了份冷意。 “轻云与轻承当年死因不明,我无一日敢忘却。” 纪修无声冷笑。 死因不明? 危急之时被当作拖延逃生时间的人盾,双双惨死在敌人手中,这死因还要如何明朗详具? 谁死了,谁又活着回来了,已是一目了然! 然而又听面前的燕王说道:“当年我曾答应过大人,大人日后若有为难之处需我相帮,我绝无推辞之言,此诺如今仍然作数。即便微不足道,远不足弥补当年过失——” 听着这番话,纪修只觉得讽刺无比。 说得倒是坦荡有担当,可若果真如此,当年又怎会抛弃他两个儿子独自逃生。 这亦是他如今依旧无法释怀的缘故所在。 但真要论起,后来他也帮着当今皇上拿走了对方许多极重要的东西—— 故而这其中对错,早已不必再论了。 “身为士兵,死在战场之上,是他们的宿命。此事早已过去多年,下官不欲再忆起昔日丧子之痛,也请王爷不要再提及了。” 说罢,兀自拱了拱手,抬脚走进了廊中。 燕王未有立时跟上,待纪修走远了些,适才提步而去。 一场雾蒙蒙的小雨,比夜色更先一步洒下。 与玉风郡主一同用罢被送到房中的晚食之后,许明意拉住了要去沐浴的好友:“皎皎,时辰还早,不如你带我去一趟太后娘娘那里可好?” “你去太后娘娘那里作何?”玉风郡主不解地看着她。 许明意摇了摇她的衣袖:“就当饭后走一走,去吧去吧。” 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现金/点币等你拿! 玉风郡主作势要将衣袖抽回:“行了行了,我带你去就是了,你倒也不必把对付吴好看的招数用在我身上……” 许明意又摇了两下,笑着道:“胡说,这招数历来只用在你一人身上而已。” “是是是,我最是好哄骗了。” 二人边说笑着,边唤了施施进来整理衣裙装束。 途中驿馆不比行宫那般布局宽敞,宗室女眷与后宫嫔妃住得极近,太后的住处虽说是单独的院落,然而离玉风郡主所在却也不远。 玉风郡主带着许明意过去时,恰遇静王妃和湘王妃从太后院中行出。 燕王妃也来了,只是此时尚在堂中坐着陪太后说话。 说是陪着说话,实则多是在听,她寡言胆小,于人前拘束不擅言辞,甚少会主动开口说话。 若非是皇后也在一旁陪着,单这婆媳二人,只怕更是没什么话可讲的。 此时,听宫女通传,道是玉风郡主过来了,太后想着自己这外孙女过于放荡不羁的性情作风,不禁有些担心会吓到这柔柔弱弱的儿媳,再叫人觉得不自在—— 正文 416 保守秘密("___浅笑万赏加更) , 便含笑说道:“她们两个既都回去了,你一贯身子又弱,便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是,儿媳告退。”燕王妃细声说道,缓缓起身行礼,带着婢女走了出去。 跨出堂门之际,见得等在那里的玉风郡主,微有些不自在地点了点头。 玉风郡主向她福了福身,也并未多言。 “郡主快进去吧。”有宫女从 堂内行出,笑着道。 燕王妃主仆离开了这座院子后,撑着伞的婢女拿密州话小声地说道:“……这位据说最是不守规矩的玉风郡主都来了,郡主今晚却没过来陪太后娘娘说话,您说太后娘娘会怪罪吗?” 听得此言,燕王妃眉间不禁也有些担忧。 她不了解太后的脾气,也不知女儿这么做会不会惹得太后不悦。 “桑儿最近不知赌得什么气……”燕王妃叹气道:“待会儿我去劝一劝她。” 这孩子,当真是太不省心了。 可分明从桑儿很小开始,她便一直在教着桑儿要懂事,要懂事,怎么反倒却叫桑儿的性情养得愈发骄纵了呢? …… 堂中,玉风郡主正带着许明意向太后和皇后行礼。 “这雨倒是当真下起来了,您切莫沾了这湿寒之气才好。”皇后轻声向太后说道:“不若臣妾扶您去内间坐着吧?” 太后笑着点头:“好,皎皎,跟外祖母去内间说话。” 玉风郡主应“是”,跟在太后身后进了里间。 许明意跟在她身后,垂首立在一旁,正思忖着要如何找机会时,只听得靠坐在罗汉床内的太后笑着对玉风郡主说道:“你这丫头的派头倒是愈发大了,竟还请了镇国公府的姑娘来贴身照料你?” 许明意略有些惊讶。 她也知道自己掩饰得不算如何高明,可太后娘娘竟一眼便识破了吗? 分明在此之前,她也并未同这位太后娘娘近身接触过。 但既被认出了,她便立即往前站了一步,福身行礼,低低的声音里有着恰到好处的心虚惭愧:“太后娘娘慧眼,正是臣女……” “谁让许姑娘是颗耀眼的明珠呢,哀家便是想装作瞧不见都是难事啊。”太后笑着说道,语气和气慈爱,听不出半点怪罪之意。 皇后也是满眼笑意:“一个是慧眼,一个是明珠,这不正是慧眼识珠么。” “可是费了大把心思掩饰过的呢……”坐在那里的玉风郡主故作叹了口气,“我非将她拉了来,还同她说,定不会被人瞧出来呢,谁成想这还没撑到翎山便露馅儿了。” 这便是将许明意假扮婢女的责任,皆往自己身上揽了。 察觉到好友的用意,许明意不禁微微弯起了嘴角。 “不妨事的。” 太后眼中含着笑:“小姑娘么,爱玩些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放心,哀家会替你们保守秘密的。” 皇后也笑着保证:“本宫也只当今晚什么都没瞧见。” 太后又指了指一旁的鼓凳,一双眼睛里始终饱含笑意:“哀家这屋子里没有嘴碎之人,且放心坐下说话吧,出了哀家这内间的门儿,你俩再接着演也不迟。” 人与人之间好感的产生,有时是来得很快的。 譬如眼下,听着老人这几句话,许明意不由便觉得,这实在是一个叫人觉得很亲近且十分有趣的长辈。 而其身上的这种感觉,她在燕王殿下身上也曾感受到过,如此看来,想必王爷的性情受母亲影响颇多。 许明意笑着应了声“是”,依言坐了下去。 “兰柳,快将哀家的糖罐子拿出来,给两个孩子分些。”太后转头吩咐贴身嬷嬷。 皇后在心底无奈地笑着。 太后娘娘这总算是又逮着理由吃糖了。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许明意吃了糖,听着太后和皇后的说笑声,愈发觉得这气氛融洽自在,接下来的一句话便也很自然而然地就说出了口—— “今日赶了一天的路,太后娘娘必然有些疲乏了,臣女曾学过些按跷之法,不如替太后娘娘按一按可好?” 玉风郡主看向好友。 许昭昭何时学的什么按跷之法? 且她从未见昭昭对谁这般殷勤过,这究竟是要干什么? 玉风郡主心中疑惑,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对太后笑着说道:“外祖母,您不妨就叫昭昭给您按一按,如此夜中也能睡得更安稳些。” 说话间,目光回到了好友身上——这舞刀弄棒的一双手,可悠着些,老人家骨头脆,回头别再给她外祖母按散架了。 许明意回她一个“只管放心”的眼神。 “哀家倒是十分乐意。”太后看向许明意,笑道:“然而小姑娘手指细软,再给累着了可如何是好。” “太后娘娘不必担心,臣女自幼习武,手上的劲儿足着呢,轻易是累不着的。” 太后听得笑起来,点了头道:“如此就劳累许姑娘这一回了。” “您言重了。” 许明意起了身来,绕到太后身后。 女孩子手下力度适中,太后舒适地闭上了眼睛,声音也愈发缓和:“这手法儿,可是比兰柳按得还要舒服呢。” 加之想着小姑娘生得漂亮水灵,这根本就是双重的享受嘛。 唤作兰柳的嬷嬷在一旁笑着称“是”。 许明意则是借着按捏的动作,不着痕迹地察看着老人的身体状况。 可单以眼观,尚且还不够,有些病症,非是能从表面诊看得出来的。 许明意正思忖间,只听一旁的皇后似随口提起一般,笑着讲道:“母后有所不知,许姑娘乃是十分精通调理之道的,先前便曾给臣妾开过两张调理方子,臣妾觉着甚好,现下都还在用着。” 太后略有些惊讶地“哦?”了一声,依旧未睁开眼睛:“许家姑娘竟还有这本领?” “幼时跟着家中医婆,学过些皮毛罢了。” “哪里只是皮毛,本宫那些毛病,这些年连太医院都没个对策。”皇后含笑说着,看向太后:“您近日不是总也咳嗽,不如也让许姑娘给把把脉,瞧一瞧。” 听着这仿佛直往自己心里送的话,许明意不禁有些意外。 皇后娘娘怎好像能看穿她的想法似得? 正文 417 “诊金”(楓樹下的雪万赏加更) , 她向皇后看过去,只见对方眉眼含笑地对她微微点头。 许明意心中更是有了判断,这确实是在帮她没错了。 太后已经笑着道:“那就烦劳许姑娘给哀家也瞧瞧?” “是,臣女遵命。” 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现金/点币等你拿! 里间没有其他伺候的宫女,兰嬷嬷亲自搬了张鼓凳到太后身前,让许明意坐下把脉。 许明意细细地把看了一番。 “太后娘娘凤体安康,只是肺腑之中略有些燥邪,臣女只需写一张败火润肺,调理脾肝的方子给您用上些时日,便可除此病症了。” 兰嬷嬷便捧了纸笔过来。 许明意将方子写罢,又不忘笑着说道:“此行前往皇陵,来回单是路上亦需六七日,太后娘娘若觉疲累或是不适,都可叫臣女过来。臣女虽是不见得比随行太医们来得高明,但好在离得近来得快,也能陪您说说话解一解闷。” 太后听得眉开眼笑,连声道了“好”,又向女孩子招招手:“来哀家这儿。” 许明意便走了过去。 太后取出一方干净如新的月白色帕子,亲自从那糖罐中倒了好些颗糖,拿帕子包起来认真系好,塞到女孩子手中,笑着道:“拿着,这是哀家给你的诊金。” 许明意觉得这动作委实可爱,眼中笑意真切地点头:“那臣女便收着了。” “该收着,毕竟哀家此番的身子好坏,可都要交在你的手里了。”太后半开着玩笑说道。 许明意再次轻轻点头。 对她而言,这句话不是玩笑——她会尽力做好的。 见得这一幕,皇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的笑意有些悠远。 这时,一名宫女隔着帘子禀道:“太后娘娘,知月回来了。” 知月是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在玉风郡主过来之前,被兰嬷嬷使着去了孙太妃处送东西。 “好了,时辰不早了,被你这几下给按得,哀家倒也生出困意来了。”太后含笑轻声说道:“你们也回去歇着吧,明早还要赶路。” 许明意应了声“是”,福了福身,跟在玉风郡主身后退了出去。 此时,那叫知月的宫女从堂外走了进来,经过玉风郡主身侧时,往一侧让了让,行了礼。 见玉风郡主离去,知月才进了内间。 皇后正笑着同太后说道:“……久不曾出远门,长公主今日这是累着了,您方才没听玉风那孩子说么,进了驿馆,倒头便睡了。” “哀家便知道,她如今跟个皮猴子似得……若非是累极了,少不得是要来哀家跟前闹的。” 听着二人的谈话,知月行礼罢,含笑侍立在一侧。 见太后掩口打了个呵欠,皇后便也适时地告退离去了。 知月侍奉着太后洗漱更衣,待太后躺到了床上之后,适才退去了外间安排其他事宜。 兰嬷嬷陪在帐前,刚要将床帐放下时,却见原本已显困意的太后嘴角含笑,一双眼睛尚算清醒,低声讲着:“今日这许家姑娘,倒是有些意思,竟是特意给哀家按肩来了不成?” “婢子瞧着皇后娘娘似乎很喜欢这姑娘。”兰柳轻声道:“或许有什么事情有求于您也说不定。” “人家镇国公府的姑娘,能有什么事情是要求到我这个没用的老太婆跟前的……难不成还真图我这点儿糖?”太后笑着道:“罢了,不想了,日后总归会清楚的。” 反正皇后喜欢的孩子,必然是个好孩子,且人长得又好看。 如今年纪大了,就喜欢多看看这些花朵儿般的小姑娘,瞧着就叫人心情愉悦,指不定就能多活两年呢。 “是,您快些睡吧。” 兰嬷嬷将那烟青色的帐子缓缓放下。 …… 另一边,玉风郡主亦是刚躺下。 “许昭昭,你还不过来睡,坐在那儿等什么呢。”看着坐在桌边吃茶的好友,玉风郡主催促道。 许明意正要开口时,忽听得身后的窗子“当当”响了两声。 她立即放下手中茶盏,起身来到窗前,将窗子推开了来。 果不其然,就见大鸟蹲在窗台上,朝她叫了一声。 许明意会意点头,转过头向玉风郡主说道:“皎皎,你先睡,我出去一趟。” “……我说你怎么迟迟不肯睡觉呢,合着是佳人有约啊。”玉风郡主有些酸酸地撇了撇嘴,叹气道:“行了行了,快去吧,外头有风,多披一件。” 许明意点头,随手接过施施递来的檀色连帽披风,披在身上系好,不作耽搁地出去了。 “……”还没来得及将伞取来递过去的施施张了张嘴巴。 连门都不走,直接翻窗便出去了,许姑娘这倒也是够省事的。 外面的雨并不算大,雨丝细细,四下雾雾蒙蒙,天地间像是笼罩着一层雾气。 如此天气,加之已近戌时末,四下已没什么人走动,许明意跟着天目一路走着,未曾遇到半个人影。 在前面带路的天目飞进了前面的一座凉亭内。 亭中有人提着灯,隐隐见得许明意走来,不由讶然道:“许姑娘怎没撑伞啊……” 小七说着,弯身就将一旁的紫竹伞拿了起来。 然而正要直起身之际,却隐隐察觉到有一道不太温和的目光缓缓压了下来…… 小七身形一僵,而后将伞双手递上,龇牙笑着道:“公子,给……” 吴恙接过,大步出了凉亭,撑了伞向许明意走去。 看见了他,许明意加快了脚步,朝他快步走来,躲在了他撑起的伞下。 “还落着雨,为何不撑伞?”吴恙垂眸看着近在身前的女孩子。 “想着雨也不大。”女孩子指了指自己头上罩着的兜帽,“且我有这个呢。” “打在身上总归是凉的。”吴恙带着她往亭中走去,整面雨伞都举在她的头顶上方。 亭内,风灯被放在了石桌上,小七则是不知何时已不见了人影。 天目抖了抖翅膀,蹲坐在石凳上,伸着脖子往石桌上看去,见上面空荡荡的,似有些不满地叫了一声——桌子上不摆吃的还要桌子干什么? “如何?可见到太后娘娘了?” 到了亭中,吴恙将伞收起后,向许明意问道。 正文 418 甜不甜(君陌兮万赏加更) , “嗯,见到了。” 许明意坐下,压低了声音说道:“可我瞧着,太后娘娘的身体尚算硬朗康健……且性情也不像是易郁易怒之人,反而可见其乐观豁达。” 虽说这世间有许多病甚至找不出根源,但如太后娘娘这般性情的人,往往是不容易患上那些所谓急症的。 可上一世,她记得,这位太后娘娘便是在这场祭祀中猝然崩逝了。 对外的说法似乎是,因忆起先皇而悲痛过度,使得原本就病弱的身子触发急症而去。 这便是她此番跟来的原因。 此事也正是她与吴恙说起的那个“梦”。 “如此说来,太后娘娘这些年来称病深入简出,多半是借口了。”吴恙若有所思地说道。 许明意点了点头。 燕王不在京中,却始终被皇帝放在心中忌惮着。太后身为燕王生母,甚少出现在人前,不过问政事与后宫之事,应当也是为了避免麻烦,因为麻烦一旦上身,必会牵扯到燕王。 这么做,的确是明智的。 “现下,我有些担心……”许明意斟酌着说道:“担心之前长公主所经历之事,会发生在太后娘娘身上。” 长公主被面首刺杀,若非是中间出了变故,结果便也只能是“触发急症而亡”。 虽然她现下并想不到谁会用此种手段去对付太后—— 吴恙此前已听她说过敬容长公主遭刺杀之事背后的牵扯,亦知是皇帝的手笔,现下听她这般讲,遂点头道:“太后娘娘极少出宫,如若有人当真想要动手,确实是个可乘之机。” “不错,哪怕只是多疑,还是多防备些为好。” “我会暗中提醒王爷,让太后娘娘多加留意饮食与身边之人。” 许明意点头:“此番我备了不少应对各种急症的药,裘神医先前赠我的医书我也一并带来了,得空便看看,以备不时之需。” 虽说有些病症的发生并非人力可以阻止,但她会尽力而为。 看着因为一个梦而极认真在对待此事的女孩子,吴恙不由温声道:“昭昭,多谢你。” “这有什么好谢的,情理之中的事情罢了。” 的确,太后娘娘出事,或是上一世让燕王下定决心造反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她的确也盼着狗皇帝能被人从那个位置上早日揪下来。 她此番若当真能救下太后,或是会改变一些事情原本的轨迹。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这一切皆是不必去选择和考量的。 退一万步说,天下大局已经摆在眼前,这举手之劳,也并不能说是什么了不起的选择—— 而甚至可以很简单地将此看作为——吴恙是她喜欢的人,即便只是爱屋及乌,她亦要尽力救下他的亲祖母。 尤其是这个老人这些年来在京中好比被当作人质,未曾与儿孙有过一日团聚,却仍坚韧乐观,是谓可怜可敬。这样的长辈,实在不该不明不白地从这世间离开。 在她眼中,这样的人,都是很值得的人。 就像吴恙一样。 在她做过的那场梦中,她失去了所有的家人,吴恙亦是——吴家在失去控制的大局之前,为了燕王大业,百年世家付之一炬,这是定南王的决定。 即便燕王最后确实坐在了那个位置上,可如此惨痛的代价,当真值得吗? 她想,若是吴恙可以选择,他想走的,定然不会是这样的一条路。 所以,她很确定自己现在所走的每一步,无论结果如何,至少不会再留有遗憾。 想着这些,再看着眼前的少年,许明意只觉得前路纵然艰险却也不必畏惧,她心中被这些人世间真实而温暖的牵绊填得极满,也极安稳—— “吴恙。” “嗯?” 许明意轻声道:“你闭上眼睛——” 关注v.x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吴恙呼吸一窒。 闭眼睛……做什么? “闭上啊。”许明意催促道。 少年这次立即照做了,且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了些许。 耐心等了片刻后,他察觉到,有微凉之物触碰到了他唇前。 但凭感觉,似乎不是他想象中的…… “张嘴。” 女孩子的口吻是命令的,也是轻柔的。 吴恙听从地张开嘴,一块儿饴糖便被塞进了他口中。 尝出了是何物,少年也随之死了心。 ……果然是他又在做梦了是吗。 当他睁开眼睛时,入目便是女孩子甜甜的笑脸。 “是太后娘娘给我的,甜不甜?”她问道。 亭外细雨濛濛,看着她的眼睛,吴恙缓缓点头:“甜。” ——甜极了。 天目闻言从石凳上飞到了石桌上,伸着脖子凑到二人中间,一幅“什么东西给我也尝尝”的姿态。 吴恙不满地看了一眼煞风景的大鸟。 许明意将手指上沾着的糖霜抹在了大鸟的长喙上,愉悦地笑了起来。 见她笑得分外开心,负手而立的少年也扬唇露出笑意。 …… 雨水至半夜休止,翌日清早,放晴的天色中,一行人马车驾缓缓离开了驿馆。 这般走走停停,兼夜中休整,在第三日的午后,方才抵达翎山。 翎山皇陵周侧建有寺庙与行宫,此时车驾在行宫外停下,许明意和施施一同将玉风郡主扶下了马车。 此处行宫半匿于山脚之下,为密林翠柏环抱,幽静肃穆。 庆明帝下了马车之后,在几位王爷世子和众官员的陪同下往行宫中而去。 于一群锦衣官袍之中,伴在庆明帝身旁的那一袭灰袍反倒格外显眼起来。 许明意看了玄清国师一眼,继而下意识地在庆明帝左右搜寻了片刻,却并不见占云竹的身影。 待再一细瞧,方才于官员最后列,看到了那张无时无刻不在彰显虚伪表象的脸。 许明意眼神微动。 虽说按照品阶来算,占云竹跟在最后无可厚非—— 但众所周知,此人这些时日尤为得皇帝看重,常是伴于圣驾左右。 现下这般,反倒是不常见的。 所以,先前之计,还是有些作用的。 而此时,视线中,只见占云竹脚下略慢了些,转过头去,似有所察地看向了一个方向。 许明意微微侧过脸,循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正文 419 难分高下(石敢当当当万赏加更) , 不远处停放着的一辆马车前,几名仆人正将行李从车上搬下。 而这几名仆从间,其中一人身形单薄,此时只站在一旁,手中托着只包袱,视线有意无意地看着占云竹的方向。 见此一幕,又看了一眼那马车上的府徽,许明意这才明白那日在驿馆中所看到的那道背影、也就是此时这抱着包袱的“仆从”究竟是何许人—— 依旧扮作仆从的纪婉悠似乎没想到占云竹会留意到自己,见他看来,下意识地低下头一瞬之后,又忍不住缓缓抬起眼睛。 却见他的视线仍停留在她这边。 着青袍的年轻男子面上挂着淡淡笑意,眉眼温润似有一丝深情,向她微一颔首,于人前这般动作,无疑显露着默契与亲密。 见他如此,纪婉悠也不禁抿嘴露出一丝笑容,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身前的包袱,眼底亦有挣扎思索。 将此一幕看在眼中,许明意只觉得心底涌现出极强烈的不适来。 以往关于占云竹利用他人感情之事,她多是耳闻与推断,现下倒还是头一次亲眼见识到。 她当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叫人作呕之人了。 然而这个念头刚在脑海中出现,许明意将目光收回之际,扫到了被众人拥簇而行的皇帝,不禁顿时又产生了动摇——她怎忘了还有一个来着,是以倒也不能这般斩钉截铁…… 看着难分高下的二人,许明意一时颇为犹豫不决,竟分不清在叫人作呕这方面,到底谁更能当得起一个“最”字。 “这几日的马车坐下来,直叫我觉得浑身散了架一般……” 玉风郡主语调慵懒带着一丝埋怨,将手搭在了许明意的手臂上。 许明意很自然地扶着她的手,转过头去,只见好友冲着一个方向朝她微微抬了抬下颌,那眼神仿佛在说——自家的东西不知道看紧,东看西看什么呢? 许明意顺着那方向瞧去,只见是燕王妃母女一行。 那身着藕粉交领袄衫,浅青半臂,月白色绣粉蝶马面裙的少女,正频频朝着前方一行人看去。 而那一行人之中,便有吴恙在。 察觉到女儿的动作,燕王妃轻轻扯了扯少女的衣袖,低声提醒道:“桑儿,不可随意乱看……” “女儿第一次来此处,觉得新奇,怎么就不能看一看了?” 桑云郡主轻哼了一声,眼睛里却皆是笑意,倒更像是在心情愉悦地撒娇一般:“我不止要看,还要好好的看一看呢,您管着我,那我就找父王说去!” 见她话音刚落,就提着衣裙快步往前面走去,燕王妃想要将人喊住,却又不敢于人前高声言语,只能转头吩咐婢女快跟上去。 女孩子脚步轻快,像一只彩蝶般穿过一行官员,来到了燕王身边。 而燕王与湘王敬王皆跟随在皇帝身侧,追上来的女孩子,自然也吸引了庆明帝的注意。 桑云郡主福身行礼。 “父王,陛下,二位王叔。” 燕王驻足向她问道:“可是有事?” “父王,女儿第一次来这翎山行宫,觉得新鲜得紧,不知父王能否准女儿四处走走呢?”女孩子语气里带着一丝央求。 燕王不禁露出无奈之色。 “这有何不可?赶了这数日的路,小姑娘家难免觉得闷了。”庆明帝在前面开了口,语气带笑且宠溺:“桑云,不如朕命李吉挑个机灵且熟悉此处的,带你在这行宫之中好好地逛一逛可好?” 桑云郡主眼睛晶亮:“多谢陛下!” 似十分喜爱少女的天真活泼,庆明帝朗声笑了几声。 李吉则立即命人安排了此事。 心愿达成的桑云郡主便也未有继续跟着庆明帝等人,而是渐渐慢下了脚步。 见与敬王世子同行的吴恙走了过来,她悄悄握紧了衣袖,擦肩而过之际,抬起头来看向了那身穿苍色衣袍的如玉少年。 察觉到她的视线,吴恙微微转过了头。 肤色白净的少年眉眼俊逸非常,犹如山间冬日清泉,又似皑皑雪山上的一轮清冷明月。 四目相接一瞬,少年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仅出于礼数般微一点头,便收回了视线。 “……”桑云郡主心间乱跳,一时竟忘了回应。 待回过神来之际,只见那背影已经走远。 “郡主赶路辛苦,可需先去住处歇息片刻,待晚些,奴再带着您四处转转?”被李吉指派来的内监走了过来行礼后,语气恭谨地询问道。 “倒也不觉着累。”桑云郡主心情颇好地含笑说道:“我且先随母亲回去更衣。” 内监应了声“是”,跟着她身侧,道:“奴随时恭候郡主差遣。” 桑云郡主与燕王妃来到事先安排好的住处之后,燕王妃看着换了身衣裙的女儿,叹气道:“早些回来,莫要叫我和你父王担心。” “我就在这行宫里走一走,有什么可担心的。”桑云郡主边对镜比着珠花,边有些不耐地道:“我不出去您着急,现下我乐意出去走走了,您怎么又叹上气了?” 从小到大,她听母亲叹过的气,简直是比母亲说过的话还要多。 好在对镜中的自己足够满意,故而女孩子的心情也并未受到太多影响,起身理了理衣袖,就要往外走去。 然而不知想到了什么,行至帘栊处,忽然又顿下了脚步。 “对了,我的荷包呢?” 桑云郡主摸了摸自己腰间,看向寸步不离跟上来的侍女冬芄,道:“应是收在了那只盛放玉佩的匣子里,还没取出来——你去隔间的箱笼里给我找找去。” 冬芄没什么表情地应了声“是”,快步去了隔间。 桑云郡主立即向身后的另一名侍女冬芝招了招手,那侍女会意地点头,二人快步走了出去。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看书领现金红包! 负责带路的内监就候在院外,见得一主一仆从院中而出,忙笑着上前行礼。 桑云郡主向他道:“快走。” 内监笑着道:“您还没说想去哪儿逛呢。” “就去前面的园子里吧——”桑云郡主随手指了个方向,脚步匆匆地走在了前面。 正文 420 我见过你(上善若水1003万赏加更) , 内监应了声“是”,跟了上去带路。 去往花园的路上,内监闲谈般夸赞道:“……奴听闻郡主您极擅骑射,本领不输男儿呢。” “学着玩罢了,不算什么本领。”女孩子嘴上虽是谦虚,眼底却隐有些得色:“在我们密州,女子皆可学骑射,没什么稀奇的。” “还有此等事……”内监听得面露讶然,又奉承着道:“如此想来,郡主的骑射必然更是出众了,不知可是得了燕王殿下亲自指点教授?” “父王成日忙着呢,哪里有时间教我,但府中有两位骑射师傅,皆是一等一的高手。” “您这话说的,奴可不信了。”内监笑着道:“燕王殿下只您这一位掌上明珠,又怎会不亲自教授呢?” “这有什么信不信的。”桑云郡主扫了他一眼,不以为意地道:“父王本就公务繁忙,北境又常有那些异族人侵扰,父王常是住在军营里,一呆便是大半年。” 内监这才恍然一般:“是,奴险些忘了燕王殿下军务缠身……不过,不是都说那些异族惧于王爷威名,根本不敢来犯吗?” “也就是近几年才安分了些而已,且那些异族人也没个统领,野蛮愚昧,又无规矩管束,到处杀人抢夺,是未敢大肆进犯,但就如同苍蝇似的,赶走了这只还有另一只飞来——” 桑云郡主眼神自豪地道:“但屡屡也不过是自讨苦吃罢了,他们休想从我父王手中讨到什么便宜。” 内监听得赞叹起来“郡主虽是小小年纪,却对边境军政之事这般清楚,真叫奴开了眼界了”,又道“北境有王爷在,当真是社稷之福”。 桑云郡主听得愈发引以为傲,一时间将这些时日勉强还算放在心上的交待抛去了脑后—— “密州与边城百姓,都说若非是我父王,这北境恐怕无人能守得住呢!” 也正因此,她在密州时,极得百姓们敬重爱护,耳边从未听到过半句刺耳的话,也从未瞧见过半张冷脸。 不像这处处狗眼看人低的京城—— 内监听得面上笑意不减,正要再问些其它时,只听女孩子向他问道:“对了,你可知……省昌表哥他们此时在何处?” 关注v.x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她不好直接打听吴世孙,但想来他们年轻子弟多半应当是在一处的。 再不行,她也可以从敬王世子那里问一问。 然而内监却摇了头道:“这个奴倒是不知,但想来一路劳顿,世子爷该是去歇息了罢?” 桑云郡主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看着园中四下宜人景致,只觉得没了半点兴致。 难道就这么回去吗? 她可是好不容易才摆脱了冬芄那个管东管西的烦人精—— “郡主若觉得这园中无趣,不如奴带您去马场骑马去?”内监提议道。 藏着心事的桑云郡主却依旧兴致缺缺。 而此时,忽有两道人影从前方一条小径内行出,闯进了她的视线里。 桑云郡主心不在焉地抬眼看去。 这本是随意一瞥,却叫她顿时心神一振。 ……竟然是他! 女孩子眼睛亮亮,鼓起勇气出声道:“吴世孙!” 吴恙闻声停下脚步,见她向自己走来,遂抬手道:“郡主。” 桑云郡主走近福身回礼,不由问道:“不知吴世孙……这是要去何处?” “向皇后娘娘请安——” 桑云郡主闻言,忙就道:“恰巧我也正想去皇后娘娘处,倒是与吴世孙同路。” 一旁的内监不禁茫然了——这是哪门子突如其来的恰巧?是刚刚才决定要恰巧一下吗? 吴恙亦觉得面前之人的态度不大正常。 莫不是知道什么了吗? 可若是如此,不是更该懂得避嫌才对吗? 这间隙,桑云郡主已转头向那内监说道:“今日劳烦这位公公了,我与吴世孙同行即可,就不劳烦公公再为我带路了。” 颇有一种被过河拆桥之感的内监还来不及应下,就听吴恙说道:“如此不妥——” 桑云郡主有些怔怔地看向他。 怎么……不妥了? “吴某同皇后娘娘请安之后,还另有事情要办,无暇替郡主带路。”少年的语气平静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之感。 “……”错愕于他的直接,桑云郡主脸色变幻了一下,只见他朝着自己抬手一礼罢,便带着随从大步而去了。 桑云郡主回过神来,连忙向那道背影说道:“那……咱们一起走吧!” 说着,便快步跟了上去。 内监也赶忙跟上。 对于跟过来的女孩子,吴恙不置可否,未有多言半字。 总觉得对方的做法实在是不太聪明。 “说起来,我刚随父王入京那一日,便见过吴世孙了。”桑云郡主边快步跟在他身边,边说着——实则也不算跟在他身边,因为小七始终不着痕迹地将女孩子隔得更远些。 吴恙飞快地动了一下眉。 燕王入京那日? 他偷偷去送镇国公的时候吗? 见女孩子似乎还要说得更为详细些,而那名垂首而行的内监就在她身旁,吴恙在前面开口,淡声说道:“那日吴某于定安街上,确也见到了王爷入京时的车驾——” “安定街……”桑云郡主露出思索之色。 吴恙的心情有些复杂。 ……看来不聪明的不止是做法。 他本身对不聪明的人并无偏见,但凡是天生之物,皆不该分好坏高低,亦不必有什么所谓优越感,他只是一贯不习惯同不聪明的人来往交谈,因为这对他而言确实十分麻烦。 他向来不喜欢麻烦。 桑云郡主越想越觉得奇怪。 什么定安街? 不是在城外吗? 就是那个什么许将军出征的那一日—— 他是不是记错了? 她下意识地正要再说时,一抬眼却见那少年带着随从走在前面,已是将她落下了好一段距离。 她赶忙也跟着加快了脚步。 但因来时特意换了身更为精致繁琐的衣裙,此时走起路来多有不便,而那少年人又仗着腿长的优势,很快便将她甩远了。 待她辛辛苦苦跟着那内监来到皇后娘娘的住处时,一问才知……吴恙竟已经请罢了安,走了! 正文 421 两家的孩子(铭宝是懒洋洋万赏加更) , 桑云郡主心中说不出的憋闷与丧气。 这位吴世孙,怎像是一副尤为不易相处的性子? 还是说,世家子弟眼高于顶,皆是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吗? 想她在密州,若主动同哪个男子说句话,对方都不知要如何高兴得意,岂有可能这般冷待于她? 但来都来了,也没有掉头就走的可能,桑云郡主同皇后请安罢,又小坐了片刻,喝了盏蜜茶,适才请辞而去。 “娘娘,咱们可要去太后娘娘那儿?”室内没了旁人,姜嬷嬷遂轻声询问道。 “阿渊才刚走,我若便急着过去,恐会叫人觉得异样。”皇后若有所思地道:“不着急,晚些再过去也不迟。” 姜嬷嬷点头应下。 皇后补了半个时辰的觉之后,睁开眼睛时,窗外已是一片漆黑之色。 “陛下来过……听说娘娘在睡着,便未让人叫醒娘娘。”宫女边替皇后穿衣,边轻声说道。 另一名宫女笑着附和道:“陛下待咱们娘娘一直如此体贴呢。” “陛下竟是来过么。”皇后语气中尽是讶然。 ——她当然知道皇帝来过,毕竟对方说不要叫醒她的话时,声音也并不算低,睡眠一向极轻的她想不被惊醒倒也是一件难事呢。 但戏还是要做的,她若那时醒来,岂不叫双方都很为难吗,如此实在很没必要。 皇后穿戴妥当之后,便去了太后处。 此时太后跟前,正是热闹的时候。 孙太妃,荣贵妃与几位王妃都在。 众人围在一处说着话,直到太后掩口打了个呵欠,孙太妃适才笑着起身,带头告退了。 旋即几位王妃也都相继离去。 荣贵妃是单独走的。 她今日穿着的是银红色玉扣披风,梳的是桃花髻,鬓边一朵月季,愈发衬得人粉面桃腮,媚气天成。 “今日烁儿一直哭闹不停,本宫被吵得耳朵都疼了,此时时辰还早,本宫想四处走走,也好清静清静。”荣贵妃语调淡淡地说道。 心腹嬷嬷闻言低声道:“正因小皇子今日哭闹,晚些时候陛下恐怕会过去,若到时见娘娘不在,恐会龙颜不悦……” 荣贵妃不以为然地道:“那便说本宫来了太后这儿,回来的时候想转一转,便走得慢了些就是了,难道皇上还会因区区小事怪责本宫不成?” 见她主意已定,嬷嬷虽觉不安,却也不好再劝。 荣贵妃望着头顶一轮弯月,扶了扶鬓边鲜花,嘴角轻轻扬起。 …… 众人走后,皇后单独同太后说了些明日祭祀的安排。 此时,有宫女寻来,向大宫女知月请示院中事宜,知月屈膝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兰嬷嬷将竹帘轻轻放下,亲自守在帘栊旁。 皇后这才低声说道:“今日阿渊去了臣妾那儿,同臣妾说了两句话……说是要臣妾提醒您,近日在这行宫之中,务必要多加留意些身边之事,以防有人借机对您不利。” 太后听得有些意外。 她意外的并非是这句话,而是—— “这孩子……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她看着皇后问道。 皇后轻一点头:“知道了。” 太后也点了点头,带笑的眼睛里有着感慨叹息:“此次他们父子能够相见相认,于哀家而言,也算是圆满了……” 整整十八年了,不容易啊。 且怪不得她这几天眼瞅着儿子的心情似乎十分不错——怎也不找个机会将此事告诉她? “这孩子……是何反应?”太后不免问道:“可怪咱们一直瞒着他?” “阿渊向来识大局知轻重,且心思良善,即便心中是一时接受不了,来日也总会慢慢平复的。”皇后声音很低,笑着说道:“他此番既特意让臣妾来提醒您,也可见已是将您当作祖母来看待了。” 祖母啊…… 太后笑得眼睛都要没了,孙儿知道她是祖母了。 “哀家真要好好谢谢你们定南王府……”太后笑着道:“分明是咱们两家的孩子,这些年来却只劳你们一家来费心了。” “您既说是咱们两家的孩子,又何须再分什么谁费心更多些?更何况,当初若不是您,谁又能将阿渊保下。”说到此处,忆起早逝的长姐,皇后眼底的笑意复杂许多。 如果阿姐还在,看到这样的阿渊,必然很高兴吧。 “这孩子既是让你提醒哀家多加防备,可有说明缘故吗?又或是,究竟是让哀家留意何人?” 皇后轻一摇头:“这个倒是没有。” 太后“啧”了一声:“这父子俩,还真是一模一样……” 旋即说道:“定辰前两日也提醒过哀家要当心,却也不曾说明究竟发生了何事,云里雾里,没头没尾的。” 这话当然就是天大的误会了—— 吴恙之所以不曾明言,是因确实不确定即将会发生什么。 至于燕王,更是冤枉。 儿子没同他说为什么,他哪儿知道为什么?真论起来,他也是懵得不行。 但儿子既然发话了,当老子的便是再懵,那也只能照办——毕竟一句“爹”还没哄到手呢,态度必须端正。 “不管他们了,想来自有他们的道理。”太后端起一旁的茶盏,笑着道:“反正他们怎么说,哀家就怎么做。” 她这一把年纪了,帮不上儿孙什么忙,但乖乖听话不拖后腿且还是做得来的。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对了,还有一件事,臣妾想着,还是要跟您说一声儿……”皇后含笑说道:“阿渊的身世,现下除了咱们两家之外,另还有个小姑娘也已经知晓了。” 这也是她家中嫂子徐氏昨日才寻了机会告诉她的。 但她总觉得嫂子那模样,与其说是要告诉她多了个人知道了秘密,倒更像是想找个人倾诉“真的很想把人早日娶回家当儿媳妇”的这一急切之情…… “小姑娘?”太后问道:“哪个姑娘?” “您才见过的——前两日替您把脉的那位许姑娘。” 太后讶然不已:“许将军家的孙女?” 那个长得尤为好看,按起肩来也十分舒服的小姑娘? 可这事怎会传到这姑娘耳朵里呢? 正文 422 又可以了(薛定谔盒子里的猫万赏加更) , 看出老人家的困惑,皇后及时解释道:“听说是阿渊拉着人家姑娘一同过去的……” “……” 听得这简简单单一句、却引人联想的话,太后娘娘只觉得脑海中顿时蹦出了诸多青春年少的美好画面来。 ——是她老婆子思想不纯,把年轻人之间的关系想复杂了吗? “这姑娘啊,可是咱们阿渊如今放在心尖儿上的人。”皇后柔声笑着说道:“您这下不必担心跟着阿渊何时才能开窍了……” 太后听得眼睛亮起——还真叫她才猜着了!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久居深宫,这些年几乎没听着过什么值得开心的新鲜事的老太后,顿时间只觉得一颗心激荡起来,脑子也跟着不受控制了。 许家姑娘生得如此貌美,阿渊那孩子也是像极了他母亲…… 老天! ——这两个人日后给她生的曾孙曾孙女儿,那得好看成什么样儿啊! 想到这儿,昨日还同兰嬷嬷说自己这把年纪,估摸着也没两年可活了的老太后突然觉得自己又可以了。 两年怎么够? 她还得抱曾孙呢! “那日人姑娘既是被阿渊给拉去了,定辰必然也见过了,难道他就什么都看不出来?”太后回过神来,开始怪起了儿子:“如此重要之事,他竟也不知同哀家提早说一声儿?人家小姑娘那日又是给哀家按肩把脉,又是开方子的,哀家却是稀里糊涂,只塞了一把糖过去……若是人姑娘将此当作了见面礼,岂不觉得咱们太不看重人家?” 皇后听得有些惊愕。 太后娘娘一贯笑眯眯的,人又沉稳慈爱,说起话来亦是慢声细语……何曾一口气说这么一大串过? “你说万一小姑娘还没拿定主意,被哀家这一把糖塞过去,再误会了咱们的意思,孩子的大好姻缘岂不是要被哀家给搅和了?”太后越想越觉得那把糖给得太过轻率。 给什么糖呀,她应当当场将自己手上的陪嫁镯子给人姑娘戴上才对啊! 说来说去,都怪儿子不知道提早同她通一通气——这些男人啊,在这等事情上,果然全是拖后腿的。 皇后听得险些要哭笑不得。 “您想得太远了,也太深了些……”怕老人再急出个好歹,皇后赶忙安抚道:“来日方长,且臣妾瞧着,两个孩子倒是好着呢。” “正是如此,咱们做长辈的,才更该帮着在后头使一使劲儿……就算使不上劲儿,也万万不能帮倒忙。” 太后说到此处,已经不大能坐得住了,扶着罗汉床围便要站起身来:“哀家先去小佛堂里给菩萨烧烧香……” “都这个时辰了,您想烧香,等明日也不迟。” “不成,哀家等不了,这香今晚不烧上,哀家怕是睡不着……”太后说着,就唤了嬷嬷过来。 皇后笑着叹了口气。 她本还笑话自家嫂子太心急,合着更心急的在这儿呢。 这若是将她家嫂子和太后娘娘凑在一起,这俩人还不得成日只一心琢磨着怎么将媳妇娶回家,其它什么事都干不成了? 不过,她倒是还真未见过太后娘娘这般模样。 想来是人到了晚年,难免将心思都放在了儿孙身上,怕是将儿孙的事情看得比自身还要紧要。 但这并非是什么沉重的负担。 相反,这份热闹与生机,正是孩子们给长辈们最好的回报啊。 实则,她现下也是在看着这些小辈们…… 她当初没能抓住的东西,但愿孩子们可以牢牢握住才好。 皇后眼中含笑,陪着太后出了内间。 “太后娘娘,您这莫不是要出去?” 刚从外面回来的大宫女知月,在前堂看着披上了外衣的太后,不由讶然问道。 太后点头道:“哀家要去小佛堂。” 太后信佛多年,这座院中便设有小佛堂在。 只是—— “这个时辰,您怎么突然想到要去小佛堂了呢?”知月边扶了太后一只手臂,边轻声问道。 “哀家就是突然想到先皇了……”太后轻叹了口气,“明日去皇陵,那么多人在,只怕先皇听不清哀家的声音,所以哀家想先去小佛堂单独同先皇说一说话。” 原来是这样啊。 知月遂动容地点头,轻声道:“那婢子扶您过去。” 皇后默默看了一眼上方。 这里还是皇陵啊,太后娘娘就敢随口说出这样的话…… 先皇倘若在天有灵,知晓了自己被当作幌子来使,不知是何感想呢? 然而事实证明,太后倒也并非就是随口拉了先皇出来做借口。 此时的太后娘娘独自在佛堂内,正对着先皇的画像,口中低低念叨着—— “你当初说走就走了,给我和定辰留下了这样一堆祸事。这些年来我们母子是如何熬过来的,你必然也看得一清二楚,若你但凡还有些良心和愧疚之心,就好好地保佑我这唯一的孙儿姻缘顺遂,早日成家……” …… 翌日,便是前往皇陵祭祀之时。 庆明帝与宗室众人及皇亲重臣,在礼部官员的陪同指引,于钦天监所定下的时辰下,开始了繁琐的祭祀流程。 敬容长公主和玉风郡主自然也是一早便同去了。 心知太后并非是在祭祀的过程中出的事,许明意此时便未有跟去,而是呆在行宫中翻看着医书。 临近午时前后,大鸟从大开着的窗外飞了进来,落在了她身旁的椅子里。 “如何,可有发现什么异常或是可疑之人没有?”许明意握着医书向大鸟问道。 今日一早,她便差遣天目出去做探子去了。 毕竟此处是皇家行宫,再高明的暗卫也比不得一只鸟来得方便行事。 但这只鸟靠不靠谱就说不好了。 她也就是这么随口一指派。 大鸟叫了一声,并未有任何动作。 这显然便是不曾发现异常的意思了。 想到先前曾听吴恙说起过的,大鸟装模作样出去干活儿,实则却躲起来睡觉的案底,许明意不禁有些怀疑地看着它:“你当真将这行宫内外都察看一番了?” 大鸟又叫一声,挺直胸膛,眼神坦诚。 “那你为何不早不晚,偏偏在吃午饭的时辰回来了呢?” 正文 423 会有危险("___浅笑万赏加更) , 听得这个问题,大鸟的眼睛顿时瞪圆了,而后便叽叽咕咕,委屈巴巴地发出了一串许明意听不懂的声音——什么午时不午时的,这不巧了嘛。 许明意也未同大鸟较真,横竖她原本就是想叫大鸟出去活动活动,若能附带着发现些什么,那自然是意外之喜。 此时,房门被人轻轻叩响一声,许明意来至门后,先是试探地问了声:“谁?” 关注v.x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许姑娘,是属下。” 听得这熟悉的声音,许明意复才将门打开,只见小七站在门外,双手将一只食盒递到了她面前,笑着道:“这是公子的吩咐,怕许姑娘独自一人留在行宫中再饿着——” 许明意接过来,笑着道:“记得替我多谢你家公子。” 饿着倒是不可能会饿着,到底这房中也不缺吃食,但若能有热乎可口的饭菜吃,当然再好不过。 金乌西去,近酉时初,玉风郡主方才带着敬容长公主回到行宫之中。 “……今日我可是被谢定宁给害苦了,这祭祀如此麻烦,个个都累得不轻,她自个儿没了力气,便黏在了我的身上,叫我拖着她走,偏生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揪她耳朵更不好将她推开——这一日下来,我这腰都要断了。” 玉风郡主一回到房中便扶着腰埋怨道。 敬容长公主轻哼一声,坐在桌边喝起了茶,毫无愧疚之意。 很难不叫人觉得这是故意的——许明意默默地想:可能是为了报复被不孝女遣散面首之仇吧。 许明意将好友按在了榻上,坐在榻边替她捏了几下腰背,边问道:“今日祭祀,可有发生什么异常之事吗?” 玉风郡主侧着脸趴在那里,有些瓮声瓮气地答道:“敬王世子在祭台前摔了一跤,有不少人议论是先皇怪罪其作风不端……这算吗?” 许明意想了想,觉得应当不算。 此类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或还值得深想一二,但发生在敬王世子身上,似乎也就不足为奇了。 说不定就是盯着哪位貌美的宫娥看得走了神,一时没留意脚下呢。 “再没其它了?” “是啊,除此之外,一切顺利。” 许明意便又问道:“太后娘娘也一切皆好,不曾有何不适之处吧?” “何止是无不适之处,我暗暗瞧着,看起来倒还比往常精神许多呢。” 许明意有些意外——还有这事? 这时又听好友说道:“不过太后娘娘不曾与我们一同回来,祭祀之后,便去了陵庙中,要留下持斋诵经七日,替大庆和陛下祈福。” 太后娘娘去了陵庙? 许明意因思索而微微皱了皱眉。 上一世太后出事时,她并不在京中,只知是祭祀先皇之后在翎山出的事,至于具体何时,具体何地,她并不确定。 眼下看来……会不会正是在这陵庙之中出了什么意外? “太后娘娘此番于陵庙中祈福,据说是离宫之前便决定了的事情。”玉风郡主随口说着:“不过咱们明日就可以随圣驾回京了,总算是能回去了。” 这一路劳累不说,且还无趣得紧。 单单只是无趣且罢,偏她孤身一人出门,还要看许昭昭和吴好看你来我往——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而这时,她忽然听好友问道:“皎皎,不如咱们也去陵庙陪太后娘娘罢。” 玉风郡主撑起上半身,偏过脸看着她:“你疯了?” 许明意看着她道:“我在同你商量正事呢。” “这叫什么正事。”玉风郡主指了指自己的脸:“你看我像是那种清心寡欲,适合去陵庙呆着的人吗?” “我去我去!”坐在桌边喝茶吃点心的长公主转过身,举起手说道。 玉风郡主瞥她一眼:“你去什么呀,你去一边儿呆着吧。” 长公主也瞪着她,站起身叉腰道:“许姑娘说要去,我就要去!” 许明意眨了眨眼睛:“殿下真要去?” 长公主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我陪殿下去,殿下身边总少不了人照看着。”许明意从榻边起身。 “怎么不按了?”玉风郡主不满地跟着坐起来,看着就要出去的两个人,忙地喊住:“你们竟还真要去啊——许昭昭,你快给我站住。” 合着这两个不省心的,她是一个都管不了了是吧? “你先同我说一说,究竟为何非要去陵庙不可?”玉风郡主接过施施递来的茶水,一幅长辈的做派拿捏得分毫不差。 “是因为太后娘娘。”许明意正色道:“我担心太后娘娘在陵庙中会有危险。” 她这一路跟过来,所表露出的异样不止一处,也就是皎皎信任她愿意帮她,故而才不曾深究多问。 但这也并不代表她可以一直瞒着皎皎。 尤其是现下这般情形,将心中的担忧说出来,可能会更加有利于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危险?”玉风郡主愣了愣,“太后娘娘会有什么危险?” 且是在这皇家陵庙之中。 更重要的是—— “昭昭,这话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许明意想了想,觉得做梦的说辞用在此时不甚严谨,是以便道:“吴世孙告诉我的。” 玉风郡主神情一正:“吴好看?” 堂堂吴家世孙,说出这种话,不免就叫人觉得必然是察觉到了什么,而断无可能是随口胡言。 所以,关键时刻,吴恙也是很好用的。 许明意正是拿准了这一点,再往下说便愈发顺畅了:“此前也已暗中提醒了太后娘娘,虽尚不确定这危险究竟是什么,但为保万全,咱们还是守在太后娘娘身边为好,退一万步说,若当真出了些什么事,至少我还能顶个郎中来用——” 玉风郡主边正色点头,边思索着说道:“既如此,为何不干脆去告知陛下,让陛下早做安排应对呢?” 相较于陛下,她们几人能做的显然太少了不是吗? 一旁的长公主闻言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时,许明意已在前面开了口—— “皎皎。” 许明意看着好友,眼神中透出少见的郑重之色:“你当真觉得,皇上值得信任吗?” 正文 424 斋饭(山东花菇万赏加更) , 虽然她主观上并不认为此事会是庆明帝所为,但事情未查明之前,皇帝仍是有嫌疑的。 况且,她和吴恙或是皎皎,无论是谁,无论以何种理由,只要是向皇帝透露出太后即将可能会有危险的信息,必然都会因此招来猜疑。 且她并不认为庆明帝掺和进来,就一定能够阻止意外的发生——只怕非但阻止不了,还会添乱。 因为到现在这一刻为止,她仍不确定这场意外的真相究竟是怎样的。 听着好友的这句问话,玉风郡主的神态渐渐变得复杂。 她并不是傻子。 许多事情即便不去打听不去多问,但她这位皇帝舅舅的为人究竟如何,她也并非就是全无察觉。 且最重要的是,比起这位舅舅,她更相信昭昭。 昭昭既然这么说了,那必然是有更为准确的判断——换而言之,若昭昭说她舅舅是个狗昏君,那他必然就是了。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玉风郡主很快下了决定,遂和许明意齐齐看向了敬容长公主。 于是,便有了接下来的事情。 敬容长公主闹着要去见皇兄,玉风郡主百般劝阻不成,只能跟在后面追着。 见了皇兄之后,敬容长公主哭得跟个泪人儿似得,说是要找夫人。 庆明帝彼时正和几位大臣议事,被她哭得头昏脑涨,偏生又不能发火,于人前唯有纵容宠溺着,准了敬容长公主去陵庙寻太后。 敬容长公主要去,玉风郡主当然就得跟着。 是以三人很快坐上了去往陵庙的马车。 车内,玉风郡主正拍着长公主的头夸赞道:“谢定宁,没想到你还是有些用处的嘛。” 长公主一脸洋洋得意。 见她这幅模样,玉风郡主拍头的动作变成了戳额头:“但你哭便只管哭,为何还要说我欺负你?你当众毁我孝女之名,若回头害得我被御史弹劾,且看我怎么跟你算这笔账……” 长公主将她的手打掉,不满地控诉道:“你现在不就是在欺负我吗!” “对啊对啊,我就是在欺负你呀。”玉风郡主拿手去挠她痒痒,边道:“那你倒是把明御史喊来弹劾我啊。” “行了,快别闹了。”许明意把好友的爪子从敬容长公主身上拿开,道:“陵庙就要到了。” 同在翎山脚下,陵庙所建自然也并不算远,位置在皇陵与行宫之间,马车出了行宫之后,不过只用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 几人到时,太后正在后殿禅房中抄写经书。 “夫人!” 听到长公主的声音,已接到信儿知道她会过来的太后,搁下了手中的笔,抬眼笑着看过去。 “听说你们要来陪哀家,哀家可是高兴得很。” 太后拉着在她面前跪坐下的敬容长公主的手,一双笑眼却落在了玉风郡主身旁,依旧扮作侍女的许明意身上。 许明意笑着福身。 “不过哀家这回可是有正经差事在身的,诵经抄写经书,须得静下心来,可听不得聒噪之音。”太后拿手指轻轻刮了刮敬容长公主的鼻尖,含笑说道。 长公主闻言点点头,连忙捂住了嘴,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夫人放心,定宁不吵您……” 太后抚了抚她的后脑勺,笑着点头道“好,真乖”。 一旁的孙太妃也不禁露出笑意。 许明意自进了这座陵庙开始,便将所见到的人皆留意了一遍,此时瞧见这位陪在太后身边的太妃娘娘,不禁也不着痕迹地多看了两眼。 身穿素蓝色褙子的妇人发髻梳得极整洁,只用了一根白玉簪。 这般打扮,让妇人原本就平庸的一张脸显得越发素气了。 孙太妃是湘王生母,也是先皇娶了当今太后为正室之后,所纳的唯一一房妾室。 关注v.x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若按常理来说,这房妾室若非是个好出身,那必定是有一副好样貌。 可这两样,孙太妃都没有。 因许明意如今尤为留意朝堂宫廷之事,便也偶然听到了一些关于这位孙太妃的事情—— 当年先皇在一次战事中,半路中了敌人埋伏,身受重伤险些丧命,偶然为一位民间郎中所救。伤愈被士兵迎回后,便将贴身玉佩赠予了这名郎中,允诺对方日后若是有为难之处,只管去寻他。 然而许久都不见有人持玉佩找上门。 就在先皇几乎要忘了这件事时,一名年轻的姑娘拿着玉佩找到了军营中。 先皇见了,认出了她是那名郎中之女——原是她父亲过世,她一介孤女于这乱世中无存身之处,唯有前来投靠,声称愿意做牛做马,只求有一寄身之所。 然而救命恩人的女儿前来投靠,若真叫人做牛做马,岂不是恩将仇报? 据说起初只是养在府里,当作客人对待,只是后来大约是与先皇之间发生了一些这样那样不可描述的事情,加之正妻大度,于是就“反客为主”了。 而无论当年之事如何,这位太妃这些年来在宫中,倒也是少有的能同太后作伴之人。 此时天色已暗,已近要到了用晚食的时辰,大宫女知月遂去了厨房,安排多备几份斋饭。 斋饭被送来之后,知月亲自摆了饭,分了粥,将粥碗捧到太后面前。 立在玉风郡主身后的许明意看着这些饭菜,心中难免有些不安。 她还记得,那晚在驿馆,这个名叫知月的大宫女回来之后,太后便催了她和皎皎回去歇息,其中不乏防备之意。故而她判断,这个知月多半是皇帝安排在太后身边的眼线…… 恰巧这些饭菜,又皆是对方经的手。 她此前便和吴恙讨论过,若太后娘娘此番出事当真不是意外,皇帝难道真的毫无嫌疑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哪怕他们想不到皇帝动手的动机,可这陵庙之中和太后身边,到处都是皇帝的人,想要在做些什么的同时瞒天过海,可谓最简单不过——毕竟万一皇帝哪根筋又搭错了呢? 而此时,长公主和皎皎,及孙太妃同样也要吃菜,若当真有在这些饭菜中做手脚的可能,那么,问题应多半是在太后面前的那只粥碗里…… 正文 425 草木皆兵(爱猫乐园3万赏加更) , 许明意心存疑虑间,正思忖着要如何不显异样的查验那碗粥时,只见一旁的长公主忽然站起了身。 她动作突然,众人皆看了过去。 下一刻,只见长公主往前探着身子,伸出了手就将太后面前的那只粥碗端了起来。 而后又将自己的那碗粥,换到了太后面前。 “定宁,你这是在做什么?”太后一怔之后,不禁笑着问道。 “夫人的那碗太少了,竟只有半碗,您要多吃饭才行!您吃我的!”长公主坐了回来,神情认真地说道。 知月开口说道:“殿下有所不知,太后娘娘晚间一向用得少,是恐不好克化,再使得脾胃不适。” 长公主看她一眼,道:“什么啊,我看分明就是你们不用心……夫人平日吃面,可都是拿海碗呢!” 说着,拿手在身前比划了一个大约跟盆差不多大小的东西:“这么大!” 太后笑意勉强——倒也没那么大…… 且这孩子怎么把她年轻时偷偷干过的事情都说出来了,她未来孙媳妇可还在这儿呢,这将她名门贵女的温婉形象置于何地…… 面对神志不清的长公主,知月也勉强笑了笑。 “好,那哀家就吃你这碗。” “嗯!”长公主笑着点头。 见她拿起调羹轻轻搅了搅自己面前的那碗粥,舀了一勺就要往嘴里送,玉风郡主察觉到许明意的暗示,正要抬手夺过来时,忽然见自家母亲手上的动作一顿—— “什么东西啊。” 敬容长公主疑惑地自语着,低头往桌下看了一眼,登时脸色大变,丢了手中调羹,惊叫着弹起身,往后退去:“老鼠……有老鼠!” 她最怕老鼠这一点,许多人都是知道的。 “哪里?” 玉风郡主忙跟着起身。 “在那儿,在那儿!”敬容长公主紧紧抱着女儿一只手臂,瑟瑟发抖,语气里带上了颤抖的哭音。 “殿下莫怕。”孙太妃安慰了一句,带着人找了起来。 “我方才好像也瞧见了。”许明意压着声音,指向外间的方向:“好像是跑到那边去了。” 太后便吩咐知月去外面瞧瞧。 知月应下去了。 见一时间再无人分神留意饭桌这边,许明意取出使毒针,迅速地将敬容长公主面前的那半碗粥查验了一番。 玉风郡主朝她看过来。 许明意微微摇头。 并没有什么问题…… 看来是她多心了。 “好了好了,已经被赶出去了。”玉风郡主扶着长公主重新坐了回去,亲自端起粥碗喂了长公主一口,“别害怕了。” 长公主怯怯地点头。 玉风郡主心中突然有些疑惑。 做戏归做戏,可她怎觉得这样配合无间的谢定宁,有些过于机灵了呢? 谢定宁幼时有这么聪明吗? 经过这样一场混乱,这顿饭众人都没有怎么吃好。 饭后,玉风郡主带着许明意出了禅院在月下散步。 “咱们是不是有些过于草木皆兵了?”四下无人,玉风郡主小声说道。 许明意微微叹口气,点了点头。 “是有些。” 可除此之外,她又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因为一切皆是未知的。 “……就算真如你所言,有人要对太后娘娘不利,但想来也不可能是今晚。”玉风郡主讲道:“行宫里,陛下和二叔,都还在呢。” 至少要等明日众人离开翎山之后吧? “按常理来说是这样。”许明意依旧做不到完全放心。 一切皆有可能,万一不按常理来呢? “且太后娘娘身边,有兰嬷嬷和孙太妃陪着呢。”玉风郡主看了一眼灯火通亮的禅房:“近几日你也累了,今晚就且好好歇一歇,明日咱们再打起精神来好好盯着。” 许明意不置可否地道:“殿下今日必然也累极了,你先带殿下在隔壁禅房睡下吧。” 从皇陵回来时,玉风郡主就早已带着一身乏意,此时闻言,便点了头。 待母女二人睡下之后,许明意放轻脚步离开了禅房。 她正打算往太后房中去看一看时,忽见一道黑影从头顶屋檐上飞了下来,落在了她面前。 是天目。 看大鸟张了嘴巴就要叫,许明意连忙弯身捂住了它的嘴,向它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大鸟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示意自己明白了。 见大鸟扇了扇翅膀,飞了起来,许明意会意地跟上。 她跟着大鸟抄着小径,一路来到了无人的后院。 这究竟是要带她去哪儿? 许明意心中疑惑之际,只见大鸟落在了地上,改为了走。 看来多半是要到了。 许明意却未曾放缓脚步,直到在一片竹林前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月下竹影婆娑,少年身穿鸦青长袍,束发用的缎带亦是墨色,可见是一路避人耳目而来。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许明意本想着天目是要带她看什么东西,倒不成想到竟是个大活人,此时不免有些惊喜地向他走了过去,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吴恙眼中含笑望着她,手指了指一旁的凉亭。 许明意看过去,只见亭中的桌上,赫然放着一只食盒。 竟是给她送吃的来了? 许明意快步进了亭内,吴恙不急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亭中是竹编的长木桌,两只圆凳也是竹编而成。 许明意在其中一只圆凳上坐下,而另一只早已被天目占了。 看着蹲在竹凳上已随时做好开饭准备的大鸟,只能站在一旁的吴恙站着也是站着,便顺手替许明意打开了食盒。 不得不说,这一刻他像极了一位称职的店小二,而他的客人里还有一只鸟。 食盒一经被打开,饭菜的香气便扑鼻而来。 见女孩子眼睛亮亮,深深嗅了一口饭菜香气的模样,吴恙不由问道:“晚间一点都没吃吗?” “跟着吃了些,但用得少。”许明意从他手中接过筷子。 吴恙没来之前,她倒也没觉着饿,现下闻着香气,食欲也被勾起来了。 吴恙不知她的想法,一时间只觉得若他不来,她当真是要成了饿着肚子没人管的可怜孩子——果然还是少不得要他来操心。 正文 426 梨汤(渃清涵万赏加更) , 看着女孩子吃得认认真真,一种莫名的成就感自吴恙心底油然而起。 小七倒也细心,没忘准备天目的那一份——一碟子拿白水炖煮的又软又烂的牛肉。 待许明意吃好之后,放下了筷子,吴恙适才开口说道:“明日我再来给你送早食。” 说话间,看向已经将面前碟子里的牛肉吃得干干净净,却依旧没有要给他让位子的打算,甚至还心安理得打起了瞌睡的大鸟,吴恙抬手将鸟提了起来,丢在了地上。 吃饱了的大鸟也未表达不满,就地靠在许明意脚边舒舒服服地睡了过去。 “明日你不跟着回京吗?”许明意问吴恙。 “我同王爷暗下谈过了,我留下,万一真有状况发生,亦可及时应对。” 更何况,他也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这里。 “要以什么理由留下?切莫引起有心之人的留意。”许明意谨慎地道。 “翎山景色宜人,我身为定南王府无所事事的世孙,想多逗留几日赏景,也无甚奇怪之处。” 许明意觉得这话倒也没错,遂点了头,道:“你能留下,王爷也能更放心些。” 在太后娘娘这件事情上,燕王殿下必然才是最担心的那一个,可身为最招皇帝忌讳的藩王,他的一举一动皆在众人密切的关注之下,要想留下守在太后身边无疑是不可能的。 而这种情况,便是他们这些行事相对自如的小辈们出力的时候了。 吴恙看着她道:“我能做的少之又少,倒是你,此番当真受累了。” 又是扮作侍女,又是吃不饱饭,还要时刻打起精神应对。 “吃人饭菜,与人消灾,天经地义嘛。”许明意将碟子收回到食盒中,语气轻松地说道。 吴恙听得眼中现出笑意,温声道:“我让小五带人守在了这陵庙附近,若有什么事,他们会及时出现。” 至于为什么不是小七—— 面前的食盒已经说明了一切。 许明意点头,继而道:“目前倒还未发现什么异样之处,但你放心,我会当心留意的。” 说着,站起了身来:“我得回去了,你也快走吧。” 太后那边,她不放心自己离开太久。 关注公众..号,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吴恙跟着站起身:“好,你一切当心。” 许明意边答应着,边弯身将睡着的大鸟抱了起来。 “你倒也不必如此娇惯于它。”吴恙语气幽幽地说道。 “无妨,且还是抱得动的。” 在那个梦里,好歹也帮她守了那么久的墓呢,她就勉为其难地稍微娇惯那么一些吧。 吴恙见劝她不动,也不多说,只站在亭外目送她走远。 见女孩子的身影直到彻底消失,也未有回头看他一眼,少年认命地转了身,对自家父亲的处境愈发感同身受。 许明意回到禅院中,将天目在房中安置好之后,自己净手净面,整理了衣裙发髻,由施施检查了一番确定无不妥之处后,遂前去叩响了太后的房门。 方才她回来时,见太后房中的灯火还大亮着。 “进来。”知月的声音自房中传出。 许明意遂推门而入。 室内,太后坐在小案后正抄写经书,兰嬷嬷拿红绳剪刀修剪案上烛芯,知月则侍立于一旁。 此时,三人皆下意识地抬眼朝她看过来。 知月并不知她身份。 至少表面看来如此。 许明意微一福身,轻声道:“婢子奉郡主吩咐,前来为太后娘娘侍墨。” “这孩子还算有心。”太后笑着点头道:“过来罢。” 许明意应了声“是”,走了过去,跪坐在一旁的蒲垫之上,挽起衣袖,垂眸认真磨起了墨,并不多言半字。 太后面上始终挂着淡淡笑意。 旁人不知,兰嬷嬷却十分清楚自家太后这笑容背后的缘故。 见太后又抄完一页,看了一眼滴漏,兰嬷嬷轻声提醒道:“娘娘,已要进子时了,不如明日再抄吧。” “既是祈福,便要心诚,不尽力而为怎谈心诚呢。”太后含笑道:“哀家还不觉得累,也不觉着困,便再抄会儿吧。” 兰嬷嬷在心底叹了口气。 有许姑娘在一旁陪着,这经书恐怕是要越抄越精神了,娘娘没准儿抄到天亮也不觉得困呢。 兰嬷嬷唯有先让知月下去休息,白日里的事情少不得还要知月来安排,守夜的事情便不必她来做了。 知月似有若无地看了一眼许明意,行礼退了下去。 这时,恰逢孙太妃从外面走了进来。 “便知道您还在抄着。” 孙太妃手中端着托盘走来,轻声说道:“臣妾给您炖了盅百合梨汤。” “今日可放了冰糖进去?”太后笑着问。 自出宫这一路,这道梨汤是孙太妃每日必要给她炖上一盅的。 “自然也是加了的,好几块儿呢。”孙太妃将汤盅从托盘上端下,掀去盅盖,丝丝热气冒了出来,“您趁热喝,小口小口的喝,最是润肺。臣妾听您这两日的咳嗽总算是好了许多,可见还是有些用处的。” 这个啊…… 她倒觉得是未来孙媳的方子好用呢。 太后心中这般想着,面上依旧含笑点头,道:“你先放着,待哀家抄完这两句。你也累了一整日了,还要给哀家炖汤,都已是这个时辰了,快些回去歇着吧。” 孙太妃笑着道:“臣妾精神尚可,再陪您一会儿。” 许明意研磨的动作一顿,微微抬眼,看向那盅梨汤。 又是她草木皆兵了吗? 她记得几番随皎皎去太后那里时,孙太妃常会送汤过去,也并没有什么问题。 太后抄完了一段,搁下了笔。 孙太妃便将经书等物移至了一旁,将汤盅缓缓推至太后面前。 太后拿起调羹,缓缓搅动了几下。 这一切的动作,仿佛在许明意眼中一再放慢。 而在那调羹中的澄黄汤汁即将被老人送入口中之际,她手中紧握着的墨块在砚中陡然一滑,滑出了砚台而去,被带起一缕墨汁在眼前飞溅—— “……娘娘当心!” 似害怕那墨汁溅到太后身上会惹来责罚,女孩子惊慌之下倾身抬手就要挡去,因动作慌张,手臂扫过书案之际,不慎将那盅梨汤失手打翻在地—— 正文 427 谋害(久不遇_万赏加更) , 小案不足三尺高,案下铺着凉席软毯,汤盅打翻落下,却并未碎裂,只使得其内梨汤顿时洒出了大半。 孙太妃脸色一变,连忙问道:“娘娘可烫着了!” 太后摇着头:“倒是不曾烫着哀家……” 小姑娘将汤盅扫下时的动作细看十分讲究,绝没有烫着她的可能——她未来孙媳妇行事就是谨慎可靠…… 兰嬷嬷上前将太后扶起。 “……那就好。”孙太妃似松了口气,忙弯下身去,就要去收拾地上的狼藉。 “这种事情就让婢子来吧。”许明意手下极快,抢先将那只其内尚余梨汤的汤盅提了起来。 孙太妃动作一滞,随后点了头,边直起身,边叹了口气说道:“下回做事记得要小心些,打翻东西事小,万一烫着了太后娘娘可如何是好?” “做事该小心的人,应当是太妃您吧?” 女孩子抬起头来,周身不见了做错事的紧张不安,沉静的眼底蓄着一丝冷意。 孙太妃一愣之后,立时大为皱眉:“……你虽是郡主身边的侍女,言行却也不可这般放肆僭越。” “在训斥我是否放肆之前,太妃或许要先解释一下,这梨汤里为何会有剧毒——” 许明意说话间,已将那根试毒针从汤盅中取出,示于了孙太妃眼前。 “……”见那针身泛黑,孙太妃眼神大震,嘴唇翕动了一下,颤声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什么剧毒!我每日都替太后娘娘炖汤,从未曾出过丝毫差错!” 说着,伸手就要去夺那根试毒针:“我不管你是何居心,但休想污蔑于我!” 许明意用左手扣住她伸来的手腕,轻一用力便死死扣在了桌案上:“倒不必如此急着不打自招,欲图毁灭罪证,若不是你做的,任谁也冤枉不了你——” “娘娘……”看着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兰嬷嬷的脸色一时白极。 孙太妃竟然在汤中给娘娘下毒?! 怎会有此等事! 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抽红包! 太后眼中也有惊异之色,自从听儿子说过或许有人要对她不利之后,她暗中怀疑过许多人,却如何也不曾想到孙氏身上。 正如孙氏所言,近来每日都会给她炖汤——所以这份心思,是在离京之前便存下了?每日送汤只是为了掩饰混淆今日之举?! 不过…… 她未来孙媳妇的手劲儿是真大啊。 看着被扣住手腕动也不能动,疼得脸色发白冒了冷汗的孙氏,太后忍不住在心里不合时宜地赞叹了一声。 一旁,兰嬷嬷终于回过了神,目含怒气地凝声喊道:“快来人,有人欲下毒谋害太后娘娘!” 此声一出,四下很快便被惊动。 陵庙各处相继亮起了灯火。 兰嬷嬷此时已恢复了镇定,立刻让人回行宫内向皇帝报信说明此事。 “夫人,我去!我亲自去告诉大哥和二哥!”被惊醒赶来的敬容长公主脸色紧张地道。 因震惊而犹在怔怔的玉风郡主下意识地就想阻止母亲瞎胡闹,然而视线中却见好友向她微微摇了摇头。 许明意认为不必阻止。 若由长公主去“闹”一场,对接下来的事情有极大的帮助。 上一世太后娘娘出事,最终却只是以触发急症作为结论告知天下人,这其中除了此毒症状不易被发现之外,恐怕多多少少也有皇帝的遮掩—— 因为无论凶手是谁,此事一旦闹大,燕王乃至部分官员,势必会疑心到皇帝身上,于朝中民间必都会引起震荡,所以于皇帝而言,遮掩真相是最好的办法。 而这一世,她已当场拿到了物证,证实了有人要毒害太后,若想查明孙太妃背后是否有人指使,就必须要将此事在众人面前捅破。 玉风郡主隐隐明白了好友的用意,遂松开了长公主的手臂。 得了太后点头,长公主提着裙子就跑了出去。 两名侍女连忙跟上去。 “先将孙氏绑了。”太后亲自出声吩咐赶来的侍卫——还能不能有点眼色了,她未来孙媳妇一直按着那疯妇难道不累吗? 侍卫应声上前,许明意这才松开对孙太妃的钳制。 几名侍卫一看孙太妃手腕上的痕迹,不由暗暗交换了一记眼神,眼神若能说话,那必然是——好家伙,有这把子力气还做什么侍女啊。 孙太妃还在挣扎着喊冤,众侍卫宫娥面色各异不敢交谈半字。 夜幕中的星子不知何时竟悄悄隐匿了去,月色也不再清亮,乌云如纱,一层层覆过,掩去了明月的大半清辉,使得天地相接之处如坠混沌之中。 虽已至子时,行宫内,庆明帝却仍旧尚未入睡。 今日有急报传来,明州又出现了灾民暴乱,这本不算是什么棘手的大事,只管抓了砍了就是—— 可关键在于,那些人一路闹到了府衙之后,明州知府章云随,非但没能劝服亦或是立即将一众人拿下治罪,甚至还跟着一起反了! 据说是当场就脱了官袍,还带头将府衙的匾额给烧了! 他还是头一回听说百姓暴动不加以制止,反倒带头造反的知府……真是岂有此理! 庆明帝为此烦心不已,偏生头也突然剧痛不已,心口亦闷得要喘不过气来,而在此之前,今日午后他曾见过占云竹——莫非是邪气侵体? 于是传了国师前来做法驱邪。 此时,国师刚带着一名道童从皇帝的住处出来,迎面恰遇占云竹前来求见。 见得国师,占云竹眼神微闪。 陛下深夜为何会召见国师? 占云竹暂时压下内心猜测,行至阶下,向守在堂外的内监道:“占某方才听闻明州之事,深夜特来求见陛下——” 话中隐隐有前来献策之意。 内监进了室内,将原话禀于了庆明帝。 正靠在榻中按着太阳穴的庆明帝一听是占云竹,当即觉得头更疼了,呼吸也变得更为艰难,甚至周身顿时被寒气所侵蚀包围——这寒意绝不是他的错觉! 看着似乎有些瑟抖的皇上,李吉犹豫着要不要将突然进了冷风的窗子给合上——这是陛下呼吸不畅让他打开透气用的。 正文 428 闹开(明月无间万赏加更) , 下一瞬,已听庆明帝微微咬着牙说道:“朕不见,让他回去。” 有些邪看来是不信不行了!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自从此人入宫之后,他遇到的糟心事便一件接着一件,病痛不适亦是不曾间断! 人在遭遇不顺时,潜意识中往往想为这些不顺找一个根由,以满足仿佛将这根由消除,一切不顺也会随之远离自身的错觉—— 而不巧的是,在外力的刻意干扰下,占云竹恰巧就成了皇帝此时心中的“根由”所在。 “陛下身体不适,占大人请回吧。” 听得内监的回话声,占云竹垂眸应道:“既如此,还请陛下保重龙体,占某就先告退了。” 转身离开了此处之后,占云竹加快了脚步。 “国师大人还请留步——” 看着前方在夜色中臂挽拂尘,携道童而行,一身灰袍尤其显得仙风道骨的道人,占云竹出声道。 道人闻言驻足,看着追上来的年轻人,淡然问道:“占大人何事?” “下官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国师大人。” 道人神情平静,眼中不见丝毫好奇与探究,仿佛一概世俗之事皆不足以让他心起波澜,只平静道:“但说无妨。” “下官初入宫中,对诸多规矩皆是一知半解,若是何处得罪了国师大人,还请国师大人能够提醒一二,也好叫下官能够早日改正。” 年轻人语气温和谦逊,神情坦然而真诚:“皆是替陛下办事,下官虽官职低微,于国师大人而言,却未必就当真没有丝毫用处——如若国师大人肯指点一二,下官必铭记今日提点之恩。” 他那日离开御书房之后,便已经猜到了那些老鼠为何会追着他咬。 必是玄清殿送丹药的那个道童借机在他身上做了手脚。 可他始终想不通对方这么做的意义何在,他又何时开罪了玄清殿的人。 而今日得陛下拒见,直觉告诉他,这位国师必然知道些什么…… 听着长相俊美温润的年轻人这般进退得当,极懂得利用自身优势,甚至称得上圆滑高明,能屈能伸的一番话,道人不由在心底暗道一声“是个好苗子——无论是做谗臣,还是去小倌馆哄贵人花钱都是个好苗子”。 无论心中作何感想,道人面上依旧不动声色,言简意赅地道:“贫道不解占大人之言,且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 占云竹微微一笑,抬手道:“那或许是下官误会什么了,国师大人慢走。” 待道人走远,占云竹面上的笑意适才逐渐消散。 看来,多半是有人要借国师之手来对付他了…… 但,会是谁? 占云竹眼神翻覆变幻间,忽听得一阵躁乱嘈杂之声传来。 这声音越来越近,显然是女子的叫喊声,及杂乱的脚步声。 “不好了,有人要谋害夫人!” “……在夫人的汤里下了毒,想要害死夫人!” “是孙姨娘下的毒!她是坏人!” 敬容长公主一路跑一路喊,其言在夜色中尤为清晰醒耳,已有不少人皆被惊动。 原本已经陷入沉睡中的行宫像是一头巨兽在被逐渐唤醒。 占云竹眉心微动。 夫人? 孙姨娘…… 思及这位长公主近几日来的言行,他很快便判断出了这些称呼分别代表着哪些人。 也就是说,孙太妃……下毒谋害太后? 是这位长公主殿下神志不清胡言乱语,还是陵庙中当真出了大事? 占云竹下意识地望向陵庙的方向,脚下一时未动。 “何事如此喧哗!” 榻上的庆明帝听着外间传来的声音,烦躁不已地问道。 “陛下,是长公主殿下……” “敬容?”庆明帝紧皱着眉。 她不是闹着去了陵庙吗?怎么大半夜的又回来了? “大哥,大哥!” 敬容长公主未经皇帝准允,已经跑着闯了进来。 一则是她硬闯,二来则是因为她口中所言之事太过要紧,内监们一时惊诧之下也不敢真拦。 见得进来的长公主发髻散乱的模样,榻上的庆明帝坐直了身子,沉声道:“……你又在胡闹些什么!” 烦心事与身体不适带来的情绪,让他在胞妹面前流露出了前所未有的不耐—— 看着眼神阴沉的长兄,敬容长公主呆了呆,好一会儿,才有些畏惧地道:“大哥,我来告诉你……孙姨娘下毒谋害夫人……我来请大哥过去。” 庆明帝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孙姨娘在夫人的汤里下了毒!” 庆明帝拿印证的目光看着紧跟着走进来的侍女与侍卫。 一名侍卫上前道:“启禀陛下,有侍女在孙太妃给太后娘娘送去的汤内,发现了剧毒,太后特命我等将此事禀于陛下,请陛下前去察看决断。” 庆明帝眼底终于掀起了波澜。 孙氏毒害太后? 她是疯了吗! 庆明帝再顾不得去理会头痛,豁然站起身来,大步离开了内室。 “真相未查明之前,先勿要声张此事!”庆明帝边下石阶,边向传话的侍卫等人吩咐道。 侍卫听得神情复杂,默默看向敬容长公主。 这……好像已经晚了吧? 而庆明帝很快便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为何四下都亮起了灯火? 待乘轿赶去的途中,更是觉得耳边嘈杂,不像单单只是内监侍卫的声音。 庆明帝皱眉掀开轿帘看去,瞳孔登时颤了颤。 ……怎会这么多人? 这是进城赶早集呢?! 庆明帝紧紧抿着铁青的唇,颤颤闭上了眼睛。 糟心事似乎真的越来越多了。 而当轿子在陵庙前落下时,他甚至看见庙外有几匹马在——显然已经有人先他一步骑马赶过来了。 这种突然出现了不受掌控之事,而此事发生之后的局面也在失控的感觉,让庆明帝一路沉着脸来到了禅院中。 “母后可有大碍?” 庆明帝勉强还算冷静,首先向坐在堂中的太后询问道。 比他先到的显然是燕王,此时就站在太后身侧,脸色肃然而紧绷——这是身为人子再正常不过的反应,然而这于庆明帝而言,却是意味着此事带来的弊端已经开始显现…… 正文 429 无解之毒(爱猫乐园3万赏加更) , 正因此,接下来他对此事的处理,也就愈发重要了。 “皇上放心,哀家无碍,不过是有惊无险罢了。”太后说着,看向孙太妃,微微叹了口气。 庆明帝的视线也从孙太妃身上扫过,凝声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兰嬷嬷看了一眼案上的汤盅,开口叙述经过—— “回陛下,此事的起因乃是这一盅梨汤。太后娘娘夜中抄写经书,孙太妃送了亲手炖的梨汤而来,太后娘娘还未及喝下,恰被侍女失手打翻,如此才偶然发现了这汤中竟掺有剧毒。” 庆明帝听得眼神沉了沉,看向孙太妃:“如此明目张胆谋害太后,实在胆大至极。” “不,皇上,不是我……当真不是我!”孙太妃唇色发白,摇头否认着。 堂外的一些官员亦是神情震惊。 在汤内下毒,正如陛下所言,这孙太妃委实太过大胆…… 不过,怎偏偏这么巧,就被侍女失手打翻了呢? 皆是朝中重臣,看待事情时的想法多比寻常人要来得缜密,是以有人不禁在心底暗暗思索着。 此时,太后的声音从堂内传出:“若非是先皇保佑,哀家这条命,今夜恐怕就要交待在这盅梨汤上了。” 先皇保佑? 这是说侍女打翻汤盅,是先皇显灵吗? 此刻就身处这陵庙之中,而太后娘娘彼时又是在抄写经书,这个说法倒也叫人十分容易信服…… “定是先皇在天之灵,护佑着太后娘娘。” “如此才未曾让这阴毒之计得逞……” 听着身后官员们的声音,庆明帝看着那盅梨汤,问道:“母后,不知是何人验出了这汤内有毒?” 当真是他的父皇在天有灵吗? 还是说,护着母后的另有他人? 毕竟好端端地,不过是打翻梨汤而已,怎会想到要验毒呢? 听得这句发问,燕王微微抿直了嘴角。 现下这种时候,对方的心思竟仍在疑心母后与母后身边之人吗? 面对这般疑心深重之人,且是屁用没有毫无意义的疑心,母后这些年在京中,究竟是如何应对过来的? “回陛下,是婢子。” 一名绿衣侍女站了出来,语气恭谨地道:“是婢子确认了这汤中之毒为夺心散——这些时日,婢子曾同镇国公府的阿葵姑娘习了些医理,在阿葵姑娘所赠的一册医书里,曾偶然见过此毒。” 站出来的人是施施。 没办法,阿葵不在,只能让她临时顶上了。 虽然时间紧迫,但好在她向来沉稳从容,临时学来的几句话,也能说出叫人信服的气氛来。 庆明帝已认出了她是玉风身边的侍女,此时眼神明暗不定地道:“何为夺心散?” “回陛下,夺心散此毒,服下之后一至两个时辰之内,便会伤及心脉,使人窒息昏迷,与某些毒性剧烈的蛇毒十分相似,但与蛇毒不同的是——”施施说到此处,微微顿了顿。 庆明帝看向她。 “怎么,有何不可明言之处吗?” ——倒不是。 施施抿了抿唇。 她就是一时忘词儿了而已。 此时稍在脑子里理了理,过上了一遍,遂作出“此毒当真残忍异常,下毒之人太过阴毒”的神态,有些不忍地低声说道:“与蛇毒不同的是,一旦身中此毒,毒发昏迷之后,短短半个时辰内便会要人性命……若太后娘娘当真服下了此毒之后上床歇息,如此深夜,恐怕根本无法被人察觉。” 也就是说,悄无声息间,便会被夺去性命。 “且据婢子所知,此毒伤在肺腑心脉之处,毒发身亡三日之内,除非验尸,否则表面轻易看不出中毒的迹象。只三日之后,会于四肢面部出现红紫色斑点。”施施道:“婢子所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 一旁的郑太医听得心情复杂。 ——这还不够多吗? 听着施施并无差错的描述,许明意的思绪也已彻底明朗。 原本她和皎皎还在想,对方即便是要动手,必然也会选择众人离开行宫之后。 却没想到,竟是今晚便迫不及待地下手了。 这是心急吗? 不,恰恰相反—— 是因下毒之人明知此毒的特点,所以才会赶在今晚下手,若是晚了几日,待皇帝与燕王再折身赶回时,一旦见得太后遗体,中毒的秘密便要瞒不住了。 早些动手,才更容易蒙混过关。 毒发身亡三日之内,即便是由太医验看,多半都只会定论为突发心疾急症而亡。 若再加上皇帝有心想要遮掩,更是注定不可能会有第二种说法。 上一世的经过,应该大致便是如此。 所以,动手之人下毒的时辰与时机,皆是精心谋划过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郑太医,当真如这侍女所言吗?”庆明帝印证地问道。 郑太医沉吟了一瞬后,道:“回陛下,确是如此。” 实则他对此毒的了解远远没有这侍女多,只是隐隐听过而已,此时给予对方肯定,而非是质疑,实则也是给自己一个台阶——成熟的太医,一般都是自己给自己搭台阶下。 但有一点,他还是知道的:“且据微臣所知,此毒一旦被人服下,世间无药可解。” “无药可解……” “这……未免太过狠毒……” 几名礼部的官员纷纷摇头,脸色复杂至极。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许明意清楚地知道,郑太医的话并非夸大其词。 这世间多得是医不好的病,解不了的毒,或是找不到解药或是跑不过时间,人的生命,实则远比自身所以为的要脆弱得多,单是区区风寒便足以夺去许多人的性命。 所谓绝顶的医术,所能够医好的,也只是极少一部分罢了,这也是她学医之后才知道的道理——人力在病痛面前始终是渺小的,也因此,才愈发懂得敬畏。 正是这份敬畏,让她不敢冒险,哪怕当时并不确定任何,却还是选择了将那梨汤打翻。 而事实证明,心存敬畏才是正确的。 太后娘娘今晚一旦饮下了足量的梨汤,面对这夺心散之毒,她多半也是无力回天。 “关于此毒,书上似乎还有一处记载……” 正文 430 望大人赐教(久不遇_万赏加更) , 这时,施施似乎突然想到了又一关键之处,欲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露出犹豫忐忑之色。 将这细致入微引人入胜的演技看在眼中,许明意觉得不带向来好学的明时来现场长长见识真是可惜了。 庆明帝看向施施:“说吧——”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关于这下毒之事,已经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 然而很快却发现,竟还真有。 施施这才鼓起勇气轻声说道:“制成此毒的毒物中,有两样毒草,似乎只生长在滇州……” 庆明帝脸色变了变。 滇州…… 那是湘王的封地。 官员们的眼神中也纷纷掀起异色。 孙太妃本就是湘王生母…… 若先前还能将今晚之事解释为后宫旧怨纷争……那么现下,湘王是彻底被扯进来了。 如若不然,如何解释这只有滇州才有的毒,为何会出现在身处深宫之内、从未离开过京城的孙太妃的手中? “一派胡言!”原本只是面如死灰在听着的孙太妃突然再次激动起来,“……什么滇州才有,你休要信口污蔑攀扯!” 施施并不同她争辩什么。 因为孙太妃越是如此,便越会使人觉得心虚,无需她来多言任何。 此时,迟迟赶来的湘王走进了堂中,面色不安地向皇帝和太后行礼,看到被绑着的孙太妃,他眼神一紧,忙问道:“皇兄……这,这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太妃欲下毒谋害母后。”庆明帝直直地看着他,“而此毒源于滇州——四弟,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关注vx公.众号,看书还可领现金! 这是他三个弟弟中,唯一还算信得过的人,可现下却出了此等事。 “皇兄……这其中必有误会!”湘王从大骇中勉强回神,急忙道:“我母妃她生性纯善,向来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又岂会毒害母后——” 说着,向太后道:“母后,这些年来在宫中,我母妃常伴您左右,她的为人您最清楚不过了!” 太后不置可否地道:“真相究竟如何,还有待查实,但就目前所知,的确是你母妃的嫌疑最大——此事出在她身上,若她能拿出自证清白的证据,哪怕只是线索,自也是好的。可从始至终,她只是一味摇头喊冤,其余半字不肯吐露,如此之下,你让哀家又如何相信她,替她说情呢?” 这汤里有毒——你胡说。 这毒出自滇州——你胡说。 ……这究竟要人怎么查下去? 太后满心无奈。 “母妃……”湘王看向孙太妃,眼神急切地道:“您不妨回忆一下事情的经过,仔细想想是否有可疑之人,欲借你之手毒害娘娘!” 孙太妃看着儿子,流着泪无声摇头。 “您好好回忆回忆!” 孙太妃含泪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您若是只称什么都不知道,那这罪名便唯有落在您身上了!”湘王一幅急得头都要掉了的模样。 孙太妃却依旧只是摇头,说不出半句有用的话。 众人心情各异。 “此事事关重大,必须要彻查清楚。”庆明帝开口道:“未查明全部的真相之前,这陵庙于母后而言恐不安全,而如今尚是深夜——二弟,你先带母后回行宫中歇息压惊。” 燕王垂眸应下。 庆明帝又保证道:“二弟放心,朕必会亲自将此事查明,给母后一个交待。” 燕王抬手:“那臣弟先行回行宫内,等候消息。” 他知道他的皇兄此时是借母后支开他。 但此事已经过了明面,那他不妨就先等着看一看这个交待究竟是什么—— 而若最终给出的公道是假的,他必亲手替母后讨还。 见燕王带着太后离去,庆明帝即刻下令,命韩岩带领缉事卫搜查陵庙。 随后,皇帝亲自单独审问孙太妃,湘王陪同在侧,敬王与其余官员皆退去了禅院外等候。 “此番祭祀本意是为大庆祈福,如今却在陵庙中出了这等事……传扬出去,岂非是不祥之兆?”提议并主持此次祭祀的礼部尚书连声叹气——若是天意所示,那大庆这分明是要完啊! 钦天监正同样在摇着头:“……今日敬王世子于祭台前跌倒,恐怕就是个不祥的开始啊。” 夜中睡得太死,刚来没多久的敬王世子一脸茫然——怎么什么事情都要扯到他这一跤上面去?他该不会要因为这一摔而摔成了千古罪人吧? 众人低声议论间,夏廷贞仿佛充耳未闻,一双锐利的眼睛看着禅院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占云竹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边,拿几乎只二人可以听闻的声音问道:“不知夏首辅对此事有何看法?” 夏廷贞并未看他,视线依旧定在前方禅院之上:“论起揣测帝心,不正是阁下最拿手的本领么。” 占云竹语气谦卑:“下官到底年轻无知。” “那本官便教一教你,如何?” 夏廷贞的语气依旧肃冷,说出的话却叫占云竹微微一怔。 自进宫之后,他明里暗里皆向这位首辅大人表达过示好之意。 他从未想过要与这位树大根深的首辅大人作对—— 至少现在他没有这个能力。 至于所谓家仇,那些毫无意义,只会给自己添麻烦的东西,从来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他想要的,只是往上走。 而纪修能给他的帮助如今已经太少了,这些时日在宫中他已经看得分明,在皇帝心中,如今真正最有话语权的,仍旧还是夏廷贞—— 在夏晗与夏曦相继出了那样的事情之后,这位首辅大人虽受到了迁怒,手中的部分势力也被分散了出去,可其自身的地位依旧无人能够取代顶替。 这靠得不仅是皇帝多年的信任不易瓦解,更是因为这位夏大人有足够的手段。 这些手段,正是纪修所缺少的,也是纪修永远学不会的。 他很清楚,面对这样的对手,最好的办法便是示弱示好。 而现下,他似乎总算等到对方的一丝回应了—— 若能把握得当,这对近来处境并不乐观的他而言,或会是一场及时雨。 是以,占云竹微微垂首,缓声道:“还望大人赐教。” 正文 431 为了皇兄(明月无间万赏加更) , 夏廷贞的视线终于从禅院收回,继而望向人群。 匆忙之下只穿着一身常服的纪修,此时正被几名官员围着说话—— 夏廷贞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有着讽刺的冷笑。 这些官员,自认极擅审时度势,认为纪修近来风头尤盛,又送了一位心腹入中书省,且这心腹深得陛下器重…… 说到底不过是一群毫无头脑,自以为聪明的蠢货罢了。 而这段时日,纪修从他手中拿走的东西……也是时候该还回来了。 …… 禅房中,庆明帝正冷冷地看着不停辩解的湘王。 “此时没有外人,只你我兄弟之间,你竟也还是不肯同朕说真话吗?” “皇兄,此事当真与臣弟无关啊!”湘王已是急得满头大汗:“这必然是有人想要离间臣弟和皇兄!” 庆明帝抿直了唇。 离间? 谁会选择这么做? “……依臣弟来看,未必不是二哥说通了太后娘娘,演了这么一出戏,特意污蔑到我母妃头上。” 对于这个没有证据的猜测,湘王倒也不敢理直气壮,语气有些弱地道:“分明对当年之事心存隔阂,却偏偏叫人看不出半分,谁知道他成日在合计些什么呢……说不定就是见不得皇兄独独信任臣弟,便想要使计除掉臣弟。” 庆明帝冷笑一声,不知信是没信。 这时,韩岩快步走了进来。 “陛下,臣在孙太妃房中床底,一只上着锁的匣子里发现了此物。” 韩岩手中捧着一只瓷瓶,道:“臣已让郑太医验看过,确认这瓶中的毒药,与那盅梨汤中的毒,乃是同一种。” 看着那只瓷瓶,孙太妃眼神大震,面上血色于一瞬间彻底褪尽。 不怪她不够谨慎……她本是打算送完梨汤之后,便回去善后的! 可谁知道当场就被那该死的侍女给识破了! 她根本没有任何时间去掩饰这些证据! 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庆明帝心中已有了判断。 他缓缓看向站在那里的湘王,几乎一字一顿地问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湘王脸色反复着,张了张口,却未能发出声音。 “皇上,此事乃我一人所为……定止他并不知情!” 孙太妃蓦然将头重重地叩在地上,颤声道:“是我因往年琐事一直记恨着太后娘娘,平日在宫中找不到机会下手……想着此次出宫祭祀,是个难得的好机会,一时鬼迷心窍才做下了如此错事!” 庆明帝冷笑不语。 这个母亲做的倒是称职得很啊。 可惜这些话,他一个字都不信! “母妃,您别为儿子遮掩了……”湘王终于开口,哑着声音道:“是儿子连累了您。” “……定止!”孙太妃闻言目眦欲裂,定定地向儿子摇头。 不,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她的儿子绝不能够出事! 湘王已经跪了下,冷汗自额角滴落:“皇兄……此事确是臣弟所为……” 他很清楚自己这位长兄的性情,这种时候,若再继续狡辩,那便才真正是自寻死路了。 庆明帝冷笑一声:“这是承认了啊。” 下一瞬,这冰冷的笑意骤然收起,豁然抬手之下,衣袖扫向肘边几案上的茶具。 “砰!” 珐琅彩瓷茶壶坠地,碎瓷飞溅开来。 “……朕方才险些就当真信了你的鬼话!” 面对天子震怒之下,湘王整个人都匍匐在了地上,身形战栗着,道:“臣弟这么做……也是为了皇兄考虑啊……” “为了朕?”庆明帝自牙缝中挤出一声怪异的笑,眼神阴鸷到了极点:“为了朕,所以要毒害太后?朕倒想听听,这对朕究竟有何好处可言!” 枉他以往一直以为,四弟纵然有些小心思,可还是在他掌控之中的。 现下看来,这世间人与人之间,根本就不该有所谓信任可言……包括这些看起来头脑简单的蠢货亦不可信! “皇兄心肠仁慈,明知二哥有不臣之心,却依旧只是牵制……”湘王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抖,“皇兄一直认为,只要太后还在京中,二哥必然就不敢轻举妄为,可长此以往,不过是养虎为患罢了!” “所以,你就要擅作主张杀了太后?”庆明帝语气讽刺至极:“你可曾想过这么做有可能会带来的后果吗?” “臣弟……臣弟只是想让皇兄下定决心,趁此次机会将二哥除去!” “朕的事情何时轮得到你来安排!”庆明帝勃然大怒:“你这么做,无非只会给朕带来麻烦,打乱朕原本的计划罢了!” 除掉燕王……哪里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若当真如此容易,他又何须等到今日! 这蠢货这么做,与其说是逼着他除掉燕王,倒不如说是逼着燕王早日造反…… 如今大庆这般局面,牵一发则动全身,如此毫无准备之事,等同是一桩突如其来的大变故,一旦发生,他要如何应对? 留着太后一条命,即便真到了那一步,至少还可以当做人质来用,让燕王有所忌惮—— 而这样重要的一颗棋子,今晚险些就毁在了这蠢东西的手里! “是……是臣弟愚钝,臣弟再不敢自作聪明了!”湘王连忙认错。 “不,朕现在发现了,你可一点都不愚钝……” 关注公..众号,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察觉到皇帝的审视自头顶袭来,湘王匍匐在那里身形逐渐僵硬。 “为了朕?还是为了你自己对燕王的不满与私怨,或是,你自己的私利?他死了,你才能分到更多的好处与实权。”庆明帝声音缓慢而冰冷:“四弟,你如今竟还学会借刀杀人了,真是叫朕刮目相看啊。” “臣弟不敢……”湘王声音忐忑低弱。 庆明帝闭了闭眼睛:“朕不管你是何目的,但祸事既闯出来了,所带来的恶果便要自己吞下——” “皇兄,臣弟知错了,臣弟再不敢擅作主张瞒着皇兄行事了!”湘王连连磕头求饶:“还请皇兄念在臣弟尚未真正铸成大错的份儿上……再给臣弟一次机会!日后臣弟必当更加用心替皇兄效力!” 正文 432 绝不能认(渃清涵万赏加更) , 孙太妃也不住地哭求着。 “求皇上您也想一想定止的好……定止他心性纯直,自幼眼里心中便只有您这一位长兄,此番也只是一时糊涂……而都说长兄如父,您就宽宏大量饶他这一回吧!所有的后果,我愿一力承担!” 本就头痛缠身的皇帝嘴唇始终铁青着,此时嘴角溢出了讽刺笑声。 一力承担? 她承担得了吗? 真当燕王是那么好糊弄的吗? 这时,守在帘栊旁的内监垂首走了进来,低声禀道:“陛下,夏首辅求见……” 庆明帝此时正值心绪烦乱,正需要一个人来帮着理一理此事的处置方法,听闻此言,便准了夏廷贞进来。 然而夏廷贞却并非是独自进来的。 紧随其后的还有占云竹。 一看到那张脸,庆明帝就觉得太阳穴跳动着的疼痛感愈发强烈,而眼前这棘手的局面说不定就是受对方身上的不祥之气影响而来…… 但现下处理好眼前之事才是最要紧的。 庆明帝强忍着将人赶出去的冲动,对夏廷贞说道:“老师来得正好,朕已经问明白了,毒害太后之事,正是这混账所为!” 夏廷贞看向跪在那里泣不成声,全无形象可言的湘王,向庆明帝平静地问道:“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湘王殿下?” “自然是按规矩办事。”庆明帝眼神冷极。 “微臣认为不妥。”夏廷贞道:“湘王殿下是陛下的人,自家人犯了错,关上门来教训一顿无可厚非,并无必要要闹至人前。而一旦闹开,于陛下的颜面也会有损害。” 听着这竟是在替自己求情的话,湘王泣声一顿。 “可此事已经闹开了,如今外面那么多双眼睛在盯着,还有燕王在等着同朕要交待——难道还要朕费心替他遮掩下来吗?”庆明帝声音沉沉。 “陛下认为,将湘王殿下交出去,那些对于陛下的揣测,便会彻底消失吗?”夏廷贞直言道:“并不会。因为在燕王和众大臣眼中,湘王本就是陛下的人,湘王殿下的过错,多半便是陛下的过错,甚至是授意——” 而皇帝的过错,是可以被有心之人拿来做文章的。 不说燕王,单是那些紫星教的人,恐怕又要借此事编成童谣到处传扬了。 大庆的民心,如今已经足够飘摇了。 若是再传出皇帝不仁的流言,只怕局面会更加难以控制。 听懂了夏廷贞话中所指,庆明帝只觉得胸口发闷。 所以这口黑锅他是甩不掉了是吗? “所以老臣认为,哪怕是为顾及陛下颜面与得失,这罪名,湘王殿下也绝不能认。” 听得这一句,湘王赶忙附和道:“是……夏首辅说得对,此事臣弟不能认!否则定会让天下人误解皇兄!这皆是臣弟的错,事后私下无论皇兄要如何责罚臣弟,臣弟都绝无怨言!” 庆明帝的眼神反复着。 这时,又听夏廷贞说道:“况且如今滇州边境也并不安稳,若湘王殿下在京中出了事,无法及时返回封地,敌国恐会趁虚滋扰,而若一旦扩大战事,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领取! 换而言之,即便真要处置湘王,也决不能是毫无准备的现在。 “……”庆明帝的眉心越皱越紧。 哪怕他此时满腔怒气,可却也不得不承认,夏廷贞的这番话,句句皆说在了要害之处。 如此说来,确实不宜动湘王。 可是—— “今晚之事已经传扬开来,此时众目睽睽之下,朕若稍有包庇,只会愈发惹人猜疑。”庆明帝冷笑着道:“更何况还有燕王,若朕拿不出一个像样的交待,你们认为他当真会善罢甘休吗?” “交待自然要给。”夏廷贞道:“且要更加合情合理,方可堵悠悠众口。” 听他似乎已有主意,庆明帝等着他往下说。 “众所周知,世间之人行事皆有动机在,毒害太后,若非是为了利益,那便多半是为私仇。而就表面看来,湘王殿下实则动机不足——”夏廷贞缓声道:“反倒另有一人,更具动机。” “老师所指何人——” 夏廷贞未急着回答,而是微微侧过了脸,看向站在一旁的占云竹,道:“占大人不妨将昨日所见,先同陛下说一说吧。” 一直未语的占云竹上前一步,抬手行礼之际,面上不乏犹豫之色。 “此事臣本不欲多言,可思来想去,还是心中不安。陛下对臣有知遇之恩,臣对陛下,不敢也不愿有丝毫隐瞒。”占云竹说话间,神态亦逐渐变得坚定。 庆明帝颇有些不耐。 这扫把星到底要说什么? 顿了片刻后,占云竹道:“臣昨日,曾偶然得见纪尚书同燕王殿下私下单独见面……” “什么?”庆明帝眼神微闪。 纪修和燕王? 依纪修的性情,必然对燕王尚存怨恨,怎么可能会与之私下见面? 占云竹继而说道:“事后臣问起时,纪尚书似乎心事极重,只同臣说,从前是他误会了燕王殿下——臣不解其意,纪尚书也未再多言,唯独再三交代臣绝不可将此事泄露出去。” 庆明帝神色一凝:“纪修当真这么说?” 说他从前误会了燕王?! “是,臣绝不敢有半字假话。” 庆明帝握紧的拳微微颤了颤。 看来就当年之事,燕王必然是同纪修说了什么了…… 他就知道……他的好二弟,此番进京,定不可能会安安分分! 这是准备暗中把纪修收为己用吗!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在庆明帝的脑海中,愤怒与不安便盖过了所有理智。 有些事情……他该早做决断的! 两刻钟后,禅院外的众人只见发髻披散的孙太妃被两名内监带了出来。 见此情形,众人猜测各异。 紧接着,便见庆明帝也自禅院中而出,湘王跟在他身后,形容同样有几分狼狈。 看样子是吓得不轻啊…… 不少官员企图从湘王的神态中更多的去判断些什么——看这样子,应当是没有大事?若不然的话,就该像孙太妃那样被带下去了吧? 见皇帝在禅院门外驻足,众人纷纷行礼。 此时,庆明帝面色肃然地开了口。 正文 433 陪嫁之物(薛定谔盒子里的猫万赏加更) , “来人,将湘王送回行宫,真相未查明前,没有朕的准允,不可离开住处半步。” 两名侍卫应下,来到湘王身旁:“湘王殿下,请吧。” 湘王叹了口气,欲言又止,终也只是点了头,抬手向庆明帝一礼:“臣弟相信皇兄必然会找出真凶,还臣弟一个清白,臣弟告退。” 昏暗中,庆明帝微一点头,面上没什么表情。 湘王被带走之后,皇帝继而向官员们说道:“此事疑点颇多,尚未能查明真相,随后朕会命人严加看守陵庙,不准任何人进出——诸位爱卿都请随朕一同回行宫吧。” 众人抬手应“是”。 见皇帝在韩岩的陪同下上轿离去,行礼恭送的官员,不禁低声交谈了起来。 有几人凑到了夏廷贞身旁,边走边探问了几句方才禅房中的情形。 纪修自然是不可能往上凑的。 但他也实在好奇。 此事难道当真是湘王指使孙太妃干的? 可方才皇上那模样,似乎事情又没有那么简单。 至少眼下看来,湘王还没有承认。 纪修思索间,见得占云竹走来,遂轻咳了一声——方才姓占的也跟着进去了,不得不说,此人狗归狗了些,但确有本领,能哄得皇上如此看重。 关注公众..号,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听得这道咳声,占云竹会意地走了过来,向纪修施礼,语气一如既往的恭敬:“大人。” “陛下现下是何态度?”纪修向他问道。 二人边走,占云竹边缓声说道:“孙太妃抵死不认,缉事卫还未能查到其它证据,如此大事,陛下自也不好轻易下定论。想来,还需看后续进展如何。” 纪修微一颔首。 跟他料想的也差不太多。 两人一同离开了禅院,偶尔低声说上两句话,遇到旁人时便只是沉默着走着。 隐隐听得占云竹的声音,跟在玉风郡主身后的许明意并未有抬头去看。 占云竹却仿佛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微微转过头,看向了她的方向。 却对上了一双满含直白打量的眼睛—— 玉风郡主将这位年轻的中书舍人从头到脚瞧了一遍,且瞧完之后,似乎还不大满意,微微上挑的眼睛里仿佛传达出了一句话——也就不过如此么。 占云竹也并不气恼,无声抬手一礼后,便平静地收回了目光,继续同纪修往前走去。 “我去去就回……” 许明意在玉风郡主身后轻声说了一句,趁着夜色昏暗,一时无人留意这边,遂快步走向了一旁的阴影处。 这片阴影是几丛高大的芭蕉树所投下的。 而这几丛芭蕉后,此时正有人在等着她。 见她提着裙子走过来,吴恙道:“只见你一路往前走,头也不抬,我还当你不曾留意到我在你身后,更不知我在此处等你。” “我偷偷看着你呢。” 许是顺利解决了太后之事,女孩子此时安下心来,眉眼舒展着,语气也很轻松。 吴恙看在眼中,不自觉也跟着心情放松,原本该是有些严肃的话题,此时从他口中说出来,也变得很随意了:“看来皇帝是打算开始做戏了——先前韩岩那般模样,多半是搜到了东西,急于呈给皇帝。” 可方才皇帝只字未提其它,只说真相还有待查明。 而湘王的神态也很值得细观。 许明意点头:“韩岩进禅房时,夏廷贞应当也瞧出端倪来了,所以才会进去求见。还有占云竹——这两个人,指不定是趁机在皇帝耳边吹了什么风,同皇帝合计了什么事。” “嗯,但不必着急。”吴恙道:“先静观其变。” 许明意赞同点头。 最重要的事情——笼罩在太后娘娘身边的危险,已经被解决了。 待她今夜回去之后,便也总算可以睡个好觉了。 吴恙看着她说道:“昭昭,今晚之事所幸有你在,如若不然,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怎么,又要同我道谢了?”许明意眼中含着笑意:“这倒不必了,太后娘娘已经亲自谢过了——” 太后娘娘亲自谢了? “在禅房中?”吴恙随口问道。 许明意点头之际,抬起了左手,将衣袖往上一挽,露出了半截手腕:“你瞧。” 吴恙下意识地看过去,只见眼前一截皓腕雪白细腻,二人为遮蔽身形方便交谈本就离得极近,方才随着她卷衣袖的动作,似乎还有一缕极淡的清香钻进了他鼻间。 她如今不是在扮作婢女吗,所穿衣物并非是自己的,想来也不可能熏香,怎这熟悉的清香竟是还在? 少年的思绪一时有些不受控制,略有些恍惚地问:“瞧什么?” 女孩子的手腕在他面前晃了晃:“镯子啊。” 镯子? 吴恙略一回神,见她纤细手腕上挂着的白玉镯,不禁怔然一瞬——原来还有镯子在,方才他竟没看到。 “很好看。”他及时称赞道。 她戴什么都好看。 “不是问你好不好看。”看着仿佛脑子转得有些迟缓的少年,许明意道:“这是太后娘娘给我的,说是当作谢意,彼时人多眼杂,我恐被人认出来,也未敢出声推辞。” 当时她刚松开孙太妃,太后便将她叫到了跟前,握住了她一只手,还不及她反应,也没瞧清是怎么回事呢,原本在老人家手腕上的镯子竟就跑到了她手腕上了——她当时便在想,这莫不是什么不为人知的神秘手法吗? 吴恙闻言笑了笑:“既是老人一番心意,便也不必推辞。” “我本也是这般想的。”许明意将手放下,道:“可方才听皎皎说,这是太后娘娘的陪嫁之物,这么多年戴在身上从未摘下过。” 她便不免觉得有些过于贵重了。 听是陪嫁之物,吴恙不禁略有些意外。 太后娘娘当时是一心想表达谢意,而身上又没有其它东西,未有细想便将这只镯子送了出去,还是说……想趁机替他定下这个媳妇? 他曾听母亲说过,有些陪嫁之物是当作传家宝一般,留给未来儿媳孙媳的。 想到此处,少年轻咳一声,眼中有笑意隐现:“既是已经收了,也没有退还的道理,且就拿着吧。” 正文 434 编织谋划(楓樹下的雪万赏加更) , 虽说也清楚这等好事不是单凭一只镯子就能定下的,但只是看她戴着,也觉得非常之顺眼就是了。 许明意点了点头——说来,她倒从吴恙家中的长辈那里拿着不少陪嫁的东西了,先前是皇后娘娘的一对簪子,今日又是太后娘娘的镯子。 “对了,你先前是不是没回去?”她转而向吴恙问道。 陵庙中出事之后,他很快便赶到了,且还是那身给她送饭时的衣袍。 吴恙没有否认:“在庙外待了片刻。” 虽有小五等人在,但让她独自在这皇家陵庙中,身边也不曾带着阿珠,他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想着夏日夜中也不算冷,横竖离天亮又没两个时辰了,便打算在庙外守到天亮再离开。 谁知道这么快就出了事。 “下回不必如此。”许明意笑着道:“我若需要你来守着,会直接同你说的。” 吴恙表面点头答应着,心中却并不这样想。 就如同养女儿这种事情,必然要谨慎,许多事情不是孩子说不需要,大人便可以不做的。 “不同你多说了,郡主还在等着我。”许明意探出头看了一眼等在那里的好友,道:“你也回去早些歇着,养足精神才能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 “好,你好好睡一觉,明日不必跟着早起。” “正有此意呢。”女孩子语气轻快地对他说:“我走了。” 吴恙点头,目送着她去到玉风郡主身边之后,自己方才提步从芭蕉丛后行出。 “一日究竟得见上几回啊……合着此番我出来,就是给你二人打掩护来了?” 玉风郡主悄悄拧了拧好友的手臂,语气酸溜溜地道。 “走路呢。” 许明意推开她的手,小声提醒道。 玉风郡主将手收了回来,嘴上还是没停下:“你俩若日后当真成了亲,那我可就是媒人了,回头必是要同吴好看讨一笔报酬才行的……” 面对这种话题,许明意全无姑娘家该有的娇羞,反倒状似认真地说:“用不着他,到时我定亲自给你包上一只万两红封,以表谢意。” “……我怎突然觉得如此有罪恶感呢,倒像是在帮着你坑骗俊朗少年似得。” 见前方庙门外有人来,许明意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角,示意好友安静下来。 此时众人皆是离开陵庙,回行宫而去,这几人却要进庙,且是寻常家仆打扮,无疑有些异样,如此之下,许明意便多留意了两眼。 “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准再进陵庙。” 守在庙外的侍卫将人拦了下来。 “侍卫大哥,我们是来寻我家大人的。”前头的一名仆从客气地说道:“既是进不得,那我们且就在此处等着便是。” 听他语气顺耳,侍卫便多问了一句:“你们找哪位大人?” “我们老爷是兵部纪尚书。” “纪尚书?”侍卫不假思索地道:“方才人已经走了,你们来时没瞧见吗?” “我家大人已经走了?” “也就是方才的事情,同一位年轻的大人一起走的。” 仆人赶忙道谢。 许是夜色昏暗,再加上老爷穿着常服,他们一时没能看清。 看着那三名仆人要转身离去,许明意一眼认出了混在其中的纪婉悠。 纪婉悠也看到了她。 “……”四目相对一瞬,皆是扮作下人混进来的二人看了看对方,都没有开口多说什么。 纪婉悠心中虽是疑惑,但也立即跟着那两名仆从快步离去了。 正如那侍卫所言,纪修刚走没多久,几人很快便追上了。 “老爷。” 听得仆从的声音,纪修驻足回头看去,一眼就看到了提着风灯走来的女儿。 “纪姑娘。”占云竹唇边含着浅浅笑意,声音不轻不重,温润如玉石相击之音。 纪婉悠心口处快跳了几下,有不可遏止的欢喜在心底飞快升起。 她这些时日想了许多,质疑也有很多,可此时对方一句“纪姑娘”,便险些让她心底筑起的防备尽数倒塌。 看着二人相接的视线,纪修恨不能拿把剪刀过来,将这无形的线给一刀剪断,再点把火给烧个干干净净才好! “谁准你们带姑娘出来的?”纪修目光扫向一旁的仆从。 “是女儿听说父亲来了此处,有些担心父亲,才执意要来看看的。”纪婉悠低声解释道。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纪修重重叹了口气:“快回去,别再胡闹了。” 纪婉悠点了头,未再多言。 占云竹看着她,含笑道:“纪姑娘向来心细如发,应是当真担心大人了。” 又道:“纪姑娘既是来了,闲暇时倒可去行宫北面的花园里走走,那里景色颇佳,西南角处有一处荷塘,其内一池睡莲开得正好。” 听着这句,看着年轻男子温润而真诚坦然的眉眼,纪婉悠心中说不清是何感受。 他还记得她爱莲…… 她本该为此欢喜高兴的。 可越是如此,她越忍不住想——若当真这一切都只是有心编织的骗局,那面前之人,是否有些过于可怕了? “行了。”纪修不耐烦地出声打散了这叫他不适的气氛,并扫了占云竹一眼——行宫里哪处有睡莲都能随口就来,在这行宫里做事的太监恐怕都没他知道得多! “有什么话改日再说,本官先带这胡闹的女儿回去了。” 丢下这么一句话,纪修便带着纪婉悠抬脚走了。 纪婉悠垂首跟在父亲身后,走出了一段距离之后,不自觉放慢了脚步,悄悄回过了头去。 视线中,身穿青色官袍的男子仍站在原处,正无声目送着她。 见她回头,男子面上现出笑意。 纪婉悠微微抓紧了手指,心口处情绪反复翻涌。 随父亲回到行宫中的住处之后,纪婉悠躺在床上出神。 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领取! 这处院子里,有两间供下人歇息之处,于是便匀出了一间单独让她住着。 而她的门外,总会有一名仆人守着,不管她去哪里,都会跟着。 没过多久,窗外的天光便渐渐放亮了。 听着守在房外的仆人隐隐发出的鼾声,纪婉悠轻手轻脚地起了身 正文 435 许诺(薛定谔盒子里的猫万赏加更) , 少女动作极轻地洁面梳发,于白色里衣之外,依旧穿上了仆人的市布衣袍,将一头乌发也像他们那样挽起,以深蓝布巾覆扎——此处不是家中,这身打扮才是最方便行事的。如遇到了人,也可有个说法。 收拾好一切之后,纪婉悠来到了窗前,将两扇窗子轻轻推开。 步鞋踩在漆木圆凳上,女孩子动作谨慎而生疏地从窗口爬了出去。 窗外是一条略有些逼仄的窄道,出了窄道之后,趁着院中无人,纪婉悠快步跑出了院子。 此时的天色不过只是蒙蒙亮而已。 因昨夜陵庙之事发生的突然且轰动,行宫中的大多数人皆被惊动,如此折腾到子时过后,还要暗中就此议论一番,于是几乎彻夜未眠的大有人在——是以这个时辰,起身走动的人也就愈发地少了。 纪婉悠一路来到了行宫北面的一座花园前。 刚进得园中,就见一名管事模样的嬷嬷正领着三五宫女吩咐洒扫事宜。 “干什么的?” 那嬷嬷见得身穿仆人衣袍的纪婉悠,挑眉问道。 纪婉悠反应很快,垂下头,将声音尽量压得粗平一些问道:“敢问这位姑姑,这园中可是有一处荷塘?” “有倒是有,但你问这个作甚?”嬷嬷将人打量了一番:“我看你应是哪家大人府上的吧,咱这园子可不是随便谁都能瞎逛的,万一搅了贵人们赏景儿,可不是小事。” “您放心,小的绝不乱走乱看。” 纪婉悠连忙上前几步,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来,边塞过去边道:“我家大人爱莲,便吩咐小的趁着清早采几支回去……还请姑姑行个方便。” 嬷嬷看着面前之人露出的那半截细嫩的脖颈,眼睛闪了闪,在心底暗啧一声“这是哪家的大人竟如此没个正形,来皇陵几日还要夹带个丫鬟”。 但这种事情,也轮不到她来多问。 是以只将银子接过,语气不冷不热地道:“趁着园中无人,快去吧。” “多谢姑姑。” 纪婉悠抬手揖了一礼,快步行进了园中,直到离开了那群宫人们的视线,方才轻轻抚了抚心口,松了口气。 她一路朝着西南方向而去,果然在园中深处见到了一方荷塘。 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可领! 晨光初现,塘内莲叶碧绿圆润,朵朵青莲静静躺于碧水绿叶间,如初醒的仙子,亭亭而绝俗。不时有微凉的晨风拂过,吹得莲叶上的圆圆露珠晃了一晃,叮咚滚入水中。 纪婉悠此时却没有太多心思去欣赏这美景。 她在塘边的凉亭下左顾右看了一番。 四下无人,静谧如无人仙境。 莫非是她会错意了吗? 他提起这荷塘,并非是要见她的意思? 还是说,她来得太早了些? 纪婉悠正思忖着是否要离去时,忽然听得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 “纪姑娘。” 这声音极温和,带着愉悦笑意,随着晨风被送入耳中,仿佛有着说不尽的温柔与深情。 纪婉悠眼底一喜,回过头去。 身穿牙白色绣青竹纹直裰,玉冠束发的年轻男子正向她走来。 “占公子。”纪婉悠向他福了福身,轻声道:“我还当你不会过来了……” “是我认为纪姑娘不会来。”占云竹含笑说道:“好在我与纪姑娘之间颇有默契。” 纪婉悠心中快跳了几下——所以,他确确实实是想见她,并非是她想多了。 “话说回来,纪姑娘为何会扮作这般模样,同大人来此?” 听他问起这个,纪婉悠才想到自己的打扮,一时有些不大自在地道:“我想跟父亲出来走走,父亲不允,我便偷偷跟来了……我现在这样……是不是看起来很奇怪?” “不。”占云竹微微摇头,眼神认真地注视着她:“依旧很好看。” 听得这句夸赞,纪婉悠的脸颊顿时烧红起来,抿嘴露出一丝笑意:“你别骗我了,我照过镜子的。” 占云竹笑着道:“我同镜子一般诚实不说假话。” 纪婉悠嘴角笑意愈深,却又不禁有些疑惑,总觉得他今日似乎格外不同……以往他的表达总是隐晦含蓄,所以才叫她一直拿不准他的心思究竟是怎样的。 今日是怎么了? “……实则近来我想了许多,一直以来……也有一件东西想要赠予纪姑娘。”占云竹再次开口时,语气里有着少见的犹豫不决之感。而这份犹豫不决中,像是少年人面对感情之事时的慎重与不安。 纪婉悠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一时有些怔怔。 直到见他自袖中取出一支珠钗。 钗身赤金,钗头之上青玉作叶,剔透白玉雕了瓣瓣莲花,赤金枝茎延展,顶端各嵌着几小颗白润珍珠。 “这支珠钗,是偶然买回来的,不值几钱银子,恐觉得配不上你,故一直迟迟未能送得出手。” 听着这道声音,纪婉悠几乎屏住了呼吸,看向他修长指间的那支珠钗,低声问道:“这是……给我的?” “只是不知纪姑娘可愿收下吗?” 女孩子心中像是有绚丽烟火绽放,腮边浮现笑意,轻轻点了点头:“我很喜欢。” 他送给她的东西,且听来是饱含心意的东西,她没有道理会不喜欢。 可这份心意……是真实的吗? 纪婉悠来不及去思索,便已经接过了那支钗,钗身温温凉凉,似乎有着一丝他手掌的温度。 她缓缓将那珠钗握紧,只听头顶传来他温柔而坚定的声音。 “如今我官职低微,所能拿出来的少之又少,但日后,我定会给你最好的。” 这一刻,纪婉悠甚至是有些失神的。 这是……在同她许诺日后吗? 今日的反常,是因为想要同她表明心意? 若说以往二人之间的关系是如处雾中的朦胧,叫她无法确定却又忍不住心生幻想的话,那么现下,似乎是彻底明朗了。 他的心意,就这样明朗地摆在了她面前…… 而下一瞬,她似乎嗅到了他身上淡淡乌沉香的香气,随着他将她轻轻拥入怀中的动作,这淡香萦绕在她鼻间,纠缠进了她的呼吸里。 正文 436 转交(书友20180727113716398万赏加更) , 纪婉悠眼睫颤颤地闭上了眼睛,有些贪婪地感受着这个拥抱。 抱着她的,是她所欣赏所喜欢的人。 “婉儿,你放心,我定会早日让大人对我改观,让大人相信我是值得将你托付之人。” 不止是允诺,还有他的决心与诚意,似乎都在这一刻交到了她手中。 纪婉悠缓缓点头:“好……占大哥,我相信你。” 关注公众..号,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如此静静相拥了片刻后,占云竹慢慢将人放开,看着女孩子羞红的脸颊与晶亮的眸子,他缓声说道:“婉儿,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对上这双满含诚挚的眼睛,纪婉悠再次点头。 私心里,她真的愿意相信他,也无比期望他口中所允诺的一切能够早日实现,他会让她的父亲改观,他会帮着她父亲撑起纪家,他们会成为真真正正的一家人,他也不必再孤身一人去面对官场上的艰险算计。 那样的日子多好啊。 换作谁,恐怕都是乐意并期望的,占公子应当也不会例外吧。 纪婉悠一句句在心里对自己说着,像是在说服着自己放下那些疑心——日后她与占大哥相处的时间还有很多,真真假假,她总能够慢慢分辨的吧。 二人又说了些话,纪婉悠关切地问了些如今他在宫中的情况,可有什么难处之类。 占云竹只道一切皆好。 这幅报喜不报忧,并不曾借机对她提任何要求的模样,纪婉悠看在眼中,心中不由更信了他两分。 “对了,说到此处,倒有一样东西还需要婉儿你转交给大人。” 占云竹说话间,自袖中取出了一只素蓝色的香囊。 “这是……” “婉儿有所不知,近来陛下周围似乎不太干净,常会召国师前去作法驱邪。”占云竹耐心解释道:“我曾暗下问过国师,才知原来陛下近日常被不祥之邪气所扰,同陛下相近者,亦容易沾染上这邪气——” 纪婉悠听得有些意外。 她对这些鬼神邪物之说,向来是半信半疑的,称不上如何深信,但据说当今这位国师大人,确实很有几分超乎常人的本领。 “这两只香囊正是国师所赠,其内除却朱砂、千步峰等有驱邪效用之物外,还有国师所画的驱邪符。其中一只,我近日一直随身带着。”占云竹道:“这一只本是打算给大人用,只是这两日一直未找到机会交给大人。” 纪婉悠闻言笑了笑:“占大哥有心了。” 按说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父亲常要在御前走动,备一只在身上也没有什么坏处。 “只是若大人知晓是我给的,恐怕会赌气不愿带在身上。”占云竹半开着玩笑说道。 “无妨,我便同父亲说,这是我给他的。”纪婉悠边接过香囊在手中,边笑着道:“这样他就一定会带着的。” 占云竹含笑点头:“也好。” 见纪婉悠将香囊收起,他适才温声道:“我该回去了,晚些还要随诸位大人议事。” 纪婉悠点头。 她也要快些回去了,若父亲醒来后发现她不在,她就又有麻烦了。 纪婉悠目送着占云竹转身,却见他走了几步,又停下,转过了身看她:“婉儿,晚间可有空闲吗?” “应是有的。” 占云竹笑意温润深情:“那晚间我还在此处,等你前来一同赏月——等到你来为止。” 纪婉悠莞尔点头:“好……” 他既相邀,那她便一定会想办法出来的。 看着占云竹的背影逐渐在视线中消失,纪婉悠面上的笑意也一点点淡了下来。 不知为何,她确实是开心喜悦的,可总觉得心中始终压着一块巨石,无论她如何劝说自己,都无法将这巨石搬开。 而今日发生的一切,对她而言就如同是在做梦一般不切实际。 是因为太突然了,她心中的那些疑虑还没来得及全部打消吗? 尤其是许姑娘那晚在宫中同她说过的那些话,她几乎一字不差地记在心中,每日反复回想——是因为想得太多太久,才一时无法从脑海中移去吗? 想着这些,纪婉悠若有所思地从袖中将那只香囊取出,轻轻握在手中。 香囊中似还加了艾草,淡淡香气钻入鼻中,仿佛能够使人头脑清醒。 …… 日头渐渐升高,太后比平日晚了一个时辰起身。 倒也不是真的就一觉睡到了现在,年纪大了,每日到固定的时辰便睡不着了,可身为一个体弱的老太太,在受了昨夜那样的惊吓之后,也总要有点儿受惊吓的样子才行。 所以,太后娘娘清早按时醒来后,在床上躺着看了一个时辰的画本子,适才起身去见前来请安的儿媳们。 皇后,荣贵妃,敬王妃与燕王妃,还有桑云郡主都来了。 敬容长公主也是早早就过来了的,等了一会儿听说人还没醒,就坐不住了,遂跑了出去抓蝴蝶,玉风郡主也只好跟上,是以母女二人这会子也不知跑哪里去了。 太后在兰嬷嬷的搀扶下坐了下去,开始挨个儿回应起了儿媳们关切的询问声。 几个儿媳还没来得及轮完时,忽见一名宫女从堂外走了进来,行礼通传,道是湘王妃过来了。 荣贵妃在心中嗤笑了一声。 湘王如今正被禁着足呢,湘王妃怎还好意思往人前凑,来太后这里? 对此,太后娘娘的看法则就不一样了。 老人家想的是——湘王都被禁足了,怎么湘王妃还能出来瞎走动呢,看来皇帝这口谕下得不严谨啊。 但来都来了,也不好将人往外赶。 而让众人不曾料到的是,平日里性情很有些泼辣的湘王妃进了堂中之后,连句请安的话都没有,二话不说便跪倒在了太后脚下,抹着眼泪哭诉了起来。 先是替自家王爷说了一通,坚称自家王爷必定是无辜的。 而后还不忘帮孙太妃辩解:“……太妃的为人,您是知道的,她怎可能做得出这种事情来呢?想必定是被人陷害,被真正的凶手当作替罪羊来使了……此事事关重大,还求娘娘一定要给王爷和太妃做主啊!” 正文 437 指认(渃清涵万赏加更) , 太后听得在心里干瞪眼。 要她一个险些将命都搭了进去的可怜老太太给嫌犯做主? 她真想问一句,这上嘴唇挨天,下嘴唇着地的——究竟还有没有脸了? 但作为出身名门的淑女,这样的话自是不好直接说出口。 可又实在是不想再听对方聒噪了,这玩意儿听多了折寿,影响她多活两年看孙媳妇过门的重要规划。 于是,太后娘娘叹了口气,道:“好孩子,你放心,哀家相信皇上是不会冤枉任何人的……” 说话间,突然眉头微微一皱,伸手捂住了胸口的位置,呼吸也开始有些不畅。 皇后第一个察觉了,脸色一变,连忙起身上前:“母后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哀家没事……”太后捂着心口,声音艰难。 “这怎像是没事的模样……”皇后赶忙向宫女吩咐道:“快请太医来!” 荣贵妃敬王妃等人也围了上来。 看着靠在椅中神色痛苦却还在强撑的太后娘娘,湘王妃哭声一顿,有些慌了——总不能太后没被毒出差错来,反倒要被她给哭出个好歹了? 这若传了出去,她可怎么洗得清? 这般想着,敬王妃也顾不上再哭求了,连忙擦了眼泪站起身来关切询问。 郑太医很快过来了,留下了一张方子,并交待太后多加歇息,平稳心情,切忌躁怒嘈杂——虽然他也没诊出什么问题来,但这套说辞用在什么病上都不会出错就是了。 皇后等人听了这话,便也都纷纷告退了。 包括湘王妃。 湘王妃回到住处时,见湘王正靠在罗汉床内喝茶,更是又气又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坐在这儿品茶!” 要这些只会惹祸折腾的男人究竟有什么用! 她无数次都在想,倘若她的生活里没有男人,该是多么地平静而快乐! “你怕什么。”湘王瞥了她一眼,“你还真当皇兄会因此发落我不成?” 这一点如今他已经不担心了。 让他烦心的是另一件事。 此次计划失败,再想动手就难了,而滇州那边还在等着他的消息,如今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回信说明情况。 湘王装着心事在,面对急躁到仿佛要撸起袖子跟他打架的妻子,干脆道:“我说没事就没事,此事皇兄已经有应对了,你且等着看就是了!” …… 天色渐渐暗下,行宫前殿议事厅内,此番随行的官员大多都在——所议乃是明州知府带头造反之事。 厅内大臣的声音此起彼伏,以夏廷贞为首的一派,同礼部尚书几人就此事的解决方法产生了分歧。 这时,占云竹开了口,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建议。 听到他的声音,庆明帝突然觉得头又痛了。 他已经不打算再用此人,但还需先解决完太后遭人毒害之事,大局要紧,就再忍忍吧——这一刻,皇帝觉得卧薪尝胆都没他苦。 不多时,有内监入内通传:“陛下,韩统领在外求见,说是孙太妃那边有进展了。” 众人闻言神色一提,方才因分歧而争论到已有些上头上脸的两名官员,也顿时被转移了注意力。 得了庆明帝准允,韩岩大步走了进来。 关注v.x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陛下,孙太妃已经松口招认了。”韩岩正色道:“其已承认受人挑唆,从而下毒谋害太后娘娘的事实。” 受人挑唆? 官员们一下子抓住了话中的重点。 所以,此事果然还是有幕后主使的…… “可供出是何人了?”庆明帝肃容问道。 韩岩略一犹豫后,道:“孙太妃称,此事乃是纪大人挑唆怂恿,将毒药交到了她手中。” 纪大人?! 众人顿时变了脸色。 那个纪大人? 纪修下意识地思索着——总不能是京衙府尹纪栋?这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 然而想着想着,却见众人皆朝着自己的方向看了过来。 纪修眼神一紧。 ……这是什么意思! 该不会怀疑是他干的吧! 而下一刻,韩岩的声音再次响起,犹豫一记实锤定了音:“孙太妃所指,乃是兵部尚书纪大人。” ——还真见鬼了?! 这事跟他有屁的关系! 纪修大惊失色,惊怒交加,猛然站了起来,道:“皇上,此言简直荒唐至极!试问臣有什么道理要对太后娘娘下手!” 这句话说出口之后,见数道震惊中隐隐透出恍然之感的眼神向自己看来,纪修的脸色倏地一凝。 好像还真他娘的有……! 他同燕王之间的过节不少人都知道! ——因为自己没儿子,所以见不得燕王和太后母子团聚,断了香火的他愤而起了杀心,要借此来报复燕王? 亦或是单纯杀不了燕王,就拿太后撒气? 再深层次一点——想借此挑拨湘王和燕王,使得他们兄弟相残,以达到借他人之手早日除掉燕王的目的? 这且还是他第一时间所想到的,若再细想想,想他娘的百八十个动机出来恐怕都毫不费力! 意识到这一点,纪修只觉得后背登时冒起了冷汗。 这分明是有人拿准了他有做这件事的动机,故而有预谋地想将这罪名叩到他头上来……! “陛下,此乃在孙太妃于行宫内住处中所搜查到的密信,经微臣比照,确是纪尚书的笔迹无误。”韩岩说话间,将一封信笺呈上。 纪修眼神大震。 他何时给孙太妃写过什么密信! 庆明帝眼神沉沉地将信上内容看罢,交由到李吉手中,视线却在直直地看着纪修:“让纪爱卿自己看看吧。” 李吉应声“是”,一名小太监垂首将信纸捧到了纪修面前。 纪修快速接过,在看到其上笔迹时,眼底不禁满溢惊异之色。 这确实像是他的亲笔…… 但这封信,绝非是他所写! 所以……是有人仿照了他的笔迹,伪造出了这么一封书信! 而其上所写内容,看起来更是煞有其事了。 信上的“他”百般挑唆孙太妃,竭力说服对方与自己合谋,并再三保证这个计划万无一失,且还说什么知道孙太妃因一些陈年旧事,而对太后一直心存记恨——他怎么知道的?难道他成天趴在孙太妃床底下吗! 正文 438 御前对质 ,简直荒谬至极! 更阴险至极! “陛下,这是污蔑!”纪修握着信笺的手因过分用力而颤了颤,道:“这是有人刻意仿照了臣的笔迹!” 说着,他几乎是出于一瞬间的直觉,猛地抬手指向一个方向:“是你,是你临摹了本官的字迹,一定是你!” 此人极擅临摹他人笔迹,先前还曾以此替他办过几件事……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身穿青色官袍的年轻人坐在那里,神色略有些错愕,旋即叹气道:“敢问大人,下官又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呢?” 官员们相互交换着眼神。 谁不知道这占云竹就是纪修的人? 而若纪修倒了,占云竹的处境必然也会随之变得艰难——有谁会去陷害自己最大的靠山? 纪修这是慌了神,为了替自己开脱便开始胡乱攀咬了吧? 察觉到众人的眼神与揣测,纪修看着年轻人一派平静的眼底,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一处关键来—— 在陵庙中,皇上单独向孙太妃和湘王问话时,夏廷贞走了进去求见,占云竹也很快跟上了…… 他当时只认为占云竹是仗着皇上近来的器重,才敢同夏廷贞一样主动参与此事,不欲让夏廷贞独自在皇上面前出风头,而现下想来……这二人在禅房之中,说不定是在御前一同合谋了什么! 想着这种可能,纪修只觉得此时仿佛已置身于悬崖边缘,下一瞬就会被人推下去,跌个粉身碎骨。 他不是没想过占云竹会背叛他,也并非没有防备…… 可千防万防,却不曾想到这一日竟会来得这么快! 甚至就在短短不足十个时辰之前,对方还待他恭敬尊重,浑然一副知无不言的模样! 这果然就是一条毒蛇! “先将太妃带过来,同纪尚书当面对质。”庆明帝语气微沉地向韩岩吩咐道。 韩岩应下,很快便将孙太妃带了过来。 经过一整日的“审问”,孙太妃看起来愈发狼狈,发髻散乱,泛白的嘴唇干裂冒出血丝,一双眼睛亦是通红。 “太妃,同你合谋毒害母后者,究竟是何人?”庆明帝亲自问道,提及“毒害母后”四字时,语气中满是冷意。 孙太妃缓缓抬起手臂,拿颤颤的手指指向纪修:“就是纪尚书……是他百般挑唆于我,我一时糊涂之下才做出如此错事……” 纪修听得想骂娘。 他还从未被人这么冤枉过! “太妃休要血口喷人,本官何时挑唆过你!” 孙太妃苍白的嘴角溢出讽刺笑意,眼底满是恨色:“尚书大人果真好谋算,不仅利用我毒害太后娘娘,甚至连此事倘若败露的退路都早早铺好了……那毒分明是你亲手交到了我身边侍女手中,而我昨夜才知,此毒竟是源于滇州!你如此煞费苦心,所图不外乎是一旦败露,便借我儿湘王替你顶罪!” ……到底是谁他娘的替谁顶罪! 纪修气得舌头都险些要打结,说起话来也开始没了顾忌:“你勿要因为想替湘王开脱,便妄图将本官牵扯进来!” “陛下,我绝无半字假话!” 孙太妃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泣声道:“此事是我一时糊涂,遭了他人利用,险些害了太后娘娘……无论我今日落得何等下场,都是罪有应得!这些年来,是我太过狭隘,如今自食恶果悔恨难当,方迟迟明白自己错得一塌糊涂……是以当真不敢、也不能再有丝毫隐瞒包庇啊!” “……”听着这一套套情真意切的说辞,纪修甚至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手心也尽是黏湿的冷汗。 这妇人一张嘴胡言乱语,他只觉得又气又急,但竟全然不知要如何应对解释! 这一刻,他无比痛恨自己在京城这么多年,怎就没想过要去一桐书院学点本领回来?! 关注vx公.众号,看书还可领现金! 终究是他肤浅了,本以为这嘴皮子上的功夫只能拿来吵架,直到此时此刻才明白,这玩意儿关键时刻不仅能防身,甚至还可以保命——他但凡是学它个一年半载,还怕不能辨得对方哑口无言,给自己辨得明明明吗! 气极恼极的纪尚书,只能一句句喊着自己冤枉,自己是被人污蔑。 而这样的辩解,即便是蹦起来说,那也是毫无说服力的。 “太妃声称毒害太后娘娘之毒,乃是纪尚书所给——那何日所给,在何处交给了何人,可还记得吗?”庆明帝摆出一副极公正的神态询问着,看起来并不偏信任何人。 孙太妃不做犹豫地答道:“就是前日晚间,约是戌时末……他在行宫北花园内,将东西交给了我的侍女翠珠!翠珠回来时,刚是亥时一刻,我看过滴漏的!” 前晚戌时末? 纪修皱眉思索了片刻,立即道:“当真一派胡言,那时我同几位大人尚在陛下住处议事!” 那么多人都可以为他作证,皇上也是知道的! “那晚几位爱卿是何时从朕那里离开的?”庆明帝向李吉问道。 李吉想了想,实言道:“奴记着,应是戌时中便走了……” 另有几位大臣也回忆着说道:“待回到住处时……也还未过戌时……” “的确是戌时中便回去了……” 这前前后后,可差着半个时辰呢。 半个时辰,足以做很多事情了。 而若真要仔细算一算的话,纪修从陛下那里离开,再到北园中同孙太妃身边的侍女见面,大约也就是戌时末——越说竟是越叫人觉得证据确凿了…… 纪修暗暗咬了咬牙。 所以……孙太妃口中的所谓戌时末,并非是随口一说,而是有预谋的! “陛下,臣当晚告退之后,并未曾去过北园!那晚,占云竹是与臣一起走的!” ——他只有这么一个人可以证明! 可偏偏这狗东西根本不算人! 几乎是没有任何意外的、接下来便听那年轻人略微犹豫一瞬之后,说道:“下官当日只是院外同大人说了两句话之后,便分道而行了,之后大人去了何处,下官实在不得而知,故而……着实无法替大人作证。” 正文 439 变故 , 纪修攥起的拳颤动着。 果然! “陛下,若想分辨孙太妃话中真假,实则也并不难。”一名官员斟酌着开口说道:“只需将孙太妃话中所提到的那名侍女带过来,当众说出当晚的地点时辰,一切便可明了了。” 出事之后,孙太妃一直是被单独关押审问的,所以,也不必担心会有同那侍女事先通气的可能。 按理来说是如此——纪修的神色不停地变幻着,他现在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他在想,占云竹此番究竟是在替何人做事…… 是夏廷贞吗? 夏廷贞说服了孙太妃? 可是,这老狐狸又是如何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做这些的? 纪修脑中思绪繁杂混乱,直到那侍女被带上来,瑟缩惶恐之下说出的供词同孙太妃几乎一字不差。 纪修死死地盯着那名侍女:“……你们主仆,必是事先约定好了要怎么污蔑本官!” “纪大人多虑了。”韩岩面无表情地道:“孙太妃是由下官亲自看押审问,在此期间,别说是贴身侍女了,便是一只外面来的苍蝇都不曾见过,没有任何机会可以同任何人约定说辞。” 听得这一句,纪修自心底最深处沁出了阵阵寒意。 孙太妃不曾见过任何人? 连夏廷贞也不曾见过? 那究竟是何人说服了她,又是何人从中替她和这侍女约定了供词?! 想到一种可能,纪修看向座上的皇帝,凝声道:“陛下,孙太妃为护住湘王,有足够的动机污蔑于臣,是以单凭这一封可以轻易仿造的书信,及区区两句并无物证可以证明的供词……恐怕并不足以定臣的罪!而臣没有做过的事情,也绝不可能会认!” 庆明帝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单凭这些,确实还不足够立刻定下罪名。 所以—— “韩岩。” “臣在。” “立即带人仔细搜查纪尚书住处,不可遗漏任何角落。” 韩岩立即应下。 庆明帝则向纪修说道:“此事若当真非纪尚书所为,朕也绝不可能会冤枉了纪尚书——着人前去搜查,亦是为了证实此事。” 纪修脸色紧绷:“臣明白。” 孙太妃既指认了他,缉事卫去搜查他的住处,不过只是依规矩办事。 关注公众..号,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但就今日的局势来看,说不定便会搜出不属于他的东西……! 面对这未知的局面,纪修心中急躁而忐忑。 缉事卫很快赶到了纪修于行宫之中的住处。 “诸位官爷,此乃我家老爷纪尚书的住处……不知诸位所为何事?”管事的仆人见一行人腰间佩刀的缉事卫来势汹汹,一头雾水地问道。 这些人莫不是来错地方了吗? 韩岩身旁的一名缉事卫定声道:“纪尚书有谋害太后之嫌,我等奉陛下之命前来搜查!” “谋……谋害太后?!”仆从失声道:“这绝不可能!” 一行人自是不会理会于他,立即涌入各处搜查而去。 站在廊下作仆从打扮的纪婉悠看着这些人,眼神震动翻涌。 谋害太后…… 这样的罪名,足以让她纪家万劫不复! “怎会牵扯到老爷身上……” “不是听说凶手是孙太妃吗?” “老爷如今在何处……” “咱们要怎么办?” 听着耳边仆从们慌乱不安的声音,纪婉悠脸色发白,脑海里闪过一幕又一幕今日晨早在荷塘边的画面,那些本该叫她欢喜甜蜜的美好画面…… 缉事卫在四处搜找着,韩岩肃然冷厉的声音不时响起:“不可放过任何一处角落!亦不可遗漏任何一件可疑之物!” 可疑之物吗? 纪婉悠脸色苍白浑噩地看向房门大开着的卧房方向。 韩岩亲自走了进去。 管事的仆人也赶忙进去,口中边忐忑地道:“这其中必然是有什么误会,我家大人绝不可能做出此等事……” 韩岩对此充耳不闻,只带着下属仔细搜查着每一处,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态。 片刻后,一名缉事卫在屏风上挂着的一件靛蓝色的衣袍上,发现了一只未曾解下的香囊。 那名缉事卫将香囊凑于鼻间嗅了嗅,道:“大人,其内似乎有草药的气味。” “草药?”韩岩眸光一闪,道:“带上。” “是。” 缉事卫的搜查手段向来缜密,将整座院子里里外外也仔细察看了,连院中地砖稍有松动之处都掀开了来看,就差掘地三尺了。 如此搜了半个时辰余,负责搜查各处的缉事卫先后返回院中。 “大人,都搜罢了!” 韩岩颔首道:“随我回去向陛下复命。” 看着一群缉事卫出了院门,纪婉悠强自迈出发颤的小腿,快步跟了过去。 她要去找父亲! 她要亲眼去看一看! “姑娘……”管事的仆从低低喊了一声,见女孩子头也不回,叹了口气连忙跟上。 韩岩一行人很快回到了议事厅内,带着一应可疑之物。 当众一一排除罢,最后的焦点定在了那只香囊之上。 “这只香囊,可是纪尚书之物?”庆明帝印证地问道。 纪修的语气没有犹豫:“回陛下,这确实是臣的东西。” 这是他的女儿亲手替他缝制,今早刚给他的,据说其内放有安神辟邪之物,他今日在身上带了一整日,直至被召来此处议事,才将那件常服换下。 听他承认,庆明帝微一点头。 承认了就好。 既是承认了,那么接下来的一切,也就注定不会再有回寰的余地了。 他也算是给天下人和燕王一个合情合理的交待了。 “传郑太医前来验看此香囊。”庆明帝吩咐道。 李吉应下,立即安排了下去。 郑太医很快赶了过来。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那只香囊里的东西皆被倒在了托盘中,郑太医手持银镊,仔细查看分辨着。 细碎的朱砂,晾晒干的艾草,犀角片…… 还有一粒……香丸? 郑太医拿手中的镊子将那粒褐色“香丸”夹起,在眼前细细看了看。 这时,跪在一旁的孙太妃突然开口道:“皇上,就是这种毒药!……那日纪尚书交到翠珠手中的,便是此物!” 纪修闻言心中突地一慌,赶忙道:“简直荒唐!如若当真是那毒药,如此铁证,我不趁早销毁了去,又为何要放在贴身香囊之中!这栽赃未免也太过牵强!” 孙太妃冷笑着道:“销毁?昨夜我亲眼看到,那梨汤洒在毯上,前后不过两刻钟,便让那毯子变了颜色……想必你很清楚,此毒毒性极强,便是溶于水,浇泼于土中,也必会留下异样,怎么做都是有迹可循的……而昨夜太后娘娘才刚出事,如此关头,你在这行宫之内当然不敢轻易动手销毁!” 如此之下,藏于贴身放满草药的香囊中,便再合理不过了! “……我清楚个屁!”纪修气得当场口不择言起来:“这毒药为何会在这香囊里还是未知!” 这激烈的对话,让郑太医听得不由啧舌——只看一眼就能辨出是毒药,这些人怎么都这么能耐呢? 他都还没说话呢。 “诸位,这并非是什么毒药啊……”郑太医将那香丸在手指间轻一碾碎,道:“只是檀香香丸罢了。” “……?”正同纪修争辩的孙太妃神情一滞,怎么跟事先说的不一样了? “香丸?”庆明帝眯了眯眼睛:“太医可看清了吗?” “回陛下,臣绝不会看错,况且此物并不难辨认。”郑太医说话间,将捏碎的香丸放进了一旁的小银盏内,自一旁烛台上取下一根蜡烛,将香丸点燃。 很快,便有淡淡檀香香气散开来。 几名官员微微点头。 “这确实是檀香啊……” “嗯……这香不错,香韵颇佳……” “闻着像是解香居所制……” “论起檀香,还得数余馥阁。” ——还在这儿品评上了? 当是斗香大会呢! 不受控制的局面再次出现在眼前,庆明帝心中烦躁不已,忍耐着怒气,不着痕迹看向占云竹的方向。 这扫把星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还敢同他保证必会万无一失? 看来也不过只是一个只靠一张嘴说,根本办不了什么实事的废物罢了! 察觉到皇帝的视线,便是于人前一贯平静理智如占云竹,这一刻眼底也不禁显露出了一丝慌乱之色。 近来皇上对他似乎成见极深,此事等同是他唯一翻身的机会了…… 为此,他甚至不得不选择拿整个纪家来做筹码! 且就算没有这些,单凭此事的要紧程度,他若一旦办砸,后果无疑都是不堪设想的…… 可那药丸分明是他亲手放进去的,究竟为何会变成香丸?! 是谁从中做的手脚! 看着那仍在徐徐冒着淡淡青烟的银盏,占云竹的手心里沁满了冷汗。 坐在文臣上首的夏廷贞面上则仍旧看不出丝毫异色。 “皇上……就是他……”孙太妃回过神来,仍道:“纪修唆使我毒害太后娘娘乃是实情,那封书信……” “陛下,臣,是清白的!”纪修声音定定打断孙太妃的话,同庆明帝对视着,微红的眼底含着执拗之色。 正文 440 吃人不吐骨头 如意事正文卷440吃人不吐骨头庆明帝将一应情绪压下,眼底看不出丝毫异样之色。 事情到这一步,能够一锤定音的物证没能出现,而今晚发生的一切,包括孙太妃方才急于指证毒药的模样……都让整件事情显出了一丝刻意来。 若有敏锐之人,或许已经察觉出了不对。 此时,倘若他仍要当场定下纪修的罪名,必定会引来争议…… 如此之下,庆明帝只能道:“此事蹊跷颇多,朕不想错怪任何人,而单凭这些已有的物证,朕亦只能依照规矩办事——” 说着,微微侧过脸看向韩岩:“先将孙太妃与纪尚书带下去,单独严加看管,明日随朕一同回京,交由大理寺与都察院会同审理,务必要将真相查个水落石出!” 听得如此吩咐,四下寂静无声。 两名缉事卫领命上前,一左一右要扣住纪修。 双目通红的纪修凝声道:“且慢——” 缉事卫遂拿请示的目光看向庆明帝。 “纪尚书还有何话要说?” “清者自清,臣无话可说。臣,只是想将自己的东西带走。” 庆明帝顺着纪修的视线看去,道:“纪尚书请便。” 纪修上前将那托盘中草药等物装回到了香囊之内,系好放入怀中。 厅外,和其他两名纪府仆从一同被侍卫拦在阶下的纪婉悠,看着这一幕,只觉心如刀剜,大颗灼烫的眼泪自眼眶中滚落。 是她骗了父亲那香囊是她亲手缝制,而只是一念之间,她还险些铸下更大的过错,险些亲手将父亲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纪修很快和孙太妃一起,被缉事卫押出了议事厅。 纪婉悠赶忙抹干眼泪快步上前。 “老爷!”两名仆人哑着声音慌张地喊着。 纪修脚下微微一顿,定声道:“回去!” 听似是在对仆人说话,然一双眼睛却定在了女儿身上,其内满含提醒。 这个时候,他自身难保,婉儿绝不能再出事了。 看清父亲眼中的阻止之意,纪婉悠脚下仿佛有千斤重,十指紧握嵌入掌心,她竭力控制着那到了嘴边的一声“父亲”,未让它从口中冲出来。 是,她不能扑上去,若不然,单凭她女扮男装混进行宫这一点,便足以被人拿来对付父亲! 随着孙太妃和纪修被带了下去,众大臣看了看坐在案后揉着太阳穴的庆明帝,皆识趣地开口告退而去。 虽说方才的事情还没议出个结果来,吵架吵到一半的两位官员也觉得一口气不上不下,但眼看皇上的情况实在也是不能再气了…… 如今各方局势不稳,虽然皇上近来的表现不甚如人意,但有皇帝总比没有皇帝强,所以还是省着点用吧。 “夏卿和占卿留下。” 听着耳边相继响起的告退声,庆明帝抬起眼睛说道。 这俩人确实也有自觉,此时都坐着没动。 庆明帝自案后起身,进了隔间而去,夏廷贞与占云竹跟在其后。 一刻钟后,二人自隔间行出。 一名内监瑟缩着跪在隔间内,动作小心地擦拭着地上的茶水与碎瓷。 跟在夏廷贞身后走出来的占云竹,官靴与袍角处皆有着水渍的痕迹,面上神情尚算平静,但紧绷着的下颌还是暴露了此时内心的不安。 “大人——” 二人离开议事厅后,占云竹停下脚步,向夏廷贞抬手施礼。 “待陛下息怒之后,还望大人能够替在下美言几句。” 夜色中,夏廷贞冷肃的面孔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声音亦毫无温度:“本官给了你一个机会,你自己没能把握住,且办砸了此事,现下竟还要本官来替你善后吗?” 维持着施礼动作,半垂着头的占云竹身形微僵。 “本官历来没有替他人善后的习惯,你好自为之吧。”夏廷贞看了他一眼,无意多言任何,提步便欲离去。 “难道大人当真就认定了,下官日后于大人而言会再无用处吗?”身后年轻人略有些着急说出口的话语中,已泄露了紧张与慌乱。 夏廷贞闻言无声冷笑。 日后? 对方当真认为自己还有所谓日后吗? 更何况,于他而言,有用的是中书舍人这个位置,可不是此时在这个位置上的人—— 对方从这个位置上离开之后,他自有办法送一个更听话的人上去顶替。 既有更好的选择,他又为何要用一个不易控制之人? 且今日纪修虽然不曾被当场定下罪名,但皇上决心已定,待纪修被押回京城之中,同样难逃此劫。 纪修都被解决了,他便更加没有理由留下这个年轻人了——聪明人不常见,然隐患不能留。 “年轻人,投河而不死的好运气,并不会每次都有的——” 夜风拂过,将夏廷贞那道高高在上带着淡淡讽刺的声音吹散揉碎。 看着夜色中对方离去的背影,占云竹紧紧咬着的牙关微微颤动着。 果然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狐狸…… 此番算计纪修之事,他认为是一场合作与交易,然此时他才明白……从一开始对方便只是想利用他而已! 利用他与纪修之间的关系,借燕王挑起皇帝对纪修的疑心,利用他将罪证送到纪修身边! 是他太急了…… 皇帝近来的冷落,让他心中不安,急于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和用处。 夏廷贞必然也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会选在此时对他透露出“合作”之意…… 而若他此番得以顺利办成此事,或还有一丝与对方博弈的余地,可现下……一切几乎都毁了。 皇帝方才对他大发雷霆,甚至他能感受得到,这份不满竟是积压诸多……那些他极不容易抓在手中的东西、拿命换来的机会,如今眼看竟是要化为齑粉吗! 占云竹闭了闭眼睛,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身体绷直一步步往前走着,脑中时而混乱繁杂,时而空白一片。 “……真的是你吗?” 前方小径上的桂树后,突然出现了一道人影挡住了他的去路,那一双满是泪痕的眼睛压抑着情绪,颤声质问道:“真的是你算计了我父亲吗!” 正文 441 很蠢吗 , 占云竹抬眼,静静地看着出现在眼前的人,片刻后,轻一皱眉,嘴角溢出一声冷笑来:“婉儿……” 他缓缓向她逼近两步,低声问道:“这一次,你怎么没听话呢?” 为什么独独这一次没有听话? 对上那双阴鸷的眼睛,纪婉悠强忍着后退的欲望,声音满是恨意地道:“果然是你……你一直以来都在欺骗我和我父亲!” 此时此刻,面前之人的神情是冰冷可怖的。 这冰冷可怖之人的身后,是一轮皎月。 而若今晚的一切没有发生,她此时应是和他一同在荷塘边赏月……想想多么荒诞可笑! 她满心欢喜陷入他的陷阱之时,何曾会想到这个被她放在心上的人,当时正在精心谋划着要如何才能达到他的目的——让她纪家家破人亡的目的! “占云竹,你怎么能这么做……”少女眼中盛满了泪水与诘问:“当初你拖着病体求到我家中,若非是我父亲收留了你,你早便死在仇家手下了!” 父亲固然有自己的谋算,但纪家不曾亏欠过他半分! 她为了他的经历而心疼着他,还要小心翼翼将这心疼藏起,唯恐他会觉得她是在怜悯施舍他…… 她将一切真心捧到他面前,为了他能早日如愿,利用许家姑娘去算计夏曦,她满心期盼着和他的日后……面对父亲对他的质疑,她百般替他解释,将他一切城府极深的举止皆归于“才能”二字! 还不要命地欣赏着这所谓才能,认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帮父亲支撑起纪家! 听着她一句句的质问,占云竹嗤笑了一声。 “你一贯还算有些小聪明,该知道这些话问了无用,可为何还要问呢?”他注视着她,语气一点点冷下来:“是觉得不甘心吗?婉儿,我也不甘心啊,你知道这次机会对我而言,究竟有多重要吗?” 机会? 他的机会,就是将他们纪家逼入死路吗! 纪婉悠恨得浑身都在发抖。 “告诉我,究竟是谁?是谁在帮你?”占云竹咬牙切齿地问道:“否则,单凭你,怎么可能可以验出那粒药丸是何物,并以檀香香丸作为替代!” 纪婉悠闭了闭颤颤的眼睛。 她再不想听他多说一个字! 女孩子上前一步,蓦地举起右手,紧握着手中的钗子朝占云竹的脖颈处刺去。 她是喜欢他。 但她喜欢的是她从前喜欢着的那个他! 而不是面前这个禽兽不如,欲加害她父亲的恶鬼! 占云竹一把攥住了那纤细的手腕。 珠钗自纪婉悠手中跌落,在二人脚下发出一声轻响,其上玉石雕刻的花叶碎裂开来,镶嵌着的珍珠也飞溅跳动着滚远。 “官家小姐果然还是官家小姐,这样的钗子,是杀不死人的。”占云竹紧紧扼着她的手腕,逼问道:“快说,到底是谁帮你换下了香囊里的东西!” 同勾结国师算计他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纪婉悠挣扎着要抽回手腕。 而这时,忽有一道黑影直直地冲了过来,尖利的长喙啄在了占云竹的额头上。 占云竹受惊吃痛之下松开了对纪婉悠的钳制,捂着额头后退了数步。 余光里,却见那夜色中不知为何物的巨大黑影再次向他袭来。 占云竹甩着衣袖挥赶着。 这时,一道青色的身影趁机抓起纪婉悠的手腕,沿着小径快步离去。 纪婉悠随着那身影走出了一段距离,对方才松开了她的手,微一福身,道:“纪姑娘请跟我走吧。” 借着路旁石灯的昏黄光芒,纪婉悠认出了对方——这是玉风郡主身边的侍女…… 所以,是许姑娘让对方过来寻她的吗? 纪婉悠微微点头,声音里仍存着一丝颤意:“多谢。” “纪姑娘客气了。”施施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后。 见大鸟飞着追了过来,施施安下心来之余,不禁对大鸟改观不少。 她原本还只当许姑娘养的这只鸟只会吃饭睡觉掉毛呢。 二人一鸟绕着小路,回到了玉风郡主的住处。 玉风郡主此时已经合衣躺在了床上,同坐在桌边喝茶的许明意说话。 施施走了进来行礼。 “郡主,许姑娘,人已经带回来了,此时安置在了西边的暖阁里。” “这下你该放心了吧。”玉风郡主掩口打了个呵欠,对好友说道:“快去歇着吧,咱们明日还要回京呢。” 大致的经过与局面她也听自家昭昭说罢了,这些权谋算计纠葛并非她所关心的,只是觉得这位纪姑娘被哄骗得倒也实在有几分叫人感慨—— 由此可以看出,姑娘家就得多去小倌馆见见世面才行——这样才不易被区区皮囊所惑。 许明意点了头,放下茶盏起了身来。 但她还不能去睡觉,还有人在等着她。 “许姑娘。”此时施施说道:“这位纪姑娘说想要见您一面。” 纪婉悠要见她? 许明意有些意外。 她倒是无意去见对方的——这位姑娘料想此时不会太冷静,一个人呆着或许更好些,而她本身也并没有立场去安慰开解对方,不知能说些什么。 但此时对方既主动说要见她,她便过去了。 “原来真是许姑娘让人去寻我的……”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看书领现金红包! 纪婉悠坐在桌边的圆凳上,看着推门而入的许明意,声音涩涩地问道:“这一次许姑娘为何要帮我?” “并非是在帮你。” 许明意看着她,直言说道:“我只是不想你再被占云竹利用,坏了接下来的事情。” 纪婉悠微微一怔后,眼底露出一丝苦笑:“许姑娘说得对,我的确去找他了……是不是很蠢?” 但她当时真的恨极了。 蠢吗? 许明意认真地道:“也不算吧。” 同样的事情换在大多数姑娘身上,满心不甘之下,或许都会忍不住去当面问一句的吧。 据她观察,人在理智的时候,的确会有聪明和蠢笨之分,而若是在无法控制的情绪面前,聪明人和所谓蠢人的言行,往往也差不了太多。 如若不然的话,她也不会想到要让施施去找人了。 正文 442 不添乱 ,“不,我真的很蠢。” 纪婉悠微微摇了摇头,半垂下红肿的眼睛,声音低低而自嘲地道:“我做了很多愚不可及之事,想法也很愚昧,说来不怕许姑娘笑话……我家中没有兄长胞弟,只我一个女儿家,母亲也早早地去了。父亲不放心府中姨娘,是以我自幼是跟在父亲身边长大的。” “也因此,自我懂事起,心中便存了一份担忧,看着父亲年纪渐渐大了,我总在想,日后谁能替父亲扛起纪家,为父亲分忧解难?族中过继来的那个男孩,也并非可托付之人,甚至还要留意防备着……因而我有时会恨自己是个女儿身,也从未期望过嫁人之事,我不敢想我嫁人之后,父亲孤零零的处境。” 说到此处,纪婉悠红彤彤的眼睛里嘲讽之意愈重:“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当占云竹出现时,我竟觉得像是天定,我认为是天意让他来到了我和父亲身边……而更为可笑的是,当父亲识破他的真面目之后,我还百般为他开解,认为父亲对他存有偏见。” 她从小喜欢读书,也当真读了很多书,反而女红这些甚少会去碰,但这并没让她如何耳目清醒,反而让她自以为是的认为自己的眼界比寻常姑娘广阔,自己有一双慧眼,可以看得出他所有的好。 可她怎么就没想到过一点呢?也是今早她拿着香囊找到许姑娘时,许姑娘对她说的那一句话—— 许姑娘说,这世上是没有绝对的例外的,当占云竹使那些手段去对付旁人时,她便该想到,这些手段有朝一日也会落在她和父亲身上,若是还没用到,那必是还没到时候,必是筹码还不够。 她现在真的相信了,也真的明白了…… 许明意静静听着这些,她知道对方只是需要倾诉,是以并未有接话。 而这些他人私事,她也无法去评价什么。 最后也只能说一句:“谁都有被心中执念蒙蔽头脑的时候,及时清醒止损,长个记性即可。” “可是我不甘心……”纪婉悠微微咬了咬牙,忍住眼泪喃喃道:“不,我现在没工夫去不甘心……” 父亲身陷这般险境,她的心思不能再放在这些情情爱爱欺骗蒙蔽的事情上了。 没什么比父亲的安危更重要。 想着这一点,纪婉悠抬起了头,看向始终只是站在那里的女孩子,求助般问道:“许姑娘,我该怎么做才能帮到我父亲?我该如何同皇上揭露占云竹陷害我父亲之事?” 揭露吗? 许明意微微摇头:“这条路行不通——不然你以为占云竹究竟为何要陷害纪尚书?” 纪婉悠神情怔怔。 是,任何事情都是有原因的,更何况是步步算计的占云竹…… “许姑娘的意思是……此事是……皇上的授意吗?”纪婉悠浑身发冷地问道。 若当真是如此,君要臣死,那她父亲岂还有生机可言吗! 许明意未语,算是默认这个说法了。 纪婉悠眼神颤动不可置信地道:“……可我父亲做错了什么?!若他当真有错,大可依规矩处置,为何要这样处心积虑地冤枉他,让他背上本不属于他的罪名!” 听着这句话,许明意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前世。 上一世,她家中被以通敌罪满门抄斩时,她也是这样的想法——祖父究竟犯了什么错? 后来她才渐渐明白,很多所谓的“错”,是别人认为你有错。 甚至就面前的局面而言,与其说纪修“有错”,倒不如说,皇帝刚好缺一个可以背下此罪的人,而纪修刚好“合适”罢了。 而因那些过往的经历,此时她倒对面前的这个女孩子讨厌不起来。 一个小姑娘,对朝堂之上的纠葛与暗涌,又能有几分了解。 但既是不了解,便也不宜如无头苍蝇一般乱撞—— 所以,有句话她还是要提醒的:“眼下这般局面,纪姑娘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于纪尚书而言,纪姑娘是最大的挂碍与软肋,若纪姑娘再遭了他人利用,纪尚书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免费领! 纪婉悠表情有些凝滞地点着头。 她知道的当真太少了。 “那我究竟能做些什么……” “现如今纪姑娘最该做的,便是保重保护好自己。至于其它,不妨待真正冷静下来之后再做思索。” 纪婉悠声音沙哑哽咽地道:“是……” 哪怕这是她最不愿意听到的话,她不愿意接受自己帮不上父亲任何忙,可这些话的的确确是事实。 许姑娘说的很对。 当帮不上忙的时候,不添乱或许就是她最大的帮忙。 她也确实该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 纪婉悠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将始终紧攥着的手指缓缓松开。 “许姑娘,多谢你帮了我。”她看着许明意,诚心诚意地说道:“若非是许姑娘相助,我父亲现下恐怕已经被定下谋害太后的罪名了。” “是纪姑娘尚存戒备,主动找到了我。” 若不是对方主动找来,她也断没本领去预知占云竹所为。 纪婉悠扯了扯嘴角:“还是要多谢许姑娘……” 今早她找来时,实则是犹豫不决的。 此前在宫中太后寿宴之上,她曾同许姑娘单独说过话,当时她的态度言辞多有不妥,是以她今早前来求助时,多少是有些磨不开面子的。 而她那时也根本不确定许姑娘能否替她解惑,她自己也是有些浑噩茫然的。 所以,若当时她找到的这个女孩子,对她稍有些不客气,或流露出讽刺冷漠等异样之色,她必然就要打退堂鼓了。 而在院中喂食秃鹫的许姑娘看到她时,神色是坦然而平静的,只是略有些好奇她为何会找来。 便是那一眼,叫她得以鼓足了勇气。 有些东西,就是这样细微而微妙的。许多祸事的发生和避免,也只是一念之间而已。 所以,她真的很感激许姑娘。 无论是清早之事,还是方才使人将她从占云竹面前及时带了过来。 而除了道谢之外,她无疑还欠许姑娘一句抱歉—— 正文 443 他配吗 , “我还需向许姑娘赔个不是。”纪婉悠十分羞愧地道:“此前夏曦设计许姑娘之事,实则是我在背后推波助澜,险些害了许姑娘……” 许明意略有些意外。 此事她自然早就知道是纪家所为,却不知是出自这位纪姑娘之手。 “当时我一心想着帮父亲和他对付夏家,想阻止夏曦和新科状元的亲事,因此便想到了同夏曦向来不睦的许姑娘,但我此前并不曾想到一贯没什么脑子的夏曦,竟会用那样阴毒的手段——” 借采花贼之名,毁掉一个姑娘家的名节——这种事情,也是她向来所不齿所厌恶的。 说到这儿,纪婉悠惭愧地道:“不管怎么说,此事都是我的过错。我此时说这些,也并非是妄图想要得到许姑娘的原谅,我只是想同许姑娘赔句不是,许姑娘要打要骂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都绝无二话。” 实则她此时隐隐能感觉得到,面前的这位许姑娘做今日这一切并非是在管闲事,所以,对方或许是能帮得上她的人—— 而她这时说出此事,或是不聪明的,不合时宜的。 但理应要道的歉,若是一拖再拖,还要精心算计道歉的时机,反倒没了诚意吧。 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可领! 除了乍然听得此事之时的那一点意外,许明意心中倒是没有太多波动。 于她而言,当初那件事,是纪婉悠还是纪修做的,具体也没什么分别就是了。 因为彼时她便同吴恙说过,兵不厌诈,她也曾算计过纪家,这种并非出自个人恩怨的算计,不过是各凭本领罢了。 总归她同面前的姑娘也不是什么朋友,更不存在欺骗一说。 是以,她只是道:“令尊已为此事付出过代价了,纪姑娘这句抱歉,我今日也收下了。” 想到父亲付出的“代价”,纪婉悠嘴角泛起苦笑。 因为她的愚昧,给父亲不知惹了多少祸事,她早该看清自己的无知的。 “我欠许姑娘一个补偿,而许姑娘此番于我有恩,日后……若我纪家还有日后的话,来日我必尽力相报。” “恩情谈不上,今日之事我也有自己的谋算。”许明意道:“至于补偿,更是不必,你我两家本无交情,现下这局势错综复杂,日后也难保我不会利用贵府来成事——” 此时若说了太多黏黏糊糊的客套话,日后反倒要有些磨不开情面了。 听了她这句话,纪婉悠一怔之后,不由笑了笑。 她当真还从未见过如此直接又坦然的姑娘。 但越是将这些话说在明面上的人,往往真到了那一步,也做不出多么有失底线的事情来。 这世间真正可怕的,是表面同你亲密无间,受着你的恩情,却在背后捅刀的,如占云竹这样的人。 而她以往怎么都不知道京中镇国公府的姑娘,竟是个像宝藏般的女孩子呢? 假如能认识得早些,或许她们会成为好朋友也说不定吧。 若是有许姑娘这样的朋友在身边,她又怎会受那禽兽蒙蔽? 想到这儿,纪婉悠不禁在心底叹了口气——老天不公,老天欠她一个早些结识许姑娘的机会。 “我想表歉意,和许姑娘用我纪家成事,这也并不冲突,故而许姑娘也全然不必因为我今日之言而觉得放不开手脚。”纪婉悠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 听得此言,许明意微微一怔之后,也不禁发出了一声轻笑。 她们这都是什么匪夷所思的对话? 也真是一个敢说,另一个敢接。 “时辰不早了,纪姑娘早些歇息,我还有事,便先告辞了。”许明意未再多说其它。 纪婉悠点头,站起身来,将许明意送至房门外。 看着夜色中女孩子快步离去的背影,虽一身侍女打扮,此时却也难掩其周身气势,纪婉悠微微叹了口气。 先前她看出占云竹极有可能喜欢许姑娘,为此暗暗嫉妒过许姑娘。 而现下,她只觉得许姑娘当真倒霉。 以及——他也配? 见女孩子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处,纪婉悠徐徐吐了口气。 不得不说,这样的时候,面对这样一个头脑清醒,说话直中要害的姑娘,她此时也跟着渐渐冷静下来了。 只是不知道,父亲现在怎么样了? 而许姑娘方才说有自己的谋划,不知这谋划同她父亲之事究竟是怎样的关连? …… 许明意离开玉风郡主的住处之后,一路跟着天目抄着小道,走了近两刻钟之久,方才见大鸟在一座院子前停下。 许明意抬眼看着这座地处偏僻的院子。 此处显然无人居住,应也久无宫人打理,除却月色还在照料着此地之外再无其它一丝光亮,院外杂草横生,连陈旧的院门都被遮蔽住了大半。 看着停下的大鸟,又看看上着锁的院门,许明意有些不确定——吴恙当真是在这里吗? 下一瞬,大鸟似为了印证它确实不曾带错路一般,朝许明意挥起一只翅膀,示意她跟自己来。 许明意跟了过去,只见大鸟在杂草丛生的一处墙根处停下,而后抱紧翅膀缩着身子,钻进了院子里…… 看着那一处狗洞,许明意不禁默然。 论起找狗洞的技巧,狗在它面前恐怕都要自愧不如,惭愧地抬不起狗头来吧。 “天目——” 院中隐隐传出一道声音,确实是吴恙。 许明意便也没有耽搁,借着墙根处的一棵榆树,攀上了墙头。 自院墙上一跃而下,女孩子边拍打着手上的青苔碎屑,边道:“你倒是会挑地方——” 说话间,抬起了头来,却见院中并非只吴恙一人。 略显荒芜的院中石桌旁,吴恙身边的男人轻咳了一声,道:“地方是我挑的,让许姑娘受累了。” 许明意张了张嘴巴,掩去不自在,向对方施礼:“王爷言重了。” 燕王却还是很细心地解释道:“之所以会挑在此处,是因这里先前死过一名宫人,从不会有人踏足,是这行宫中最适宜谈话之处——” 然而说着说着,就见身旁的少年默默转头看向了他。 ……月黑风高之下,王爷这样说真的会让姑娘家觉得适宜谈话吗? 正文 444 简单的答案 如意事正文卷444简单的答案被儿子这么一看,燕王立即意识到了不妥,心底暗道一声“儿子若娶不到媳妇自己实在难辞其咎”,张口正想要补救,却见那小姑娘平静认真地点了点头—— “如此甚好,既无人踏足,不仅谈话方便,也不必担心会被人留意到来时的痕迹。” 燕王一怔之后,不禁爽朗地笑了两声,并悄悄看向儿子——看吧,人小姑娘可没生气,瞎操心了吧。 察觉到这隐隐约约的视线,吴恙只看向面前的女孩子——那还不是因为昭昭善解人意。 “坐下说话吧。”燕王边在石桌旁的旧石凳上坐下,边对两个孩子说道。 石凳虽老旧,此时其上却各垫着一只干净的软垫。 许明意边坐下边在心中判断着,如此细心,想来多半是小七。 “陵庙中的事情,我已听阿渊说过了,此次母后能得以避过一劫,全因有许姑娘在一旁相护。”燕王开口说道:“本王在此先行谢过许姑娘此番相助之举——” 见燕王抬手作礼,许明意双手交叠抬起于眼前,还礼道:“王爷客气了。” 看着举手投足透着飒爽的女孩子,燕王含笑道:“往后许姑娘若有什么需本王相助之事,还请尽管开口。” 许明意干脆地应下:“是,晚辈定不同王爷客气。” 她此次救下太后,从一开始到现在,并无其它杂念在,但如今既已顺利将人救下,若能因此同燕王之间结下一份“善缘”,她自也没道理不要。 大局当前,在最后的赢家面前,许家说不定还真有需要对方相助之时。 燕王点着头,眼中笑意更浓了几分。 他这倒好,儿媳妇还没娶回家呢,他先欠上恩情了,且是救母之恩这样的一笔大债—— 不过也不打紧。 若寻常之事报答不了,他这不还有一个现成的儿子可以拿来抵债吗? 了不得回头就把儿子推给国公——横竖家里就数这小子最能拿得出手,收是不收将军看着办吧。 燕王殿下抽空幻想了一下那情形,很快便也收了神,看着两个孩子问道:“不过话说回来,你二人先前是如何得知太后娘娘会在此次祭祀中遭人暗算的?” 这是他今日一直在想的事情。 听着这个令人多少有些头疼的问题,许明意便知道又到自己该撒谎的时候了。 然而她这边还来不及开口,就听身侧的吴恙说道:“此事乃是我凑巧梦到的——” 被抢了词又被抢了梦的许明意微微一愣。 燕王更是愕然:“……梦到的?” 究竟是什么睡姿才能做出这么灵验的梦? 吴恙神色平静地点头:“正是。” 昭昭做梦灵验这一点,他不想让太多人知晓——如此反常之事,难保不会被人拿来利用,他并非是信不过王爷,只是有些不必要的麻烦,他不想让许明意沾染上。 且做梦这个说辞,实则多多少少是有些敷衍的。 这样的印象,还是让他来吧。 燕王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来之前倒是没想到会听到一个如此简单而又不简单的答案。 但自己的儿子说出来的鬼话,他难道还能去质疑吗? 于是,燕王殿下很平静地点了头:“如此说来,倒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 这么接话打圆场,这爹当的应当还算称职吧? 吴恙心照不宣地道:“或是如此。” 燕王笑了笑,爽快地揭过,不再多问。 虽说是他亲生的,但若论起“相识”,实则也没几日,这般情形之下,孩子肯坐下来同他谈话,已是十分难得了,许多事情是急不来的。 现如今,毫无保留四字,应当是他该去做的,而不该是拿来要求孩子的。 见他无意追问,心知这是长辈无声的包容,许明意心中暖洋洋的——是替吴恙。 她问道:“今晚在议事厅内发生的事,想来王爷应当已有听闻吧?” 燕王点头。 实则这也是他今晚找到两个孩子的原因,他本以为提前知晓母后可能会出事的两个孩子这里会有关于此事的线索—— 虽说没问出什么,但既都坐在了这里,燕王也就往下说道:“纪尚书这是被拿来替人顶罪了。” 即便他当时并不在场,但此事结合前后经过也并不难判断。 吴恙:“王爷认为是替何人顶罪?” 燕王微一沉吟:“多半就是四弟——” 有些时候,寻找真相时,未必一定要挖得多深,想得越复杂越容易被混淆视线——在整件事情里,最关键的人物无疑是孙太妃,单是这一点,湘王的嫌疑便是最大的。 再有今日在议事厅内,孙太妃指认纪尚书的经过,他已听人细细回禀过了,总体来说,大可直接归结于四个字:护子心切。 对此,吴恙的看法是相同的。 是以只是接过话说道:“皇上之所以选纪尚书来做这替罪羊,其中怕是少不了夏廷贞等人的推波助澜,然最关键之处,想来还应是在于纪尚书同王爷之间的那桩旧事——” 他所指自然是纪修那两名早亡的儿子。 燕王道:“应是如此了。” 这件旧事,在世人眼中,可以成为纪尚书下手的动机——或许皇兄还认为,这“足够”作为给他和母后的一个交待。 但所谓交待,重要的并非是分量是否足够,而只在于真相二字。 而说到那桩旧事…… “实则当年之事,在我看来多有蹊跷。”燕王此时说道:“这些年我一直未曾放弃追查当年真相,然而与此事有关之人,几乎都殒身在了那场突袭之中。这十余年来,我身在北境,即便想要彻查,亦无法大张旗鼓将手伸到京中,若不然恐会给纪尚书招来杀身之祸——” 许明意会意点头。 若纪修是被人蒙蔽利用的那一个,一旦有得知真相的可能,便会反过来成为始作俑者的威胁——而皇帝稍有察觉,定也不会心慈手软。 “不过,经暗中辗转打听,如今我倒得知了当年一位旧人的下落,但一切还需我亲自见过他之后才能有定论。”燕王道:“此人应是侥幸留下了一命,这些年来隐姓埋名于临元城内,我正打算找机会暗中与之见上一面。” 正文 445 听阿渊的 , 临元城吗? 那是她外祖元氏一族所在。 许明意心下下意识地思索着——从京城到临元,快马加鞭也需两日,来回便是至少四日,王爷若想要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亲自去见,而不被皇帝察觉到异样,恐怕很有些难度。 吴恙则是在想着,若当年之事果真另有内情,纪尚书现下这般处境,是否还有机会知晓? 但无论如何,他也觉得是该查个清楚。 虽说往事已矣,人已逝去多年,所谓真相似乎已经没那么重要了,但对活着的人来说,这一切依旧是有意义的。 而现下摆在眼前的是湘王之事—— “不知王爷同湘王之间是否有值得一提的过节在?”吴恙询问道。 燕王微微摇头。 “他自幼便对我有些不满,但若论值得一提的过节却从未有过,且他这个人虽看似纨绔贪乐,心无城府,实则并不尽然——” 人的心性于细微之处是可窥得一二的,他不能说这位四弟所表现出来的全是假的,但他至少能肯定表面这些并非是对方的全部。 或是说,人也是会随着时局发生改变的,这些年四弟一个人在滇州,所接触的人和事有了不同,看法想法必然多多多少少也会随之生出变化。 而这些,并非是他凭空猜测—— 吴恙点着头道:“照此说来,便只能是为了利益了。” 这本就是最大的可能。 至于为了私仇过节便冒险毒杀太后,若当真如此鲁莽冲动不计后果,恐怕也不会被皇帝留在身后用了这么多年了。 “没错,且此事败露,他必然要给皇上一个解释。”燕王道:“而若我不曾猜错的话,他定是没有说实话。若不然,皇上即便再如何出于权衡局面势力,也必然不可能再保他——” 见他似已经有所猜测,许明意的眼睛动了动:“王爷莫非知道湘王下手的动机?” “当初与我私下有些旧交的一个副将,前些年在京城遭了夏廷贞排挤打压,被贬了官职,去了滇州戍边。这数年来,我与他之间偶有书信往来。” 燕王大致扼要地说道:“此人对战事极敏锐,而据其留意,这几年来滇州边境战事频繁,似乎有些蹊跷……数次朝廷拨去的粮草军资,真正用在战事上的,更是不过十之一二罢了。” 十之一二? 吴恙不由拧眉。 滇州之外乃是洞乌国——若当真每每只用十之一二军资便可击退对方,不说乘胜追击拿下洞乌立下大功,对方又岂有可能还敢屡屡再犯? 且朝廷显然并不知详具,若不然岂不不追究的道理。 瞒着朝廷,借战事似吞粮草军资,且偏偏洞乌竟还如此“配合”…… 如此之下,吴恙不免猜测道:“湘王莫非有通敌之嫌?” 燕王眸光微深:“现下我也只是猜测,到底并无实证在。” 听着父子二人的对话,许明意既意外又恍然。 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现金/点币等你拿! 意外的是,今晚她来此,实则便有意将湘王前世通敌之实透露给吴恙,却不成想到这话竟是从燕王口中说出来了——恍然的也是这一点,原来燕王此时便已有察觉,只是还未能得到证实。 看来这些年来北境,这位王爷过的并非是耳目鼻塞的日子。 上一世能走上那个位置,确实不是没有原因的,运气固然有,但运气并决定不了一切。 “若此事属实,那湘王此次对太后娘娘下手,所图恐怕就不单单只是谢氏兄弟之间的利益了。而这一点一旦被皇上得知,湘王绝无可能活着回滇州——”吴恙看向燕王,询问道:“接下来王爷打算怎么做?” 许明意也下意识地看向燕王。 上一世太后娘娘中毒之事悄无声息,燕王只怕根本不曾察觉,即便心中有猜疑,想必也猜不到湘王身上,是以湘王通敌之实,是数年后在勾结洞乌举兵造反时方才坐实的。 但现在不同了,太后之事眼下同湘王通敌之间有了莫大关连,若当真因特意去查实而找到了什么线索,一旦提早揭开真相,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甚至也会改变前世的一些局势发展…… 如今端看燕王要怎么选了。 在两个孩子的认真注视之下,燕王反倒向吴恙问道:“阿渊,此事若由你来决定,你会如何?” 吴恙便顺着这句话在脑海中快速地理了理眼下的利弊。 现下太后已经脱险,若单纯从报复的角度来说,从理智出发,显然是没有必要的。 若现下不去细查揭露,湘王得以顺利返回滇州,于皇帝而言,等同纵虎归山,日后必然是要作乱。 而这个“乱”字,从先前他查到的那些事来看,似乎是他祖父定南王一直想要顺水推舟,暗中加快促成的局面…… 当今朝廷越乱,有些事做起来才越容易也越有名目,不破不立的道理,他自然也能够明白。 “我认为若湘王当真有通敌之实,理应趁此时机揭露,尽量绝此祸国后患——”吴恙没有犹豫地说道。 通敌之举,伤的不止是皇帝与当今朝廷,更有无辜百姓——这世间诸事相争,有些牺牲是免不了的,是以真到了眼前,不必去过分瞻前顾后。但有些牺牲若是可以避免的,也断无明知可避而不避的道理。 许明意闻言,不由微微转头看去。 月色下,少年侧颜轮廓清晰坚毅,一双眼睛清亮透澈。 片刻后,燕王含笑点了头,爽快地道:“好,那便听阿渊的。” 人经历的多了,行事难免会失了纯粹,但后路如何谁也无法预料,倒不如就选一条心中真正想走的。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语气像是有了对的决定之后的轻松:“若当真能证实此事,湘王毒害太后之举便也随之坐实,到时纪尚书的罪名也可洗脱——我欠纪尚书的那一笔旧债,也能稍抵消一二了。” “既如此,便可立即暗中着人紧盯着湘王的动静了。”吴恙当机立断,并推测着道:“若湘王毒害太后之举当真同洞乌有关,此番不仅事败,且在皇帝面前留了一笔账,如此大的变故,按理来说,他断不会什么都不做——” 正文 446 可得了吧 , 燕王赞同地点头道:“没错。” 孙太妃毒害他母后之事背后的主谋是湘王这一点,有皇上掌控着整件事情的走向,他注定是拿不到什么关键性的证据的。 但只要能证实湘王通敌,皇上断无可能再替湘王遮掩,前者的答案也就随之浮出水面了。 父子二人商量起了接下来要如何安排人手的细节,以及倘若拿到证据之后要如何揭露,若拿不到证据又当怎样应对。 许明意静静听着这些话,看着面前的一双父子,心底不禁升起了些许感慨。 上一世,洞乌勾结湘王,趁乱自滇州攻入大庆国境,战事久久未能平息。 在她那个梦里,吴恙登基之后终日南征北战,或许也同这些早早埋下的隐患有关吧? 上一世湘王通敌使得局面更为混乱,分散了朝廷的兵力,这或许确确实实给起兵的燕王带来了一些助益——可今日之助益,或也会成为来日之祸根。 时局越乱,大庆越是千疮百孔,尤其是引了外敌侵入,那来日接手的新君需要应对的棘手难题便越多。 但这些皆是她结合上一世的结果所总结出的片面道理—— 此时此刻她眼前的燕王和吴恙,是不知道最终的结果是怎样的。 事实上只有赢了之后,得胜者才能分出心神去权衡那些利弊,赢字乃是一切的前提—— 可吴恙与燕王此时更多的思虑,仍是在出于为大庆安稳与无辜百姓而考虑。 在一个未知的结果之前,毫不犹豫做出如此选择,这无疑是可敬的。 诸事大致商定后,燕王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举目看了一眼那轮明月,语气愉悦地道:“今晚月色颇好。” 月色下,这满园无人打理的荒草野花,此时在他眼中亦是格外的鲜活与蓬勃。 他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景象了。 或者说,是许久不曾拥有过如眼下这般鲜活的心境了。 燕王笑望着眼前的一对少年少女。 吴家替他养了个好儿子,镇国公替他养了个好儿媳。 他这根本就是坐享其成嘛。 所以说,老天待他还是不薄的! 吴恙也抬头看了一眼夜空,视线收回时,在身侧的女孩子身上停留了一瞬,道:“的确如此。” 有昭昭在的时候,月色总是极好。 将少年的眼神收入眼底,燕王突然觉得这月色美则美矣,此时却唯独有一点美中不足之处——他似乎不应该在这儿碍眼。 顿觉自己实在多余的燕王殿下站起了身来,对儿子说道:“先大致这么定了,咱们一前一后回去,以免招人留意。” 吴恙没有意见地点头。 那他还可以再同昭昭在此处多坐片刻。 然而下一瞬,却见身侧的女孩子也站起了身。 吴恙不由看向她。 只见女孩子反倒有些不解地看着坐着一动不动的他,并好心提醒道:“先出去再分头先后离开便是,不然你一个人在这院中坐着,岂不瘆得慌?” 吴恙默了默:……因为他本想着应是两个人在这坐着的。 但见她要走,他也只好跟着起身。 燕王悄悄看了一眼,不禁觉得儿子略惨了些。 见天目不知何时睡了去,许明意欲弯身将鸟抱起。 吴恙仿佛预料到了她的动作,快她一步将大鸟拎——本准备是要拎起来的,但察觉到来自女孩子的注视,少年默默将拎着鸟翅膀的手移到了大鸟圆鼓鼓热乎乎的肚子下,将鸟托了起来,抱在了怀里。 实在是怪沉的,如果非要抱的话,还是让他来吧。 偷偷看着这一幕的燕王殿下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面色平静地往前走着,脑海中却正呈现着一幅画面——他大概知道以后家里抱孩子的人是谁了。 …… 次日一早,众人随圣驾一同离开了翎山行宫,往京城的方向赶回而去。 回城的路同来时的是一条,中间停留歇息的驿馆亦别无二样,但众人间的气氛却全然没有了来时的轻松,取而代之的是异样的沉重与紧绷。 孙太妃企图毒害太后之事真相未有查明,官员们对此各有思索——他们之中,有人在意的不止是此事的真相,更有此事后续会带来的诸多恶劣影响。 几位王爷十余年不曾回京祭祖,这好不容易祭了一回,却还闹出了这样糟心的事情…… 先不说别的影响了,单说紫星教这会子怕是正拍手称快,连夜撸了袖子奋笔赶着编童谣呢——如此新鲜的素材,还愁没灵感吗?恐怕已经定下了小目标,先写它个一百首出来! 是以,回京之后的第一个早朝,下朝之后,先前提议此番祭祖事宜的礼部尚书章禹便被几位老文臣和明御史给围住了。 ——为何非要提议祭什么祖? 关注公众..号,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究竟是怎么挑的日子? ——怎能让敬王世子在祭台前摔了跤? ——这下好了吧! 面对几位老前辈的连番责问,章尚书一肚子委屈,险些就要冒出一句——“怎不说是皇上自己不干人事触怒了上天呢”。 这句话他是没敢说,但向来以头铁著称的明御史却有些跃跃欲试了。 “此事在民间被传扬得极轰动,诸多说法层出不穷……再这么下去,民心怕是岌岌可危,更不必提近来大小天灾与暴乱四起,百姓对此早已议论纷纷。”明御史正色提议道:“按说理应让陛下写一封罪己诏,思过些时日,以安稳民心。” 几位文臣闻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只是叹气。 这叹气里仿佛饱含着四个字——可得了吧。 今日这早朝都只上了一半皇上就撑不住了,眼看着那太阳穴都快揉出洞来了,先不说这罪己诏的提议说出来,皇上会不会当场气出个好歹来,单说一条——皇上若思过去了,这些烫手的紧急政事要找谁处理去?是他们这些老骨头还是只会趁机把控朝政的夏廷贞那奸诈之货? 且你一条罪己诏发出来,人紫星教成十上百首作品等着往百姓们耳朵里钻呢,街头巷尾,茶馆酒肆,论覆盖面之广,谁能拼得过? 这民心能安稳下来才怪了! 正文 447 革职 , 是以,这场谈话最终也没能谈出个一二三来,大家摊摊手叹叹气摇摇头,各自散了。 …… 孙太妃与纪修被关押在了大理寺等候审讯,都察院的人随同缉事卫,于次日便进了纪府搜查。 前堂内,身穿淡紫色袄裙的少女正独自一人面对着一众面色冷漠肃然的缉事卫与都察院官员。 韩岩手持缉事卫令牌,语气冷然地道:“此番公务在身,奉命前来搜查贵府是否有可疑之物,还望纪姑娘能够配合我等办差——” 纪婉悠强忍着心底的忐忑与恐惧,尽量平静地道:“这是自然。” 说着,微微转头向一旁的管家交待道:“吩咐下去,使人分别替诸位大人带路,务必要贴身跟随左右,以供诸位大人随时差遣。” 在这些不速之客赶来之前,她便已经再三交待过了府中上下人等,务必要严防紧盯,这些人搜归搜,却绝别想着在搜查的过程中,再将不属于他们纪家的东西夹带进去! 至于这位统领大人,她理应要亲自带路。 纪婉悠上前一步:“韩统领,请吧——” 韩岩看了她一眼,转身出了前堂。 …… 纪家被搜查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许明意耳中。 纪婉悠也让人给她传了信,信上说缉事卫此行并未拿到什么所谓物证,眼下只担心会有旁的手段。 许明意将信交给阿葵:“拿去烧了。” 旁的手段…… 定是会有的。 如今所有人都在盯着这件案子,料想皇帝不可能让此事拖延太久。 但湘王那边如今还没有什么进展和线索。 从行宫回京这一路,湘王私下都不曾有过任何异常举动,一时叫人摸不清是出于谨慎,不敢在此关头有动作,还是另有打算。 而现下能做的就只有耐心等待。 许明意看向院中的银杏树,夏日时节,小扇般的叶子精巧嫩绿,在树干上紧密堆叠着,日光透过其间,漏下一地碎金,风一吹,便粼粼而动。 同处于一片日光下的御书房,紫柱金梁,飞檐雕龙攀附其上,层叠的琉璃瓦亦闪烁着耀目金光。 身穿青色官袍的占云竹正于御书房外求见。 纪修一案尚未了结,他此次献策而来,他有信心这次的主意必然可以万无一失……只等皇上宣见他,他必然可以凭借此次献策将功折罪。 占云竹在心底默念着这句话,以让自己保持足够的镇定与从容。 回京这一路,他再未能见过皇上一面,此番或是他最后的机会…… 这时,他听到御书房的殿门被打开—— 走出来的除了方才进去传话的那名小太监之外,还有一位他十分眼熟的内监,这是李吉的义子,统管御书房内外事宜。 占云竹不由心中一动——这是皇上答应要见他了? 可视线中,却见那一贯笑脸迎人的内监此时面上神色淡漠,看向他的眼神里透出几分异样的疏离。 占云竹心底当即涌现出剧烈的不安。 紧接着,便听那内监的声音在四下传开—— “陛下口谕——中书舍人占云竹乃兵部尚书纪修所荐,经御史弹劾,其二人私下往来甚密不曾间断。而此番纪修有欲图毒害太后娘娘之嫌,此前于宫中孙太妃屡传密信,恐有内应在。经查,中书舍人亦大有嫌疑,故现下予革职察看,如若查明与此案无关,之后再行复职,钦此。” “……”占云竹缓缓矮身跪地,声音僵硬地道:“臣……遵旨。” 内监看也未看他一眼,转身回了殿中。 殿门被重新合上,占云竹跪在原处,久久未能起身。 革职察看…… 若查明于此案无关,再行复职? 占云竹在心中一遍遍默念着,最终自微颤的齿缝间溢出了一声冷笑来。 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即可领取! 怎么可能还会复职?! 他是否与此案有关,皇上又岂会不清楚! 不过是随口找了一个说法,想要罢他的官罢了……! 皇帝不想再用他,他又焉能再等到所谓官复原职之日? 占云竹眼神阴沉颤动,缓缓起了身来。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背后,显然是有人在算计着他…… 想着昨日进城之前,中途歇息时,他在玉风郡主的马车旁所瞥见的那道背影,占云竹的神态复杂地变幻着,隐隐透着狰狞之色——昭昭,是你吗? 如此费尽心思想要让他从皇帝身边离开,昭昭是害怕他会对镇国公府不利吗? 思及此,占云竹眼底突然浮现一抹怪异的笑。 他往前走着,一步步像是踩在遍布利刺的沼泽之中,朱墙金瓦在他左右依次后退着,直到沉重宫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 他驻足,动作僵硬地回过头,看着那道紧闭的宫门。 当初他进宫时,走的是丹阳门。 今次却从这每日早晚运送杂物,白日多是紧闭的西霄门离开…… 他一步步谨慎谋划,从不敢有半点大意,屡屡以性命作为赌注…… 他不甘心,他不可能甘心! 中书舍人被罢职的消息很快在宫中传开。 大多官员皆是略略吃了一惊。 虽说占云竹与纪修的确关系匪浅,也确实有被牵连的可能,但这种事情说到底,并无什么真凭实据可以证明其与太后一案有关,这般情形下,怎么处置不过只是陛下的一句话罢了。 可一贯尤为器重欣赏此人的陛下,却直接下了革职的旨意…… 这不免就叫人暗道一声圣心难测了。 身在礼部摸鱼的许缙听了此事,喝了会儿茶,眼看时辰也差不多了,虽然同僚们大多都还忙的焦头烂额,但这也不妨碍他放下茶盏,回家去了。 他得将这个好消息告诉闺女去。 …… 天色渐渐暗下。 今夜不见月色,夜幕上亦寻不到半颗星子的踪迹。 京中湘王府后院的屋檐上,小七悄无声息地趴伏在屋脊下方隐藏着身形,同黑夜仿佛融为了一体。 他奉命前来接替小五盯着湘王府,还另外加了一个特殊的帮手——天目也跟他一起来了。 但大鸟不按规矩办事,直接忽略了他分头行动的安排不说,此时还不讲武德地蹲在了他的背上睡觉。 正文 448 夜中密信 , 显而易见的是,大鸟对自己的体重并没有一个清楚的认知。 小七微微动了动有些僵硬麻木的肩背,往不远处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的方向看去——他这驮着只鸟的模样,想来多多少少有些让人见笑了。 大树上此时也隐藏着一个人,那是燕王派来的得力心腹赫风。 赫风佯装没有察觉到小七的视线,目不斜视地紧盯着院中的动静——他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暗卫,一般是不会笑话别人的。 这时,隐隐有相对整齐的脚步声传来。 哪怕那些声音离得还有些距离,小七和赫风依旧立即屏住呼吸,将身形藏得更为隐蔽。 那是湘王府巡逻的府兵,每半个时辰会经过这里一次——这无疑是颇为频繁的。 而从此处巡看至湘王的居院,需要半刻钟。 静静等了半刻钟之后,赫风自树上跃下,沿着后墙悄无声息地潜向了湘王居院的方向。 半个时辰内巡逻的府兵不会再接近湘王居院,这半个时辰,便是他们监看紧盯湘王的机会。 但湘王院中另有两名高手守着,故而还需再三小心,不可过分接近。 见赫风已经去了,小七晃了晃背上的天目。 天目掀开眼皮看了看,似乎是觉得没什么异常情况发生,很快又再次将眼睛闭上了,只两只爪子扒在了小七的肩膀上。 “……”小七只有背着大鸟跟上赫风。 夜色中,可见湘王的卧房里已经熄了灯,只院中檐下悬着的几只灯笼还亮着。 如此静静盯守了一刻钟有余,小七留意算着时间,他们需要在那些巡逻的府兵到来之前离开此处。 而此时,二人忽见湘王的卧房中亮起了灯火。 眼下已近子时,此时点灯,若非是起夜的话,必有异样—— 小七二人俱打起了精神来。 他们看到一名守在门外的随从被喊了进去。 那随从片刻后行出,却是往书房的方向而去,自书房内捧了纸笔等物,送去了卧房内。 小七的眼睛闪了闪。 深更半夜的,湘王要笔墨作何? 虽说黑夜总叫人多愁善感,往往赋予芸芸众生做诗人的灵感,但从湘王的气质来看,似乎也不像是会深夜作诗之人。 不是作诗,那便只能是写信了。 房中的灯火一直亮着,没有要熄灭的迹象。 不多时,可隐隐听得巡夜的府兵已经再次朝着此处而来—— 黑暗中,小七同赫风对视了一眼,二人皆不放心在此时离去,恐会错失关键。 但据他们留意,这些府兵并非一群草包,甚至称得上仔细敏锐,他们藏身于此,无疑是在冒险。 二人权衡间,忽然听得有房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在夜色中响起。 湘王披着外衣走了出来。 只见他双手握着一团白色物什,下了石阶,来至院中后,抬起了双手—— 是一只信鸽! 小七的视线循着那只飞起的信鸽移动着,耳边听得房门被合上的声音,想是湘王回了房中,便拍了拍天目,立即飞身跃进了夜色内。 赫风也立时跟上。 这时巡逻的府兵恰经过湘王居院外,为首之人眼神微动,凝神听着四下的风吹草动,戒备地环视周围。 “啁——” 天目叫了一声,扇着翅膀从一行人面前经过,很快消失在黑夜中。 为首之人将腰间的刀缓缓按了回去。 原来是只大鸟。 虽然没能看清是什么鸟,但绝非是人便是了。 小七与赫风身轻如燕,一路踩着沿街的高墙追着那只信鸽而去。 但二人都很清楚,要追上并抓住这只信鸽,且需要在尽量不惊动附近人家的前提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为隐蔽身形,二人今晚身上并未带弓。 小七倒带了把精巧的袖箭,但袖箭不适宜用于远距离,且信鸽一直在移动着—— 二人交换了一记眼神之后,小七先出了一箭,扰乱了那信鸽前行的路线。 而不待二人再有动作时,只见一道黑影飞来,直冲着那只信鸽而去。 大鸟展翅,愈发显得个头硕大,也将那白色信鸽显得愈发娇小,几乎是被笼罩在了黑影之下。 大鸟一爪子便将信鸽牢牢抓握住—— 面对这突然出现的捕猎者,信鸽在大鸟爪下剧烈地挣扎着,见大鸟伸着长喙向它啄来,更是要吓破了胆——按规矩流程,不是该先将它摔死了再吃吗?! 然而想象中可怕的死亡感并没有出现,相反,大鸟竟忽然将它松开,兀自飞走了。 信鸽掉落在屋顶上扑棱了两下翅膀,小眼珠里俱是后怕和茫然——这到底是弄啥呢? 站在屋顶上消化冷静了一会儿,职业素养过硬的信鸽再次飞了起来,继续办差去了。 而天目已经将叼来的那一截竹筒丢在了小七面前。 小七默默捡起,突然有些惭愧——原来天目不是懒,而是在养精蓄锐,是他格局小了。 赫风也不由多看了大鸟两眼——这鸟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吗?他心动了,想给他们王爷也养一只。 小七带着竹筒很快回了定南王府。 吴恙将竹筒内卷得紧实的字条展开,仔细看罢,重新卷起放回到了那刻着湘王府府徽的竹筒内,递给了小七—— 小七快步出了定南王府。 后门处,赫风还等在那里——这字条吴世孙看罢之后,他还要带回去给王爷看。 然而却听面前的小七有些歉然地道:“兄弟不好意思了,我家世孙吩咐,得先送去镇国公府给许姑娘过目。” “……”赫风沉默了一瞬后,点了点头。 他好像已经可以预见王爷以后在家里的地位了。 赫风两手空空回到燕王府,将大致情况同自家王爷说明。 却见自家王爷好像浑然也不觉得这顺序哪里不对,听说字条在镇国公府的许姑娘手里,也没催他去要,反而交待道:“白日再去取吧,别打搅姑娘家睡觉。” 若当真十分紧急,不用他去取,儿媳妇必然也会及时给他送来的。 不得不说,有儿子和儿媳妇在,他当真觉得一颗心宽了不少。 看着自家王爷十分放松地回到了床上躺着,赫风从窗棂处默默翻了出去。 正文 449 没那么多讲究 镇国公府内,许明意披着一件檀色罗衣,正坐在桌前对灯一遍遍地看着字条上的内容。 单看其上内容,只是一封简简单单的家书,是给滇州湘王府的管事的——大意是在京中遇到了些变故,回滇州的时间会延迟,因而临时交待了一些府中军中的事务。 若只是这样,这封信显然并没什么可以拿来做文章的。 可若当真这么简单,湘王又为何会选在深夜传信? 且选择用信鸽,而非直接使人去送信,显然是不欲被他人知晓。 所以,这封信……究竟有什么玄机? 到了最后,许明意干脆躺回到了床上,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却依旧无所得。 直到窗外天光泛亮,她方才将信纸放下。 却是直接唤了丫鬟进来伺候洗漱更衣。 收拾妥当之后,许明意拿着东西去找了许昀。 有些字里行间可能存在的蹊跷之类,她看不出来,二叔或许能看得出来也说不定。 此时天色不过初亮,下人正于院中洒扫,许昀则尚在梦中,呼呼大睡着。 小厮来到床边,将人晃醒:“二老爷,姑娘来了……” 若换作旁人,他大可一句“二老爷还没醒呢”给挡回去,但这是姑娘啊,在这家里,姑娘要见谁,何时受过时辰地点的限制约束? 许昀困得厉害,但听说是侄女,还是强迫自己坐起了身来,口中埋怨着:“这一大早的,到底是有什么要紧事……” “二叔,我可以进来了吗?”女孩子询问的声音传进耳中。 许昀听得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究竟怎么回事,大好的年纪不知道好好睡觉,一大早的精神就这么好,像话吗? “进来进来,你不进来,还想让我出去不成……”许昀边接过小厮递来的外衣披上,边无可奈何地说道。 许明意笑着走了进来:“特意等了天亮才过来,没太吵着您睡觉吧?” 许昀听得眉头一跳。 合着这还是侄女特意体贴过他的时辰吗? “说吧,这么着急找二叔有什么事?” “是想让您帮我看封信。”许明意在小厮搬来床边的鼓凳上坐下,将手中字条递了过去,不忘交待道:“您小心些,别给弄破弄皱了,拿着两端看便是。” 许昀边依言展开,边问道:“让我帮着看什么?” 侄女又不是街边不识字的阿婆,需要特地寻他来念信。 “您仔细看看,这信上字里行间,是否有什么特殊之处,譬如换一种读字顺序,会不会有其它含义或暗号?” 许昀会意点头,视线扫过落款印记时,不禁一怔,旋即转头看向侄女,印证地问道:“……这是湘王的家书?” 许明意点头。 许昀眉头一抖:“湘王的家书怎会在你手里?” “当然是截来的。” 许昀的眼神顿时更为惊诧了:“……你截湘王的家书作何!” 女孩子的神情依旧平静:“截来看看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许昀面颊抖了抖:……信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他暂时没看出来,但他侄女是真的太不对劲了! “您快帮我看看。”许明意催促道:“您若看不出什么来,我好去问旁人。” 还要拿去问旁人? 侄女知道自己干的这件事是见不得光的吗? 许昀一肚子话不知道从何说起问起,但对上女孩子那双清醒明亮的眼睛,到底还是选择了沉默。 反正也管不住,不如少说点吧,毕竟惹急了侄女遭殃的还是自己。 这般想着,许昀再看手中的信纸时,莫名就觉得脖子上架了一把无形的刀,逼迫着他助纣为虐。 但他还是认认真真地看了几遍。 最终只是摇头:“倒也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说着,将信纸拿远了些,又看了看,若有所思地道:“但有一点倒是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许明意忙问。 “你看这里。”许昀指向信纸,道:“这信上是不是留白太多了些?” 留白? 许明意微一点头,她先前也发现了,这张信纸上有一小半都是留白的,但并未过分留意。 许昀问道:“你这信纸,想来应是从竹筒中取出来的吧?” 其上除了折痕之外,还有卷起过的痕迹。 许明意眼神微动,点着头道:“没错……” 重点便在这竹筒上了—— 信纸折叠起放于信封内,多些留白倒是无所谓,可若是要卷起放入竹筒中,如此大幅留白却多半是该裁去的才对…… “但也只是稍有些奇怪而已。”许昀道:“或许写信之人懒得裁罢了,毕竟真论起这处留白,似乎也没什么用处……” 许明意思索了片刻后,起身道:“多谢二叔,我先回去了。” 她这里应是短时间内摸不出什么端倪来了,不如先交给吴恙和王爷,由他们身边的那些高人们给瞧一瞧。 许明意回到熹园后,便让阿珠将东西送了出去。 阿珠前脚刚离开,后脚朱秀便寻了过来。 “姑娘——” 一身黑袍的朱秀在堂中行礼。 “如何?可找到动手的机会了?”许明意问道。 “回姑娘,还不曾。”朱秀答道:“如今纪尚书之案未了,占云竹因有从谋之嫌,如今亦是被严加看管,不时还要被大理寺传唤,且此人警惕性颇高,属下一时还没找到方便下手的机会。” 当然,他若想直接动手,对方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但此事必须要悄无声息,干干净净,不可惊动大理寺的官差——如今将军不在京中,府内局势紧张,姑娘行事慎之又慎,不能为了区区一个占云竹给人借题发挥的机会。 许明意会意点头:“那便先使人盯紧了,一刻也不可放松,绝不可再让此人有任何逃脱的可能。” 她想要的,一直都是占云竹的命。 此番托国师办成此事,也并非是想让对方跌入泥潭,让他尝尝所谓身败名裂的滋味——这些虚无的东西对她而言是毫无意义的,他反倒认为多拖延一日,无辜之人受其害的可能便多一分。 她想杀人,历来没那么多累赘的讲究,之所以这么做,只是想让对方从宫中那只龟壳里滚出来,以便她动手罢了。 朱秀定声应下来:“姑娘放心,属下这次敢以人头担保,定不会再有丝毫差错——” ------题外话------ 感谢渃清涵的打赏,谢谢大家的月票。 晚安。 正文 450 果然如此 , 转眼两日过去,在小七几人的紧盯之下,湘王府再无其它动作。 这一日,清早时分,京城以南的霖云城中,街角处一家不大起眼的米铺后院内,一只白鸽飞了进来,落在了院中的石桌上。 “爹爹,又有鸽子飞回来了!” 一名五六岁的稚童跑到前堂,同掌柜打扮模样的中年男人说道。 此时铺中并无客人在,男人闻言立即挑起帘子进了后院,果见一只鸽子站在石桌上。 他快步走过去,却不禁皱了皱眉。 鸽子“咕咕”叫了两声,像是在催促。 男人将鸽子拿起,仔细检查了一番,仍不见有信筒在。 鸽子却仿佛走完了流程一样,从他手中飞脱,钻进了一旁的鸽笼里埋头吃食去了。 “……”男人脸颊抽了抽。 信都跑丢了,还有脸吃! 这一程它怕是跑了个寂寞! 不行,为免密信落入他人手中带来麻烦,他还需立即去信将此事告知王爷…… 男人想着,转身往书房去了。 …… 同一刻,京城镇国公府内,许明意恰巧便正在思索着此事。 两日过去了,而湘王那封信,依旧不曾有什么新的发现。 或者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所谓蹊跷,是她认定了湘王有通敌之实,因此才下意识地断定那封信有问题——实际上,它的确也有可能只是一封寻常的家信。 可如此一来,线索便等同是断了。 湘王此人表面看来没什么头脑心机,实则格外谨慎,从其府上府兵巡逻的频繁程度便可看出一二。 为此,她和吴恙昨日曾猜想过,湘王府的戒备如此之重,会不会正是因为其中可能会有湘王通敌的证据? 但答案即便是肯定的,这般情形下,他们也总不能就直接闯进去找,漫无目的不说,也实在太过冒险…… 再有便是小七,不,天目截下的那封密信—— 信是传往滇州去的,滇州距京城远之又远,单凭一只信鸽,显然不够稳妥——吴恙说,这种情形,应当多半是由信鸽将信带出京城,再由湘王的人亲自送回滇州。 若湘王的人接不到约定好的书信,一日两日或还好说,隔得久了,必会去信告知湘王询问情况。 到那时,湘王必然会愈发戒备,要想拿到证据恐怕也就更难了。 想着这些,许明意不禁微微拢起了眉心。 这时,忽然有天目的叫声传进她耳朵里。 许明意抬眼去看,只见大鸟从椅上扑棱了下来,边叫边甩着脑袋。 看着大鸟仿佛受了什么刺激的样子,许明意不由问道:“怎么了这是?” 站在桌边正鼓捣着茶水的阿葵指了指手边的东西:“……方才婢子一时没瞧见,叫天目偷尝了这个。” 许明意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是一碟切成薄片的柠果。 一瞧见这东西,许明意便觉得牙根泛起阵阵酸意。 再看大鸟甩着头,嘴里咕咕叨叨像是在骂街的模样,她便也就了然了。 这柠果非同一般的酸,本也不是直接拿来吃的,傻鸟瞧见什么都想尝尝,这回算是踢到铁板上了。 不过—— “这果子是哪里来的?”许明意问了一句。 柠果在京中并不常见,且如今也并非此果成熟的季节,她并不记得去年府中的冰窖里囤了此物。 “是太后娘娘寿诞前宫里赏下的。”阿葵道:“听说是湘王殿下自滇州带来的,随其它特产一同献去了宫里——几位远道来的王爷和那些使臣们都献了好些新鲜玩意儿呢,咱们府上也得了不少,前些日子姑娘随玉风郡主出门不在家中,夫人特意叫人给姑娘留着的。” 后面的话,许明意大多都没怎么听得进去了。 “这柠果是湘王带来的?”她的注意力皆在这句话上了。 见阿葵神色肯定地点了头,许明意起身来至桌边,随手拿起了一颗完整的柠果。 果皮黄中泛青,个头不算大,且外表也并不圆滑…… 她曾在医书上看到过,柠果自前朝方才自外邦传进来,时日尚短,故而知晓此物之人并不算多,且论起种植,滇州的气候并不适宜其生长——这一点,端看她手中这品相也能大概知道了。 所以,湘王为何要将此物当作滇州的特产带来京城? 且能分到他们镇国公府手里,料想带的还不少,这不合时令之物,单是路上的储放便十分费劲。 若说是为了显摆吧,这品相也着实没什么可拿来显摆的,到底宫中不是其它地方,不可能没见过真正品相好的果子。 许明意握着果子,凑到面前轻轻嗅了嗅,清新果香扑鼻——哪怕心知自己似乎太过多疑看,但她还是忍不住思索着。 此时,阿珠从外面走了进来。 “姑娘。”阿珠行了一礼,道:“蔡姑娘来同姑娘辞别了。” 许明意点头道:“将人请进来。” 今日是蔡锦动身去云瑶书院的日子—— 蔡锦走进来时,面上含着笑意,一身姜黄色宽大罗衫,发髻梳得简单利落,其上只用了一对素银梅花钗。 这打扮虽是过分素净了,却反倒叫许明意觉得眼前一亮,尤其是对方眉眼间的熠熠神采。 她不由想到初次见蔡锦时的情形,那时对方想方设法接近她二叔,瞧着温柔小意,逢迎讨好,却像是穿着不合身的衣裳那般束手束脚。 此时她面前的蔡锦,则同那时判若两人了。 且叫人不禁觉得——这似乎才是她原本该有的模样。 所以,人活在世,摆对位置,方能得自在。 “临行之际,特做了些点心,来同姑娘辞行。”蔡锦笑着将手中的食盒递向阿葵。 阿葵接了过来,心道:蔡姑娘倒也不必这般客气的…… “我也给蔡姑娘准备了一些东西。”许明意说话间,示意阿葵取来。 不多时,阿葵便捧了一只沉甸甸的匣子到蔡锦面前。 蔡锦一时有些犹豫:“这些时日在贵府叨扰,许姑娘已帮了我太多,倘若是贵重之物,蔡锦便当真不能再收了。” “算不得贵重,不过是些寻常笔墨,蔡姑娘此行去云瑶书院任先生之职,送些文房之物图个相衬罢了。” 听得女孩子这般讲,蔡锦方才放心收下:“如此便多谢姑娘相赠了。” 她必会好生珍放着。 “此去云瑶书院,愿蔡姑娘自在如意。” 听得这句话,蔡锦捧着匣子向女孩子施礼,道:“也愿许姑娘顺心康泰,万事顺遂。” 许明意点头,眼中有淡淡笑意:“那便借蔡姑娘吉言了。” 蔡锦本想就此告辞,直起身之际,轻轻嗅了嗅屋内的果香,不由问道:“这似乎是……柠果的香气?” “嗯,前些日子宫里赏下来的。”许明意说着,便吩咐阿葵:“给蔡姑娘带些去书院。” 蔡锦赶忙笑着道:“不必不必,我只是闻着像是幼年时曾闻过的香气,这才多问了一句——幼时随祖父在江南时,家中知从哪里得来了两株幼苗,便栽种在了后院园子里,如此种了几年,待结果时,我们姊妹便拿来写字传信闹着玩儿,这些趣事我倒一直都还记着。” “写字?”许明意半是觉得新奇,半是被勾起了猜测:“这果子还能拿来写字?” 这又不是如凤仙花那般可以拿来做染料的东西,怎能写得出字来呢? 莫非是用果皮? “是拿这果子挤出汁儿来,滤得干干净净,蘸在笔上当作墨汁来用。” 竟还不是果皮吗? 许明意听得愈发疑惑了:“这当真能写出字来?” 即便是写上去了,想来也只是留下些许湿痕罢了,待风干了去,还能留下什么吗? 蔡锦拿说趣事的语气讲着:“有趣便有趣在这儿了,晾干之后是瞧不出什么来的,但若将纸张放在熏笼上烤一烤,其上的字迹便会显现出来,且可留存许久。” 许明意脑海中犹如顷刻间掀起了波澜,喃喃着问道:“当真如此吗……” “不知用过多少遍的法子了。”蔡锦笑着道:“倒忘了是哪个姐姐最先鼓捣出来的了,只记得那时常拿来相互作画写信。” 许明意微微握紧了手指。 湘王,留白过多的信纸,特意从滇州带来的柠果…… 她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吴恙和王爷之前甚至想到了白矾,用配制过的白矾水写过的信纸,以水浸泡之后会显出字来……但这法子也并算不上如何隐蔽,不少人皆是知道的。 可柠果就不一样了。 大多数人连柠果是什么都不知道,又岂会想到柠果也可以拿来写隐字,且需经熏笼烤灼后方会现出字形? 许明意“噌”地一下站起了身来,道:“多谢蔡姑娘替我解惑了,我现下有急事需出门一趟,便不送蔡姑娘了,来日再去云瑶书院寻蔡姑娘说话——” 蔡锦略怔了怔,复点头道:“好,那我等着姑娘得空过去闲坐。” 见许明意脚步匆匆走了出去,天目也赶忙摇摇晃晃地跟上了——走这么急,不是去吃好吃的说得过去? 阿葵将取来的柠果交给蔡锦,也连忙道:“蔡姑娘,我得随我家姑娘出去一趟,就不送您了。” 说着,喊了一名二等丫鬟进来。 看着这一主一仆一鸟很快不见了影子,蔡锦抱着匣子和几只柠果站起身,无奈摇了摇头,眼中却满是笑意。 她一步步走出前堂,出了熹园,目光缓缓看着四下。 镇国公府可真是个好地方啊。 因为有许姑娘许先生这么一群可爱鲜活的人儿在。 不过,现在她也要开始自己全新的生活了。 夏日清早的阳光下,蔡锦微微抬起下巴,周身萦绕着淡淡果香,扬唇笑着往前走去。 …… 许明意在马车里换上了男子打扮,带着扮作小厮的阿葵来到了广宁街上的平清馆。 如此时辰,平清馆初有热闹之象,堂内两桌五六名文人正坐着吃茶。 伙计见得她,轻车熟路地将人引去了后院的雅室中——他怎么说来着?雪声茶楼最好是别给他们表现的机会! 这几回,这位姑娘和世孙可都是在他们这儿见面的。 对许明意而言,这当然不是没有原因的—— 若只是她和吴恙,首选自然还是雪声茶楼,但因近几次见面都有燕王在——燕王和他们不同,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偶尔来这平日里便热闹的平清馆无可厚非,若特意往雪声茶楼那一整日见不着几个客人的冷清地儿跑,还不得是将“别有用心”四个字刻在脸上了? 燕王和吴恙是一前一后到的。 区别在于,前者是走的正门,后者则是翻了后墙进来的。 对于近来屡屡翻自家墙这一行为,吴恙的心情是复杂的。 “可将信带来了吗?”雅室中,许明意向吴恙问道。 吴恙颔首,将袖中竹筒取出。 昭昭突然说要见他,他便大致料到可能会同这信有关。 燕王则看了一眼脚下的火炉与其上罩着的熏笼——别的地儿都开始用上冰盆了,怎么儿媳妇旁边还放着只火炉? 还没来得及深思时,就见女孩子将那信纸展开抚平,放在了熏笼之上,取过桌上的茶盖压住两端的位置。 燕王一时有些不解,却并未急着出声询问,更不曾阻止什么,只静静喝茶。 儿媳妇做事自然有儿媳妇的道理,他只管等着看就是了。 吴恙大致也是同样的想法,只道:“你想怎么做告诉我便是,且离远些,免得再中了暑气。” 如此反倒叫许明意觉得有些奇怪了——他们难道都不好奇的吗? 她边拿手指轻压着纸张,边道:“我今日听人说,以柠果挤出的汁水写字,同白矾水有类似的效用——” 说着,眼睛微微一亮,低声道:“快看。” 吴恙看过去,只见原本信纸上的留白处竟开始隐隐有了文字显现,起先只是淡黄,随着信纸被不断的烤灼,那字迹逐渐慢慢变成了清晰可见的褐色……! 见差不多了,许明意将烤得热热发硬的信纸拿起,交到燕王手中。 燕王正色接过,待细细看罢其上所写,脸色不由渐渐变了:“果然如此……!” 并非是他多心! 正文 451 有大进展 , 其上之言足可证明毒害太后之事,乃是湘王入京之前便已同洞乌王商定好的计谋…… 此举意在彻底打破他与皇帝眼下看似平和的关系,湘王与洞乌以此坐收渔翁之利! 燕王此时的心情是愤慨的。 他自不会天真到认为兄弟之间便不会有利益纷争,但湘王为成事,竟谋划要害他母后性命,着实太过不择手段…… 而于一国而言,此举无疑是等同引狼入室,与虎谋皮,置大庆江山百姓于不顾! 这一刻,燕王心中并无分毫犹豫不决之感。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他并非看不穿这个四弟对他的不喜,以及对方那些明里暗里的小心思——只是在他看来这些小事根本不值得去加以理会,又因身为兄长,故而并不曾真正同对方计较过。 但大是大非当前,有些事决不可有半分姑息! “这封信已足以当作证物了。”吴恙道:“只需将其交给皇帝即可。” 关乎其身下那把龙椅,不怕皇帝不去深查。 所以,余下之事已不需要他们再去多操心了。 许明意点头,道:“自然要交给皇帝的,只是不宜由王爷出面呈上,否则定会招来猜疑,且若论起此信的来处,恐怕还会被湘王反咬一口,再惹来不必要的风波与麻烦。” “没错,许姑娘思虑周全。”燕王看着手中的信,缓声道:“且为防皇上私下处置湘王,还需将此事于人前捅破……” 若不这么做,纪尚书的罪名依旧不得洗脱。 吴恙思索一瞬后,问道:“王爷在京中,是否还有可信之人方便出面推动此事?” 燕王微一点头:“我确实想到了一位故人……” 虽称不上如何交好,这些年来也从无书信往来,但对方的忠直人品他是信得过的,且论起如今的身份,对方恰也是最适合做这件事的那个人。 今晚,他便去见一见这位故人好了。 …… 次日早朝之上,众大臣瞧着,龙椅上坐着的皇帝陛下看起来气色较前两日有了好转,不禁皆松了口气。 既然皇上还撑得住,那他们也就放心了。 于是,不少人皆禀奏起了近两日堆积之事。 这其中有诸多悬而未决的地方政事,也有如今民间对太后险遭毒害一事的议论,有一名上了年纪的大臣说着说着,还把听来的两首打油诗当众吟上了一遍。 一旁的年轻官员听得神色复杂。 这打油诗显然是冲着皇上来的,这老糊涂当众念个什么劲儿啊,也不怕皇上和大家觉得尴尬? 且一把年纪了,记性倒还不差,还一念就是两首! 但由此也可看出这打油诗的顺口程度…… 还有那些朗朗上口的童谣,看起来颇像那么回事的话本子戏折子…… 有这文采,考个状元不好吗,何苦非要投靠紫星教干这等要命的营生? 一连听了两首打油诗的庆明帝,维持着面上的平和大度之色,道:“百姓何错之有,不过是受紫星教徒一时蒙蔽而已,待孙太妃妄图毒害母后一案了结,全部真相昭于人前,料想这些谣言便也就不攻而破了——” 说着,看向文臣一列中的都察院左、右都御史,问道:“此案可有进展?孙太妃与纪修是否另有新证词?” 此案是由都察院与大理寺同缉事卫会同查办审理,论起案情进展,自是左、右都御史最为清楚。 右都御史方诜微微抬起衣袖,正要出列时,却见身旁的左都御史明效之快他一步站了出去。 方诜微微一愣——他事先……似乎也没同对方透露什么吧?莫非对方也得了缉事卫暗中知会? 可这头犟驴,又怎会按缉事卫的安排来行事? 方诜费解间,只见明效之长施一礼,凝声道:“回陛下,此案有大进展!” 听得这语气,方诜的眉心顿时快跳了几下——依他对这犟驴的了解,这般架势必然是要弄出大事来! 庆明帝已点了头示意明效之往下说。 方诜胆战心惊地张了张嘴——皇上,这根本不是咱们的人,他没读过稿本啊! 而下一瞬,他这不妙的直觉便被证实了个彻彻底底…… “启禀陛下,臣认为,孙太妃意图毒害太后娘娘之举,其背后的主谋乃是湘王!孙太妃污蔑纪尚书,实为为子脱罪!”明御史的声音掷地有声,在大殿内清晰地传开。 谁? 湘王? 庆明帝眼神一滞,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谁让他们查湘王了?计划不是已经让韩岩传达了吗?写好稿本照着演都不会吗?! “……”方诜有些不敢抬头去看皇帝的眼神。 韩统领给他的那些可证纪修罪行的“证据”,此时都在他袖子里揣着呢,可谁知被这弄不清状况的秃货给抢了先! 但这秃货怎么就扯到湘王身上去了? 还一副笃定的模样! 方诜理了理心绪,适时开口道:“明御史此言可有证据?此案分明是由我同明御史共同审理,我怎半点不知湘王殿下竟同此案有关?” 论起证据,他袖子里的这些足可定下纪修的罪名了,他今日非叫这处处同他作对的犟驴好看不可。 感受着沉甸甸的袖袋,方御史整个人都稳了下来。 然而这种稳操胜券的状态并未能持续太久—— 明效之看也未看发问的同僚一眼,仿佛根本没看在眼里。 他自袖中取出一截竹筒,捧在手中,面色郑重地道:“皇上,此乃湘王府中传出的密信,由其上所书可知,湘王欲图谋害太后娘娘之举预谋已久!且这封信表面看似为家书,实则是与洞乌王所通之密信——湘王谋害太后,并非出于私怨,而是同洞乌勾结,欲借此挑起陛下与燕王殿下之间的矛盾,以添我大庆内患,乱我大庆皇室根本!” 初听前半截,庆明帝尚且只觉得头痛烦躁,这姓明的实在碍事添乱,而待真正听到后面时,心中则是顿于顷刻间掀起了万丈惊涛。 殿内亦顿时嘈杂了起来,群臣皆变了脸色。 正文 452 通敌叛国 , 湘王同毒害太后有关还是无关,这一点在暗下已不知被讨论过多少回了,且有些眼睛够亮的,猜也猜到了大概……所以若只说这个,实在也没什么叫人觉得惊奇的,是起得太早的听了还想打个哈欠的水平。 但勾结洞乌……这可就叫人彻底不困了! 若明御史所言为实,湘王此举与通敌有何区别?! 一片躁动间,明效之已撩袍跪下,正色道:“此事事关重大,湘王通敌叛国,图谋不轨,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还请陛下务必彻查到底!” 语毕,前额重重地磕了金砖上,双手将竹筒高高捧起。 看着老师磕头时的力度,年轻御史宋典颇为心疼——他突然觉得老师的发际线应是给生生磕得日益后移,且被吓得再不敢轻易往前凑了。 通敌叛国四字的分量实在太重,四下的气氛沸腾着涌动着。 方诜同样惊骇无比——他断没想到对方从袖中这么一掏,竟掏出了这么一记大招来。 那么问题来了,他这戏……还能演吗? 感受着四下的气氛,方御史到底是悄悄将袖子里的东西又往里面塞了塞,他还是再观望观望吧…… 这路实在是有点陡,他怕一不小心翻了车,再将车内坐着的皇帝陛下给甩了出来,到时那就太不好看了…… 庆明帝直直地看着明效之手中捧起的竹筒,却先是问道:“不知此物明御史是从何处得来的?” 此事有蹊跷在,他绝不能因一时的怒气而将头脑冲昏了去。 “回陛下,昨晚臣在园中烤肉吃酒,忽有一只白鸽坠落,被家中仆从捡起时,瞧着已是不行了。臣家中后巷,时有老鼠出没,曾有人洒了掺有耗子药的陈粮,专拿来毒鼠,料想应是被这鸽子给误食了。”明御史说得极详细从容:“臣当时见这鸽子身上绑有竹筒,便随手打开了来,一看其上落款与印章,方知竟是湘王密信——” 他一贯给人宁折不弯的印象,这固然也是事实,但也确实是他刻意营造出的人设。 毕竟宁折不弯的人设确实很好用——同样的假话由他说出来,便轻易不会有人会觉得他在撒谎。 “偏偏落在了明御史园中,这倒是巧得很了……”庆明帝的眼神明暗不定,像是在分辨着什么。 “臣也觉得巧极,更为巧合的是,自翎山皇陵归来之后,臣每晚皆会梦见先皇,先皇于梦中嘱咐臣良多,然臣醒后即忘,为此已是数日心神难宁……”明御史情真意切,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悲拗:“现下想来,未必不是先皇在天之灵在警示臣,指引臣揭开真相!” 这是假话吗? 当然不是。 一个即兴发挥拿来渲染气氛的小技巧罢了。 百官低声议论起来。 庆明帝定定地看着明效之依旧高捧着的竹筒,缓声道:“李吉,取来让朕看看——” 李吉应声“是”,亲自上前将东西取过,奉到庆明帝面前。 庆明帝在看清竹筒上所刻图案的一瞬间,眼底不觉又冷了两分。 他将其内信纸取出,缓缓展开,一深一浅,一黑一褐两色字迹映入视线当中。 这笔迹倒确实是眼熟得很…… 庆明帝冰冷的目光一格格挪动着,待看罢那褐色笔迹所写的内容时,于人前一贯温仁的面庞之上仿佛结下了寒霜,一双眼睛如同被阴沉的黑云所笼罩遮蔽,叫人望之生惧。 “说来十分古怪,这信纸之上,原本只有半面家书,臣昨夜看罢,只当是湘王家书,为臣意外所得,本打算今日一早便命人送还……” 明御史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此时正说道:“彼时臣已有两分醉意,只将此信随意搁放在了烤炉旁,可待饮罢欲回房时,再拿起那信纸,却见竟是多了半面褐色字迹!臣一细看,只见同那原先那半面字迹显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且其上竟是写给洞乌王的密信!由此,才算是发现了这惊天阴谋!” 大臣们听得惊讶至极。 初看只半面而已,隔了一会儿,竟就多出了其他字迹来? “还有这等稀奇之事?” “倒是闻所未闻……” 这自然都是委婉的说法,若说的直白些,那便是——这不扯呢吗? 有不少官员隐隐露出了质疑之色,可见跪在那里的明御史眉眼间一派坚定郑重之色,又忍不住动摇起来——明御史这样正直的一个人,怎会撒谎呢?即便是要撒谎,一桐书院出来的人一贯头脑严谨,为何不撒个相对而言不那么扯的呢? 这时,宋典有些犹豫地开口问道:“老师方才是说,曾将此信置于了烤炉旁?” 明御史微微回过头看向他:“没错。” “这倒叫下官想到了一种可能……”宋典说话间,已出了列。 他抬手向上方揖了一礼,道:“陛下,据微臣所知,在桂郡之地有一种果子,名唤柠果,以其汁为墨,书于纸上,晾干之后不留痕迹,然若以小火烤灼,字迹便会重新显现成褐色……” 不必问为何同是科举入仕他却如此优秀——不过是身为一桐书院学子的正常操作罢了。 殿内再次嘈杂起来。 夏廷贞也微微皱起了眉。 若说别的且罢了,可是,柠果…… 他记得湘王此次进京,便往宫中献了此物。 他且都有印象的事情,皇上又岂会不知? 夏廷贞微微抬眼看向龙案之后的庆明帝,只见向来在百官面前还算沉得住气的皇帝此时已是满脸风雨欲来之色。 庆明帝将信纸死死按在手下。 片刻后,蓦地自龙椅上起身,沉声吩咐道:“立即带湘王进宫来见朕!” 看着竭力压制着一身雷霆之怒,豁然拂袖离去的皇帝,众臣连忙跪送。 大殿之外,天际边黑云层叠翻涌,隐隐有闷雷声远远滚动着。 夏日的雨水将来未来之际,空气总是湿黏闷热的,仿佛连呼吸都叫人觉着不痛快。 计划失败且被禁足多日,心情比这天色好不了多少的湘王正靠在榻中不耐烦地翻看一本杂书,随手端起小案上的茶盏,大喝一口却被烫了个正着,他恼得将茶水吐出,手里的书重重甩了出去,茶盏也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废物!给本王斟茶竟不知冷热吗!” 正文 453 风暴 , 婢女瑟缩着跪了下去:“婢子知错,请王爷恕罪……” 原先一盏茶搁了足有两刻钟余,已是凉透了也不见王爷碰一下,偏偏她这边刚换了一盏热的上去,倒霉如王爷就迫不及待地端了起来找烫…… 心中窝着火的湘王怒目扫过婢女时,眼神却微微变了变。 年轻的婢女身穿藕粉色比甲,此时低头跪在那里露出了一截细嫩白皙的颈子。 湘王看得心底一痒,语气也不自觉缓和了些:“抬起头来让本王看看。” 婢女犹豫忐忑地抬起头,露出一张干净清丽的脸庞。 湘王微微眯了眯眼睛。 虽称不上是什么绝色,但比平日里在他面前晃悠的那几个可是强太多了——家里的母老虎平日里在这种事情上管得严,实在叫人烦得紧。 望着那怯生生的婢女,湘王一时有些意动,尚来不及付诸行动时,忽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随之便是一道熟悉的声音隔着竹帘响起:“王爷,宫中来了人,请王爷速速进宫面圣……” 刚起的那点心思被打断,湘王皱着眉,有些不耐地道:“此时让本王进宫作何?” 莫非是纪修的事情有了定论,眼下要处置他母妃了,特召他入宫相议? 湘王思索间,已经自榻上起身,走了出去见管家。 这时方看到管家面上竟是隐隐有些慌乱之色:“来传话的是缉事卫的韩统领,且带了许多人……王爷还是快些准备准备吧……” 缉事卫? 湘王脸色微变,正要问些什么时,只听得院中有动静传来,转头往堂外看去,竟见是腰间佩着飞云刀的韩岩亲自带着缉事卫过来了——此处可是他的居院,这些人怎敢不经通报直闯而入! “王爷不必准备什么了。”韩岩阔步上了石阶,来至堂门外,拱了拱手,看着湘王说道:“陛下催得急,还请王爷立即进宫。” 对上那双仿佛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湘王心中坠了坠,试探着问道:“不知皇兄因何事这般着急见我?” “王爷去了自然便知道了。” “……”湘王暗暗握紧了袖中手指。 缉事卫算什么东西,不过是皇上跟前的狗罢了,说起话来竟敢同他如此不客气。 而越是如此,他便越觉得事态不妙。 湘王转头看了一眼身侧的管家:“本王去去便回——” 将这记眼神看在眼中,管家低下头去,恭声应“是”。 韩岩微微侧身,给湘王让行。 湘王下了石阶,驻足回头看向依旧站在堂外的韩岩:“怎么,韩统领不随本王一道吗?” “韩某另有公务在身,已吩咐手下之人替王爷引路。” 闻得此言,湘王后背处有冷意渗出,然而此时他只能随缉事卫而去。 湘王前脚刚上了马车离开,后脚韩岩便立即命人将湘王府围了起来,开始了大肆搜查。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湘王府上下一时陷入了慌乱紧张的气氛当中。 在缉事卫层层严密的把守之下,这座华丽的府邸仿佛于顷刻间化作了一座坚不可破的牢笼。 王府后门处,亦有四名缉事卫在。 “快跟着我来,在这儿!” “快快快……” “我看到了,肯定就落在这里了!” 孩童追逐的声音传来,几名缉事卫循着声音看过去。 稚童对正笼罩在这座王府上方的风暴一无所知,为首的男孩子约十来岁,手里拿着张弹弓,后面带着一群小跟班。 “小孩,走远些。”见这群孩子靠近,一名缉事卫按着腰间长刀警告道。 孩子虽小,对危险的感知力却是敏锐的,大约又因干的是淘气的亏心事,方才还威风凛凛带着一群小弟的男孩子,当即被吓得拔腿跑了。 其他的孩子纵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也不妨碍赶忙跟着就跑了。 “是一只鸽子。” 一名缉事卫在不远处的墙角下发现了受伤的白鸽——应是被那些孩子拿弹弓打伤的。 “不对……这似乎是信鸽。”那名缉事卫将鸽子提起,昏迷的白鸽腿腹之间的羽毛下露出了一只竹筒。 为首的缉事卫眼神一动:“将东西取下来!” 此时那群孩子已经跑远,欢呼嬉闹着消失在了闹市中。 湘王于禁宫外下了马车,一路往御书房而去。 此时他无疑是十分忐忑的。 但心底始终有一道声音在告诉他——自己行事素来谨慎,断不可能会被人拿住什么把柄。 此时皇上召他进宫,或许还是为了先前他擅作主张对太后下手之事,他这位皇兄一向多疑,或许还是不曾全信他的话…… 待会儿无论是试探,还是苛责怪罪,他都只需摆出以往的姿态小心应对过去即可——只要能够平安从京城脱身回到滇州,其它的都不重要。 到时山高皇帝远,他再想做些什么,便不是这位皇帝陛下能够左右的了。 而那之后,他再不需仰他人之鼻息,看他人脸色行事。 心中抱定了主意无论如何要熬过这次试探的湘王,此时并不知等着他的根本不是所谓试探。 “臣弟参见皇兄。” 御书房内,湘王躬身行礼。 天色始终阴沉着,身后的殿门被缓缓合上,尚是白日的御书房中视线浑浑。 两名内监垂手侍立于御阶之下,未发出一丝声音,偌大的殿中仿佛诸物静止,透着难言的压抑与诡秘。 “……” 久不曾听到龙案后有回应的声音,湘王微微抬起头来,主动开口询问道:“……皇兄,不知彻查纪修一事,进展的还顺利否?” “顺利——” 庆明帝凉凉的声音响起:“有朕存心替你遮掩庇护,此事又岂会有不顺利的道理。” “是,臣弟知道,此事全仗着皇兄在护着臣弟……”湘王面色惭愧无比,道:“皇兄放心,此次臣弟当真知错了,下次再不敢擅作主张——而虽说此事已了,但臣弟之过不可轻易抹除,还望皇兄不要心软,只管降罪惩治,也好让臣弟能真真正正长个教训。” 他说这些话,自是为表认错之诚意,即便当真有些什么惩治,待他一旦离开京城,想遵循便遵循,不想遵循——便只当耳旁风了。 正文 454 结果已定 然而庆明帝却仿佛全然不曾听到他的这番话,只自顾说道—— “朕的事情办得固然顺利,只可惜四弟毒害太后的计划却并未如愿……四弟此番回到滇州之后,不知是否还要向洞乌王费心解释此次计划失败的缘故,并另想它法激怒燕王早日造朕的反呢?” 湘王的身形陡然之间变得僵硬,面上血色褪尽。 “皇……皇兄……”他惊异惶恐地抬起头:“……皇兄此言何意?” “何意?”庆明帝笑了一声,直直地看着湘王的眼睛,声音里是竭力克制着的冷意:“李吉,把东西给朕的四弟看看,以便让他好好回忆回忆……” 李吉应下,手中捧着那截竹筒来到湘王身前。 “请王爷过目吧。” 湘王在看清那竹筒的一瞬,恍惚间觉得突然置身于深渊边缘,脚下稍有挪动不稳,便要跌入万劫不复之中。 他强自镇定着取过竹筒,将信纸取出展开…… 待看到那显了形的褐色字迹时,脑海中仿佛有一道惊雷炸开——这……怎么可能?! 这密信到了皇帝手中已是足够蹊跷…… 他对此也并未全然没有防备…… 可这半面本该隐去的字迹,又是如何被识破发现的?! 这一刻,他来不及去思索太多。 “扑通!” 湘王蓦地跪身下去,信纸尚勉强压在手掌下,竹筒已跌落滚远:“皇兄,臣弟不知这信是怎么回事!……臣弟也从未写过这封信!这必是有人……有人仿照了臣弟的字迹,想要蓄意构陷污蔑臣弟!” “仿照?”庆明帝冷笑着,“构陷?” 他双手扶着龙案,缓缓站起身来:“如此铁证当前,你竟还要同朕做戏吗?” “皇兄,当真不是臣弟……” 湘王还欲再往下说时,庆明帝抓起手边的一摞奏折狠狠甩了出去。 一封封奏折散落在御阶之下,湘王颤颤望去。 “这些皆是你近年来因同洞乌之间的战事,亲笔写给朕的奏报……洞乌侵扰滋事,不可忍之,需军资,需粮草……” 庆明帝的声音冰冷至极,几近咬牙切齿地道:“你不妨现在就告诉朕,这些东西你用了多少,又囤留了多少!这些朕拨出去的东西,有朝一日是不是会攻破朕的城门,逼进朕的皇宫,成为架在朕脖子上的利剑?!” “朕早该察觉这其中的蹊跷了,只因是你,才会这般大意疏忽……只当你屡屡击退洞乌,功不可没,当得起朕这份看重!” 匍匐在地上的湘王脸色雪白地摇头,冷汗与眼泪俱下,语气恐惧而悲痛—— “皇兄说这些话……等同是在诛臣弟的心啊!臣弟待皇兄的忠心从未有过半分更改……从小到大,皇兄难道当真看不清吗?若今日皇兄因他人挑唆离间,认为错信了臣弟,要取臣弟性命,臣弟唯有一死,只为让皇兄安心!可若要臣弟承认自己从未做过之事,臣弟绝做不到!” 庆明帝听完这番情真意切之言,竟忽然笑了起来。 “以往倒真是朕小瞧你了,没想到朕向来将喜恶写在脸上的四弟,竟如此擅于做戏伪装……你身上究竟还有多少东西,是朕所不知道的?” “臣弟敢指天发誓,从未有过背叛皇兄之举,此言若是有假,敢叫天打雷劈!” 天打雷劈…… 李吉默默看了庆明帝一眼。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当初雷劈奉天殿之事了…… 所以,湘王殿下这是发誓呢,还是在内涵皇上呢? 这时,有内监轻声上前禀道:“陛下,韩统领在外求见,称有事禀报。” 庆明帝依旧双手撑着龙案站在那里:“让他进来。” 内监无声退了出去通传。 韩岩走了进来行礼:“启禀陛下,臣的下属在湘王府外发现了一只传信的信鸽,密信在此,请陛下过目。” 密信?! 垂首跪伏在那里的湘王眼中再度掀起波澜。 内监很快将东西呈到了庆明帝面前。 庆明帝展开看罢,随手丢在了龙案上,语气虽是讽刺,眼神却已是沉冷无比:“还敢说那信不是你写的,你手下的暗桩没接到信,都已经催问到你府上来了……四弟,你养出的暗桩行事倒也谨慎用心,就是不知这京城内外,你究竟养了多少?不如说出来,让朕开开眼界?” 湘王面上冷汗如雨下:“……皇兄,这定也是对方计划中的一环,是燕王……一定是他想要陷害臣弟!” “够了!你真当朕是傻子不成!”庆明帝陡然拔高声音怒喝道。 冷汗滴落在眼前的金砖之上,湘王透过光亮可鉴的金砖看到了满脸惊惧失措,狼狈不堪的自己。 他缓缓地闭了闭眼睛,汗水浸入颤动的眼睫中蔓延散开,刺得眼中发疼。 这一刻,他脑中剧烈嗡鸣着,而自这一片嗡鸣中,他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下场。 毫无转圜余地的下场…… 信鸽都被缉事卫截下了…… 想必他并非干干净净的府中很快也会被翻个底朝天…… 不。 甚至根本也无需这些。 从他传出去的那封密信出现在皇帝手中的那一刻,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他的这位皇兄,甚至可以因本不存在之事,单凭自己的疑心便可对身边之人下杀手,更何况眼下这般…… “这些年来,朕给你的难道还不够多吗?!”庆明帝诘问道:“定止……你可是朕唯一信得过的人!” “给?” 湘王张开通红的眼睛,缓缓抬起头来,面上已不见起先的惶恐怯懦,狼狈的脸上甚至有些嘲弄:“皇兄,你为何会认为,我会欣然接受你的施舍,心甘情愿替你做一辈子的看门狗?” 说着,突然笑了一声,匍匐着的上半身也渐渐直了起来:“若真能看得住,倒也不说了……可如今大庆是何光景,你难道当真看不清吗?你可知如今在这京城之外,百姓们是在如何暗中唾骂你这所谓仁君? 我这么做,只是不想陪你一起自欺欺人,坐以待毙罢了!时局当前,为谋自救,唯有如此!” 这便是承认了! ------题外话------ 感谢渃清涵的打赏。 谢谢大家的月票,下旬啦,跟大家求一下月票~ 晚安。 正文 455 伏法 , “……”庆明帝因过分震怒以至浑身都在微微发颤:“自救?!朕看你分明就是狼子野心,不知满足!” “就当如此又如何?既然局势已不可逆,我为何不能借势一搏?” 湘王直直地看着皇帝,眼底再无丝毫敬重畏惧:“同是姓谢,同为庶出,这皇位你既能坐得,我又为何不能一坐?!” 庆明帝的眼神顿时冷如寒冰。 “你说什么——” 同为庶出?! 在这出身卑贱之人眼中,竟可同他相提并论?! 他的生母乃是先皇亲自追封,被供在皇陵之内受万民香火的惠仁皇后! 他——就是谢氏皇室的嫡长子! “皇兄竟真的不明白吗?”湘王双手撑在身前,竟在庆明帝的怒目之下缓缓站起了身,这是庆明帝第一次从这位四弟眼中看到了不甘。 “我自幼跟着你身侧,与你一起暗中针对对付二哥,你当是为何?还不是因为他是嫡出,他有一个家世好的正室母亲,有手握兵权的舅舅!而我和你一样是身份卑微的庶子,我们是同一类人!” 湘王一双眼睛红极,面上的不甘之色已是毫不遮掩,他猛地抬起发颤的手指向龙案后的庆明帝—— “可后来你母妃却被追封为了皇后,这且还不够……你还坐上了龙椅,成了这大庆江山的主人,也成了我的君主!若你我处境调换,如今坐在那里的人是我,你会不会也觉得太过不公?!” 这种不公感与落差感,甚至是他向来厌嫉的二哥坐上皇位时他都不会有的情绪! 他时常都想问一句——究竟凭什么?! 殿内的气氛已经紧绷冰冷到了极点。 庆明帝宽大的衣袖拂过龙案,手掌中握紧一物,脚步沉沉缓慢,一步步下了御阶。 那身龙袍仿佛便是他的底气与威压,让他足以去拿看待蝼蚁般的眼神看着那个站在殿内、形容狼狈的幺弟。 然而对方方才之言,每一个字都宛若一根根尖利无比的长针,已狠狠刺入了他心底最隐蔽之处。 见庆明帝一步步缓缓走来,湘王站在原处毫不回避地与之对视着。 人已至绝路,反倒再没什么可觉得害怕的了——更何况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对方若剥去这一身来路不正的龙袍,骨子里不过是与他一般无二之人! 想到自己这些年来在对方面前卑躬屈膝,犹如一条摇尾乞怜的家犬,湘王突然笑了一声,盯着庆明帝,摇了摇头说道:“好歹我母亲乃是清白医者人家出身,还曾于先皇有过救命恩情……真论起来,生母不过只是低贱的洗脚婢,在入京之前甚至无半点名分的皇兄,恐怕还比不上臣弟!” “……”庆明帝咬了咬牙,亦是怒极而笑,眼神阴鸷到了极点:“……朕看你是疯了!通敌叛国,疯言犯上……无论是哪一条,朕都可以将你千刀万剐!” “皇兄倒也不必替我罗列罪名了……”湘王紧紧盯着庆明帝的眼睛:“毕竟真要论起来,皇兄手上也并不比我干净……甚至臣弟做这些,还是皇兄亲自教给我的,难道说皇兄都忘了吗?” 庆明帝脸色泛青,颤声打断:“你给朕闭嘴!” “看来皇兄还记得!”湘王顿时又笑起来,笑得肩膀都在耸动着:“也对,做下如此亏心之事,必定是夜夜噩梦不断!” 说着,又上前一步,道:“皇兄,我至今都还记得当时父皇……” “朕让你闭嘴……!” 庆明帝蓦地抬手,一直紧握在手掌中的红宝石匕首刺入了湘王的心口处。 湘王的身形陡然间僵直,瞳孔骤然紧缩。 看着这双眼睛,此时此刻庆明帝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今日绝不能让此人活着离开,绝不能! 锋利的匕首被毫不留情地推进血肉更深处,几乎要将面前之人的胸腔刺穿。 “扑通!” 男人高大的身形重重倒下。 庆明帝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在自己脚下,脸色很快变得青白可怖、因痛苦而瞪大双眼,血淋淋的胸口起伏不匀的幺弟。 “湘王通敌叛国,欲图谋害太后,勾结孙太妃嫁祸纪尚书,是谓罪不容恕。” 庆明帝的语气听似平静而冰冷:“罪行被揭露之下,欲图对朕不利,现已当场伏法——” 李吉垂首,轻声应道:“是。” 其余两名内监则死死低着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湘王的尸身很快被敛了下去。 金砖上的血迹亦被悉数擦拭干净,窗棂被推开,清风卷走血腥之气,未曾留下任何痕迹。 消息迅速传开。 湘王通敌,毒害太后…… 辩无可辨之下,竟还发了狂要对皇上不利,以致落了个被侍卫当场诛杀的下场…… 这一切都来得太快了。 从早朝之上明御史出言弹劾,再到湘王身死,不过只发生在一日之间。 但缉事卫对湘王府的搜查仍未停止。 湘王虽已身死,但其勾结洞乌之事还未有完全查清,事关重大,这其中值得深查细审之处颇多——湘王身边的管家已经被押进了诏狱。 但湘王府内,还是有意外发生了。 湘王妃同湘王年仅六岁的儿子不见了踪影—— 庆明帝因此大为震怒,责令缉事卫三日之内务必要将人找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然而整整三日过去,依旧无湘王妃母子的踪迹下落,反倒是于湘王妃的卧房床榻之下,发现了一处密道的入口…… 密道通往一座常年无人居住的背街别院,待缉事卫查到这处别院时,自是已经空无一人。 看着老旧到仿佛处处都透着机关,踩一脚都要怀疑脚下是否有密道的宅子,心累不已的韩岩觉得简直是没法儿找了。 “从湘王近来的举动便可见其并非毫无城府之人,既选择了这条路,留些后手是必然的。” 雪声茶楼内,二楼临窗的位置上,吴恙正同许明意相对而坐吃茶。 许明意点了点头:“但此事事发突然,湘王根本没有机会用得上这条密道。” 反倒是湘王妃反应够快,亦或是受了湘王心腹的指引—— 正文 456 我不放心 , “如今京城也不如从前安定,加之有紫星教的人伪装为普通百姓,民心并不凝聚,既然三日内都未曾追查到踪迹,再想找到人便更不容易了。”吴恙握着茶盏说道。 许明意看向窗外的细细雨丝:“如此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稚子无辜。” 湘王的事情确实是他们一手揭露的,但这也并不妨碍她认为孩子是无辜的。 尤其是眼下这般时局,所见多是人命如草芥,若能有无辜之人可在这风波狂澜中得以存续性命,也是一件幸事。 但并非是每个无辜之人都能拥有这样的好运气。 时局如此,受到波及牵连的人注定还会有很多,有时并非人力所能避免。 但并不能因此便停下脚步。 相反,越是如此,越要定下心来往前走——只有可以担得起这天下重担之人坚定不移地往前走,方能给这世间带来新的出路,破除黑暗,迎来天光。 女孩子的视线看似在眼前的雨幕之上,却仿佛透过雨幕看到了更为遥远之处。 夏日的细雨是让人愉悦舒适的。 即便是被风斜斜吹入窗内,亦是温温柔柔,清清凉凉。 女孩子根根分明的眼睫上沾了些朦胧雨雾,愈发衬得眸光清亮——对女孩子此时的心思亦有所察的吴恙,恍惚间觉得这双眼睛是他于这尘世之间所见过的最为干净的东西。 他此时所认为的干净,并非是如同一张白纸,不曾见过任何阴暗不公,血腥肮脏。 而是她即便身处黑暗之中,却依旧心存温柔善意,向着光亮处坚定地前行。 站在她身边的人,是能够清楚地看到她身上是有光的。 察觉到他的视线,许明意微微回转过头,不由问道:“怎么了?” 吴恙正欲说些什么时,忽听得一旁的天目叫了一声。 大鸟是坐在他身边的椅子里的,此时不知是怎么了,歪倒在椅中,抬起一只翅膀,露出了圆鼓鼓的肚子来,边发出像是催促的叫声。 吴恙看得不解:“怎么了?” 总不能是在同他炫耀肚子足够鼓? 许明意看过去,笑着道:“应是让你给它挠痒的意思。” “……?”吴恙皱了一下眉。 这鸟岂止是想当人,简直还想当人上人。 见他没动作,天目跳下椅子,走向了对面的女主人,嘴里还发出咕咕叨叨的声音,同那不满的背影相结合之下,像是在表述着“连挠痒都不会的主人还有什么好值得留恋的”这一心情。 看着弯下身替大鸟挠痒的女孩子,吴恙的心情很复杂的。 果然,孩子太嚣张,都是长辈给惯的。 看这一幕多少有些不顺眼的少年自顾说起正事:“昨日我得知了一些关于湘王身死之事的内情。” 许明意闻言抬起头来,“内情?” “我姑母手下有一名作为眼线的内监,近日刚被调拨去了御书房做事,湘王出事那日,他也在场。”吴恙说道:“虽是守在殿外,但也隐约听到了一些动静,看到了一些蛛丝马迹——湘王多半是死于皇帝之手。” 许明意微微一怔。 如今人人皆知湘王是因欲图对皇帝不利,才会被侍卫当场诛杀——若事实如此,皇帝定然早已被团团护着了,又怎能近湘王的身? 所以,对外的说法是假的? 而湘王怎么死的并不重要,但皇帝为何要亲自动手? 是因为被湘王的背叛之举所激怒? 许明意在心底微微摇头。 依狗皇帝一贯狭隘阴毒的德性来看,若是恨极了一个人,反倒不可能让对方如此轻松地死去。 “会不会是因为不想让湘王再有开口说话的机会?”许明意看着吴恙,猜测着道。 “极有可能,湘王乃是皇帝的左右手,定知道许多旁人所不知的秘密。”说至此处,吴恙声音略低了些:“或许,是与十八年前的事情有关——” 十八年前…… 许明意缓缓点着头。 从上次燕王殿下和吴伯父的谈话中便可知,十八年前京中的蹊跷似乎颇多。 而有可能知道当年真相的人,却越来越少了。 她想,这些年来吴家和燕王必然都不曾停下过寻找真相,但当年的一切皆发生在这京城之地,皇宫之中——然而天子脚下,诸事无不在皇帝的掌控之中,被有心抹除痕迹之后,想要彻底查明又谈何容易。 但那是从前了—— 如今的京城,皇帝已不见得能事事都能牢牢掌控了。 “放心,我相信一切很快都会水落石出的。”许明意说道。 无论是他亲生母亲的真正死因,还是其它——这一次与上一世不同,有这么多人早早地便齐心协力地站在了一起,过程和结果注定都会不一样。 二人又说了些其它,见窗外天色渐渐暗下,许明意道:“时辰差不多到了,我该走了。” 吴恙隐隐听出了话外之音:“不回府?” 倒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去办。 “要去见一个人。” 不—— 确切来说,是去杀人的。 看着女孩子微冷的眼神,吴恙猜出了大概:“占云竹?” 许明意点了头。 吴恙看着她说道:“此事无需你亲自去——” 让手下的人干净了结了便是。 他仿佛从来不需要她多说什么,就能够猜到她的想法,这是他足够聪明呢,还是说明同她足够默契呢——许明意看着面前的少年,心底有着一瞬的感慨。 随后,她从袖中取出了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纸。 “我本也不打算去的,但他今日一早让人送了这封信给我。” 说话间,纤细手指将信纸压在桌上,推到桌中间,道:“所以,我还是想亲自走一趟。” 吴恙将信纸展开了看,极快地皱了一下眉:“或许是陷阱,故意引你前去——” 对方在信上隐晦提及了镇国公会有危险,以此约昭昭今晚见面细谈。 许明意点头:“即便不是陷阱,也必然另有目的,但同我祖父有关之事,我还是想去探一探真假。” 见吴恙眉眼间的神色,她保证道:“你放心,我会当心提防的。” “我不放心——” 少年说话间,站起了身:“走吧,我陪你一同过去。” 正文 457 迫切 , 他要跟自己一起去? 许明意微微一怔。 “你若觉得不妥,到时我在外面等你便是。”吴恙说道。 他并非没有分寸之人,也无意不顾她的意愿而插手她的每一桩私事,叫她觉得不自在——此时他只是不放心她而已。 这些许明意自然感受得到。 她回过神来,爽快地点了头,含笑道:“你若不嫌麻烦,那咱们走吧。” 二人便一同下了楼去。 茶楼外,雨水未休,且雨势有渐大之势。 吴恙从寿明手中接过青竹伞,撑在许明意头顶,出了茶楼。 天色将暗未暗,晶莹雨珠砸在伞面之上,瓣瓣碎溅开来。 少年着青袍,身形笔挺,握着青竹伞柄的手白皙修长而有力。 伞下的少女微微提着月白色绫裙,露出一双秋香色绣白梅镶南珠绣鞋,绣鞋轻软,少女脚步轻快地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 阿葵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需要同堂堂定南王府的世孙来争夺本属于自己的差事—— 偏偏她还没能争得过。 未能替自家姑娘撑上伞的小丫头选择快一步跑到马车前,打起了马车帘。 许明意被扶上了马车后,又探了脑袋出来,对吴恙说道:“既要一同去,那便上来吧。” 吴恙下意识地犹豫思索了一瞬——他来时还未落雨,是骑着马过来的。 送到茶楼外的寿明看得暗暗着急——公子就是太守世家规矩了,怎么不学学一早就主动钻进了马车里的天目呢? 怕自家公子再叫自己另备马车,寿明赶忙在前头为难地说道:“此时雨大,公子总不宜再骑马,可茶楼里的马车又被派了出去办事,公子您看这……” 阿葵听得微微瞪大了眼睛,看向茶楼一旁停着的马车。 莫非这便是睁着眼说瞎话吗? 她算是见识到了编故事的人说起谎来是如何地信手拈来了。 见得阿葵的视线,寿明转头看去,不禁在心底轻咳了一声——略有些草率了。 好在自家世孙倒未细细探究他话中真假,已收了伞上了许家姑娘的马车。 吴恙在马车中坐下的那一瞬,多少有些不大自在。 这辆马车显然是许明意惯用的,其内陈设虽半点也不花哨,但布置雅致简洁之余,于细节处亦可见女儿家的习惯痕迹。 且车内有着淡淡香气,这香气对他而言是熟悉的,是她身上所带有的淡香。 如此这般之下,他不禁就有了一种仿佛闯进了喜欢的女孩子闺房的错觉…… 见他双手握拳放在腿上,身形坐得笔直,白玉般俊逸的面孔上有着故作的正色之态,许明意眼中泄露出一丝笑意,捧起茶盏只佯装没看到他的拘束。 马车轮碾过雨水,穿过长街,绕过一片民居之后,在一处看似寻常的院落前停了下来。 这里是占云竹如今的住处。 此人得了救驾之功后,曾试图想要买回庆云坊中的旧宅,但宅子如今的主人纵然是空着,也未肯答应卖给他。 这自然并非偶然—— 是她不愿再在庆云坊中看到此人。 虽已是晚间,这座院子的大门却依旧大开着,院门上方悬着两只黄纸皮灯笼,漆木门匾之上书两个大字——占宅。 许明意接过吴恙递来的伞,独自走了进去。 院中四下安静至极,除却雨声再听不到其它,但事实上,这座不大的宅院内外,有不下五人在暗中盯守着——这些天,宅中之人的一举一动皆在朱秀等人的监看之下。 许明意撑着伞来到堂外石阶下,着一袭藏蓝长衫的年轻男子正在堂门外廊下等候。 “昭昭,你果然来了。”他眸中含笑,语气温和。 听出他语气中淡淡的运筹帷幄之感,许明意眼底现出一丝冷笑。 她确实是来了。 只不过是来取他性命的。 “说说吧,你信中所提及之事——” 雨珠从伞顶如线滑落,一片朦胧雨雾中,女孩子一双黑亮的眸子冷然而平静。 占云竹近乎贪婪地看着那双眼睛:“既都来了,不进来说话么。” 说着,侧过身去,做了个“请”的手势。 许明意压着心中的不耐,戒备地留意着四下一切,抬脚上了石阶。 占云竹抬手要接她的伞,欲替她收放。 许明意自行收起,握在手中。 占云竹收回半空中的手,依旧含笑跟在她身后进了堂中。 二人在桌边坐下,占云竹抬手倒了盏热茶:“雨气湿冷,喝口热茶。” “不必了,直接进入正题吧。” 占云竹轻笑了一声:“昭昭……我本以为你变了,没想到还是这般心急——这才是我熟悉的那个昭昭。” 心急吗? 可能吧。 许明意在心中冷笑。 她只是不想再被这张虚伪的嘴脸继续恶心罢了。 可此人先前确实得狗皇帝几分看重,而那时恰值她祖父出征前后——若非是念着这一点,想着对方的确有可能知道些什么,她今晚根本不会过来。 “昭昭,你比我从前想象中的要更聪明,更有见解。”占云竹自顾端起茶盏,缓声说道:“既如此,想来你便也该知道了,此次皇上之所以主张要征讨丽族,实则是想借此事迫镇国公交出许家军的兵权……” 她当然知道。 且她还知道——这个上不得台面的主意当时十之八九会是他的提议。 而现下听他这般口气,余下的那十之一二,也已经没了疑问。 许明意微微握紧了手中的湿伞,道:“所以呢?” “……岂料镇国公竟如此硬气,半点不曾让步,昭昭,若你是皇帝,你还敢继续留着这样的武将在身边吗?” 许明意看着他,神态与语气俱不曾受他的话所影响,平静地试探道:“所以皇帝便欲对我祖父下手?是打算用什么罪名?通敌么?还是说——连罪名都懒得找了?” 占云竹与她对视了片刻后,忽而一笑道:“昭昭,我差点就回答你了……” 而后摇了摇头,笑着道:“但这样谈话不公平,不能只你来问,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许明意微微眯了眯眼睛。 她当真从未如眼下这般迫切地想要拧断一个人的脖子。 正文 458 我替她去 “借国师之手,设法让皇上无故厌弃于我,于翎山行宫内帮纪婉悠取走了那粒药丸的人……是你吗,昭昭?”占云竹缓声问道。 许明意没有否认:“没错,是我。” 占云竹微微抿直了嘴角,眼底笑意凝滞一瞬后,旋即却愈发浓了:“果然是你,昭昭……照此说来,堂堂一国国师竟是镇国公府的人这倒是我从未想到过的,恐怕就连陛下都不曾察觉啊……” 许明意不置可否地冷笑着道:“怎么,你莫非还打算将此事告知皇帝,以此来作为你翻身之用的功劳吗?” 他竟当真觉得自己还有命有机会说出去吗? “至少眼下表面上我是清白的。”占云竹笑微微地说道:“纪尚书脱罪了,我自然也没了嫌疑,昭昭,湘王之事,也同你有关是吗?你是在帮纪家?那你可曾想过,如此一来我便也清白了?” 听着这字字句句的试探之意,许明意只觉得可笑至极。 纪修此番能够逃过一劫,确实同她有些关系,可至于考虑占云竹是否会随之没了嫌疑? 这还真没想过。 一刀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要特意去顾虑他? 况且—— “即便纪修是清白的,难道你便能重新得皇帝所用吗?” “所以我才要见昭昭啊……”烛火映照下,年轻男子温润的眉眼间蕴藏着的款款深情:“昭昭,从小到大,你难道当真看不出我的心意吗?即便如此,多年情谊在此,你我之间并无什么深仇大恨……你为何就这么见不得我过的好一些,甚至一心只盼着我死?” 许明意只是冷笑了一声。 情谊二字从此人口中说出来,当真是被亵渎了个彻彻底底,怕是从此再抬不起头来做字了。 “所以,你说这些,竟是想借我镇国公府之势来翻身?” 得罪了纪修,失去了皇帝的看重,所以又想到了他们许家吗? “昭昭既这般聪明,为何不能同我做个交易?国师既是你的人,让我重新回到皇上身边,想来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占云竹的语气中有些循循善诱之意:“昭昭,你若肯助我这一回,日后你我联手,说不定还可及时挽回镇国公府的颓势,保住国公的性命……” 看着这样一双眼睛,许明意自心底生出极深的恶寒之感来。 事已至此,竟还能将主意打到她许家身上,这样的一个人,她倒不知是该唾弃还是该感到“钦佩”了。 单是这股为了存活与利益,而抛却所有一切的韧劲,便是她从未在第二个人身上见到过的。 厚颜无耻,不择手段—— 这等寻常的言辞,甚至已不足以形容其一二。 而正因此,这样的人,才更该要尽早铲除干净,绝不能再留给他任何爬起来作乱的机会!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想法,这一刻则愈发坚定许多。 “说了这么多废话,还是没有我想听的。”许明意看着他,道:“即便真要合作,却也要拿出些诚意来不是吗。” 察觉到女孩子身上于一瞬间压制住的杀意,占云竹与之对视了片刻后,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暗色,却又很快掩去。 “诚意啊……” 他含笑点了点头:“自然是有的,待你看过,定然就能够看出我的诚意了。” 说话间,已经站起了身来,指向内间的方向,道:“我的诚意,就在密室之中。” 密室? 许明意心底立即竖起了防备。 “国公的事情,你不妨亲自去问一问密室里的那个人,这世间只有他才懂得如何解国公之毒……待你问过他之后,自然就明白了,到时也就知道究竟需要不要同我合作了。”占云竹同她说道。 祖父中了毒?! 许明意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你该知道,此时你这座院子尽在我手下之人的掌控中,不会有外人接近——密室中若当真有人在,你只管将其带出来说话便是。” “带出来倒也可以。” 占云竹抬了抬双手衣袖,嘴角溢出一丝苦笑,“可我如今不比从前,几番性命之险,虽侥幸留得一命,却早已坏了身体根基,眼下不过是一介文弱之人,想要将一名手脚筋俱被挑断的废人从密室中带出来恐是不易——所以,还是需要昭昭与我同去,当然,你若信不过我,也大可多使几名手下之人,随我一同进去。” 许明意的视线越过他,看向内间的方向。 眼下这一切显然处处都透着陷阱的痕迹。 区别只在于这陷阱中是否确实有着她想要的线索或答案。 而如今这情形,她自己不想去冒的险,自然也不能让朱叔他们去冒—— “昭昭,你该知道我的为人,我所求从来不是两败俱伤,玉石俱焚,那是蠢人的做法,我想要的只是共生共赢。我今日是想同你谈交易,而我若没有足够的筹码,又怎敢邀你来此?” 占云竹语气里有着提醒之意:“国公此时的处境已是十分危急,救是不救,端看你如何选了——” 听得最后一句话,许明意缓缓将视线收回,握着伞自椅中起身。 “你不必故弄玄虚了,我是不会进去的。” 此事的蹊跷太多。 占云竹话中的诱导之意也太过明显。 若真能得到什么答案,为了祖父冒险一试亦无不可,但这所谓的答案都尚且不知是否存在。 直觉和理智,都在告诉她,不能受对方的诱导行事。 而此时,有脚步声自堂外传来。 随之传进耳中的,是少年清晰的声音—— “我替她进去一看。” 吴恙大步走进了堂中。 看着突然出现,且显然听到了他们后面那些谈话的少年,占云竹的眼神动了动:“阁下是……定南王府的吴世孙?” 但定南王府的世孙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正是。”吴恙看着他,道:“带路吧。” 许明意轻拽了拽他微湿的衣袖。 吴恙微微转头看向她,只见她正色微微摇了摇头,眼中俱是不赞成。 吴恙轻一握住她拽着自己衣袖的手——她可以一直保持理智,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而在理智之外,她心中想做的事情,且由他来替她做便是。 正文 459 “死得好” , 少年温温凉凉的手掌似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许明意抬起眼睛,看向占云竹:“走吧。” 既如此,那便一起进去看看好了—— 占云竹的视线在二人悄然交握着的双手上扫过,只觉得眼底心中皆被狠狠灼痛。 他倒从来不知他的昭昭何时竟与他人走得这般近了……! 占云竹紧紧攥着袖中手指,眼底泛起一丝异样的笑意:“看来昭昭同吴世孙关系匪浅,这倒闻所未闻……” ——昭昭? 听得这个称呼,吴恙觉得颇为刺耳。 然转念一想,对方已是将死之人,也不必过分与之计较了。 且他分明感受得到,在对方的注视之下,昭昭非但不曾挣脱他的手,反倒反过来握紧了几分。 这个举动完全打消了少年还未来得及冒出来的醋意。 许明意冷冷地看着占云竹:“废话少说,带路吧。” 若密室之中当真有蹊跷陷阱在,那这密室,今日便是对方的葬身之所—— 占云竹转过身去,眼底笑意散去,只剩下了反复变幻着的阴冷之色。 行至内室中,他于一面书架后拧动了机关。 吴恙留意着他的动作——这机关的开启,看起来竟颇有几分繁琐。 占云竹打开密室的门之后,转回头来,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四下,见并无人跟进来,他复才取过一旁烛台上的长蜡,看向许明意二人:“昭昭,随我来。” 窗外黑影闪过,如同风雨中晃动着的树影,雨声淅沥,恰到好处地掩饰了细微的声响。 许明意似有所查,微微抬眼看向吴恙。 吴恙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握着她的手走向了占云竹。 密室内黑暗无光,能够照亮的只有占云竹手中的蜡烛。 三人刚进得其内,许明意便听到密室的门在身后合上的声音。 她脚下一顿,微微皱起了眉。 只是来见一个人的话,又何必要将密室的门合上? 如此一来,她和吴恙此时等同是被困在了这密室之中—— 戒备之下,她抓着吴恙的手,未再肯往前走。 前面的占云竹察觉到二人未曾跟上来,停下脚步,回头看去,语气里有着带些兴味的疑惑:“怎么了?昭昭,能救国公的人就在这里面了……” 许明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前方角落一片漆黑,隐隐可见有一团黑影。 但视线大致适应了黑暗之后,她已可以凭借占云竹手中的烛光大致确定了这密室的大小轮廓。 此处并不算大,不过是寻常书房大小。 而那团无法分辨的黑影…… 许明意定定地看着,眸中渐渐泛起冷意来:“这密室内,根本没有第四个活人——” 她根本没有听出任何气息。 ……果然是骗局! 可将她骗至此处究竟又有何用意?难道占云竹当真以为单凭如今的他,可以对付得了她吗?更何况,还有吴恙在。 所以……这密室中必然还有其它蹊跷在。 许明意飞快思索间,鼻尖轻轻嗅了嗅。 这里似乎并不止是久不见天日的潮霉之气,好像还有其它的气味…… “没错,确实没有其他活人。”占云竹笑出声音来,展开双臂道:“且很快,便将一个活人也不会再有了……昭昭,我们再不会分开了。” 说话间,将右手中的蜡烛高高举了起来—— 隐隐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的许明意眼神一变。 而她身边的少年似乎对此已有预料,于这一瞬箭步冲上前去。 占云竹手里的蜡烛已经被抛向身后。 烛身倾斜着飞了出去,下落至一半时,被人稳稳接在了手中。 与此同时,吴恙另一只手极快地擒住了占云竹的右臂,抬脚踹在其膝弯处,迫其向前跌趴在了地上。 占云竹发出一声痛哼,挣扎着要挣脱吴恙的钳制。 许明意已快步走了过去。 脚下的湿滑感证明了心中的猜测……是火油! 她从吴恙手里接过那一截蜡烛,借着烛光快速地察看了四下,那团黑影实则是几只空了的油桶……而他们所在的这间密室内,几乎被淋满了火油。 这是打算与她同归于尽? 是,他确实不是会选择玉石俱焚的蠢人,但他此时必然很清楚自己已经没了活路,所以这的确称不上玉石俱焚,而是身为将死之人拉着她一起陪葬罢了…… 许明意眼中冷极,看着被吴恙制住半跪在那里的占云竹,一字一顿地问道:“我再问你最后一句,我祖父中毒之事究竟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的,我岂会在这等事情上骗你……” 烛火下,因疼痛而神色痛苦的占云竹看着她,说道:“这是皇上的意思,我曾劝过,却未能劝阻得了。昭昭,你离得近些,我告诉你可解国公之毒的人是谁……” 听得此言,许明意忍无可忍猛地抬脚过去,一脚将人踹至身后垒砌的青砖壁上。 手中突然空了的吴恙,默默将手收回。 占云竹的身子撞到墙壁之上,咬了咬牙,刚挣扎着刚要爬起来,女孩子握着的纸伞便离了手向他呼啸着飞来,仿佛挟着风声,重重地打在了他的后颈处。 占云竹整个人顿时再次倒在地上。 视线模糊中,看着满身杀气的少女向他走来,占云竹发出微弱的声音:“昭昭,镇国公没中毒,什么都是假的,但我对你的心意是真的……” 说着,笑了一声:“方才在外面,我已感受到了,你的确是想杀我……从小到大,你决定的事情从不会轻易更改,我知道我今晚是注定说服不了你了……所以,我只能拉着你和我一起死,一起投胎了……” 其说话间,垂下了头去,再抬头时,手中却突然多了一只亮起的火折子—— “当心!” 吴恙大步上前,将许明意拦下。 处处都是火油,火折子落地,火光迅速在占云竹身边燃起,他吃力地爬坐起来,看向吴恙:“只可惜多了个碍眼的……但也无妨,堂堂定南王府的世孙送上门来给我陪葬,倒也不失为一桩体面事……” 火势蔓延得极快,密室内已被映照得亮如白昼,吴恙护着许明意快步来到密室的入口处,许明意试着想要摸索着机关所在,试了几处却都毫无反应。 “不必费力了,昭昭,你是打不开的……!”占云竹面上笑意浓极,仿佛十分畅快。 看了一眼于火光中大笑着的年轻男子,吴恙脸上并无丝毫慌乱之色。 如此不高明的手段,看来的确是疯得有些神志不清了。 或者说,被困于这宅院之内,处处皆在监视之下,现实也不允许他做出更高明的陷阱了。 “别怕。” 他握住许明意一只手腕,低声道:“小七一直都在外面——” 他若连这一点都想不到,无丝毫准备,又怎么可能会带她进来冒险。 在此之前,他已同小七说定了,半盏茶后,若不见他出来,便立即带人进来察看。 算一算也差不多了。 火势蔓延攀高,占云竹脚下袍角已被燎着,整座密室中,只许明意和吴恙脚下这临近密室入口之处暂时未被殃及。 占云竹试图扑灭袍角的火苗——真当临近死亡之际,若说淡然坦然等死,并没几个人能够真正做到。 而相较于死,他此时更怕的显然是独死。 看着那并肩站在一处无比刺眼,且甚至称得上平静的二人,占云竹心中涌现出不好的预感,继而忽然从袖中摸出了一只袖弩,对准了许明意:“昭昭,我怕你不肯跟我一起……你应当不会怪我吧?” 说话间,一支短箭已经离了弩。 吴恙护着许明意避开,不及占云竹再发第二箭,许明意手中的匕首已快一步飞了出去。 匕首精准地穿过那只握着袖弩的手腕,占云竹蓦地后退数步,袖弩自手中跌落,鲜血潺潺涌出滴落。 匕首是淬了毒的—— 来之前她做好了万全准备,若不能一刀断绝其性命,这淬了毒的匕首便是面对变故时最省事的办法。 占云竹倒在了火光中。 密室的门在许明意和吴恙身后缓缓打开。 “公子许姑娘……你们没事吧?” 密室内火势热浪灼人,小七略略一惊,赶忙问道。 下次他断不能再掐点掐得如此之细致了,该提前些进来的——天目一早就在这屋子里打转了,一开始是拿爪子抓他的衣服,后来甚至跟个老公鸡似得飞了起来要啄他,嘴里还咕咕叨叨着像在骂人,就差跟他打起来了……现下想来,许是察觉到了什么危险? 密室的门一经被打开,风灌进去,火势再度窜高,火舌迎面鼓动着扑来,吴恙拉着许明意退出了密室。 许明意眼看着那一片大火中,有一道人影挣扎着要爬起来,有嘶哑可怖的声音随着火舌往外传来:“昭昭……昭昭……下辈子,我定还会再找到你!” 火光在女孩子乌黑的瞳仁中闪动着,然那双眼睛却只余一派沉静之色,菱唇中吐出来的话语亦冰冷平静—— “那我,便再杀你一次。” 凄厉的叫声刺耳至极,却总归一声声弱了下去,直到见那身影彻底倒下没了丝毫动静,许明意才随吴恙转身离开了这间屋子。 小七将密室的门重新合上。 “附近并无与之相邻的宅院民居,且由它烧吧。”出了外堂,吴恙说道:“待官府赶到时,也剩不下什么了。” 抱着天目的许明意点了头。 堂外的雨丝飘进廊下,她微微仰着头,任由微凉的雨水落在被烤灼的发烫的脸上,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感受着落在脸上的点点凉意,许明意缓缓松了口气。 占云竹这次是真的死了。 再一次真的死了。 即便区区一个占云竹,并改变不了真正的大局走向,前路依旧需要打起精神,但这个人死了,对她而言是终于可以放下前世今生的一个心病了,也不必再分神时刻提防着这样一条毒蛇冒出来害人。 所以—— 死得好。 女孩子在心底简单粗暴地总结着。 “走吧。” 吴恙接过小七递来的伞,撑过她头顶。 二人在一把伞下,许明意跟着他一步步走向院中,叹气说道:“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得到,这险算是白冒了。” “不算白冒。”少年目不斜视地撑伞往前走着,道:“若不进去看一看,日后若当真出了什么事,你必然会因此而心存遗憾悔疚。” 他太了解她了,故而不想让她因今晚之事而有留下任何遗憾的可能。 许明意闻言微微转头看向他——听这话,他似乎从一开始就不认为里面会有什么线索,而只是因为不想她因未知而心存遗憾,所以便陪她、甚至是要替她进去冒险吗? 她不由问道:“若今日你是我,你会进去吗?” 吴恙想了想,如实回答道:“十之八九不会。” 许明意猜到会是这个答案——他行事之谨慎,从来也不比她少。 “若不是有你,我也不会进去的。” 有他在,她总觉得心里仿佛有底了许多。 所以,他们这是因为彼此的缘故,所以遇事时的做法都变得不同了吗? 这么想着,许明意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道:“倒不知是好还是坏了,是不是要变成没头脑的傻大胆了?” 吴恙听得眼底露出笑意:“倒不至于,我好歹还是有把握的。” 这占云竹已至穷途末路,注定是兴不起什么大风浪的。 不过,他若真能给她撑腰壮胆的话,倒也是他的荣幸了。 听他说有把握,显然起先是安排好了一切才进去的,许明意不免有些好奇地问道:“你之前在偷听我和占云竹说话?躲在何处听的?” 吴恙脸色一滞,忙解释道:“岂会——是小七听到他诱你进密室,便禀于了我听。” 偷听她和别的男子谈话这种事情,岂是他会做的? 且他若真去听了,只对方一口一句昭昭,十之八九也是要听不下去的。 听他一本正经的否认解释,许明意弯起嘴角点着头。 然须臾后,这笑意便渐渐散了去,看着夜色中的雨幕,她思索着说道:“我在想,占云竹的话究竟是真是假,我祖父他会不会当真出了什么事……” 中毒这个说法,她也不知该不该信。 正文 460 遮风挡雨 , 从对方骗她进密室这一举动,以及前后矛盾的言辞来看,多半是在撒谎。 可她心中始终还是不安。 祖父离京前自然是安然无恙的,可离京之后呢?万一当真有人得了皇帝的授意而暗中动了手脚呢? “算一算日子,国公应当刚抵达东元城不久,恰值战事之初,一军主帅安危关乎着军中士气,乃至战事成败——”吴恙客观地分析道:“即便皇帝要动手,应也不会选在此时。” 许明意点着头,这些道理她自然也懂得,但谁让狗皇帝向来不做人,叫她实在无法安心按常理去对待。 吴恙也未有一味劝她放心,接着便说道:“但丽族此战,国公的胜算颇大,且国公并非好战之人,只要对方肯降,或许并费不上多少时日便可了结战事——而现下这般时局,的确需要多加防备,可尽早差可信且敏锐之人前往东元,秘密打探国公的情况。” 这正是许明意想听的。 虽然她此前再三叮嘱过秦五叔,若有异样情况发生定要及时传信回京中,但怕就怕有些事情秦五叔无法及时察觉,亦或是传信的过程中出现什么差池。 所以,还是让人去看看为好。 “若当真关乎我祖父身体安危,或还需请一名精通医术之人陪同前去,方可真正以防不测……”许明意思索着说道。 固然有随行军医在,可她还是更愿意相信自己派去的人。 这般关头,不可有一丝大意与侥幸。 而寻常的郎中未必有用…… 许明意不由便想到了阿葵。 阿葵虽说平日里是替她背锅多一些,可小丫头倒也确实好学上进,又有些底子在,故而这一年来,是跟着她学了不少真正的本领的。 见她似乎已有决定,吴恙便道:“此事绝不能惊动了皇帝的耳目,一路上皆需掩人耳目,再三小心,即便是近了东元城,亦不可大张旗鼓直接前往军营。” “没错。”许明意点头,他思虑的很细致长远,即便许家军治军颇严,但也绝不敢说其中没有皇帝的眼线。 为防被人盯上,一切还是暗中进行为好,如此方能占据主动。 “我先写一封信给秦五叔,让他早做安排接应。” “不必如此麻烦,既要尽早动身,信未必会比人先到。”吴恙道:“东元城有吴家暗桩,且与国公暗中应有联络,我让小五一同前去,有他一路安排打点,也能更妥当顺利一些。” 论起于大庆各处的暗桩势力,与行事门路等,许家无疑是比不得吴家的。 若有小五陪同护送阿葵,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当下自是一切以稳妥为先,许明意没有拒绝的理由,转头看着他道:“如此又要麻烦你了——” 吴恙闻言脚下微缓,也转头看向她,正要说些什么时,忽有风起,卷着雨水斜斜袭来。 他便下意识地往她身边又靠近一步,半侧着身子挡在她身前,将风雨悉数阻隔于背后。 许明意看着近在咫尺,身形颀长挺拔的少年,想着今晚发生的一切,事无大小,他似乎一直是这样挡在她前面。 此时雨势颇大,狂风吹得雨丝乱舞,可她所在这小小一方天地,却仿佛被他护得风雨不侵。 遮风挡雨。 这四个字一贯听得多了,仿佛给人十分常见的错觉,因此似乎没什么值得深思细品之处了,可此时此刻,感受着他的保护,她心底的安稳与触动是无法言喻的。 风静止下来,吴恙才举着伞继续带她往前走去。 然而下一瞬,忽有一只手,握在了他撑伞的那只手的下方—— 少女手指纤细微凉,半握着伞柄,半触着他的手,她手上用了些力气,将原本倾向于她的伞身扶正,人也向他靠近了些,让二人皆得以处于伞下。 他虽愿护着她,但她也不是只想被护着的人啊。 察觉到她的用意,吴恙微微一怔之后,眉眼间不禁浮现笑意。 雨雾弥漫中,二人渐渐走远。 …… 雨夜无事可做,此时京中百姓大多都已经歇下了。 京衙里的纪大人就没那么舒服了,这般时辰仍在书房中处理公务。 近来京中表面看似与以往区别不大,一切依旧井井有条,实则已是愈发不安稳了。 这一点,身为京衙府尹的纪栋比谁都要清楚。 不说旁的,近日他白日里就没得过片刻清闲,日日几乎都在处理新的案子。 且这些案子,跟以前常见的那些“老王家不争气的狗偷吃了老李家的鸡”,“卖菜的和卖豆腐的阿婆因争夺摊位吵得不可开交,乃至最后纷纷当街躺下报官,拉都拉不起来”等等不同—— 如今的案子层次渐渐不一样了…… 不少百姓动辄因几句口角而大打出手,偷盗之事更是层出不穷,甚至还出了几桩命案。 在纪栋看来,这已不单单是治安的问题,而是民心开始动摇分散,对朝廷的信任降低,对法纪失去了敬畏之心的体现。 想着这些,纪栋不由微微叹了口气,不止是百姓们心中忐忑,他本人也不例外啊,如今每到临近发俸禄的日子就忍不住悄悄提心吊胆,暗中观察风吹草动,生怕朝廷借故拖欠。 甚至还总忍不住想,若朝廷当真不给俸禄,他是先继续占住位置再说,还是寻个理由辞官?究竟哪种选择的性价比更高些? 毕竟他可不想打白工。 有这功夫,去码头干上一天还能赚个几十文钱呢。 但消耗体力总归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做个账房先生来得更细水长流。 纪大人想着想着,思绪不禁就开始飘远了,手里拿来批注公文的笔下,就差现写出一行“辞官后赚钱的一百种出路”来了。 这时,书房的门突然被从外面叩响,打断了纪大人的思路。 进来的是一名身上沾着雨水的衙役:“大人,前衙有人来报官。” 又来? 纪栋听得头都痛了。 白天不消停,晚上竟也不叫人喘口气吗?莫非雨夜使人悲观伤感,更易生事不成? “是为何事而来?” 正文 461 怎能如此想不开 “回大人,据说是与紫星教有关。” “紫星教?”纪栋不禁皱眉。 紫星教是最擅利用时机蛊惑民心的,京城越乱,他们便越猖獗——尤其是最近,湘王通敌刺杀太后的事一经传扬出去,紫星教上下更是跟过年了似得。 衙役将那前来报案之人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攫欝攫 大意是此人坐在街边关了门的铺子前避雨发呆时,一名年轻男子走了过来,起初只是同他闲聊,后来聊着聊着就变味儿了——此人反应过来,对方竟是企图说服他入紫星教! 这可了不得了。 作为根正苗红的京城人,即便近来落魄了些,但也从未想过要走歪路,于是当场愤然拒绝后,便直奔了衙门而来。 听完这大致的经过,纪栋的心情有些复杂。 紫星教会挑上一些看似生活不如意的人,伺机劝说其入教,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京城的百姓到底还是太正直了…… 要他说,这有什么好直接拒绝的? 如今朝廷这般光景,往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定,怎不懂得利用时机,多给自己留条后路呢? 面对这种入教邀请,何不来个——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反正他如今也大致看透了,紫星教也不算什么十恶不赦的邪教,人家一不伤及无辜百姓,二不偷抢,三不逼迫,至于那些动摇民心的谣言,也多半是据实改变,而并非是凭空捏造…… 这紫星教也就是没找上他了,不然的话…… 不,就算找上他也没用。 据说这个紫星教穷得很。 贫穷让纪大人很快打消了脑海里那个一闪而过的危险念头。 至于前头报案的人—— “去告诉他,同紫星教有关之事均在缉事卫的管辖之内,不归本官管,让他去北镇抚司吧。” 紫星教的人个个狡猾至极,极擅伪装,就连缉事卫都多番扑空讨不到什么好处,又何况是他这区区一个京衙。 且他自己的活儿还干不完呢,拿着这点俸禄,他绝不能再干本职工作之外的杂活儿了。 衙役应声下来,往前头去了。 那人还等在衙门外抄着袖子,虽是夏日,但接连数日阴雨连绵,夜里还是有些凉的。 “已经请示过我家大人了,紫星教的案子不归我家大人管,还请去北镇抚司吧。” 衙役说着,往北面指去。 报案的男人闻言脸色一滞。 哪里? 北镇抚司? 突然觉得这种事情似乎也没什么好值得去报官的男人掉头默默走了。 衙役回转过身,正要关门时,忽然听得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传近,并着模糊不清的喊声。 回过头去,只见雨中一行六七名百姓跑了过来,或撑着伞或披着蓑衣,或干脆冒着雨将衣袖顶在头上。 随着人到了跟前,衙役也总算听清是发生了何事—— “差爷快去看看吧,柳荫胡同后头有一座院子走水了!” “烧得那叫一个旺!” 衙役听得颇为惊诧。 这种天儿也能烧起来,那这点火的人也真是够本事的! “那院中可还有人没有?”衙役率先问道。 “听说住着一位年轻的官爷呢!” “伺候的小厮倒是昨日一早回家探亲去了……” “什么官爷,不是说被夺职了吗?”巘戅阅笔趣戅 听着众人七嘴八舌说了起来,官差也不敢耽搁,将此事禀明自家大人之后,立即就带人赶过去了。 待赶到时,已有不少百姓在附近围观议论——这么大的火,甭说是下雨了,那就是下刀子也得来看呐。 毕竟生活已经足够苦闷,若再没点新鲜事可以拿来凑凑热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可言? 但大家也并非纯粹就是来凑热闹的。 待官差组织了起来之后,许多百姓们便也都帮着一起灭起火。 可火势烧得凶猛,眼瞧着火源又有些蹊跷,说是救火,实则也是半等着将烧料燃尽。 偏偏天公也不作美,救到一半时,雨竟停了。 如此一番忙碌折腾,直到天际边泛起鱼肚白,火势才算被完全扑灭。 烧成了一片废墟的院落倒塌了大半,只主屋几根大梁还勉强支撑着轮廓,阵阵黑烟冒起,熏得附近一带如处浓雾之中。 几名帮忙的“百姓”趁着这间隙,摸到了机关被尽数焚毁的密室之中,将该清理的两样东西藏入袖中之后,方才惊声喊道:“差爷,这……这里好像是个人!” 两名官差赶忙围了过去。厺厽 阅笔趣 yuebiqu.com 厺厽 一团烧得辨不清模样,看大致勉强像是人形的焦黑之物被压在倒塌的青砖下。 官差们未有擅自移动,立即请了仵作前来验看。 经仵作确认,确实是一具尸体无误。 看着尸首覆着白布被官差抬出,围观的百姓们或投去猎奇的目光,或是同情叹息。 这时,忽然有一名小厮打扮模样的年轻人跑了过来,看着被烧成灰烬的宅院,小厮惊诧之后,扑跪了上去放声大哭。 “大人!您怎能如此地想不开!” 便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叫人群里顿时炸开了锅。 都是看惯了热闹的人,谁还没点基本的推断能力了? “嘶……这莫不是自己点的火?” “听说先前特地让这小厮回去探亲,许是故意支开,想要自我了断呢……” “没听方才那几位差爷说吗,在那密室里还发现了火油的痕迹,是拿火油点的火,这必是早有准备了。” “想来是近来官路不顺,一落千丈之下,钻了死胡同……” “岂止是官路不顺,家里的人也都没了,孤零零的一个,也是怪不容易的……哎,可怜人啊!” “什么可怜人……我看你们这两日是没出门,还没听到城外传来的那个消息吧?”手里牵着个正吃包子的小娃娃的男人说道。 不少人皆纷纷朝他看去。 这位带孩子的大哥可是熟面孔了,且论起八卦来,人家不仅知道的多,还保真! “什么消息?” “快说说……” “此事说来有些话长……”男人说之前,先是问道:“诸位可还记得去年受夏府姑娘威逼利诱,险些害了镇国公府许姑娘的占姑娘占云娇了?” 正文 462 真是报应 , 见有几人相继露出摸不着头脑的茫然神情,还有人嘴巴张了闭,闭了张,脸都要急红了还是想不出关键来,男人不禁摇了摇头。 这一届质量明显不行啊,基础都没打好也好意思出来听八卦? 好在还是有鹤立鸡群者在的,有人高声应道:“我记得!不就是这位占大人的胞妹吗?那件案子当时可是轰动一时呢!” 脸急红了的那个手指点了点,恍然道:“对对,我也记得!她怎么了?不是早已被流放了?” “的确是被流放了。”带着孩子的男人压低了些声音,同众人说道:“可在流放的路上人差不多已经疯了……” “疯了?” “怎么疯的?” “还能是怎么疯的,想也知道必是受不得流放之苦呗……” “这不见得吧?去年衙门审理此案时,我可是亲眼旁观过的,当时眼瞧着这位占姑娘指认起夏家姑娘来,倒还像是个有担当,能扛得住事的,怎会说疯就疯了呢?” 见几人讨论得差不多了,男人适才又说道:“怎么疯的不好说,且也并非完全疯了,不过……如此半疯癫半清醒之下,倒是说出了好些不知真假的惊人之言来。” 这话无疑颇为吊人胃口,众人忙就往下问。 男人显然深谙说八卦的节奏,拿捏的可谓十分精准,犹如一位资历老道的授课先生:“……据这位占姑娘说,她的这位兄长占大人,早在立下救驾功劳之前便暗中去牢中探视过她!” 这话乍一听似乎没什么不对。 但优秀的学生却总能很快发现关键之处:“照此说来,所谓落水失忆竟是假的不成?!” 众人突然被这一句话给点醒过来。 对啊! 先前不是说救驾时受了伤,阴差阳错恢复了记忆? 若是真的,那这便是在欺君啊! “不仅如此,那占云娇还说了,自己当初之所以会那般痛快地指认夏家姑娘,便是因为兄长的劝说,兄长答应了事后会帮她脱身……”男人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气氛却越来越火热。 “竟还有这等事?!” “这分明是在利用胞妹对付夏家,借此来报私仇啊……” “若只是报仇倒无可厚非,毕竟夏家姑娘的罪行是真,可这不是明摆着哄骗亲妹?亲妹已落得那般田地,他还能做出如此枉顾法度的允诺,未免也太过精于算计,心思深沉……” 亏得还美名在外,说是什么读书人表率,有君子之风! 有人作势就要朝那覆着白布的尸身方向“呸”去,一名糙汉率先抢在了最前头——他清晨还没来得及漱口,他嘴臭,他先呸! “还有更匪夷所思的呢……”男人的语气中仿佛传达着“前头说的这些不过是开胃点心,真正的硬菜还在后头”。 人群已经越围越多,越围越紧密,将男人和他的孩子紧紧地围在了中间。 官差看过去,不由皱了皱眉,打算就地叠罗汉呢这是? 众多竖起的耳朵下,男人低声说道:“据占家姑娘称,她家中母亲先前经郎中看过许多回了,本是少说还有数月可活呢……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儿子好不容易活着回来了,怎反倒突然提早咽气了呢?” 男人说到此处,面色已有些凝重:“这占姑娘不知是有什么依据,还是当真疯了,竟在流放的途中哭骂着说,定是她兄长害死了她母亲,省得日后误他官途……说她兄长是想趁着其父乃是戴罪之身被斩首而亡,有一两分理由不必守满孝期,一并早早混淆过去!” 这次人群中彻底炸开了锅。 “这可是弑母!” 男人赶忙摆手道:“这话可不能乱说,都是那占家姑娘讲的,咱们没有证据,只听一听便好,可千万别传扬出去!” “此事如此可疑,还不叫人猜一猜了?” “就是……若连失忆之事都是假的,当初母亲病重也不曾现身,便足可见其毫无孝心可言!这样的人,能干出如此恶毒之事那也不奇怪了!” 有不少代入感强的,已经听得上了头。 试想一想,这占家姑娘先是被自家兄长摆了一道,紧接着死了亲娘,偏偏这位兄长还被圣旨褒奖当了官——换谁谁不疯? 且占家姑娘这么一疯,愈发显得这些事情是真的了! 这不就前后呼应连贯上了吗? 有人甩了甩手,简单粗暴地给予了总结。 “先前还有好些文人替其赋诗呢……” 这下怕是脸都要被打肿了,且得连夜召回诗作焚毁吧? 众人议论间,有人忍不住唾骂起来。 “死者为大……” “是啊,尸首还在这儿呢,也不怕夜里做噩梦?” 众人想想也是。 于是便有人提议要骂不如去前面的茶馆里去骂,还能边喝茶润嗓子。 这么一合计,便都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而随着人群一同散去的,自然还有他们口中的消息。 很快,此事便在城中四下传开了。 占云竹的尸身被抬回了衙门验看,但已烧得几乎不剩什么了,最后也只能“顺应民心”定论为自焚而亡。 同其先前“投河自尽”不同,此番其身死之后,再无半句称颂惋惜之言,反倒尽是一些不堪的议论与揣测。 消息传到兵部尚书府中,纪婉悠有着一瞬的怔然。 占云竹……死了? 就这么死了吗? 短暂的失神之后,女孩子冷笑一声,缓声道:“还真是报应。” 但她并不认为对方会是自焚。 这样的人,想方设法保命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舍得自我了断?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答案——必是哪位英雄做好事未留名了。 想到这儿,纪婉悠脑海里不由闪过了一道少女的身影。 会是许姑娘吗? 她细细回忆了许家姑娘在数次提起占云竹时的态度与眼神,不禁觉得极有可能。 但这个猜测,她只管埋在心底便好,绝不能同任何人提起,也不必向许姑娘多做询问。 “怎么不往下说了?外面是怎么骂他的,接着说。”纪婉悠端起一盏茶,向丫鬟催促道。 丫鬟正处于惊诧之中:她家姑娘……为何会如此平静? 且平静之余,似乎还有几分愉悦之感? 再有方才那句……“还真是报应”? 正文 463 反要报恩? , 小丫鬟心惊胆战地观察了片刻,确定自家姑娘的确不是悲极反笑,也并没有受刺激而神志不清的迹象,才敢继续往下说。 且说着说着,因受了自家姑娘愉悦的情绪所感染,便也就渐渐收起了起初语气中的犹豫和不忍。 纪婉悠听着小丫鬟自各路打听来的传言,不禁觉得单喝茶有些可惜了。 于是,纪修过来时,所见到的便是女儿正坐着喝茶吃点心这静好的一幕。 “父亲身子还没好,怎往女儿这里来了?”纪婉悠起身相迎,扶着自家父亲在椅中坐下。 从翎山行宫归京再到被收押于大理寺,纪修吃了不少苦头,这两日刚回到家中,一直在吃药休养着。 “来看看你……” 纪修看着眼底含着笑意的女儿,不禁有些犹豫。 他本以为女儿应当已经得知了占云竹身死的消息,他担心这丫头想不开,赶忙就过来了。 可现下看来,女儿显然是还不曾听说…… 一时间,他倒不知是该将此事告知女儿,还是暂时先瞒着。 察觉到父亲的踌躇,纪婉悠并未坐下,只站在他身边,主动开口说道:“父亲是想说占云竹自焚之事吗?女儿都已经知道了。” 纪修听得意外不已。 已经知道了? 已经知道了,还能坐在这吃吃喝喝?! 好家伙,这还是他闺女吗? “先前是女儿被蒙了眼,未能听得进去父亲的话。”纪婉悠惭愧地道:“竟险些叫父亲因此而遭了险……” 纪修既惊且喜。 所以他闺女这是想通了? 虽说占云竹已经死了,横竖也兴不起什么风浪来了,但若女儿尚未死心,少不得是要为此伤心的——没哪个父亲想见自己的孩子难过。 “女儿先前是被他给骗了,待醒过神来便也就立即死心了,想害父亲和咱们纪家的人,女儿巴不得他早些遭报应呢。” 她喜欢的只是对方精心堆砌出来的假象,当明白那个人并不存在时,她再看占云竹时,便只当是仇人了。 只方才忽然听闻他身死,有一瞬间的反应不及,及心中一闪而过的刺痛——但她很清楚,那短暂的刺痛,并非是因为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而是先前让她付出真心的那个假象也一并随之消失了。 但既是假象,也没什么再值得留恋的了。 纪修欣慰地点着头:“父亲就知道,婉儿向来是最聪明的,总会有看清的这一天。” 不过,他眼瞧着女儿这模样,显然是十分笃定占云竹暗中加害他的事情…… “话说回来,婉儿是如何知道占云竹要加害为父的?是那封仿造而来拿来诬陷为父的密信吗?” 说实话,他也只是怀疑,而并无充分的证据。 在行宫时,当场说是占云竹仿造,实则只是出于不负责任的直觉而已。 而若换作往常,婉儿听了这话,恐怕根本不会信,且还要倒过来说他对姓占的有偏见—— 所以,婉儿究竟是如何确定的? 若非是铁证当前,亲眼所见,只怕都不足以说服她。 “你们都去外面守着吧。” 纪婉悠将丫鬟屏退之后,方才将当时在行宫中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给父亲听。 说着,伸手将还挂在父亲腰间的那只荷包摘了下来。 这险些害了父亲的东西,却还被父亲当成宝贝一般对待。 “……”听完这番话,纪修惊异不已。 他竟不知姓占的狗东西背地里还做下了这样的陷阱! 纪婉悠取过一旁针线篮里的剪刀,几下将那只荷包剪碎了,边有些心虚地道:“回头女儿亲手给您绣个更好的,您也是有身份的人,该配个料子上乘些的……” “好。”纪修眼中已泛起笑意,也不同女儿翻旧账,他的女儿也是被骗的那一个,且已经足够警觉了。 “所以这回多亏了许姑娘,若非是许姑娘相助,您恐怕……”纪婉悠说到此处,戛然而止,没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只拿“您懂的”的眼神作为代替。 说到这个,纪修眼底的笑意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复杂之色。 他前不久才挨了镇国公一顿打,胸口的大鞋印子才消下去没多久,曾暗中立誓只要有机会是一定要让镇国公府好看的——这想法还没来得及实施呢,合着报仇不成,他还得报恩? 但见女儿还在等着自己表态,他也唯有道:“我纪修行事一贯恩怨分明,此事我且记下了。” 听了父亲的话,纪婉悠想了想,到底是没将许家姑娘那一句“日后也难保我不会利用贵府来成事”的狠话说出来…… 她在一旁的椅中坐下,问起了心中最担忧的事情:“父亲可曾想过此番占云竹诬陷父亲,究竟是在替何人办事?” 提到这个,纪修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还能是谁……即便是夏廷贞的诡计,却也不可能瞒得过皇上。” 凶手是湘王,皇上只怕一早就清楚了。 只是起初皇上必然不曾想到湘王谋害太后之举背后的真正目的,直到回京后湘王通敌之事被揭开…… “那……皇上会不会再次对父亲下手?” 这个问题,纪修这两日也仔仔细细地想了许多遍。 此时他答道:“应当暂时不会,此番我险些被污蔑,乃是被文武百官和百姓们看在眼中的,我身为兵部尚书若再次出事,定会引来朝臣猜测,致使人心不稳,而眼下又正是多事之秋……想来只要我装作不知,不捅破此事,咱们纪家便暂时还是安稳的。” 但,也只是暂时。 且经过这件事,他寒心之余,这几日心中不由浮现出了一个念头来…… 皇上可以如此毫不犹豫地选择对他下手,当真单单只是因为他有毒害太后的动机吗? …… 次日,雨后初霁,空气凉爽宜人。 京中一连下了数日的雨,雪声茶楼外的那棵老樟树浓荫如盖,仿佛被雨水泼洗得愈发鲜绿许多,晨光洒下,树叶随风轻晃间,片片金亮。 堂内,明日便要动身的阿葵,正同寿明说着话。 寿明将一只匣子交到了她手中:“这个你带着……” “这是什么呀?” 正文 464 大势所趋 , “是《狐女》的下卷。” “下卷?”阿葵惊喜不已:“你写出来了?” 她之前看了他写的上卷,可是心痒得很呢,但知他事忙,要办的不止是茶楼伙计的差事,故而一直也没好意思催他。 这般之下,只叫自己暗暗下定决心,往后再也不看这等结局还未写出来的话本子了。 寿明点着头,笑着道:“还有两本是新故事,刚写到一半。” 新故事? 阿葵眼睛亮亮——她可以! 反正决心这东西下了通常就是拿来反悔的嘛。 只不过…… 小丫鬟思量了片刻,狠了狠心又将匣子塞回到了寿明手里:“此番我出远门,是有极要紧的差事在的,我这个人一看起话本子来脑子就迷糊了,你还是先替我保管着,待我回来再同你取。” 姑娘说她医术尚可,但于毒理之上欠缺颇多,给了她两本医书,让她让路上好生琢磨。 这种时候,话本子就是影响她学习的拦路虎,自是不能带的。 见她一幅郑重之色,寿明便也笑着收回,点头道:“是我考虑不周,那我先给你放着。” 他本是怕她在路上枯燥,才连熬了几个大夜给写出来的。 “你若得空……不妨将那新故事的下一半也一并写出来,这样等我回京时就能一下看个痛快了。”阿葵认真提议道。 寿明点头答应下来,咧嘴一笑。 新故事可以一次写完,但新故事写完,还会有更新的故事,他的故事可永远写不完。 小七从外面回来,一眼就看到了在堂中相视而笑的两个人。 隐隐察觉到了什么的小七全当没看到,如个隐形人一般尽量降低存在感,脚步轻而快地上了楼去。 “公子。” 小七来到二楼临窗的位置前,行礼后低声禀道:“王爷使人传话,请公子前去平清馆一叙。” 吴恙微一点头,下意识地看向对面坐着的许明意,温声问道:“可想去平清馆吃点心?” 记得上次她夸过一回平清馆中的杏仁酪—— 许明意含笑摇头道:“常吃便腻了,隔两日再去吧。” 今日燕王寻吴恙,兴许并无什么十分要紧之事,但她今早已是听说了,再有三日,燕王和敬王便要离京回封地了——祭祖之事与湘王的案子,已经耽搁了不短的时间,久待并非妙事。 所以,燕王今日多半是要同吴恙话别。父子叙别,她自是不便搅扰。 然而,却听一旁的小七说道:“王爷倒是还另外交待了一句,说是倘若许姑娘同公子在一起的话,还请许姑娘也一同过去。” 许明意听得一怔。 王爷怎就知道她和吴恙在一起? 吴恙有些不甚自在地轻咳一声——大约是因为他除了办正事之外,便多半是同昭昭呆在一起,是也没什么难猜的。 既是如此,许明意便随吴恙一前一后往平清馆去了。 待下了马车时,许明意已变成了一副少年模样。 来至馆内,便有眼熟的伙计迎了上来,熟稔地将人请去了后院雅室内。 吴恙到底是走的翻墙这条路,自是比她要快,待她到时,父子二人正坐着吃茶。 “晚辈见过王爷。” “此处没有外人,不必多礼。”燕王笑着伸手:“许姑娘请坐。” 许明意坐下后,燕王将桌上的一只朱漆雕梅花镂空匣子推到她面前,道:“我今日入宫向母后请安时,她托我将此物捎带给许姑娘,是当作先前在陵庙中得许姑娘相救的谢礼——此事不宜声张,她一贯又深居简出,不轻易见人,若突然宣许姑娘进宫,恐被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许明意点着头应“是”,这些道理她都懂,可是……先前太后娘娘不是都已经给过她一只陪嫁镯子了吗? 面前的匣子雕着镂空花纹,她隐隐瞧着,像是满满当当的首饰等物,且必定十分贵重,不由便道:“太后娘娘当真是太客气了。” 燕王笑而不语。 客气? 他倒觉得母亲是太心急了。 接下来,燕王同吴恙细说了一些交待。 听着这并不曾避讳自己的话,许明意心中隐隐有了些许分辨——总觉得王爷这些话里,虽未明言,却也似乎透露出了某种打算…… 这一世,太后娘娘并未出事,或还将依旧被皇帝当作人质留在京中。 可燕王显然还是有想法了。 想来这便是大势所趋,有些事情到了眼前,已经不是做与不做的问题,它通常并不给人选择的余地,而有决断的人往往明白,真正的生路不是空等来的,而是需要自己去闯——哪怕是刀山火海。 说到最后,燕王看着面前的两个孩子,并不隐瞒自己此时的想法:“即便不至于走到那一步,然而当今天下局势如此,山河已有飘摇之势,即便只是为了自保,亦不可毫无准备。” 吴恙和许明意皆认真点头。 这是来自长辈坦诚的提醒,也是日后他们所需要去面对的。 “离京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办。”燕王说道:“当年那位旧人的具体住处,已经打听清楚了,我需亲自见上一面。” 此事他先前曾提过一句,吴恙还有印象——此人或许知道当年纪尚书二子之死背后是否另有蹊跷。 “王爷打算如何去见?”吴恙问道。 “现下我自是不宜冒然离京,故而本打算将人秘密带至京中相见。”燕王说到此处,看向许明意:“只是此事还需先同许姑娘打个招呼。” 这也是他此时提起此事的原因所在。 许明意的眼睛动了动:“莫非此人同我外祖家有什么关连吗?” 先前听王爷说,人在临元。 燕王含笑点头——许姑娘很聪明。 “据手下之人查实,此人这些年来一直在元家商号下的一间铺子里做事。” 他记得临元元氏商号,是许大哥原配嫡妻的娘家产业。 而他若要将人带到城内,直接相邀对方必然不会答应,为保妥当。不惊动不该惊动的人,少不得要动用些手段——也就是……将人暗中掳来的意思。 虽并不会伤及对方,但出于礼节,还是要同未来儿媳妇打个招呼的。 正文 465 拉不住了 , 毕竟母后再三交待过了,娶儿媳妇过门这种事比不得其它,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粗心大意,需得尽量细致。 论起来,这并非是他所十分擅长的,但人活在世,哪有多少天生擅长的事情,不外乎肯不肯用心罢了。 “这个简单。”许明意立即道:“王爷不必出手,我且使人快马加鞭送封信过去,让元氏商号中的族人将其顺带带来京城便是,如此也更方便掩人耳目,绝不会叫人察觉分毫。” 元氏族人向来自立,虽不常登镇国公府的门,但基本的来往从未断过。 且元氏在京中也有几间铺子,时常会两地往来。 故而写封信,托元氏族人将人带过来,要比燕王殿下掳人来得更周全,人一丢好几日,元氏商号少不得还得报官。 “……”燕王怔然之后,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他提起此事,本意是要跟孩子打声招呼,可小姑娘直接就将事情给揽下了。 不知道的,倒要说他委婉暗示孩子帮忙了…… 偏生小姑娘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神态认真地道:“都是为了事情能办得更妥当,王爷不必同我客气。” 见小姑娘眼神坦荡,燕王便也摒弃了那些条条框框的细致想法,含笑拱手道:“那便有劳许姑娘从中安排了。” “只是不知王爷可否晚上一两日动身?临元到京城,商号赶路,少则也要三日。” 这还不包括朱叔赶去送信的时间。 “晚个一两日倒是没有太大妨碍。”燕王道:“为避嫌,我本就打算同三弟一前一后离京,让他先行便是。” 许明意点头。 如此便方便安排了。 “事不宜迟,晚辈现在便回去安排此事。”许明意起了身施礼说道。 吴恙随之起身:“我送一送你。” 这两步路有什么好送的? 许明意觉得没有必要,但见他已离了椅子,也不好拒绝,二人便一同离开了雅室。 行至廊下,她便叫人止了步。 且他当真就只是为了送她,而不是有什么话要单独同她讲。 许明意低声道:“前面好些人呢,总不好叫人认出你来。” 吴恙“嗯”了一声,点了头,眸光柔和地目送她离去。 待折返回雅室内,就撞上了一双含着意味深长笑意的眼睛:“你这小子,运气好,眼光也好……许姑娘这孩子,同寻常姑娘家十分不同。” 少年对此没有丝毫闪躲:“是,我也这样认为。” 从一开始接触到昭昭,他便觉得尤为欣赏了。 且那时欣赏之余,还颇为惋惜——这样的姑娘家倘若是个男子的话,定可成大事。 现下想想,他当初有如此想法,怕是年少不知媳妇宝贵…… 父子二人又谈了许多。 窗外骄阳渐烈,翠绿的芭蕉微微卷了叶。 “湘王之事后,皇上尤其听不得洞乌二字……昨日我随群臣入宫议事,隐隐听出了皇上有攻打洞乌之意。”燕王说道。 攻打洞乌? 吴恙极快地皱了一下眉。 湘王通敌之事败露,当务之急是该派人前往滇州重新收编湘王封地驻兵,整顿封地事务,消除湘王可能留下的隐患—— 至于洞乌,没了湘王里应外合,他们此时必然不敢大肆进攻,即便有心要生事,也该清楚眼下并不是什么好时机,而这间隙,已足够朝廷在滇州建立起相对牢固的防线。 相较之下,此时出兵攻打洞乌,只会让局面更加混乱,滇州那个烂摊子还没收拾,贸然出兵,吃败仗甚至也是有可能的事情。 皇帝此举,说是意气用事也不为过。 这显然是被气昏了头了。 吴恙道:“此举弊远大于利,想来大臣们定会劝说阻拦。” 燕王点头。 阻拦是必然的。 但拦不拦得住就不好说了。 果不其然,两日后的早朝之上,庆明帝便提起了攻打洞乌之事。 不少官员先后站了出来,陈明此举弊端与有可能带来的后果。 庆明帝眼底一片沉冷之色:“洞乌勾结我朝藩王,欲乱我大庆根本,朕若就此轻轻放下,我大庆颜面何在?朕又有何脸面去向险遭其暗害的母后交待?” 大臣们听得脸色各异。 怎么还把太后拉出来了! 什么颜面、脸面的……皇上难道还没能看清现实吗? 且万一打了败仗,岂不更没脸面? 大臣们竭力劝说之际,一直没表态的夏廷贞站了出来。 “臣认为陛下所言在理,洞乌若不及时铲除,日后必然是一大祸患。” 不单是威慑,竟直接还铲除上了? 后面的几名武官听得直瞪眼——说得轻松,当是铲大粪呢!一铲子下去说除就给除没了? 而见夏廷贞发了话,相继又有几人站了出来附议。 双方官员争执不下。 然而这都抵不过庆明帝决心已定。 最终还是敲定了出兵征讨洞乌之事,点了刘升为主帅。 见刘升站了出来领旨,同夏廷贞对立的几名文臣顿时脸色更为难看了。 怪不得昧着良心赞成皇上出兵的提议…… 这怕是打着想让刘升借机收编湘王兵马的算盘! 但凡长了眼睛的,谁不知道刘升是他夏廷贞的人? 看破了这一点,几位大臣既气愤又悲哀,甚至颇感失望。 皇上虽说一贯也说不上有什么大智慧,少了些真正的格局,且大家对此心里也都有数,但以往好在皇上还算听劝,知道顾及他们的想法,现下倒好,俨然就跟那离了绳的驴似的——拉不住了! 离开金銮殿后,不少官员叹气拂袖而去。 “江太傅请留步……” 今日特地入宫禀事的纪栋,快步追上了前头一名须发皆白,眉眼间颇有几分威严之色的老者。 这是当朝资历最老的太傅大人,江裴。 至于这资历老到什么地步呢——此乃前朝最后一名状元,大庆立国后,被先皇所赏识,起初入了礼部。 “纪府尹何事?”江裴看着走过来的纪栋问道。 “下官不才,有一事想要请教大人……”纪栋长施一礼。 江裴眼中含笑捋了捋银白胡须,他一贯喜欢知礼的后生,且这位纪府尹为官清正,他素有耳闻,是为语气颇为和缓:“请讲——” 正文 466 头发就是这么没的 纪栋便又往前一步,微微倾身,低声问道:“下官冒昧想请教请教太傅大人……当年前朝败落之后,不知太傅大人是如何得了陛下青眼?” 两朝交替之际,究竟是如何做到如此完美的过渡的呢? 对于太傅大人这无空窗无缝隙做官的经历,他实在很钦佩羡慕。 江太傅听得眉毛一抖,险些认为对方是在讽刺他,可一抬眼,却见面前的后生眼神真挚,倒确实是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 “纪府尹问这个作何?”江太傅一脸肃然。 “下官只是想同太傅探讨一二……” 探讨? 这难道还是什么博大精深的学术不成? 江太傅的脸色变幻了一瞬,那双眼睛仿佛在说——年轻人,你的思想很危险! 纪栋轻咳一声。 思想超前者,往往确实是有些危险的,且一个人走极容易走岔路…… 所以他这不就找上作为过来人的江太傅了吗? 毕竟皇上近来的作为实在叫人不安。 前有征讨丽族,如今又是洞乌……打仗难道不要银子的吗?自家国库什么情况心里没数? 以往他竟没看出来,皇上还是个败家子。 哎,他平生最看不惯的便是谁败家。 一想到这里,纪栋便觉得心痛至极——再这么下去,发不出俸禄指日可待。 而一旦真到了那等地步,朝廷所面临的危机又岂会单单只是国库亏空…… “……”隐隐被面前后生的悲观情绪所感染,江太傅也下意识地往身后金銮殿的方向看了一眼。 结合现下之局面来看,及他这十八年来的观察,不可否认的是,现如今大庆的这位君主,是他带过最差的一届。 即便是前朝最后一位皇帝,在亡国上面的造诣,比之这位恐怕尚要逊色几分—— 毕竟前朝尚有气数已尽的客观事实存在,而当今这位,却是凭借自身的真本领,将局面生生给作成了如今这般境地…… 倒也不是说对方存心而为之,而是有些人的心性与能力摆在那里,便注定是担不起大任的。 想当年,大庆初立,皇子纷争初显端倪时,这位打着的乃是“仁德”的名号。 然而日久方能见人心,谁又能想得到对方这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优点,竟然还是包装出来的假象呢。 想着这些,江太傅说不忧心是不可能的。 他已是一把年纪了,黄土差不多已经埋到脖子处了,按那些豁达些的说法,该是早已看淡了生死的。 可他实在是看不淡啊。 他本打算明年便辞官来着,家里儿孙一大堆在等着他打着玩儿——这谁舍得死? 且即便抛开自身生死,他总也得替家中后辈谋划一二才行。 朝代更替时的凶险,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稍不留意可能便会摔个粉身碎骨。 但嘴上自然只能道:“这种事,讲求的乃是顺其自然……” 纪栋忙应道:“下官明白……” 就像他当年考中时,不少人同他请教经验,读书时便已将头发给读稀了的他,也皆是拿淡然从容的语气回答——顺其自然。 所以,但凡是成功些的,谁的人生中还没几回顺其自然了? 见他很是上道,江太傅缓声说道:“纪府尹晚间倘若得空,倒不如随本官去平清馆坐一坐。” 纪修赶忙施礼:“下官定不失约。” 江太傅含笑点头。 他虽有丰厚经验,但却未必适用于眼下局面,有时还是要听一听年轻人的想法的,取长补短,方能成事嘛。 二人一前一后走远。 看着江太傅略显老态蹒跚的步伐,走在后面的年轻御史宋典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江太傅尚且健在,可这天下却似乎又要再一次陷入乱局了…… 转头看向身侧之人,只见老师眉眼间亦有忧色。 今日早朝一议,实在使人心中不安…… “学生打算回书院转一转,老师可要一同前去?”宋典开口说道。 他初入官场不过数年,而今光景不盛,难免会有茫然不得志之时,每当心中迷茫时,便习惯回一桐书院内走一走。或同学子们说一说话,或单独于藏书楼内翻一翻先人留下的旧籍,亦或是即便只是在竹林中走一走,心中便总会安宁许多。 “我便不去了。” 明效之负手而行,语气里有一丝叹息。 出了内宫门,上了官轿,轿帘一经垂下,不多时便叫人觉得闷热起来。 今日早朝上议事繁杂,分歧颇多,难免拖久了时辰,午时的骄阳悬在头顶,正当炎炎之时。 “落轿吧。” 官轿穿过一条长街后,明御史出声道。 “大人,还没到呢。” “无妨,本官想下来走一走。”明御史自轿中弯身行出,抬眼观四下,前方不远处便是熟悉的高墙华府。 这条路他每日都要乘轿走上一个来回,走了已快二十年了,故而即便只是坐在轿中,也知是到了此处。 明效之缓缓走着,在经过那一堵熟悉的后墙时,不由停下了脚步。 他抬头看着那院墙内伸展出来的枣树枝叶,叶薄而翠绿,其间青黄花朵细碎。 随从看着自家大人张望枣树的模样,不禁有些疑惑。 这枣子成熟要等到秋日呢,大人莫不是已经馋了? 每年这棵树上的枣子成熟时,他家大人路过此处,都要踮高了脚,挥着牙牌去打落几颗下来尝尝。 不得不说,长公主府上的枣子的确是又脆又甜。 但每当他跟着大人干这事时,总觉得十分心虚,尤其是有时大人才刚在宫中弹劾过长公主,转头就来偷枣子吃…… 明御史在此静立了许久,正要离去时,忽然见那枣树枝叶一阵窸窸窣窣的晃动。 这般动静,显然不像是风。 而下一瞬,便见一只玉白的手攀在了树枝上,再有片刻,冒出了一个脑袋来。 明御史瞧得一愣——怎么又爬树! 那人已经顺着树干坐在了墙头上,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当心些!”明御史忍不住紧张地提醒道。 敬容长公主闻声望去,愕然一瞬后,微微瞪大眼睛:“怎么又是你?” “本官只是路过。”明御史正色看着她,文官的派头十足,微微皱着眉:“你府里的侍女呢?怎也没人跟着你?” “我刚午睡醒来,趁着她们不注意偷跑出来的。” 长公主的语气有些漫不经心,显然并不将他语气里的管束放在眼里,说话间,从腰间那只藕粉色的布口袋中摸出了几颗青葡萄,送入口中,边吃边说道:“我又不跑出府去,就是坐在这儿吹一吹风。” 随着她惬意荡脚的动作,粉衫青裙,在夏风中微微轻轻摆动着。 明御史有些短暂的失神。 她幼时的确爱爬树爬墙,总是坐得高高的,可他就不行了,他怕高,所以不能跟她一起。 “可是有心事?”他的语气不自觉放缓了许多。 幼时她有心事时才会独自藏起来。 “当然。”长公主又塞了一颗葡萄,埋怨着道:“谢姣姣今日没让我吃冰酪!” 明御史一怔,就为了这个? 他略觉得有些好笑,但见她气鼓鼓的模样,便道:“太冰之物你吃不得,郡主也是为了你好。” “可她吃了好些,还当着我的面儿吃!” “……”明御史沉默了一瞬,这的确是有些过分了。 “回头我让许家姑娘好好说说她……” 听着这絮絮叨叨满是孩子气的话,明御史面上现出淡淡笑意,枣树在他头顶投下一片阴凉,叫他觉得心中平静清凉许多。 他突然觉得,殿下若能一直这样也好,至少无忧无虑。 只是如今大庆这局面,又能护她几日安稳? 明御史眼底浮现忧虑之色,再看向墙上坐着的人,一句压在心中许久的话,声音低低地说出了口—— “以往我总是刻意挑了殿下的错处拿去弹劾,实在很不应该。殿下是养歌姬还是养面首,按说都轮不到我来置喙……” 他如今突然想通了许多,什么名声不名声的,这些本就不是她所在意的。 或许,她只需要开心尽兴的活着就好。 他语气惭愧地道:“即便我本是不愿让那些别有居心之人混近殿下身边,恐他们对殿下不利,但言辞过于激烈,实在太不体面,也确实给殿下带来了诸多困扰。” 况且,他也的确是有私心在的。 他很清楚,这种事一旦掺了私心,那便落了下乘,看待事情也就注定失了公允。 敬容长公主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之后,转头看向他,不解地问:“你在说些什么呢?” 明御史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看向她手里的葡萄,随口问道:“这葡萄酸不酸?” “甜着呢。” 长公主摸出两颗,朝他丢了过去:“不信你尝尝。” 明御史赶忙伸手去接,然而只堪堪接住了一颗。 他弯腰将那颗落在地上的葡萄捡起,拿手指擦去沾着的灰尘,放进了嘴里,颔首道:“不错。” 敬容长公主看得笑起来,堂堂左都御史大人还捡葡萄吃啊。 “你该多吃些果子和青菜呢。”她指了指对方的头顶:“上回见你头顶光秃秃的,我听嬷嬷说过,多吃菜头发才能长得快,对了,还有芝麻!” 明御史抬手摸了摸头顶的乌纱帽——很难看吗? 他怎都忘了,她自幼就是个重视外表的…… 他正要往下接话时,忽然听得墙内传来一道喊声。 “谢定宁!” 这声音来得突然,墙上的长公主吓得一抖,连忙道:“我不同你讲了!” 说着,便抱向了那棵枣树。 “当心着脚下……”明御史紧张地提醒道。 “我知道!” 这道声音很快便和那一抹青衫消失在了墙后。 明御史隐隐还能听到母女二人的斗嘴声,叽叽喳喳,谁也不让谁。 他无奈笑笑摇头,抬脚往前走去。 离了长公主府后方,再往前去,便是热闹的街市。 明御史手里捏着那颗晶莹的葡萄,目光落在了街边的一家医馆门前。 他这头发掉得着实有些厉害,尤其是最近——年轻时洗发便只是洗发,而如今每每洗起头发来,看着手里掉落的发丝,他甚至觉得自己仿佛跪在佛殿内正在经历剃度。 估摸着单是靠食补恐怕远远不够,是时候寻求医术上的帮助了。 明御史折身回到轿中,换了身常服之后,便毅然走进了医馆中。 堂内有四五名百姓在等候着郎中看诊,这间隙正在闲聊。 但闲聊的内容与各人脸上的神色却并不轻松。 “听说又要打仗了……” “许将军出征还没回来呢,又要开始打了?” “这回是和洞乌。” “洞乌可不好打啊……”有老者摇着头道:“先前许将军亲自领兵都没讨到什么好处,那地方据说是易守难攻。” “我家中才有南边的远房亲戚来投奔,据说外面到处都是灾民……难不成当真又要乱起来了?” 明御史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的头发,就是这么掉没的。 三日之后。 金乌西落,天际边赤霞满目。 这时,一行十来人,并着三辆车进了城门,正由城门守卫察看。 打头的是一辆马车,后头跟着的是骡车,骡车之上盖着油布,掀开来看,是些崭新的漆器。 “小的们是元氏商号的,每月都会进城一两趟。”一名穿藏蓝长衫的中年男子态度恭谨客气地递上商号的文引,“请大人过目。” 官差只扫了一眼,便露出了笑意:“都是熟面孔了。” 元氏商号同镇国公府的关系,他还是知道的。 说着,便让手下的人放了行。 中年男人道谢后,带人进城而去。 赶马车的是一名身穿短打,肤色偏黑,约四十上下的男人。 从进城开始,他便未曾四处张望哪怕一眼,待来到元氏商铺外,将马车停稳后,则是随众人搬挪起了骡车上的东西。 “老梁,说了多少次了,你不必做这些。”穿长衫的中年男子向他摆摆手,说道:“先进来歇一歇吧。” 被唤作老梁的男人垂眼应了一声,跟着东家一起走了进去,从走路时便可看出,其右脚有些毛病。 东家体恤他,从不让他做重活。 然而老梁依旧觉得此番东家带他进城,似乎透着蹊跷。 正文 467 见识见识 , 他这些年在元氏商号,不过是做些后院中的杂活,若说进京办事,这是头一次。 可他一个跛子,嘴也笨,跟来又能做些什么? 偏偏东家点了他的名,要他来赶车。 似察觉到他的不解,中年男人在堂中坐下后,接过伙计递来的茶,边笑着说道:“这些年你也没机会见识见识京中的热闹,今次正好顺便带你来看看。” 向来沉默寡言的老梁垂下眼,他倒也不是很想要这个机会。 这时,铺子外隐隐有说话声传来。 “是表姑娘!” 元家的家仆放下手里的活儿,欣喜热情的行礼。 身穿青衫襕裙的少女含笑点头,问道:“可是表舅来了?” 家仆忙应道:“是,东家就在里头呢,表姑娘请随小的进来便是!” 夏日黄昏时,天地间热气蒸腾未散,家仆说话间,拿衣袖抹了把脸上的汗水,笑得一脸憨厚热情,将许明意请进堂中。 里面坐着的中年男人已听到了动静,放下茶盏站起了身来。 “姑娘。”男人抬手,态度一如既往温和且不失恭敬。 许明意福身还了一礼:“原来真是表舅亲自过来了,方才远远瞧着,还当是看错了。” 这中年男人正是如今元氏商号的东家,元德志。 听得女孩子这般讲,元德志微微一怔后,旋即笑着点头道:“这倒果真巧了,本是打算明日一早前去贵府拜访姑娘的。” 实则他此番入京,为的自然就是姑娘的那一封信。 但姑娘既有意做戏做全套,他只管配合出演便是了。 接着,只听女孩子笑着问道:“不知此次表舅可带了临元的桂花管子糖?” 这糖是她幼时爱吃的,于两家相处之上,元家人分寸感极强,且一贯用心,每回进京都会给她捎带一些。后来她渐渐大了,实则已不怎么喜欢了,但元家每每依旧不曾落下过。 果然就见元德志点了头,面上挂着笑意:“自是带了的!连同一些小物件儿,刚被搬去了后头——” 他说话间,指着后院方向,听似随口交待道:“老梁,你去将带来的那一匣子桂花糖给姑娘取来。” 老梁自是应下,垂着眼睛去了。 然而刚走了几步,就听身后的女孩子跟了上来,语气里带着少女特有的活泼好奇:“我也去看看表舅这回都给我带了些什么好东西。” 老梁未觉有异,只埋头带路。 他自然已经猜到了这个女孩子的身份。 当年收留他的、已故元家老东家膝下独女和许缙的女儿,许将军的嫡孙女。 他久居临元,日子过得混沌,竟都不知许将军的孙女都已经长这般大了。 老梁来到后院,问了一名仆从东西在何处,仆从指了指后院正堂旁的一间耳房。 房门大开着,老梁带着许明意走了进去,将那一匣子糖找了出来,捧到她面前。 看着这个几乎不怎么说话的中年男人,许明意示意阿珠将东西接过。 男人收回手去,微微躬身行了一礼,便要退出去。 然而此时,却听面前的少女问道:“敢问阁下可是名唤冯良?” 男人身形一僵,半垂着的眼睛里一时掀起巨澜,却很快否认道:“鄙姓梁,不姓冯。” 许明意看着他,淡声道:“那便得罪了。” 声音刚落,抱着糖的阿珠单手向对方袭去。 猝不及防之下男人神色微惊,下意识地闪身躲避,只看动作,显然是有功夫在身。 但早年伤了腿脚,这些年来又疏于练习,到底没能在阿珠手下扛过几招,很快便被擒住了。 阿珠将人死死地按在了椅子里。 “东家!” 男人挣脱不得,唯有涨红着脸喊叫求救。 前堂元德志喝茶的动作一顿。 他倒不知老梁的嗓门原来竟还能这般响亮。 在他的示意下,很快有一名仆从跑去了后院。 见得熟人过来,老梁心下稍安,正要急急开口时,只听老熟人向那女孩子问道:“东家让小的来问问姑娘,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老梁听得眼睛一瞪——看起来需要帮忙的难道不是被按住的他吗! 许明意道:“暂时不必了。” 仆人应声“是”,快步走了出去,并贴心地将门合上。 老梁眼神震动,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东家这分明是把他给卖了啊! 还说带他进京见识见识——见识人心险恶吗! 而下一瞬,按着他的丫鬟不知是拿了什么东西,突然往他脖颈后刺了一下。 针扎的疼痛感消失后,取而代之的是渐渐蔓延至四肢的麻痹之感。 很快发现自己竟不能动了的男人心中惊骇不安,好在暂且还能够开口说话:“许姑娘这究竟是何意!” 这一切都太突然也都太奇怪了! 对方即便知道他当年的名字,和他原本的身份,可他同镇国公府并无任何冤仇过节,对方为何要抓他一个没什么用处的跛子? 许明意并未回答他,只对阿珠道:“让人去传信吧,便说人到了。” 阿珠应下,立时去了。 房内闷热昏暗,在元德志的交待下,有仆人端了冰盆进来,并送了降暑的茶水点心。 看着忙来忙去的熟人,老梁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干脆别过了头去不再多看。 天色渐渐暗下,虽尚有余亮,但仆从还是先掌了灯。 燕王和吴恙踏着最后一缕暮色而至。 许明意向来人行礼:“王爷。” 听得这个称谓,老梁脸色大变。 王爷?! 他朝那身穿暗蓝长袍的男人看去,不由暗暗疑惑。 这是哪个王爷? 燕王扫了一眼对方之后,先是对许明意拱手道:“劳烦许姑娘了。” “王爷客气。” 许明意说话间,吴恙已走到她身旁:“就是此人?” 许明意向他微一点头。 燕王看着坐在椅中一动不能动、眉眼间依稀存有几分熟悉之感的男人,道:“原来当年那一场突袭之后,你当真还活着——” 烛灯映照下,男人看清了那双眼睛,也从声音里听出了端倪,眼底不由现出诧异之色,一声旧时的称呼脱口而出:“……二公子?!” 正文 468 所求真相 , 昔日俊朗出色耀眼的少年郎……怎竟长成如今这样了! 视觉落差之大,让老梁一时甚至有些分不清重点。 他当年离开时,谢氏一族尚未入京,军中上下都称燕王一句二公子—— 可是……燕王为何要找他? 老梁不解至极,沉默了片刻后,拿沙哑的声音说道:“当年我虽侥幸逃过一死,做了逃兵,可我本是纪家家仆,当时所求也不过只是活命而已,同王爷并无过节在……不知王爷费此心思找到在下,是为何事?” 或因了解这位王爷的为人,此时他反倒没有先前面对许家姑娘时那种充满未知的不安了。 “是为了当年的旧事。” 燕王并未坐下,只站在他面前,问道:“我想知道,当年你家两位公子在回营的途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听他竟是问起此事,老梁,不,冯良的眼神有着一瞬的闪躲。 这件事,正是他做了逃兵的缘故所在,这些年来也早已成了他心里的一个死结。 又听燕王定声问道:“杀了轻云和轻承的,当真是敌方的追兵吗?” 按说纪家兄弟回去的那条路,不该为敌方所知。 冯良沉默了片刻后,却是道:“我不确定。” “不确定?” “因为他们穿的是黑衣……还蒙着脸,我并不知他们是谁的人。”提及这段往事,想到彼时的血腥场面,冯良的声音愈发干哑。 黑衣蒙面之人? 燕王眼神微变:“你既得以脱身,想来彼时并未被对方发现尚存性命,如此之下,当真不曾发现其它线索吗?” 冯良一时未语,眼底明暗不定地变幻着。 “都已是陈年旧事了,二位公子死去多年……当时许多细节我早已记不清了。” 看出他的顾虑与掩饰,燕王道:“你放心,你既与当年之事无关,我便绝不会伤你分毫,我所求不过只是一个真相而已。” 这些年来,他之所以一直暗中追查此事,哪怕多次线索中断,毫无头绪,也依旧不曾放弃,为的并非是证明自己所谓的清白—— 在这件事情当中,他没有清白与不清白之说,他带出去的人出了事,不管过程如何,都是他的责任。 他只是想查明,两位好友当年真正的死因。 “……”对上这样一双眼睛,冯良到底是开了口。 “那些人是提早埋伏在那里的,而从他们后来的谈话中可知,他们之所以埋伏在此地,实则正是为了截杀二公子你……” 确切来说,要将他们所有回去的人都尽数杀绝,可他们没料到二公子不在其中。 燕王瞳孔微缩。 提早埋伏…… 为了杀他? 听到这里,燕王心中几乎已有了答案,声音反倒愈发冷静了,看着冯良道:“烦请将所记得的所有经过,仔细说一遍。” 冯良闭了闭眼睛,陷入了回忆当中。 他方才说时隔多年,早已记不清细节,自然是假话。 当时二位公子惨死,他也险些丢了性命,如此种种情形,不仅不曾随着时日淡去,反而日愈深刻,牢牢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 听罢冯良所述,燕王渐渐抿直了薄唇。 许明意和吴恙只是听着,并未插话,也不曾帮燕王推断分析什么——许多旧事,并不会被岁月模糊真相,反倒会因为时隔日久,而使一切变得明朗清晰,如水落而石出。 如此之下,谁是幕后主使,已是不言而喻。 “此事,理应要如实告知纪尚书。”一直沉默着的燕王此时开口讲道。 于情于理,纪尚书才真正是最不该被蒙蔽的人。 听得旧日主家的名讳,冯良的神情复杂而惭愧。 当年他主要就是因为不敢回去面对老爷,不知道该怎么向老爷解释两位公子身死,而他却活得好好的,后来才没敢回去。 这些年,他也不是没想过要去找到老爷,说明当年的蹊跷之处,但想了许多,终究没能下定决心。 他给自己找了很多借口,譬如老爷或许早已得知了真相,又譬如人死不能复生,而老爷如今身居高位,重查旧事未必是好事。 他虽不确定那些黑衣人的来头,当时一心只顾逃命,理不清思绪,但结合后来发生的一切,与这谢氏江山最终落在了谁的手上,便也就渐渐猜到了大概…… 许明意让人取了纸笔来。 …… 兵部尚书府内,纪婉悠正对灯做着绣活儿。 她答应了要亲自绣一只香囊给父亲,怎奈平日里不专研女红,脑海里构想着的,跟手下绣出来的不能说一模一样,甚至是毫无关联。 “姑娘,您不妨明日再接着绣,晚上做这些伤眼睛。”丫鬟在一旁提醒道。 “无妨,偶尔一次。且时辰还早,总归也睡不着。”纪婉悠说着说着,皱眉叹了口气,好么,这一针又绣错了,遂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捏针的手指——嘴巴说话,竟也能碍到你的事了? 这时,一名二等丫鬟从外面走了进来。 “姑娘,方才有人送了封书信过来,自称是许姑娘的人。” 许姑娘? 纪婉悠不由一怔。 许姑娘竟给她写信了? “快给我。” 她近来一直想找许姑娘呢,道谢也好,坐一起吃茶说说话也罢,她是真心很想同这位姑娘来往。 可想到对方不欲同他们纪家牵扯太多的态度,到底也没敢送信送帖子什么的。 现下反倒得了对方送来的信,第一反应自是惊喜的。 但许姑娘似乎不是为了找她…… 看着信上内容,纪婉悠眼底闪过不解之色。 许姑娘找她父亲作何? 心底虽是疑惑,却未曾耽搁,纪婉悠立时起身,拿着信去寻了纪修。 纪修正在书房中处理公务,听得女儿前来,只当是来送补汤的,遂将笔搁下,打算一饱口福。 然而门推开,补汤没有,只见闺女手里捏着封信。 “父亲,镇国公府的许姑娘方才使人传了信来。” 纪婉悠走到书案前,边将信递给自家父亲,边说道:“信上未细说太多,只说让您去见一位名叫冯良的人……” 纪修疑惑地皱眉。 什么冯凉冯不凉? 自被镇国公打了那一顿之后,他听到镇国公府几个字,心里就觉得突突直跳——总不能是要将他骗出去打一顿?毕竟镇国公府什么荒唐的事情干不出来? 然而须臾间,却陡然变了眼神。 等等…… 冯良?! 正文 469 一个字都不信 哪个冯良! 纪修看着信上所写,不自觉捏紧了信纸。 “父亲,这冯良是何人?”纪婉悠见父亲脸色不对,不由问了一句。 “许多年前,咱们纪家还未进京时,我身边倒是有一位名唤冯良的家仆……”纪修眼底颜色明暗不定:“但当年你大哥二哥出事时,此人分明也已经……” 说到此处,他话音微顿。 但不曾当场见到尸身倒是真的…… 然而彼时正是战乱之时,多得是身份不明的尸首,事后有许多早已辨不清原本样貌的士兵尸首被寻回安葬,他便认为冯良必然也在其中——那时刚失去两个儿子的他,的确也根本没有太多心思去留意一个仆从的尸身去处。 故而若说对方还在人世,倒也不是全然没有可能的事情…… 但人怎么会在许家姑娘手里? “照此说来,此人身上或有些蹊跷……”纪婉悠闻言眼底现出思索。 纪修则是问道:“这信当真是许家姑娘让人送来的?” 会不会是有人故意假借冯良之事,引他过去? 才经历了一场凶险至极的污蔑构陷,且如今的处境也并不轻松,他不得不多些谨慎。 纪婉悠想了想,笃定地点头道:“应当做不了假,旁人并不知我与许姑娘之间曾有过交集,即便真要假借他人之名诓骗我和父亲,想来定也不会选许姑娘。” 直接假借与父亲走得近些的同僚之名,岂不更简单省事? 又道:“况且这信上所约定的见面之处,乃是元姓商铺,想来正是许姑娘外祖家的产业。” 纪修顺着女儿的话想了片刻后,拿着信纸起了身。 “是真是假,我前去一见便知。” 纪婉悠忙道:“女儿随您一同过去。” 她难免有些不太放心,一是父亲的安危,二是父亲的脾气。 纪修考量了片刻之后,到底点了头:“也好,事不宜迟,你且准备一二,我这便使人备车。” 纪婉悠点头,带着丫鬟回到院中换了身更简便且晚间不引人注意的绾色衣裙之后,便随父亲乘车出门,往元氏商铺而去。 此时天色已晚,加之近来城中不算太平,故而非尤为繁华之处,这般时辰多是早早没了热闹景象,街边许多铺子都已经闭了门。 马车在铺子前停下,纪修父女由车内而出,纪修先是看了一眼铺子的招牌,才抬脚走上前去。 正准备关门的伙计笑着迎上来:“真是不巧,小店已经打炀了。” 纪修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铺中情形,正要说话时,只见一名丫鬟走了出来,同那伙计说道:“这是我家姑娘在等的人。” 伙计了然,侧开身,客气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纪婉悠已认出了阿珠,心下又定了些,同自家父亲交换了一记眼神之后,便抬脚走了进去。 父女二人在阿珠的指引下穿过前堂,来到了后院。 纪修踏入房中,第一眼便看到了坐于椅内的燕王。 他不由顿时戒备起来—— 燕王怎会在此?! 再往一旁看,只见除了许家姑娘之外,竟还有一个吴世孙? 这是要对他做什么? “王爷……”纪修眼神闪动,还算平静地抬手施礼。 “纪尚书。” 燕王起身,拱手还礼罢,视线却是看向一侧。 纪修下意识地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灯影昏暗处,除却几只箱笼之外,另还有着一个坐在椅中之人。 四目相对间,那人有些吃力地从椅中挪出身体,朝着他的方向跪了下来,哑声道:“老爷……” 看着那跪在地上的人,纪修眼神大震。 “冯良?!” 竟当真是他! 多年未曾再见,对方形容装束已是大变,若是走在路上偶然遇见或还不至于一眼认出,但在已提早做好了心理准备的前提下,知道自己即将要见到的是何人时,再将人认出来便简单太多了。 “是小人……”身上的麻痹感消去了许多,冯良低下头去,不敢直视那双震惊的眼睛。 自他记事起,便是纪家的奴仆,下人对主家的畏惧几乎是刻在了骨子里的。 纪婉悠的视线在自家父亲和那跪着的人之间来回了两番之后,走向了许明意,无声福了福身。 许明意轻一颔首。 谁都没多说话。 气氛凝滞间,纪婉悠的目光重新回到了冯良身上。 “当年……你竟没死!”纪修语气中仍有惊异之感。 “是,小人当年侥幸从那些黑衣人手下逃过一劫,保住了这条贱命……” 黑衣人? 纪修皱了皱眉:“什么黑衣人?” 不是敌方追兵吗? “老爷有所不知,当年我随同二位公子跟随燕王殿下突袭敌营,却不知为何敌方竟像是早有应对,我们才刚靠近便遭了围杀……拼死逃出后,情形危急之下,燕王殿下为引开追兵,遂兵分两路,让我等走捷径先行护送二位公子回营,可谁知在半路却突然冒出来了一群黑衣人……” 这些话,即便方才已经大致同燕王说过了一遍,但现下面对昔日家主,冯良仍无法平静地说出口。 话至此处,声音已涩哑至极:“那些黑衣人招招致命,我等逃出时身上本就带伤,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二位公子便是丧命在了那些人的长刀之下……” 纪修听着这些,脑中甚至是混乱的。 二子之死,是他心底永远无法愈合的一道伤口,平日根本提不得也听不得。 可是…… 燕王为引开追兵而和轻云轻承兵分两路?! 这怎么可能? 事实分明是燕王独自逃命回营,让他两个儿子在后面断后拖延敌兵! 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对此事心存怨恨无法释怀! 冯良还在往下说着:“后来小人听到了那些黑衣人的谈话,方知他们是提早埋伏在此处,为的便是断绝燕王殿下活着回营的可能……” 可谁知阴差阳错,燕王殿下为了引开追兵而走了另一条路,将那回营的捷径留给了他家公子。 “够了!”纪修紧攥的拳都在发颤,唇也铁青着:“若果真有此变故,你当年为何不曾回来报信!反倒隔了这么多年,突然说出这些毫无证据的鬼话!” 见得此状,纪婉悠忙上前将人扶住:“父亲……” 纪修一双眼睛却只是死死钉在冯良的身上。 冯良眼眶微红,惭愧不已:“说到底是小人贪生怕死……当时侥幸逃脱之后,亦是身负重伤,又恐再遇到那些四处搜找的黑衣人,便躲藏了数日养伤……待伤势稍愈之后,便没了颜面胆量再回去见老爷……” 有些事情便是如此,当时没能去做,事后‘冷静’下来,往往就没了勇气。 而他那时伤了腿脚,一心只想保命安稳下来,再不想回到军营中过朝不保夕的日子。 除此之外,他当时只认为二位公子已经身死,且那些人是冲着燕王去的,而非刻意针对他家老爷,他固然回去也已经没了用处。更不曾想到二位公子的死会被曲解,甚至被人拿来做了文章。 听他语气不似作假,纪修脑海里嗡鸣作响,诸多声音交杂着。 若此言为真的话…… 他的两个儿子,竟并非死于敌人刀下,而是殒命在了一场阴谋之中,成了他人算计里的牺牲品?! 想到这种可能,纪修一时甚至要站不稳。 纪婉悠紧紧扶住父亲的手臂。 两位兄长的旧事,她自然也听父亲说起过不止一遍。 可多年来让父亲一直深信不疑耿耿于怀的所在,竟是一场别有居心的误会吗? “你可知那些黑衣人是受了何人指使?”纪婉悠向冯良问道。 冯良摇头:“小人无法确定……” “同当时走漏我等欲趁夜突袭敌营消息的人,背后应是同一主使。”燕王看着纪修,道:“而后来查出的那两名内奸,想来不过是对方拿来掩饰的替罪羊罢了。” “父亲,您对当年之事……可还有些印象吗?”纪婉悠轻声问道。 若这冯良所言为真,那父亲与燕王殿下之间的隔阂必然是有心之人刻意引导,而借机引导之人,想来多半便是那幕后主使了。 纪修脸色泛白,咬紧着发颤的牙关。 兵分两路归营…… 这个说法,他依稀记得当年确实听燕王说过。 但当时他根本不信,只当是对方拿来推脱责任的谎话说辞。 正因此,他才愈发觉得两个儿子死得不值……两个一腔赤诚的孩子就因为这样一个假仁假义,毫无担当的人而丢了性命,他怎么能甘心?! 而他之所以如此笃信燕王在撒谎,并非只是出于狭隘的揣测…… 当时有人暗中同他‘揭露’了燕王让他两个儿子断后拖延追兵的经过,甚至还有士兵可以作证…… 难道那些都是假的吗! 看着形容激动反复的纪尚书,许明意在心底微叹了口气。 人在陷入巨大的伤痛当中之时,若能有个可恨之人出现,似乎都是一种宣泄悲痛的出路。正因此,才愈发容易被蒙蔽。 “纪某当年不过一介无名之卒……谁会费此心思来挑拨纪某!”纪修从牙关中挤出一声冷笑。 纪婉悠张口欲言——若说单是为了挑拨她父亲,而刻意害死她两位兄长,这理由的确无法叫人信服。可那时她两位兄长已经身死,若顺水推舟以此拉拢她父亲同燕王敌对,不过举手之劳,对方何乐不为? 但她到底没有开口。 因为她知道,父亲不会想不到这些,此时这些下意识的反驳之言,不过是因为内心深处不愿去相信其它可能…… 父亲为此,必然已经做了太多……而这一切,极有可能都是遭了他人利用。 且利用了父亲的人,或许正是真正害死了她两位兄长的人…… 这样突然而残忍的事实,让父亲如何能在燕王面前顷刻承认并接受? 燕王或许亦是明白这一点,此时并未有去反驳什么。 纪修却无法压制内心的翻涌:“……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单凭这冯良区区几句话,让纪某焉能尽信!且王爷一再重提此事,费尽心思找到此人,不外乎是想要从当年之事中摘脱……岂知是不是对纪某的另一场算计与挑拨!” 这一刻他谁都无法相信! 这番话无疑是僭越的,亦间接承认了自己对此事心存怨恨之实,然而燕王却并无丝毫怒气,只平静地道:“本王从未想过从中摘脱什么,亦不曾认为自己于此事之上没有责任,从前不这样认为,今日则更甚之——说到底,轻云和轻承当年出事乃是受我所连累,这一点无可推脱。而之所以一直追查此事,只是不想让真相埋没,让枉死之人无法安息,使纪尚书一再遭人蒙蔽。” 对上那双坦荡而毫无逃避之色的眼睛,纪修眼前甚至一度是明暗交替的。 他几近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道:“今晚听到的这些话……纪某一个字都不信!婉儿,走!” 话音未落,便猛地转了身。 纪婉悠一边扶住情绪不稳的父亲,一边匆匆向许明意等人点头示意。 身后,跪在屋内的冯良重重叩首,声音沙哑颤动地道:“小人当年贪生怕死,未能拼力护二位公子周全,实在有失老爷嘱托!事后为逃避责罚,不曾向老爷报信言明真相,以致让老爷被蒙蔽多年,更是罪无可恕……今日小人将所知言明,也算了却一桩心结,纵是以死谢罪也可瞑目了!” “你敢死一个试试!” 纪修蓦地回过头来,语气咄咄地道:“留下两句不知真假的话,便要急着以死谢罪,真有这份心,又为何龟缩至今?何况死了便能证明你说的是真的吗!此事本官未真正查明之前,你最好是把脑袋栓紧了,否则本官只当你是扯谎畏罪而亡!” 这话自然不单是说给冯良听的。 燕王只是目送纪修的背影大步离开。 是真是假,他想纪尚书心中已经大致有了判断。 纪婉悠扶着纪修离开铺子,上了马车。 纪修不过刚在车内坐下,便沉声对车夫吩咐道:“去明康坊!” 明康坊? 纪婉悠反应了一瞬之后,不由大惊。 明康坊里住着的是夏家! 正文 470 万事有轮回 “父亲……不可!”纪婉悠急忙劝道:“您若此时过去,且不说能否得到想要的答案,即便是夏廷贞承认了,咱们现下也一时奈何他不得……况且,父亲难道认为,当年之事,当真会是夏廷贞一人的主意吗?” 若今晚听到的都是真话,那真正害死她大哥二哥的人是谁,谁是此事最大的得益者,甚至是不需要如何深思的。 纪修此时几乎是被胸中翻腾着的情绪冲昏了头,但也并非就是理智全无,此时听得女儿的提醒,紧紧咬着牙,重重一拳砸在了面前的矮几之上。 “嘭!”攫欝攫 小几上的茶水为之颤动着。 二十余年了! 整整二十多年,他竟根本不知自己真正该恨的人到底是谁! “此事一定是要查实的,女儿知道您此时的心情……”纪婉悠只挑些现下父亲勉强能听得进去的话,慢慢劝着:“但为防羊入虎口,便还需从长计议……” 纪修渐渐冷静下来,然而愤怒褪去之后,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加汹涌的悲痛与愧责。 倘若轻云和轻承泉下有知,恐怕也要怪他这个父亲做得太蠢太过无用…… 眼前再次浮现两个孩子骑着枣红大马,终日追逐在少年燕王身后,意气风发的模糊模样,纪修心如刀剜,眼眶中蓄满了泪。 他一定要将全部的真相查明,给轻云和轻承一个交待! …… 纪家的马车离去后不久,燕王几人也从铺子的后门处走了出来。 此时已是皓月高悬之时,四下静谧无人声。 “明日一早便要离京了。”燕王看着面前的一对少年少女,满脸胡子也挡不住眼底温和之色:“你二人在京中需一切当心。” 至于其它,该交待的也已经都交待过了。 更何况,两个孩子做起事来,甚至比他还要细致些。 吴恙和许明意皆应“是”。 “此行回密州,恐有凶险,王爷于途中亦需多加小心提防。”吴恙看着燕王说道。 虽说有湘王出事在先,四下局势不稳,皇帝按说此时不敢再有大动作,但从其下旨攻打洞乌的举动来看,这位皇帝陛下此时显然已经开始意气用事了——这多半是开始失去理智的征兆。 看着眼神中透出郑重的少年,燕王也正色点头:“放心,对此我已有安排。” 此番他既进了京,自也不会毫无准备。 “王爷。” 站在吴恙身边的许明意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张,递向燕王:“这是晚辈这些时日从医书上找来的调养方子,于王爷的心疾或有些益处。” 燕王一怔后,眼底浮现笑意:“许姑娘有心了。” 他将方子接过,许明意便道:“此方需每日一副煎服,调养之道,贵在坚持。” 燕王含笑点头。 见他面上笑意极浓,多少有些老怀欣慰的意思,吴恙怕他根本没怎么听得进去,遂看向一旁阴影处:“赫风——” 隐藏着的赫风犹豫了一瞬之后,闪身走了进来。 虽然他一贯只听命于王爷一人,但王爷在家里的地位他最近也算是彻底看明白了。厺厽 天籁小说 tianlaixsw.com 厺厽 “每日按时提醒王爷服药,不可中断大意。”吴恙交待道。 “属下谨记。”赫风正色应下。 “……”燕王看了一眼自己的下属,突然觉得这不再是自己的心腹,而是负责监看自己的眼线。 不得不说,这感觉……真还挺好的。 就像是他和这纷纷攘攘的世间终于又重新有了羁绊,这份羁绊让他真真切切地又有了活着的感觉。 儿子既然爱管人,那他便老老实实听话就是。 反正万事有轮回,臭小子管着他,回过头去不还是要老老实实被他未来儿媳管着? 这般想着,燕王殿下心中愈发平衡了。 随从牵了马过来。 “明日无论是明里暗里,都不必送了。”燕王接过缰绳,对两个孩子交待着,语气里仍有淡淡笑意:“很快还会再见的。” 此去密州,注定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十八年了。 吴恙与许明意抬手向其施礼,异口同声道:“王爷保重。”巘戅小说M戅 燕王点头,跨上马背,又深深看了两个孩子一眼之后,适才驱马而去。 “放心,王爷定会平安顺利回到密州的。”见燕王身影消失,许明意对一直目送的吴恙说道。 吴恙点头,将视线收回,看向身边之人:“我送你回去。” 许明意想了想,却是道:“不如我送你吧。” 此处离定南王府倒是没多远,他若要送她回镇国公府的话,一来一回便要折腾上半个时辰。 若是想与她说说话,那不如她送他好了。 吴恙难免有些意外,他倒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有位姑娘要送他回家…… 读懂她眼中“这样更节省时间”的意思,吴恙坚持道:“近来京中不太平,还是我送你吧。” 他送她是因为不放心她,可不是为了走什么流程。 二人说话间,小七已经及时将马牵到了自家公子面前。 见吴恙上了马,许明意便也未再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她乘马车,吴恙骑马伴在一侧,就这么不急不慢地往镇国公府的方向而去。 夏日夜风吹拂起车帘,许明意不时便可瞧见车旁少年端坐在马背上的身影,月华倾洒而下,可见少年侧颜轮廓清晰深刻,英朗无双。 许明意最后干脆歪着脑袋靠在了车窗处吹着风,就这样静静看着他。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他虽未转头看来,但眉眼显然柔和许多。 这一刻,有他送她回家,她觉得很安心。 但她觉得,自己并非是需要人送,而是因为需要他。 她不由就想到了那个梦—— 梦中的吴恙,即便是做了皇帝,也是孤身一人。 当真是因为国事军务繁忙吗? 她觉得,大概还是因为他没有等到真正想娶的那个人吧。 所以,她和他应当是一样的人,是注定要一起走下去的。 此时恰是吴恙转头看来,便得见了女孩子靠在车窗处,雪腮边一缕鸦发随夜风而动,眉眼间笑意愉悦而坚定。 他不知她在笑什么…… 但他的眼睛已经在跟着她一起笑了。 …… 燕王回到府中之后,直接去了寝院。 守在卧房外的小厮迎上来行礼:“王爷……” 见心腹小厮的神态略有些古怪,燕王不由投去询问的眼神——怎么了? 正文 471 喜欢的人 小厮没有说话,只是略略转头看向卧房的方向。 而此时,已有声音从卧房中传出:“可是王爷回来了?” 燕王微微一愣,抬脚走了进去。 身穿丁香紫绣白兰细绸褙子,发髻半披散着的燕王妃迎上前,福身行礼:“王爷。” 燕王微一点头,抬眼看向床榻处,只见榻上换了新被,金缕枕也多了一只。 他没说话,只是看向燕王妃。 察觉到他的视线,燕王妃垂着一双似水眸子,轻声说道:“近日来臣妾的身子已经痊愈,这院中也并非都是可信之人,臣妾怕惹人疑心,这才擅作主张来了王爷房中……” 先前是因为她抱病在身,需要静养,才有理由同王爷分房而眠。 燕王不置可否地道:“王妃有心了。” 一时摸不透他的意思,且见他似乎也没有坐下的打算,本就紧张的燕王妃顿时更为局促起来:“……王爷若觉得不妥,臣妾睡在榻下便是,绝不会打扰到王爷。” “不必。” 燕王道:“恰巧本王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今晚便在书房歇下了。” 燕王妃愕然抬头:“可……王爷明早还要赶路……” “无妨,王妃早些歇息。”燕王面无异色,转身出了卧房。 燕王妃呆呆地站在那里,慢慢红了眼眶。 这是她第一次鼓足勇气…… 本是见他近来似乎开怀许多,想着他会不会是回到京城之后终于想通了…… 她还是猜错了吗? 或是说,即便抛开那些心结,他也还是嫌弃她的? 见她神情怅然失落,一旁的嬷嬷将人扶到榻中坐下,屋内只她们主仆二人,嬷嬷叹气道:“这回都怪老奴多事……” 她也是想着王爷再怎么着也是个男人,可怎么偏偏…… 且除此之外,王爷到如今都还没个儿子,他怎么就不急呢? 想着这些,嬷嬷不禁有些愤愤地低声道:“那个吴氏也不知究竟是给王爷下了什么药……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还叫王爷一颗心仍系在她身上,真是邪门得很。” 在密州王府里,王爷的书房里挂着的就是那个女人的画像! “这怪不得旁人……”燕王妃眼中有泪坠下,声音苦涩地道:“我本就配不上王爷。” “您就是输在这些年一直这么想!”嬷嬷叹口气,“既已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哪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您若早些想开,也不至于拖到如今了……” 继而又笃定地道:“但王爷心善,只要您有心,多花些心思,迟早是能成的……” 燕王妃只是自嘲一笑。 这时,院中隐隐有人声响起。 燕王妃下意识地抬手赶忙将泪水拭去。 嬷嬷去了外面察看,片刻后折返,道:“是郡主来了,说是有事寻王爷,往书房去了。” 燕王妃忙道:“桑儿?她这个时辰寻王爷何事?王爷方才说还有事情要处理,莫要让桑儿打搅了王爷——” 嬷嬷不禁道:“您啊就是太拘束了,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都是一家人,便是打搅了又能如何?您总这样处处束手束脚,拿自己和郡主当外人,所以才将王爷推远了……” 燕王妃神情反复:“可是……” 嬷嬷只觉得恨铁不成钢。 她家王妃实在是太不上道了,生了一张好脸,又有了旁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好运气,老天爷这分明是将饭都端到跟前来了,可偏偏王妃就是吃不到嘴里去,你说这急人不急人? 这些年来她是心也操碎了,嘴皮子也磨破了,若非碍于自己这张脸太不争气,就差替王妃亲自上阵了。 这厢桑云郡主已进了书房内,手里端着只漆木托盘。 “听说父王晚间没怎么用饭,我特意去厨房备了些点心和甜羹。” 桑云郡主来到书案边,将托盘上的两只碟子一只羹碗端下。 燕王点了点头。 甜汤,他不喜甜食。 点心,其中那碟四四方方,看起来软软糯糯的,显然是花生糕,而他不可食花生。 若非是知道些这孩子的脾气,他怕是要疑心这是故意拿来挑衅他的了。 但也不能怪孩子。 他这些年说是密州,然大半时间皆是在军营里度过,又因出于谨慎,甚至会刻意隐藏混淆喜恶,知道他真正习惯的人也就几名心腹下属而已。 “您尝尝这花生糕,香而不腻。”桑云郡主催促道。 “……”燕王沉默了一下,他倒是想尝。 “这卷煎看起来不错。”他拿起筷子,尝了一口,满意点头。 这一口下去,流程便算是走完了。 燕王放下筷子,向女孩子问道:“这么晚了,除了送点心,可还有别的什么事情吗?” 桑云郡主甜甜一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父王的眼睛。” 燕王也笑了笑。 瞎子也看得出来的水平罢了。 “今日桑儿进宫向皇祖母辞别,见她老人家孤零零的一个人在那寿康宫内,心中便实在不忍不舍。” 桑云郡主试探着道:“父王军务繁忙,自是不便在京中久留,所以桑儿想在京中多留些时日,替父王多陪一陪皇祖母,只是不知道您肯不肯准允……” 燕王听得眉头一动,甚至是困惑了。 这孩子的脑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以往他只觉得有些不大省心,故而进京前再三交代,进京后让人贴身看着,可现下看来,竟不单单是不省心那么简单…… “桑儿,京中不是久留之地。”燕王直言问道:“你若有其它想法,大可同我直说。” 陪太后这个说法,他是半个字都不信的。 见心思被识破,桑云郡主面庞微热,但见父亲并不见丝毫不悦之色,心中不禁多了些勇气。 实际上,她即便自己留在京中,也不见得就能如愿…… 还不如将心意尽早直接告诉父王! “实话不瞒父亲,女儿此番进京,遇到了喜欢的人……”她本就是大胆直接的性子,又兼下定了决心,这句对寻常姑娘家而言难以启齿的话,很顺利地便说出了口。 “……”燕王倒没料到是这么一句,一时有些怔然。 桑云郡主脸颊红红,一鼓作气地道:“是……定南王府的世孙。” “……?!”燕王赫然瞪大了眼睛。 正文 472 血雨 , 他听到了什么? 桑儿……看上了阿渊?! 惊诧之后,燕王的心情微妙起来。 虽说的确的也不是那么回事,但至少表面上来说确实是乱套的…… “不行。”燕王看着女孩子,尽量拿严肃的神情说道:“我们燕王府,断不可能跟定南王府结亲。” 听着这斩钉截铁的话,桑云郡主神情凝滞,只觉得一盆冷水从头顶浇泼下来,她想过父王可能会不赞成,却没想到竟上来就是这般毫无转圜余地的话。 心底顿时有委屈涌现,她忍不住反问道:“可是父王不是曾经说过,我可以做主选择自己日后要嫁之人吗?” 所以,她的选择,终归还是要在父王准允的前提之下是吗? 这也叫随心所欲吗? “你当然可以自己选。”燕王看着她,正色道:“但有些事情,并非是你做出选择,便能够达成的——桑儿,你难道当真觉得咱们燕王府,同定南王府结亲,会被准允吗?” 对上那双过于严肃的眼睛,桑云郡主既憋屈又畏惧,但还是鼓起勇气问道:“……父王若当真疼爱桑儿,为何不能替桑儿想想办法,求得一个准允?” 四目相对间,看清女孩子眼中的倔强与委屈,燕王微微摇了摇头。 平日里他同这孩子独处的时候并不多,如何应对女儿家的心事,他也没有什么经验。 但是,这件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女儿家心事的范畴,断无敷衍揭过的道理。 这一刻,燕王的眼神是负担诸多的沉重:“桑儿,你年纪也不小了,按说不该如此不知轻重。你可知有些话,一旦开了口,无论结果如何,都将酿成无法挽回的祸事——这个准允,求来的恐将是造反之嫌。” 听得这句分量极重的话,桑云郡主脸色发白,抓紧了垂下的手指。 造反之嫌? 父王是在刻意吓唬她吗? “这世间的好男子不止定南王世孙一个,你年纪还小,日后总能遇到两情相悦,真正合适的人。”燕王的语气略有缓和:“到那时,父王一定会成全你。” 桑云郡主垂下有泪花颤动的眼睛,紧紧抿着嘴角没有说话。 真正合适的人? 合适与否,不过只是父王的一句话吧? 她可是听说过的,当年父王自己求娶吴家女,也并非一切顺利,可父王却不顾反对坚持到底…… 现如今换成了她,就只有一句冷冰冰的“断无可能”了? 嫁与不嫁,实则她现如今并没有太过强烈的想法。 她是喜欢那位吴世孙,但也还并没有到非他不嫁的地步。 这一刻,真真正正让她感到难过的,是父王毫不顾及她心情的态度……她早就察觉到了,父王根本不是真心疼爱她! 从小到大一直藏在心底的那根尖刺冒了出来,她抬起挂了泪水的脸,眼神如赌气般最后印证问道:“所以我不能嫁吴世孙,也不能留在京城是吗?” “是。”燕王看着她:“这是为了燕王府,也是为了你。” 为了她? 桑云郡主擦去眼泪:“女儿明白了,女儿今晚根本不该来搅扰父王的。” 说着,福了福身便要离去。 然而无论是那绷紧的下颌,还是倔强的眉眼,皆将她此时真正的想法暴露无遗。 这是在不满。 燕王将这份不满看得分明,他这半生接触过许多人,也并非没有遇到过怎么说也说不通的那一种,这世上多得是听不懂道理的人,有些人是因眼界见识当真听不懂,有些人是因私欲而不愿静下心下来去试图听懂。 若是在军营之中,便唯有以军法管束。 他不欲将军营中的那一套照搬到后宅之中,尤其是这对母女。 但平日小事且罢,眼下情形不同往日,现下真正是牵一发则动全身,容不得有丝毫闪失。 看着打开门退了出去的女孩子,燕王开口道:“冬芄——” 守在外面的婢女快步走了进来。 “婢子在。” “看好郡主。” “婢子遵命。” 听得这两句对话,察觉到冬芄快步追了上来,步下石阶的桑云郡主心中似烧起了一把火。 冬芄本就处处管束于她,还要怎么将她看好?难不成是要将她绑起来吗! 桑云郡主快走几步,见卧房的方向还亮着灯火,想到终日低眉顺眼的母亲,愈发觉得心底委屈得厉害,快步就向卧房的方向走去。 “桑儿……” 见得她过来,且一脸眼泪,本就因为她去见王爷而有些不安的燕王妃更紧张了,“这……这是怎么了?可是惹你父王不悦,被训斥了?” 按说王爷不该是轻易会训斥孩子的人…… 难道说桑儿做了极过分出格的事? 这般一想,燕王妃顿觉慌乱。 桑云郡主的眼泪却掉得更凶了:“怎么就一定是我惹了父王不悦!在母亲眼里,是不是不管我做什么都会让父王不悦!” 别惹你父王不开心…… 母亲出身不好,咱们不能张扬…… 你父王对咱们已经足够好了,不可再得寸进尺…… …… 诸如此类的话,她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她就是听着这些话长大的! 可这究竟是为什么? 母亲出身不好,但她是父王唯一的孩子,皇上亲封的郡主! 什么叫张扬,什么叫得寸进尺? 幼时她听着便觉心中忐忑,仿佛面对的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一个高高在上不可有丝毫僭越的陌生人! 她时常忍不住想,父王是不是当真打从心底嫌弃她和母亲,所以母亲才会如此? 而今晚的遭遇,更像是坐实了这一点! 父王根本不疼她! “你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燕王妃忙上前抓住女儿一只手臂,“小声些,莫要让你父王听到了……” 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泼油—— “够了!”桑云郡主重重甩开母亲的手,声音反倒愈发高了:“你自己终日畏手畏脚,丝毫没有燕王妃的样子就罢了,偏偏还要我跟着一起学着!正因此,现如今父王待我根本亲近不起来,这下你总算满意了吧!” 言罢,转身就跑了出去。 “桑儿……!” 燕王妃追了两步,不禁皱起了眉:“这孩子如今竟是愈发没有分寸了,还不如幼时懂事,这么下去可如何是好……” 嬷嬷无奈叹了口气。 王妃和郡主一个比一个不争气,直让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跟着提心吊胆。 然而为了前途着想,嬷嬷还是耐心劝道:“要老奴说,这一家人过日子不比其他事,有时您的确是将郡主管得太过了些,王爷又并非古板之人……” 但现在说这个,似乎已经晚了…… 还记得郡主刚出生那几年,软软糯糯团子一般,王爷见了也喜欢,可每每小郡主还没拉一拉王爷的衣角呢,王妃就吓得赶忙将郡主抱回来了,那架势活像是防拍花子的呢! 王妃是怕冒犯王爷不假,但王爷该怎么想? 哎,这真真是老天爷将饭碗捧到跟前,却将饭碗掀翻的典范人物了…… “嬷嬷,你该知道我的难处的……”燕王妃也觉得委屈非常:“我做这些,何尝不是为了桑儿好,若不是因为她,我又怎至于像她说得那样束手束脚……” “是,老奴都明白。可郡主性情固执,有时您越是这般管束着,恐怕越是适得其反……” “可如今不管怎能行?管着且还这般,真若撒手不管,她定是要闯出祸端来的。” “……”嬷嬷想了想,竟觉得确实也是这么个道理。 就郡主如今这模样,不管还真不行。 毕竟不是两三岁的小孩子了。 而幼时没同王爷培养起来的亲近,如今再想在这方面使劲儿,也的确行不通了。 这般想着,嬷嬷也没了多劝的力气。 燕王妃坐回榻中,独自垂泪许久。 如此这般,待到次日清早动身时,眼睛的红肿都还未能消去。 好在她不是一个人。 因母女二人皆是这般模样,倒也就有了现成的理由——想来不过母女俩拌了几句嘴,左右没什么大事。 母女二人同坐在马车里,气氛难免有些沉闷。 同样叫人感到压抑的还有今日阴沉的天色。 半日间,人马出京八十里,一阵闷雷声滚滚而至,很快便落起了雨来。 原本骑马的燕王换乘了马车,因雨势并不算大,四处并无避雨处,而前方再有十里便是驿馆,一行人便冒雨继续赶路。 近年来有些官道未经养护,早已被过往车马轧毁了大半,雨水一浸,马蹄踏过,很快混成了一片泥泞。 渐有风起,刮得雨丝乱飞,往人的面庞上拍打而来,视线模糊间,只得放缓了赶路的速度。 乱风穿过草木,发出呼呼沙沙声响。 早早得了交待,心有戒备的精锐随从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四下。 风雨乱舞间,一道暗箭忽然从一侧草木后飞出,直冲中间一架马车而去! “笃!” 利箭刺入车壁,箭头尽数没入,发出余音颤颤。 “有刺客!保护王爷!” 刀剑出鞘噌噌之音相继响起。 不断有利箭射向那架马车——对方目的明确,要的便是逼那车内之人现身,要取对方性命! 有随从护在马车周围,挥刀斩断迎面而来的冷箭。 草丛两侧很快现出一道道迅疾的身影。 那些人皆着黑衣,布巾覆面,手持长刀弓弩,杀意腾腾。 “取谢氏狗贼首级!” 有为首之人咬牙切齿地凝声喊道。 一时间,刀剑相击声、厮杀声震耳。 “这是些什么人……!” 马车内,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燕王妃已经吓白了脸。 桑云郡主亦是双手发颤,紧紧抱住母亲一只手臂,再顾不得去闹脾气。 嬷嬷壮起胆子掀开车帘往外看去,恰见一片混乱之中一名黑衣人被削去了手臂,顿时吓得面如土色,颤声惊叫声叫手倏地收回。 “好些刺客……”嬷嬷惊声道:“同咱们的人差不多少!” 什么?! 燕王妃惊得瞪大了眼睛。 藩王进京,带多少随从亲兵那都是有规制在的,他们此行加上伺候的仆从丫鬟,统共有八百人余。 对方竟也有这么多人吗? 嬷嬷方才显然并没敢细看,这话必有夸张之意,但也足可见这群刺客绝非区区数十人! 而此时已经离京百里之遥,谁又能来帮他们?! 燕王妃心惊胆颤之际,忽觉车身一抖,有不知敌我的惨叫声在耳边响起。 随之“哐”得一声响,只见有锋利的长刀刺入了车壁内! “啊!” 看着那泛着冷意的刀尖,桑云郡主惊叫出声,闭着眼睛扑进燕王妃怀中。 “保护王妃郡主!” 车外的声音更混乱了,但依稀可以辨出有更多的自己人围了过来,在拼死保证她们的安危。 如此一来,本护在燕王车驾旁的人亲兵便骤然减少许多,数十名黑衣人趁机袭去,其中一名轻功极佳者,趁双方缠斗间,跃至车顶上方,拔出身后宽背大刀,举刀劈去! 此人刀法浑厚霸道有力,直将车顶从中生生劈至两半! 正待再举刀向车内劈去之时,眼神却是倏地一变。 车内竟是空无一人! “谢氏狗贼不在其中!”此人站在车顶恼声提醒同伴。 而其声音不过刚落之际,便有一支长箭挟风破雨而来,噗地一声,穿过其胸前。 黑衣人身形一僵,甚至未来得及看清对他下手之人,便自车顶重重跌落至泥水之中。 同众多随从一样披着玄色披风的燕王高坐于马背之上,接连又搭两箭,箭无虚出,两名黑衣人相继倒地。 他射杀时皆是挑了其中为首者,意在威慑,然而即便如此,这群人的攻势却仍不见有丝毫减弱。 至此,燕王心底已真正有了答案,当机立断道:“择一半人马,速速先行护送王妃和郡主前往驿馆!” 赫风犹豫了一瞬后,还是应声下来,立即安排人马护送王妃离去。 车驾重新驶动,这次不再平稳,横冲直撞间颠簸动荡,燕王妃紧紧抱着女儿,流着泪摇着头,她不想走,她想留下陪着王爷! 但她早已习惯了事事听从安排,更怕留下会拖累王爷…… 车马在一群亲随的护送下冲出了人群,双方的厮杀却愈发激烈,不断有人倒下,脚下雨水早已变了颜色。 燕王挥刀再次砍下一人头颅。 说来讽刺,此时他离京不过百里,然眼下凶险,却比战场之上更甚几分! 局面强弱难分间,忽有一阵浑浑马蹄声传近。 正文 473 割袍 , 单是听动静大小,便少说也有百人余。 那声音靠近得极快,显然是发现了这边的打斗。 有黑衣人被惊动,转头看去。 “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刺客胆敢如此猖獗!”为首之人手中持弓,声音粗犷洪亮:“将这群刺客拿下,押往官府处置!” “哪里来的多管闲事之人!”有黑衣人冷声道。 然此时细细看去,却是很快从那一行人所着兵服之上发现了端倪——竟是许家军! 是了,这前方不远处……正是许家军的一处军营所在! 真是晦气! 黑衣人暗暗骂了一声,心中已是慌了神。 那群百人士兵显然训练有素,当即将人团团围住,手中弓弩对敌精准,很快有许多已近战至力竭的黑衣人中箭倒下。 “撤!” 见情况显然不妙,有黑衣人不甘地发号施令。 燕王则命令道:“拿下活口!” 一行黑衣人死的死,伤的伤,在许家军的围堵之下,活着逃离者不过寥寥几人。 许家军中,为首之人翻身下马,向燕王走来。 拱手行礼罢,问道:“不知王爷可有大碍?” “本王无碍。”燕王已认出了面前的中年男人是跟随许将军多年的王副将,但碍于尚有活口在旁,而并未多言寒暄,只抬手郑重施礼道:“多谢诸位相救。” “王爷言重了。”男人语气豪爽干脆:“在下插手之前,王爷也并未落得下风,相救二字实不敢当,不过是凑巧路过,帮王爷壮一壮阵势,吓走这帮狗东西罢了!” 这个说法燕王并不认同。 他固然不算处于劣势,但若再这么打下去,难保对方不会再来新的帮手,而即便到最后他可以保住一命,但身边之人也必然所剩无几。 若是如此,接下来的路便更加难走了。 所以,这句“相救”并非言过其实。 但如此时局,分量太重的话的确不宜说的太多,只得顺着现下的局面问道:“不知诸位这是要往何处去?” “近来弟兄们于营外巡逻操练时,在附近一带抓住了一伙盗贼。”王副将大手指向那些被绑成一排的乌合之众,“这些人乃是近来官府通缉之人,正要进城交予官府处置。” 燕王了然:“原是如此。” 但方才甫一对上王副将的眼睛,他便清楚了,这其中必然有许家姑娘的授意在。 他此番离京可能会有凶险,这是他和两个孩子都预料过的事情。 他昨晚本是交待,今日无论如何都不必送他,孩子的确是没有来送,但却以此种方式安排了许家军沿途照料…… 刚经历了一场厮杀搏斗,哪怕已经化险为夷,燕王染血握剑的手仍是紧绷发白的,只在此时想到两个孩子时,方才有了片刻的松缓。 “既然诸位还有差事在身,便请先行一步吧。”燕王主动向王副将说道。 王副将看一眼他身边受伤的亲兵,遂问道:“这些来路不明的刺客……可有需我等代为效力之处?” 他奉姑娘之命相助,按说该将人送到驿馆以确保安危。 燕王却不欲再将许家军牵连进来,只道:“这些人本王且自行处置便是。” 赫风等人将王妃送至驿馆后,定会很快赶回,接下来的事情他有分寸在。 看懂燕王眼底的坚持,王副将亦不多言:“既如此,还请王爷保重。” 燕王拱手还礼。 王副将一行人很快策马而去。 “你们究竟是谁派来的?为何要刺杀本王!”燕王看向其中一名被制住的黑衣人,冷声问道。 黑衣人咬牙切齿:“我等紫星教中人,向来以铲除谢氏狗贼为己任!” 燕王冷笑:“你们是紫星教的人?” “要杀便杀,无需多言!” “王爷——”燕王身侧的随从皱着眉,正要说些什么时,被被燕王抬手阻止了。 随从只皱眉看着那些黑衣人。 这些人出手狠辣迅疾,且此番动用了足有二百人足余,怎么可能是什么紫星教! 紫星教若有这般能力,何不直接去刺杀皇帝! 盯着他们王爷干什么! “既是紫星教,那本王无权处置。”燕王吩咐道:“差一人入京向陛下报信,留下十人在此处看守,直到陛下遣人前来将这些人带走——” 随从应声“是”,而后低声问道:“此事非同小可,王爷是否要回城处理后续之事……” 按理来说,藩王在京郊外遇刺,遭遇如此变故,必是无法继续赶路,而需折返城中将余下事情料理完备—— 可现下这情形…… 随从心下不安,等着自家王爷发话。 燕王转头看向京城的方向,定声道:“继续赶路。” 他不能回去。 他,没有第二条命再回去了。 “带上所有的弟兄,无论死伤,一个都不能少,带他们回密州。”燕王说话间,接过了亲兵递来的缰绳。 随从神色一凛:“属下遵命!” 燕王翻身上马,细密雨水洗去他眉骨上沾染着的猩红,这一抹红顺着雨水滑下,仿佛被就此被染进了眼底。 靴上一方袍角亦早被鲜血所浸透。 燕王挥剑,动作果决地将那方袍角割去。 马儿扬蹄而去,宝蓝衣角被风卷远,碾落泥中。 …… 御书房内,庆明帝闻讯勃然大怒。 “他这是何意!遭此变故,头也未回,只将人交给朕来处置?!”帝王在御阶下来回踱步,“他这是在疑心朕,讽刺朕吗!” 夏廷贞在旁一时未语。 皇上下定决心做这件事,本就抛去了理智,这局棋走得已经乱了章法。 可偏偏此事还未能办成…… 明帝神色震怒而不安,还在继续说道:“……从太后出事后,他便开始怀疑朕包庇湘王了!湘王的事,定也有他的推波助澜,揭露湘王通敌是假,想搅乱朕的注意力是真!他在北地战无不胜,被百姓奉若神人……他怎么能甘心对朕俯首称臣?!还有他那女儿,在皇陵行宫中对定南王世孙那般示好,未必不是他的示意!” “再有那些旧事……他定是一直都在猜疑朕!”庆明帝的眼神汹涌反复着:“朕就知道……朕就知道此人根本留不得!” 正文 474 持灯之人 如意事正文卷474持灯之人说话间,猛然转身看向跪在地上的暗卫:“说!究竟为什么会失败?不是同朕保证过计划万无一失吗?” 暗卫将头死死抵在金砖之上,颤声道:“回陛下……若一切在计划当中,定不会有此差池……可燕王竟是早有防备,故意混淆我等视线,制造了身在马车里的假象!以此诱出了此行身手最佳数人,趁机射杀……” 燕王身手不凡,寻常人根本没办法近身,所以他们此番特意挑了三名顶尖高手。 可那三人却都最先死在了燕王箭下! 如此之下,接下来的攻势注定钝了许多。 庆明帝发出一声怪异的笑:“早有防备?” 他的二弟……早就料到他会动手? “没错……且那些燕王府的亲兵随从,即便有些看似寻常,实则个个皆是精锐,便连赶车的马夫也是高手所扮!” “……”庆明帝的脸色愈发青了几分。 这防备,可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早啊…… 暗卫接着说道:“且到后面,本还有机会得手时,却突然来了一行许家军横插一脚!” “什么?” 庆明帝脸色一瞬间冷到极致:“许家军?” 许启唯不在京中,谁能差使得了许家军?! “据说是恰巧路过此地……要押送一伙盗贼入城……”察觉到帝王语气里的寒意,暗卫的声音又低了些。 恰巧? 庆明帝的声音陡然放轻下来,冷笑着道:“……许启唯分明不在京中,竟也能妨碍到朕,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说着,看向夏廷贞:“老师……算一算,是不是也快到朕取回许家军的兵符之时了?” 看着帝王情绪不定的一双眼睛,夏廷贞道:“陛下放心,相信不日便会有好消息传来。待到那时,再想除去燕王,不过只是轻而易举之事罢了。” 先前他便劝过陛下不必着急。 可偏偏陛下对燕王太过忌惮,俨然是心病积压太久成了心魔,根本做不到冷静对待。 此番暗杀不成,燕王必会有所防备。 好在镇国公那里,已经提早安排好了一切…… 否则单凭陛下如今这般无头苍蝇般的模样,想要定下时局,无异于痴人说梦。 夏廷贞心底轻视,面上却未曾表露分毫。 听得夏廷贞之言,庆明帝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心中略略定了些,然而想到燕王那张脸,心底顿时再生躁戾之气。 他沉着脸猛地拔出屏风旁挂着的长剑,挥剑向那跪在地上的暗卫砍去。 这一剑落在了暗卫肩上,暗卫欲躲而不敢躲,惧声求饶。 “陛下饶命……” 一剑又一剑,直到那暗卫瞪大双眼倒在了血泊之中,再也没了试图挣扎的动静。 “哐”地一声,剑被庆明帝随手掷在了脚下。 有鲜血迸溅到夏廷贞鞋靴之上,让他微微皱了皱眉。 尸首很快被敛了下去,御书房外当值的小太监面如土色,垂下的眼睛内却几经反复。 天色渐渐暗下,小太监离了养心殿,回住处的路上,只顾低着头走路,不慎撞到了一名宫娥。 这再寻常不过的一幕,未曾被任何人留意到。 宫娥回到玉坤宫内,将一张字条交到了皇后手中。 皇后紧紧抿起了唇。 狗皇帝果然是要疯啊…… 先前她略得了些风声,虽不确定,却也还是递了信出去,要燕王早做防备,现在看来果然是对的。 而除此之外,这字条上还提到了一点…… 狗皇帝与夏廷贞还提到了她阿姐的死,言辞间显然是另有内情…… 皇后将字条紧紧攥在手中,眼底有冷意浮现。 她当年进宫,是为家族稳固考虑,虽父亲不愿勉强她,但她身为吴家女,有些责任无可推脱——而除了责任之外,她进宫的另一个目的便是想要查清阿姐之死的真相。 可时隔多年,她所能想得到的相关的人和物早就没了痕迹。 但这并不妨碍她一步步接近真相。 当年之事,本就是狗皇帝的嫌疑最大,加之这些年来她对狗皇帝的了解,再结合诸多旧事,答案几乎早已是呼之欲出。 此时若说她长姐之死和狗皇帝无关,她半个字都不会信。 皇后将字条于烛台上点燃,丢进了香炉之中。 只要她还在这宫中一日,她的责任便一日尚在肩上。 于当下这时局之中,每个人不过都只是沧海一粟,她要做的有许多,能做到的或许极少。须知有些人终其一生,赔去性命,或都在做所谓无用之功。 但不到最后一刻,是否为无用之功,谁也无法断言。 皇后望着闪动着的烛火,渐有些出神。 她还记得,年少时曾同他一起读过《妙法莲华经》,他提笔抄下其中一句,那字体苍劲有力,好看得不像话,她在一旁轻声缓缓读道: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这是她一直记在心上的一句话。 她没什么太大能力,非最先燃灯之人。 但作为万千传灯之人中的一个,尽力护好自己手中这一盏,且还是做得到的。 若有一日,黑暗尽除之时,她所持这盏灯兴许全然并不起眼,但也无需起眼。 就是不知,到那时,她是否会随手中这盏灯一同燃尽。 烛火映在眸中,她眼底并无退缩与悔色,但若真要说的话,偶尔,也会有那么一点点遗憾吧…… 尤其是,当初甚至都不曾好好同他道别…… 后来想一想,那般举动,也当真是太不够意思了。 花猫不知何时跑了过来,蹭了蹭她的裙角。 皇后笑着将它抱起。 “天福啊……陪本宫看会儿书吧,好不好。” 皇后抱着猫在榻中坐下,边轻声说道。 …… 京中这场雨淅淅沥沥,停了又落,直至三日之后,方才见晴。 这一日夜间,许明意自一场噩梦中惊醒过来。 “祖父!” 她猛然张开眼睛,甚至有些慌张地左顾右盼一番,四下昏暗混沌,她一把掀了薄被,拨开玉青色纱帐。 外间的阿珠听到动静快步走了进来。 “姑娘。” 阿珠点了灯,见自家姑娘赤足坐在床边,莹白如玉的面孔上有着密密冷汗,遂走了过去,蹲身下来,轻声问:“姑娘做噩梦了?” 正文 475 请医 , 许明意闭了闭眼睛,复睁开时,眼底的惧色才得以消散大半:“我梦到了祖父——” 阿珠会意道:“姑娘放心,老太爷定会平安回来的。” 就像之前每一次那样。 许明意微一点头,接过阿珠递来的帕子将额头冷汗拭去后,站起了身来,走到窗边,推开了两扇窗。 夜间月朗星稀,隐隐有蛙声传来,空气中尚有雨水的湿潮气息未曾消尽。 阿珠取了件茜色罩衣披在自家姑娘身上。 许明意在窗边静静站了片刻之后,忽然想到了什么似得,转身来到梳妆桌前,从脚柜中取出了一只黄花梨匣子。 匣子通身无纹饰,不过是木料原本的颜色纹路,打开之后,里面满满当当一匣子杂七杂八的物件儿—— 有木刻的玲珑短刀,兽骨做成的哨,各色碎贝壳串成的手串,还有几块儿形状特殊的石头。 许明意拿起其中一块墨石,石块光滑,其上有白色纹路飘逸流畅,看起来像是祥云一般。 这些东西都是祖父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她对这块石头很有印象,祖父说这块石头颇有灵性,帮他打了一场出乎意料漂亮的胜仗。 而祖父想将所有的好运气都给她…… 所以这块石头便一直躺在她这只匣子里。 许明意握着微凉的墨石,看向窗外的清辉月色。 今日一早,她收到了秦五叔让人送回的书信。 信上说一切顺利,初抵东元城,祖父用兵迅猛,一边安营扎寨,一边悄悄派一队精锐兵马先打了丽族一个措手不及,虽只是一次小胜,但上来便给了个下马威,由此大挫了丽族士气。 而秦五叔也特意同她说起了祖父的身体状况,只道一切皆如常,并详细到练完兵回来一次能干五碗饭,夜间倒头便睡呼噜打得响亮震天。 信上还说,若接下来进展顺利,最快只需两月便可打得丽族再次求和——祖父无意恋战,更不曾想过就此占下丽族领地,他想要的只是让战事尽快休止,这其中利弊轻重,他权衡得十分清楚。 若当真两月便可休战,那祖父或只再需三月余即可返京…… 看信上日期,是十日前所写。 看完这样一封信,按说许明意该心安许多,但是并没有。 她一直所真正担心的,并非是祖父同丽族之间的对战…… 尤其是燕王殿下离京时遇到的那场凶险之极的刺杀,于她而言更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皇帝对她祖父的忌惮,恐怕不比对燕王少上多少。 即便没有先前占云竹临死前那番反复无常的话,她也不信在祖父坚持亲自领兵出征之后,狗皇帝当真会心无芥蒂。 祖父此时远离京城,她倒不怕狗皇帝故技重施,再给祖父冠上什么要命的罪名,罪名再重,却也还需祖父回京之后方能有所处置,而那时——便不是狗皇帝说了算了。 她如今只担心祖父此时此刻在东元城的安危。 她梦到祖父身边出了叛徒,趁祖父不备之际下了黑手…… 许明意眼神几经反复,算一算,阿葵他们现如今只在半路上而已,至少还需十日余才能赶到。 下半夜,心事重重的许明意再未合眼。 次日一早,洗漱之后,她和往常一样练了半个时辰的箭。 用罢早食之后,许明意更衣收拾了一番,欲出门去见吴恙,有件事情她需要去问一问他。 然而她前脚刚出了熹园,便听有下人来传信,道是宫里来了人,此时正在前厅。 许明意问了这些宫人们的来意,交待了阿珠一句之后,立时往前院而去。 前厅处,果然有一行宫人在,许缙一早去了礼部,此时应付这些宫人的是崔氏。 “不知诸位公公此行为何事而来?” 女孩子平静的问话声传入耳中,为首的太监抬眼看去,少女样貌明媚无双,行走举止间却透着股与众不同的飒爽之气,这般人物,太监只一眼便认了出来,遂抬手行礼道:“咱家今日是奉命前来请许姑娘身边的阿葵姑娘进宫替陛下诊看一二……” 一旁的崔氏看向女儿,语气里无半点异样:“正要使人去与你说呢,只是我听闻前几日阿葵是病下了?” 许家人做事,向来讲求里外一心,阿葵不在府中之事崔氏自然清楚,非但清楚,还早已同许明意约定好了应对的说辞。 虽也不能保万无一失,但好歹不会从一家人嘴里冒出两种说法来。 “病了?”内监讶然道:“不知是什么病?严重否?” 许明意略一犹豫后,拿实不相瞒的语气说道:“实则倒不是病,而是前几日试药时,不小心用错了一味药,药性相冲之下,人当场便昏死了过去,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来。” 内监听得暗暗心惊。 还有这么要命的事情? 这若是给陛下用错了什么药,或是再给医出个什么好歹来…… 内监难免生出了退缩之意,而他眼前的小姑娘倒也没说什么废话,只转头吩咐下人:“去叫阿葵过来,且让公公瞧瞧适不适合进宫。” 下人应声“是”,立即去了。 不多时,‘阿葵’便被一名婆子扶了过来。 内监打量着姿态虚弱的丫鬟,只见其覆着面纱,露在外面的额头上有着大小不一的红疹。 “这是……” 那丫鬟开口,声音虚弱无力:“回公公,婢子前几日试药后,身上起了怪疹,现下这疹子还说不好传不传人……” 内监听得脸色一变。 还有可能传人? 这岂能去见陛下? 好么,别到头来陛下本身的病没给医好,反倒再添了新疾! 内监正要开口时,只见视线里的丫鬟突然咳了起来,丫鬟侧过身去,握着帕子的手探到面纱下掩住了口,如此咳了一阵之后,再将帕子收回时,却是紧紧攥在手里藏进了袖中。 即便如此,眼尖的内监还是看到了那帕子上沾着的血迹。 内监的脸都白了。 这基本上是可以准备后事的程度了…… “既如此,阿葵姑娘还是好生养着身子吧……咱家自会同陛下说明情况的。”内监说罢,便要告辞。 然而此时却听一旁的许家姑娘开了口。 正文 476 头顶隐隐发翠 , “倒也不好让公公白跑这一趟。”许明意主动说道:“不知陛下所患何疾?若非是什么疑难杂症的话,我或可替阿葵前去替陛下试着诊看一番。这数年来,我也是跟着习了些医理的,同阿葵一起医书亦粗略翻了不少——先前太子殿下溺水,我好歹也帮上了些忙。” 主动提及当初相救太子之事,这番话就很有些小姑娘家想趁机出风头的意思了。 内监的语气略有些犹豫:“倒也非是什么疑难杂症……不过是头痛难消,换了好些方子不见好转,便想着请阿葵姑娘进宫去瞧瞧。” “头痛症啊。”女孩子看起来极有把握:“这个我擅长,先前我家中祖父头痛,每每都是我医好的。” 看着女孩子“小菜一碟”的神态,内监却很难不去怀疑镇国公是因为太宠孙女,才假装被医好的…… 再看一眼那试药就快要把自己给试没了的丫鬟,内监不由愈发觉得这家人从上到下都透着一股不靠谱的气息。 他有心想要婉拒,但面对一心想要显摆医术的女孩子,到底是没想出合适的托辞。 也罢,反正即便开了方子,也有太医再三查验,他若当真空手而归,说不定反倒会触怒皇上。 近来陛下的脾气是愈发暴躁了…… “也好,如此便辛苦许姑娘随咱家走一趟了。” “公公客气。” 许明意看向崔氏,以眼神示意她放心:“母亲,我去去便回。” 崔氏微一点头。 她一时摸不透闺女因何要进宫,或是为了分散皇帝对阿葵之事的注意力,或是有什么别的打算,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绝不可能真是为了给皇帝治病就是了。 许明意的想法不止一层。 有意分散皇帝的视线是真,想进宫查探皇帝如今的身体状况也是真。 如今这关头,她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呆在家里胡思乱想,而若能有恰当的理由去尽可能多的去打探各路消息,她自是不会放过这等机会。 皇帝必会防着他们许家,所以她选择尽量演好一个性情张扬爱出风头的小姑娘的角色。 养心殿内,庆明帝听闻来的是许家姑娘,不禁皱起了眉。 这是在将他的病情当作胡闹的儿戏吗? 但人来都来了,亦不好就这么将人赶出去,唯有耐着性子让人把了脉。 小姑娘隔着一方纱帕,把起脉来倒是极认真专注。 庆明帝看着,莫名信了两分——当初许启唯这孙女救治太子时他也是看在眼里的,兴许和那丫鬟学的是同一路医术,确实有几分过人之处也说不定。 许明意细细诊看了一番之后,不由觉得不虚此行。 首先,依皇帝如今这肺腑之内躁怒郁结的程度来看,长此以往下去,没准儿哪日受了个什么刺激,一个遭不住,那便是现成儿的发疯的好苗子。 倘若后续调养不当的话,回头再触发了什么急症,想来直接见阎王也是指日可待的。 再有便是…… 壮阳类的药怕是没少吃。 而吃到这般地步,且还是如此不济的状态…… 想到如今宫中的那位小皇子,许明意很难不觉得皇帝的头顶隐约有些发翠。 莫名觉得面前小姑娘的眼神有些说不出的意味,庆明帝微一皱眉,语气还算和缓地问道:“许姑娘可诊出什么来了?” “陛下应是近来过于操劳费神,以致邪风入体,才会头痛不止。”许明意道:“臣女可替陛下开一张方子,陛下且服用几日试一试可有效果。” 庆明帝一听这话便觉得后背发冷。 拿他试药呢这是? 他方才才听内监说起镇国公府里的丫鬟因试药而出了事。 “但臣女开方子之前,还需先看一看陛下近几日服用的药方,以防药性不合。” 人菜事还不少…… 庆明帝早已没了耐心,只想尽快将人打发了送出宫去,此时闻言立即让人取了方子来给她看。 不过只是治头痛的方子,且也没什么作用,并没有什么可忌讳的。 许明意却从中看出了端倪来…… 果然…… 她起先进这养心殿,正值宫人端了药碗出去,彼时她便隐隐嗅出了其中两味药材的气味,只是尚不能确定。 现下看这方子,果然没错。 此两味药并不常见,从香气到药性皆十分特殊,又因各有可大致替代之物,故而寻常医者多半不会选用,更不必说是将这两味药放在同一张方子上—— 而相同的用法,她上一世只在裘神医手下见过。 但据裘神医说,此乃他家中早年拿来医头痛症的秘方,不曾外传过。 可现下为何宫中会出现这张方子? 总不可能是裘神医来了京城而她不知道。 或是说,天下医理相通,不乏其他高人在? 许明意有心想问一句这方子的来处,但若贸然开口,必显得前后言行不符,她此时作为一个医术上的半吊子,问得太多无疑会显得太过异样。 只在心中记下此事,继而提笔写了张方子。 庆明帝说了两句客气的话,便打发了内监将人送走了。 许明意前脚刚走,后脚便有太医来了养心殿。 “依郑太医看,这方子可用否?”李吉问道。 郑太医委婉地地道:“……用倒是可用,但想来未必有太大用处。” 作为一个成熟的医者,他个人是不建议服用的,毕竟效果不大。 但皇上如果实在想喝的话,倒也不会喝出什么毛病来就是了。 庆明帝冷笑一声,果然是来胡闹的,偏还一副笃定能医好他的模样,许启唯的孙女,果真是无知可笑。 偏偏这个据闻自幼喜欢舞刀弄棒,蠢乎乎的小姑娘,却是被许启唯捧在手心里的珍宝。 他先前便曾想过,若拿这个小姑娘做筹码来要挟许启唯,定能事半功倍。 但现下,已经根本不需要了……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庆明帝眼中浮现出一丝异样的笑意。 “陛下,那这方子……”李吉在一旁斟酌着问道。 “既是无用,丢了便是。”提到方子庆明帝便忍不住来气。 许明意出了宫之后,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正文 477 过分博学 , 她自然也清楚自己留下的方子是没什么大用处的。 而单看狗皇帝如今的脉象,便是她方才看到的那张似曾相识的方子都未必有用,心绪不稳,再好的药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罢了。 当然,她即便有更好的调理法子,也不会拿来给皇帝用。 她只医人,而非兽医。 如果可以,她甚至还想趁机做些手脚来着——在对付狗皇帝这件事情上,没什么可值得讲究的,只要能增加日后的胜算,她不在乎方式。 可若想在皇帝身上或是药方上做手脚,远没有那么容易。 宫中那么多太医,要想瞒过他们,少不得要很下一番功夫心思——这是她原本的想法。 但在看了那张方子之后,她便知道决不可贸然行事。 若那张方子不是偶然所得,那么,皇帝身边必是有高人在…… 而倘若当真有那么一个人的存在的话,她不便在皇帝的药方上动手脚是小,祖父有可能遭遇到的危险事大。 单是阿葵前去,已不足够叫她安心。 如今这等关头,她必须事事皆做好最坏的打算…… 许明意思索间,忽而抬起眼,戒备地看向车窗处那随风轻动的车帘。 夏日的车帘是清凉的浅青轻纱所制,此时透过这青纱,隐隐可见有黑影在靠近。 待大致看清了那黑影为何物之后,许明意适才放下了身上竖起的防备。 黑影试图从车窗处钻进来,然而并未能成功。 看着扑棱挣扎了好一会儿都不肯放弃的大鸟,许明意不禁觉得做鸟做到如此缺乏自知之明的地步,实在也是怪罕见的了。 死活没能钻得进来的天目咕咕叨叨地爬上了车顶,许明意估摸着这鸟应当不曾觉得问题是出在了自己身上,而是在怪车窗开得太小。 天目从车顶跳到车辕上,车夫早已习惯了它的存在,心无波澜地继续赶车。 车帘被阿珠打起,大鸟钻进了车里。 “你怎来了?昨日不是回去找吴恙了吗?” 许明意取出桌下备着的一只银碗,倒了些清水递到大鸟面前。 大鸟喝罢了水,伸着脖子朝车窗的方向叫了一声。 许明意眼睛一动,掀起车帘往外看去。 此时马车刚离了闹市,前面便是魏汤河,河边柳树成荫,石桥下隐隐可见有一人一骑,那人影挺拔,身上是干净清爽的玉青色。 即便垂柳半遮半掩,许明意还是一眼将人认了出来,她立时便对车夫吩咐道:“停车。” 车夫不觉有异,只平静而迅速地将车停稳了。 许明意提着裙角跳下马车,脚步轻快地向桥边走去。 此时已近午时,骄阳正炽,附近并不见有人走动,只蝉鸣声一阵压过一阵。 “你怎会在此处?”许明意还未走到那少年面前,便已开口问道,清亮的眼睛里含着些许笑意。 “今日让人去国公府传信,方知你进了宫。”吴恙道:“左右无事,便来了此处等着。” 左右无事? 许明意将信将疑。 分明是不放心她才对吧。 而少年接下来的问话,似乎就是为了证实这一点:“此番为何要自荐入宫替皇帝诊病?” “左右无事,便去顺道打探些消息。”许明意学着他方才的语气说道。 吴恙没工夫感到不自在,只看着她说道:“你自己一个人进宫,未免有些冒险了。” 他固然清楚她闲不住的性子,但今日听到她进宫替皇帝诊病,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担心,当即便送了密信给姑母,让姑母帮他多留意一二。 “倒也没什么冒险不冒险的。”许明意的语气倒很平常:“他若想在此时对我许家做些什么,我是在宫里还是在宫外也并无甚区分。” 然而说话间,对上那双眼睛,她到底还是补了一句:“但于宫中行走时的确也需要加倍小心就是了。你放心,我有分寸的。” 察觉到她这敏锐的谨慎,吴恙“嗯”了一声,嘴角微微翘起。 他今日穿着的是玉青色的绸袍,许明意甚少见他穿浅色衣衫,此时乍然瞧着,倒觉得那双清贵英朗的眉眼也被衬得有了几分温润之感。此际他身后是条条青柳与粼粼波光,景色与他皆是一般赏心悦目,而他却俨然还要更胜两分。 许明意看在眼里,不禁就想到了皎皎曾说到过的一种男子,大约是恐她见识少,便未说那些七拐八弯的形容,只言简意赅地同她说:谁沾上谁迷糊。 她这一刻突然觉着,吴恙必然便是在此列之中了。 好在她一贯镜子照得够多,倒还不至于迷糊到头脑发昏,且记得问一句正事:“你今日叫人去寻我,可是有什么事吗?” “也非是什么急事。”恐她多想,吴恙尽量拿随意平缓的语气说道:“昨日我让人回了宁阳给祖父送信,另着人给裘神医捎了一封,请他前往东元城照看国公。” 许明意听得微微一怔。 见她神情,吴恙又道:“我只是思来想去觉得阿葵到底经验尚浅,以求更稳妥些而已。” “我明白。”许明意回过神来,道:“其实我今日也正想找你说此事呢,本想同你打听裘神医如今的住处,以便去信请他帮忙来着。” 只是没想到他与她想到了一块儿去,并已经替她办妥了此事。 “且我今日在宫中见到了一张药方……”许明意说道:“那药方绝非出自寻常医者之手,我疑心皇帝身边藏有高人在。” 如此一来,她更是势必要请裘神医赶去祖父身边方才能安心一二。 吴恙说得很对,阿葵再如何背医书,但经验实在太少,应付简单些的不在话下,但若遇到了真正棘手的状况必然还是吃力的。 皇帝身边有高人在? 吴恙思索着记下了此事。 若果真如此,定要去查一查。 二人就此事谈了许多,末了,许明意斟酌了片刻之后,到底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还有便是皇帝如今的身体……我有些疑心荣贵妃诞下的那位皇子,兴许并非皇帝血脉。” “……”吴恙听得愕然一瞬。 皇帝竟是活得这般“通透”吗? 这是他家中二叔常用到的说法,潜移默化间他也就记下了——宛如上等翡翠,绿得发翠,是为通透。 不过…… 昭昭连这方面的问题竟都能诊得出来? 一时间,除了过分博学之外,少年竟是再想不到其它合适的词汇来形容了。 对上他略显复杂的眼神,许明意轻咳一声:“我现下也只是胡乱猜测而已,只悄悄同你说一句,虽无凭据,但多留份心总也不多余。” 虽说皇帝被绿与否她并不关心,也无意看这等热闹,但皇帝身边无私事,说不定哪日便能用得上。 吴恙点了头,也很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若查到了什么,第一个同你讲。” 论达成共识这一点,二人一贯如此顺畅。 “吴恙——” “嗯?” 许明意望着他,眼睛里有些好奇,更多是不加掩饰的笑意:“我发觉你似乎……总能猜得到我想做什么。” 或者说,他总是知道她最需要的是什么。 是吗? 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吴恙的神思突然有些漂浮不定。 他也并不是总能猜得到的…… 比如…… 少年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未来得及开口时,便见她指向河对岸的街市,道:“我从前常来魏汤河这一带,记得那里有几家好吃的酒楼,虽不大,手艺却都还不错——” 说着,转过头朝他说道:“走,我请你吃顿饭当作答谢。” 又要请他吃饭? 总被小姑娘请吃饭,世家出身的少年难免觉得有些不妥。 但转念一想,据闻前镇国公世子夫人,当年在看中了许世子的美色之后,便是硬生生拿银子把人给砸到了手…… 虽说他也实在无需昭昭拿什么银子来砸,但想来……给人花银子,或是昭昭家中祖传拿来表示喜欢的方式之一? “走啊。” 已经上了桥的女孩子见他没跟上,朝他招了招手。 金炽日光下,女孩子本就秾丽的五官愈发有种近乎灼人的明艳。 少年神情滞然一瞬,复才抬脚跟上。 …… 天色渐渐暗下。 一整日,身体不适的庆明帝都未能出养心殿。 太子虽轻易不敢往这位父皇跟前凑,但得知了父皇病下的消息,却也不能装傻,半个时辰前特来了养心殿探望侍奉。 恰逢几位大臣前来禀事。 虽说皇帝病着,出于人道考虑不宜此时前来搅扰,但若不是实在着急,谁又愿意背这等名声? 起初庆明帝尚能冷静地听着。 待到了后面,一个又一个棘手头痛的问题抛出来,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足以叫局面变得更糟糕,庆明帝的情绪便开始逐渐崩坏了:“……大大小小什么事情都要让朕来解决,难道朝中百官便没一个有用的了吗!” 看着被皇帝砸在地上的奏折,大臣们敢怒不敢言。 没一个有用的? 他们分明就是太有用了。 否则陛下这会儿多半已经挪地儿了。 “朕要的是解决这些麻烦的对策——”看着一声不吭的几个大臣,庆明帝竭力压制着怒意。 对策? 先前他们劝阻陛下不可对洞乌出兵时,陛下也没听啊。 许多事皆是一连串的,有了引子,才会勾出后续许多麻烦。 且说句不文雅的话,现下便是要他们来帮着想办法擦屁股——那倒是给他们纸啊! 手里空空如也,拿什么擦? 看着有苦难言的大臣们,一旁毫无存在感的太子,心情也很复杂。 先前他觉得父皇配不上皇后娘娘。 现在他又觉得父皇配不上这些大臣们。 总而言之,脑子里不敬不孝的想法竟越来越多了…… 面对一道道难题,到底也没能议出什么十分有用的对策来,大臣们离去后,庆明帝拿手紧紧按着太阳穴的位置,闭着眼睛道:“晟儿也回去吧。” “是,儿臣告退……” 太子行礼后,缓缓退了出去。 他的动静一向又轻又慢,一直紧紧闭着眼睛的庆明帝根本没抬眼去看,太子刚退至帘栊旁,就听得一阵玉器瓷器碎裂的声响自身后传来。 “一群废物!” “平日里同朕作对时一个比一个能耐……真等要用到他们的时候,根本拿不出像样的主意来!” “我看他们根本是存心的,存心想看朕的笑话……这群人最擅长见风使舵,说不定暗中早就另投了新主!” 听着这一句句满是戾气之言,太子吓得呼吸都屏住,一步步往前走着没敢回头。 “陛下息怒……您这头痛症可万不能再动怒了。”李吉上前劝道。 “太医署那些庸医也同样没一个顶用的……”一番发作后,庆明帝显然是头疼的愈发严重了,咬着牙道:“让乔必应过来给朕切脉……” 隐隐听得半个人名的太子有些疑惑。 父皇方才似乎说了一个乔姓人名? 可他并不记得太医署里有姓乔的太医…… 他之所以能这般笃定,自然也是有原因的,这些年来数他跟太医署里的人打交道打得最多,上到太医署里哪位太医徒有虚名下药太重,下到哪位太医一把年纪还未娶妻,这些他都清清楚楚。 庆明帝头脑昏昏之际说出了那个名字,李吉下意识地看向太子离去的方向。 男孩子的衣角已经消失在了殿外。 李吉这才低声道:“奴这就想法子让人过来……” 按说开药治病,的确是该面诊的,单考死方子总归不可取。 庆明帝被扶着在榻上躺了下去。 有两名内监被叫进了殿中收拾地上的狼藉。 砸去的摆件儿需要及时换上,两刻钟后,便有宫人抬了两只朱漆木箱过来。 一盏茶的工夫有余,木箱被重新抬了出来。 看着那仿佛一轻一重的漆木箱,守在殿外的一名内监眼睛微闪。 这时恰有管事太监从内殿行出:“陛下如今听不得半点聒噪,都给我守远些,仔细着些,莫要闹出什么动静来。” 宫人们低声应“是”。 也已到了换值的时辰,众人皆将动作放得极轻。 那名内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养心殿,身影极快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半个时辰后,玉坤宫内殿中,有宫女在皇后耳边低声说道:“娘娘,小晨子来了,说是有要事要亲自向娘娘禀明……” 正文 478 “活物” , 小晨子? 正靠在榻中看书的皇后略有些意外。 小晨子若是有发现多是选择传信,本人找过来是极少见的。 想来应是有什么在信上说不明白的情况,或是要紧之事…… 皇后抚了抚膝上的花猫,轻声道:“天福,咱们且出去散散步罢。” 猫儿像是听懂了她的话,“喵”了一声跳了下去,迈着轻盈慵懒的步子走到外殿后,突然跑了起来。 “呀,是天福!” 守在外殿的宫娥见那道花影很快消失,正要去追时,只见皇后娘娘紧跟着走了出来,是以便行礼道:“娘娘,婢子方才瞧见天福出去了,正要跟上去呢。” “不必了。”皇后含笑道:“它必是又往园子里的荷塘边去偷鱼了,恰巧本宫也想出去走走。” 她这玉坤宫内,也并非就是密不透风的。 这么多年以来,她表面对此只作一无所知的模样,但究竟是哪几处漏风,却早已摸得一清二楚了。 宫娥闻言便应了声“是”。 皇后边带着两名宫女踏出殿门,边感叹道:“今晚的月色倒是极好,若非跟着天福出来,倒是要错过这样的好景致了。” 她身边跟着的宫女笑着附和:“定是天福想让娘娘出来赏景……” 说话声渐远。 园中花木郁葱,月影重重。 皇后在两名贴身宫女的陪同下,不紧不慢地向园中深处而去。 路上倒果真见着了天福,花猫于月影之下,抓着了一只蝉,却并不吃,只在爪下拿来逗玩着,时而一爪子拍过去,时而被怒而挣扎的蝉吓得往一侧一个大弹跳,不多时又再次靠近,伸出爪子试探着去扒拉人家。 皇后估摸着,若蝉也会说话,这会子定是骂声不断的。 玉坤宫中的这座园子最深处,紧靠着是这座宫殿的后墙处,一名内监早等在了那里,见得皇后的身影,连忙压低着声音行礼:“奴参见皇后娘娘。” 他是从玉坤宫的后门处进来的,守门的宫人是皇后手下的可信之人,知道他的身份。 “不必多礼。”皇后向他问道:“可是有什么要紧之事?” “倒也不算要紧……”小晨子有些不确定地道:“或也不是什么正事,只是奴觉得有些蹊跷,一两句说不清,便斗胆过来寻了娘娘。” “不打紧。”皇后语气温和:“且说来听一听。” 她既用了小晨子,便是信任对方的能力与判断力,而多些宽容态度,才不会让办事之人处处畏手畏脚,遇事不知该不该说,于无形中错失了机会和关键。 “是。”小晨子将事情的经过细细说来:“今日许姑娘离开养心殿之后,太子殿下前来探望陛下,而后又有几位大人求见,似乎是遇到了诸多难题,几位大人和太子殿下走后,皇上大发雷霆,砸了许多东西……” 皇后静静听着,只在心底“啧”了一声。 倒还真是在无能狂怒的路上越走越远了。 “皇上发作罢,头痛症似乎更严重了,奴进去清扫时,亲眼见皇上已被扶去了榻上躺着。”小晨子说道:“可奇怪的是,之后并未有传太医前来……” 皇后眼神微动。 这的确是有些奇怪。 皇帝一贯怕死得很,平日一点屁事都要请太医看了又看,好端端的还要让太医隔上数日便诊上一回,真是头痛得厉害,岂会忍着不请太医? “后来有尚物监的人前来更换被打碎的玉器茶具之物,抬了两口漆木箱子。”小晨子接着说道:“箱子被抬出来的时候,奴瞧着其中一只似乎还沉甸甸的,应是装着东西在……” 皇后顺着这些话思索着。 沉甸甸的? 尚物监许是抬了许多摆件儿过来的,最终选用的不过是那么几样,余下的被抬回去也很正常。 然而却听小晨子此时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且奴隐隐听到那箱子里似乎有些微动静……并不像瓷器玉器的声响,反倒像是活物发出的声音……” “活物?”皇后眼神微动:“那口箱子有多大?” 小晨子张开双臂比了比:“足以容下一个半大孩子,像奴这样大小的兴许就有些吃力了。” 皇后会意地点头。 小晨子今年刚满十四岁,中等个子。 若里面装着的所谓活物当真是人的话,那的确也只能容纳一个孩子。 但这边还发着头痛症,抬一个孩子进去作何? 对了…… 她从前倒是曾听许昀说过,有些拿来医病的偏方很是古怪,其中不乏以一些罕见的活物、甚至是活人取血入药之类的法子…… 此事发生在旁人身上她还要犹豫思索一二,但在狗皇帝身上便只觉得极有可能——除了人干的事情之外,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是狗皇帝做不到的吗? 皇后转瞬间猜想诸多,脑海中不乏血腥画面。 但小晨子的话还没有说完。 “彼时恰值奴换了值,实在觉得那箱子里透着蹊跷,是以便趁着天黑悄悄跟上了尚物监的那些人,可谁知到了半路,他们竟分了道而行……奴看准了那口有古怪的箱子,一路跟过去,却见他们竟是往暗庭去了……” 暗庭? 皇后皱了皱眉。 同被罚入宫为奴的罪人女眷所在的永巷,只一墙之隔的暗庭,其内关着的多是犯了错的、或是已经年老却因种种原因不便放出宫去的太监。 进了暗庭的太监,从来没有再活着出来的可能,只能慢慢老死病死或是疯死在那堵高墙之内。 “可看清了吗?”皇后向小晨子印证道。 “奴当时虽未敢跟得太近,但绝没看错,那几人的确是进了暗庭。” 皇后点头。 小晨子办事的谨慎程度她一贯是知道的。 但那口箱子从养心殿走了一遭之后,为何会被悄悄抬进暗庭? 还是说…… 那里面的‘东西’本就是从暗庭出来的? “奴本想偷偷混进去瞧瞧,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太冒险了。”小晨子挠了挠后脑勺,“且也不知此事对娘娘有没有用处……” 但娘娘此前交待过他,凡是反常之事无论大小都需多留意些。 他一直都记着。 正文 479 那个名字 “有用还是没用,日后才能知道。”皇后看着他,赞许地道:“谨慎些是好事,有些事宁可一时办不成,多等些时日,也不能去冒险。” “是,奴记下了。” 皇后看着面前不过也只是半大孩子的小晨子:“这些时日多亏了你,你帮了本宫许多。” “娘娘折煞奴了。”小晨子眼神诚挚:“奴的性命当初是娘娘救下的,能替娘娘办些事,是奴的荣幸。” 他五岁便进了宫,七岁那年险些丢了性命,幸得皇后娘娘相救。 这些年来,他尽量做好一切事情,却又不敢太出风头,在刻意的谋算之下,总算有了进养心殿做事,报答娘娘的机会。 皇后看着面前不过也只是半大孩子的小内监,突然有些好奇地问道:“小晨子,你知道本宫要做的是什么事吗?” 在这皇宫之内,并非没有她吴家安插多年的眼线,而小晨子进养心殿之初,她的本意只是当个寻常眼线来用,但这个孩子却比她想象中要用心太多。 “奴不清楚……”小晨子摇了摇头,眼睛却亮亮的:“但奴知道,娘娘要做的事情,一定是极了不起的事情!” 了不起的事情? 皇后一怔之后,忍不住露出笑意。 她可从来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啊。 身为能力微渺之人,且尽力而为吧。 “时辰不早了,回去吧,莫要叫人起疑。”皇后再次交待道:“记着本宫的话,凡事自保为上。” “是,娘娘放心。” 小晨子躬身行礼罢,轻车熟路地离开了此处。 皇后在园中缓缓走着,心底不住地思索着小晨子的那些话。 …… 三日之后,东宫里传出消息——太子昨夜起了高热。 身为六宫之主,皇后听闻此事之后,自是去了东宫看望。 “我有些话想要单独对母后说。”太子对守在床榻边的内监讲道:“你们去外面守着。” 内监应下退了出去。 “可觉得好些了?”皇后先是问道。 “服了药之后,儿臣已觉得好多了。”太子面容虚弱,语气却似乎很轻松,起热而已,这对他来说向来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症状。 皇后却觉得需要多问两句:“好端端的怎会起热?这些时日的调养之下,不是已有好转之象?” 自从用了许姑娘几经调整的方子之后,不说痊愈这等不切实际的话,至少看来的确没有继续转恶的迹象了。 “可能是因为昨夜有些着了凉……”太子眼神闪躲了一下,很快转移了话题:“儿臣有一事,想要告诉娘娘。” “是何事?”皇后有些无奈地看着面前脸色泛黄的孩子,这孩子该不会为了能有理由见到她,而刻意叫自己着了凉吧? “娘娘可听说过早年太医院里,曾有一位名唤乔必应的太医吗?”太子低声问道。 乔必应? 皇后想了想,微一摇头:“似乎没什么印象……” 但又好像在哪里见到过这个名字…… 皇后来不及深想,便听太子接着说道:“据闻这位太医生前医术十分了得,十八年前过世的时候不过才三十岁,倒是十分可惜。” 十八年前? 皇后听到这四个字便觉得心中一紧。 十八年前的一日,她的阿姐从这世间永远地消失了。 “为何……突然说起此人?”皇后看着太子问道。 “前几日父皇病下,儿臣曾去过养心殿看望,儿臣离去时,父皇正值头痛症加剧之际,昏昏沉沉间,交待李吉去请人前来切脉,那时儿臣隐约听着了一个乔姓的人名……” 太子将经过说明:“儿臣当时想着,太医署中似乎没有姓乔的太医,因心中好奇,回头便悄悄打听了一二,结果便打听出了这位早已不在人世的乔太医……且听了这位乔太医的全名之后,儿臣越是回想越觉得当时父皇所言,应当就是这个名字。” 皇后听得颇为意外。 总不能是皇帝命不久矣,开始能看到鬼魂了? 这个想象固然是十分美好的,但鉴于皇帝看起来还撑得住,目下也只能想上一想。 可皇帝为何会提起一个不在人世的人? 且若只是一两年前尚在,一时头脑昏沉说错了名字还说得通,但十八年前…… 隔了这么久的时间,皇帝还能记得区区一个太医的名字,甚至这本身便已经透着异样了。 不对—— 皇后的眼神有着一瞬的变幻。 照此说来,皇帝那日实则是开口让李吉请了人来诊看的? 可小晨子分明说,之后未有任何太医前来! 想到小晨子口中那口古怪的箱子,皇后不禁觉得这其中似乎有着什么关连在…… “殿下为何要同本宫特意说起此事?”皇后暂且按下思绪,向太子问道。 “儿臣就是觉得有些古怪……”太子并不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儿臣愚钝,看待事情时往往是糊里糊涂的……相同之事,儿臣想不通的,到了如娘娘这样的聪明人耳中,或许就能想出些有用的东西来也说不定。” 尤其是上次借了娘娘之手,向镇国公府传信之后,他愈发觉得这深宫之中娘娘是唯一可信之人了。 更重要的是…… 他觉得自己活不长了。 说不定哪日就要突然走了。 因此,愈发不想让任何有可能有用的事情闷在心里,万一到时来不及说,岂不太拖后腿吗? 隐隐察觉到男孩子的心思,对上那双澄澈的眼睛,皇后心中微揪。 这么好的孩子,却偏偏…… “儿臣虽然懂得不多,但也看得出来,父皇做错了许多事……”太子神色惭愧,低声说道:“若我能做些什么,可以阻止父皇继续错下去,还请娘娘一定开口,我……也想让父皇尽早回头。” 尽早回头…… 皇后在心底叹了口气。 这头回是回不了了,只能拧断或者割掉了。 但这等残忍的话自是不宜同孩子说。 至于他口中所说的“若能做些什么”,皇后轻声道:“现下殿下唯一要做的,便是养好自己的身体。” 要她利用这样一个孩子来成事,她是做不到的。 况且她自己都是菜鸡一个,再拉上一个病弱的孩子下水,对双方都不太好。 为防宫人们起疑心,二人未再久谈。 直到离开东宫之后,皇后才又思索起了那个名字。 乔必应…… 乔必应…… 片刻后,她若有所思的眼底突然变了颜色。 正文 480 或许还活着 , 十八年前,过世的太医,难道是……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凤辇上的皇后微微握紧了手指。 待回到玉坤宫后,她以乏倦需要歇息为由,屏退了无干的宫人。 往常这般时辰,也正是她歇午觉的时候,贴身宫娥替她除去繁琐宫装,卸下了头顶珠冠。 姜嬷嬷正弯身将榻上薄被铺展开,忽然听得一句吩咐:“嬷嬷,将那只匣子帮本宫取出来——” 匣子? 姜嬷嬷略略一怔,却也很快反应过来,低声应下后,从一旁的箱柜中取出了一只雕莲枝纹木匣。 这只匣子混在那一只只拿来盛放首饰的大小匣子锦盒之中并不起眼。 然打开之后,除却一对黄鱼双燕玉佩之外,其下却另有隔层,隔层之中,是一本册子。 皇后半披着发坐在梳妆桌前,翻看起那本微微泛黄的册子,其上是一个个人名,这些人或是宫中之人,或是昔日燕王府的旧仆,身份各不相同,唯独有着唯一一个共同之处…… 那便是,这皆是她阿姐出事前或直接或间接接触过的人,换而言之——是有可能与她阿姐之死有关的人。 这是她当年出阁前,从父亲那里偷来的。 哪怕知道父亲必然已着人一一查证罢,但她在进京之后还是逐个查实了一番。 有些人经反复排查之后并无真正的嫌疑,有些查到一半没了线索,还有些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乔必应便是最后一种…… 皇后的眼神锁定在手下的那个人名之上——果然有这个名字! 乔必应…… 此人当年曾负责过她阿姐的养胎事宜! 虽然并不曾查出对方做过什么手脚,但十分巧合的是,此人在她阿姐出事不久之后,突然在太医署内自缢了…… 且还留下过一封遗书,她大约记得,似乎是因未能医好先皇而愧责难当,故而才选择了自尽谢罪。 她当然也怀疑过此人,但人已经死去多年,许多事情根本无迹可寻。 可没想到的是,时隔十八年,这个本该早已被遗忘的名字,却被皇帝再次提及了…… 皇后眼神几闪,一时间脑海中冒出诸多猜测相互交错着。 不管是不是她多心,这件事情,还是查一查为好。 宫里宫外,都要暗查一番…… 暗庭那边,不是可轻易踏足之处,且为防打草惊蛇,她必须要想出一个尽量妥当的办法之后,才可叫人去探查。 至于宫外—— 她要写一封信,让人送回王府交给兄长。 皇后让姜嬷嬷备了纸笔,然而提笔之时,却又突然改了心思。 或许,这件事情她该交给阿渊来办。 倒不是信不过兄长的办事能力,兄长虽说在家中的确显得颇为平庸,没多少存在感,真真正正是比父亲比不过,比儿子也落败,甚至如今还矮了天椒一头……但真论起办正事,兄长还是很靠谱的。 但有时就是太靠谱了。 说白了就是死脑筋。 譬如在听父亲的话这件事情上头。 父亲一直坚持认为,阿渊身份特殊,在大局未定之前,许多事情不可让他过多知晓并插手——在父亲眼里这是为稳妥起见,也是为了保证阿渊的安危。 但有些事情,当真是“插手”吗? 在她看来,大事固然要办,但人活在世,有许多看起来似乎同大事成败无关的事情却也同样重要。 她想,阿渊也必然是这样认为的。 这孩子不久前才私下问过她许多有关阿姐生前之事,知晓她至今仍在暗查阿姐当年的死因之后,同她商议过——若是有进展,还请一定要告知于他。 当时她是答应了的。 既是答应了,那为人姨母又做了姑母的她,揣着这两重身份,自然是要说话算话才行。 皇后拿定了主意,遂落了笔。 …… 吴恙是在收到这封密信三日之后,找到了许明意。 雪声茶楼内,吴恙已将事情的大致经过说了一遍。 许明意听得颇入神,且一直在随着他的话而思索着,待听到这个乔必应兴许与他生母的死有关时,遂点头道:“的确有这个可能。” 方才吴恙说,他生母尚在时,燕王府中一直也有着专伴在前燕王妃身边的医女,那医女是吴氏族中派去的可信之人,在前燕王妃有孕时,可谓极尽小心。 若是寻常手段,的确不可能逃得过燕王府中人的眼睛。 可须知这世上,尚有不寻常的手段在—— “若是如裘神医这般擅医理毒理之人,在饮食或药方上动些隐晦手脚的话,想要瞒天过海,也不是不可能。”许明意道:“有些手段,一日两日或许显不出危害来,但时日一久,便存下了隐患——” 听说当年前燕王妃因先皇之死与京中紧张突变的局势,已经动了胎气。 再到后来,听闻了燕王出事的谣言,便致使了后来的悲剧—— 可从前燕王妃那些为数不多的事迹来看,许明意却又能感受得到,那必是一位心志坚韧,做事极有分寸的女子。 单单只是受了刺激,或许的确不至于有如此变故…… 她想,吴家人必然也是这般想的,故而才会从一开始便疑心前燕王妃出事必然另有蹊跷。 若当真被人暗中使了什么损害胎元的阴损手段,再加之突然受了重大打击的话,那前燕王妃出事无疑便成了必然…… 吴恙说道:“乔必应此人生前的确颇有几分名声,自缢之年不过三十岁而已,于太医署中却已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许明意眼神微动:“这必然还只是在医术上的造诣……” 于皇宫之内,所能显露的亦是有限。 而现下最关键之处在于,皇帝为何会在犯头痛症时,提及此人的名字,指名要让此人切脉? 在她看来,即便当时是神志不清,但更多的可能却是类同于“酒后吐真言”,而非是胡言乱语。 还有皇后娘娘信中所提及的那颇有些古怪的箱子…… 虽说信上皇后娘娘已经明言,那口箱子并盛不下一个成年男子,但这也并不妨碍他们此时可以结合现有的其它线索,而尽可能大胆地做出一个猜测—— 四目相接间,吴恙缓声道:“此人或许还活着。” 正文 481 十分要紧之事 这正也是许明意想说的话。 这世上,有些在某方面有天赋的人,其身上的特质之所以被称之为天赋,便是因为他们能常人所不能。 相同的东西,在资质不同的人手下,往往会呈现截然不同的作用。 若乔必应当真与当年前燕王妃之事有关,被灭口,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但若这个人是个不可多得的高人,就此除掉,未免可惜。攫欝攫 尤其是用称手了之后…… 这种时候,让其假死,消失在人前,而在暗中继续为自己所用,显然是个两全其美的选择。 想到这种可能,许明意脑海里再次闪过在养心殿中看到过的那张方子。 若这个乔必应如今当真还活着的话,那这件事情,说不定就不止是同前燕王妃之事有关了—— 她近些时日一直在思索着的,皇帝身边有可能隐藏着的、对她祖父有着威胁的所谓“高人”,即便不是此人,或许也与此人有所关联…… 而吴恙之所以特意同她提及此事,显然也是想到了这种可能,但此际并未多言,只道:“此事我会尽快查明。” 许明意点头,向他问道:“这个乔必应,可有后人没有?” “有一妻一子。”吴恙道:“但这对母子于十年前便举家搬出了京,其子已满三十却至今尚未娶妻,且早年已考中了举人,但之后接连两次于会试中都落了榜。如今在京外凤鸣县内的一所私塾中任教书先生。” 了解的这般细致,可见已是着手在查了。 许明意听得认真之余,只隐隐觉得吴恙话中提及的这位乔必应之子的境遇,似乎莫名有些熟悉…… “这几日命人大致查探了些乔家的底细情况,但并无值得一提的收获,我打算两日后亲自去走一趟。” “我同你一起去吧。”许明意立即道:“说不定我能帮得上忙。” 她也想早日查清此事。 对上那双眼睛,本不欲让她费心参与此事的吴恙几乎是下意识地点了头。 待回过神来之时,许明意已经在问:“为何是两日之后?现下你手上在忙其它要紧之事?” 她是个急性子,而吴恙历来也是一旦想到要做什么事情便不会拖延耽搁之人。 近来吴恙的确在忙些其它事,但倒也并称不上如何要紧,叫他无法抽身。厺厽 妙书苑 miaoshuyuan.com 厺厽 而之所以选在两日之后,是另有缘故在—— “两日后,是乔必应的忌日。”吴恙说道:“按往年习惯,乔家母子必会前去墓前祭祀,我打算跟去看看。” 忌日? 许明意心思微动,微微点头。 若乔必应是假死,与其最亲近的家人身上多半会有线索。 墓前祭奠之时,值得留意之处的确也颇多…… “那两日后咱们一起过去。”许明意说着,忽然又道:“可凤鸣县离京城尚有七八十里远,乔家人若白日前去祭奠,咱们恐怕会赶不及,不如提早一日过去?也好早做准备。” 听她一口一个咱们,吴恙哪里还有半点说不的可能,温声道:“那便明日动身。” 二人又说了些其它。 停下喝茶的间隙,看着坐在自己面前单手端着茶盏,一举一动赏心悦目的少年,许明意突然想到问了一句:“对了,你此番在京中也呆了不短的时日了,太后寿辰又已过多时,想来宁阳族中应当要催你回去了吧?” 他明面上是定南王世孙,实际上是燕王独子。 无论是哪一重身份,吴家必然都不放心他在京中久留。 湘王出了叛国之事,燕王离京之际又遭刺杀,虽然对外只道是紫星教所为,但紫星教死活不愿替仇家背黑锅,为此连夜赶出了不少艺术作品,愤怒到就差直接站出来跟皇帝开骂了…… 就此事的流传程度之广来看,在明眼人眼里,皇帝此番显然是甩锅不成,反被紫星教拿三寸不烂之舌将车都给掀翻了——失败到可以被各大书院拿来当做甩锅的反面教材来警示学子的地步。 总而言之,诸事交杂之下,京中如今的局面并不安稳。 可吴恙从未提过半句要回宁阳的话。 “知道我还有其它要事要办,催倒是不曾催过。”吴恙面不改色地说着。 也就是每隔数日便会收到一封信的地步罢了。 “其它要事?”许明意将信将疑。 她有点不信。 当真……不是因为她吗? 偏偏他的神态里叫人看不出一丝端倪来,颔首道:“十分要紧之事。” 他曾答应过镇国公会护她周全。 而若连陪在身边都做不到,还大言不惭谈什么保护。 他固然知道远在宁阳的祖父心中的担忧,但他亦有自己的分寸在。巘戅妙书苑MiaoshUYU&#戅 镇国公一日不曾平安归来,他便一日不可离开京城。 若当真到了非走不可的地步,那么,他必然也要带她一起走,而断不可能让她独自留在这危机四伏之地。 但这些话半个字都不能讲。 一旦说了,她定是要赶他走的。 这只是他顺从自己的心意,甘愿去做的一件小事罢了,不需要说出来让她心有负担。 恐面前的女孩子再深问,吴恙及时转开了话题:“先前我命人送出去的信,此时必然已经到裘神医手上了,若神医肯帮忙的话,即日从宁阳动身,想来至多只比阿葵晚上五六日便可抵达了。” 宁阳距东元城,比之京城少了近八九百里的路程。 许明意点头。 她相信,神医若收到了信,便一定会帮这个忙的。 …… 翌日,许明意一早便出了门。 她借着的是出城上香的借口,祖父出征在外,做孙女的上香祈福再正常不过。 她却也当真是上了香的,京城外的慈灵寺向来香火旺盛。 只是上了香之后,并未回城,而是悄悄带着阿珠往凤鸣县去了。 而为防被人察觉到异样,许明意留了个分身在慈灵寺中,用以混淆视线。 这个“分身”,此时正穿着杏色少女裙衫,手掌扶膝,大喇喇地坐在禅房中的条凳上。 一旁的丫鬟阿梨忍不住频频看去。 以往她就暗中觉得云六叔生得骨骼纤细,不男扮女装可惜了,没想到今日竟当真有幸见识到了。 正文 482 坟前之言 如意事正文卷482坟前之言阿梨看着那再合身不过的衣裙,忍不住出声道:“云六叔,我想问一下您……” “别问。”云六打断了小丫鬟的问话。 问就是想死。 将军离京已有很长一段时间,姑娘再不曾让他扮过女装,为此他很是松了口气。 但姑娘也没差遣他办过什么正事,因此他又忍不住有一种无用武之地的失落感。 直到秦五带着那个叫阿葵的暗中出了京,姑娘身边没了更可用之人,今日出门特点了要他一起跟着,且是不穿女装的那种跟着—— 他为此很是欣慰,姑娘似乎终于良心发现了,也终于发觉了他的优点与可用之处。 可谁知该来的还是来了,只是晚了一步。 阿梨看着云六紧紧绷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垮塌崩溃的一张脸,不由在心底暗“啧”了一声。 身为男人,能拥有这种合情合理穿女装的机会,是多么难得的一件事,云六叔怎却不知珍惜呢。 且是扮作姑娘这样光彩的事情。 这也就是她没有姑娘身形高挑了,否则这样的好事怎么可能会落到云六叔头上? 而假扮他人这种事,实则是很有讲究的,并非是如云六叔这般换身衣裳即可,这样的模仿是没有灵魂的——想她那日扮作阿葵应付宫中来人,凭借精湛出色的演技,可是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许呢。 甚至有好些有上进心的小丫头拿了点心果子来,专门同她请教。 她本想就此事同云六叔探讨一二,无偿传授些精髓给他来着。 可现下看来,云六叔对此显然并不热衷。 阿梨一贯最擅揣摩他人脸色,也不自讨没趣,抓了把瓜子嗑了起来。 吐瓜子皮的间隙,只道:“您不必担心会被人发现,姑娘说了,您只需按时吃饭歇息即可,若有寺中僧人前来,我来应付便是。” 云六现在什么都不想听,偏过头去不说话。 阿梨这次干脆“啧”出了声。 别说,这样侧过脸去,还真有些像是闹情绪的小媳妇呢。 老天爷赏饭吃啊这分明是。 …… 许明意赶到凤鸣县时,正值暮色四合之际。 她早已换了男装,去了同吴恙事先约定好的客栈,见他还未到,便带着阿珠在附近随意逛了逛。 此处正是县上最热闹的地段,主仆二人随意溜达了一圈儿,许明意在一家卖折扇的摊子前停了下来。 正认真挑选时,忽觉有人从身后轻轻在她头顶拍了一下。 她无需看也知是谁。 回过头去,果见吴恙站在她身后,正含笑看着她。 许明意从身前的纸包里摸出两颗糖炒栗子,朝他递过去:“刚炒出来的,还热着。” 吴恙看过去,两颗表皮油亮的圆圆栗子静静躺在女孩子白皙的手掌间。 他伸手接过,温温热热的。 栗子是,她的手掌也是。 “还没用晚饭吧?”他握着栗子,向女孩子问道。 “自是等着你呢。” “那便走吧。”吴恙眼中有淡淡笑意,转身道:“觅食去。” 许明意抱着一包栗子跟上去。 二人皆是头一回来这凤鸣县,但有小七在,寻人随意打听了一番,便很快罗列出了几个好吃的去处。 到底是出来办事的,二人也没往那些酒楼跑,挑了一家面馆,吃了两碗阳春面,并几碟小菜,倒也味道颇佳。 从面馆出来时,夜色初在天地间晕染开,四下仍有些热闹景象。 吴恙问她:“可要再逛一逛?” “不了,明日还要办事,且早些回客栈歇息罢。” 吴恙便点头,二人不急不慢地走回了客栈。 为方便照应,二人的客房是相邻的两间。 洗漱沐浴罢,在外走动了一整日的许明意很快便睡了去。 隔壁房中也熄了灯,少年枕着手臂,嘴角隐隐有笑意在。 想到她便在隔壁,此时或已经安睡,他便觉得胸口有无法言说的欢喜愉悦在不断滋生,偏又矛盾地感到心中静谧安定。 沉沉昏暗中,少年闭上眼睛,俊逸的面孔之上却笑意仍在。 次日,许明意和往常一般时辰起了身。 穿衣洗漱后,正捧着一杯温水喝时,只听得有叩门声响起。 阿珠上前开门,入目便是小七那张大大的笑脸:“许公子可是收拾妥当了?我家公子在堂下等着许公子,想邀许公子一同去早市转转呢。” 早市? 许明意放下茶盏站起身来。 出了客房,透过二楼走道的阑干往楼下看去,果见换了一身鸦青素绸长袍的吴恙正等在堂中,似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微微转头举目往楼上看去。 见得她的身影,他遂露出笑意。 许明意快步下了楼梯。 二人一同离开客栈,往早市的方向而去。 时辰虽尚早,然早集上已是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晨早的青砖路上似乎还有着未散的微湿露气,两侧摊贩叫卖声交杂,一屉包子刚揭开,白鼓鼓地挤在蒸笼内,香气扑鼻而来,蒸腾着的白汽将清晨的熹光都冲得七零八落。 拥挤的人流中,许明意与吴恙紧挨着并肩而行。 感受着这份置身于市井中的热闹,与满目的烟火气息,许明意心中忽起了难以言说的触动,下意识地转头望向身侧的吴恙,却见他的视线已经在等着她了。 于这一片近在咫尺的热闹中,少年一贯疏冷贵气的眉眼似乎都沾了些平易近人之色。 四目相接之际,二人面上皆有淡淡笑意。 许明意便清楚地察觉到,他此时的心境同她是相同相通的。 此刻与他同行于这市井人流之间,她心中的感受是极复杂的。 不单只是二人之间的儿女情长,共于这喧喧世间行走的真切之感。 更多的,是对眼前这称得上热闹安乐的一幕,所生出的莫大触动,她无法拿言语细细形容这份触动究竟为何物,但她脑海中已经出现了极清晰的期盼——她期盼着,这份安乐能够长久地存续下去。 并且,不止是眼前这一处。 拥挤熙攘中,有温温凉凉的手掌握住了她垂在身侧的手。 少年的手掌干净有力,正如此时初升的朝阳,仿佛可给人带来抚慰与力量。 许明意微微一怔后,缓缓反握住他的手。 她知道,他必然能够察觉到她此时心中所想。 有些事情注定很不容易,但总有人会去做,会尽力去做。 二人于集市之中慢慢走着,直到小七追了上来,两只手里拿着油纸包包着的热乎包子。 是从县上名声最大的一家包子铺里买回来的,单是排队等着便等了足足两刻钟之久。 许明意咬了一口,烫烫的包子皮色白面柔,暄软带着麦香,一口就咬到了肉馅儿。 见她吃得愉悦,从不曾在街道之上站着吃过包子的吴恙遂也咬了一口。 旋即不由满意点头。 的确不错。 许明意将口中东西悉数咽下,握着手中的半个包子,看着四下景象,忽而轻声说道:“从前曾听祖父说过,他起初带兵打仗时,并未想过太多,只想着不受人欺负便可,后来他手下的人渐渐多了,占了几处城池,日子便也好过多了,用他的话来说,总算不必再受窝囊气了。” 吴恙认真听着。 “那时有一段时日,他接连吃了几次败仗,便生出了疑问来,常问自己,这仗再有必要再打下去吗……” 许明意边说语气里边有了笑意,“然后他便去街上溜达了一圈儿,吃了两个烧饼,喝了一碗羊汤,肚子里暖和了,便也就有答案了——要打,打到太平为止。不然日后找不到地儿喝这么好喝的羊肉汤了可怎么办?” 吴恙也跟着笑了。 而后望向人群,道:“许将军是胸有大仁大义者,此乃天下之福。” 许明意抬眼看着少年——她相信,他也是。 在她的那场梦里,他似乎一直都在征战。 他虽好强,却也并非好战之人,那般奔波,不外乎是为了山河社稷安稳。 这一次,他们都不再是独身一人,她亦不会只是旁观者。 他们是志同且道合之人。 因此,她对接下来要走的这条路,一直很有信心,再长再难的路,一步步往前走即可,路就在他们脚下,他们正往前走着。 朝阳升过头顶,二人并肩,于长街之上缓缓前行。 至街尾处,一名随从寻了过来。 “公子。” 随从驻足行礼,低声道:“乔家人出门了,带了烧纸等物,应当是去祭拜。” 这么早? 许明意有些意外,遂看向吴恙道:“那咱们赶紧过去吧。” 吴恙点头。 小七和阿珠很快牵了马过来,一行人出了镇子,往凤鸣山的方向而去。 乔必应葬在凤鸣山后的墓地中,凤鸣县是乔家的老宅所在,乔必应未入京前,便是在这座小镇上长大,死后自是要落叶归根。 这个时辰的凤鸣山,后山处寂静无人。 许明意与吴恙骑马抄了近道,二人到时,乔家母子也只是方从青驴车上下来。 赶车的车夫是老仆打扮,他提了烧纸等物要跟着进墓地,却被一旁的青衫男人将东西接了过来,“宁叔,我同母亲前去,你且留在此处即可。” 老仆似也习惯了母子二人祭拜时不喜他人在旁打扰,“诶”了一声应下。 许明意和吴恙已快一步在乔必应之墓附近寻了隐蔽处躲藏。 后山之处,杂草乱木丛生,便于藏身之处颇多。 偷听固然很不应当,但此时并没有更好的办法,他们现下不知乔家人是否知晓什么内情,故而即便有意要同对方明谈却也不知如何下手,为了尽快摸清情况,唯有出此下策。 许明意透过草丛间隙看去。 乔家母子走了过来。 乔必应的墓旁周围,被收拾得十分妥帖。 她记得前日吴恙曾提过一次,乔必应之子除却每年忌日清明重阳之外,平日里至多每隔半月也会来祭祀一次。 身穿青衫的男子看起来要比实际年纪还要更年轻些,身形高而偏向清瘦,面上还未蓄胡须,肤色白净,五官亦是透着股利落之气。 许明意的眼睛闪了闪。 怎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此人? 她此时还未来得及深思,只见青衫男子取出祭祀之物,先是将果子点心等贡品摆了上去。 而后跪于坟前,抬手将一壶酒缓缓倒洒在墓前。 口中边说道:“父亲,今日带的是您最爱喝的杏花酒,儿子去年亲手酿藏的,但必然比不得您的一半手艺。” 穿着驼色褙子,发髻花白的妇人跪坐在一旁,将纸钱一把把投入火中。 慢慢的,妇人的眼睛里有了泪花,声音也哽咽起来:“你怎就这般狠心……那时添儿不过才十二岁,你怎就舍得丢下我们母子,竟做下了那样的傻事……” 听着妇人不住的泣声,许明意下意识地同吴恙交换了一记眼神。 这母子二人看起来半点不像是在作假的模样。 如此看来,假设乔必应当年当真是假死的话,那这对母子应当也是被蒙在鼓里的人。 妇人和大多丈夫早去的未亡人那样伤心地埋怨着,埋怨丈夫狠心,埋怨丈夫不知顾虑他们母子。 就在许明意甚至要认为此行应当不会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收获时,一直跪在一旁未语的青衫男子忽然开了口—— “母亲难道当真认为父亲当年是抛下了我们,甘愿做出了轻生之举吗?” 妇人哭声微滞。 “父亲的为人,母亲必然比我还要更加清楚,我且清楚地记得当年父亲出事前夕,尚在指点我的文章,同我约定明日再看我改后如何——”青衫男子看着墓碑,道:“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不过一日之隔,父亲竟就生出了轻生寻死的念头。” “添儿……你莫要再胡说了!”妇人眼眶通红,声音沙哑地道:“这么多年了……你究竟要母亲说多少遍才肯死心?” “儿子更相信自己看到的,察觉到的。” 男子跪在那里的背影笔挺,语气固执:“且儿子究竟是不是在胡说,母亲当真不清楚吗?还是说,正因是母亲也察觉到了什么,只因不愿让我深究,故而才一直粉饰太平……这些年来,于会试中屡试不第,难道当是儿子才疏学浅,时运不济吗?” 还是因为有人不愿他接触朝堂,有心阻挠? 正文 483 至交 如意事正文卷483至交“够了!”妇人惊惧不定地低声呵斥,阻止了他再说下去,悲痛道:“你若真有几分孝心,就该早日成家,替乔家延续香火,如此方能让你父亲于九泉之下得以安息瞑目……而非是终日疑心那些毫无用处的旧事!” “母亲竟还看不清吗?” 青衫男子语气定定:“非是儿子终日疑心,而是此事这些年来一直于无形之中影响甚至是操纵着咱们乔家的一切,难道一味装作不知,便可安稳无虞吗?况且若父亲当年之死当真另有蹊跷,身为人子则更该查明真相,明知生父枉死而让真相埋没,才是真正的不孝。” “你……”妇人唇色微青,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喘息不匀地捂住了胸口。 男子已连忙上前将人扶住。 “母亲……” “你难道真要将母亲气死才甘心吗……”妇人眼泪直流,紧紧抓着他一只手臂道,低声劝道:“当年之事谁也不知真相,你即便要查,又要从何查起?添儿,你也该明白以卵击石的下场……母亲只想让你平平安安地活着,这必然也是你父亲的心愿……你答应母亲,从此再不提此事了可好?” 对上老母那双浑浑泪眼,男子一颗心坠得极沉,若不是顾及母亲尚在,他不敢贸然有所举动的话,他这些年又岂会只将此事藏在心里,只敢在父亲坟前提几句? 至于成家…… 男子在心底苦笑。 他在根本不知全部真相的局面下,时常有朝不保夕之感,只恐哪日便会有祸事临头,又怎敢娶妻生子,平白连累他人? 可无论他说得再多,母亲也不会懂。 正如母亲认为的平安,也并非是他所认同的。 “是儿子一时失言了。”面对注定无法达成共识的母亲,男子压下了心底的想法:“还望母亲息怒,勿要伤了身体。” 妇人摇着头,泪水愈发汹涌。 “母亲知道,根本没人能劝得动你……” 继而挣脱儿子的手,伏墓痛哭起来。 看着伤心绝望的母亲,男子的心情复杂难言。 他知道,母亲对父亲的死,必然也同样心存不甘与怨愤。 母亲何尝不想讨回公道。 只是母亲隐隐也意识到了此事之艰之难,身为一位寻常的母亲,这个身份局限了她的目光,缚住了她的胆量。 所以,他无法去责怪母亲分毫。 但他和母亲,难道真的就注定永远无法也得知父亲之死的真相了吗? 男子望着墓碑,跪在那里久久未动。 直到妇人哭得累极了,他适才上前将母亲扶起,搀着人慢慢离开了此处。 听得母子二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吴恙同许明意自藏身处走了出来。 墓前的烧纸已经燃尽,几碟贡品安安静静地端坐在那里。 “由此听来,乔家母子必然也是对乔必应当年之死有所怀疑。”吴恙道:“但应当只是疑心其真实的死因,而不曾想过人兴许还活着的可能。” 许明意点头。 这些她也大致听出来了。 但暂且抛开这些不提,她此时另有一个疑问已到了嘴边:“吴恙,你可知这位乔太医之子唤作何名?我方才隐隐瞧着,只觉得很是眼熟。” “此人名唤乔添。” 乔添? 乔添…… 许明意在心中将这个名字缓缓重复了两遍后,遂露出恍然的神态来。 她记起来了。 “据探子回禀,此人同许先生颇有几分交情。” 许明意点头:“的确,这位乔先生同我二叔乃多年……至交好友。” 正因此,她早些年是偶然见过对方几面的,只是近年来或因这位乔先生不再钻研科举之事,而是回了这凤鸣县落定了下来,做了教书先生,一来二去,同她家二叔的来往也就变得没有那么频繁了。 毕竟同她二叔往来这种事,注定是单方面的奔赴,而别指望她二叔能主动寻来。 但二人的交情好,这是不争的事实。 这一点,从先前明时对她说过的那一句话中便可窥得一二了—— 前些时日,蔡锦还未离开镇国公府时,如今很是热衷于打听府中大小事的明时,不知是不是从母亲那里得知了二叔本打算拿来应对赐婚的那个对策—— 当时同她谈及此事时,明时便提到了这位乔先生的名号。 明时的原话是——若二叔当真对外宣称自己有断袖之实,乔先生或成最大受害者。 之所以有这句话,便是因为二人来往甚密,且又都是一把年纪仍未娶妻的单身汉。 至于明时为何会如此深谙此事的利害关系,甚至是敏锐到了这般叫人无法理解的地步,在她的逼问下,她天真无邪的弟弟吞吞吐吐红着脸,吐露了其中缘故—— 原来竟是于暗中偶然看到过关于二叔和乔先生的某种不可言说的话本子,因书中是用了化名,故而他将一本书差不多看完了才迟迟反应过来那书里的主人公竟然是自家二叔…… 据明时说,反应过来的那一瞬,他突然觉得自己脏了。 且脏的似乎还不止他一个…… 但看也看罢了,即便是想要重金求购一双未看过的眼睛也是没有门路的幻想。 忘也是忘不掉的,且注定会印象深刻,大约是到了临死前,脑海里闪过平生所历之事时,那些绯丽旖旎的字眼还会一字不差地强行重现的那种。 她听得十分愕然震惊,当场便批评了弟弟一番,小小年纪看得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这种邪书不烧不行,是以她态度坚决地将书没收了过来。 至现下,那书还躺在她床头的那只书匣子里——夏日里不点火盆,还没找得到机会烧掉。 这就扯远了。 许明意自此事中回过神来,看了一眼乔必应的坟,对吴恙说道:“既是这位乔先生,且其显然也对当年之事存疑,那或可试着与之一谈。” 吴恙点头:“但此时追上去怕是多少有些冒昧——” 不单是失礼与否的问题,偷听的事情都干了已无礼数可言,关键在于那位乔母。 这位老人对当年之事显然是十分忌讳的。 正文 484 一直,是多久 , 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还是选一个更为合适的时机同乔先生单独相谈为好。 “我明白。”许明意道:“那咱们这便回城,我托二叔写封信,将其请到家中相见。” 再没什么地方比她家中更方便谈话了。 既有了决定,二人便未有耽搁,当即离开了凤鸣县。 吴恙先回的城。 许明意则是绕回了慈灵寺,将云六叔自苦海中解救而出。 回去的路上,自也是不紧不慢的,贵女出门上香,没有火急火燎的道理。 待回到镇国公府时,已是天色将暗。 许明意未回熹园,直接便去了许昀院中。 按往常来看,这般时辰她家二叔应是刚睡醒午觉。 正所谓春困,夏倦,秋乏,冬眠,四季如梦——她家二叔一贯将此诠释得淋漓尽致。 “昭昭来了。” 书房里,许昀含笑道:“坐下喝茶,刚沏到第二壶,浓淡正合你习惯。” 房内还未点灯,他一人独坐着,穿一身干净清爽的月白长衫,头发束得也颇算整齐,眼神清明,倒不像是刚睡醒的模样。 许明意隐隐觉得自家二叔与平日里有些不同。 她刚坐下,喝了口茶,便有小厮进来点了灯。 “昭昭寻我何事?”许昀边往茶碗里注着茶汤,边语气随意地问道。 “有一事想请二叔帮忙。” 许昀闻言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一句,侄女总是这般客气。 什么请不请,帮不帮的—— 说得好像他有拒绝的胆量一样。 “何事能用得上二叔了?” “我想见乔添乔先生一面,想请二叔邀其前来。” “……乔添?”许昀一时不解地看着侄女。 许明意点头。 “这信若二叔方便的话便写一封。”想到那侧话本子,许明意也无意强人所难:“若二叔觉得不便也无妨,我另想法子将人……” 说到此处,许明意的声音拐了个弯儿,顿了一顿,才道:“另想法子将人请来。” “……”许昀默然了一下。 若他没看错的话,侄女方才的口型,分明是想说另想法子将人……骗来吧? “没什么方便不方便的,不过一封信而已,只是你须先告诉二叔,为何突然要见乔添?” 许明意看着自家二叔,道:“此事说来话长,二叔想听吗?” “那便说来让二叔听听有多长。”许昀含笑道。 许明意不由愈发觉得自家二叔今日实在反常了。 换作往常,但凡是有了说来话长四个字,便足以叫二叔退却了——有这时间,省下来睡觉不好吗? 但既二叔想听,她对自家人便也没什么不可说的。 “此事要从皇后娘娘前几日从宫中送出的一封密信说起,信上提及了与前燕王妃有关的旧事,在这桩旧事里,有一名颇可疑的旧人,这旧人正是乔先生于十八年前本该已经去世的父亲,乔必应乔太医——” 许昀听得愣了愣。 “本该?”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据我所知,修予家中的父亲,的确已经于许多年前便西去了。” 修予乃是乔添入一桐书院后,由师长后起的字。 “现下还不好说。”许明意道:“近来皇后娘娘在宫中发现了一些颇为蹊跷之处。” 许昀微微一顿后,问道:“她在查前燕王妃当年的死因?” 许明意略有些意外,却又莫名觉得在意料之中,她便知道,二叔实际上还是十分清醒的。 旋即,她点了头道:“据吴恙说,皇后娘娘这些年来一直在暗查此事。” 一直? 许昀握着茶盏的手指微紧。 她与她阿姐一直亲密无比,他自然是知道的…… “二叔莫非是对当年前燕王妃之事知道些什么吗?”许明意问道。 许昀摇了摇头。 “也只是猜测而已。” 他若当真知道什么,又岂会不说出来。 那一年,前燕王妃出事之后,他思来想去总觉得必有蹊跷在,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给远在宁阳的她写一封信,将自己的疑心告知于她。 他当时已经想到了,依她的性子,定不会什么都不做,但他不想将这份疑心瞒下,他会陪她一起去查—— 但信刚送出去没两日,他便听闻了她即将要成为新皇的皇后的消息。 他欲亲自去宁阳寻她,但被父亲拦下了。 冷静了数日后,他让人将信追了回来。 若她当真要做皇后,那他绝不能再将那疑心告知于她,否则只会让她身处煎熬与险境当中——等转机出现时,再告诉她也不迟。 可转机始终没有出现。 他未能等得到她的哪怕只言片语。 直到后来他得知,此事乃是她自己做下的决定,并非是家中施压逼迫。 想着这些旧事,许昀的眼神略起了波澜。 一直在暗查前燕王妃之死是什么意思? 一直,是多久? 她是何时起了这心思的? 会是……入宫之前吗? “这位乔太医乃自缢而亡,而出事之前,前燕王妃的安胎之事一直是此人在负责。”许明意说道:“先前只当人已经死了,线索已断,但现下看来,或许还有痕迹未被彻底抹除干净——” 这痕迹,或是乔太医间接留下的。 也或许,就是乔太医本人。 “我倒也隐隐听修予提起过几次当年其父出事时的异样,但他并未曾细说过猜测……”许昀道:“可他两次会试接连落榜,单是这一点本就透着蹊跷了……” 这并非是他替好友盲目自大。 好友的才学,在会试之前,甚至本是被看好的状元人选,在赌庄里暗下拿来押注的那种。 哦,他还记得,好友两番落榜后,纪府尹曾两度悄悄找到兄长哭诉。 “不单是前燕王妃之事……”许明意将自己对祖父的担忧也说了出来。 许昀听罢,眼底亦有忧色,点头道:“昭昭思虑得很细致,此事是该尽早查明,我这便写信给修予,让他明日一早便进京。” 说着,便要唤小厮进来磨墨。 许明意在他前面开口:“我来替二叔磨墨吧。” 许昀点了头,起身来至书案后坐下,铺开了信纸。 许明意挽了衣袖磨墨,见书案上搁着一卷展开着的书,下意识地定睛看去。 正文 485 那您恨了吗 , 依稀看了几行,辨出了是《妙法莲华经》,便随口问道:“二叔怎想起看经书了?” “近几日心有些不静。”许昀顿了顿,低声道:“有些放心不下你祖父。” 他近来总梦到父亲。 且以往在他的梦里,父亲总是抡着大耳刮子追着他打,而在最近这几场梦中,父亲竟然不打他了,只是坐下同他静静说着话。 他很不习惯。 也很不安。 许明意磨墨的动作微微一顿,道:“二叔别担心,祖父一定会平安回家的,很快。” 许昀点了点头,方才侄女同他说了不少关于父亲此番前往东元城的安排,侄女很细心,也很操心,做了许多他甚至都不知道的事情。 有侄女在,他的的确确放心了不少。 但他先前要随父亲前往东元,也并非是随口之言,他当真想陪父亲一起。 可谁让他不争气。 但凡他这些年来稍争气些,也不会惹得父亲这般嫌弃了。 而看不起他的,定然也不止是父亲吧。 这世间每个人仿佛都有正事要办,唯独他浑浑噩噩。 许昀压下心中少有的涌动,他这些年拿来思考的时间并不多,倒忽然觉得许久不曾如此时这般清醒过了。 见自家二叔提笔写起了信,许明意的视线落在了他笔下。 “二叔的字写得当真漂亮得紧。” 许昀笑叹了口气:“有什么用,也不能拿来帮父亲杀敌。” 许明意不赞同地道:“用处多着呢。” 墨迹很快干了,看着二叔将信纸折起,塞入信封的动作,察觉到他此时似乎十分复杂的心绪,许明意轻声问道:“二叔……还是放不下吗?” 二叔今日看起来尤为清醒。 她想和这样的二叔说一说话。 许昀疑惑地抬起头看着侄女。 什么? 许明意:“皇后娘娘——” 二叔还是放不下皇后娘娘吗? 许昀这次听明白了,愣神了一瞬后,立时问道:“你这丫头……是从哪里听来的?!” 许明意下意识地将嘴巴抿起——方才瞧着二叔那心事重重的模样,她不禁有些上头了,竟是忘了自己‘应当’是不知道这个秘密的。 许昀皱眉道:“可是听你父亲瞎说的?” 这段旧事是父亲最不愿提起的,是认为他丢了许家的人,所以绝不会是父亲。 定就是大哥了! 可大哥说他的事情干什么? 不必想了,必然是昭昭问了几句,大哥便全说了——拿他的八卦来讨好闺女,这样的大哥不拎出去扔了还等什么! 然而,拎似乎是拎不动的…… 许昀气得不行,脑子里的声音乱作了一团。 许明意赶忙道:“不是父亲说的,是我自己猜到的。” “……?”许昀真实地迷惑了。 侄女这张口就来的谎话,是否有些敷衍的过头了呢? 还猜到的,她怎么就猜得那般精准呢? 然而转念一想,他若是有侄女这般身份地位,他又何愁不能将府中大小事“猜”它个底朝天? “二叔,您别生气。”许明意从一旁的茶案上捧了只茶盏过来,道:“我就是想同二叔谈谈心而已。” 看着那端到面前的茶水,许昀顿时有种受宠若惊的惶恐之感。 不接是不可能的,毕竟没那个胆子,只能边接过边拿长辈的口吻说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少打听……” 许明意语气里有一丝无奈:“二叔,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看着干脆在一旁的椅子里坐了下来的侄女,许昀语结了一下。 怎么说呢…… 侄女如今于正事之上已可独当一面,于感情之事上,又有了情投意合之人,真论起来,他似乎除了年纪长了侄女十多岁之外,其它的都被侄女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怀着复杂的心情沉默了片刻之后,许昀闷闷地喝了口茶,道:“什么放得下放不下的……这叫敢爱敢恨,咱们许家人骨子里祖传的。” 他已有整整十七年不曾提过这件糟心事了。 这也就是侄女了。 换作其他人,他断不可能开这个口。 许明意听得很认真。 敢爱敢恨? “那您恨了吗?”她看着自家二叔问道。 总觉得二叔这模样,不像是在恨人的样子。 “……”许昀莫名一噎。 恨了吗? “怎会不恨。”他又喝了一口闷茶,将茶盏“嘭”地一声搁下。 许明意看着那茶盏,只觉得这杯茶的宿命也是奇妙,本只是一盏寻常的茶,却平白被人喝出了酒的滋味来。 “我平生最看不惯的,便是那等出尔反尔的食言之人!”许昀的语气也果真有几分恨恨的意味。 这样的人,他当然是想恨的! 可从一开始,他便总忍不住想,万一她是有苦衷的呢?——他这辈子倒霉就倒霉在太了解她的性格了! 是以总在想,若她的事情做完之后,回过头来,却发现他不在了,还不得偷偷哭鼻子? 他不是不能等! 但偏偏她从始至终却连一句话一个字都没有,让人是走是留根本拿不定主意。 是怕真话说了他会死缠着她不放,谎话又说不圆满? 越是如此,他越是偏要这么跟她耗下去,非要叫她一直这么良心难安才好! 但耗着只管耗着,他如今可没闲工夫去琢磨这些事情了。 她有正事要办,他现在也一样! 有了这个念头在,许昀下意识地就想做点什么,然而却觉两手空空,不知能做什么,遂看向如今身为一家之主的女孩子:“昭昭,日后家中大大小小之事,有二叔能搭得上手的,只管同二叔说,二叔再也不偷懒了。” 他有这个想法,并非是同谁赌气。 近几日他一直都在审视自己。 无论是在梦里同父亲对话时,还是清醒着独处时。 以往家中一切都好,外面有父亲撑着,家里有兄长和嫂子打理得井井有条,没他能插得上手的地方,他躺着便躺着了,自认只要不惹祸即可。 但现在他察觉出不同了。 如今家中的局面不比从前,他身为许家人,不说撑起这个家,却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这话题转得有些突然,许明意还想着就皇后娘娘之事说些什么,然而对上了那双“快给二叔派些活干”的眼睛,她不由露出笑意。 真好,二叔长大了。 “现下有没有什么是二叔能做的事情?”许昀又问道。 侄女笑微微的看着他,很欣慰的样子。 然后摇头:“没有。” 许昀顿觉挫败:“是怕二叔帮倒忙吗?” “岂会,现下是没有,日后却说不定需要二叔来办一件大事呢。”许明意笑着道:“现如今,二叔只需要尽量想开些,叫自己心中自在些。” 家这个地方,一贯是没有什么强弱之分的。 只需取长补短,相互照料即可。 而若说什么最可贵,在她看来,一家人完完整整,开开心心的才是最好。 她想,祖父有时之所以怪责二叔不争气,也并非就是想让二叔去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祖父口中的不争气,只是不想见二叔浑浑噩噩自我厌弃罢了。 就如二叔娶妻之事,祖父若当真有心强逼,岂有办不成的道理? 说到底,娶妻只是次要,想让二叔从伤心事中走出来才是真。 许明意心中想着,便也就说了出来。 “二叔都知道……”许昀声音微哑,鼻子都酸了。 他这辈子最大的幸事,便是生做了许家人,成了父亲的儿子。 换作寻常人家,他成日这幅模样,只怕早被连人带床一起抬出去扔了。 叔侄二人长谈许久。 直到许明时寻了过来。 许明时进了书房中,见得自家二叔眼眶红红的模样,不禁下意识地看向许明意——怎么把二叔欺负成这样? …… 乔添是次日一早过来的。 进了镇国公府,被请进了许昀院中,见好友好整以暇地坐在堂内,且已摆好了茶,乔添不禁暗暗吃惊:“晴湖……那信还真是你所写?” 晴湖怎么可能主动邀他,且还约他一大早前来相见? “你既怀疑非我所写,还过来作甚?”许昀玩笑着反问。 “想着你的笔迹也不是寻常人能够冒充的,便过来看看。” 还有一句他没敢说。 确定了那是好友的笔迹无误之后,他甚至一度怀疑好友是否被人挟持了。 好在是他多想了。 看着坐在那里喝着茶,似乎还修剪了胡须的好友,乔添不禁觉得十分稀奇,但还是正事要紧:“这么着急找我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许昀直言道:“是我家中侄女想要见你,特托我写信邀你前来一叙。” 许家姑娘? 乔添疑惑地动了动眉。 许家姑娘见他作何? 以及—— 这的确也与他所想没差多少,晴湖果然是被挟持了。 再看向坐在那里的好友,乔添不由就觉得好友脖子上似乎悬了一把无形的刀。 他在京中备考那几年,也曾指点过许家公子功课,故而许家的这位姑娘,在府中是何等威慑力,他且是知道的。 这倒不是说谁在他耳边说过什么话,譬如家中姑娘刁蛮霸道之类。 正因是无人敢说,且府中上下将一切不寻常皆视作寻常,才叫他愈发深刻地意识到了许家姑娘的地位。 “不知许姑娘因何事要见我?”见好友直接叫人去请了侄女,乔添不由问道。 许昀闻言斟酌了一下,才道:“这个还是等我侄女到了再说吧,你先坐。” 对上好友那双“侄女没让我说,你体谅一下”的眼神,乔添心情复杂地坐了下去。 他觉得身后这把椅子略有些扎人。 毕竟就凭好友这怂包蛋的模样来看,即便许家姑娘待会儿要对他不利,好友恐怕都得赶紧替侄女递刀。 此番前来似乎是有些草率了…… 许明意很快便过来了。 随着身穿千岁绿马面裙的少女走了进来之后,堂内守着的小厮十分自觉地退了出去,紧接着,两扇堂门便在少女身后被合上了。 乔添眼皮一跳。 这是要干什么? 这般时辰,便是闭着门,堂中依然是亮堂堂的,可这般动作仍是让乔添心中一阵打鼓。 思来想去,似乎都不曾做过得罪这位许姑娘的事情…… “乔先生。” 女孩子来至他面前,向他施了一礼。 乔添起身回礼罢,坐了回去之际,便问道:“不知许姑娘因何事要见乔某?” 许明意直言道:“是为了令尊之事。” 乔添微微一愣,断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句话。 遂目露疑惑地道:“家父已故去多年……乔某有些不明白许姑娘的意思。” 见他不露声色,许明意接着说道:“近来在查十八年前的一桩旧事,恰巧得了些关于令尊的线索,由此疑心令尊之死多半是有蹊跷在——因知乔先生亦对此心存疑问,故而才邀先生来此一叙。” 乔添神色微怔。 许姑娘疑心他父亲的死? 且知道此事是他的一桩心结? “……不知许姑娘口中的这桩旧事,是为何事?”乔添试探着问道。 他有此防备并非是针对许家人,而是在这件事情上,他无法贸然相信任何人。 “此乃我一位好友的家事,且如今真相未明,故而我无法代他做主,直接将其中牵扯告知乔先生。” 许明意未透露前燕王妃之事,只道:“而我之所以欲查明令尊之死,是因疑心令尊或还活着,倘若是暗中受人胁迫,令尊的那些本领手段,恐会被拿来对付我家中祖父。” 初听前半部分,乔添尚称得上平静,且顾得上在心中暗道一句这位许姑娘倒是颇有底线,或是个值得信任之人—— 然而这一切的所有思绪,都在听到那句“令尊或还活着”的那一刻,倏地被掩埋了个干干净净。 他父亲……或许还活着?! 乔添震惊不已:“这……怎么可能!” 莫非这位许姑娘竟是在拿这样不切实际的谎话,想套他入局,从他口中打探其它线索吗? 可视线中女孩子的那双眼睛却坦荡至极:“现下亦只是猜测而已,且即便活着的不是令尊,定也是与令尊牵连颇深之人,而这其中,必然就有令尊当年身死的真相在——” 正文 486 挑个日子 , 乔添早已攥紧的手指因过于用力而微微颤抖着。 莫说是父亲还活着这等虚无缥缈的妄想了,即便只是“真相”二字,已是他这些年来所求而不得的…… 他一则是顾念家中母亲,二来亦是清楚单凭自己一人之力想要查出些什么无异于以卵击石…… 乔添尽量压制着眼底的起伏,看向同自己对面而坐的少女,他知道,这个小姑娘同样也有着自己的目的,且从开口到现在也不曾掩饰过这一点—— 若是一场合作,那他只需想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便够了。 他需要知道父亲之死的真相……! 而不知是否因为最好的朋友就坐在身边的缘故,乔添潜意识里对身边的一切更多了一两分愿意试着去信任的态度。 “不知许姑娘打算怎么做?” “我想从乔先生这里了解些乔太医当年出事前后的经过。” 话至此处,许明意声音微顿,旋即道:“但有一句话,还须先同乔先生说明,令尊当年出事多半并非偶然,而这背后若当真藏有内情在,那这份内情必然不会是什么好事——即便如此,乔先生也还是要查吗?” 既然是要同人合作,那便不能只谈利而隐去弊处。 乔必应身上若当真背着人命,且与皇帝有关,那么真相一旦剖开,对乔家母子注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多谢许姑娘提醒。”乔添点头道:“我都明白。” 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之事,他也不是没想过,整个太医署里那么多太医,却独独是他父亲出了事,会不会是因为他父亲做了什么事…… 但同时他一直相信,若当真如此,那他父亲定是被胁迫的。 那么,父亲的死,一半的可能是被人报复,一半的可能是遭人灭口。 他一直更偏信于后者——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查明真相。 至于后果——是非对错皆有衡量的标准在,若当真是他们乔家欠下的债,父债子偿,他绝不会逃避。 再怎么样,也好过一直处于迷雾当中,被动地接受一切,不知何时便会有祸事降临。 听他这般讲,许明意遂道:“我方才提到的那位朋友,也有句话让我转告乔先生——即便日后证实乔太医与他家中有旧怨在,他想做的只是查明真相与幕后主使,绝不会迁怒无辜之人,这一点还请乔先生和令堂放心。” 这是吴恙同她说过的话。 乔必应听得微微怔住。 片刻后,方才抬手施礼道:“还请许姑娘替乔某同这位朋友道谢——” 他自身是无所畏惧的,也不会逃避任何,但他尚有一位老母亲在。 这是他唯一的挂碍。 若是父亲当年当真害了人,对方家中寻上门报复再正常不过,此番对方有此允诺,无论是否当真有恩怨在,他现下都需道一句谢。 而如此一来,他也能更放心些了。 乔添遂说起了父亲当年出事前后的经过,当年他不过十二岁,按说许多事情都该淡忘了,但至亲的父亲突然离世,当时的一切都已在日日夜夜的反复回想中,深刻无比地烙印在了脑海中。 更不必提这些年来他一直也未曾放弃暗查当年之事。 虽无大收获,但零零星星的一些小线索还是有的。 许明意认认真真地听着,将可查之处记了下来,最后问道:“敢问令堂是否有可能知道其它内情?” 乔添想也不想便摇了头。 “母亲同我一样,皆是事后察觉到的异样,这些年我也不止一次旁敲侧击地试探过,我同母亲所知道的,方才已经都同许姑娘说了。” 若他母亲当真知晓关键性的内情,只怕也不会有这些年的安稳。 许明意点了点头。 她和吴恙那日偷听时,也大致听出来了。 所以,归根结底,乔家母子所知的这些异常之处,至多只能证明乔太医之死有蹊跷。再深些,便是这蹊跷多半是同宫中有关——乔先生方才说了,在乔太医出事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几乎是一直呆在宫中,有时甚至一整月都不会回一次家。 而她现下所要证实的,是乔太医如今究竟是否还在人世。 查归查,但碍于可能随时会发生在祖父身上的变故,她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多时间和耐心可以去一点点摸索。 “若要证实令尊当年之死是否有假,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一试。”许明意看着乔添说道:“此法并不难,但还需乔先生来拿主意。” 乔添闻言心底一振:“许姑娘若有办法,只管明言,但凡是乔某能做到的,定竭力而为。” 下一刻,就听女孩子说道—— “挖坟开棺。” “……”乔添的神色凝滞在脸上,眼睛却缓缓睁大了几分。 这是……要掘他父亲的坟?! 从小饱读圣贤书的乔先生只觉得这大不孝的选择来得太过突然。 然而转念一想,他这是为了查明父亲身上的谜团,若父亲泉下有知,必然也是能够体谅的…… 饶是这般劝着自己,乔先生还是在脑海中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斗争,好半晌才道:“……确实是个值得一试的办法。” 简单粗暴,但也的确容易出线索。 而一旦接受了这个前提,乔先生脑海里甚至忍不住冒出了一个想法来——他以前怎么就没想过要挖开父亲的坟看一看呢? 是因为他读书读得思想太过古板,不敢有此想法吗? 乔先生认真想了想。 非也。 是他从前即便再疑心父亲死的古怪,但父亲自缢而亡在他心中是无法更改的事实,故而从未想过父亲还活着的可能。 便是这一刻,他对面前的小姑娘颇有了些信任,但父亲未死的说法,他仍是无法相信的。 至于为何不信却还要答应开棺—— 他也说不清楚是为何。 或许,心中到底还是存有着那么一丝微弱的幻想吧。 见他答应,许明意便道:“那乔先生挑一个日子,我来安排人手。” 听着女孩子满含尊重的话,乔先生却是一愣。 这种事情……竟还要挑日子? 这需如何挑? 关注vx公.众号,看书还可领现金! 难不成黄历上还会写着……哪日宜挖坟吗? 正文 487 阁下哪位 , 或者是,找个算命先生给卜一个出来? “明日倒是个吉日……”看着好友似乎被难住了,一直没敢插嘴的许昀适时说道。 乔添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点了点头。 吉日……是有了。 但注定是不能详细到吉时了。 毕竟这种事情,只有晚上偷偷摸摸地干。 且也不能告诉母亲,否则被逐出家门事小,惊动一直盯着他乔家的人事大。 “那……若选在明晚……许姑娘是否能来得及安排?”乔添斟酌着问道。 许明意点头:“乔先生放心,来得及。” 别说明晚了,就是现在立刻过去,也来得及。 但乔先生刚被请进他们镇国公府,为防被有心之人留意上,迟一天也好。 乔添点头,而后道:“为免引人注意,乔某还是今日返回凤鸣县为好,故而明晚要如何接应,想来还需先行安排妥当——” “这个简单。”许明意道:“乔先生只需先行在令尊墓前等候即可。” 如此一来,也可尽少避免被人盯上的可能。 乔添下意识地点头,然而点着点着,就觉出了问题来—— 不对…… 许姑娘这语气,好像知道他父亲的墓地在何处? 对上他的视线,小姑娘并没有补救地问上一句在何处,反倒是干干脆脆地承认了:“实话不瞒乔先生,昨日乔先生与令堂前去祭拜时,我便在附近,也听到了乔先生与灵堂的那番对话。” 说着,自椅上起了身,抬手长施一礼,道:“此事是我唐突冒昧在先,在此同乔先生赔不是了。” 乔添听得眼角一抽。 他原本只是想到对方定是托人摸清了他家中情况包括他乔家的坟地所在,却没想到……竟还是低估这小姑娘了? 到底是他的目光和胆量太容易被局限了——每每来到镇国公府时,他总会生出这样的领悟来,而今日尤甚。 但看着小姑娘诚恳赔罪的模样,他竟也当真生不出怪罪的想法来,只是道:“无妨,只是在此事之上同家母有些分歧……让许姑娘见笑了。” 他就说,许姑娘怎会对他的心结那般清楚,一字一句仿佛都正中他的想法,原来是听到了。 面对这极有风度的“见笑”二字,许明意自是要道一句:“岂敢。” 又道:“令堂也是一片爱子之心,有如此想法也是人之常情。” “正是这个道理。”许昀在一旁点着头附和着侄女。 许明意有些疑惑地看向自家二叔。 她似乎也没同二叔说过偷听的细节啊,二叔什么都不知道,在这儿瞎附和什么呢。 察觉到侄女的视线,习惯事事附和侄女的许昀反应了过来,不由在心中轻咳了一声——大意了。 乔添哪里知道好友的不走心,但也只是点了头,而没有说太多关于母亲之事。 这到底只是家事,同现下他和许姑娘正在商议的正事无关。 商定好了之后,乔添本欲告辞而去,但在许明意的提议下,还是留下用了午饭,并喝了些酒。 以致离开镇国公府的大门时,面上醉意颇深,倒也果真像是被终日浑噩度日的好友拉着一起饮酒堕落的模样——喝酒容易上脸,也是有好处的。 …… 次日,许明意是随吴恙一同出的城,打着的是去城外吴家庄子避暑的幌子。 她前两日才出城上了香,自不好故技重施,倒也可以寻个其它借口,但若只她自己且罢,可吴恙也是要出城的,二人短短数日里两番一前一后出城,同样容易招人注意。 而扮作他的随从就方便的多了。 许明意跟着吴恙骑马出了城门的这一刻,一辆平日里许明意出门惯乘的马车也驶出了庆云坊。 马车一路平稳地驶向长公主府的方向。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昨日玉风郡主使人送了帖子,邀许明意上门来品她新得的好茶。 但许明意觉着,品茶不过是个幌子。 毕竟她才听说,好友前两日刚收了个新的面首,所以究竟是要同她显摆什么还说不好。 身穿浅杏色细绸薄衫,碧水绿裙的少女头戴幂篱,微微提着裙角,自油壁车上踩着脚踏而下。 “姑娘当心。”阿梨在一旁本想伸手去扶,但少女动作利落,根本无需她扶。 早有侍女在等着,见了主仆二人,上前行礼罢,便将人请去了玉风郡主院中。 “大热的天儿戴什么幂篱啊,是怕晒黑了去?”玉风郡主嗤笑一声,道:“许昭昭,往日也没见你这般细心过,有了吴好看,倒果真不同了。” 说话间,已上前两步,抬手就将好友头顶的幂篱掀了去。 “……” 玉风郡主一怔之后,飞快地将手收回,眼底现出惊骇与防备来:“……阁下是哪位?!” 云六沉默未语,他真的不是太想说话。 “郡主莫怕。”一旁的阿梨将前因后果说明:“我家姑娘今日有事出城去了,但不欲叫人知晓,所以才让云六叔假扮而来,用以掩人耳目。” 而不得不说的是,那日在慈灵寺中她后来教给云六叔的那些细节,云六叔嘴上说着别烦老子,实则却偷偷学了个十成——从下马车到一路走来,那股子神韵派头简直像极了姑娘,叫她在心底屡屡直呼内行。 要么怎么连郡主都没发觉呢? 她就说嘛,云六叔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人。 玉风郡主听得脸色颇复杂。 许昭昭也是够可以的…… 真要假扮,好歹也找个丫鬟? 但转念一想,寻常的丫鬟,尤其是没习过武的,还真扮不出她身上那股子飒爽劲儿来。 这般想着,玉风郡主不禁打量起了面前的大叔。 真别说,这位的身形,的确同许昭昭颇为近似,幂篱一遮,还真能混淆几分视线。 且长相也称得上清秀,脑袋轮廓漂亮圆润,脸足够小,五官也足够精致,可谓骨相上佳。 见面前的玉风郡主眼中露出了不加遮掩的欣赏与满意之色,云六的脸色顿时更为紧绷了。 这是要干什么? 他的饭碗多的已经要端不过来了,可万万不缺长公主府这碗! …… 天色将暗之际,许明意和吴恙与暮色一同抵达了凤鸣县后山。 正文 488 恋爱脑竟是他自己 , 二人在后山前下了马,往乔必应坟地所在之处走去。 关注公众..号,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乔添还未到。 “这般时辰乔先生应当刚从私塾回到家中不久。”许明意看着渐渐暗下的天色,道:“咱们再等等。” 乔添无意惊动家中母亲,料想应是会陪着乔母用罢晚食之后再寻机会过来。 吴恙点头。 跟来的天目蹲在高高的树枝之上,倒是已经将望风的姿态摆好了。 如此等了约有近两刻钟的工夫,待夜色已浸满整座后山之际,总算有脚步声隐隐传来。 天目尽职地叫了一声。 然而这叫声一起,却是立即惊得山中飞禽尽出。 “……”小七默默看了蹲在树枝上的大鸟一眼。 天目这风把的真还挺张扬的…… 似乎也觉得自己大意了的大鸟已抬起一只翅膀捂住了长喙。 来人正是乔添。 他手中提着一盏风灯,闪动着的灯火映照下,可见脸色不是太轻松。 ——任谁来干掘父亲的坟这种事情必然也都是轻松不起来的。 “许姑娘……?” “乔先生,是我。”作小厮打扮的许明意拱手向他施礼。 看着扮相无可挑剔的少女,乔添压下心中愕然,将风灯与手中之物放下后,抬手还礼道:“乔某来迟,让许姑娘久等了。” “无妨,我们也是刚到不久。” “不知这位公子是……”乔添看向许明意身侧之人,那少年无论是样貌还是气质俱是出众无双,叫人想忽视都是难事。 “这是我的一位好友。”许明意代吴恙作答道:“此番出门意在掩人耳目,便托了这位朋友相帮——乔先生放心,皆是可信任之人。” 听她这般介绍自己,吴恙亦不多言,只拱手向乔添一礼,算是打了招呼。 许明意未提及吴恙姓名,乔添也并不多问什么,虽心中略有猜测,但也未表露出分毫,只是还礼而已。 既然人都到了,许明意便转头看向吴恙:“让人动手吧。” 吴恙点头,正要吩咐下去时,却听乔添道:“……且慢!” 见二人向自己看来,乔添眼中现出苦笑:“还请容乔某先给家父敬杯酒——方才乔某靠近此处时,忽见山中惊鸟顿出,想来应是家父或神明有怪罪之意……” 神明……怪罪吗? 许明意和吴恙默默对视了一眼,也不好多说什么。 乔添在坟前跪身下来,将带来的那坛酒打开,缓缓倒在坟前,随着他的动作,有浓郁酒香在四下浮动开来。 “父亲,今日实为查明您当年真正的死因而来……儿子知道,您不愿儿子深挖这些旧事,但身为人子,绝无明知生父之死另有内情而置之不理不顾的道理。父亲若当真要怪罪,还请将责罚降在儿子一人身上,待来日泉下相见,儿子再同父亲赔不是……” 说着,垂首叩了三记头。 起身后,抬手向那四名身穿黑衣手中持铲的随从道:“劳烦诸位了。” 长铲没入坟中的一瞬,乔添的心便紧绷着提了起来。 许姑娘说,他的父亲有可能还活在这世上,理智告诉他不可报太大希望,但他昨夜仍是为此一夜未眠。 而这究竟是不是虚无的幻想,很快就会有答案了…… 接下来,他的视线不曾有一刻离开过那座坟。 那些看似做寻常随从打扮模样的人动作利落且极快,一铲铲下去,坟渐渐被挖平,继而再挖出深坑来。 直到有铁铲触及到棺木的声音响起,几人方才放慢了动作。 如同水落石出一般,随着周围的泥土被剥离,一具棺材慢慢现出了完整的轮廓。 棺盖被掀起的一瞬,乔添握紧了手指。 他无比希望棺内是空着的…… 然而所见并未能如他所愿。 已有腐朽迹象的棺木中,一具已成白骨的尸首静静地躺在其内,白骨身上穿着的是早已辨不清原本颜色、像是遭了多年虫蚀而破烂不堪且干硬削薄的寿衣。 乔添闭了闭眼睛。 这件寿衣是当年他亲自替父亲换上的。 还有此时父亲身边的那些陪葬,除了一些父亲生平喜爱的玉器之物外,另有一卷卷医书,这些都是他亲眼看着被放进去的。 一旁,吴恙正欲让人下去察看时,却见身旁的许明意已经取出一方白色面纱系上,另还有一双手套在。 昭昭这是要亲自下去? 见她果真要下去,而那坑挖得颇陡了些,吴恙忙扶住她一只手臂,带着她跳了下去。 许明意不由转头看他。 吴恙:“我陪你。” 虽然眼前的女孩子看起来似乎也并不是很需要他陪。 许明意点头,并另取了一方面纱出来,抬手替他系上。 尸首已下葬十八年余,若论腐烂之气自是几乎没有了,但戴上面纱乃是此中规矩,自有其讲究在。 多年未见光的尸首,除却阴阳需相隔的说法之外,或还滋生有其它对活人有害之物。 吴恙由她替自己系上面纱,二人本就离得极近,她这般抬手环在他脑后,更是使得距离近在咫尺,他嗅得面纱之上有着草药香气,而她动作很快,三两下便已系好。 看着向着棺中尸首抬手施了一礼,道了句“多有得罪”,便弯身伸手检查那尸首而去的女孩子,还有些沉浸在方才系面纱的动作中未能完全回神的吴恙,不禁默默有些惭愧——恋爱脑竟是他自己。 这当真是他以往从未曾料到过的…… 许明意伸出手的一瞬,几只多足爬虫从那具白骨黑黢黢的眼眶中受惊游走而出。 女孩子面不改色,继续察看着。 随着她的动作,吴恙也在留意着尸骨上存留的痕迹,连接头颅的脊骨显然是被折断过,但若有懂行之人仔细观其断裂的痕迹,有一点不难发现…… “这具尸骨的主人,并非死于自缢。”片刻后,许明意笃定地道。 吴恙点头:“没错,应是被人拧断了颈骨而亡。” 什么?! 上面的乔添闻言眼神大变,又上前一步,已是来至了坟坑边沿。 可他父亲当年分明就是自缢而去的! “许姑娘可看清楚了吗?!” 正文 489 更大的秘密 “不会错。”许明意伸手掀起那寿衣的下摆,几乎是堆起着的衣摆被掀离之后,露出了一对森森足骨,似有所指地道:“这寿衣裁剪得似乎也并不合身——” 乔添下意识地摇头。 不…… 父亲的寿衣并非是不合身的,因父亲当年是在太医署中自尽,故而后事也有宫中之人在参与,一应丧仪所用之物,多半都是宫中安排,他记得这身寿衣也是宫内命人赶制,做工用料皆是上乘,细节上也花了心思。 而此时,根本不必再看这寿衣合身与否…… 端看那足骨的位置,便足以让他看出端倪了!攫欝攫巘戅叮叮小说dInGdInGxIaosHUo.com戅 他父亲身长足有七尺余,头脚几乎要抵住棺木,即便人死后皮肉消腐而去,但面前这尸骨显然不足七尺……! 但……这会是他的记忆出现了偏差吗? 他常听人说,幼时所见长辈,总觉是高大的,而待自己长大之后,方才觉得那些高大如山的长辈,似乎同记忆中全然不同了…… 乔添的神思此时甚至是有些混乱的。 但他的视线很快再次捕捉到了重点。 那具尸骨的左手之上空空如也——而他分明记得,父亲离世时,母亲曾将一只金镶伽楠香木嵌寿字镯,套在了父亲的左手手腕之上。 左手没有,再看其右手,亦是空无一物! 乔添当即顾不得许多,撩起长衫下了坑内。 他在那棺木中仔仔细细搜找了一番,皆不见那只镯子的踪迹,口中不由喃喃道:“不对,那只镯子我绝不会记错……” 身高会因记忆过于久远而产生偏差,但这等实物却不同! 是招了盗墓的贼人吗?厺厽 叮叮小说 dingdingxiaoshuo.com 厺厽 可这棺中其它陪葬之物分明都在,这些玉器中不乏贵重之物,若是盗墓贼来过,岂会只拿走一只镯子? 听出他话中之意,吴恙道:“衣物方便更换,但贴身的镯子……或许就没有那么细心了。” 更换? 乔添的脸色泛白,心中有混杂却剧烈的情绪在涌动着:“公子的意思是……在家父下葬之后,有人暗中换走了家父的尸首?” 吴恙:“现下看来,应是如此。” 刚下葬的新坟经挖开过再重新埋起,并不会留下过于可疑的痕迹。 乔添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但一时仍不敢纵容心中的希望滋生过旺,他看着那棺木中的尸骨,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企图从他人身上得到最后的印证:“可他们带走父亲的尸骨有何用?父亲即便是被迫,但也的确是自缢,料想身上也不会存有其它可疑的线索……” 如此之下,对方费心换走尸身,岂不是多此一举吗? “尸身自然无用。”女孩子沉静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但活人就不同了。” 活人…… 乔添声线僵硬地道:“可父亲的尸身我是亲眼见过的,父亲被从宫中送回时,身上分明已无一丝热气……” “有一种药,服下之后可以使人出现假死的症状。”许明意道:“且乔先生昨日也说过,令尊的后事有宫中之人插手操办,如此配合之下,要想遮掩过去,则就更加容易了。” 听完这句,乔添心中的最后一丝压制也被彻底冲破,顷刻之间犹如洪水决堤无可阻拦。 若果真如此……那他的父亲,或许当真极有可能还活着! 那么,眼下最关键之处便是—— “若是家父还活着……又会在何处?!” 会在何处? 许明意眼神微动着。 依先前皇后娘娘传出的那些线索来看,人……或许就在宫中。 而他们现下离真相又近了一步。 倘若当真能找到那位乔太医,前燕王妃当年出事的真相或许就能真正明朗了。 甚至说不定还会牵扯出更大的秘密来…… …… 皇后接到信,是两日之后的事情。 信是他侄儿传来的,其上清清楚楚地写明了乔必应‘尸首’被调换之实。 皇后捏着信纸静坐良久,眼底俱是思索之色。 这一切种种的蛛丝马迹,都在指向乔必应多半还活着的可能…… 假死脱身,从人前消失…… 这背后的内情越是复杂,便越是证明了此人的重要之处。 她必须,要找到这个人…… “娘娘。” 宫娥的声音隔着珠帘响起,皇后立即下意识地将信纸收起藏于宽大衣袖中。 “方才婢子瞧见天福回来了。”那宫娥只在帘外说道,而未有进来。 看着不知何时已经跑了进来,正朝她走来的花猫,皇后笑着道:“本宫瞧见了,退下吧。” “是。”宫娥缓缓退去了外殿。 “大半日没瞧见,这是又去了哪里。”一旁的姜嬷嬷眼疾手快,先弯身将沉甸甸的猫儿捞了起来,取出帕子替猫儿擦拭着身上的碎屑与几条黏着的蜘蛛网:“……该不是又溜去了暗庭那等脏污的去处。” 暗庭…… 皇后如今听到这二字,便忍不住多想一层。 是了,先前天福刚被送到她宫中时,隔三差五便会跑出去,好几回都是被她宫里的人亲眼瞧见是从暗庭里溜出来的。 她那时还和嬷嬷打趣,这么肥的猫儿,或许根本不是什么野猫,而是被人养着的。 她虽 正文 490 进暗庭 , 可别是吃了什么拿来治蛇鼠的药! 姜嬷嬷略有些紧张地想着,嘴上便说了出来:“娘娘,这闻着像是药味儿……” 药味儿? 皇后微一皱眉,连忙道:“给本宫看看。” 姜嬷嬷便将帕子递了过去。 而后就见自家娘娘将帕子凑在鼻间用力地嗅了嗅。 “……”姜嬷嬷默默地想——这也就是天福了。 “闻着倒不像是什么毒药……”皇后略略松了口气。 拿来毒蛇鼠类的药,气味往往是刺鼻的。 而她闻着这帕子上的气味,却相对而言温和得多,且看着黏糊糊的,倒像是被人拿来熬煮过的药汁…… 是天福在哪里偷吃来的,还是说……有人喂了它? 可是什么人会给天福喂药? 毕竟是半个野孩子出身,也是凭借自身实力在宫中一众野猫里摸打滚爬出来的佼佼者,大约是经历得多了,故而在分辨危险这一点上,天福一贯颇算敏锐,且瞧着这模样也并不像是被人强灌过的…… “还是找个太医来给瞧瞧才能放心……”皇后向姜嬷嬷交待道:“以往都是罗太医看,还请罗太医吧。” 姜嬷嬷应声“是”,遂使了一名宫娥去请罗太医。 罗太医原本倒不是什么兽医,奈何治人的医术不怎么样,反倒将各宫里养着的鸟啊猫儿啊给照料得颇为妥当,一来二去,虽无兽医之名,却已有兽医之实。 罗太医很快便过来了。 看起来不到四十的罗太医体形略圆润,且生着一张团脸,是看起来颇有福气的长相,或长期与毛孩子们打交道的缘故,衣袍上总是沾着摘不干净的软毛。 “昨夜不慎叫它偷吃了半罐子黄鱼干,今早瞧着是积食了,特请罗太医给看一看。”皇后坐在椅中说道。 “积食这种事可大可小啊……”罗太医从姜嬷嬷手中将天福接过,手指轻按了按毛茸茸的肚子,又察看了猫儿的精神状况,“瞧着应是没有大碍……但平日里必须要少吃些了,瞧瞧这肉多厚。” 天福闻言喵喵噜噜地叫了几声,眼神看起来有些不善。 罗太医一抬眉毛:“怎么还骂人呢……” 他同猫猫狗狗打交道十多年了,这点分辨能力还是有的! 皇后无奈失笑。 每回罗太医提醒要天福少吃些时,总会挨一顿骂——她琢磨着,天福大概是觉得同样圆溜溜的罗太医管着它的饭量,多多少少有些没有说服力…… 罗太医正要将猫儿放下,从药箱中取些药出来时,鼻子却轻轻动了动。 而后突然将猫儿凑近到面前。 天福伸出爪子抵在他脸上,每一层叠起的下巴似乎都在叫嚣着抗拒之意。 但作为个中老手的罗太医还是得手了,并动作巧妙地掰开了猫儿的嘴,仔细察看着其内残留的药物。 “这是……”有了答案的罗太医略有些意外:“不知娘娘给天福所服之药,是从何处得来的?” 这间隙,天福伺机从他怀中逃脱,飞快地跑走了。 见他似乎知道些什么,皇后面色如常,不答反问:“可是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倒是没有,此药拿来消积再妥当好用不过,人畜皆可用……只不过这味药颇不易种成,需得养在避光之处,且还得拿药汁浇灌,以药养药,药汁的配量也大有讲究,多了不成,少了也不成……” 罗太医说道:“微臣试着养过几回,没一回能养到开花过……如今太医署里这些人,也都嫌麻烦,不爱摆弄这个,上一回我见人养出来,还是在我那位师父手下,这以药养药的法子,当初也是他想出来的。” 这本是随口几句闲谈。 皇后却听得极认真,然面上始终只做出顺口问一问的神态:“不知罗太医师承哪位高人?” “皇后娘娘应当不识得。”说到昔日的师父,罗太医的心情有些复杂:“我那位师父姓乔,先前也是在太医署中的……只是早在十八年前就过世了。” 皇后心中微震。 十八年前过世的乔姓太医…… 除了乔必应还有谁?! “倒确实未曾听过,十八年前,本宫还在宁阳。”皇后不动声色地道。 罗太医一笑点头,未有多提旧事,只又忍不住重复问了一遍:“天福所服之药,不知是哪位太医所开?” 他倒还从未在太医署的药圃中见过。 “是本宫家中的嫂嫂先前使人送来的,王府中也养了只猫儿,嫂嫂一贯上心,这药说是可治积食,方才便叫人给喂了些。” 罗太医了然点头。 哦,定南王府啊…… 那就没什么稀奇的了。 “既已服了此药,那微臣也就不必再多配其它了,娘娘只管放心便是。” 皇后微一点头,“有罗太医这句话,本宫才算真正能安下心来,有劳跑这一趟了。” “娘娘言重了。” 罗太医施礼:“既如此,微臣便告退了。” “嬷嬷,送罗太医。” 听着脚步声消失,殿中逐渐恢复了安静,皇后的眼神复才缓缓有了变化。 天福曾不止一次去过暗庭…… 而罗太医称,天福今日所服之药,可养成者少之又少,而其师父乔太医便是其中的一个…… 这当真只是巧合吗? 还是说,暗庭之内,的的确确就藏着她要找的人? “使人去问一问小晨子,之前本宫交待他办的事情,可已打点妥当了——” “是。” 皇后望着半支开的窗棂外若隐若现的那盆松景,静立良久。 她势必是要让人去暗庭内探一探的…… 只是为保妥当,注定不可冒险行事,而如此一来,便注定只能见机行事,而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将暗庭上下真正查探清楚。 但现下略有些不同了…… 若天福当真同她要找的人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连,那小晨子在查探的过程中,便不再是茫无目的的,可方便入手之处,也就相对更多了些。 …… 正午时分,似火骄阳高悬。 “待会儿去了里头,切莫久待,别给我惹出什么麻烦来……” 暗庭外不远处的窄巷里,几名内监在一处悄声说着话。 “放心,咱们兄弟,你还不知道我么?是天生就没长惹麻烦的胆儿!我就是想去看看小杰子……银子不多,晚些给兄弟几个拿去换些酒吃……” 先前说话的那内监拿着了钱袋子,掂了掂,这才露出笑意:“成,快去快回,别耽搁了时辰。” “诶!”小晨子忙不迭点头。 而后,便同那名内监互换了衣帽,随其他几位内监,提着食桶和篮子往暗庭的方向去了。 这是小晨子第一次踏进暗庭这个地方。 正值晌午,四下如炎炎火炉一般,青砖路两旁无人打理修剪的杂草被晒得卷着叶子耷拉下来,放眼四下,处处皆是破败之象。 “娘娘,奴冤枉啊!奴当真是被冤枉的!” 一道哭声忽然从前方那一排矮屋中传出,小晨子作出好奇的模样看去,他身边的内监不以为意地道:“没什么可看的,疯子罢了,这里头多得是。” 小晨子“啧”了一声,摇了摇头,没有多说多问。 “你要见的人就在东边那座院子里。”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其余几名内监停下了脚步,其中一人指了一个方向给小晨子:“你去吧,记得别耽误太久。” 小晨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点头应下。 提着食桶正要过去时,却忽听身旁的内监交待道:“若遇到那等不守规矩想闹事的,就把鞭子取下来,一瞧见鞭子,保管他们比狗还老实。” 听着这语气里透着趾高气扬之感的话,小晨子看向食桶把手旁缠着的鞭子,即便心中略有些不适,面上却露出会意的笑来:“行,都明白了。” 见那几名内监都各自往各处而去,他适才提步朝那座破旧的老院子走了过去。 “有吃的了!” 一名蹲在院中的井口旁,拿一片碎瓷碗取了凉水大口喝着的太监见着了送饭的人,立即喜声喊道。 这声音一出,院中四处很快有人影涌动而出。 “快……” 这些太监多是披头散发,衣衫破旧,大多是快步奔上前来,亦有看起来老弱之人拄着长棍满眼急切。 而无论老幼,这些人皆有着同一个特点——皆是身形削瘦。 据说他们每日只这一顿饭,且不见得能够吃得饱。 “快给我!” “我今日得拿两个人的!我同屋的那个老太监起身不得,托我帮他捎着!” “呸!别蒙人了!那日我分明瞧见你自己将两碗饭都吃了!” “行了别吵了……当心惹恼了公公,咱们今日谁也吃不着……” 听得这句提醒,众人皆是心中一怕,悄悄拿忐忑不安的目光看向小晨子。 小晨子的视线依次扫过众人,纵然看不出是喜是怒,却依旧叫这些人平日里吃了不知多少教训的太监们不安之极。 其中一名发髻杂乱的年轻太监在触及到小晨子的视线时,却是登时目露错愕之色,张了张嘴,正要说话时,只见小晨子对他微微摇了摇头,眼神里有制止之意。 或是此时此刻的身份悬殊过大,昔日里并不曾将小晨子放在眼中的太监此时赶忙点头,眼底的殷切与示好之意几乎是要溢出来。 他是最后一个上前领饭的。 他还是第一次这般耐着性子,而之所以会这么做,自然也有着自己的小心思在。 除了可以同故人说说话之外,或许还能凭着这份旧相识的情谊多拿一两个馒头。 在相识之人当中,小晨子一贯是出了名儿的好脾气。 而果不其然,待其上前时,石桌上的馒头篮子里还余着两三个馒头,馒头又干又硬,却也让他两眼放光,今日送的是菜汤,这样的馒头掰碎了往汤里一泡,最是管饱了! “都是给你留的。” 小晨子低声道:“先随我过来。” 太监点着头,跟在小晨子身后去了一间无人的杂物间里。 众人皆在埋头吃东西,无人留意到二人的动作。 “小晨子……前些时日不是听说你被调拨去了御前伺候吗?怎现下竟做起了这等差事?”一进得屋内,太监便忍不住低声问道。 莫非也是和他一样犯了错被罚了吗? 往前他就觉得小晨子不怎么聪明,果然,再好的差事也抓不住,这样的好机会若是给了他…… 想到这儿,太监在心中苦笑了一声。 如今这光景,还是别吹牛皮了。 “倒也不是。”小晨子笑着道:“就是特意来看看你。” 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抽红包! 不是啊…… 小太监心底涌出落差来,但更多的注意力还是在小晨子后面那半句话上——特意来看他? “咱们当初都是一同进的宫,这份情谊是旁人比不了的,其它忙我也帮不上,便来看看你。”小晨子眼神同情地道:“小杰子,这些时日你想必过得很不容易吧?” 太监勉强露出一丝苦笑:“你也都看到了……” 说着,眼睛已是微微红了:“也就你还惦记着我,你此番能来看我,我很感激。” 这句话并不是假话。 普通人在处于艰难的逆境中时,总会更加看重别人所给予的善意。 “先不说这些,你先吃东西。”小晨子将满满一舀子菜汤递了过去。 太监点头接过来,就着馒头几乎是狼吞虎咽。 即便这一顿比得上寻常两顿了,但依旧没能让他有吃饱的感觉。 这时,小晨子忽然摸向怀中:“对了,我还给你带了这个。” 他将那层层油纸包着的东西揭开,太监看得两眼放光——是鸡腿! 他已经不知道多久没见过肉了! 泛着油光的鸡腿上似乎沾了芝麻香油,单是闻着,便香的能要人命。 太监几乎是一把夺了过来,一口咬下去,肉嫩皮烂,香气霎时间溢满了唇齿。 这间隙,小晨子留意到他的左手小臂上有着一大块儿红肿的抓伤,遂问道:“你手臂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这个啊……不知是什么虫子咬的……”太监几乎要将骨头都嚼碎咽下,随着咀嚼的动作,口中有些含糊不清地说道。 “看着咬得不轻,夏日天炎,回头可别再化了脓……你们这里,可有懂医术的人没有?若是有,赶紧让人给看看去。” 正文 491 那座院子 , “但凡是来这儿的,那都是同咱们一样的人,哪会有什么真正懂医术的?且即便有人懂些皮毛,也找不着药啊……” 小杰子说着,声音突然低了许多:“说到底,进了这暗庭里的人,不过是自生自灭罢了,前几日我们这院子里死了个年轻的,尸体臭了好几天都没人管。” 小晨子听得沉默了一会儿,也只能拍一拍他的肩,道:“等下回我叫人给你悄悄捎些药膏过来。” “还是别了……我这不妨事的!”小杰子眼底有着感激之色:“若被人发现了,我怕连累了你。” 真将人给连累了,他往后还能有鸡腿吃吗? 对终日挨饿的人来说,不愿为了一点不打紧的咬伤而去冒再也吃不上鸡腿的风险。 小晨子正要接话时,视线却突然像是被屋外的什么东西吸引了过去一般,嘴上跟着说道:“这院子里哪儿来的猫?” 猫? 小杰子下意识地转头向屋外院中看去,却是什么都没瞧见:“我怎没看到?” “方才跑过去了。”小晨子拿随口闲聊的语气说道:“是只花猫,且瞧着皮毛滑亮,倒是够肥的,不像野猫——莫不是你们养着的?” 难得吃了个大半饱,一整只鸡腿吞下去,虽意犹未尽却也是少有的满足,人便是如此,无论身在何种处境,只要是将肚子给伺候好了,心境总也会好上那么一两分,是以小杰子此时也有了些许闲谈的兴致—— “人都吃不饱饭,哪有余粮来养猫?”他半开着玩笑道:“便是有那么一两只老鼠,也根本轮不到猫来多事插手,那不是跟我们抢肉吃么?” 见他语气还算轻松,小晨子也笑了一声。 “不过……从前倒是的确常常能见到一只花猫。”小杰子忽然道:“你方才瞧见的兴许就是那只——我记着,这猫好像是前头那小院子里的老太监养着的,但自去年那老太监死了,那只花猫便也很少回来了。” 那只猫是挺肥的。 关注v.x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以前还有人想抓来吃来着,但那猫虽胖倒也灵活得很,根本抓不住。 “老太监?”小晨子想了想,道:“前头那座小院子来时我瞧见了,好像是上着锁的?” “先前那老太监一直都是独住的,疯疯癫癫,性子也古怪……听说先前是在御前伺候的,虽犯了错,但皇上还顾念着些情分,那些人便也不敢过分苛待,听说吃的也比我们好些。”小杰子讲道:“人死了,那院子也就空了。” 小晨子眼睛微动。 一座独院…… 且小杰子既然说天福是那院子里的老太监生前所养,可见从前天福应是时常出入那座院子…… “那老太监刚死没多久的时候,我还偷偷翻墙进去看过呢,里头也比我们这儿好不了多少,且半口吃的也没剩下。” 小晨子便道:“由此看来,日子也并不好过……” 所以,一个实际上也并未被如何善待的老太监,单独安排一座独院让人住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况且都被送进这暗庭里来了,里头的人也出不去,演这等皇上重情义的戏,又能给谁看? 还是说……这个所谓的老太监,不过就只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 小晨子一时间心底猜测颇多。 “但说起这座院子,倒好像是有些奇怪……” 小杰子似有心想让小晨子多陪着说会儿话一般,一个劲儿地在延续话题,将能想到的都说了,“分明里头也没人了,但有时夜里好像还能听见开门的声音,听动静还有人进出,也不知是干甚么的。” “还有这等事?”小晨子作出好奇不解的模样,问道:“你可瞧见过都是些什么人在出入那座院子吗?” 小杰子摇了摇头。 “一到晚间,皆是不准离开屋子的,只是听着隐隐有开锁落锁,和人走路的声音罢了。” 又自嘲地笑了笑道:“也就我这刚来没两年的,勉强还有闲心留意这些……这暗庭里前前后后死过这么多人,任它什么怪事都早已见怪不怪了,说不定是闹鬼呢。” 甚至真说起闹鬼,也无人会在意。 毕竟鬼这个东西,它也不能吃,也不管饱啊。 说到吃,小杰子不由问道:“小晨子,你明日可还过来吗?” 看着那仿佛鸟窝里的雏鸟等着鸟妈妈叼虫子来喂的渴望眼神,小晨子道:“明日应是来不了了,待过几日,我再寻机会来看你……若实在没有法子过来,我也会托人给你送些吃食的,放心,我都已经打点过了。” 小杰子连忙点头,已感激得要热泪盈眶:“……小晨子,若我还有机会离开此处,必当好好报答你这番恩情!” “咱们兄弟就不必说这等见外的话了,但此事可千万莫要同其他人提起,免得招来麻烦……” “你放心,这我懂得!” 有独食偷偷地吃难道不香吗? “刘景,你这边儿分完了没有?” 忽有一道高扬的声音传来。 是那带小晨子一同前来的内监。 “来了!”小晨子应了一声,对小杰子说道:“我得走了。” 小杰子点点头,将人送出杂物间,因怕被人瞧见,没敢继续往前跟,就只扒在门框旁悄悄目送着。 小晨子提起木桶竹篮,快步向同伴走去。 那两人显然等得有些着急了,但拿了银子,又碍于小晨子如今在御前做事的身份,是以也没说什么难听话。 “那小院子里也住着人么?”经过那座独院时,小晨子随口问道。 两名内监看过去:“上着锁呢,早没人了。从前有人时,也不归咱们送饭。” 看着那院门前于一片疯长的枯草中,其间浅浅的一条小径,小晨子心思微动。 脚步踩过的痕迹都在,怎会是闹鬼…… “不归咱们管的,不能多问多打听,这是活命的规矩。”另一名内监说道:“别多嘴多舌,快走吧。” 小晨子附和着点头,遂也未再多说任何。 金乌缓缓西坠,滑落幽幽西山深处。 一封密信被一名小宫娥带回了玉坤宫,经由姜嬷嬷之手,交到了皇后手中。 正文 492 还有救吗 , 信上是小晨子今日于暗庭中所得全部线索。 皇后将这封信反反复复看了三四遍,未放过任何一处关键。 如此看来,天福从前的确是被暗庭里的人散养着的…… 那么,给天福喂药之人,会不会就在那座小院中? 她现下尚且无法确定那院子里究竟藏着的是什么,但有一点已经可以大致肯定了——接下来他们需要去探查的范围,再次被缩小了许多——她想要的答案……多半就藏在那座院子里! 但是,她要如何才能探清那院中的情况? 小晨子在信上提到过,有人曾偷偷进过那座院子,并未发现有活人的踪迹。 可见即便是有,也必然被藏得极好…… 皇后蹙眉思索对策间,忽觉裙摆处被软软乎乎的东西蹭了蹭。 她略略回神两分,伸手将猫儿抱起,拿额头抵住猫儿毛茸茸的脑袋,轻轻蹭了蹭,含笑低声叹道:“天福,倘若你会开口说话那该多好……” 天福必然知道那院子里藏着的究竟是什么,给两条黄鱼干儿,保管就什么都说了,多省事啊。 天福长长地“喵呜——”了一声——它这不正在说吗? “可我听不懂呀……”皇后笑着将猫儿抱在怀里,拿手指挠了挠毛孩子滑滑软软的肚子。 挠着挠着,皇后面上笑意忽而一滞—— 天福是不能开口讲话…… 可天福能传信啊! 若暗庭里藏着的,当真是乔必应的话,且皇帝又留着乔家母子在,虽阻止乔必应之子入仕,却并未斩草除根…… 想来乔必应未必就是情愿替皇帝办事的。 足够出色的医者,不仅能救人,亦能杀人,皇帝想要利用此人来办事,且要保证此人不生异心,拿其家人性命作为要挟再‘妥当’不过。 而天福必然还会往暗庭去寻那人的,若是……她借天福来传张字条过去呢? 这个念头刚在脑海中成了形,便被皇后否定了。 不行…… 这样做太冒险了。 天福是她的猫,平日瞎胡跑没人在意,若身上带了字条这样的东西,一旦不慎被其他人发现,她也就随之暴露了。 况且,她如今也不确定对方是不是乔必应,即便真传信过去,又能说什么呢? 直接问——是乔必应乔太医本人吗? 还是先寒暄铺垫一二,先把关系搞好——吃了吗?睡了吗?真巧啊,咱们喂着同一只猫,考虑交个朋友吗? 即便不考虑后果,这么干,也根本等不来半个字的回信吧? 罢了,她还是先给阿渊写封信吧。 年轻人比她脑子灵活,或许能有更好的主意。 这般想着,皇后没有耽搁地写了信,次日一早便使人找了机会送出了宫去。 这封信在吴恙手中转了一遭,很快就到了许明意手里。 她拿着信去找了许昀。 “还要麻烦二叔再给乔先生写封信,将人请来说话。” 许昀近日来都不曾再成日瘫在床上,此时正于书房内看书,听得侄女此言,便问道:“可是有进展了?” 许明意点头:“皇后娘娘今早才使人送了信——” 许昀忙问:“信可带来了?” 问罢似又觉得自己显得太急切了,遂又摆出足够平淡的表情来。 然而如此一来,却更叫人觉得戏多且过分在意。 好在侄女无意戳破他的心思,只将信从袖中取出,递到他面前。 许昀将信纸抽出展开,入目是陌生而又熟悉的字迹,有那么好一会儿的时间里,他接连看了三两行,每个字分明都认识,却无论如何也读不进去字里行间在说些什么。 待静心下来,彻底读通了之后,复才点头道:“我来给修予写信……” 落笔的那一瞬,他笔尖微顿。 即便他在这件事情上似乎也并未曾出上什么力—— 但他当真已经许多年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和她一起在做同一件事情的感觉。 信写好之后,许昀收笔时,突然道:“她在信上说,她养的那只猫,时常会去暗庭见那人?” 许明意点头道:“此番进展,天福功不可没。” “如此我倒想到一个法子,或可试探出那人究竟是不是修予的父亲……”许昀道:“不必传什么字条,也不会引人注意。” “二叔请说——” 她此番要请乔先生来,为的便是商议此事。 许昀的信当日送了出去之后,乔添于次日近午时前后登了镇国公府的门。 乔先生这一次是近天黑才离去的。 这次醉得更厉害了,甚至是被人从许昀的院子里扶出来的。 许明时看着有些不放心,遂带着下人亲自将人送上马车。 看着马车从视线中驶离,许明时抬头望天,企图用纯净的星空来涤荡自己脏污的心灵—— 近来乔先生两番来寻二叔吃酒,皆是这般模样离去,如此之下,直叫他脑海中那些刚稍稍淡去的画面再次重现,甚至还十分要命的更加丰富生动了…… 他甚至想找个大夫问问——他这种情况,还有救吗? …… 隔日,定南王世子夫人薛氏入宫陪皇后说话时,提了一盒子王府里做的点心过来。 点心皆是皇后一贯爱吃的。 而除了点心之外,一并被送来的东西,也正是她所需要的。 薛氏走后,皇后叫人抱了天福过来。 她取了条搓得圆滚滚的红绸绳子,穿过一只长命锁,套在了天福的脖子上。 “此物极为重要,天福可莫要弄丢了……”皇后揉着猫儿的脑袋说道。 姜嬷嬷在一旁低声讲道:“娘娘,可要使人将天福引过去?” “不必。”皇后摇了摇头,道:“天福想何时去便何时去,不着急,白天晚上都别拘着它就是了。” 这种事情,一旦刻意,便容易留下痕迹。 越是如此关头,越是要更加谨慎,否则稍有差池,先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要白费了。 她这些年在宫中,之所以不曾出过什么差错,凭借的不过就是谨慎二字罢了。 姜嬷嬷点头应下。 然次日清早,就有宫娥来禀,说是天福跑出去了,已使了人去寻。 皇后闻言有些讶然,同姜嬷嬷对视间,不由眨了眨眼睛——她的天福,竟这般争气的吗? 如此直至天色暗下,猫儿适才甩着尾巴,悠哉哉地回到了玉坤宫。 正文 493 出双入对 “娘娘,天福回来了……” 姜嬷嬷抱着沉甸甸的花猫走进内殿。 榻中的皇后闻声放下手中书卷,伸手将猫儿接过。 长命锁还在…… 姜嬷嬷在一旁低声说道:“许是今日没往暗庭去,跑别处撒欢去了……” 皇后微微点着头。 兴许是这样。 她固然想早些知道结果,但天福到底也只是一只猫儿,托猫儿办事,少不得要拿出更多的耐心来。 “在外头跑了一天,定该饿了。”皇后给猫儿顺着毛,轻声道:“给天福取些吃食来。” 她啊,最喜欢看天福吃东西了。 每每看着猫儿将准备好的食物吃得一干二净,于她而言是一件极愉悦且有满足感的事情。 姜嬷嬷应下,交待宫女去取猫食来。 皇后则依旧替天福顺毛,只是动作有一下没一下,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她的视线下意识地落在了天福脖颈间的那只银锁之上。 天福是真的没去暗庭,还是分明去了,里面的人却没有察觉到这只长命锁的特别之处? 她自然更愿意相信前者…… 皇后思索间,眼睛却突然微微一动。 视线中,那只镂空雕花的银锁花纹缝隙间,似有些异样在,像是有什么东西挡在了其中…… 皇后当即将银锁从天福脖间摘下。 这只长命锁做工精细,正面雕有镂空花纹,其内乃是中空,且底部有扣合之处,轻轻一扭,便从下面分开了来—— 随着“咔嚓”一声轻响,有东西从中掉了出来! 皇后立即将那细小之物捡起,乃是折得小小的一方字条,展开之后,其上有字在,那字也极小,但胜在字迹十分清晰…… 字条上所书,不过短短两行——阁下何人,此锁从何而来?锁的主人现下是否安在? 读过这两行字,皇后眼中掀起波澜。 天福果然去了暗庭! 而这只锁,也果然被对方留意到了! 且最重要的是……对方既冒险传出了这字条来,可见心情急切与在意程度,单凭这一点,几乎就已经足以确定此人的身份了! 阿渊在信上说过,此锁乃是乔必应在其子出生那年,特命工匠打造,长命锁看似大同小异,外人乍然见到自是辨不清来处,但身为亲生父亲却必然能够认得出来…… 所以,被藏在暗庭中的人,十之八九就是乔必应无疑了! 而余下的那一两分,必然是要由其子乔添来亲自印证…… 皇后将那字条小心抚平,平放入信封当中,使人连夜送出了宫去。 …… 翌日,乔添再次进京。 今次来得稍晚了些,待赶到镇国公府时,已要近午时。 “可是有结果了?”一进得许昀书房中,乔添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而大约也知道好友没什么话语权,这句话虽是问了出来却也没指望能得到什么答案,只环视左右,又问:“许姑娘呢?” “不在家中。”许昀搁下茶盏。 “那……是我来得太晚了?”乔添忙道:“可否使人去请许姑娘回来?” “不必。”许昀已站起了身来:“今日本就是要在外头见面的,你近来频频来我这里,一呆就是大半日,恐会叫人觉得咱们在私下密谋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走,去平清馆,人在那儿等着你呢。” 平清馆? 这去处倒也颇符合他与好友的气质—— 可……在外头说话,方便吗? 乔添有些担心隔墙有耳,但这显然并不是好友的主意,毕竟好友也没有拿主意的资格,所以那便只能是许姑娘的意思了—— 想到这,乔添便知没有再多说的必要,当即点了头,与好友一同出门了。 “二叔和乔先生……一起出门去了平清馆?!” 许明时听到这个消息时,握着笔的手都颤了颤,脑海里倏地冒出四个大字来——出双入对。 乔先生最近来得无疑过分频繁了,这莫不是要为了二叔,连授业之事都要荒废了吗? 而二叔这常年几头牛都拉不出去的人,竟也为了乔先生出门了? 更不必说二叔近日来看起来人也精神了许多,不单刮了胡子修了鬓角,还开始按时起身了……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驱使? 这般一想,男孩子甚至忍不住怀疑先前自家二叔所谓的公开断袖之实作为拒绝赐婚的对策,会不会根本就是想要趁机来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 而如此一来,二叔多年来消沉不振,不愿娶妻,乔先生亦独身至今的谜团,似乎也全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现下这模样,是终于鼓足勇气,打算冲破世俗桎梏了吗? 一个是他的亲二叔…… 一个是他所敬重的老师…… 若当真有那么一天……他该给予祝福吗? …… 许昀和乔添来到平清馆时,馆中正值热闹之时,一群学子文人正吟诗吃酒,兴致大起。 有人将二人认了出来,几声相传之下,二人很快成了馆内的焦点。 一个是声名远扬的书画大家,一个是两番落榜、让不少人掏空荷包血本无归的乔举人—— 二人便是单独出现都会使人注目,更不提此时一同而来。 毕竟……有些话本子纵然没看过,大家多多少少也是听说过的……圈内热事,若丝毫不知,那岂不是跟不上脚步? 而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许昀和乔添未有在前堂久待,直接便往后院雅室去了。 这下更是使得众人的眼神掀起了八卦的狂澜。 甚至有暗中观察的眼睛大放异彩——创作的素材又有了! 二人对此却并不在意,真正交心的知己好友,无惧世俗的眼光。 “二位里面请。”伙计在一间雅室前停下,做出“请”的手势,低声道:“许姑娘已在此恭候许久。” 乔添闻言不动声色地向伙计颔首道:“有劳。” 伙计刚抬脚离去,乔添正欲抬手叩门时,只见房门已被人从里面打开了来,开门的是做小厮打扮的阿珠。 “乔先生,二叔。”见得二人进来,许明意起身行礼。 与她一同从椅中起身的还有吴恙:“乔先生,二叔——” 许明意不禁转头看向他:“……?” 正文 494 还活着 如意事正文卷494还活着乔添点头,许昀也点头,然而这头点罢之后,乔添不禁疑惑地看向好友——这陪着许姑娘一同挖了他父亲坟的少年,和镇国公府是什么关系? “……”许昀也茫然了。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着急的吗? 在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少年的脸色有些不大自在在,轻咳一声,改口道:“一时口误,还望许二老爷勿怪。” 口误? 他看分明是口快吧。 许昀看着站在侄女身边的如玉少年,心中忽然有些感慨——这般年纪的喜欢,根本是藏不住的,哪怕只是站在彼此身边,那份心意便已经被大白于日月之下了…… “敢问许姑娘那长命锁可已设法送入宫中了”乔添坐下后便问道。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毕竟要防隔墙有耳。 许明意点了头:“有回信了。” 说话间,将桌上的信封推向乔添,“乔先生一看便知。” 回信 是宫中的回信,还是…… 乔添一时未敢想得太多,但手上动作极快,他本以为信封里会是一张信纸,然而却只是一片字条—— 但这细小的字条,却是叫他的神色渐渐大变。 他眼底涌现出不可置信之色,语气却是万分笃定:“……此乃家父的笔迹!” “乔先生可看清了?”许明意出于谨慎,提醒着印证道:“会不会是被人刻意模仿——” “不……我不可能认错。”乔添的视线始终紧紧盯着那两行字,其内眼神颤动的双眸渐渐泛了红:“家中一直留有父亲的诸多亲笔,我几乎每隔三五日便会取出来翻看,是不是被人仿照,我一眼看看得出来……” 这分明就是他父亲所写! 且那只锁……能清清楚楚认得出来的也只有他父亲母亲而已! 所以,他父亲当真还活着! 不是许姑娘信口开河,也不是他自认不切实际的荒唐妄想,而是真真正正存在的事实! 这一刻,乔添甚至激动地落了泪。 他知道,父亲这些年来必然过得并不轻松,他也知道父亲即便是受人胁迫却必然也当真做下了许多错事……但于家人而言,再没有什么是比至亲还活在这世上更加叫人庆幸和高兴的事情了! 而既确定了父亲还活着,那么眼下最重要的便是—— “不知我要如何才能见到家父?”乔添看向许明意的眼神是迫切的。 如何才能见到…… 许明意直言道:“就现下而言,这是一个不小的难题。” 乔太医被藏在皇宫暗庭之中,且不说乔先生根本没有任何进宫的机会,便是身为六宫之主的皇后娘娘,要想见到人,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既已确定人还平安活着,见面团聚不过是迟早之事。”许昀向情绪激动的好友说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她身在宫中,行事更加需要小心,这么短的时间内有这样的收获已经有些冒险了,此时再不宜去做与之见面这等超出能力之外的举动。 乔添也并非不知其中难度,只是突然得知父亲还在世上,难免被这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现下得好友提醒,已是冷静了几分,点头道:“我都明白。” 说着,起身向几人深深施了一礼,道:“现下能得到这个从未敢想的结果,皆因诸位鼎力相助,否则单凭乔某一人之力,终此一生恐怕也无法触及真相十之一二……诸位大恩,乔某感激不尽。” “乔先生客气了。”许明意道:“这不仅仅只是乔先生一个人的事情。” 她,还有她的吴恙,也都有着自己的想法。 譬如现下—— 乔先生想见乔太医之事,固然需要从长计议,但有一件事,是不能耽搁的。 许明意正要开口时,却听一旁始终未有说话的吴恙讲道:“现下当务之急,是同乔太医印证国公之事。需尽快问清在国公出征前后,其可曾受命配制过譬如毒药之物,亦或是可听闻过此中线索——” 这是自占云竹那日留下了那模棱两可之言后,昭昭所一直担心的事情。 他生母之事,查到现下,答案早已清晰,缺的只是详细经过,故而已不必太过着急。 但国公的事情不同—— 先前他派去宁阳向裘神医送信的人也已经传了回信入京,据说裘神医收到信的当日便已经动身赶往了东元城,据说为了不耽搁赶路,干脆将女儿“扔”在了宁阳,自己连夜走的。 然而即便裘神医已经去了,亦不能说有十成的稳妥,多做些准备总是好的。 “我来写信!”乔添立即道:“父亲见了我的信,也能放下些戒心——” 许明意点头:“那便多谢乔先生了。” 由乔先生来写这封信,可省去许多麻烦,也更容易问出真话。 至于如何传信,自然是有样学样—— 因此,乔先生这张字条也裁得颇精巧,便于塞入那只长命锁内。 夏日的午后,连风都是热的,一阵风吹过,燥意反倒有增无减。 猫儿很会挑避暑的去处。 御花园内,有一方碧塘,塘边遍植垂柳,最是阴凉不过,胖乎乎的花猫趴在塘边光滑的巨石上睡得正香,如意银锁被毛茸茸的大脸压得完完整整,连一点边角都没露出来。 此时,在一众内监的拥簇之下,一架华盖龙辇缓缓经过此地。 龙辇被多人抬得稳当至极,然而其上坐着的庆明帝的视线却有一种不知往何处安放的焦躁之感。 如此之下,视线扫视间,便看到了卧在石头上呼呼大睡的花猫。 庆明帝一眼就认出了这是玉坤宫的猫—— 他每每看到这只猫,就会想到奉天殿遭雷劈之事,遂便觉得晦气非常。 可偏偏皇后却尤为喜欢,上次这猫抓花了他的靴面,皇后非但没有怪责花猫半句,还说什么,天福是有灵性的猫,说不定是见他靴上沾染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遂给赶走了——合着他还得给些赏赐?要么干脆再封个御前一品带爪护卫,专替他开道驱邪? 思及此,庆明帝在心底冷笑一声,愈发觉得那只酣然大睡的肥猫使人心生嫌恶。 吴家人养的猫,果然和狂妄自大的吴家人一样碍眼! 正文 495 暗室之中 庆明帝此时在心底说出这句话,并非是毫无原因的—— 半月前,他曾亲笔写过一道密旨,让人送往了宁阳定南王府。 就在昨日,他收到了定南王的回信—— 一想到那封甚至不像是出自吴竣亲笔的书信,皇帝便觉得心中有一团火在烧着,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燥痛难安。 他在密旨之上同吴竣细细说明了现下的局面,与如今朝廷所面临的难处,可那老东西却只回他——既局面如此,还望陛下尽早想出应对之策,以解困局。 他难道不知道要尽早应对吗? 而他之所以传这道密旨过去,显然是意在让吴氏设法出力助他早日定下乱局! 这老东西简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等着看他笑话……! 他早就看出来了,一贯自诩高高在上的宁阳吴氏,根本不曾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中过! 便是当初送了一个女儿进宫做皇后,亦是姿态颇高,俨然也是不大能看得上他皇室一族,答应他的求亲,竟都如莫大恩典、纡尊降贵一般…… 他从昨日收到回信便一直在想,若今时今日坐在他这把椅子上的是他的二弟,吴家还会不会这般冷眼袖手旁观? 而无论他再想多少次,答案都是相同的——绝不会! 故而这些所谓士族,实则最是虚伪可恨! 包括他的皇后,也根本从未同他一条心过…… 视线中柳枝轻摇,清风吹皱碧波,猫儿于巨石上酣睡,本是一幅清凉闲适的画面,却根本平复不了皇帝心中的躁怒,反而使一腔已无处盛放的怒火愈盛,急于要寻求发泄的出口。 “停下——”庆明帝突然开口。 听得这声吩咐,龙辇很快便被平稳地放了下来。 “陛下可是想要纳凉?”李吉笑着道:“这的确也是个清净之处,陛下可去那亭中小坐片刻。” 庆明帝不置可否,脚步不紧不慢地朝着那块巨石走去。 日光透过柳树枝叶,在猫儿身上洒下点点碎金,将那被养得油光水亮的皮毛衬得愈发漂亮。 然而随着庆明帝的靠近,高大身形所带来的阴影缓缓罩下,猫儿周身那碎金之色尽数被遮挡了去。 就在此时,天福像是察觉到了危险的靠近,忽然警惕地弹起身。 对上那双阴鸷双眸的一瞬,猫儿身上的毛发竖起,开始面露凶色,口中亦发出不友好的叫声来。 见此一幕,庆明帝自唇齿间溢出一声冷笑。 又非是不曾见过他,却仍是这样一幅随时要扑上来的狰狞模样,果然是皇后养的好猫! “将这畜生给朕抓起来……”庆明帝眼神冷极,却又有着一丝隐晦而异样的兴奋之色:“可要当心些,若是不慎落入池中,皇后怕是要伤心的。” 听懂这话中之意,李吉不禁一怔。 皇上怎还跟一只猫较上劲了? 这分明就是对吴家心存不满,却又不好发作,便欲将这不满撒泄在皇后娘娘的爱猫身上啊…… 虽说陛下的格局也一贯不算大,可小到如此地步……这莫不是快要被近来的诸多不顺给逼疯了不成? 看着那满身警惕,脖间挂着只银锁,显然是被用心养着的猫儿,私下也养着两只猫,同是爱猫之人的李吉心底略有不忍,然而皇上的吩咐不可违背。 只得吩咐了宫人们上前将花猫围住。 花猫身后便是池塘,七八名宫人将可以逃离的路围得一丝缝隙都没留。 一名太监扑上去要将花猫抓住。 猫儿身形灵敏,飞快着避开了,然而此时一名侍卫取出了拿来驱蝉的弹弓,一粒飞石重重地打在了花猫的后腿上。 “喵呜!” 天福受惊吃痛,发出刺耳叫声。 庆明帝的心情却莫名舒适了些,又有些惋惜——可惜啊,没打在脑袋上。 这个想法刚出现,下一刻他的瞳孔却骤然一缩。 那花猫竟像是发了疯一般,猛地跳起向他扑了过来! 看起来没多大的猫,这般纵身一跳加之神色狰狞,竟如什么猛兽一般叫人畏惧,庆明帝下意识地后退着,然而还是晚了—— 花猫扑到他胸前,四只爪子如利勾一般紧紧挂在他的衣袍之上,两只前爪抬起,冲着他就是一顿又打又挠! 李吉大惊失色。 他养猫多年岂会不知猫儿一旦被惊着……那可就是另外一种动物了!别看体形不大,真动起手来能把你揍得怀疑人生! 虽说他难免觉得皇上有些活该,但皇上到底是皇上,李吉只能边喊着“护驾!”,边上手欲将猫扯下来。 两人合力之下,花猫才算被“拔”了下来。 一群内监再度围上前。 混乱中,一名内监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唉哟”一声摔倒在此。 天福趁着这个空子,跳着踩过那内监的身子,飞快地跑走了。 那名内监爬坐起身,抬起的那张脸,正是小晨子无误。 “猫呢?” “好像跑了!” “还管什么猫不猫的……快扶陛下回去,请太医来!”看着被挠得不轻的皇帝陛下,李吉紧张地道。 脖子和下颌处都被挠得见了血的庆明帝被扶回到龙辇之上,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他竟被一只猫给打了! 且这群废物竟然还让猫给跑了! 悄悄看了一眼狼狈不已的皇上,李吉在心底叹了口气。 所以说,心情不好就不好,去招惹人家猫干什么…… 皇上现在是不是觉得,之前的心情好像还挺好的? …… 天福受惊之下,一路窜出御花园,抄着无人的小径,跑到了暗庭外。 纵然是白日里,暗庭的大门也是闭着的。 猫儿轻车熟路地找到墙角处的狗洞钻了进去。 那座老旧的小院院门早已破损,天福从门板下的缝隙中挤了进去,来到了一间半边屋顶塌陷漏着一处大洞的屋子里。 早已无人居住的屋内因漏雨而充斥着发霉的气息,一张床,一面木柜,皆已是老旧不堪。 天福饶到了那只靠墙搁放着的衣柜后。 说是靠墙而放,因柜角抵着墙壁的缘故,中间便存了些空隙,天福正是沿着这空隙,得以顺着柜下藏着的入口,下到了地室之中——头一回来时,花猫还以为自己运气好发现了老鼠窝,准备大开杀戒来着。 入口处是一阶阶石梯,猫爪轻盈无声踩在上面,然而还是叫密室中的人察觉到了。 “你来了……” 那是一道沙哑而有些迟缓的声音。 天福“喵”了一声,像是在回应。 黑暗中,那人坐起身,朝着它伸出了手。 天福跑过去,拿脑袋亲昵地蹭了蹭那只手。 大手将它抱起在身前,很快发现了异常:“受伤了?” 天福自是无法回答,那人也无需它来回答,暂且将猫儿放在身前盖着的毯子上,挪动身子伸出手,摸索到一旁小案上的火折子,将一盏油灯点亮。 狭小的密室很快被光亮填满。 那人的样貌也随之清晰起来。 花白的发拿旧得发亮的木簪松松挽在头顶,灰色的袍子,肤色是常年不见天日的异样苍白。 他坐在那里,察看了猫儿的伤腿。 “好在不算严重……皮肉厚些,也有好处。”他从榻尾处的匣子里取出一瓶药,碾碎之后按在了花猫的伤处,撕开一条布巾,牢牢地包缠住,尾端还系了个小小的蝴蝶结。 “下回记得要小心些,教过你多少次了,见到人最好是躲开……”他叹口气道:“有人养着,享福是好事,但也莫要失了戒心才好。” 天福不知有没有听懂他的话,不时“喵呜”上一声。 说话间,那人的手触到它脖间,很熟练地打开了长命锁。 是回信…… 察觉到里面藏有东西在,男人手指微颤地将那字条取出。 从花猫走进密室的那一刻,他就在想是否会带来回信,首先选择给猫儿上药包扎,固然也是真心想做的事情,但潜意识中的另一重用意却是有些近似于不敢急着去察看…… 他害怕看到不好的消息。 这些年来,他所经受的一切常人根本无法想象,之所以能撑到今日,靠的便是对妻儿的责任,这种责任早已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寄托…… 若妻儿当真出了事…… 这个可能他即便只是想一想,便觉无法面对接受。 但取出字条之后,他的动作又不受控制地变得迫切起来。 对灯细看间,男人的眼神震动而欣喜。 是添儿……! 当年他离开时,添儿已有十二岁余,孩子自四岁开始习字起,便是他亲自在教着的,即便字迹有着精进后的改变,但只要用心分辨,便不难发现这的确是添儿所写! 他的儿子是平安的。 男人重重地松了口气,心口重石卸下。 但看着字条上所写,心底不由起了担忧与疑虑。 前段时日,他的确曾受命配制过毒药,前来传话的人带来了诸多要求,无色无味,无症无解,他不得不尽力照做…… 至于这毒药是拿来对付何人的,不是他该过问的,甚至也并非是他所关心的。 一个被关在这里整整十八年的人,甚至已无法再被称之为一个完整的人,对外面的一切所谓是非对错都早已经麻木了。 字条细小,可供书写之处也寥寥,区区几句话,难以说明详细,亦无法让他分辨太多。 单凭添儿,是如何一步步找到他的? 这其中必然是有他人相助…… 看着卧在身前的花猫,男人的眼神犹豫不定。 人的死,也是可分为两种的。 一种是肉体上的死亡,意识从这世间消失。 另一种则是他这种——无人知道他还活着,他亦无法再出现在人前。 因此,他也一直都觉得自己死了许多年了。 但被家人知晓自己还活着的这一刻,他仿佛又突然重新活了回来,于这人世间又取回了原本的身份与位置,同世间又重新有了关连……“死而复生”,自然是人生大喜。 可他宁可永远地死去—— 也好过现下添儿为了他的事情而百般冒险,甚至不知是否是遭了有心之人利用,从而被牵扯进凶险万分的漩涡当中! 他的用处,并不是添儿十足的保命符…… 添儿若安安稳稳,不生是非,自是一切好说,可若当真触及到了不敢触碰的秘密…… 因着这诸多不确定,男人一时不知这信究竟该不该回。 犹豫不决间,忽有木柜被挪动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男人眼神一变,欲吹灭油灯却又未吹,油灯点燃后会留有气味一时无法散尽,越是急于灭灯便越是欲盖弥彰…… 是以只是将字条收起,拿起了一旁的医书。 “莫要出声……” 他低声对身前的花猫说道,将猫儿藏到了榻后。 走进来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太监,身形清瘦,个子也不高,此时手中提着只食盒。 “点着灯呢。”太监的语气很随意。 “嗯。”男人握着医书看向他,“今日怎来得这般早?” 往常都是夜间过来的。 “晚间有其它差事,又不好假手于人,只好早些过来了。”太监走过来,在案前弯下身,将食盒里的饭菜摆了出来:“茄子烧肉,熘鸡脯……都还热着。” 男人没说话,接过那碗米饭,拿着筷子吃了起来。 他的饮食,在这暗庭之内,应是再找不到第二个人能比得上了。 毕竟有人需要他好好活着,且要尽量活得久一些。 吃罢之后,男人照例向太监问道:“近来可有我儿的消息?” 这是他每隔几日就会问的问题。 “一切都好,就是往城中跑得频繁了些……”太监将得来的消息告诉他:“同一位旧交见面,酒吃得十分尽兴。” 这是他必须要回答的问题,这些消息,是拿来给对方续命的药。 但说句实话,是真是假他并不清楚。 想来大多数应当是真的吧。 毕竟对方还大有用处,且心思称得上缜密,若从始至终带来的皆是谎话,料想也不可能瞒得过对方十八年之久。 “旧交?”乔添问道:“是镇国公府的二老爷吗?” 这些年他虽未曾离开过这间密室,但对添儿的大致情况也算了解,有些是出于一位父亲真切的关心,有些则是为了分辨所听之言是真是假的延伸试探。 “没错儿,听说还去了那什么‘平清馆’……”太监早已习惯他的试探,只将自己所知如实答出。 男人点了点头,面上看不出异样。 添儿频繁入城,同镇国公府的二老爷见面颇多…… 所以……会是镇国公府吗? 正文 496 “坐井观天” , 暗中相助添儿的人—— 可任凭镇国公府再如何有权有势,手握重兵,却也不见得能将手伸到这深宫之中…… 更何况,他这只猫,如今显然是为贵人所养…… 由此或可见,如今与添儿一同在做这件事情的人,恐怕甚至不止是一方势力…… 但宫里的哪位贵人,又会想到要往他身上细查? 想到往日所为,几乎是一瞬间,乔必应心中便有了一个答案。 他并非不知道如今的后宫之主皇后娘娘,与昔日那位燕王妃,乃是同出自吴氏一族的嫡亲姊妹…… 猫儿每次来,身上都是带着淡香的。 此香非凡品—— 但若是出自皇后宫中,那便没什么稀奇的了…… 皇后,镇国公府…… 皇后要找他,其中的原因不难猜测,他自己犯下的一桩桩恶事,他记得再清楚不过。 但镇国公府为何也在找他? 也是因为追查到了什么旧事?还是说,添儿在信上所问到的他近来是否配制过什么毒药之事……实则是同镇国公府有关? 短短瞬间,乔必应想了许多。 可到底太久不曾出去过,他一时根本无法想象如今外面究竟是怎样的局势,哪怕他时常会问上些关于儿子身边之事,但朝堂之上与天下纷争,却是所知甚少。 “现下外面的局势如何?”乔必应向那不紧不慢收拾着碗筷的太监问道。 太监微微抬起头看向他,问道:“怎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近来皇上屡屡命我配药,上次养心殿一见,亦有急怒攻心之象,想来国事并不安泰。”乔必应也看着太监,眼神是太监所熟悉的,那是提到其妻儿时才有的试探与印证:“若天下不稳,我家中妻儿当如何安身?” 还是为了这个啊。 太监了然之余,遂语气如常地道:“近来的确是有些不大太平……” 他与这位乔太医,虽说是不对等的身份立场,可这么多年下来,也早已熟识了,甚至于这份熟识中,生出了那么一两分同常人不一样的交情来。 他的命,跟对方是绑在一起的。 他知道对方活着的秘密,对方出事的那天,也同样会是他的死期。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情愿对方能活得久一些的。因着这个原因,在掌握分寸的同时,他很乐意陪对方多说些话,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 “但这些不太平,都是外头的事情。”大半生都被束于宫墙之内的太监,所闻多片面,是以只道:“先前有藩王通敌之事,但陛下已派兵前去征讨威慑……还有丽族也有些不大安分,但远着呢,况且已经有许将军带兵过去了,那些丽族人在许家军面前,也扑腾不出什么水花儿来……” “丽族……”乔必应疑惑地皱眉:“多久前的事情了,可打胜了没有?” 他并未多提镇国公的名号,仿佛在意的只是此战能否打赢,天下能否太平,妻儿能否继续安稳度日。 太监回忆着道:“已是太后寿诞前的事情了……” 太后寿诞前? 乔必应心中微震。 太后寿诞之日,宫中热闹至极,就连这平日无人问津的暗庭之内,在那一日都得了些优待,他听到外面有高呼太后千秋的声音,故而很有些印象。 而他受命配制毒药,就在太后寿诞前数日…… 若镇国公是那时离的京,那么……必然不会只是巧合! 而想到皇帝对此毒配制的诸多要求,乔必应心底几乎已有答案呼之欲出——皇帝怕是要趁镇国公在外征战之际,不留痕迹地将其毒杀! “至于许将军得胜,那是迟早的事情,许将军打丽族人,那还不跟打着玩儿似得?”太监已将碗筷收回到食盒内,最后讲道:“你就放心吧,再乱也乱不到京城来,令郎做的又是在私塾里教书的生计,风吹不着雨淋不到,更不怕受到什么波及……” 说话间,已站起了身来:“行了,我需得去办差了,咱们明日再叙。” 乔必应没有应声,太监也早已习惯他这副模样,只提了食盒离去。 柜子被推回原处的声音响起,入口处漏下的一缕日光也随之消失不见。 片刻后,天福从榻后钻了出来。 乔必应有些心不在焉地拿起故意掉在桌边的一块儿鸡脯肉,送到猫儿面前。 猫儿“喵”了一声,没什么兴趣地走开了,坐在一旁舔起了毛。 乔必应见状略一回神,摇头失笑道:“本还担心你方才闻到肉香会跑出来,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由此也足可见,大花如今的生活水平的的确确是有了飞跃性的提升啊…… 猫儿将毛发打理干净后,就要离开此处。 “大花,等等——” 一直在犹豫着的乔必应忽然对猫儿招了招手。 关注公..众号,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天福叫着走了过去。 乔必应取出纸墨,提笔之际,微微叹了口气,却到底还是下了笔。 若是旁人也就算了。 但镇国公到底于他有恩…… 他当年险些死于乱军刀下,是路过的许家军救了他一命。 他扶着年迈的父亲,饿得走不动路时,是临元城的富商元家,每日分下来的一碗米粥让他得以存活下去。 时值乱世,他不过是千千万万寻常人当中的一个,许家军不会记得救过他,元家也不会记得端着粗瓷碗接受施粥的百姓里有一个名叫乔必应的人——但他记得。 若许将军当真死在了他所配毒药之下,那他便是实打实的恩将仇报了…… 缺德事他做得太多了,自认对这些所谓世俗德行恩怨束缚,也早已视若无物,但真到了此时,心底却也并非就是完完全全的没有波澜。 大约是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不可能真正摒弃一切。 也罢,就当是赎罪了—— 且添儿如今身在宫外,他根本无法加以劝阻。事情到了这一步,若当真势必要有一场碰撞的话,避无可避之下,与其畏畏缩缩,倒不如齐心合力,选择去相信添儿的判断,而非是在此凭着这些坐井观天的想法,胡乱揣测拖后腿。 只是,不知镇国公那边,还能否来得及了…… 正文 497 药方 如意事正文卷497药方他此番所配制的这种毒,毒性缓慢却剧烈,若想不被察觉,须连续少量服用半月,使毒性慢慢侵蚀,让中毒之人的身体出现亏空患病之象,而之后至多再需半月便会毒发身亡—— 他制毒习惯多留一条后路,故而此毒虽难解却也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无解之毒,他现下所写,便是解毒的药方。 可他并不知道这毒何时会被用在镇国公身上,若是已经用上了…… 且不说解药的配制中有两味药格外难寻,便是顺利寻到,然而从京城到东境路途迢迢…… 但无论如何,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尽快将解毒的药方送出去。 至于剩下的,便不是他能够左右得了的…… 乔必应心情复杂地将字条卷起,塞到猫儿脖间的银锁内,摸了摸猫儿的头:“要小心些,莫要再被人撞见了……” 天福不知有无听懂,很快离去了。 待其回到玉坤宫时,皇后几乎已是等得要坐不住了。 倒不是心急想要看到回信,而是半个时辰之前,小晨子传了信过来—— 狗皇帝竟然要拿她的天福来撒气! 而听小晨子说,天福是受了伤的。 她前前后后已经差了不少人出去找猫,现下见猫儿自己回来了,自是大松了一口气。 见天福腿上的伤已经被包扎过,皇后心中便大致有了数——看来天福受了伤之后,便往暗庭去了。 “这皇帝做的,可真是有出息得紧……”皇后抱着猫,冷笑着道。 姜嬷嬷也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低声说道:“听说下了令不准说出去,大约也是知道这事闹得太丢人,如此也好,省得借题发挥来处置天福……” 皇帝哪怕再如何叫人唾弃,可那到底是皇帝。 皇权之下,本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若天福伤到皇帝的消息传出去,虽有九条命恐怕也不够使的。 “自今日起看好天福,不能再叫它单独出去了。”皇后摘下花猫脖间显然藏有字条的长命锁,边交待道:“免得被人盯上。” 堂堂一国之君会暗中报复一只猫? 这话听来无疑颇为荒诞。 然而荒诞就对了—— 毕竟狗皇帝什么都干,就是不干人事。 姜嬷嬷点了头:“是,娘娘放心。” 说话间,已将天福从皇后怀中接了过来。 皇后纤细的手指很快将字条展开,单看纸张便可知这并不是天福今早带回去的……那么,这便是对方的回信了! 字条之上,入目皆是药名与用药分量,倒像是一张药方。 皇后捏着字条的手指愈发紧了。 既给了药方,可见前段时日的确是受命制了毒的…… 那许将军…… 皇后的脸色一瞬间紧绷起来。 是刀枪相对,尚都不足以叫人如此忐忑,怕就怕这种让人防不胜防的阴招…… “让人前往镇国公府给许姑娘递张帖子,本宫想邀她明日进宫说话,现在立即叫人过去——”皇后没有片刻耽搁地交待道,甚至没有打算再通过侄子,这种事情,越快越好。且都是一家人,也不必刻意去走那等见外的形式了。 传话的宫女很快到了镇国公府。 许明意恰巧在府中,闻讯亲自去了前厅见人。 她自宫女手中接过那张烫金印梅帖子:“烦请替我回话给娘娘——明日臣女定会早早过去。” 叫人送走宫女过后,许明意下意识地将那帖子打开了来。 自祖父离京后,娘娘轻易不会召她入宫,在此关头叫人送来帖子,绝不可能是为了让她进宫陪着说话。 果不其然—— 看似寻常的烫金香帖之中,另夹有一张字条在。 只看一眼便可见字条上的字迹,同先前送出来的那张十分相似,想来应是出自乔必应之手—— 这是暗庭里带出来的回信! 且是一张药方…… 拿来解毒的药方! 难怪皇后娘娘会直接使人送到她这里来…… 许明意思索间,已快速将这张药方看了两遍,从这些拿来解毒的药材便可知,此毒的毒性必然十分复杂且凶猛,乃是可夺人性命的剧毒! “大老爷,二老爷。” 身后忽然有丫鬟仆从行礼的声音传来。 走进厅内的是许缙和许昀兄弟二人。 “父亲,二叔。”许明意转过身,在家人面前并未刻意去掩饰此刻并不轻松的表情。 许缙这几日不止一次同女儿长谈过,亦知近来发生的种种,听闻宫里来人送帖子,立即就过来了,恰于半路遇到了同样关注着事情进展的许昀—— 此时,许缙首先便将厅中不相干的仆从屏退了,几人抬脚去了隔间说话。 “可是宫中有消息了?”许昀问道。 许明意点头:“送出来了一张解毒用的药方,是乔太医的笔迹。” “药方?”许缙脸色微白。 药方二字,足以说明许多—— 许昀则已从侄女手中将那张字条接过,边看边皱眉道:“这药方可信与否?” “应当可信。”许明意冷静地道:“若对方无意理会此事,大可选择不回应,既给了药方,便没任何道理在这上面做手脚——而至于此毒究竟是否会用在祖父身上,如今看来纵然没有十成可能也有八成,故而现下只能宁可信其有而不可信其无。当务之急是尽快配出解药,使人快马加鞭送去东元城。” 配出解药? 许缙捕捉到了女儿话中的关键之处:“昭昭,莫非是有不易寻得的药材?” 否则的话,何不直接立即将药方送去? 而他一早就看出来了,熹园里,真正擅医术的不是阿葵,而是自家女儿。 至于为何察觉到了这一点,却一直不说也不问,也没别的原因,毕竟父亲不止一次地警告过:在这个家里,昭昭不主动说的事情,不要多问,小姑娘有点自己的秘密很正常。 哪怕他很多次觉得女儿并不正常—— 但他的感觉也并不重要就是了。 “有几味药极少见。”许明意道:“但其中两味,费些工夫应当就可以找到……最大的难处在于那味名叫灵樗芝的稀物之上。” “灵樗芝……?”许缙微微皱眉:“我似乎在何处见到过这味药名……” 正文 498 被忽略的父亲 , “父亲当真见过?”许明意忙问道。 据传此物生长于漠北之地,少则也需数十年方可结成一株入药,因而极珍贵罕见——她前世也只是在医书上看到过,若非是裘神医同她说曾见过此物,她甚至都要以为只是个传闻而已。 故而,乔必应所配此毒,虽不能说是真正意义上的无解,却也几乎近似于无解了! 而如此鲜少为人所知之物,父亲一个行外人,按说知晓的可能应是极小的—— “依稀记得是有印象的……”许缙的眉越收越紧,喃喃着道:“灵樗芝……灵樗芝,在何处见过来着……” “能叫大哥留有印象的稀物……”一旁的许昀提醒着问道:“会不会是在礼部出现过?” 兄长在礼部主客司摸鱼多年,而主客司掌得乃是与外藩邻国邦交往来,兄长平日里做的便是些起草文书,拟定礼单之事。 “……对对对!”许缙忽然一拍还算清明的额头,道:“是去年……漠族上贡之物中,似乎就有这灵樗芝!” “漠族?”许明意心神一振。 她家父亲强闻博记,嘴上说是‘似乎’,但若无九成把握绝不会是这般语气—— 且灵樗芝的的确确只有漠北之地才有,若是由漠族上贡,那多半就没错了! “待我明日去礼部时,再翻一翻……”许缙回忆着,又不禁忧心道:“隐约记得是送来给太子调养身子用的,故而倒不知如今还在不在了……” 许明意道:“此物药性颇烈,而太子殿下生来体弱,身体亏空尤甚,因而只能慢慢调养,而受不得这等大补之物,想来太医们也不敢轻易胡乱拿来入药。” 又是去年刚送上贡来的,故而此物或许还在宫中! “倘若果真是在宫里,现下亦只能暗中智取,而不可明求。”许昀看着眼底有着焦急之色的侄女说道。 依他们镇国公府的地位,父亲现下又在外为大庆征战,他们若寻个借口,同皇帝求一味药,皇帝自是没有道理不给—— 但如此一来,恐会叫皇帝疑心。 若父亲当真身中此毒,那他们无论是被疑心的皇帝盯上,还是因此置身险境之中,这些同父亲的安危相比,当然都是不值一提的—— 可这些麻烦尚是其次。 怕只怕皇帝会猜测到他们求药的真正意图,继而再从中做手脚,横加阻挠此事,从而使得事态更加混乱,到头来或会耽误了替父亲解毒的时机。 许明意点头:“二叔所言极是。” 这件事,只能从宫中入手。 但皇宫之内,并非是他们镇国公府能够真正使得上力气的地方—— “我去寻吴恙商议此事。”女孩子当机立断地道。 此事十万火急,这种时候不可逞强,这种无谓的强也根本不必去逞。 一件事情谁有本事去做,那便由谁去做。 “也好。”许缙也未阻止女儿,他一贯并非迂腐之人,而自家父亲纵然再同定南王不睦,但不先设法保住性命,往后还哪来的力气和定南王吵架? 许明意交待道:“只是这药方还需誊写一份,立即使人送往东元城——” 若无意外,裘神医要不了几日应当就快要赶到东元城了,她这边配制解药之事未必就会一切顺利,而解毒的药方若能尽早送到裘神医手里,即便找不到灵樗芝,神医或也可想出其它可代替一二的药材,纵然解不了毒,暂时拖延一二也是好的。 “此事交给我和你二叔。”许缙看着女儿说道:“若吴世孙不肯答应帮忙,我再暗中设法去见吴世子,求他从中相助。”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都是为了父亲,没什么磨不开面子的。 “……?”许昀疑惑地转头看向兄长。 ‘若吴世孙不肯答应帮忙’? 合着……兄长竟是还不知道? 想着吴家那小子那日喊他二叔时不能再自然的模样,许昀不禁想——人家说不定在心里早称呼上岳父了,但这做岳父的竟还不知已经有了这么一准女婿…… 照这架势,来日上门提亲时,兄长少不得还得被吓一跳呢。 而看着自家父亲忧心郑重的眼神,许明意也有着一瞬间的恍惚之感。 或许是因未曾刻意同家人掩饰过什么,故而她潜意识里一直以为家中人都早已知晓此事了。 是她再一次忽略父亲了。 但让她愧疚感得以稍稍减轻的是——忽略父亲的显然不止她一个。 而现下这等关头也不适合突然说起此事,是以只能点头道:“父亲放心,定会谈妥的。” 看着女儿转身离去的背影,许缙总觉得闺女的眼神里透露出的信息似乎并不简单。 背影纤细却直挺的少女大步跨出前厅,走进了蒸腾灼热的暑气当中。 同一刻,与丽族相邻的东元城外,却正是一幅大雨滂沱之象,雨雾模糊了群山轮廓,也将安札在此的军营笼罩在了一片朦胧之中。 大雨中,有一队人马正朝着主帅军帐靠近。 为首之人已年近六旬,坐于马上的身形却仍笔挺如山,雨水滑过冰凉的乌甲,将其周身的气势衬显得愈发威严不可侵犯——正是这一身威严凛然之气与许将军这个名号,在两军交战之时,使得敌方战至一半便已士气大溃。 守在军帐前的士兵见得这队人马,还未近前,便迎上前数步行礼:“将军!” 近日虽未再开战,但将军日日都会亲自前去操练士兵,今日想必是因落了大雨之故才会提前回来。 一行人马握紧缰绳勒马,秦五先行自马背上跃下,欲上前替自家将军牵马。 转过身之际,却见自家将军坐在马背之上一时未有动作,身形却似乎略有些不稳。 雨水如幕,秦五一时看不清自家将军神情,却本能地察觉到了异样,一句“将军”还未来得及唤出声,就见马上那高大的身影突然朝一侧歪斜而下—— “将军!”秦五瞳孔一紧,立即跨步上前。 然而到底晚了半步。 镇国公自马背之上摔下,沉重铁甲与脚下拿来铺路的碎石子重重相击,发出醒耳声响。 正文 499 果然好用 如意事正文卷499果然好用“将军!” 其后跟着的骑兵连忙下马,营帐前行礼的士兵也立即起身围了上来,无一不是大惊失色。 “传军医!”秦五迅速将自家将军背起。 军医很快赶到。 秦五已替镇国公卸下甲衣,老人离了盔甲,仅着寻常白色里衣躺在那里,花白发髻微乱,干裂的唇亦是泛白,双眸紧闭,看起来远不如往日那般坚不可摧。 见此一幕,人高马大的秦五突然想哭。 他忍住这泪意,向那收回了诊看的手的军医问道:“老刘,将军为何会突然昏倒?” 被他唤作老刘的军医微叹了口气:“……将军到底年纪大了,身体不比从前,此番从出京到现下,不曾有过一日歇息,扛不住也是正常的。” “你放屁!”秦五瞪眼道:“将军分明还年轻得很!” 他和云六去年才花了五十两银子,请了城外一颇有些道行的道人卜卦,那道人分明说,他家将军能活到一百零三岁! 这么一算,将军如今正年轻! 网址.9ique “你……”刘军医无奈摇头:“罢了,我不与你吵。” “你就说怎么治!” “自然是吃药调理,多歇息休养。”刘军医边在桌边坐下,提笔写方子,边道:“也不必太担心,不是什么大毛病……只是日后断不能再这般奔波操劳了。” 秦五紧皱着的眉这才松缓了些。 不是什么大毛病就好。 刘军医拿着药方找到一名士兵:“这几味药营中没有了,你去城中药铺替将军抓些回来……” 士兵不敢有丝毫怠慢耽搁,当即去了。 刘军医也未再久待,只交待现下将军需要清净休养,坐在条凳上的秦五闷声回道:“我知道。” 他不会吵着将军的,他就安安静静地守在这里,将军如今昏迷不醒,正需要他来保护,他不会离开半步的。 又吩咐营帐外的士兵勿要喧闹,否则军法伺候。 不多时,一名士兵猫着步子走了进来,在他耳边低声说道:“秦副将,阿葵姑娘在外求见。” 阿葵早几日刚到东元城,借着吴家在东元城的探子与镇国公之间的联络,悄悄找到了军营里,并未惊动任何人。 现如今,营中知晓此事的人,包括镇国公秦五和这传话的士兵在内,统共不过五人而已。 便是连方才那位刘军医也不知军营里还住着一个抢活干的小丫头。 “让人进来。”秦五这辈子就不曾这么小声说过话。 此时,余光内却见床上躺着的镇国公有了动作。 老人一手撑在身侧,缓缓坐起了身来。 “将军您醒了!”秦五赶忙走了过去。 镇国公初转醒过来,意识还有些未能完全归位,声音也略有些含糊不清:“做了个梦,从马上掉下来摔了一跤……让姚净来,给我解解梦,别是京城出了什么事……” “……”秦五沉默了一下。 解梦倒是不必。 “将军,那不是梦,您突然从马上摔下昏迷,已昏睡了近半个时辰了。” 镇国公脸色一僵。 不是梦? “……看到的人有多少?” 秦五想了想:“不多,二三十人而已。” “叫人立即封锁消息,绝不可将此事传扬出去。”镇国公交待罢,又补了一句:“否则于军中士气不利。” 秦五深觉有理,立即应道,“是,属下遵命!” 这时做寻常士兵打扮的阿葵低着头走了进来,走上前行礼。 帐内的其他人都被秦五赶出去了,此时阿葵说起话来也没了顾虑:“婢子听闻老太爷从马上摔了下来,一直昏迷不醒,特过来看一看。” 镇国公的心情有些复杂。 消息传得这么快吗? “军医开了调理的方子,已经让人抓药去了。”秦五在一旁说道:“只说是什么太过操劳所致,需要休养,不然你再给将军看看——” 阿葵点头。 她正是这么想的。 她进军营已有数日,刚来的第一日便替老太爷把了脉,这几日也在细心留意着老太爷的饮食日用之物,暂时虽未发现异样,但正因是没有异样,老太爷好端端地怎就至于突然昏迷呢? 这对她而言,已是极大的异样了。 她一刻不曾忘记过姑娘的交待和此行自己的责任——她可是在心中暗暗给自己立了军令状的,老太爷平安,她平安,老太爷若出事……呸呸呸,老太爷不可能出事! 是了,实则这是个立了一半的军令状。 但她只要做到前一半就够了。 “老太爷,您这几日可觉得身体有哪里不适?”阿葵仔细诊看罢,遂问道。 “不适倒称不上。”对待身体上的事情,镇国公并不敷衍,“只是这两天总觉得困乏,饭量较往常也有些减少。” 平日一顿五碗饭,这两日只能吃四碗了。 阿葵思索着点头。 这种种迹象似乎的确都像是操劳疲累过度的症状—— 可她总觉得老太爷今日的脉象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但若说异样,却说不出异样在何处…… 她得将这些症状都记下,回去再翻翻姑娘让她带来的医书。 且姑娘说过,书上所载只是部分而已,各人体质不同,相同的病也会有不同的症状。至于那些记载各路奇毒的医书,则更需要动脑子去看了,照搬是行不通的,制毒的方子千变万化,毒物是死的,制毒的人是活的,她必须要多看多想…… “现下婢子也看不出太多,但婢子瞧着,老太爷的脉象似乎有些不同寻常,故而接下来老太爷若有不适之处,还请立即叫人去喊婢子过来。” 阿葵有什么说什么,并取出了随身带着的小瓷瓶,递了过去:“这是出门前姑娘交给婢子的,有病补身,无病净窍,老太爷可以每日吃几颗。” 镇国公一听是孙女让带的,接了过来倒出数颗豆大药丸,直接丢嘴里叫嚼吧嚼吧咽下了。 手里刚倒了水还没来得及递出去的秦五不禁愕然——将军这是在吃炒豆子呢? “嗯……果然好用。”镇国公点着头道:“老夫现下觉得头脑清明多了。” 阿葵无声干笑。 倒也,不可能那么快吧…… 这时,营帐外突然有声音传来—— “将军可在帐中?” 正文 500 刀落 , “将军正在歇息,秦副将有令,无要事不可入内打搅。” “确有要事要禀明将军!” “让人进来——”镇国公开口道。 听得了将军的声音,营帐外的守卫这才将人放了进去。 紧跟而来的是一名身穿副将铠甲的中年男人,见那士兵进了帐内,他也要抬脚跟进去,却被守卫面无表情地抬手拦下:“元副将稍候,还请容属下向将军通报一声。” 元召微微皱眉,表情不太好看地“嗯”了一声。 他乃陛下钦点的副将,此番跟随前来相助镇国公,可在这许家军中,他却连那姓秦的副将都比不上,别提多憋屈了。 “将军请元副将进去。”守卫不多时便返回。 元召打起帐帘走了进去,此时先他一步进得帐中的士兵正将一封信笺奉上:“将军,此乃丽族王亲笔所写求和文书!请将军过目!” 求和文书? 元召眉头一动。 他方才听说有丽族使臣冒雨来至了营外,便知必有事要发生,却不料竟是送求和文书来了。 这才打了多久? 元召在心中冷笑——果然是被吓破胆了,由此可见丽族军中士气如今必定十分不济。 秦五先将那封信拆开了来,确定没有异样之后,才将展开的信纸交到自家将军手中。 镇国公披衣坐在榻边,看着那信上所写,心中不由微松。 他这些时日所用的诸多战策,归根结底便是为了这封求和文书—— 那送信的士兵又说道:“丽族使臣此时就候在我军营外,除了这求和文书之外,还带来了数十名丽族士兵,据称正是当初在边境寻衅滋事,伤我大庆百姓那一行人,现下特交由将军处置,以表求和诚意。” 镇国公微一点头,痛快地道:“去向那名使臣回话,人我收下了,求和之事我亦答应了!” “将军!” 那士兵还没来得及应声,元召便满眼惊色道:“将军怎能答应对方这保命求和之举!” 镇国公抬眼看向他,面色平静地反问:“那元副将说说,老夫为何不能答应?” “现下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候!”元召道:“如今对方士气不振,将军何不趁此一举拿下丽族领地?扫平丽族,这可是大功一件!” 先前几次战事下来,许家军皆是占了上风的,好几回分明只要再往前一步,破对方城池的可能就在眼前,可每每到这紧要关头,许启唯便来“点到即止”那一套! 鉴于这位许将军行军一贯有自己的策略,原本他还当这是什么消磨敌军士气的战术,只待时机成熟,便可一举攻破,直接来个大的! 现下看来,那边的士气的确被消磨得差不多了,为保命遂差使臣送了求和信来,可许启唯这老东西倒好——竟直接答应了! 听得元召之言,镇国公只在心中冷笑。 他不想要什么大功,这没什么用处反而要命的破玩意儿谁爱捡谁捡走就是。 且京城先后传来消息,湘王通敌被诛,燕王离京之际遭‘紫星教’刺杀,现下各处局面瞬息万变,他只想早日回京去守着家里的孩子们—— “所谓一举拿下,至少也还需一两年之功。”看着一心主战的元召,镇国公定声道:“纵然不提军资粮草消耗,单说如今正是内忧外患之际,在区区弹丸之地费此心思精力,岂非是蠢人所为吗?” 蠢人? 元召脸色一凝。 拿下丽族,震慑外邦——这可是离京前皇上的交待! 镇国公这是骂他还是骂皇上呢? 而即便此时搬出皇上,会显得急着将皇上归于蠢人之列,他却也别无选择:“将军莫不是忘了陛下的旨意不成!此时答应丽族求和,就此退兵,岂不是高拿轻放,叫外邦认为将军此行有虚张声势之嫌?” 这很有几分激将的话,镇国公却听得面上毫无波澜。 高拿轻放就高拿轻放,这征讨丽族的馊主意当初又不是他要拿的,别说轻放了,他捧在手里嫌馊得慌,甚至想给它扔咯! “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事待返京之后,我自会同皇上解释,就不劳元副将替老夫费心了。”镇国公懒得再同对方多说,直接向那士兵吩咐道:“前去回话,便说老夫三日后会于东元城中设下宴席,邀丽族王到时前来签订休战文书——” 对方既是求和,那他便敲实此事,休战书一签,东元城的百姓至少可以安稳三五年了。 “是,末将遵命!” 士兵立即退出了营帐。 “既然将军主意已定,那下官多说亦是无益。”元召脸色微沉地道:“下官告辞。” 言罢,拱了拱手,便转身走了出去。 营外雨水已休。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抬眼之际,攒动着的云层缝隙间甚至已有刺眼金芒若隐若现。 元召微微眯着眼睛看着前方,唇边泛起无声冷笑。 三日之后吗? 倒未必能撑得到那时候吧? …… 接下来两日,阿葵心中的不安日渐深重起来。 老太爷的脉象愈发不稳了…… 她几乎要将带来的那几本医书翻烂了去,一条条对照着,睁眼闭眼都是医书上的内容,却依旧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收获。 她但愿是她多心,但她绝不能只当作多心来对待,她一刻不曾忘记过姑娘的交待。 而接下来的事实却很快证实了这的确并非是她多心—— 镇国公再次昏迷了。 就在约定签订休战文书的前一晚。 直到次日清早,人也依旧未有分毫要转醒的迹象。 城中宴席已经设下,丽族王守约而至,却在迟迟未能等到镇国公出面的情况下,而逐渐心生焦躁不安。 “为何还不见许将军前来?”丽族与东元相邻,甚至多年来偶有通婚之举,丽族王亦能说些简单的大庆话。 他作为一国之主,此番入城签这休战文书,实则是有些冒险的,许多大臣并不赞成,但为求和,他只能前来。而除了这份求和的心思驱使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因为对方的主帅是许启唯。 这个名字,他一点儿都不陌生。 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见过一贯高大威猛的父王被这位将军打得在祠堂里偷偷抹眼泪,甚至准备收拾包袱连夜带他弃城逃走的狼狈模样,因而许启唯三字对他而言说是童年阴影也不为过。 这回听闻大庆竟直接点了这位许将军率许家军前来,他当时整个人都傻了——现下大庆正值衰弱之际,任谁都想啃上一口肉分上一杯羹,他不过就是趁机跟风找点存在感罢了,可对方直接就派了第一猛将过来,这么看得起他,倒也……不至于吧? 同样让他觉得不至于的还有此次签休战书——这位许将军想打他丽族还不简单吗,不至于拿此事来骗他入城。 可他都在此坐了一个时辰有余,对方怎还不露面? 听得丽族王发问,坐在空着的上首位置之下的元召不紧不慢地喝了两口茶。 见他如此怠慢之态,丽族王微微攥紧了手指。 但现下只能忍着。 或许对方只是想拿一拿架子,刻意挫一挫他的颜面——这固然叫人气不过,但已经是眼下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可能…… “嘭”地一声轻响,元召手中的茶盏被搁下。 “区区蛮夷头目,也配我朝将军亲自来见吗?”元召冷笑着道。 丽族王听得此言,脸色骤然一沉,强忍着怒气道:“本王今日守约而来,阁下这般口出不逊却是为何?” 丽族王身边的两名丽族官员亦是面露怒意。 “还请许将军尽快出面!” “没错,我们要见许将军——” “死到临头还不自知……”元召眼中笑意讽刺倨傲,缓缓站起身来,抬手定声吩咐道:“来人,将这一行异族人拿下,斩下其头颅,悬于东元城外,以祭我大庆枉死的百姓及军中弟兄亡魂!” 此言一出,不仅是丽族王等人立即大惊失色,便连守在厅外的兵士亦是为之一惊。 元召身后的几名亲卫已经拔出长刀。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丽族的官员惊怒交加,自席上起身护在丽族王身前:“……枉以大国自诩,怎能做出此等背信之举!堂堂许家军主帅,竟诓我王入城……简直贻笑大方!” 背信之举? 元召笑着摇了摇头。 他可从未答应过对方的求和啊,那些话都是镇国公那个老东西说的,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离京之前,受皇上叮嘱,务必要攻下丽族,震慑这些宵小之辈,以拿回大庆颜面。 至于镇国公那老东西……有没有这个主帅,又有什么紧要? 只要他今日杀了丽族王,丽族必然大乱,他趁乱率许家军攻入,拿下丽族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 这个功劳,他拿定了! 几名亲卫举刀攻去,丽族王身侧的两名护卫亦拔了刀。 丽族官员颤声怒道:“我王带来的精锐就在馆外……你们出尔反尔,会遭天谴的!” “精锐?”元召嗤笑一声。 百人而已,不过是关门打狗罢了。 至于天谴,就更加荒诞可笑了。 然而下一瞬,他面上的笑意却陡然转冷。 只见有一名身穿许家军兵服的年轻小将竟上前拦下了他的人,向他肃容质问道:“元副将此举何意?在下不记得我家将军曾有过这般交待!” “许将军此时不在,我的话便是军令!”元召脸色沉沉地道。 年轻小将眼神毫无动摇:“敢问元副将可有兵符吗?” 元召冷笑着道:“兵符我自是没有,陛下亲赐的令牌倒一直带在身上——” 说着,自怀中取出御令示于人前:“我奉陛下之命,务要清剿丽族上下,尔等谁敢不遵,便是抗旨!” 丽族王等人脸色几经变幻。 这竟是大庆皇帝的旨意?! 然而那年轻小将,甚至包括守在厅内厅外的其他许家军,仍是没有丝毫动作。 年轻小将扫了一眼元召手中的令牌,平静地道:“请恕我等身份低微,未能有幸见过陛下御令,故而现下无从分辨真假,如此之下,自是无法盲从,一切唯有待我家将军到了之后方可决断。” 元召闻言一口怒气直冲而上,脸色红白交加。 无从分辨真假?! 张口闭口都是许启唯和兵符,这分明就是存心抗旨! “我乃陛下钦点副将,令牌焉能有假!”元召看着那年轻小将,咬牙吩咐道:“此人公然抗旨,居心叵测,恐暗中早已与异族勾结,存了造反之心——来人,砍了他的脑袋!以儆效尤!” 反正许启唯再不可能醒得过来了,这许家军他早晚要接手,不如就趁此机会先行立威示众! 此时,一道浑厚响亮的声音突然传近—— “我看谁敢!” 年轻小将闻声眼睛一亮,立即转过身恭敬行礼。 “末将参见将军!” 众士兵行礼间,身披软甲的镇国公大步走了进来。 被护在厅柱旁的丽族王立即看去——这老人就是许将军吗? “……”元召眼神震动。 许启唯怎么来了?! 这个时候,对方不是该昏迷着躺在军营里吗! 镇国公看了一眼厅内情形,抬了抬手。 年轻小将立即会意,带人上前迅速将元召的那几名亲卫制住。 丽族人一时没了威胁,不禁暗暗交换起了眼神。 元召见状脸色难看至极,见镇国公朝着自己走来,怒气自心底升腾而起,紧紧攥着手中的令牌,一字一顿地诘问道:“在下乃是奉陛下旨意行事,许将军难道想抗旨吗?” 对方此际再如何也不过只是强撑着而已,总归不过只是一个将死之人罢了! 而他可是陛下亲自授意钦点的…… 余下的话,突然在其心底戛然而止。 他几乎没有看清镇国公拔刀的过程。 或者说,他根本想不到这一刀会落到自己的脖子上—— 他甚至只感觉到脖间一凉,而未曾来得及有什么痛意发生,脑袋就已经离开了身体,直直地飞了出去。 滚到桌边的那颗头颅之上,一双瞪大的眼睛里尚且俱是不可置信之色。 “噌——” 镇国公手中的刀回到了腰间的刀鞘内。 “嘭!” 这是元召不全的尸身倒地的声音。 正文 501 “受一位好友所托” 随着尸身倒地,其手中的令牌也随之跌落,很快被涌流而出的猩红鲜血淹没。 看着那颗就在面前不远处的人头,丽族王强忍住心中惧意——他并非胆小之人,也早见惯了血光之事,但面前这位老人此时这般过于果决的举动,却叫他发自内心感到惊异乃至畏惧。 “敢问许将军……贵国究竟是何意?”丽族王身前的官员面上的戒备之色依旧未有减轻分毫,短短一盏茶的工夫,局面几变,实在叫人不安。 镇国公自元召的尸身之上跨过,朝着丽族王几人拱手道:“军中出了内奸,现已处置干净,叫诸位受惊见笑了。” 他主张求和,且已同丽族说定休战之事,对方此时冒出来破坏约定,不是视军纪于无物,置大庆颜面于不顾的内奸又是什么? 况且,丽族王进城签休战文书,也绝不可能是毫无防备的,若其在城中出事,丽族绝不可能咽得下这口气,到时一场大战势不可免—— 一句话说完,如今这时局之下,谁敢妨碍他回家见孙女,他就割谁脑袋。 再者,两国倘若积下了这等仇怨,那无疑是他大庆理亏,即便日后皇位换了人坐,丽族对大庆的怨恨亦不会有半分减少,东元城的百姓从此之后不可能再有安宁之日。 所以,元召这狗东西,此番倒是死得其所,一颗狗头落地,可谓阻止了许多足以延绵东元城数代人的祸事。 听得这句话,丽族王几人心中稍安。 但见笑二字,是万万不存在的…… 受惊倒是真的。 “诸位落座吧。”镇国公在上首坐下,抬手示意丽族王几人。 遂看向身侧年轻小将:“靳熠,取休战文书——” 小将应声是,将早已备妥的文书取出,在镇国公的示意下,先交由丽族人过目。 丽族王和几名官员仔细看罢,拿丽族语低声交谈之后遂点了点头,由丽族王在两份休战书上落下朱红指印。 这间隙,元召的尸身已经被敛了下去。 双方签下休战书后,便开了宴。 宴前的助兴歌舞,叫丽族王很是意外。 这也不能说是歌舞吧…… 丽族王看着在厅内奏琴拉二胡的两名身穿市布衣袍的老人,心情颇为复杂。 且就奏了这么一曲。 一曲过后,两位老人起身施礼罢,便抱着琴和二胡离去了。 就这么走了…… 随意的程度,让人不禁想到了出没于茶馆酒肆中,寻客买艺的乐人,在桌前拉完一曲即走—— 丽族王和几名丽族官员对此心下各有猜测。 这是因为找不到像样的乐师歌姬吗? 这个可能无疑极小。 是觉得他们配不上的像样的歌舞来招待吗? 可面前摆着的饭菜却十分精致丰盛—— 且这位许将军举手投足间俱是痛快坦荡的英雄气概,言辞间更无丝毫轻视,哪里像是会拿这种小事来羞辱他们的人? 几名官员交换眼神间,慢慢得到了答案—— 明白了。 方才那两位老人皆已是发鬓斑白,衣袍也很粗糙,想来必然生计堪忧…… 许将军这是想要以此来告诫他们,两国交战殃及百姓,为君为臣者该多替子民思虑,不该徒增无谓之战。 这位许将军,实在用心良苦啊…… 想通了这一点的丽族官员,皆心有感慨,遂捧酒相敬座上的镇国公,并将酒满饮。 镇国公半点不知丽族官员的想法,没有歌舞的确是他的安排,没别的,又唱又跳的实在太闹腾,且酒后调戏舞姬的事情他也见多了,看了徒增烦心,且耽误时间——总而言之,怎么省时间怎么来吧。 在镇国公有心的推动下,流程很快走完了。 丽族王等人告辞而去,镇国公将人送出楼馆后,刚折返回院中,便蓦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将军……!” 秦五立即将人扶住。 靳熠大惊失色,快步上前与秦五一同将自家将军就近扶去了前院的客房中。 跟来的阿葵很快过来了。 看着慌忙替自家将军施针的阿葵,靳熠这才顾得上向秦五问道:“五叔,将军这是怎么了?!” 今日将军来迟,他便察觉出异样了,方才在席间也留意到将军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好—— “之前老刘给看过,只说是操劳过度所致……”秦五的声音有种紧绷着的不安。 可将军昨晚却突然再次陷入昏迷,今早眼见迟迟未能醒转,他深知将军对此番休战之事的看重程度,同阿葵商议之下,唯有想了个法子,让阿葵施针使将军强行醒来—— 自踏出营帐那一刻,将军便一直都在强撑着! 短短数日,便已是这般凶险的模样,又岂会只是什么操劳过度?! “老太爷并非是操劳所致……” 阿葵颤颤着收回施针的手,道:“老太爷……这必然是中毒了!” “什么?!” “将军中毒了?!” 秦五与靳熠俱是神色大震。 “中的是什么毒?可有解法!”秦五几乎是慌了神,乱哄哄的脑子里只一个想法尚且还算清晰——将军绝不能出事!若将军当真出了事,他秦五也不活了! 阿葵脸色煞白地摇着头:“现下还不能确定是什么毒,我从未见过这种奇毒……” 靳熠一听此言,立即道:“我这便去营中接刘军医过来!” 秦五下意识地点着头:“快去……!” 不,老刘顶个屁用——滚他娘的操劳过度! 他要让人把城里有名的大夫都抓过来! 秦五这个想法刚在脑海中成形,脚下就已经有了动作,立时大步走了出去。 “秦副将,馆外有人前来求见将军。” 秦五刚踏出客房不远,就有士兵迎上前说道。 “将军没工夫见人!”秦五心乱如麻,没半点心思去理会这等琐事。 见他周身气势骇人,士兵也不敢再多言。 秦五快步出了楼馆大门,一步跨过三层石阶,口中催着:“牵马来!” “秦五!” 一道喊声传来,秦五下意识地转头看去。 视线中,被几名士兵拦在馆外的中年男人发髻微散乱,胡须遮住了半张脸,身上的袍子脏兮兮的,脚上的布鞋有一只还是破着洞的—— 秦五登时皱眉。 哪里来的叫花子? 且这眼神带着惊喜狂热,还知道他的名字,莫非是他的崇拜者? 不对—— 这叫花子看起来似乎有些眼熟…… 秦五定睛看了片刻,赫然瞪大眼睛,伸手指向对方:“裘……裘神医!” 他总不能是求医心切出现幻觉了吧! “是我!”对方赶忙冲他招手。 秦五已经大步走了过去,面上的激动半点不比裘神医少,他走上前去二话不说,拉着人就往馆内走去:“还请神医随我来!” “许将军可在此处?”几乎是被拖着大步往前走的裘神医觉得秦五实在热情过甚。 “在下正是要带神医去见将军——”路上偶有士兵经过,秦五未有立即明言。 裘神医听得脑中轰隆一声——他这就要见到许将军了吗?! “现下这般模样去见将军实在太过失礼,还请容我先去更衣洗漱一番。” 若有条件,沐浴焚香也不能少,头一次见许将军,基本的诚意可不能少——这不仅是尊重许将军,也是尊重自己内心的信仰。 然而秦五抓着他手臂的动作却未松,只声音低了许多,急声道:“我家将军方才吐血昏迷,现下情形危急,实在耽搁不得。” 什么? 裘神医面上神色一凝,眼底掀起波澜。 许将军……竟当真出事了?! 这种时候,秦五还拖着他干什么! 裘神医也不知哪里迸发出的力气,竟猛地将被秦五攥着的手臂抽了出来,提腿就往前跑:“快带路!” 二人很快来到客房内,裘神医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榻上的镇国公。 今日他也总算是见到活的许将军了— 但对方现下这模样…… 裘神医上前把看了脉象,心中便顿觉一沉:“这是身中剧毒之象……” 说话间,已将阿葵所施银针飞快地挪动了几根,针施得的颇算不错了,但或是少了些胆量,因而缺了些变通。 阿葵在一旁看得心中颇为震动——不知这位老伯是何方神圣? “裘神医是否能解得了我家将军所中之毒?”秦五在一旁问道。 “现下还说不好。”裘神医先是问道:“你们可知许将军中的是什么毒?亦或是可知是如何中的毒? 凡是病痛之事都讲求对症下药,解毒也不例外。 简单常见的毒,譬如砒霜蛇毒之类,凭中毒之人的症状便可分辨得出来,但有些经擅毒之人配制出的毒药,若想解毒,便必须要先摸清其毒性,否则无从下手。 秦五摇了头:“现下还不清楚……” 他甚至不知将军是何时中了毒! 而若想查清将军所中之毒,那便必须要揪出下毒的人…… “我定会尽快将此事查明!”秦五朝裘神医重重抱拳:“在此之前,还望神医能够尽力相助!” “这是自然。”裘神医道:“此番我本就是受许姑娘和吴世孙所托前来,断无不尽心的道理——现下我暂且设法将许将军体内的毒性先压制一二,但许将军身中此毒已非一两日,要想完全压制也是不可能的事情……故而也拖延不了太久。” 听懂了此事的紧迫程度,秦五郑重点头:“我这便回营着手去查此事,将军这里,就先交给神医了。” “放心。”裘神医正色应下。 秦五没有片刻耽搁,安排好了留下的人手之后,便立即去了。 他骑马出城,带着人一路直奔军营的方向。 他一定要揪出毒害将军的王八羔子! 但……他要怎么查? 秦五在营帐前翻身下马,纵然心急如焚,却一时根本拿不定主意。 他不是个多么有头脑的人,一贯最擅长的便是听命行事,且还得是明明白白的吩咐,根本看不懂眼色暗示的那一种——而现下将军不省人事等着他来救,云六又不在,他要找谁商量对策? 直接大张旗鼓地去查吗? 他倒是想这么干,但问题是将军有过交待,不可将将军如今身体有恙的消息泄露出去,更不必提是身中剧毒危在旦夕这等足以激起千层浪的变故…… 而即便他可以为了将军的安危而不顾将军的交待,事后再同将军领罚,可此事是大张旗鼓就能查得清的吗? 会不会反倒打草惊蛇,让对方有所防备? 想着这些,秦五心中急躁至极,根本不知要如何做才好之际,忽然想到了姚净。 虽然姚先生最大的本领是卜算,但是个人都比他有脑子就对了! “去请姚先生过来——”秦五急声交待身边士兵,却又立即改口:“不必了,我去找他!” 姚先生腿短走得慢太耽误时间。 秦五大步朝姚净的营帐走去,却忽然听得身后有士兵的声音传来:“秦副将!” “又有何事!” 那士兵被他这声吼给震住了,颇为紧张地道:“启禀秦副将……营外来了个身份不明之人,说是受将军一位好友所托,有事前来求见将军。” 秦五听得皱眉:“没说明身份?” 想跟他家将军攀交情的人多了去了,若是无关紧要者,他此时可腾不出半点工夫去应付这些。 “不曾明言。”士兵说着,双手奉上一物:“但给了这个,说是将军见了此物便明白了。” 跟谁在这儿故弄玄虚呢? 秦五不耐烦地将那东西接过,打量之下却不禁微微变了脸色。 这只手串…… 他好像有些印象…… ‘受将军一位好友所托’…… 难道是……燕王的人? 可据他所知,这些年来将军与燕王明里暗里都不曾有过往来,燕王这个时候派人过来…… 秦五顾不上去仔细琢磨太多,当即道:“我先去姚先生处,你请来人去我帐中等候——” 现下对他而言,任何蹊跷的事任何值得留意的人在将军的安危之前,都要往后排。 士兵应下,照办去了。 秦五从姚净处折返,已是大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 “秦副将,先前前来求见将军之人,尚在帐内候着。”守在帐外的士兵提醒道。 秦五点头,打起帐帘走了进去。 此时已值昏暮,帐内还未点灯,帐中等着的人站在那里,高大笔挺的背影被罩在藏青披风之下。 “敢问阁下何人?” 秦五这句试探的话还未完全落音,就见对方转过了身来。 正文 502 引蛇 , 那张脸一半掩于风帽之下,另一半则蓄着浓密漆黑的络腮胡,加之帐内光线昏暗,叫秦五一时无从分辨对方的样貌。 但纵然如此,他也已经隐隐察觉到了面前之人的不寻常之处…… 那人抬手,摘下了风帽。 一张面孔还算清晰地出现在了秦五的视线中。 秦五几乎是霎时间瞪大了眼睛,发出惊异无比的声音:“……燕王殿下?!” 燕王……怎么突然出现在东元城?! 看出他的惊诧,风尘仆仆的燕王开口说道:“当日京城外匆匆一见,未来得及同将军说上几句话,此番特来寻将军叙一叙旧——不知将军可在营中?” 听说丽族今日已签下休战文书,倒是有现成儿的理由可以和将军一起敞开了喝一回酒了。 叙旧? 便是直脑筋如秦五,也知燕王必不可能当真单单就只为叙旧而来。 这些年来,将军和燕王为了避嫌,根本没有有任何往来,而当下又是这样敏感的时局…… 但这些都不是他该操心的事情。 看着燕王平静的眼睛,秦五顿了片刻后,方才道:“王爷今日来得不巧,我家将军现下不方便同王爷见面。” 燕王闻言眼神动了动:“这是何意?” 休战书已签,将军纵然忙于处理收尾之事,却也不至于叫秦五说出不方便同他见面这样的话—— 再观秦五的神态,燕王心中一提,压低了声音问道:“可是将军出什么事了?” 他离京之际尚且遭了刺杀,将军在外未必一切安稳…… 这也是他选择暗中前来东元城的原因之一,怕的就是将军会遭遇什么不测。 今日入得东元城境内,打探到将军正与丽族王签休战书,他方才略略放心了些,可现下秦五这般模样,只怕到底还是有状况发生了……! “……”秦五难得遇事有这般犹豫的时候,他不知道该不该将自家将军中毒之事告知燕王。 将军遭遇这等意外,按说暂时不该外传,尤其是燕王身份特殊,乃皇室中人…… 可直觉告诉他,燕王或许能够帮得上忙——他和姚净商议出了几个对策,却未必多么靠谱。 也罢! 秦五心一横,很快有了决定。 “实话不瞒王爷,我家将军身中剧毒,现下昏迷不醒。” 如今谁能帮他一起想办法救将军,谁就是他秦五的恩人——至于其它,燕王显然是秘密进城,身边必然不可能带多少人,这东元城里里外外如今是他们许家军的地盘,若对方当真别有居心,纵然贵为王爷却也休想能离开此地! 秦五将好的坏的已经都想了一遍。 燕王则是变了脸色。 “将军中毒了?” 秦五没有再耽搁,将大致经过同燕王说了一遍。 燕王听罢,当即问道:“将军如今被安置在城中?” 秦五点头。 关注vx公.众号,看书还可领现金! “身边是否有可信之人?” “我已命重兵把守议事楼馆,将军左右亦有心腹和医术精湛的神医守着。”事关将军安危,他自不敢有丝毫马虎。 “带我过去。”燕王正色道:“现下务必要尽快查明下毒之人的身份——” 秦五应声下来,又听燕王说道:“还请替本王寻一身兵服来,以方便出入。” 除了秦五之外,将军身边尚有其他可能认得他的人,而他无法保证这些人都像秦五一样可信,故而必须要谨慎一些。 而若要引蛇出洞的话,此时无论是秦五还是将军身边都不宜有身份不明的生面孔出现,以免引起对方的戒备,从而影响接下来的计划。 “王爷稍等。”秦五转身出了营帐,交待了心腹取了一套兵服来。 燕王换上之后,恰值刚将一应琐事安排妥当的姚净寻来,三人便一同离了军营往城中赶去。 次日,在姚净的安排下,平日里负责镇国公饮食起居之人也都从军营中调了过来伺候。 “将军究竟患了什么病,你们可有人知道吗?今日一整日都未曾进食了……” “听说是染了风寒而已,许是胃口不好罢了,咱们将军能有什么事?昨日还亲手斩杀了那居心叵测的元副将来着!” “对对,我也听说了……据说那丽族王都被震住了。”负责炊食的小兵不解地说道:“要不是将军及时赶到,那丽族王恐怕当真就被元副将给杀了,真若那样可就乱套了……你们说,这元副将打得究竟是什么主意?” “这谁知道呢,但在咱们这儿,谁敢违背将军的军令,那便理应该以军法处置,管他是谁呢。” 这时一名士兵走了过来:“行了,都别在这儿瞎议论了——将军没有胃口,你们就不能想想法子做些开胃的饭菜送去?” 负责炊食的小兵一听也是,吐了嘴里的瓜子皮,起身净手去了。 正想着要做点什么时,忽然有人过来传话,说是将军睡醒了,让厨房多炒几个菜,饭也多煮几碗。 小兵听得精神一振——将军又想吃饭了,这他就放心了! 饭菜很快被送去了镇国公房中。 不过一刻钟的工夫,空了的碗碟便被撤了出去。 刘军医闻讯而来,恰遇到端着空碗碟的士兵从院中出来,不由问道:“这些都是将军吃下的?” 士兵笑着点头:“将军一整日没吃饭,实在是饿了。” 刘军医心生困惑惊异。 这士兵是守在屋外的,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他很清楚。 将军并非是染了什么风寒,而是中毒——昨日靳熠去军营中将他带来之后,他已经替将军看过了,情况分明万分凶险…… 怎么可能突然醒来,且吃了这么多东西? 刘军医加快脚步来至房前,将房门叩响。 开门的是秦五。 “将军醒了?”刘军医刚踏进房中,便低声问道。 秦五的神情明显放松了许多,点头道:“将军已经没事了。” 刘军医眼神惊喜而又诧异,视线下意识地朝内间的方向看去:“毒解了?” “嗯。”秦五转头看向一旁的裘神医:“多亏了这位裘大夫及时施救,才让将军得以化险为夷。” 正文 503 出洞 , 刘军医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总算换了身干净衣袍的男人正坐在桌边吃茶——昨日他便见过此人,但并未有放在心上,此时听闻是他替将军解了毒,不由目露钦佩之色,拱手道:“阁下当真妙手回春,就是不知……” “我不收徒弟。”裘神医淡淡打断他的话,随后将茶盏搁下,打了个哈欠。 “……”刘军医神色一滞——谁要问他收不收徒弟了? 他想问的是对方师承何人,什么来历,用的什么法子解得此毒。 但被这么一打断,对方又一副不想多说的模样,他倒也不好再继续问了。 “阁下误会了。”刘军医此时的心思都在内间的镇国公身上,遂对秦五讲道:“我想去看看将军。” 秦五转身:“跟我来。” 刘军医跟在他身后进了内间。 内间之中,还留有着未完全散去的饭菜香气,半掩着的床帐内,在昏黄烛光的映照下,可见有高大的人影靠坐在床头。 见得那熟悉的人影轮廓,刘军医心底越发震惊,他在床前行礼,道:“听说将军醒了,小人特来看看。” 床帐内传出熟悉却带有些沙哑虚弱的声音:“嗯,已无大碍了。” “不如小人再替将军把一把脉吧。”刘军医语气恭谨关切地提议道。 “也好。”那靠在床头的影子动了动,伸出了一只粗粝的大手来。 刘军医坐在床边的鼓凳上,认认真真地把看了脉象。 他眼中不由掀起惊惑之色。 毒竟然当真解了…… 脉象则是剧毒得解之后的虚弱,但只需后续调理一番即可。 “如何?”秦五在一旁问道。 “正如将军方才所说,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刘军医舒了一口气,语气是安心之后的好奇:“这位裘大夫,当真本领了得,就是不知是用的什么法子替将军解了毒?可查清究竟是什么毒了没有?” “这么短的时间,拿什么去查?”秦五说道:“裘大夫身上带有一颗可解百毒的药丸,只那么一颗,给将军用了。” “可解百毒的药丸?”刘军医奇道:“这世上竟还有这等奇药……” “管他呢,反正将军的毒解了,自也不会亏待他。”秦五说着就开始赶人:“行了,既然将军没事,你也回去吧,莫要打搅将军歇息。” 刘军医便起身,向帐中人行礼:“将军好生休养,小人就先退下了。” “嗯,秦五也出去吧。”帐内的身影欲躺回去,不知想到了什么,撑着身子的动作一顿,对秦五交待道:“对了,无需推迟回京日期,老夫养上一两日即可。” 秦五显然想劝,但话到嘴边还是没敢多说,只应了声“是”,与刘军医一同行出了内间。 “将军的毒虽解了,但身体还十分虚弱,按说至少要养上十日半月,岂能着急回京之事?你方才也不劝劝。”刘军医叹着气低声说道。 “你怎么不劝?你又不是不知道将军的性子,谁能劝得住?” 他家姑娘倒是劝得动,但人在京城呢。 “身体之事不可硬撑逞强……”刘军医道:“至于动身回京,还是待将军先养上两日再说——对了,可给将军开了调理的方子没有?” 毒是解了,后续调理亦不可少。 “裘大夫给开过了,已经吩咐人去煎了。” “那便好。”刘军医道:“那我明日再来看将军。” 秦五点头,他没有跟着离开,而是守在房外。 刘军医离去后,原本姿态散漫的裘神医便立即从椅中起身,快步去了内间。 他一把撩开床帐,将刺在床上之人手腕上方与颈后的银针取出。 边问道:“可觉得哪里不适?” 这是可以暂时改变脉象的办法,但到底是在违背人体经脉的运行之道。 对方微微摇头:“无碍——” 送走了刘军医之后,秦五走了进来,脸上再无方才的半分轻松之色。 到了这里,戏差不多已经演全了。 接下来,就看究竟有没有人会因此而稳不住手脚了。 换茶水的仆人走了进来。 仆人退去外间后,裘神医同先前察看饭菜一样,仔细检查了茶水可有异样之处。 对上秦五询问的眼神,他摇了摇头。 并无异常。 秦五渐渐开始心焦。 旋即差人去问了靳熠那边的情况,同样没有什么进展——他盯着将军身边的情况,靳熠负责的则是盯着楼馆内外各人是否有异动。 约是两刻钟后,有一名士兵端了煎好的药过来。 士兵将药送至内间,来到床前:“将军,药煎好了。” “且慢。” 裘神医走了过来,将那药碗从士兵手中的托盘内端起。 士兵不明所以,只见裘神医走到桌边,拿起调羹,舀了三四勺药汤,放到了一只空着的珐琅茶碗中。 旋即,摸出了一颗木珠,丢进了茶碗的药汤里。 扮作小兵模样一直垂首守在一旁的阿葵,悄悄抬眼看过去。 木珠落入碗中,起初看起来并无异样。 但片刻之后,木珠周围却渐渐浮现出褐色泡沫。 木头入水,浸泡片刻,出现些细小气泡倒也正常,但阿葵认得那木珠,因此见有泡沫出现的那一瞬,几乎是眼睛都不敢再眨一下,一直紧紧盯着那颗珠子—— 直到气泡越来越多,竟像是药汤被煮开了一般。 阿葵心中彻底有了答案,她凝声道:“这药中掺了毒!” 裘神医取出木珠,道:“没错,是剧毒。” 且分量不小。 秦五闻言脸色大变,立即看向那送药的士兵。 士兵先是惊诧于阿葵的声音竟是个女子,然而待听清了她的话之后,却再顾不上去思索其它——将军的药里……怎么可能会有毒?! 秦五豁然抽出腰间长刀,指向士兵身前:“说,你是受了何人指使!” “属下……属下不知!” 士兵脸色煞白地跪了下去,慌乱地道:“秦副将,属下什么都不知道!” “都有谁碰过这碗药!” “这是属下所煎……”士兵回忆着,声音因恐惧而高低不定:“对了,还有刘军医……属下煎药时,刘军医曾来过!” 正文 504 君要臣死 如意事正文卷504君要臣死“老刘?!”秦五眼神一寒:“他去作何?” “刘军医是去查看药煎得如何了!”士兵将所知悉数说出:“先前在军营里,秦副将曾给过属下几张调养方子,属下每每按那方子替将军煎药或熬药膳补汤,刘军医多会过去,说是属下不够细心,火候控制得不够!” 刘军医待将军之事一贯上心,这些年来亲自替将军煎药是常有的事情。 秦五却是彻底变了脸色。 也就是说,老刘这些时日时常会主动接触到将军的药膳……! “来人!” 秦五立时吩咐道:“将刘军医即刻带过来!” 帐内传来一道声音:“并尽快搜查其身上与住处内外是否有可疑之物——” 这药才刚被送来,若问题当真出在此人身上,那么对方未必有足够的时间将毒药处理干净。 秦五点头,立即命人去了。 等候的间隙,秦五的脸色一直紧绷着。 他虽然笃定下毒之人必然就在将军身边,但若论起老刘,他并不曾真真正正地上心怀疑过。 老刘跟在将军身边的时间不比他短多少,虽因职责不同而比不上他与云六出生入死并肩作战的交情,但在他眼里也算是信得过的老友了! 而他和王爷方才那场戏,也并非是特意演给老刘看的,而是要演给所有人。之所以也一并瞒着老刘,是因为现下每个人都很可疑,没有相对明确的怀疑对象,因此,他们更多的用意是想借老刘之口将将军已经无碍的消息传出去—— 可现下老刘却成了最可疑的人! 刘军医很快被带了过来。 “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刘军医神色困惑不安:“如此急忙将我喊来,可是将军的身体又有了不适?” “倘若喝下你经了手的这碗毒药,必然是要不适!”秦五蓦地抬起手中的刀,指向刘军医,怒声道:“刘洪山,你竟胆敢毒害将军!倒是我小瞧了你!” “什么毒药……什么毒害?”看着近在身前的锋利刀尖,刘军医脸色一阵泛白:“你竟怀疑是我下的毒!我有什么理由要害将军?!” 秦五恨恨地盯着他:“我倒也想问一问你,你这般狼心狗肺是为何!” 他方才仔细想过了,老刘近来并非没有丝毫异样,只是他根本没有真正留意思索过,现下想来,只觉得其中不乏有疑点在! “我岂会……!” 刘军医满脸急色,一幅老实人被冤枉却有理说不清的模样,正要再往下说时,忽有两名士兵快步走了进来,为首者手中提着的是刘军医平日随身带着的药箱。 “秦副将,我等在刘军医房中仔细搜过了,并未曾发现任何可疑之物,唯有这只药箱上着锁尚未能打开查看。” “钥匙——”秦五看着刘军医说道。 对上他的眼睛,刘军医微微抿紧了唇,没再说话。 秦五见状眼神更冷了几分,转过身去,举起手里的刀,朝那被放在桌上的药箱砸了下去。 “哐当!” 药箱从中被一劈两半。 裘神医走上前去,很快从那药箱里找到了关键之物——一小瓶还余半瓶不到的药粉。 经对照后,裘神医确认道:“这瓷瓶中的毒粉,同药碗中所掺,乃是同一种奇毒。” “你还有什么话说!”秦五手里的刀几乎要刺破刘军医的脖颈。 刘军医闭了闭眼睛:“是我……” 事到如今,他已没什么再好辩解的了。 而承认的这一瞬,他心中竟有那么一丝难以言说的轻松感。 且将军的毒也被解了,如此也好…… 思及此,刘军医在秦五的刀下跪了下去,眼睛通红地向床帐的方向重重叩下了头,而未能说出半字。 这时,床帐被从里面拨来,其内之人起得身来,下了床,在床沿边站定。 刘军医缓缓抬起头,看向那高大的人影。 然而眼神却是骤变—— “你……你不是将军!” 对方身穿白色中衣,且从领口处可见,不止穿了一件中衣,而身上披着的乃是将军的氅衣……时常这般站起身来,一眼便可看出了差距! 不止是身形的差别,样貌也不难分辨! 虽然对方亦是花白的发髻和络腮胡,但此时给他的感觉却根本不像是一位六旬老人! 可方才他替对方把脉时却半点不曾察觉到异样…… 且那脉象,分明正是中毒之后该有的虚弱无疑! 刘军医的余光里得见站在一旁的裘神医,心中涌现出一个猜测来——据说医术高明者,有着改变脉象的本领…… “我当然不是。”燕王看着跪在面前的人,道:“说出解药在何处,可暂时保你一命。” 他此番假扮将军,传出将军转醒的消息,为的就是引出下毒之人。 若说十分像,自然是做不到,但有裘神医在,扮个七八分相似,在这视线昏暗不清的晚间,也足够拿来骗一骗人了。 至于声音—— 他自幼便不是个安分的性格,用母亲的话来说,专爱琢磨些稀奇古怪欠揍的东西。 约是七八岁的时候,他父皇救下了一群卖艺的江湖人,其中有位擅口技的先生很有些本领,他觉得新奇有趣,便跟着学了些。起初只是仿着些物件儿和动物发出的声音,待后来学得精了,也能将身边人的声音学个几分像。 但许久不练,早已生疏了大半,此番之所以能得以蒙混过关,恐怕同听的人过于心虚而不曾仔细留意分辨也有关。 刘军医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所以,将军的毒到底还是没能解成。 他就说,怎会有这般侥幸之事…… 想到拿到毒药时听到的那番话,他神情怔怔地摇着头道:“我没有解药……此毒也无药可解……” “你他娘的放屁!怎么可能没有解药!”秦五一把将人拽起,当即就是一拳头朝脸上砸了过去,红着眼睛吼道:“把解药交出来!” 刘军医被他这一拳打得踉跄后退撞到了身后屏风,歪倒在地上,嘴角有鲜血溢出,却露出一丝苦笑,哑声道:“我拿到毒药时便听他们说了,此乃无解之毒……现下事情已经败露,我有什么理由再说假话?” 无解之毒?! 这四个字犹如一记重雷,在秦五脑海中炸开。 他看着刘军医的眼神几乎愤怒到了极点,其内杀意腾腾:“将军从未亏待过你!” 可这畜生事先明知是无解之毒,却依旧用在了将军身上! 这份心思,纵然将其碎尸万段也不为过! “是,将军未曾亏待过我……”刘军医半跪倒在地,低低的声音愧疚而悲沉:“但我若不杀将军,死的便是我家中母亲和妻儿……我本已打算好了,将军走后,我定会跟随而去,拿我这条命来向将军赎罪……” “赎罪?你赎得了吗!”秦五满是怒色的眼睛里噙了泪光:“将军倘若出事,你这忘恩负义的烂命便是死一百回又有何用!你若当真还有一丝良心,就该趁早将此事同将军言明!依将军的为人,又岂会对你家中人等置之不理?!” 这不止是烂心烂肺,更是蠢得透顶了——他都觉得蠢的人,这究竟得是蠢到什么地步! “在此当前,将军自身难保……”刘军医苦笑着道:“君要臣死,为臣者又岂有活路可言……即便不是我,也会有其他人,即便不是下毒,也会有其它手段……” 要将军性命的,但凡换成其他人,他都不至于会选这条路—— 秦五听得身形陡然一僵。 君要臣死…… 阿葵瞳孔骤缩,裘神医亦是赫然变了脸色。 对许将军下毒的幕后主使……竟然是当今皇帝? 想当年许将军和定南王与先皇一同打下大庆江山,当今皇帝不过是个坐享其成伸手端饭吃的小崽子罢了,且这些年来要政绩狗屁没有,要能耐——就下毒残害功臣这点能耐?! 别问,问就是嫌命太长,龙椅太硌屁股,迫不及待想要早日滚下来? 裘神医气得够呛,却没忘记关键,向刘军医问道:“此毒是何人配制?” 刘军医已是面若死灰,摇着头道:“我不知道,我所要做的只是让将军服下此毒……” 秦五觉得自己不能再听对方说话了。 若非是靳熠拦着,他恐怕已经将对方的脑袋削了下来! 燕王看向秦五:“先将人带下去,或许还有用。” 秦五强忍着情绪,咬牙应下。 刘军医被押了下去,阿葵看着那只早已冷却的药碗,眼神反复变幻着,向裘神医问道:“老太爷所中之毒,当真是此毒吗?先前我分明也仔细检查了老太爷的饮食,却从未验出异常来……” 不单是她,在她来之前,老太爷身边的人在姑娘先前再三的交待叮嘱下,也不曾有过半点粗心大意。 可为何他们都未曾察觉到有人下了毒? 银针试毒十分局限,只适用于砒霜一类同等毒性的毒药,但她拿来试毒的分明也是裘神医方才所用的降龙木木珠……这是姑娘特地让她带上的! “许将军所中之毒,确是此毒无误。”裘神医放下验看毒粉的细小银勺,道:“只是此毒毒性奇特,而先前此人必然是分多次少量掺在了许将军的饮食中,故而才不易被察觉到。” 此毒的配制十分高明。 若是多次少量服下,一时不会出现太过凶险的反应,且寻常医者根本判断不出中毒的症状,即便因此丧命,拿一句“操劳过度以致身体耗空”,来掩盖真正的死因也是使得的—— 皇帝——不,狗昏君这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许将军的命……! 阿葵脸色煞白地点头。 少量多次…… 没错,定是如此了…… 刘军医显然定是这样日复一日将此毒下在了老太爷的饮食中,今日见老太爷“醒来”,以为计划失败,慌张之下,这才加重了分量。 若不然,恐怕还没办法抓出下毒之人! 可现下要怎么办? 这毒当真没有解法吗? 阿葵心神慌乱间,燕王已经向裘神医问出了相同的话:“如今已查明将军所中是何毒,敢问神医是否有办法替将军解毒?若还有办法可想,但凡有需要之处,还请神医尽管直言,事关将军性命,无论如何都需尽力一试。” 裘神医沉默了片刻后,道:“现下还不敢下断言,待我将此毒仔细验看罢,才能知有无对策可用……” 那边,秦五已经“扑通”一声朝着裘神医跪了下去。 五大三粗的高大汉子已经要哭出来:“我家将军不能有事……还望神医尽力相救!若神医能救下我家将军,秦五下半辈子愿为神医做牛做马!” 他身强体壮,论起干活,牛马也不是他的对手。云六先前就曾夸赞过他,若他是头驴,磨都能被他拉翻——这应当是夸赞没错吧。 且他火烧得也好,这一点裘神医也是知道的! 总而言之,只要能叫将军平安无事,他什么都能做,哪怕是以命换命! 他不能没有将军。 许家军不能没有将军。 天下人也不能没有将军! 言罢,秦五重重地将头磕下,发出“哐”地一声响。 裘神医叹了口气,弯身去拉,却没能拉得动,秦五跪在那里不动如山。 只能道:“你放心,我此番是受许姑娘和吴世孙所托前来,断无不尽力的道理。” 他甚至觉得自己盼着许将军平安的心情并不比秦五来得少。 他平生有两个夙愿,其一是医好闺女的病,如今在许家姑娘的相助下已经达成。 另一个便是——有生之年能够看到许将军和定南王冰释前嫌,重归于好,破镜重圆。 且许将军一生英明神武,怎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屈死在这狗昏君的算计之下? 许将军就该好起来,把这恩将仇报的白眼狼儿从那把椅子上拽下来! 思及此,裘神医只觉得心底有团火在烧着——他空有一身医术,这辈子却从来没干过什么像样的大事,这一回这位英雄好不容易有能用得上他的地方,他无论如何都要尽力保住这位将军的性命。 但……此事注定很难。 不是在心底喊一喊口号,使使劲就能办得成的。 而若是从捷径上来考虑,最好的法子自然还是找到制毒之人—— 正文 505 丹药 , 毒药是皇帝给的,那么,制毒之人多半也在京城…… 先前吴世孙命人传急信给他,显然是已经对许将军或会遭人下毒之事已有预料,而这预料必然不可能是凭空猜测——会不会是察觉到了什么蛛丝马迹? 而倘若真有什么发现,吴世孙和许姑娘在京中必然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要是能找到那制毒人,拿到解药,当然是再好不过的。 但这是所能想到最好的结果,他并不能真的将希望押在远在京城的两个年轻人身上,现下,他才是离许将军最近的人,务必要想尽一切可行之策来保下许将军…… 裘神医握紧了手中的瓷瓶,对阿葵说道:“我先将这毒药带回去查看,许将军这边若有情况发生,便让人过去喊我一声。” 现下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出解毒之法。 阿葵正色点头:“拜托神医了。” 老太爷这边,她会一步不离地照看着。 裘神医抬手向燕王施了一礼,便转身走了出去。 燕王心情凝重地看向隔间的方向——将军就躺在那里,一直未曾睁开过眼睛。 秦五被靳熠拉了起来。 “将军中毒不醒与今晚之事,断不可外泄。”燕王向秦五说道:“至于推迟回京日期之事,暂时以将军身体不适不宜急着赶路作为对外的说辞。” 战后休整一段时日再行拔营回京,以保证回途精力,也并非是没有过的事情。 秦五点头,交待靳熠将此事安排了下去。 “另还需写一封信送回京城。”燕王继而说道:“将将军现下的情况如实告知许世子和许姑娘——” 这种事情不存在什么善意的隐瞒。 将军如今身处这般凶险的境地,即便许家人远在京城或无法为此做些什么,但身为家人的知情权谁也不能自作主张地夺走。 再有,除了最基本的亲情人伦之外,还有一点同样十分重要——将军一旦出事,京城镇国公府必然也不可能纹丝不动,早些送信回去,也好能有些防备。 秦五:“我这就去让人写信!” 此次出征前,姑娘数次交待过他,但凡有一丝异动,也要立即快马加鞭传信回京中——他动脑子虽然不在行,但听命行事是最擅长的。 秦五立即去找了姚净。 “指使刘军医下毒的人……竟是皇上?!”姚净听得面色大惊。 这皇帝果真是不能要了! 寻常人命中带煞的,顶多是克妻克父母,这位却俨然是个克国克民的祸害! 他师父说得果然没错——若将一个人放在与之心性能力所不匹配的位置上,所带来就只有不祥和灾难,这位置愈高,手中权力愈大,所祸及之人和事便愈广。 再这么下去,必然又将是一场乱世将至…… 而若将军当真出了事,局面恐将愈发难以挽救,如将军这般身份地位者,其性命安危已不单单只关乎个人与一家安危,甚至是会影响一方、乃至天下运势的走向…… 当今皇帝气运将尽,或是天意无可阻挡,这世道乱是必然会乱的,但怎么个乱法儿,要乱到何时,便在于人为了,而这个“人”字,指得乃是各方有分量的势力。 将军便是其中之一。 且是少有的、心怀天下苍生大义的救世之人——这亦是当初他选择追随将军的缘故之一。 “什么皇上,我呸!阴险小人罢了!”秦五骂道:“若将军当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秦五拼了这条命也要把这狗昏君的头拧断!” 说着,红着眼睛看向姚净:“你当初怎么卜的卦,不是说将军此战诸事皆顺吗!” “此战打得又快又漂亮,不正是诸事皆顺?”姚净叹口气:“我当时大致卜的是战事之势,而非是将军自身的……” 至于为何不替将军卜一卦? 卜是卜了的,但什么都算不出来。 说来奇怪,自姑娘去年避开那一劫,平安脱险之后,他便再也卜不出姑娘和将军的运势了,试了诸多法子都行不通。 “连将军如此大劫都算不出,我看你这一套套的根本就是糊弄人的玩意儿!”秦五嘴上说着迁怒的话,眼里却又有了泪光:“给我拿把香来!” “要香作何?” “我要敬香,替将军祈福!” 姚净听得心情复杂,这语气听起来哪像要祈福,杀人还差不多…… 这模样往三清真人面前一跪,煞气怕是要震得神像都晃上一晃。 且方才不还说他这一套套的都是糊弄人的? 但他也清楚秦五这是当真慌了怕了,只叹气道:“你等着,我写罢这信,便带你去敬香……” 信写好之后,很快被秘密送出了东元城。 次日清早,天光不过初亮之际,裘神医的房门便被叩响。 “进。” 屋内很快传来裘神医的应答声。 秦五将门推开,跟在燕王身后走了进去。 关注公..众号,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屋内还点着灯,裘神医坐在摆满了瓶瓶罐罐与各类药材的案前,显然是一夜未睡。 同样一夜未眠的还有秦五,他一整夜都在将军和裘神医的房外来回,早想来问一问裘神医的进展了,但又怕打搅误事。 方才一见燕王过来,便赶忙跟上了。 “不知神医可有需要我等帮忙之处?”燕王开口问道。 这自然是间接在打探进展,又不想让裘神医觉得被自己催促了。 毕竟真论起帮忙,也用不到他一个不便在人前露面的王爷,秦五已点了几名得力心腹供裘神医随时差遣,这些摆在案上的药材便是连夜从各处寻来的。 “折腾了这一宿,倒也不是一无所获……”裘神医抬起头来,眼神明灭不定地道:“将军身上的毒,或许还有的解。” 秦五听得精神大振:“神医想出解法了?!” 燕王亦是眼神亮起,等着裘神医往下说——显然没有那么简单,但还有办法可想,便是现下最好的局面了。 “我试着配了几样药方……”裘神医道:“但少不得都要用上一味极难寻的药材——若能寻得此药,或可一试。” 秦五立即道:“什么药材?我去找!” 纵然是上天入地,刀山火海,他也要给将军找来! 看着仿佛哪怕自己说这味药是舍利子,对方也能原地给他坐化一颗出来的模样,裘神医口中道出了三个字:“灵樗芝。” 这味药,恐怕真不比舍利子要好找多少…… “灵樗芝?”秦五连忙印证道:“可是灵芝?” 裘神医点头又摇头:“是也不是,此药非寻常灵芝,且极难寻到,我也只于多年前有幸见过一次而已。” 也是那一次,让他了解到了此药的药性。 “灵樗芝……我记下了,我这便带人去找!”秦五匆匆说着,转身就疾步走了出去。 看着秦五离去的背影,裘神医对燕王说道:“这药可没那么好寻……前些年我欲寻来替家中孩子医病,曾四处留意打探过,都不曾寻得半株。” 他尚且算是行内人,路子也更多些,秦五这般无头苍蝇般两眼一抹黑,更是不好找。 但也说不定…… 毕竟许家军有钱。 说不定真能砸出一株出来呢? 燕王则是问道:“敢问神医,这灵樗芝多是生长于何处?” “此物只生长于北漠之地。”裘神医道:“而纵然是在北漠,也并非易得之物。” 北漠? 听得这二字,燕王心中微微一动。 他常年驻守北地,对北漠并不陌生,且不打不相识,他与如今这位去年刚接过王位的北漠王,算是有些不为人知的私交在。 但对方坐上王位之后,出于避嫌,他便也刻意与对方减少了往来。 而现下几乎未有任何犹豫,燕王便道:“我在北漠倒有一位旧友,或许他能帮得上忙……我这便修书一封,叫人立即快马送去北漠,打探这灵樗芝的下落。” “也是一个好办法。”裘神医点着头,思索道:“但东元城往北,至北漠尚有千里之远,来回昼夜不歇最快恐怕也需十余日路程……” 燕王听出了紧迫之感:“将军的身子还能撑多久?” “将军中毒已有一段时日,从现下来看,或难撑得过四五日……”裘神医道:“但在下如今虽解不了将军的毒,暂且克制拖延一二,还是做得到的——若运气足够好的话,或可拖延上十日半月。” 燕王闻言抬手,郑重施礼道:“还望神医尽力拖延,本王定会设法尽快替将军寻得解药!” 裘神医起身正色还礼:“在下必竭力而为!” 门外天光已是大亮,却隐隐透着阴沉雾蒙之感,朝阳久久未见升起。 京城之内,皇宫禁中,织金床帐内,庆明帝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又做噩梦了。 又是那些人…… 那些早该死的人,便是在梦中也不曾叫他有过片刻安心! “李吉——” 庆明帝坐起身,声音是初醒的微哑,却尚且夹带着梦中的怒气。 帝王时不时的躁怒,已是近来的常态。 而近来因下颌和脖颈处被猫抓伤的缘故,皇帝顾及颜面不想被百官得见,加之实在听不得朝臣们总也奏不完的坏消息和棘手之事,便以龙体不适为由未曾早朝。 “陛下醒了。”李吉忙走了过来,将床帐打起。 得见皇帝眉眼间的戾气,李吉在心底叹了口气——陛下这一大早的,怎看起来就已是一幅想要找事的晦气模样了? 今日还不曾见过什么人,想来是在梦里又被什么人给招惹到了? 陛下如今实在也是太过容易被招惹到…… 昨日一个小太监不过是没忍住偏过头捂着嘴打了个喷嚏,就被拖下去给处置了…… “什么时辰了?”庆明帝揉着额头问道。 他的头又疼了,仿佛是在睡梦中被重物碾过一般。 “回陛下,已进巳时了……” 他睡了这么久吗? 庆明帝皱着眉看向窗外刺目的日光,顿时眯起了眼睛,这一瞬,太阳穴的疼痛似乎又加剧许多。 “快给朕取丹药来……” 这几日他一直都在服用国师炼制的清窍丹,每每服下后,头痛的症状都会得到极大缓解——甚至比乔必应的药方好用多了。 李吉闻言轻声提醒道:“国师先前只送来三枚丹药,据说只炼制了这三颗而已,昨日最后一颗已被陛下服下了……” 没了? 庆明帝立即道:“宣国师来见朕。” 李吉应下。 国师自玄清殿而来,一身干净道袍挟着淡淡药香,愈发显得不似俗世凡人。 “先前国师给朕送来的清窍丹,朕用着甚好,便欲让国师再多炼制些。”庆明帝已更衣罢,此时正坐在罗汉床内,脸色看起来有些难以消解的疲惫。 用着甚好? 那就对了。 毕竟这丹药根本不是他炼的,而是吴世孙给的——这已经不能被称之为抄作业了,是直接把考卷写好了送给他。 国师在心中喟叹着,面上则依旧不露分毫。 庆明帝向其问道:“只是不知此药炼制,需要几日?” 前来禀事的夏廷贞此时就坐在一侧下首处,闻言眼神微动。 皇上近来在服用丹药? 且听起来,似乎十分依赖此药…… 他不着痕迹地看向站在那里回话的国师大人。 道人似斟酌了一瞬,才开口讲道:“回陛下,清窍丹的炼制颇为繁琐,一炉至少也需十日,且此药固然有清窍辟邪之效,但对陛下的头痛之症而言,却只能压制而无法做到根治……而贫道得知陛下为这头痛症所扰,近来倒是从祖师爷留下的丹药秘方中寻得了一幅方子,或可根除此症。” “根除?”庆明帝心中一动:“国师是否已经开始炼制此药?” 他一贯疑心极重,面对国师也不例外,从玄清殿送来的丹药,每一种都要经过太医的查看确认之后,才会服用。 现下这般迫切,是因着实被这头痛症给折磨太久了。 “倒还不曾,只因还缺了一味药。”国师道:“贫道正打算同陛下说明此事。” “还缺何种药材,国师只管说,朕使人送去玄清殿便是。” “此药名为灵樗芝,颇有些难寻,不知宫中是否存有此物——” 庆明帝不以为意——即便宫中没有,他也大可以让人去寻,这天下都是他的,会有什么东西是他所寻不到的吗? 正文 506 骗到手了 , 是以,立即吩咐了李吉差人前往太医署与内库查看询问。 不多时,内监便折返,禀道:“回陛下,国师大人所说的这灵樗芝,内库中恰巧有一株在,据说是去年北漠上贡之物。” 庆明帝很干脆地道:“送去玄清殿。” 关乎自身病痛,再如何珍稀的药材,自然也都没什么好犹豫的。 夏廷贞听得此言,视线缓缓落在了国师身上。 国师察觉到这道目光,面色平静地微微敛目,向庆明帝道:“既如此,那贫道便先行回玄清殿准备替陛下炼丹之事了。” 庆明帝颔首:“有劳国师了。” 夏廷贞心底有着思索。 灵樗芝? 他从未听说过这味药。 怎么这么巧,宫中恰巧就有这味药? 还是说,正因是宫里有,这道人才会提及炼丹所需? 对方要这味药材,当真是为了为皇上炼丹治病吗? 还是说……别有用心? 夏廷贞心下存疑,但一时并猜不到格外值得深思之处,再如何珍贵,也不过只是一味药罢了,能拿来做什么? ——救人吗? 不知想到了什么,夏廷贞眼神微暗,却又很快恢复正常。 算一算日子,恐怕很快就有许启唯出事的消息传回京城了…… 对方所中乃是无解之毒,且已经毒发…… 夏廷贞心下做着判断,看着道人退出去的背影,疑心却仍未消除。 他想到了纪修。 从一开始他便知道,这道人是纪修的人。 说到纪修,前几日已经养好身子,重新回到了兵部。 若单单只是一个纪修,暂时留着自是不足为惧,但皇上现下似乎越来越倚重这位玄清道人了,头脑愈发不清醒的皇帝开始依赖丹药,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思及此,夏廷贞开口试探道:“关于纪修,不知陛下如今是何种打算?” “朕试过他几次,他似乎并不知孙太妃当初指认他毒害太后,是朕的授意。”庆明帝道:“至于同燕王往来,朕已经查实过了,并无此事——他向来是个死脑筋,认定多年的事情,没那么容易改变想法。” 除非有铁证在。 可当年知晓真相之人,早已被他处理干净了,任凭燕王说破天,纪修也不可能会相信半个字。 夏廷贞眉头微动:“陛下这是打算继续留着此人了?” “当时太后之事,是因别无选择,才要拿他来堵悠悠之口——而现下正是用人之际,既还可用,为何不用?”庆明帝冷笑着道:“即便他真有生出异心的可能,也不可能翻得出什么浪花来。” 同镇国公不同,纪修手里并无兵权在,兵符早已被收回,而刘升被派去了云南,眼下京城必须要有一名有经验的武官坐镇方能安众人之心。 这样的一个人,在这京城之地,他的手心之中,他何时想杀都来得及。 说着,看向了坐在那里的夏廷贞,眼神意味不明地道:“老师当以大局为重才是,待风波平息之后,再谈其它也不迟。” 这些年来,他留着纪修,本也有着制衡朝局平衡之意。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免费领! 听出帝王言语中的提醒,夏廷贞并不见惶恐之色,只应了声“是”,而后道:“臣一心为陛下思虑,不愿陛下身边藏有半分隐患在。” “老师放心,朕有分寸。”庆明帝随手拿起一旁小几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急报,道:“朕身边少得了任何人,唯独少不得老师……现下诸事不平,还要劳老师多替朕费心出谋划策才是。” 接下来的事情注定是棘手的。 但这一次,只要能将这些麻烦一并尽数铲除,那他从此也就可以彻底安心了…… 上一次他什么都没有却也赢了,那么这一次……一定也不会输的! …… 国师回到玄清殿时,已有宫人将灵樗芝送到。 看着锦盒内保存得当的药材,国师松了口气——骗到手了,可以交差了。 “师父,您要拿这药来炼什么丹呀?”有小小道士凑了过来好奇地问道。 国师笑而不语,颇有几分天机不可泄露的玄妙感。 一手抱起锦盒,一手挽着拂尘,道人转身进了丹房内。 炙热金乌西移,天地间渐渐变得昏黄一片。 一名年轻的小道士踏着暮色自玄清殿而出,身前捧着一只锦盒。 此时,在养心殿陪着庆明帝议了大半日事的夏廷贞,也刚从皇帝的寝殿中告退。 将出养心殿不远,途经一条小径时,恰见那小道士迎面而来。 小道士驻足垂首行礼:“夏首辅……” 夏廷贞本无意停留,余光扫到小道士手中锦盒,脚下遂微微一顿,问道:“可是献给陛下的丹药?” 小道士轻声答道:“回首辅大人,这是准备送去玉坤宫给皇后娘娘的香丸。” “玉坤宫?”夏廷贞眉心微动:“皇后娘娘所用香丸,何时由玄清殿供给了?” 这玄清殿的手,是否伸得太长了…… 还是说,另有其它他所不知道的关连在—— “这不是寻常拿来熏香的香丸。”小道士解释道:“此乃安神香丸,皇后娘娘近来睡眠不佳,故而隔数日便要送些过去。” “原来如此。” 夏廷贞了然点头。 就在小道士觉得可以离开时,却听这位首辅大人说道:“玄清殿的安神香丸,本官还不曾见过,打开让本官看一看——” 多年来身处官海养就的敏锐直觉,让他觉得似乎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事情悄悄脱离了掌控。 “……”小道士露出为难之色,欲言又止。 “怎么,区区安神香丸而已,本官竟看不得吗?” 小道士神情忐忑:“小人绝无此意……” 他纵然身在玄清殿中,却也清楚这位首辅大人权势滔天,连宗室之人见了都要客气再三,更何况现下只是要查看他手中锦盒,此事他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不过几只香丸罢了……”替夏廷贞引路的内监见状催促小道士:“快打开让夏首辅瞧瞧便是。” “是……” 仲夏时节,虽至暮时,然天地间存蓄了一整日的热气仍使人如同身处蒸笼之内,脚下似同火烤,小道士额角有大颗汗珠滚落。 正文 507 “危急关头” , 在夏廷贞的注视下,小道士将锦盒缓缓打开了来。 出现在夏廷贞视线中的,是七八颗蜡黄色、如鸽蛋大小的香丸,打开的一瞬,便有淡淡药香气萦入鼻间。 “我就说,这几颗香丸,也值得你这般慢慢吞吞的?”察觉到气氛有些莫名的紧绷,内监在一旁玩笑着说道:“不知道的,还当你这里头装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宝贝呢。” 小道士勉强干笑一声,道:“师父有过交待,要将东西送去玉坤宫,不可有任何闪失,小人头一回办差,实在不敢大意……” “行了,瞧把你吓的。”内监道:“既如此,便快过去吧。” “是。”小道士心中如获大赦,正要合上锦盒时,却听得那周身气势冷然的首辅大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慢着。” 夏廷贞上前一步。 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对…… 这一刻,小道士心如擂鼓,面上却再不敢表露出分毫。 正当此时,忽有一道声音传来。 “夏首辅。” 是男孩子恭敬的喊声—— 夏廷贞下意识地抬眼看去,身形削弱的小少年身穿靛蓝色绣祥云绸袍,玉冠束发,清瘦的脸颊上一双眸子明澈清亮。 “太子殿下。”夏廷贞抬手施礼。 太子客气地还礼,询问道:“夏大人可是刚从父皇那里回来?” “正是。” “我恰有几句话想要问一问夏大人……”男孩子看了看内监和那小道士,遂低声道:“不知夏大人可方便移步一叙吗?” 夏廷贞自无拒绝的道理,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殿下请。” 太子便朝前方的凉亭走去。 夏廷贞缓步跟上。 “不知殿下有何事要问老臣?”这声音虽称不上怠慢,却也并无太多敬意在。 一向如此,太子也并不在意,只语气有些犹豫地问道:“听闻父皇身体不适,我正要去探望一二,只是不知……父皇此时的心情如何?” 夏廷贞在心底嗤笑了一声。 原来是想去见皇上,又怕撞到皇上心情不妙,担心受迁怒。 这就是他们大庆的太子…… 无论是哪方面,都如此地上不得台面。 “皇上正忙于处理政务,倒称不上心情好与不好。”夏廷贞无意多言,抬手道:“若太子殿下没有其它要事,老臣就先告辞了。” 太子似乎还有话要问,但见他如此,也不敢多说,只连忙施礼道:“夏首辅慢走。” 夏廷贞转身出了凉亭。 再看向方才之处,只那名内监还在原处候着,而那小道士已经不见了。 夏廷贞微微皱眉。 是他多疑了吗? 但国师是纪修的人,怎么可能会暗中和玉坤宫有什么牵扯? 见夏廷贞走远,太子拿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 他倒不知那小道士匣子里是什么东西,又是否藏着什么不该藏的东西,对皇后娘娘和许姑娘要做的事情也知之甚少,但有些时候也不需要知道太多,只管同夏首辅对着干就是了——这么做,就是在帮他想帮的人了。 趁着天色渐暗,小道士捧着锦盒一路快走,来到了玉坤宫,将东西交给了掌事宫女。 锦盒很快被姜嬷嬷送到了皇后面前。 皇后将锦盒打开,香丸之下,另有着隔层在。 隔层之内,赫然躺着一株完整的灵芝,只是颜色纹路同寻常灵芝大为不同。 皇后微微吁了口气,将东西放入另一只备好的褐漆长匣中,边对姜嬷嬷说道:“立即安排人手,将此物秘密送去镇国公府。” 姜嬷嬷听得一怔,看一眼窗外已经漆黑的天色,提醒道:“娘娘,这般时辰怕是赶不及送出宫了,不如等明日再叫人带出宫去……” 宫门很快便会落锁,尽管紧赶慢赶赶上了,但此时出宫无疑太过招人注意。 娘娘这些年来身处这深宫之内,之所以不曾出过任何差池,凭的便是谨慎二字,按说此时本不必她来多嘴提醒—— “所以我才说要秘密送去。”皇后将匣子递向姜嬷嬷:“镇国公危在旦夕,一刻也不宜耽误。” 早一刻送去,或许就多一些希望。 这样的时候,断不可有片刻耽搁。 “那……是要动用那些人吗?”姜嬷嬷犹豫着问。 暗中出宫,少不得要身手敏捷之人。 皇后点头:“你去安排吧。” “……”姜嬷嬷欲言又止。 皇帝多疑,在这如铁桶般的宫里安插眼线本就十分不易,这二十余名侍卫更是他们吴家费了大力气送进宫来的,为的是在危急关头以防不测之用—— 去年奉天殿遭雷火,谎称发现刺客,以此提早引开殿中宫人侍卫离去的,便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而现下娘娘却让人出宫送药,一旦被发现,是否会带来麻烦不提,更会让这些年来精心安插的人手暴露在皇帝面前…… “不必多说了。”皇后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玉佩,交到姜嬷嬷手里,“父亲既将这些人给了我,那便由我做主,快去吧。” 事有轻重缓急,关乎国公性命,那更是重中之重。 这于她而言,已是真真正正的危急关头。 国公的生死,也是天下人的危急关头。 见她坚持,姜嬷嬷到底未再多言,应了声“婢子遵命”,便立即安排去了。 夜色中,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宫墙,凭借着对各处巡逻时辰、与防守薄弱的了解,一路有惊无险地出了皇宫。 匣子被送到镇国公府时,不过刚至二更天。 “是一名黑衣人送来的,自称是皇后娘娘的人,现下人还在后门处等着,说是让姑娘先查验东西可有问题——”熹园,许明意的卧房中,阿珠低声说道。 许明意很快将锦盒打开来。 仔细查看罢,她面上神色稍有松缓,眼底也有了神采:“没错,正是此物!” 全大庆,恐怕就只这么一株灵樗芝——这能救祖父性命的东西,此时就在她手中了! “那婢子去向那人回话。” “且慢。” 许明意放下长匣,快步来至梳妆桌前,弯身自柜中取出一只天青色瓷瓶,交给阿珠:“让来人将此物带回去,寻了机会转交给国师。” 正文 508 即刻动身 , 做戏做全套,东西被她拿走了,给狗皇帝炼丹的事情却不能让国师连个交待都没有。 拿‘灵樗芝’炼出来的药,自然对头痛症颇有疗效。 只是,效果也不仅仅只在于医治头痛症那么简单就是了…… 阿珠前脚刚离开,许明意后脚便也立即出了内室,随口喊了个小丫鬟到跟前。 过来的是阿梨,自阿葵去了东元城后,阿梨便被调来了熹园,做事勤快又卖力。 “姑娘有何吩咐?” “去前院将云六叔喊来见我。” “是,婢子这就去。”阿梨没有片刻迟疑,半点不觉得自家姑娘这般时辰召云六叔来居院有何不妥之处——在自家府中,姑娘当然是想见谁便见谁,还需要挑什么时辰地点吗? 再者说了,严格来说云六叔也是实打实的‘自己人’呢。 云六怀着一腔忐忑去往了熹园。 姑娘平日里轻易不会用他,而一旦有事找他…… 可这回怎么竟叫他来了熹园? 路上他没忍住向小丫头打探了一句:“姑娘要出门?” 所以让他去熹园做替身? 阿梨想了想,摇头道:“应当不是,姑娘要出门,又没人敢说什么,且不必姑娘说,家中上下也必然是会默契配合着姑娘的,实在犯不着多此一举呢。” “……”云六想想也是。 那么问题来了,姑娘不是让他做替身,为何要找他过来? 或是男扮女装久了,一时间云六甚至有些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别的长处了。 眼看熹园就在眼前,干脆也不再多想。 “不知姑娘深夜召属下来此,可是有何要紧之事?” 堂内,身穿月白对襟玉扣衫,湖蓝织金襕裙的少女并未坐着,亭亭身形隐约透着几分寻常闺秀少见的坚韧之感,此时她看着云六,点头正色道:“有十分要紧之事要托付于六叔——” 听得此言,云六神色亦是一正,抱拳道:“请姑娘尽管吩咐。” “我想请云六叔将此物暗中送去东元城,行程务必隐秘,需即刻动身。” 东元城? 将军此时便在东元城。 且即刻动身? 看着一旁阿珠捧到面前的匣子,云六眼神微变:“敢问姑娘这匣中为何物?为何这般着急?” “祖父恐遭人算计,这匣中解药或可救祖父性命,故而除云六叔之外,我不放心交由任何人来护送此物。” 云六闻言心中巨震。 照此说来,将军现下岂不是危在旦夕?! “属下这便回去准备!”云六接过那封得严严实实的匣子,不敢有片刻犹豫,也不曾多问其它——他从来不认为将军将兵符交予姑娘,只是因为出于溺爱,这些时日他也看出来了,姑娘行事果决且自有其章法,故而他此时半点也不怀疑姑娘话中有假。 且事关将军安危,只可信其有! “不必准备了。”许明意道:“我已替六叔安排好一切,出城之后,马匹盘缠自有人接应。” 已有打算的事情,自然要早早将一切准备妥当,才不会将可以拿来换祖父性命的宝贵时间浪费上这等琐碎之事上面。 说话间,阿珠已捧了套黑衣过来。 只待换上这身夜行衣,便可立刻动身了。 云六将黑衣接过,即将要转身离去时,不由回转过身,看向立于灯下的女孩子,道:“属下本是奉将军之命,留在京中保护姑娘安危,可现下姑娘派属下前往东元,将如此重要之事交托于属下手中,属下不敢也不能抗命……!而姑娘身处京中,恐有不太平之事发生,定要万事当心。” 许明意点头道:“六叔放心,我定会安排好家中一切,等祖父平安回来。” 看着女孩子那双平静而自有力量在的眼睛,云六深深行了一礼,退出前堂,转身大步离去。 连夜偷偷出城,是最快,最掩人耳目的办法,也是最冒险的。 近来朝廷以紫星教作乱为由,设下宵禁,四处戒严。 按照许明意一早定好的计划,云六需从防守相对薄弱的西便门出城。 夜近子时,静谧无声,城门守卫打哈欠的声音格外醒耳悠长。 这般时辰,守在外面的守卫不过四人而已,主城楼不远处的城墙下,云六挑准了时机,抛出怀中钩索,利勾尖锐,稳稳钉在城墙上方。 黑影如电,迅速攀上城墙。 然墙外乃是护城河所绕经之处,若不放下过河竹梯,便只能选择游过去。 此处非城楼灯火可映照之地,夜中一片漆黑,河水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因此倒不怕被看到,但过河时多多少少势必会发出动静——尤其是他并非空手过河,怀中的匣子虽被密封得足够严实,但云六半点不敢冒险。 潜入水中动静最小,但这匣子绝不可入水。 云六正当权衡间,忽听得原本安静的城楼处突然一阵骚乱。 一道黑影抓下了城门下高高悬着的灯笼,丢向了守卫的方向。 纸皮灯笼被点燃,在守卫眼前带起一片火光。 “当心!” 守卫们只当来了刺客,当即拔刀。 一声飞禽的刺耳叫声在上方响起,于夜色中格外清晰。 “什么东西!” “是鹰?!” 说话间,那大鸟朝其中一人袭来,在火光的映照下,展开的翅膀在楼壁上投下巨大黑影,叫人出自本能地心生畏惧。 守卫连连后退举刀去挡。 大鸟又转而攻向另一人。 情形一时颇为混乱。 云六闻言这才恍然,对了,他不是一个人过来的。 不对,他就是一个人过来的。 另一个不是人。 趁乱渡河,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再等片刻,那些等候换防的守卫必然会被惊醒,到那时反倒更容易被发现了。 云六当机立断,如一条鱼儿滑下河中,一手在身前化开冰凉水波,另一只手将匣子举过肩膀。 城楼之外护城河宽约十五丈余,此处河流所处位置稍偏窄一些,流势也相对平缓,云六水性极佳,数十息间便已过河。 自水中而出,先是扑倒于前方草丛之内,将衣袍上积水大致拧去,复才迅速起身,疾步奔走。 正文 509 许家奏请 , 出城门一二里远,有一处密林。 林前有人等候已久。 夏夜闷热,云六脱下几乎已是半干的黑衣,换上不起眼的市布夹袍,将匣子卷入包袱之内,牢牢绑在身前,接过缰绳,策马消失在了浓重夜色之中。 一路向东而去。 …… 东元城中,阴雨连绵不绝。 军营之内,已隐隐有猜测于众士兵间传开。 “自签罢休战书,再不曾见将军来过军营了……” “将军究竟染了什么病?” “想来必是有些严重了,否则仗都打完了,将军又岂会让咱们在此地停留如此之久?” “但愿将军能早日好起来……哎,也不知我爹的病如何了,离京前话都说不清了,定盼着我回去呢……” 这些议论秦五并非全无耳闻,但此时若下军令堵住众人之口,反而更加会使得人心惶惶。 消息很快传回了京城。 ——镇国公此行丽族之战告捷,但人却染病于东元城中,短时日内无法启程回京。 百官闻讯,朝野上下皆为之一震,心生各异猜测。 虽说镇国公的确是上了年纪,身体大不如前也属正常,但如此关头突然病下,不免还是叫大多数人心生不安。 众人却不知东元城内发生的变故,并非只镇国公病倒这一桩。 此战中皇上钦点的副将元召,已死于镇国公刀下——这一条消息,尚且未曾传扬出去。 御书房中,庆明帝正为此而大怒。 “竟敢杀朕的人……还敢说没有异心吗!” “且出兵之前,朕分明说过,要一举拿下丽族,可他却未经朕准允,便擅作主张答应了丽族的求和,签下了休战文书……这分明是根本不曾将朕的话放在眼中!” 这样的逆臣贼子,便是死一百次,都不足以平息他此时心头之恨! “既休战书已签,结果也已明朗,陛下倒不必再为此动怒。”夏廷贞道:“暂时休战也好,现下这般时局,留着许家军,接下来或许能派得上更大的用场。” 龙案后的庆明帝紧紧抿着泛青的唇,片刻后,眼神讽刺地冷冷吐出一句话来:“没错,朕现下犯不上为了一个死人动怒。” 与丽族休战又如何,元召死了又如何,最重要的是——许启唯就要活不成了。 不,算算日子,或许已经死了。 思及此,庆明帝握着拳,眼底泛起一层笑意。 这才是他最看重的关键。 只要许启唯一死,许家军的兵权便会重新回到他手中…… 他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 而许启唯不过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他要将那些碍事绊脚的、觊觎他身下这个位置的该死之人,通通逐个清除干净! “陛下所言极是。”夏廷贞语气平静而带着胜券在握之感:“虽有些变故,但大体来说一切皆在掌控之中。” 元召死了也好。 元召是皇上挑的人,若就此在东元代替许启唯接管许家军,日后未必好掌控。 因此,适时开口说道:“臣认为,镇国公乃国之栋梁,大庆功臣,此番于千里之外身染重病,陛下理应派遣钦差前往接应探望。” 庆明帝闻言笑了笑,点头道:“这是自然,朕,一定是要让人前去接应国公的。” 食指轻点着龙案上的奏折,庆明帝随口说道:“就让周秉明去吧。” 兵部侍郎这样的分量,足可见他忧心在意国公的心意了。 夏廷贞点着头道:“另还须一名武官陪同随行,用以应对有可能发生的变故。” “老师可有合适人选?” “倒无需官职过高者,否则易遭人揣测陛下之用意……”夏廷贞斟酌了片刻,复才道:“臣觉着,不如从京营中挑千总一人,只当护送钦差之用。” 庆明帝听罢点了头,思忖着道:“说起京营之人,上次前往皇陵祭祀之时,朕倒是对一人颇有些印象,犹记得身手不错,办事也十分利索……记得似乎是姓岳?” 夏廷贞似乎略略回忆一瞬,便点头:“是有这么个人,臣也有印象,此人乃岳鸣家中庶孙,名叫岳培,的确资质出色。” “原来是岳鸣的后人……”庆明帝道:“那便让他去吧,或是个可造之才也说不定。” 岳鸣曾也算是他身边的得力之人,只可惜命短了些,其子也不算争气,没想到孙辈里还有个可用的。 得了想要的话,夏廷贞敛目道:“臣这便使人安排下去,将此中紧要交待清楚。” 庆明帝“嗯”了一声,继而随手拿起手边的折子,似笑非笑地道:“这是镇国公世子送来的。” 许缙? 夏廷贞闻言抬眼看去:“可是为了镇国公之事?” 镇国公在东元城染病的消息传回,此时最不安的必然就是许家人了——倘若许家人还稍微有些脑子的话。 说起来,许启唯的长子许缙,并非是全然没有头脑之人。 可惜被许启唯养得没了一丝用处。 或者说,许启唯有心刻意如此,为的便是保全许家——但注定非死不可的人,尽管试图折翼收敛锋芒,也不过只是让自己在绝路之前,更少了两分与人博弈的能力罢了。 “同朕奏请,说是想让许昀和其家中幼子,前往东元城探看镇国公。”庆明帝含笑道:“字里行间,是恐镇国公在东元城出了事,家中子孙再难见其最后一面——此乃人之伦常,朕岂能不允?” 夏廷贞也笑了笑:“陛下说得是,没有不允的道理。” 一个只会写写画画的废人,一个尚且稚气的孩子—— 这样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在家里被宠着护着且都还叫人不放心,现下却要去东元? 倒也果真颇有孝心。 而纵然许家当真另有谋算,没了许启唯,这些人也注定翻不起什么浪花来。 “所以朕决定,准其所请,并与周侍郎同行。”庆明帝搁下奏折说道,语气大度而仁慈。 与周侍郎同行,那便是与岳培同行。 既与岳培同行,若许家人届时做出什么不识抬举之事……也好及时解决干净。 这一切皆在掌握中的感觉,让庆明帝有种久违的神清气爽之感。 自接连三日服下了国师炼成的丹药之后,他的头痛症果然未再犯过了。 正文 510 没人告诉他吗? , 今日似乎又到该服药的时辰了。 看着皇帝接过内监递去的温水服下一粒丹药,夏廷贞眼神微动,却到底未有多说什么。 不该劝的事情,他历来不会多劝……他只需替自己做足打算即可。 “若陛下没有其它吩咐,臣就先告辞了。” 庆明帝点了头。 夏廷贞退出了御书房,转身下了汉白玉阶,眼底含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天色将暗未暗之际,已有一轮弯月不知何时悄然爬上了梢头。 “……皇上为何会挑了他护送钦差去往东元!” 永福宫,内殿中,荣贵妃紧紧皱着一双精心描过的黛眉,眼神惊忧不定:“这么多可用之人,怎会偏偏挑中了他?” “娘娘快小声些,小声些……”一旁的嬷嬷连声劝着,生怕这位姑奶奶口出惊人之言,便赶忙劝慰安抚道:“听闻是夏首辅所荐……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或许能由此被陛下赏识重用呢。” “什么好事!”荣贵妃死死揪着手中帕子,“你难道没听说吗,在东元城中元召只因意见不合,便被镇国公一刀杀了!此行如此凶险,算哪门子的好事!” “娘娘!”嬷嬷干脆一把抓住了荣贵妃的手腕,“您可不能再如此口无遮拦了,没影儿的事,咱们断不能妄议……!” 天知道她最后悔的事便是跟着这位姑奶奶进了宫,说是锦衣玉食,风光无限,但谁知她终日究竟经受着怎样的心惊胆颤……得来的那些好处,远不够拿来赔偿她精神上的损伤! 旁人只当她跟在娘娘身边,一条光明大道走得宽之又宽,然而事实却是踩在悬崖边儿,根本不是表面看来那么回事! 荣贵妃也知不该议论政事,此乃后宫嫔妃之大忌,她抿唇片刻,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神突然一变,转头看向嬷嬷:“嬷嬷方才说……是夏首辅所荐?” 不知她又抽了哪门子的风,嬷嬷点点头,小心观察着她的脸色,唯恐下一瞬又同惊雷般炸开。 然而荣贵妃却只是喃喃着道:“夏首辅为何要举荐他……还有那次皇陵祭祖,独独是他有机会凑到了皇上面前,还同皇上说上了话……我思来想去总觉得其中不对……” 嬷嬷听得不解,“娘娘……这是何意?” 荣贵妃不安地道:“嬷嬷……你说夏首辅为何要在他一个小小京营千总身上花这般心思?” 嬷嬷被她问的心口一提。 为了培植党羽? 可娘娘有句话说得对,不过是一官职低微的小小千总,哪里值得让当今首辅亲自举荐? 夏首辅纵然近年来有些势弱,但任谁都看得出来,皇上身边少不了这位‘恩师’,短时日内没有能取而代之之人。 这样的人,根本是不缺拥簇者的…… 所以,为何却独独对越培这般提拔? 总不能是…… 想到一种可能,嬷嬷心跳如雷。 正是此时,外殿忽然传来内监的高唱声:“皇上驾到——” 荣贵妃的耳朵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脸色一变,略有些慌张地道:“皇上怎么突然来了?” “您莫慌。”嬷嬷忙替她整理发髻,道:“或许是来看小皇子的。” 荣贵妃点着头,竭力让自己的神情平复下来。 “妾身恭迎陛下。” 看着垂首行礼的女子,庆明帝含笑道:“爱妃免礼。” 说着,看向内殿方向:“璋儿呢?” 荣贵妃微微松气,笑着回道:“白日里贪玩不肯睡,方才瞧着像是有些困倦了,臣妾便让乳母抱回去了。” 说着,就要吩咐嬷嬷将孩子抱来。 庆明帝却阻止了:“不必了,既是困乏了,便叫他睡吧。” 荣贵妃轻一点头,见他似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遂问道:“陛下可用罢晚膳了?” “倒还不曾。” “那臣妾这就叫人去备膳食。” 庆明帝颔首,在内殿的罗汉床上坐下,接过宫娥捧来的茶水,看起来心情颇好。 荣贵妃看在眼中,便知今晚应是要歇在她宫里了。 她一早就看出来了,皇帝这是觉得她能生一个,就能生两个,于是便频频在她这永福宫中过夜…… 如此盛宠,让她在宫中无需看任何人的脸色,家中也跟着风光无限。 可时日久了,她便开始忍不住生出了厌倦感来,尤其是在那件事上…… 难道没人告诉过皇帝,他这情况……基本是属于不能用了吗? 然而想想也是,在这后宫之中,没有可比照的对象,嫔妃们自然也就不知正常的男子是如何的…… 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现金/点币等你拿! 她自然更不能说,且每每还要作出奉迎之态…… 想到这儿,荣贵妃自心底升起无法控制的恶心,却偏不能表露出分毫。 夜色渐浓。 月色洒下,给天地之间披上了一层静谧清辉之色。 镇国公府后门处,吴恙刚下马。 他今日在雪声茶楼同许明意谈事,因谈得入神一时忘了时辰,眼见天色晚了,便坚持将人送了回来。 许明意未有急着进去。 小七见状,适时上前将缰绳从自家世孙手中接过,牵过马,去了不远处的树下等着。 阿珠见了,也唯有避远了些——虽然她无法理解姑娘和吴世孙的正事为何好似永远说不完,但吴世孙的人都避开了,她若还站在这儿,未免会显得她们镇国公府的人太没眼色,刻在骨子里的好胜心让阿珠不愿输给任何人。 “吴恙,你打算何时回宁阳?”许明意轻声问道,眼睛里透着认真之色。 她问的直接,吴恙也未像往常那般避重就轻,看着她,给出的答案很明确清晰:“镇国公回京之后——” 果然。 她就知道他是这样打算的。 “祖父不知何时方可归京。”许明意语气神态皆客观:“而如今你在京中并不安全,早些离开是好事。” 这等关头,自然是离京城越远越好——吴家定也是这么想的,今日她在茶楼中,偶然听到了莫先生劝他回宁阳的话,或者,并不是偶然。 莫先生大约是有意说给她听的。 吴恙依旧在看着她,一双原本偏向冷清的眸子里此时似浸了清柔月色,线条好看的薄唇轻动,却是问道:“才做好了许二叔和明时的打算,现在便又要将我也一并送走吗?” 正文 511 那便不走吧 , 他的语气虽温和却也很认真,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许明意却听得一怔——什么叫……把他也送走? 宁阳本不就是他的家吗? 是怎么做到用这样一本正经的模样,说出如此幽幽怨怨的话来的? 四目相对间,他眼中几分温和,几分坚持:“我留下来可以帮你。” 倒也不是说许二叔和明时只有拖后腿的份儿的意思…… 他只是觉得,现如今谁都可以走,但他绝不能走。 留下来可以帮她——这句话,许明意是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的。 这些时日,若非是他和皇后娘娘在旁相助,她也不可能如此顺利且足够迅速地查到乔必应身上,并拿到解药中最关键的灵樗芝。 他的确助她颇多。 但一码归一码,她不能因为他可以帮到自己,便不顾他的立场与处境,揣着明白装糊涂,用他对她的心意,将他这样绑在京城这方危险之地—— 这是她的想法。 但若说了出来,反倒不利于劝说他回去,因此只道:“如今这局面,我尚且足以应对,你放心,我有分寸在。” “我也有分寸在。” 吴恙性情固执,却甚至会用在她身上,如此这般坚持己见着实少有:“宁阳有我祖父在,我晚几日回去于族中并无妨碍,至于京城——若说不安稳的话,宫中有我姑母和太后娘娘,宫外亦有我父亲母亲,多我一个少我一个,也无甚紧要。更何况,如今皇帝的目标并非是吴家。” 所以,他此时回不回宁阳,并不会对吴家有太多实质性影响。他留在这里,固然是顺从心意之举,却也是他所可以做出的选择范围之内的决定。 至于祖父那边,他回宁阳之后自会请罪。 这么说,她应当可以明白,她根本不必因此事而有任何负担了吧? 似察觉到他这番话的用意,女孩子看着他说道:“说再多,于你亦是无益之事。” “谁说的?”少年眼神略略闪躲一瞬,却还是说道:“至少我能安心下来。” 她也不想想,让他独自回宁阳,他哪里能够放心得下她? 所以说白了,他这么做,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安心,更加不值得她心怀任何负担。 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可领! 听得他口中“安心”二字,许明意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只在同他说大局论利弊,可却忽略了这一点——就如同她当初去宁阳寻他,不管找多少结果,归根结底也正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见她一时未有回应,吴恙继而说道:“昭昭,你不必总将我想得那般金贵,稍有些危险,便想将我往外推。” 相反,他理应是要站在最前面的—— 人总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为了自己所在意的人和事而做些什么,这选择再寻常不过,甚至没什么可值得拿来特意说一说的。 偏偏她非要为了这理所应当之事而要赶他离开。 月色下,看着少年那平静却仿佛无可撼动的眼神,许明意心底如暖风拂起波澜,渐渐松缓了下来。 “真不走?”她问道。 吴恙答得没有犹豫:“不走。” 赶也不走。 “那便不走吧。”许明意的语气突然轻松,眼睛里现出笑意,却又有些微微泛红。 关于自己和吴恙之间应当是怎样的关系,她似乎又想通了些什么新的东西,却一时说不清楚。 但她很明确一点:“你留下帮我,我也会保护好你的。” 女孩子眼睛红红,像是玩笑话,又叫人觉得正是真实的想法,吴恙不禁笑了,应道:“那就有劳许姑娘多加照料了。” 听他这么一答,许明意也忽觉方才之言有些好笑。 二人相视笑着,但吴恙察觉得到,面前女孩子的笑容里并非是全然的放松。 自镇国公离京后,便皆是如此了。 “放心,国公吉人自有天相。”吴恙温声道。 这样的安慰听起来似乎有些苍白无力,但现下能做的都做了,余下的只能交给运气了——而他曾听国公说过,昭昭是他的福星,总会给他带来好运气,想来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嗯,我也这么觉得。”许明意点头,声音里透着坚信。 这一刻,少年垂在身侧的双手略动了动。 他有些想要……抱一抱她。 但这么做,是否有些趁虚而入之嫌,非君子所为? 然这念头在脑海中回荡了一瞬,却终究没起到什么决定性的作用。 吴恙上前一步,伸手将人捞进了怀里,他的动作很温柔,像是在安抚她心中的不安。许明意贴在他身前,短暂的僵硬之后,便觉得疲惫与紧绷仿佛在被什么无形的力量一点点卸下。 他没有多说任何,只是这样轻轻地抱着她。 许明意不知何时伸出了手,环在他身后。 这世上之事,似乎不全是可以拿常理去衡量得失的,而人与人之间的羁绊与感应,当真玄妙至极。 发自内心传达出的温柔所散发出的善意与暖意,足以让所有人深陷其中吧。 而这样的心意,永远都是最有力量的。 正因身边有这样美好的力量在,才会让她一直深信一切都会好起来,无论前路如何艰难,但尽头一定是光明的。 她身边的家人和吴恙,都给了她这样的力量。 而她这一世也一直想成为这样的人,透过她,让身边之人也可以有同样的感受,只是不知是否做到了。 “啁!” 一声鸟叫打破了二人之间安静柔软的气氛。 齐齐循声转头看去,只见天目不知何时站在了二人身边,正伸着脑袋打量着他们,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疑惑——干嘛呢? 它方才都钻进院子里去了,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人,遂又钻了出来。 许明意回过神来,松开了吴恙。 吴恙也收回双手,负在身后,身形挺得依旧笔直,眉眼间却有着无法掩饰的淡淡笑意在:“起风了,快进去吧。若有事,便叫人给我传话。” “好,你也早些回去歇息。” 吴恙应下,目送许明意翻墙进去。 倒也不是说没人给她开门,据她本人说这么做是因为方便,省去了敲门开门的工夫。 而同样看着许明意翻墙进去的,不止是他—— 正文 512 为何不同我商议 , 大鸟伸着脖子,以一种监督的姿态看着女孩子翻进了墙内之后,这才踏着放心并满意的步伐往狗洞处走去。 吴恙看在眼中,不由疑惑——不懂就问,敢问这是哪里来的监督家中姑娘按时回府的管家婆吗? 而大鸟在临钻进狗洞之前,还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不禁让少年觉得自己瞬间成了这管家婆眼中引诱无知小姑娘深夜出府的浪荡子弟。 代入感太强,甚至已经忍不住有些惭愧了。 随着阿珠也翻墙进去,小七牵马走了过来。 看着自家公子站在那里望着镇国公府后门的模样,小七在心中长叹了口气。 哎,公子究竟何时才能将许姑娘娶回家,何时才能不必再经历这种一家三口不能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心酸啊…… 许明意带着阿珠回到熹园时,才知有人尚在等着她回来。 堂中,许明时坐在椅内,见得女孩子进来,“嘭”地一声放下了手中白瓷描朱鹤纹茶盏。 许明意看得眼皮一跳。 这当家老太太见家中姑娘晚归欲发作的架势…… 接下来莫不是还要来上一句—— “去哪儿了?怎这般时辰才回来?” 许明意一抬眉毛。 得,竟一字都不带差的。 “同吴世孙谈些事,这才回来的晚了。”她走到椅边坐下,接过阿梨递来的茶水吃了几口。 “……”许明时听得心口一跳——这种话也可以如此直白地当着下人的面说出来的吗? 然而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堂内的丫鬟竟没一个面露异色的,都平静得堪称过分,合着……这是都知道了? 还是说,熹园里的下人个个素质过硬见多识广,早习惯了许明意的语出惊人,是他大惊小怪了? “明日便要动身赶路了,怎不早些歇息?”许明意放下茶盏,边问道:“在此等我回来,可是有什么事吗?” “你还知道我明日动身。”男孩子微微皱眉,问她:“为何不同我商量,便替我拿了主意?” 许明意怔了怔:“父亲没同你商议吗?” 昨日她和父亲谈罢此事,她便让父亲去寻二叔和明时商议一二,若商定之后便同皇帝奏请此事—— “没有。”许明时依旧皱着眉:“父亲只是告知我罢了,且同我说,是你拿定的主意。” 许明意不禁默然。 父亲这前后不一的行径,为何会让她有一种“借恶霸之名,来压制无辜小百姓,半点不给人开口说话拒绝的机会”的感觉? 为了省事,父亲还真是够可以的…… “许是父亲误会了我的意思,原本的确是要同你商议的。”许明意看向下颌微微紧绷的男孩子,问道:“可是不想去吗?” 许明时立即道:“当然不是。” 祖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身为小辈,于情于理自然都是想去的。 祖父并非是病倒而是中毒,这一点许明意并未瞒他。 许明意看着他。 不是不想去。 那……是觉得少了个“商量”的过程,想要个仪式感吗? 毕竟孩子也大了,或许是比较看重是否被尊重。 那她就现场补一个吧。 许明意自认如今这姐姐做得还算可圈可点,“那是为何?” 对上她那双满含商议之色的眼睛,许明时脸色稍缓,实则方才那紧绷之色也并非是在闹脾气,他只是…… “你为何安排我和二叔离京,自己却不去?” 她分明凡事都喜欢冲在最前头,更不必说祖父出事,她心中的焦急与担忧定也不比任何人来得少。 “我啊。”许明意反问道:“我也想去,可家中大小诸事哪里能离得开我?” 听得这个理由,许明时嘴角一抽。 然而细想一想,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实话。 关注v.x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祖父不在的这段时日,家里的一切都是父亲母亲和她在撑掌着,尤其是她——数日前由云六叔秘密送出去的解药,不是在家里坐着就能从天上掉下来的。 而现在除了祖父的安危之外,他最在意的便是:“京城会不会有危险?” 许明意没有否认:“现如今,身在何处都并非是真正安全的。明时,你该知道如今咱们许家最大的敌人是谁吧?” 许明时点头。 是当今皇上。 所以他才担心她和父亲母亲留在京城会不会遭遇什么危险。 “你既知道是何人,那你也该明白如今家中所面临的是怎样的局面。” 许明意看着眉眼间日渐已褪去了大半稚气的男孩子,道:“祖父如今昏迷不醒,危在旦夕间,此时朝廷派钦差前往,用意显然并不纯粹,倘若当真生出变故,便需要你这个镇国公府世孙来安定军心,稳住局势——” 安定军心? 稳住局势? 许明时听得心中发虚,这样的大事,他能行吗? “且你和二叔前往东元,这一路也未必太平,需多加小心。”许明意温声道:“可此时祖父和许家军需要你,且你不是总说想要历练一番吗?” 孩子第一次离家出远门,总是需要些鼓励的。 而她家明时,也是很需要被人需要的。 许明时听得已经动摇,“可你在京城……” “放心,京中多多少少总比外面要安稳些。归根结底,皇帝想要的是许家军的兵权,未真正得手之前,是不敢妄动的。” 许明时听得心中稍安。 这时,许明意朝他眨了眨眼睛,语气里有一丝笑意:“明时,这回可就要靠你在外面保护我和父亲母亲了。” 这句话让男孩子自心底升起力量和勇气,方才的犹豫不决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坚定之色:“你放心,我一定会早日带祖父平安回来。” 行与不行,总要有人去做! 想当年祖父在他这般年纪时,手下已经有一群吃不饱饭的小乞丐跟着了,祖父出身贫寒大字不识几个,身边没半个亲人相助,且能凭一身冲劲儿闯出这样一番大事—— 而他读了这么年书,仗着家中的地位,自认也有那么一两分眼界见识,且都说虎父无犬子,好吧,他家父亲虽更像只大橘猫……但他身为许启唯的孙子,怎么着也不可能是废物一个! 正文 513 明时的小册子 如意事正文卷513明时的小册子但大事当前,也是不宜盲目自信的。 “我什么都不懂,你若有什么想要交待于我的,我都听着。”许明时神态认真地说道。 对上男孩子这双毫无半分不自在的眼睛,许明意心中一软。 她家明时性情要偏傲些,可从未说过“我什么都不懂”这句话,尤其是在她面前。 而此时能说出这句话来,便足以证明他并非是什么都不懂了。 “本打算明日临行前交待几句的。”许明意道:“先说此行路上恐怕会有危险,除了明面上带着的护卫之外,我已安排好了人手沿途保护你和二叔,可这些终究只是外力,你和二叔自身也要多加留意提防。” 许明时点着头:“我记住了。” 说着,从身后摸出了一本册子来,搁在茶几上,偏转过身,拿起笔就写了起来。 “……?”许明意这才看到茶几上不知何时备下的笔墨。 再看那小册子,不禁想要感叹一句——这竟是有备而来。 “我怕自己会忘,先记着……你放心,我就今晚带回去之后看上几遍,待记下之后便烧掉了,不会叫人瞧见的。”许明时边写边说道:“你继续说。” 网址m. 许明意虽觉得这画面有些奇怪,但正事要紧,也只能继续说道:“周侍郎是父亲的好友,但交情只限于私下,而从不牵涉政事。且周侍郎本人亦不喜党争,为人清正,在朝堂中属中立一派。此番皇帝派遣他前往东元,说白了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你和二叔还有祖父,真正要小心的人,是此次护送周侍郎的一名京营千总,名唤越培。” 这是今日她和吴恙刚得到的消息。 至于这越培的底细,也已经大致摸了一遍。 “越培……”许明时点点头,笔下重点记下这个名字,并圈了起来。 “此人多半才是真正得皇帝授意的重要人物,你和二叔在此人面前定要多留些心。” 许明时再次点头,并且短暂地思索了一下,嗯,多留些心,他明白,演就是了——他这段时日潜心钻研的演技想来是要派上用场了。 “至于到了东元城之后,首先要先同秦五叔将大小情况了解清楚,不可鲁莽行事……” 姐弟二人一个说,一个记,就这样谈了半个时辰。 “大致就这些。”许明意道:“至于其它的,你和二叔商量着来便是。” 从小跟着祖父东征西战长大的二叔,最基础的判断力定是有的。 “好,我都记着了。”许明时应下,将册子合上:“那我就先回去了——” 毕竟回去之后还要熟读册子。 许明意点头,跟着起身,亲自将人送至堂外。 看着先她一步走在前面的男孩子,许明意忽然意识到,前世今生,除了上一世嫁去宁阳之外,她都还不曾和明时分开过。 即便吵吵闹闹,有冷战有争执也会好几日刻意不见面,但这一切都只发生在镇国公府、这个他们从出生起,便一直生活着的家中而已。 现如今要分开,方才深刻意识到家的意义似乎正是在于这是叫彼此安心的距离。 所以啊,一家人在一起才是最好的。 而现下,她眼前的这位小小少年即将要离开家,踏上风雨交加的路途了。 她并非全无担忧,但现下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这段路必不可少。 “可去过母亲那里了?”边下石阶,许明意边问道。 母亲的担心也不会少。 不管是对明时,还是祖父。 “去过了。”许明时顿了顿,道:“她掉了好些眼泪呢。” 他印象中,上一次见母亲这般真情实感的掉眼泪,还是先前许明意头一回喊她做母亲时——那时母亲刚离开熹园,便背过身去偷偷抹了会儿眼泪。 说来,自那之后,家中便陆续发生了好些事,直到现在甚至祖父生死难料…… 祖父当真能等到云六叔将解药送到的那一日吗? 他有心想问一句,但这样的话问出来毫无意义,因为谁也无法预料,且出门在即,实在不宜说丧气之言。 “姐。” 行至院门处,许明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许明意。 “怎么了?”许明意笑微微地看着他。 院门下的灯笼散发着淡橘色光芒,落在男孩子的脸上,叫他的五官轮廓看起来柔和又乖巧,只清澈的眼底尚有一丝隐隐约约的固执之色。 “只这一回。”男孩子看着她,极郑重地道:“下一次,不准你再替我拿主意了。” 他这回是实在是没经验,事出突然,为了不打乱她的计划,只能选择听她的话。 “好。”许明意笑着应下:“下回你自己来拿主意。” 男孩子似乎满意了,然而刚走了两步,却又再次回头:“你在京中要顾全好自己。” 许明意点头,“你也照料好自己,还有二叔。” 许明时“嗯”了一声,他现在已经有那种要带着一个没出月子的人出远门,沿途要为之费心费力的感觉了。 看着面前的女孩子,他继而又交待道:“真遇到了事不要总是逞强,记得去找父亲商量。” 许明意再次点头。 许明时拿保证的语气道:“我会尽快回来的……” 听着这些絮絮叨叨的话,许明意不禁露出笑意:“还有吗?” 许明时点头:“有,临走前我还想抱一抱……” 说着,眼神飘向许明意身后。 看着他眼神闪躲的模样,许明意轻叹了口气,多大的孩子了,还要人抱。 出门在即,她就勉为其难地抱一下吧。 正待伸出手时,却见男孩子三两步走到了她身后,弯身抱起了大鸟。 许明意沉默了一下。 原来竟不是眼神闪躲,只是在找天目。 男孩子抱着大鸟,大鸟将脑袋搁在男孩子肩上,滴溜溜的圆眼睛里似乎有些疑惑。 “天目,我很快就回来。即便这段时日我不在家中,你也要好好吃东西。” 许明意:……她寻思着,这话根本是自作多情吧。 一人一鸟依依不舍了好一会儿,许明时才将鸟放下。 “快回去吧,小册子还看不看了?”许明意开始忍不住催促起来。 正文 514 相送 , 话音刚落,男孩子却突然转身轻轻抱了她一下。 “姐,家中诸事辛苦你了……” 这是他一直想说却总莫名说不出口的话。 许明意一怔后,拍了拍男孩子的后背:“不辛苦。” 上一世那样独自活着才辛苦。 “怎会不辛苦……” 许明时低声说着,很快便松开了她,面上似有些不自在,更多的却是坚定。 他一定会努力的。 努力让自己足以早日撑起许家,好叫她不那么辛苦,让她还可以像从前那样就射射箭惹惹事,同玉风郡主喝喝酒,只要她开心就行,他会尽量少管她一些的——但小倌馆是一定不能逛的。 不过……那似乎也不归他管了,想来自有人比他着急吧。 “……那我就回去了。”男孩子收拢思绪,道:“今日实在晚了,你若明早起不来,便也不必特意送我,只管睡就是了。” 看着面前的小唠叨,许明意眼中盈着笑意,道:“知道了,回去吧。” 许明时出了大门后,又转身往后看了一眼,见她还站在原处,又催促一句:“快回去。” 许明意再忍不住,无奈道:“你可真是啰嗦。” “……”脸颊尚有些圆鼓鼓的男孩子瞪她一眼,这才带着小厮快步走了。 见他身影消失,许明意才折身回了堂中。 堂内,许明时方才用过的笔墨还在。 看着静静躺在那里的笔墨,许明意心底忽有些空落落的——她这姐姐做的,竟是凭空给做出了几分当母亲的感觉来了,家中游子出门在即的心境,也莫过于此了吧。 “姑娘,沐浴用的热水备好了。” 阿梨走了过来,轻声道。 许明意回过神,点头应了一声。 夏日夜短,天光早早便亮透了。 许明意比往常醒的还要更早些,一头鸦发高高挽起,照例练了小半个时辰的箭。 长箭离弓,破风而去,稳入靶心。 尚是清早时分,已是燥热难当,许明意将弓放下,接过阿梨递来的帕子擦去额上汗水,抬脚去了耳房沐浴。 更衣罢,用了早食,便去了前院。 前厅外,遥遥可见许昀一身藏蓝长衫,正站在不远处的长廊下与人说话。 许明意细细看了两眼,认出那是乔添,便也未上前打搅二人,只抬脚进了厅中。 厅内,一早方才进了城中的元家人正和许缙崔氏说话,见她进来,元德志起身,抬手施礼:“姑娘。” “原是表舅来了。”许明意福身行礼。 “族中长辈听闻国公在东元城病下了,特让我来问一问。”提到镇国公,元德志语气恭敬温和,眼底带着真切的担忧:“族中也没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便只搜罗了些药材补品过来,希望多多少少能有些助益。” “多谢表舅,也请表舅替我向族中几位舅爷道谢。” 元家人待许家的心意,许明意是从未怀疑过的。 譬如现下,她祖父在东元城“病下”的消息已近人尽皆知,朝中百官对此最是敏锐,这般时局,任谁都会忍不住多揣测一层—— 是以,近日来登门者少之又少。 恐被牵连,乃人之常情,无可厚非。此时避远些,也断没什么好去怪责的。 但这种关头仍和往常无异者,这份心意,也是极值得珍视的。 元家人这些年来同镇国公府的来往不深不浅,一直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元家商号自她外祖父之后便在走下坡路,但元家也从未因为生意上的事情而找过镇国公府。 据说,这是她外祖父临终前的交待。 外祖父似乎也早就料到了元氏商号的日后的走向会如何,或者说,这正是外祖父的本意——若不然,也不会在辞世之前那样拆分家中产业了。 本是前朝第一商号,又与镇国公府为姻亲,新朝初立,恐会树大招风。 就这样没落下来,细水长流,保全族人与生计,或是最好的结果。 而前世镇国公府出事之后,她又在想,或许外祖父这么做,亦是有意在为他们许家减少麻烦。 但无论是怎样的用意与苦心,皆挡不住皇帝的贪婪和多疑。 厅内,许明意坐了下来同元德志说话。 廊下的乔添则满眼愧责之色:“……无论如何,此事我乔家皆有责任在。晴湖,是我对不住你。” 毒是他父亲所配,无论是出于怎样的原因的,都改变不了这一事实。 许昀微一摇头,道:“别说这些了,错的人是谁,你我皆心知肚明——你若真觉得心中过意不去,待我同我家那老爷子回京之后,吃你一顿酒就是了。” 乔添眼眶微酸,却是露出笑意:“好,我必摆酒赔罪,恭候国公平安归京。” “老爷子爱喝烈酒,可得记住了。”许昀笑着说,又道:“也不能尽依着他,大病初愈,酒也不宜太烈。” 说到最后,似有些走神,更像是在同自己说了。 这时,有一道女子的声音自其身后传来。 “许先生。” 许昀转头循声望去。 长廊另一端,身穿天青色素面罗衣的年轻女子正向他走来。 “蔡姑娘?”许昀略略一怔。 蔡锦已走了过来,抬手分别向许昀与乔添施礼。 这就是蔡姑娘? 乔添看着面前一身女夫子打扮,举手投足间气质不俗,自有书卷气在的年轻女子,心道这同他先前所想倒略有不同。 又想到这位蔡姑娘同好友之间的诸多传言,遂适时开口道:“晴湖,我先去厅中等你。” 许昀本想说“不必”,但好友溜得极快。 “蔡姑娘怎过来了?” “我又不做官,为何不能来?”四下无旁人,蔡锦并不避讳什么,半开着玩笑道。 又看着许昀说道:“且我同先生这般关系,若不来送,岂不显得这出戏做得太假?” 许昀不禁笑了。 都这种时候了…… 戏台子都要垮了,还演着呢。 “你还是不来的好。”他微叹口气,道:“你若不来,这多事之秋,宫中一时半刻多半也记不起你。” 蔡锦闻言也收起玩笑之色,道:“先生家中遇着了难题,当下要出远门,我理应要送一送的。” 正文 515 茫茫 , 对上这双眼睛,许昀笑了笑:“没什么可送的,很快便回来了。” 而后,不及蔡锦多说,便道:“走吧,去厅中说话,昭昭也在,你二人也许久未见了。” 说话间,已抬了脚。 蔡锦点了下头,看着他的背影,待他走出了数步之后,适才不远不近地跟上。 许昀并未在厅中久坐。 “此番并非是独自出门,不好误了时辰叫周侍郎一行人久等。”许缙提醒道:“二弟,明时,该动身了。” 许明时应了声“是”,自椅中起身,向父母亲等人揖礼。 一行人将叔侄二人送至府门外。 下人早已备妥一切在外候着。 再次施礼作别后,许明时和许昀登上了马车。 许明时抬手欲推开车窗,手指刚触及却又顿住。 见侄子将手收回,放在身前膝上,身形笔直地坐在那里的模样,许昀微叹口气,道:“无妨,想哭便哭吧,二叔不会笑话你的……” 许明时紧绷着嘴角,眼睛红红——他才不会哭呢,连离家这种小事都要哭的人,怎么可能办得了大事? 马车缓缓驶动,忽然有天目的叫声传进耳中。 许明时手下动作快于想法,抬手推开了车窗,伸着脑袋往车外看去。 视线中,大鸟正摇摇晃晃地跑着追着他的马车。 男孩子见此一幕,两串眼泪当即夺眶而出。 天目不想让他走…… “快回去吧!”许明时对着大鸟喊了一声,自认狠心地合上了车窗,默默擦起了汹涌的眼泪。 车外,许明意上前将大鸟抱起。 “别追了,他不是去吃好吃的……” 天目叫着应了一声,这才老实下来。 马车驶出庆云坊,在城门处同周侍郎一行人会合后,便出了城去。 许明时此时已经哭够了,喝了半盏茶水,人也冷静清醒了。 而看着坐在对面位置,靠着隐囊闭目养神的二叔,男孩子似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般,神色一变,忍不住道:“二叔,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何事?”许昀睁开眼看向侄子。 男孩子神情复杂地都:“二叔,你说……父亲和许明意之所以安排咱们此时去东元,会不会是因为……想将家中没用的人都送走?” “……”许昀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侄子,才能很好地接下这个颇有自省深度的话题。 许明时却越琢磨越觉得这种可能极大。 他昨晚同许明意说话时还没这样想过; 今日同厅中同众人说话时,也不曾有过如此想法; 直到,此时他与二叔同坐在一辆马车里—— 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似乎突然接近了这个被遗漏的真相…… 察觉到侄子的恍然大悟由何而起,许昀的心情复杂之余,不免有些惭愧,他这面镜子的存在,竟将孩子的自信都给连累没了…… 见侄子神情,许昀开口,语长心重地道:“只要摆对了位置,这世上便没有真正无用之人……” 四目相对,一个想法由许明时心底油然而出——所以现在是弱者之间的自我疏导时间吗? 许昀继续说道:“家中这般局面,咱们走远些,也能叫你父亲和姐姐放心些,总好过留在家中拖后腿。” “……”许明时彻底沉默了。 所以,不拖后腿——这就是他和二叔需要摆对的位置吗? 而他的心情似乎在告诉他,自己并没有被安慰到。 所以,许明意昨晚那些话,难道都是在骗他吗? 什么安稳军心,什么稳住局面,在外保护好她和父亲母亲,都是骗他出门的假话? 想到这种可能,男孩子甚至想掉头回去问个清楚。 但这个念头只出现一瞬便很快消失了。 这种事情,又有什么好问的…… 她即便真是骗了他又如何,她这么做,不外乎是想让他和二叔更安全些,他早就想到了,如今京城或许才是最危险的,昨晚是被她那些话给忽悠得糊涂了。 至于她说的那些—— 他也会尽力试着去做的,到时……非叫她刮目相看不可! …… 天色将晚。 初掌灯时,玉坤宫内,一双玉白纤手,将三根青香稳稳插入香炉之中。 而后,那双手在身前合十,上香之人闭目,声音低低不清地说着心中所求。 其脚边的铺垫上,这段时日未曾离开过玉坤宫的天福正在酣睡着。 香雾缓缓萦绕漂浮,形如祥云,使人一时如坠茫茫之境。 同一片茫茫不清中,许昀见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一如往常那般高大,坐在他床前的圈椅中。 “……也要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跟长不大似得,被子都盖不好。”老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严正和嫌弃。 许昀听得精神一振。 “父亲!您回来了?真的是您?” 随着这句话,那椅中之人的面容也变得清晰起来,那张脸是偏向粗犷威严的,然而此时在许昀眼中却只剩下了慈和可亲。 老人看着他,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道:“娶不娶妻的,实则也无所谓,最要紧的是照料好自己……如今家中这情形,一切只靠老大和昭昭,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这语气让许昀听得心中发闷发慌:“您突然说这些做什么?怎么就只靠大哥和昭昭了,不是还有您吗?您都已经回来了——” 见老人眼神中尽是担忧与不舍,许昀更觉不安,他赶忙抢在前面不停说着:“这些年来是儿子不孝,儿子每日都在反省……您看,我如今懒觉不睡了,胡子也特意刮干净了,就是要让您瞧瞧,您儿子同从前不一样了!父亲,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劲儿往一处使,定能渡过这眼前难关的,您说是不是?” “好……”老人点着头,眼里似有了些欣慰之色:“既如此,我便也能放心些了……你要记得你今日之言,好生照看家中。” 说着,缓缓自椅中起身。 见他动作,许昀急忙道:“父亲,您要去哪儿?” “晴湖,我该走了。”老人深深看他一眼,便转过了身去。 窗外是茫茫灰色,叫人分不清黑夜白天。 老人的背影似单薄了许多,一步步走着,未再回头。 “您带着儿子!” 正文 516 危急 , 眼见那道身影就要消失在那一片灰白之中,许昀急得冒了眼泪:“父亲!” 他猛然伸手去抓,手中抓到一物,顿时张开眼睛。 “父亲……” 许昀坐起身,眼前一片昏暗,窗外则透着灰蓝,那是天色将亮未亮前独有的静谧之色。 许昀眼中皆是泪光,怔怔地看向手中抓着的东西。 是一角床帐…… 原来竟是在做梦吗? 可那感觉如此清晰强烈……父亲的脸,他看得那样分明! 难道是父亲……当真‘来’过吗? 想到一种可能,许昀心中仿佛顷刻间被人剜出了一个血淋淋的大洞,他猛地掀去身上的薄被,下了床去。 “二老爷……” 守在外间的仆人端着灯走了进来,见许昀正穿衣,不由困惑——方才听二老爷似在梦语,此时该不是在梦游吧? “备马!我要立即赶路!”许昀匆匆结好衣带,边往外走边吩咐道:“快!” 这个梦或有不好的寓意与兆头,父亲恐正盼着等着他过去……他不能再有片刻耽搁了! “二老爷要此时赶路?” 仆人边小跑着跟上,边劝道:“好些人还没起身,二老爷不妨先用早食,待小人们立即准备一番。” 这可什么都没准备收拾呢。 “不必,我带数人先行,你们晚些也无妨。让人去告知周侍郎一声,我心中焦急于父亲的病情,坐卧难安,唯有先行一步了。”许昀说话间,已大步走出了院子。 此处是一行人歇脚的驿馆。 仆人见劝不动,唯有照办,先匆匆点了十余名身手极好的近随跟着许昀上路——出门前姑娘另也安排了人手暗中跟随,因此倒也不必太过担心其它。 他就是有些放心不下……二老爷真的会骑马吗? 毕竟二老爷骑马……这画面还挺难想象的。 许昀接过缰绳,踩上马镫,跨上了马背。 “驾——” 起初驱马的动作尚有些生疏谨慎,但马儿跑了一段路,便也逐渐找回了感觉般得心应手起来。 仆从看得惊诧之余,更觉心中莫名振奋。 连能躺着绝不坐着的二老爷都骑上马了,这等奇迹当前,试问还有什么事情是办不成的吗! “二叔走了?!” 许明时匆匆跑着追到驿馆外,只隐隐瞧见跟随在后的近随骑马消失的身影。 仆从点头:“二老爷应是做梦梦到了老太爷,急得不行,多一刻都不愿等,特让小的留下照料跟随公子。” 二叔梦到了祖父? 许明时心口一阵乱跳。 他也梦到了…… “不可让二叔单独上路。”许明时当即交待道:“快些叫人收拾行李,随我尽快追上二叔。” 仆从应声“是”,立即去了。 许昀离开驿馆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周侍郎处。 “许先生忧心镇国公,赶路心切,亦可理解……”周侍郎斟酌了片刻后,道:“还请越千总传令下去,提早动身。” “是。”一旁年轻的武官抬手应下,转身走了出去。 许家人着急赶路,不算是什么意料之外的变故。 无论再怎么马不停蹄,镇国公也注定等不到见儿孙最后一面了。 而于他而言,此番真正紧要的差事,是到了东元城之后的事情。 到那时,许家军无主,这许家二老爷同小世孙若胆敢有任何不识趣之举—— 那他,便也只能依照吩咐办事,及时清扫麻烦了。 越培跨出堂门,抬头去看,只见东边朝阳初显,缕缕金光刺破云层而出,将世间诸物自沉睡中唤醒。 与此同时,东元城中,议事楼馆内一角,气氛紧绷而凝重。 秦五在房外辗转来回不停走动,两只手时而攥成拳垂在身侧,时而于身前紧紧交握,又重重甩下。 今日夜中,将军突然吐血不止,现下情形极度危急! 裘神医此时正在房中设法施救,他自知情绪不稳不敢进去打搅,恐分散神医的专注,便只能如这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等在外头。 但自裘神医进去到现下,已近要一个半时辰了…… 秦五顾不得许多,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内是浓重的药味与血腥气,缠在鼻间便叫人心中一沉,仿佛足以将那从窗棂缝隙钻进来的晨光都牢牢捆缚包裹住,从而只剩下满目沉重。 见裘神医自床榻边直起身,秦五忙上前问道:“敢问神医我家将军如何了?” 说话间,视线落在床上,老人仅着中衣,然裤管被挽起,衣襟也大敞着,露出近来急速消瘦且布满大小旧伤痕的胸骨,目之所及处,密密麻麻刺着一根根晃眼的银针。 见此一幕,秦五眼眶内登时有泪滚下。 “……”裘神医一时没说话,只站在床边沉默着。 阿葵跪在床下,拿棉帕一点点替老人擦拭着苍白嘴角不断溢出的乌血。 随着手上擦拭的动作,小丫头的眼泪成串地往下砸着。 这十余日来,她一直守在老太爷左右伺候着,在裘神医的设法压制之下,老太爷的情形一直还算勉强叫人放心,本以为撑上半个多月不成问题,可谁知今夜情形突然急转恶化,竟毫无预兆地吐了血…… 其间意识模糊时,她还听到老太爷口中似乎在念叨着什么,像是在跟什么人说话一般,其余的她未曾听清,唯独听清了老太爷反反复复在唤着姑娘的乳名。 再然后,便再不曾听到老太爷发出任何声音了…… “昨日神医不是还说将军至少还能撑上五六日……!”一片沉重的死寂中,秦五紧攥着拳,眼睛通红地向裘神医问道:“怎么会突然如此?!” 裘神医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哑声道:“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好,情形陡然转坏也是会有的……” 身为医者,亦只能尽力而为。 余下的,便只能交给运气了。 而运气二字,历来是最不讲道理的,就如同虚无缥缈的所谓天意一般,向来不会顾及任何人的感受,也无任何可以拿来衡量公平与否的标准。 “当真……再没有其它办法可想了吗?”这十余日里一直呆在东元城内,于秦五背后出策稳定诸事的燕王,此时看着床上的老人,眼睛亦是微红。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正文 517 亲爹 , 他派去北漠送信寻药的人还没有回来。 按原计划,无论是否有所得,亦至少还需三四日方能有回音。 可将军此时的状况却恐怕是等不了了…… “除非找到灵樗芝……”裘神医道:“一两个时辰之内。” 除此之外,他亦是无计可施了。 秦五神色怔怔:“一两个时辰之内……” 这些时日他已经将东元城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了,却依旧一无所获,区区小半日的时间又怎么可能会有什么进展…… 他现下无比痛恨自己这辈子为何会是个人,而不是托生成那什么怎么找也找不着的灵樗芝! 若是那样,他便可以替将军解毒了! 甚至若现下托生还来得及的话,他当场便可以抹了脖子——可偏偏听说那灵樗芝数十年方可长成一株,他便是想去托生也根本来不及。 这听来固然荒唐,却是秦五真真切切的想法。 他近来甚至生出了以命换命的想法来,为此找到姚净询问可有什么邪术可用没有,是欲拿自己的命来换将军的,然又恐自己命格不够贵重,这交易不对等,便自作主张将云六的也给一并押上了…… 结果却是话刚说出口,就被姚净给轰出来了,且骂道——“将军一病,病倒一群!” “来人!” 秦五将眼泪生生忍回,转身出了房门唤了下属到跟前。 “让他们接着寻药!实在不行,挨家挨府地去找!还有,再去明家金铺问一问!求他们再加紧打探一二!” 明家金铺是吴家暗桩所在之处,当初将军离京之际,吴世孙相赠一枚玉佩作为信物,这些时日替将军寻药,金铺里的人帮了不少忙。 灵樗芝虽没找到,但裘神医所用拿来压制将军体内之毒的其余药材中亦不乏珍稀难寻之物,多半皆是金铺中人寻得送来——若无吴世孙那枚玉佩,将军怕也难以撑到今日。 而此时他也顾不上什么求人催人办事有失颜面之类的了,现下谁能帮他拿到灵樗芝,谁就是他恩人,他亲爹!当场就能磕头认亲改姓的那种! 士兵应下,立即去了。 而士兵疾步出了议事馆,却听有踏踏马蹄声传来,抬眼去看,只见是一人一骑飞快而至。 那人在馆外勒马,自马上一跃而下,一身的风尘仆仆,须发皆乱。 “何人竟敢于此处纵马!” 见其衣着显然并非馆中或军中之人,守在馆外的士兵出声呵斥道。 “我要见将军!将军可在此处?!” 那人开口,干裂的唇中发出的声音亦是干哑无比,为了不耽误赶路,他一整日甚至才会停下喝一次水吃一次干粮。 “将军也是你想见便能见的吗?你是何人,报上名来——”士兵手下按刀,眼中满含审视戒备。 看着眼前这数名眼生的士兵,云六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犹豫,到底未有报明身份:“我乃你们秦副将的结拜兄弟,此番寻他有要事,还请通传一声,让他速来见我!” 将军能被下毒,便足以说明身边并不干净,未见到信得过的人之前,依他现下这过分不济的状况,决不可贸然表明身份来意。 他自身安危不值一提,但他包袱里的东西……绝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池,务必要再三谨慎。 秦副将的结拜兄弟? 两名士兵互看一眼,皆有疑色。 他们怎么没听说过秦副将有什么结拜兄弟? “我可以替阁下通传。”一旁那名欲往明家金铺而去的士兵走了过来,看着云六道:“但还请阁下告知姓名。” 他虽也是刚被调拨至秦副将身边不久,但却隐隐觉得此人有些眼熟,而这般关头声称有要事来寻秦副将,又一口京音风尘仆仆,说不定便与将军之事有关—— “噌!” 云六抬手拔出背后弯刀。 几名士兵立即戒备起来。 却见拔刀之人将刀递上,道:“将此刀交给秦五,他一看便知!” 事关重大,此时他信不过除秦五和将军之外的任何人! 那士兵又看他一眼,犹豫一瞬之后,遂伸手接过此刀,道:“阁下稍候。” 士兵折返回镇国公院中时,只见一贯气势勃勃的秦副将此际竟是正蹲坐在屋外廊下,那副原本魁梧的身形近来消瘦许多,现下这般坐在地上,双手拄在膝上紧紧按在头侧的模样,叫人觉得只剩下了狼狈无助与惶然。 这样的时候,按说该远远避开。 但士兵短暂的犹豫之后,还是快步走上了前去。 “启禀秦副将,此时馆外有一自称是您结拜兄弟之人来寻——”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老子哪儿来的什么结拜兄弟!”秦五声音闷而沙哑,抬手重重抹去一把眼泪,抬眼瞪向士兵:“让你去金铺,你却为这等屁事来回耽搁?!” “属下是怕对方当真寻您有要紧事……”士兵硬着头皮双手将那弯刀捧起:“这是来人带着的刀,说秦副将过目之后便自会明白了。” 秦五皱着眉看去。 下一瞬,却是猛然站起了身来。 这来的哪儿是他结拜弟兄! ——分明是他亲爹! 五六日前他刚拿到自京中送来的信,信上有解将军之毒的药方,同裘神医开出的方子几乎丝毫不差,可见姑娘在京城已经查清了将军所中何毒! 而信上也说了,这张药方在前开路,而其上最重要的那味药、也就是他们在找的灵樗芝,姑娘一旦拿到后,便会随后使人送来! 此时云六过来,莫非正是送药来了?! 秦五几乎是一路跑着来到了大门外。 四目相对,二人两双眼睛皆是通红疲惫,却在对视之时其内神采猛然一振—— 秦五大步走过去。 云六动作极快地解下身上包袱,边递向秦五,边道:“这是姑娘让我来送的药!……此时将军可还安好?!” “……”秦五接过那只包袱登时神色大振,一刹那天地间仿若云销雨霁——姑娘果然拿到了解药! 真他娘的太好了! 将军有救了! 他看一眼左右,一时未有同亲爹云六多说什么,声音因过分激动甚至有些发颤:“走……快随我去见将军!” 口中话音未落,秦五便已转身大步上了石阶。 然而下一瞬,却听身后传来“扑通”一声重响—— 正文 518 老儿子 如意事正文卷518老儿子秦五回头看去,只见方才还身形紧绷着站在那里的云六竟是突然倒在了地上! “老六!” 秦五一惊,连忙弯身,边吩咐道:“快,将人抬进去!” 两名士兵一左一右将人架起,云六天生骨架小而身形精瘦,其中一人毫不费力地将其背起,另一人则快步跟在其后。 “跟我来,让大夫去给老六看看!”秦五边往馆内走,边交待身侧的士兵。 士兵一面应“是”,一面询问道:“那明家金铺那边……” “不必去了。”秦五握紧着手中的包袱,眼底升起久违的希望,“待晚些便可叫人去告诉兄弟们,都不必再忙活了!” 能救将军的东西,如今就在他手里了! 秦五手中捧着包袱,健步如飞,脚下踩着的仿佛并非是被骄阳烘得发烫的青砖,而是春日天地间百物复苏之际的蓬勃生机。 …… 云六睁开眼睛时,半扇被支开的轩窗外,可见一轮上弦月高悬。 网址m. 屋内不曾点灯,除却窗前那一缕单薄月光之外,入目皆是昏暗不清。 云六脑中神思尚且混沌,思绪转动亦颇为艰难一般,他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得以分清今时何夕身处何处。 而勉强恢复清醒的一瞬间,他即是脸色一紧,双手支撑在侧,费力地坐起身来,边急声道:“可有人在!” 这般陡然开口,嗓中便仿佛如被刀子割裂般疼痛难忍。 他自认扬高了声音说出的话,实则分外低哑,但还是很快有人走了进来:“……云守备,您醒了?” 云六早年曾身担许家军东营守备之职,纵然这些年南征北战,行军过程中虽也未必司其本职,东营守备也已有其他人暂代,而云六则多半是同秦五一样跟随镇国公左右行事,哪里需要便往哪儿搬,但守备这一称呼早已被熟悉之人叫顺了口,一直也无太多拘泥。 听出了这道声音,云六看向那捧着盏灯走进来的人:“赵俞” “是属下。”赵俞将灯放下,屋内已被暖黄灯光填满。 “您可算是醒了。”赵俞很是松了口气的模样,“秦副将不放心其他人,便将属下从营中调拨了过来照料云守备——对了,您定该饿了吧?” 云六也不知有无在听他的话,只径直问道:“将军现下如何了?” 此时他脑子里只装着这一件事情—— “将军……”提到这个,年轻的士兵将自己所知道出:“将军病了有一段时日了,秦副将早前便命人守住将军的院子不得外人打搅,说是需要静养。” 至于其它消息,那都是小道听来的,自是不宜在云守备跟前胡说八道。 云六听得下意识地微一皱眉,心中已经了然。 看来就连赵俞也并不知情…… 秦五这回办事倒还算中用,这般局面之下,竟还能将将军中毒的消息瞒得如此严实——如若不然,军中恐怕早已大乱。 “秦五在何处?”眼下他便只能道:“叫他立即来见我。” “秦副将此时应当在将军院中,属下这就使人去请。”赵俞应下,继而关切地道:“可您昏迷了两日两夜余,现下可需属下先让人准备些饭菜送来?” 云六想也不想就摇了头,只催促道:“先将秦五找来再说。” 他眼下根本没有半点胃口—— 见他坚持,赵俞也只好让人赶紧去找秦五。 人很快来了。 秦五大步走进内间,见云六靠在床头,脸色登时一缓:“醒了就好,可觉得哪里不适?” 当日云六突然昏迷,经裘神医看罢,方知是力竭所致,若换作寻常人,能否活着醒来都且是个问题。 而若当真换了其他人,恐怕也无法及时将解药送到…… 这两日每每想到这一点,秦五便觉得既后怕又万幸,激动到恨不能好好地抱一抱云六才好。 “先别问我的事。”云六一瞬不瞬地盯着秦五:“将军怎么样了?” 他端看秦五这模样,心中已安定不少,但还是需要一句准话做定心丸之用。 屋内的士兵已经被秦五赶出去了,他此时来到床边,道:“放心,将军已经服下解药,只是身体损伤过重,如今尚未能醒来——但大夫说了,当下已无性命之碍。” 云六紧绷的身体霎时间放松下来,因连日赶路而格外干燥粗糙,且蜡黄虚弱的脸上也露出一个略显迟缓的大大的笑容来。 那就好! 下一刻,就见同样咧着嘴的秦五一屁股在他床边上坐了下来。 这在云六眼中过于亲密且不怎么爷们的动作叫他立即皱眉——旁边不是有凳子吗?这妇人婆子坐在床头说闲话般的架势算什么? 秦五却是抬手握住了他的肩膀,那张蓄着络腮胡子的大黑脸又凑近许多—— 眼中情绪热切,眼眶却红了红:“此番多亏你来得及时,否则只怕……不吉利的话就不说了,总之——云六,这回你可是立了大功,帮了大忙了!” 对上对方“我都想叫你爹”这孝子贤孙一般的眼神,云六皱皱眉,嫌弃无比地欲拿下对方铁钳般的手,却碍于力气不够,而只能道:“你弄疼老子了……!” 秦五忙将手收回,半点不见生气,反而是一幅言出必行的豪爽模样:“老子就老子,我秦五在心里发过誓,谁要能送来解药,我今后就把谁当老子一样供着!” 云六听得脸颊一阵抽搐——他可生不出这等模样的老儿子! “行了,别说这没用的废话了。”云六作势要下床:“我得去看一看将军。” “将军还昏迷着,不着急去看。”秦五将人拦下:“你先吃点东西再去也不迟,否则怕是连出这道门的力气都没有。” 云六也觉身体格外虚弱使不上力,便也未有一再坚持。 秦五喊了人进来,吩咐道:“……多炒几个菜!提半桶米饭来!对了,还有厨房里那些补品,甭管什么燕窝人参灵芝,尽管多炖上几样儿!” 云六听得眉心直跳——老儿子孝顺是好事,但这么个孝顺法儿……他只怕自己没这命消受! 正文 519 老实听话吧 然秦五这般吩咐归吩咐,厨房却也不敢真的就乱炖一通送过来,还是叫人询问了大夫之后,方才谨遵医嘱地炖了些清补之物。 但半桶饭倒是一点儿都不少地提来了。 云六自个儿倒是没这么大的饭量,秦五也并非就是真的将人当牛来喂的——这半桶饭不是给云六一个人准备的,他也还没吃晚饭。 自将军中毒以来,他便不曾睡过一个好觉,吃过一顿好饭,纵然是吃那也是恐没力气替将军跑前跑后办事,只得逼着自己往肚子里塞,是咸淡好坏吃不出、塞少了不知饿塞多了也不知撑的那一种。 而现下将军脱险,好兄弟也醒了,总算是能吃一顿像样儿的了! 秦五端起满满一大碗堆尖儿的米饭,同云六手里的那碗碰了碰:“今日咱俩好好吃一顿庆祝庆祝!” 干饭庆祝? 云六皱眉看他一眼——这儿子不单老,还傻。 秦五大口扒着饭,吃得那叫一个高兴痛快,一碗饭很快见了底,又叫人满上一碗。 云六看得再次皱眉:“你就不能吃慢些?” 便是把头割下来直接往里倒只怕都没他吃得快! 一旁帮忙盛饭的赵俞看得眨了眨眼。 他怎么觉得……自从云守备经历过男扮女装那一遭过后,身上的气质也莫名跟着有了改变呢? 譬如现下这一幕,他怎么瞧怎么觉得有一种……饭桌上当娘的管着儿子别吃太快怕孩子噎着的感觉! 正瞪着秦五的云六可不是这么想的—— 他不过才喝了半碗汤,这货一桌子菜都快要给他拱没咯! …… 一顿饭吃罢,云六觉得身上的力气恢复了不少,便由秦五扶着去了镇国公处。 “云六叔,您醒了。” 见得云六,阿葵眼睛微亮,福身行礼。 云六点头,看向床榻上的镇国公:“我来看看将军……” 声音放得很轻,恐惊扰到昏睡中的老人。 “方才婢子喂着老太爷喝了碗补汤。”阿葵在旁说道:“虽是咽一半洒一半,但也比昨日里好许多了。” 秦五听得露出笑容:“那就好!” 这便说明将军已经在慢慢恢复了。 云六走到床边,看着消瘦到两颊凹陷的老人,鼻子当即一酸——将军受苦了。 “怎不见王爷?”秦五压低声音向阿葵问道。 “方才有一名王府近随来寻,王爷应是去隔壁书房了。” 这些天,燕王除了交待下属外出办事之外,多半时间也是守在镇国公左右,而为防被人盯上,从不曾离开过议事馆半步。 云六听得一愣:“王爷?哪位王爷在此?” 他一路上可半点风声都没听到过。 而秦五这模样,可见对方在此多半是不为人知的—— “方才忘记同你说了,半月前燕王殿下便秘密来了东元。”秦五这才想到与好友说起:“将军中毒昏迷的这些时日,多亏了王爷……” 他将燕王如何帮忙如何时刻提醒他该如何应对局面的事情都大致说了。 云六听得既意外又恍然。 意外的是燕王为何会来此? 燕王的为人他算大致知晓,而对方的谨慎他也是看在眼中的,若说是察觉到了什么,想提醒他家将军,只需派了亲随送信即可,按说本不必亲自行此冒险之事…… 恍然的则是—— 他就知道秦五没这本事可以将局面把控得这般安稳,合着是燕王在背后拿主意。 但无论燕王此行是何目的,现下帮了忙便是友非敌—— 在秦五的陪同下,云六前去求见了燕王,并道谢。 “这谢字倒不必了。”燕王坐于书案后,目色坦然:“本王也并未帮得上什么忙。若说救下将军的功劳,无疑应是云守备的。” “功劳二字在下当不起,不过是奉命跑腿罢了。” 秦五听到这里,便随口问道:“我正想问你来着,这灵樗芝究竟是从何处寻得的?” 他为了找这玩意儿可是急得头发都薅掉不知多少把了。 云六不知灵樗芝为何物,但猜也猜到是拿来替将军解毒的解药,只道:“解药皆是姑娘所寻,我不曾经过手。” 但他隐隐约约知道此事吴世孙似乎也有参与—— 而这样的话,自是不宜当着外人的面多说的。 现下局势未明,他们姑娘和定南王府吴世孙的关系当然也不好让燕王知晓。 “想来许姑娘定是费心颇多,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提到儿媳妇,燕王便忍不住目露欣赏欣慰之色。 此番将军得以脱险,归根结底还是解药送的足够及时,将军被救下,小姑娘所行便是力挽狂澜之功。 但余下之事,还需小心应对…… “想来将军‘重病’的消息,必然已经传入了京中。”燕王看着秦五云六,笃定地道:“于情于理于谋,皇上都必会派遣钦差前来东元。” 这网是皇帝洒下的,在皇帝眼中,现下必然已到了收网之日,借着探看病重功臣的由头前来,自然是再合适不过的。 提到皇上二字,秦五便觉恨得牙根发痒。 这时听燕王问道:“若钦差抵达之后,将军仍未能转醒的话,不知二位打算如何应对?” “来一个杀一个!我先替将军出口恶气!” 看着喊打喊杀的秦五,云六皱了皱眉:“你说杀便杀?你做主还是将军做主?” 秦五振振有词:“不过是皇帝的帮凶罢了!前有一个元召,便是将军亲手斩杀!” 此事不是秘密,早传回了京中镇国公府,云六亦有听闻:“元召彼时是因意图搅乱休战之事,触犯了军法,又事关大庆颜面、东元城百姓安危——将军杀他,实有法理可依,日后任谁也不敢说将军做得不对!你要杀钦差?有什么理由?” 秦五听得眼一瞪——真把他当儿子训呢这是! 他需要什么理由? 狗昏君险些害死了将军,此事注定不能善了,他杀个钦差出气还要找理由吗? “你怕是忘了最重要的一点——”云六看着他,定声道:“大老爷和姑娘如今还在京中,不是由你乱来的时候。” 谁不知道说杀就杀才大快人心,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一上来便耍狠用蛮劲儿,才更容易被人看准弱处一招制住。 “……”原本气鼓鼓雄赳赳如头牛般的秦五听得这一句,一肚子气儿顿时瘪了下来。 对啊,姑娘还在京中呢,他竟险些要忘了…… 哎,果然还是将军说得对——脑子不够用那就老实听话吧。 云六懒得再理他,看向燕王,询问道:“不知王爷可有何高见?” 正文 520 另有差事 , 虽说现下未必是同路人,但此言既是燕王提起,想来必有看法,多听一听总没有坏处。 “云守备方才之言,正也是本王想说的。”燕王看着二人,直言道:“而不必本王多言,想必二位也能想得到皇上所图不外乎是许家军的兵权。” 听得此言,云六微微攥紧了仍有些无力的拳。 他与秦五不同,将军大约是觉得他多少还有些脑子,故而私下不时也会同他说些什么—— 兵权之事,将军也提过。 在去年之前,将军不止一次动过将兵权交给皇帝的念头,甚至就要打算付诸行动了—— 而在那前后之际,想必将军定然是察觉到了什么,因而改变了主意。 现下看来,这兵权得亏是没交…… 否则依照皇帝这表里不一、赶尽杀绝的狠毒做派来看,若真到了那么一天,将军怕是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了! “将军病重之事已经传开,想来宫中必然是认定了将军此时已经不在了……”燕王细分析着,道:“而如今将军尚在,于他们而言这便是最大的变数与阻碍,如此之下,奉旨前来的钦差多半也翻不出太大浪花——纵然是想要拿走兵权,在这东元城中,寡不敌众,他们也断不敢硬来。” 云六认同地点头,并道:“但兵权,是绝不能交的。” “没错,所以最关键之处便在于如何见招拆招,绝不可留给对方任何借题发挥、或是以抗旨之罪发作的可能。” 事到如今,抗旨与否,实际上已经并不重要了。 甚至正如秦五所言——真闹起来,杀了便是。 但明面上必须要先稳住局面,因为只有如此,才可最大限度地保证京中镇国公府的安稳。 皇权二字足以压过一切,表面功夫做好了,也并非毫无用处。退一万步说,至少不能主动送上可让皇帝对许家人动手的名目。 秦五听得脑子有些发晕。 说白了就是得先智取呗? 而众所周知,但凡跟“智”之一字沾边儿的,基本就同他没什么关系了。 秦五认命地站在一旁,听云六和燕王细说了近一个时辰之久。 从书房出来后,云六徐徐吐出了一口气。 秦五看向他:“怎么?没把握?” 在他看来已没什么好怕的。 ——只要将军没事,那他就什么都不怕。 不但不怕,还浑身是劲儿! “倒不是,正如王爷所言,随机应变谨慎行事即可。”云六若有所思:“我就是在想,将军何时能醒来……” 从今晚同燕王这番谈话里,他已经隐隐能够预料到将军接下来可能要走的路了…… 而燕王此次之所以亲自来东元,怕是有要紧事要同将军商议—— 只是不知将军到时会如何选? “裘神医说了,少则十余日,多则一月余皆是有可能的。”秦五道:“这段时日咱们且好好替将军顶着就是!” 云六点头。 是,好好顶着,撑着。 至于将军醒来之后的选择…… 无论将军如何选,他们且跟着干就是了——管它什么刀山火海,只要有将军在,便没有什么是踏不平的! 云六这厢正兀自心潮澎湃,然下一瞬,却被秦五一个转身背了起来。 “这般扶着走,还不知要走到几时,倒还不如背着来得省事!”秦五一贯急躁。 被背着的云六却不禁觉着,倘若这老大儿再年轻些,他的养老之事似乎也就果真不必发愁了……? …… 如此不过六七日,周侍郎一行人便抵达了东元城。 稍作歇息安顿之后,周侍郎便去看望了镇国公。 “如今大夫怎么说?” 看着躺在床榻之上双目紧闭的老人,周侍郎心中微紧,生出极重的担忧来。 “大夫说我家将军并无大碍,用不了多久便可转醒痊愈。”秦五在旁答道。 并无大碍? “……”周侍郎沉默了一瞬。 秦副将这是不肯面对现实,还是故意说给他和越培听的? 国公这般模样,究竟哪里像是并无大碍的样子? 但他也只能回以一句:“如此便好……” 站在他身侧的越培微微眯了眯眼睛,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 镇国公竟然还活着吗? 可夏首辅分明说过,待他抵达东元时,镇国公定早已丧命…… 而现下床上躺着的人,虽说虚弱消瘦,却也的确尚有生息,莫不是使了什么法子,在拖着最后一口气? 可即便如此,无疑也要多出许多麻烦来…… 周侍郎又关切地问了些其它,留下了奉命带来的补品药材之后,便也未有久待:“如此便不打搅国公静养了,本官明日再来探望。” 守在床边的许昀抬手施礼,“周大人慢走。” 又命了身侧仆从相送。 一行人刚走出院子,今日才刚到没多久的许明时便跪倒在了床边,哑着声音问道:“秦五叔……祖父究竟还有多少日子?” 秦五认真算了算,才答道:“少则两三日,多则……” 说着,声音忽地一顿。 不对,什么叫究竟还有多少日子? 公子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傻孩子,胡说什么呢。”许昀在旁笑叹口气,道:“莫非你当你秦五叔方才是在说假话?” 许明时哭意一顿,看向秦五的——难道不是吗? “公子莫要担心,将军体内之毒已解,如今已是转醒在望。此乃神医亲口所言,绝不会有假,且属下也亲眼瞧着将军的情况的确在日渐转好。”秦五道:“对了,神医前两日还说了,需得多陪将军说说话,若能唤醒将军的意识,或更利于早日醒来。” 许明时听得一怔之后,眼中顿时有了光彩。 祖父当真已经化险为夷,就快要醒了?! 且,多陪着说说话? 哦,他就说秦五叔的嗓子怎么哑成了这样…… 他还当是哭的呢——须知连秦五叔这等铮铮铁汉都哭成这样,他难免忍不住要净往坏处想了。 此时又听秦五说着:“说来昨日属下陪着将军说话时,将军还有了反应来着——” 有意避开周侍郎等人,刚从隔间里出来的云六听得老儿子这句隐隐有些得意的话,不由抽了抽嘴角。 将军的确是有反应,他也亲眼看到了——将军皱了一下眉。 毕竟谁能忍受耳旁一直有人不停地在说废话? 将军也就是醒不来—— 但凡是能醒得过来的话,必是一脚将人踹出去了,叫人有多远滚多远了。 “照此说来,祖父想来应是能听到我说话?”许明时连忙起身,抓住镇国公一只温热的大手,唤道:“祖父,是孙儿,孙儿来找您了……” “我昨日便试过了,这等平淡无奇的寻常之言,估摸着是没什么用处……”许昀抄着长衫衣袖,在侄子身边思索着小声道:“不然咱们说说你姐姐的事情?编个假话,便说你姐姐在京中出了事,拿来刺激刺激你祖父?” “……”许明时转头看向自家二叔,那眼神显然在问——确定要这么干吗? 他想劝二叔谨慎考虑。 在侄子的注视询问之下,许昀可耻地动摇了。 怕只怕父亲不仅能醒来…… 甚至还能坐起来抡他一耳光…… “我细想了想,这法子似乎有些不大妥当……现下正是多事之秋,着实不宜说这等不吉利的假话。”许昀干笑一声,已是自行否决了:“且这刺激想来也不好太大,否则只怕弄巧成拙,别再叫父亲气血攻心……罢了,我再另想它法。” 许明时点头。 二叔能及时悬崖勒马自是最好,毕竟他也很怕被连累。 便是连一旁的秦五也暗暗松了口气,足可见这想法的危险程度了。 …… 既是奉旨前来探望,周侍郎等人亦是在此议事馆中临时安置了下来。 自镇国公处离开之后,周侍郎的心情便尤为凝重。 国公此时那般模样,又岂会只是患病那么简单…… 想到来之前在京中听到的诸多流言,周侍郎的心更是寒了几分。 帝王手段,若为江山百姓计,自是无可厚非…… 可当今圣上又是为了什么? 而无论是出于何等思量,选择用此阴毒的手段来对付一位立功无数的忠直老臣,都不免叫人不齿且寒心。 有这样的君王,大庆当真还能长久吗? 想到方才所见躺在那里的老人,周侍郎忧心忡忡。 若皇上果真有意要置国公于死地,那国公此番恐怕是凶多吉少…… 周侍郎低低叹了口气。 外人只知他与许缙乃是好友,却无人知晓他与镇国公之间实则还另有着一重关系在—— 想当初天下初平定时,他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家中贫寒至一度需要乞讨方能度日,但在那之前,他和同村的孩子却依旧有书读,且这一读便是五年。 他从教书的先生口中得知,这间私塾背后,是许将军的授意。 他也曾见过年轻时的许将军,彼时应是行军路过,许将军顺道来了私塾,还夸他字写得好——“老子虽不识字,但好坏还是看得出的,你这小子,日后必有大出息!” 之后,大庆建朝,正是用人之际,遂下令开科取士。 他入京赶考的盘缠,也是许家命人送来的。 考中之后,他欲暗中拜见将军,却遭了拒绝,只叫人传话,而那句话再简单不过,只四字而已——好好做官。 他一直牢记这个交待,虽不敢自诩毫无违背做到十分,但心中因这段往事与恩情,也始终有把尺子在。 这些年来,将军从未叫他做过任何事,仿佛根本不曾将当初之事放在心上。 他知道,如他这般人,定还有许多。 将军行好事,真正是不图回报的—— 而他亦曾听好友许缙说过,许家家训中便有一句:家中所成,时也运也,天下运气,唯此而已,既占之,需报之,但行好事,当己分内。 当时他听罢便明白了。 然施恩之人将相助当做分内之事,受人恩惠者却不可不心存感激。 他待许将军的感激与敬佩,多年来从未减少过半分。 若是可以,他自当愿替将军做些什么,可现下这般情形,他又能做些什么? 周侍郎在书房中踱步片刻后,到底唤来了心腹仆从,交待道:“使人暗中去寻许二老爷,便说若有本官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只管开口,于公事之外,本官也定会尽力而为……记住,传话时需避开越培的人,万不可声张。” “是,小人明白。” 看着仆人离开书房,周侍郎眉眼间的忧心仍未淡去。 他自知力微,且非独身一人,一应家眷且都尚在京中,纵然有心相助,却也须再三谨慎…… 现下只盼国公能吉人天相,得上天庇佑了…… “大人。 有下人走了进来,通传道:“越千总前来求见。” 越培? 周侍郎眉心微动,很快敛去面上神色,道:“让人进来。” “是。” 仆人折身出去,很快便有一道年轻的男子身影走了进来。 男子看起来不过二十三四岁的年纪,身上的千总兵服将身形衬得愈发挺拔,肤色微黑,五官偏向硬朗,浓眉星眸,称得上俊朗。右手之中,握着一只黄花梨细长匣子。 而此人究竟是谁的人,此番又是奉谁的命,周侍郎心中再清楚不过。 可这一路上,对方并未同他多说过其它,看似只在做分内之事而已。 正因此,此时对方突然找来,才叫周侍郎心有猜测…… “方才去探望镇国公,想必周大人应当也看出来了——”书房中没有第三人在,越培的语气虽尚算恭敬,却多了份人前没有的底气。 他看着周侍郎,直言道:“国公的情况看起来着实不妙,想来不过是拿药吊着一口气罢了,然而如此终非是长久之计。” 周侍郎不动声色:“国公的病,自有大夫照看,本官虽是奉陛下之命前来,于病理之事上却也插不上手,现下亦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这是自然。”越培道:“但陛下交待的差事不容耽误。” “差事?”周侍郎佯装一无所知,问道:“陛下还交待了什么差事?” 越培将手中长匣递上:“周大人一看便知。” 周侍郎面上挂着半真半假的疑惑,将匣子接过并打开。 正文 521 没带,丢了 , 只见长匣之内,俨然是一册明黄色绢帛—— 周侍郎当即脸色微变。 这是…… “离京之前,陛下与夏首辅曾再三叮嘱,此番事态紧要不可耽误,恐迟则生变。”越培抬手,向周侍郎拱手作礼,道:“接下来,还望周侍郎能够配合下官行事。” “……”周侍郎点了点头。 这张口闭口又是陛下又是夏首辅的,他敢说不配合吗? 书房之外,暮色如潮水般悄然蔓延涨满于天地之间。 …… 翌日清早,秦五与许昀许明时叔侄二人,皆被请去了议事厅内。 许昀刚坐下,半盏茶未吃完,便见身穿纻丝绯色绣孔雀团领袍的周侍郎走了进来,越培佩剑在侧。 “不知周侍郎一早让我等来此,是有何要事?”许昀搁下茶盏,起身施礼罢,向身着官服的周侍郎问道。 周侍郎看着几人,自一旁近随手中接过圣旨,道:“还请诸位接旨吧。” 许昀遂脸色一正,带着侄子跪了下去。 秦五亦绷着脸跪下。 他这一跪,为的是姑娘和大老爷,可不是真心想跪这什么狗昏君。 而燕王所料果然不差,这帮钦差果然是带着圣旨来的! 昨日午后才刚到,今日便要急着宣旨了,倒是连一日都不愿等。 秦五在心底冷笑连连。 周侍郎正朗声宣唱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国公此战告捷,再立大功,朕心甚慰,然闻镇国公患病不起,朕亦甚感忧心,钦命侍郎周卿代朕前往探看,另欲择日而亲往广明寺替国公祈福,以求国公早日病愈。战事已毕,朕盼国公归京之心甚浓,然国公抱病,正是需好生休养之际,朕亦不忍见国公于病中奔波……” 周侍郎念到此处,声音微顿。 这都是些什么虚伪玩意儿…… 关注公..众号,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至于铺垫得这么长吗? 若一概不知且罢,现下既知皇上用心,再读及这些,作为一个一贯要脸的人,竟颇觉难以启齿了。 越培微微转头看向周侍郎。 周侍郎打眼一瞟,干脆略过了两行,直入正题道:“……然当下四处大小动乱之事不断,朝中兵马调度极为艰难,丽族之战既已休止,依朕之意当命越培暂率兵回京,以解朝廷燃眉之急,国公若尚且不宜动身,可由周侍郎陪同,暂留东元城养病,直至病愈为止——钦此。” 厅内静默了一瞬之后,许昀几人叩首接旨。 秦五跟着许昀起身,面色依旧透着肃然的紧绷之感。 狗屁燃眉之急! 真这么急,彼时又岂会让元召坚持要继续攻打丽族? 如此虚伪阴毒之人,也配让他们许家军继续效忠吗? 他便是将许家军原地散去、捣粪坑里,也绝不可能拿去便宜这狗昏君! “在下姓越名培。” 越培走上前,来至秦五面前,拱手道:“还请秦副将将兵符交予在下——” “兵符?”秦五抬了抬浓黑的眉,语气随意地道:“这玩意儿啊……我家将军没带。” “……什么?”越培微微眯眼,嗓中发出一声倍觉荒唐的笑声。 没带? 这种荒谬敷衍的借口也说得出来? “……?”周侍郎亦是一懵。 这,的确多多少少有些过于敷衍了……? 真找不出像样的理由,为何不找他呢,他也是可以帮着想一想的…… “秦副将以此作为托辞,莫非是想抗旨吗?”越培看着秦五,眼底已是冷了几分:“还是说,秦副将欲趁许将军病中之际,妄图私藏兵符?” 这话便是直冲着秦五而去了。 若以此发作,安个包藏祸心的罪名在秦五身上恐也不成问题—— 秦五却一反常态未曾被激怒,反而十分坦然地道:“阁下若不信,大可命人去搜,也可叫人去营中查问,问一问将军此番可曾于人前出示过兵符——倘若有人见过兵符,那便是秦某在说谎!到时甘领责罚!” 越培冷笑着道:“带兵出征,竟不带兵符,秦副将此言当真不是在说笑吗?” 杀一个秦五再简单不过,但他此次的任务是拿到兵符,兵符未到手之前,暂时不宜妄动。 秦五面上神色一丝不苟:“秦某从不与人说笑,我家将军带兵,本就无需兵符发号施令,此等可有可无之物,带与不带,并无甚紧要。” 周侍郎听得心中微惊。 他已看出来了,这位秦副将大抵是早有应对,可许将军无需兵符便可统领许家军……这句话,岂可随意说得? 这是不打算顾忌日后了吗? 然转念一想,皇上此番……又岂有给镇国公留任何后路? 此时许家不愿交出兵权,纵是为了自保,可此次之后,也怕是真正要出大事了…… 而许家人现下所为,不外乎是不想立即撕破脸,欲拿兵权暂时作为筹码,以此来保住京中家眷……这其中的分寸,进一寸恐会激怒皇帝做出不理智之举,退一存则唯有于这道圣旨之前妥协,故而—— 没带。 这乍听荒唐的借口,细思之下却自有几分四两拨千斤的巧妙分寸在。 越培则是暗暗咬牙。 好一个可有可无,无甚紧要……当真是猖狂至极! “那依秦副将之意,这兵符应是还在京中了?”他忍耐着问道。 “这倒说不好。”秦五道:“久不见将军取用,或是何时丢了也说不定——” 丢了?! 越培甚至被气得笑出了声来。 统领近二十万大军的虎符,说丢便丢了?! 来之前,他设想过种种可能会遇到的阻碍,包括许家人抗旨—— 可当今谁人不知,镇国公一旦没命,许家子孙里没一个顶用的,继续霸着许家军,根本无法服众…… 而他此番随同周侍郎一同前来,手中又有陛下圣旨,可谓名正言顺,镇国公丧命在即,许家军一盘散沙,上下定人心惶惶,此时由他出面收服安定军心,这时机再合适不过! 许家人若真敢抗旨,那就更好办了——是也不必再另找借口拿来发落许家满门了! 到那时,世上再无许家后人,还怕许家军不能彻底归心吗? 他原本是打算得好好地…… 可现下…… 没带! 丢了! 正文 522 回京 , 周侍郎面色平静,不着痕迹地拿余光打量着有怒气发不出的越培——年轻人到底经历得太少,大约是没见过这么不按套路出牌的人,少不得要多气几回才能习惯。 “……”越培直直地盯着秦五,秦五亦毫无怯色地看着他。 二人之间气氛僵持之下,许昀一手抱着圣旨上前两步,开口说道:“丢么,自然是不可能会丢的,如此重要之物,既未随身携带,那定是被父亲妥善藏放起来了……依我看,此事也没什么可作难的,不如听我一言可好?” “……”听得这劝架般的语气,越培缓缓转头看向他。 许家人竟还当起了和事佬? 这情形无疑颇为怪异,但他亦只能道:“许二老爷请讲——” “朝廷正是用兵之际,自是不可耽搁。”许昀一脸明事理地说道:“有无兵符,有秦副将在,便皆可率兵回京,至于兵符,待回到京城之后,家父转醒,再交予陛下也不迟。” 这提议端得是十分配合,十分和气,且契合实际。 又道:“不如就由阁下和秦副将领兵返京——至于家父的身体,郎中也已说了并无大碍,途中只需费些心思照料即可,想来也不会影响赶路。” 越培听得脸色一阵变幻。 就由他和秦副将领兵返京? 这里的他,当真不是出于安抚而被强行捎带加进去的吗?没有兵符,领兵还有他什么事? 更不必说镇国公也要一同回去! 故而这番话乍然听起来并无不妥之处,可却叫人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如此之下,他被撇得当真是不能再干净了……明里暗里在军中根本插不上任何手! ——合着他这就是特意迎镇国公回京来了? 思及此中种种,断不曾料到会是当下这么一幅局面的越培,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偏偏这许家二老爷一副好商好量的模样,叫人全然挑不出半点不是来,便是想要发作也根本找不到理由。 恰是这时,周侍郎开口说道:“依本官之见,这的确也是一个两不耽误的好提议……不如就这么决定了。” ……怎么就是好提议了? 越培看向周侍郎。 却见对方拿满含暗示之意的眼神看着他,道:“如今当务之急,领兵回京向陛下复命才是最紧要的……” 见他眼神,越培心中微动。 没错。 这么做至少能将兵马带回,若一意在此僵持兵符之事,反倒只会拖延时间,或再生出其它变故。 不如就先答应,至于其它,途中再细做打算…… 一番权衡罢,心知现下没有更好的选择,越培唯有点头。 许昀见状便道:“既如此,事不宜迟,不若两日之后动身启程,不知二位大人意下如何?” 越培眉心微动。 还挺着急? 周侍郎已颔首应下:“本官这便命人下去准备。” 说着,看向秦五:“军中之事,便劳烦秦副将和越千总尽快安排了。” 越培:“……” 又被捎带上了? 但前去了解一下军中庶务也是好的。 是以,抬手向秦五道:“秦副将,请吧——” “请。”秦五也显得风度十足。 两日的准备时间,于大军而言,无疑是有些匆忙的。 好在自与丽族休战之后,军中便已着手准备过拔营回京之事,秦五旁的不行,但处理这些军中琐事却因熟稔而自有章程,很快将一切安排整顿妥当。第三日的清早,便率兵按时动了身,只留了小部分人马在后面整顿收尾事宜。 镇国公被安置在舒适宽敞的马车之内,裘神医随行在侧,时刻不离左右。 云六与燕王藏身于众军士中,有秦五的安排与遮掩,并不担心会被人察觉。 行军三日,傍晚时分忽遇大雨一场,难以继续赶路,恰经过一处驿馆,经商议之后,遂决定在此歇息一晚。 大军刚安顿好,雨势便休止了下来。 然而天色已晚,倒也不好再下令动身,且原本途中也是要歇脚的,只当是休整了。 用罢晚食之后,燕王秦五许昀等人,于镇国公屋内围坐说话。 “……近两日来,军中传言颇多。”秦五皱着眉道:“处置了几个可疑的,也下了军令,但也压制不住。” 那些说将军病重的且就罢了—— 更有甚者,竟称将军已经西去,此时不过是将尸身护送回京,为稳军心才不曾对外言明! 若有反驳者,便是一句——若将军当真只是病着,又为何再不曾于人前露过面? 更不必提还有妄图揣测所谓朝政大局之人…… 这其中有居心叵测之人,也有真真正正摸不清状况心生不安者。 许家军纵然再如何英勇,但多是因多年来管治有方,且威名在外,受百姓尊敬之下,人不自觉也会随之认为自己当真英勇非常,作战时便更多了底气与拼搏之力——然而却并非人人皆是清醒睿智,寻常士兵亦多只是普通人而已,听了各路传言难免心有摇摆。 因此谣言愈传愈烈,这般影响之下,竟接连两日都出现了逃兵之事! 可见军心之涣散惶惶…… “无需去想,定是那越培暗中所使的手段,为的是届时于乱中把控军心。”云六思索着道:“但想来无大妨碍,如今只需先压制着,待将军醒来之后,这些谣言自是不攻自破。” “这些谣言的确不必放在心上。”燕王道:“越培此举,不外乎是因为认定了将军断无再醒来的可能,若不然他便只是在做无用之功——可他自见将军以来,也已有五六日,迟迟等不到想要听到的消息,恐怕已对将军中毒之事心有猜测……” 许昀在旁,微微皱眉道:“王爷所言不无道理,且眼下归京在即……” 皇帝从一开始,恐怕就不曾想过要让他父亲活着回来的可能—— 数双眼睛相对,几人心中皆有分辨在。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免费领! 屋外雨水消去,隐隐透着几分灰蓝的夜幕之上不知何时冒出了星子数颗。 …… 子夜过半,风过云销,众人皆已入梦。 正当熟睡的许明时却突然被一阵动静惊醒过来。 正文 523 血光 “公子,快醒醒!” “走水了!” 有仆从急声唤道。 正深陷于梦中的许明时猛然张开眼睛,神思虽还未有完全清醒,但“走水”二字印进脑中,已足以使他出于本能地立即坐起了身来。 窗纸被火光映得通红,烧焦的气味已经钻了进来。 匆匆抓起一件外衣披上,两名随从将男孩子护着离开了卧房。 踏出房门的一瞬,许明时看着前方那处凶猛的火势,连忙问道:“那间房中可有人在?!” “公子无需担心,那不过是一处杂物间而已,并无人在!” 许明时略松口气,旋即有疑惑浮上心头:“既无人住,好端端地怎会突然起火……” 更不必说傍晚时分才刚下过一场大雨,四处尚是湿漉漉的,这火烧得如此之旺,未免叫人觉得透着蹊跷…… 烈火舔过潮湿的屋檐,发出“滋滋”声响,烧焦气混杂着潮湿之物被点燃的浓重气味分外刺鼻,阵阵黑烟升起,熏得人几乎要睁不开眼睛。 那杂物间内虽无人住,但与其它几间房屋相连,加之此处又是许明时的住处,而隔壁院子里住着的则是镇国公,为免火势殃及蔓延,此时护卫士兵们都在忙着提水扑火。 “快!” 看着嘈杂忙碌的院中快步来回的众人,许明时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陡然一变。 这火……怕是有人刻意为之! ——祖父! 男孩子快步下了石阶,奔出了院子。 两名随从赶忙跟上。 许明时显然是欲往隔壁院中而去,然半路却被人拦下。 火光映照之下,四周是透着诡异的橘红。 “我要去见祖父!”许明时认出了靳熠,急忙道:“这场火起的蹊跷,怕是有人故意借此分散注意,欲趁机对祖父不利!” 看着一脸急切的小小少年,靳熠眼中闪过欣慰之色,道:“公子稍安,且安心在此等候便是。” “为何不让我过去?”许明时心急如焚。 “此乃秦副将的交待。”靳熠话中似有所指:“国公身边有秦副将在,公子只需保证自己的安危即可。” 对上这双眼睛,许明时渐渐冷静许多。 他大致明白了…… 纵然极不放心,却也心知此时不是前去添乱的时候。 火光鼓动间,男孩子看向隔壁院中方向。 “怎会突然就烧起来了……” 堂外,一左一右守在门边的两名士兵亦在望着起火的方向。 另一名士兵微微皱眉:“该不会是……” 话至一半,眼神忽地一变。 救火声混杂聒噪,屋顶瓦片发出的声音被遮去了大半,而不过须臾间,便有一道黑影从天而降。 “有刺客!” 士兵高呼一声,拔剑挡去。 来人手持弓弩,飞身而下之时,已连出两枚冷箭朝士兵飞去。 “当心!” 二人便躲,其中一人堪堪躲开,另一人虽不至于伤到要害,却依旧被那小箭擦破了手臂之处。 这疼痛感对于久经沙场的士兵而言并不算强烈,但怪异的是手臂擦伤之后,却有麻木感自伤处快速地蔓延至全身各处! “铛!” 士兵手中长剑不受控制地落地,眼看刺客再次袭来,另一人忙去护住同伴。 而正是此时,“哐”的一声,忽有窗棂被撞开的声音响起! 窗棂一经被人从外面撞开,旋即便有两道黑影鱼跃般跳了进来,二人目标明确,其中一人于黑暗中首先便放出一枚冷箭,直冲床榻方向! 然而那支短箭将将接近床帐之时,却被突然出现的宽背大刀挡落下来—— “何人竟敢行刺将军!”秦五高喝一声,手中大刀带着杀气朝对方攻去。 黑衣人瞳孔一缩,仰身躲避。 “哐!” 那刀将屏风一并带倒,发出一声巨响。 云六也自黑暗中闪身而出,手中长刀砍下其中一人手臂。 这时却又有一群黑衣人自堂外涌了进来! 一番混乱缠斗中,秦五和云六寡不敌众应对不及,叫其中一名黑衣人趁机举起长剑向榻上刺去! 锋利的剑身刺下,却并无接触血肉之感—— 黑衣人当即挑开软被,这才得见隆起的被中竟是两只迎枕! 黑衣人瞳孔中浮现惊诧与恼怒之色,向同伴道:“床上没人!中计了!” 听得这道说话声,秦五与云六皆面露意外之色。 这是丽族语! 这些刺客,竟然是丽族人! “一直有人盯着,许启唯绝不可能离开这座院子!他定还在此处,都给我找!” “今日不取许启唯狗命,誓不撤退!” “杀了这狗贼,死也值了!” 几名黑衣人所言皆是丽族语,语气中恨意颇深,纵然察觉到中计也毫无退缩之意。 说话间,已有数人自窗棂处钻身出去。 云六见状,向秦五示意点头。 秦五当即取出骨哨吹响。 哨声为号,靳熠闻声即会带人将整座院子围起—— 晚间几人同燕王谈及军中流言时,便已经有了防备之心,只是未曾想到竟会来得如此之快,一切就发生在今夜! 而待听闻隔壁院中起火,便立时起了疑,遂将将军转移去了别处。 现下如此安排,刻意松懈防守,则是为将计就计引这些人现身——既迟早要来,不如一招制住,省得再生波折! 而此时蛇已出洞现出真容,那便也没什么好再观望耽搁的了! “这些人言辞极端出手狠辣,无丝毫见势不对而溃逃之意,大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之势,务必要护好将军!”云六向秦五说道。 秦五点头,大步而出。 那十余名黑衣人于院中四处快速游走着,如一条条黑色猎犬在疯狂找寻猎物所在。 突然,有一道丽族语响起—— “人在这里!” 卧房正对面的一间书房中,黑衣人刚冲进去,却又很快飞了出来,发出一声惨叫之余,重重地摔在了石阶之下。 身穿粗仆短打的燕王提剑自黑暗中而出,挡在了门内。 许昀手中也握着一把刀,此时正护在矮榻前,只是他手里的刀是拄在身前的——没别的,老爷子的刀太重,不大能提不动。 这时,已有数名黑衣人嗅着气味找了过来。 正文 524 醒来 , 燕王与赶来的秦五阻挡着招招搏命的黑衣人,在此间隙,靳熠已提着风灯带着士兵围了进来。 “一个都不可放过!全部要活口!” 见得此状,那些黑衣人愈发红了眼一般,竭力拼杀着要闯进书房之中。 其中一人冲在最前面,已逼至隔开内外间的帘栊初,后于燕王手下重伤倒地,胸前的血窟窿中大量鲜血急涌而出,然一双眼睛却直直地盯着那方矮榻—— 旋即,拼力抬起右手。 昏暗中,他手腕上的机关铜镯内竟是弹出一枚长针,随着“咻”地一声不易被人察觉到的轻响,朝着矮榻的方向飞去—— 此时此刻,无人去分神留意一个已经重伤倒地的刺客。 然而那一闪而过的寒光却是折映在了榻前的许昀的瞳孔之中。 他几乎来不及反应那是何物,也没有时间去思考其它—— 脚下便已经直冲着那钢针飞射而来的方向扑了过去。 恐眼力不行,他整个人几乎是以要横倒在榻前的姿势的挡去。 察觉到有利物刺入肩膀的疼痛感发生的一瞬,他微微松了口气——运气不错,挡下了。 但旋即却有剧烈的眩晕感袭来,眼前的一切也很快变得模糊起来。 莫非针上有毒…… 想到这种可能,心底那庆幸之感却愈甚了,老天有眼,他此次的确运气颇好…… 神志将要消散之际,许昀隐隐约约听得有一道声音传入耳中。 “老二?!” “醒醒!” “快请大夫来!” 刺杀之事,同直面对敌不同,讲求的便是趁对方不备一招致胜,速战速决,若一击未能得中,且惊动了对方的人,则占了弱势,成败胜负也就随之注定了。 任凭这些黑衣人再如何不要命,然寡不敌众且在燕王等人早有防备的情况之下,局面很快便被控制住了。 一群黑衣人悉数被拿下,除却几名当场丧命与趁机自尽者之外,尚余了十三名活口在。 算上已经断气的,竟足有二十人之多! 这个人数,无疑是在预料之外的。 燕王与云六已经隐去了暗处,此时站在书房门外清点刺客人数的是秦五,他看着被押着跪在院中的黑衣刺客,冷声质问道:“你们究竟是受何人指使,竟敢闯入驿馆之中行刺!” 那些黑衣人面上尚存不甘,却并不应声。 秦五怒目扫过众人:“我听得懂你们的话,你们是丽族人!说,你们是如何混进这驿馆里的!” 显然有黑衣人听懂了他的话,却只是发出一声讽刺的冷笑。 靳熠来到那人面前,提起对方一只手臂,二话不说举刀便削了下去! 鲜血迸溅,一只带着血的手离开了手臂飞了出去。 “啊!” 战栗着的惨叫声顿时响起,人在剧烈的疼痛之下欲奋力挣扎,然而却被靳熠死死地踩在了脚下。 这些人看起来似乎自认颇有几分血性,而越是这样的人,越是受不得辱。 靳熠看中了这一点,黑靴在黑衣人身上重重碾动着,居高临下地道:“只敢在我朝将军重病之时使计偷袭,丽族蛮夷之地,果然也就这点本领了。” “我丽族士兵,可杀不可辱!”一旁一名左眼处有着一道细长伤疤的黑衣人拿略显蹩脚的东元话愤然道。 “你们是军中之人?”靳熠看着对方:“两国已经休战,你们为何还要偷袭我家将军?” “休战?”那黑衣人咬牙道:“那是王上窝囊!我家大将为丽族而战死,王上却转头递上求和文书……他没胆子替大将报仇,这笔债便由我们来讨!” 听得这番话,秦五皱了皱眉:“你们大将可是金庆?” 黑衣人目露凶光:“我们大将的名号岂是你能直呼的!” 秦五却冷笑一声,道:“我与金庆打过几次照面,他也称得上是个人物,身为一军主帅,战死沙场乃是宿命!反倒是尔等,做了逃兵不说,又在休战之后使如此见不得光的行刺手段,若你家大将泉下有知,只怕是要觉得脸都要被你们给丢尽了!一世威名也要毁在你们手上!” 听得此言,黑衣人脸色红白交加,一时怒极:“你们这群只知愚忠盲从的大庆皇帝走狗,又懂得什么!成王败寇,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废什么话!” “不能杀!” 男孩子的声音传来。 “秦五叔,此人定然还有隐瞒!” 许明时走了过来,看着那群黑衣人,语气笃定地道:“既是丽族逃兵,如何入得我大庆境内?纵然侥幸蒙混入境,一路无通关路引,又是如何跟随至此?更不必提是混入这驿馆之中而不曾被察觉分毫!想必这驿馆之中,定有他们的内应在!” 这时,恰值周侍郎与越培闻讯而来,便将许明时这番话收入了耳中。 听得“内应”二字,周侍郎脸色肃然着走了过去。 看着那被押在院中的一众黑衣人,越培则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没错,必然是有人与之里应外合!”秦五的视线似有如无地扫过越培,而后落在那些黑衣人身上:“若说出同谋者,我可给他个痛快,留具全尸送回故土安葬!” 同为军中之人,他自然清楚这些人不怕死,怕的是折辱,及死后亦无法魂归故里。 那些黑衣人个个已经看清此时的处境,刺杀已经失败,按说继续死守与自己并不相干的同谋者的身份已经意义不大,可众人面上依旧没有太多动摇之色。 秦五隐约猜到了什么,正欲再开口时,只听越培上前说道:“审讯恐怕并非秦副将所擅长之事,不若将这些人交由在下来审问,在下必尽快给许将军讨出一个说法来——” “若果真交给阁下,那老夫岂还有机会得知真相吗?” 这道浑厚冷肃的声音响起,叫四下陡然一静。 越培猛地抬眼望去。 说话之人显然并不是秦五—— 而这般口吻,莫不是…… 越培心下惊疑不定间,只见一道披着氅衣的高大人影被两名士兵一左一右自书房中扶了出来,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当中。 正文 525 拿下 如意事正文卷525拿下秦五退至一侧,分明是抱拳躬身行礼,然而给人的感觉却像是腰板挺得愈直了几分:“将军!” 院中诸多士兵亦立时行礼,齐声道—— “参见将军!” 不过百十人而已,然而这一声却仿佛有千军之势。 “祖父!”许明时大喜不已,快步朝着老人走了过去。 镇国公招手,示意孙儿来自己身侧。 看着这个动作,许明时疾走间,一双眼睛登时红透。 他在老人身旁站定,这一刻只觉得像是归了巢的鸟儿那般安心——祖父醒了,他便什么都不怕了,而纵然这怕从始至终都非是怕死的意思。 “将军醒了?!”周侍郎反应过来,既惊且喜。 然下一瞬,待意识到身边还站着个越培,而自己的表现似乎过于惊喜了之后,便又流露出了几分恰到好处的虚伪之色:“将军能醒来,当真是太好了……” “许将军能平安转醒,实乃天佑我大庆。”越培强压下心中惊异,开口道。 人能拖到现在还有一口气已是古怪至极,怎如今竟还醒了! 镇国公循声朝他看来。 迎上这道视线,越培拱手,道:“下官姓越名培,此番乃是奉陛下……” “老夫方才已经听说了。”镇国公语气尚算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 越培脸色微僵,正欲再开口时,却听老人开口吩咐道:“来人,将其拿下——” 越培猛然抬起眼睛。 要拿下谁?! ——而纵然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所判断的,却已经见有数名应下的士兵朝他而来。 “不知将军这是何意?!”越培按着腰间佩刀,戒备地问道。 “怎么——”老人的声音浑厚而透着威严:“勾结丽族逃兵,火烧驿馆,行刺老夫……这诸般罪名之下,老夫竟拿不得你吗?” “……”面对这突然且直接的发难,越培的眼神剧烈地变幻着,“我虽敬重将军,可却也无法认下这毫不相干的罪名!将军有此言,不知可有证据在” “证据?”镇国公眉头一动,微微转头看向屋内的方向:“方才那名刺客临死之前已经招认是受阁下指使,这便是证据。” 左右相扶的士兵交换了一记眼神。 有……这回事吗? 然而只一瞬,便有了答案——有! “我等也亲耳听到了!”士兵神色肃然而无丝毫破绽。 又有一名士兵立刻将那尸身拖出,道:“正是出自此人之口!” “……”在一旁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的秦五强忍住想要挠头的冲动。 是他没跟上了! 他要这脑子究竟有何用! 看着那被丢出来的尸身,越培的眼神几经震动,暗暗咬紧了牙关。 这假话简直是随口就来! 他安排这些事皆是由手下之人出的面,那些刺客根本不可能知道他的身份,又何来的指认一说?! 且这些逃兵另有家眷在他手中,横竖都是个死,临死前又岂会多言半字? 可这些话他能说吗?! 而在此间隙,那两名士兵已上前将他制住。 “……将军,这必然是污蔑!”越培强忍着吞下苍蝇的恶心感,道:“此番是下官首次来东元,又岂会同丽族逃兵有什么勾结?想来这必是这些刺客眼见刺杀失败,便欲以此来离间挑拨,将军可莫要中计才好!” “污蔑与否,老夫自会彻查,只是指证当前,唯有秉公办事——阁下放心,未真正查实之前,老夫绝不会伤及阁下性命。”镇国公无意多言,径直吩咐道:“将人带下去严加看管!” 秃子头上的虱子,还要找什么证据? 查不查的,也没必要,先将人关起来再说——免得路上再闹出什么烦人的幺蛾子来,磨磨蹭蹭耽误他回家。 看着甚至懒得走太多流程的老人,越培心急之下看向周侍郎。 周侍郎忙看向镇国公道:“将军,这,这其中必有误会啊……” 越培已经被押着被迫强行转过了身。 周侍郎还在道:“越千总断无可能同丽族逃兵勾结,还请将军明鉴!” 被推着往前走的越培一口血哽在喉咙处。 光说有何用……倒是拦啊! 整这几句,搁这儿挠痒痒呢! 堂堂钦差侍郎,强硬出手力保下他又有何难! 直到人被押出了院子,周侍郎口中适才一顿,继而叹了口气,朝镇国公道:“本官相信将军一定会还越千总一个清白的。” 镇国公“嗯”了一声,“这一点还请周侍郎放心,老夫手下从不会冤枉任何无辜之人。” 继而道:“此番前来东元,一路辛苦周侍郎了。” “将军言重了,下官不过是奉旨办事罢了。”周侍郎看一眼院中的刺客,遂道:“将军大病初愈,还需多加保重身体,好生歇养——这些琐事大可交由手下人去做,若有下官可代为效劳之处,将军亦只管吩咐。” 这是客套话,亦是真心话。 镇国公微一点头:“今夜之事多有惊扰,明日还要赶路,周侍郎还请回去歇息吧。” 他如今这般处境,不该牵扯进来的人不必去牵扯。 周侍郎抬手施礼:“下官告辞。” “将人都带下去吧。”周侍郎离去后,镇国公向秦五吩咐道。 “是!属下领命!” 秦五声音洪亮地应下,仿佛接下的是什么了不得的任务似得,然眼睛却是微红——好久没有得将军差使了。 吩咐完秦五,镇国公便转身回了书房内。 “二叔受伤了?!” 许明时跟着走进来,见得躺在矮榻上双目紧闭的许昀,及守在一旁的裘神医,不由一惊。 “是中毒。”裘神医道:“毒针已取出,应当很快便可醒来了。” 许明时还欲再问些什么,忽听有脚步声走近。 转头看去,只见是方才于人前躲避至暗处的燕王和云六。 “将军醒了。” “将军——” 镇国公点头,看向燕王,眼底带着一丝笑意,抬手道:“王爷。” 燕王卸下了心中连日来不曾如何外露的紧绷,此时整个人都松缓下来,询问道:“将军现下感觉如何?身体可还有不适之处?” 镇国公正要答话时,却忽有一道微弱的声音响起:“父亲……” 正文 526 还是活着好 , 镇国公转头看去。 “父亲……您醒了……醒了就好。” 许昀转醒过来,伸出微颤的手,抓住自家父亲的手,有一滴泪从眼眶中滑出。 “……”镇国公强忍住皱眉的冲动。 许昀的目光缓缓转动着,看着房内的众人。 见这么多人都在围着他,遂露出一丝极勉强的笑意:“诸位都来送我了。” 他方才将醒未醒之际,已经听到了裘神医说他中毒的话。 且他自己的身体此时是何种状况他自己再清楚不过。 听得这个“送”字,镇国公眉毛一动,不及裘神医说话,先问道:“既知危险,那还不自量力地挡在我面前?岂不是上赶着找死?” “这是为人子该做的事情……见父亲无碍,儿子便可放心了。”许昀神色虚弱,眼中泪光闪动:“您总说我无用,这次儿子也总算是做了一件有用的事情了……” “有用个屁!老子辛辛苦苦把你养大,可不是要你来替老子挡刀的!不然老子直接生个铁盾不是更好!” 许昀忍不住心生委屈。 他都这样了,父亲怎还不能对他温和些? 而察觉到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心中那不妙的预感愈发强烈了,遂哑声向裘神医问道:“敢问神医……还有多长时间?” 裘神医:“两刻钟——” 两……两刻钟?! 许昀心中一凉……这,会不会太赶了些! 怕是不够他安排遗言后事的! “只需两刻钟,药便能煎好了。”裘神医又道。 “……?”许昀表情怔住。 镇国公甩开他的手,骂道:“瞧你那怂包样!被扎了一针而已,死不了!” “可……不是说儿子中了毒吗?” “是中了毒。”裘神医道:“但并非是什么无解之毒,且毒针取出的及时,因此并无大碍。” 许昀还是不大相信:“那为何我竟觉得浑身疼痛不已,呼吸不畅,且伤口周围隐隐有麻痹之感?” “……”裘神医想了想,道:“应是吓得。” 只能有这么一个解释了。 “一个针眼到你这儿也他娘的成了伤口了?!”老爷子越听越气——他许启唯怎就生了个如此没用的儿子! 许昀神色讪讪,好像的确没那么疼了…… 他这不是头一回中毒,没经验么? 再看面容虚弱的父亲站在那里,而他却躺在榻上,顿觉无地自容,赶忙就坐起身来。 “行了,喝完药就给我滚回去睡觉!” 许启唯懒得再理会次子,对燕王道了句“王爷稍坐片刻”,便单独带着云六回了卧房说话。 裘神医离去后,燕王去了院中等候镇国公。 “二叔——” 屋内没了旁人,许明时凑到榻边,拿感慨的语气道:“这回您知道人还是活着好了吧?” 许昀自嘲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可不是么。 还是活着好啊…… 方才一度当真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时,他当真是怕极了。 也是那一瞬,他突然觉得自己尚有许多事情没做,许多话要说,许多人想见…… “那二叔只当今日死了一回,往后且好好活着吧。”许明时在榻边坐下,拍了拍自家二叔的肩膀说道。 看着侄子少年老成的模样,许昀惭愧地点头。 叔侄二人就这么沉默着坐了一会儿,见侄子没有要走的意思,许昀不禁问道:“不回去睡觉?” “火才刚浇灭,我就不回去了。”男孩子咧嘴冲他一笑,一双眼睛红红的,却满是笑意:“祖父醒了,我也睡不着。” 高兴的睡不着。 许昀也露出笑意。 他也一样。 老爷子醒了,便什么都好了。 不仅是因为老爷子是家中的顶梁柱,更是因为——他们许家人,一个都不能少,缺了谁都不行。 “别说,这倒像是除夕守夜似得。”许昀笑着道:“今晚咱们算是过年了。” 过年时他都不见得能有这般心情—— 而许明时听到“过年”二字,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站起了身来。 “怎么了?”许昀问道。 “我得去写信……将此事告诉许明意!” 许昀听了半开着玩笑道:“信也比咱们早到不了几日,何不到时给你姐姐个惊喜?” “那可不行。”许明时说话间已快步走出了隔间。 这种事有什么好讲求惊喜的,早一刻告诉她,也好叫她早一刻安心下来,这比什么都重要。 外间便有书案笔墨,男孩子铺纸磨墨,迫不及待地落笔。 …… 另一边,镇国公从云六口中了解到了自己中毒期间所发生的大小之事—— 实际上刚醒来时已听秦五大致说过一遍了,至于为何还要再同云六问上一遍,其中的原因也是显而易见的。 同云六交待完了几件要紧之事后,镇国公透过半开的窗棂看向负手等在院中的身影,遂道:“请王爷进来说话吧。” 云六应声“是”,又问道:“天色已快要亮了,可要叫人送些早食过来?” 将军昏迷多日,所食皆是些汤汤水水,腹中必然空极。 镇国公点头:“也好,多备一份,正好邀王爷同我共进。” 云六应下,当即去了。 一口气吃了五屉小笼包,三碗芡实小米粥,并数碟清补时令小菜后,镇国公搁下了双箸,擦了擦嘴,道:“神医交待不宜吃得太饱,且就吃这些先略垫一垫罢。” 燕王默默看着桌上的空碗碟,看得出来,将军的确也是十分克制了。 他早已吃饱了,后面不过是陪着,此时便也放下了调羹。 很快有人将碗碟撤去,换上了茶水。 此时外面的天色已经亮起,只因隔壁院中才刚起了一场火,火势虽已被扑灭,然四下尚有烟气笼罩,故有几分混沌之感。 云六干脆将窗子合上,而后退了出去。 “……我已听我那两个手下说过了,这段时日多亏有王爷在,否则纵然我有命醒来,眼下却只怕已非是今日这般局面。” 军心二字至关重要,在东元时,若非有燕王坐镇,一旦稍有不慎被人钻了空子,必然会生出动荡来。 “将军抬举我了。”燕王笑道:“是将军吉人自有天相,且有贵府许姑娘在京中应对有方,及时送来解药。” 一提到孙女,老人面上便有了笑意:“王爷可是见过我那孙女了?” 燕王笑着点头。 不仅是见过—— 正文 527 替犬子求娶 , “许姑娘不但机敏聪慧,行事果决,眼界见识更非寻常姑娘家可比。”燕王称赞道:“在京中时,我便时常于心中感慨,将军当真是养了一个好孙女。” 对上燕王那双满含欣赏之意,且仿佛还有些……感恩?的眼睛,镇国公虽觉有些古怪,但面上笑意却不禁越发浓了。 他这个人就喜欢听实话! 遂满眼欣慰地捋着胡须道:“倒也不是我养出来的,这丫头的秉性乃是天生如此。” 总之他本人可以谦虚,但关于孙女却不能谦虚,不,是不必谦虚——明摆着的事,谦虚来谦虚去,岂不是睁眼说瞎话,显得他做人太虚伪? 而后便是一句逢熟人便想说一说的:“这丫头可是我家里的福星!” 这次的事情就是个很好的印证——关键时刻,还得靠他孙女。 听得这“福星”二字,燕王笑着点头。 嗯……很快就是他家的了。 “对了。”二人喝了会儿茶,镇国公适才问及正题:“不知王爷此番亲往东元,可是还有其它事?” “是。”燕王放下茶盏,道:“遭刺之后,便始终忧心将军安危,而除此之外,另有一件要事需与将军面谈。” “哦?”镇国公已料到了大致,此时也搁下了茶盏看向燕王。 燕王已起身,深深施了一礼,正色道:“学生欲邀将军共商大事——” “……”镇国公眼神微动,不知是在思量着什么,片刻后,方道:“王爷应当知道,老夫不过只是一介莽夫而已,王爷邀我同行,可担心我反倒会坏了王爷的大事吗?” 燕王闻言却是发出爽朗笑声,含笑反问道:“将军,不会当真有人认为您是莽夫吧?” 若是有,那便必是被将军的外表给蒙骗了。 在他眼中,将军从来不是有勇无谋之人。 只因将军一贯所选的路,及所做的事,皆在遵从心中大义,真正将天下大局放在首位,所谋非一己之私,而是天下福祉——故而才会叫人误解为那是“不聪明”的表现。 “不是莽夫又是什么,且已是个老莽夫了。”镇国公也不禁笑了,二人相视间,气氛轻松,反倒半点不像是正在谋划什么事关天下大势之事。 这让燕王想到了自己幼时及年少时在军营中的那段岁月。 还记得他总是喜欢跟在将军身后,将军有意考验他,再苦再累他也都乐意跟着。 后来将军勉强算是认可了他,商讨对敌之术时也叫他在一旁听着,待再大些,他便与将军一同商议了——那时便多是这般气氛,将军总在半同他说笑,半骂娘间,便将战术给定下了。 将军身上有一种天生的爽快与从容,无论遇到怎样的难关,只要是同将军共事,周围之人都会觉得心中莫名安定许多,周遭的气氛也总会变得相对轻松,足以消解大半不安与悲观。 这是一种说不清的气场,也是旁人所学不来的。 所以,若能有将军同行相助,不仅是幸事,更是一桩乐事。 “并无外人在,不必如此严肃,且坐下说吧。”镇国公抬手示意燕王坐。 燕王点头,依言坐了回去。 “实话不瞒王爷,我在此次领兵出征之前,心中也已对后路有了大致的思索与打算,本也想同王爷好好谈一谈……”镇国公道:“王爷能及时下定决心,也是好事。” 他还算清楚燕王的为人——要燕王做出这种决定,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也一样。 一把年纪了,若不是实在没了法子,谁不想清清静静安安稳稳的? 而若要这么说的话,狗皇帝也当真有本领得很了——逼人造反真他娘的有一套! 燕王应了声:“是。” 所以他才会找到将军。 若换作数年前,他纵然对这一日的到来早有预感,而暗中也并非全无准备,但他绝不会找上将军,结果未定之事,他不能把将军贸然拖下水—— 但现下的局面已是截然不同了,将军已在深水之中,若不反抗,那便只能等着被那只大手溺毙于水中了。 将军的处境如此,而他也一样。 所以,现下不必谈什么为天下百姓而谋这样伟岸的志向,他和将军,眼下所谋只为自救而已。 自救者,挣开脖间要命的锁链,方可谈救天下。 二人于房中长谈许久。 直至有日光刺破混沌,自窗棂的缝隙间钻了进来,落在二人之间的茶几之上。 一壶茶水已经喝尽。 守在门外的人知道屋内正谈事,未经传唤也不敢进来换茶。 直到谈得差不多了,镇国公方才喊了人换一壶热茶。 如此大事,非是一日可商谈透彻的,现下只是定下大致谋划,至于更多的,还需边走边看,依时局变化再行细商。 但有一点是定了—— 这个狗皇帝,他换定了! 实在不行就换一个——这本是他老许家行事的一贯作风。 秦五亲自进来换的茶,换上之后又退了出去——没别的,实在想将军了,就想多在将军跟前露露脸。 “除了此事之外,实则还有一事需与将军相商。”燕王握着温热茶盏,语气里有着一丝笑意:“或是说,需求得将军点头同意。” 镇国公听得十分疑惑。 什么事,竟能叫燕王用上这个“求”字? “王爷但请直言——” “实话不瞒将军,我想替家中犬子求娶贵府千金许姑娘为妻。”燕王含笑说道。 镇国公不由一愣。 因常年也不与燕王相见,许多事情并未有十分清晰地形成潜意识,故他此时脑子里率先的反应是——求娶他孙女?这可不行! “王爷的心意我都明白。”他笑叹了口气,摇头道:“但老夫的为人,王爷也当清楚,非是会拘泥这些形式羁绊的,今日既是已经商定了要共谋此事,便不会再有更改!” 换而言之,根本不必以子女联姻为依托,从而达到使合作关系更牢靠的目的。 燕王闻言只是笑了笑,而没急着接话。 而镇国公的神情却是突地一滞。 不对…… 等等! 王爷哪儿弄来的儿子?! 正文 528 这倒巧了 , “据老夫所知,王爷家中似乎只有一位郡主?” 现生肯定是来不及了——总不能是为了同他结亲,临时认了个义子什么的? 那他可就要劝王爷谨慎考虑了! 到底年纪大了,老爷子的设想下意识地偏向于一些不那么刺激的可能。 “明面上的确如此。”燕王如实道:“实则我这孩子也是刚找回来的,暂时还未认祖归宗对外言明。” 镇国公惊讶之余,便是恍然。 私生的! 偷偷养在外面的! 行啊!这后招儿准备的真不错,至少不必担心子嗣问题了。 镇国公看着燕王,真心实意笑着道:“如此那便恭喜王爷了。” 继而还是说道:“但结亲之事,当真没有必要,正因是彼此信任,今日方才会坐在一起——且在我看来,儿孙自有儿孙福,于亲事之上不宜勉强,老夫就这么一个孙女,只愿她能开心自在些。” 他昭昭的亲事,不该成为任何事情的筹码,这一点是无需考虑的。 燕王却是含笑问:“将军怎知一定是勉强?” 镇国公略品出了一丝不对来。 他的话已经说得十分明白了,按说王爷并非是死缠烂打之人…… 且结亲之事,说得直白些,若此番谋事能成,对他们许家自是益处颇多,王爷有此提议,想来也是为了让他能够安心往前走,可他已经表明态度,对方又何必再多言坚持?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镇国公亦只能笑笑道:“不瞒王爷,我家那丫头,如今已经有了中意之人。” 燕王便问:“哦?不知是哪家少年郎竟有这般福气?” 语落,喝了口茶,姿态闲适。 镇国公心中那奇怪的感觉愈发深重了,但还是如实答了,反正迟早是要抢的,不怕叫人知道—— “说来不怕王爷笑话,正是定南王府的世孙……”吴竣那老东西的孙子。 燕王闻言扬唇,搁下茶盏:“这倒巧了。” 镇国公疑惑地抬眼看向他。 只听燕王说道:“这正是我家那刚找回来的臭小子。” “……?!”镇国公赫然瞪大双眸,脑中一阵轰隆作响,或因身子过于虚弱的缘故,乍然间眼前被刺激得一度发黑——他甚至觉得自己当场就能被送走咯! 莫非是他出现幻听了? 吴家小子……竟是燕王的儿子?! 燕王的儿子怎跑去了定南王府,且做了世孙? 且怎么就这么大了?! 镇国公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乱,不,是相当乱! “阿渊是我和真真的孩子。”燕王如实说道:“当年我请旨应战,彼时尚不知真真已有身孕,而真真早产临盆之际,京中情形复杂且危机四伏,为了保全孩子,便对外只道一尸两命,实则却被岳父带回了宁阳——” 镇国公边听边思索着。 那便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 而吴家那小子恰也正是这个年纪。 况且—— 镇国公不知想到了什么,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怪不得老夫先前便觉得这小子眉眼间同你颇有些神似!” 只是他当时哪儿敢往这上头想?! 若单单只是养在吴家还且罢了,而这可是吴家世孙…… 试问谁会让别姓的孩子承继家业?更何况这是吴家,定南王府! 然而转念一想,他想不到的,旁人自然也轻易想不到,想来这就是吴竣那老东西的高明——呸,狡猾之处了! “将军慧目如炬。”燕王笑着道。 镇国公堪堪从这巨大的震惊中定下心神:“原来竟有这般内情在……不过,此事真相那孩子可已知晓了?” 燕王点头:“也是此次在京中见面之后方才说开了此事。” 孩子很好,也很豁达从容,并未因为被隐瞒至今而生出任何怨言,只是有一点不太好——迟迟不肯喊爹。 镇国公的神思一时有些走歪——原来吴家小子不姓吴,姓谢。 这么一来,他也不必再承受同吴家结亲的矛盾感了! “这下好办了……”老人思忖间,将心里话念叨了出来。 原本还怕吴竣那老东西不同意,打算用抢的,这下人家亲父子俩可都先后表明态度主动送上门来了,不要都不行了。 而这下吴竣虽不做祖父,却仍然还是外祖父,那就依旧得看他这个娘家人的脸色——嘿,做主轮不到那老东西,到时看脸色可少不了他的! 镇国公顿觉通体舒畅。 燕王哪里知晓面前老人的这般‘险恶’用意,只觉得那“好办”二字仿佛别有玄机在,正待问时,只听镇国公笑着道:“老夫的意思是,这两个孩子倒是当真有缘,接下来的事情也就好办了……” “的确有缘。”燕王笑着道:“想当初便是被将军阴差阳错扛回了家中,原是准备拿来给许姑娘冲喜用的,这小子注定就得是将军的孙女婿。” 镇国公听得笑起来。 看着亲家太老爷满意的模样,燕王在心底悄悄松了口气。 原本还担心将军不肯轻易松口呢。 他这当爹的,头一回替儿子办件事,若是给办砸了,回头还当真不知该如何交待。 而现下看将军这态度,也算是旗开得胜了,这儿媳妇应是定下一半了…… 至于另一半——光明正大风风光光将人迎娶过门,就看接下来之事了。 便是为了让儿子成亲,他也得好好干才行。 思及此,燕王心情颇佳。 这世间固然诸多波折磨难,但和气总归还是多于戾气,若用心去看,便不难发现身边有太多值得往前走的理由。 听着房中不时传出的爽朗笑声,秦五拦下了走来的士兵,问道:“何事?” “启禀秦副将,周侍郎使人来问,原定今日继续赶路,然考虑到将军初愈,不知是否需要在此多歇养几日再行动身——” 秦五听了这话,遂叩响了房门。 “进来。”屋内传来老人的声音。 秦五推门而入,将士兵的话转达。 “不必。”镇国公起身道:“老夫的身体没有妨碍,传令下去,按原计划即刻动身!” 该谈的都谈罢了,而现下于他而言最重要的是昭昭还在等他回家,他这当爷爷的,可不能让孩子久等。 正文 529 豺狼 “是!”秦五应下,立即让人吩咐了下去。 “将军既要动身,那今日便与将军在此别过了。”燕王随之起身,抬手向镇国公施礼。 他这些时日之所以一直守在将军左右,并非是自身清闲,相反,他在此每多耽搁一日,被发现的可能便越多一分,且密州那边,还有的是事情需要他去处理,以及准备。 而现下见将军已经平安醒来,他自然也就可以放心地回去了。 镇国公自也不可能在此等关头出言挽留,点头,拱手道:“王爷一路当心。” “将军也要保重,我在密州恭候将军佳音。” 二人一同跨出了前堂,这时燕王的随从快步而来,手中捧着一只匣子。 燕王这才想起:“险些忘了,昨夜我手下之人已将这灵樗芝自北漠取回,此乃可解将军所中之毒的一味稀药,虽是迟了许多,已无大用处,但留着给将军补身子也是好的。” 北漠王看到他使人带去的书信之后,遂命人于族中悬赏打听此药的下落,倒也果真寻到了一株。 但寻药也不是立即便能寻着的,如此前前后后耽搁了七八日之久—— 好在将军的毒已经及时解了。 镇国公示意秦五将匣子接过,点头道:“王爷为我的事情费心了……” 药虽迟了,但心意未迟。 而这味药既是从北漠王那里得来的,那么燕王此番少不得要欠下北漠王一个人情,毕竟天下没有平白无故的相助,尤其是身处高位者。 不过,现下这般关头……欠人情,倒也未必全是坏事。 对方愿意让你欠下这人情,那至少是无太多强烈的对立之意,亦是一种间接的示好。 而北漠与密州相邻,若王爷他日举兵,即便不谈助益,只要给出的条件适宜,至少可保身后无忧…… 这一点,无需他来提醒,王爷自然也是能想得到的。 “将军无需同我客气。”燕王再次施礼:“定辰便先行告辞了。” 镇国公看向秦五:“去送一送王爷,切记要当心些,莫要被人察觉。” “是!属下遵命!”秦五声如洪钟,精神振振。 镇国公却听得倍觉聒噪,皱眉呵斥道:“老这么一惊一乍地干什么?” 这货搁他耳朵里敲锣呢! 秦五闻言挠了挠头,“嘿嘿”笑了几声。 能被将军差使,他高兴嘛! 秦五将燕王主仆自驿馆后门处送了出去。 燕王上马,朝秦五拱手示意罢,遂策马而去。 雨后天霁,晴空高阔,道路两侧垂柳如新,绿茵漫目,金色朝阳洒在微湿的青砖地上,马蹄便踏着缕缕金光一路往北。 周侍郎一行人也很快收拾完备,动身继续赶路。 秦五骑马在前开路,镇国公倒也未有逞强,不必许昀和许明时来劝,便已自行坐进了马车里——大事当前,理应要养精蓄锐,此乃再浅显不过的用兵之道。 一行车驾人马,浩浩荡荡朝着京师的方向而去。 …… 五日之后。 已进子时,一人一马在禁宫前被侍卫拦下。 “我有急事要禀明陛下!”那人翻身下马,一身黑衣风尘仆仆。 说话间,取出怀中令牌示于两名侍卫面前。 两名侍卫互视一眼,立即打开宫门放了行。 然内宫之中不可纵马的规矩破不得,那黑衣人就此弃马,疾步奔行,持令牌一路无人敢阻。 “陛下……” 养心殿内,庆明帝早已歇下。 镇国公之事结果已经明朗,再有国师所炼制丹药的确有效,近来大大地减轻了头痛症的发作——如此种种,让皇帝的心绪得以稳下许多。 直到此时李吉在龙榻旁将人轻声唤醒。 庆明帝睁开双眼,殿内烛火虽只留了一盏,却依旧刺得叫他皱眉:“……何事?” 再看向窗外,尚是夜色昏沉之际,这般时辰将他喊醒—— 庆明帝神思回笼,心中烦躁不已,莫非哪里又出了暴动之事? “回陛下,有急报。”李吉尽量细声,但眼底已隐隐有不安之色在涌动:“似乎是从东边回来的……” 报信之人一连不知赶了几日的路,如今跪在外殿瞧着已像是起不来了,着急成这般模样,恐怕不会是什么太好的消息…… 庆明帝也意识到了不寻常之处,立即起身披衣,大步朝外殿走去。 “参见陛下……” 那黑衣人将头死死叩在地上不敢抬起。 看这俨然是请罪的姿态,庆明帝已是皱起了眉:“有消息?越培可已顺利拿到兵符带兵动身回京了?” “回陛下,越千总已在回京途中……一并赶回的还有周侍郎与镇国公……” 什么叫一并回来的还有镇国公? 庆明帝微微眯起了眼睛,其内皆是寒意:“是人还是尸体?” 早已有病重的消息传了回来,按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熬得到现下…… 然而,却听那黑衣人答道:“回陛下,镇国公随大军离开东元城不过数日,便已于途中转醒……” “什么?!” 庆明帝神情巨变。 转醒?! 许启唯竟没死?! “那兵符呢!”他脸色沉极,急忙问道:“越培可拿到兵符了!” “回陛下,还不曾……” 黑衣人额头死死贴着光亮冰凉的金砖,声音紧绷而颤颤:“且越千总刺杀镇国公之举未成,已被镇国公命人看押了起来,现下正往京城赶回……” “……”庆明帝瞳孔震动,面色铁青着,几乎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一群废物……竟连一个将死之人都拿不下吗!” 在许启唯病重的消息传回京中之后,他便已经认定这计划必是万无一失了…… 可现下却来告诉他,许启唯醒了!兵符也没拿到! 且许启唯竟抓了他的人,这是要干什么! “他身中无解之毒……怎么可能还活着!”皇帝此时的眼神像极了一头狂怒之余却又有恐惧自心头渗出的豺狼。 “小人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知镇国公身边跟着一名来历不明的医者……” 什么医者能解无解之毒! 难道是乔必应配制的毒药有问题?! 或者根本是下毒的过程中出了叛徒?! 正文 530 软肋 , 一个个猜测与疑心接连冒出来,脸色青白交加的皇帝闭了闭眼睛,紧紧咬着牙关。 不行…… 他不能就这样等着许启唯回京! “传夏廷贞进宫见朕……”皇帝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战栗着。 他一定要赶紧想出应对之策! 李吉赶忙应下,快步退至殿外,将此事交待给了一名内监。 “此时去请夏首辅进宫?”那内监有些讶然。 这般时辰,宫门都落了锁了。 李吉瞪他一眼:“不然你明年再去?” 夏首辅若再不来,皇上自个儿怕是要疯! 内监缩了缩脖子,忙道:“小人这便去。” 李吉便摸出腰牌丢给了他:“快些!” 内监应“是”,赶忙去了。 见李吉折返回殿中,守在外面的小晨子一双眼睛动了动。 夏廷贞很快赶来了宫中。 “许启唯没死……”庆明帝已穿好了衣袍,此时坐在内殿一把梳背椅中,一只手搁放在肘边茶几之上,五指紧攥着,手背上可见道道青筋鼓起。 闻得此言,纵是一贯波澜不惊的夏廷贞亦是目露惊色。 “陛下,因何会出现此等变故?消息可属实?可有人亲眼见到了许启唯?莫不是许家人刻意放出的假消息——” “消息断是假不了……因为人非但没死,还下令将越培看押了起来。”庆明帝自唇齿间挤出一声冷笑:“朕也想知道原因——本该死得透透的一个人,为何竟会‘死而复生’!他抓了越培,那便是摆明了立场要造反了!” 夏廷贞微微皱眉:“陛下稍安……请容臣先仔细问清经过再下定论不迟。” 遂看向那跪在地上的黑衣人:“镇国公抓了越培?” “正是……”那黑衣人早已是脸色唇色皆惨白一片,仿佛是竭力强撑着才未有昏厥过去,他将那晚驿馆刺杀之事的前后经过一一讲明。 夏廷贞听了,思索着道:“依老臣来看,镇国公既未杀越培,便谈不上造反之说——且如今他尚有家眷在京中,想来也断不敢轻举妄动。” 庆明帝紧紧抿着铁青的唇。 夏廷贞继续讲道:“越培行刺杀之举,镇国公并无确凿证据,因而此事尚有洗脱的余地在,纵然镇国公欲讨个说法,一个越培,也够用了——这层窗户纸,想来他许启唯也不敢轻易捅破。” 越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承认是得了谁人授意的。 只是可惜了这样好用的一颗棋子,还未真正派得上用场便折在了此事之上。 “依老师之意,事到如今朕还要安抚他,与他粉饰太平吗!”庆明帝勃然大怒道。 夏廷贞垂眸:“下毒未成,刺杀已然失败,此时再想于其回京途中下手已是不可能之事,既已到了这一步,那便只能想办法先将其稳住,再做其它打算——” “稳住?”庆明帝满目冷意,他想要的是让许启唯死! “若不将其及时稳住,依许启唯的性子,鱼死网破也是有可能的事情。而当下这般时局,着实不宜再有此动荡,否则纵然拿下许启唯,也必会让朝廷元气大伤,是以此事只可智取。”夏廷贞道:“还望陛下务必以大局为重,且忍一时之怒。” “……”庆明帝紧紧握着拳,寂静的殿内甚至可清晰地听到他因心中怒气翻腾而粗细不匀的呼吸声。 如此静默许久,他方才开口。 “那老师说,现下朕应当怎么做——” 他历来不会尽信任何人,但此时此刻,纵然再被怒气如何冲昏头脑,却也还分得清夏廷贞话中利弊真假。 “现下虽尚不知许启唯是何态度,但陛下理应要早做防备。”夏廷贞定声道:“可先制其软肋,而后再以此软硬兼施——” “软肋?” 庆明帝眼神微动,脑海中闪过一道身影。 没错…… 他怎将这个给忘了? 到时不必说是稳住许启唯了,甚至借此收回兵符或也不是全无可能…… 殿内交谈声低低,守在殿外的小晨子未曾能听到半字。 不多时,先前那进去的黑衣人被抬了出来,看起来似乎已无气息。 “皇上此法可行,且称得上是一个长久之计。”内殿之中,夏廷贞认可颔首。 对策大致已经定下,庆明帝冷静下来,心下也略定一二。 “臣倒突然另想到了一点可疑之处——”夏廷贞继而说道:“臣记得镇国公所中之毒,本该无解才是,纵然有法可解,必也是九死一生——其身在东元那等偏远之地,又怎会如此顺利便解了毒?” “朕也觉得他太过走运了些……老师莫不是疑心乔必应所制之毒另有蹊跷?” 可他怎么敢? 且一个常年被囚禁在那等暗无天日之处的废人,又有什么原因会选择在毒药上动手脚? “臣并非是怀疑乔必应,此前从传回的密信来看,镇国公的确是已经中了毒,且性命几度危在旦夕。”夏廷贞道:“想来之后的确是有高人出手解了此毒,但臣认为,这高人的出现必非偶然——” “老师的意思是……有人知道了朕的计划,因此提早有了应对?”庆明帝眼底冷意涌动。 “没错,且臣方才刚想到了一件可疑之事,不知同此事是否有关连在——” “还请老师直言。” “臣还记得,前段时日国师曾以炼丹为由,向陛下讨要过一味名叫灵樗芝的药材。” 庆明帝点头:“是有此事。” 那丹药他一直在服用,效果颇佳。 “而那之后据臣偶然所知,这灵樗芝不仅是一味补药,更有可解奇毒之效——” “可解奇毒?”庆明帝眼神微变。 夏廷贞道:“起初臣也并未在意,但现下想一想,却觉蹊跷颇多。譬如此药异常稀奇,可偏偏国师来找,宫中恰巧便有,陛下是否觉得此事有些过于巧合了?” “……”庆明帝思索着皱眉。 夏廷贞继续说道:“而国师前来讨药的同一日,臣离开养心殿之后还曾撞见过一件略显异常之事,是同玉坤宫有关——” 玉坤宫? 皇后? 庆明帝眼神微凉,缓声道:“老师不必避讳什么,若察觉到了可疑之处,只管直言便是……” 正文 531 辨药 “是。”夏廷贞这才说道:“那日臣自养心殿离去后,偶遇一玄清殿的道童行色匆匆,据那道童言,是奉国师之名前往玉坤宫向皇后娘娘送安神香丸,答话间神色似略有些可疑……臣正欲试探之际,却因太子殿下恰巧出现而耽搁了——” 庆明帝已是皱起了眉。 “彼时臣亦未有过分留意此事,然而那时镇国公‘重病’的消息不过刚传回京中,倘若大胆设想一下,当时是有人将这药材设法送出了宫去,于时间上倒是说得通的……” “照此说来的话……皇后与国师,竟都有嫌疑?”庆明帝说话间眼神晦暗不明,深不可测。 “皇后如何,臣不敢妄言。”夏廷贞面色平静:“但国师那日前来讨药,无论是时机还是其它,的确都过分巧合了些——” 庆明帝闻言却突地笑了一声。 真若论起和许家的关系,他的皇后可是要比国师来得可疑太多了! 吴家不好说,但皇后的心,恐怕还在许家人身上…… 有些事情他并非一无所知…… 但倒也不曾因此生出什么醋意或是愚昧的嫉恨……他反而觉得十分解气! 犹记得那种可以掌控一切的感觉在那之前是他从未有过的——百年世家又如何,两情相悦又如何,最后不是还得乖乖奉旨进宫吗? 他当初之所以求娶吴家女,为的不单是想要将吴家同自己绑在一起,更是不能坐视吴许两家结亲—— 吴家的确将女儿送进了宫,可他的目的却并未达到,因为事实证明,纵然是嫁了个嫡女过来,吴家也依旧姿态极高,全然不曾将他放在眼中! 反观他待皇后,这些年来百般爱重,可谓是给足了她一切他所能给的体面! 若她如表面这般安分守己且罢…… 而倘若当真胆敢暗中同他作对、敢背叛他的话……他也绝不可能再留着这贱人! 皇帝眼底一片阴鸷之色:“此事朕定会彻查……” 如此复又谈了一刻钟余,夏廷贞适才请辞而去。 殿外夜色仍旧深浓。 夏廷贞刚步下石阶,便见一名太医迎面而来。 郑太医驻足行礼:“夏首辅。” 夏廷贞微一颔首,并未停留。 皇帝此时请太医前来,原因显而易见。 若真能查到些什么,自是再好不过——即便丹药没有问题,可国师背后究竟靠着何人,皇帝若有心去深挖未必就一丝蛛丝马迹都查不到…… 如果能将这玄清道人和纪修就此彻底除去,也可解他一块心病。 而纵然是到不了那一步,皇帝什么异常都不曾查到,玄清道人日后也注定再难得皇帝重用了……须知这位陛下的疑心症早已病入膏肓,近日更甚,但凡是于己身不利之言,一旦听了便就真正刻在脑子里了。 “不知陛下深夜召微臣前来,可是龙体有何不适之处?” 殿内,郑太医躬身行礼罢,正恭谨关切地询问道。 不表现的恭谨关切些也没办法,毕竟总也不能说:大半夜的不让人睡觉烦不烦? “朕无碍,之所以请郑太医过来,是有一物想让郑太医看一看。”庆明帝说话间,一名内监已捧着只巴掌大小的五角绣祥云锦盒来到了郑太医面前。 “郑太医也是太医署里的老人儿了,这丹药中都有些什么药材,还请太医替朕仔细辨认查看一番。” 竟是要让他验药? 郑太医边应“是”,边接过锦盒。 棕色丹药嗅之气味无异,碾碎后更有淡淡幽香传开。 “回陛下,此丹药并无问题,所用多是如天麻,白芥子,香附,老参等活血温补之物。” 他若没记错的话,这丹药应是国师前不久刚炼出的那一炉,而早在那时已经送去过太医署验看过了,若不然也不可能会送到这养心殿来。 “没有其它吗?”庆明帝眼神不明地问道:“朕想知道这丹药中,是否有灵樗芝一物——” “灵樗芝?”郑太医几分讶然,几分不解,却终究也只是摇头:“陛下有所不知,丹药不同于其它,由于炼制时间过长,药材相融之下,并非样样都可辨认清楚……至于陛下口中的灵樗芝,微臣并未曾亲自经手用过,并不清楚其药性,便更加是无从辨认了……” 不过……陛下想知道丹药的配方,何不直接去问国师呢? 而他若看一眼就能知道全部配方的话——有这空手鉴秘方的本领,他还有必要呆在这宫里担惊受怕? 庆明帝却仍不死心:“太医署中,都有何人曾用过这灵樗芝?” “此药虽是大补,但药性也颇为特殊,寻常不可随意取用……如今这太医署中,微臣倒没听说有谁用过……”郑太医思索着,道:“真说起来,只记着初进太医署时,曾得见乔太医拿来替先皇配制过补药,不过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位彼时名声大噪,于太医署中风头无两的乔太医,也早已不在人世了——那样的奇才,怎就那般想不开呢? 乔必应? 庆明帝眼神涌动—— 是了,他或许是该请乔太医来一趟了…… 丹药中有无灵樗芝无从辨认,可亲手配制的毒药,是否需要拿灵樗芝来解,他总该是最清楚的…… 郑太医离开养心殿后,悄悄抹了把冷汗。 大半夜的不睡觉跟丹药较劲—— 总觉得陛下的精神状态日渐堪忧…… 而郑太医离开后不久,一口漆木箱子被平稳地抬进了养心殿内。 看着那被两名侍卫抬进殿中的木箱,小晨子心中暗暗一紧。 又是这口箱子…… 从前他不知这箱子里装着的是何物,但自从得知了暗庭里的确藏着那样一个人之后,心中便也随之有了答案。 尤其是从方才那名自殿内而出的内监离开时算起,再到这口箱子被抬来,这中间的时间,恰足够去往暗庭一个来回…… 那条路他暗下跟过,也独自走过,绝不会估算错。 而皇后娘娘曾交待过,若再见有疑似之物被抬进养心殿,需得及时传信去玉坤宫。 娘娘还说过,那位被藏在暗庭里的人,若再次被皇上召见,多半会有危险…… 正文 532 诈 他听得出来——娘娘想保下此人。 小晨子敛目凝神留意着殿中有可能传出的动静。 身上罩着件黑色斗篷的人被从箱中抬出,匍匐在地向庆明帝行礼。 “参见陛下……”那声音干哑之中透着一丝麻木感。 庆明帝朝那地上的人看过去:“乔太医可知朕请你前来,是为了何事吗?” “小人不知。” “不知……”庆明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眼底含着审视之意:“那你可还记得,先前朕曾命你配制过一副无解之毒?” “小人记得。” “那你告诉朕,为何中毒之人竟没死?” “陛下,这不可能……”乔必应始终维持着匍匐叩首的姿态,一直不曾抬头,叫人看不清分毫神态,只听得出此时的语气略显惊异。 庆明帝面色渐寒:“你只需告诉朕,那究竟是否当真是无解之毒!” “回陛下……”乔必应语带畏惧地答道:“那毒的确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无解,陛下曾有交代,需无色无味,不易被人察觉诊出,如此之下,局限颇多,便不可能配得出真真正正的无解之毒,但解毒之法极为棘手繁杂,这普天之下可解此毒者恐怕也只那么一两人而已……” “一两人……”庆明帝几近是咬牙切齿。 可这样的好运气,偏偏让许启唯撞上了! 真是运气太好,还是他身边出了叛徒,且不止一个…… “不知乔太医这段时日,可曾私下见过什么人,或是将这解毒之法告知过何人吗?”庆明帝定定地看着乔必应,烛台将他的身影投在身后,那黑影笼罩之下,使他像极了一头仿佛下一刻就会冲上前将人撕碎的巨兽。 “小人岂有机会又岂有道理这么做!”乔必应身形一僵,颤声道:“小人所图不外乎是家中妻儿平安而已……岂敢有二心!” 庆明帝就这样紧紧盯着他,直到他额角落下簌簌汗珠。 “朕也是这般想的,故而才会耐心听乔太医解释……”皇帝再次开口,声音突然和缓许多,只是无论怎么听都还是叫人觉得毛骨悚然:“可乔太医误了朕的大事,也是事实,而朕一贯赏罚分明……乔太医朕是舍不得罚的,思来想去,便只能是乔太太了。” 乔必应猛然抬起头来。 “陛下……此乃小人的过失,还请陛下责罚小人!听闻我那家中老妻近年来已是体弱多病,还请陛下饶她一条残命吧!” 说着,重重地叩下头去。 庆明帝似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已经晚了,朕命人喂乔太太所服下的正是乔太医所配制的那味毒药——可解者一两人而已,想来乔太太就未必有这等好运气了。” 乔必应脸上血色褪尽,身形亦是僵住。 妻子服下的,是他所配之毒?! 皇帝为何这么做? 当真是为了给他惩戒,因许将军得救而迁怒于他,还是说……想要借他妻子的命,来试探什么? 他所知道的消息太少了,便是许将军得救这一条,亦是从皇帝的态度中所推测出的! 而无论如何,他现下唯有不停磕头求着皇帝开恩,再三保证日后定会更加尽心做事。 一记记头磕下去,面前的金砖上很快沾染了血迹。 庆明帝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良久后,才似心软了般开口说道:“好了……朕也并非赶尽杀绝之人,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怕乔太医暗下同朕离了心,想要让乔太医借此事长个记性罢了。朕既已知此毒可解,那便是留了余地的——” 说话间,向李吉吩咐道:“取纸笔给乔太医吧。” 乔必应叩头的动作顿住,有些怔怔地抬起头,那张脸上此时已是血泪混杂。 庆明帝似看得颇为不忍:“乔太医将解毒方子写下,朕这便叫人去替乔太太解毒——” 若乔必应当真已经与人暗中勾结,恐怕不会轻易说出真正的解毒方子,这一点,他不得不防。 “是,是!多谢陛下!” 乔必应连忙叩谢,一把夺过内监手中纸笔,手下蘸墨,写得又急又颤。 然而写到最后,却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握笔的手一顿,脸色煞白地摇着头,喃喃道:“来不及了……这味药怕是来不及去找……” 庆明帝微微眯起眼睛:“这一点乔太医不必担心,普天之下有什么药是朕找不到的吗?” 说着,示意内监将方子收起。 内监遂将那字迹有些潦草的方子呈了上去。 庆明帝的眸光在纸张之上一寸寸移动着,他对药理一窍不通,不知这些药材为何物,但有一点他很确定,这上面根本没有灵樗芝三字…… 他抬眼看向乔必应:“解此毒所需药材,乔太医是否已尽写于此上了?” “是……陛下,那最后一味名为火莲的药,极为难寻,小人也只是少年时游历至丽族境内见过此药……短时日内京城怕是未必寻得到!”乔必应因不安而脸色不停变幻起伏。 “火莲?丽族?”庆明帝神情陡然一变。 莫非可解此药的药并非是什么灵樗芝,而是生长于丽族的奇药?! 若果真如此,难怪于东元城毒发的许启唯会得以顺利解毒! 是乔必应得知了镇国公要征讨丽族的消息,所以刻意提早在毒药里做下了这等手脚? 的这个猜测不过一瞬间便被庆明帝否定了——不可能,他命乔必应配制毒药之事甚至在许启唯动身之前,莫要说乔必应了,纵然是皇后也不可能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那便只能是凑巧了吗…… 许启唯没死是因占了天时地利,皇后与国师与此事并无关连? 庆明帝眼神几度翻覆,看着无措狼狈全然不似作假的乔必应,突地一笑,道:“乔太医别担心,朕一定会命人找到此药,替乔太太解毒的。” 乔必应面上依旧恍惚怔愣,仿佛已经不敢报太大希望,却还是颤颤叩首:“是,多谢陛下……” 庆明帝紧紧攥着手中的方子,声音凉凉地道:“来人,送乔太医回去吧。” 两名宫人无声上前,将人如同物件儿般装进了漆木箱中。 “安排下去。”庆明帝站起身,手中纸团丢在脚边:“此人,不能再留了……” 正文 533 靠得住 , 若此人当真在他所不知道的时候与他人有了勾连、同许启唯解毒之事有关的话,那方才之言,定全部都是假话! 而纵然尚有另一半可能在,或只是他疑心过重,但乔必应不同于其他人,对方所知道的那些秘密,注定了让他不可能为此冒一丝风险—— 再好用的刀,可一旦有了威胁到了主人可能,那便也只能丢弃了。 李吉应下,缓缓退了出去。 看着离开养心殿的李吉,小晨子心口处一阵快跳。 有什么事情是需要吉公亲自交待安排的? 一则可见此事必然要紧,二来则是不欲被太多人知晓…… 眼前闪过前脚刚被抬走的那口木箱,小晨子忽而捂住腹部,忍耐着低声道:“小圆子,我肚子实在疼得厉害,还有半刻钟便有人来同咱们换值了,你替我看着些……” 他一贯擅与人交际,那被唤作小圆子的内监看一眼左右,遂点点头,小声说道:“快去吧,当心吉公刚出去,别被他给撞见了……”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是人都有三急,这点小忙不算什么,更何况小晨子也常帮他。 小晨子连连道谢罢,放轻脚步躬着身子垂首疾步去了。 待溜出了养心殿,便顺着无人小径快步跑了起来。 半刻钟不算久—— 但若当真有性命之危,一眨眼的工夫那都是关乎着人命的! 小晨子一路跑到了玉坤宫,守在通往花园后门处的门房是个早年犯了错被发落在此看门的老太监,此时正在门房内扯着呼,听得门被人晃响,遂惊醒过来,忙披衣起身,趿拉着鞋子出了屋子。 “谁?” 老太监隔着门板试探地问道。 “窦爷爷,是我!” “小晨子?”老太监略略一惊,忙掏出腰间挂着的钥匙将门打开:“怎这个时辰过来了!莫不是出什么事了?” “娘娘先前叫我盯着的事有动静了,便还需立即同娘娘禀明……”小晨子气喘吁吁。 “这个时辰娘娘早歇下了……”那老太监皱着眉,思索着道:“你等着,我想法子告诉阿姜一声!” 小晨子是个知轻重的,断不会为了小事大半夜前来。 知他口中的阿姜便是娘娘身边的姜嬷嬷,小晨子忙不迭点头——窦爷爷甚至还同他私下说过,等来日局面允许了,他和姜嬷嬷便收他作义子,一家三口一起过日子……只是这说法似乎只是窦爷爷一厢情愿,姜嬷嬷看样子并不搭腔,甚至还想叫窦爷爷滚。 老太监快步去了,小晨子心焦不已地等在原处。 好在皇后很快便到了。 今晚身边守夜的是可信之人,否则此这般时辰起身外出也是不易之事。 “……最先是来了个报信的黑衣人,似乎是从东边回来的,不知是带回了什么消息,皇上为此颇为震怒,立时请了夏首辅进宫……” 小晨子将今夜养心殿内发生的事情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包括宣郑太医前去,及那口可疑的箱子。 皇后因思索而紧紧皱起的眉,却又突然舒展开。 东边带回来的消息,惹了狗皇帝震怒?又连夜召了夏廷贞进宫? 想来那必然是国公化险为夷了! 国公既已无碍,他定然也是安全的…… 如此她便可以放心了。 但乔必应那边…… 皇后的眼神一时间反复着。 若国公脱险,依狗皇帝的德性即便不去疑心乔必应,定也会因此迁怒……盛怒之下发起疯来,只怕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这种可能,早在之前阿渊送进宫中的那封密信里,便已经提到过了,故而她才会让小晨子务必多盯着些。 而真到了这一步,救是不救,却仍旧是个问题…… 人既是被送回到了暗庭中,那么依皇帝的作风,定不会拖延太久,多半就是要在暗庭里下手了——一个被囚于暗庭内整整十八年的人,若就此隐秘地死去,甚至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皇后十指拢起,脑海中闪过种种利弊。 就在小晨子欲出声询问该怎么做时,只听皇后开口道:“姜嬷嬷,挑几名好手前去暗庭随机应变!” 姜嬷嬷不由一惊。 “娘娘……”这是要直接抢人不成? 皇后打断了她的话:“我自有分寸,此事不可耽搁,快去安排,无论如何务必要保住乔必应的性命!” 乔必应不能死—— 此人身上的秘密恐怕不止是阿姐之死的真相…… 如此至关重要、甚至是仅存的唯一线索,她若眼睁睁看着被皇帝毁去,而什么都不做,那她这些年在宫中的百般忍耐究竟有何意义?——她若只是为了保命而已,当初便也不会选择进宫了! 若蛰伏的意义不在于有朝一日干点什么有用的事,那试问她还累死累活蛰伏个什么劲儿啊? 姜嬷嬷虽心中百般不赞成,但仍是奉命去安排了。 “暗庭里的那个小杰子,可还算靠得住吗?”皇后转而向小晨子问道。 小晨子同小杰子一直暗中保持着联络这一点她是知道的。 动用侍卫去救人乃是迫不得己的下策,也是最冒险的,若有其它选择,那前者她便只打算做个备用之策—— 一点险都不冒是不可能的,但还需尽量降低。 “小杰子……”小晨子眼睛转了转,似乎是明白了皇后的用意,当即点头道:“靠得住!” “那好,你按我交待的去办,到暗庭后,先同姜嬷嬷安排的人碰面,再去寻小杰子……” 小晨子认真听完之后,片刻没有耽搁地离开了玉坤宫。 这是他第一次对娘娘撒谎。 小杰子虽打听消息很用心,但不外乎是被喂熟了且想继续被喂着而已,若说靠谱于否,那显然是不靠谱的——这厮做事固然可以,有股子小聪明和机灵劲儿,但若一旦被抓住了,两鞭子下去恐怕就全招了。 但小杰子纵然招认,也只会招出他来,而不知他究竟是在替谁办事——换而言之,小杰子虽不靠谱,但他靠谱就行!他靠谱,那娘娘这法子就能用! 他知道是他擅作主张了,但他同姜嬷嬷一样,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愿叫娘娘动用那些侍卫去冒险。 那些人同他不一样,关键时刻可是能保娘娘性命的! 正文 534 不想死 , 小晨子脚下跑得飞快,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 乔必应被送回暗庭时,暗室中已有人在等着他。 他有些费力地支撑着身体在矮榻上坐下,看着摆在面前小几上的饭菜,问道:“这个时辰送的什么饭?” 那给他送了整整十八年的饭的老太监此时坐在他对面,有些叹息地笑了笑:“本是不允的,塞了些银子过去,便也给了我几分薄面……” 说话间,抬手提起酒壶,将酒杯斟满。 他斟了两杯酒。 乔必应垂眸看去,只见碗筷亦有两副。 小几上搁着的是老太监提来的风灯,火光将暗室映照得影影绰绰。 乔必应取出火折子,点燃了手边的油灯。 老太监看了一眼,没有在意。 “十八年了,这好像还是咱们俩头一回一起吃顿饭,只可惜我也拿不出什么像样儿的好酒来……”老太监握起酒杯,声音低低像是自语:“等下回,咱们去宫外吃酒去,听说有个叫状元楼的去处甚好,酒好菜也好……” 下回—— 乔必应也拿起酒杯。 是下辈子吧。 “状元楼我去过的。”他说道:“酒菜的确颇好,乃是京中一绝。” “这么多年了,还记得?” 乔必应点头“嗯”了一声。 “你既是路熟,那你带着我去……”老太监举起酒杯,哑声道:“来,饮下此酒,好好睡一觉……” 乔必应看着杯中酒,却是微微摇头:“可我还不想死。” 尤其是近来,在同外界有了接触与交汇之下,他渐渐有些贪生了。 再有便是今晚在养心殿里的那张药方—— 他恐皇帝蓄意试探,不愿暴露镇国公之事,怕牵连到添儿与皇后,这才临时选择改了药方中几处关键的用药,而若他妻子当真身中此毒,那他更加不能于此时死去…… 老太监微叹了口气:“这可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且饮下吧,往后也不必再受此煎熬了。” “不,我与你不同。”乔必应搁下酒杯,道:“我还有事情未做完。” 见他放下酒杯,老太监眼底闪过一丝悲凉的无奈之色:“你我也算相伴一场,何必非要如此……” 说话间,亦将酒盏放回,却是自一旁的食盒下摸出了一物—— 刀刃微弯的短刀闪着锋利的寒光。 老太监看似年迈,动作却灵敏,握着短刀起身之际,已倾身隔着窄几伸手将乔必应按在了矮榻之上。 乔必应却未有挣扎。 论起力气,他残废之身自是无反抗的余地。 但老太监却未能从其眼中看到一丝坐以待毙、亦或是恐惧之色。 老太监暗暗觉得有些异样,而为了消除心中隐隐升起的不安,唯有立即举刀欲刺去——这一刀轻易便可割破对方的喉咙,对方解脱了,他从此也解脱了! 然而手中短刀刚举起过眉眼的位置,老太监的动作却倏地一顿。 再待下一瞬,只觉得那麻痹无力之感迅速蔓延至全身,短刀自手中掉落,人也扑在了面前的窄几之上,大口而艰难地喘息起来。 “……你……你下了毒……”老太监瞪大双眼直直地盯着支撑着起身的乔必应,他想不通自己是何时中的毒! 乔必应看了一眼闪动的油灯火苗。 今日突然要被带去面圣,他便已经有所预料—— 既是抱定了主意想活,不事先做些防备怎么行? 老太监挣扎着还要去摸那短刀,大口喘息的声音像极了破旧的窗棂于阴雨夜里为狂风拍打翕动时发出的刺耳声响。 他是因为对方才落下这差事落到这境地,怎能他死了,对方却活着!不,他不能孤零零地死! 在那干枯的手指即将要触碰到短刀之际,刀却被乔必应拿起,握在了手中。 “噗嗤——” 刀刃没入胸口血肉之中。 行医者,尤其是此中天才,自然懂得如何才能一刀毙命,且尽量减少对方痛苦的时间。 “下辈子,你我都不要再进宫……待来日于宫外相见,我带你去状元楼吃酒赔罪吧。” 乔必应自矮榻上将身子挪下。 然而此时,暗室的入口处却传来不耐烦的催促声:“怎还不出来?还等着跟吉公回话呢!” “下去看看!” 乔必应闻声心口一紧。 外面果然还有人在! 这个意识在脑海中闪过,他立时抓起酒壶摔了下去。 “嘭!” 随着一声响,酒壶被摔得粉碎。 无人同他事先约定以动静为号—— 他是在赌! 他赌皇后既已查到了他身上,便不会让他轻易在皇帝手下毙命! 而若皇后有心留意,定不会对皇帝今夜欲对他下手之事一无所查! 但身在这深宫之中,谁人行事都有顾忌,他亦没有十成把握…… 乔必应艰难地挪动身体,拔出老太监胸前短刀,压在身下,一动不动。 皇帝历来不想让太多人知晓他的事情,故而想来不会派太多人,如果守在外面的人听到动静此时一同进来,定会上前察看他是否还活着—— 这间隙,他们会吸入灯油中的毒药,若他运气足够好拖延得够久,说不定就还有生路! 乔必应倒在老太监身侧,紧紧地攥着身下带血的短刀。 然而却未曾听到有脚步声响。 他所看不到的是,那两名守在暗室外的侍卫已经被两道鬼魅般的黑影自身后劈昏了过去。 一道黑影欲下得暗室中去,却被同伴拉住了手臂:“等等,有人过来了……” 二人对视一眼,将两名昏迷的侍卫拖去暗处,暂时藏身观望。 一道身影悄悄走了过来。 堵住暗室入口的柜子方才被那两名侍卫挪开过,此时亮着灯火的暗室内便有火光自入口透出来,虽微弱但在黑暗的四下尤为招眼。 “还真有暗室啊……” 小杰子有些紧张地咽了下口水,下了暗室而去。 “可有人在?” 他边下石阶,边压低声音试探地问道。 待进得密室中,左顾右看之际见得桌几旁的两道人影,不由地一惊。 死……死了? 莫非他来晚了? 小杰子犹豫了一瞬还是上了前。 他甚至察觉到自己的手脚有些发软——在这暗庭待久了,什么尸首没见过,按说不该这么害怕才对…… 而走上前去蹲身下来,正要将人翻过来查看时,却见那人猛地张开双眼,将他按在身下,并拿一物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 正文 535 “刺客” , “你是何人?!”见其穿着寒酸显然并非内监侍卫之流,乔必应压低声音问。 小杰子被他拿微湿的帕子捂住口鼻,含糊不清地道:“快松开,我是来救你的!你可是姓乔?” 乔必应眼神一闪,手下力气小了些,却仍未松开,对他道:“这帕子是解毒用的,捂好了——” 解毒?! 小杰子脸色一白——怪不得他觉得不对劲,原来这暗室里竟有毒! 但他来之前对此行的危险也已有所预料了,小晨子同他说得很明白,若是事成,之后必会帮他离开暗庭,而若是事败,搭上性命也是有可能的! 而现下看来小晨子果然没夸大其词……这真真就是在玩命儿! 他还什么都没干呢,毒先中上了! 但玩命也认了,暗庭这鬼地方越呆越叫人绝望,每天都有人发疯,只要能出去,拼就拼了,赌就赌了! 毕竟小晨子背后的贵人那的的确确是权势滔天的大人物,还是颇有些胜算在的…… 而此番他也算是同小晨子的命绑在一起了,他若出了事,小晨子也得不了好,便当真是有个万一,黄泉路上也算有个伴儿——人小晨子如今在御前做事,前途光亮都敢一搏,他一条烂命就更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想着这些,小杰子爬坐起身:“走,我带你出去!” 小晨子说了,只需帮此人躲过搜查,后面的事情自有人跟他接应。 而正是这起身之际,他方才看到那将油灯吹灭的人显然有别于正常人—— 那人纵有身上的黑色披风作为遮掩,但也可见下半身竟是生生短了大半截,没有脚也不见小腿…… 然而观其上半身与手臂长短,显然是正常成年男子的模样,故而想来这异样应当并非天生,而是…… 小杰子暗暗打了个寒噤,回过神之际,果断上前将人背起。 说不定很快就会有人过来,不能在这里耽搁! 二人前脚刚离开,那守在暗处的两名黑衣人便将昏迷的侍卫二人丢进了暗室中,并拿乔必应留下的短刀割断了二人的脖颈。 按说已经没有妨碍的人不该再杀,但只有这么做,才可以尽少地留下线索,混淆皇帝的视线。 今夜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务必再三谨慎。 待又刻意留下了误导的线索之后,二人在守在暗庭外的内监进来查看情况之前及时离开了此处。 “什么?人不见了?!” 天色将亮未亮之际,听闻到这个消息的庆明帝惊怒不已。 “连一个废人竟都解决不了吗!” 李吉跪在殿内,伏首请罪道:“……是奴手下之人办事不力,竟不察那乔必应于油灯中下了毒,这才使得先后三人于暗室内中毒被杀,叫人趁机逃了去!” “下毒……他竟还敢使这样的手段,倒是朕小瞧他了!看来这是不想让家中妻儿活命了!”庆明帝脸色铁青着:“可纵然侥幸叫他杀了那几个废物,他残废之身又何来的本领能逃得出去?!”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要么是人还在暗庭之中,龟缩在某个角落里藏身…… 要么,便是有人与之接应! “回陛下,奴在发现出了差池之后,已立即叫人于四处盘查过,在后院院墙处发现了些许血迹,沿着那血迹可见,人已离开暗庭,大约是朝着南面御花园的方向逃了去……陛下放心,奴已然使人去追了!” 庆明帝牙关紧锁。 竟还当真逃出了暗庭! “两个时辰之内若是再找不到人,提头来见朕……!” 李吉颤声应“是”。 天色初放亮,皇后便起了身。 待得洗漱罢,大宫女去准备传膳事宜,姜嬷嬷则替皇后于镜前梳发。 “从御花园一路搜到了寿康宫那边,对外称是遭了刺客……”姜嬷嬷手执象牙梳,边一下下梳理手下如绸缎般光滑的青丝,边低声说着:“听说偌大的御花园都要翻个底朝天了,连一口井都没放过。” 幸亏是没让派去的人将人连夜带出来,否则哪里能躲得过这般搜找?真是那样,恐怕救出来的人保不住,她们自己的人也会因此暴露。 “暗庭那边,怕也藏不了太久……”皇后对镜,镜中一双黛眉之下眸光深深。 接下来便必须要趁早,趁乱…… 事情到了这一步,拼得不仅是谨慎心细,更有胆量——超乎所有人预料的胆量,便是机会。 皇后随手拿起一只步摇。 步摇之上,赤金凤凰展翅,精细镂空的翅膀之上镶有打磨圆润光亮的珊瑚数颗,形若宝石,色如滴血。 养心殿内,久未等到皇帝出现的群臣在得了内监传来的口谕之后,只得叹气散去。 “今日陛下又未早朝,莫不是又犯了头痛症……” “不是听闻自服了国师炼制的丹药之后,已是根除了么?” “我倒听说宫中昨夜遭了刺客……” 有文臣大吃一惊:“刺客?!那……陛下可有受伤?” “这倒不知……想来应是无大碍……”那官员压低了声音,说话间眼神似有若无地瞥向前方。 几人都下意识地看过去。 身穿绯袍的首辅大人走在最前面,身侧有一内监引路。 这应是得了陛下宣见…… 众官员们心中猜测纷纭,却皆默契地缄口不再多言。 此番宫中四下搜找‘刺客’,称得上动作极大。 上至寿康宫,下到玄清殿,皆不曾遗漏。 尤其是玄清殿,里里外外仔细搜了数遍方才罢休。 国师看在眼中,慌在心里。 他倒不知什么刺客不刺客的,更不可能有窝藏之举,但这些人如此留意搜查他玄清殿……莫非是皇上对他生出了什么疑心? 如此警觉倒也不是说生性如何敏锐……毕竟谁叫他亏心事做得太多了呢?他不心虚谁心虚? 不行…… 得赶紧写封信向吴世孙求救,准备准备跑路的事情了! 这跑路的念头并非是突然出现的,他已仔仔细细考虑了许久,当下这局面,他纵是无需去掐算,也可知当今朝廷已然危矣。 若当真有那一天,他作为国师,恐怕头一个就会被敌军抓来砍头,一个蛊惑帝王的名声八成是跑不掉的……可那些缺德事都是皇帝自己干的,他可不能背这遗臭万年的黑锅! 横竖风光也风光过了,银子也弄到手不少了,做人不能太贪,还是见好就收捞一把跑吧。 于是,仙风道骨的国师大人面色平静地进了丹房写信。 然而刚磨好墨,却又突然犹豫了。 不成,皇上若当真疑心上了他,那他此时冒险送信出去,岂非不打自招? 两刻钟后,国师由丹房内而出,一名年轻的道人溜了进去。 往书案上一看,只见纸上密密麻麻。 再定睛一瞧——好家伙,赫然是将《道德经》抄了两页! …… 金乌西坠,绯霞将黄昏染红。 皇后刚用罢晚膳,正于园中散步。 肚子吃得溜圆儿的天福甩着尾巴跟在她身后,轻盈的步伐透着慵懒。 皇后微微抬头,看向宫墙上方逐渐淡去的晚霞,蓄势待发的夜色正有吞噬一切光亮的迹象。 姜嬷嬷也在心里算着时辰,祈盼一切顺利。 此时,有一青衣宫娥寻了过来。 “启禀娘娘,陛下来了。”宫娥笑着说道:“此时正在殿中等着娘娘。” 陛下近来龙体不适且政事繁忙,昨夜宫里又闹了刺客,却还想着来看娘娘,这样的恩宠又岂是那个生了个皇子便不知天高地厚的荣贵妃可以比得了的? 皇后心中却微微一提。 这个时候,狗皇帝正是焦头烂额之际,来她这里做什么? 她又不是他能拿来撒气的对象,反而还得耐着性子与她装琴瑟和鸣,恶心她之余,岂不是也给自己上赶着找罪受? 还是说……昨夜只负责暗中善后,甚至未敢将乔必应直接带出暗庭的那几人,还是留下了蛛丝马迹,皇帝已经疑心到了她头上? 心中思绪不定,脚下却未曾耽搁。 皇后折身将出园子,微微转头对身侧一名宫女吩咐道:“天福吃得多了些,且领着它在这园子里再转一转。” 万一待会儿见到皇帝,仇人见面再打起来可就不好收场了。 宫女细声应下,天福是被她喂惯了的,追着她手中丢出的彩线球很快跑远了。 皇后回到殿内时,庆明帝正坐在圈椅中吃茶。 看着那一举一动仿佛都透着虚伪,分明一腔躁怒还强忍着作出平静从容姿态的人,皇后打从心底升起厌恶来。 如今已是暴乱四起民不聊生,可这个做皇帝的却仍旧只着眼于面前这些勾心斗角之事,为了一个乔必应,在这般关头甚至连早朝都不上了…… 近来听闻江南之地的文人学子开始为此聚集议事,但凡参与者,过半之人手下皆有批判朝局的诗作流出,她听了颇觉不成体统——剩下那一半文人是没笔吗?怎么不跟着一起骂? “臣妾参见陛下。” “皇后回来了,快过来坐。”庆明帝放下茶盏,面上挂着温和笑意。 说话间,视线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皇后身后的位置。 空荡荡地,不见那碍眼之物。 皇后依言在他身旁坐下,便听他温声问道:“今日羽林卫前来搜查刺客时,可惊扰到皇后了?” “岂会。羽林军依规矩办差,更何况臣妾一贯也非胆小之人。” “这倒是,皇后出身吴氏,自然非是寻常柔弱女子可比……”庆明帝语气中俱是欣赏,但这句话却叫皇后听出了别样的意味来。 只听他又说道:“不过朕也的确是担心皇后的安危,那刺客阴险狡诈,此时多半还藏身于禁中……” 皇后点着头,忧心地道:“既是如此,陛下还当要留意提防才好,莫要叫贼人有机可乘。” “皇后放心,朕有分寸。”庆明帝道:“只是朕放心不下皇后,因此来时便命羽林卫调拨了些人手过来,守在玉坤宫内外,以保稳妥。” 说话间,有意无意地留意着皇后的反应。 视线中,皇后有些讶然有些动容,其中分寸一如既往地得体:“如今正是需要人手搜查刺客踪迹之时,陛下还调人来臣妾这儿,实在叫臣妾惶恐得很……” “此言差矣。”庆明帝不赞同地道:“在朕眼里,放眼这宫内唯母后与皇后才是最要紧的,决不可有一丝一毫的闪失。” 皇后心下微起波澜。 照此说来,寿康宫也已经在羽林军的掌控之下了…… 看来狗皇帝这是生怕‘刺客’就躲在她和太后娘娘处,从而打着格外关切的名目来监视她和寿康宫的一举一动—— 皇后在心底冷笑一声。 随他吧,横竖注定是只能是跳梁小丑白费功夫。 “那臣妾便多谢陛下了。”皇后敛眸道谢,眼角眉梢俱是柔意。 “你我夫妻间何须言谢。”庆明帝的语气是不加掩饰的亲密:“有羽林军在,夜间你也可以安安稳稳睡个好觉——对了,国师送来的安神香丸可还有?睡前记得叫人焚上。” 皇后卷翘的眼睫微动了一下。 皇帝怎知她这里有国师送来的安神香丸?! 她从未对皇帝提起过…… 而这句话于此时提起,怎么听怎么叫人觉得有试探她的反应之意…… 果然是疑心上她了吗? 甚至还有国师…… 她通过这安神香丸同国师互传过消息,就连那可救国公性命的灵樗芝也是借那香丸之名送到了她手上…… 直觉告诉她,皇帝必是已经察觉到什么了,而绝非会是她多心! 皇后心绪翻涌,面上依旧不露分毫,那幅得体温柔的神态仿佛早已在这长久的岁月中成为了自身的一部分,无时无刻不是如此—— “好像还有些,倒有好几日不曾用过了,臣妾这便叫人焚一颗。” 庆明帝看不出太多端倪,只含笑道:“到底刺客尚未抓到,难免叫人不安,不如朕今夜便歇在此处陪着皇后可好?” “陛下日理万机,怎好为了臣妾而绊住手脚呢?”皇后婉拒着道。 或许她更该应下,才可显得自己毫不心虚,不惧他的任何试探——可若那样,便不像她的作风了,她身为吴家嫡女,岂会因为这样一点小事便缠着帝王留下作陪? 而狗皇帝既然对她起了疑,便也不会因为这一言半语便消去疑心,如此她便更无必要给自己找罪受了,这狗皇帝爱去哪儿歇着便去哪儿,只要别恶心她就成。 庆明帝正欲再往下说时,却见一名带来的内监垂首匆匆走了进来。 正文 536 破绽 “陛下……” 内监走上前行礼禀道:“方才吉公使人来传话,说是刺客之事有进展了。” 庆明帝眼神一动。 皇后握着茶盏的手指微紧了紧,面上却不露半分异样:“既是有了进展,陛下且去忙正事吧,臣妾定会照料好自己不叫陛下分心。” 庆明帝点了头,与她道:“皇后且安心歇息,朕先回去看看。” “是。”皇后随之起身:“臣妾送一送陛下。” 她将庆明帝送出了玉坤宫,且足够敬业地目送着那架龙辇远去。 “娘娘,咱们回去吧。”姜嬷嬷在一侧轻声说道。 皇后点点头,心头隐隐有些不安。 李吉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也算有几分了解,若他说有进展,那想必的确是有真正值得一提的进展…… 是哪里没有处理干净吗? 而她现下还未得到事情办妥的回话,会不会是中间出了什么差池? 但无论是哪一种可能与变故,她现下都只能先静观其变,而不可有盲目冲动之举——狗皇帝历来奸诈,说不定那小太监方才的话不过是在做戏,刻意诓她,试探她心虚之下是否会有什么动作。 而此时羽林卫就守在她宫中…… 该大胆去做的已经都做了,越是这般时候,越是要冷静了…… 皇后掩去眼底起伏,带着姜嬷嬷回了寝殿。 …… 半个时辰之前—— 前来暗庭送饭的一行太监刚离去不久,小杰子正蹲在屋前拿着个破碗大口喝着凉水。晚间送的是咸粥,且隐隐有股子馊味儿,为了不让旁人看出异样他强忍着喝了一碗,如今只觉得那馊味儿缠在嗓子眼儿里叫人作呕,只能拿凉水往下压一压。 刚将一碗凉水灌下肚,小杰子拿袖子蹭了蹭下巴,却忽听得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就是他!我昨夜看到他鬼鬼祟祟不睡觉,还爬墙出去过!”一名披头散发胡须遮面,身形干瘦的太监指着小杰子说道。 而他身旁二人赫然是羽林军的打扮。 小杰子听得一惊,丢下破碗猛地站起身来:“刘三儿,你又发的什么疯!” “我就是瞧见了!亲眼瞧见的!”那名叫刘三儿的太监拿两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那双眼睛里闪烁着不正常的光芒:“我说了实话,可以拿三个馒头哩!” “你昨夜出去过?”其中一名羽林军定定地看向小杰子。 “小人昨夜根本没离开过屋子!”小杰子忙道:“侍卫大哥,您二位怕是不知道,这个刘三儿疯了好些时日了,他这是胡言乱语想骗奖赏呢!二位可断不能信他的话!” 两名羽林卫交换了一记眼神,旋即一人道:“搜了再说!” 吉公不断施压给他们,现下不能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这暗庭里里外外昨夜也已是搜了一番,但因查到了‘刺客’离开了暗庭的痕迹,急需人手扩大范围封锁各处出路,故而只是在此处大致搜找盘问了一遍,若说如何精细却是没有。 “侍卫大哥,小人当真是冤枉啊!” 小杰子心下发了慌,在旁连连喊冤。 两名羽林卫却哪里管他这么多,就差将屋子掀个底朝天。 屋内虽有人住却久未打扫,犄角旮旯里积着厚厚一层灰尘,如此翻找之下,扬尘在自破旧的窗外洒进的阳光下乱舞,呛得两名羽林卫皱眉咳嗽起来。 这时,墙角处放着的一口缸内突然发出两声窸窣轻响。 “缸里藏着什么?”一名羽林卫听到了响动,紧紧盯着那口缸,口中戒备冷声问道。 那口缸足有半人高,其上盖着只破破烂烂发了霉的竹盖。 另一名羽林卫已经快步上前,拔起手中长刀将那竹盖挑落。 “叽叽叽……” 突有光亮显现,缸里的东西受惊之下叫了起来。 那羽林卫定睛一看,只见竟是四五条小耗子。 “这是小人养着的!”小杰子走过来,解释道:“上回摸到了个老鼠窝,见这窝老鼠还小,便放在缸中养着了,夏日里虫子好抓,便在草窝里逮些蛐蛐儿蚂蚱喂着,原想着养大些也好吃顿肉……自己养大的也能放心吃不是?” 羽林卫听得拧眉,胃中一阵翻涌。 “两位大哥也瞧见了,我这儿当真没什么刺客,连口饱饭都混不上,哪儿来的狗胆干这些!” 那名太监却又跑进来,盯着他恶狠狠地道:“我就是看到了,他偷偷出去的!他跟刺客一伙儿的!” 看来真是个疯子。 两名羽林卫正要离去时,却见有一内监走了过来,瞟了一眼屋内情形,声音阴柔倨傲:“吉公说了,但凡稍有可疑者,皆要带去他老人家跟前细审,决不可有任何漏网之鱼。” 李吉才是此番直接负责此事的人,羽林卫不敢有它言,遂将小杰子押离了暗庭。 见到李吉时,小杰子已是满头冷汗,眼中的慌张无处躲藏。 在未被罚去暗庭之前,他亦不过只是一身份低贱的小太监,对这位御前掌印大太监纵是没见过,却也有着天生的畏惧。 此处是一间暗室,仅在后墙上开了一四四方方的小洞,一缕光亮自那小洞中透进来,室内却依旧视线昏暗。 那名大太监坐在一张圈椅内,叫人看不清表情神态。 小杰子被押着跪在了地上,他看到一名羽林卫在李吉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话,而后李吉便抬眼向他看了过来。 “吉公,小人当真冤枉,小人什么都没做……” “是么?”李吉轻“嘶”了一声,道:“可为何你这一进来,两扇门一闭,我便闻着了一股子药香气呢?这气味,倒颇像是昨夜在暗室里嗅着过的……” 小杰子的脸色瞬间变得雪白。 昨夜他进过那暗室,又背过那姓乔的人,莫不是那时沾上的气味?! “小人……小人当真什么都不知道!”他将头叩在地上,颤声辩解却不知能说些什么,这种时候说得越多怕是越容易露馅儿! 然而他的反应落在李吉眼中,无疑却透着异样。 能爬上掌印大太监这个位置的人,一双眼睛早已练就的独到且毒辣—— 正文 537 惊马 面前这小太监的恐惧,究竟是出于慌张还是出于心虚——在李吉看来更像是后者。 若说起初那只是随口一诈的话,那么现下便是真真正正起了疑心了…… 小杰子跪在那里不敢抬头,余光里却见那椅中的人缓缓起了身,向他走了过来。 看着那双干净如新的云履在自己面前停下,小杰子几乎连呼吸都屏住,只那豆大般的汗珠一颗颗顺着脸颊砸下来。 “那你这袍角上沾着的血迹,又是从何而来?”李吉声音凉凉地问道。 血迹?! 小杰子登时一慌,忙去看被自己压在膝下的袍角。 李吉在心中冷笑一声,道:“押下去,细细地审!” 霎时间,小杰子如遭五雷轰顶——根本没有什么血迹!他压在身下的袍角,对方又怎么可能看得到! 这根本就是在引他露出破绽……! 但此时意识到,已是太迟了。 或是说,自他进了这间屋子起,无论他清白与否,结果都多半已经定下了。 他怕是注定离开不了暗庭,甚至也离不开此处了…… 小杰子几乎是神态浑噩着被拖去了隔间。 “吉公,您且喝茶……里头好几个呢,怕是得些时候审。”一名小太监捧了茶到李吉跟前。 李吉叹了口气:“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喝茶,我这头可是拴在了裤腰上的……” 先前皇上限他两个时辰将刺客找出,现如今十个时辰也要有了,这颗脑袋说是被按在了铡刀下也不为过的。 李吉出了暗室,眯眼望着夕阳,再叹一口气。 镇国公就要回京了…… 若乔必应再找不回来的话,那局面恐怕就要越发复杂失控了。 想到可能发生的种种,李吉忽而觉得这脑袋拴在裤腰上大约是解不下来了,迟早是得落地,不外乎是方式不同罢了。 再听身后隔间传出的惨叫声,便莫名有了几分感同身受的心情,身在这深宫之内,谁都不容易,谁的命都不是自个儿能做主的啊…… 如此审了近半个时辰,方才有心腹内监自隔间而出。 “吉公,那暗庭里的小太监松口招认了……”内监低声禀着,脸色却透着一丝异样。 “……” 庆明帝回到养心殿时,李吉已在殿中候着。 “人可找到了?”庆明帝刚踏进殿内便问道。 却见李吉未答话先跪了下去,叩首请罪:“回陛下,人……此时怕是已经出宫了。” “你说什么——”庆明帝声音骤冷。 这么多人搜着,把守着,竟叫人逃出了宫?! 且只是一日的工夫! 他这皇宫究竟成了什么地方!一个废人竟也能来去自如吗! “奴抓到了一个被关在暗庭里的小太监,那小太监已经招认,昨夜是他将乔必应自暗室中救出,并藏在了暗庭内躲避搜查……” 李吉硬着头皮道:“今日午后,人被藏在送饭的粥桶中带出了暗庭……奴得知后立时去查了,可知乔必应被带出暗庭后,再次藏身进泔水桶内,于半个时辰之前随着泔水杂物从西霄门被骡车运送出宫了……” “……半个时辰之前?!”庆明帝面色阴沉焦躁:“还不立刻使人去追!” “奴已经吩咐人手追上去了!”李吉忙道。 庆明帝只觉得一阵头昏眼花,被身侧的小太监扶着在椅中坐下,紧紧盯着李吉,竭力压制着暴怒之气,冷笑着道:“你好大的本事……竟能让人在眼皮子底下一路逃出了宫去!” “此番的确是奴的疏忽……”李吉以额触地,不敢有半句辩解:“待得此事了结,奴必当以死谢罪!” 但他估摸着,这件事怕是了结不了的…… “可招出是受了何人指使!”不知是不是怒气凶猛冲撞之故,庆明帝只觉得连呼吸都不畅起来,他要知道是谁,从暗庭,再到送饭的太监,再到运送泔水出宫的人手……这样一连串的手脚,可不是谁都能做得了的! ——会是他的好皇后吗! “先后已抓住了三人,之后那二人都所知甚少,只是收了好处负责将乔必应送出宫而已……前头那个在暗庭里拿下的、助乔必应藏身的小太监倒知道得多些,临昏死前说出了一个名讳来……”说到此处,李吉的眼神有些犹豫不定。 “说!” “……”李吉只能如实道出那个名讳。 庆明帝的表情凝滞在脸上,一瞬之后,眼底掀起波澜。 怎么可能…… 不……怎么不可能?! 谁都会有野心和算计…… 但有一点—— “那太监所言,未必尽是实话……”庆明帝紧紧攥着拳,眼神沉冷如深渊:“除了今日抓到的之外,他可还有其他同伴吗?” “回陛下,还有一个。”李吉说话间,微微转头,往身后的方向看了一眼:“此人似暗中出了不少力,因此奴尚未打草惊蛇,只待陛下做决定……” 乔必应逃过宫的过程已经得了证实,此人现在抓是不抓,已非是最紧要的。 而于皇上而言,更重要的是查明这些人究竟是替何人在办事—— “暗庭那边发生的事情,先封住消息!”庆明帝紧紧抿直嘴角一刻,看向外殿:“先暗中盯着,是狗便总会去找主人的……” 李吉应声下来。 …… 自宫中西霄侧门而出,运送泔水的四辆骡车已要驶近菜市街一带。 天色已晚,近来城中有宵禁,虽还未到时辰,但四下已甚少有人走动,赶车的几名汉子正商量待会儿要去哪里喝酒。 然而正当此时,将要经过一条巷口时,那巷中却突然闯出一匹马来,马上坐着人,奋力拉着缰绳,却依旧控制不了那被惊了的马儿,那人口中大喊着“当心”,身下的骏马已是直冲着他们而来。 这状况出现得太过突然,赶车的汉子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那匹马横冲直撞不管不顾,挽着车的骡子受了惊,车板几晃倾斜之下,其上的泔水桶便砸了下来。 受惊的骡子不止一匹,几辆骡车本就离得近,这般相撞之下,马叫声,骡鸣声,刺鼻的泔水黏糊糊滑腻腻在人脚下打滑,有人跌了一跤沾了满身骂着娘,情形一时嘈杂混乱到了极点。 马上的青衣男子似极不容易控制住了马,便赶忙跃下马背,上前连连挨个赔不是。 赔礼间,他来到一名帮忙运送泔水的年轻人面前,那年轻人站在最后面,四目相接间,朝青衣男子微一点头。 正文 538 阔绰的刺客 , 青衣男子看向年轻人身侧倒地的泔水桶,这只桶内并无泔水流出,其内显然是‘空着’的—— 这时,一辆马车驶来,为查看状况而停了下来。 “怎么了这是?”车夫跳下辕座。 与此同时,车厢内闪出一道人影,借着马车车身与夜色作为掩饰,快步上前动作敏捷地将泔水桶旁的那抹黑影夹带上了马车。 四下混乱,又有数名有心人在旁遮掩,因此并未有任何人察觉到异样。 “我说你这人是怎么骑的马?” “这可是自宫里运出的泔水,如今洒了这些,要我等如何同主家交待?” 几名汉子抱怨着发起难来。 “诸位消消气,这的确是在下的过错,这马也是刚驯服没几日,不知怎么就犯了那野性子,冲撞到了各位……” 汉子们听得更是生气了。 “刚驯服的马也敢在城中骑,也不怕——”一名汉子刚开口,见得突然递到眼前的几张金叶子,眼睛一瞪,语气不自觉地就和气了下来,乃至有两分善意的嗔怪:“……也不怕伤着自己?这样烈的马还是换一匹来得好。” “是是。”眉眼肤色特地修饰过的小七将金叶子塞过去:“给诸位买壶酒压压惊。” “好说……”汉子露出爽快的笑容,边将金叶子收起,边闲聊般问道:“还没请教阁下是哪家的公子?” ——不知平日里多是在何处骑马? “在下不过是一外地人,来京城游玩罢了。”小七再次施礼,说话的语调细听之下的确并非正经的京话:“在下尚有要事在身,倒是不好陪诸位一同收拾了,只得有劳诸位多费些力了。” “不打紧,公子既有要事那便勿要耽搁了。” “在下告辞。” 小七上马离去,几名汉子围在一起捧着那金叶子乐开了花儿。 这撞上的哪儿是马啊,分明是财神爷! “行了行了,快些收拾干净,哥几个喝酒吃肉去!”为首的汉子笑着催促道。 几人很快将泔水桶重新抬上马车,驶离了此处。 而刚走出没多远,赶车在最后面的那名汉子突然想到了什么似得,边勒停骡车,边往身后的方向看去:“等等……不对!” “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汉子指着身后的车板,正要说话时,却突然听得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近。 几人都下意识地抬眼看过去。 马蹄声越来越近,很快便破除夜色,来到了几人眼前。 看清那些人的衣着之后,几名汉子皆是色变。 是缉事卫! 而正欲拉着骡车往一旁让道儿时,却见那行人竟是勒马翻身而下,为首一人拔刀朝他们走了过来,冷声问道:“车上可是今日从西霄门运出的泔水?” 看着那闪着寒光的长刀,几人吓得登时面如土色,点头如捣蒜。 “我等负责运送泔水已有数年,不知诸位官爷是有何贵干……”为首的汉子壮着胆子问道。 然而那名缉事卫却未曾理会于他,径直来到一辆骡车旁,拿长刀挑开了一只水桶的木盖。 一股馊酸之气直冲脑门儿,那缉事卫皱着眉定睛往桶中看去,却是脸色一变,手中刀光一转,刀尖就指向了一名汉子:“这只桶为何是空的?!其内曾装过何物!” 若要装人,必然是要用空桶! “这……这里头原本装着的正是泔水,只是运回的途中不慎与一匹烈马迎面相撞,这才洒了出来!”那汉子声音又急又颤:“官爷若不信,大可挨个查看……车上空着的可不止是这一只桶!” 那名缉事卫闻言眉头一跳,转头示意手下之人上前查看。 一只只泔水桶被揭去桶盖,可见果然有不少是空的,还有些只剩下了半桶。 “于何时何处相撞?那马可有主人没有!” 汉子已吓得满头大汗:“就在菜市口后面的永勤巷……那人说自己是外地来的!敢问官爷,这……这到底是出了何事?” 缉事卫的视线扫过几名汉子,透着森冷的审视:“今日有刺客藏身于泔水桶中蒙混出宫,尔等难道丝毫异样都不曾察觉吗!” 这些人常年替宫中运送泔水或的确有不知情者,但若说其中无人配合,也断不可能! “刺、刺客?!” “这……这怎么可能!” “我……官爷,我倒想到了一个可疑之人!”先前停车欲言的那个男人脸色一阵变幻,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说!” 那男人道:“今日倒有个生人同我们一起,原说是外乡来的,想找个差事做,主家见他还算老实可靠……恰巧我们中间有个人近来病了,少了个随车搬抬的,于是主家便叫此人随我们一同去了!” 此言一出,其他三名汉子都下意识地往周围看去。 是了,今日多了个姓郭的年轻人跟他们一起! 等等——人呢? 那个年轻人呢! “肯定是方才趁咱们不注意,跟骑马的那人一起跑了!他们必然是一伙儿的!”有汉子后知后觉地惊道——好家伙,现如今的刺客出手竟这般阔绰,有这家底干点什么不好! 缉事卫听得咬了咬牙。 还是迟了一步! “他们往哪个方向逃的!” “从永勤巷往东去了!” “邓九,带两人留下先看住他们,其他人随我去追!”那缉事卫上马前最后扫了几名汉子一眼:“若是谁敢将今晚之事传出去半个字,当心你们的脑袋!” …… 临近宵禁,城南巷的雪声茶楼已经闭门不再迎客。 此时,一辆青帷马车在茶楼的后门处缓缓停下。 车内先跳下了一名丫鬟,上前叩响了茶楼的后门。 紧接着,一位身穿明蓝色绣白兰细绸薄衫,月色织金襕裙的少女走下了马车。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门很快开了一道细缝,那细缝里先探出半个脑袋来,待看清月色下站着的少女是何人,寿明适才将门推开,露出笑意相迎,压低声音道:“许姑娘快请进。” 许明意遂带着阿珠走进了茶楼。 “公子还没到,但人已经带回来了,许姑娘可要先去见一见吗?”寿明低声问。 正文 539 说人话也没人信 如意事正文卷539说人话也没人信许明意点头:“也好,带路吧。” 小半个时辰之前,吴恙使人给她传信,道是乔必应今夜会被带至茶楼藏身—— 她听了,自是就赶在宵禁前过来了。 乔必应被救出宫,尤其是于此时被救出,这其中怕是大有内情在…… 这或许是同她祖父之事有关,她必须要先去问一问。 寿明提灯在前带路,来至后堂内,将人带进了一间密室里。 这密室平日里不知是作何用,其内布置倒也齐全,设有床榻矮几等物,此时室内点着盏烛灯,淡黄色的光芒将不大的空间填满。 “姑娘。” 室内,莫先生同小七都在,见女孩子进来,皆上前施礼。 “先生。”许明意还礼,也未提及莫先生姓氏,视线越过小七看向矮榻的方向。 “刚将此人安置妥当。”莫先生也看过去,道:“姑娘可在此稍坐,在下去命人沏一壶茶来。” 这便是要留给许明意单独和对方说话的机会了。 “有劳先生了。” 莫先生施一礼,带着小七和寿明走了出去。 暗室的门被合上,室内一时间安静至极,只能听得那坐在榻上的人略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许明意走了过去,在离榻边尚有三五步远处站定:“乔太医可是有何不适之处?” 说话间,视线扫过坐在床榻上的人,一眼便看出了异样来——先前她只当对方是盘坐于床榻之上,现下看来却非如此。 原是身体残缺不全…… 但她此前却并未曾听闻这位乔太医身有残疾,而身有残疾者,也是断不可能入宫为太医的。 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了——对方的双腿,应是在被皇帝囚禁之后所失去的…… 许明意自心底升起寒意来。 随着知道的越多,她便越发觉得这狗皇帝不仅不配做君主,甚至不配为人,不配活着。 “……不过是略犯了些旧疾而已,不妨事的。”乔必应咳了两声,唇色略有些苍白,这些年来他身上早已是旧疾无数,一日一夜的躲藏与颠簸之下难免有些撑不住。 这时,暗室的门被叩响,阿珠上前将门打开,自寿明手中接过盛放着茶水的朱漆托盘。 阿珠倒了两盏热茶。 许明意端过其中一盏,递到乔必应面前:“乔太医不妨先吃杯热茶吧。” 暂且不论其它,一个有着如此遭遇,实际年纪应比不得、但看起来却比她祖父还要苍老的老人,难免会叫人心生触动与不忍。 “多谢姑娘……”乔必应有些怔然地接过来,他不知道面前的姑娘是谁,但他并不曾想到过自己这个错事做尽之人,还会被人如此客气相待。 茶水温热,入口触齿是陌生又久违的沁香之气。 只是这口茶,便叫他捧着茶盏的双手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他太久不曾像个人一样做过什么了。 “是姑娘救了乔某,还未请教姑娘贵姓……”乔必应捧着茶盏,抬起头看向坐在椅中的少女。 “倒不是我救的乔太医——”许明意道:“我姓许,镇国公是家中祖父。” 乔必应颇有些意外:“原来是许将军的孙女……” 既是许家人,且又是第一个来见他的,即便不是直接救他的人,也显然是知晓内情者,想来也一定知道他家中之事! “许姑娘可知我家添儿与他母亲现下可好?”乔必应微红的眼睛里透着忐忑与急切。 “放心,乔先生与乔家太太一切皆好。” 见女孩子答得不假思索,乔必应道:“我是担心添儿他娘会不会是中了毒……就在昨夜,皇帝突然让人将我秘密带去养心殿……” 他此时既身在此处,一切都需依仗他人,且彼此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敌人,故而便也没什么好自作聪明去隐瞒的—— 是以,乔必应便将昨晚在养心殿里与庆明帝的谈话俱说了出来。 许明意听得心中有一束光在渐渐亮起。 庆明帝以‘为何中毒之人未死’来向乔太医发难,那是否便足以说明她祖父的毒已经解了? “……皇帝称同样的毒用在了我那老妻身上,以此让我写出解毒的药方。”乔必应往下说着:“我恐皇帝有心试探来证实什么,便将其中最紧要的几味药换掉了。” 皇帝要解毒的药方? 许明意眼神微闪,忙问道:“乔太医可将那味灵樗芝换下了?” 乔必应闻言看向她,点了点头:“换成了血莲。” 那就好…… 许明意微微松了口气,皇帝会问及药方,多半是对国师讨要灵樗芝炼丹一事起了疑…… 如今她许家倒是已经没有再顾及这狗皇帝的必要,管他怎么猜疑都已无需理会,若是被这疑心逼疯气出个好歹来也是怪叫人乐见其成的——但皇后娘娘和国师却不同,他们身在宫中,生死甚至都在皇帝一念之间。 “好在乔太医足够警醒,否则此事怕是就麻烦了。” 疑心与疑心被证实,这二者的区别是极大的——前者意味着尚有自救的余地在,不至于立时陷入过于被动的境地中。 乔必应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皇帝的为人我大致有些了解,只怕我纵然写了可用的方子,他也不会拿来替我家中老妻解毒……” 这句话许明意是赞同的。 由此也可看出当一个人不做人到一定的程度之后,便是使诈时说句人话都没人轻易敢信。 “乔太医大可放心,我一直使人于暗中保护乔先生母子,近日并不曾听闻乔太太曾接触过异常的人或物。且依乔太医方才所言,皇帝是深夜将你召去了养心殿,料想彼时那必是刚得知我祖父脱险的消息不久,急怒之下的迁怒与试探之举——” 她相信,面对如此突如其来的变故,皇帝一定是沉不住气的。 “既是临时之举,他又断无未卜先知之能,怎么可能做得到提前向乔太太下毒?想来不过是一贯疑心重多使个心眼,恐乔太医不会如实写明药方,故以此作为套取实话的筹码罢了。” 女孩子言辞条理清晰,乔必应听得心中又安稳不少。 “接下来之事,乔太医亦不必过于担心,乔先生与乔太太的安危,我许家会保证到底。” 当日乔先生既是选择了同她合作,纵然没有明言约定,她也必须要做到这最基本的一点—— 除此之外,此时将此言说明,亦的确是有收买人心之意。 她——准确来说是吴恙,接下来还有极要紧之事,需要从这位乔太医口中得到答案。 正文 540 弟弟的信 , “乔某多谢许姑娘。”乔必应搁下茶盏,抬手向许明意感激地施了一礼。 纵然妻子未曾中毒,然他此番自宫中逃出,却难保皇帝不会迁怒他的妻儿,若能得镇国公府允诺庇护,自是再好不过了。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乔太医无需言谢。”许明意道:“只是短时日内乔太医暂时不宜同乔先生和乔太太相见,还需先避过这阵风头——” 无需去想,也可知接下来皇帝必会使人严加留意乔家母子。 只是留意且罢,而若一旦有对乔家母子不利的举动,她自也不会袖手旁观。 乔必应点了头:“是,我明白。” 此时见面,注定是给妻儿惹麻烦,也给救他的人惹麻烦。 见他面色透着虚弱,许明意遂道:“乔太医且先在此歇息,用些茶饭。待晚一些,我再同一位朋友来向乔太医打听些旧事。” 听得‘旧事’二字,乔必应并无太多意外,沉默了一瞬之后,却是苦笑着道:“有劳许姑娘费心安排了——只是,乔某早已非是什么太医,这旧时称呼倒也不必再提了。” 许明意边自椅中起身,边道:“那便称乔大夫吧。” 总也要有个称呼。 乔大夫…… 乔必应半垂着的眼睛有太多复杂的情绪。 大夫是治病救人的医者,可他所为却早已配不上这个称呼了。 “乔大夫既有旧疾在身,必也知道需用哪些药来调理,稍后会有人前来送吃食,到时乔大夫可写了药方给他。” 暂且不论其它,极不容易才保住这一条命出了宫来,理应要保重身体。 乔必应应下,再次同女孩子道谢。 许明意遂带着阿珠离开了这间暗室。 “许姑娘可要去楼上坐坐,等我家公子过来?”寿明边将人引出后堂,边轻声询问道。 许明意抬眼看向前堂的方向,大堂与二楼皆已熄了灯。 她此时上楼,势必要一番折腾,打了烊的茶楼突然亮起灯火怕会引人留意,而今夜城中注定不会太平静。 “就在此处坐一坐吧。”她朝后院中的一座凉亭走了过去。 亭檐下悬着只纸皮灯笼,投下一片温柔橘光,亭外花架上爬着的朵朵蔷薇在夜色中静静绽放着,有幽幽香气随着轻柔夜风飘飘荡荡。 寿明沏了壶茶送了过来,并些点心瓜果。 刚夹着托盘回到后堂,就见一名身穿短褐的伙计等在那里,对他说道:“寿明,后头有人敲门,说认得你,叫你去见。” 伙计说话间,看了一眼凉亭的方向——如今他觉得在茶楼里劈柴也挺好的,就是每每许姑娘过来时,他总觉得心中不安,不敢出现在她面前。 寿明听了赶忙去了。 待将后门打开,见得那等在门外身形高大的汉子,不由微一吃惊:“朱叔?您回来了?” 朱秀点头“嗯”了一声,问道:“我家姑娘可在此处?” 入城后,他先是赶回了镇国公府,听闻姑娘不在府中,便来了此处——若也不在这儿,那他也就不找了,毕竟姑娘行事范围一贯过于广泛,他实在猜不到其它具体的去处了。 寿明点头:“在的!” 说着,侧身让开了道儿,朱秀抬脚跨过门槛,寿明将门重新合上。 “朱叔这瞧着风尘仆仆的,莫非是刚回京?” “嗯。” 寿明便又作随意般问:“不知阿葵姑娘可跟着一同回来了?” 朱秀摇头:“没有。” 他快马加鞭是为先一步给姑娘送信来了,带个小丫头片子岂不耽误事吗。 没回来啊…… 寿明有些失望,但最关心的问题还是:“那阿葵姑娘平安否?” “……”朱秀脚下微慢了些,转头看向年轻人。 他才下马,做错什么了,怎么上来净给他听这些? “平安。”朱秀继续往前走。 “那就好……”寿明“嘿”地笑了一声,又忙问:“许将军可好?” 朱秀又看他一眼:“都好。” ——倒也不必特意带上将军作为掩饰,弄得跟他看不出年轻人想娶媳妇的这点小心思似得。 寿明很快将人带到了后院凉亭处。 “朱叔!” 看着来到亭外的人,许明意颇有些意外,忙起身出了亭子。 见父亲突然回来,阿珠也不禁愣了愣。 “姑娘。” 朱秀抬手行礼,道:“老太爷身上的毒已解,如今正在率军回京的路上,特让我先行赶回给姑娘报信。” 许明意一双眼睛霎时间盈满了喜悦的光彩——她祖父没事了! 太好了! “这是公子写的信。”朱秀将怀里的信笺取出,双手递上。 至于为何有他口头报信,还要再多此一举另写一封书信给姑娘看——公子写都写了,总也不能撕了吧。 许明意手下动作极快将信封撕开,取出了信纸,借着昏黄的灯火看罢,脸上笑意更浓了几分,长舒了口气:“祖父平安脱险就好!” 此番祖父的安危于她而言,甚至要比整个许家的日后存亡来得要更加重要——一家人完完整整,才能去谈其它。 只要祖父没事,其余的她便都不怕了! 她有意想细问些在东元城发生的事情,但见朱秀脸上透着几分强撑之感,想来必是一路急着赶回报信未曾好好歇息过,而见她不在府中又立时寻到了此处,显然是想叫她早些听到这个好消息—— 想着这些,许明意笑着道:“朱叔先回去歇息吧,其它之事,明日再细谈。” 只要确定祖父平安,其它的自然就都是小事了,并不急于这一时。 且明时在信上也大致说明了事情的经过,她心中也有数了。 朱秀应“是”,看了女儿一眼,父女二人相视一点头,仿佛是再寻常不过的同僚关系。 朱秀离开后,许明意站在亭下,又弯着嘴角看起了弟弟的信,她已有许久不曾如此时这般放松了,先前担心祖父是否会中毒,之后又担心解药能否及时送到,会不会有其它差池—— 而现下,这一切的担忧终于都全部烟消云散了。 此时,忽有脚步声传到耳边。 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只见身穿乌色衣袍的少年穿过后堂,正阔步走下石阶。 见得他,许明意眼中笑意登时更盛几分,抬起握着信的那只手挥了挥,朝他开心地喊道:“吴恙!这儿!” 正文 541 先燕王妃之死 , 若说她最想同谁分享这个好消息的话,那必然是吴恙。 而此时他恰巧便来了。 她已快步朝他而去。 听得这道声音的吴恙微微一怔后,亦是加快了脚步。 月华下,女孩子握着信的手同时提着裙,朝他的方向小跑而来,满心欢喜似乎都浸在了雪腮边那对梨涡里。 吴恙并不知她在为何事而这般高兴乃至雀跃,但见她如此,不禁已是跟着露出了笑容。 而此时,目之所及,直叫他觉得仿若世间一切美好灿烂之物皆在向自己奔赴而来。 直到女孩子来到他面前,竟是伸出双手将他一把抱住。 “吴恙,我祖父没事了很快便能回来了!”许明意声音里全是毫不掩饰的欢喜。 同喜欢的人分享喜悦的事,本就是一件极叫人欢喜的事情。 “那就好。”吴恙由她抱着,迟迟露出一个怔怔的笑意,难怪她这般开心,原来是国公化险为夷了。 这个消息也让他发自内心感到高兴,且他的高兴是双重的,一是因为消息本身,二是因为这个消息于她而言意义重大。 而现下他则是在想…… 他是不是也该回抱住她? 感受着怀中的女孩子的愉悦与庆幸,少年缓缓伸出了修长白净的双手。 那双手将要触碰到那沾染了蔷薇香气的衣衫时,却觉女孩子突然松开了他,要给他看手中的信:“你看,这是明时写的信。” 她将信纸展开递到他面前,吴恙只得默默接过——他活了近十九年,少有这般觉得自己不争气的时候。 而她虽放开了他,二人却依旧挨得极紧,察觉到她日渐毫无防备的亲近,吴恙不自觉又扬起唇角。 而说是在看信,信上的每个字他也分明都认得,但究竟写了些什么,是怎么个意思,他竟全然看不明白了——他小舅子的措辞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见他笑着看信,许明意也就笑着站在他身边,直到他的视线离开信纸看向她,二人相视再度一笑。 “此次祖父能顺利脱险,还要多谢你。”许明意笑望着他说道。 少年修长好看的手指将信纸折起,塞回信封中,语气温和带着淡淡笑意:“分内之事。” 哪里有他什么分内之事? 许明意心中存有谢意,却也未再多言,他的好,她都清楚都记着。 “对了,怎这般时辰才过来?”许明意将信封接过,边随口问道。 “今日有些后续之事需要及时料理干净。” 宫内的事情有他姑母在安排,宫外的则需要他来做。 说话间,少年看向后堂的方向:“人可见到了?” “见过了,此时应是刚用过饭,你可要去见一见吗?” 吴恙点头,挽起了她的手。 许明意略微一怔——这是要她陪着一起去的意思? 她没有将手收回,也未多说,而是反握住他的手,二人一同往后堂而去。 看着挽手走来的二人,小七寿明等人尽量做出足够平静的神态。 暗室内,乔必应正靠在床头闭目养神,身前拥着湖蓝色薄被,见得二人进来,遂坐直了身子,抬手施礼。 吴恙抬手还礼,开门见山地道:“此番冒险救阁下出宫,实因有旧事相询。而在下曾向令郎承诺过,所求只是真相与主谋何人,而绝不会牵连其他人,故而还望阁下务必将实情告知——” 乔必应一时猜不出这气质不凡的少年的身份,却也未有多问,反正看这模样至少应是镇国公的孙婿起步了,因此只点头道:“公子请讲……” 吴恙看着他,问道:“先燕王妃当年早产而亡——此事背后是否另有内情?” 听得这个问题,乔必应并无任何意外。 自己做下的恶事,自己自然清楚,日日夜夜心虚愧疚之人又何来意外可言? 不知是否不敢直视那少年的眼睛,他垂眸缓缓闭起,哑声道:“是……当年我奉先皇之命,替有孕的先燕王妃调理身体……后来的确是我在王妃的药膳中做了手脚,以致她早产,母子双亡……” 那是两条人命…… 听得这个答案,少年微微抿直了薄唇。 他从未有机会见过自己真正的母亲—— 但自得知了自己的身份之后,他曾数次于梦中见到过那道身影,虽是模模糊糊,也未曾看清过样貌,她也不曾开口,就安安静静地站在一片茫茫云雾中,但他就是清楚地知道那正是他的母亲。 那是血亲之间才有的奇妙感应。 关注vx公.众号,看书还可领现金! 而现下他听着母亲当年被害的经过,虽只寥寥数言,叙述平直,却依旧叫他觉得心口处一阵钝痛,仿佛置身其中。 不,他的确也曾置身其中—— 母亲所遭受的一切,当年他是亲身经历见证过的,只是没有留下记忆罢了。 许明意借着衣袖的遮掩,再次握住了他的手指。 “是受何人指使?”吴恙此时问出的这个问题,几乎是没有任何悬念的。 “……”乔必应艰难地回忆着当年的一切:“那时先皇驾崩,新皇登基,燕王征战在外死生不明……新皇以我家中妻儿性命作为要挟,迫我暗中做下此事……” 他知道,后面这半句话甚至是多余的。 因为无论出于怎样的难处,都无法减轻他的罪恶。 他当时太年轻了,甚至是年轻气盛,又因事出突然,自认没有选择的余地…… 那时的那个年轻人,尚且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事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去做的,一旦做了,便至死都无法从良心的谴责中解脱出来。 他眼眶泛红,看着被下空荡荡的下半身,道:“这些年来,我时常在想,这一切或许都是我应得的报应,天道轮回正是如此……” “不,你亏欠的是先燕王妃母子,而非是皇帝,纵然是有报应,却也不该由他来降下,他有什么资格代表天道?”许明意看着他,定声道:“你欠燕王府一条人命此乃不争的事实,然皇帝才是始作俑者,且他亦欠你一个公道——” 总而言之,最该遭报应的是狗皇帝才对。 而乔必应欠下的债,也不会因为这些年来所受到的折磨而被抹除分毫——这种折磨,并不是受害之人给予的。 正文 542 百死不足赎其罪 , 乔必应怔然苦笑,缓缓点着头。 是,这一切都不该被混淆。 他亏欠的是先燕王妃母子,而这等亏欠,他便是以命相偿也还不清。 至于他的所谓公道……那是当今皇帝,他又焉能讨回得了? “今日你只需如实回答我的问题,便当是偿过了。”少年平静的声音传入耳中:“至于你的公道,来日我会替你一并取回。” 当今皇帝,欠天下人一个公道—— 这一笔笔债,总是要讨回来的。 “……”乔必应闻言抬眼看向那少年人,少年气质清贵无双,一身乌衣将身形衬得愈发挺阔,此时单是站在那里,周身便已自成气势。 这少年……到底是何人? 乔必应兀自思索失神间,只见那乌衣少年薄唇轻动,正色问道:“除了先燕王妃之外,当年先皇患病驾崩之事,是否同样另有隐情?” 许明意闻言微微转头看向吴恙。 这件事她心中亦有怀疑在,但她此前并未同吴恙谈论过—— 原来他也是存疑的。 或因事情到了这一步,可知狗皇帝早已无德行良知可言,而这样的一个人,任谁都是要忍不住去怀疑的—— 更不必提当年之事处处透着过分的巧合,一切偏偏都发生在燕王离京征战之时,未必不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戏码。 “先皇……”乔必应张了张嘴,心神似被什么东西摄住了一般,一时难以开口。 许明意看向那似乎因回忆往事而痛苦不堪,眼中有泪滚落的老人。 先燕王妃之死的真相固然十分重要,但此中内情可以说早已没有悬念,故而若说秘密的话,先皇当年的死因,恐怕才是乔必应身上最大的秘密—— “先皇待我有知遇赏识之恩……我岂会又岂敢害先皇性命……”乔必应极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含泪摇着头,道:“我从未动过那样不忠的念头。” 没有做过吗? 吴恙看着泪流不止的老人——可这般反应,分明也并不寻常。 “据闻当年阁下在太医署中风头极盛,纵然阁下不曾做过什么,可当年先皇之死,在阁下眼中难道当真没有丝毫异样之处吗?” 乔必应声音沙哑微颤,点着头道:“有……” 正因是有…… “先皇征战多年,据闻几番伤及性命,故而一直有旧疾在身……” 乔必应眼前闪过十八年前似被一团乌云紧紧笼罩着的那座皇宫里发生的一切,“那时先皇起先正是触发了旧疾,又兼染了风寒,以致卧病在床……旧疾之症,少不得要耐心调理,方可渐愈,然而那时的荣王殿下却以我等诊治不力,恐会耽搁先皇病情为由,不再召我等前去养心殿,反倒自京外寻了位所谓民间神医,来替先皇医病。” “起初倒是有些效用,可先皇的病本就急不得,见效如此之快我担心反倒不妙,数次欲前去求见,却皆被以‘陛下病中不可打搅,一切事宜自有神医照料’为由挡在了寝殿之外……” 那时他便意识到了,如今这宫内,这京中,怕是已经在荣王的掌控之中了…… 而先皇的身体并未能有几日的好光景,短短数日的好转反倒像是光明耗尽前的余晖—— “之后我亦想过要寻找证据,但却全然无法下手,有关的人和事竟是皆被抹除得一干二净……” 再到之后,新皇登基,大权在握…… 出于自保,他便是连疑心都不敢表露出分毫,唯恐因此招来万劫不复的祸事。 但很快,新皇还是找上了他…… 而先皇之事在前,先燕王妃之事则在登基之后,故而在他看来:“当今皇上当年行事可谓谨慎非常,局面未定之前,怕也不敢选我来下这个手,来冒这般风险……” 毕竟那时先皇尚在,他身为宫中太医,纵然是受了胁迫,在还有点脑子的情况下,何不选择暗中将先皇医好以此来求助? 人在还有选择的时候,其举动往往是不受控制的—— 而后来在面临先燕王妃之事时,从大局而言,他便已经没了其它选择。 许明意听得微微蹙眉。 如此说来,的确也很有些道理…… 狗皇帝别的不行,但在多疑这一点上却是无人能及,一个如此多疑之人,在未真正坐上那个位置之前,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下,的确不可能将成败的关键交在一位过于出色的太医手上—— 先前她只想着皇帝丧心病狂,却遗漏了对方的谨慎与当日的时局。 不过,一个医者的直觉,断不会是空穴来风—— “乔大夫既说此中有异样,那多半必有蹊跷在。”许明意看向吴恙,目色笃定:“而如今也并不缺少知晓真相之人。” 吴恙微一点头。 不错,这样关乎成败的大事,皇帝有可能瞒过任何人,却唯独不可能瞒着当年与他里应外合,一力保他登基的纪修和夏廷贞—— 或许可以试着从纪修身上下手…… 吴恙思索间,许明意又向乔必应细问了些当年之事。 乔必应将所知均如实说明,但时日久远,除了先皇与先燕王妃这两件叫他一直无法忘却之事外,其余的许多事情都早已在岁月中模糊远去了。 见再问不出其它有用的线索,许明意和吴恙便离开了暗室。 乔必应却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榻上,似深陷在往事中久久无法抽离。 “先皇之事,必要查个明白,最好是宣于人前,叫天下人都看一看这位所谓仁君的真面目。”步出后堂,许明意讲道。 然而话刚出口,却又觉得自己有些想当然了——自古以来,皇室尤为看重家丑不可外扬之说,所谓皇家颜面体统重过一切,此事她说了怕是不算。 却听身侧之人道:“理当如此。” 少年的目光没有一丝动摇。 真相便是下人看的,如此方是给枉死之人最好的交待——既是做下了恶事,便需接受一切应得的谴责,尤其有些人百死不足赎其罪,根本不配得到任何形式的宽容,合该被后世唾弃,恶名永留史书之上。 换而言之,自己做下了禽兽不如之事,竟还指望旁人因顾及所谓颜面从而替他遮掩吗? 正文 543 有话对她说 , 听他答得果断,许明意乍然只觉得意外,稍一想想,却又觉毫不意外了。 她怎忘了一件事—— 在她的那个梦里,他可不就是提着剑闯进皇帝的寝殿,将皇帝从龙榻上拖拽而出,当众逼着皇帝写罪己诏并命其自刎谢罪吗? 那时他是怎样的心情呢? 她不大能想象得到。 但她记得他同皇帝说,立即写罪己诏洗清吴家和她许家的冤名——将她祖父身上的冤名洗去,这于她一个‘九泉之下的亡魂’而言,的确是最实际也是最需要的。 所以她便想,并非是人死了便真的什么都不需要了。 她依旧在握着他的手,他也一直在反握着。 而此时许明意察觉到他的手指微有些凉意。 想到燕王离京前的那场谈话,她抬眼看向他,道:“吴恙,咱们一定会赢的,你信吗?” 只是方式和代价的问题罢了—— 而若是可以,她想让这代价尽量小一些再小一些,上至天下百姓,细到皇后娘娘,都不必再经历上一世那样多的苦楚。 “我信。”吴恙也微微转头看着她。 他这些时日仔细想过了,纵然不谈所谓恩怨,他依旧也会选择走这条路,大势所趋,亦是他心中所向。 且他还记得她曾说过,想过安定的日子。 那他便必要先使天下安定下来。 二人相视间,许明意另只手也落在了二人交握着的那双手上,颇愉悦地轻晃了晃,仰着脸笑着问他:“可用过晚饭了吗?” 这句话瞬间将少年从广袤的天下之事拉回到了一食一饭的烟火气中。 他不禁也露出笑意:“还不曾,你呢?” “也不曾,那不如便叫小七去炒几个菜?左右这般时辰我也回不去了,不如便陪你一同用吧。” “是,那便多谢许姑娘屈尊赏脸了。” 许明意听得不禁笑起来。 二人简单用了些饭,并喝了些酒。 用吴恙的话来说,今日得了镇国公平安返京的好消息,理应要喝酒庆祝的。 听着这逞强的话,许明意在心底叹气——说得好像能庆祝得起来似得。 恐他再倒下,饭桌上便只叫他喝了那么两三盅而已。 到了最后,两小壶酒还剩了大半。 因见月色极好,便欲提着酒壶去赏月,然茶楼里并无开阔的高阁,左右寻不到好去处,二人便干脆爬上了后院的屋顶。 二人并肩坐在屋顶上,许明意手中捧着青玉酒壶,凑到唇边喝了一口,嘴角微微弯起,看着星空皎月,道:“吴恙,你瞧今晚的月色,是不是同那晚咱们在城楼上看的一样好。” 吴恙一条腿伸着,一条腿屈起,姿态亦十分放松,他仰脸看着夜空,点着头附和她:“是。” 还记得那晚是八月十六,真论起来,今晚必是不及的。 但他也觉得同样好就是了。 “近来这些事,皇后娘娘实在费心了。”许明意想到什么便同他说什么。 无论是灵樗芝之事,还是冒险将乔必应送出宫—— 皇后娘娘一贯谨慎,但近来却接连冒险。 吴恙点头:“皇帝多疑,恐怕已经疑心到了姑母身上——” 他原先正是顾忌这一点,故而并未同姑母提及过要救出乔必应的事情,可姑母还是选择冒险将人救了出来。 他猜得到姑母的用意与考量。 那晚他听父亲和王爷谈起姑母进宫之事,方知姑母决定进宫除了出于替吴氏一族考虑之外,更是为了查明他生母的真正死因—— 在那之后,他曾进宫同姑母道过谢。 姑母却说——那不仅是他的亲生母亲,更是她的嫡亲阿姐,她不过是遵从自己的心意,无需任何人来谢。 他当时便明白了,自以为是地同姑母道谢,反倒是看轻了姑母的心意。 但不可否认的是,姑母这些年来在宫中经历了太多的不易与煎熬。 “接下来,我也想替姑母做些事。” 许明意微微转头看向他,月色下少年侧颜俊逸,眼神注视远方仿佛望向了日后,她点着头说道:“这是应当的,咱们一起想办法。” 如今皇后娘娘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再继续留在那个吃人的魔窟里,那样美好的人,也不该就此消失在这世间,或许皇后娘娘也应该去拥抱真正为自己而活的人生了。 吴恙将视线收回,看着身侧的女孩子。 她似乎又偷偷喝了口酒,菱唇红而湿润,像是刚被雨水洗过的水蜜桃还挂着浅浅水珠,引诱着想叫人咬上一口。 吴恙看一眼便觉心如擂鼓,莫名口干舌燥,当即微微转开视线,然而目光触及到那白玉般的小巧耳垂,与白腻纤细的脖颈,又觉得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 便是连那头鸦发在月华下都似乎笼罩着一层光晕,柔软光泽,好看极了。 目光无处安放的少年干脆看向二人脚下的方向。 女孩子穿着双藕粉色的绣鞋,鞋面上绣着莲纹,还嵌着几颗玲珑南珠,珠子在月色下散发着淡淡乳白色光晕……吴恙甚至皱了皱眉——他往常对女儿家的这些东西从不在意,怎偏偏什么东西落在她身上竟都这般好看? 这分明就是仙子吧? 少年在心底真心实意地疑惑着。 但有句话,他今晚趁着喝酒壮胆,已是必须要说了—— 实则一直想说的,只是先前国公凶险未卜,他若谈这些怕也不合时宜。 “昭昭……” “嗯?”许明意屈膝坐着,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托腮微微歪着头看着他,清亮的眼睛里始终含着笑意。 “既然国公平安无事,你亦放下了心事,那我是不是便可以……” 看着面前的心上人,少年那双原本趋于清冷的眉眼间透出往日里甚少见的温柔深情,他语气微微一顿之际,许明意便接过话,眨了眨眼睛故作试探地道:“那你是不是便可以……回宁阳了?” “……我并非是要说这个。”吴恙看着她,眼中除了月色便只有她:“昭昭,我——” 然而话刚至一半,便突地窒住了。 视线中,女孩子突然朝他倾身靠近,拿微凉的唇在他脸庞上飞快地印了一下。 正文 544 也很喜欢你 , 这一瞬,吴恙只觉天地万籁俱寂,脑中有着片刻的空白。 但纵然是空白一片,面上和眼底还是已经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了笑意,玉白的俊脸陡然红了起来,他声音低低而认真,如清酒,清醇而有着叫人沉醉其中的力量:“昭昭,我还从未说过我心悦你——” 二人离得极近,许明意甚至可以看得清他眼睛里自己的影子,她点了一下头,眼睛里虽带着笑,却也很认真:“我一直都知道啊……” 有些话纵然是无需明说,她也是能够清楚地感觉到的。 她与吴恙相处了这么久,一同经历了这么多事,他将她的事当作自己的事,而他一切的秘密她也都知晓,就如同是一条戒备十足的大灰狼躺在那儿,将软乎乎的肚子唯独暴露在了她面前,随她揉着玩儿也好,随她拿来躺着做枕头也罢—— 这一件件一条条摆在这里,若她还要等他一句‘我心悦你’才能确定他的心意,那她得是傻到什么地步? 听得这句,少年嘴角的笑意更是藏不住了,视线却依旧定在女孩子脸上,轻咳一声,问道:“昭昭,那你——” “……”许明意皱皱眉,仔仔细细打量着他:“吴恙,你莫非是个傻的吗?” 她手也挽了,脸也亲了,还要来问她这个? 少年被骂却也依旧满眼笑意,难得有如此厚脸皮的时候:“我就是……想听一听。” 不然他总觉得……没名没分。 虽然他也不知他一个大男人究竟是要的哪门子名分——大约是当初许家人要拿他来冲喜时,张口闭口的休夫之说实在叫他阴影颇深。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啊……” 女孩子说话间竟是抬起双手挽住他了的脖子,随着这个动作,他眼前与鼻间已俱是她身上的幽幽冷香而再也容不下其它了,但此时他显然更疑惑于她话中之意:“何时?” 他怎么不知道? 按说这关乎娶媳妇大业的话他岂会漏听? “去年在宁阳,温泉庄子上,你吃醉酒那一晚。” 说来那晚她还险些没忍住想要占他便宜来着…… 吴恙听得将信将疑。 而不必他再多想,就听面前的女孩子声音轻而清晰地说道:“吴恙,我也很喜欢你。有你在我身边,我总觉得很安定。我时常在想,能遇上你,我实在是很幸运,若是下辈子找不到你了该怎么办?” 她没有什么太多风花雪月的话想说,但这些却皆是她真真切切的感受。 “放心,不会找不到的。”少年看着她,像是在做出尤为郑重的允诺:“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只要你不嫌烦。” 许明意听得笑了一声,摇摇头:“不嫌烦。” 见她笑,吴恙也跟着笑了,抬起手动作轻缓地揉着她脑后柔软的发。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四目相接间,他微微倾身,朝她靠近着。 他微凉的唇落在了女孩子额间。 她依旧挽着他的脖颈,他的右手仍旧捧在她脑后,小心翼翼像是在护着什么稀世珍宝。 少年的薄唇自额间离开,缓缓下移。 女孩子的气息清甜带着淡淡酒香,唇瓣软若春水。 起初他只是浅尝,试探之后,却不自觉地想要加深这个印记。 许明意搭在他脖颈后的手中提着的酒壶一个没拿稳,顺着屋檐骨碌碌滚了下去。 “啪”地一声响,酒壶坠地碎裂开,酒水四溅,定格之间如玉坠碧湖。 “谁!” 后院房中的一名伙计听到响动戒备地要冲出去,却被小七一把抓住并捂住了嘴。 一个劈柴的,瞎操心什么呢! 哎,但这眼色,怕也只能在这儿劈一辈子的柴了。 屋外,漫天星辰之下,月映花影婆娑,夏风轻摇,正是人间好景。 但放眼京中,此时此刻真正可做到这般宁静的,亦只有存于天地之间这些千古不改的景致了—— 近来本就惶惶不安的人心,因次日城中缉事卫大肆搜找刺客之举,而愈发高高悬起。 “又是哪里来的刺客……除了紫星教之外,竟还有其他人要行刺圣上?” “如今这世道已是彻底乱了……” “听说许将军的病愈发重了,应是回不来了……”已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泣声道:“这样下去,也不知还能有几日的安稳,前夜家中遭了贼,虽是报了官却也至今没个结果……” 现如今京中偷盗之事尤为猖獗,官府甚至也管不过来了。 世道一乱,人心与恶念也就没了约束—— 或者说,礼法崩坏,便是国力皇权衰退的体现、乱世将至的先兆。 京衙书房中,纪栋看着面前厚厚一叠状纸,满面愁容地叹了口气。 现如今京中这光景,便是十个他也不够使,再这么下去,只怕养家糊口的活儿没丢,自己就先把命给赔进去了—— 偏是这时,又有击鼓声响起。 听着这道声音,纪大人头疼得厉害,只觉得自己仿佛成了只妖精,这击鼓声便是专拿来折磨他的佛咒,再多听一声儿,便可以叫人替他盖块白布给抬出去了。 击鼓声仍在响着,纪大人硬着头皮往前堂去。 公堂之外较往常安静许多,连昔日最爱看热闹的那些熟面孔都少了大半。 而此时,一阵急促马蹄声从衙门外经过,见有百姓挡路,为首之人高声呵斥道:“缉事卫办案,速速回避!” 百姓们躲避到一旁,眼神中俱是不安。 缉事卫怎么成天办不完的案? 那行人马冲过长街,引起一阵骚乱,有百姓仓皇躲闪间,手里吃了一半的包子掉在了脚下。 一个衣着褴褛光着脚的孩子见状连忙跑上前去,弯身将那包子捡起。 “滚开!” 汹汹人马已来至眼前。 而这时,一道月白色的清瘦身影突然冲了过去,一把抱起了那个孩子。 但他的动作到底没有那么灵敏,高大的枣红马从他身侧擦过,将他连同那孩子一同带倒在地。少年似也料到自己或会躲不开,故而姿势一直是将那孩子护在身前。 “哪里来的不长眼的狗玩意儿!” 那缉事卫堪堪勒马,马蹄高高扬起又落下,或是连日来差事不顺,见得有人阻道更是怒火中烧,当即就要去摸挂在腰侧的长鞭。 “怎么,撞了我的人,竟还不知死活地想要动手不成?” 正文 545 一家之主的忧虑 , 这道声音夹带着倨傲的冷意,那缉事卫循声看去,恰对上一双满含怒气的清冷凤眸,脸色当即一变。 他赶忙翻身下马。 “小人有眼无珠,竟未曾瞧见玉风郡主在此!还望郡主恕罪!” 赔罪间,看了一眼那被扶起的身穿月白长衫的少年,见那少年样貌俊美,当即便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正要再赔不是时,玉风郡主已皱着眉不耐地道:“滚吧。” 她如今瞧见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便觉得恶心得紧。 都什么时候了,还净想着欺压百姓! 但昭昭说得对,便是将这些人尽杀了也无用,根本源头并非是出在他们身上,杀了一个便还会再有千百个顶上。 “是,多谢郡主……!”那缉事卫忙不迭应下离去。 “如何?可受伤了?”看着被扶到跟前的少年阿淮,玉风郡主微皱着眉问。 “小人无碍……”阿淮看了一眼那个已经跑远的孩子,道:“方才小人看到那孩子,一时想到了幼弟,这才失了分寸……” 说着,朝玉风郡主施礼:“阿淮行为冒失,还请郡主责罚。” 想到他当年因灾荒而失去家人的经历,玉风郡主怪责的话便没说出口,只道:“下回当心些便是。” 但她的心情当真是坏透了。 举目看向街边那三五名无人问津,骨瘦如柴的乞丐,玉风郡主三两下将手上的红宝石赤金镯子褪下,又摘了耳上一对玉玦,并一支珊瑚珍珠钗,塞到施施手里,道:“让他们拿去换些吃的,并你身上的银子也一并在这条街上分出去。” 她行事没有什么讲究,想到什么做什么,施施虽觉得有些不妥,但还是依言去办了。 但办归办,这些首饰到底不能就这么给出去,否则救人不成怕还要惹来麻烦,还是需折成碎银多分些人。 “回府。” 玉风郡主转身上了马车。 阿淮赶忙跟上,在车内低声问:“郡主不去宝华楼看首饰了?” “不去了。”玉风郡主声音闷闷地道。 出门便皆是百姓苦态,她哪里还有什么心思看首饰。 阿淮不知她想法,只当她是被自己坏了心情,遂低着头不敢再言语。 将他的反应看在眼中,玉风郡主在心底叹了口气——阿淮固然心地良善,但到底自幼生长在乡野间,少了开阔的眼界,自是不懂她在为何事而心烦。 或者说,她此时更多的是担心。 待回到长公主府,玉风郡主下意识地先去了敬容长公主的居院。 “怎这么快便回来了?”长公主披着鹅黄色细绸薄衫,半散着发,正窝在榻中看描着各类动物的画本子,见她进来,忙扭过身问道:“我的糖葫芦呢?” “没找着卖糖葫芦的。” 玉风郡主在她身侧坐下,靠在榻中随口敷衍道。 敬容长公主不满地皱眉:“……你是闭着眼找的吗?” 玉风郡主似没力气同她斗嘴,闻言只当没听见。 敬容长公主气哼了一声,旋即皱眉:“你身上的首饰呢?去哪儿了?” “给那些乞丐了。”玉风郡主侧靠在榻中,白皙纤手拄着太阳穴,微叹了口气,自语般道:“你是不知如今外面是怎样一番景象,我从未见过这样多的灾民和乞丐。” 而这些定还不是全部,甚至城外只会更多。 敬容长公主看着她:“平日里没瞧出来,你倒是挺忧国忧民的嘛。” “我忧的是咱们自己啊。”玉风郡主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长公主的额头:“你也不用你这缩成了瓜子仁儿大小的脑子想想,京城乱成这样,咱们长公主府这一隅之地又还能有几时安稳?” 说着,又叹口气,靠在榻上望着上方:“同你说你也不懂,只想着吃糖葫芦的小孩子又怎知一家之主的忧虑。” 长公主撇了撇嘴,“嘁”了一声。 “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位兄长也当真是有本领,大庆建朝不过区区二十载出头,竟就被他败坏至此……这败家子当的,叫人说点儿什么好。”玉风郡主眼神无望地喃喃道:“这一败不当紧,连带着咱们也要跟着遭殃。” “……”长公主没有接话,拿起桌上的苹果轻轻咬了一口,垂眸掩去眼底的波动。 再抬眼时,望向窗外,绿了一整个夏日的芭蕉叶已经泛了黄。 秋日悄然已至。 很快冬天便也要来了。 而冬日真正来临之时,天地万物皆无可躲避…… 长公主慢慢地吃着苹果,实则不过味同嚼蜡。 …… 又是两日过去,玉坤宫外的禁军仍未撤去,拿皇帝的话来说,刺客一日未曾抓到,他便一日无法不担心。 皇后对此并不在意,只是抱着天福在寝殿里看书,也并不离开玉坤宫。 “小晨子这几日都不曾送过什么信吗?”殿内没有其他人,皇后低声向姜嬷嬷问着,视线依旧在书上。 “倒是不曾。”姜嬷嬷道:“他一贯机灵,许是不想在这等关头叫人抓住什么把柄。” 皇后却是将书放了下去:“暗庭那边也打听到什么了?” 乔必应出宫已有数日,她总觉得一切似乎都太过顺利了…… “暗庭那里的消息封得死死地,暂时打听不到什么有用的,也不敢过分去探听,恐遭人猜疑……”姜嬷嬷道:“不过小晨子同暗庭里的那个小太监必是有消息往来的,若出了什么问题,小晨子定然不会没有察觉。” 既是没送信给娘娘,想来便没什么大问题。 这个孩子年纪虽不大,但行事一贯知轻重缓急。 皇后点了点头,按道理说的确如此,但她总觉得心中有些不安。 尤其是那日皇帝在此处时,内监传话,分明说是有了‘进展’…… 当真是她多虑了吗? 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即可领取! “等过了这阵风头,便设法将小晨子送出宫去吧……总归如今本宫的事情也大致算是办完了。”皇后轻声说道:“这个孩子,同其他人不大一样,且他年纪还小,本宫总觉得他不该一辈子留在这宫里。” 那孩子的眼睛又明又亮,心也一样。 正文 546 要做得干干净净 姜嬷嬷微微点头,含笑道:“遇上娘娘,是他的福气。” “可别这么说,我哪里有什么福气给旁人……说到底,这些年多亏了你们帮着我。” 若是可以,她多想将身边的人都平平安安地送出去啊。 不知想到了什么,皇后的神思渐渐有些飘远。 姜嬷嬷看得这一幕,心中想着娘娘方才那句‘事情也大致算是办完了’,莫名就有些不安,遂端了盏茶捧过去:“娘娘,您吃口茶吧……” 皇后接过茶盏,慢慢地饮着。 养心殿内,庆明帝召了夏廷贞与纪修议事。 听着皇帝对纪修的交待,夏廷贞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起了躁意。 “陛下,该到服药的时辰了。”李吉在旁适时地提醒着,嗓音微有些沙哑。 乔必应之事迟迟没有结果,他领了二十杖责罚在身,昨日小病了一场。 见庆明帝点了头,夏廷贞与纪修适时起身,行礼告退而去。 退出内殿之后,纪修稍快一步走在前头,步下了白玉石阶。 而此时,自一旁的茶房中行出的内监捧着托盘走了过来,已是要来到了殿门前。 他一路垂首,恰就撞上了自殿内而出的夏廷贞。 慌张之下,内监手中托着的茶壶砸在了脚下,刚沏的茶水溅了夏廷贞满身。 “怎么做的事!竟是没长眼睛不成!”一旁的管事太监立时骂道:“还不赶紧同首辅大人赔罪!” 内监脸色血色褪尽,忙是跪地道:“首辅大人恕罪,首辅大人恕罪!” 而后又连忙抬起头来,慌慌张张地拿衣袖替面前的大人擦去鞋靴上沾着的茶水,见那官袍衣袖上也湿了一片还沾了几片茶叶,又拿另一只衣袖擦去。 匆忙擦拭间,内监的衣袖中漏出了半截折起的纸张,借着动作的遮掩似塞到了夏廷贞的衣袖内—— 但只有他自己知晓,如此一记虚晃间,那张纸已经再次回到了自己的衣袖中。 然而一旁一直仔仔细细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的管事太监却注定不会这样认为—— 管事太监眼神微闪:“都怪奴管教不严,这才叫这不长眼的东西冲撞到了大人,可要奴带大人前去更衣吗?” 一切只发生在短短瞬间,夏廷贞皱了皱眉,冷声道:“不必了。” 而后便冷着一张脸,拂袖大步而去。 管事太监行礼恭送罢,再看向那跪在原处的内监,竖眉呵斥道:“瞧你平日里是个可用的,这才叫你顶了伺候茶水的位置,你倒好,头一日就给我惹出这样的麻烦来!” “是奴一时疏忽,还请刘总管再给奴一次机会!”内监眼里已是冒了眼泪出来。 “行了,还不赶紧收拾干净下去领罚去!” “是,是……”小晨子连声应着,连忙将面前那一片片碎瓷捡起。 “真是没用的东西……”管事太监边骂着,边目色冷冷地打量着那看似畏畏缩缩的小太监。 另一边,纪修刻意慢下了脚步。 见夏廷贞身上一片片洇湿的暗痕,纪修似笑非笑地道:“夏大人近来似乎颇为不顺啊,镇国公竟已在回京的路上了……夏大人打得一手好算盘,怎就偏偏落了空呢?” 夏廷贞转头看向他,冷然道:“毫无凭据之事,还请纪尚书慎言——” 纪修回以一声冷笑。 他的确没有什么凭据,也对夏廷贞和皇帝的具体计划一无所知—— 可皇帝今日召他进宫,无不是在交待他要于镇国公回京前后加强京畿范防备,甚至还拨了些兵力给他——呵,若是没干亏心事,怕个屁? 夏廷贞大步而去,对纪修的冷嘲热讽全然不予理会。 他历来不会将精力与心思浪费这等毫无意义的口舌之快上,尤其是近来的变故一件接着一件—— 看着那道削瘦笔直的背影,纪修的眼神一寸寸冷了下来。 他近来总是会梦到两个儿子。 先前也是会梦到的,但却不曾梦到过如此清晰的过程,那晚在元家漆器铺中听来的一切,一字字刻在了他的脑子里,日日夜夜萦绕着,慢慢织成了一个完整的梦境。 而每每梦到时,他便觉得仿佛又经历了一次丧子之痛,这种痛,如今是不单是痛,更有恨在其中—— 他在梦里答应了两个孩子,一定会替他们查明真相,讨回公道! 两顶官轿候在禁宫外,夏廷贞坐进官轿的一刻,闭了闭眼,放在膝上的双手渐渐拢起。 今日皇帝当着他的面,将诸事交待给纪修,像是敲打,又像是试探…… 毒杀镇国公之事出了差池,越培之后又再次失手败露,皇帝为此对他有所迁怒也属正常。 可他却隐隐觉得似乎并非单是如此…… 莫非是为乔必应之事? 夏廷贞皱着眉张开眼睛。 可此事同他岂会有什么关连?皇帝纵是怀疑,也全无理由怀疑到他的头上…… 皇帝心思多变,尤其是近来愈发叫人琢磨不透。 而镇国公也很快便要回京了,到时还不知会是怎样的局面…… 这些同他先前的计划可谓相去甚远,想着这于自己而言的种种不利之事,夏廷贞眼底浮现出少见的躁色。 心思几转间,他再次想到了乔必应。 他几乎可以断定,此事必与皇后有关—— 而皇后的背后是吴家…… 若他可以找到证据证明这一点,哪怕只是疑似的证据,如此关头,倒也不怕已经疯得差不多了的皇帝会不对吴家出手—— 他与吴家称不上有何冤仇,但若燕王当真要夺位,最大的筹码便是吴家…… 而他绝不能让燕王坐上那个位置,否则他将再无活路可言…… 若说先前一切是为夏家日后长盛而铺路,那么如今在这等局面之下,他所图的便也只是先保命而已了…… 故而现下他只在意一件事—— 皇帝可以死…… 但死之前,皇帝还需用自身来替宫里的那位小皇子尽可能多地铲除障碍——说来,这也正是陛下身为‘父亲’的责任,不是吗? 夏廷贞眼神深深,思索着要从何处入手查探吴家。 …… 养心殿中,庆明帝放下了手中药碗,接过李吉捧来的清茶漱了口。 “陛下,今日是宸妃娘娘的忌日……陛下可要去清央宫瞧瞧?”李吉搁下茶盏,在旁轻声提醒道。 宸妃娘娘乃太子生母,三年前患病而去。 前两年的忌辰,陛下总要做做样子去清央宫呆上一会儿的。 “让下面的人依规矩办着就是,朕便不过去了。”庆明帝烦心不已地皱着眉,全无心思理会这等琐事。 李吉应了声“是”。 得,陛下如今这是连样子都不做了。 见得端着药碗的内监自内殿行出,候在外殿的管事太监适才入内,将方才所见禀明。 “字条……”庆明帝闻言猛地坐直了身子,沉声问:“你可看清了吗?” “是,奴看得清清楚楚!”管事太监压低声音道:“那小东西捧着茶盘,佯装不慎撞上了夏首辅,趁着赔罪擦拭茶水之际,悄悄地将字条塞进了夏首辅袖中……” 他近来奉命带人盯紧小晨子,自是一分一毫细节都不会错过。 庆明帝自牙关里挤出一声冷笑。 “好,真是好……” 近来因乔必应之事,宫中防守森严,信传不出去,便在他眼皮子底下做起了这等小动作…… 他早该想到了,那晚镇国公之事刚传到他耳中,唯一知晓的便只有夏廷贞,能料到他那夜会对乔必应下手的,多半也只有夏廷贞! 是打算将乔必应藏起来,当作筹码,来威胁他吗? 还是说——打算献给旁人,来当日后保命的投名状?! 他的这位好老师,一贯如此计虑深远……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平日里对方那些暗中为己谋利之举,他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存了背叛他的心思…… 而先前引他怀疑皇后与国师,说不定也只是惯用的手段罢了! “那名内监现下在何处……”庆明帝竭力克制着几乎要冲昏头脑的怒意,近来他愈发易怒且思绪发散时有不受控制之感。 “回陛下,方才奴已让他下去领罚了。” “将人带来见朕——” 他要亲自审问清楚! “是。”管事太监应下,退了出去。 “……人不曾来过?” 来至平日惩罚内监宫女的后殿抱厦处,却未能寻到人的管事太监皱着眉:“可知去了何处!” 一名心腹内监低声道:“自茶房出来后,便悄悄从侧门溜出去了,但您放心,刘松偷偷跟上去了。” 管事太监眉心一动。 溜出去了…… 这又是在玩什么名堂? 莫非是…… 想到一种可能,管事太监连忙道:“你也跟出去找一找,免得刘松一个人看不住,若将人找着了,记着先别急着打草惊蛇,仔细瞧瞧他究竟要去何处,可是去见什么人……” 他也得赶紧将此事告知陛下去! 管事太监折身回了寝殿,将小晨子溜出去的消息告知了庆明帝。 庆明帝眸光几闪。 “先盯着,一旦有消息,立即告诉朕。” 若能再牵出其他人或线索,倒也是一件好事—— 而现下看来,他倒也不能太过急着下定论说这小太监究竟是谁的人…… 殿外,暮色渐深。 小晨子一路抄着小道,来到了御花园中。 此时四下无人,他的脚步声便醒耳了许多。 跟着他的那名太监则唯有尽量放轻脚步,亦不敢跟得过近。 小晨子挑了昏暗处行走,脑子里只一个想法——必须要甩掉对方,否则一旦被对方发现他的意图,他便只有被抓回去严刑拷问的份儿了! 严刑拷问他倒也不怕。 但如此一来,这场戏便演得没那么圆满了…… 且若惊动了娘娘,万一娘娘再要设法暗中救他,岂不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毕竟娘娘近来可实在太爱冒险了。 而他不能让娘娘替自己冒险。 他知道,小杰子已经出事了。 纵然暗庭里没有消息传出来,但他同小杰子约定过,隔日便会在暗庭后院的狗洞处画上记号,以此来传递消息。 让小杰子来办这件事,是他自作主张,那他便得担起这后果,有始有终做得干干净净,不能给娘娘留下麻烦…… 心中念着这些,小晨子脚下突然加快,闪身进了一旁的小径。 那跟着他的太监察觉到异样,赶忙也快步追上去。 听着身后紧随而来的脚步声,小晨子踏着夜色拼力往前跑着,不知是不是夜风太大,吹得他眼睛红红冒了泪花。 同一刻,太子带着两名内侍自清央宫而出。 今日是他母妃的忌辰,他特来母亲生前的居所看一看。 往年父皇也会一同前来,今年便只他自己了。 “我想在前面坐一坐。”经过一处荷塘时,太子慢下了脚步,说道:“你们在此处守着吧。” 两名内侍并不多言,应声“是”,便听从地止了脚步,未再跟上去。 太子殿下时常会来这处荷塘旁独自小坐,每次都只让他们远远地守着。 荷塘边设有石桌,太子静静坐在那里,眼睛有些酸涩。 母妃还在时,最常来的便是此处,起初他只以为母妃爱莲,后来才知道,是因为他每日读书都会路过此处—— 他幼时是被养在皇后娘娘宫中,而他的母妃身子弱,出身低微,未生下他之前,不过是个小小选侍。 因此他与母妃甚少有机会见面,父皇亦不愿他去找母妃—— 但他知道,母妃心里一直是记挂着他的…… “母妃,儿臣想您了……” 男孩子声音低至不可闻,望着已有枯败之象的荷塘,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儿臣近来总梦见您,是您也想儿臣了吗?” “您知道吗,阿近也死了……他是陪着我一同长大的,此前我不慎染了风寒,父皇怪责他没有照料好我,便将他罚了出去,他受罚后便落下了病根儿,都是儿臣害了他……” “我会好好安葬他的……” “父皇近来已是不再叫人像从前那般留意我了……大约是因为我时日无多了吧。” 男孩子语气里没有苦涩,淡淡地,有些叹息。 “但儿臣总还想做些什么……纵然不能成为许将军那样的人物,可来这世上走一遭,总也不能什么都没留下吧……” “母妃……” 而此时,男孩子忽然听得身侧不远处的草丛中传来一阵响动。 不像是风吹出的动静…… “谁在那里?” 太子压低声音,试探地问。 …… 正文 547 留信 , “跟丢了?” 养心殿中,皇帝看着跪在那里的管事太监,冷笑着道:“一个小太监都看不住,你们还真是一个比一个有本领!” 管事太监在心中叫苦连天。 谁又能料得到那小东西竟然会跑? 起初不是连陛下都认为对方是要去偷偷见什么人,办什么事吗? “……”一旁觉得有被内涵到的李吉轻声道:“陛下息怒……如今宫中各处出口皆有人严加看守,倒不怕他能逃得出去,只要人在宫里,定能找得回来。” 管事太监立即接话:“是,陛下放心,奴定会尽快将人抓回来,交给陛下处置!” 庆明帝冷冷地扫向他:“既如此,还不给朕滚!” “是,是,奴告退……”管事太监退出内殿,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陛下但请放心,这小太监到底是年纪还小,或是为了躲避一时责罚才藏了起来,也或是……”李吉说到此处,微微一顿,才又道:“但人是断无可能逃出宫去的。” 乔必应那样的事情,注定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而说到底不过只是个小太监,纵然是找,也不可能如何大张旗鼓。 不过是以‘犯了错逃避责罚因而不见了人’作为名目,画了画像交由各处。 再借着前几日搜查刺客的由头,‘顺带’着于各处搜找了一番。 也不知是不是藏得实在太好,如此六七日下来,竟也未能查问到其行踪线索。 这一日,守在玉坤宫的羽林军被撤了回去。 守上数日不打紧,的确可解释为是为出于皇后安危着想,而若当真十天半月地再这么守下去,尤其是宫中也一直未曾‘再’出现过刺客的踪迹——则就容易引人揣测了。 至少目前皇帝还没有和吴家正面对峙撕破脸的打算。 那些羽林军撤走之后,玉坤宫内的宫人甚至觉得宫中殿内都跟着变得明亮了不少。这些天一抬眼就能看到一群腰间佩着刀的人齐刷刷地面无表情地守在那里,仿佛要将日光都尽数遮蔽住了。 而同这些宫人们相比,皇后的心情却半点也轻松不起来—— 直到姜嬷嬷从外面回来。 “如何?可有小晨子的消息吗?”皇后低声问。 从小晨子不见,到今日已有整整八天了。 这八日间她有过许多猜测,譬如是不是小晨子偷偷躲起来了,再譬如会不会是被皇帝的人抓着关押了起来,对外只道是不见了? 但稍理智些想想,便觉得后者的可能极小—— 小晨子不过是个小太监而已,皇帝纵然疑心之下要抓起来审问,却也不必费心这般做戏,一个小太监‘丢’便‘丢’了,哪里值得皇帝使了这么多人找了这么些天? 若说皇帝是刻意如此,要拿小晨子失踪的消息引她露出破绽,那便更加说不通了——依常理来说,她有什么可能会为了一个区区小太监而自露马脚?越是如此,她只怕是会越谨慎防备。 正因这种种猜测都无法说服她,而近来又全无进展,她才愈发担心。 小晨子于她而言,已日渐有了一种特殊的意义。 她在宫中这一潭浑浑浊水中浸染了这些年,身边所见也多是浊人浊事,忽然有这么一个纯粹的孩子出现在身边,这般全心全意地信任着她,感激着她—— 实则自从小晨子进了养心殿之后,她便已经有些后悔了。 她那日说想将人送出宫,也并非只是说一说而已。 她发自内心觉得这个孩子不该一直留在这个地方,她想将他送出去,一则是心中当真起了不忍,二来就如同是想将自己心中的那一缕光亮送出去、替她去寻得一丝自在的解脱一般。 “娘娘……”姜嬷嬷是少见的欲言又止。 皇后眼神微变:“可是有消息了?” “是……”姜嬷嬷低声说道:“人找到了……” 找到了! 皇后却不敢松气:“现下在何处?莫非已被带回养心殿处置了?” “回娘娘,人是在淑春苑后头的荷塘里发现的……”姜嬷嬷尽量放轻了声音。 但这句话落在皇后耳中的分量却丝毫未能减轻。 “……荷塘?”皇后的表情有些怔怔:“怎会在那里?” 淑春苑紧挨着宸妃生前所居清央宫,宸妃走后,清央宫便空了下来,而淑春苑早两年吊死了一位昭仪,自那后时常出些怪事,有人说是闹鬼—— 一来二去,那一带便渐渐甚少有人踏足了。 “那处荷塘久无人打理,如今虽谢了花,莲叶却还未枯下去,一片片挤了满塘……人缠浮在莲叶间,半遮半掩着并不显眼,因此直到今日才被偶然寻见……”姜嬷嬷将得来的消息简化了些,据说那宫人是先嗅到了尸臭气,才发现的尸身。 她无意细说,皇后却立时追问道:“可叫人去查看过尸身了?当真……就是小晨子吗?” “咱们的人自是不便接近,但婢子叫人细细打听过了……据说是泡得太久,加之近几日天气炎热,人已经不成样子了……尸身漂到荷塘一角,又不知是被水里的什么东西还是野猫野狗啃去了些表皮……” 姜嬷嬷低声说着:“但已叫同小晨子相熟的小太监辨认过了,的确就是小晨子……身上的东西和腰牌也都还在。” “既说已经不成样子了,许是那小太监被吓着了未敢细看呢?腰牌这等死物又能证明什么?”皇后依旧不信,或是说不肯信。 “娘娘,皇上那边已有定论了,是为躲避责罚而投河自尽,各处也已经停下了搜找……” 皇后皱着眉,脑海中想法交错:“在皇帝眼里,这样一个小太监自是不值得有人这般费心在尸身上作假,小晨子既已被怀疑,继续留着无用,灭口当然要比假死来得更干净……于他而言,这样的小太监死便死了,未有叫人再三仔细查看尸身也是有可能的……” 又道:“且这孩子一贯机灵,人又谨慎惜命,纵然是被皇帝疑心上了,又怎么可能就这么偷偷投了河?不,依本宫看,这根本不像是小晨子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姜嬷嬷听得在心底叹了口气。 娘娘这是不信小晨子真的死了吗? 可是……在这宫里除了娘娘之外,又有谁会帮小晨子‘假死’? 又是从哪里寻来的尸身作为代替? 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小晨子纵然是再机灵,一个人也断不可能办得到这些,更不必提是躲过这一连七八日的搜找了。 娘娘这些想法乍听有些道理,可稍一思量,便知根本是不切实际的…… 正当姜嬷嬷想要说些什么时,一名宫女从外殿而来,隔着屏风先唤道:“娘娘——” “进来。”听出是自己人的声音,姜嬷嬷转头道。 那宫女便走了进来,行礼罢,轻声道:“这是小晨子的信,请娘娘过目。” 皇后听得眼神微亮——小晨子设法送了信来?她便知道这不是个会做傻事的孩子! 然而当视线落在宫女手中捧着的那张折起的信纸时,目光却忽然凝滞住。 信纸上沾着点点未能擦拭干净的泥土,且有着被打湿后微皱的痕迹,显然并非近日所写…… “婢子从寿康宫回来时,习惯去了平日里同小晨子交换书信的那处假山后查看,便见石块下面压着这张信。”宫女刚从寿康宫回来,尚且不知小晨子已经出事的消息,只道:“想来应是放在那儿有些时候了。” 端看信上的湿痕,大约是三日前那场雨水所致。 而近来宫中出了‘刺客’之事,她们便也未有出去四处走动,若非今日娘娘派她去太后宫中送佛经,怕是还发现不了这张信呢。 皇后将信接过。 若小晨子当真假死另有打算,那么这封信定是拿来告知她这个计划的,而反之则是…… 信纸被展开,其上并不好看甚至有些歪歪扭扭的字迹显现在眼前。 小晨子这等身份的内监全然没有习字的机会,是为了更好地向她传递消息,近几年才偷偷学了些。 他悟性好,学的快,虽没个正经的先生,下笔也时有错字,偶尔词不达意,但还是足以叫人看得懂的。 譬如现下这张纸上所写,满满当当,表述虽偏向白话,其意却也已经十分清晰了…… 他在信上说—— 娘娘,奴知道小杰子已经出事了,皇上未叫人审问于我,恐是有意要借我来引出真相,这两日奴总觉着被人在时时盯着。 但娘娘放心,当日用小杰子来办此事时,奴便已有预料,因此也并非全无准备,当晚我便向小杰子隐晦透露过此乃夏首辅的交待。若奴没猜错,小杰子必然已经招认了是受夏首辅指使,奴离开前,也会设法再坐实此事。 那晚皇上密见乔太医时,夏首辅也在,因此奴才会有此选择,而夏首辅又是皇上身边最大的谋臣,若其与皇上离心,想来对娘娘有益无害。 此事若与娘娘相商,娘娘必不会同意,奴便唯有擅作主张,奴懂得不多,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还请娘娘勿怪。 奴只想让娘娘平安,深宫之中危险重重,娘娘又是要做大事的人,定要保重,保重。 对了,奴偷偷同天福说好了,待下辈子投胎转世,再来找娘娘报恩。娘娘放心吧,天福定能认出我来的。 …… 皇后握着信纸,眼里已尽是泪光。 原来如此…… 原来小晨子是为了将她撇出去! 她便说,这孩子怎么可能如此轻易便做了傻事! 她当初不过是随口说了句话,替他解了个难处,甚至也称不上是什么真真正正的救命恩情……就只是那样一句话,怎就至于叫他连自己的性命都能说不要便不要了? 他才多大? 不过十四岁而已。 他甚至至今都不知她要做什么事,什么叫大事?说到底她不过也只是为了自己的私事罢了,哪里值得这个孩子为了她将一条活生生的性命这样拼出去? 皇后拿着信纸怔怔地坐回到身后的梳背椅内。 姜嬷嬷方才大致也扫了一眼信上所写,此时心中有数,只抬手示意那宫女先退出去,留给皇后片刻清净。 直到外间已备妥了午膳,有宫女隔帘催请。 皇后恍若未闻,姜嬷嬷便在一旁道:“娘娘,该用午膳了。” “先放着吧……我想在此坐一会儿。”皇后声音很轻带着些许哑意。 对小晨子,姜嬷嬷心中何尝没有不忍,但她的职责便是需要时刻提醒着娘娘不可放松大意:“今日小晨子的尸身才刚被寻到,虽说皇上未必会留意到娘娘,但不怕一万还怕万一,娘娘若连备好的午膳都不用,怕会显得异样……如此岂不正是白费了小晨子的一番用心吗?” 皇后听得眼睛愈红了两分,垂眸看着手中信纸。 姜嬷嬷又轻声道:“这是小晨子的选择,婢子相信,人在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时,走的时候心中定是安详的……老人常说,若人走时心中安详且怀有平和善意,来世便必能投去祥和的好人家。” “真的会吗?”皇后声音低低。 姜嬷嬷点头:“一定会。” 虽然这句话是她现编的,老人常说里的老人不过是她自己。 但她相信小晨子来世定会是个有福气的。 而她已甚少能看到娘娘这般模样了,但这也恰能证明她的姑娘一直都还是她的姑娘,一颗心还鲜活着而未曾变得麻木。 “娘娘少吃些吧……”姜嬷嬷上前扶起皇后一只手臂。 皇后站起身,将那信纸折叠整齐,亲手放进了密匣中。 另一边,缉事卫统领韩岩,刚从养心殿内离开。 皇上召他入宫,命他暗中盯紧夏首辅及其身边人的一举一动,并严查一切与夏首辅相关的人和事,不可有丝毫错漏—— 如此之大的范围,朝堂之上怕是要现风波…… 但其中原因,并不是他该过问的。 韩岩离去后,庆明帝自罗汉床内起身,道:“去玉坤宫。” 镇国公至多再有三日便要进京了。 有件早已在计划之中的事,还需皇后帮忙才行…… 正文 548 干脆不接招 如意事正文卷548干脆不接招“臣妾参见陛下。” 玉坤宫内,皇后向庆明帝行礼,心下略有猜测——皇帝这个时候过来作何? “皇后不必多礼。”或是近来着实太过不顺,而正所谓相由心生,庆明帝原本称得上温润的一张脸日渐显露了几分尖锐的棱角,面颊消瘦许多,颧骨亦微微耸起,纵然此时做出温和神态,亦是难掩眼底沉郁之气。 “近日委屈皇后一直闷在这寝宫之中了,而今日倒不算燥热,外间微风宜人,皇后怎未出去走走?”庆明帝含笑随口问着。 皇后微微一笑。 这不是不知道你会过来吗? 但凡是提早知道了,又岂会不出去。 “刚用罢午膳,觉着有些乏倦了。”皇后笑微微地说道。 言下之意——陛下若没要紧事,还请快滚吧。 她现下当真没有半点心情来应对这张叫人作呕的嘴脸。 庆明帝却好似全然听不出弦外之音,或是说,他的心思皆在自己前来的目的之上,此时闻言只贴心地扶过皇后一只手臂,温声道:“那便坐下说话。” 皇后强忍着不适由他扶着坐下。 宫人奉来茶水,庆明帝吃了一口,似随意般说道:“近来倒未见皇后召许家姑娘进宫作陪了。” 皇后眼神微动,轻轻点头:“是啊,臣妾有些时日不曾召这些小姑娘们来宫中说话了。” 是并未单将许明意当作特例来说。 庆明帝却依旧将话题拉回:“朕见皇后似乎极喜欢许家姑娘——” “是,许将军乃国之栋梁,这些年来替陛下分忧无数。许家唯一的孙女,臣妾自是喜欢的。”皇后答得滴水不漏:“不单是许家姑娘,朝中但凡是三品以上的官员家眷,无论是哪家的夫人小姐,臣妾都是喜欢的,隔些时日,便会轮番递了帖子传进宫里来说说话。” 庆明帝听得眼中笑意极浓,点头道:“是,皇后思虑深远,做这些不外乎皆是为了朕,朝野上下,也无不称赞皇后所为叫人无可挑剔,便是那些素来嘴碎的御史们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而皇后替朕分忧的心意,朕也一直都十分清楚。” “此乃臣妾分内之事,不敢邀功。” “朕本是想着,皇后既是喜欢许家姑娘,不妨将人传进宫来解一解闷……”话至此处,庆明帝微叹口气:“且近来朕一直梦到镇国公,国公此番威慑丽族,立下大功,却因此染病于外乡……朕为此很是愧疚……” 愧疚啊…… 简单啊。 往脖子上抹一刀来赔罪不就成了么。 皇后吃了口茶,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人表演。 “许家姑娘素来得国公宠爱,近来定亦是为此忧心不已……恰巧宫中前两日自江南搜罗了些布匹首饰,笔墨字画等物,朕便想着不如将许家姑娘召进宫来,赐些女儿家喜欢的带回去,恰也可以陪皇后说说话,去园子里赏赏景。” 皇后有心说一句“不必如此麻烦,直接送去府上便是”,然话到嘴边,到底是改了:“陛下有心了,臣妾这便叫人去拟了帖子,送去镇国公府,邀许家姑娘明日一早进宫说话。” 若从她这里行不通,狗皇帝定还会拿旁的借口召人进宫。 倒不如她先答应了——狗皇帝的理由还算合情合理,她若拒绝,反倒异样。 见她果然吩咐了宫女去拟帖,庆明帝心中满意,慢悠悠地吃起了茶。 半盏茶罢,皇帝未再久留,以还有政事要处理为由离开了玉坤宫。 恭送着皇帝离去的背影,皇后半垂着的眼睛里尽是冷意。 阿渊日前已经传了信给他,乔必应亲口承认了当年受皇帝指使在她阿姐的药膳中做手脚,致使阿姐早产之事…… 普天之下,当真是再没有比这个狗皇帝更该被千刀万剐的人了! 而若当真老天不开眼,阿渊他们的计划无法达成,待到了那时,她便是拼出这条命去……也要杀了这狗东西替阿姐报仇! 在殿外静静站了片刻,皇后适才转身折回殿中。 “娘娘。” 先前得了吩咐去拟帖子的宫女轻声道:“帖子已经拟好。” “那便送去吧。”皇后在榻中坐下,道:“顺带着帮本宫捎一句话。” 宫女正是先前取回小晨子那张信的宫女,此时会意上前两步,低声道:“娘娘请吩咐。” “便同许姑娘说,这张帖子并非是本宫的意思,她若不愿来那便不来,无需顾忌任何。” 宫女听得有些讶然。 竟是……如此直接的阳奉阴违吗? 于皇后而言,此事当然是越直接越好,那是她侄媳妇,又是此等要紧事,有什么可拐弯抹角的? 帖子要送,但人一定不能来。 镇国公想必是快要进京了,狗皇帝这个时候将她侄媳妇请进宫来,将人扣下做人质也是有可能的事情。 “且慢……” 见宫女应下要退去,皇后又将人喊住,叫姜嬷嬷取了纸笔来,亲自写了张信。 “一并带过去。” 小晨子拿自己的性命,在皇帝心中埋下了一粒怀疑的种子—— 若能利用得当,趁此机会将夏廷贞这祸国殃民的奸臣除去,也算是提早替接下来的路扫平障碍了。 她身在宫里,能做的不多,但该告诉孩子们的,只要她想得到,便绝不瞒着。 …… 听闻宫中来了人,许明意稍作整理一番,便去了前厅。 一眼认出了那宫女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许明意略放下两成戒心。 “婢子是奉皇后娘娘的吩咐,来给许姑娘送帖子的,久不见许姑娘,娘娘颇为想念,欲邀姑娘明日入宫说说话。”宫女含笑将那烫金花帖奉上。 娘娘邀她入宫? 娘娘怎么可能在此时邀她入宫? 许明意怀着疑惑将花帖接过,拿手指轻轻一捏,便察觉到了帖中另夹有纸张在,是以并未立即展开。 她笑了笑,正要回话时,却见宫女向她眨了眨眼。 许明意余光扫过守在厅外的两名内监,脚下上前几步,来到宫女面前。 “此番邀许姑娘进宫,非娘娘本意,许姑娘若不愿去,那便不去……无需有顾忌。”宫女拿几乎只二人可以听到的声音将原话转达。 许明意一怔之后,不禁了然。 她便说娘娘岂会在这等关头召她进宫,原是被‘挟持’了。 这般之下,再垂眸看向手中的帖子,便不禁觉得其内赫然写着两个大字——快跑。 “臣女倒也十分想念娘娘……”许明意说话间,侧过脸拿衣袖掩口咳了几声,声音闷闷哑哑地道:“然臣女近日染了风寒,若是过了病气儿给娘娘,只怕是不妥……还望同娘娘说一声儿,待臣女病愈,定前去宫中同娘娘请安赔不是。” 宫女怔了怔,遂面露犹豫之色:“这……” “阿嚏!”一旁的阿梨扭头看向厅外刺目的夕阳,掩口打了个响亮而克制的喷嚏。 许明意便道:“此次的风寒着实重了些,害得我这一院子的丫头都跟着染上了……” 守在厅门处的两名家丁听着这对话,其中一人便低声说道:“对了,是不是该到时辰请袁大夫过来给姑娘调方子了?前两日那方子似乎也不管用啊……” 另一人闻言露出恍然之色,往厅内看一眼,悄声道:“亏得你提醒,否则我怕是要将这要紧事给忘了……我这就去请袁大夫来,若姑娘问起,你记得替我拖着些!” “行,你快些去……” 那家丁便悄悄退了出去,下了石阶,便快步跑走了。 两名太监看了一眼,心道——都说许家上下就连下人都个个不一般,这瞧着也没什么不同嘛,给自家姑娘请大夫的事情竟也能给忘了,啧。 那下人跑出一段路之后,便慢下了脚步。 他家姑娘好着呢。 且什么圆大夫扁大夫的,压根儿没听说过。 同一刻,许明意已将那宫女送出了前厅。 宫女微微福了福身:“许姑娘请留步吧,既有风寒在身,便还当好生歇息,婢子会转告娘娘的。” “有劳了。”许明意微一点头,看向阿梨:“阿梨,且代我送一送几位。” 阿梨应声“是”,将几人一路送出了镇国公府。 这段路上,又很敬业地不时咳上一阵。 宫女听在耳中,赞叹在心里——镇国公府不愧是镇国公府,真乃卧虎藏龙之处…… 宫人离去后,许明意便回了熹园。 那花帖展开后,其内果然夹有一张信纸在。 看罢信上所写,许明意便将东西交给了阿珠:“拿去烧掉。” 阿珠接过退了出去,很快许明意却听得她的声音在外间响起:“夫人。” “姑娘可在房中?” 听得这道声音,许明意在阿珠前面应声道:“母亲,我在呢。” 崔氏遂单独走了进来。 许明意已自椅中起身,笑着行礼。 崔氏拉着她在榻边坐下,低声正色问:“昭昭,听说宫里来人要召你进宫去?” 许明意点头,含笑问:“母亲觉得我该不该去?” “……这般关头,还是不要去的好。”崔氏直截了当地道:“母亲自也信你有见招拆招的本领,但这样的烂招儿,咱干脆不接不是更好?” 何必去冒这风险,趟这浑水呢。 许明意赞同地点头。 是啊。 比起见招拆招,不接招才是最省力的。 而母亲当真抬举她了,真进了那重重宫门之内便等同入了虎口,任凭她有什么本领,怕也根本施展不得——她还没有自以为是到这般地步。 所以,她去做什么呢?给家中和祖父添麻烦,给狗皇帝送筹码? 这种事……但凡是脑子没太大毛病的人,应当都干不出来吧。 今日纵是没有皇后娘娘的提醒,纵是皇帝直接下的圣旨,她也是不会去的—— 已是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纵然是要顾忌,也该是狗皇帝要顾及一份体面,她祖父刚立了大功,如今还‘病’着,难道单因为她不肯进这趟宫,便要跟她一个小姑娘如何发作吗? “母亲放心,已经称病婉拒了。”许明意道:“祖父回来之前,咱们就呆在家里,哪儿都不去。” 崔氏松口气,点头笑道:“没错。” 就是不知道……闺女对学打马吊有没有兴趣呢? 崔氏正要问时,只听跟前的女孩子说道:“母亲,我要外出办件事,等父亲回来,您记得叮嘱他近来要多加小心。” 崔氏: 不是上一句才刚说的……就呆在家里,哪儿都不去? 规矩立完就破可还行? 但也只一瞬,崔氏便就释怀了。 众所周知,家里最大的一样规矩便是所有的规矩都对昭昭无效。 至于约束昭昭? 那样叫人无法可想的东西……这世间暂时还不存在。 女儿出去之后,崔氏叹了口气。 她已有好些时日没打过马吊了。 先前是忧心老爷子,没那个心思,现如今知道老爷子没事了,却找不着人陪着打了——如今她许家的处境很有些微妙,谁都不是傻子,平日里那些牌友们没人轻易敢登门,她自也不可能去登别家门。 至于找丫鬟婆子们打着玩儿? 别开玩笑了,不能痛快赢银子的马吊还有什么灵魂? 崔氏在心底叹着气离开了熹园,回到世子院中,却听闻有客上门。 永安伯夫人文氏——她娘家弟妹来了。 两家是亲家,文氏一贯不喜理那些所谓风波,且如今外面都传镇国公病重甚至已经…… 于情于理,她理应是要来看看的。 可……为何阿姐一见着她,却表现得这样高兴?看起来完全不需要安慰的模样? 再往屋内一瞧:…… 怎么还支上牌桌了呢? 崔氏已提前交待了乳母和青桔——坐下凑手,没银子?不碍事,输了算她的,赢了三人分。 至于这么对待上门的弟妹,良心会不会痛? 凭真本领赢银子,有什么可痛的? 况且如今弟妹嫁妆在手,可宽裕着呢! 于是,文氏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按着坐了下去,又稀里糊涂地输了百十两银子。 京城最大的销金窟究竟是何处,她今日可算是有答案了…… 起身离开是不可能的了,务必是要留下吃顿饭回回本才行的。 …… 天色渐暗下,绯霞亦隐去。 许明意等的客人却还未到。 她算了算时辰——对方莫非是不打算赴她的约吗? 正文 549 做个交易 可纵是不来,也至少要叫人回个话的。 正作想间,忽听得房门被人叩响:“客官,您的客人到了。” 许明意扬声道:“请进来。” 伙计应声,将门推开来。 纪修带着纪婉悠走进雅室内,朝坐在那里的女孩子拱了拱手,面上无太多表情,语气亦不冷不热:“许姑娘。” 纪婉悠则面上挂着笑意:“许久不见了许姑娘。” “是。”许明意起身回礼:“纪尚书,纪姑娘,请坐吧。” 父女二人坐下,纪修没去碰面前的茶水,开门见山地问道:“许姑娘请纪某来此,不知有何要事?竟非得在此冒险面谈?” 从上次在漆器铺一见,这小姑娘同燕王和定南王世孙出现在一起开始,他便知道不该拿看待寻常闺秀的眼光来衡量这位许姑娘了—— 若非如此,他今日也不会过来。 可这平清馆人多眼杂,万一被人传出去他与镇国公府的姑娘见面,只怕会有麻烦。 “纪尚书放心,我已打点好一切,绝不会有人多嘴乱说半个字。”许明意道:“今日邀纪尚书前来,确有件要事要谈。确切来说,是想同纪尚书做一桩交易。” 交易? 纪修微一皱眉——镇国公就快回京了,这个时候,对方要同他做什么交易? 犹豫了一瞬之后,想到自己乃至朝廷现如今的处境,纪修微微转头看向女儿:“婉儿,你去院中转转,帮为父盯着些,莫要叫人靠近此处。” 此处是平清馆后院中的一间雅室。 每一间雅室皆是单独存在的,左右倒不担心隔墙有耳,且他方才也留意了,这位许姑娘安排了人手守在附近—— 但支开女儿么,总也要给安排个活儿。 纪婉悠心中明白,并未多言,依言回避了。 “许姑娘现在可以直说了。”交易不交易的,他听了之后再决定答不答应也不迟。 “我想同纪尚书打听一件旧事——十八年前先皇驾崩,不知究竟当真是旧疾所致,还是为那名从宫外寻来的所谓神医所害?” 纪修听得脸色一变。 他是让对方直说…… 但他没想到竟这么直! 且直的这般要命! 对上女孩子那双等待回答的眼睛,他下意识地否认,甚至忍不住左右看了看,才压低声音道:“众所周知,先皇当年乃是病故!倒不知许姑娘是自何处听来的谣传!” “众所周知的事情,我当然也知道。”许明意看着他,目光平静:“现下我要问的便是众人所不知道的——否则,我又为何专程请纪尚书过来呢?” 提及这件旧事,纪修心下狂跳不止,唇齿间却溢出一声冷笑:“退一万步说,纵然当年之事是有内情,纪某又有什么理由要告知许姑娘?” 将足以送命的把柄告诉对方,他疯了吗? 就为了面前摆着的这一盏茶?对方这么问一问,他便要说出来? 小姑娘简直是天真到荒谬了。 “理由自然是有——纪尚书怕是方才没仔细听,我从一开始便说了,此番是要同纪尚书做交易,可不是白问的。”女孩子抬眼扫过紧闭的房门,“譬如,拿纪姑娘的性命作为交换——纪尚书觉得如何?” 纪修听得脸色一寒。 “怎么,你竟想拿婉儿的安危来威胁我?!” 当着他的面就敢说这种话,他看这小姑娘疯的不轻! 不好…… 婉儿方才出去了,而外面有不少对方的人! 纪修一只手按在桌上正要起身时,却听许明意道:“纪尚书想多了,同为女子,我还不至于拿一个无辜的弱女子来要挟她的父亲——” 纪修皱着眉转头看向门外,廊下已经点了灯,隔着窗棂可见女儿的影子就站在廊边。 “不过,若说是拿纪姑娘的安危做交换,倒也是事实,但不是危,而只是安。”许明意道:“纪尚书说出实情,我保证纪姑娘日后性命无虞。” 纪修这才听懂了。 但却依旧觉得好笑:“我自己的女儿,我难道还护不住吗?竟还需许姑娘来保证不成?” “现下自是护得住,然而日后待纪尚书自身难保时,还能有几分把握?”女孩子语气平静认真,没有嘲讽,也无丝毫刻意渲染危机之感。 一切都是摆在眼前的—— 最坏的结果,一眼便能看得到了。 “……”纪修的眼神变幻着。 日后? 他纪家的日后,的确不容乐观。 皇帝先前已经对他起了杀心,只是他装傻充愣之下,勉强稳住了一时局面,而今朝廷又正是用人之际…… 这是从他自身来说。 若再看大局,现下民心飘摇,大大小小动乱不断,而燕王在回北地之前,又遭了那样一场刺杀……谁都想活着,已至图穷匕见时,燕王当真会毫无反抗之心吗? 再有便是镇国公了…… 先前他常说,单凭一个许家,若谈造反太过异想天开,可那是从前了……他也没想到皇帝能作得这么快,当下时局已经大有不同了! 如今许家若真被逼反了,同已近要病入膏肓的朝廷硬碰硬,再有那些大大小小的势力趁机扑上来分食,大庆怕就真的要完了…… 每每想到这一点,他就要在心底骂上自己一顿——他当初怎么就瞎了狗眼,上了这条破船! 掌舵手屁本事没有,就知道他娘的瞎开!这下好了,船眼看要给折腾沉了,大家只有一起死的份儿! 更不必提,当年他二子枉死,他被利用,百般针对报复燕王…… 其中纵有误会在,但他自己做过的事情自己清楚,断无可能因为一句被利用便可抹除一切。 说起来,他这是提早连自己沉船后的生路也给生生砍断了…… 想着这些,纪修再看向面前神定气闲的女孩子,故作冷笑地试探问道:“保我女儿日后性命无虞……许家当下这般处境,许姑娘却如此之大的口气,莫非是镇国公已暗中同什么贵人达成了共识吗?” 镇国公的为人他有几分了解—— 先前若说对方吃里扒外,同燕王暗中有勾结,他是不信的。 可现下却说不好了…… 正文 550 我要他死 , 皇帝如此步步紧逼,假的怕是也要被逼成真的了——若果真如此,真乃自己掀翻自己龙椅的典范。 “这一点,便不劳纪尚书费心过问了。”许明意无意理会对方的试探,只道:“纪尚书只需认真考虑我提到的这桩交易是否可行即可。” 纪修抿直了嘴角。 沉思片刻后,道:“我可以答应,但有一个条件——” 许明意很有耐心,替自己换了盏热茶,边道:“纪尚书不妨说说看。” “我要夏廷贞死。”纪修一字一顿地说道。 “只要这狗贼一死,无论是死在何人手里,我都必将所知悉数告知——” 他想要报仇,但单凭自己无疑颇为艰难,尤其是他要顾及婉儿……若婉儿当真能得许家庇护,他便也可放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许明意吃了口茶,不置可否地道:“纪尚书是想拖延时间,再观望观望局势,横竖不愿做赔本买卖啊。” 要夏廷贞的命—— 总也不是说要便立时能要的。 而若夏廷贞当真死了,那狗皇帝的死期显然也就不远了,如此一来,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纪修,再死守着当年的那点秘密也无太大意义了。 这个条件提的,倒是很冷静。 所想被一个小姑娘一眼看破,纪修皱了皱眉,端起茶盏吃了一口,又搁下:“局势如此,不得不多些考量观望,若我今日便与许姑娘说明,怎知你究竟是否一定会履诺?” 许明意看了他一会儿。 当年先皇之死答案如何,她心中自然已有分晓。 但她要的便是一句准话,一个完整的经过,甚至是一个有分量的证人。 若有捷径可走,谁又愿意一路持刀腥风血雨,致使江山飘摇,百姓朝不保夕。 所以—— “一言为定,我便拿夏廷贞的性命,来同纪尚书交换当年真相。” 左右夏廷贞是一定要死的。 这也是她许家两世的仇人。 因而这笔账怎么算,她也同样是不吃亏的。 听她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却依旧答应得干脆,纪修反倒莫名心中没底:“许姑娘不怕我反悔?” 许明意轻一摇头:“既是找了纪尚书,那便是信的。便是我家中祖父也曾说过,纪大人性子直,不喜弯绕,认定和说定的事不会轻易更改。” 纪修狐疑地动了动眉头。 镇国公真这么说的? 他怎么那么不信呢? 而原话的确也不是这么说的。 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现金/点币等你拿! 许明意记着,大抵是——‘那就是个脑子不转弯儿的犟驴,一头扎进死胡同里,拉都拉不出来!但打一顿还是好使的。’ 嗯,打一顿还是好使的。 对方若敢反悔,她到时抓了人来,先叫祖父打一顿再说。 小姑娘端着茶盏慢慢吃着,纪修却没由来地觉得有些后背发冷,他想到被镇国公打的那日,对方曾扬言‘若再敢将手伸到我孙女头上,老夫便亲往你尚书府,拧断你的狗头!’—— 许家人一贯作风彪悍且性子急,这小姑娘为了尽早知道答案,会不会连夜杀了夏廷贞那狗贼? 想到这种可能,纪修不得不说一句:“那狗贼死前,我有几句话要同他说,且记得留他一口气……” 许明意看了他一眼。 难道对方觉得她还能一刀杀了夏廷贞不成? 她若有这超乎现实的本领,直接去杀狗皇帝不是更好? 二人又说了几句,许明意便放下了茶盏,起身道:“既已说定,便先告辞了——此处不单茶水点心可口,饭食也不错,我先前已叫人备下了一桌,纪大人可与纪姑娘用罢晚食再回府。” 谈话还算顺利,纪修没有拒绝:“那就多谢许姑娘款待了。” “纪尚书客气。” 许明意施一礼,转身离开了雅室。 见自家姑娘出来,等在外面的阿珠迎上前来。 一旁的纪婉悠也走了过来:“许姑娘这是要回去了?” 她当真想与许姑娘交好,聪明有主见又有能力的漂亮女孩子试问谁能不喜欢,不想靠近呢? 更不必提对方帮过她,让她认清了一只豺狼的真面目,帮她家中避去了致命的一劫—— 但如今两家立场如此,明面上走近对谁都不好,而这样暗中见面的机会如此难得,她却还没来得及同许姑娘说上什么话。 许明意点了点头:“还有些事情要办,纪姑娘且进去喝茶罢。” 纪婉悠便唯有点头:“那许姑娘慢走,来日有机会,我请许姑娘吃茶。” 许明意带着阿珠自后院往前堂去,却未有离开平清馆,而是上了二楼。 在一间雅室外,阿珠抬手叩响房门。 门很快被人从里面打开,出现在视线中的是小七的笑脸,他往一侧让开来,“许姑娘请进。” 待许明意走进房中,他则闪身而出,将房门闭上,守在外面。 许明意刚在椅中坐下,吴恙便替她倒了一盏温茶,推到她面前:“说到现下,该是口渴了。” “渴倒是没渴着,我自己点的茶水,难道还不敢喝么。”许明意看着他,说道:“纪修答应了,但又另同我提了个条件——他要先除去夏廷贞,才肯说出当年真相。” 吴恙并不觉得如何意外,只道:“倒是提了个于国于民颇有益处的条件。” 夏廷贞此人称得上大奸大恶四字,皇帝将谢氏江山毁到这般地步,其中至少也有此人的一半‘功劳’。 “是,我也是这么想的,顺带着的事情罢了。”许明意道:“只是现下若要除去此人,少不得还要借皇帝的手。说到这个,皇后娘娘今日倒在信中提到了一件事……” 她将皇后在信中所言关于小晨子的事情说给了吴恙听。 说起这个小晨子,也果真是个忠心耿耿且足够聪明的傻孩子。 而狗皇帝一日不死,此等无辜者枉死之事便一直不会真正休止杜绝。 “纵然皇帝碍于种种未有立时发作,但必然已经存了疑心,且为防止夏廷贞借乔必应之事而脱离掌控,暗中定会严加监视其一举一动。”许明意道:“这或许便是个机会。” 吴恙点了点头,思索着道:“昭昭,近来我倒也查到了一件事……” 同宫中那位荣贵妃有关之事。 正文 551 “着封贵妃” , 许明意看着他:“何事?” “可还记得你先前曾同我说过荣贵妃的事?” 荣贵妃? 许明意一时没想到自己何时留意过与荣贵妃有关的事情。 见她思索间眼神疑惑,吴恙轻咳一声:“你之前不是说,荣贵妃诞下的那名小皇子,有可能并非皇帝亲生吗?” “你查到什么了?”许明意听得眼睛一亮。 看着面前女孩子迫不及待想要听到些什么足够‘刺激’的消息的神情,吴恙默默松了口气——他原本还担心她会觉得他暗中琢磨这些太过八卦,现下看来,真正八卦的人就在他眼前。 许明意脱口问出之后,亦觉得自己似乎表现得太过热衷了。 但试问又有谁能抵抗得了这种八卦呢? 尤其是同狗皇帝有关—— “的确查到了些巧合之处。”吴恙说道:“这位小皇子乃是足月生产,我向小七仔细印证过何为足月,故以此推断,荣贵妃应当是在去年二月里有的身孕。” 许明意点点头,小七果然足够全能。 “而去年二月初七,这位荣贵妃曾伴圣驾前往广明寺祈福,同行者有我姑母,亦有太后娘娘。” 许明意的眼睛动了动:“去年二月……是为了求雨吗?” 吴恙点头:“正是那次。” 她尚且记得,自前年年尾一直延续到次年三月,京中曾经历过一次大旱。 广明寺乃皇家寺庙,若遇不顺之年,皇帝便会亲往祈福,而这祈福不单是上一炷香了事,更需于庙中做佛事,持净斋,供养诸佛菩萨,为期七日。 荣贵妃既也去了,那便说明,去年二月里,荣贵妃曾在宫外呆了至少有七日之久…… 而皇家寺庙,又遇皇帝祈福,必然戒备森严,期间不可能放寻常香客入内搅扰,若荣贵妃当真是在那时怀下了身孕,那与之有染者,定就在那次祈福之列中! 然而即便如此,范围却也不算小。 撇开出家人不谈,单是随行者,便有礼部大小官员,缉事卫,再有其他一众侍卫官兵…… “可已查到了什么可疑之人?或是大致的范围?”他行事目的性极强,倘若暗中查探什么事,多是已经有了结果或什么眉目才会同她说起,若是丝毫线索都无,便甚少会主动提及。 果见他点了头,道:“随扈之列中有一个人倒与这位荣贵妃未入宫前有些交集,且至今都尚未成家娶妻——” “谁?” “越培。” “越培……?”许明意皱了皱眉,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到见到过…… “你是说——此番随周侍郎一同前往东元的那位京营千总?!”她很快反应过来,明时在信中曾提及,此人在回京途中再次对她祖父下死手,当夜便被祖父命人看押了起来。 吴恙点了头:“荣贵妃没入宫前,与此人便暗中有些纠缠不清,此事知晓者甚少,皇帝怕是都未曾留心打探过。” 许明意听得有些惊讶,照此说来,或还是两情相悦,因容贵妃进宫之事被棒打了鸳鸯? 然吴恙的话却很快叫她打消了这个幻想:“但这个越培,暗下倒也不是什么洁身自好之人,虽未娶妻,但家中不清不楚的丫鬟便有好几个,外面甚至还养着个从妓馆中赎身出来的女子——” 少年提起这些,平淡的语气里夹杂着一丝嫌弃。 仿佛单是提一提,便觉脏的不行。 许明意也微一皱眉。 如此一来,对方显然便同专情二字扯不上什么干系了。 且这般好色,却不曾娶妻…… 若对方真与荣贵妃暗通了款曲的话,那就很难不叫人怀疑这份独身至今的做派是在刻意做戏了。 至于做给谁看——显然是身在深宫之中的荣贵妃。 “而越培此番之所以能与周侍郎同行,是因间接得了夏廷贞的举荐。”吴恙道:“我先前还曾觉得奇怪,夏廷贞手下分明不缺可用之人,为何却要将这样重要的机会留给一个各方面都不算出挑的京营千总——” 现下才隐隐觉得有了合理的解释。 “你的意思是说,夏廷贞极有可能知道此人同荣贵妃的关系?” 故而才会提拔对方,日后则借此把柄控制此人和荣贵妃,甚至是下一任储君天子…… 这倒的确像是夏廷贞的作风。 此人老谋深算,而当今皇帝如此不堪且多疑,他又怎能放心将后路都压在这样的一个皇帝身上? 这后路铺得倒是颇长远…… 可若一旦被查实,为庆明帝所知晓,那断的也不止是后路——怕是要连活路也一并给断送干净了。 “现下一切都还只是猜测。”吴恙道:“但越培被押回京城之后,多半或会有线索浮出水面,到时我会使人暗中盯紧此事。” 许明意点头。 祖父三日后便会抵京,越培的处境很快也会随之传进荣贵妃耳中。 甘冒如此大险,将自身乃至全族身家性命押上,也要与对方暗中纠缠的人,想来也做不到冷静旁观情郎出事。 谈罢此事,吴恙吃了口茶,随口问道:“对了,姑母为何会给你送信?” 方才她提到的那位小太监的事情,是姑母传信告知她的——此类之事,按说姑母更该传信给他才是。 当然,他倒不是因此吃味,他巴不得身边之人皆偏爱且更信任他的昭昭,便是果真无视他也毫无关系。 他只是觉得姑母不会单因此事而特意给昭昭传信,会不会还有其它要紧事? “皇后娘娘使人送帖子邀我明日进宫说话,那信是顺带着捎来的。” “姑母邀你进宫?”吴恙当即便皱眉:“这其中怕是另有蹊跷,宫中不比其它去处,昭昭,不能去。” 见他眉眼间一派肃然之色,许明意不禁笑了:“我当然知道,皇后娘娘也叫人提醒了,大意是皇帝的授意,不得已为之,我也已经称病婉拒了。管他打得什么主意呢,现如今谁理他啊。” 吴恙的神情缓和下来,眼中含笑点头:“嗯,不必理他。” 有他和镇国公在,便是天塌下来也能给她撑着。 更何况,他家昭昭自身也是能顶起一片天的人物—— “拒虽拒了,此招未遂,皇帝恐怕不会就此罢休,处处还需谨慎当心。”吴恙道:“从今日起,我让……小七跟着你。” 小七别的不行,但做事机灵敏锐不可否认。 “这倒不必了,如今朱叔也回来了,我身边倒不缺人用。”许明意道:“祖父回来之前,我轻易也不打算出门,养病嘛,总该有个养病该有的样子。” “那我便让小七守在国公府附近暗中留意着。” 许明意未再拒绝,她若连这个也不答应,他怕是要横竖放不下心,别到头来再亲自跑到她家附近守着。 见她点了头,吴恙便问:“时辰还早,可要用罢晚食再回去?” 许明意正觉有些饿了,并不同他客气:“也好。” 吴恙便让小七进来。 坐在许明意身侧椅中的天目抬头叫了一声,坐相与眼神俱十分乖巧——可别忘了准备它的那一份喔! 看着一提到吃饭便来了精神的大鸟,许明意挠了挠大鸟没几根毛的头顶:“还能叫你饿着肚子回去不成?” …… 次日,已进午时。 庆明帝于养心殿内听着宫人的回禀,不禁皱起了眉,当即起了身,摆驾玉坤宫而去。 宫人高唱“皇上驾到”时,皇后正用午膳。 唯有放下碗箸,自宫娥手中接过微湿的帕子擦了嘴角与双手,起身相迎:“不知陛下驾到,臣妾失礼了。” “无妨,朕也只是路过此处,便进来看看皇后。”庆明帝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殿内,又状似随意地问道:“许家姑娘已经回去了?” “回陛下,许家姑娘今日未曾过来。”皇后解释道:“据说是染了风寒,且颇有些厉害,还需得在家中养着,臣妾便想着,待过几日等人病愈了,再请进宫来也不迟。” 怎么不迟? 庆明帝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染了风寒?这倒是巧了。” 皇后轻轻点头:“是啊。” 巧了。 不巧的话,难道这么送上门来被你算计吗? “此事朕知道了。”庆明帝扫一眼皇后身后的饭桌,道:“朕还有其它事,便不打搅皇后用膳了。” “是,臣妾恭送陛下。” 庆明帝微一点头,带着内监离开了此处。 皇后在心中嗤笑一声。 狗皇帝如今演起戏来愈发不用心了,显然是焦头烂额得厉害。 “陛下,奴方才已着人打听过了……据昨日随玉坤宫那名送帖子的宫女一同去了镇国公府的小太监称,那许家姑娘的确染了风寒,府里上下忙着请大夫换方子呢。” 李吉随在龙辇一侧,低声禀说着。 庆明帝冷笑着道:“病便病了吧,左右朕也不嫌弃。” 李吉不知怎么接这话,只也笑了笑。 那是京城第一美人儿,陛下自是不嫌弃…… 可人小姑娘就说不定了…… “准备拟旨之事吧。”庆明帝看向前方,淡声吩咐道。 镇国公府早已不配他如此抬举—— 但现下这时局,必须要先将许启唯稳住,一切都需待拿到兵符之后再行清算…… 一轮秋阳渐渐西移,薄晖荡于天地之间,再漂浮着散去,融于夜色之中。 然颗颗星子之前却如同被蒙上了一层浅灰的薄纱,连月亮也被隐去了清辉,糊作小小一团,如一粒蒙尘的珠子隐匿在云纱之后。 次日清早,许明意箭练到一半,便有雨珠砸了下来。 这雨一经泼洒起来,便绵绵不绝,直落了一整日未休。 又至夜间,许明意抱着天目靠在榻中,听着声声雨落,在心中想着,雨下得这样大,不知会不会耽搁祖父赶路,回家的日子或是又要往后延上一两日了吧? 但念着祖父很快便要回京,这一夜她依旧睡得极安稳。 次日起身,见窗外天色已霁,更觉心情大好。 这份好心情,一直延续到早食之后,阿梨从外面回来传话:“姑娘,家中来了好些个太监,还有两位穿官袍的大人,此时皆在前厅等着,请姑娘过去接旨呢!” 传旨? 许明意皱了皱眉,直觉不妙。 若要再催她进宫,一道口谕足矣,何事竟需传旨?且有官员陪同前来? 许明意隐约猜到一种可能,自椅中起身道:“走吧。” 阿梨忙问道:“接旨乃是大事,姑娘是否要更衣?” 许明意脚下未停,冷笑道:“它也配。” 阿梨张了张嘴——他是谁? 皇上吗? 但姑娘说不配那就肯定有不配的理由——呸,狗昏君! 阿梨不管那么多,先在心里骂了一句以摆正自己身为许家人的立场。 许明意来到前厅时,崔氏已先一步到了,说是接旨,崔氏也并未依规矩着命妇冠服——那一身衣裳首饰从头到脚少说也要折腾两刻钟,待她这边折腾罢,只怕什么都晚了。 现下见女儿这么快便赶来,崔氏不禁暗叹自己果然明智。 而看着那身穿玉青色对襟罗衣常服,发间亦只用了一对白玉簪的少女大步走进厅内,虽衣着甚至随意到了无礼,却依旧难掩明艳之姿,两名礼部官员的心情可谓十分复杂。 “许姑娘来了。”李吉却毫不在意少女的衣着,面上挂着笑意,道:“咱家今日是奉陛下之命,特来给贵府报喜来了——” 许明意在心底冷笑一声。 报喜? 难不成狗皇帝死了? “世子夫人,许姑娘,快接旨吧。”看着站在那里不动的母女俩,李吉笑着提醒道。 崔氏这才和许明意跪身下去。 李吉将怀中圣旨徐徐展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吾朝之栋梁镇国公骁勇忠赤,今于丽族一战又建奇功,朕闻其家中长孙女许明意秉性柔嘉,持躬淑慎,勤谨恭顺,着封为贵妃,借其名,赐号明,赐居于临华宫,于七月十八日进内,行册封礼,钦此!” 太监高唱声落,厅内有着一瞬的寂静。 崔氏已彻底变了脸色。 皇帝竟是要让她家昭昭进宫?! 这是得了什么大病? 她家昭昭和定南王世孙情投意合,天生一对,有这死糟老头子什么事! 正文 552 祖父回来了 ,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李吉看向跪在那里的母女,一个目色惊诧,另一个面无表情,但显然皆找不出半点喜色—— 看吧,他就说…… 李吉在心中复杂地叹了口气,面上依旧端着笑意,提醒道:“许姑娘,快快接旨谢恩吧。” 视线中,少女却并未有叩首谢恩,而是直接站起了身来,面色平静地道:“李公公见谅,这道圣旨我不能接。” “……”李吉面上笑意滞住。 他倒料到了这位许姑娘多半会嫌弃他家陛下,若不懂事的话或还会流露出一二,但再不情愿也只能接下这份皇恩……毕竟如今镇国公还未至京,她一个小姑娘明知近来局势飘摇,家中处境堪忧,一着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如此之下又何来的抗旨的胆量?! 且竟是这般想也不想,张口便说不能接! 想到此事的关键,李吉笑了一声,语气依旧温和:“许姑娘,这可是陛下待贵府的看重与恩赐,您接了这道旨,从此许家和陛下便成了一家人……” 许明意强忍着胃中翻涌。 谁会那么想不开,要和那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成一家人?这大约是天目听了都要吃不下饭的程度。 什么看重,什么恩赐—— 说白了不过是捅了他们许家一刀未能得手,怕遭反噬,便赶忙给颗自认为的甜枣儿来安抚一二……这颗枣且不说他们许家稀不稀罕,单说内里,便是藏了毒的! 她若接下这道圣旨进了宫,那便是现成儿的人质! 这件事,没有任何商量和退缩的余地,也无权宜之计可想——便真是抗旨又如何,伸头不过是迎战,缩头却只会陷入更被动的境地,她倒要看看狗皇帝敢不敢在此时治罪她许家! 若是敢,她倒还要敬佩他一二,总算也敢光明正大地做件事了,而非只会躲在阴暗处一再玩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恶习把戏! “许姑娘……”见少女依旧没有动摇的意思,李吉干笑一声,再次出声提醒。 女孩子总算开口,声音却淡极:“婚姻之事,父母之命,我又怎好私自做主?” 李吉眼角微抽。 这可是赐封,和寻常婚姻之事怎能一概而论? 但也只能看向崔氏——这位世子夫人总该比一个孩子知晓轻重吧? 崔氏也早随着女儿一同起了身,此时见李吉看向自己,面色颇为难地道:“婚姻之事父母之命这话的确不假,可这孩子的亲事,也只能由老爷子来做主……” 她说话间,拿‘您知道的,我不过是个继母而已,哪里说得上什么话’的苦涩眼神看着李吉,提议着道:“不然待我家老爷子回来之后,诸位再登门相议?” 李吉:……传旨这玩意儿还能改日再来?他又不是被请来说亲的媒婆! 这位世子夫人摆明了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跟他打太极呢! “世子夫人莫要说笑了,这是陛下亲定的旨意,焉有退回的道理?这不是叫咱家为难吗?”李吉似笑非笑,语气里夹杂了一丝凉意:“现如今镇国公不在京中,世子夫人身为家中主母当如何做,想来心中自有分寸,而今日之事若传了出去,对贵府怕是有害无利……” 崔氏在心中冷笑一声。 若真传了出去,丢人的恐怕是皇帝吧? 这阉人倒也不必在这儿威胁提醒,甭说是一张破纸了,便是皇帝亲自来了,但凡是敢打她家昭昭的主意,今日也得给他轰出去! 崔氏干脆收起方才的委婉之色,眉眼冷然正要开口送客时,却听身后传来一阵躁动。 “老太爷回来了,老太爷回来了!” 有家丁激动惊喜地喊道。 紧接着便是诸人行礼的声音。 许明意神色一振,已是转过身往厅外看去。 厅外,身披软甲的老人在十余名士兵的伴随下阔步而来,花白的发髻在透亮的晨光下显得有几分毛躁,但面上威严依旧。 祖孙二人四目相接,老人冷肃的眼底顿时溢满慈和笑意,许明意则立时红了一双眼睛。 “祖父!” 她脚步轻快连忙迎了出去,眼角眉梢皆是欢喜。 老人跨上石阶,看着眼睛鼻尖微红的女孩子,又扫一眼厅内之人,道:“别怕,祖父回来了。” “嗯!”许明意笑着重重点头。 纵然她根本也不是在怕,想哭只是因为太开心。 她跟在老人身旁重新回到了厅中。 “父亲回来了。”崔氏福身行礼,心底亦触动极多,老爷子看起来瘦了许多,待会儿定要吩咐厨房多备些好菜好肉。 镇国公向儿媳点了点头,便看向同他行礼的李吉等人。 李吉心中满是惊异。 镇国公怎这么快便回来了,昨日大雨阻途,却比原定的时间还快了近两日! 而对方这个时候回来,于这道圣旨而言还不知是好是坏…… 察觉到老人的视线扫过自己怀中的圣旨,李吉莫名就觉得心中有了答案——他头一回知道圣旨这玩意儿竟也能这么烫手的…… 那两名礼部官员就更是震惊了。 他们这般身份全然不知镇国公‘病愈’归京之事,只当皇帝选择下这道圣旨,是为了趁机收拢许家的兵权与势力,眼下见得镇国公突然回来,心情复杂不安到不亚于奉命来偷人家东西却被归家的主人家撞个正着…… “老夫不在家中,不知皇上是有何等要事吩咐,竟需得李公公和两位大人亲自前来——”镇国公的视线从李吉怀中的圣旨上离开,落到那一抬抬的赏赐之物上。 两名礼部官员自觉此事办得丢人,未有抬头说话。 李吉却是避不开的,还得尽量摆出一脸喜气:“陛下感念国公于丽族一战中立下大功,又因此染疾,着实劳苦功高,因此特下旨赐封贵府姑娘为贵妃,以聊表褒奖与器重之意……而国公现下又得以平安归京,如此便真正是双喜临门了!” 听得此言,镇国公甚至发出了一声笑。 感念他劳苦功高? 癞蛤蟆他娘的想吃天鹅肉,竟还得是看在他劳苦功高的份儿上? 但凡是个人,能说得出这种匪夷所思的话? 正文 553阴间玩意儿 , 这究竟是什么狗屁不通的道理? 净给他整这些阴间的玩意儿! 若是照这么说的话,狗皇帝要他孙女进宫,作为感谢的话,他是不是得割了对方的狗头才算说得通?! 而李吉听着老人这声仿佛倍觉荒谬的笑声,心中更是直打鼓。 镇国公中毒之事他自是知晓的,而镇国公也多半已经从那军医口中得知了是何人授意…… 所以,现下的局面是镇国公知道皇上要杀他—— 而这道赐封贵妃的圣旨,其中真正的用意,镇国公又怎会只往好处去想? 细细想着这些,李吉后背已冒了层薄薄冷汗。 “皇上的心意,我心领了。但老夫就这么一个孙女,并不想她进宫去做什么贵妃。”镇国公抬手抚了抚身侧少女的头顶,语气并不算重,却透着无法商榷的意味。 李吉笑意为难:“国公……” “行了。”镇国公抬手示意打断了他的话,随后伸手过去,肃然道:“老夫知你也是听命行事,因此并不想为难尔等——且将这道圣旨交给我,我自会前去同皇上说明。” 看着那伸到眼前的大手,李吉犹豫了一瞬之后,到底是双手奉上。 横竖他也没本领硬逼着镇国公府接下这道旨意…… 现下这时局,还是不要闹得太僵,再行火上浇油为好。 毕竟抛开大局不提,他今日且还想活着离开镇国公府…… 镇国公握着那道圣旨,当即吩咐仆人:“送客。” “是!”一名家丁走进来,声音应得震天响。 秦五看了一眼——好家伙,这不就是当初将军刚醒来时的他吗? 这种只要将军在,便底气十足的感觉看来并非只他自己才有。 “那咱家便告辞了……” “下官告辞。” 几人施礼退了出去,刚出前厅,就听身后的老人冷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嫌弃,吩咐道:“把这些玩意儿都给我扔出去,叫他们带走。” 这个“扔”字让李吉备觉面上发热,他身为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何时受过这般冷待甚至是屈辱…… 但他心中清楚,镇国公这份冷脸实则是给皇上的…… 因此愈发不敢言语,只当是没听到。 一行人来时阵势颇大,先前在镇国公府大门前卸下那些赏赐之物时,便已惊动了坊外的几户人家。 此时灰头土脸地被撵出来,而带来的东西亦被一同扔出了镇国公府大门,便被不少好奇之人看在了眼里。 “东西怎么还给丢出来了……” “听说镇国公回来了……” “那这些人究竟是做什么来了?” 听着低低的议论声,两名礼部官员面色红白交加地上了马车—— “做什么来了……丢人来了!”其中一人在马车里坐定,叹了口气说道。 “行了,丢人且就丢人吧……”另一位则看得很开,甚至有些庆幸:“别丢命就好……” 没看到镇国公腰间挂着的那把刀吗? 方才他瞧着,那叫一个暗暗胆战心惊,生怕李吉再说出什么镇国公不乐意听的话,谢天谢地,好在李吉也是个怕死的…… 实则真论起怕不怕死,他们这些文臣,倒也不至于个个胆小至此,读了半辈子圣贤书,若说没有半点风骨脊梁自也不可能—— 倘若当真遇到了关乎社稷之事,叫他们豁出命去也无不可。 可今日这叫什么事? 他们不知镇国公回京,皇上又岂会不知? 而赶在镇国公入京前将这圣旨送来,摆明了就是要拿许家姑娘来要挟镇国公…… 二人显然都已意识到了这一点,此时皆神色复杂地沉默着。 镇国公今日过于强硬的态度也很值得细思…… 其于东元城患病之事,恐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而说白了,死不可怕,只怕死得不值——当今皇上日渐昏聩,且不听劝,屡屡所行之事皆叫人不敢苟同,于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更是无益,如此这般,试问朝中还有几人甘愿为了这样的君主而枉死? “祖父,怎不见二叔和明时一道回来?”厅内,许明意扶着镇国公在椅中坐下,亲自替他倒茶,边问道。 祖父的身子定还没养好,却这样一路奔波,必然是累极了。 “我先一步赶回,让他们在后面慢慢走着……”镇国公话至此处,声音低了些:“他们暂时不会进城,而是随大军一同归营。” 许明意听得了然。 崔氏则心中微振,老爷子这是将碍手碍脚的人都安排在城外了…… 家里没了拖后腿的,到时办起大事来也不必再有顾忌! 想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崔氏开始在心底飞快地盘算了起来,家中该安排的她也该尽早着手安排起来了…… “祖父现下的身体可好些了?”许明意问。 “已是好多了。”镇国公笑着对孙女说道:“一路多亏了那位裘大夫的照料。” 更是多亏了他家昭昭和未来孙婿,否则他这条老命怕是真要交待在东元城了。 “那裘大夫和云六叔,也未随祖父一同进城?” 镇国公点头:“我有其它事交待给了云六,他需在军营中安排事务——” 至于裘大夫,帮了他许多,自是不宜将救命恩人带进这城中冒险,迟早要出城,人越少到时行动起来越方便干净。 许明意听着这些,又想着自家祖父方才在面对李吉时的态度——那态度在外人看来固然冷硬非常,但她看得出,祖父甚至已经在尽量缓和对待了。 祖父这么做,是给双方留了余地在的。 她想,祖父这应当是已经有了决定,甚至是对策。 明时曾在信中同她提起,在东元城见到了燕王殿下,而直到祖父转醒之后,王爷适才离去…… 许明意有心要往下问一问时,却见喝了半盏茶的老爷子将茶盏搁下,拿起茶几上的圣旨起了身,道:“昭昭,祖父需先进宫一趟将这圣旨还给皇帝,余下之事一时半刻说不完整,待回来之后咱们再行细谈。” 而除了退还这道字字句句透着异想天开、摆明了是想早死早脱生的狗屁圣旨之外,他也要同皇帝好好地算一算这些时日以来这一笔笔的账了——那些缺德事皇帝既是做了,便不能怕被人知道。 正文 554 不会不要你 , “您现下要进宫?”许明意心中微惊,她对那层层宫墙的存在颇觉不安心,仿佛一旦走了进去便会被束住手脚,生死安危不能由己,祖父就这么过去,是否有些太过冒险? “放心,祖父有把握。”镇国公看着孙女,笑着道:“在家中安心等祖父回来一同晚饭。” 许明意犹豫一瞬后,轻一点头。 祖父不像是被怒气冲昏头脑的模样,想来是已有安排。 经历了这么多事,她相信祖父的能力,尤其还有燕王同祖父相商过。 但见老人转身出了前厅的背影较之往常单薄了太多,她又突然忍不住追了出去。 “祖父——” 看着追上来的女孩子,镇国公眼里始终含笑。 “……”许明意凑在老人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镇国公十分惊讶,而惊讶之后,面上便皆是欣慰之色了——嗯,不愧是他家昭昭,干得漂亮! “还有一件事……祖父可将那越培也一并带回城中了?此人可还活着?” 祖父既是选择留着此人,途中想也不会动手,但对方会不会伺机自尽却是说不好—— 镇国公点头:“押回来了,活的。” 说来他当时留下这人一条性命,却没想到对方能苟活到回京之日,按说皇帝交待的差事没办成,还出了这么大的岔子,换作旁人纵是出于恐惧怕也会选择自尽了事,给自己一个痛快了,哪里还敢留着命回京城? 一时间他倒说不好此人究竟是太怂还是太有种。 但对方是死是活,对他的计划都没有什么影响,否则生与死也轮不到对方自己来决定了。 许明意心下却又肯定了几分。 明知回京后会面临可怕的后果,依旧还是活着回来了…… 是觉得京中尚且有人能帮自己活命吗? 而活人总比死人有用—— “那祖父一切当心。”许明意未再有耽搁多问其它。 镇国公点头:“晚间咱们好好吃顿饭……”说着,正要走时,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低声问:“对了,吴家那小子现下可还在京中?” “在的。” 镇国公眼中浮现出笑意,这小子是真不错,言出必行,说留在京中护着他孙女,就一直护到现下——吴竣那老家伙想必没少催人回宁阳,嘿,精心养大的孙子不听使唤了,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想到这一点,老爷子心情颇好,笑着道:“既是没走,便叫人一同来家中吃顿饭!但记着要悄悄地来。” 许明意眨了眨眼睛。 祖父要让吴恙来家中吃饭? 且是祖父回京后的第一顿饭—— 她心下有所思索,点头应了下来。 镇国公这才带着一行士兵而去。 崔氏这时从厅中走了出来,母女二人边说着话边往内院走着。 许明意回到熹园,正欲使了阿珠去雪声茶楼传句话时,却不成想吴恙却先一步找来了。 这两日,小七是一直守在镇国公府附近的,自然也将今日李吉等人登门之事看在了眼中,意识到恐有事情发生,遂赶忙报给了自家公子听。 许明意是从后门悄悄溜出去的。 吴恙就等在镇国公府后不远处的一条窄巷中。 巷中阴凉,其中一面爬着藤蔓,其叶密密,正是青黄相接斑斓之时。 身形挺拔颀长的如玉少年站在那面墙下,听得轻盈脚步声传来,遂举目看过去。 女孩子提着浅藕色细绸裙,绣鞋踩在尚存雨水的青砖上,步伐轻快。 见着她,少年眉间神色微松,往前走了几步。 “我听小七说今日有宫人登门?” 许明意向他点头,她便知道他定是听到了消息,否则依他沉稳妥当的作风,怎也不至于就这么跑来找她。 宫中的来意,她自也没道理瞒着他:“皇帝叫人来传旨,意在赐封我进宫为妃。” 吴恙纵然有所预料,然而待当真听得这一句,还是当即皱了眉,眼神与语气俱是一瞬间冷了下来:“竟敢动这份心思,他果真还是嫌命太长了——” 许明意倒少见他这般神态,不由又想到了梦中他提剑闯皇帝寝宫的一幕,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轻轻抓住他一只手腕,语气坚定地道:“你放心,我是不会改嫁的,自也不会接下这道荒谬的旨意。” 改……嫁? 少年神色一凝,有些怔怔地看着她。 她这话中之意……是认定了要嫁给他吗? 且这欲叫他安心的语气,听起来倒更像是“你放心,我是不会不要你的”…… 思及此,少年耳根微热,嘴角不受控制地弯起,一刹那间,眉眼间如冰雪消融,冷意尽除。 许明意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改嫁”之说实在有些不大贴切,毕竟也还没嫁没定亲……但也未再去改口了,反正她的确是想嫁他的,这心思没什么好闪躲隐藏、甚至是待来日故作推拒以显得自己足够矜持高贵的。 她亦不觉得羞赧,依旧握着他手腕,粲然笑意大大方方地挂在脸上:“对了,我祖父已经回来了。” “我方才已听说了。”吴恙略略回神:“国公身体如何?” “看起来尚可,还未来得及细细诊看,但想来少不得要再精心调养一段时日。” 吴恙点头,只要人平安,调养之事便都是小事了。 “祖父还邀你晚间去我家中用饭,我正要叫人给你传信——你晚间是否得空?” 吴恙一怔之后,连忙点头。 自然得空。 必须得空! “那我现在便先回去准备一番——” 第一次正式登门,自是不能随随便便,以免叫未来岳家觉得他不够重视。 “不必不必。”许明意连忙道:“不必拘泥那些礼数,祖父特意交待了需得悄悄地去,所以必是不能走正门了。” 吴恙:……? 为何有种妾室被抬进门需走侧门的感觉? 但女孩子接下来的话却叫他打消了这个想法。 “侧门与后门应当也是不行的……”许明意思索着道:“近日有宫中眼线在暗中盯着我们镇国公府,到时我先叫阿珠探一探,寻一处无人留意的后墙,好叫你悄悄翻进去……你看这样可还妥当?” 吴恙默然了片刻后:“……很是妥当。” 国公能叫他进门,便是对他的肯定。 常言道,做人要懂得惜福,他不是那种不识抬举的人。 只是,第一次登门拜访,便是翻墙而入…… 他倒还从未翻过镇国公府的墙,也从未想过要翻,但此次乃是被主家邀请的……因此,应也不算太过失礼冒犯吧? 见他神色,许明意莫名有些想笑,也是觉得这邀人作客的方式颇为奇异。 “国公此番回京,可是有什么别的打算?”吴恙的注意力很快回到了真正的正事之上。 若国公当真下定决心要同皇帝撕破脸,便也不必在意他登门之举会引皇上揣度了——国公一贯至情至性,这般安排,倒像是有什么别的计划,故而才会谨慎至此。 “我也觉得祖父有所打算。”许明意道:“且他进宫去了。” “进宫?”吴恙眼神微变:“国公为何此时进宫?” 皇帝如今最忌讳的便是国公回京之事,毒杀诡计未成,此时待国公必是又恨又惧,难保不会做出对国公不利之事—— 既已在东元城同王爷见了面,必已有所安排,按说国公已不必再同皇帝碰面,拿自身安危去冒险。 “祖父是带了那道赐封圣旨过去的,但并非是冲动行事,至于其中真正的用意,待晚间祖父回来之后便也就能知道了。” 吴恙点了头,却仍觉不放心:“是否有些冒险?” “如今兵符还未到手,皇帝有所忌惮,定不敢轻举妄动。”许明意思忖着道:“祖父既选择进宫,想来也不会过于激怒皇帝。” 但却难保皇帝不会发疯失去理智…… 所以,她才同祖父说了那句话—— “我告诉了祖父,皇帝如今已中了毒而不自知,若想活命拿到解药,便不可伤我祖父分毫。” 这也算是一个危急时刻足以保命的筹码了,毕竟关乎的可是狗皇帝自己的性命,越自私的人越是惜命。 吴恙却听得心生疑惑:“中毒?” 是拿来诈皇帝的假话,还是真有其事? 许明意这才记起此事还未同他说过:“是我借国师之手在丹药中下的毒,先前着急祖父之事,便忘了同你说了。” 听着女孩子这仿佛是在说今日天色如何一般的随意语气,吴恙只觉得怎么也无法同暗中给一国之君下毒这种大事联系在一起…… 他家昭昭……果真是个很擅长一声不吭便将大事给做了的人物。 为了足够相配,他亦只能压下心中起伏,波澜不惊地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确是个好办法。”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 许明意觉得倒也不是这回事。 早在确定祖父中毒之前,她便想过要给狗皇帝下毒了,只是一直未敢轻举妄动,也没寻到合适的机会。 直到后来得知了皇帝身边确实有高人在,而那高人是乔必应——在确定乔必应不会插手之后,她才没了迟疑。 所以,无关其人之道不其人之道,也没那么多讲究,她就是想毒死皇帝罢了。 只是为了保证不被察觉到异样,以免被太医识破,一切都需再三小心,讲求的是一个细水长流—— 若是寻常人服下,或要那么一年两载方会真正危及性命,但皇帝不一样,他本就郁结于心,多思多怒,这便是对毒性发作最好的催助物。 而纵然皇帝疑心上了国师,已经暗中停服丹药,但这些时日已有的毒性留在体内,也足够他受用的了。 “若祖父今日不必用上这道保命符,你回头便传了密信给皇后娘娘,说不定在某个关头能用得上——” 这便等同是将皇帝的性命捏在了手心里的。 听着女孩子这仿佛是“好东西要大家一起分享”的交待,吴恙应了下来。 不过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国公。 “吴家在宫里也有些可用之人,我这便让人送信过去,叫他们多加留意国公在宫中的情况,若有变故发生,也好及时得知,以便设法应对。” 听得这个提议,许明意点了头:“如此也好。” 多些准备总是好事。 二人低声说着话,有日光斜斜洒入巷中,投下一缕缕剔透的金色。 …… 禁宫门外,守卫得见一行身披乌甲之人策马而来,为首者临近禁宫外尚未有减缓速度之势,不禁按了腰间长刀,做出戒备的姿态。 口中则喝道:“来者何人,禁宫门外,不可纵马!” 然却未得回应,视线中只见那为首之人骑马逼近,眼看直到跟前方才勒马,翻身而下间,身上披着的软甲与腰间佩刀发出相击之音。 看清来人面容,六名守卫皆大吃一惊—— “许将军?!” 许将军不是在东元,且病倒了吗! 甚至有人言其已病逝于异乡! 可现下……怎会突然出现在了此地! 众人惊异间,纷纷收刀行礼。 视线扫过面前几名侍卫,镇国公开口道:“老夫要面见皇上。” “是……”六人分让至两侧。 镇国公进宫面圣,历来不需在禁宫外等候通传。 然而老人刚迈出两步,却被最前面的两名侍卫抬手拦了下来:“国公且慢……” “怎么?老夫进不得这宫门吗?” “自非如此……”一名侍卫姿态恭谨,垂首伸出双手掌心朝上:“还请将军解下佩刀,由我等暂为看管。” 以往许将军每每进宫无需提醒也皆会主动解下,今日莫非是忘了吗? 然而却听老人定声道:“先皇在时便曾立下规矩,老夫进宫不必卸兵刃——” 从前是他想卸。 而今他不想卸了,也无人有资格强迫。 众侍卫听得已是脸色各变,皆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气氛。 “怎么,你们这是要拦着老夫吗?” “万万不敢!”为首侍卫压下心头震动,出列一步道:“小人替将军引路——” 许将军不必卸刀乃是先皇定下的规矩没错,但若当真由其佩刀入禁中,但凡有丝毫变故,他们都难辞其咎。 还需贴身跟随,以防不测之事。 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领取! 镇国公不置可否,抬脚大步跨过朱漆门槛。 正文 555卖的什么药 他一路直往养心殿的方向而去。 临近之时,遇得一名内侍,那内侍见得镇国公,惊诧之下连忙行礼。 视线中,那道高大的身影在他面前停下,浑厚的声音自头顶上方响起:“皇上此时可在寝宫之中?” “回国公,陛下不在养心殿内……”隐隐约约看着对方腰间的佩刀,内侍有些紧张地答道:“今日陛下开了早朝,同百官议事,此时尚在金銮殿……” 听得此言,镇国公微微皱眉。 什么叫今日开了早朝? 意思是平日里轻易连早朝也不上了吗? 当下局势如此,乱状频发,皇帝却连每日早朝都做不到,反倒将心思都用在耍弄诡计之上,主次轻重可算是叫他给颠倒了个彻彻底底! 这他娘的不造反说得过去? “既然陛下不在寝宫内,国公不妨先去御书房内等候歇息,由我等前去向陛下通传。”一旁跟着的侍卫恭声建议道,边暗暗在心里松了口气——镇国公佩刀进皇上寝宫,这事怎么想怎么叫人胆战心惊…… 好在陛下不在养心殿。 如此之下,若能将人先引去御书房,他也好去金銮殿报信。 孰料却见老人转了身,道:“不必了,老夫直接去金銮殿便是。” 他要办的事,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那就更是再合适不过了—— 见老人大步而去,侍卫赶忙向那尚且不明所以的内侍使着眼色,低声道:“走小径,速去金銮殿告知陛下……” 内侍一怔之后,忙不迭点头。 养心殿内,人声嘈杂。 初秋时节若遇着个好日头,正午也必是燥热的,殿内百官声音交杂喧嚣,偶有争执声起,更叫这燥热感一再升高。 庆明帝的脸色一直是沉着的。 今日之所以早朝,实因诸事堆积如山,而这些事情里,竟没一个可以称之为是好消息的…… 先前那个跟着灾民一起反了的明州知府章云随,如今据着一方城池,竟又有周遭数县势力相继投去,时至今日已是纠集了一伙不小的势力,以至于朝廷派去镇压的钦差竟也没能讨到丝毫便宜! 还有被他派去滇州讨伐洞乌的刘升,还未同洞乌开战,便先在收编敬王府兵马之事上遇了挫,简直是废物一个! 再有便是昨日城外发生的那场骚乱—— 朝廷设下的粥棚在施粥时,遇到了个闹事的灾民,声称每日一碗粥里统共没十粒米,且有许多人根本分不到,官府所谓的施粥只是在做样子……言辞可谓恶劣大胆至极。 而就在官差欲将此人制住时,却引得一群灾民一哄而上,一片混乱中,有官差被打伤,甚至那些灾民还趁乱抢走了粥棚里存放的米粮! 疯了!这些不知满足的蝼蚁简直全都疯了! 诸如此类的消息,他今日已听了不知多少个! 一道道声音,全都在让他拿主意,想对策! 群臣的声音伴着层层热浪往他面前推着,挤着,甚至叫皇帝觉得难以喘息,他紧紧攥着手中奏折,却渐渐觉得手指根本使不上力气,指节处莫名隐隐作痛。 而这时,吏部尚书站了出来,手持牙牌便要开始禀事——相较于还能坐着的皇上,他们才是真的累,一站便是半日,早食也未来得及用,腹中空空,耳边嗡嗡,可有些事情实在是拖不得,今日不趁着机会商定下来,还不知要堆到几时。 局势再不妙,皇帝再叫人失望,但在其位一日,便还需认真谋事。 然而这位尚书大人还未来得及开口时,就见一名内监自殿外疾步而入,行至御阶下,行礼禀道:“启禀陛下,镇国公入宫求见……” 殿中喧闹,许多官员并未能听到这一句,但庆明帝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当即变了脸色。 许启唯回来了?! 怎会这么快…… 且初归京便进了宫来…… 而奉命前去许家传旨的李吉还没回来—— 短短瞬间,庆明帝脑海中闪过诸多念头,眼神几变间,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见又有一名内监快步而来,禀道:“陛下,镇国公在殿外求见——” 已经来了! 庆明帝强压下心头仿佛出于本能的不安:“宣……” 那跪地报信的内侍则起身退了出去,并在心里纳闷,他分明抄的是近道来着,怎么他前脚刚到,镇国公后脚也到了……就凭这腿脚,便是再领二十年兵怕也不成问题吧! 也难怪近来宫中偶有传言,都说陛下忌惮镇国公,而镇国公在东元城病倒之事另有蹊跷…… “宣——镇国公入殿觐见!” 内监的高唱声叫殿内为之一静。 宣……谁?! ——镇国公?! 是他们听岔了还是? 百官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殿门的方向,正午日光刺目,身披乌甲的高大身影跨过殿门,一步步走进了众人的视线中。 这一瞬,殿内再次变得嘈杂起来,更甚方才。 “镇国公回京了?!” “这是何时的事……” “怎丝毫都不曾听闻……” 有些官员交头接耳起来,皆觉惊异难当。 他们之中,不乏有自认得了不为人知的消息者——不是说镇国公已经死了,许家人赶去东元城实则是为扶灵归京吗?! 那现下这是见鬼了不成! 相较之下,早已得了皇帝吩咐要加强京畿防守的纪修就没太多惊讶了,若说仅存的一丝,便是不懂镇国公为何竟会选择此时进宫。 “臣,参见皇上。” 老人在殿中抬手行礼,手中握着的明黄绢帛分外显眼。 庆明帝也一眼便看到了,心情起伏间,然当着百官面前,却也只能做出惊喜之态:“国公回来了?!” “是,老臣回来了。”——让皇上失望了。 庆明帝依旧满面喜色:“国公既是返京,为何不叫人提早传信给朕,朕也好与众卿一同亲迎国公凯旋!” 镇国公在心底冷笑连连。 他回不回来,皇帝心里会没数? 但他还需将这最后一场戏,完完整整地演完——这是他此次回京,与燕王所约定好的,要做的第一件紧要之事。 “周侍郎应当已叫人传信回京,只是臣归京心切,路程赶得紧了些,想是快了一步。”老人的声音听起来没有起伏,面色却透着一股叫人生怯的冷肃之感。 庆明帝看在眼中,嘴上只道:“原来如此,按说国公抱病在身,本不必急于赶路。对了,不知国公的身体现下如何了?可还有何不适之处?” “多谢陛下关切,臣已无碍。” 庆明帝遂欣慰点头:“如此便好——”又兴致勃勃地道:“此番国公能平安归京,朕心甚安……朕今晚便于保和殿内为国公设下庆功宴,以贺国公丽族之战大胜而归!” 真要论起来,在如今这一众不顺之事中,赢了丽族,无疑是一个极好的消息,至少可保东边数年安稳,亦有震慑众势力与安稳民心之用。 可偏偏打赢了这场仗的人、他的肉中刺,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他倒甚至宁可此战落败,最好是让许启唯死于此役,叫世间再无许启唯此人,再无所谓战无不胜的‘许’家军……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有足够的余力去解决最大的隐患与威胁! 可偏偏变故频出,他现如今还不得不谨慎试探戒备,力求要先稳住这头危险的猛兽。 “庆功宴就不必了,如今大小战事不断,不宜为此等事铺张,臣当作表率。”镇国公说话间,双手将那圣旨捧起,直视着皇帝,道:“若陛下当真觉得臣尚有些许薄功,还请将此赐封臣家中孙女进宫为妃的旨意收回——” 庆明帝面上笑意凝滞。 此番进宫,竟是为当众抗旨来了么? 而此言一出,殿内顿时气氛再变。 皇上竟下了旨要赐封许家姑娘进宫为妃?! 这…… 这不胡来吗? 那小姑娘今年应不过十六七岁而已,又是被镇国公捧在手心儿里的,甚至先前还有传闻镇国公曾放话要孙女自己挑选日后的亲事——如此这般,怎舍得将小姑娘送进宫去? 换作旁的人家,出个妃子,或是荣光,但镇国公向来随性,想来根本不会将这些放在眼中。 更何况,这件事,细思之下,又岂止是表面看来那么简单? 殿内没几个人是傻的。 镇国公这般模样显然是刚进京,还未来得及卸甲,便带着圣旨进宫来了,可见这旨意也是刚送到许家…… 选在这等时机,如此着急且突然,皇上这道旨意当真是出于对镇国公府的‘器重’吗? 小姑娘若当真进了宫,等着她的,等着许家的……又会是什么? 在这一点上,纪修的想法又和众同僚不一样了。 皇上要许家那小姑娘进宫…… 其中用意固然不难猜测。 但想到那小姑娘的作风与气场,他总觉得……若对方当真进了宫的话,先出事的究竟是许家还是皇上恐怕还说不好,到头来指不定谁才是人质呢。 这么一想,镇国公的拒绝,说不定是让皇帝免去一劫? 这些念头在脑海中出现后,纪修不禁觉得自己在许家人的淫威之下,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层面似乎都已深受其害。 而此时庆明帝的脸色就十分精彩了。 百官们低低的议论声,似有若无的隐晦视线,都叫他觉得如被架在了火上烤着。 这赐封之事,成且成了,众人在背后如何议论都不重要—— 可现下许启唯却当众将此事剖明,又要他收回旨意……这同往他脸上扇耳光有何分别! 不可明言的心思仿佛当众被揭穿,庆明帝愤恼之余,心底又有不安——他的视线落在老人腰间的佩刀上,缓缓抿直了唇线,怒气与惧意一同翻腾着。 “陛下赐封,乃是龙恩浩荡——镇国公初一回京,竟就要抗旨不成?”一直未有出声的夏廷贞声音冷然:“且携兵刃近御前,国公这种种行径,莫不是有不臣之心!” 这掷地有声的质问,叫殿中的气氛霎时间变得剑拔弩张。 甚至若镇国公接下来的回应但凡有丝毫印证这所谓不臣之心说法的痕迹,或便会有侍卫冲进殿内以此为由将其拿下…… 庆明帝也几乎暗自绷紧了身躯,直直地看着殿中之人。 这一刻,他的脑海中有着一个危险而充满诱惑的念头…… 借机扣下许启唯,迫其交出兵符! 或者……直接杀了! 夏廷贞显然亦有此意,方才之言便意在激怒。 都在等着,试探着那头猛兽究竟是否会亮出尖齿与利爪…… 一张无形的大网仿佛已在拉近。 看着夏廷贞,镇国公面上皆是不忿:“不臣之心?我若有不臣之心,今日又岂敢只身进宫!” 而后,转回头面向皇帝:“十余万许家军,此时就守在京外各营之内,这一守便是近二十年……难道这都不足以表老臣的一片忠心吗!” 忠心…… 庆明帝只觉得一股寒意顷刻间从头到脚贯穿全身。 让他如坠冰窟,却又诡异地冷静了下来。 是表忠心,还是在威胁? 十余万许家军…… 这是在提醒他,早在进宫之前,便已安排好了一切吗? 庆明帝倏地露出笑意。 “朕自然是信国公的……” 他当然信。 战场上杀伐果断的煞神,岂会做不出鱼死网破之举…… 迟早该死的人,杀且杀了,他贵为一国之君却没办法陪对方赌这样一场烂局…… “陛下肯信老臣就好。”镇国公继而道:“而臣之所以佩剑进宫,不为其它,只图自保而已——众所皆知,夏首辅乃手眼通天的人物,他若设法对老臣下死手,老臣只恐怕没有还手之力!只图有刀在手,尚可拼死一搏罢了!” 这话尖锐直接,矛头竟是直指夏廷贞。 夏廷贞当即皱眉,目色冷厉看向镇国公。 对方今日进宫之举处处都显蹊跷,竟一时叫他看不透这破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 他定声道:“夏某不解国公何出此言——” 镇国公冷笑一声:“夏首辅当真不解吗?” 庆明帝眉心微皱,亦觉有几分雾里看花之感,暂时耐着性子,不动声色地道:“国公,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臣不认为会是误会。”镇国公肃容道:“陛下有所不知,臣先前在东元城内并非是病倒,而是被人下了毒!” ------题外话------ 等下过了十二点,有双倍月票,也到月底啦,跟大家求一求月票了嘤嘤嘤 (今天也是两章合一,大家晚安了。) 正文 556 大戏 ,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竟果然是中毒! 镇国公亲口锤死了! 但……这当真会是夏首辅所为吗?或者说,当真只是夏首辅所为吗? 百官眼神各异,想法亦各不相同。 “中毒?”庆明帝满眼意外——许启唯当众提起此事,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没错!臣彼时身中剧毒,幸得一位民间高人相救,否则这条命就只能交待在东元城了!”镇国公语气沉沉:“臣中毒之事被证实后,查到了一位随行军医的身上,但那名军医却抵死不肯说出主使者,后在被审问期间伺机自尽了!” 抵死不认……自尽了?! 庆明帝心头微震。 照此说来,许启唯或许还并不知道全部的真相? 不,对方既已怀疑到了夏廷贞的头上,又何妨不再大胆往上猜一猜? 是深思熟虑之后,不愿亦不敢与他撕破脸吗…… 是了,有所顾忌的人又岂止他一个,难道他镇国公府真的就敢公然同整个朝廷作对吗? 这等关头,牵一发则动全局,在局势未有明朗分化之前,谁敢轻举妄动? 庆明帝袖下的手指收拢又松开,若果真如此,那许启唯便还不算太笨,暂时稳住许家之事就有希望了…… 这被刻意释放出的暗示,让皇帝连日来为此焦灼不安的心情得到了些许缓解,却少不得仍旧尚存疑虑。 这时,夏廷贞冷笑着开口:“照国公所说,那名下毒的军医若果真已自尽身亡,国公又如何能断定是夏某指使?就凭夏某与国公素来立场不合,便可将这无端揣测加诸于我身吗?” “老夫可从来不说没有证据的屁话!”老人的声音洪亮浑厚,满挟怒气:“单凭军医之事,自是没道理怀疑到夏大人头上,可那名叫越培的钦差武官,于回京途中火烧驿馆,勾结丽族逃兵,欲趁乱取老夫性命之事,夏大人又当作何解释?——那不正是夏首辅的心腹吗!” 最后这一句,实则是为了孙女的交待——昭昭同他说,可将越培是夏廷贞的人这一点同皇帝点明。 殿内再次躁动起来。 原来毒杀未成,竟还于回京途中又下死手吗…… 想到这一点,众臣无不觉得背后冒起阵阵寒意。 这也就是镇国公了,这般手段若放在他们这些人身上,又岂有活路可言? 代入感太强,甚至觉得白布盖过了头脸,棺材板也即将要在眼前合上,家里已经支起灵堂哭起来了。 所谓物伤其类便是如此。 “且不说国公话中真假,此事究竟是否为这越培所为,纵然真有此事,国公又焉知他便是夏某的心腹了!”夏廷贞声音振振,面上无丝毫心虚之色。 “这封信便是证据!”镇国公从胸前软甲之下取出一封信笺,道:“这越培刚被老夫拿下,次日其下属便趁夜欲悄悄将这书信送回京城,被守夜的士兵当场截获!信上言明计划失败之事,且信是给何人的,其上清清楚楚写着夏首辅的尊称!正是要送去京中夏府无疑!” 而后,便面向皇帝:“还请陛下过目!” 夏廷贞暗暗压紧了牙关。 越培手下的人竟然还试图给他传过信? 可许启唯将矛头这样公然指向他,难道当真是不知道要杀他的人究竟是谁吗? 不,再蠢的人也不至于到现下还看不明白…… 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可领! 他尚且想不通对方这么做的全部用意,但此时此刻,有一点已经十分明确——许启唯分明是欲借此事来逼迫皇帝处置他! 许启唯回京之后会是何反应,他曾多有料想,包括对方直接起兵闹事,可唯独不曾想到,这老东西一回京,便揣着明白装糊涂,竟是选择在此时同他对上了…… 这如同被疯狗死死咬住难以甩开,却又根本无法将真相言明的感觉让夏廷贞心底升起从所未有的烦躁与无力。 那封信已经被内监奉到了皇帝面前。 信封之上沾着已经发暗的血迹,可见截获此信之时曾有争斗。 庆明帝将信拆开,一行行扫过其上内容。 见皇帝将信纸放下,镇国公看向夏廷贞,语气激昂且不齿:“先密谋欲害老夫性命,再命心腹武官前往东元,趁机收拢我手中兵权,我倒要反过来问问夏首辅是否有不臣之心!如此行径,莫非是要趁乱收拢兵力据为己用,以便日后伺机造反不成!” 他言辞大胆毫无顾忌,乍听有刻意煽动之嫌,可往往欲直击人心最深处所需要的正是这样尖锐的话。 原本嘈杂的大殿,此时反倒诡异地静谧了下来。 一团灰云压过金阳,如一层幕布缓缓拉过,让殿内一寸寸暗下。 这一片昏沉中,夏廷贞眼神翻涌,语气定定:“陛下,此信根本就是伪造,臣从未指使过何人要害镇国公性命!其中真假,还望陛下明鉴——” 坐在龙案后的皇帝半垂下眼睛,看着压在手下的那一纸书信。 他当然知道。 当然知道老师是冤枉的。 不,也不能说全是冤枉…… 而他也有不知道的事情——譬如那越培原来是老师的心腹。 他早该猜到的…… 那日在御书房中,老师虽未有直言引荐此人,可细思之下,从此人第一次在翎山行宫中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中开始,这一切恐怕便不是偶然吧? 嗯……如此谋算深远,不着痕迹,不愧是他最倚重、一路走来帮了他最多的老师啊。 哦,还有乔必应……照这么看来,倒也的确像是老师能做得出来的事情了,先前特意提及皇后与国师,该不是想转移他的视线? 许家军的兵权,可以让他被天下人唾弃的把柄……老师谋划着要将这些东西都攥在手里,究竟是想做什么呢?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知老师是将他当作了螳螂,还是那只蝉? 察觉到帝王投来的视线,夏廷贞心头一凛,再次正色道:“臣待陛下、待大庆忠心耿耿,绝无道理这么做!此事因果,望陛下明察!” 镇国公亦道:“老臣几番险些丧命,今日也必然要求得一个公道与说法!” 这是要打起来啊——百官们皆是暗暗冒了冷汗。 两位文武官之首…… 这可真是有生之年仅能看到的大戏了…… 正文 557 反噬 从始至终都与旁人不一样的纪修,此时则有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闲适心情,甚至觉得颇为解气。 此时此刻这局面,夏廷贞被镇国公逼到如此境地,仔细瞧瞧,多像他当初被推出去替湘王顶罪时的情形? 不,真论起来,夏廷贞可不比他彼时来得那般冤枉—— 那时他真真正正是与太后之事无关,对一切算计一无所知,而现下,夏廷贞敢说毒杀镇国公之事没有他的主意吗? 说到底,不过是常年算计他人,终被反噬罢了! 他倒要看看,皇上这次会怎么选……他夏廷贞又是不是当真就没人能动得了! 真比起被暗下一刀抹了脖子,他倒更愿意看看一贯仿佛高高在上不将所有人放在眼里,何人何事都可拿来算计的这只老狐狸尝尝从高处跌落,失去一切的滋味。 “此事事关重大,两位爱卿乃是朕的左膀右臂……”庆明帝正色道:“朕不想冤枉任何一个人,更不会委屈任何一个人,这件事情的真相原委,朕必会尽早查明。” 说着,看向镇国公,面上皆是愧疚之色:“此番国公带兵前往东元攻打丽族,乃是为了大庆,为了朕,而朕却叫国公蒙此大险,这是朕的过错……敢问国公如今可还信得过朕吗?” 镇国公眼含热泪,重重抱拳:“陛下是臣要拿性命去效忠的君主,臣当然信!” 纪修看得眉毛抖了抖:……好家伙,以往他竟不知镇国公还有这等好演技!——果然没人能随随便便成功吗? “好,国公既还愿意相信朕,那便放心将此事交予朕来细查处置,朕定会给国公一个交待。” 庆明帝看着镇国公:“那越培现如今人在何处?” “回陛下,此人就在禁宫门外,老臣不好自作主张,今日特将其带来交由陛下处置!” 庆明帝点头,转头吩咐内侍:“传朕旨意,将此案交由大理寺和缉事卫会同查办审理。” 内侍应声下来。 听着这些话,夏廷贞眼神几变。 皇上这是要做什么? 在百官面前做一做样子,还是拿来稳住镇国公的手段? 这些自然都不足为惧,怕只怕皇上的用意并不全是如此…… “多谢陛下。”镇国公抬手再次行礼,眼里的泪一直含着,声音亦有些沙哑:“皇上想也知道,老臣是个粗人,说话做事一贯不懂拐弯抹角,耍弄什么心机,臣只一句话,若臣当真有二心想造反,又何需等到今时今日这把年纪?!” 殿中众人听得头皮发麻。 这话也就镇国公敢说了…… 纪修暗暗咬牙——这么多年以来他就是被镇国公这幅看起来憨直大胆的模样给骗了,竟真以为对方就是个心无城府的老傻白甜! “臣当年随先皇东征西战,出生入死,方才定下的这大庆江山,在臣眼里再没什么能比这江山安稳来得更加重要!”老人仿佛是要将深埋心底的话全都剖白了说出来,字字句句沉甸甸:“臣当年答应过先皇要守好这大庆江山,这些年来一直谨守此诺,自认未曾敢有一日懈怠——” 言及此,颤颤地闭了闭眼睛,叹息道:“可如今,臣也的确老了,而家中子孙里亦并无可交托之人,臣从未想过要拥兵自重,故才让家中二子皆从文……臣本是打算,此次定下丽族之后,便将兵符交予皇上,择一可担大任者来代臣统领许家军……” 庆明帝听得眼神微动。 他竟要快分不清对方这话是真是假了…… 然无论真假,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拿回兵符—— 镇国公的话还在继续,他转头看向了夏廷贞:“……可却不成想竟险些遭这奸佞小人暗害!试问朝中有此居心不正之人当道,老臣又焉能放心将兵权交到其党羽手中!若因此招来给大庆祸患,臣又有何颜面去见先皇!” “……”夏廷贞抿直了铁青的唇,冷冷地看着形容激动的老人。 “退一万步说,臣到了这把年纪,现如今只想安度晚年罢了,更不必提此番身中奇毒虽保住一条残命,却也坏了身子根基……如若再被此奸人盯上,臣一家老小岂不自危?”镇国公道:“若可解此忧患,臣便也能安心了!” 庆明帝听出了这番话中的弦外之音。 除了要求一个所谓公道之外,镇国公这是在告诉他……愿意交出兵权,以换取保全家中安危吗? 只是需要一份‘安心’么? 庆明帝按着信纸的手指微动。 若对方当真肯配合,他自是不介意拿出一些‘诚意’来…… 而若对方是在同他耍弄心机…… 庆明帝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提防自然必不可少,但这份‘诚意’,纵然镇国公不要,他也已经无法安心将其再留在身边了…… “国公的一片苦心朕都明白。”皇帝保证道:“朕既是答应彻查此事,便定会给国公一个公道……如若查明当真有人要暗害国公,朕第一个容不下他!” 镇国公方才那一番话,已叫夏廷贞遍体生寒,他真正是看清楚了……对方今日的用意竟是以兵权做饵,逼皇帝发落他! 若说先前对方摆出越培之事,尚叫他不以为惧的话,那此时搬出兵权来,却是说不好了…… 毕竟皇帝是个又贪又蠢的……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不行—— 他必须要让皇帝保持‘清醒’,需让皇帝知道,这一切不过是镇国公的离间计,绝不可上当…… 而此时,镇国公已再次捧起圣旨,声音恳切:“陛下看重臣,此中一片心意,臣心中清楚,但老臣这位孙女,实在是自幼在家中娇纵惯了,真进了宫只怕反倒不是好事……而臣只想叫她嫁去个寻常人家,日后可以同臣一样过上普普通通的日子。” 这话也算是给足了台阶了。 庆明帝听着那句“日后”与“普普通通的日子”,露出了淡淡笑意,道:“既然国公心意已决,朕自也没有道理勉强,此次说来也的确是朕太过唐突了,思虑不周之处,还请国公勿怪才好。” “陛下言重了。”镇国公语气感激:“老臣多谢陛下成全。” 庆明帝遂示意内侍上前将圣旨收回。 ------题外话------ 感谢大家的好多好多月票,谢谢大家,谢谢,谢谢。 感谢dfghjk的打赏。 (今天本打算写加更的,一大早爬起来,所以有了下午那一更,但下午的时候身体突然就不舒服了,最近心脏都有点不舒服,有点心律不齐的感觉,明天一早打算和舅姥爷去医院看看,可能是近来熬夜太多,大家要记得尽量早睡,晚安。) 正文 558 “君贤臣明” 边笑着说道:“待来日若许姑娘选中了合适的人家,国公只管同朕说,到时由朕来做主赐婚!” “是,多谢陛下。”镇国公嘴上应下来。 只是他若当真说了出来,皇帝还肯不肯依言赐婚不知道,气得当场驾崩倒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国公长途跋涉,一路辛劳,加之身体尚未养好,想来还需多歇息。”庆明帝语气温和:“其它之事晚些再议不迟,国公不妨先回府歇养两日,且安心等候大理寺的消息。” “多谢陛下体恤,既如此,臣便先行告退了。”镇国公抬手行礼。 庆明帝点头:“国公好好养着身体,唯有国公一切安好,朕才能放心。” 而后,又命了贴身内侍送镇国公出宫。 看着镇国公离去,百官皆心情复杂。 如此这般,竟端的是一派君贤臣明的平和之象了…… 只是,夏首辅当作何感想? “夏卿不妨也先回府吧。”庆明帝看向夏廷贞,语气神态同样温和。 夏廷贞却听得心头一振:“皇上……” 要他此时回府,是不打算给他私下开口说话的机会了? 镇国公此番所为分明是别有居心,皇帝竟连同他商议也不准备商议了吗? 庆明帝截断了他要出口的话,道:“朕当然是信得过夏卿的,然而国公拿出了这封书信,朕便少不得要细查一番,若当真是有人暗中陷害夏卿,意图于我大庆两位肱股之臣之间挑起争端,朕焉能放任轻饶?” 听着这无异于是在自说废话的言辞,夏廷贞垂下了有冷意浮现的眼睛。 “朕这么做,也是想早日还夏卿一个清白。” “是,臣遵旨。”夏廷贞缓缓抬手,“臣,告退。” 庆明帝轻一颔首:“来人,送夏卿回府。” 听得这个“送”字,夏廷贞身形微僵,片刻后,适才退出了金銮殿。 殿内再无细声议论者,却如一派平静的湖面之下,有层层暗涌在无声而快速地卷弄酝酿着。 见无人再站出来禀事,御阶旁侍立的内监高声唱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庆明帝一只手撑在龙椅一侧的蟠龙浮雕之上,站起了身来。 百官见状遂行礼齐声高呼:“恭送陛下。” 直到那道明黄色的身影在内侍的拥簇下离开了视线,众官员适才直起身,相继离开了大殿。 众人三三两两结伴而出,脸色各不相同,而有少数则隐隐露出了不安之色。 于这朝堂之上,夏廷贞的存在早已如同一株参天大树,这棵树倘若有倒下的迹象,依附者难免自危。 纪修步下石阶,身后有数名官员快步追了上来。 “纪尚书……” 先前翎山行宫之事,他们都只当这位尚书大人再无翻身之日,然而风水轮流转,今日竟当真转得这样飞快了…… 纪修无意理会此等趋炎附势之辈,于他而言,这一时的光彩已经毫无意义,横竖大庆末路将至,他要这破玩意儿还能有何用? 现如今他真正放在心上的,不外乎只两件事—— 替儿子报仇,也是替这些年来被蒙蔽的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其二,便是保证婉儿的安全。 “纪尚书请留步!” 身后忽有人唤,纪修驻足。 一名小内监快步而来,行礼罢,恭声道:“陛下请纪尚书移步御书房议事。” 纪修身旁的几名官员闻言无声交换了一记眼神。 皇上这个时候请纪尚书过去…… 不必想也可知定是为了镇国公和夏首辅的事情…… 纪修心中亦有判断,没有耽搁,当即随那内监去了。 镇国公今日在殿前那番话,显然是透露出了有交出兵权的打算—— 皇上对此定然不会全信,没了夏廷贞,少不得要听一听他的看法,在皇上眼里,大家到底也是一条船上,存亡是绑在一起的,他的话必然会中肯许多…… 而镇国公当真是想交兵权吗? 一想到这个问题,纪修便忍不住要在心底“呸”上一口——不谈其它,只说那日许家姑娘找他谈交易,那幅神定气闲的模样便摆明了是要造反,如此这般,许家能交个屁的兵权! 可他能跟皇帝说这些吗? 他的仇人,可不止是夏廷贞一个…… 而他那两件事情的达成,尚且都还需借力于许家。 所以,该怎么说,怎么做,他此时心中再清楚不过。 一番长谈罢,纪修自御书房中而出,心下又定了几分。 皇帝仍旧提防镇国公府是真,特交待了他需与京营几处统领做好御敌准备,并且要时刻留意许家军军营的一举一动…… 而夏廷贞—— 纪修望向高阔天际,眼底俱是冷笑。 这回,总也该叫这依仗着算计他人生死、踩着血海尸山爬上这般位置的恶鬼尝一尝被当作弃子的滋味了! …… 金銮殿之事,很快便在四下暗中传遍了。 其中自也包括永福宫。 但与众人不同的是,荣贵妃所关心的并非是镇国公活着回来了,以及暗害镇国公之人究竟是不是夏廷贞,她在意的只有一点——在这整件事情当中,看似只是一颗毫不起眼的棋子的那个人! “现如今他人在何处!” “据说是被押去了大理寺……”掌事嬷嬷将打听来的消息告知。 “大理寺,那……那些人会对他用刑吗?”荣贵妃脸色泛白,喃喃着道:“嬷嬷……你说夏首辅会不会设法救他?” 救? 掌事嬷嬷在心底叹了口气。 夏首辅此时自身怕都是泥菩萨过江了…… 且谁会设法去救一个差事办砸了的棋子?真救了,那不正是不打自招自寻麻烦吗? 但这话她可万万不敢同自家娘娘讲,只得暂时安抚道:“娘娘,关键这里头的事儿具体如何咱们也不清楚……但据婢子所知,夏首辅一贯也都是替陛下办事的,难保陛下另有打算也说不定,娘娘还是先安心等等消息为好,免得多做多错,到头来反倒弄巧成拙。” 总而言之,可千万别去干什么蠢事回头再连累了她…… 想她一个掌事嬷嬷,成日最操心的并非是繁杂宫务,而是须得时时刻刻看着别叫主子犯蠢——她甚至觉得这三宫六院里再没比她更提心吊胆的人了! 正文 559 打哪儿进的门 “另有打算?对……夏首辅那样的人物,怎么可能说倒下便倒下……” 荣贵妃有些怔怔地坐回榻中,片刻后,却又猛地起身:“不对,皇上纵然不会动夏首辅,却难说会不会动他!这件事情既闹到了百官面前,便少不得要给镇国公一个交代……他一个小小千总,横竖是逃不掉的!” 嬷嬷吓得赶紧去抓住她一只手臂:“娘娘,您且小声些!” 这是生怕外头的宫女听不到,生怕皇上的绿帽子捂得太严实吗! “不行……嬷嬷,我得想法子救他才行!只有我能救他,旁人有谁会管他死活!” “我的娘娘哟,您又要怎么救他?拿什么救!——您自个儿的命吗!”掌事嬷嬷恨不能一巴掌甩过去将人打醒才好。 要她说,救什么救,人死了正好干净! 如此一来,那个秘密也就没人能知道了,娘娘带着小皇子在这宫里还怕不能安安心心,舒舒坦坦的? 且连一件差事都办不好,给他往上爬的机会都爬不动,这废物男人除了拖后腿有什么用?还能指望他以后能干点什么? 可偏偏娘娘却跟魔怔了似得! 莫不是……那玩意儿上抹了什么迷药不成! 要她说,这情情爱爱,果真就是害人的东西,沾了就绊脚! “可若没了他,我在这深宫里独自活着又还有什么意思……”荣贵妃神情怔怔,眸中两串清泪滑下。 意思可多了去了! ——山珍海味,呼奴唤婢,万人之上,弄不好日后还能捡个太后当当! 娘娘怎就偏偏想不开呢? 嬷嬷扶着人坐下,耐心劝道:“娘娘且听婢子一句劝,现下不是冲动之时,稍有不慎您和小皇子只怕也会被牵连进去,这么大的一件事,也非是两三日便能了结的,咱们就先观望观望可好?” 荣贵妃紧紧抓着手中丝帕,却是半个字也听不进去。 相反,此时她脑海中皆是二人相识以来的画面。 进宫之前,那年她十五岁,西市桥旁,杏花树下,同他一见倾心…… 她隐晦地同父母亲透露过心意,可父亲母亲嫌他家道中落,父亲早亡,家中无人支撑,因而不肯同意这门亲事,要她趁早断了念想。 她也想断,也试图想要切断,再到后来入宫—— 初进宫时,远不比现下这般风光,更多的是寂寥落寞,受人冷眼,她终日望着这高高的宫墙,日复一日恨不能变成只鸟儿飞出去。 直到去年初,她伴圣驾前往广明寺祈福,于寺中再次见到了他…… 许是缘分未尽,她晚间离开禅院散步,恰就遇上了他。 他们一同在竹林中赏月,他问及她的近况,她也从他口中得知了他至今未曾娶妻的缘由,竟果真是为了她,这些年来他始终牵念着她,心里眼里不曾有过别人…… 那晚,他们做出了十分大胆的事情。 她虽惧却不悔,这叫她原本已经荒凉的心终于又重新有了生机,她认为这定是上天也不忍她再这般凋零下去,所以才将他还给了她! 眼下,她又怎么能看着他死? 她做不到…… 她一定要想办法保住他! …… 镇国公在家门前下马,将缰绳丢给了秦五,便大步往院中走去。 刚跨过门槛,就听得身后有人喜声问道:“可是父亲回来了?” 镇国公驻足回头,便瞧见身穿墨绿官袍的长子弯着那圆鼓鼓似怀胎八月的身子正下轿子,边向视线中一名牵马的士兵问道。 士兵行礼答了声“是”,视线恭谨看向府门处。 许缙循着士兵的目光看过去,一瞧见自家老爷子,忙是快步奔走而来:“父亲!” 待来到跟前时,已是热泪盈眶:“您平安回来了!” 然而下一刻,老爷子一巴掌就招呼在了他的脑袋上。 “你给老子猫在礼部下崽子呢!这个时辰才回来!” 闺女都要被人抢走了,他还搁礼部呆着呢,一个月挣不了两顿饭钱的破活儿倒还真挺用心! “儿子这不也是才听说么,赶忙就往回赶了……” 他起先泡了一壶茶,慢悠悠喝着——当差么,不外乎就是吃吃茶,上上净房,消磨时间…… 这茶喝着喝着,便听隔间有同僚们聊起了八卦,他支着耳朵听得有滋有味。 最先听说,皇上下了圣旨,封了哪家的姑娘进宫做贵妃,他一听——啧,还是贵妃呢!了不得啊! 而后又听,那家的老爷子没答应,拿着圣旨就往宫里去了,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叫皇上收回圣旨,他这一听——嚯,抗旨呢这是!胆子够肥啊! 不过,这事儿……怎么那么像是他家老爷子能干得出来的呢? 待再一细听——好么,可不就是他家的! 登时再不敢耽搁,搁下茶盏子,忙就往家赶了。 镇国公边跟儿子往院中走着,边哼了声道:“横竖你也就这点屁用了……成天老老实实在礼部呆着也好,省得叫人疑心咱们许家有什么异心。” “您这话儿子可不赞成了,儿子岂止是这点用处?虎父无犬子,论起吃饭来,那可也不输您的!” 镇国公听得笑了一声:“老子可比不得你,老子是天生饭量大,有什么吃什么,哪比得了你这挑挑拣拣的货,单是为了吃饭,便在家里养了这么一群天南海北寻来的厨子!老子是吃饭,你这是享福!” 许缙笑眯眯点头:“是,托生成您的儿子,可不就是享福来了么?” “行了,别跟老子耍贫嘴了,待会儿去叫你那群厨子多备几道好菜,今晚有贵客要招待……把你藏的那些好酒也拿出来!哦,也不必多,一两壶便足够了。” 许缙听得好奇。 贵客? 这是哪位贵客要来? 他追问了两句,老爷子却没搭理。 他也不再问,只吩咐了仆人在府门外等着——既是父亲的贵客,那必是要叫人迎着的。 然等到天黑,却也没等来个人影儿。 他正纳闷呢,却听自家闺女身边的丫鬟阿珠来传话,说是老爷子叫他和夫人去饭厅,客人已是到了好一会儿了,现下是要摆饭了。 到了好一会儿了? 许缙眉头一动,同崔氏互看了一眼。 他差去迎客的小厮还没回来呢——试问这位客人是打哪儿进的门? ------题外话------ 大家晚安。 另外大家有喜欢看年代文的吗?推荐一下我不白的新书:《在八十年代又野又飒》 苏青湖不想死了,还想在这年代里活得又野又飒!富一代太狗算什么?比他狗就成了!想挖坑给她跳的兔崽子算什么?比他们会挖坑就行了! 青梅竹马为了前程和有背景的学姐领证了算啥?她找了个更有背景的结婚了! 正文 560 再换一个便是了 而此时,却见身边的妻子隐隐露出了恍然之色。 许缙边起身,边好奇地问:“夫人莫非是知道今日这贵客是何人?” 崔氏抿唇一笑,跟着起身:“大致是猜到了……究竟是哪个,老爷待会儿自己见了便知道了。” 许缙一挑眉毛——还同他卖起关子来了? 而待他来至饭厅时,瞧见了那位贵客,不禁在心中吃了一惊。 那身穿鸦青绣暗色祥云长袍,白玉冠束发的少年身形如竹,起身施礼:“晚辈见过许伯父,许伯母。” “吴世孙……”许缙意外至极——父亲请来的贵客,竟是定南王世孙? 犹记得上次这位吴世孙登门时,还是被父亲捡回扛进家中的…… 这回……又是怎么进来的? 许缙有心想问上一句,却到底是没有问出口,但料想走的也不会是什么寻常路就是了。 而他虽不问,少年却很诚实,主动开口解释道:“现今情形特殊,晚辈为掩人耳目并未走正门入府,失礼之处,还请伯父伯母见谅。” “不打紧,不打紧。”崔氏听得露出笑意——这孩子口中虽喊着伯父伯母,可这般语气,这般神态,她怎听着就像是在喊岳父岳母呢? 再看着就站在少年身侧的少女,一双眼睛清亮含笑,二人怎么瞧怎么般配登对…… 崔氏是笑着的,心底却忽然有些发涩——代入感太强,现在心里已经在嫁女儿了。 但不可否认,更多的还是欢喜。 桌上已摆了凉碟,香气传入鼻间,直叫崔氏觉得仿佛是比往日更加香了。 许缙也道“无妨”,很客气热情地招待着:“甭管走的是哪个门儿,吴世孙今日都是贵客,快请入座吧。” 几人说着往桌边行去,吴恙待镇国公与许缙夫妇落座后,才同许明意一起坐下。 镇国公看在眼里,知他吴家规矩重,便随口说道:“我们许家人口简单,规矩也轻,私下并没有男女分席之说,今日只当吃顿便饭而已。” 少年点头称“是”。 说来,这不恰是未曾将他当作外人来招待的表现吗? 虽是未能走正门,但此时他已经觉得自己名分到手了。 但有些堵心的是坐在他身侧椅中的大鸟于上桌吃饭这件事情上竟浑然一幅驾轻就熟的姿态,桌上有特意替大鸟准备的软肉与蔬菜,大鸟面前还有显然是鸟儿专用的碗碟与水罐—— 这感觉怎么说呢……就像是他极不容易才得来的东西,这只鸟却毫不费力早就拥有了这一切,姿态轻松地坐在了顶端。 起筷之前,众人共敬了一盏酒,算是替老爷子接风洗尘。 而后,老爷子又单独同吴恙喝了一杯。 虽未多言,但一切似乎都已经在酒里了。 看着这一幕,许缙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 父亲不太对,这吴世孙也不太对…… 甚至还莫名觉得这一老一少相处的方式有些似曾相识…… “来,昭昭,吃块儿鱼。”镇国公动筷前,先夹了一块儿鱼肉送到孙女碗中,挑的是鱼腹处的肉。 “多谢祖父。”许明意满眼笑意。 镇国公含笑点头,目光收回之际,下意识地在吴恙身上停留了一瞬。 吴恙本就敏锐,今日上门,更是时时刻刻目观四路耳听八方,察觉到老爷子这一眼,略略思忖一瞬,便明白了其中的深意——嗯,并不存在的深意。 他遂也伸手夹了一块儿鱼肉,挑的也是鱼腹肉,并且先在空碟中将刺仔细挑了干净之后,复才连同那碟子一并推至女孩子面前,道:“鲥鱼味美却多刺,入口时还须当心。” 看着被送到面前鲜嫩的鱼肉,许明意怔了一瞬,腮边现出浅浅梨涡,点了点头道:“嗯,好。” 崔氏看得讶然,却也不禁露出笑意。 许缙却是大为震惊,脑中发懵且糊涂——这是干什么呢? 上门作客便作客,怎还给他闺女夹起了肉,挑起了鱼刺? 镇国公一愣之后,哈哈笑了起来:“瞧瞧,瞧瞧,这可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了!” 这小子倒是够上道儿的! 见得父亲反应,许缙甚至开始怀疑人生了——是他不对劲,还是这世道不对劲了?! 等等…… 这两个孩子当着他的面儿,悄悄交换了一记眼神之后,皆露出笑意的模样又是怎么回事?——看这架势,便是说他们明日就要成亲他怕是也要信了! 这个念头刚在许缙脑海中成形,便如一道惊雷炸开。 “……” 他好像悟了。 这吴家小子……该不是要娶他闺女! 他就说今晚一见这吴世孙,对方的一举一动仿佛都在比照着什么特定的身份……这不就是当年初次登临元岳父家门时的他么! 虽说当年是昭昭娘亲先相中了他的美貌,但岳父起初对这门亲事尚有犹豫,他为此也是努力过的——谁还没点儿在岳父家谨小慎微的经历了? 意识到这一点,许缙整个人都如坠迷雾之中了。 道理他都懂,可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为何他这当爹的竟一无所知? 而如此一来,周家世侄怕是没机会与他做翁婿了…… 许缙在心中悄悄叹了口气,不禁感慨世事弄人——想这位吴世孙,当初也是仗着家中背景极不容易才摆脱了冲喜的命运,现下怎兜兜转转,又自己送上门儿来了呢? 倒也不是说对方羊入虎口的意思…… 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许缙暗中打量着少年的一切。 都说岳父相看女婿,多是哪儿哪儿不顺眼,可偏偏他却根本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且在这个过程中,他隐隐约约想明白了一件事…… 今晚倘若是周世侄坐在这里,大约得是“这虾不错!”、“这肘子酱得也好!”、“还有这道熘鸡脯,比状元楼也不差!”……如此这般的画风。 至于给昭昭有条不紊地挑鱼刺,哦,方才又夹了几样菜……这些怕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了,淳厚简单如周世侄,想必只一个念头——“既是丫鬟能做的事,那我只管吃肉便是”。 如此想来,人与人之间,倘若是比较起来,也的确是有参差的。 不过话说回来,他搁这儿想这么多似乎也并无丝毫意义——就凭他这家庭弟位,难道还能越过祖父和闺女,自己做主挑女婿不成? 想通了这一点,许缙也就彻底认命……哦不,彻底释怀了。 如此之下,许缙捧起酒杯,向那处处同自家闺女献殷勤却并不叫人觉得逾越谄媚,依旧给人以十分有教养之感的少年,含笑道:“先前我也听昭昭说了,替我家老爷子寻解药之,便是多亏了吴世孙暗中相助……我在此且敬吴世孙一杯,也算是聊表谢意。” “伯父言重了,国公能平安归京,这其中皆因昭昭应对得当,晚辈不敢邀功。” 话是这样说着,却没有让长辈端着酒杯等候的道理,吴恙亦握起酒杯:“这杯酒,应当晚辈敬伯父才是。” 许缙面上笑意更浓了,与少年一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许明意瞧了吴恙一眼——这人甭管酒量如何,吃酒时的模样倒是一贯云淡风轻,她头回同他吃酒时便是被他这模样给骗了,真当他是个千杯不醉的高人来着。 “行了,别在这儿敬来敬去的了,好好吃顿饭!饭后还有正事要谈,醉醺醺地还如何谈事?”老爷子瞥了长子一眼,目含警告之色。 许缙忙笑着应“是”。 没错,父亲今日刚回来,定有许多要紧事要与他谈,贪杯不得。 而席间自是不宜深谈的,毕竟还有吴世孙这个吴家人在,许多话题太多尖锐敏感,只能是一家人关起门来说一说。 许缙如此想着,便未再沾酒。 “昭昭,阿渊,随我去书房说话。”饭后,老爷子起身说道。 “是。” 许缙:……? 一片真心错付了? “伯父,伯母,晚辈便先失陪了。”少年在面前施礼。 崔氏含笑点头:“快去吧。” 眼睁睁看着老爷子带着两个孩子离去,许缙坐在那里,默默看向慢悠悠吃茶的妻子:“吴世孙和昭昭的事情……夫人莫非是早就知道了?” 崔氏笑而不语。 “……那夫人为何不告诉我?”许缙有些不满——说好的好兄弟守望相助呢?就这么对待他? “这都是凭自己的眼睛去看的,我哪里知道你竟看不出来?” 许缙:……还得怪他自己不争气了? 崔氏又抿一口茶:“不说我了,便是明时和二叔也都早早看出苗头来了……” 说着,看了一眼吃饱喝足蹲在一旁椅中打瞌睡的大鸟——连天目也一早就看明白了啊,真要说起来没准儿还算半只红娘呢。 许缙越听脸色越复杂了,喃喃道:“照此说来……被蒙在鼓里的竟只我一个?” 崔氏瞥他一眼。 明摆着的事情,自己非往鼓里钻,谁蒙他了? …… 外书房中,云伯送了刚沏的茶水进去。 自老仆手中接过茶水,吴恙道了声:“有劳。” 云伯朝他笑着点头。 吴恙觉着,这笑意里,似乎饱含许多深意…… 这位老仆他是记得的。 当初他被救回镇国公府,便是这位将冲喜的好消息带给了他,并对他说这是他的福气—— 昔日他对此说法不屑一顾,避之不及,而现下想想,老人家的目光的确长远。 云伯很快退了出去。 房门被合上,许明意手里捧着温热的珐琅花鸟茶盏,看向坐在自己对面位置的少年,忽觉得这一幕叫她莫名地心动且安心…… 她不知道别的姑娘家是怎样的,或许她同旁人本就不大一样—— 于她而言,最叫她心中有所触动的并非是花下赏月,而是如同现下这样,他在她家中用罢晚饭,与她一同跟在她祖父身后,走了一段铺满月色的小路,来到了这点着灯的书房里,坐在这儿,手里捧着清茶,等着谈正事…… 这正事,关乎他和她,以及二人身后各家满门的存亡安危,他们都在为此共同想着法子去应对—— 还关乎着天下之事,而在此之上,他同她也是有着共鸣在的。 他们要在同一条路,为了同一件事情而努力,这羁绊,似乎早已不仅是心悦二字那般简单了。 他们于不觉间好似成了最亲密的人,这亲密,不单是男女之情,却也因此变得愈发没有旁人能够取代对方。 正如此时,他亦在看着她,二人相视间,橘黄纱灯下,少年英朗的眉宇之间温和含笑。 “吴世孙……” 坐在上首的老人语气若有所指地开了口,吴恙正要应声“晚辈在”时,却听老人道:“说来,老夫是不是更该称呼你为燕王世子?” 吴恙听得一怔,倒也不见太多异样:“原来将军已经知道了——此事晚辈亦是刚知晓不久。” 许明意点点头,看着自家祖父,一副“他的确是刚知道,我可以作证”的模样。 镇国公看得笑了一声。 他又没说要怪这小子隐瞒真实身份! 瞧瞧这丫头! “我与王爷暗中见过了面,王爷未有瞒我。”镇国公吃了口茶,颇有几分自得,向少年问道:“可还记得老夫当初说什么来着?” “国公曾说过,我同王爷有些神似之处。”吴恙时刻不忘准孙女婿的立场,十分捧场:“国公慧目如炬。” 镇国公很受用,继而笑着说道:“说来,在东元城时,多亏了王爷暗中替我主持大局,否则怕是要被那起子豺狼给钻了空子……你们爷俩儿,一个跑去东元助我,一个留在在京中相帮,此中援手之恩,老夫记下了。” 吴恙道:“国公当真言重了。”一家人本也不必说两家话。 许明意听得有些着急了,干脆打断了二人之间的你来我往,开口问道:“祖父既已同王爷见了面,不知现下具体是何打算?” 这才是现下她最关心的问题。 “打算么……”镇国公看着孙女,语气轻松甚至有一丝笑意:“真论起来,这大庆江山也有咱们许家打下的一半——而这皇帝既是配不上这江山,也配不上咱们许家一腔忠诚,那咱们就再换一个便是了!” ------题外话------ 感谢大家的月票~虽然排名没进前十,但已经非常非常非常满足啦,后面其实我也已经不在意了,也不赞成大家打赏,第一次得到这么多月票,证明有这么多可爱的读者支持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总之,非常感谢大家!(下个月我又可以抽奖了哈哈) 晚安!顺便跟大家预定一下十二点过的月票,新的一月开始了!祝大家也都有新的开始~ 正文 561 赶都赶不走 , 再换一个便是了…… 这豪爽中还透着一丝随心所欲的语气,叫吴恙隐隐明白了一件事情。 他终于知道当初老爷子那句“若昭昭不喜欢,休了便是”,是出于怎样的一种境界了。 不满意就换——大约是许家人刻在骨子里的传统了…… 想到这一点,少年对日后突然就有了一种不合时宜却又不容忽略的担忧。 尽量将这一丝诡异的不安压下,吴恙看向老人:“国公既已有此决定,那今日于早朝之上所言所行,当真就只是为了要逼迫皇帝对夏廷贞下手吗?” 在他看来,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许明意也看向了自家祖父。 夏廷贞此人阴险狡诈,擅阴谋诡计,且野心一贯不小,其所为虽未必全是为了皇帝着想,但日后对敌时却不容小觑,难保对方不会在看不到的地方使出什么阴招来—— 而若皇帝身边少了此人,便等同少了一位军师——这位夏首辅的头脑,可比皇帝要清醒得多。 此人一死,不提报仇与否,亦可提早免去诸多麻烦。 大军未动,先尽可能除去阻碍,也的确是可行之策。 “是也不全是,夏廷贞固然该死,却也不值得我去冒这么一遭险。”镇国公道:“之所以这么做,亦是缓兵之计,我们许家总是要退出京城去的,而皇帝对此早有防守——” 虽说许家军就在城外,但城外不止是许家军,同样有几大京营护守京师,城内要处更是层层防守,当今朝廷再如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若要强攻进京师,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更何况,且若许家军当真起兵,那面对的敌人便不止是朝廷了,更有各处心思各异的势力,只怕他前脚要攻城,后脚便会有人打着护驾的名号从四面涌来,以便趁乱谋那渔翁之利—— 到那时,许家不单是乱臣贼子,更是人人喊打喊杀的众矢之的。 那是同归于尽,逼近绝路时不要命的打法儿,而现下根本没到那一步,既能智取,又为何用这蠢法子? 他许家军十余万将士,个个都是好兵,没有道理做这等无谓的牺牲。 用兵之道,虽说更在于大势力碾压小势力,讲求绝对优势,但其中也并非就只是一味蛮干,尤其是在尚且需要从对方手中将自己人平安救出的情况下。 许明意听懂了老人的意思,她自然也是赞同智取,但是:“祖父若是想要救我和父亲母亲离京,原本不必再亲自进城,此事只管暗中设法安排便是,您又何必跟着冒这份险?” “我若连城都不进,皇帝又当如何想?到那时,你们怕才是真的危险了。”镇国公笑着道:“更况且昭昭还在城中,祖父又如何能够放心只等消息?” 孩子么,就是要自己在身边护着看着才能安心的。 “况且我此番进京,还有另一件事情要做——回京途中,我曾向王爷允诺过,必会将太后娘娘平安救出。” 许明意微有些意外。 原来祖父还有着这个打算—— 所以,什么夏廷贞也好,交兵权也罢,这些统统都拿来混淆皇帝视线的障眼法! “若真到了那一日,皇帝必会以太后作为人质,为免除后顾之忧,必须要先将人救出。”镇国公道:“而若我此番回京先起了兵造反,皇帝定会提防我会投奔燕王,到那时再想要救才太后便难上加难了——” 所以,此事务必要尽早。 许明意赞同地点头,并道:“祖父,有可能被作为人质的不单是太后娘娘,还有皇后娘娘——”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上一世太后去的早,被狗皇帝当作人质百般折辱的便是皇后娘娘…… 镇国公闻言却是看吴恙。 救一个是救,救两个也是救,他固然是没什么—— 可皇后是吴氏女,吴家当初将人送进宫做皇后,所思所虑必然关乎大局,而现下之事,是他和燕王在商议着,尚且不知吴家具体的打算——吴竣那老东西一贯是个事儿精,可别到头来他空是好心却被人当成是在帮倒忙。 视线中,少年却没有犹豫,抬手作了一礼:“晚辈先行在此替太后娘娘和姑母谢过国公了。” 他和昭昭近来便在谋划此事,若能有国公相助,自是再好不过。 镇国公点了头——是吴家小子让他救的,回头那老东西想找麻烦就找自个儿的孙子去,哦,是外孙,总之可不关他的事。 “没什么可谢的,所谓成大事,虽免不了要有人流血有人牺牲,但一定得是尽人事之后无法阻挡的牺牲,而非是尚有余力便去放弃哪个。”镇国公道:“既是一条路上的,相互照应便是应当的。” 吴恙应“是”,并谨记于心。 “只是具体要如何救,我尚且还未定下主意,需得想一个尽量周全的法子……”镇国公思忖着道。 想将人从深宫中带出来,且是如太后皇后这等身份者,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瞒祖父,我和吴恙近来倒想到了一个法子,祖父不妨听听看是否可行?” “哦?”镇国公有些惊讶——这两个孩子在京城还真是一刻没闲着啊,竟已经想到了要救人出宫这上头来了? 这些孩子们,真真正正是已经长成了啊…… 镇国公心底忽有几分感慨,更多的却是欣慰。 有这样的后辈,那便有莫大希望在。 吴恙遂将他和许明意的计划大致说明。 “……” 这计划尚只是初步打算,尚有细节需要完善商议,镇国公听了,便填补了几处建议。 如此这般一番长谈罢,许明意亲自送了吴恙出府——将人送到了一处后墙处,真正是哪儿来的还从哪儿回去。 因要避开四下耳目,挑的也是极僻静处,此处平日无人踏足,杂草丛生,又有着两株茂密的樟树,稀薄月色难驱散这方沉暗夜色。 为免招人注意,许明意也未有提灯,牵了他一只手腕,二人就这么尽量小心地蹚过草丛来到了墙根儿下。 这做派,实在是同做贼没什么分别了。 约是觉得好笑,吴恙瞧见视线中那双黑亮的眸子里浸满了笑意。 昏昏暗暗中,女孩子微凉的手还握着他的手腕,吴恙心口处跳了又跳,声音低低却尽挟温柔:“昭昭……” 而正是此时,身边的墙壁却发出轻击之声,有压低的说话声隔着墙壁传到耳中:“公子,属下查探过了,外面无人留意此处,您且出来吧。” 正是小七的声音无误。 “……”吴恙微微转头看向那声音的来源处,目光好似能将厚墙刺穿。 “快走吧,路上当心……”许明意谨慎小心,只想赶紧将人送走,便松开他手腕:“有什么话咱们明日去茶楼见面再说不迟。” 反正紧要的也已经都说罢了。 吴恙便只好点头应下。 少年人身手敏捷,轻轻一跃双手扒在墙沿边,长身一提,便利落无声地翻过了高墙。 许明意这才放轻脚步转身回去。 吴恙回到定南王府时,城中早已进了宵禁。 为防惊扰,少年没有犹豫,翻了自家墙进府。 小七跟着翻进去,心情略有些复杂——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便称图省事,公子怕不是很快就要成为第二个许姑娘了。 吴恙回到居院时,守在廊下的岁江迎了上来。 “公子。” 岁江行礼罢,道:“世子爷请公子去外书房说话。” 吴恙觉得有些不对,遂向心腹问道:“这么晚了父亲还要见我,可说了是为何事?” 岁江默了一下,才道:“世子爷初次叫人来请公子时,时辰还是挺早的。” 是公子回来的晚了而已。 “……”吴恙便抬脚回了屋内更衣,稍作收拾一番,便去了外书房。 书房中仍亮着灯,紧闭的房门外守着两名墨衣随从。 看着这两名随从,吴恙便隐隐觉得有些反常,这是父亲身边身手最好的两个人,平日里多是随父亲外出,时刻守在房外却是少见。 见他走来,两名随从恭谨行礼,其中一人轻叩了房门两声,道:“世子爷,世孙过来了。” “让人进来罢。” 吴恙听着这道声音,不由眉心微动,父亲的语气似乎有些异样地拘束,怎么说呢,就如同……是被人拿刀子抵在身后挟持了,却又不敢太过明确地表现出反常…… 究竟是发生何事了? 书房的门被随从推开,吴恙心中怀着疑虑走了进去。 此处书房分内外两间,以一扇六折乌木屏风相隔。 吴恙转身走过去,刚至屏风旁,便见自家父亲竟是站着的,那站姿也的确颇像被人挟持。 而书房内的气息显然不止一人。 吴恙心中已有猜测,视线转动间,看向了书案的方向。 书案后,乌木圈椅内,身穿椶色细绸绣暗色文竹长衫的老人身形清瘦,冷肃的面颊上一双眼睛如古井般深邃,花白的胡须修剪得整洁规正,仿佛每一根胡须都透着一丝不苟,周身自成威严之气。 便是有所预感,然而从预感生出再到见到人,也只是一瞬之事,吴恙难免微微一惊,抬手行礼:“孙儿见过祖父。” “嗯。”吴竣微一点头,平静的面孔上看不出喜怒。 “孙儿不知祖父来了京师,未能相迎,反倒让祖父在此久等,还请祖父责罚。” “既是不知,便无过可罚。”吴竣看着少年,道:“坐下说话。” “是。”吴恙在下首落座,一抬眼却见自家父亲仍旧站着。 看这样子……应是挨过骂了。 “你也坐下。”吴竣皱了皱眉,扫了一眼儿子。 “是,多谢父亲……”吴景明坐下时,悄悄看了一眼不省心的儿子——要不是因为这臭小子,父亲又怎会舍得骂他。 吴恙全当没看到这记眼神,转头向书案后的老人问道:“不知祖父是何时到的京城?” “今日刚至,未曾宣扬。” 吴恙了然,那便是暗中进的京了,若不然也不至于连他也一丝风声都不曾听到。 “如今这般关头,不知祖父是为何事入京?” “你也知是‘如今这般关头’——”定南王的声音微带上了一丝冷意:“我数次亲自写信催你回宁阳,你竟都听而不闻吗?” 语气里没有太多怒气,却叫吴世子暗暗觉得头皮发紧。 吴恙敛目,声音恭儒却也平静:“此事的确是孙儿之过,孙儿本打算处理完手中之事,便返回宁阳同祖父请罪——” “手中之事?”定南王定定地看着少年:“我倒想问一问究竟是何等紧要之事,竟叫你如此轻重不分了。” 吴景明听得面色复杂。 这话就有些重了…… 父亲虽严厉,但却甚少会对阿渊说重话,也因阿渊这孩子行事素来叫人挑不出毛病,虽固执了些,却很懂得分寸把握,一贯知道界限在何处…… 譬如阿渊喜欢狗子,幼时养了几条,被父亲说了句玩物丧志,从此后便不再养了。 但去年他才暗中发现,这小子在外头养了一院子的狗子……大的小的,黄的黑的花的,瘸条腿的,瞎只眼的,什么样的都有! 但不在府里养着,便也不能说他什么…… 由此可见,这是个十分清楚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什么事情明面上不能做但私下能做的主儿。 可这一回执意不肯回宁阳,的的确确是有些少了分寸了…… 但夫人却不这样认为,夫人认为分寸是阿渊自己的,不该是别人定下的——夫人提到“别人”二字时,语气隐隐有些不满,而他总觉得这里的“别人”分明就是他和父亲…… “孙儿有错,错在身为晚辈却未听祖父交待——” 而非是不知轻重。 相反,他正是因为太清楚自己的轻重在何处,所以才会选择留在京城。 “孙儿知道,祖父催我回宁阳,不外乎是不愿我留在京中涉险,而孙儿对此尚有把握,自认不会让自己置于生死险境之内,而在此之外,孙儿于京中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更重要的事情……”定南王冷笑一声:“你倒不如直说是因为许家那位姑娘。” “是。”吴恙没有否认:“但这与许姑娘无关,她也曾多次赶我回宁阳,是我不愿走——这是孙儿自己的决定。” “……”定南王听得皱起了眉。 堂堂吴家世孙,被人赶都赶不走……这种事他竟还有颜面说出来? 正文 562 止损才是最好的时机 如意事正文卷562止损才是最好的时机这事许启唯知道还是不知道? 若是叫那老匹夫知晓了,尾巴怕是要翘到天上去,还不知要如何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这种类似于自家狗子上赶着对着别家摇尾晃脑不争气的感觉叫定南王心中微堵。 偏生那只狗子仿佛丝毫不觉得哪里不对,正色往下说道:“况且除了许家姑娘之外,孙儿留在京中亦并非全无其它用处,大事在即,孙儿打算先助姑母自宫中脱身——” 定南王脸色微变。 “你要将你姑母带出宫——” “是。” 定南王问:“如此大事,你可曾同我商议过吗?” 吴恙微微一怔,道:“王爷离京前曾与孙儿有过一场长谈,想来祖父也已见到了王爷命人送去的密信,孙儿以为祖父已经知晓这个计划了——” 既是已有计划,但姑母自然要救。 父亲和母亲也要设法离开京城。 否则便都是现成的人质,必遭皇帝迁怒。 “我自然是知道了的。”定南王声音微冷:“可若是我不同意呢?你们瞒着我做下如此冒进的决定,难道当真认为只凭着这一股蛮劲,便可成事吗?” 吴恙沉默了一瞬过后,道:“祖父若不赞成这个计划,吴家暂时可不必牵扯进来,此事只管交由孙儿和燕王府,以及镇国公府来做——” 他不认为这个决定太过冒进,相反,那把刀已经落在了头顶—— 皇帝一时半刻尚且不敢动吴家,此乃毋庸置疑的事实。 但镇国公府不同,国公以兵权作为诱饵拖延皇帝,却只能是权宜之计而已,并拖延不了太久,一旦皇帝看出破绽、甚至在过程中,皇帝亦不会只眼睁睁地等着,而什么都不做—— 若不去争,许家便没有任何生路可言。 同样没有选择的还有燕王府。 而这天下乱局,也总要有人出面收拾。 “你是要让我吴氏一族置身事外旁观?”老人幽深的眼底似有暗涌翻动,其内冷意毕现:“吴家为此事谋划了这么多年,为的难道是让你们将这计划全盘打乱,看着你们将一切布局悉数毁去吗——” 对上那双精光内敛,仍旧不见丝毫浑浊的眼睛,少年眼中并无丝毫退缩之色,只是问道:“那不知在祖父的计划里,究竟何时才是恰当的时机?” “还要等——”定南王声音冷硬,字字透着无可商量的气息:“当下这时局,不过是乱世初显,尚且只是个开端罢了,此时急着冲上去的皆是为他人作嫁衣的蠢物而已——阿渊,不破不立,大事临前需蓄势,这样简单的道理你竟也都忘了吗?” 看着那薄唇微绷的如玉少年,老人的语气里隐带上了一丝不可查的失望:“还是说,你如今知晓了那个真相,心中不平不甘,遂才会变得如此急于求成!” 他便知道,这孩子生性固执异常,非寻常人可比,一旦钻了牛角尖必有麻烦发生——也是因此,他才不曾考虑过要将真相提早告知,防的便是今时今日此象! 少年闻言眉头却微微皱了一下,仿佛有些不解。 心中却是了然了。 他大致明白他的执拗在祖父心中是怎样的一种存在了。 原来这便是在他已经察觉到不对,去向祖父询问时,祖父依然不愿将真相告知的原因所在。 在祖父眼里,他的性情会让这件事情出现不安稳的变数—— 祖父身为吴家家主,一直都习惯将一切牢牢握在手中,计划不容许被人打破,习惯将一切变数尽数扼杀。 或是自幼便深知这一点,此时少年并未因此觉得愤怒,亦无不被信任的委屈,他只是平静地解释道:“祖父低看孙儿了,大局当前,孙儿不至于为了心中不平,而被蒙蔽双目。” 旋即,看着老人说道:“只是祖父口中的时机,孙儿无法苟同,若因惜力便旁观山河破碎为废墟,百姓受尽苦楚,无辜白骨堆积如山,试问到那时,意义又何在?当今皇帝既失德无用,为免局势至不可挽,便需要有人站出来及时止损——在孙儿眼中,于真正的乱世降临之前尚有止损的余地,这便是最好的时机。” “止损?你可知这二字的分量,又焉知自己是否能担得起?”定南王眸色愈深:“自古以来,更迭衰亡的局面一旦打开,乱世便是必经之路,又岂是单凭你我之力便可左右的——” 又道:“且时机未至,便贸然出兵,是同乱臣贼子无异!暂且养精蓄锐,静待皇帝和朝廷无力抵御,天下百姓深知当今皇帝昏聩无能之时,再出面平定局面,应时应势而上,于废墟之上重建礼法,是为名正言顺,民心所向,天命所归……相较之下,你愿见你父子二人白白担上谋逆家贼恶名、永留史书之上吗?” 吴恙一时未语。 天命所归的救世之人—— 百姓感激涕零之余又如何能知,这救世之人,恰恰正是放任乱世横行者? 如此说来,竟只叫人觉得讽刺而荒谬。 少年再开口时,语气里多了份坚持:“祖父所计深远,孙儿实不能及,恶名自是无人想背,但两相权衡之下,孙儿仍旧认为止损二字,值得一赌——” 若赌赢,便可免去一场生灵涂炭,甚至是数十年或者更长久的动乱。 做这些,其中用意本就无需天下百姓知晓清楚,他只要结果,哪怕担所谓恶名,也很值得。 “赌?”定南王不知何时已皱起了眉:“阿渊——你赌得起吗?” “可祖父难道不是同样在赌吗。”少年眉宇间仿佛有着天生的孑然之气,而这股孑然之气恰有足够的见识与眼界作为支撑,叫他得以有着清醒独立的头脑,而从不盲从于任何人—— “祖父又焉能确定,后续之势便一定会如祖父所预料的那般?若说乱世是必经之路,那祖父又为何暗中行操纵局势之举?” 大到最初的岭州暴动,小到那名采花贼入京作乱—— 还有安插眼线入紫星教,暗中助紫星教行事…… 这些且是他察觉到的,而相较于看不到的角落里,他所知怕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听少年提起此事,定南王的眼神又沉了几分。 正文 563 永远不会有错 而听着祖孙俩的对话,一旁的吴景明头皮绷紧得都疼了,如芒刺在背……他还从未听谁敢这般同老爷子说过话!——便是先皇、当今皇帝也不曾! 哦不,也不对…… 倒也不是没人这么跟父亲说过话,甚至破口大骂过也是有的…… 但也就那么一个例外而已…… 可现下这胆子大到离谱的臭小子究竟能不能看懂他的眼神提醒? 臭小子倒是看看爹啊! 吴世子使眼神已经使到怀疑人生。 “你倒是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定南王看着眼神毫无动摇的少年,定声道:“但你说错了一点,无人能够真正操纵局势,纵然没有吴家,这一切也都是迟早之事——” 他所做的,不过只是让那一日早些来临罢了! “阿渊,你需得清楚一点,你不是要去争,而是要名正言顺地拿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老人声音缓慢而掷地有声:“你本姓谢,你的父亲乃先皇嫡出,你祖母一族为先皇大业抛尽热血,你的母亲,是我吴氏嫡长女!” 吴恙缓缓垂下了眼睛。 所以,这些身份,便注定了他不能做所谓的‘乱臣贼子’吗? 他理解世家大族行事讲求体统,便是扶持新君也要师出有名—— “孙儿只想问祖父一句,若依祖父计划行事,终至天下大局陷入无可挽回之势,使得无数百姓为之陪葬……” 定南王抬起眼睛,打断了少年的话:“这些不是你我现下该考虑的事情!” “大事未成,何敢谈仁慈?你自幼亦是熟读经史,各家兵法也倒背如流,可曾见过听过哪位成大事者,靠得乃是心慈手软四字!” 少年下颌线微微绷紧,显得轮廓愈发清晰深刻:“手中既有能力,肩上便有责任,担起本应尽之责,孙儿不认为这是心慈手软。相反,若当下连这些都做不到,为一己不知胜算几何的计划而罔顾天下无辜之人生死,那同害我生母者又有何异——纵然日后当真侥幸坐上那个位置,凭此行事心性,所辖江山之内景况,怕也不会比当今皇帝所治好上几何!” “阿渊!” 吴景明听得心惊胆战,出声呵斥道:“需慎言!” 少年抿直了嘴角。 定南王的目光紧紧定在少年脸上,几近一字一顿问:“你非要去撞个头破血流才肯罢休吗——” 少年眼神依旧坚韧:“那您便让孙儿去撞一撞吧,孙儿已经长大了,理应要去吃些自己选择的苦头。” 若从大局成败胜算而言,他的确没办法说祖父一定是错的,祖父到了这般年纪,所见所历远非他所能比,所铺的路或许也是最稳妥的。 但这做法背后的考量,他却无法认同——而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去做一件连自己都不认同的事情。 “……”定南王闭了闭眼睛,无声地吐出一口长长浊气。 片刻后,方才道:“我既无法说服你,那你便回去吧。” 吴恙起身施礼:“祖父舟车劳顿,还需好好歇息,孙儿若有言行不妥之处,亦只是对事而言,还请祖父见谅,勿要放在心上。” 定南王张开眼睛看着行礼的少年,微微点头:“回去吧。” “是,孙儿告退。” 书房的门被合上,定南王却渐渐有些失神。 阿渊已经知晓了自己身世之事,可从踏进书房起却不曾提及半字,整个人也同往常都并无区分,口中所谈亦皆是真正的正事—— 这一刻,定南王说不上是欣慰多些,还是其它情绪更多些。 这个孩子,太过执拗,却也太过懂事,纵然说来矛盾,却的确如此。 他的阿渊,懂事的根本不像个孩子。 那样大的一件事情,如今问也不问他一句,仿佛一切都已了然于心,也不需要质问他为何瞒着,没有赌气,没有不平,没有埋怨,甚至也没有一个孩子该有的失落。 “父亲……您喝口茶消消气……” 吴景明亲手换了一盏温热的茶水捧到定南王面前。 定南王并不理会。 吴世子只得继续捧着,并低声劝道:“阿渊到底年纪还小……” 定南王却从书案后起身,道:“我看他比你更像个大人。” 吴世子听得愣了愣。 父亲这语气……怎好像并没有生阿渊的气,反倒……很欣赏? 比他更像个大人…… 须知他已经如此叫父亲满意了,阿渊比他还像大人,父亲这不是夸赞又是什么? 父亲没生气。 或者说,更多的是认可…… 吴景明微微松了口气,这才接话道:“阿渊是您亲自教出来的,有些地方又颇像长姐……自然不是儿子这胡乱生长之人能比的。” 他幼时没有阿渊这般荣幸被父亲亲自教养,因此他偶尔在想,阿渊之所以待父亲只有敬而没有怕,或许正是因为离父亲更近,比他更懂父亲一些? 定南王来到了窗前,抬手推开了一扇窗。 吴景明跟过来,低声说着:“父亲……儿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这个当爹的方才夸阿渊,也不会是无缘无故地夸—— “那便不讲。”定南王看着窗外一丛修竹,懒得理会儿子的聒噪。 “……”吴景明干笑一声,“儿子仔细想了想,觉得还是当讲的……” “父亲自是永远不会有错的……”吴世子字字句句间透着求生的欲望,所言亦皆是在边缘试探:“而阿渊虽有些冒进,却也未必就都是不可取的,年轻人的想法,有时细细琢磨琢磨……倒也有些独到之处……” 定南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永远不会有错…… 这世上,谁人敢说自己永远不会有错? …… 细雨如丝,打湿了初露于天地之间的秋意。 雪声茶楼中,半支开的窗内,刚坐下没半刻钟的许明意手中捧着吴恙递来的热茶,闻言颇吃了一惊。 虽脱口而出,尚不忘压低声音:“王爷……来京城了?” 这位王爷,自然是定南王吴竣。 “嗯,昨日刚到。” “……是要抓你回宁阳?”许明意认真打量着少年,见他眼底隐隐有些疲色,便问:“被骂啦?” 正文 564 上一世便认识了 看起来像是极劳神的模样。 被女孩子这样盯着,吴恙耳根微热,轻咳一声,道:“倒也不算是骂——” 但他一夜未睡是真。 只是为的并不是因为被祖父训斥了,而是在想,若祖父当真反对到底,接下来诸事他当如何应对。 “祖父不肯同意当下的计划。”他直言说道,并不瞒着许明意,遇事同进退共商议,一直是二人之间的共识。 定南王不同意…… 许明意初听时微微一怔,细思之下却也并不觉得意外。 吴恙曾同她说起过的、定南王府此前那些暗中推波助澜的举动,便已经足以表明定南王所选择、所铺就的究竟是怎样的一条路了—— “那你现下是如何想的?”许明意先是问吴恙。 无论是对吴恙还是对燕王而言,定南王话中的分量都是极重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吴恙便将昨晚于书房中的那番谈话,大致说给了面前的女孩子听。 最后道:“我仍会试着去说服祖父——” 若实在劝不动,他也已经大致想好了后续的应对。 许明意一时未语,只盯着他瞧。 如此看了一会儿,却是弯起嘴角,雪腮边露出一对梨涡。 吴恙被看得有些莫名,但眼中不自觉也跟着有了些笑意:“怎么了?” “没怎么。”女孩子清亮的眼睛里是不加掩饰的欣赏与喜欢:“嗯……我就是觉着,这果然是我认识的那个吴恙。” 也果然是她喜欢的人。 吴恙反倒不自在起来,况且他并不认为这件事他做得有何独到之处,在他看来:“不过只是寻常之人的选择罢了。” 许明意倒也跟着点了点头。 但在这世间,寻常人做寻常事,恰恰才是不寻常的。 因为大多数人所图往往是不寻常,而世间诸多忧事,便起于此。 “吴老太爷所图是以最小的力,来博最大的利,谋取更大的胜算……”许明意道:“真要论起来,这的确是缩减代价与风险的好法子。可天下局势瞬息万变,日后之事谁也不敢断定,自认为的规避代价,结果却未必就是如此……” 就如上一世…… 定南王此举不外乎是以天下人为棋来博弈,纵然吴家的代价小了,可这所谓代价却十倍百倍地落在了天下人身上。 她没办法说定南王此举对错,但上一世的结果她却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上一世他们许家早早消亡在皇帝手中,而在定南王的安排之下吴恙以身死的形式被动地离开了吴家,燕王彼时也相对势弱许多,想来一切必然都是在依照着定南王的安排去做的—— 结果却是吴家嫡脉一支除了吴然之外,俱殒身于那场大火之中…… 之后大小战事不断扩增,哪怕在她那个梦中,吴恙最终登上了皇位,可天下依旧纷争不断,身为一国之君却频繁亲自征战,可见局面之艰难。 这些后果的出现,谁又能说与当初定南王的坚持毫无干系? 一念之差,亦会牵动真正的大局走向。 而说起上一世、从现下算起五年之后发生在宁阳定南王府的那场大火,许明意却一直隐隐有些存疑—— 那时的局面与当下出入颇多,皇帝得了他们许家军的兵权之后,不知从何处听来了风声,得知了燕王与吴家暗中的谋划,竟直接将京中定南王府围了起来,又派兵前往宁阳押送反贼定南王一族入京审问发落。 一切都来得极快。 而据后来的吴然说,那场火,是他祖父定南王下的令—— 大军围至宁阳城时,还未能进城,定南王府便被付之一炬。 吴然说,这是他祖父拿来保全吴氏一族尊严、以及宁阳城百姓性命的选择。 她有些无法想象那究竟是怎样的决心,可以叫那个老人做出这般决定…… 这位士族家主,脊梁永远笔直,成则成,若不成,也不愿以苟且换生机,不愿被自己轻视者践踏,亦不愿沦为人质被折辱—— 而这场大火,焚尽的并非只是那座百年大宅,它注定只会越烧越旺,不停蔓延,火势烈烈,最终将整个天下都笼罩在了这滔天烈焰火海之中。 这场火,是吴家留在这世间最后的一道声音,无声却震耳发聩,彻底燃断了那条束缚着密州燕王府的锁链。 燕王举兵反了。 而她始终觉得那场大火实在太过决绝,那场火像是一道染血的令箭传向了密州,可为何……一定是火?那样不留余地,将一切都付之一炬…… 她可以想象得到,世家风骨不愿死后尸身遭人凌辱的心情,可在那场大火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皇帝是如何得知吴家和燕王的计划的? 是皇帝的疑心使然?自导自演刻意栽赃,就像当初对付她许家一样? ——不。 吴家和许家始终不同,那时皇帝对吴家下手,势必会叫局面彻底失衡,这一点皇帝便是再蠢也不会不知道。 可皇帝还是那么做了。 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了——皇帝真正掌握了吴家同燕王密谋之事的证据! 于是他被激怒了,甚至是怕了,慌了,不顾一切只想着先下手为强,控制住吴家,威胁威慑燕王,欲将危机尽快斩断。 可皇帝大概如何也没料到,吴家会如此决绝。 如此一来,被激怒的反倒是燕王,吴家做出这般选择,燕王便再无顾忌可言。 最终,燕王父子,还是成了世人口中的乱臣贼子。 她不知在大火中倒下的定南王是否后悔过,或者那样的老人是永远不会后悔的,赌输了便是输了,选错了路便是选错了,在意识到错了的那一瞬则做到了毫不犹豫地斩断一切,未给燕王父子留下任何麻烦—— 只是那代价实在太过沉重了。 而上一世吴家出事之后,她时常会想,吴家行事向来缜密非常,皇帝究竟是如何得知到了足以促使他立刻对吴家下手的消息? 吴家……会不会出了内奸? 她曾试着问过吴然,但那时刚经历了家破人亡的少年并想不出何人可疑。 至于她死了之后,吴恙和吴然是否查出了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昭昭?” 见她眼神没有着落,显然是在走神,吴恙出声唤了一句。 许明意抽神回来,看向他,却是问:“吴恙,你可还记得去年我去宁阳寻你时,曾同你说过要留意身边之人?” 她当时疑心吴恙口中欲趁乱对他下死手的人,或正是日后出卖吴家的内奸,遂借机提醒了他几句。 吴恙虽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起此事,但还是当即点头:“记得。” 如此重要的事,他怎会忘,更何况是她的提醒。 “吴恙,我一直未同你说过,我曾做了一个极长的梦……在梦中,我们许家出了事,吴家也未能幸免,毁于了一场大火中……而在那场大火里,我在宁阳定南王府里,朦朦胧胧见到了一道人影,直觉告诉我,吴家出事,或正与那人有关。” 这个梦,和那道人影,并非是谎话,或是日有所思,她的确曾做过那样一个梦。 吴恙一时听得怔住。 他家昭昭的梦灵验到何等地步,他自然是见识过的。 只是先前昭昭的梦多是针对个人,及某件事,这回竟直接将许吴两家一并给做没了…… “若当真有那个一个人的话,在如今这般紧要的关头,怕只怕会生出什么差池来……”许明意正色道:“必须要当心提防着才好。” 吴恙虽觉得这个梦实在太大,但也认真应了下来:“放心——” 所以,她方才的走神,是在担心这个梦里所发生的事情吗? 他甚至在想,若她这个梦做的足够早的话,那起初相识之时,她的那些在他看来‘别有居心’的提醒,会不会只是出于善意?而非他当时想的那般复杂。 他想到了那晚于国公府中初见时的情形—— 她张口便唤他为“吴世孙”,他彼时觉得奇怪,她则解释是猜到的。 究竟是猜到,还是‘认出’? 现下想想,竟也觉得十分玄妙了。 或许,在他还未认识她时,她便已经‘认识’他了—— 这般想着,少年隔着二人之间的桌几,伸出手握住了女孩子放在茶盏旁的那只手,与她温声道:“别怕,事在人为。你看,我如今不也是以吴恙的身份,正好好地坐在你面前吗?” 许明意莞尔点头:“我不怕。” 她早就不觉得怕了。 时有风起,裹挟着雨丝飘入窗内,细细雨雾沾在女孩子如缎子般的乌发边。 而看着面前这双带笑却又仿佛有几分悠远之感的眸子,吴恙莫名有些失神,心口处也涌现出一阵无法言说的玄妙感受,一句未经思量的话便脱口而出—— “昭昭……我觉得我与你仿佛是上一世便认识了一般。” 说完,不禁觉得这话有些傻,还有些太俗气。 但方才他当真是有那么一瞬间出现了这样的感受,很真切,很强烈。 许明意听得怔了怔,旋即眼中笑意愈盛,点头道:“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四目相接,少年眉宇间尽是笑意。 “对了,你方才说,你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话,那你可曾查到了什么可疑之人没有?”许明意微微晃了两下他握着自己的手,向他轻声问道。 吴恙点头:“此事我命人留意排查许久,族中的确有几人稍显可疑,我一直让人暗中密切监看着,纵有异动,亦在可控范围之内。” 而其中有一人,甚至称之为族人都显得太轻了。 听得此言,许明意微松了口气。 “那就好。” 旋即却又叹了口气。 “怎么了?”吴恙问。 女孩子抽出被他握着的那只手,双手都伸向他,微凉白皙的手指捧住了他的脸,捏了捏,认认真真地打量着,又认认真真地说道—— “我只是在想,你这样的一个人,分明什么事情都做得这样好……” 怎么偏偏定南王却觉得他得知真相之后有可能会意气用事呢? 他有足够的细心耐心和掌控大局的分寸,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共商大事不是更好?如此可用之人,去哪儿找啊。 可上一世定南王却半句商量没有,便设计了假死之事,叫吴恙完全处于了被动的位置之上。 这些大家长啊…… 这等固执的做法,虽说也大致想得通,但若想想,也真是叫人觉得不服气得很。 智者千虑尚有一失,如此专断,或者说——是责任感太重,只欲一力担起一切,实在是弊端颇多。 要她说,吴恙多好啊! 许明意在心里真心实意地又一遍称赞着。 而吴恙此时觉得自己像极了一只狗子…… 须知他揉狗子的脸时,便是像她这样的…… 狗子被他揉时,眯着眼睛十分享受,而不争气如他,此时的心情亦是如此…… 少年认认真真地想——若人也有尾巴的话,他这会儿必然是已经摇起来了,且得是摇得极欢的那种,怕是连一贯以摇尾巴最欢而傲视群狗的小黑也要甘拜下风。 不过……昭昭这竟是替他不满,替他委屈了吗? 思及此,少年被揉得愈发心甘情愿了,待女孩子将手收回时,甚至还有些不舍。 他便也唯有接过她的话,说道:“我想再同祖父好好谈一谈,只是祖父此时不大愿意见我。” 今早他去请安,便没见到祖父。 许明意闻言却道:“或许吴老太爷是在犹豫呢?” “犹豫?” “你且仔细想想,吴老太爷究竟为何会不远千里来京师?”许明意边思索边说道:“若说是想催你回宁阳,直接叫人将你打晕绑回去便是,何必亲自跑这一趟呢?” 其实照这么说来的话,这位老爷子也算是挺尊重小辈意愿的人了,或者说,的确是真心疼爱吴恙的—— 若不然,何必只一封封信来催。 这做法,就像是她家祖父成日骂二叔不肯成家,却并未曾真正逼过二叔一样。 只是相较之下,这位吴老爷子更看重他自己眼中的大局。所以,倒也不能单以好坏对错来评价他是不是一个合格的长辈。 吴恙听得恍然。 没错,祖父此时亲自来京师,必然不可能只是因为他—— 是他因昨晚一场分歧太大的谈话,而看得太片面了。 许明意继续说道:“或许吴老太爷得了王爷的信之后,也生出了动摇来,是以便决定入京亲自查看印证一番,也想再听一听你的想法——” 定南王虽固执,却也并非是不讲求实际形势的固执,堂堂吴家家主,兴许有赌错的可能,但一定不会是因为愚昧。 毕竟当下的形势同上一世相比,的的确确有了许多变化。 首先便是他们许家—— 上一世燕王没有许家军的助力,甚至在这个时候世间已经没有了许家军,那样的形势下,定南王难免是会更加谨慎的。 可现下不同了。 “不然……让我祖父同吴老太爷见上一面?”许明意提议道。 ------题外话------ 写着写着就写多了,干脆就一起发上来吧。 感谢渃清涵、柒点夭夭、大大大大大蘑菇、香草阔落、明月无间、书友20190501192659290的打赏。 谢谢大家的月票。 晚安。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笔趣阁手机版网址: 正文 565 见面 , 闻得此言,吴恙有着一瞬的怔愣。 这提议单是听一听,便叫人莫名觉得有些冒险…… “恰也可以让吴老太爷看一看我们许家的决心,心中添些成算。”许明意又道:“且这本就是三家之事,单是我祖父与燕王殿下谈了一场,的确也是不够的。” 既是合作,还是面谈更有诚意,信心二字往往也是双方谈出来的。 在她看来凡事就得多谈才能碰撞出更多的可能。 吴恙也很认同她的想法,只是基于两位祖父的关系,难免还是说了一句:“只怕这场见面未必容易促成……” “不是有咱们在么。”许明意信心十足:“我祖父就交给我了。” 这便是各人负责各家祖父的意思了。 吴恙沉默了一下:……今早连祖父的面都没见着的他,委实十分羡慕昭昭的底气。 虽没多少自信,但在女孩子的注视下,他还是点了头。 无妨,事在人为…… “就选在此处吧?”许明意是个急性子,想到便不愿耽搁:“今晚如何?” “好……” 许明意捧起茶盏吃了一口,乌亮的眼眸微动,似在在思索着两位老人见面之后的事情。 吴恙就不一样了。 他且还停留在第一层——要如何才能见到自家祖父的面…… 以及若祖父实在不愿见他,不知强行翻进院中是否可行?——这么做,被打断腿的可能几何? 第十层都已经想罢了的女孩子继而向他问道:“对了,乔先生那边近日如何?可有异样发生?” 乔必应‘失踪’后,皇帝便派人暗中盯着乔添母子的一举一动,出于保证母子二人的安危,吴恙提早就已经安排了人手守在凤鸣县。 吴恙道:“暂时没有动作,一时半刻想来也不会有。” 若乔必应已死,乔家母子生的可能随之也会微乎其微。 可乔必应现下还活着,且不知所踪,守株待兔用来引乔必应出面上钩尚是次要,到底这登自投罗网的可能本也极小——但对付一个身上有自己把柄丑事的人,手中握有可用以威慑对方慎言的人质便十分重要了。 而既是人质,便只能是活的。 许明意微一点头:“还是要看紧些。” 毒药作祟之下,如今皇帝的脑子怕也不是一直那么理智,万一哪天发起疯来不管不顾便危险了。 “放心,留下的人手足够,断不会有差池的。” 二人遂又谈起六日后的那个计划。 直至窗外雨停,少女素手搁下茶盏,道:“时辰差不多了,我先回去同祖父商议着。” 吴恙点头,劝服难度更高的他,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午后虽未再落雨,天幕却一直阴沉不展。 秋风卷着凉意,催得天色都更早些暗了下来。 夜色初上,还未全然晕染开,一片混沌中,一辆看起来并不起眼的青帷马车,在城南巷同样不起眼的一间茶楼后门处停了下来。 阿珠跳下马车,上前轻叩两声院门。 不多时便有伙计来看门,将马车里一老一少祖孙二人迎了进去,请去了后院一间茶室中。 “吴竣人呢?” 看着提着茶进来的伙计,镇国公皱了皱眉问。 “……”亏得这是寿明,才能做到在听到这般不客气的话时仍旧满脸笑意:“国公稍等等,想来我家王爷很快便能到了。” 想来? 很快? 这竟是还没来! 镇国公的脸色登时更黑了几分——他出门前分明还特意拖了拖时间,在家里多喝了一盏茶,又骂了大儿子两刻钟,怎么竟还是赶在前头了! 这岂不是上来便输了阵势! 但责备孙女是不可能责备的,只能想着待会儿见了面必要将这颜面扳回来才行。 好在倒也没多等。 祖孙二人在茶室没坐上片刻,就听门外有声音传来—— “这般时辰来此,究竟是为了何事?”一道冷肃平静的声音问。 许明意一听便知是定南王到了,作为小辈下意识地自椅中起身,一转头却见自家祖父整个人周身的气场都变了,这神态,这模样,怎么说呢……反正她是想到了临上场前的斗鸡,那架势浑然是已经摆开了,就等着一顿猛啄了。 这时,房门被寿明缓缓打开了来。 镇国公直直地望着门外,门外的定南王也看了进来,一瞬间,四目相接,定南王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也变黑了。 片刻后,冷声质问:“阿渊,这是怎么一回事——” 许明意听得一怔——这是还不知道此番干什么来了? 她遂也看向吴恙。 少年露出复杂却又叫人觉得他实在也是尽力了的表情。 劝不动,只能骗了。 镇国公冷笑一声,满眼不屑。 装什么呢,他不信这满身长满了心眼儿的老东西就真的没有察觉,拿孩子当个屁的幌子。 ——果然不管多久没见,讨人嫌的东西都还是一如既往地讨人嫌! “晚辈见过吴老太爷。”少女悦耳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定南王遂看向那行礼的小姑娘。 吴老太爷…… 这小姑娘是如何得知他并不喜被人称所谓王爷的? “想来这便是许姑娘了——”老人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正是晚辈。”女孩子语气很恭敬,迎着他的视线,却并无丝毫畏惧退缩之色,反而主动开口道:“今晚之事实是晚辈的主意,擅作主张、唐突冒昧之处还望吴老太爷见谅——晚辈同您保证,您此番入京之事,除晚辈与家中祖父之外,再不会有第三个外人知晓。” 定南王微一点头,没有说话。 说来说去,消息的泄露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的孙子不争气,又哪里还有脸去怪旁人。 此时又听那小姑娘笑着讲道:“如今这般局势之下,正是诸事关键之时,吴老太爷亦是看重大局的人物,想来根本无需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小辈们多嘴提醒,也是愿意将那些不值一提的陈年过节暂时放一侧的——” “……”这顶重大局的帽子突然扣下来,定南王面上没什么表情,心中却有些异样。 这是那老匹夫的孙女? 还真是半点都不像。 正文 566 陈年旧事 如意事正文卷566陈年旧事值此间隙,那小姑娘又行一礼,已是从房中退了出来。 吴恙也抬手施礼:“祖父,国公,孙儿也先告退了。” 定南王皱了一下眉:……一并对几人自称的孙儿? 定南王心中发堵,但还是极有风度地走进了房中。 镇国公瞥他一眼,讽刺着道:“胡子够稀的啊。” 看来平日里没少捋啊。 定南王扫了一眼他手边的两颗大核桃,亦是冷笑一声:“这核桃瞧着倒是新鲜,怕也没在手里转上几个来回罢。” 看来平日里是没少捏碎吧。 正关门的寿明听得神色复杂,心道是好一个“你嘴臭我也不赖”,势均力敌旗鼓相当的开场白…… “那是,老夫可是特意备着的新的——毕竟谁知这回过来听到的是鬼话还是人话?” 万一尽是鬼话,一个暴脾气上来,赔了他盘了许久的宝贝进去岂不糟心? 且这会子握着核桃的手已经开始使劲儿了。 定南王冷声道:“那也比你张口便是尽是无用的废话来得好——” 这是要同他谈正事该有的模样? 跟这等人根本就没有所谓正事能谈! 话是这么说,但人还是在椅中坐下了…… “我尽是废话?我倒还要问一问你,分明是你吴家请我过来,却叫我贵客等在前头,莫非这就是你们宁阳吴氏的待客之道?” “贵客?何人请你过来了?” 镇国公怒从中来:“若不是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你当老子想来你这破地方!” 破地方? 提到这个定南王就来气——阿渊这小子竟什么人都往此处带,他以往竟不知自己养了个碰见了个喜欢的姑娘,便恨不能将自己给卖了的傻小子! 而刚走出后堂的傻小子听着身后茶室隐隐传来的声音,不禁有些担忧:“昭昭,这能行吗……” “应该行吧。”许明意想了想,道:“我祖父上来不是还关心了你祖父的胡子吗?” 吴恙:……是他见识少了,竟还能这样理解吗? 许明意又补道:“吴老太爷这性子,有些冲突是好事,如此方能敞开心扉……” 就如同两方交战,被人赋予了杀戮的战争是罪恶的,同时也是另一种激烈野蛮的想法碰撞。残酷碰撞的过程中,会强行迫使人前行。 有些冲突是好事,如此方能敞开心扉…… 吴恙细品了品这句话——这当真不是‘你祖父这种人我是知道的,骂一顿就好了的’另一种说法吗? 但……他也的确有些赞同就是了。 而这时,女孩子握住他一只手腕,带着他往一侧廊下而去。 吴恙由她抓着,见她脚步越来越轻,直到鬼鬼祟祟地绕到了那间茶室的后墙处,按着他蹲了下去,方才确定了这是要偷听…… “……”守在暗处的几名吴家暗卫不禁觉得这情况多少有点叫人摸不着头脑。 以及感到为难。 要上前将人赶走,或是告诉王爷吗? 但没眼色的同伴们竟然没人动弹。 那就都不动好了。 事后再告诉王爷也是一样的,反正自家世孙,事后跑也跑不了。 至于许家姑娘么…… 人家的祖父也在里头,人家听自家祖父谈话,细想想也轮不到他们来管不是? 于是,二人就这么公然干起了偷听的勾当。 许明意听着听着,不禁觉得这冲突似乎有些过于激烈了—— 尤其是自家祖父。 “缩头缩尾!说这些有个屁用!还不如先将先机给占了再说!” “你当时机是你家鸡圈里养大的?你何时想抓就能抓得住?” “等等等,黄花菜都叫你给等凉了……怕是到头来什么都等不着,刀给等到脖子上来了!” “如此损人不利己的法子,也就你们这些所谓士族人家能想得出来了!如今已经乱成这样了,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大世家竟还上赶着做搅屎棍!” “虚伪,假仁假义!” “人命在你们眼里算个什么玩意儿!你们又算个什么玩意儿,大言不惭要决定天下人的生死!” “既是成了一只脚踩进棺材里的老壳子了,脑子不中用了,那便少说些屁话……帮不上忙就算了,少在这儿叽叽歪歪拉孩子们后腿!” “你还真当此事离了你就成不了了?!” “……” “砰!” 茶盏被重重搁下,定南王气到发颤的声音传出:“字字句句臭不可闻!简直是不可理喻!真当上了几回战场,杀了几个人,便能看透这天下局势了吗!” “……”吴恙听得脸色凝滞。 没钱?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免费领! 活了这么些年,他还是头一回有幸听到祖父如此大声地骂人…… 他终于能够想象得到那桩广为流传的“两老儿辩日”,究竟是怎样的一番盛景了。 听着屋内不停传出的争执骂声,又有一声瓷器碎裂的响动,也不知是哪个老爷子摔碎了什么东西,吴恙真真切切地感到了担心,低声向许明意道:“……是否需要请个郎中来备着?” 毕竟都这般年纪了—— 而当年那场辩日,便叫他祖父大病了一场。 这是有过先例的。 许明意摇了摇头,轻声道:“用不着,你别担心……” 吴恙只当她是要安慰自己不会出什么问题,却不料女孩子又说道:“我不就是现成儿的郎中么?密室里还有个乔大夫呢,一人治一个也是来得及的。” 说着,又从袖中摸出了两只小瓷瓶:“且能用得上的药我都备着呢,放心吧。” “……”吴恙愕然点头。 准备得也当真是十分齐全了。 而屋内不知怎地,两人竟是翻起了陈年旧事来。 “……当年在北地那一战,若不是你出的馊主意,我怎至于被人砍了好几刀,险些丢了命!”镇国公怒声道。 “分明是你自己部署用兵不当!当夜若非我拼死前去救你,你恐怕早便成了刀下亡魂了!” 吴恙听得十分意外。 他家祖父这样理智的一个人,还曾亲自拼死救过国公? “那老子胸口前这道伤你又怎么说!”镇国公重重拍了拍胸口。 “与我有何干系!” “这可是老子当年替你女婿谢定辰挡的刀!” 定南王:“……” 许明意:“……” 怎还把燕王殿下扯进来了? 而这却只是个开端。 紧接着,更多人被二人扯了进来。 甚至很快就轮到了她家二叔和皇后娘娘。 “说什么呢,怎么声音突然小了……”许明意已经将耳朵贴去了墙上,对八卦的好奇之心过盛,俨然已要叫她忘了促成今日这场谈话的初衷。 正文 567 当救 , 偷听还嫌声音小…… 吴恙莫名有些想笑——是否要他现在进去提醒一下两位祖父再大声些,以方便他家昭昭偷听? 许明意仗着耳朵足够争气,聚精会神之下,倒也能听个大概。 “……当年我家老二为此数次登门求见,你皆是态度强硬,不留余地!俩孩子两情相悦,你却非得从中作梗棒打鸳鸯!” “我从中作梗?”定南王冷笑一声:“……你这当爹的从始至终一口气也没喘过,我又怎知你有意这门亲事!” 想叫儿子娶他闺女,成日还跟他吹胡子瞪眼,这难道是想要结亲该有的态度? 他当年只当这老匹夫亦是不肯同意——许家都不同意,他若允了那许昀,岂不叫他吴家颜面尽扫! “我若不答应,早将我家小子的腿给打断了,还能给他机会去你跟前丢人现眼?!”镇国公的气恼丝毫不少:“你但凡是暗下松个口,我也能使人上门提亲了!” 死对头一意反对,不给他家儿子留半点余地,他再上赶着登门议亲那不是将脸送上门叫人打? 古往今来,哪家议亲不是先暗下通口气?可姓吴的这老东西一口气始终堵得死死地! 如此之下,他为保颜面,自是要狠狠训饬老二一番,再不允他登吴家门——但这都是后话了! “我一当你无意,二则这桩亲事本就弊端诸多,我吴家倒是无甚可怕的,你许家却怕是要因此招来忌惮!如此之下,我要如何松口?” “亲事没成,忌惮也半点没少!更何况法子本就是人商议出来的!说到底你只顾自己的威严谋算,何时替孩子们着想过半分?若不然也不至于后脚便应了那道旨意,将小姑娘送进了宫去!” “你又怎知那旨意一定是我应下的——”定南王气极,“当年我尚且只是思量而已,是我那女儿一意坚持,自己做下了选择!” 镇国公皱了皱眉。 这一点他倒是不知道…… 墙外的吴恙听得可谓十分意外。 他意外的并非是这件旧事的诸多误会与曲折内情,而是……祖父行事向来不屑解释,对错是非从不多言,此时对着镇国公倒是很不一样。 许明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且觉得是个好迹象。 不可否认,她家祖父激怒人的确是很有一套,但定南王此时选择说出这些旧时内情,倒未必就全是因为被激怒—— 真是气极了,大可起身离开,何必还坐着继续受这份气? 所以,她估摸着定南王之所以说这些,大约是抱着将昔年误会解开的意思…… 而解开误会归解开误会,这位吴老爷子嘴上也是十分地不饶人,紧接着又冷笑着说道:“要怪也只能怪你许家的儿郎太过儿女情长,这才会一蹶不振,而我吴家儿女个个心怀大局,皆是将族中正事摆在了头位的!” “……”吴恙听得微微叹了口气。 由此可见之所以如此合不来,倒也不能全怪一个人…… ——他从来不知,自家祖父竟也有如此嘴欠的一面。 “是,你吴家重大局,一心装着正事!我许家人只知儿女情长!不配与你吴家做亲家!”镇国公重重冷笑了一声:“既如此,那你那孙子——不,你那金贵的外孙,也就不必再想着娶我许家的姑娘了!” “你……”定南王的语气显然弱了下来:“你莫要胡搅蛮缠,混为一谈!” “呵,我许家可断不敢高攀贵府——” “……”吴恙听得兀自心惊胆战,他实在是没想到这把火竟会烧到自己身上来。 突然就有些后悔促成这场见面了…… “气话,气话……”许明意安慰道:“当不得真。” 祖父这是存心拿亲事来拿捏定南王呢…… 许明意又听了一会儿,直到有大力拉开椅子的声音响起,显然是自家祖父起了身,她忙也立即跟着站起身来。 却因动作太急,额头撞到了少年的下颌。 吴恙忙去查看她的额头:“可撞疼了?” “不疼。”许明意顾不上去在意,匆匆拿下他的手,抄着长廊快步回了后堂而去。 二人前脚刚踏进堂中,便听得了茶室的门被猛地推开的声响。 “你这祖父是个脑子有病的,且病得厉害,甭管什么药,回头都赶紧给他上上!”镇国公一见吴恙,便沉声讲道。 老人显然是在气头上,吴恙下意识地点头应着:“是……” 跟着走出来的定南王冷眼扫向孙子。 是? 吴恙轻咳一声:……不是。 出于本能,没过脑子。 “昭昭,咱们走!”镇国公怒气腾腾,周身仿佛燃着火,走到哪儿便能在哪儿点着一大片。 也就许明意还敢扯了他衣袖,低声与他道一声:“祖父,您且等等。” 而后,朝着定南王行礼道:“不知晚辈可否邀吴老太爷移步单独一叙?” 镇国公冷哼一声:“同他这种死脑筋的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定南王瞥也没瞥他一眼,只看着那神色认真的小姑娘,片刻后,目光不明地微一点头。 二人遂一前一后离了后堂,步下石阶,缓步来到了后院中的那方凉亭旁。 见老人驻足,许明意也停下脚步,先是抬手深深施了一礼。 她所行之礼并非是寻常姑娘家的福身礼,而是执手施礼,或因其气质并不柔弱,做出这般动作便也不叫人觉得有丝毫违和之感。 “家中祖父性子急,言行或有诸多不妥,失礼得罪之处,还望吴老太爷勿要放在心上。” 定南王不置可否地道:“许姑娘邀老夫单独叙话,便是为了代令祖父赔不是么?” 这倒也是个寻常而懂事的姑娘家会做的事情。 许明意先是称“是”,又道:“但除此之外,晚辈还有另外几句话想说。” 定南王看着女孩子,默许示意她开口。 “家中祖父与燕王殿下所求,归根结底不过是共成大事,当今局势于我许家与燕王府而言,已是不进则退,必须要有所抉择。至于所定下的计划,晚辈亦不认为那是冒失之举,而恰是理智细思之下,的确有许多需要去保全的人和物——” 淡淡月色下,小姑娘朦胧的眉眼间神色坚定:“为谋事而入宫,伴于猛虎豺狼身侧多年的皇后娘娘,当救——” “于京中被作为人质多年的吴伯父与吴伯母,当救。” “苦无能苛政已久的天下百姓,亦当救。” “在晚辈等人看来,这些皆是不可不该被舍弃之人,而若一味耽搁下去,持力而观望,那么只要稍有差池,最先沦为棋子、付出代价的注定便正是这些人。” 女孩子的语气并不重,字字句句落下,却仿佛透着沉甸甸的分量。 “吴老太爷所谋,皆是为了后辈名声着想,这番苦心燕王殿下清楚,吴世孙也明白。然世间诸事,本就甚少能有两全之策,所谓精心谋划,若时机把握不当,或是一全都难求了——所图太满,便多了顾忌与束缚。时局之艰,以全力相搏尚无十足胜算,若再有诸多局限来自缚手脚,这所谓两全,岂不反倒成了最大的妨碍?” 这位老爷子从始至终都想叫燕王父子得一个名正言顺,殊不知这想法一旦成了执念,便是一把利刃,刀尖朝向自身却不自知。 听着女孩子此番所言,定南王并未说话,亦看不出喜怒。 许明意继而说道:“反之,若您肯暂时放下这份执念,却说不定日后自会有柳暗花明,峰回路转之时——” 定南王眼神微动。 小姑娘这话并不像是随口之言…… “不知吴世孙是否同您提起过先皇当年触犯旧疾病逝之事,实则另有内情在?” 定南王面色微变:“不曾——” 先皇之死另有内情? 此事怀疑之人自是不在少数,他也不例外,但关键在于,他听出了小姑娘竟是肯定的语气…… “此事我与吴世孙亦是刚得知不久——”许明意遂将从乔必应口中得知先皇之死的诸多可疑之处,以及从纪修处得到了印证,及与纪修之间的交易大致说了一遍。 “晚辈与纪尚书已有约定,只待夏廷贞一死,他便会将当年真相全盘托出。” 纪修…… 定南王问:“纪修何以非要于此时置夏廷贞于死地?” 他听着只觉蹊跷内情颇多,如此大事,纪修岂会这般轻易答应?其中莫不是有诈。 老人思绪谨慎清醒,许明意便也不能图省事了,便道:“纪修二子当年并非死于敌军手中,而是丧生于皇帝算计燕王殿下的阴谋中,之后皇帝与夏廷贞又利用此事挑拨利用纪修,不久前,燕王殿下入京,纪修私下见到了昔日家仆,已知晓了全部真相——” 定南王适才了然。 原来如此。 如此一来,纪修恨不能夏廷贞死,不肯再顾忌皇帝,便说得通了。 可是—— “你们又怎知替他除去夏廷贞后,他便一定会允诺?”有了前面那一问的答案,此时再问这一句,定南王心中已无疑虑,更多的只是好奇了。 好奇这个小姑娘究竟是如何安排的整件事,所谓交易,有一个前提,那便是须有足够的把握可以控制住对方,不给对方留有反悔的余地。 否则,对方一旦占据了主动,这交易便极容易赔本了。 “纪修有一独女,晚辈答应了无论如何都会护其周全。” 定南王眼中闪过一丝极淡近无的笑意,微一点头。 除了先皇之死的真相外,这整件事情不算是多么大的一件事情,也谈不上高明到无可挑剔。 但从中他看到的是希望。 这些孩子们,不知何时已经在独当一面了…… 从发现乔必应活着,再到将其带出宫,这其中有他吴家女儿的功劳,有两个孩子的功劳。 再有这抽丝剥茧,一步步有条不紊地谋划到现今—— 夏廷贞也已经被逼至绝境了。 而这些事情,他从始至终都从未参与过。 这且是小姑娘拿来劝服他的一件事,由小窥大,这两个孩子所行之事,他所不知道的,必然远不止这些。 坦白地说,他如这般少年时,所思所虑所行,远不及这些孩子…… 或许,他已不能再以自己这般年纪时的心性,去衡量看待阿渊了。 而在此之前,他也未曾想到孙儿口中的许家姑娘竟会是这样的一位许姑娘—— 少年心思,情窦初生,他固然也想到过阿渊喜欢的姑娘必然不止是样貌过人,定多少还有其它可取之处,现下一见,却知他仍是想得太肤浅了。 这并不是一个需要被阿渊护在身后的姑娘,而是可以同阿渊并肩而立,一同往前走,甚至是还能拉阿渊一把的姑娘…… 不仅是能力,寥寥数语,亦可见其见识胸襟不输男子。 他如何也想不到,老匹夫竟是给他养了个如此不同寻常的孙媳妇——老匹夫还算有点用处。 吴老爷子已单方面在心中改了称呼。 而称呼既是改了,身为长辈的诚意也得拿出来:“许姑娘方才所言,老夫会仔细考虑——” 许明意心中微定,再次向老人施礼,语气里有着一丝欢喜:“晚辈多谢吴老太爷!” 女孩子的谢,不似为了自己。 更像是为了她方才提及的那些“当救”之人。 这其中有天下人,也有他吴家人…… “老夫考虑罢,无论是何决定,皆会叫阿渊告知许姑娘。”老人说话的语气,已不似在对待一位闺阁姑娘家。 许明意应下。 定南王肯考虑,便是最好的开始。 定南王道:“时辰不早了,回去吧。”——带着你那糟心的祖父。 “是,晚辈告退。”许明意行礼,离开了此处。 见孙女折回后堂,镇国公便催促道:“走,回家去。” 吴恙道:“晚辈送国公。” “不必了,老夫知道路怎么走!”镇国公声音拔得老高,倒不像是说给少年听的。 “……”吴恙心情复杂。 国公这是明晃晃地“隔山打牛”啊。 “我便先随祖父回去了——”许明意刚要同吴恙说句话,便被自家祖父拎着胳膊带走了。 她只好朝吴恙挥了挥手。 吴恙回以点头,略心酸地默默叹了一口气。 受迁怒他倒不怕,只要别当真影响他娶媳妇就行。 正文 568 抢出来当儿媳 , 而他今日才知,原来自家姑母同许先生之间竟有过那样一段往事,且之所以未能走到一起,除了局势弄人之外,竟还同两家老人赌气较劲有关…… 感慨之余,有此等前车之鉴,不由就叫人忍不住更加担心了。 见自家祖父未有回来,少年便离了后堂,往院中寻去。 月色稀薄清冷,亭边两株桂树枝叶上还攒着雨珠在,一阵风来,晶莹水珠簌簌洒下。 着深灰氅衣的老人负手而立,背影笔直清瘦,望着一株桂树的方向似在出神。 “祖父。” 吴恙走上前去,先是行礼认了错:“今日孙儿擅作主张诓祖父来此,还请祖父责罚。” 老人收回的视线落在少年身上,道:“倘若真要罚你,单凭你近日所为,怕是一条腿也能给你打折了——” 吴恙闻言笑了笑:“祖父只管打,孙儿骨头硬,养得好。” 定南王也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腿能养得好,记性却是长不了。” 自幼便是如此—— 看似处处服从管教,实则真正想做的事情,一旦认定了,便根本不会回头。 打也任你打,罚也认罚,且是真心实意地认罚,没半点不服气,站得笔直,跪也笔直,但下回却依旧不耽误他继续这么做。 但说到底,他这个做祖父的,也从未曾真正想过要将这份执拗掰碎——这个孩子,无疑是很聪明的,大约也察觉得到他的用心,所以待稍微大些之后,便很擅长应对身边的诸多规矩与约束了,很清楚要守住的分寸在哪里。 他也很清楚这个孩子的承压能力在何处,亦是诸事把控着分寸,因为他要养成的,也历来不是一个只会乖顺听话的傀儡。 在这件事上,他自认一直做得还算不错,可现下想想,却是太过高看自己了。 不知不觉中,他还是将诸多压制强加在了这个孩子身上,哪怕是以打着为孩子好、为大局着想的旗号。 孩子之所以能担得住这一切,是孩子自己的本事,而非是证明他这个祖父做得有多么无可挑剔…… 这一点,是他这些时日直到今晚,慢慢看懂并接受的。 “阿渊,你可怪祖父吗?”定南王开口问道,语气很平静,却似带着一缕叹息。 少年眉眼间神色坦然,没有犹豫:“孙儿有时的确会不认同祖父的做法,但从未怪过祖父。” 不是不敢,而是的的确确从未怪过。 意见不合时,他首先想的是说服祖父,若当真说服不了,则会另择应对之策。 有问题便解决问题,至于怨怪,那等并无用处的情绪,不该用在自家人身上。 祖父从来不是他的敌人,纵有意见无法统一之时,也不过是因各有考量,而归根结底,皆是为了吴家。 若祖父当真有错,他只需以此为鉴,提醒自己日后不要犯同样的错。 定南王闻言面上有一丝淡淡笑意,心情却很复杂。 少年并没有细说什么,但这句“从未怪过”却已经包含了一切。 “陪祖父走走罢……” 老人转过身,缓步往前。 吴恙应声“是”,伴在老人身侧后两步。 “可想听一听你母亲生前之事吗?”老人的语气是少见地温和且悠远,仿佛卸下了那些冷硬的威严。 少年微微一怔,旋即道:“听说母亲更像祖父一些。” “他们都这样说,我倒是不觉得哪里像,真真就只是真真,同谁都不一样。她自幼就是个活泼的性子,鬼主意又多,你姑母便是她教出的好徒弟……” 老人缓缓说着,时隔多年,关于长女幼时之事却依旧记得很清楚。 祖孙二人慢慢走着,纵有草木沙沙,却也格外静谧。 而镇国公所乘着的马车里,此时就是截然不同的气氛了。 许明意先是听自家祖父将定南王大骂特骂了一通,总算是骂得消了些气,也大概是真的骂累了,才又听他问道:“昭昭方才都同那老家伙说什么了?” 许明意边倒了一盏茶递给老爷子,叫他解解渴,边答道:“也没别的,不过是将整个计划的考量与成算说了一遍而已。” “还同他白费什么口舌!该说的我已经都说得明明白白了!” 许明意点头。 嗯,不该说的也说了不少。 “我这嘴皮子都说破了,你看他这倔驴究竟又听进去几个字?” 许明意默然。 嘴皮子确定是说破了,而不是生生骂破的吗? “吴老太爷答应了孙女会认真考虑,想来应当是听了进去的。”许明意给自己也倒了盏茶。 镇国公却听得眼睛一瞪。 ——认真考虑? 老东西讨人嫌归讨人嫌,但向来是个说话还算作数的,既说要认真考虑,那便不会是随口敷衍之言——合着他辛辛苦苦说了一大堆,对方只一句“无话可说”,到了他孙女这儿,却成了会认真考虑? 好么,老东西竟还有两幅面孔呢! “这老玩意儿……果然是存心同老夫作对!”镇国公面色忿忿。 许明意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被老人紧紧捏着的、在粉身碎骨边缘徘徊的茶盏子,道:“岂会?依孙女看,吴老太爷已是被祖父说动了的,若不然单凭孙女区区几句话,怎足以叫他改变主意?说白了孙女不过是仗着身为晚辈的身份,借势请求一番,给吴老爷子一个松口的台阶罢了。” 老人嘛,都是要面子的。 尤其是如吴老太爷这等身份。 又尤其是她家祖父试图“说服”的方式实在太过激烈——那样臭骂一顿之下,吴老太爷纵然是想答应,却也根本没法子拉下脸面。 否则岂不成了——“看吧,这老东西果然就是欠骂”! 而凭借她家祖父的做派,真若叫他给骂成了,势必是要将这桩光辉事迹当作丰功伟绩来代代相传的…… 若干年后,两家的小辈聚在一处玩耍,许家的娃娃怕是要说:知道么,当初多亏了我家祖宗将你家祖宗及时骂醒了过来,这万里江山才能有今日之安定盛景哦! 那吴家的娃娃,怕是要哇哇哭着跑走,从此再没脸出来混了。 试问如此影响深远的决定,吴老太爷轻易敢做吗? 镇国公闻言皱了皱眉,想了想,觉得也是这个理儿。 不过…… “怕是没那么简单……”老爷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变了脸色:“依我看,这老东西八成还是怕他孙子娶不上媳妇!” 说到这里,已是“哈哈哈!”笑了起来。 他就说嘛,只要是还没瞎透的,就一准儿能看出他家昭昭的好! 以后他就用这个来拿捏那老家伙!往死里拿捏! 看着自家祖父无比畅快,仿佛多年大仇得报的模样,许明意突然有些唏嘘。 照此说来,吴老爷子若是足够大胆的话,是不是也可以反过来拿这门亲事来威胁她家祖父呢? 须得知道,她对吴恙也是势在必得的,而她家祖父亦不止一次地琢磨过若吴家不答应,怎样才能将人抢过来来着…… 所以,吴老爷子这局输就输在不够自信。 “不管他怎么考虑,反正咱们救人的计划不变。”再开口时,镇国公整个人都舒畅极了,悠哉哉地吃起了茶。 现下他也想明白了,吴家那个闺女他是一定要救的,吴家不要他许家要,抢出来回头给他家老二做媳妇! 许明意点了点头。 计划已经在着手安排了,但愿到时一切顺利,可以将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平安救出来。 只是计划本身免不了是要冒险的,成与不成,除了尽可能地安排细致之外,甚至更要取决于运气。 希望他们能有个好运气。 而现下她想到了夏廷贞—— 在这个节骨眼上,不知对方会不会再生事…… 现如今谁都看得出,皇帝是有意要对夏廷贞下手了,而夏廷贞自也不可能蠢到还对皇帝抱有幻想。 绝境当前,如夏廷贞这等人,真的会甘心坐以待毙而什么都不做吗? …… 如此不过两日,以都察院左都御史明效之为首,朝中弹劾夏廷贞的奏折便已如雪花一般了。 结党营私,贪墨受贿,以权谋私等诸多罪名皆有证据清晰罗列其上。 这些证据显然并非是短短两日可以整理得出来的,其中有两道由明御史递上来的折子边角甚至已隐隐发了霉点,不知道的怕还要以为这折子是祖传的。 但由此亦可见,朝中苦夏廷贞只手遮天久矣,否则又怎至于被积压至今。 皇帝也演得很像样,为此龙颜大怒,仿佛是头一日知晓这些勾当,更活像是先前回护包庇这位老师的根本不是他本人——皇后听了愿称之为失忆式表演。 众官员将此看在眼中,心中愈发有了分辨。 这且是毒害镇国公之事尚未彻查清楚的情况下…… 夏首辅这回怕是真的要栽了。 而不止是朝中,待到第三日,这股墙倒众人推的风气甚至蔓延到了京衙内。 时值正午,忽有衙役快步进了内衙书房内传话:“大人,前头有人击鼓鸣冤情!” “本官听到了!”纪栋重重叹着气放下手中的羊毫——现如今每日都有人前来击鼓,有时这个案子还没审完呢,外头的鼓又叫人给敲响了,密集之程度,不知道的,还当是请了个舞狮队常驻呢! 且鼓面都被敲破两张了! 便是他使人只换鼓面,连同衙中每月损耗的单子一同送去户部,可至今还未给他批下来,银子都是他自个儿垫的。 想到此处,纪大人愈发心痛了——他这个人平生最怕的就是赔本儿的买卖,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何人为何事击鼓?” 纪栋边起身出了书房,边同衙役问道。 与其说是不胜其扰,纪栋更多的是担心,如今偷窃等事已是日日频发,只盼着别是什么闹出人命的大乱子就已经要烧高香了。 “是工部员外郎吕大人家的太太……”衙役的脸色从最初便是带着异样的,此时压低了声音道:“称是夏家谋害了她的女儿,要求一个公道。” 夏家? 怎又是夏家? 纪栋甚至不必去问是哪个夏家了——须知前头夏家一子一女可都是他给审没的! 他和夫人曾偷偷仔细地讨论过,若是夏家有一册暗杀名单的话,估摸着有资格排在头一列的,除了徐英姑娘之外便只能是他了。 好在越是头一列,便越受人瞩目,想来夏家未寻到合适的时机前应也不会轻易动手,所以他必须要继续做官,绝不能从人前消失,给夏家可乘之机……渐渐地,这便也成了纪大人非要做官不可的理由之一。 只是不知今日又轮到夏家的谁了? 纪栋很快叫人升了堂。 一名身穿墨绿绣白梅褙子,发髻微有些散乱的妇人哭着扑进堂中:“……夏家害了我瑶儿的性命!求大人一定要替我那可怜枉死的女儿做主啊!” 纪栋尚未来得及理清这其中的关系,听得这毫无章法的话,暂且一条条询问道:“不知令千金同夏家是何关系?又是何时何处为夏家所害?可有证据没有?” “回大人,我家相公乃是工部员外郎吕怀政,小女早年嫁给了夏府二公子夏晗为正妻!” 妇人声音沙哑哽咽着答道:“当初夏晗被定罪时,小女已有身孕,待到那人面兽心的东西被凌迟处死之后,夏家竟迁怒到了小女身上,以安胎为由逼着她从居院挪出,搬去了无人问津的偏僻小院中去待产,又禁了她的足!我数次登夏家门,却都被拦在外头,从始至终未曾能得见小女一面!” “直到小女产子……夏家却来人告知,我那女儿不走运,遇着了难产,人就这么没了!”说到此处,妇人不禁又是泪流满面。 听着这些叙述,纪栋也有了印象。 夏晗之事后,的确曾听闻其妻难产而亡,当时他亦是有过一丝猜测的…… 可单凭猜测是不够的。 “纵然夏家待令千金有上述亏待之处,却也无法证明这就是一场谋杀。” 并非是他不近人情,辨不出夏家这些行径中的恶意,而是若单凭这些,夏家可狡辩解释的余地太多了,根本不可能定得下什么罪名,至多是理亏罢了。 妇人却流泪摇头道:“大人,远远不止是这些……我亦是才知道,原来我那可怜的女儿并非是死于难产,而是被人缢杀……刚生下孩子,便活活被夏家人给勒死的啊!” 正文 569 狂妄 , ——被缢杀?! 纪栋眼神一变。 堂外围观的十余名百姓亦是万分惊异——这样天大的热闹,搁在从前想要抢个好位置势必得挤破头,现如今却只吸引了十余人而已,可见京中人心之不安。 “……难不成真是夏家干的?” “这不是草菅人命吗!” “这家人真他娘的该下十八层地狱!” “咱们大庆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官宦在,才会连根都烂透了!” 如今夏家眼看便要倒了,四下又值动荡不安,百姓们说起话骂起权贵来再没了从前那些顾忌。 或者说,痛骂权贵也成了一处撒泄情绪的出口——真相虽然尚无定论,先骂了再说。 纪栋扫了一眼面色忿忿痛恨的百姓们,在心底叹了口气,这是他带过戾气最重的一届。 往常围着看热闹的百姓,骂归骂,却全然不是这等气氛——而仔细留意便不难发现,眼前这些人看热闹甚至都不嗑瓜子的!这显然已经失去看热闹的初衷了! 众所周知,不嗑瓜子的热闹看起来是没有灵魂的。 细节虽小,却也可窥得人心啊。 夏家骂是该骂,但如今百姓们个个戾气如此之重,甚至面目激动狰狞,却并非是什么好事情……正因是这种戾气使然,城中才会作恶之事频发。 而戾气的滋生,来源于积压已久的愤怒与恐惧。 所以,这怪不得百姓,而是掌权者的过失。 骂声还在继续,纪栋拍响了惊堂木,正色示意吕家太太细细说来。 “……小女出事之后,我便疑心这其中另有蹊跷,故而一直都在暗中细查此事,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或是上天也不忍叫我可怜的孩子死得不明不白,前些时日总算寻着了当初替瑶儿接生的稳婆!” “人是在乡下找到的……那稳婆收了银子后心中发虚,早早便躲回了荆县老家……在我家老爷的亲自追问之下,出于心虚这才说出了真相!” “原来小女当夜乃是顺利生产,然诞下孩子正值虚弱之际,她那狠心的婆母、夏家的夫人薛氏却下令叫两名婆子将她缢杀在了产房内!” 妇人已是悲痛至无以复加:“我可怜的瑶儿……死前不知该有多害怕!想当初就不该同意这门亲事啊!” 她如今没有一日不后悔的! 纪栋听着这些,脑中不由思索分辨着。 吕家既早已疑心女儿的死另有隐情,若想为女儿讨还公道,为何却至今日才拿出来说?那产婆,又怎会如此凑巧偏在此时寻到了? 但这两句问话,不过是办案之人下意识间的思索而已,稍一细想,便也就明白了。 人活在世,谁都不是孤身一人,哪有那么多所谓豁出去。 先前夏家势大,家中子女先后出事都未能动摇得了夏首辅在朝中的地位,吕家因此望而却步,也并非是不能理解。 即便吕家先前有借亲事攀附夏家的想法,但谁家的女儿辛辛苦苦养大,也不可能是甘愿送去叫人随意打杀的。 孤勇者令人敬佩,怯懦者却也不该被苛责——真正该被唾弃的,不该是因畏惧权势而不敢张口讨要公道的人,而是作恶者。 苦主想讨公道,在他这里,不分早晚。 只要是实情,他便有责任彻查清楚。至于吕家的利弊权衡,甚至是否暗中同夏家敌对之人达成了什么共识,这些则不归他管。 在其位谋其政,他只需依照规矩办案即可。 是以,纪栋并未多言其它,只向堂内哭得形容狼狈的妇人问道:“既是缢杀,尸身颈骨之上必留有证据,你们可愿开棺验尸,以证那产婆之言真伪?” “愿意!自是愿意!只要能查明小女的死因!”妇人的眼神陡然变得坚定,叩首道:“求大人替小女主持公道!” 纪栋点头,立即吩咐了下去。 在吕家人的陪同之下,夏家祖坟内的仆从并未敢真正阻拦。 一铲铲黄土被抛起,深埋着的棺木渐渐现出了原本的轮廓。 棺木开启后,仵作将三炷黄香插入香炉后,遂上前验看。 天色将晚之际,仵作一行人折回衙门,带回了肯定的消息——夏家二少奶奶吕氏,的确是死于缢杀。 纪栋微微拢起了官袍下的十指。 缢杀…… 如此容易留下线索的手段,他该说杀人者太过愚蠢不小心吗? 不—— 这并非是愚蠢。 这是狂妄! 狂妄到自认根本无需做什么掩饰,断定无人敢过问此事。 能替吕氏鸣冤的,只有吕家而已,而在此番之前,吕家可敢有过半字言语吗? 甚至在女儿死后,他们怕是连尸身的死状都不曾有机会亲眼见到过。 堂中,吕家太太听得仵作带回来的结果,悲痛欲绝之下昏死了过去。 纪栋命人将其扶去隔间歇息,又使人请了郎中。 接下来,便该传唤夏家夫人薛氏了—— 看着奉命而去的官差背影,纪栋在心底叹了口气。 夏家这一个个的,做起恶来,也真是够可以的。 若是放在太平之年,怕是单凭这一家人,便可承包他一整年的重案绩效了——这一家子,怕不是从阴间爬出来的恶鬼在世吧? …… 晦暗夜色压着将散未散尽的昏暮,天地间呈出一片混沌交织之色。 夏府的外书房中刚掌了灯。 夏廷贞坐在书案后,面色紧绷着,缓缓闭了闭眼睛。 自吕家人去了衙门开始,消息便已经传到了他耳中。 但他并不能做出任何阻挠之举,更不可能拦着官差开棺验尸,但凡敢拦,那便不仅仅是不打自招那么简单了—— 这些年他在朝中,一路无人可挡,但并非是无人敢挡,而是挡在他面前的那些人,都被他一一除去了。 因此,纵然是除了镇国公与纪修之外,盼着他死的人亦是比比皆是,这些人便如水鬼一般,日头正盛时不敢冒头,只待他一旦有衰落之象,便会齐齐伸出了手要将他拽入水中! 吕家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这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等着他做些什么,再以此作为火油来将这把火烧得更大。 他不可能自投陷阱—— 可他没想到薛氏竟蠢到、不——疯到了这般地步,当初竟是将人缢杀! “老爷,京衙的官差怕是很快便要到了……”前来传话的管家低声提醒着。 夏廷贞张开了眼睛。 这时一名仆从快步走了进来:“老爷,大爷陪着夫人过来了……” 正文 570 晚了 , 夏廷贞皱眉。 薛氏这个疯子是怎么离开的院子? 自从曦儿之事后,眼见薛氏言行愈发失常,他便禁了薛氏的足,再不允她在人前出现,为得便是以免这疯妇口无遮拦招来麻烦。 可纵然如此,今日麻烦却还是找上门来了。 “父亲可是在书房中?” 隐隐听得长子的声音传来,夏廷贞自书案后起身,从书房中走了出去。 院中廊下悬着灯笼,可见一行人正走来,最前面的正是薛氏,她身穿一件姜黄色绣暗色莲纹褙子,花白的发髻边只有一支点翠钗,蜡黄松弛的面皮上形容激动,脚下快而有些踉跄,在一名中年男子的搀扶下往前走。 那中年男子正是夏廷贞的长子夏暄。 “父亲……” 见着了立在石阶下的夏廷贞,夏暄松开搀扶薛氏的手,有些不安地行礼。 “谁准你带她过来的——”夏廷贞冷冷看着长子。 夏暄忙道:“是……是母亲听闻了吕家的事之后自己从院中闯了出来,说是有要紧的话要对父亲讲……儿子不放心,这才跟着过来的。” “我特来问问老爷打算如何处置我!”薛氏面色愤愤,语气却满是嘲讽:“……是打算像对待晗儿那样,还是如曦儿那般!” “母亲……”夏暄听得脸色发白,伸手要去拉薛氏的手臂,却被她重重甩开。 她一双发红的眼睛只死死地盯着夏廷贞。 夏廷贞也在看着她,向身侧的管家吩咐道:“让人都去院外守着。” 管家应了,很快带着无干的下人们退下去了。 “是你让人缢死了吕氏——”夏廷贞开口问,眼底俱是寒意。 “是我又如何!是她该死!”薛氏咬牙切齿:“当初晗儿的事情,这贱人也脱不了干系!我的晗儿都死了,她有什么资格还活着?!” 夏暄不由皱起了眉。 自二弟出事后,母亲便日渐阴郁偏激,像是彻底变了个人一般。 这是不是也说明,二弟在母亲心中占得分量是最重的? “晗儿死前遭遇了那样的酷刑对待……我却只是叫人勒死了她,已是便宜她了!我让她下去陪着晗儿,这是她的福气!” 看着面色狰狞的妇人,夏廷贞沉声一字一顿:“简直是无可救药——” 薛氏讽刺地笑了一声:“我无可救药?是,我自然比不得老爷来得重大局!亲生儿子死了,竟一滴眼泪都没有!……你又何必再装糊涂,吕氏的事情,你当真就一无所知吗?你真当她是难产死的?说白了不过是认为对自己没有妨碍,便高高在上不屑理会罢了!” “就如同你对待晗儿一样!” “晗儿暗中所为,你一直以来会丝毫没有察觉吗!你若能及时规正提醒,他又何至于走到那一步!他的所作所为,难道你身为父亲便没有责任吗!”薛氏一句句质问着:“可你都做了什么?你只会在麻烦出现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将他推出去!乃至还要踩着他的尸身,喝着他的血,来彰显你如何忠正、如何大义灭亲!” “夏廷贞……我的儿子,我的女儿,都是被你害死的!你会有报应的!” 薛氏说着,脸色陡然一变,突然笑了出来:“不,你的报应已经来了啊!看到了吗?终于连老天都容不下你了!” 夏廷贞直直地抿着唇。 晗儿是他看着长大、更是他最满意的孩子,他会不痛吗! 但痛或不痛,又有什么意义? 难道要他为了一个晗儿,便置整个夏家于不顾吗? 还是说,让他像这个疯妇一样,终日沉浸在晗儿的死里,疯疯癫癫,将一切事都抛在脑后! 身为一家之主,他肩上是整个夏家的存亡,他从来都别无选择。 夏廷贞双眸泛红,声音定定:“我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夏家!” “为了谁的夏家?我的儿子没了,女儿没了,这还是家吗!你为的从来都是你自己罢了!”薛氏又哭又笑:“可惜啊,你的夏家也要保不住了,你谋算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却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说着,忽然向前走去:“不然咱们去找晗儿吧?老爷,那可是你的亲生骨肉啊,你难道不想他吗?既是生不能再做一家人,那不如便一同下去团聚好了……” 她说话间,已近要来至夏廷贞面前,宽大衣袖遮掩下的左手中,突然现出了一把锋利的剪刀,冲着夏廷贞身前便刺去! “父亲当心!” 夏暄惊声道,边快步上前要阻拦。 夏廷贞皱着眉侧身躲开,守在一旁的贴身随从眼疾手快,闪身上前将薛氏拦下。 薛氏一刺未能得手,愈发疯狂起来,拼力推开那随从便要再扑上前去。 随从为躲避薛氏手中的剪刀,略一侧身间,薛氏扑了个空,脚下一个不稳,猛地扑倒在地,头脸重重地磕在了石阶上,手中的红绳剪刀飞了出去。 夏暄连忙上前蹲身将人扶起,待见得薛氏满头满脸是血的模样,登时大惊失色,声音都打起颤来:“母亲……” 这一年的光景,薛氏败下的不仅是神智,更有身体。 她浑身瘦得几乎只剩下了一把骨头,此时摔到了头,便几乎要站不起来。 但她好似察觉不到疼一般,挣开长子的搀扶,艰难地挪动着身子,伸手又要去拿那把剪刀。 口中仍颤颤喃喃着道:“……我们去找晗儿团聚……老爷都忘了吗,晗儿幼时,你也是曾是将他扛在肩上,抱着他认字的啊……可自从皇帝登基后,你就一日日地变了……你眼里只剩下了那些争权夺势之事,一颗心都被熏得冷了烂了……” 说着,声音里已显出悲凄来:“当初就不该进京的……不该卷进这些事非争夺中来……” 薛氏眼前一片猩红,眼看着就要触及到那把剪刀时,夏廷贞缓缓弯下身,捡了起来。 “玉娘,你可知已经晚了。” 这条路从一开始便没有回头的可能。 即便只剩他一人,也还是要往前走。 玉娘…… 玉娘…… 听得这声熟悉而陌生的称呼,薛氏眼中陡然涌出大颗的泪水,冲去了癫狂之色,她奋力地抬起头,支起上半身,紧紧盯着他:“不,还不晚!老爷,我不怪你了,也不恨你了……我们现在就去见晗儿!我当真想极他了,每一日都在想,咱们现下就去可好?!” 夏廷贞微微转头,看向随从,声音低而缓慢:“让她走得痛快些……少受些痛苦。” “是。” 正文 571 招认 如意事正文卷571招认“父亲!不……”夏暄面色血色尽除,不可置信地摇着头。 这是他的亲生母亲,是父亲同甘共苦的发妻,父亲怎么能…… “你母亲对外称病已久,实则是患了疯病。”夏廷贞的语气像是叙述,更像是交待:“自你二弟被定罪后,这疯病便生下了——私下命人缢杀吕氏,正是因此。今日得知事情败露,病情尤甚,已是彻底疯癫,闯至此处欲伤我性命未成,遂自裁而亡。” 话末,看向长子,道:“只需将此经过如实告知官府来人即可。” “……”夏暄还欲摇头,然而对上那双眼睛时,整个人却僵住了,浑身血液好似于无尽寒意中被悉数凝固。 夏廷贞依旧在看着他,一字字凝声道:“只要有我在一日,夏家便不可能会倒下!” 听着这近乎已成执念般的语气,余光里得见母亲的方向有猩红鲜血迸洒,夏暄浑身战栗,张了张嘴,应了声几乎连自己都听不清的:“是……” 有父亲在,夏家便不会倒…… 而如今没了二弟,父亲拥有的,便迟早都是他的! 他试图这样劝着自己,可心中的翻涌到底盖过了这一切。 想当初母亲生下二弟时,他已经是到了有记忆的年纪,他清清楚楚地记着,随着二弟渐渐长大,父亲和母亲对二弟的偏爱也日渐明显。 分明他才是嫡长子,可夺走了所有目光的人却是二弟。 二弟未出事前,便是连家中扫地的粗仆都知道,二弟才是父亲悉心培养的继承人,日后夏家的一切都是要交到二弟手中的…… 对此,他当然是嫉妒且不甘的。 甚至在二弟刚出事时,他脑海中第一个想法便是……终于再没人跟他抢了! 他觉得很畅快——看似处处无可挑剔的二弟,成了被人唾弃的不堪之人,成了家中最大的耻辱。 可这种感受却并未能持续太久。 被冲昏了头脑的兴奋褪去之后,他有的只是深不见底的恐惧。 父亲待二弟如此疼爱如此看重,尚且能做到这般地步…… 而紧接着,便是四妹。 现下甚至就连母亲也…… 他之所以为此恐惧,只因他能清清楚楚地察觉到,父亲这么做的缘故同大义灭亲全无干系,正如母亲方才所言,若父亲在意的当真是大义二字,加以约束之下二弟根本不会走上那条路…… 从始至终,父亲所图……单单就只有利益二字。 “至于当初动手的那两个婆子,大可交给衙门处置,她们应当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夏廷贞最后吩咐道:“若她们不知道,便提醒两句——” 夏暄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应下的。 余光所至皆是血腥之色,他双腿打着颤跪了下去。 薛氏气息未绝,削瘦的身体仍旧在微微起伏着,瞳孔散开的眼睛睁得极大。 夏暄想哭,满心寒意裹挟之下,却根本掉不出半滴眼泪。 或许母亲说得对…… 他们当初根本不该进京,寻常的日子里或也有兄弟间斗气不满,家中琐事缠身,甚至是为生计所扰,可怎也不至于走到今时今日这般地步!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父亲的欲壑难填! 最后看了发妻一眼,夏廷贞缓缓转身,一步步踏上石阶,手中始终紧紧握着那把剪刀,往书房内而去。 他的背影笔直,双眸泛红却毫无动摇。 只要他不倒下,夏家便不会倒下—— 是,当下这么多人要他死,连皇帝那个蠢货也要他死…… 但只要他能扭转局面,掌控住真正的大权,那么,这一切都将不足为惧! 没人能替他决定生死! …… 死了。 又是自尽。 公堂之上,纪栋听着官差带回的消息,心中竟没有一丝意外和起伏。 他已叫人印证过了,夏家夫人薛氏的确许久不曾在人前出现过了,但疯病一说,却不知真假。 而人都没了,真真假假,也不重要了。 此时堂内的那两名婆子已经招认了缢杀吕氏之事,不忘点明此事当初乃是受夫人薛氏之命,府中其余人对此并不知情。 不知情…… 纪栋点了点头。 既是如此,那他稍作梳理一番,也便可结案了。 至于其它的,他虽无权再多作过问,但料想明御史那边定又有新的折子要写了—— 那位首辅大人纵然再不知情,却也有一个失察的责任在。 不消去想,明日早朝,借此事发挥之下,必然又是一场针对夏廷贞的围剿啊…… 哦,不对,皇上不见得一定会上早朝。 想到这,纪大人不由想叹气。 皇上想丢下政事不管便可丢下,想不上早朝便不上早朝,而他却要为了谢家江山每日累死累活,这公平吗? 不仅是不公平,甚至还极容易叫人觉得这个皇帝根本不值得臣子们如此卖命——不过他并没有这种想法。 纪大人眼中的值不值得,完全取决于俸禄能否按时发。 忠于俸禄的平平无奇打工人罢了。 两名婆子画了押,正要被带下去时,隔间里刚清醒过来没多久的吕家太太跑了出来。 与此同时,有药碗碎裂的声音传出。 “啪!” 师爷悄悄看了自家大人一眼。 他听到了…… 毋庸置疑,那是大人心碎的声音。 “你们怎么能!”吕家太太扑上前,伸手便要去掐其中一名婆子的脖子,口中撕心裂肺般反复质问:“你们怎么能!” 衙役忙上前将人拉开。 堂外聚集着的百姓或是咒骂夏家,或是留下一声叹息。 许明意从阿梨口中听罢此事,亦只是听一听,而并无意深究其它。 这件事情,背后不是他们许家的安排,也非吴家授意。 但究竟是谁,也并不重要,夏廷贞得罪过的人,欠过的债,怕是比天目身上的毛还多。 而他们许家很快就要离开京城了,这些琐碎事非已无必要分神理会,只当看戏便罢。 翌日,果不其然,薛氏之事便被拟作奏折呈到了御前。 此事纵然非夏廷贞主使,但要完全脱清关系也不可能,纵容失察等私德上的过错无可遮掩。 然而就此事不过刚议到一半,众官员们的视线却皆被转移了—— 大理寺卿进了宫,带来了越培已经画押招认的供词。 正文 572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启禀陛下,那越培已亲口招认其受夏首辅指使欲谋害镇国公性命之实。”大理寺卿正色禀道。 越培是招认了不假。 但首先提到的主使者,却并不是夏廷贞…… 当下这份供词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大理寺卿心中再清楚不过。 此时此刻,他只在心里琢磨着一件事——城南羊角巷里那间棺材铺里做的棺木最是良心,纸扎则要选金字招牌柳老头的,早年父亲办丧事时他曾见过一回,配色和细节简约而不简单,朴素不失严谨的风格他很喜欢。 能亲手准备自己的后事,也是一种颇难得的体验了。 在此之前,他也实在是没料到这件案子审起来竟是这般费命。 待此案了结,他也该了结了。 被迫知道秘密的大理寺卿已绝望到平静。 而看着那纸供词被呈到皇帝面前,十余名官员们无不心下震动……竟真的招认了! 他们个个借此狠踩夏廷贞一脚,是恐其毒害镇国公的罪名不成,会再生转机变故,是以便欲趁机借其它罪名断绝其翻身的可能—— 而当下那刺杀镇国公之人既已招供,余下之事便不必再担心了。 由此亦可见,皇上此番真真正正是存了拿夏廷贞来拿同镇国公交换兵权的想法…… 估摸着皇上也是有过挣扎的,但镇国公给的实在太多了。 如此之下,这件案子便注定不会再有转圜的余地了! 庆明帝逐字逐句看罢那纸供词,面色也一寸寸沉了下来,待开口时,语气中不乏压制不下的怒气与失望痛心—— “传朕口谕……将夏廷贞押往大理寺,听候审问发落!” “臣遵旨。” 大理寺卿应下之后,遂告退而去,不禁觉得离躺进棺材又近了一步。 几名官员无声交换了一记眼神,心下则皆是落定下来。 只要夏廷贞一死,文官中最大的一颗毒瘤便可被剜去,虽免不了要伤及些血肉方能连根拔起……但朝堂之上这片天,也总能见一见晴了。 “陛下,臣方才所提及夏首辅之事还未奏完。”明御史再度站了出来。 众官员向他看去。 夏廷贞罪名定下就在眼前,其余那些相较之下不痛不痒之事此时还特意提来作何? 但见那左都御史大人一脸严谨较真之色,不由便叫人隐隐恍然——哦,满朝堂数他头最秃果真也是有缘故的。 庆明帝纵然无心多听,却也只得耐着性子听着。 直到一名永福宫的内监来了御书房外。 “陛下正同诸位大人议事呢。”守在廊下的团脸内监低声道。 对方往殿中方向看了一眼,有些着急:“可我家娘娘有要事需请示陛下……” 内监露出为难之色,犹豫了一瞬,道:“你等着,我去问一问吉公。” 这也就是荣贵妃宫里的人了,否则他可是断不敢为此等事寻到吉公面前去的。 李吉走了出来,打量了几眼那还算眼熟的小内监,遂问道:“不知贵妃娘娘有何要紧事啊。” “……”小内监低声将事情说明。 李吉听了微一点头,折回了御书房中。 “何事——”见李吉自外面进来,又几分欲言又止,庆明帝开口问道。 李吉遂来至皇帝身侧,低声说道:“回陛下,是永福宫里的宫人过来替贵妃娘娘传话,道是贵妃娘娘的母亲荣家夫人已是病重弥留之际,遂使人入宫来求,只说老人临走前想见贵妃娘娘一面……” 说到底也是因为荣贵妃如今母凭子贵,是最得盛宠的一个,换了寻常嫔妃,又哪里敢提这等请求。 但凡是入了宫的嫔妃,多得是至死也回不了母家一趟的。 庆明帝略一思索,便点了头:“朕准了。” 荣家夫人病了有一段时间了,他是知道的。 贵妃此前从未出宫探望过,既是将死之际,荣家又在近在城内,不让见一面也有悖人伦情理。 只是—— “小皇子尚幼,初秋时节易染风寒,便不必一同过去了。”庆明帝交待了一句。 李吉应声“是”,退了出去。 荣贵妃得了准允,稍作收拾一番,便坐上了出宫的马车。 她方才出宫时,遇得了几名小太监围在一起说话,所议论的正是夏首辅之事。 他们不知越培是谁,只说“大理寺里关着的那个人”招认了,供出了夏首辅来…… “这才几日的工夫……”马车里,荣贵妃的眼神反复着,声音低低如同自语:“这必然是对他用了酷刑,逼着他招的……皇上这是着急了,着急拿他的命来换兵权!” 而他既是招了,那便等同再没了用处,恐怕这条命很快便要保不住了……! “娘娘!” 贴身嬷嬷脸色青白交加,看一眼车帘的方向,赶车的是宫中内侍,宫娥也坐在辕座上,娘娘就不能闭上这张要命的嘴吗! 况且—— “夫人眼下就快要走了……您且清醒清醒吧!” 亲娘都要死了,怎么还净搁这儿想男人呢? 这要是她闺女,怕是没病也被气死了! “母亲……”荣贵妃眼眶微红,苦涩一笑:“是啊,母亲也要走了……” 说话间,泪眼中却渐渐透出几分决然来:“父亲从未顾及过我,当初进宫便是他一意强逼,全然不管我是否情愿……若母亲走了,这荣家上下的死活也没什么再值得我去顾忌的了!” 言下之意,竟有几分老娘这下可以毫无顾忌去作死的意思了! 嬷嬷愕然睁大了眼睛:……她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娘娘……您听婢子一句劝,您如今当真是该好好冷静冷静了,您还有小皇子,可断不能做傻事……”嬷嬷握住荣贵妃的手,看着面前之人身上竟隐隐散发出了几分绝世疯婆娘的光辉来,当真是有几分慌了。 荣贵妃却凄然一笑。 她很冷静。 她这几日想了许多,如今很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此时,车外突然传来一阵骚乱。 一阵密集的马蹄声穿过人群,街上行人埋怨着闪躲开。 赶车的内侍为免冲撞也慢了下来。 何人如此横冲直撞? 嬷嬷皱眉打起一侧车帘,向外面看去。 正文 573 瓷瓶内的信 如意事正文卷573瓷瓶内的信入目是一行人马,马上之人皆着大理寺兵服。 嬷嬷心中有计较,赶忙放下了车帘,也未有多言什么,如今大理寺四字最是提不得,娘娘听了势必是要心慌的。 但方才那抬眼一瞥,荣贵妃却已是看清了那行人马。 是大理寺的人…… 这般模样派头,显然是奉命办差—— 这行人是往南去…… 纵然她已有些年头不曾再出宫来过此处,但自幼长大的地方却是再熟悉不过的……若她没记错的话,此处往南不远便是明康坊了! 而她出宫时也听到那几名小太监说了,皇上已下旨命大理寺将夏廷贞收押…… 所以,这些人此时定是要往夏府拿人去了! 荣贵妃紧紧地皱起了眉。 这位夏首辅一连数日竟是什么动作都没有,甚至连试图求见皇上的意思都没有——难不成就是要这样眼睁睁地等死吗? 她这几日已是仔仔细细想过了,若是单凭她一人,根本想不出什么可行的法子,思来想去,或是还少不得要借夏廷贞之力…… 到底若是细分的话,越郎同对方如今也算是一条船上的。 可这位所谓首辅大人,难道就这点本领吗?! 她还未真正拿定主意要如何与对方交涉,对方现下却就要被收押进大理寺了! 谁不知夏廷贞这些年在朝中之所以能屹立不倒,凭得便是得圣心,而一旦进了大理寺,便再难见到皇帝,任凭什么法子便都成了无用之物……如此之下,此事还有回寰的余地吗? 求人不如求己,眼下夏廷贞这条路显然是走不通了…… 荣贵妃十指紧攥,一双眼睛里满是焦灼之色。 无论如何,她都必须要尽快想出办法才行…… 心思百转思索间,马车很快来到了桐花胡同荣家门外。 荣家人闻信儿连忙出来相迎。 荣贵妃在众人的拥簇下进了院中,一路所见既熟悉又陌生,她自进宫后便再也未能回来过,甚至有些面孔看着都是眼生的。 在荣家众人的陪同下,她直奔了荣家夫人的居院。 “母亲,您快看看……是二妹回来看您了!” 病榻前,荣家大爷哽咽着道。 床上的人瘦得已是触目惊心,荣贵妃握住母亲那一只干柴般的手,眼中泛起泪光:“母亲,是我,是菡儿……” 荣家夫人艰难地微微转过头,张了张嘴,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那双眼睛里已尽是浑浊之色,其内仿佛蒙了一层纱,涣散朦胧,叫人分不清其目光究竟是落在何处,有无看清面前之人。 “母亲,是菡儿回来得迟了……”荣贵妃泪如雨下。 到底是生她养大长大的母亲,纵然心思被其它事所扰,但此时的悲痛却并不掺假。 荣家夫人似乎微微点了一下头,像是在回应。 而片刻之后,荣贵妃便见得那双眼睛空是睁着却再也不动了,如日沉西山,失去了最后一丝光彩。 荣贵妃心中猛然一提:“……母亲?” 一旁守着的郎中上前探了脉象鼻息,摇了摇头,长长叹了口气。 “母亲!” 荣家大爷大哭着跪了下去。 其余女眷小辈也紧跟着跪下,一屋子哭声混杂悲拗。 荣贵妃紧紧抓着那只手,眼泪如断了线一般,一颗颗砸下来。 她直在床边守了整整一个时辰余。 “菡儿,你母亲撑着一口气便是为见你最后一面,见你来了,她便也能安心地去了……”荣老爷抬手覆住老妻的眼睛,哑声对女儿说道:“至于你母亲的后事,你不必担心,一切都已由你两位兄长安排妥当了。” 荣贵妃泪眼里闪过讽刺。 身为人子的分内之事,竟也要拿来同她邀功吗? “你们扶娘娘去厢房歇息片刻……”荣老爷转头吩咐儿媳。 荣贵妃未多言,被嬷嬷扶着起身,在两位嫂子和一位刚进门不久的弟妹的陪同下离开了卧房。 行至帘栊旁,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床上那已被蒙住头脸的母亲。 母亲也走了…… 若越郎和母亲一样也要离她而去,她这颗心空在这世上还有何人可依? 荣贵妃脚下有些虚浮,眼睛哭花了,头也隐隐作痛起来。 年轻的弟妹扶住她一只手臂,一行人刚来至外堂,五六名正抹眼泪的妇人赶忙行礼。 这是家中来的客人,多是与荣家夫人交好的官宦人家的女眷,近来知晓荣家夫人病重,隔几日便会登门探望。 其中一名身穿素蓝如意扣细绸披风的长脸妇人行礼罢,上前握住了荣贵妃一只手:“娘娘可要节哀才好……” 手突然被人紧紧握住,心知对方于人前摆出这幅相熟的模样不外乎是想与她借机套近乎,荣贵妃心底升起嫌恶,正欲将手抽回时,却觉同对方接触的手指间突然触到了什么冰凉之物—— 荣贵妃微一皱眉,正想低头看时,视线中却见那妇人向她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眼中满含提醒之色。 “……”荣贵妃眼神微变。 这是柳家的夫人…… 她听母亲说过,柳家前两年暗中攀上了夏家…… 这间隙,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妇人已将那东西塞进了她手里,又拍了拍她的手背:“生老病死实在难免,娘娘切要看开些。” 荣贵妃攥着那物,垂下了手,微微点了点头。 其余几名妇人也上了前来,或是劝慰,或是说些荣家夫人今日的弥留之言,只道是句句不离荣贵妃。 荣贵妃无心多做应付,荣家几名妯娌也算有眼色的,很快将人扶去了厢房中。 “本宫想一个人静一静,两位嫂嫂和弟妹且去忙罢。” 荣贵妃的声音里尚有些哑意,几人理解地点头,稍稍劝了两句,便都出去了。 “本宫想一个人——” 看着尚且站在一旁的嬷嬷与宫娥,荣贵妃再次道。 “是,”宫娥先福身退了下去。 嬷嬷则犹豫着提醒道:“娘娘,咱们天黑前须得回宫去。” 皇上特允娘娘出宫,乃是恩典,但嫔妃是绝不能留在宫外过夜的。 “本宫知道,本宫只想在此处稍坐片刻……” 嬷嬷便也不多说:“那娘娘有事便唤婢子,婢子就守在门外。” “嗯……” 嬷嬷将信将疑地退下,将厢房的门合上后,不忘又绕到一旁将窗棂也牢牢关紧。 宫娥多看了一眼。 嬷嬷这是怕娘娘的哭声叫人听到吗? 殊不知嬷嬷心里的苦。 娘娘的幺蛾子实在太多,她甚至担心人偷跑出去劫狱…… 出趟宫叫人胆战心惊,务必得时时刻刻将人看紧了才行。 如今她是彻底看透了,劝是劝不了的,只能硬看着,待看到那越培死了便万事大吉了。 她每日都在盼着那废物男人赶紧死了干净—— 娘娘近日每晚都会去一趟小佛堂,不必想也可知是给那废物男人求平安。 她也会去,且早晚各一次。 除此外,她好几日也没沾半点荤腥了。 论诚意,娘娘不是她的对手。 荣贵妃对此一无所知,眼下正将那一直藏在袖中的东西取出。 那是一只月白色瓷瓶,瓶身精巧玲珑。 荣贵妃将那瓶塞拔出,首先看到的便是一团卷起竖放着的信纸。 她将信纸拿出展开,其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映入眼中。 “……” 荣贵妃的眼神剧烈地起伏着,纵然房中人等已被悉数屏退,却仍旧紧张地仔细环视了一番,甚至连房梁上都没放过。 她的一举一动仿佛都在他人的掌控之中……! 夏廷贞料到了她一定会因母亲的事情出宫,也知她母亲没几日好活了,故而安排了方才那位柳夫人登门…… 而想来纵然没有今日她出宫之事,对方定也有旁的法子将东西交给她。 对方也果真知道她的秘密…… 当初并不是她多疑! 荣贵妃来不及去细思对方究竟为何会知晓这等隐秘之事,自己是何时漏下了蛛丝马迹叫对方看在了眼中—— 她尚且为那信纸上的内容而心惊肉跳着,她想过许多法子,却从未敢有过此等念头! 她也想过夏廷贞会设法解眼前之困局,却也同样没想过对方敢动念头…… 她将那信纸匆匆收起,想要就此烧去,然初秋时节并无炭盆,也尚未至掌灯之时,轻飘飘地纸片藏进袖中又怕不慎掉落,恐惧之下唯有重新卷起塞回瓷瓶内。 也是此时,她看到了瓷瓶中的确另有着其它东西在…… 荣贵妃额上已泛起细密汗光,她紧紧抓着那瓷瓶,久久无法平复心中翻涌。 她不知自己这样浑身紧绷着坐了多久,直到叩门声响起。 这道声音落在耳中如同自天外传来,叫她瞬间清醒,猛地抬起眼睛,才见屋内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来。 “娘娘,咱们该回宫了。” 嬷嬷推门而入,轻声提醒道。 回宫…… 荣贵妃的眼神明灭不定,点头道:“是该回去了……” 言罢,便手撑着椅侧起了身。 嬷嬷伸手去扶她,接触间,感受到她掌心里竟尽是冷汗,再看脸上亦无血色,连唇也是泛白的,眼底俱是叫人辨不清的情绪—— “娘娘……您可是哪里不舒服?”嬷嬷试探着问。 若是这祖奶奶此时真能大病上一场,倒也不失为一件天赐好事。 “……本宫无碍,只是舍不得母亲。” 有些事,只能她自己知晓。 荣贵妃回到宫中后,永福宫很快摆了晚膳。 看着她坐在那里也不动筷,嬷嬷正要开口劝两句时,忽听得殿外传来宫女内监们行礼的声音—— “奴参见皇上……” “娘娘,陛下来了。”嬷嬷轻轻推了推丢了魂儿一样的荣贵妃。 皇上来了? 荣贵妃心中一颤,连忙起身。 庆明帝很快走了进来。 “陛下圣驾来此,怎也不叫人通传一声呢?臣妾动作迟钝未能及时相迎,还望陛下恕罪……” “是朕没叫他们打搅爱妃。”庆明帝微叹口气:“朕都已经听说了……故而特来看一看爱妃。” 说话间,扫了一眼桌上摆着的饭菜,见几乎未动,语气里多了分心疼:“多少该用些的,身体要紧。” 他很快就能稳住局面,这种想法叫他多了几分耐心——而面对尚有用处的人,他向来不缺耐心。 他还需要贵妃来替他多添几个皇子。 “臣妾没什么胃口,实在吃不下……”荣贵妃勉强扯出一个苦笑,她知道自己此时浑身上下处处都是异样,但有母亲离世之事在,皇帝应也不会起疑。 “若当真吃不下,那便叫人炖些补品。”庆明帝语气宠溺纵容,说话间握了她的手,要拉着她去榻中坐下。 手被皇帝握起的一瞬,身体的反应更快于思绪,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抽离。 想到越郎此时的处境,她便愈发能以忍受同皇帝有任何接触。 庆明帝眼神微闪,看向她,似有些不解。 对上那双眼睛,荣贵妃心口狂跳,忙道:“臣妾想去替陛下沏壶茶来……” 庆明帝这才笑了笑:“这等小事交给下面的人即可,爱妃应当好好歇着。” 又重新握了她的手。 荣贵妃这次未再敢挣脱。 也是此时,她渐渐冷静了下来。 方才有一瞬,她的确起了想替皇帝“沏茶”的念头。 现下想想,却是太过冲动了。 且不说能否得手,纵是得了手,皇帝出了事,但在她永福宫出的事,事后必会有人怀疑到她头上来…… 她不怕死,但也不能白白替夏廷贞做嫁衣! 她要越郎活着,她自然也要活着。 所以,必须要选一个尽量周全不留后患的时机…… “……爱妃切记要好好养着身体,三日后朕还要爱妃陪着一同前去太庙祭祀。” 庆明帝的声音传入耳中,荣贵妃眼神微动。 是了,每逢四孟都要祭太庙…… 现下正当孟秋之月。 祭祀当日,不单是后宫嫔妃会随同前往,还有宗室及礼部官员与三品以上的大臣…… 到时人多混杂,而她贴身跟随皇帝左右,不怕找不到机会! 夏廷贞既有此安排,等不到她的动作之前必不会轻易认罪……区区数日,越郎也还是等得了的。 荣贵妃下定了决心,点点头道:“陛下放心……” 三日之后…… 她一定会去的。 …… 正文 574 不中用的皇帝 , 转眼三日过去。 祭祀太庙前夕,镇国公府的园子里,许明意正散着步,是为消食。 只是需要消食的不是她,而是她身后跟着的大鸟罢了。 晚饭是一家人聚在一起用的,自然少不了它,而在席间也不知这大鸟是否感应到了什么,一顿埋头大吃,好好地一顿晚食,直叫它吃出了临上刑场前断头饭的意思来。 而对自己吃撑这件事,天目心里也是有数的,这会子便也就老老实实地跟在她身后晃悠着。 秋夜凉爽,这般走一走,倒也惬意。 许明意抬头看向头顶,幽蓝夜幕之上颗颗星子密集,细观之下有几颗隐约闪烁其间,煞是好看。 “是,老奴都记下了……” 走出一段小径后,许明意隐隐听得有低低的说话声传来。 对方恰也是往她的方向而来,没走几步远,便也就迎面遇到了。 “父亲。” 许明意福了福身。 许缙含笑应了,他身后的老仆向许明意行礼:“姑娘。” 许明意点头:“云伯。” “昭昭也来散步?”许缙笑着问,如大猫发腮般的脸上是十年如一日的温和神态,这模样似也没什么出奇之处,但却有着无形中可安抚人心的力量,靠近他身边时,便叫人有种“万事皆小事”的放松感—— 他此时笑眯眯地看着女儿,道:“若是无事,便陪父亲一同走走吧。” “好啊。”许明意脸上也浮现笑意。 父女二人边走边慢慢说着话。 明日便是至关重要之时,父女间此时的气氛却格外闲适。 “昭昭可是舍不得离开家?”许缙问着,视线扫过面前景色。 “是有一些。”许明意道:“但也只些许而已。” 前世她远嫁宁阳,失去了家人,才是真正离开了家—— 而这一回,她并不是独自离开的。 许缙笑着点头,似听懂了女儿没说完的话,道:“有家人的地方便是家,明日便能瞧见明时和你二叔了。” 听他这随意而笃定的语气,许明意不禁有些好奇:“父亲不怕出意外吗?” 纵然处处都已经再三安排过,但明日之事的风险仍是极大的,但凡有一环出了错,等着他们的便会是最坏的结果。 “吃饱喝足,爹在闺女在,有甚可怕的?”许缙答得愈发随意了。 许明意看了自家老爹一眼,玩笑道:“您这是万事不操心啊。” 许缙笑着反问:“谁让我爹和我闺女都这般有本领呢?” 便是当米虫,那也得有条件才行,他这就叫有资本! 跟在后面的云伯也笑了笑。 这画面似乎很寻常,这笑声也是,仿若一切静好,然而此时落在许明意耳中却并非如此。 明日的计划使然,注定了云伯等人是没办法跟着一起行动的。 她慢下两步,声音很轻却很郑重:“接下来之事,就辛苦云伯了。” “姑娘这是哪里话?这些不过都是老奴分内之事罢了。”云伯年轻时也是跟着镇国公血雨腥风里闯荡过的,此时语气轻松地保证道:“姑娘和老太爷只管去办大事,家里的事,且放心交给老奴便是。” 现今他年纪大了,不能跟着将军冲在前头,好在是还有些用处,尚可以帮着料理家中之事。 许明意看着老人,心底生出触动来:“云伯信得过我和祖父吗?” “那是自然!”云伯答得果断干脆。 说句难听些的话,都到了这等关头了,老太爷和姑娘本是不必顾忌他们这些人的死活的,可为了尽可能地护好他们、为了这一日的到来,大爷自大半年前便开始着手准备应对之策了。 “好,那云伯便等着我们。”许明意重复道:“无论如何,都一定要等我们回来。” “是,是。”云伯连声应下:“姑娘放心,老奴必将局面稳住,叫大家安安心心等着咱们的人。” 末了一顿,却是又郑重道:“但请姑娘和老太爷凡事量力而行,若有法子便用,若实在没法子也万不必为此冒险。但凡是咱们家中人等,便是扫地的粗仆也都是懂些道理的,若为了我们这些人坏了大事,那才是大家最不愿意瞧见的。” 他们这些人的命不值钱,而老太爷和姑娘尚有顶要紧的大事要做,为了他们犯险,实在不值当。 许明意没应下这话,只笑着问:“大军未动,您怎么这就说起丧气话来了?” 云伯一怔后,便是惭愧地笑了:“是……老糊涂了,说起话来不中听,还请姑娘见谅。” 又道:“姑娘和老太爷定能平平安安,一切顺当如意……” 说话间,自怀中摸出了一样东西来,递到女孩子面前:“这是老奴近日闲来无事雕着玩儿的,姑娘若不嫌弃便带着,只当是图个吉利……” 许明意接过,只见是桃木雕成的一柄小木剑,不过巴掌大小,纹路却很精致讲究。云伯的手很巧,她幼时便得了许多他亲手雕的小玩意儿,现如今还被她妥善收放着。 “多谢云伯。”许明意笑着将东西握在手中。 她定会带着的。 …… 天色初亮之际,许明意和往常一般时辰起了身。 镇国公府中的下人,也开始了各处的洒扫,厨房里升起了蒸腾的热汽,一切有条不紊,正如往日里每一个寻常的晨早。 太庙之中,四下较之往日则忙碌许多。 宫人们于各殿穿行着,准备着今日的祭祀事宜。 朝阳缓缓升起,万丈日光洒落在琉璃瓦上,踱上一层近乎透明的金芒。 辰时三刻,圣驾至。 皇帝御祭服、乘礼辇由承天门出宫,携众人于太庙正南门而入,经三道桥过御河,进得中门,在礼部官员的主持下,先在院内的三足青铜香炉中焚香叩拜罢,再又穿过戟门,来至正殿前。 镇国公伴在皇帝身后,抬眼望向大殿。 主殿阔而深,坐落于汉白玉须弥座上,梁柱包沉香木,脚下金砖铺就,廊庑左右为配殿,右侧的配殿中所供奉的乃是于社稷有功的臣子—— 先皇尚在时,便同他说过,必是要他配享太庙的,也省得彼此寂寞,死后连个说话的都没有。 现下看来,多半是不能了。 他这所谓功臣,注定要成逆臣了。 若先皇当真有灵,知晓他这番决定,不知会如何看待对与错。 然无论如何,此事他都是非做不可的。 真到了泉下相见,他还要叫先皇这个人才自罚上三杯——人家是谦称犬子,他这儿子是真狗,生出了这么个狗儿子来,他娘的这可不就是个人才么? 镇国公随着庆明帝祭拜过这位人才,遂又往中殿而去。 先皇神位便在此,一番繁琐祭祀流程下来,太后已初显疲色,庆明帝神态恭儒,道:“母后若是累了,不妨先去斋殿歇息……” 大祀已毕,至于后殿祭祀远祖神,后宫嫔妃本也不必随同。 太后便点头道:“那哀家便去斋殿诵经,同先皇说一说话……” “臣妾陪母后一同过去。”皇后向皇帝福身一礼,道:“臣妾先告退了。” 此乃规矩之中,庆明帝不觉有异,只是颔首。 “我也跟夫人一起!”敬容长公主抓住太后衣角,笑嘻嘻地道:“夫人定是带了饴糖来的!” “……”几名官员忍不住看过来,长公主这病究竟还能不能好了? 玉风郡主强忍着不露出嫌弃之色。 每每带谢定宁出现在人前,她的脸面便要死上一回。 “都去吧,朕允了。”庆明帝笑着,语气亲近又纵容,又对荣贵妃道:“朕见璋儿方才有些哭闹,或是饿了,且带他一同过去吧。” 荣贵妃应下,带着抱着小皇子的嬷嬷随在太后身后退了下去,犹豫一瞬,却到底没跟着往斋殿去。 今日到现下为止,她都尚未寻到合适的机会,若再随太后去了斋殿,怕是回宫前都没有机会接近皇帝了! 皇帝还须去后殿祭神,而依着以往的习惯,祭神之后,皇帝是要在配殿歇息片刻,与众官员议祭祀之事可有差错遗漏没有的…… 配殿…… 荣贵妃心思微动,借口小皇子饿得厉害,便带着几名宫娥与乳母进了配殿而去。 嬷嬷看在眼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倒不是说娘娘今日表现得不正常,正因是太正常了,这么正常,这真的正常吗? 嬷嬷已忍不住暗暗提心吊胆起来——娘娘不正常她害怕,娘娘太正常她也怕,在场的还有比她更难的吗? 殊不知,还真有。 伴在庆明帝身侧的国师大人一身道袍仿佛挟着仙风,举手投足都无比从容。 内心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盼着——组织究竟何时才能派人来接他跑路?他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等着跑了! 然一时跑不掉,就且还得接着演下去。 国师随庆明帝来至后殿,于香火上点着了三炷香,递到皇帝手中。 香火缭绕中,庆明帝的脸色略有些发白。 或是许久不曾这般长时间地走动过,此番近两个时辰折腾下来,又处处嗅着香火气,此时便觉得有些胸闷,且双腿膝盖处也开始隐隐刺痛。 他接过青香,强撑着拜了拜,欲将香插进案上的香炉中,手下却一个颤抖不稳,三根青香散开倒下,其中一炷烫到了他的右手手面之上。 “皇上……!” 李吉惊呼一声,忙上前去。 立在一侧的礼部官员们自也瞧见了这一幕,相较于皇帝被烫,烫得重是不重,他们此时更在意的是——上个香而已,竟也能被烫到?这到底是皇上太不中用,还是神灵在表达不满? 纵然这般想,却也不好表现得太过无动于衷,待要围上去关切询问时,却见庆明帝的身形晃了晃,眼看就要站不稳。 李吉和纪修赶忙将人扶住。 “皇上可是哪里不适?” 总不能是不中用到被烫了一下便要站不稳,这显然是有其它不适。 “无妨……朕只是觉得有些气短。”庆明帝无法忽视双腿那仿佛从骨头里钻出来的疼痛,但于大臣面前唯有强撑。 “快扶陛下出去透一透气……” “将陛下扶去配殿!宣太医!” ——祭个孟秋而已,结果还宣起太医来了,皇上到底还能不能行了? 如今这关头,治国有方和龙体康健,再不济也得占一个吧?一个都不沾的皇帝还能要吗? 礼部尚书在心里直叹气。 众臣张罗忙活起来,镇国公也作出关切之态,一路陪着往中配殿而去。 这般突发的状况,引起了一阵小小的忙乱。 乱些是好事——镇国公抬头看一眼已升到正中的日头,在心中估算着时辰。 配殿内,见庆明帝被扶进来,荣贵妃有些吃惊,心头却涌出一个念头来……看皇帝这般模样,无疑是个下手的好时机,莫非是老天也要帮她吗? 只要她今日能得手,皇帝一死,便无人能压制夏廷贞,越郎也会得救…… 太子那个病秧子,又因之前落水而使左手落下了残疾,甚至今日祭祀也没能跟来,在朝臣眼里早已是形同虚设了,注定是无力同她的璋儿相争的。 到那时,有夏廷贞扶持璋儿登基,朝局便尽在他们掌控之中……她不必再惧怕任何人,她和越郎从此便能长长久久地厮守了! 想着这些,荣贵妃忙上前去:“陛下这是怎么了?可是累着了?” “朕无碍,爱妃不必担心……”庆明帝被内侍扶着在椅中坐下。 荣贵妃提起几上的珐琅茶壶倒了杯茶水,捧到庆明帝面前:“陛下先吃些茶水歇一歇,说不定便能好些……” 抱着孩子的嬷嬷见得这一幕,心口更是一阵狂跳——这般关头却待皇上如此殷勤,娘娘怎么就彻底转了性子了? 俗话说得好,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嬷嬷拍着哭啼的孩子下意识地就退了出去,总觉得再待下去这后果怕不是她能承受得了的…… “不哭不哭,咱们去那边儿抓蝴蝶去好不好……”嬷嬷哄着孩子,快步下了石阶——先跑远点再说吧! 庆明帝已从荣贵妃手中接过茶盏。 “……”荣贵妃浑身紧绷着,心如擂鼓,连呼吸都屏住。 只要皇帝能饮下此茶……越郎就不必死了! 正文 575 哪里对不住你 庆明帝握着茶盏,托起凑近唇边。 然这般稍一用力,手指指节处却是陡然间疼痛无比,这疼痛与膝盖处正传来的痛意仿佛如出一辙,叫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啪!” 花鸟茶盏自手中跌落,在脚下摔了个粉碎,茶汤迸溅开来。 “……”这声音听得荣贵妃浑身剧烈一抖,瞳孔霎时间收缩,脑中紧紧绷着的弦崩裂开,心虚之下,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蹲身下去收拾那一地碎瓷茶水。 “呀,皇上!”一旁的李吉连忙上前,急急替庆明帝擦拭身上的茶水。 庆明帝的视线却落在了荣贵妃的身上。 “一盏茶而已,爱妃何以如此紧张?” 荣贵妃收拢碎瓷的动作一顿,忙道:“……定是臣妾递来的茶水太烫了些,都是臣妾大意了!” “是吗。”庆明帝的眼神明灭不定:“若是如此,爱妃不是该先查看朕是否被烫到了吗” “是……怪臣妾一时着急糊涂了!”荣贵妃抬起头,尽量叫神情显得足够平静而关切,然而却不知自己早已是面白如雪:“陛下……可有烫着没有?” 庆明帝静静地看了她片刻。 荣贵妃浑身僵硬,却不敢回避这道视线,恐会显出心虚来。 这一刻,她已经意识到自己这般举动太过反常—— 但这可是弑君…… 普天之下、所能存在的、后果最为严重的滔天大罪! 她不过一介寻常闺阁女儿家出身,从未亲手伤过何人性命,此番却是不做则已,一做便挑了个最大的! 纵然是下定了决心的,可那是一心念着事成后的好处才能有的勇气,若论起恐惧,心中又怎可能不怕不慌? 方才那茶盏摔落之音,在她脑子里如同炸开了响雷,她第一个想法便是想要遮掩罪证,根本来不及去想这举动反倒极有可能会弄巧成拙…… 这一刻,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声更重过一声,仿佛下一瞬便能跳出胸腔来。 而这时,她却见视线中的皇帝突然露出了温和笑意。 “……”荣贵妃见状,跟着扯了扯僵硬的脸颊。 “还不快将贵妃扶起来。”庆明帝向宫娥吩咐道:“碎瓷锋利,若伤到了贵妃的手可如何是好。” 语气是一如既往地关切。 宫娥应声“是”,弯身将荣贵妃扶起。 “爱妃的脸色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好,且快坐下。” “多谢陛下……”荣贵妃心底微松,福身后在一旁的椅中落座下来,轻声道:“臣妾只是太过担心陛下龙体,才一时有些失态了……” “朕都明白。”庆明帝再次吩咐宫娥:“还不快给贵妃倒杯茶水,好叫贵妃平复一二。” 心中刚有丝毫松缓的荣贵妃陡然间如坠冰窟。 宫娥依言照做,提起了那只茶壶。 红色茶汤缓缓注入茶盏中,其声透着悠然禅意。 “娘娘。” 看着宫娥捧到眼前的茶水,荣贵妃强作镇定地接过。 杯壁温热,更显她十指冰冷。 她浑身都已爬满冷汗,寒毛竖立的肌肤毛孔忽翕忽张,脑中已是空白一片。 “爱妃怎么不喝?” 皇帝过分平静的声音传入耳中,却叫她为之一颤。 “陛下……”她对上那双眼睛,声音干涩地张口唤了一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又能找出什么借口掩饰过去。 她已清楚地察觉到,皇帝起疑了! 此时,殿内是出奇地寂静。 李吉垂着眼睛看着地上那尚未收拾去的狼藉,他也未急着使内侍宫娥收拾下去。 无声的气氛在翻涌酝酿,如同高楼将倾之下的紧绷。 就在荣贵妃捧着茶盏的手开始发颤,近乎再也无法在这叫人无法喘息的气氛中支撑下去之时,忽有一名内监走了进来。 “启禀陛下,郑太医到了。” “陛下的身子要紧……”荣贵妃顺势道:“快请郑太医进来给陛下诊看!” 内监却隐隐察觉到了异样的气氛,一时站着未动。 直到庆明帝开口:“宣。” 内监应下,退了出去。 郑太医很快走了进来,行礼罢,便询问道:“不知陛下有何不适之处?” 单看脸色,的确有些不妙。 然而却听皇帝说道:“朕不着急,郑太医不如先验一验贵妃手中的那盏茶,仔细看看可有什么不妥之处没有——” 茶…… 郑太医看过去,心下有些疑惑——太庙里的茶,会有什么不妥的? 而再观荣贵妃神情,便品出了几分异样来,遂应下上前去。 见荣贵妃并没有递过来的动作,便恭谨地伸出手去:“还请娘娘将此茶交给微臣查看。” 荣贵妃额角已开始有冷汗无声往下滑落,察觉到那道视线一直定在自己身上,她动作缓慢地将茶盏交到了郑太医手中。 郑太医眼观茶水颜色,又细细嗅了嗅,眼神已是微变。 作为一名还算上进的太医,自从翎山行宫孙太妃欲毒害太后之事后,他便会时常同稳居兽医之位的罗太医请教毒理,在这上头颇花了不少心思潜心学习。 一来二去,药箱里备着的验毒之物也就愈发齐全了。 一番验看罢,郑太医肃容道:“陛下,这茶水中掺有剧毒……此毒名为番钱霜,其制毒之法与牵机药相近,毒性却愈烈,若服下足够分量,两个时辰内便可夺人性命!”——若是皇上这样式儿的,怕是一个时辰也够用了! 荣贵妃眼神一颤,心底最后一丝侥幸也被打散了。 殿内的内监与宫娥均大惊失色。 尤其是荣贵妃身侧的宫娥,更是惊惧难安,这壶茶水……是她家娘娘亲手沏的! “有剧毒啊。”庆明帝了然点头,看向荣贵妃。 “不知贵妃娘娘可已饮下了此茶?!”郑太医反应过来,急忙问道。 李吉扫了他一眼。 嗐,怎么还弄不明白状况呢。 “贵妃自是没碰的。”庆明帝笑笑道:“既是特意给朕准备的好东西,贵妃又怎会碰呢?” 荣贵妃彻底慌了神,身子立时离开了那张紫檀木灯挂椅,跪身在庆明帝身前:“陛下,臣妾……臣妾并不知这茶中有毒啊!” 庆明帝恍若未闻,面上终现寒意,微微倾身靠近她,一字一顿地问:“贵妃何至于要朕的性命,朕是有哪里对不住你吗?” 正文 576 来路不明的刺客 , “不……陛下待臣妾是再好不过的……正因此,臣妾又怎么可能会下毒害陛下呢!试问臣妾有什么道理要这样做呢!”荣贵妃满眼泪水,这般模样倒比方才一味强撑时显得可信多了。 但显然已经晚了。 这些话落在庆明帝耳中,只是狡辩而已。 “所以,朕很好奇究竟是为了什么……”庆明帝目色沉如水,他伸手抓起荣贵妃拉着自己袍角的手腕,道:“朕不论是何种缘故,只要你说出幕后主使者,朕便可以看在璋儿的份上,饶你不死——” 他的璋儿,到底是不能有一个弑君的母妃。 一旁的郑太医已听得满头冷汗。 但真要他说的话,贵妃都敢弑君了,皇上为何就不敢放开胆子再往深处猜一猜呢? 比如…… 万一小皇子的亲爹实则另有他人? 皇上的身子一直不算很好,后宫嫔妃们留不住胎儿是极常见的事情…… 说来,也怪他们这些做太医的一直以来就此事说得太过含蓄,给皇上造成了‘努努力也还行’的错觉,以至于叫皇上在这方面太过自信了。 而现下这种话他是万万不敢讲的! 若是敢多这个嘴,今日势必是不能活着离开了…… 荣贵妃仍旧还在替自己辩解:“……臣妾还有璋儿,就算是为了璋儿,臣妾也断做不出此等糊涂事啊!臣妾知道了,定是有人嫉恨臣妾得陛下盛宠,这才设局想要构陷臣妾……一定是这样……求陛下明察!” 庆明帝攥着她手腕的手仍因疼痛而在颤抖着,闻言自齿间挤出了两声冷笑。 他以往只知他的这位好爱妃是个心思浅薄没头脑的,却不知头脑上缺的,却是长到了胆子上! 这种蠢人大胆起来,竟是叫人少了几分防备! 近日他并非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原本只当作是因荣家夫人病故之事,殊不知竟是存了想要害他性命的心思…… 荣贵妃不住地流泪摇着头:“陛下一定要相信臣妾!” 庆明帝脸色寒极,甩开了她的手腕。 就在此时,殿外突然嘈杂起来。 一名内监快步来禀:“陛下,后殿走水了!” 庆明帝大为皱眉。 好端端地怎会走水! 这些废物,是还嫌今日太庙中的变故不够多吗? 而直觉告诉他,此时这所谓的走水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给朕看好这个贱人——” 庆明帝自椅中起身,冷声吩咐道。 李吉应下来,心底叹了口气——递茶前还是爱妃,这一盏茶递下来,便成了贱人了。 庆明帝在内监的搀扶下出了中殿,向守在殿外的镇国公等官员问道:“后殿突然起火,原因是否查明了?” 礼部尚书答道:“回陛下,最初火势是由香案而起,兴许是香油不慎被打翻,将经帛点燃——” 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即可领取! 至于香油是如何被打翻的…… 谁又能断定这不是神灵不满呢? 先是陛下进香时突发不适,神灵一见,似乎也没人提这茬,于是……便又补了一记更狠的?——这下看你们这些愚昧世人还能不能装眼瞎了? 说来,他原本倒也不是崇尚神灵之人。 可谁叫陛下这个皇帝当得实在太不像样,叫人想不信都不行了。 “所幸发现得还算及时,臣等已使人前去灭火了,陛下不必太过担心……不知陛下现下可好些了?火势纵被扑灭,难免要生浓烟,为了陛下的龙体着想,还是早些回宫歇息为好。”有大臣提议道。 镇国公亦道:“不如由臣先护送陛下回宫——” 庆明帝隐隐觉得这场火起得蹊跷,又因有荣贵妃下毒之举,难免有些不安,当下便点了头。 先回宫去,再细细处理这些杂乱之事也不迟。 然而这点头的间隙,李吉还未来得及叫人去安排回宫事宜,便听得有更加混乱的动静自殿后传来—— 有内监扯着尖利的嗓子惊呼着:“有刺客!不好了……有刺客!” 刺客?! 太庙里为何会有刺客混进来! 这哪里还是京师,分明是筛子! 群臣脸色顿变,镇国公更不例外,率先护在皇帝身前,正色道:“速速护驾!” 同为礼部小官,今日负责跟来打下手的许缙也立时做出惊慌模样,白着一张脸就要往众大臣身后躲去。 定南王世子得见此状,连忙跟上了未来亲家翁的脚步。 几名大臣心生鄙夷——堂堂吴氏世家子在京师待久了,竟成了没骨头的怂包了吗? 但他们何尝不想往后躲呢? 他们可没有镇国公的本领,若要护驾,便只能拿血肉去挡了——怪只怪官职太高,拉不下这个脸面啊! 众臣慌乱间,那报信的内监已跑了过来,一句“皇上”刚喊出口,便被一名黑衣蒙面人从身后一刀砍下了头颅。 猩红的血从颈子的血洞中喷涌而出,不全的尸身重重倒地。 这一幕带来的威慑力极强,恐惧感顿时疯狂蔓延,宫娥太监们惊叫着四处逃窜,守在暗处贴身保护皇帝的六名暗卫闪身而出,护在皇帝身侧。 其余侍从则拔刀冲上前去,同那越来越多的黑衣人缠斗着。 此时涌上来的黑衣人已有数十人,若说全部人数上的确无法取胜,但更多的侍卫内监被派去了后殿救火,现下尚不知是在赶来的路上还是被绊住了脚。 镇国公大步下了石阶,夺过一名侍卫手中长刀,亲自迎上前拼杀。 “快……速速召集各处人等前来护驾!”有大臣急声吩咐吓慌了神的小太监。 皇帝虽不成器,但如此关头若没了皇帝,太子又年幼羸弱,大庆那才是真的要完蛋了! 而这些人来路不明,竟能杀到太庙中来,足可见当下时局势力之乱! 总而言之,便是拼死也要护住皇上! 皇帝没了,大庆社稷亦只有死路一条! 好在今日尚有镇国公在——看着英勇对敌的老人,不少官员皆暗自庆幸。 犹记得当初在翎山行宫,紫星教妄图行刺,便是镇国公及时出手稳住了局面。 而这个想法刚出现,现实却给予了他们一记重击。 不知是否因中毒后身体尚未能恢复如初的缘故,身穿绯袍的老人在两名黑衣人的夹击之下,竟渐渐处于了下风。 而此时,又一名黑衣人自其身后偷袭去,老人闪躲应对不及间,那一刀便落在了右肩上! 正文 577 将有大事发生 “国公当心!”有大臣惊呼出声。 “父亲!” 镇国公咬着牙忍着痛,高声道:“快!护送陛下往前殿去!那里便于羽林军和缉事卫前往接应护驾!” 看着老人负伤,庆明帝作出惊心痛心之色:“国公随朕一同走!” “陛下乃一国之君,断不可有丝毫差池!此处自有老臣来拖着,陛下快走!”镇国公应对着刺客招招毙命的攻势,无暇回头去看,也顾不上去在意肩上的伤势。 “国公说得没错,陛下当以大局为重啊!” “陛下……” “快扶陛下往前殿去!” 众大臣劝说着,又替不愿离去的皇帝拿了主意。 皇上显然是惦记着兵符,还想在镇国公面前表仁君之风,那这白脸便只有他们来唱了。 庆明帝在众大臣和暗卫的拥簇护送下沿着环廊离去。 “拦住狗昏君!” 有刺客高声喊着,立时有数人飞身追来。 侍卫与暗卫拔剑护着庆明帝边打边往后退。 有不知是刺客还是侍卫的鲜血飞溅到了庆明帝脸上,他咬紧了牙关,于人群中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镇国公的方向。 老人头上的官帽已不知所踪,花白发髻散乱,在几名黑衣人的围攻下节节败退着,高大的背影狼狈不堪。 所谓英雄也有迟暮时,国公到底是老了—— 却仍旧还是这般不服老爱逞能…… 庆明帝收回视线,心底发出一声冷笑。 若许启唯当真有幸死在这场刺杀中,倒是再好不过,且也算是死得其所,尚能得一个美名,待他拿到兵权后,倒是可以考虑留许家后人一条活路…… “父亲!父亲!” 四处宫人惊散着往前殿逃去间,一道着墨绿官袍的圆润身影却是逃了一半后又跑了回来。 “你来作甚,快给老子滚远些!” 四下混乱到了极点,有官员虽留意到许缙未有跟上,却也无暇去顾及。 此时莫说其他了,他们今日若能护得皇上安全,那便是烧高香了! 众人护着皇帝逃往前殿去的路上并不顺利,那些刺客人数虽不算多,却个个身手惊人,且出手狠绝,一路纠缠间,甚至有一人破了暗卫的防守,手中长剑直冲了庆明帝而去。 生死攸关间,庆明帝瞳孔收缩,猛地抓过扶着自己的一名官员挡在了身前。 “噗嗤——” 利刃没入血肉。 庆明帝怔怔低头,只见那锋利的带血剑尖刺破了身前之人的身躯,正抵在自己身前。 这间隙,两名暗卫已取了那刺客性命。 那名官员也随之倒在了地上,瞪大的双目定在了庆明帝身上。 其他大臣们皆心惊不已。 那是吏部侍郎方居成,去年刚升任的吏部侍郎,据说暗中得了夏廷贞的提拔—— 此人方才一直护在皇上身侧,多半应是存了想要接机表忠心、将功折罪的心思,以免去受夏廷贞之事波及。 可怕是连他自己都不曾想到,这将功折罪却是需拿命来换的…… …… 太庙中所正经历之事只在此处一角发生,厮杀鲜血波及不到蔚蓝天际,金色秋阳依旧安然高悬,俯视着一切。 离了皇宫范围的京城各处街道亦算平静。 同一刻,同样看似平静的镇国公府,熹园中,着檀色束袖衣袍,墨发拿湖蓝色缎带高束在头顶的少女大步由卧房而出,在外堂中坐下,扫了一眼滴漏,道:“让朱叔进来。” 阿珠应声“是”,快步走了出去。 少女坐在椅中,拿起茶几上的一卷图纸展开。 “姑娘——”朱秀正色行礼。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许明意手指点在茶几上的图纸上方几处,交待道:“统共五人,带人尽量从他们视线死角之处靠近……一个不留,将尸身带到此处。” 这是他们镇国公府的布局图。 其上所标注的,正是那些监看他们镇国公府的眼线藏身之处—— 这些人盯着他们镇国公府很久了,虽藏身之处偶有挪换,然今早她刚让人查探过位置,天目也出力确认过了,不会有错。 朱秀接过图纸,抱拳应下而去。 计划都是一早定下的,事先挑得便皆是轻功极佳者,依照交待挑了对方视线所顾及不到之处接近,对方不过刚有察觉,便已被人从身后拿冰冷的匕首划破了喉咙。 他们奉命监视镇国公府已有一段时日,因“从未被发现”过,今日又值镇国公伴圣驾往太庙祭祀,此时正当午时,人难免就少了些戒备——而谁也不曾想到杀机会于这个“一切如常”的时刻突至。 “砰!” 近似于瓦片坠落碎裂的声音响起,许明意当即拿起手边的长弓,快步走了出去。 步下石阶,来至院中举目看去声音来处,只见有一道深色的影子踩在屋顶上快速奔走着。 日光下,女孩子微微眯起眼睛,搭箭,拉弓,移动手臂吊准方向—— “咻!” 长箭离弦,破风而去。 那道本要跨过院墙的身影后心被长箭刺穿,自高处摔落下来。 “姑娘。” 追着那人影而来的年轻暗卫行礼垂首道:“是属下疏忽,竟险些让此人逃脱。” “横竖是逃不掉的。”许明意看向被阿珠提来的半死之人。 既是有计划在,今日这五人便是长了翅膀也不可能活着离开。 之所以选在行动前动手,为的正是尽可能晚些被皇帝察觉他们镇国公府的行动,以尽量保证有足够的时间可以顺利出城。。 看着被阿珠丢到自家姑娘面前的人,再看着那正中后心的一箭,那暗卫摸了摸鼻子。 这探子的眼光也是够独到的,往哪里逃不好,偏选了他家姑娘的院子,这不是诚心往鬼门关上撞么。 很快,其他探子的尸身也被带了出来。 五人,一个不少。 “姑娘,这些人身上都有缉事卫的腰牌。”朱秀将五枚腰牌捧到许明意面前。 许明意点头,吩咐丫头们:“阿珠阿梨,将备好的衣物搬出来——” “是。” 两箱衣物被搬出——确切来说,阿珠一手搬了一箱,另一只手帮着阿梨抬着另外一箱。 阿梨很惭愧也很振奋,阿葵擅医术,阿珠有力气,她努力的空间实在还很大。 “将缉事卫的衣物换上。”许明意看着院中站着的近二十名护卫和朱秀,又看向那七名暗卫:“你们七人中挑五人将他们的腰牌带上,出城时记得要在最前面。” 衣物可以仿造,假的腰牌想要蒙混过关却是不易,如此半真半假,把握也更大些。 而暗卫从不出现在人前,生面孔也省得叫人起疑。 众人齐声应下,许明意对阿梨道:“叫上院中其他人,一个都不可漏下,随我来——” 时辰已经到了。 太庙之中,祖父他们若是顺利,再有两刻钟她便也该动身了。 而若是太庙里的行动不顺利的话……府中人等更是要及时安置。 阿梨连忙点头:“是,婢子这便去!” 院中的丫鬟婆子们很快聚集过来,小丫头们瞧见院中正换外衣的男子们皆是面皮一热,婆子们则十分愕然,行武的男子们身形健壮漂亮——这……这是她们不花钱就能随便看的吗? 不对,地上怎还躺着几个? 有刚从后头过来的婆子尚不明所以,正要细看时,就听阿珠催促道:“快走。” 阿珠在下人间的淫威毋庸置疑,一行人不敢多问,赶忙跟在许明意身后出了熹园。 姑娘这是要带她们去哪儿? 丫鬟婆子们一路暗暗交换着眼神。 而越往前走,越能察觉到府中异样的气氛,她们一路来,竟是连一个人影都不曾瞧见……人都去哪里了? 这个问题,很快便有了答案。 许明意带着人来到了许昀的居院,院中站满了下人,嘈杂的议论声在见到她过来时,突然就静了下来。 而后便是还算整齐的行礼声音。 “姑娘……” “姑娘。” “云伯,人可都到齐了吗?”许明意问。 “姑娘放心,老奴已再三查点过了,一个不多,一个不少,都在这儿了。” 许明意点头,看向众人,扬声道—— “今日召集你们来此,是因府中即将有大事发生。这是我们许家的决定,按说本不该牵连你们,但你们既入了镇国公府,便已注定是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许家若不复存在,倾巢之下亦无完卵。现下许家正值生死存亡之际,为了自救唯有全力一搏——而在此关头当前,许家也有责任尽力庇护诸位安危!” 女孩子话音刚落,四下便躁动起来。 有人惊惑不安:“是要发生什么大事……” “姑娘这话是何意?” 也有人还没摸清状况,却已经作出视死如归之态:“小人们誓与国公府共存亡!” 这声喊在人群中仿佛燃起了火苗,叫气氛瞬间沸腾炽热起来。 许多人纷纷开始高声附和。 “没错!” “国公府就是我们的家,谁敢动一个试试!” 这里面有些人是许家军营中退下来的,除却忠心,还有一身血性——用民间百姓的话来说,便是镇国公府看门的瘸腿老大爷,也是一顿能吃三大碗,一拳能揣死个人的。 “姑娘,我们能做些什么,上刀山下火海,您只管吩咐!” “要是狗皇帝容不下将军,咱们反了就是!我等忍这屁用没有专闹幺蛾子的昏君很久了!” “将军本不必受这窝囊气!” “姑娘一句话,咱们现下就去接应将军!” “啊,造反?!”最先喊着要共存亡的小家丁大为惊异——倒没想到是要干这个! 但仔细想想……也行! 老太爷那么有本事,造个反怎么啦! ——众所周知,许家下人的想法历来是如此地危险,且在主子们的熏陶下,最大的优点便是接受事物的能力极强。 看着面前一张张激动振奋的面孔,许明意心中颇为触动。 “现下只一件事需诸位去做——” 女孩子的视线一寸寸扫过人群,道:“这院中挖有隐蔽暗道,其内备有足够维持数月的吃食,各位只需安心躲在暗道中,听从云伯的交待,保证自身安危,等时机一到,自会有人前来接应!” 之所以选在二叔院中,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一则二叔是府里最不起眼的一个,是探子都懒得分一个眼神过来的程度,最方便掩人耳目地将暗道如期完成。 二来,若选在过分偏僻之处,今日这么多人走动,必会留下痕迹,事后恐会被缉事卫顺藤摸瓜找过来。 选在此处,再制造出府中人等悉数逃出府的假象,相对会安全许多。 “行,姑娘怎么说,我们便怎么做!”有老兵虽觉得有些失望,却也答应得十分干脆。 战场上留下来的人都清楚,服从命令、紧要关头不拖后腿同样尤为重要。 自然也有不少人对此心有疑虑,事出突然,并非人人都是战场上磨砺过的。但大多数人都点头的事情,他们不会也不敢唱反调就是了——若是真要造反,现在出去必然也是个死,横竖没有选择,还不如乖乖听从姑娘安排,尚可有一线生机。 云伯很快便带着几名护院安排众人逐个进了密道。 每进去一人,便在名单上划去其名字。 轮到两名婆子时,云伯见她们手中藏着什么东西,遂上前查看。 哦,是叶子牌…… “在里头呆着怕也闷得慌,就叫我们姐俩儿带着吧。”婆子赔着笑求道:“到时带您一个。” 云伯沉吟了一下后,点了头,接受了这个贿赂。 有的人脸上尚有犹豫之色,有些人却已经为接下来的日子做好了娱乐准备……可能这就叫格局吧。 许明意看在眼中,也很感慨,她大约已经可以预料得到这两个婆子在密道中势必将成为众星捧月的存在了。 人在困境中,能有件事情来放松心境也是好的。 说来,在母亲的提议下,密道中的确也备下了一桌马吊来着。 但也要做好长时间躲藏在暗无天日之处,兴许有人会为此陷入崩溃,因而生事的准备——所以,进入密道的除了管事的云伯之外,还会有具有武力威慑能力之人。 人性总是复杂脆弱的,当自制力不够出现恶念时,便需要强者来压制。 “站住!”一旁的阿珠突然出声。 正文 578 人在家在 如意事正文卷578人在家在众人立即循着阿珠的视线看去。 只见一名家丁不知何时退去了人群的最后面,看动作和背影似乎是想要离开。 听得阿珠的声音,那家丁脚下一顿。 “你想去哪里?”阿珠冷声问道。 家丁转回身来,那是一张年轻且显得有几分憨厚的脸。 迎着众人投来的视线,他极不自在,脸色通红,吞吞吐吐地说道:“小的……小的就是有些紧张,想去解个手。” 紧张时想解手,倒也不算是个多么稀奇的毛病。 众人大多表示可以理解,且被这么一提醒,不少人也纷纷觉得有了这方面的需要。 阿珠看着那家丁,却是指向院中北面的方向:“那里便有净房,我可以带你过去。” 她生得一张冷脸,性情也早在圈子里传开了,此时这听似普通的一句话,却也不禁叫人莫名想要打寒战——只因这语气之冷,与其说是“我可以带你过去”,倒更像是“我可以帮你割了”。 那家丁显得局促极了:“……我……我怕污了二老爷的院子,也不敢劳烦阿珠姑娘……” 说着,脸愈发红了:“小人自己去,很快就回来……” 话音落,便转身快步往院门的方向而去。 “等等——”女孩子沉静的声音响起。 家丁脚下却未有停留,像是没听着,又像是当真急着去解决问题。 许明意见状,拉开了手中长弓。 长箭离弦,朝着家丁的方向追去。 有不少下人瞧见了这一幕,顿时大为一惊。 箭声细微,却难逃习武之人的耳朵—— 就在下人们为那家丁提心吊胆之时,却见就在那长箭要逼近其身影时,那家丁身形一转,却是头也未回便灵巧地躲开了。 “这厮分明有功夫在身!”有老兵怒声道。 “快,拦下他!” 那人见身手暴露显然也无意逗留,并未回头多看一眼,脚下一跃,翻过面前的一沟半人高的花木丛。 几名护院立时追去。 就在此时,一枚钢针自许明意手中飞了出去。 方才那一箭只是试探,对方纵然不躲,也至多只是擦身而过而已。 这次自是不同了。 钢针刺入对方后背,那人的动作很快变得迟缓,继而身形僵住,倒在了地上。 “此人定是奸细无疑!藏身在咱们府中,还不知是有何企图!” 几名老兵皆是满面怒色:“必是埋下的眼线!” 听得这一句,众人方才如梦初醒般,四下顿时炸开了锅。 “当真是奸细?” “这是怎么混进来的……” 许明意看向众人:“你们当中可有人认得此人?放心,我断不会牵连无辜之人,只是想问清这人的来历。” 她声音将落未落,就有人站了出来:“姑娘,老奴知道,这是在前院负责洒扫的贵河……平日里是个瞧着干活实在的,人也老实勤快……没想到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他本来还打算收对方当干儿子养老哩! 乖乖,好在是媳妇没同意! 想到这,老仆看了一眼跟着站出来的老婆子——姚先生给他算过,说他命中遇事无论大小一定要听媳妇的,这话果然不假! 察觉到丈夫的庆幸,婆子被看得有些心虚。 话是姚先生说得不假,但她拉老头子去算这一卦之前,悄悄给姚先生送了坛酒并一只烤鸭…… “可知其具体来历?”许明意又问。 这些府上自然会记录在册,但此时没有这个工夫去细细翻看。 “老奴记得!”老仆知无不言:“是三年多前从人牙子那里带进来的,他自称幼时就失了双亲,在京城也没有什么相熟之人!” 听着这些,许明意心中大致有了计较。 他们镇国公府用人一贯严谨仔细,祖父最看重的便是家宅安宁,从上至下,皆是如此。 然百密尚有一疏,到底还是被钻了个空子。 但也仅止于此了—— 全因用人严谨,这个在她镇国公府耐心隐藏了三年的眼线,纵然再如何老实勤快,却也只能呆在外院洒扫,根本没机会接触到真正要紧的人和事。 而这次的计划,之所以选在临动身前才同府中下人言明暗道之事,其中的一个顾虑便在此……防得就是这些人当中或有暗存异心者,会将风声泄露。 “姑娘,此人要如何处置?”阿珠在旁询问道——众所周知,江湖规矩,先问先得。 “杀了吧。” 管他是狗皇帝安插的眼线还是另有主子,此时已没时间去细细理会。 而她和祖父接下来要做的事,已注定不会只局限于京师这方寸之地,许多所谓暗涌纷争、算计阴谋,都注定是要被快刀斩乱麻了。 “是。”阿珠应下,手中握着匕首快步上前去。 “……”换了身缉事卫衣袍的朱秀看得心情有些复杂,女孩子该表现的时候的确该多多表现,但他闺女所表现出来的长处与旁人实在很不一样。 本还想从家里的下人间挑个可靠的来做女婿—— 而今日他挑的候选人都在场…… 这姻缘路根本不是走窄了,而是堵死了。 “此人既有异心,若今日放他离去,任由他去报信,那么赌上的便是各位的安危性命。”许明意向众人说道:“杀了一个,却难保只此一个,下一个或许就在你们之间,故而进了密道之后,亦不可放松大意,务必要留意身边之人——若发觉有可疑者,无需证据,只管同云伯他们说明,是真是假,自有人来帮你们分辨印证。” 人群齐齐应“是”。 “姑娘放心,我们都记下了!” “定会仔细提防的!”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并未因那同为下人的家丁被杀之事而对面前的女孩子生出半分异样的情绪来。 奸细自然该杀! 说到底,姑娘这般上心,为的全是他们的安危考虑。他们镇国公府里的人,可没有那等不识好歹的! 有些下人已悄悄红了眼睛。 临进暗道前,又都各自向着自家姑娘的方向行礼。 许明意始终也在看着他们,这些人当中有她熟悉的,有稍稍眼熟的,有些甚至没有丝毫印象。 但他们却都认得自己,并且信任着自己。 哪怕这信任是出于此时别无选择,但于她而言,亦是一份无可回避的责任。 她会尽自己所能来担起这份责任。 “姑娘,您一路当心。老奴会守好这些人,就在这儿等着姑娘回来。”临进暗道前,云伯收起手中的名册,同自家姑娘承诺道。 许明意点头:“您也要保重。” “是。”老人弯身行礼后,转身进了暗道,背影消失在许明意眼前。 最后进去的是阿梨。 小丫头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姑娘,婢子也等您回来!” 怪她没本事,不能跟在姑娘身边帮忙。 小丫头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沮丧的。 “可还记得我交待过你的事情吗?”许明意问。 “记得呢!”阿梨抬起头来,眼睛红红却有了神采:“婢子会每日给大家说话本子的!” 阿葵之前临行前,将收藏多年的话本子都托付给了她照看,足够她讲个一年半载的。 许明意露出淡淡笑意:“快进去吧,我会叫人将此处的痕迹收拾干净。” “是!”阿梨起身,眼泪包在眼眶里,已是摇摇欲坠,却怕落泪不吉利,又忙扯出个大大的笑容来,语气也故作轻松:“姑娘,婢子进去啦!” 许明意点头。 她的丫头们,还真是一个赛一个可爱。 小丫头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暗道入口处,立时有人重新将那八块地砖铺好,并将缝隙挪动的痕迹填补完整,最后将石桌抬了回来压在上面。 “姑娘,府中各处都已按照计划处理完毕,可以动身了。”朱秀走了过来回话。 “走吧。” 许明意走出了许昀的院子,一路往后院的方向而去。 她手中握着弓,脚下走得极快,府中景致随之在视线中后移着,被一步步抛在身后。 她不知道待皇帝察觉到这一切时,这座看着她出生护着她长大的宅子、她的家会经历怎样的迁怒—— 但正如父亲所言,只要人还在,镇国公府便在。 “昭昭。”见得少女带着人走来,等在后院的崔氏快步迎上前,压低声音问:“可是都安排妥当了?” 许明意点头:“母亲,咱们走吧。” 一行人自后门处出府。 马匹已经备好,朱秀等人立即上了马。 他们扮作缉事卫,骑马于城中走动不会引人怀疑。但女子身形纤细终究是有悬殊,谨慎起见自是不宜出现在人前。有些时候浑水摸鱼的法子使不得,便是心存侥幸也该是尽力思虑之后的侥幸。 且他们去接应太后和皇后,本也是需要马车的—— 而就在这时,两辆马车不早不晚,踏着约定的时辰出现在了视线中。 两名车夫刚停稳马车,马背上的朱秀便将一只包袱扔了过去。 那是两身缉事卫的衣袍。 后面那辆马车里很快下来了一位少年,少年着鸦青袍,快步上前抬手施礼:“伯母。” 随后眼神落在许明意身上:“昭昭——” 见得他如时赶来,许明意心中稍安:“走。” 吴恙点头,阿珠正欲快一步去打起车帘时,却见一只白皙柔软、保养得宜的纤手拨开了车帘。 阿珠下意识地往车内看去,身穿淡紫色绣白兰褙子的妇人几乎未戴用什么首饰,然那一身端庄贵气却依旧叫人无法忽视。 紧跟而来的许明意在车前行礼:“晚辈见过世子夫人。” “好了好了,快上来。”徐氏语气含笑催促着。 许明意先扶了崔氏上了马车。 崔氏与徐氏相互点头打了招呼,徐氏主动宽慰道:“别担心,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 崔氏笑着点头。 她不担心,她甚至想问未来亲家母会不会打马吊,不会她也可以教的,待出了城安顿下来之后一来可以解闷,二来嘛,也能更一步促进两家的了解交流。 但崔氏一时并没能找得到机会开口问—— 因为自己闺女上了马车后,亲家母的眼神便离不开了。 便是同她说话寒暄间,眼神却总也忍不住要往她身侧飘一飘:“……这马车简陋颠簸,委屈世子夫人了。” “这是哪里的话。”崔氏笑了笑,语气客气又不失亲切:“能顺利出城才是最要紧的,真要论委屈,也是委屈了您才是。” 这位定南王世子妃出身名门,真论起金贵,自然不是她这个在后娘的磋磨下顽强长大的人能比的。 “一把年纪了,哪里有那么娇气……真谈委屈,那是真委屈咱们昭昭了。”徐氏拉过女孩子的手,轻轻拍了拍。 许明意笑着摇头:“伯母言重了,有一车遮蔽藏身,何谈委屈二字。” 她甚至不太明白这个话题是怎么发展下来的…… 一辆马车而已…… 车里加上阿珠,统共五个人,竟已经委屈三个了,她是不是要接过这个话题,雨露均沾地说一句委屈吴恙了呢? 见自家母亲拉着未来媳妇的手,吴恙莫名觉得颇为归属感,但又恐母亲太热情会叫许明意不自在,遂提醒道:“母亲,虽说是在车中,但咱们还是噤声为好。” 不然他总觉得这根本不是在逃命,而是夫人小姐们相携出城游玩—— 徐氏轻轻点头,给儿子一个“母亲明白”的眼神,便也未多言了。 但拉着未来儿媳的手,却是一直没舍得松开。 …… 同一刻,随着缉事卫与羽林军赶到,太庙中的局势已大致稳住。 见势不妙,显然已无胜算,刺客攻势减弱,死得死,逃得逃。 庆明帝本就身体不适,经此一番慌乱受惊,此时刚在众臣的陪同下在前侧殿暂时坐下歇息,便听礼部尚书开口道:“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及长公主殿下先前去了斋殿歇息,倒不知那里是否受了刺客之事波及,会不会有危险……” 闻得此言,本按着太阳穴的庆明帝脸色一变,看向李吉:“方才可有派人前去斋殿接应,以保证母后和皇后她们的安危?” 李吉:“……” 好家伙,搁这儿明知故问呢? 派没派人去,皇上心里就没点数? 正文 579 掳走 “回陛下……事发突然,奴方才也是慌了神,一时未曾想到太后娘娘等人尚在斋殿内……”李吉语气愧责。 若说完全没想到,那是不可能的。 可方才那种情形下,难道他要开口调拨皇上身边的侍卫前去斋殿吗?——皇上出于颜面,必会答应,却怕是回头就能要他狗命! 哦,也不一定…… 若真分了人过去,皇上自个儿的命保不保得住还是两说…… “糊涂!”庆明帝闻言震怒:“……若母后和皇后还有敬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朕要如何向自己的良心交待!” “是,都怪奴一时疏忽……” 李吉连忙跪下请罪,却在心底疲惫地叹了口气。 皇上还真是执着,到现下还不忘追求仁孝之名。 良心不良心的,这玩意儿皇上究竟有是没有,现如今但凡是个没瞎的谁又能瞧不出来呢。 瞧吧,从各位大人此时并不热烈的反响上便看得出来了—— 皇上累不累他不知道,但此等戏他当真是演累了。 “韩岩!”庆明帝面色焦急,吩咐道:“速速带人去斋殿!务必要将人平安无事地带过来!” 平安无事…… 韩岩掂量了一下这四个字的分量。 总觉得这并不取决于他,而是该取决于天意。 “是。”韩岩应下退了出去。 然而刚退出殿门,转过身去,便见一行人急匆匆地正快步走来。 为首的少女着华服,手中提着沾了血的衣裙,发髻微散乱,狼狈而未损矜贵清冷的面孔上此时写满了焦急。 其身侧是两名宫娥和一名内监,后面则跟着敬容长公主——这位长公主殿下,边在宫娥的搀扶下快步跟着,边抹着眼泪。 “长公主殿下,郡主。” 韩岩侧身让至一旁行礼。 “陛下呢!陛下可在里面!”玉风郡主边踏上石阶边急声问。 “陛下就在殿内——”韩岩正要问及太后与皇后时,只见母女二人脚下未有片刻停留,已是直接奔进了殿中。 “陛下!” 玉风郡主未经通传便进了内殿,宫人们也无人敢拦。 “玉风,敬容——”见得母女二人,庆明帝面色微缓:“你们没事就好,这些刺客来势汹汹,好在你们去了斋殿,倒避过一场凶险。” “……?”玉风郡主听得有些迷惑。 她和谢定宁这幅模样,究竟哪里看起来像是避过了这场凶险? 为了掩饰自己大难临头只顾自身的自私本性,睁眼说瞎话张口就来? “对了,母后和皇后可有受惊没有?此时人在何处?” “玉风来此正是要告知陛下,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被那些刺客掳去了!” 庆明帝脸色大变。 众大臣更是大惊失色。 这…… 怎会有此等事! “此事可属实?!”庆明帝脑中一阵嗡嗡作响,紧紧盯着玉风郡主。 太后和皇后怎会被掳走! “玉风岂敢拿此等事来胡言编造!”玉风郡主双眸泛红,已是落下泪来:“那些人举着刀闯进斋殿,入得殿中便对着宫人们砍杀起来,惊慌中我带着母亲和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走散了……只听那些人说,要拿我们去换夏廷贞的命,多抓一个便多个筹码!” 什么?! 夏廷贞……?! “夏廷贞……”大臣们惊诧不已:“今日这些刺客……竟是他的安排?!” “这是眼看罪名已定死罪难逃……便要企图弑君造反不成!” “你说……他们提到了夏廷贞?”庆明帝的面色已倏然间寒到了极致,他的视线依旧定在玉风郡主脸上,仿佛仍在权衡此话真假。 在这道目光的注视下,玉风郡主手心里已沁出冷汗,却仍旧毫无犹豫地点头:“玉风绝不可能听错!” “就是谢姣姣说得那样!我也听见了的!”敬容长公主因抹眼泪而一张脸脏兮兮地,几步跑上前来,扑到皇帝身前,抓着他的衣袍道:“大哥,你快快叫人救夫人回来!” 说着嘴巴又瘪了下来,眼泪成串地掉,哭着道:“我不想夫人出事!我要夫人回来!” 这模样摆明了就是个孩童做派,可却叫玉风郡主微微一怔。 这些刺客究竟是什么来历,‘掳走’太后和皇后又究竟是何缘故,她再清楚不过。 为免今日太庙行动时误伤了她,为了更好地配合,昭昭早几日便将计划说给了她听—— 但这个计划只她一个人知道,她不曾告知任何人,包括谢定宁在内。 方才那句“要拿我们去换夏廷贞的命”,那些刺客们的确是说了的,是刻意说给那些宫人们听的—— 而她因担心谢定宁这只皮猴子会在关键时刻蹦出来,再影响了昭昭他们的计划,故而刚入斋殿就以困倦为由带着人去了内室歇息,刺客们杀到斋殿时,她叫施施在内室看紧了谢定宁,谢定宁从始至终都不曾出来过,何谈“也听见了的”? 是随口附和她吗? 还是说……察觉到了她的用意,察觉到了皇帝的将信将疑,想要帮她? 但一个小傻子,哪能有这般心思? 这古怪的异样感在心头一闪而过,玉风郡主的注意力很快放回到了皇帝身上。 面对长公主的哭求,庆明帝因震怒而一时并未做出理会。 夏廷贞…… 他本就觉得这场刺杀透着蹊跷,这些刺客若无内应,怎么可能这般轻易闯入太庙! 还有荣氏那贱人,竟胆敢毒害他……莫非亦是夏廷贞在背后指使吗?! 若是如此,那他的老师……还真是个手段通天的人物! 先是乔必应之事,今日又掳走太后和皇后这两颗最重要的棋子……招招精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生事,所挑皆是他的要害! “陛下。” 这时,纪修自殿外走了进来。 “如何!可寻到璋儿了!”庆明帝立即问。 “回陛下,臣带人将四处都仔细搜找过,并未能找到小皇子。”说到此处,纪修语气微顿:“但……有一名被吓疯了的宫娥称,她看到一名黑衣刺客抓走了小皇子。” “你说什么!” 庆明帝猛地自椅中起身。 那些刺客……竟然还掳走了他的璋儿! “若果真是夏廷贞所为……他这么做,显然是要以太后皇后及小皇子做筹码来威胁陛下,威胁朝廷!”有老臣愤慨激动:“臣早就同陛下说过了,此人野心甚重,根本留不得!” 这就差指着皇帝的鼻子骂一句养虎为患了。 纪修听得此事竟与夏廷贞有关,立即道:“皇上,眼下当务之急,除了寻回太后和小皇子之外,还需使人前往大理寺,以免再生变故!” 夏廷贞如今就被关押在大理寺内,他绝不能叫对方有死灰复燃的机会! 庆明帝的唇铁青着,定声道:“纪卿,朕命你速速前去追捕刺客下落,传令城中各处,务必要将小皇子及太后皇后三人平安救回!大理寺附近一带命人严加排查看守,并将夏廷贞移送至北镇抚司,期间若有可疑者出现,格杀勿论!” “是,臣遵旨!” 纪修无片刻耽搁,领命而去。 大臣们你一言我一句商讨推测着,个个皆焦灼不已。 祭个孟秋不当紧,皇上险些丢了命不说,到头来竟还将太后皇后和小皇子给祭没了,试问这谁顶得住? 经今日之后,传扬出去,大庆朝廷的颜面便算是彻底丢尽了! 个人颜面不当紧,朝廷的颜面何其紧要?如今局势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此等消息一旦传开,朝廷威望全无,便更难压制乱象了! 再有燕王和吴家…… 若二者借太后与皇后被掳走之事趁机发作,那才是真的大麻烦临头了! 听着耳边众声,庆明帝心口处一阵剧烈绞痛,再难支撑般跌坐回椅中,竟是蓦地吐出了一大口猩红的血。 “陛下!” “大哥!大哥!” “这……皇上这是怎么了!” “太医呢!快!” 大臣们既慌乱又无奈——就说是个不中用的吧,越是这个时候越是添乱!做皇帝的,这个时候他得支棱起来主持大局啊! 随着皇帝吐血,局面愈发混乱了。 很快,一名侍卫领着不知从哪里找回的郑太医走了进来替皇帝诊看。 郑太医搭脉的手此时都是抖的。 甭说要他给皇上诊看了,他这会子又何尝不需要有人帮着诊一诊,开两幅压惊药? 但皇上这脉象…… 郑太医冒出了一身冷汗。 隐约记得十来日前他才给皇上诊看过,怎区区十日间,竟是又往下走了这么些? 而他每每都在叮嘱皇上需平心静气,平心静气…… 若再这么折腾下去……大庆江山没完,皇上怕是就要先一步完了! …… 长庆街,街尾处,一行缉事卫并两辆马车极快地驶过。 看清那马车上的标记后,守在暗处的小五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此处。 看样子公子已和许姑娘会合,要去接应许将军他们了—— 时辰刚刚好,可以按原计划动手了。 纪修将追捕刺客之事交待下去之后,亲自带人赶往了大理寺。 什么刺客,什么小皇子,他根本不关心,他如今只看重一件事,那便是夏廷贞必须得死,休想再有翻身的可能! 然而尚未能近得大理寺,遥遥便听得前方喧嚣嘈杂不止,不少百姓皆往正南方围去,而那正是大理寺的方向。 纪修心中顿生不妙预感,当即拍马带人愈快赶去。 “大人,是大理寺走水了!” 见得那阵浓烟,纪修脸色一紧。 太庙中才经历一场刺杀,这把火便又烧到了大理寺,用脚想一想也可知必不会是巧合! “纪尚书……” 大理寺卿被护着走了出来,边走边以袖掩在面前咳嗽着,见得翻身下马的纪修,连忙上前行礼。 “夏廷贞可还在牢中?!”纪修立时问道。 “夏廷贞……”大理寺卿下意识地道:“自是在的。” 不过这位尚书大人这般匆忙焦急是为何?且他这里刚走水,对方刚巧便到了—— 莫不是…… 大理寺卿脸色突变。 莫不是有人欲趁乱劫狱不成! 这个念头刚在脑中成形,仿佛是为了帮他印证一般,身后院中很快跑出来了一名差役:“大人,不好了!有一群持刀黑衣人突然自后院闯入,尚不知具体有何图谋!” 坏了! 纪修蓦地拔出腰间长刀:“一半人随我来,另一半将此处围起来,决不可叫人逃脱!” 他今日便是拼死,也要留下夏廷贞的命! 至于同许家姑娘之间的交易,他已将当年真相拟成书信交给了可信的心腹,纵他今日出事,事后那书信也会交到婉儿手中,婉儿一贯聪慧,知道该怎么做! …… 大理寺这边的变故很快传到了庆明帝耳中。 刚吐过一场血,稍稍缓过来些许的皇帝闻言闭了闭眼睛,浑身都在发颤。 下毒—— 刺杀…… 掳走太后,皇后,璋儿! 现下又是劫狱! 好一番连环计! 他甚至不敢相信这些竟是单凭他的好老师一人之力便能办到的! 人在牢中,却仍可操控大局不提,单说一点,这些年他待夏廷贞并非全无防备,对方的爪牙是何时滋生到了这般全然不可控的地步? 不对…… 不对! 这些皆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实真相却未必就是这么简单! 不知想到了什么,庆明帝一片混沌的脑中仿佛突然砸出一声巨响,震得他猛地张开眼睛,问:“镇国公何在!” 大臣们闻言下意识地看向身边四周。 并不见镇国公。 但此时不在此处的官员并不止镇国公一个,不少官员都在逃往前殿的路上惊散开了。 “先前国公在中殿御敌时受了伤,或是一时还未能寻过来。”有大臣推测着道。 “当时见国公似乎伤得不轻……” 众人议论起来,有人便提议叫内监去寻人。 不多时,有一名内监被韩岩带回,因受惊过度而匍匐在地上,身形微颤地道:“……奴当时见国公追着那些刺客去了!” 追刺客去了? 官员们颇为意外。 好家伙,伤成那样,却还要去追刺客? 这股子劲头,只能叫人说一句,镇国公不愧是镇国公。 礼部尚书则猜测道:“国公有伤在身,按说定不会无端跟上去,说不定是见到了那些刺客劫持了太后皇后娘娘或是小皇子,情急之下这才追了上去——” 几名大臣闻言附和点头。 抛开君臣纠葛不提,国公人品厚重重大局乃是有目共睹,这个解释的确贴合对方的行事作风。 庆明帝的眼神却一点点沉了下来。 当真是如此么…… 他的目光一寸寸扫过殿中诸人。 若他没看错的话,除了镇国公之外,其子许缙亦不见踪影! 不,还不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笔趣阁手机版网址: 正文 580 最重要的一步 , 再三确认了不曾看到定南王世子吴景明的身影,庆明帝试图紧攥的手指再次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定南王世子为何也不在?! 定南王世子…… 皇后…… 太后…… 想到一种可能,庆明帝仿佛能察觉到自心底最深处涌现出寒意,四肢百骸皆被浸在了深不见底的寒潭中,那冰冷的潭水一点点没过他的头顶,灌入四肢百骸,冷得他浑身血液都凝固住。 若果真如此,便不仅仅是人不见了,不仅仅是他手中最紧要的人质悉数逃脱,而是意味着……许家,燕王府,吴家……这是要一同公然造反了! 许家与燕王府公然勾结,他尚且无太多意外…… 可吴家怎么也会?! 是,吴家偏向燕王,是他心中从未曾拔出的巨刺,可他防得乃是吴家表面中立、实则暗中相助燕王…… 但现下此事…… 皇后和吴景明若当真逃脱,那吴家便等同是将造反之心摆在了明面上,又哪里还仅止于暗中相助! 按说这并非是吴家能做得出来的事情,也非是吴竣一贯的行事作风…… 局势尚未明朗,便公然助燕王造反,等同自认乱臣贼子之名,堂堂宁阳吴氏难道连世家颜面都不顾了吗! 世家虚伪清高,愿意叫人看的,皆是所谓光鲜体面世家风骨,用以维持在世人心中的威望与高高在上,如此怎会舍下脸面将送入宫中为后的嫡女掳出,怎会让受恩赏入京为官的世子以此等使人耻笑的方式逃出京?! 是了…… 出京! 眼下变故频出,未必不是借夏廷贞之名来混淆他的视线! 这一切若当真是许吴两家的安排,张罗出这样一出大戏,为的定就是逃出京城! “韩岩!”庆明帝蓦地抬眼,煞白的脸色里透出阴冷的铁青,每一根青筋血管都几乎要清晰可见。 “臣在。”韩岩上前一步。 “传朕口谕,立即封锁各处城门出口!务必使人严加防守,绝不可放走一人!若有丝毫差池,尔等便皆提头来见朕!” 韩岩心中一凛:“是!” “除了那些刺客之外,另需尽快将镇国公寻回,国公身负重伤,朕——不愿见他有丝毫闪失!” 皇帝语气森冷,近乎失态,大臣们听到此处,心口处皆是往下重重一坠。 皇上竟是在怀疑今日这一切与镇国公有关?! 镇国公岂会做出此等事! 要谈忠义正直,上至朝廷上下,下到黎明百姓,谁头一个想到的不是这位许将军? 年轻时随先帝打下大庆江山,这些年来又助陛下平定无数隐患,相较于那位摆弄权术,不择手段排除异己者,在皇上身边搬弄是非的夏首辅,镇国公才是大庆真正的脊骨! 夏廷贞倒且倒了,反且反了—— 可镇国公不同! 这等关头镇国公若反,宛若支撑社稷的最后的一座大山倒塌,民心势必分崩离析,甚至于军心士气亦是一记重击! 许家军威名,震慑内外,更遑论是有镇国公亲自坐镇! 不能想,不能想,再想便觉得天都要塌了! 大臣们脸色发白,四下一时反倒寂静了下来。 这寂静像极了一口深渊,漆黑不见底,处于其边缘,给人的只有恐惧。 “大哥,夫人会回来吗?那些人为何要抓夫人?”敬容长公主哽咽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寂静。 玉风郡主默默看了一眼皇帝那宛若死人般的脸色。 无知则无畏,她家谢定宁果然是个头铁的…… 片刻后,庆明帝看向胞妹。 “放心,一定会回来的——” 这语气与其说是安抚胞妹,更像是同自己保证。 “陛下,刺客等人的踪迹自有各处追缉查办,陛下龙体不适,这太庙中并非可久留之处,不如由臣等护送陛下先行回宫,再做余下安排。”有大臣出声提议道。 哎,摊子再烂,也不能不管。 皇帝再不中用,总也不能就这么扔了。 庆明帝抿了抿微颤的唇,点了头。 李吉便抬手去扶。 本是做着规矩去扶的,而此时这般一扶,才惊觉皇帝竟全然使不上什么力气了,身体全部的重量几乎都要压在了他的手臂上。 意识到这一点,李吉心中快跳了几下。 皇上的身体…… 此时,皇帝平静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莫要忘了贵妃尚在中侧殿内——” 今日之事,无论荣氏是遭人胁迫还是另有它因,但究竟是受何人指使,这贱人不会不知! 全部的真相是怎样的,他现下无法下定论,事实也未必就是如他所猜测,但有一点……他绝不能让任何人逃出城去。 一旦让那些人就此出了城,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一切,必须要在京城之内有个了结! …… 就在诸人的注意力皆被大理寺起火,有人欲趁机劫狱之事吸引时,一群浑身是血的人躲进了一条无人的窄巷里。 窄巷往前,出了这片民居,便是魏汤河。 太庙紧邻皇宫,而此处是离开皇宫返回镇国公府的必经之路。 选在此处,一则是出其不意,二则因此时大多禁军官差皆分去了大理寺附近,再者便是这处地段最方便接应,最省时间—— 于此次计划而言,时间便等同性命! 马蹄声与车轮碾动之声响起,很快在巷口处停下。 车内迅速跳下了三个人。 “祖父!” “国公——” 许明意与吴恙快步走进巷中,一眼便见得老人肩上血流不止唇色发白。 “无碍,皮肉伤而已!”镇国公截断了孩子们要出口的话,催促道:“快!莫要耽搁!” 十余名伤势轻重不一的黑衣人当即让开,被他们护在身后的几人便出现在了许明意的视线中。 “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父亲,吴伯父……快上车!” 什么行礼寒暄皆没功夫了。 阿珠快步上前扶过太后,将其与皇后送进了崔氏和徐氏所在的马车内。 “吴世孙!是贫道啊!”最角落里挤出了一位道士,见到少年出现,感动得险些就要哭了:“贫道就知道您没忘了小人!” 吴恙意外地动了一下眉。 国师大人心底一慌,吴世孙这种“这货为何会在此处”的神情是何故? 无妨,无妨,机会是自己创造的! 在抱大腿这种事情上,他从来不是那种被动的人! “贫道明白,这等关头绝不能耽搁世孙和将军的正事!”国师大人未再多说,选了另一辆马车连忙钻进去了。 “……是个意外,不欲节外生枝,便带上了,回头再细说。”镇国公被儿子扶着,看一眼身后之人:“至于这两个,昭昭和阿渊来拿主意便是。” 许明意看过去,点了头:“祖父快进马车歇息,车内备有伤药。” 许吴两位世子一左一右扶着镇国公上了马车。 “今日多谢诸位了——” 吴恙冲那十余名黑衣人抱拳。 众人皆扯下面巾还礼,面巾之下,是一张张寻常的脸,并非是刀枪不入的物件。 这些人大多还年轻,一场血战未见异色,少年这句谢却叫其中几人红了眼。 少年的目光依次落在那些面孔上。 这些皆是他吴家隐藏在京城多年的暗卫,他们多是自幼便被养在暗处,说得残酷些,为的正是这一日。 但纵是如此,他依旧做不到毫无触动,是人皆是血肉之躯,拼杀时有痛意有恐惧。 有些事必须要做,总要有人去牺牲,他能做的只有尽量避免减少伤亡,不叫这些牺牲、这些鲜血变得毫无意义。 祖父说,他所行之事不聪明,聪明者不有如此选择,没有人会那么做—— 没有那样的人,他便去做那个人。 “公子,都办妥了!” 又一道黑影闪身进了巷中,是小七。 各处刻意混淆朝廷视线,助兄弟们脱身的假线索都已布置妥当。 吴恙交待道:“将他们带回茶楼密室养伤,近日无论发生何事、听到任何消息都不得离开茶楼,若有急事,由莫先生与平清馆的九先生来拿主意。” “是,属下谨记!” 按照计划,茶楼里负责采买的骡车很快就会赶到。 另一边,那抱着孩子的嬷嬷正跪在许明意面前哭求着:“……我家小皇子好歹可做人质来用,求姑娘您高抬贵手!” 当时是她误打误撞,撞到了镇国公面前,她心想着,镇国公靠谱啊,有镇国公护着,那些刺客岂能伤得了她? 跟到一半,她突然觉得不对劲了—— 刚才还和那些黑衣人拼杀的镇国公,怎么突然不打了呢? 待反过来杀了那些侍卫后,竟带上她和小皇子就跑了! 她整个人都傻了! 对方显然是要拿小皇子做人质,以防不测,用以应对路上有可能出现的追兵,但追兵没有及时出现,她便一路被带到这儿来了! 先是送上门做人质,现下又是求着当人质,她这命运未免也太过波折了些! “一并带上吧。”许明意交待阿珠。 现下叫她一刀杀了这一老一小,她过不了自己心里这关。 塞进马车里而已,左右不多这一个两个的。 阿珠一时有些迟疑:“姑娘,大人好说,小的怕是会哭闹——” “这还不简单?”许明意看她一眼。 阿珠点头:“婢子明白了。” 这叫人似懂非懂的对话让嬷嬷听得心惊胆战。 而阿珠话音刚落,便揪着她起了身,将她连同小皇子一并塞进了马车里去。 “咱们该走了。”许明意看向吴恙,又看向小七:“在城中一切当心。” “许姑娘尽管放心!”小七扯出一个笑来。 吴恙难得没有觉得不顺耳,也叮嘱了一句:“凡事自保为上,安心等消息。” 小七应下来:“公子和许姑娘也要一路当心!” 吴恙和许明意点了头。 二人未再耽搁,转身走向马车。 “放心,国公的伤由我来照看。”快步间,吴恙不忘安身边女孩子的心。 他上了镇国公那辆马车。 许明意则回了原来的那辆,她前脚踏上马车,口中交待车夫:“快走——” 马车立即驶动。 许明意坐进车内时,只见那名嬷嬷倒着靠在角落里,紧闭双眼显然没了意识。 而车里坐着的另外四人,从崔氏到徐氏,再到皇后和太后,面上均无异色。 “姑娘,这孩子要如何处置?”阿珠僵硬地抱着那惊醒了正哭着的孩子,大人一掌劈昏即可,这么小这么软的一个娃娃,她怕自己手上没个轻重,再给劈没了。 “给我吧。”皇后正要开口时,却听女孩子赶在她前头说了她想说的话。 见许明意接过那孩子,太后徐氏等人皆有些好奇地看了过去。 未来孙(儿)媳妇还会哄孩子呢? 视线中,女孩子一手抱着孩子,一手从腰间摸出了一只细长的小瓷瓶。 瓷瓶的木塞被拔去,女孩子将瓶口对准了孩子的口鼻上方。 孩子的哭声慢慢弱了下来。 再然后,眼睛也闭上了。 许明意将孩子还给了阿珠。 迎着众人的视线,女孩子平静地笑了笑:“这样就安静了。” 算不上什么厉害的迷药,孩子小,轻轻嗅一会儿便能睡一场大觉了。 特殊时候,特殊手段,一声哭声传出去,赔上的便是一群人的性命。她既做主带上这孩子,就有责任应对妥当,否则便是害人害己。 太后也露出笑意:“是个稳妥的好法子……” 她家孙媳妇办事,就是如此地叫人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不过……这应只是应急之用,往后想来并不会用在自家娃娃身上吧?娃娃闹得慌,闻一闻,娃娃不睡觉,再闻一闻? 皇后和徐氏回过神来,也都附和点头。 相较之下,崔氏从头到尾就很平静了,没有期待,没有意外,在她看来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真要说点什么的话,就还挺自豪的——这车里有她家昭昭在,多叫人安心啊。 马车一路朝着城门的方向而去。 出于谨慎,车内无人再开口说话,气氛在这安静中逐渐无声紧绷起来。 没人敢撩开车帘往外看,却时时刻刻都在留意着车外的动静,于心中算着路程。 城门应该就快要到了…… 今日的计划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而这个计划中最要紧的一步便是出城。 所有的准备,所有的牺牲,所有的混淆视线之举……皆是为了能够离开这囚笼般的京城。 许明意的十指一直无意识地在紧攥着——只要这一步走成了,余下便是同朝廷正面相搏,却也再不必束手束脚了! 正文 581 血珠 , 马车穿过定云街。 由此再往南十余里,便是南城门。 而马车行至街尾时,突然却停了下来。 这般关头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叫人心惊,马车停下的一瞬,车内之人无不是心口处猛然一提。 “……是五城兵马司的人挡住了去路。” 着缉事卫衣袍的赶车暗卫隔帘低声说道。 “咚!” 一记震耳锣声响起,旋即便是马蹄声夹杂着肃冷的喊声:“从此刻起肃清街道!无关人等速速回避,一刻钟后,若再有擅自走动者,无论何故,皆以刺客同党处置!” 一时间,四下嘈杂不已,百姓们受惊的议论声,临街的铺子匆匆关门的声响,还有躁乱中孩童的哭喊,乱作了一团。 “快走快走!一不小心这可是要杀头的!” “这又是哪里来的刺客,官府竟是如此大的阵势……” “听说是大理寺那边起了火,有刺客要劫那夏首辅的狱!” “竟有此等事!” “不止……我有个在衙门做事的亲戚,方才说太庙那边似乎也不太平,如今这城中是越发乱了……快走吧,先回家再说!” “走走走……” 换作从前城中出件大事,无论好坏,百姓们都能当作热闹来看,嗑着瓜子当谈资,可当下许明意耳边所听,皆是惊惶不安。 这与天下乱事频出有关,与城中近况有关,更与朝廷和皇帝的作为有关—— 五城兵马司出面肃清街道…… 一旦清街,便等同断绝了“刺客”们趁乱借人群作为遮掩逃脱的可能,但这般阵势,无疑会引起最大程度的民心恐慌。 这定是皇帝的意思——除了见太后皇后不见了,心中慌了之外,更怕是已经怀疑到了他们许吴两家头上! 既然清街已经开始,接下来定然就是封锁城门了! 许明意手下挑起车帘一角往前看去。 街边摊贩正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小摊,人群急匆匆地离去,前方一行五城兵马司的人马横在街中央,聒噪的锣声还在响,为首者扫视着人群,仿佛在判断是否有可疑者。 “闯过去!” 许明意当机立断,对车夫吩咐道。 绝不能在此处拖延! 缉事卫过市,不必顾忌区区五城兵马司! “驾!” 见马车驶动,打头的朱秀等人心领神会,一夹马腹往前疾驰而去。 车马冲过人群,百姓们惊叫着闪躲开。 听得这边的动静,南城兵马司指挥使皱眉看去。 如此关头,何人胆敢如此嚣张过市? 这念头刚起,待看清那行人的衣着时便再没了半点疑惑。 “大人,是缉事卫的人。”有小兵低声提醒道。 他们五城兵马司分管城中各处治安事宜,为此没少与做事霸道不讲规矩的缉事卫产生摩擦,但每每讨不了好的却总是他们兵马司。 谁让人家是直接听皇上号令,无论官职大小皆不归任何一处管辖? “老子没瞎!”指挥使刺了那小兵一句,他听得出小兵语气里的提醒,提醒他让道—— 纵心中百般不满,但看着那一路横冲直撞而来,根本未有放缓车马前行迹象的人马,他还是只得一提手中缰绳:“走!叫他们过去!” 这就是群疯狗,他疯了才会去招惹! 一群人马如风般呼啸而过,带起一阵扬尘。 “……果真就是群狗娘养的玩意儿!”指挥使低声咒骂了几句,带着手下继续往前。 “再快些!” 前往通往南城门的大道笔直开阔,许明意在车内交待着。 必须要赶在城门关闭之前!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 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 众 号 免费领! 否则到时即便仗着缉事卫的特权叫开了城门,但如此一来势必要引人注意,比不得蒙混过关,注意的视线一旦多了,破绽也就多了! 这且还不是最坏的结果—— 若再遇到了缉事卫巡查严防各处出口,与之迎面撞上了,那才是真的插翅难逃了! 暗卫应声,将马车赶得飞快。 十里…… 七里…… 后面那辆马车里的镇国公绷紧了雪白的唇,在心中一点点量算着。 同一刻,韩岩已得到了派去监视镇国公府的手下俱已身亡的消息—— 且偌大的一个镇国公府,竟然说空便空了……连一个可以拿来审讯的下人都未曾寻到! 但此时也无需去审了,摆在眼前的这些已证实了许家今日的意图! 韩岩亲自带领一众缉事卫往南城门的方向追去。 他敢笃定,镇国公等人定会选择由南城门出京。 相较于四面分布的朝廷兵马,许家军几处军营,皆在城外以南百里开外的方向—— 这个时候,不可能再有什么出其不意,时间紧迫,形势危急,镇国公选在此时冒险出城,赌上的是太后皇后和许吴两家嫡系子孙的命……这些人的分量太重,不容有丝毫闪失! 而若选其它出口,稍有不慎,便等同是自投罗网! 所以,一定是南城门的方向! “啪!” 韩岩再甩下一记马鞭,马儿嘶鸣着,飞奔往前。 此番的差事远非寻常可比,今日他若追不回镇国公等人,等着他的便只有死路一条! “我等奉命出城办事,速速放行!” 南城门内,为首的“缉事卫”亮出腰牌,坐于马上睥睨着城门守卫,语气冷硬。 守卫看了看那腰牌,在心里撇了撇嘴。 不过是个百户,竟也这般嚣张…… 但若不嚣张,便也不是缉事卫了。 缉事卫行事狠辣,叫人闻风丧胆,不是一日两日之事,看着面前这些阎罗王,守卫心中也存有着出于本能的畏惧。 但近来城中极不安稳,据说大理寺那边方才还出了刺客劫狱之事,他们这些守城门的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但凡出城入城者皆需严加排查—— 就连方才有位四品官员的家眷出城上香,都还仔细查验了马车。 想着这些,带头的守卫不禁就有些犹豫犯难,面上赔着笑,下意识地看向一行缉事卫后面跟着的那两辆马车。 这一看,却是眼神微变。 后面那辆马车车厢边沿处染着新鲜的血迹,车板下此时正有鲜血渗出…… 或是渗得久了,两滴血珠落在了车轮间。 那血珠滚落尘土间,依旧红得刺眼。 正文 582 出城 , 看着那猩红之色,守卫心惊胆战地试探着开口:“百户大人……不知这马车里……” 为首的这位“百户大人”连一眼也未回头看,只脸色愈冷了几分:“我等奉陛下密旨出城办差,竟还需同你仔细交待?若耽搁了陛下交待的要事,你可担待得起吗!” 守卫听得心头一紧。 陛下密旨…… 而正当此时,那辆马车里忽然传来两道“咚咚”响声,并着人挣扎呜咽的声音。 守卫头皮都麻了,心中却愈发明白了几分。 流了这样多的血,挣扎得这样厉害……其内必然是要被秘密押送出城的要紧人物! 缉事卫所行之事多见不得光,甚至有些官员前日还好好地上朝呢,今日人突然就没了,怎么查都‘查不出’个结果来…… 想着这些,守卫连连道:“是小人多嘴了,还请诸位大人勿怪!快,放诸位大人出城!” 守住出口的四名守卫立即让至两侧。 目送那冷面阎王般的百户大人策马扬鞭带着人马离去,城门守卫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视线又落在那几滴血迹上。 他方才也是怪了,哪里来的胆子竟敢如此多嘴,见两滴血怎么了,这些阎王们手上何时干净过? 马车离开城门的这一刻,许明意几人亦是无声大松了一口气。 镇国公所乘那辆车内,吴恙刚松开捂着自家父亲嘴的那只手。 “父亲,得罪了……”少年替父亲拍了几下背顺着气儿。 吴世子不满地瞪着儿子。 他明白权宜之计,可专拿他下手算怎么回事? 镇国公受伤捂不得,未来的岳丈臭小子不敢捂,但不是还有个国师在吗? 想他堂堂吴家世子,被儿子捂得乱扑腾,还被未来亲家看到了,往后面子要往哪里放? 国师脑子太活反倒误事,临场反应必然不如父亲来得真实——吴恙全当没看到自家父亲哀怨的眼神,同靠在车壁上的老人说道:“国公放心,已顺利出城了。” 镇国公微微点头,虚弱地笑了一声,语气松快下来:“好……” 虽说接下来还有最后一关要闯,但出了这道城门,意义便不同了——结果再坏也好过被关在城中任人鱼肉,死也死得窝窝囊囊! 有着相似想法的还有皇后。 知道计划的那一日,她更多的是担忧,第一念头甚至是拒绝——她不想让吴家和许家为了区区一个她冒险,若父亲当真下定了决心,为了不拖累这件大事,这条命她可以自行了结。 自决定入宫的那一刻起,她便从未想过活着离开。 可现下…… 皇后紧紧攥着衣袖,身上却渐渐轻了。 因为她能察觉到,城门一步步被甩在身后,马车轮滚滚,每滚一圈,她身上属于皇后和那座皇宫的一切,仿佛便又随之被卸下了一点。 太后握住了她一只手,她紧紧地反握住,而后看向面前坐着的女孩子。 女孩子正冲她笑着,笑颜像是春日朝阳下开出的花,灿烂又明亮,且有蓬勃生机。 皇后也露出笑意,眼睛泛起了红,泪光却叫那双眸子变得更亮了。 纵然没有人说话,然马车内的气氛相较于未出城前,却已是变得全然不同了。 出了城并非就真正安全了,但并不妨碍这短暂的放松。 此行最终的地方,是许家军营。 距此处尚有一百余里的许家军营。 但城外不仅只有许家军营,还有驻守城外的京营,城南这处京营大约就在四十里外的定蕴山下,处于许家军与京城之间的位置,或者说,这本就是拿来防备许家军的存在—— 所以,至少要过了这处军营的范围,方能真正脱离朝廷的威胁。 而他们这一行人,若是就这么一直往南,寻常并不会惊动京营中人,而城中的消息总有滞后性,故而他们纵然偶遇出营巡逻的士兵,若对方人数不多,也不足为惧。 怕就怕身后会有追兵传信,调动营中兵力截断他们的去路…… 所以,看似防得是前方,实则是身后。 而现下还是那四个字——越快越好。 出城十里,是一座密林。 林中有早就等候在此的两名随从,并足够的马匹。 二人是吴家城外庄子上的。 许明意带着阿珠跳下马车。 关注vx公 众号 看书还可领现金! 相较于骑马,马车终归太慢,尤其是车内载着太多人。 出城后能骑马的便换马,这是早就定下的计划。 “阿姐照料太后娘娘,世子夫人看着这孩子,我随昭昭骑马!”车内,定南王世子夫人徐氏交待罢,跟着下了马车。 许明意有些意外,刚要开口劝说中,却见徐氏已经跃上马背,动作轻巧利落。 “咱们走!”徐氏抓着缰绳,冲女孩子含笑道。 想她年轻时也是个喜欢扮作小郎君出门的人,马上功夫岂能差了? “夫人久不骑马可要当心……”吴景明驱马靠近自己夫人,想劝人下来,却又不敢。 就这么不敢不敢的,却还是挨了一记瞪。 嫁给这男人之后,她就是处处太“当心”了! “那世子今日不妨就同我比比?” 徐氏策马,跑在了前头。 吴世子赶紧追去。 吴恙带着国师也下了马车,车里只留着许缙照料受伤的镇国公。 一行人没有耽搁,上马继续赶路。 …… “传陛下口谕,封锁各处城门!” 韩岩在城门内勒马,高声道。 众守卫一听此言,心头微震,连忙应下。 与此同时,其中一名守卫被带到了韩岩跟前回话。 “今日可有可疑之人出城!” 守卫想也不想便摇了头:“回大人,今日但凡出城者,皆经过仔细查验,并无可疑者!” 韩岩又问:“定南王府吴家,镇国公府许家——今日是否有人或与之有牵连者出城?” 整座镇国公府都空了,镇国公在京中一张脸近乎无人不识,没有那么容易蒙混过关,若公然以原本身份拿追缉刺客为借口出京,怕也无人敢拦! 然而守卫仔细想了想,却是再次摇头。 韩岩皱了皱眉。 难道说不是南城门,他竟猜错了不成! 还是说,人此时还藏身在城中?! 正是此时,身后传来下属的声音:“大人,此处有血迹!” 正文 583 保命符 韩岩转头看去,果见下属所指之处留有血迹在。 再回过头时,语气里透出冷意来:“你方才说没有可疑之人出城?!那这血迹又是何人何物留下的!” “这血迹小人清楚!”守卫忙道:“在指挥使大人之前,的确有一行人出城,但并非是什么外人,那为首者正是大人手下的一位百户大人!” 说着,看看四下,声音压低了些:“那位百户大人奉密旨出城办差,押送着两辆马车,这血迹……便是其中一辆车中所渗,小人看得清清楚楚!” 韩岩闻言脸色几变。 他怎不知手下之人接了什么密旨需押送什么人出城? “你可认得那位所谓百户!” 可认得? 守卫听得一愣:“小人倒是眼拙不识……” 缉事卫百户官职低微,不止一人,且职位时有更换,他一个城门守卫罢了,怎能认得全? “但小人认得那腰牌!” 还有那身穿上仿佛就有无限权力的青袍。 听得腰牌二字,韩岩攥着缰绳的手已鼓起青筋。 腰牌定是从他派去镇国公府的那些下属们身上得来的! “马车中所押送皆何人?可看清没有!” 这视线杀气腾腾,守卫后背发冷,语气也不由弱了:“小人未敢上前查验,唯恐耽搁了诸位大人的差事,赶忙就……” 话音未落,一记马鞭迎面甩来,重重落在了他身上。 “废物!” 韩岩咬牙切齿地问:“他们走了多久!” “回……回大人……尚不到两刻钟!”守卫被这一鞭甩得倒在地上,颤声答道。 “追!” 韩岩猛地驱马,带领近百名缉事卫冲出了城门。 不足两刻钟…… 对方有马车,且有老弱妇孺与受伤之人,定不可能弃车,故而定还能追得上! “冯十三!” “属下在!” 韩岩边策马边高声吩咐下属:“带三人抄近道,前往定蕴山军营报信,镇国公谋逆造反,叛逃出京,让他们即刻调兵分两路,分别守住宛县官道与靖水河!不惜代价务必要将人截下!若有闪失,少不得要与我缉事卫同担责罚!” 宛县与靖水河,一前一后,乃是由此前往许家军营的必经之路—— 这两道防线,必须要守住一个! 马蹄声滚滚荡起扬尘,漂浮涌动于秋风中,其势仿佛要遮天蔽日。 晴色已悄然被抹去,团团黑云压下,催着马上之人不敢有片刻松缓。 车马急声中,许明意看向前侧方起伏的山峦。 定蕴山就要到了,只需过了这片群山,离许家军营便只剩下了一多半的路程……! 而此时,阴沉沉的上方,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鸣叫声。 是天目的声音! 许明意眼神忽变。 天目今日塞也塞不进马车里,反倒只跟在他们身后,倒像是给自己揽了个断后的差事,而此时发出这般叫声显然是在示警! 很快,那鸣叫又接连响起两声。 猛禽的叫声在空旷地郊外格外醒耳,单是听着便无端叫人心惊。 并肩前行的吴恙与许明意交换了一记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笃定之色——身后必是有追兵! 再待片刻,果然有浑浑马蹄声传入耳中。 无需谁去发号施令,在前开路的朱秀等人立即便放缓速度,让两辆马车行在前头。 随着马蹄声渐近,车内的太后等人也察觉到了危险在靠近。 定南王世子同徐氏未有跟着断后,而是跟在马车两侧前行,没有对敌的本领,逞强便是添乱。 “咻!”阴沉的天地间,一支利箭破风飞来。 朱秀拔出背后大刀去挡。 躲得了这一箭,紧随其后的却是密密箭雨! 很快有几人中箭摔下马背。 没有一字废话,没有瞬息犹豫,来人的目的再明确不过——只要能将人拦下,生死不论! “昭昭,快去前面!”吴恙躲过一记箭头带有倒钩的利箭,向马上的许明意催促道。 “不去!” 女孩子手中长剑削去迎面来的长箭,语气斩钉截铁。 她若无力抗敌,无需提醒也自会乖乖躲远些,省得拖后腿,但既有余力,杀一个算一个! 此时跑是跑不了的,他们当中可对敌者不过三十余人,而遥观对方足有百人余……人数上没有胜算,却也绝无退缩的道理! 幼时她常听祖父说起战场之事,祖父说过,人数固然是绝对优势,但若非十万数万差距,游军相接时,拼得便是一股杀气,端看谁更想活了! 一味被动不可取,女孩子收剑挽弓,两支箭出无虚发,两名冲在最前面的缉事卫自马上跌落。 韩岩眯了眯眼睛,臂弩移动,对准了那檀袍少女的方向。 三支短箭连发,还未至眼前,仿佛已经沾了血腥气。 “当心!”吴恙猛地调转马头。 许明意已有察觉,手中一提缰绳,往一侧躲去,在此间隙,又有冷箭袭来,刺中马腿。 马匹受惊挣扎,许明意当即松开缰绳,一只大手及时递到她面前,她用力握着,借力一跃,被少年稳稳提到了他身前的马背上。 二人同乘一匹,身后又有箭来,吴恙猛地俯身,将她护在身下。 许明意清楚地听到有箭声自头顶上方险险擦过。 这时,吴恙自马背一侧绑着的箭筒中抽出两支长箭。 许明意立即将手中的弓递去,并接过他另只手握着的缰绳。 这张弓是他送与她的那张,请了名工巧匠打造,她若用满力,百步余外可穿榆木四指深余。 少年坐在马上,侧转过身,挽弓时绷紧的手臂在衣袍下显出修长紧实的线条—— “咻咻——” 双箭齐发。 长箭直冲目标而去,箭雨未能挡。 韩岩闪躲不及,腹部中了一箭。 朱秀等人持箭趁机反攻,混乱中韩岩坠落马下。 “大人!” 指挥使倒下,叫众人有着一瞬的惊乱。 “吴世孙,快快躲开!” 本躲在最前面的国师不知何时过来了吴恙身边,他一手抓着缰绳,稍显吃力地将马勒住,另一只手则用力抛向那群缉事卫的方向。 “砰砰!” 爆声响起,包裹在外的石灰粉被炸开,空气中一时浓烟四起,遮蔽了视线。 “快走!”国师大喊着,急急调转方向。 毕竟是随时要跑路的人,身上备些防身之物也是正常,虽是不能伤敌,但拖延些时间还是好用的。 此时绝非恋战之际,众人当即驱马。 前方需经一段山林,出了这段山路,便等同离开了定蕴山的范围。 “大人……” 一片咳声中,有缉事卫连忙下马,上前查看韩岩的伤势。 韩岩满脸冷汗,面色泛白,眼睛为石灰粉所伤,却仍咬牙坚持道:“快去追……绝不能让他们逃了!快!” 而其话音刚落,便听得隐隐有号角声传入耳中。 这号声浑厚,穿过山林飘荡着。 韩岩神色一振:“是军营召集士兵御敌的号声……!冯十三已将信送到了!快,务必要拖住他们!” 宛县已过,前方再有不足二十里便是靖水河,一定要赶在军营派兵赶来之前拖住镇国公一行人! 只要拖住了,待大军一到,对方便插翅难逃! 受这号角声鼓舞,众缉事卫齐声应下,留两人于原地照看韩岩左右,其余人等皆立时往山林中追去! 这久久不绝的号角声,亦叫许明意等人心神俱震。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韩岩定是在出城之时便已经吩咐了心腹往军营报信,此时军营中定已出兵,准备要截断他们的去路! 好在前方不远处便是靖水河,她幼时常随祖父前往军营,对靖水河存在的意义再清楚不过,只要过了河,便可以反过来阻断追兵…… 但此时身后又有马蹄声起,这些缉事卫显然意在要拖延他们前行—— “方才那霹雳弹还有没有了!”许明意转头向国师问道。 国师忙不迭点头:“有有!还有些!” 说着就往道袍中掏去。 许明意已伸出手去:“给我!” 吴恙将马慢下些许,国师连忙递过去。 “再慢些。”许明意边从腰间摸索出一只荷包,边对吴恙说道。 又转头看向国师:“快走!” 国师赶忙点头,他明白,动作慢的先跑! “朱叔,你们也去前面!”许明意催促一直断后的朱秀等人。 “是!”朱秀未有多问,当即催马极快越过吴恙。 许明意侧过身去,靠在吴恙肩膀一侧,待隐约见得林中现出那群缉事卫的身影时,立即将手中的东西用力丢了出去。 爆声再次响起。 空气中很快白雾弥漫,一行人马慢下速度,有了方才的经验,多是抬手遮挡在眼前免受石灰粉灼目。 “继续追!” 区区江湖小伎俩罢了,一些破火药和石灰粉又能拖延几时! 念头刚起,最前面的几人却突然摔了下马。 相继,又有人随之落下马来。 “这雾中有毒……快快闭息!”有人反应过来,立即高声道。 然已经晚了。 毒粉随着爆声早已弥漫开来,偏生这处山林隐蔽,久经难散。 便是及时屏息者,纵未有立即昏厥,却也已经无力再追。 且于人有害的毒物,马匹也不可能全然不受影响。 甩掉了身后追兵,许明意靠在吴恙身前微微舒了一口气。 虽说下毒之举总归落了下乘,但于她而言,从来保命才是最紧要的。 “抓紧了。” 少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许明意牢牢抱住他一只手臂。 出了山林,车马的速度愈发快了。 而就在众人满怀希望、只觉得生机便在眼前时,却再次听到了马蹄声响。 这次是从前方传来的! 一路可谓惊心动魄,而这马蹄声落在耳中无疑如催命符咒。 前方来人……多半是京营士兵! 但怎会如此之快?! 而当下已出密林,前方一条直道直通靖水河,根本无路可避! 纵然对方只是先派遣了一小队人马,但前军既到,后面紧随而来的定是他们无法抗衡的大军…… 众人不约而同地慢了下来。 若是敌军,再往前便是自投罗网,急着送死。 朱秀抹了把脸上的血,再次拔出了背后大刀。 阿珠也悄然握紧了长刀,紧紧守在许明意身侧。 “别怕。”吴恙笃定的声音响起:“不是敌军!” “……”许明意点了点头,绷紧的身形一点点放松下来,满是汗水、几缕散落发丝凌乱的脸上露出一丝劫后余生般的笑意。 这个方向,不会是敌军! 是一路太过紧张,犹如惊弓之鸟了,才一听马蹄声便觉得是拦路之人。 冷静下来想想,纵是京营中的人来得这么快,却也不可能是从正前方而来! 随着双方的靠近,来人很快显露出了真面目。 看着出现在视线中的人马,朱秀头一次觉得秦五那张蠢驴脸来得如此顺眼亲切! “夫人快看,是许家军!” 吴世子面色大松,转头对身侧马上的徐氏道:“是许家军前来接应了!” 徐氏露出笑意点头,眼睛有些发红。 “将军!” “姑娘!” “昭昭,老爷子呢!” 两拨人马相接,许明意竟于带头之人里看到了自家二叔。 她指了指马车:“都在车内,过了桥再细说!” 都在车内。 都在就好。 许昀一瞬间放下心来,随秦五等人调过马头,往靖水河的方向折返回去。 河岸之上搭着索桥,可容一辆马车通行。 先是十人上桥,护着马车先行。 镇国公坐在车内,桥身晃晃荡荡,马车也如漂浮在半空中,这道桥他过了许多次,但无一次是此时这般心情。 这条汛期时有洪灾泛滥的靖水河,将京城以南一分为二,左侧自古以来便修有官道,与江南互通,多年之下渐渐累积出了富庶之气。 相较之下,因地势缘故,右侧便相对滞后许多,多是祖上便以种田打猎为生的农户猎户。 当初先皇入京,始建军营,他自愿领许家军退去靖水河侧。 便是再亲近的手足同胞,面对帝王这个身份,也要存有一份分寸在。 这条靖水河,便是他的分寸。 那时他并未想到,他这所谓分寸之举,有朝一日竟也会成为一道保命符—— 人马渡河之后,秦五立即下令。 “砍!” 正文 584 无需妥协 , 三名身形高大的士兵抡起来时便备下的斧子,重重向那连接索桥与岸边石柱的铁链砍去。 “哐!” “哐!” 斧子与铁链相击声声震耳,铁屑迸溅激出点点火星。 又一斧落下,其中一条铁链断裂开来。 此时对岸忽然传来滚滚马蹄声。 “是许家军!” “追!过桥!” “杨副将,他们在砍桥!” 冲在前面的副将杨永脸色顿变,临近桥边猛地勒马,急声下令:“放箭!” “还放你娘的箭!丢人现眼的玩意儿!”秦五隔着靖水河高声骂着,语气神态却极为畅快。 他家将军的马车已经先走了,这群瘪三还搁这儿瞎蹦跶呢! 再一斧狠狠砸下去,最后一根铁链也再难承受这一击,同石柱彻底分离。 长长的索桥失去了一端牵制,如一条巨蛇般坠入靖水河中。 秦五弯身夺过其中一名士兵手中的斧子,猛地使力朝对岸那群仍在出箭的士兵们掷去。 他是出了名的怪力,这一斧头离了手,卷着潮冷河风呼啸而去,宛若一头要命的猛兽朝人扑咬而来。 杨永瞳孔一缩,连忙驱马躲避,出箭的士兵们亦是停了攻势乱作一团。 这时,对岸再次传来秦五响亮的声音:“姓杨的,爷爷们今日没工夫修理你,待改日得空再来取你狗命!哈哈哈哈!” “驾!” 秦五拍马,带着下属离开了河岸,连背影都透着快意。 看着那行人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对岸的杨木林中,就如挣脱了束缚的猛兽归林,杨永咬紧了牙关,心底的恐惧不受控制地扩散开。 镇国公竟是真的就这么反了! “杨副将,接下来咱们要如何应对?” 杨永听得头都要炸了。 他怎么知道要如何应对! “速速带人去宫中禀明此事!” 那开口的士兵听得一愣:“……是属下去吗?” “废话!”杨永调过马头,沉声道:“回营!” 那士兵站在原处欲哭无泪。 未能拦住镇国公,差事办砸了,这个时候去宫里,与其说是送信,他更愿将其称之为送命。 看向湍急的河水,士兵一瞬间生出了怀疑人生的念头——他方才究竟为什么非要凑上去多嘴问那一句? …… 大理寺中,火势已被扑灭,劫狱的刺客眼见无法得手,悉数溃败而去。 局面刚一得到控制,大理寺卿便带人赶往起火的卷宗楼,处理后续事宜。 将追缉刺客的差事交待了下去之后,纪修带着两名心腹去了地牢。 这些刺客能不能追得回来,他根本不在乎,也未打算亲自去追——帮杀子仇人全力御敌,排忧解难,他倒还没疯到这地步。 反正他能力平平,蠢货一个,办得好差是运气,办不好也属正常。 如今他所在意的,只报仇这一件事而已! 今日之事蹊跷诸多,他要亲眼看到夏廷贞这只老狐狸还在牢中才能放心。 外面的天色阴沉着,牢中则愈发昏暗许多。 随着大门被打开,风跟着钻进来,怂恿着石壁上悬着的几盏风灯不安地鼓动起来。 狱卒在前带路,一直往里走,最终在最里面的那间单独的牢房前停下脚步,取出钥匙打开了牢门。 “本官有些话要单独问一问夏首辅——” 纪修开口,言及夏首辅三字时,语气中是说不出的讽刺。 狱卒识趣地应下,退得远远地。 两名心腹守在牢房外,纪修抬脚走了进去。 牢房不大,一只破旧木桌,一条条凳,靠墙砌了张窄床,其上倒尚有发了霉的薄被一张。 且那床看起来硬邦邦的薄被,竟被折叠得十分整齐。 纪修看在眼中,自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夏首辅倒是神定气闲,想来应是运筹帷幄,断定了自己不会丧命于此——” 穿着囚服手脚锁着铁链的人坐在床沿边,微微抬起眼睛看向纪修。 那双眼睛依旧透着冷肃之气,同往日并无区分。 这眼神如同一根巨刺扎在纪修心头,叫他愤怒又不安,正如他方才所言,对方处处神定气闲,尚不知铺下了什么后路,是否还有什么诡计未使出……而他,绝不能容忍对方再活着离开此处! “太庙中刺杀圣驾,另安排人手劫狱,这招声东击西使得似乎不怎么高明,倒不似夏首辅一贯的算无遗策。” 纪修用讽刺对方行动失败来压制着不安:“主子要烹狗,狗反过来要咬死主子,这出戏倒也精彩,只可惜啊,这一口没能咬在要害处,再想扑上去怕是不能了。” 夏廷贞眼神微动。 刺杀圣驾…… 劫狱? 纪修上来便将这两桩事指向他,莫非是荣氏失手败露了? 可所谓劫狱之事,显然是有人在打着他的旗号作乱…… 包括方才他从那些狱卒口中隐隐听到太庙中出了刺杀之事…… 这一件件,恐怕才是有心之人真正的“声东击西”! 夏廷贞心思几转,猜测频出,出于印证与试探,他冷冷地开口:“于这京师内公然劫狱,夏某尚且做不出如此蠢事。倒是纪大人,不知从何处得来了几句不知真假的揣测,便急着来夏某面前冷嘲热讽,就不怕错放了真正的主使者,再误了身上的差事么。” “夏首辅身处牢中,依旧能决策于外,虽刺杀未成,却掳走了太后和吴皇后及小皇子为质,想来是少不得要以此来同皇上谈条件的——怎么,现下却竟是连承认也不敢吗?”纪修表面讽刺,实则亦是在试探着。 他对今日之事始终是存疑的。 “掳走了太后皇后与小皇子?”夏廷贞的神态终于有了变化。 太后,皇后,小皇子…… 这三人皆关乎甚大,各有着旁人无法取代的用处! 对方趁乱劫走了这三人,是要生出大事来的! 纪修将他的神情看在眼中,极快地皱了一下眉。 莫非当真不是夏廷贞所为? 方才那些劫狱的刺客,的确透着异样…… 既是劫狱,便该是拼死也要杀过来,可那些人一见形势不利,便先后撤退了…… 难道只是制造出企图劫狱的假象,用以蒙混各处视线吗? 想到一种可能,纪修心头一震。 若当真不是夏廷贞的安排,那他所能想到的,便只剩下一个人了…… 镇国公! 他老早就说过了,许家姑娘那架势,摆明了就是要造反的! 所谓交兵权,原来不单是为了推夏廷贞一把,更是为了拖延时间,混淆皇帝的注意力,以博取时机掳走太后和皇后! 这一刻,纪大人表示自己彻底悟了。 而他能想到的,此时夏廷贞也已经猜到了。 镇国公此番回京,之所以未有同皇帝撕破脸,果然是有所图! 当日早朝之上,他便已有所察觉,可那蠢皇帝却全然不曾留给他开口的机会,如今既未拿到兵权且赔了夫人又折兵,当真也是蠢得其所了。 ——果真就是个误事的蠢货! “今日太庙之事多半是镇国公金蝉脱壳之计……” 夏廷贞看向纪修,道:“镇国公今日若是逃出京城,局面势必就要失衡,且其劫走太后,显然是欲助燕王行事……如此局势,纪大人与其逞这落井下石的口舌之快,倒不如好好替自己铺一条后路。以免局势倾轧之下,落得一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夏首辅素日里高高在上,惜字如金,从不屑于纪某多言半字,现下为何如此好心给予提醒?” 纪修说话间,朝夏廷贞缓缓走近着,眼神浸在昏暗中叫人看不仔细,声音却愈低,也愈冷了:“是觉得我还有用处,甚至蠢到会再次为杀子仇人所利用吗?!” 看着来到面前的纪修,夏廷贞眉心动了动,神情无太多起伏。 原来已经知道了。 “当年我沉浸于丧子之痛中,便是你言语挑拨,模糊真相,叫我从此错恨上了燕王!” 对上那双满是恨意的眼睛,夏廷贞平静地开口道:“你既是已知道真相,便该清楚真正的仇人不是我。当年我在营中甚至连幕僚都称不上,不过是一身份卑微教公子们识字的先生罢了,所行之事,亦只是奉命而已——” 奉命…… 纪修无声冷笑。 若换作旁人,他或会这么认为,但夏廷贞…… 这些年来他早已看清了对方这人皮下是怎样的面目,当年之事与其说是奉命,他倒认为恐怕正是对方出的主意! 将燕王欲偷袭敌营之事泄露出来,又在回来的路上设下埋伏…… 这未必不是献给当年那位庶长子的投名状! 不,也许是合谋…… 毕竟这二人之所以凑到一起,凭得便是臭味相投! 当年夏廷贞之所以选择了那个毫不引人注意的庶长子,不过是因为先前对燕王示好而未得回应罢了,燕王母族有权有势,心性随和却也自有其骄傲在,根本不屑玩弄所谓阴谋诡计。 于是夏廷贞只能去找一个同自己一样骨子里都是奸险小人之辈来扶持! 现下却又说自己只是奉命行事! 堂堂首辅大人,面对从不放在眼里的一个他,会连承认的胆量都没有吗? 不是不敢承认…… 是想故技重施! 十八年前,利用了他对燕王的恨,十八年后,还想利用他对皇帝的恨! 但这尚且不是最叫他气愤之处,此时此刻,叫他最无法忍受的是对方语气里的坦然从容—— 话可以作假,但被戳穿后依旧风轻云淡、面不改色的傲慢却是天然流露! 在听到他捅破真相的这一刻,对方甚至连一丝闪躲都不见……仿佛他两个儿子的命,根本不足以被看在眼中,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陈年旧事! 没有忏悔,没有心虚,有的只是轻视。 那可是他的亲生骨肉,是时隔十八年、再于梦中相见时依旧会叫他心痛到无以复加的两个好孩子啊! 夏廷贞对纪修此时无法压制的怒焰并无察觉。 或者说,这些在他看来最是无用的情绪,是他所无法切身体会的。 人对自己无法感同身受的事物,往往便会缺失一两分敏锐。 故而,他的话还在继续—— “如今想争这天下者,固然多如牛毛,但燕王有吴家相助,如今又多了个镇国公,堪称是胜算最大之人。若燕王一旦得势,纪尚书认为自己还有生路可言吗。” 夏廷贞的声音缓慢而平静,却有无形劝诱:“一边是欠了你的仇人,另一边是你欠了债的仇人,接下来的路,不知纪尚书打算怎么走?” “依夏首辅高见,我该怎么走?”纪修的语气听似也平静了许多。 “当今陛下气数已尽,好在膝下还有一位小皇子,纵是被许启唯掳去了,来日亦可设法寻回,即便寻不回,朝中还有太子在——” “夏首辅之意,是让纪某弑君扶持一位幼帝?” “手刃仇人,有何不可?” “好一个手刃仇人,有何不可……”纪修忽然笑了一声。 果然是一个凭着擅于掌控人心爬上首辅之位的人! 若非是他已同许家做下约定,“走投无路”当前,怕是就要在对方这番话中动摇了! 若怎样都要与人做交易,他没道理会选择一个杀子仇人。 镇国公秉性如何,他尚有几分把握,至少不必担心许家会出尔反尔。 再者,面前此人固然有几分玩弄权术的本领,但这些所谓本领更适用于太平之年,亦或是于天时地利之下投机取巧——而在真正乱世当前,千军万马厮杀之下,注定是不堪一击的纸老虎罢了。 这一刻,看着面前的仇人,纪修甚至是庆幸的。 幸而那日他见到了许家姑娘,幸而他还有选择,才不至于为了保全婉儿而向仇人妥协! 现下,他非但无需妥协…… 纪修又上前一步,却是猛地抬手扼住了夏廷贞的脖颈。 “……在得知真相的那一日,我便曾立誓,定要替我那两个孩子讨回一个公道!今日,我这做父亲的,便送你下去向他们谢罪!” 那只手在脖颈间剧烈地收紧,夏廷贞的脸色迅速涨红,双手挣扎起来,艰难地发出声音:“你疯了吗……” 对方怎么敢在此时此处对他动手! 这蠢货竟是想与他同归于尽吗! 正文 585 该不是想当驸马 , “不,我没疯……我是蠢!”纪修双眸红得好似要滴血:“蠢人才会被你们蒙蔽利用!” 就连知道真相,靠得也是燕王的告知! 否则他怕是到死的那一日,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儿子究竟是为何人所害,自己这些年来究竟错得有多么离谱! “同样,只有蠢人才会用这蠢方法来报仇!”纪修牙关紧咬,冰冷地声音一字字从牙缝中挤出:“须知我这蠢人能亲手杀了你这聪明人的机会可不多,过了今日,只怕是又要生出变故来!你也说了,眼下局势瞬息万变,我耗不起……也想不出更高明的手段!法子虽蠢,却也杀得了你!” “论心计与狠毒我从来不是你的对手,但我不管你还有什么阴谋诡计未使出来,今日……统统都给我带到地狱中去吧!” 什么算计他都不想再理会,现下他只要夏廷贞死! 只有亲手杀了夏廷贞,他才能安心去做接下来的事情! 且若夏廷贞一死,于镇国公和燕王而言来日亦会少些阻力—— 他帮镇国公,便是在帮自己,帮婉儿! 随着挣扎的动作,夏廷贞手脚上缚着的铁链发出密集声响。 但双方的体力悬殊是摆在这里的—— 纪修乃是习武之人,再不济却也尚有余力。 而夏廷贞纵然表面再如何一如既往冷静理智,却也不可能做到半分不为所处之境所扰,身在牢中,前路难定,加之幺女之事后曾病倒过一段时日,这两日便又触犯了旧疾。 他紧绷的脊背之下,是一具消瘦的身形。 那双挣扎着的手,动作到底是越来越小,最终垂了下去。 那双瞳孔紧缩之后开始缓缓发散,他再听不到纪修的声音,耳边只有不间断的嗡鸣声。 眼前纪修那张神色狰狞的脸也消失了,反而不受控制地出现了许许多多他平日并不愿回忆的画面。 幼时出身贫寒,破旧的小村落里常有土匪和不知是哪一路的官兵来抢掠…… 父亲被乱兵杀了,母亲病了没银子抓药,他自幼听父亲说要多读书才有出路,可乱世当前,他的出路究竟在哪里? 直到有一日,又有一群拿着刀的人来抢粮食,他抓起锄头想要跟那些人拼命,就在他觉得自己可能就要这样死去时,一群身披盔甲骑着棕红大马的兵士出现了,救了他,救了村子里的人。 为首之人是一个年轻的将军,身穿盔甲,腰间挂着大刀,威风凛凛,如画上的天神。 那将军同他年岁相仿,军旗上绣着一个大大的许字。 那时他突然就知道了出路在何方。 投军。 且需择明主。 那个将军救下他们村里的人之后,带走了几名愿意追随的年轻人,将军手下的人也询问过他,他以照料病母为由拒绝了。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是出于那无法言说的自尊—— 有些东西很古怪,但他那时的确做不到以如此卑微的姿态去追随一个见识过自己最狼狈模样的所谓恩人。 后来他选了谢氏。 他入军营,不是为了打仗,是要做谋士的。 但那位谢将军并未曾重用他,他表面不争不抢,安于现状,实则没有一日不是焦灼煎熬的。 他暗中观察着每一个人,留意着他们的一切。 最终他选了谢氏的庶长子。 事实证明,他选对了。 没错,他分明是选对了,也如愿以偿得到了最渴望的一切,可为何到最后这一切突然又如此轻易地消失了? 他自认为握得很紧! 他无意识地攥着手指,却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小村子。 肮脏,混乱,满是发霉腐朽的气息…… 置身其中,仿佛便看不到丝毫希望。 他看到了薛氏。 年轻的薛氏坐在窗边替他缝补着一件长褂。 床上的娃娃突然哭了起来,她忙放下针线将那娃娃抱起。 那是他的长子。 薛氏抱着孩子出了屋子,屋外的桃树开了满树桃花,鲜亮明媚。 那时屋外有梅树吗? 他竟记不清了。 孩子抓个掉了漆的拨浪鼓咯咯笑着,他从外面回来,手中提着一条鱼。 在那发霉般的岁月里,原来也还是有着一丝光亮在的吗? 他好像从未留意过。 后来一切都慢慢变好了。 有了晗儿。 有了晚儿。 到了曦儿出生时,他几乎已不会去留意了,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去谋划,有太多人需要去防备,皇帝,同僚,政敌……他的目光全被这些东西瓜分去了。 他看到了晗儿被凌迟时的情形了…… 可他分明未曾去看! 他看到了曦儿被白绫折断脖颈时的画面,他分明也未亲眼见过…… 薛氏倒在石阶下,猩红的血流了一地,慢慢地,他眼前就只能看得到那一地血了,再无其它,那血色无边无际越来越浓,变得深暗,再暗,最终一切归于漆黑。 纪修终于松开了手。 那具身体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无力地横搭在了床沿边。 那双因用力而微微凸起的眼睛瞪得极大,此时有一滴浊泪自眼角滑出。 看得那滴眼泪,纪修只觉得讽刺。 是悔恨吗? 不,这种人是不可能悔恨的,便是死,怕也只有不甘! 不甘就这么死在了他这个蠢人的手里! 纪修突然笑了两声,眼角也有泪水溢出,他今日终于亲手替两个孩子报仇了! 至于另一个同样该死之人…… 他会尽量活到那一天,亲眼看看对方是怎么死的! “大人。” 两名心腹走了进来。 半刻钟后,几人自牢房中行出。 “纪大人。” 那名狱卒迎了上来。 纪修身侧的随从将一锭银子递到他面前。 “这……”狱卒眼睛微亮却一时不敢去接。 他也没做什么,引个路罢了…… 此时那随从开口道:“今日我家大人忙于追缉刺客,并不曾来过此处。” 狱卒听得一怔,下意识地就先点了头;“是,小的明白!” 这才放心接过那银锭子,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明白了个啥。 毕恭毕敬地将这位纪尚书送了出去之后,狱卒犹豫了一下,折身回了牢中,快步走向了最里面的那间牢房。 这一看,却是大惊失色。 裸着上半身的老人吊着脖子坠在半空中。 是拿囚服撕开绕在了梁上,条凳被踢翻在身下。 仵作验过尸身,下了定论——犯人死于自缢。 尸身很快被抬了出去。 仵作净手离开了此处。 “师父,真的是上吊吗……”刚来不久的年轻人跟在仵作身后悄悄问。 仵作看了徒弟一眼:“不然呢?” 人都死了,怎么死的,还不是凭活着的人一句话? 死了就彻底输了,输了的人,是没有资格左右真相的。 他小小一个仵作,也没道理要为了一个死人出头。 他来验尸之前,也收着了一锭银子。 但这只是一锭银子的利害关系吗? 收了是一锭银子,不收就是一条命了。 夏廷贞一死,朝中又能有几人同纪尚书叫板?纵是有,谁又会在此时来趟这浑水? 万人之上的首辅大人又如何,说死也一样就死了,且是不明不白死在这么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所以啊,权势二字能叫人一步登天,也能一口将人吞掉。 他这样的小人物可管不了这么多。 小徒弟也识趣,乖乖未再多说,跟在仵作身后问:“师父,那咱们现在干什么去?” “天都快黑了,自是喝酒去。” 死人身上赚来的银子,不拿出去喝掉还留着过夜不成? …… 同一刻,玉风郡主扯着眼睛肿成了核桃的敬容长公主出了养心殿。 皇帝服了药,症状稍有了好转,她们母女自然也没有理由再继续待下去。 毕竟再待下去的话,任由谢定宁一直这么没眼色地哭着求着要找回夫人,怕是将皇帝气死都是有可能的。 至于那些所谓正事,皇帝和一众大臣们商议也好,急得掉头也罢,便不是她们该去操心的事情了。 离开了养心殿的范围,玉风郡主望着暗下的天色,在心中估算着时辰。 这个时辰都没消息传回宫中,想来昭昭应当是安全了吧? 这丫头一定得安全抵达许家军营才好…… 如此才不枉她近日为此诚心祈福,不单一心吃素,就连府里的面首们也均被她冷落到了一旁,因着这个缘故,这群不省心的,这几日闹小脾气的有,挖空心思想要复宠的也有,昨夜还有个抱了琴在她院外的,一首《秋闺怨》奏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 当真是叫人头痛得厉害。 但也没法子,持斋要有,戒色也要有,如此方才算得上有诚意嘛。 谁叫这世间于她而言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她正牵着,另个便是许昭昭呢。 且她下半辈子还指着许昭昭呢! 不得不说,有一个有能耐造反的好姐妹,当真是一件叫人倍觉安心的事情啊。 玉风郡主在心底喟叹了一声,又因当娘当出了瘾来,莫名就有了种“孩子出息也能跟着沾光了”以及“这孩子养得当真值了”的欣慰感。 母女二人在宫人的陪同下一路走着,中途却是迎面遇到了脚步匆匆的明御史。 “殿下!” 交流好书 关注vx公众号 。现在关注 可领现金红包! 明御史抬手施礼,目光落在敬容长公主略显狼狈的脸上,便忙是问道:“殿下可有受伤没有?” 敬容长公主脸上没什么表情地摇了摇头。 “那可是吓着了?”明御史问了一句,遂看向玉风郡主。 玉风郡主挑了挑眉。 合着这位御史大人还知道她也在啊,眼瞧着那双眼睛竟是恨不能长在她家谢定宁身上了! 这老男人究竟是安得什么心? 玉风郡主心中狐疑,嘴上只凉凉地道:“我们长公主府上的事情,就不劳明御史费心过问了。还是说,受伤与否,吓没吓着,这其中也是有讲究说法的?若是哪里不妥,御史大人好回去连夜写折子?” 明御史听得一噎。 这是在讽刺他以往整日盯着长公主府弹劾的事情了。 可他那是不想见她浑噩迷醉度日,以免叫人钻了空子对她不利…… 但这些话若说出来,便是自己都觉得自以为是过了头。 他也已经反省过了。 “先前诸事的确是我狭隘多事了,近来正要寻机会当面同殿下和郡主赔不是。”明御史长施了一礼。 “?”玉风郡主微微瞪大了眼睛。 太阳这竟是打西边儿出来了? “殿下和郡主既是无碍,那便快些回府罢,看天色怕是要落雨,今日遭了这样一场凶险,莫要再着了凉,以免引了风邪入体。” “??”玉风郡主彻底呆住了。 这到底是想干什么? 明御史交待完这一句,便要往养心殿去。 纵然今日他不在太庙中,可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他身为左都御史自也没可能装作不知。 “喂!姓明的!” 明御史走出七八步,忽然听得身后传来方才一直没开口的敬容长公主的声音。 “哎!”明御史赶忙应声回过头,语气温和的当真像是在对待一个孩子那样:“怎么了?” “夫人被坏人带走了,我大哥为此正头疼呢,你莫要惹他烦心!”敬容长公主拿警告的语气说道。 明御史听得一愣,点了点头,却是笑了笑:“好,记得了。” 玉风郡主的脸色愈发古怪了。 她重新拉起长公主的手,带着人快步走了。 待刚一坐进了马车里,便立时狐疑地问道:“……谢定宁,你还记得方才那人是谁?” “当然记得,明效之么,连二哥都说他是最啰嗦的。” “哦,我倒忘了,你们还是青梅竹马呢……”玉风郡主想了想,又道:“不过他秃成这般模样你还能认得出,倒也够可以的。还是说,他竟是个从小秃到大的?” 敬容长公主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没搭理,接过施施递来的茶水捧到嘴边喝了起来。 “且我瞧着他如今竟像是变了个人似得,无事献殷勤……”玉风郡主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家母亲,隐隐约约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惊天秘密,而后突然就道:“他……他该不是想当长公主驸马吧?!” 敬容长公主听得瞪大了眸子,一口茶水就这么喷了出去。 呛得咳嗽间,一张脸也红透了。 正文 586 自己就能抢 如意事正文卷586自己就能抢“你脸红什么!” 玉风郡主眼底皆是怀疑之色:“怎么,你个七岁的小妮子,竟还听得懂这些?” 虽说身边之人皆称谢定宁为殿下,时日长了,谢定宁或也稀里糊涂地接受了长公主这个身份,可七岁的小屁孩,听到驸马二字何至于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我呛得!不行吗?”敬容长公主理直气壮地反问。 “是吗?”玉风郡主倾身往她的方向又靠近了些,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那张脸,低声道:“谢定宁……我今日怎处处觉得你不像是真傻呢?” “我当然不傻。”敬容长公主翻了个白眼,“你才傻呢。” 玉风郡主眼睛一瞪——当着她的面儿同那老男人不清不楚的不肖女竟还敢顶撞她? 这是觉得她提不动刀了? 玉风郡主当即就撸了袖子,往长公主身上挠去。 长公主歪着身子躲开,抓了只靠枕砸过去。 看着在车内打闹起来的母女二人,施施在一旁默默护住茶壶茶碗。 如此闹了一阵,长公主实在乏了,便靠在玉风郡主身上打着哈欠闭上了眼睛。 “谢姣姣……” “怎么?想求我点头答应你和明效之的亲事?”玉风郡主半真半假地思量着,叹气道:“说来咱们长公主府上,真还没有过收秃头老男人的先例呢……此事我可得好好想想才行。” “……”长公主没理会她的话,抱着她一只手臂很快睡了过去。 “殿下应当是真的乏了。”施施在旁轻声说着,取过一条薄毯替长公主披盖在身上。 玉风郡主看着那张呼吸均匀的脸庞。 又是闹又是哭的,能不乏么? 原以为让谢定宁做个孩子,应是能轻松无虑的。 可她家谢定宁……真的轻松过吗? 玉风郡主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一缕秋风钻进车内,玉风郡主抬手将毯子往上又轻轻拉了拉。 …… 养心殿内,皇帝靠在罗汉床中,通亮的烛火却驱不散其眼底的沉暗之色。 大臣们聚在殿中,气氛紧绷着。 在此之前,谁也不曾想到白日太庙中那场骚乱,原只是个开始…… 自太庙回宫后不久,便有消息传来——镇国公府中上上下下,从许家家眷,到一应下人仆从,短短半日的工夫竟是一个不剩,全不见了! 更叫人心惊的是,甚至就连定南王世子夫妇也一同没了踪影! 如此之下,今日太庙之事究竟是谁的策划,已是显而易见…… 能做得如此干脆利落,必然是早有打算……所以从镇国公回京开始,这心思便存下了,先前说什么交兵权,根本是逗皇上玩儿呢! 有大臣在心底重重叹着气。 原以为镇国公是个忠厚的老实人,谁成想竟是个感情骗子! 然而仔细想想,这等变化也并非就是毫无缘故的…… 先不说皇上的诸多猜疑了,便挑了近的说,燕王那边刚要进京,皇上就借丽族之事要调开许家军…… 镇国公自荐领兵前去,皇上倒好,人那边累死累活地打着仗,他这边给人下起毒来了!——莫要再说皆是夏廷贞的主意了,谁还没长眼睛不成? 这先是要镇国公的命,眼见命没要成,又要将人家唯一的孙女给弄进宫来……满京城谁不知道这小姑娘就是镇国公的眼珠子? 真要人进宫来,怕是比直接要了镇国公的命还要命呢! 这骚操作一个接着一个,莫说镇国公这急脾气了,换作他们怕也不见得能坐得住,毕竟谁的爱好里必也不可能有等死这一条啊! 当然,也不能尽说皇上做得不对…… 帝王之术,无分错对,可前提是你得有那个本领不是? 没本领还瞎折腾,人菜瘾还大,你不翻车谁翻车! 真要是觉得镇国公手握许家军,是个祸患,那大可召他们暗中商议应对之策,虽说猜忌功臣这种事并不光彩,但为了江山社稷,他们这些老臣那也得……对不对? 他们也不是白领俸禄的! 想要兵权,和他们说嘛! 又想要,却又拉不下这脸面,还想保住仁德大度的人设,于是便自个儿关起门来瞎琢磨,哦,拉了个夏廷贞商议——那就是个玩弄权术为己谋利的祸害,净听他的,那能不完蛋吗! 现下这摊子垮了,知道找他们商议对策了,可现下还能有什么所谓好主意? 不外乎是等消息,只盼着发现得还算及时,尚能将人追回…… 否则,那便是大祸临头了! 到底这可不仅仅只是镇国公府这一方势力! 气氛焦灼间,终于有报信之人到了。 一名脸上被毒粉灼伤的缉事卫与一士兵在殿中跪身下来。 看这二人神态与架势,众官员心中已是沉了几分。 那缉事卫先开的口,额头抵在冰凉的金砖上,声音战栗不安:“启禀陛下,镇国公……逃了。” 这短短一句话,叫殿内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纵是已经想到过这种可能,但真真正正听到这句话,官员们仍是周身一寒。 “……” 早在报信的二人进得殿中之时,便已强撑着坐直了身子庆明帝一时并未有开口。 这诡计的寂静持续了片刻后,皇帝蓦地挥袖,扫落了肘边小几上的茶盏等物。 “哐!” 巨响在殿中传开,茶水碎瓷飞溅,那跪地瑟瑟发抖的二人几乎是将上半身伏贴在了地砖之上。 “韩岩呢?!”庆明帝厉声问。 “回……回陛下,指挥使重伤昏迷,现下生死未卜……” 韩岩受了重伤?! 几名大臣微微一惊。 “那便是说曾是追上了的!”皇帝满面寒霜。 “是……但他们使了毒,这才得以逃脱……指挥使不过带了百人而已……”那缉事卫颤声道:“但出城之时指挥使已命人前往京营送信,镇国公等人逃脱之前,我等已听得京营方向有号声响,本以为……” 本以为有京营大军在,定能拦得下的! 那名士兵听得想骂娘——横竖都逃不掉的,这个时候还要拉他下水! “营中一接到报信,片刻未曾耽搁便点兵动身追去,小人随杨副将追至靖水河畔,可……可许家军先一步赶来接应,且砍断了靖水河上的索桥……” 听罢这些,庆明帝却是突地笑了起来。 “好……好样的,真是好样的!” 他真是养了一群有用的能人! 这桀桀笑声一声声砸在众人心头,叫人心底发毛。 几名大臣暗暗交换了一记眼神,皇上这怕不是要疯…… 须臾,庆明帝面上笑意忽地收起,定声道:“将这二人拖下去杖毙!” “皇上饶命!” 那士兵连忙叩头求饶,然而来不及发出第二声,便被人捂住口拖了出去。 众官员们后背发寒,却未有人出声阻止。 此等关头,最要紧的是接下来的应对,至于这区区二人的性命以及皇上到底还想不想做个人,都已不值得浪费口舌了。 有大臣站出来提议道:“陛下,许启唯反叛罪名已坐实,当务之急还须立即派兵前去围剿!” “苏大人莫要忘了,小皇子还在他们手中!”明御史站出来道:“陛下,微臣认为此事不可轻举妄动!” “这怎能叫轻举妄动?许启唯掳走的不单是小皇子,还有太后和吴皇后,且定南王世子也已叛逃出京,由此足可见此事乃是许吴两家暗中联合燕王所谋!若再不及时除去,难道任由其坐大吗!” 明御史冷笑道:“苏大人一口一个围剿,除去,莫不是在说笑?那是十余万许家军,可不是一窝山匪说剿就能剿得了的!要拿什么来剿,难道靠苏大人一张嘴吗?” “你……” “明御史所言不无道理……”礼部尚书附和道:“陛下,臣认为还应先设法安抚镇国公,以换取回寰余地。” “哪里还有什么回寰的可能,许启唯既已劫走太后等人,便是不可能再回头的!” “这倒未必……”有大臣斟酌着道:“镇国公纵有意投向燕王,所求也不过是于当下局面换取自保而已,若陛下肯拿出诚意与之讲和,安其心,再予其以安身之处,或可免去一场动荡……” 庆明帝听得冷笑连连。 拿出诚意? 这是要他去求许启唯吗! 如何讲和? 又如何安其心! 退让赐地,准其自立为王吗! 简直荒谬! 殿内群臣分歧极大,一时间争执不下。 此时有一内监入得殿内,道是兵部尚书纪修与大理寺卿求见。 二人在殿外时便已听得了争吵声,待入得殿中,也未见能安静多少。 还有关系好的同僚见了大理寺卿便要拉其加入阵营:“许启唯公然谋反,竟还有人主张求和,面对如此乱臣贼子若一味退让,岂不助长其气焰!若他人皆以此为表率,还不知要有多少个许启唯!我大庆还以何立足!你来说说这是何道理!” 看着好友同人争得面红耳赤的模样,大理寺卿心如止水,自觉仿佛化身为了佛前的一朵莲,宁静,安详,超脱。 他棺材都选好了,还管这些? 此时若非有要事相禀,早就回家吃饭睡觉去了。 听着耳边的争执声,纪修的心情亦是同众人大为不同。 什么求和不求和的,吵得倒起劲,还搁这儿列起了求和之举的弊端,说得好像镇国公马上就能答应似得。 赐座城池? 人家自己就能抢,还稀罕你来赐! 庆明帝听得心中一团火在烧,看向没有机会开口的大理寺卿和纪修,问道:“那些劫狱的刺客可有抓到活口?” “回陛下,擒住五人,已交由北镇抚司审问处置。”纪修道:“至于余下逃脱之人,臣已命人于城中全力搜捕。” 倒也不是他做事尽心—— 毕竟全力不全力的,便是将这些人全都抓了砍了,也不会再什么实质用处,至多不过是给皇帝撒气罢了。 大理寺卿随后开口:“陛下,臣有事要禀。” “说!” 他倒要听听,今日还能有什么糟心事! “半个时辰之前,夏廷贞……于牢中畏罪自缢了。” “什么……”庆明帝眼神一变。 夏廷贞自尽了? 殿内的嘈杂声顿时为之一消。 谁也没想到竟会于此时听到这样一个消息—— 到了现下,今日之事是否与夏廷贞有关已无悬念,刺杀甚至劫狱之事不过是镇国公借夏廷贞之名来混淆视线的手段而已。 夏廷贞虽在牢中,却未必对此全然没有耳闻…… 镇国公造反,那交换兵权之说便成了空谈,按说这对夏廷贞而言反而是个机会……又为何会反倒选择了自尽? 而他们所能看到的,庆明帝自然也皆想到了。 但不同的是,他多了另一重猜测。 刺杀,劫狱,这两桩事皆已证实是许启唯所为…… 唯独有一件事,还未得到证实——今日在太庙中,荣氏捧到他面前的那盏毒茶…… 荣氏那贱人,到现下还在嘴硬不肯招认。 但他相信,她迟早是会供出来的…… 是以,夏廷贞自尽之事,倒不必过早急着下结论。 而至于对方是死是活,眼下对他而言都已经并无太大意义了,此番他既做到了这一步,夏廷贞此人便不可能再用,不可能再敢用。 死了,便死了。 “朕知道了。” 皇帝的声音平静冷淡。 众臣一时猜不透,也无暇去过多猜测。说得直白些,当下这大事临头,死一个无关紧要的夏廷贞又算得了什么。 世事莫测,有些足以轰动四下之事,放在特殊关头,便什么都算不上了。 一朝首辅,掌权十余年,此时死了,连一点水花都激不起。 庆明帝晦暗不明的视线落在了纪修身上。 “朕正与众卿商讨许启唯叛乱之事,恰想听一听纪卿的看法。” 纪修应声“是”。 养心殿内一夜灯火未休。 官员们离开时,东面天色已隐隐泛起了白。 几近一夜一日未曾进食,只拿喝水来顶着,众官员们此时多是精疲力竭,该争论过的也皆争论罢了,此时三三两两离去,便都缄口不再多说,然面色无一乐观。 纪修出了禁宫宫门,坐进官轿中,眼神明灭不定。 皇帝果然怀疑他了。 正文 587 年少旧心事 如意事正文卷587年少旧心事关于镇国公谋反之事,他作为兵部尚书又是一介粗人,自是主战。 且他自荐带兵前去讨伐。 可皇帝看了他片刻,却是道——朕身边少不了纪卿,京城也少不了纪卿。 转头便将讨伐镇国公之事交给了西营军统领章佐之。 其中的防备显而易见…… 怀疑便怀疑吧,他也并不在乎。 皇帝如今至多只是疑心夏廷贞之死乃是他公报私仇,他与夏廷贞针锋相对已久,便是皇帝心知是他做的,但既然未捅破,便可见并未怀疑到当年之事上—— 在皇帝眼中,他纵然杀了夏廷贞,却也绝不可能投向燕王,他与燕王之间的旧怨早已说不清了。 故而皇帝防的只是夏廷贞一死,他会借机坐大,不受掌控。 这也正是皇帝一贯的作风,被皇帝疑心历来没什么奇怪的,若有人能不被皇帝怀疑那才是真的怪了。 镇国公造反一事不仅仅打破了天下局势,更关乎着朝堂稳固,多少官员会为此心生惧意与动摇,皇帝再清楚不过——这个时候,正是用人之际,为防叫群臣寒心,若非是触犯真正的忌讳者,皇帝轻易不会动。 他暂时是安全的。 至于就夏廷贞之事同他秋后算账…… 纪修冷笑一声。 是他先死还是皇帝先死,怕是还说不好! …… 缕缕金光刺破云层,朝阳缓缓升起,却未能给人心带来希望。 随着镇国公造反的邸报由八百里加急送往各州府,许吴两家叛逃出京的消息也在城中极快地传开了。 恐惧如瘟疫般在百姓间放肆蔓延。 镇国公反了…… 镇国公忠勇正直,好比大庆的撑天之柱…… 这大庆江山有一半甚至都是镇国公亲自打下的,他怎么会反?! 先前有镇国公病故于东元的消息传回京中,人心便已是大乱,后来得见镇国公平安归来,无不觉得心中一定——镇国公回来了,那他们就不必怕了! 可现下…… 可现下他们深信不疑会护住京师的镇国公,却是举家逃出了京城,还带走了太后和吴皇后! 寻常百姓难以深究其中缘故,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恐慌。 而如此时机,紫星教自然不会放过。 前半夜便得了消息的紫星教众,连夜点灯熬油投身于创作,不过半日间,诸多关于许家谋反的童谣与说法便传遍了。 听着手下搜集来的几首打油诗,纪栋的心情很复杂。 “如今城中皆是在说……镇国公是被朝廷与皇上生生逼得走投无路,为自保才无奈造反。”那衙役压低声音说着。 无奈造反…… 无奈…… 纪栋细细品了品这极有灵魂且白莲味十足的两个字。 不愧是紫星教,每一个字都拿捏得极有分寸,试问这谁听了不得痛恨朝廷和皇上?——好好地一个镇国公,都是被皇帝给逼得! “大人,您看……要不要想些法子来压制这些流言?” 纪栋叹了口气。 压得住吗 且这哪里是流言,分明就是实话。 纵然如此,提到这个纪大人还是伤心不已。 许老弟当真不干人事,竟然就这么反了!——且不带他! 但凡是私下问上他一句,就凭许家的财力……咳,就凭他和许老弟之间的交情,他能不答应吗? 若是带他一起跑了,这会子他也能呆在许家军营里白吃白喝了! 又何至于还干坐在这里听这些叫人头秃的麻烦事? 且昨夜竟有几名醉了酒的大汉砸破了他衙门的大门,这日子真是越发艰难了…… 纪大人越想越委屈,干脆道:“不归咱们管的便不管,留给缉事卫吧!” 谁俸禄高谁多操心! 被纪大人在心里念叨个没完的许缙于马车里连打了两个喷嚏。 昨晚赶到军营后,他们未有多做停留,即刻便命大军拔营,往北面去。 朝廷不可能没有动作,他们也不可能坐等着朝廷的兵马过来。 纵然是要打,却也不能留在原处,许家军军营所处位置不占优势,而一旦真的打起来,便是一场持久战,单是粮草供给都是一大难题。 此番往北面去,是要去临元—— 临元地处要势,进可攻退可守,又有元氏一族的根基在,且便于之后同宁阳吴家及燕王大军接应。 所以,先占下临元,以此为据点,是早已定下的计划。 “二弟……你今日这胡子怎刮得这般干净?” 大军往前,马车缓缓行着,车内的许缙盯着自家二弟问道。 眼前的二弟身穿藏青长衫,玉冠束发,面白如玉,且坐姿闲适而笔直,如此改变说是一改往日颓唐之色都是轻的,要他说……这根本是脱胎换骨吧? 许昀轻咳一声,道:“还不是明时,昨晚再三说我胡须杂乱。而如今大事当前,终日出入军营,这般模样实在太过颓废,若再影响了军中士气,父亲必是要找我算账的……” 许缙“哦”了一声。 合着竟还是出于大局考虑么。 若几根胡子竟也能影响如此之大,那他这模样,叫将士们瞧见了,岂不要担心他会将军营粮仓吃垮? “……”许明时却欲言又止。 他怎么就……再三说二叔胡须杂乱了? 他不就说了句“长了些”? 且为何这么说呢,也并非是多管闲事,说来还是二叔先问的——“明时啊,你看二叔这胡子长不长?” 那他自然就如实作答了啊。 时值正午,秦五下令,命连续赶路的大军原地休整。 马车刚停下,许昀便放下了手中茶盏:“下车舒展舒展身子骨……” 许明时愈发困惑了。 常年坐月子的二叔,竟也会觉得自己有需要舒展骨头的时候吗? 且说下马车便下了,也不邀请他一同的,倒像是生怕他跟过去似得。 “父亲……您可觉得二叔今日有些古怪?”许明时低声问。 虽说自这趟出门以来,有了东元城一行,二叔的确长大了许多,但今日这般转变却仍叫他觉得突兀到难以接受。 “古怪……”许缙笑了起来:“古怪就对咯。” 见儿子一脸不解,许缙的笑意愈发高深莫测了。 听不懂是吧? 不懂就对了。 这不就是当初面对吴世孙和他闺女之事时一无所知的他吗? 许明时忍不住皱了一下眉。 说事便说事,可为何竟莫名从父亲眼底看到了一丝报复得逞的畅快? 许昀下了马车,负手在附近慢慢走着。 视线则似有若无地落在了前方的一辆马车上。 片刻后,马车帘轻动。 许昀立即转过身去,若无其事地赏看起了不远处的一片枫林。 余光却依旧在留意着那辆马车。 马车里跳下了一道茜色的身影。 哦,是侄女啊。 怎么一个人下车,也不知道招呼车内长辈们一起下来走走? 哦,不是一个人啊。 女孩子脚步轻快,朝下了马等在那里的少年走去。 二人边说着话边走着,而后在路侧的一块巨石上坐下。 看着少年少女并肩坐着说话的情形,许昀莫名觉得有些扎眼——这些可恶的小年轻们,在人前就不能收敛一下? 吴恙取出水囊,先问许明意:“可渴了?” “马车里备有茶水。”许明意笑着问他:“可要我叫阿葵端一盏来给你?” 他笑笑摇头:“不必。” 见少年仰头喝起了水,许明意露出笑意。 他自幼养在吴家,衣食住行最是讲究,可有时却又半点不在意这些,用她祖父的话来说——这孩子不像他祖父,就知道瞎讲究。 虽说这话里透着祖父对定南王的偏见在,但大意是如此。 他喝着水,她就这么偏头瞧着他,少年侧颜俊逸,如玉脸庞轮廓清晰,喉结随喝水的动作一下下滚动着。 真好看。 她喜欢的少年郎,可真好看啊。 女孩子目光直白,眼中笑意也毫无遮掩,吴恙由她看了片刻,放下水囊,拿手背擦了下嘴角,到底还是露出不自在却温柔的笑意,转过头问她:“……怎么了?” “也没什么。”许明意笑着说道:“就是觉得很开心。” 她的语气放松愉悦,整个人也透着松弛,坐在石头上,双腿伸得直直地,双手撑在膝盖上,像是一只身形柔软四肢纤细在阳光下晒着太阳养着骨头的猫儿。 此处昨夜应是落过雨,四下还微微湿润着,天地间草木一片青黄斑斓。 许明意的视线一寸寸地扫过这寻常的景色,腮边笑意却愈浓了。 她当真很开心。 这种松弛的开心,是重活一世之后从未有过的。 再也不必担心狗皇帝又在背后琢磨什么阴谋诡计,再也不必束手束脚,为求周全而说那些违心的话,行违心的礼数。 她是为自己开心,更是为大家开心。 为祖父,为吴恙,为皇后娘娘,为二叔,为太后娘娘,甚至还有秦五叔他们—— 前路很长,但家人和喜欢的人此时都在身边,平平安安,一个不少。 “昭昭,日后会更好的。”少年笃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双手撑身侧微湿的石面上,姿态也很放松,视线随她一同看向那片如火枫林。 许明意嘴角弯弯地点头。 “昭昭,此番多谢你。” 许明意转头看他:“谢我作何?” 救出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的计划是他们两个一起想的,若论出人出力,也多是靠得他们吴家在京中多年的积累—— 却听他格外认真地道:“多谢有你在。” 他总在想,若是没有昭昭,这一切是否会是另外一种模样。 答案总是肯定的。 若他不曾遇到昭昭,许吴两家断不可能达成如此共识,而今次之事少了任何一家,都不可能如此顺利。 许明意听懂了他的意思,正要说些什么时,余光里扫见几道人影从马车里走了下来,遂转过头看去。 定南王世子夫人和皇后一左一右扶着太后走来。 许明意和吴恙便站起身,向几人行礼。 本没打算往这边来,就怕惊动了俩孩子的太后便有些后悔了。 她就说不下车吧,偏偏非叫她下来走动,这下好了,打搅了俩孩子说话—— 就叫她继续在车内扒着车窗看着俩孩子,多好啊。 太后正于心中遗憾叹气时,视线瞧见不远处独自站着的许家二爷,不由恍然。 老了老了,还是吴家夫人想得周到…… “你们瞧那处枫林中的景致多好……若能折两枝回来,回头放在车里,想来也是好的。”太后笑着说道。 许明意便笑道:“您既喜欢,我去给您折来。” 吴恙连忙道:“我随你一同去。” 许明意点头,二人便快步往枫林的方向而去。 看着两道并肩的年轻背影,还有一只跑着追上去的大鸟,太后徐氏几人脸上都有笑意。 少年时的情投意合,藏都藏不住的,何况又是半点不藏。 不去藏,就这样坦坦然然,大大方方地示于人前,是很好的——皇后笑着想。 此时定南王世子走了过来。 “太后娘娘,阿姐。” 徐氏强忍住皱眉的冲动。 她正要创造机会呢,碍眼的丈夫怎跑来了。 没瞧见许家二爷在等着吗? 吴世子对自己的出现是如何地碍眼并无察觉,笑着道:“阿姐,我有话——” 徐氏拧了一下丈夫的后腰。 吴世子疼得脸色一变,声音便是一顿。 “怎么了?”皇后看着胞弟。 腰后那只手还没离开,仿佛是一种无声的威胁,吴世子内心摇摆了一下,道:“我有话……想对夫人讲。” 皇后:……这,倒也不必特意告知她? 这么大的人了,总不能同媳妇说句话还要经过她的准允? “那便去吧。” 除此之外倒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呢。 逃过一劫的吴世子便同自家夫人离去了。 徐氏多看了丈夫一眼。 果然,男人还是不能惯着的,说什么没眼色,不过是挨掐挨得少了。 多掐一掐这眼色不就掐出来了吗? “倒是有许多年不曾在外头这样走动了。”太后环视四下,轻轻抽出被皇后扶着的手,笑着道:“哀家也想独自走走,瞧瞧。” “那您莫要走远。”皇后叮嘱道。 太后应下来,阿葵见了,便不远不近地跟着。 至此,皇后又哪里还能不明白身边之人的用意。 她有些羞愧,又有些想笑,不过是年少时的旧心事罢了……难为大家竟都还记着。 静静看了那道背影片刻,她犹豫了一瞬,到底是抬脚走了过去。 正文 588 不回去了 许昀看似毫无察觉,身形却于无形中又挺直了些——他们许家人个个生得一副好骨架,高大挺拔。且他可不像大哥那种成过亲的男人,年过三十便没了人样,半点不能看了。 又或因常年不出门未受日晒风吹的缘故,这张脸稍作拾掇一番,竟也勉强还称得上年轻俊朗……昨晚刮胡子时,对镜看了好半天,大致还算满意。 看,对方的目光果然被他挺拔如松的背影所吸引了吧? 揣着这老许家的祖传自信,自认尚有几分姿色的许昀心底却依旧有些说不上来的紧张。 众所皆知,当年是吴景盈弃了他—— 而当下这走向怎么琢磨怎么像是前夫不辞而别,痴心等候的妇人企图用美色挽回无情前夫的戏码…… 许昀心中对此颇为不满不甘,却偏生毫无办法。 皇后缓缓走来,在他身后三步远处停下脚步。 “许先生。”她开口,语气里有着淡淡得体笑意。 听得这声“许先生”,许昀面上故作的闲适之色顿时消散了个干净。 眼睛里含着的光,也于一瞬之间黯淡了下去。 他回过头来,语气不自觉带上了以往面对她时的冷淡:“不知皇后娘娘有何贵干?” 皇后微微一怔,须臾间这怔然便敛去,笑意依旧得体:“本……我想同许先生道句谢,若非许先生昨日带人及时赶到接应……” “不必。”许昀冷冷打断了她的话。 又是要称本宫,又是同他道谢—— 难道他等在这里,便是想听这些吗? “昨日是因放心不下家父与侄女,才会跟了过去,皇后娘娘——” 一句“莫要多想”到了嘴边,对上那双眼睛,却到底没忍心说出口。 隔了十多年,心中纵然再如何有气,可也深知一些话一旦出口便会伤人的道理。 他可不像她,随随便便一开口,便尽是刺人的软刀子! “皇后娘娘无需道谢。”许昀语气不怎么顺耳地丢下这句话,便欲转身离去。 “……”皇后见状欲言又止,想要将人唤住。 却见他走了两步便脚下一顿。 纵然他未回头,她却也仿佛从他的声音里看见了他紧紧皱着的眉:“……既是出了宫,难道还打算再回去不成?莫非你还有什么事情是没做完的吗?” 回去? 皇后下意识地摇头。 她既出来了,又怎么可能再回去。 她……也不想再回去了。 “不回去了。”她看着他的背影说道。 不回去了—— 这四字叫许昀眉眼微松,语气也从冷硬转为直白的不满:“既是如此,还处处端着一幅皇后的架子给谁看?” 皇后一愣,下意识地就道:“我哪有?” 许昀眉心微动,嘴角似有若无地弯了一下,只仍故作冷淡地道:“这样说话不就好多了吗?” 皇后垂下眼睛看了看自己端着礼数的双手。 无意识间绷直着的肩…… 与人接触时,面上时时刻刻挂着的淡笑。 诸如种种…… 难怪了。 难怪他会这样说。 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在宫里待得实在太久了,久到自认已经麻木,也一时不知不做皇后了,又该怎样说话,怎样做事,怎样……面对他。 但她方才见他站在这里,便还想朝他走过来…… 一句许先生,一句道谢,不过是不知道除此之外能说些什么。 不,有些话,她还是要说的—— 她一直都欠他一个解释。 做错了事,有亏欠,是需要道歉的。 道歉之后,才能谈其它。 但此时此处,众目睽睽,并非是适宜谈话的好时机。 “还需几日可到临元?”她问道。 “约七八日——”许昀微微转回头来,“问这个作何?” 谁要听这些有的没的? 再不说他想听的他可就走了! 就给她这一次机会! ……今天就给这一次! “那七八日后抵达临元城,许……”皇后语气微顿,道:“你可有空没有?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当然没——”许昀绷着脸色:“当然没事。” 又道:“我一个闲人而已,空闲多得是。” 换而言之,不必等七八日,现在就有空,非常之有空! 然皇后有心想与他长谈一场,却是很坚持。 此时,见国师下车舒展着身子走来,她便道:“那便这么说定了,我去看看太后娘娘。” 微微福了福身,便离去了。 许昀皱了皱眉,在原处踱了几步后,钻回到了车里。 喝了口茶,又放下。 靠坐在那里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 许明时眨了眨眼睛。 二叔这是怎么了? 下车时还是清风朗月,闲适自得,怎一回来,就跟猫挠了心似得? 片刻后,又见许昀掀开车帘往外看去,见大军未动,不由道:“怎还不见动身?” 正啃着烧饼的许缙满眼疑惑。 士兵们一连走了大半日,休整还不到两刻钟,二弟就开始催上了,这是人干的事? “二叔为何这般着急?”许明时满眼狐疑之色。 分明往常只有旁人嫌二叔磨叽的份儿,怎今日二叔也为旁人着急上了? “后面必有追兵,我能不急?” 许明时嘴角抽了抽。 追兵也要一样赶路,难不成还能飞过来? 总觉得二叔在掩饰什么…… 许昀干粮也吃不下,干脆在车里一倒,扯过毯子盖上:“何时到临元何时再叫我……!” 现在不说那就别提,扯了个话引子出来,却要等到七八日后,这是要逼疯个谁! ——将人逼疯,这历来是她所最擅长的! 许明时默默无言。 二叔这是想一觉睡到临元? 虽说这的确很二叔,但也没这么个睡法儿,若二叔真有这等非是昏过去不能办到的需求,或该去求许明意—— 许缙在心底感慨地叹了口气。 二弟怎就非得如此固执呢…… 都十多年了啊。 十多年的光景实在太长了,长到将他这么个如玉美男子的肚子都搞大了,还有什么事情又会是一成不变的呢? 人做了十多年的皇后,心思说不定早就淡了…… 且二弟固执到这般地步,焉知究竟是心思未改,还是只是一份不甘化为了执念? 这其中需要去分辨的情感太多了,哪里是一两句话便能说得清的。 他家可怜的二弟啊,只怕是还有得熬…… 许昀抓心挠肺,不停翻身。 许缙嚼着发硬的烧饼,摇了摇头,心中暗道一句“可惜了”——不拿来烙饼吃可惜了。 许明时看一眼反常的二叔,再看一眼仿佛知晓一切内情却只顾吃饼的父亲,难以忍受心中好奇,干脆下了车去。 他就不信在这个家里会有许明意不知道的秘密。 正要去找人时,却见她怀中抱着几枝火红枫叶,与吴恙一起正往前头一辆马车的方向走去。 许明时便走了过去。 一名士兵守在马车外,见得吴恙许明意二人,行礼后恭声道:“姑娘,吴世孙,将军此时正在换药。” 此时有风起,许明意便未叫人打起车帘,只隔着车帘问道:“祖父觉着可好些了?” “是昭昭啊。”镇国公忍住药粉洒在伤口上的火辣痛意,笑着道:“放心,祖父好得很!小伤罢了,已是结痂了!” 这一路上两个儿子隔半个时辰就要叫人来问一问——问问问,烦不烦!不知道的还当他就要不行了! 昭昭也频频使人来问——孙女就是孝顺,他可不能叫孩子担心。 坐在他对面的定南王听得这一句“已是结痂了”,不由扫了一眼那可怖的伤口。 便连裘神医也想说一句“大可不必”。 血方才刚止住没两个时辰,这若都能强行结痂的话,他估摸着那他得是偷了太上老君的丹炉、观音菩萨手中的玉净瓶…… 许明意自也不会傻到相信自家祖父的鬼话,干脆另问道:“裘神医,祖父的伤势究竟如何?可是起热了?” 她听着祖父的声音分明是哑的。 “伤口处理得很干净,并未起热,只需按时服药换药即可。”在镇国公的死亡凝视下,裘神医还算客观地道:“有裘某在,许姑娘大可放心。” 许明意自顾点了点头,道:“那就有劳神医多费心了。” 不过……为何裘神医的声音也哑了? 这时,定南王的声音传了出来,带着一丝肃然冷意:“不必担心,老夫看他也好得很。” “……?”吴恙和许明意对视一眼。 怎么这位老爷子的声音也是哑的! 这辆马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行军途中,条件有限,让两位老爷子同乘一辆马车,既是条件使然,也是为了让两位家主在赶路途中得以方便商议诸事。 现下看来,想必是已经狠狠地商议过一番了…… 可这有裘神医什么事呢? 许明意很困惑。 莫非裘神医还站队了不成? 殊不知,于裘神医而言,站队是永远不可能站队的,既都是自家偶像,那必须得一碗水端平! 正因是这水端得太认真了,一见二人有争执,便得两边劝着,他不哑谁哑? 吴恙在车前同两位老人说罢了接下来的路程行军安排,便也未有久待。 而他和许明意及过来询问祖父伤势的许明时刚离开,就听得身后车内隐隐响起了两位老爷子的声音。 “……一把年纪了还逞强,这一刀若再重些,回头做了鬼,怕是还要怨我吴家的暗卫下手没个轻重。原本不过是做戏罢了,不知道的还当我吴家人借故在报私仇。” “你懂个屁,若非是老子这苦肉计使得好,哪能拖延这么久才被皇帝察觉!” “久?久到缉事卫都追到跟前了?” “此事本就是冒险,你当这处处防守森严的京城是这么好出的?!你早早出了城,不知其中艰险且罢,还搁这儿放什么风凉屁呢!” “好了好了,将军,王爷……莫要再吵了。”裘神医刚放下伤药,活儿就又来了,当即先安抚定南王:“王爷细想想,将军一早将您送出城,显然是在意您的安危,宁可一力担下一切,也不愿叫您跟着犯险……” “……”定南王紧紧皱起了眉,脸色变幻着。 “将军也冷静冷静,王爷说这些,不外乎是恼您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叫自己受了这样重的伤,王爷这是心疼将军您啊……” “……!”镇国公瞪大双眼,神色扭曲起来。 裘神医已一左一右各抓起了二人一只手,眼神好似长久的心愿终于要达成那般虔诚:“二位皆是救世英雄,真正的知己,万万不该为了这些误会而曲解了对方的一片真心啊……” 眼看那两只手就要在对方的促使下强行握到一起,镇国公和定南王难得在某件事情上达成了强烈的共识—— 能不能叫这个人下车?! 争吵声突然消失,吴恙却仍旧有些忐忑。 一则是担心老爷子们的身体。 但好在还有裘神医陪同在侧,也算是个保障。 而二来,他怕自己的终身大事会受牵连迁怒…… 于是,娶媳妇大业容不得被任何人阻挠的少年思量着是否该将两位老爷子分开。 “姐,我有件事想问一问你。”许明时开口道。 “何事?” 见她无意单独说话,许明时看了一眼吴恙,倒也未有见外:“我觉得二叔有些不大对劲……问父亲也不肯说。” 父亲不肯说啊…… 许明意了然点头。 那她就知道二叔是怎么个不对劲了。 “那等你问出来了,记得告诉我。”她看着男孩子说道。 许明时:“……?” 他看起来很像是特意跟她分享疑惑来了吗? “你会不知道?”男孩子并不掩饰自己的怀疑。 “我为何会知道?”许明意半点心虚之色都不见。 她当初刨出这个秘密,凭得那可是自己的本领。 而今皇后娘娘肯不肯做她的二婶,二叔想娶媳妇的愿望会不会二次落空还未可知,她若就这么早早说了出来,岂不太不地道? 至于骗孩子—— 谁家还没个问题太多需要偶尔骗一骗才能应付过去的孩子呢? 大军休整之后,继续前行。 许明意回到马车中重新坐下,一路上听太后娘娘、吴世子夫人及自家母亲闲谈。 离开京城,大家的心情都很放松愉悦,虽是行军途中,却也怡然。 谈话也很随意,从胭脂水粉到家中小辈,再到马吊叶子牌,又问起她临元城的风土人情。 皇后面上笑意温柔地静静倾听,也会不时地接一句话,但落在许明意眼里,却总是透着心不在焉。 如此整八日过去,许明意撩开雨过天青色车帘去看—— 细雨濛濛间,遥看临元城就在眼前了。 …… 正文 589 请挟持本官 如意事正文卷589请挟持本官十余万许家军前往临元这一路,并非就是一路顺遂。 其间尾端曾与朝廷的追兵有过两次相接—— 他们一路走着,对身后自然不会全无防备,沿途设下陷阱埋伏,为得便是招呼这些追上来的人。 此过程中对方折损了一名将领,是为秦五亲手斩杀,因此军心大乱。而后大军又被许家军设下的陷阱拖住了脚,一时便未有再继续往前追来,而是选择在离京三百里处暂时安札下来。使人回京报信,等候朝廷发号施令。 他们此行不过兵马两万,若说追击围剿许家军,无异于天方夜谭—— 镇国公突然叛乱,谁也不知下一步许家军意欲何为,所谓追击之举,实则更该被称之为防守与威慑。 而于他们而言最重要的,是守住京城。 此时主帅被斩杀,军心涣散不安之下,眼见许家军一路往北,反倒是略微松了口气。 纵然心知这松气只能是一时的,但至少目前看来,镇国公暂时无意京师。 这也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谁人不知镇国公脾性刚烈,一旦脾气上来了什么都敢说都敢做,若对方当真于此时领兵攻打京师,那大庆就真的要一夕之间全乱套了! 纵是如此,消息传回宫中,却依旧叫庆明帝气得病倒了。 守在外殿的大臣们看着太医们忙碌的身影,焦灼之余,不禁又生出了“皇上这没用的玩意儿也未免太拖后腿”的心情来。 要他们说,打不过那是必然的,此番不过是试探而已,怎至于还给气病了……难道皇上出兵之前,竟还想着能一举杀了镇国公不成? ——这怕不是在想屁吃! 镇国公未有立即攻来京城,那便等同京师眼下尚有喘息余地在,皇上不趁此时机抓紧想对策,权衡局面,布防各处,竟还两眼一闭病倒了! 耽误议事决策是一条,皇帝病倒的消息一旦传扬出去,动摇军心民心又是一条! 若不是太子各方面实在太弱,要他们说这皇帝不救也罢! 说到这个不免更来气了,政事不行,子嗣也不行…… 他们要这皇帝究竟有何用! 当皇帝的不行,做大臣的却不能撒手不管—— 然而夏廷贞一死,百官之中便等同少了最大的压制,朝中各方势力并不齐心,为此分歧不断,争论不休。 朝堂之上乱作一团,镇国公谋逆的消息也日渐传开。 许家军赶往临元途中,除了后面朝廷的追兵之外,前方也并非一路畅通无阻。 途经祁城时,便曾遭了阻拦。 然而区区一城一卫兵力,统共不过六千余人,于许家军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当日,祁城的百姓皆为此心惊胆颤。 然许家军闯过祁城,并不见有片刻停留,既未行抢掠之举,亦未有占下城池之意,更不曾伤及百姓,而是继续往前行军。 回过神来之后的祁城百姓,从起初心惊后的松口气,竟渐渐莫名有些遗憾…… 许家军并非异族,镇国公又向来仁厚,多年前随先皇打天下时,便曾于军中立下过绝不可伤及欺压百姓与降兵的军规—— 他们祁城虽比不上隔壁临元富庶且地势紧要,但胜在地方够大,百姓踏实肯干,每年产粮收成那可都是大庆前几的,镇国公怎就没看上呢? 对了……临元! 祁城知府心头一震,许家军离去不久,便立即使人快马加鞭送信给了好友临元知府范应,提醒其小心防备应对。 范应收着了信,未有迟疑,当即开始布防。 但不过是徒劳而已。 不过两日,守在城外的兵马便已全然溃败,卫指挥使向青被活捉。 但许家军并未有像先前途经祁城那般,踏破阻碍之后便继续赶路,而是在临元城外就此安营扎寨,且所选之地显然十分讲究,不单考虑了地势利弊,运输粮草是否便捷等条件,还请了姚方两位先生给看了风水…… “朝南,南方有水,进财兴旺!” “有水不假,可水上有桥,桥头直冲营门,此乃犯忌!” “我可以做法!” “有你什么事?这是我家将军的军营!轮得到你个外来的秃子说话?” 临元卫指挥使向青被绑了手脚塞在帐子里,听着两位先生在帐外为军营的正门设在什么方位而大吵出口,认真听了一会儿,一时倒难以分辨谁说得更有道理。 不对…… 当下这架势……许家军莫不是要在此扎根了不成! 接下来数日,许家军按兵不动,正是证实了他的猜测。 城中为此人心惶惶。 许家军来了几日,城门便闭了几日,大军如今就在城外,却只是围着,而不见有强攻之意。 临元城中,知府范应早就坐不住了。 而这一日,一行身披乌甲的许家军来至城门外,引起了守卫们的戒备。 城楼之上弓弩手蓄势待发。 却听那为首之人高声道:“我等是奉将军之命,特给范知府传句话!” 秦五那一把嗓子粗犷震耳:“今次形势所逼,务要借贵城一用!然临元城同我们将军渊源颇深,将军轻易不愿强攻,若范知府肯行个方便,将军保证,必不会伤及城中一草一木!” “三日之期,可供范知府细细思虑权衡!” “三日之后,若范知府还是执意要顽抗,那便只有得罪了!” 城楼上的守卫闻言纷纷色变。 消息很快传到了范应耳中,也在“有心之人”的作用下在城中百姓之间传开了。 两日过去,城中各路说法层出不穷,甚至有少数上了年纪的百姓前往府衙相求,求范知府下令开城门迎镇国公入城。 年轻人对此或是感触不深,然年纪大些的百姓谁会不知临元城之所以有今日之富庶,凭得究竟是什么—— 是元氏商号已故前老东家的惠施,也是当年战乱时许家军的相护! 彼时天下真真是乱成了一锅粥,他们临元却因有元氏一族和许家军的庇护,而成了一个例外。 脚下的路,是元家人拿银子铺的。 今时今日的城墙,还是当年许将军的长子、先元老东家的女婿亲自督造的。 许将军为何会反,他们不清楚,但此时迎许家军入城,纵然不谈报恩,哪怕只是为了自保,那许家军也是值得他们信任的啊! 横竖打又打不过的! 许家军真想攻城,哪里还须等什么三日之后! 千军万马之下,便是将临元城踏平那也是能的! 人家尚且有情有义,他们又有什么道理拼死守城呢?且不说守不守得住,单说这城是为谁而守?当今朝廷吗? 提到朝廷,最先想到的便是近年来愈发沉重的赋税徭役摊派…… 说得浅薄些,当今朝廷究竟好是不好,值是不值,没人比他们这些小百姓更能切身体会,更有资格评说。 三日之期,只余一日,临元城中为此众声鼎沸。 金乌西坠,秋霞漫天。 许明意由帐中行出,望向旷远天际,不远处山水明净,叫人望之心中也随之变得开阔澄净几分。 此时,有行走间甲胄佩剑相击声响起,许明意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只见身披软甲的少年正大步而来。 见是吴恙,她眉眼间现出笑意,当即快步走去。 “如何?对方有多少人马?”见他毫发未损,她的语气便也很随意。 “千人而已。”吴恙道:“但并不是来寻事的——” 不是来寻事的? 许明意一怔,旋即道:“莫非是投诚?” 吴恙点了头,笑着道:“为首者称是久仰国公大名,得知国公此番起事,便立即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许明意也不禁笑了,这才哪儿到哪儿,都不再观望观望的? 本以为是个借机滋事的,孰料是赶来投诚,还叫吴恙专程跑了这一趟。 但和气总比打架要来得好。 就是不知临元城内的范知府会如何选了。 他们不愿强攻临元,除了无意制造不必要的伤亡之外,还有一条思量在—— 临元城乃繁荣富庶之地,其内秩序完整,这也是他们选中临元的原因之一。既要作为一处据点,那便要从长远来思虑,若是可以,他们并不想过度破坏其内的秩序。 正如未曾选择强攻京师,而是退至临元,亦是出于相似的考量。 这道理很浅显,若真要直接强攻京城,且不说京师防守森严,皇帝再不做人,怕死却是一等一,城外各营兵力粗略来计亦有十五六万—— 纵然许家军仗着骁勇善战,可在人数上打个平手,但此战非一日之战,他们作为谋逆一方,身处皇城之下,粮草供应便是头等难题。 更不必提朝廷必然不会坐以待毙,京师有难,各处兵力调度定不可能含糊以待,再有各方嗅到血腥气的豺狼—— 到那时,他们许家军无异于置身于笼中,根本无路可退。 他们是要赢,而非是要同谁赌气,傻到要拿命去拼个鱼死网破,好叫他人坐收渔利。 趁朝廷还未来得及做出完整应对,先占下临元这处要地,筑起防守,才是为长久计。 “不必担心。”吴恙察觉得到她的心思,道:“范应此时怕是已经如坐针毡,纵然他最终仍不肯降,亦还有其它法子可想。” 许明意看向他,四目相对一瞬,她心中便已了然。 其它法子…… 比如…… 嗯,那就且看今夜是否能等得到消息了。 历来行军打仗,虽处处皆有血肉性命相搏,但她曾听祖父说过,纵然是对敌时,亦有人道怜悯。所谓擒贼擒王不仅是为图胜算,也是为减少双方伤亡——兵法之中,兵不血刃方是上上之策。 有同样想法的不止是许明意。 还有临元知府范应。 范知府已经一整日未进食,便是一口水也未喝过。 现如今府衙外聚集着许多百姓,无不是为了劝他放弃抵抗。 他何尝不想! 既能活,谁又想死? 更何况如今他肩上担着的不仅是自己的生死,还有那些守城的下属,这些下属中,多的是临元城土生土长的年轻人,此时聚集在府衙外的百姓中或许便有他们的父母亲人…… 可……可他能答应吗?! 范知府心里苦,拼了命地想琢磨出一个两全之策来。 许家军等了三日! 百姓们等了三日! 他又何尝不是等了三日? 他就等着许家军派人偷偷潜入城中来劫持他呢! 怎么偏就不来呢? 堂堂许家军,怎么就不能再主动点! 迟迟未能等到劫持自己的人,范知府表示很失望。 于是他决定自己制造机会。 “大人,元东家到了。”一名衙役入得堂中禀道。 “让人进来。” 那穿一身湖蓝色夹袍走了进来的中年男人,正是元氏商号的东家元德志。 “草民参见大人。”元德志规规矩矩地行礼。 范知府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道:“隐之,不必多礼,坐下说话罢。” 隐之是元德志的表字,他待人接物一贯有自己的一套本领在,私下同这位调任临元不过两年的范知府关系颇为不错。 而自许家军来了临元城之后,他便被“请”来了府衙作客,只是这客作得太久了些,许家军来了几日,他便在府衙里住了几日。 名为客,实则谁都看得出这是变相软禁。 “此番将你留在府衙中,实为形势所迫,贤弟向来通透,该是知晓这其中的利害……”范知府语气无奈。 元德志道:“范兄身居此位,此举是出于何等考量,我自是明白的。” 元氏和镇国公府乃是姻亲,许家军兵临城下,为免同元氏里应外合行事,只是软禁他一个元氏东家,已是很给他元氏一族体面了。 “明日便是三日之期……”范知府吃了今日的第一口茶,却吃出了饮酒的架势,将茶盏重重一放,叹气道:“此处没有外人在,便也同贤弟说一说心里话……本官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一贯也不在意这些虚名!若能救得一城百姓,免去一场战事,这所谓忠正之名也没什么可顾惜的!” “可……若一旦降了……”范知府的声音一下子低了许多,眼里也有泪花闪动:“我一人性命无关紧要,可远在靛阳的老母亲,还有一族老小,必然是要受我牵累,遭朝廷迁怒……” 元德志心情沉重地点头。 他与范知府接触虽存了利益谋算,却也当真敬重对方的为人。 他曾不止一次地感慨,当今陛下虽是内里不堪,但幸得大庆还有这些好官在,否则怕是还不比今日光景。 他深知范知府这番话,并非是在做戏。 可……他又能为此做些什么呢? 正文 590 微妙的局面 如意事正文卷590微妙的局面见元德志并无什么动作反应,范知府看着他,又叹一口气,声音微有些沙哑,自嘲般道:“我倒宁可同向指挥使换一换……他守城内,我守城外……如此一来,纵是战死,亦或是被许家军俘去,却也尚能保全家眷……” 这么说……贤弟能听得明白吗? 毕竟还有衙役在,他也不好说得太直白。 “……”而元德志对上范知府那双强烈暗示的眼睛,及其内仿佛隐含着某种渴望的眼神,一怔之后,便是恍然了。 懂了…… 懂了! 他元家与许家本就是撇不清的,他倒不介意做这个恶人,以成全这两全其美之策——既能不动干戈让许家军入城,又可保全好友的忠义之名,从而免范家族人受牵连之苦。 可……事情来得来突然,他毫无准备啊! 他两手空空,总不能就这么赤手空拳? 虽说他常年走南闯北跑生意,为此倒也学过些简单的功夫用来强健体魄,但若说就这么扼住对方喉咙便企图将人劫持住,恐怕多多少少有些没有说服力…… 毕竟也不是什么高手…… 元德志思忖间,只听范知府再次开口:“明日便是许家军攻城之日,届时范某怕是唯有以死方可表忠心,愿只愿能借此减少些伤亡……” 说话间,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之后,颇有些认命般的释然:“是以,这恐是我与贤弟最后一次相坐吃茶了……贤弟不妨尝尝这酥梨,今日刚在后院中摘的。” 元德志也叹了口气。 好友连以死表忠心的话都说出来了,他若还有心情吃梨,那还是人吗? 但还是下意识地看向肘侧小几上的果盘。 白瓷果盘中,削过皮切成小块儿的梨肉看起来晶莹多汁。 而果盘旁,放着一柄烧蓝柄果刀—— 看到这柄果刀,元德志微微一愣。 若没记错的话,这柄果刀是他去年赠给范知府的,对方十分爱惜,平日里甚少会拿出来用…… 此刀不单刀柄刀鞘外形烧制得漂亮,刀身亦尤为锋利。 “尝尝甜是不甜。”范知府出声催促道。 元德志点点头,拿起果叉扎起一块儿送入口中。 “清甜酥脆……” 给予肯定间,他放下了果叉,将那柄果刀顺势收入袖中。 另只手则端起了茶盏,吃了两口,而后道:“范兄不必太过悲观,依我看,明日之事未必就没有转机……” 见他仿佛运筹帷幄,范知府眼神微动,试探着问道:“不知贤弟可是有何高见?” “范兄可想一听?” “自然!”范知府忙抬手示意:“还请贤弟明言。” 元德志状似犹豫地看了一眼左右,遂起身,上前两步来至范知府身旁:“还请范兄附耳过来。” 范知府微微倾身,向他靠近。 “……”元德志弯下身去。 下一瞬,那藏在袖中的果刀便横在了范知府脖间。 范知府赫然瞪大双眼,犹豫了一瞬后,还是手一抖,摔了手里捧着的茶盏,第一次演没经验,仔细想想这种情况下手不抖似乎说不过去。 声音也颤抖起来:“你……你你要作何!” 两名衙役见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皆是一惊。 “快放开大人!” 特殊关头,其腰间都配有长刀在,当即便皆拔了刀。 “二位勿要妄动。”元德志冷笑一声,道:“元某一介商人,手下没个轻重,若不慎伤了范兄可就不好了。” 范知府讶然之余暗觉满意。 对对,就是这个味儿! 他已经有那种被挟持的感觉了! 贤弟一人瞬间带活了整场戏,可见有一个好搭档是多么地重要! “……本官原以为于许家军一事之上,为此将你拘在府衙,着实是委屈了你,现下看来,却是本官错看你了!你与许家反贼果然是有勾结!”范知府痛心疾首,愤怒难当。 “谁让大人如此执迷不悟,元某有此举,亦是迫不得已!” “你……你究竟要做什么?!” “元某无意伤大人性命,只要大人肯配合行事,开城门,迎许家军入城,元某保证不会伤大人一分一毫——” “你休想!本官绝不答应!” “这可由不得大人!”元德志迫其自椅中起身,看向围进来的十余名衙役,定声道:“都让开,否则休怪我手中的刀不长眼睛!” “……”众衙役们皱眉交换了眼神后,到底是让开了路。 知府大人绝不能够出事,否则临元城中便无人主持大局了! 元德志挟持着范知府出了府衙大门,一众衙役持刀警惕地跟随着。 府衙外,聚集着的百姓仍未散去,却有愈来愈多之势。 毕竟许家军明日就要攻城,知府大人这明知挡不住,却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做派实在叫人不安。 此时见范知府被元德志挟持而出,人群中立时一阵震惊骚乱。 见得这么多人在,范知府高声悲愤道:“要杀便杀!本官便是死,也断不可能背叛陛下和大庆!” 端得是一副宁死不屈的绝世忠臣模样。 人群里嘈杂混乱起来,议论声震耳。 “元掌柜这是要作甚……” “知府大人可是个好官啊……” “是啊,莫要真的伤了知府大人才好!” “莫不是为了放许家军进城?” “……” “东家!”几道身影从人群中挤上前来,正是元氏商号的人。 元德志当即交待道:“备马车!叫老梁来!” 自得知了老梁的来历之后,便也知晓了对方身手不弱,此时虽说是做戏,但带在身边也是个保障。 马车很快赶到。 元德志押着范知府上车,范知府试图挣扎,却于事无补。 “快,追上去!” 一众衙役当即骑马跟上。 “元掌柜是要带知府大人去何处!” “走走走,快去看看……” 车外身后马蹄声震震,气氛焦灼,车内,被放开了的范知府长吁了一口气——这上半场算是成了。 只是为了保证效率与整场戏的衔接与流畅度,是不是该叫人偷偷往许家军营通风报信呢? 这倒也是个难题…… “嘭!嘭!嘭!” 此时车顶上空突然接连响起几声烟火炸开的巨响。 范知府惊诧地看向好友:“这是……贤弟与许家军之间的暗号?” 说好的并无勾结呢! 那……此番他被挟持,该不会是好友将计就计,假戏真做?! 元德志笑了笑,解释道:“的确是暗号,但此番之事,我元氏与许家军之间并无联系,以烟火为号,不过是元家与许家多年来的旧时约定罢了。” 纵然没有这所谓约定在,这般关头城中燃了烟火,许家军定然也会使人前来察看。 毕竟明日就要被攻城,此时突然放烟花,那不是有病吗? 而他所说的与许家军之间并无联系,也非假话。 许家起事,他事先并不知情。 但最后一次去往京城时,姑娘曾单独交待过他一句,若来日元家有麻烦,必要及时传信于许家—— 他彼时隐隐有所预感,但并不确定。 现下想来,所指应当便是今日了…… 而许家军选择先占下临元,所存心思中,未必就没有想要保住元氏一族的思虑…… 元氏与许家,多年前曾是相互扶持成就。而前老东家去世之前选择散去大半产业生意,又替他取字为隐之,交待元氏族人明面上不可与许家过近,此中细想想,亦是用心良苦。 而今看来,叔公这份用心,也并不曾被辜负。 听着这句解释,范知府心情复杂地点头。 他怎么就没有一门像镇国公府这样的亲戚呢? 马车一路向城门的方向飞奔驶去。 待元德志和老梁押着范知府上了城楼时,夜色中果然有点点火把光亮随着马蹄声从许家军军营的方向排山倒海般涌来。 单听马蹄声之浑厚,便可知绝非是一小队人马前来察看情况。 为首者是一双年轻的脸庞。 二人披甲坐于马上,秦五伴在一侧。 大军压至城下,无数火把为夜风鼓动,火光映着兵马寒甲长枪,在城墙之上投下的黑影也涌动着,如巨兽正试图张开大口,好似下一刻便会将这座城池吞入腹中。 许明意与吴恙皆看向了城楼上方。 火把映照下,许明意瞧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庞。 是元家表舅—— 再看一眼被控制住的那人,她虽未见过,但看其身上的官袍也可猜出身份来了。 “是临元知府,范应。”吴恙说道。 许明意点头。 表舅倒是将她和吴恙原准备做的事情给办妥了。 不过……她瞧着这阵势,怎不像是表舅一人之功呢? 表舅身边虽有不少人,但到底警惕性不够,若有准头好的弓箭手潜在暗处,救下范知府应也不成问题。 总不能范知府被劫持这件事……实则是众望所归? “当心有诈。”吴恙也觉出了几分异样,出声提醒道。 如此局面,加之城中又有他们的眼线在,纵然对方使诈的可能性不大,但亦需十分小心。 秦五已命人竖起了盾牌。 “范知府可是考虑好了!”秦五冲城楼上的人高声问。 “本官……唔唔唔……”范知府刚开口,便被老梁紧紧捂住了嘴巴。 他不知道对方这是在做戏,他只知道当对方不肯配合时还是闭嘴来得好。 “范兄,事已至此,你且还是下令开了这城门吧!”元德志劝道:“你纵再如何固执,结果亦不可能会有改变,又何必坚持要螳臂挡车!” 范知府不能说话,却依旧神情坚决地摇头。 元德志见状也不愿再多言,向众守城士兵高声道:“开城门!否则便杀了范应!” 横在范知府脖颈前的果刀已换成长刀,于夜色中裹着寒光。 大军逼到眼前,知府大人又被挟持,众守城士兵间已无半分士气可言。 听得这声要求,俱是心思动摇不定。 谁心里都清楚,这一战他们对上许家军根本毫无胜算可言—— 当然,身为守城士兵,若为拼一口气,死战到底的先例也不是没有的。 可那必须得已悲愤作为前提化为力量——现下也没这气氛啊! 许家军说了,进城不会伤及一草一木,肯一连等上这么多日都未强攻这便是实打实的诚意,任谁都看在眼中的! 人家既不抢,也不杀,更非异族。 偏偏当今朝廷又不得人心,而大庆建朝不过一代,提起救世英雄许多人头一个想到的还是镇国公和许家军,纵是年轻些的,对此那也并非就毫无情怀——自幼家里就挂着镇国公的像呢,防贼驱邪又能止小儿啼哭,堪称一像多用,万能得很! 如此这般,他们也实在是悲愤不起来,这拼死一搏的情绪根本就调动不了啊! 是以,当下这局面也就怪微妙的…… 正当此时,一道年轻的声音响起:“大人,您若当真出了事,临元城也一样保不住的!” 范知府听出了这道声音——这是他的心腹肖望。 “大人一腔忠正,半生清名容不得大人松此口,那这恶人便由肖望来做!”这声音坚定有力,带着牺牲自我的力量,凝声道:“知府令牌在此,开城门!” 范知府听得眉头一跳。 做恶人就做恶人,这小子当众还自报名字算怎么回事! 这真的不是想借机在许家军面前留下个好印象吗? 好家伙,寻常人还犹豫着城门要不要开,聪明人却已经把后路给铺起来了! 日后不成大器简直说不过去! 守城门的几名士兵显然动摇了。 谁都知道,相比于一块知府令牌,真正活着的知府就在城楼之上,更该听从哪一个显而易见—— 可当下这局面,说白了不过是需要人推一把而已。 其中一名士兵握起了锁链。 而这时,城楼之上有一道固执的声音响起:“不能开!绝不能放这些乱臣贼子进城!” 这是一名弓弩手。 “咻咻咻!” 此人说话间,扳动弩机,数支冷箭顿时飞出。 范知府看得赫然瞪大了双眼——还真是哪里都有想不开的人! 所谓忠于朝廷,一腔忠心,却也要分时候,此时非要逆势而为,那不是害人害己吗! 若许家军因此被激怒,局面被打乱,那他今晚的努力便要白费了! 正文 591 女承母业 , 范知府极想出声叫人将此人制住,但他现下十分怀疑这或是朝廷的眼线,故而才会有此举动。 利箭与盾牌相击,发出叮当声响。 “当心——”吴恙欲将许明意护于身后,却见她已经握起了弓。 夜色中,少女乌亮沉静的眼眸微微眯起,手中长箭无声瞄准了城楼上方某处。 “快将人拿下!”元德志恐局面失控,会有更多守城士兵跟随效仿那名弓弩手,连忙吩咐身边之人。 到底是商号里的人,面对这等形势便少了分敏捷,方才未能在对方刚有动作时便制止住。 而此时正要上前去,余光内却见一支黑影如风般快速袭来—— 几人尚且来不及分辨那是何物时,那名弓弩手的右臂便已被利箭所穿透,身形震颤连连往后退去。 “若有宁可将命豁出去,也要同我许家军为难的,只管站出来便是!而无意为难者,许家军自也不会为难他!” 随风声一同传入众人耳中的,是一道响亮的少女声音。 城门上下各人,闻言皆心情复杂。 城楼上的弓弩手们,交换了视线之后,手上皆不见有动作。 许家军并没有哪里是需要他们豁出性命去阻拦的…… 范知府仍被老梁死死捂着嘴,此时正看向城下大军的方向,他见得许家军旗于夜风中招展鼓动着,高坐于马上的少女身后是如夜色一般沉暗的墨色披风,其此时正注视着城楼的方向。 依稀间,他生出了一种似与那女孩子视线交汇的错觉。 范知府艰难地吸了口气,陡然间红了眼睛。 方才那一箭,显然是出于这小姑娘之手。 长箭正中那士兵扳动弩机的右臂,可见并非是射偏,而是那小姑娘并无意要这士兵性命,刻意留了分寸在…… 此举只在威慑! 近来他为许家军意在占下临元城之事而惶惶不安,不仅仅是为自己,为家眷族人,亦是为临元百姓—— 纵然许家军传信来只道他肯降,便不会伤及城中之人; 纵然临元百姓对许家军有着根深蒂固的信任,这信任远远多于恐惧…… 可大军当前,时局如此,而临元城如此富庶,入城之后的事情,谁又当真能够说得准? 但这一刻,他真真正正放心了。 将这座城交予许家军之手,他也可以安息……不,他也可以安心了! ——许家军行事如此讲究,他多半也是不必死了! 夜风吹得范知府眼睛发涩发疼,隐隐冒出了泪光。 到底没有士兵再站出来。 “开城门!”肖望高亢微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火光晃动着,与黑暗夜色纠缠摇曳,万物影影绰绰间,刻有临元二字的城楼之下,两扇沉重的城门缓缓分开,发出沉闷声响。 城楼之上,元德志松了口气,露出一丝松快笑意。 老梁松开了范知府。 “……”突然失去了钳制的范知府一愣。 怎不再多捂会儿? 他此时得了自由,总也不能就这么干看着吧? 一瞬间的思虑后,范知府开口,声音愤慨悲怆:“你们……你们这群谋逆犯上的反贼!” 喊话间,已是扑向城楼边沿,满脸泪水仰天道:“陛下,是臣无用!臣未能守住临元城!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臣已无颜苟活,唯有以死谢罪了!” 说着,纵身攀上城楼,就要往下跳去。 而往城下看这一眼,便是后背一冷,打了个寒颤。 不愧是财大气粗的临元,这城墙修得可真高! 怎还没人来拉他? 不知内情的老梁冷眼旁观着。 还是元德志带人上前将人扣住,且不忘给这场戏收尾:“留着此人还有用处!将人带下去!” “甘从锋刃毙,莫夺坚贞志!本官纵是死,也绝不会受你们这些贼子胁迫!” 范知府被带下城楼,坚贞不屈的声音渐渐弱去。 许明意和吴恙已带着许家军入了城。 刚一入得城门内,许家军便涌上城楼,立时接替了守城的临元士兵。 在吴恙的指挥下,凡是临元城中士兵官差,皆被带了下去。 许许多多闻讯赶来的百姓们见得这一幕,多是心生不安。 “他们这是要将人都带去何处……” “我家当家的怎么也被带走了!方才还是他带头开的城门!” “不是保证了不会伤及城中之人?” “这是要出尔反尔吗?” 一片议论声中,许明意在秦五的陪同下登上了城楼。 “从今日起,便由我许家军正式接管临元城——” 少女清晰的声音自上方传来:“自此后,临元便在许家管辖之内,同朝廷再无干系。而为防尚有忠于朝廷之人混于其中伺机生事,理应仔细排查监看,如此亦是为了城中诸位的安危着想——若当真是诚心归顺者,我许家军自肯接纳,而不会伤其分毫,是以诸位不必担心方才那些被带走的兵士差役。” 今夜初入城中,一切防守尚未完备,正是不可松懈之际,决不可被人钻了空子。 闻得此言,百姓间有人点头,也有人仍旧满面不安,亦有不少人看着城楼上的少女心存好奇。 夜色中,女孩子的说话声再次响起,似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临元城既归许家管辖,许家便有庇护之责。除各处防守巡查事宜之外,城中一切照旧,商铺照常开,私塾照常讲学。只要诸位肯配合排查,安危与私有财物便受许家保护,如若城中有趁乱生事者,只需报去府衙,到时自有家父许缙妥善处置,对作乱者绝不姑息——” 城中秩序不能破。 一旦破了,想要破而再立,便需经一场乱状。 这既然不是他们的初衷,自然从一开始便要尽量安定民心,以断绝因人心不稳而生乱的可能。 纵是不能完全杜绝,但将话说清楚了,人们心中便存下了一条线,依着这条线来,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总会多些思量。 听得这番话,百姓间的质疑声当即消散了。 说得直白些,人活在世,不外乎是安危与钱财,这两样得到了保障,便足以叫人安心许多。 大军都已经入城了,若要杀要抢他们也拦不住——既是有此允诺,那便是可信的! 而人心安稳之后,好奇心便愈发旺盛了。 “原来是许将军的孙女!” “没错,这就是我们表姑娘!”有元氏商号的人站在人群里,眼睛里有着得色,与有荣焉地道:“大家只管放心,我们表姑娘那可是一言九鼎!” “难怪了!我方才就说这小姑娘英姿不凡,果然没错吧?” “刘五哥,你们元氏商号还缺不缺人了?我什么活儿都能做的!” “快看快看……”一位妇人晃了晃好友的手臂,下巴冲城楼的方向抬了抬:“那个少年郎可真俊啊……” 少年身姿挺拔,盔甲着身,更显身形伟岸不凡。 那少年阔步上了城楼,站在了那女孩子身侧。 他比女孩子高了近一头,此时四下嘈杂,他便向少女的方向微微弯身,垂眸不知在说些什么。 几名妇人瞧得眼睛都亮了。 “这是哪家的公子?” 当即就有妇人表示,首先排除许家—— “听说当年元家姑奶奶只生了许姑娘这么一个嫡女……” 纵然是后来的继室所出,却也不可能是这般年纪。 至于有没有可能是许家二老爷的? ——媳妇都没有,哪儿来的儿子! 而既非是一家人,再看向那并肩站在城楼之上的少年少女,众人眼里的八卦之火烧得便愈发旺了。 “看样子同许姑娘走得很近呢……” 谁都是从年轻时过来的,有时这些小年轻们单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心思便藏不住了……更甚者便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是这么站在一处,便可叫人由四周的空气里嗅出了清清甜甜的气息来。 眼前这对儿正是如此了。 “这位公子真是好福气呢……” “可不是么,表姑娘这般出身样貌,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呀!”一位发髻花白的大娘“啧啧”着道——元家老太爷在世时,威望颇重,于是城中百姓从前提到许家大老爷时,皆是习惯称一句姑爷,那面前的许姑娘,自然也就是大家的表姑娘了。 有男子凑了过来,撇撇嘴道:“……我若有这张脸,那我也行!” 奉命混在人群里留意是否有可疑者的岁江听着这些话,脸都黑了。 这些人怕是有毛病。 他家公子样样都好,可这些人怎么只看得到公子的脸? 说得好像他家公子是凭美色侍人一样! 且什么福气不福气的,莫非他家公子是许姑娘选来的面首不成? “嘁,瞧你们一个个眼红的……人家能得许姑娘青眼,岂会只靠脸!”有妇人白了那说话的男人一眼。 岁江脸色稍缓。 总算是有人说了句人话。 不过……怎么听起来好像还是有点不对劲? 岁江认认真真思索了片刻,总算想明白是哪里不对劲了——为何无论怎么说,他家公子都是被挑拣的那一个! “就是,要我说这位公子必然不止是长得好看,定还是有涵养才情之人,否则怎么可能入得了表姑娘的眼?” “……”岁江眼角一抽——说出这种话的竟还是个老翁! 这临元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遥想当年元家姑奶奶瞧上许姑爷,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嘛……许姑爷不仅长得好,有才情,人又风趣豁达,那可是一等一的少年郎!”有人回忆起了旧事来。 “是啊,当初元家姑奶奶为了许姑爷,那可是动辄便一掷千金……” “哎,真也是一段佳话,只可惜了后来姑奶奶去得太早……” 花了大把银子才弄到手的绝世郎君,怕是都没看够本儿呢,人就这么去了…… 为此人群里一阵叹息。 “……”岁江默然了。 他大概是懂了。 合着在这临元城中,是有过先例在的。 所以这些人便觉着,许姑娘这必是女承母业,代代相传? 吴恙许明意和秦五一同下了城楼,安排起了其它事务。 见几人大致说完了话,一旁的元德志适才上前去。 “姑娘。” “表舅——今日之事还要多谢表舅。”许明意施礼道谢。 元德志笑着摇头:“姑娘抬举我了,纵无我今晚之举,此事必也会顺利办成的。” 这件事,他与其说是帮了许家军,实则更该说是在帮范兄。 而眼下,他想将范兄之事同姑娘言明。 “……”元德志低声将大致内情说与了许明意听。 许明意有些讶然。 他想过范知府被挟持或是众望所归,但她当真没想到挟持了范知府的幕后主使,实则竟是他自己…… 吴恙也颇为意外。 见过自力更生的,倒没见过如此自力更生的。 “姑娘,范知府为人清正廉明,在城中颇受百姓敬重,之所以百般不肯松口,不过也是为了保全家人……”元德志低声说着。 许明意点了点头:“表舅放心,此事我有分寸。” 此时,城门已再次紧闭。 此前是为防许家军,而从今日起,所防便是朝廷了。 这一夜的临元城,灯火彻夜未眠。 翌日清晨,朝阳照常升起,稀薄晨光中,许明意和吴恙骑马带着一行护卫行经一条长街。 街上的百姓并不多,但依旧有不少铺子照常开了门做生意,街边卖包子的一对老夫妻守着白汽蒸腾的笼屉,那弯了背的老翁吆喝声响亮:“买包子咯,刚出笼的热乎包子!” 见得这一幕,许明意握紧缰绳勒了马,转头对吴恙笑着道:“你随我跑了这一夜,走,我请你吃包子去。” 吴恙笑着道“好”。 街上固然是冷清了些,然今日之景象必是最坏的景象,有昭昭和将军在,他相信这座城一日日定会更好的。 一行近二十余人,又多是饭量大的汉子,近二十笼包子吃了个干干净净,还只是半饱而已。 老两口被吃得瑟瑟发抖。 收钱那自然是不敢收的…… 看着显然没吃饱的众人,老翁指了指对面开门的粥铺,忐忑地道:“包子就这么些了……各位官爷,这刘记粥铺可是城中数一数二的……” 他们不过是小本生意,再这么吃下去可真的要被吃垮了。 朱秀便领着人往粥铺去。 阿珠临走前将一张金叶子放在了桌上:“饭钱。”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忙走了过去。 老翁将那枚金灿灿的金叶子拿起,看向正走进粥铺的众人,脸色一阵激动。 等等…… 官爷们别走,他还能包! …… 同一刻,城外许家军营内,主帅帐中,镇国公刚醒来。 “将军醒了。”云六听得动静走了过来。 镇国公单手撑着坐起身,看向大亮的帐外,不由皱眉:“什么时辰了?怎未喊我起身?” 今日可是攻城的日子! 正文 592 过得很不容易 , 云六道:“属下想着也无什么要紧事,便没叫将军。” 主要还是将军的呼噜声打得实在太响,隔着两座营帐都能听着,见将军睡得这么香,他也就更不好打搅了。 没什么要紧事? 镇国公打量了云六一眼。 虽说临元城之事问题的确不大,但云六如今竟已飘到这般地步了? “松懈大意可不是什么好事情。”镇国公面色肃然问:“临元城中可有消息动静?可已点兵就绪?” 云六闻言笑了笑:“将军有所不知,姑娘和吴世孙昨夜便已经进城了。” 什么? 镇国公听得一怔,忙问:“夜袭?” 云六摇了头:“是元氏商号的东家挟持了范知府,逼开了城门……” 云六将事情的经过大致说明。 镇国公回过神来,道:“是以烟花为号?我竟是一丝动静也没听着。” 云六笑着道:“您昨夜睡得极沉。” 那呼噜声,可不比烟花声小。 当然,将军常年行军,纵是睡得沉,也从不会失了警觉,那是多年习武行军养成的习惯,早就成了本能——而昨夜之所以会有例外,是因将军所服之药中加了助眠之物,帐子里焚着的香丸也有安眠效用。 说起这个,云六不禁想到了那日大老爷将药碗捧来时,说明了其中的安眠效用后,将军怒目斥骂的情形——行军在外,非同儿戏,你是想叫老子睡死过去不成! 大老爷被骂得懵了一瞬,而后解释道——此药乃是昭昭所配,说是可以叫您睡个好觉,少些操劳忧思,如此伤才能好得更快。 这句话刚落地,他在一旁便见证了将军翻脸如翻书的过程。 将军露出恍然之色——哦,是这样啊,还是昭昭有心。 旋即又瞪了大老爷一眼——既是如此怎不早说,还不把药给我? 幸在大老爷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倒也不至于去怀疑自己是否亲生,只笑着将药捧到将军跟前,眼瞧着将军咕咚咕咚几口闷了。 “这一觉睡得的确是香得很!”镇国公此时只觉身心舒畅。 不仅是伤势恢复得好,且一觉醒来,临元城就这么到手了! 若再这么睡上几觉,没准儿京城也能拿下了! 没法子,谁叫他有个如此争气的孙女呢! 方才他已听云六说了,昨夜城中局面皆是昭昭在主持,哦,还有吴家小子——但吴家小子是昭昭看中的,功劳也归在昭昭名下。 “城内局面已定,半个时辰前,吴世孙已使人来接吴家老太爷及太后娘娘等人进城安顿,小公子也跟着寻姑娘去了。”云六正要问自家将军可要过去时,恰听得帐外有脚步声传来。 “父亲可醒了没有?”有一道声音在问守帐的士兵。 “进来!”不及士兵答话,镇国公便应了声,边从榻上起身。 许缙许昀兄弟二人一同走了进来。 “父亲。” 二人行礼后,先问了老爷子的伤势可有好转,后又准备使人送早食进帐中。 “不必了。”老爷子穿上衣袍,心情颇好地道:“走,到城中看看去!” 兄弟二人便应声下来。 老爷子心情好极,本想威风一把骑马进城,被二人死命拦下了,最终许昀又搬出侄女来,才算说服老爷子坐进了马车里。 父子三人进得城内,由老爷子挑了个早食铺子填肚子。 老爷子心情好胃口好,喝了两大碗地瓜干杂粮粥,并菜饼一斤,小菜数碟。 许昀几乎是一口没吃。 一则是有些心急,他本是想随吴……咳,随侄子一同进城的,但老爷子有伤在身迟迟未醒,他也不好丢下老爷子。 现下好不容易进了城,老爷子偏又选在了外头用饭。 二则便是他已是在营中用过了早食的,此时不饿也属正常。 想到这里,许昀不禁皱眉看向嘴里没停的兄长——大哥分明是同他一起用的早食,怎又吃起来了? 且兄长不比父亲吃什么都快,他这大哥于饮食之上是个讲究细致的,端看他此时细嚼慢咽认真品尝的模样,还当是在吃什么山珍海味……一块韭菜饼罢了,至于么! 好不容易等父兄吃罢,老爷子却又在城中转了一圈。 将城中景象看在眼里,镇国公愈发满意了。 除了连年在外打仗之外,临元城他是每年都要来一趟的,城中原本是何模样他再清楚不过。 现下城中竟大致称得上安稳,并不见什么乱状,这其中除了临元与许家军的渊源之外,必还少不了昭昭和吴家小子的功劳。 孩子们都起来了,已是可独当一面了。 镇国公感慨欣慰之余,愈发觉得身边两个儿子不中用,尤其是老二—— 察觉到来自父亲的嫌弃,兄弟二人默默无言。 虽然不知道哪里又惹了父亲,但也没什么好探究的就是了。 反正—— 诸事不顺骂儿子。 遇事不决骂儿子。 万事皆可骂儿子。 兄弟二人皆对此看得很开,毕竟遇事父亲扛,米虫他们当,被骂几句那是仅剩不多价值的体现。 许家和太后一行人,皆在元家祖宅中安顿了下来。 自许家军来至临元地界后,元德志便使人将这座大宅收拾了出来。 这座三进宅院,乃是已故元老太爷生前的住处,元老太爷故去后,房契便交到了许明意那里。 这些年来,宅子一直空着,但也有元氏族人用心打理,此番里里外外重新收拾一遍,又添了些日用之物进来。 今日一大早,元德志便亲自领了一群丫鬟婆子仆从过来了此处,许明意最后却只留了不到二十人——如此关头,理应一切从简,若太过繁琐,反倒容易叫有心人浑水摸鱼,这些仆从固然是元家细心挑选过的,但局面初定,还是小心为上。 左右他们也没几个人需要伺候,临元之事既定,吴老太爷他们很快便要回宁阳,只需留够维持日常起居的人手即可。 镇国公在城中晃了半日,来到此处后,尚且未能见着自家孙女。 同样不见人影的还有吴恙。 听秦五说,二人还在城中安排各处之事,许明时也跟去了。 此时镇国公坐在堂内,正听秦五禀说着入城之后的事情。 一个时辰前,许缙被闺女喊去了府衙,许昀则陪在老爷子身边。 听秦五大致说完,镇国公喝了口茶,看着坐在那里的次子,只觉得碍眼至极——在这干坐着干什么,有这工夫就不能琢磨琢磨怎么尽早把媳妇娶回家? 饭都送到嘴边了,还不知道吃! 成天屁事不干,难不成还等着媳妇自己从天下掉下来? 察觉到父亲的眼神,又想到父亲昨晚那番催促的话,许昀心中无奈。 他难道不急吗……那个,他当然不急! 该急的人是她吴景盈—— 说有话对他讲,却至今没找他,有话憋在心里没说他就不信她不难受! 但倒也不能说是刻意吊着他…… 她在赶来临元的路上便病下了。 听说是染了风寒,似乎还有些严重,成日躺在营帐中见不到人,今日她上了进城的马车时,他恰巧经过,倒不经意地扫了那么一眼……那脸色的确很是虚弱。 想到此处,许昀便又有些坐不住了。 他便是有心去看一看她,可此时她住进了内院,着实也是多有不便…… 这时,老爷子的不满已不再满足于眼神提醒,干脆出言道:“你也学学你大哥,想当年在临元时,昭昭她娘可是追着你大哥跑的!” 成亲后,又给他添了一个昭昭——单凭这一点,他便对大儿子大致还算满意,毕竟也算是家里的功臣了! 许昀听得心情复杂,只觉得被为难了。 这种事,是他能学得来的吗? 看着二儿子这熊样,老爷子大约也是觉得不大现实,遂又道:“不说叫你有这般出息,但媳妇都送到眼前来了,你好歹也给老子争口气!成天搁这儿木木缩缩的学王八呢!” “……?”一旁坐着的定南王皱了皱眉。 媳妇都送到跟前来了? ——当他不在吗? 当他听不出这是在合计怎么哄他闺女? 时隔多年,许家竟还是贼心不死? “……”许昀看了一眼吴家老爷子,心情十分忐忑。 他听得出来,父亲这是有意在吴老太爷面前提起此事,大约抱得是替他铺路的心思…… 但总觉得父亲再这么说下去,只怕他这路非但铺不成,反倒是要断了…… 秉承着“只要我不在场,就不必承担后果”的想法,许昀不敢再久待,连忙就起身道:“晴湖突然想起还有事情要做……就不打搅父亲和王爷谈事了。” 照例甩给儿子一个“滚吧”的眼神,镇国公闷闷地喝了口茶。 他这把年纪,孙女都要成亲了,结果还缺一盏儿媳茶却迟迟喝不上,说出去像话吗? “……你许家不要脸面,我吴家还要,听听你方才说得那究竟是什么话!” “我懒得同你废话,人是我拼死带出来的,由不得你不答应!” “怎么,你还想强抢不成?” “……” 隐隐听得身后厅中有争吵声传出来,许昀吁了口气,庆幸自己足够明智跑得快。 而想到父亲方才所言,不禁又觉踌躇。 许昀心不在焉地往前走着,直到前方有熟悉的说话声与脚步声传入耳中。 抬眼去看,只见是侄女侄子和吴家小子带着近随而来。 “二叔。” “许二叔。” 几人驻足行礼。 许昀点头,随口问道:“事情都忙完了?” 许明时怀里抱着个册子,开口答道:“城中之事非一日之功,大致都已安排妥当,余下的便不着急了。” 他一早进城,便跟在许明意和吴恙身后跑着,一本册子近乎记满。而册子满了,证明收获颇丰,心中便觉安稳。 看着侄子一副好学向上的模样,许昀十分欣慰,认真称赞了几句罢,才看向侄女,商议道:“昭昭啊,二叔有些话想单独与你说,现下可得空否?” 许明意没有犹豫地点头:“自是得空的。” 吴恙便道:“那我先去见祖父和国公。” 许明时心中却如同长了草一般——直觉告诉他,二叔要同许明意单独谈话的原因多半与二叔近日的异样有关! 好想留下来偷听…… 但又非君子所为…… 男孩子心中摇摆了片刻,到底还是跟着吴恙乖乖走了。 想做君子是一方面,怕偷听会被许明意揪出来挨打又是一方面。 “不知二叔是要同我说什么?” 阿珠也退得远了,许明意同自家二叔来到一座凉亭内,坐下了问道。 “可是累了?”许昀不答反问,先给予了关切。 许明意笑笑:“倒也还好。” 她是刚开始接触这些,只觉得什么都是新鲜的,又有吴恙在一旁提醒着,便觉得既是学习也是历练,腿脚虽疲了些,心劲儿却很充沛。 许昀负手站在那里,看着侄女语气慈爱地说道:“昭昭如今已要长成家中的顶梁柱了……但正事要办,也要留意身子,近来天凉,出入记得备着披风,可莫要染了风寒。” “二叔到底想说什么?”许明意目露狐疑之色。 对上侄女的眼神,许昀的目光飘忽了一下,佯装随意地道:“听闻近来有不少人染上了风寒,二叔这不是担心你吗?” 许明意:“……您直接说皇后娘娘就得了呗?” 跟谁看不出来似得。 她倒有些不明白了,人怎么年纪越大反倒越别扭呢? 若是换作她—— 管那么多呢,务要先将人划拉到身边来再说,怨气也好,误会也罢,慢慢解开就是。 侄女太直接,许昀咳了一阵,活像是已经带头染上了自己口中的风寒,但倒也没再说什么否认的话。 许明意也不为难他,自行往下说道:“二叔怕是不知,皇后娘娘此番病下,不仅仅是染风寒那般简单。” 许昀脸色微变,也顾不得去咳了:“这是何意?莫不是还有其它病症?” “先前我便曾替娘娘诊过脉,开过调理的方子。娘娘的身子一直不算好,因忧思过重不得排解之故,攒下了不少旧疾。” 更不必提先前所服那些药性过烈的避子药对身体的损耗。 想着这些,许明意看着自家二叔,道:“娘娘这些年在宫中,过得很不容易。” “……”许昀微微抿直了唇,负在身后的手指渐渐收紧。 正文 593 落于鸟后(月底求月票) , 这些……他不知道。 他固然也想到过她在宫中或会不开心,起初那几年,他消下气之后,便尤为担心她的一切—— 可她呢? 她每每出现在人前,皆是端庄从容,面上挂笑,同皇帝琴瑟和鸣,叫人看不出半点不顺意之处。 有一回,他在宫宴上吃了酒,便于廊下问她在宫中可还习惯,皇帝待她究竟如何,诸如种种,问了许许多多…… 可她只笑盈盈地说了句:有劳许先生记挂,本宫一切都好。 客气里带着疏离,脸上挂着的仿佛不是笑而是一只面具。 对上那双几乎陌生的眼睛,那一瞬,他的酒便醒了个彻彻底底。 他不该问的。 不过是自作多情,平白搅扰当今皇后娘娘罢了。 他转身走了,自那后,几乎再不曾同她说过一句话。 可,忧思过重,不得排解…… 旧疾…… 所以,他所听到的,看到的,果然都是假的对吗? 她一贯擅蒙骗人……他早该再笃定些的! 许昀心中暗恨自己太蠢,长久以来被一腔不甘与赌气较劲的心思蒙了眼睛。 “二叔,您待皇后娘娘,还是有意的吧?”许明意悄声问。 她家二叔啊,少不得要人推一把,否则就凭这模样,怕是要误事的。 被侄女戳到这般心事,许昀免不了要不自在:“小丫头胡说些什么……” “若我是小丫头,那您当叔叔的更要争气些了,好歹也要赶在我这做侄女的小丫头前头成家吧?” 再这么拖下去,甭说她了,说不定还要被明时甩在后头。 哦,还有天目—— 上回燕王殿下入京时,见吴恙身边常是带着天目,便当他喜欢秃鹫。当爹的大约是想投其所好,讨儿子开心,于是便允诺要亲自从北地寻一只雌的来,给天目作伴,最好是能再生个鸟娃娃,延绵子孙。 听得这个颇为认真的提议,她和吴恙当时俱是惊住了。 蓄着一脸络腮胡的燕王殿下,竟有如此细腻的心思。 惊讶之后,她和吴恙看了一眼形单影只的大鸟,便也没有拒绝。 当爹娘的,没有不盼着孩子能早日成家的。 先前倒是他们疏漏了,竟不曾考虑过天目的终身大事。 是以,二叔若再不努力的话,在这个家里,不仅落于人后,更要落于鸟后了。 为激励自家二叔,许明意便将天目已在燕王那里过了明面的这桩亲事也说了出来。 “……”许昀听得脸色一阵红白交加。 这年头,竟连鸟的亲事都有人操持了,这简直荒唐。 更荒唐的是……对方竟是给他带来了紧迫感! 大鸟在家中已占了他的位置,父亲有事没事还常他拿和大鸟比,是了,如今在父亲眼里他已不配与人相提并论了…… 若连亲事也被大鸟抢了先,父亲还不知要如何嫌弃他,怕是直接将他卷进包袱里丢出去,何时找到媳妇何时再回来也是有可能的。 许昀做梦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于亲事之上会生出同一只鸟争先后高低的心思,但偏偏这诡异的事实就摆在眼前了。 他沉默了片刻,到底是道:“怕只怕时过境迁,纵是有意也成了无用。” 听他总算不再否认,许明意道:“您不说出来,又怎知一定无用?说都不说,娘娘又怎能知道你心思未改呢?” “……我这些年来身边何曾有过旁人?她难道……会不明白?” 他是顺从内心,却也是做给她看的。 便是怕她有苦衷,才想叫她时刻知道他一直在等着,待何时她办完了事,还想回来的话,只要她随意哄一两句,他……也就没事了! 可她倒是哄啊! 到现在半个字都没有,这是人干的事? 想他自幼习文未从武,年少时便已有才名,骨子里便也养出了一副偏清傲的性子……偏偏当初她一句话都没有,就这样将他扔了,他心中那道坎儿,岂就是那么容易过的? “要怎么明白啊,就凭您这张嘴……上回在寒明寺中我便瞧出来了,冷言冷语冷脸,我那时还琢磨着您和皇后娘娘是不是有什么仇怨。” 许明意道:“您如今都三十岁余了,人这一生能有几个三十年?若是没了那份心思,您从此便过好自己的日子,若是还有,那您便去说,何苦非要叫人家猜呢?” 父亲常说,人长一张嘴,除了吃饭,就是拿来说话的,且饭要吃好吃的,话要说好听的。 上辈子家人出事后,她才开始明白这听似浅薄的一句话里藏着的意义。 一句话能将人推远,一句话也能将两颗心拉到一处来。 至于她和吴恙—— 纵然起初未曾言明,但也早已是无需去猜了的,吴恙待她好,她便是闭着眼睛捂着耳朵也能感受得到。 可二叔这情况就不同了,那必是要说清楚不可的。若她是皇后娘娘,怕是猜来猜去,到头来猜得头都要秃了也猜不明白他究竟是痴心未改,还是心存怨恨。 “昭昭,你恐是还不清楚,当年是她一言不发背弃了约定,不是我……”提及往事,许昀同侄女诉起苦来,语气愤愤不平:“这种事放在男子身上,那是要被写进戏折子里,被骂作负心汉的!我苦等她这些年……没道理如今还要我先开这个口!” 总算听自家二叔说了一句真心话,许明意也很理解他的心情,点头道:“当年之事的确是皇后娘娘理亏在先,您觉得委屈那也是应当的……” 许昀当即点头。 是吧! 任谁都看得出来是她吴景盈理亏! “可您若当真觉得她是负心汉,那便死了心即可,既是未死心,再执着于谁先开这个口,看似为难对方,实则还是在难为自己——”许明意觉得这笔账,应当要这么算:“不如您就先将人哄回来,待哄了回来,再讨要补偿也不迟嘛。” 反正也要在一起的,岁月可贵,过一日便少一日,晚一日不如早一日。 至于那些亏欠啊,弥补呀,不妨就放在余生慢慢算,边过边算也不吃亏。 谁叫这感情名为喜欢呢? 喜欢一个人,若去为难她,自己也断不会就觉得真的解了气,家人是如此,心上人亦是如此。 正文 594 这心意不是牢笼 , “……”许昀一时没说话,眼神反复着,“可是”二字到了嘴边欲言又止。 许明意仔细瞧了好一会儿,才隐隐恍然。 哦,她才看明白…… “还是说,二叔并非是真正计较谁先开口,而是……怕自己纵然开了口,却反倒被娘娘拒绝?”她试探着问道。 许昀下意识想否认,却到底没有嘴硬,眼神躲了一下,算是默认了。 他也不知自己怎就这般没有出息—— 叫那人抛弃了一回,没长记性不说,巴巴地等到现下,如今竟还怕对方不要自己。 什么傲气,什么颜面,全都掰断揉碎了。 想着这些年来无论如何都不肯死的那颗心,许昀苦笑着问:“昭昭,是不是觉得二叔很没骨气?” 许明意摇了头。 “我倒觉得二叔太有骨气了,在哪儿摔倒的,势必就要在哪儿站起来。换了寻常人,怕是不敢不死心的。” 此时的犹豫,不敢开口,不过是因为太在意了。 等了这么多年,现如今皇后娘娘出了宫,这于二人而言或是从前根本不敢想的机会,但这个机会会带来怎样的结果,却是未知。 若是如此都不能走到一起的话,那二人便当真没有可能了…… 二叔有不安,怕打碎眼前尚有希望的局面,怕这些年来的煎熬被归为空等,亦是人之常情。 到底是自家二叔,说不心疼是不可能的。 换了旁的什么,她都能抢来送与二叔,可感情之事的确是勉强不得,皇后娘娘在深宫里呆了这些年,想法心思或都已改变—— 二叔的心意毋庸置疑,皇后娘娘的选择也该被尊重。 是以,她提议道:“不如我先替二叔去探一探娘娘的心思如何?” 许昀一怔后,便点了头:“也好……” 由昭昭去试探,便多了份稳妥,若她当真已经无意,他……便也不会再去打搅她。 “那我待会儿就过去,二叔等我消息。”许明意自石凳上起身,不作耽搁地道。 在外跑了近一日一夜,还需先回去更衣收拾一二。 “昭昭,等等……” 许明意刚出凉亭,下了石阶,就听二叔将自己喊住。 她回过头去。 “……切莫太直白。”许昀的神色已平静下来,却带着一丝无法言说的落寞,仿佛是心中荒芜之人已不大相信还会有花盛开—— 他声音很低地说道:“这些年,我只是遵从内心而已,也并非就是在等她,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该成为她心上的负担。” 他的心意,不是牢笼,也无意要困住她的选择。 她从宫中走出来,他便也就放心了。至于要不要同他在一起,好像也没有多么紧要。 “我一向从心,叫她也只管从心,如此方是我认识的那个吴景盈。”许昀最后讲罢,眼底不见了那些错综纠结的情绪,像是已经说服了自己。 许明意点头应下来:“二叔放心,我有分寸的。” 她只是想简单探一探娘娘的心意,而绝不会将二叔多年的等待当作谈判的筹码。 就如二叔所言,那是他自己的事情。既是自己的选择,便不需要他人来分担后果。 许明意先回了下榻之处洗漱更衣。 这座院子是她生母未出阁前的居院,踏进其内,透过陈设布置,仿佛还能看到它昔日主人的身影。 “……今早姑娘出去后,元东家后又使人送了好些衣裙首饰过来。”阿葵道:“不止是衣裙,还有几件正合姑娘身量的袍子呢,元东家真是有心。” 许明意赞同地点头。 元家一直都很有心。 外祖父看人的眼光也的确很好。 “天目呢?”许明意边在阿葵的侍奉下更衣,边随口问道。 而后不及阿葵回答,余光里就瞧见了一坨黑影。 身侧的紫檀衣架下,她今早回来时换下的、昨夜穿过的那件墨色披风不知何时滑到了地上,此时大鸟就卧在那上头睡得正香。 “婢子本想拿去叫人浣洗的,可天目挪也不肯挪一下。”阿葵道:“婢子想着,许是刚来了新地方,天目觉得处处陌生,躺在姑娘的衣物上才能安心,便由着它了。” 真的吗? 许明意看着呼呼大睡的大鸟,对阿葵这个温馨的猜测表示怀疑。 或许就是因为懒不愿挪窝呢。 但她家天目近来跟着跑前跑后当哨兵,相较于以往吃饱等饿的纨绔日子,的确也是受苦受累了。 是以,便交待道:“回头得叫厨房多炖些好吃的给天目补补。” “是。”阿葵边替自家姑娘系着身前的珍珠扣,边笑着答应下来。 都说天目胖,姑娘成天嘴上挂着得叫天目少吃些的话,可天目跑了这几日,眼瞧着好不容易苗条了些,姑娘却又张罗着要给补回来——天目能不胖吗? “啁啁!” 大鸟突然张开眼睛扇了两下翅膀。 “……”许明意心中刚酝酿起的温馨感顿时消散了。 劳累了一整日的主人回来了不知道睁眼迎接一下,一提吃的却立马就醒了? 天目像是才看到她回来,跑过来蹭了蹭她的裙角。 看着大鸟这不失为有一丝敷衍的举动,许明意很难不联想到勾栏院外为了生计被迫招揽客人的小倌。 而低头一看,又觉得倒也不能这么比。 毕竟也没有哪个勾栏院里会养一个秃头的小倌…… 阿葵伺候着许明意净面挽发。 元家很细心,不单是首饰,脂膏水粉等物也备得十分齐全。 许明意并不打算再出去,阿葵梳头梳得却依旧格外用心,又细细挑了首饰——这一路姑娘一切以轻便为上,她这贴身大丫鬟的手艺简直快要没有用武之地了,当下姑娘好不容易肯乖乖坐下由她发挥,自是不能放过这等机会。 许明意心情好,也不着急。 今日是入城第一日,晚间是要聚在一处吃顿饭的,且据说还是裘神医掌勺。 一想到这儿她便觉得饿了,然天色还未暗下,不到用饭的时辰,正好足够她去一趟皇后娘娘那里。 “离京时我曾叫阿珠带了只匣子出来,今日可从营中带过来了吗?”许明意自梳妆台前起身,琉璃真珠璎珞轻晃发出悦耳轻响。 “带了的,被婢子收起来了。” “拿出来吧。” 那匣子里有一样东西,是她需要还给皇后娘娘的。 正文 595 女为己容 将东西带上,许明意便带着阿葵去了皇后的住处,由一名仆妇在前引路。 此处也是一座独院,左面临着一处园子,清幽安静,恰适宜休养身心。 堂屋廊下,守着两个着青色比甲的小丫鬟。 “这位是咱们表姑娘,还不快行礼?”引路的仆妇笑着提醒。 两个丫头闻言忙是上前行礼,心中皆是讶异。 原来这就是表姑娘啊。 昨夜表姑娘带兵进城的事情早已传开——女子带兵,这样的事情她们只在话本子听过! 距话本子人物这般近,还是头一回。 因着这个缘故,大家都对表姑娘好奇又钦佩,尤其还听说表姑娘左手拄着大刀,右手抓着长弓,身边还带着个俊朗不凡的少年郎…… 一来二去地,脑子里就有了一个模糊却分外威武的轮廓在。 可现下…… 可现下面前的表姑娘明眸皓齿,雪腮琼鼻,鸦发如云,珍珠玉扣细绸衫,雪青裙,杏绢鞋…… 这分明就是个花儿一样的小娘子! 不不不,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表姑娘走起路来步子跨得要比寻常小娘子大,且分外轻盈,身形也更端直,从背影看,像是一株生长于水中根茎笔直坚韧的的荷。 许明意来至外堂中,放轻了声音同守在帘栊处的婆子问:“娘娘可是在歇息?” 婆子今早见过她一面,是认得的,此时行了礼,正要答话时,却听内间里有带笑的声音传出:“可是昭昭?快进来。” 正是皇后娘娘。 许明意抬脚进去,只见她坐在那台梳妆镜前,正由一位年轻的仆妇梳着一头柔亮乌发,身上穿着的是一件秋香色绣莲纹缎面褙子,有夕阳透过轩窗洒在其身上,温柔地镀上一层柔软暖意。 这画面恬静中透着寻常岁月的气息,叫许明意一时有些怔住。 她以往见娘娘,不是风袍便是宫装,甚少见过这样“寻常”的娘娘。 这些时日行军赶路,倒也是寻常女眷打扮,可并未给她此时这样的感受。 怎么说呢…… 就像是,这一刻她突然便觉得,不该再以皇后娘娘来称呼对方了。 “您怎么起身了?风寒可好些了?”许明意回过神,走上前问。 “好多了。”皇后的脸色依旧有些虚弱,然一双眼睛却满含笑意神采:“听说将军午后也到了……方才世子夫人使人来传话,问我可是要在院中用晚食,我却觉得躺不住了,便也想去前头凑凑热闹。” 从前在宫中时,一切有人的宴席她皆于心中避之不及,可现下却不一样了,她方才只是听着小丫头们在廊下低声说着话,就觉得一颗心要跟着飞出去了似得…… 想出去看看,走走,听听。 方才她穿着中衣从榻上起身,见窗外一片金炽夕光,脚下一落地,竟仿佛是踩进了未进宫前的岁月里。 她许久不曾有过如此轻松的步伐了。 这场风寒这场病,来得好像“恰是时候”,家人在侧关怀照料,每日除了吃饭便是睡觉,昭昭送来了话本子与她解闷,太后在她吃药时塞一颗糖到她嘴里…… 如今,病走了大半,许多痕迹好似也被一并洗去了——许昀说的那些痕迹。 她可以披着发伸伸懒腰,还可以赤着脚在窗前站上一会儿了。 秋阳将西落,她却恍若又活过来了。 “……快坐着说话,在外累了一整日了,坐下吃茶歇一歇。那点心是方才世子夫人使人送来的,我方才尝了一块儿,倒与京城的不一样,昭昭也试试。” 听着这些话,许明意依言坐下,脸上有着笑意。 自出宫以来,娘娘日渐不同了。 以往娘娘待她固也亲近,可当下除了亲近,更有一份自在。 看着这样的娘娘,她也很开心。 无论娘娘是否还能同二叔走到一处,她都替娘娘开心。 一则,唯有娘娘真正放下了皇后这个身份,才能有新的开始。 二来,人生不止有情爱,人更多的时候需要面对的是自己,唯有自己真正好了,日子才能过得好。 她想,二叔方才之所以最后有那样一句交待,心意便也在此——二叔最在意的,是娘娘能好好的。 “这处院子同我从前在宁阳时住着的那座倒有些相似,我那院中也有一方莲池,还养了好些鱼儿,叫丫头们喂得一条比一条肥……” “临元城,我也是来过的……贵府的先世子夫人是个妙人儿,领着我满临元逛,还曾偷偷带着我去城外看了走马,我二人下了注,结果把带去买脂粉的钱全输光了……那时好像才十二三岁吧?” 许昀不知怎么就得知了她输了银子的事情,一日晚间,将从她那里借来的书还给了她。 她接过来,就见书中鼓囊囊的不能再显眼。 正要打开时,他人已经转身快步走了。 书中盖着的,是一盒敬芳楼的胭脂。 敬芳楼…… 她到现在还记得这个名儿。 有些人就是这样,她分明在说其它往事,可那些印象深刻的往事里,或多或少地,都有着他的影子在。 片刻的出神后,皇后转而说起了当下之事。 “……昨晚听说父亲和国公有些争执,我家这老爷子说话冷硬了些,有些不中听,且叫国公不要放在心上才好,回头待我好全了做些点心给国公送去,好好赔个不是。” 许明意听得笑了:“祖父若能吃着您送的点心,定是什么气都能消了的。” 又道:“这些时日,祖父和王爷吵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回了,吵归吵,正事却还是商议得很顺利的。” 前日里,她听裘神医用着了一个极诡异的词儿——床头吵床尾和。 词虽是用得不大恰当,但大意不差多少就是了。 到底是延续了数十年的相处方式,也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吃茶说话间,那仆妇已替皇后挽好了发髻。 “巧娘的手真巧,这才是人如其名。”皇后对镜笑着称赞道。 仆妇笑着道:“是您生得好看,这才怎么挽都好看的。” 皇后笑意更浓了:“原只当是手巧,没成想嘴也是巧的。” 巧娘多少有些受宠若惊了。 这位的身份她清楚,原以为未必好侍奉,没想到竟是这般温柔和气,平易近人的性子,叫人一靠近,像是触到了一团云,相处起来实在是再舒服不过了。 “您看看想用哪一副……”巧娘打开首饰匣子,叫皇后挑选。 “这对珊瑚珠钗倒是好看……这錾花簪子的花样儿倒也精致新鲜……”皇后认认真真地选看着,以往她并不会将心思放在这等琐事上,任宫女挑了戴用,什么都是一个“可”字。 而如今不选则已,一选方知倒也不是那么容易选择的。 在鬓边比了又比,到底还是向小姑娘求了助:“昭昭,快来帮我选一选,看看哪个更合适。” 许明意笑着走过去。 往常没看出来,娘娘竟还有着选择困难的症结在。 “您看看这个呢?” 许明意取出袖中锦盒,打开了放在皇后面前的梳妆桌上。 皇后看得微微一怔。 那是一对簪子。 白玉梅花作簪头,花下是一对儿翠蓝蝴蝶。 “……怎还带过来了?”皇后看着簪子,笑着问许明意。 “想着您或许还用得上,出门时便带着了。” 皇后笑着,眼神若有所思:“年轻时的小玩意儿了,怕是早已不衬了……” “岂会?”许明意道:“您先前在宫中,多着宫装,首饰自然便要选那些压得住的。可当下您既是出来了,便只管戴用自己真正喜欢的就是——” 又道:“您若当真是不喜欢了,自也不能勉强,可到底是真的不喜欢了,还是碍于您口中的‘不衬’,您还须思量清楚。” 听着这些话,皇后看向那对静静躺在那里的簪子。 片刻后,女孩子清凌凌的声音再次响起:“在晚辈看来,女为己容,自己喜欢的便是适合的,用在自己身上的,首先便得自己喜欢。” 簪子要用自己喜欢的。 同样,郎君也要选自己喜欢的。 女为己容…… 皇后在心中重复着这四字。 静默片刻后,她眼里重新有了笑意,透过镜中看向自己身侧的小姑娘,温声道:“昭昭,谢谢你,你真是个好孩子……” “娘娘不必谢我,只管从心即可。” 这是二叔的交待。 皇后将那锦盒捧起,取出一支簪子,递给巧娘,笑着道—— “就用这个罢。” 巧娘接过,替她簪上。 眼看着簪子没入发间的这一瞬,许明意心中一只靴子落了地。 娘娘既戴上了这对簪子,那便有一半是他们许家的人啦。 至于另一半,就看二叔的了! “表姑娘这对簪子选得真好。”看着镜中之人,巧娘叹道:“单瞧着还不觉着,这般一用上,才知竟是这般相衬。” 许明意不置可否地笑着道:“的确是与娘娘的气质十分契合。” 东西不是她选的—— 但当年选这对簪子的人,定是用了十分心思的。 皇后对镜笑了笑,像是在冲自己笑,又像是冲女孩子和仆妇。 簪子固然相衬,但也太简单了些,许明意另又挑了金莲步摇,一对儿耳珰,亲自替皇后佩戴上。 每是戴上一样儿,巧娘便要夸出花儿来。 屋内气氛融洽愉悦,时有笑声传出。 待收拾完罢,屋外天色已经暗下。 许明意便陪着皇后往饭厅的方向去,一路不紧不慢,边赏看着宅中陈设景致。 二人到饭厅不久,人便到齐了。 镇国公坐在主座之上,定南王和太后上座。 余下之人,分坐厅中两侧,二人一张席几。 徐氏和崔氏坐于一处,倒已很有几分亲家姿态。近日,徐氏跟着崔氏学着打马吊,很大程度地抚慰了思猫之情——出城之前天椒便被送去了雪声茶楼,由莫先生亲自照料。 两位世子也坐在一起,经过这一路的相处,二人莫名有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裘神医和无人邀请却主动前来的国师同坐,元德志和元氏族长也来了。 许昀本想和侄子坐在一处的,可走到侄子身边一瞧——好么,侄子也并不是一个人,旁边软垫上蹲着只大鸟呢。 被鸟挤走的许昀只能独坐。 酒菜很快摆上,众人一同举杯,以贺入城之喜。 皇后也端起了酒杯,只是杯中换作了桂花蜜茶。 她端着酒杯,带笑的视线由主座到下首,来至对面的许昀身上时,恰与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她没有回避,而是笑着向他抬了抬酒杯,而后将蜜茶饮尽。 “……?!”许昀整个人都傻了。 她想干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 为何要对他笑? 是在哄他吗? 他是立刻原谅她,还是再观望观望? 不行,他还没弄清楚! 一个小小举动神情,在许昀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实在是像极了一位面对负心丈夫归来时,自顾患得患失的弃妇。 而下一刻,待看清她发间玉簪时,脑子里更是轰隆一声,一瞬间空白了。 这…… 这摆明了就是要和他重归于好吧?! 但这种事情,不是得大家先说清楚吗? 他这还没答应呢,她……怎就先把簪子给戴上了! 觉得直接失去了一个被哄环节的许昀,不知滋味地将酒吃下,嘴角却忍不住微微扬了扬,又恐被对方瞧见,死命压制住。 这一顿饭,是他吃过最长的一顿饭。 偏偏总也吃不完一般—— 菜吃得差不多了,却又有侍女端来一碗汤圆。 白瓷碗内,外皮细腻光滑的汤圆分一红一绿两色。 心急的许昀想要皱眉了。 不年不节的,吃什么汤圆? 裘神医笑着开始了他的解说:“这双色汤圆名为鸳鸯汤圆,其内馅料也不相同,王爷和国公,及诸位且尝一尝看……” 鸳鸯汤圆? 汤圆为团圆,鸳鸯有成双之意。 许昀拿起了调羹。 好寓意。 他可以。 许昀一口一个,将两颗汤圆送入腹中。 镇国公和定南王的脸色却莫名有些古怪,一时皆没有尝。 偏生裘神医投来的视线饱含期待—— 镇国公难以忍受这种目光,念及对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脸色略显僵硬地将碗端起,连汤圆带汤水一并吞下了。 定南王皱了皱眉:“……?” 正文 596 行了,走! , 这老匹夫什么意思? 是在……同他传达和好之意? 而见镇国公吃下了汤圆的裘神医脸上堆满了笑意,继而又将那期待的目光转到了他的身上…… 这视线叫定南王略感窒息。 ……他可不接受这等荒谬诡异的暗示! 那边镇国公搁下瓷碗,往他的方向瞟了一眼,绷着一张脸继续吃菜。 裘神医却仍旧不肯轻易放过他。 这仿佛只有三人能读懂的气氛叫定南王觉得仿佛被架在了火上烤。 片刻如度年之下,他最终是艰难地拿起调羹,舀起一颗汤圆,尝了一口。 只尝了一口,便放下了。 他可不是真心想同这老匹夫修好! 只是他堂堂吴氏家主,面对对方的求和之意,没道理不大度些——教养使然,容不得他做出不顾世家风度之事。 裘神医可不管那么多。 他此时满脸写着欣忭欢喜之色,那双眼睛看看镇国公,又看看定南王——这就对了嘛! “娘娘也尝尝。”许明意笑着道:“裘神医揉汤圆的手艺可是一等一的好。” 吴恙隐隐约约听得这句话,本不喜吃甜食的人,也下意识地拿起了勺子。 而方才他见许二叔吃得很痛快,仿佛吃了这鸳鸯汤圆便能早日摆脱没媳妇的困境——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怀揣着同样的心思,少年也将两颗汤圆认认真真地吃完了。 席毕,元德志与元氏族长未再多做搅扰,告辞而去。 许昀站在厅外相送。 元德志回他一礼,暗暗觉得有些稀奇。 以往他去许家,几乎是见不到这位二老爷的面,怎今次来了临元,竟叫他觉得像是变了个人似得? 定南王世子夫人徐氏扶着太后由厅内而出,许昀亦施礼相送。 徐氏和太后笑着点头。 许缙和吴景明于席间饮了些酒,此时相携而去,说是要去吃茶作赋。 紧接着便是定南王。 “王爷慢走。”许昀再施礼。 定南王微一点头,面无表情地离去。 许明意与吴恙,及镇国公也跟着出来了。 “父亲留意脚下。”许昀出声提醒。 看着儿子,镇国公皱了皱眉——酒楼伙计搁这儿挨个送客呢这是? 老爷子看着不顺眼,刚要骂两句,却被许明意拉走了:“祖父,我和吴恙还有事情要同您商谈……” 最后,许明时抱着吃撑不愿动弹的大鸟慢悠悠地出来了。 “快回去睡觉。”早就等得不耐烦的许昀摆手催促道。 “二叔,您不回去么?”许明时心底疑窦丛生。 他特意等到现在没走,就是为了看看愈发反常的二叔到底想干什么。 “时辰还早,二叔想四下转转。”许昀负手,看向廊外夜色,作出闲适之态,接着又道了句:“一个人转转。” 许明时:……倒也不必为了防备他会跟上而特意补上这么一句。 “那二叔随意,我且带天目回去了。” “嗯。”许昀面色从容平静,内心恨不能将步子慢吞吞的侄子一脚送回去。 许明时抱着天目走下石阶,转身走向左侧小径。 小径转角处,一丛芭蕉已泛黄。 许明时蹲身在芭蕉丛后,朝着怀里的天目轻轻“嘘”了一声,低声道:“别出声。” 恐天目听不大懂,便又捂住了鸟嘴。 不明所以的天目瞪着两只小眼珠一动不动。 这时,皇后由厅中走了出来,对身侧的两个小丫头道:“你们且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走一走。” 小丫鬟齐声应“是”,听命离去。 身后有脚步声在靠近,许昀负手站在廊下,仿佛没听到一般。 皇后来至他身侧,他亦未转头看一眼,面色绷得很平静。 皇后却露出浅浅笑意,开口问道:“一起走走?” 许昀神态依旧无波动—— 片刻后,方才道:“可以。” 走走就走走,谁怕谁? 他抬脚走在前面。 皇后便跟上去。 蹲在芭蕉丛后的许明时看着二人一同离去的背影,整个人仿若石化般僵硬,一双眼睛亦早已瞪得如铜铃——便是此时搬出去,当镇宅石狮来用也未尝不可。 ——且还是那种大狮子怀里抱着小狮子的那一种。 大狮子怀里的小狮子甩开了捂着长喙的那只手。 眼看那两道身影离去,许明时依旧无法回神。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二叔,和……皇后娘娘……总不能——?! 那乔先生怎么办?! 不……那个,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可是皇后娘娘! 自觉发现了惊天秘密、且认为不可能再有其他人会知道这个秘密的许明时猛地起身——不能他一个人震惊,他要去告诉许明意! 他这边抱着大鸟拔腿便跑,许昀和皇后二人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路寂静无言。 走过一座架于窄溪之上的木桥,隐有夜风送着桂花香而来。 二人便循着香气而行,在一株金桂树下慢下了脚步。 皇后:“我……” 许昀:“你……” 二人同时出声,皇后看着他笑了笑。 “……”许昀微微错开视线,没好气地道:“想说什么就快说,我可没工夫跟你这么耗着。” 皇后却仿佛并不觉得受了冷待,依旧笑着:“方才一路来,就这么走着,觉着很舒心,仿佛一切都慢下来,静下来了。” 许昀的身形又挺直了些。 有他在一旁陪着,能不舒心吗? 这待遇可不是谁都能有的,现在她总该知道珍惜了吧? “许先生——”皇后开口,看着他道:“我这般称呼你,你先莫要生气。” 毕竟现下她也不知该如何称呼才算妥当—— 这并非是她有意疏远。 而是道歉的话说出口之前,一切不容混淆。 “当年之事从始至终都是我的错,论起亏欠,我也实在欠了你太多。”月色下,她神色惭愧却无回避之色:“我一直都欠你一句对不住,却拖到今日才开口……” 听着这句等了太久的话,许昀的唇几乎绷成了一条直线。 片刻后,适才声音定定地道:“原来你也知道——” 皇后看着他:“我当然知道,做错了事,又岂会不知。” “好一句岂会不知。”许昀的视线总算回到了她脸上,同她对视着,冷极的声音里尽是克制:“究竟是为何?我一直想问你一句究竟是为何!” “吴景盈……这些年我时常在想,是不是当年我于你而言根本只是可有可无?要亦可,不要亦无妨,所以你才能说扔便扔,甚至连句话都不必留!”许昀紧紧盯着她,冷白月色下,眼睛已微微泛红。 对上这双眼睛,皇后微微摇头:“不是……” “那又是什么!” “……”皇后握着衣袖边沿,其上绣有莲枝蔓蔓。 除了一句对不起,她的还确欠一个解释和交待。 短暂的沉默后,她说道:“当年我曾为了你我之事私下求过父亲,父亲不肯松口答应……” 但那时她并未觉得当真就无望了,相反,她以为,她最终还是会像阿姐当初嫁与燕王一样,得到父亲的成全。 父亲当下只是在思量,在考验许昀。 或是放不下颜面,在等镇国公一句软话。 “我原以为求得父亲改口,不过是时间的早晚,可很快京中出了变故,先皇殡天,阿姐也出事了……” “阿姐之事后,父亲与我单独长谈了一场,同我陈明了当下局势,与许吴两家结亲之艰难,及种种弊端……” 那一晚,父亲未有再提及反对的话,只是问她,如若她坚持,是否能够承受最坏的结果—— 她细想了许久。 她可以承受。 她相信,许昀也可以。 但是,吴家和许家不可以。 确切来说,纵然吴家仗着百年底蕴可以承受,但许家却承担不起。 她和许昀,不是单独存在的两个人,只谈自身,太过异想天开,也太过自私。 他本不是自私之人,若她以二人情爱相挟,纵然勉强走到了一处,结果却未必就比现下来得要好——一腔冲动之下,抛弃所有,可冲动淡去之后呢?人终究是要面对本心本性的。 那时摆在他们面前的一切,都是错误的时机。 先皇驾崩,新皇身上似有诸多阴谋,且日后局势难定……于是,那时她动摇了。 但尚有一丝侥幸在,她侥幸地想,或许还能想出两全之策也说不定—— 她给许昀写信,但信还未来得及送出去,那道旨意便送到了她家中…… 父亲知她心意,未曾想过强逼,思量着如何平衡局面,如何平衡新皇的试探。 她却意识到,这道圣旨既出,无论吴家抗旨与否,她和许昀之间……便不可能再有两全之策可想了。 一切陷入了死局。 而就在那时—— “……种种之下我的确退缩了,加之后来又听到了父亲对阿姐之死的猜疑。”她看着许昀,并不模糊自己的一切私心,也无意将一切苦衷皆归于‘为了你好’—— “吴家生我养我,予我锦衣玉食,教我读书习理,母亲不曾对我说过半个重字,父亲于家族利益当前也未曾想过要将我当作筹码推出去,胞弟敬我,阿姐处处相让……我不能,也不想因我之故给家中添弊端,埋祸患。” “在此之上,你我二人处境心境大约皆相同。”她看着他,问:“许昀,平心而论,若我抛弃这些不管不顾也要同你在一起,你真的会安心吗?这安心,会长久吗?” “……”许昀不知何时已握紧了手指:“我不知道。” 他根本没有机会去想那些—— 他来不及去思虑,摆在他面前的就已经是毫无转圜余地的局面了。 所以,他该谢谢她,让他免去了一场抉择权衡吗? 还是说,她认为由她来狠心做这恶人,他只有恨人的份儿,不必背负任何亏欠愧疚……他就能活得很开心吗! 思及此,一股难以言说、酸苦滋味难辨,却直冲心头的感受叫他再无法继续佯装冷漠:“……是!你识大局,懂取舍,想要查清你阿姐的死因!难道我就不懂吗!你纵然今日不同我解释这些,我许昀白白熬了这十多年,又岂会想不通分毫!否则我又何至于等到今日!” “我真正想问的为何,是你为何一言不发,连半个字都没有?分明是你我二人之事,凭什么你自己便私自拿了主意!” “我知道你懂啊……”皇后看着他,眸中隐隐有泪光浮动,“正因你懂,我才不敢留有丝毫余地。” 她那时只想要他死心。 可他那样好,一旦知晓她的想法,必不可能怪她分毫。 恨她怨她,比尚存希望等着她来得要好。 可她没想到…… 他这般怨她,却还是在等着她。 所以,那般年纪之下所认为的理智冷静之下做出的决定,现下回头看看,果然还是太浅薄太自以为是了。 “这些年,我总在盼,盼着哪日能听到你成家的消息……”皇后笑意复杂苦涩,似又觉得有些好笑:“那样我也就能少些负罪感了。” 许昀却嗤笑一声;“我凭什么要叫你心中好过!” “我只是不想再见你折磨自己。” 许昀讥讽道:“你又不是我媳妇,我的事情用得着你来管?” 见她要接话,他截断道:“够了,我不想听这些无用旧事了,我现下只问你一句——” 说着,看一眼她发间之物:“你今日戴用这发簪,究竟算是怎么个意思?” “这发簪……”皇后抬手碰了碰,道:“我是想着,先同你赔了不是……” 许昀立即问:“赔了不是之后又打算如何?” “之后打算问一问你……”她不是慢吞吞的性子,既是打定了主意,虽是忐忑,却也没有犹豫退缩—— “我如今从内到外,都已非当年模样,与你当年认识的吴景盈已大有不同。身子也不大争气,大约也不能陪你太久……” “说什么傻话!” 许昀打断了她的话,抓起她一只手:“行了,走!” “去……去哪儿?”他动作突然,皇后不由怔住。 “去求王爷,答应你我之事!”许昀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便走。 既然她都哄他了,也赔了不是,该解释的也都已解释清楚了,他若再磨磨唧唧,怕是刚有望到手的媳妇又要飞走了! 他不能再给她反悔的机会! 正文 597 你等着! 皇后由他拉着走,脑中有着短暂的空白。 这…… 这么快吗? 就要去求她父亲答应了? 可她甚至还没来得及表歉意…… 原以为他为之煎熬了这么多年,这气定不是那么好消的—— 她还有许许多多准备好的话没说。 她今日向他赔不是,只当这不是要赔很久…… 一个月,一年,两年…… 多久她都愿意的! 也或许无论如何都再回不去从前,纵然有一日他消了气,二人最终亦只能做陌路人——这些她都想过的! 可现下…… 垂下眼睛看向那只抓着她手腕的手,她一瞬间便红透了眼睛,泪水几乎是顷刻便涌出。 她已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不曾落过这样汹涌的泪了。 此时此刻,看着这只手,她已再无半分不确定,他的心意,他的坚定……从未曾有过更改。 余下之言,不必再说,也俱不必再问。 这一瞬之间,她的心落定下来,像是在黑夜雨雪中孑然独行已久、自认已无归途之人,辗转竟又回得家中,终于得以脱去一身冷衣,围炉烤火,有热茶暖汤温体,有软榻栖身,另有明灯驱尽黑暗。 再不冷,也再不怕了! 她将手用力地往上抽了抽。 许昀只当她要挣脱,正要握得更紧时,却觉她拿柔软的手指反握住了他的手掌。 许昀脚下微微一顿,声音缓和柔软了下来:“……手为何会这么冷?可是病还未好全?” 说着,暂时将她松开,抬手解下自己身上的藏青披风,裹在了她的身上:“怪我大意了,竟忘了此事。” 皇后,不,吴景盈—— 吴景盈抬眼看着他,摇了摇头,声音发哑却带笑:“好了,已是全好了。晴湖,谢谢你。” 不止是这件披风。 她要谢他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谢什么。”许昀抬手替她擦去脸上眼泪,有些好笑地道:“哭什么。” “我在想,我凭什么……凭什么叫你等了这些年。” 她分明错得这样离谱,一声不响便从二人的约定中消失了—— 这件事,若换作是个男子,怕是要被骂得抬不起头来的。 许昀摇了摇头,看着她,微哑的声音像沉淀封藏多年的醇酒:“年少之时,这世间错付之事本稀疏平常,不值一提。阿盈,你并没有什么过于对不住我的地方。纵然我愿意等,愿意耗,亦是我自己的选择,并非是你强逼,更何况……这些年来,你比我要苦得多。” 他心中再如何,却不过是一躺一睡,万事皆不必过问,尽可随着性子来。 可她不同。 她在宫中,如履薄冰,处处思虑谋划,须时时刻刻持端庄姿态,不露丝毫破绽,以应对诸人诸事。 而若论心境,比之他,她更要煎熬许多。 他不想去管旁人如何看待此事对错,他只知道,他的阿盈他觉得心疼。 他这十余年的光景,值得不值得,也无需他人评断。所谓吃亏也好,不公也罢,他都再不想去计较了。 当然—— “若你当真觉得对不住我,倒也简单。”许昀重新握起那只手,道:“嫁我为妻,前尘往事,从此一笔勾销。” 之后,便只谈日后,不提过往了。 吴景盈将泪意忍回,向他点头:“好。” 她这些年在宫中自认早已麻木,所见真真正正是一片浊世,她被浸在其中,似也成了那样的人—— 但他却仿佛从未变过,纯粹,炽热,固执。 她近来便总在想,这样的他们,还有可能重新走到一起吗? 现下她有答案了。 相较于还有可能吗,她此时只觉得为什么不能? 什么物是人非、积重难返,岁月改意,值不值,配不配……旁人是旁人,他们是他们!怎么选,怎么活,不必依循任何! 分明还可以相伴,彼此还需对方救赎完整,为何非要成全遗憾呢? 这世间叫人感慨的遗憾之事诸多,又不缺他们这一桩! 当年摆在他们面前的,是错的时机—— 而当下,时机对了。 做人是要惜福的,对的时机若不把握,往后福气怕是再不敢轻易找上来了。 “咱们走。” 二人十指紧握,往前行去。 “晴湖,我怕父亲不会答应……” 许多年前,曾有个女孩子在月色下也说过同样的话,一字不差。 当时,他身侧的少年是这样回答的—— “别怕,我去求王爷,求到他答应为止。” ——时此刻,许昀依旧如是道。 二人一同寻到了定南王的住处。 “……王爷不在院中,方才被镇国公请去外书房议事去了。”这名近随尚且年轻,看着自家姑奶奶和许昀相携而来,心中不免惊异。 “也好。”许昀道:“那咱们就去外书房。” 正好也可以当着父亲的面将事情说清楚。 有父亲在,或还能帮他一把。 应当……能吧? 许昀虽有些不大确定,但婚姻之事少不得要经两家长辈点头的,横竖也逃不掉。 依着印象,二人顺利来到了外书房前。 守在书房外的是秦五。 见二人一同前来,秦五丝毫未觉得哪里不对——各找各爹,没什么奇怪的。 是以,淡定叩门通传:“将军,王爷,二老爷和皇后娘娘过来了。” 书房中静了一瞬之后,才有镇国公的声音传出:“叫人进来吧!” “是。” 秦五将门推开,侧身让至一旁。 待许昀二人进了书房内,便又将门合上。 许昀刚走进去,便撩起衣袍,向两位老人跪了下去。 “晴湖斗胆,想求父亲和王爷答应我与阿盈的亲事!” 简单直接,没有任何累赘的铺垫。 镇国公听得眼睛放光,颇觉激动惊喜——可以啊!可算是出息了一回! 但这惊喜不宜过分外露,否则他担心身边坐着的那个老东西会故意和他唱反调! 怀揣着此种防备,镇国公微微皱了下眉,道:“此事非儿戏,你可真正想清楚了吗?” “此事非儿戏,儿子此言也非戏言!我虽终日浑噩,然唯此念头,于心底从不曾有过动摇!” 许昀跪得端端正正,话也答得字正腔圆,处处可见果决坚定。 镇国公难得瞧次子如此顺眼——总算是他娘的有点儿人样了! 可吴竣这老东西怎么还不吭声? 聋了? 哑巴了? 镇国公不着痕迹地拿余光留意着对方的反应。 如此挠心挠肺地又等了片刻,总算等到老东西开了口—— “阿盈,莫非这也是你的意思吗?”定南王看着站在许昀身侧的女儿,语气一如往常那般平肃,叫人全然听不出喜怒。 “回父亲,正是。” 吴景盈也跪身下来:“女儿不孝,想厚颜求得父亲成全。” 求他成全—— 上一次,阿盈求他成全的,是进宫之事。 这两番相求,可谓截然相反。 但若说哪一次让他更欣慰…… 是这一次。 但有些话,他不得不说,不得不问。 “阿盈如今尚是当今皇后,我吴家要如何答应这门亲事?” 这话镇国公听得很不顺耳:“怎么,难不成你还想将闺女送回去不成!” “送不送回,只要皇帝还是皇帝,阿盈这皇后之位便无可更改——” “这还不简单?等皇帝一死,哪儿还有什么皇后!” 定南王冷笑一声:“你知他何时死?” “……”吴景盈默默看了自家父亲一眼。 总觉得父亲一旦和国公说起话来……整个人的言行气质都变得‘平易近人’了呢。 “我还真就知道。”镇国公眼中含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得色:“哦,倒忘了同你讲了,我家昭昭,早前便借国师之手在皇帝所服丹药中做了手脚,这皇帝八成还真没多少时日可活了……” 定南王听得微微一惊。 “竟有此事?” 镇国公端起茶盏吃了一口:“也不是什么大事。” 定南王无声冷笑。 搁这儿跟他显摆呢? 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往后还不是他外孙媳妇? “父亲,的确是有此事。”吴景盈道:“那丹药,昭昭此前便是借我之手交给的国师——” 但那时她完全不知是毒药,只当是拿来顶替那灵樗芝的东西! 现下想想,得亏是当初不知真相—— 否则,她怕是真不见得能十分完美地掩饰内心喜悦。 这一刻,许昀也很动容——昭昭真是好样的,二叔果然没白疼……没白被你欺负! 虽说他并不在意阿盈的身份,可世俗礼法在此,两家总是有顾虑在的。 天下大局走向,这目标太大,短时日内谁也无法下定论。 相较之下,昏君早日驾崩这个小目标,还是可以期待一下的。 “我和阿盈可以等,等多久都无妨。”许昀道:“今日前来相求,也并非就是急于亲事二字,说到底我和阿盈只是想求得王爷和父亲一句准允——” 还是那句话,旁人如何想,他根本不在乎。 但自家父母长辈的应允,还是不可少的——尤其是于阿盈而言,王爷的态度很重要。 “父亲,女儿如今既已出宫,于族中而言已不可能再有助益。”吴景盈行了大礼,将头叩下,声音轻缓却透着坚定:“从今后,女儿想活得自在随心些,还望父亲能够准允。” “准允,怎能不准允!”镇国公在前头拍板道:“这门亲事我答应了!” 许昀:“多谢父亲!” 虽然说父亲会答应一点都不让人意外,但感恩的气氛还是要有的。 “择日子,先择几个日子备着!我这就叫秦五去请姚先生来!” “老夫还未答应!”定南王忍无可忍地打断了镇国公的口头计划。 是他嫁女儿,岂能轮得到这老匹夫来决定结果? 二人对视间,他却见镇国公脸上闪过冷笑,眼神中仿佛写着三个字——你等着! 呵呵。 谁家还没个想娶媳妇的小子? 谁家还没个姑娘要嫁! “……”定南王脸色微变,心中暗道一声“大意了”。 权衡了片刻,他道:“我亦没说不答应,只是此事还有待商榷——” 说着,看向许昀:“你随我来,我有几句话想单独问一问你。” 来了—— 未来岳父的考验来了! 许昀打了个激灵,应声“是”,起身随定南王去了内室。 “好孩子,快起来。”面对未来儿媳,镇国公笑得很慈爱:“别怕,不是什么大事,自我来给你们做主!” 姓吴的老东西也不看看如今身在谁的地盘上。 这临元城如今可不是谁想进就进,想出便出的! 实在不行,把讨人嫌的老东西一个人丢出去,将老东西的闺女连同外孙都给扣在城中—— 一个是抢,两个也一样! 镇国公的算盘噼里啪啦打得一通狂响。 等等—— 镇国公竖了竖耳朵。 他怎么听着像是上来就又跪下了?! 恨儿子不争气?在吴竣那老东西面前丢了许家的脸? 不存在的。 娶媳妇要得什么脸? 换十多年前早这么干不就好了! 吴景盈起得身来,默默站在一旁。 总觉得国公偷听的神态太过不遮掩了些…… 定南王和许昀并未久谈。 不过一刻钟余,许昀便跟在定南王身侧走了出来。 算盘打定了的镇国公神定气闲,并不催问。 “原定两日后动身回宁阳——”定南王道:“在那之前,我自给你许家一个答复。” 听这意思,是还得再考虑两日。 镇国公很爽快地点头:“老夫等你两日便是了。” 两日后若答应,他自是欢欢喜喜送吴家人出城。 若不答应—— 老东西就等着一个人滚回宁阳吧。 横竖他许家要娶的是儿媳妇,谁在乎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货答应不答应? “……我父亲都问你什么了?”离开外书房后,吴景盈悄声向许昀问道。 “王爷问了三个问题。” 许昀道:“一问我今日有此求,是否只是因心中意难平——” “二问我这般模样,究竟能否照料得好你。” 他当时险些想问,他什么模样? 然而想了想,出于自知之明,便也未有坚持自取其辱。 “最后一问是,倘若局势不如人意,别无选择之下,我是否愿为此隐去身份姓名——” 吴景盈听得眼眶有些发涩。 父亲虽只此三句问话,但却是将这条路上所有她可能遇到的阻碍和不如意,尽数剖得明朗了。 “那你都是如何作答的?”她问许昀。 正文 598 死也不走 她没有国公那样顶好的耳力,只听得内间隐有说话声,至于说了些什么,那是一概不知。 “这还用问?”许昀负手,颇有几分自得。 开玩笑,这等送分题,他会抓不住? 但凡是个真心想娶媳妇的,都没道理会答错。 吴景盈笑了笑,点点头。 的确啊,这是不必问的。 想也知道他会怎么答了。 且他所答,必然不会是出于应付父亲,而该是一片真心…… 许昀边走边计划道:“明日一早,我去给王爷请安,到时再求他一求……” 总之在事情未定下之前,他这双膝盖就跟定王爷了,王爷人在哪儿,他就跪到哪儿。 “对了,王爷都有些什么喜好?吃酒?赏画?还是品茶?”许昀半辈子不曾这般积极过了。 吴景盈想了想,道:“父亲从前倒是喜欢垂钓,至于如今么……我这十多年都不曾伴在父亲身侧,这些或是得去问问旁人了……” 问问旁人…… 王爷喜好并不外露,那势必得问一问与之相熟者…… 许昀思索着,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却是自家父亲的脸。 旋即却又自顾摇头。 他若去问父亲,王爷喜欢什么,总觉得父亲八成得答——喜欢什么?老子看他最喜欢找骂! 不成,不成…… 还是去找吴世子和吴世孙来得可靠。 许昀想着,便说了出来。 吴景盈略略思忖片刻,建议道:“阿渊可以问一问,至于景明……还是算了吧。” 毕竟自家弟弟自己清楚。 甭说是父亲的喜好了,胞弟怕是连自家媳妇的喜好都弄不明白。 不过…… “我倒觉着,父亲虽未松口,但多半也不会真的反对。”她猜测着道:“说是再思虑两日,应当就只是拿一拿架子,不想叫国公太过得意忘形……” 父亲若有意反对,便也不会问晴湖那三个问题了。 甚至也不必拿这些来分辨,只方才在书房中同父亲对视间的一个眼神,她便能感受得到,父亲是愿意成全她的…… 她这边觉得没了悬念,许昀却半信半疑,患得患失,不敢真的放下心来。 这等关头,决不可松懈大意…… 明日请安计划照旧—— 他这就去寻吴世孙……咳,这么喊生分了,他这就去找他未来侄女婿去! 许昀打定了主意,心中难免就着急了些,催促道:“阿盈,咱们走快些,我先将你送回去。” 说着,就拉她的手臂,扯着人快步往前走。 “……?”吴景盈满眼费解之色。 这才刚刚和好…… 头一日…… 头一个时辰! 就不想跟她再走走,说说话? 催着拉着她赶紧回去算怎么回事? 这男人究竟还能不能行了? “你若实在着急,不然我自己走回去?” 听得这句提议,许昀脱口而出:“也好,只是你可记得路?” 唔,怎么好像手下握着的那截纤细手臂好像突然有些紧绷? 许昀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视线中,只见那白皙手指俨然已紧握成了拳…… “我记性向来很好,你不知道吗?”她的语气很平静,也很端庄。 “咳,我自然知道。”许昀挤出一个极有诚意的笑容来:“只是纵然你记得路,我也是不放心的,还是由我送你回去才算稳妥……阿盈,天黑当心脚下,咱们慢些走。” 二人便果真就慢慢走着。 一路星辰烁烁,亦有月色予万物温柔颜色。 …… 园子的另一端,如同一只耗子——且是刚吃了耗子药的那种耗子一般满宅子窜来窜去的许明时,总算是找见了他阿姐。 他这阿姐此时正同心上人边走边赏月,正要回住处去。 “……可是叫我一通好找!”许明时累得直想翻白眼。 起初去她院中寻她,阿珠只说还未回来。 他便又去了祖父那里,却听秦五说外书房内只定南王和祖父在议事,她和吴世孙早就走了—— 至于走去哪儿,一问秦五叔三不知。 最后还是他动脑筋自己想了想,觉得既是同吴恙一起走的,便多半是在逛园子——花园子,话本子里少年少女谈情说爱的胜地! 哦,也并不只局限于少年少女……二叔和皇后先前不也是往花园子里来的么? 可园子这么大,且大大小小的又不止一个,便也不是那么好找的,他能找到此处来,最终还是得益于天目的相助——养鸟千日,用鸟一时,说得正是这个了。 “深更半夜的,你找我作何?”许明意疑惑地看着男孩子。 “……”许明时看一眼她身侧站着的如玉少年。 合着她也知道是深更半夜? 究竟是哪儿来的底气如此理直气壮地提醒他? 迎着未来小舅子复杂的视线,吴恙轻咳一声,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道:“……从将军那里回来后,恰还有些细节要同昭昭细说,是以便耽搁了片刻。这般着急寻来,可是有要紧事?” 许明时犹豫了一下。 的确是有要紧事。 “我方才……”他压低了声音,到底没有说出想同许明意单独相谈的要求,“约一个时辰前,我瞧见了二叔和皇后娘娘悄悄去了园中说话……” 他想了想,这是两家之事,为了显得坦荡,也没道理非要避开吴世孙。 又补道:“我也是恰巧瞧见的,因觉得有些古怪,这才特来同你们讲……” 然而两句话说完,却见面前的二人一时竟没有什么反应。 许明时正狐疑间,只见自家姐姐张了张嘴巴,讶然地道:“竟有此事?” 听得这句,吴恙便知道路该怎么走了—— 微微皱了眉,眼中流露出适当的不解:“会不会是看错了?” “……”许明时一时没接话。 打量着眼前的二人,男孩子一双眉越皱越紧,片刻后,发出拷问—— “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四下沉默了一会儿。 女孩子拿“既然你看出来了,我也就懒得演了”的语气道:“也没有很早。” 听得这句话,许明时则莫名有种“也没有很意外”的感觉。 毕竟这可是许明意来着—— 可为何连吴世孙也如此? 见小舅子投来的失望眼神,吴恙意识到这对自己十分不利,媳妇还没娶回家,小舅子这种生物可万万得罪不得—— 是以,当即‘下意识’地看了身侧的女孩子一眼,而后对小舅子目露为难歉然之色。 “……”许明时当即读懂了。 原来是碍于许明意的淫威,不得不助纣为虐。 如此倒也不能全怪吴世孙了。 还是那句话——毕竟这可是许明意。 许明意微微动了动鼻尖。 为何突然觉得空气中飘起一股淡淡上等极品茶香气? “那日我分明还特意问过你!”男孩子颇为气愤。 听得这句问罪,许明意浑然一副坦然君子模样:“这到底是长辈们的私事,他们自己暂时还不愿说,我又岂能随意传扬议论?对不对?” 这一记反杀太过突然,险些叫许明时面红耳赤。 八卦长舌之人竟是他自己? “不过……你当真瞧见二叔和皇后娘娘是单独进的园子?身边没有其他人?那你可听到他们说什么了?”许明意越问声音越低,眼中的八卦之火却越烧越旺。 许明时抬眼看向她:……方才不还君子坦荡荡,礼义世无双? 他只绷着声音道:“我什么都没听到,只是瞧见了而已。” 许明意:“当真?” 男孩子没好气地道:“我可说不出假话来!” 许明意没理会他,转头对吴恙说道:“既是见了面,那便还是极有希望的。” 吴恙点头:“且料想我祖父也不会再执意反对——” 祖父寡言,待晚辈的疼爱只是不说,却并非没有。 许明意也点了头:“我祖父那边就更加不可能有丝毫阻力了。” 所以,端看二叔够不够争气了。 听二人这般说着,许明时纵心中有气,却也还是没斗得过八卦之火,忍不住道:“照这么说……那我岂不是很快就要有二婶了?” 且是真真正正的女婶子—— 此时乍然提及这个称呼,他甚至觉得颇为不切实际。 二婶…… 二婶——在此之前,他从不敢想象自己和许明意有朝一日竟也能够拥有这种近乎白日做梦才能实现的神奇存在。 这件事情的吸引力于许明时而言实在太过强大,叫他根本无法抗拒,于是,送许明意回去的人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几人一路走着,一路说着。 待来至许明意院前时,却瞧见于院外两只灯笼下,站着位身穿驼色褙子的妇人。 妇人怀里抱着个娃娃。 那妇人显然是特意等在此处的,一直在留意着动静,此时见得许明意回来,忙是抱着孩子迎上前去行礼。 “许姑娘,您回来了!” 而后才又向吴恙和许明时福身:“见过吴世孙、许世孙。” “等在此处所为何事?”许明意看着她问。 这位齐嬷嬷,乃荣贵妃乳母,这些时日一路跟着倒也还算安分。 齐嬷嬷语气感激恭敬:“许姑娘今日使人传话,说是要派人将我和小皇子送出临元城,又给了我二人些银钱盘缠……” “是。”许明意看一眼她怀里那八九月大的孩子,道:“倒也不必特意深夜前来道别。” 话音落,却见对方抱着孩子竟跪了下去。 “我此行前来是想求一求许姑娘,莫要逐我们出临元城……”齐嬷嬷声音诚挚带着恳求:“我粗通些管家理账之道,脏活累活也都做得!” 说着,将那孩子往前稍稍托了托,像极了街边卖菜的阿婆向人展示自己的菜如何新鲜如何物美价廉:“……虽说许家军骁勇无双,如今又抢……又接下了临元城,自有能力应对余下之事!可万一哪日小皇子还能派得上些许用场呢?有备无患,留着怎么用也不吃亏,您说是不是?” 许明时听得十分震惊。 怎还有当人质当上瘾的? 满心满脸都写着“求求许姑娘继续挟持我们”的齐嬷嬷心思坚决。 这一路来,她和小皇子虽为人质,却也并未得人苛待,起初小皇子没了奶吃,许姑娘还叫人从路过的镇子上抢……瞧她这总不争气的破嘴!——是请了个奶娘来! 那奶娘也是带着娃娃的,跟着他们来到临元城,今日刚此处住下,闻得她和小皇子要被送走的消息,急得奶水都少啦! 奶娘是个不容易的,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而已,被家中逼着嫁给了一猎户,那猎户白日进山打猎,晚上归家打媳妇,可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当日见一行士兵进镇征乳母,肯出高价钱,连这行士兵的来路都不曾仔细问上一句,就把媳妇推出去了。 奶娘一路奶着俩娃娃,同她日日呆在一处,一来二去也就成了好友——有了知己,孩子在跟前,且吃喝不愁,跟着的又是许家军,更没有该死的狗男人打搅,这简直是神仙日子! 不走! 死也不走! 齐嬷嬷的想法同这位奶娘大差不差。 昔日跟着贵妃在宫里,终日担心受怕,只觉得那铡刀时时刻刻就卡在脖子后头,不知何时就落下了,她连做梦都在忙着跑路! 起先被许家军劫持,是一场意外。 后来她在巷中求着这位许姑娘带上她和小皇子,是为了保命不被灭口。 而现下……那就是真的不想走了! 且能走去哪儿? 回宫去吗? 若怀里抱着的是个真的,回也就回了! 既不回宫,在这乱世之中,又能藏到哪里去? 还有哪里是能比此处更安稳的? 听着这一声声恳求,许明意看向那孩子,道:“此时放你们走,是因从起初也不是真的想要劫持你们,若当真需要人质,也不会挑一个假的——” 闻得此言,齐嬷嬷身形当即一僵,眼神也赫然慌了。 许明时听得晕晕乎乎。 什么假的? 小皇子? 下意识地看向那嬷嬷怀里的孩子,“咿呀呀”地轻声叫着——有鼻子有眼还会说话,这不挺真的么? “你不敢回宫,看来是也清楚这孩子并非皇室血脉。”许明意说道。 这一刻,许明时惊得眼睛和嘴巴都圆了。 竟……竟是这么个假法儿,假得这样刺激吗?! 正文 599 还挺杀人诛心 , 男孩子不可置信地看向那嬷嬷,却见对方并无否认之色,反而尽显心虚慌乱。 答案如何,似乎已经没了悬念…… 这一刻,许明时觉得自己彻底悟了。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许明意不知道的事情! 从今后,他对此再不会有丝毫质疑了! “许姑娘……这……”齐嬷嬷张了张嘴,艰难地道:“既是许姑娘已经知道了,我便也没什么好再遮掩的……” 虽相处时间不算长,但她亦看得出这小姑娘是个喜恶分明,直接干脆的性子,这样的人,往往是不会喜欢黏黏糊糊拖拖拉拉的态度。 且这个时候她纵然再百般否认,那也是毫无意义的。 可如此一来,小皇子不再是小皇子,那他们便当真没了丝毫价值,还能拿什么作为筹码来求得对方挟持? 不对…… 许姑娘方才分明是说,从起初也不是真的想要挟持他们…… 许姑娘从一开始必然就知道小皇子身上的秘密了…… 可还是一路带着他们,给吃给喝! 齐嬷嬷脑子转得快,想通了这一点后,突然就“呜”地一声大哭了出来。 边哭边道:“许姑娘早知小皇子身份有假,却还是愿意将小皇子带出京城,并一路加以善待……我二人何其有幸,竟是遇到了这样的活菩萨啊!”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大哭和夸赞,许明意竟觉有两分无所适从。 “许姑娘既知小皇子……不,我家哥儿并非龙子,那这孩子同贵府便也是没什么仇怨的,许姑娘不如就留下他,叫他长大了之后好报答您,孝敬您!”齐嬷嬷哭求道。 许明意默了默。 思路转变够快的,这嬷嬷倒也是个人才。 吴恙也忍不住看了那孩子一眼。 报恩是好事。 孝敬……就不必了。 毕竟他和昭昭是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真要说起仇怨,我记得这孩子的生父越培,倒也曾是对我祖父下过杀手的——”许明意接过话。 齐嬷嬷哭声一滞。 老天,竟连这个都知道吗?! 越培…… 听得这个名字,许明时脑海里便闪过了那晚驿馆走水、祖父遇刺醒来时的情形。 这个越培他自是知道的。 原来这竟是‘小皇子’的亲爹吗? 还真是出人意料啊。 许明时有些机械地想着,麻木的脸上已无太多起伏。 “是,那个姓越的狗东西合该千刀万剐的!现下也算是得了报应!”提到越培此人,齐嬷嬷便恨得牙痒痒——这废物男人先是勾引了她家娘娘,后又卷进了镇国公之事,先后两次堵她活路,简直是不共戴天! “可孩子却是什么都不知道啊!若是能选,他怕是宁可不来这世上,也断不会愿意托生为这般身世!”齐嬷嬷哭得情真意切:“宫里断是回不去了,往后我只想将他当寻常孩子带大,定也不会对他透露半句有关身世之言……只道他是许姑娘捡来救来的!” 那孩子被她这样抱着,听着这些话,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珠儿,也在看着许明意。 许明意看向他时,那孩子竟晃着胳膊笑了起来,露出两颗米粒儿般的小牙。 齐嬷嬷忙道:“您瞧……这孩子一见您就笑!这便是缘分呀!” 缘分? 许明意不大信。 孩子懵懂单纯,见了她便笑,大约只是因为她长得好看罢了。 “……您若实在觉得这孩子的身世叫您心中有疙瘩,那也是人之常情。”齐嬷嬷拿衣袖擦了擦涕泪,哽咽着道:“按说是不宜再厚颜求您的……可如今这局面,所求不过是平安活着,有一栖身之处而已……实在不行,您看看能否叫我二人自行去选落脚处?我只想带着这孩子暂时在临元城中避一避……” 又道:“无论日后去哪里,只要还活着,待过个十多年,孩子长大了,我便叫他投去许家军中……也好报许姑娘今时之恩情。” 她虽是存了些以退为进的心思,但这番话并没有假。 她是读过些书的,也懂些做人的道理。 能继续留在这里,自是最好。 真留不得,那也绝不该心有怨怪。 听得这句多年后叫这孩子投去许家军中的话,许明意的心情很有些复杂。 这孩子的娘,给皇帝戴了顶绿帽子; 皇帝浑然不知,乐得不行,帮人养孩子养得十分来劲; 而待过个十余年,这孩子还得投军,去打狗皇帝的江山…… 突然就觉得……这还挺杀人诛心的。 听那嬷嬷还欲再求,许明意没了耐心再听,截断了她的话,道:“真想留下便留下吧。” 横竖多两个人也不算多。 至于这孩子的身世会不会叫她和祖父心有疙瘩? 越培不过只是听命行事的万千中一颗小小棋子罢了,若非是他与荣贵妃有私情在,怕是都记不得他是哪个。 且留下孩子又不是将其收作许家人,倒不至于牵扯得太多。 正如这位嬷嬷方才那句话,当下这世道间,小小人物所求不过是活着而已。 能活着,还是得活着。 能救一个,便还是救一个吧。 但有句话还是要说在前头的—— “今日是你不愿走,来日若敢动什么异心,惹什么麻烦,到时也莫要想着还能放你活着离开。” “是……是!”齐嬷嬷大喜,连忙就磕头:“多谢许姑娘慈悲收留!姑娘此番大恩大德,必当铭感在心!” 见她磕了还要磕,孩子被她夹在身前很是无助,许明意道:“行了,回去吧。” 齐嬷嬷连声应下,抹了把眼泪,抱着孩子起了身,高兴得又哭又笑地道:“……时辰不早了,姑娘又劳累了一整日,我和哥儿便不打搅姑娘歇息了!” 哥儿该回去吃奶了! 得将这好消息告诉奶娘去! 这位奶娘听得这句准话后,却是放声大哭了一场。 哭罢之后,便通体舒畅了。 夜深了,瞧着被奶得小肚子鼓悠悠的俩娃娃睡在一处的模样,眼睛俱是红红的齐嬷嬷和奶娘皆面有笑意,心中落定下来——为她们自己,也为了孩子。 这厢许明意沐浴罢,穿着细绸中衣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卸下一身疲惫时,则是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狗皇帝如今知没知道自己被戴了绿帽子的事情呢? 出城后,她曾听祖父说起过,那日在太庙中,皇帝和荣贵妃在中侧殿内,祖父守在殿外时曾隐隐听到了一些动静…… 荣贵妃似乎是做了什么…… 只可惜没能成功。 既未成功,那定是败露了。 而选在此等关头动手,多半应是为了越培之事…… 就是不知后续是否招认了,皇帝又是否查清了。 但转念想想,就在两日前,朝廷还曾派明御史前来相谈换回小皇子之事,只不过被祖父直言拒绝了,祖父并未答应见明御史,且放了话出去——说了不见就是不见,再来送信打死为算。 纵然明御史是为了大庆和大局,或是好不容易才说动皇帝‘放下颜面’前来谈判,且所谓换回小皇子多半只是一个好听的名目和朝廷的遮羞布,朝廷此番或是已经做好了退让求和的准备…… 但他们和朝廷已没什么好谈的了。 他们意不止在一两座城池,自也不会为朝廷的态度而改变计划。 用祖父的话来说,当下朝廷的求和便如同是途中带毒的诱饵,不能信,也靠不住,他们想要拿什么,自会凭自己的本事一一拿来。 但皇帝究竟知不知道呢? 许明意躺着,认认真真地想了好一会儿。 虽说这件事与大局也并无太大干系,但她就还挺好奇的呢。 然一日一夜的奔劳到底是太累了,许明意就这样怀揣着八卦之心很快睡了过去。 …… 短短两日过去,临元城内已初显生机。 本就未曾崩乱的秩序也在变得完整。 而一座城换了新主,到底是需要磨合的,两日间,便也偶有些争端和变故出现。 除此之外,也出了几桩盗窃之事。 秉承着有事找“姑爷”的允诺,凡是遇到了麻烦的百姓皆寻去了府衙。 起初先是一人去试探,见的确解决得很圆满,百姓们便都安下心来,大胆地进了府衙大门。 这一日,有斗殴之事发生,双方伤得不轻,错对争执不下,许缙便干脆升堂当众审案——这是范知府、哦不,前知府的意思,大意是说,只窝在后衙处理远远不够,当众审出一件案子来,也好立住许家公正的人设。 是了,范应这数日被“关押”在府衙内也没闲着。 许缙有意请教经验,每日提一壶酒去,一来二去,在此等“严刑逼供”下,范应喝得奄奄一息之际,也只得如数招了。 “不是说有许姑爷在坐镇?怎不见人来?” “这里头是哪位官爷?” 升堂过半,仍有听得消息赶来的人挤在人群里好奇地问。 “哎,那坐着的不就是许姑爷么……”有妇人叹口气,下巴往堂中方向抬了抬。 来人听得大惊,近乎要失声:“那……那竟是许姑爷?!” “方才由元家的人亲自认的,岂会有假?” 来人不可置信,又往前凑了凑,伸着脑袋睁大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可……怎么看这也不像啊! 这视线委实太过强烈,且远远不止一道,直叫正审案的许缙无法忽视。 总觉得这些百姓的重点已经完全偏离了案子本身,也偏离了他想要立人设的初衷…… 迎上又一道仿佛在惊呼“姑爷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的目光,许缙在心底叹了口气。 经历了什么? 他经历得太多了。 烤鸭烤羊荷叶鸡,狮子头蟹黄饺醋鲜虾,灌汤包子牛杂汤,羊肉砂锅葱油酥饼,糯米枣糕四甜蜜饯…… 他的这些经历,真要细数,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 “娘,这就是你常说的许姑爷吗?”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悄声问自家娘亲。 盯着堂中人,那妇人的眼睛都愣了。 离开衙门时,脚步甚至是有些虚浮的。 这一日,满临元城娘子们的心中的白月光就此破碎无痕。 一轮金乌西坠而去,晚霞将斑斓秋色染得愈发浓烈。 依山傍水的元氏祖坟内,一座摆了贡品果点的墓前,一双身影正在祭拜。 “我从未见过外祖父。”望着那道墓碑,许明意道:“但外祖父所行之事,我却是从小听到大,也从小看到大。” 没见过那位老人,身边之事却都有着老人走过的足迹。 “今时所有,皆是先辈蒙荫。”吴恙将一盅酒缓缓倾倒在墓前,道:“元老太爷,是有大义大智之人。” 若非先辈累积,他们这些小小晚辈,在此时局必将举步艰辛,一切都需从头摸索打磨滚爬。 所受教养,眼界见识,再到能起事,能做事,凭得皆是先辈之能。 许明意点头。 是啊。 全是靠得先辈蒙荫。 钱财,兵力,再到临元城的接纳—— 诸如种种,随处可见。 但愿他们这些小辈能不负先辈所予,待多年之后,身入黄土,也能成为如先辈这样的人,留下些有用的东西。 一番祭拜罢,许明意抬头看向万里绯霞,道:“时辰不早了,咱们回去罢。” “好。” 许是晚霞悦目,又许是身边之人是对方,平日走起路来皆是大步而行的两个人,此时都不紧不慢。 “可都准备好了?”女孩子看着身侧少年的侧颜,开口问道。 今夜,他便要动身回宁阳了。 吴恙也看向她,温声道:“放心,一切都已同祖父商定过了。” 许明意便点头,但任他如何保证,她却也不可能真的彻底放心。 他此番回宁阳,有两件要事要做。 一是稳住宁阳局势,以应对接下来之事。 其二,还需查实揪出隐藏在吴家的那个祸患。 这两桩事,放在当下这等关头,皆是凶险的。 但正如吴恙所说,也是必须要做的。 她和吴恙肩上都有必须去做的事情,所以,纵然心有不舍,有担忧不安,但任谁都不曾说过半句“别走了”,“不走了”。 “这晚霞可真好看。”她看向天边,感叹道。 吴恙随她一同看去。 晚霞之外再往前看,隐隐有百姓人家炊烟起。 万里山河阔景,芸芸众生所集烟火气,一草一物一霞光—— 尤其还有他身侧的这位小姑娘—— 这整个世间都很好看。 这些便都是他往前走的理由。 …… 正文 600 替我照料好她 , 二人回到元家祖宅时,晚食已备妥。 除了身体有些不适的太后,许吴两家人皆是一同用的晚食。 饭后,酒足饭饱,镇国公便开始撵人了:“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该走的就赶紧走吧。” 刚跨出厅门的定南王皱了皱眉。 许启唯不说人话这一点,他早已习以为常,可他这边都还没松口答应那件事,怎地对方还敢如此嚣张? 若说是仗着家中孙女,可他这就要走了,这老匹夫竟问都不问一句的? 到底还想不想娶儿媳了! 定南王面色不悦,甩了手负在身后就要离去。 “咳……!”许昀赶忙咳嗽一声,着急地给予自家父亲眼神暗示——他这两日该努力的都努力了,眼瞧着也算是万事俱备了,最后这股东风父亲倒是给他吹一吹啊! 镇国公瞥了一眼次子。 急什么? 他还真能任由这老东西将他儿媳妇给带走? “等等。” 镇国公慢悠悠地将人喊住。 他到底是男方长辈,也不好欺人太甚,娶儿媳妇的诚意还是要表一表的。 “作甚?”定南王驻足,冷着声音头也未回。 “走走走,借一步说话。”镇国公一身酒气,上前豪迈地拽过吴竣一只手臂,就将人往一旁的长廊下拉去。 吴竣皱着眉随他来至廊下,甩了甩皱了的衣袖。 许昀自是未有跟去,站在原处颇有些紧张地远远看着。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喟叹。 许昀回头,只见是裘神医正站在他后头,也在望着长廊的方向,面上挂着满足的笑意。 “两日之期已过,考虑得如何了?”廊下,镇国公语气还算友善。 “倒也不是全无可能——”吴竣负手站着,生就肃冷的一张脸上看不出半点和缓之色:“只是有一个条件。” 镇国公听到前半句,本是有些讶然——这老东西竟是上来就松了口,倒叫他有些意外。 而后又听有条件,便在心底冷笑一声,他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在心中默念了一句“结亲当以和为贵”,镇国公才得以耐着性子道:“不妨说来听听。” 能听他就听,实在不中听就依原计划将老东西一个人丢出城去。 “眼看你那二子苦等多年不愿成家,也的确有几分可怜,亦算得上是个可以托付之人,我固然也可勉强答应此事——” 镇国公听得暗暗捏了拳。 屁话还真多! 且突然想打儿子了! 都怪老二这老小子不争气,否则他英明一世,除此之外哪里还有可以被人拿来取笑的败笔! “但有一点还须事先言明。”吴竣总算说到了正题:“待日后阿渊同你家中孙女议亲之时,你断不可横加阻挠,刻意刁难——” “……?”镇国公听得一愣。 一时间,甚至有些不大确定地印证道:“你这是……想要借此同老夫口头定下你那外孙与我家昭昭的亲事?” 定南王冷笑一声:“你当然也可以选择不答应。” ——但既说了是条件,不答应的后果那也是清清楚楚摆在面前的。 镇国公得到了印证,确定不是自己会错意,眼睛微微一瞪,竭力控制住面色起伏,实则已是在心底爆笑出声。 这他娘的究竟是哪门子条件! 这不就等同是——你要占我吴家的便宜,可以。但你不能只占一份,你必须得把两份全给占咯才行! 哈哈哈哈! 这样的条件,不妨再给他提来一百个! “如何?”见镇国公木着一张脸没反应,定南王微微皱眉催问道。 都是要给家里小子讨媳妇、都是要嫁姑娘的,纵然是换位思考,他也想不到对方这样一幅面孔下,藏着的竟是如此别样心思—— “……”镇国公强忍着没笑出来,将忍不住想要上扬的嘴角死死压下,因用力过猛,便显出了几分不悦。 一声冷哼自口中溢出,他瞥了定南王一眼,道:“我可不是那等会插手小辈亲事的碍眼之人!只要我家昭昭肯嫁,嫁谁我都没意见!” 你最好是这样! 定南王忍着没瞥回去,也懒理对方含沙射影的讽刺,只赶忙敲定此言:“既如此,那自是再好不过。” 许启唯这老匹夫旁的长处没有,好在说话一贯作数。 今日既是这么说了,便也不怕对方再反悔。 余下的,至于人小姑娘肯不肯嫁,那就是阿渊自个儿的事情了——再娶不上媳妇,可怪不到他头上来。 当下说定了这两件事,两位老爷子纵然都不露声色,但气氛显然是缓和了下来。 “我叫云六带人护送你们回宁阳。”镇国公很大方地说道。 毕竟是亲家了,又是从他的地盘上离开,他总要表示一下。 “不必了。”定南王道:“老夫不缺人手。” “怎么不缺?不是要暗中分两路?此行凶险,你不惜命却也要顾虑我未来儿媳妇和孙婿!”镇国公不由分说地敲定下来,当即就喊了云六前来,交待了下去。 定南王嘴上说着不用,却倒也未再执意拒绝,半推半就地随对方安排了。 一名吴家近随来至廊下,行礼罢恭声道:“王爷,一切都已备妥,可以动身了。” 定南王微一颔首,抬脚和镇国公一同行出长廊。 廊外,厅外灯火下,吴恙等人此时皆等在那里。 “可都准备妥当了?”定南王看向儿孙。 吴景明忙道:“回父亲,皆已收拾完备了。” 吴恙亦点头。 定南王的视线落在了女儿身上。 吴景盈便露出浅浅笑意:“女儿也早早收拾妥帖了,父亲,咱们走罢。” 却听定南王道:“阿盈留下。” 吴景盈不禁一怔。 “你身子还未痊愈,而此行回宁阳一路颠簸凶险,且还是留在此处静养为好。” “父亲……”吴景盈眼眶微红。 定南王看向她身后站着的许昀,面色无起伏,语气也很平静:“替我照料好阿盈。” 吴世子听得一愣。 父亲这是何意? 将阿姐留下尚可理解,可……为何要托许家二老爷照料他阿姐? 此情此景此言,甚至叫他有了一种仿佛父亲是在托付阿姐终身大事的错觉! 许昀无论如何也未敢想竟能在今晚等到这样一句话,勉强回过神来,先是抬手躬身深深施了一礼,才郑重应下:“王爷放心,晚辈定会尽心照料阿盈,绝不再叫她受丝毫委屈。” 吴世子眼睛圆瞪。 这错觉越来越逼真了! 简直就像真的! 可为何大家都未见异色? 总不能是他太敏锐? 吴世子心中惊异强压不下,遂欲出言印证试探:“父亲……” 话刚出口,腰后又传来近来颇为熟悉的痛感。 徐氏面上挂着端庄笑意——这种时候没人想听丈夫说废话。 连她这个嫁进来的弟妹都看得明白的事情,丈夫却是一无所知,这也是怪叫人想不明白的。 但转念一想,这人是她丈夫,也就没什么好觉得奇怪的了。 毕竟她早早就做好娶儿媳妇的准备了,丈夫还迟迟不知阿渊有心上人呢——这样一个人,你能指望他少年时便可以察觉得到自家阿姐的心思吗? “父亲,那女儿送您……”吴景盈将眼泪忍了回去。 许昀忙道:“晚辈也送送您。” “老夫就不去了,人多招眼。”镇国公看向孙女,道:“就叫昭昭代我送一送——” 许明意笑着点头:“好,孙女去送。” 吴恙也露出笑意,临走前向镇国公长施一礼:“国公保重。” “嗯。”镇国公摆摆手:“去吧,一路当心。” 一行人便往后院行去。 吴恙和许明意走在后面,看着在前面并肩而行的许昀二人,不由相视无声一笑。 话本子戏折子上,都说爱而不得,覆水难收,生离死别才叫人最深刻…… 可他们都是尘世间的俗人,一生短短,皆爱圆满不爱遗憾。 尤其是她曾亲眼见证过上一世的悲剧。 而昨日她和吴恙闲谈时,曾谈到一点,但凡是还有机会,二叔和吴姑母便注定还是要走在一起的,吴姑母虽经历了许多,但正因是经历了许多,才需要二叔这颗赤诚炽热的心来治愈救赎。 “是将天目带回去,还是留在这儿?”许明意问吴恙。 吴恙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大鸟,见大鸟似乎听懂了什么而戒备地朝他看来,他立时便道:“路上多有不便,叫它留下吧。” 若说带上,大鸟必定不肯走。 不必说什么此时特意送他,足可见孝顺之心——他估摸着这只鸟未必知道他要回宁阳,只当是一群人饭后散步消食,所以才跟了上来。 只要他答得够快,难堪就追不上他。 许明意浑然不知父子隔心到这般程度,听他说不便,也就点了头。 一旁的许明时则暗暗松了口气。 他和天目竟险些被拆散。 一行人说话间,已来至后门处。 马车已等在那里。 此番定南王一行人回宁阳的消息,不欲走漏出去。 今晚出城,是同城中回营的士兵一道,以作为遮掩。 临元城如今虽是许家的,但城中之人是否有朝廷或其它势力的眼线却是说不好,故而还是谨慎为妙。 “对了。”吴景盈来至侄儿面前,自袖中取出一物:“阿渊,这是太后娘娘原本托我在路上交予你的——娘娘亲手绣的荷包,里面塞着平安符,你带上。” 吴恙接过来。 宝蓝色的荷包上绣着好寓意的祥云,便是他不通绣艺不懂看什么针脚,却也看得出绣得极好,必是十分用心。 这般年纪的老人,纵然身子骨还算硬朗,但眼睛多半已是花了的,做这等细活儿,必然又极费眼。 吴恙将荷包握在手中,感受着老人的心意,道:“还请姑母代我同祖母道谢。” 吴景盈一怔之后,笑着应下来:“好,我一定将话带到。” 太后娘娘若听得这句祖母,还不知要如何高兴。 吴恙也觉有些后悔。 今早他和昭昭前去请安时,他还未能改得了口,他自幼长在吴家,有父亲母亲祖父祖母。 这整整十八年的习惯太过根深蒂固,叫他在得知真相时虽无怨怪,却也一时做不到改换称呼。 “……正事虽要紧,却也要好好照料自己。”那边,徐氏正拉着小姑娘的手细声叮嘱,眼里俱是不舍。 若能将未来儿媳一并带走该多好啊…… 她的天椒在京城,此时还要同儿媳妇分开,日后只能对着丈夫这张脸—— 不能想,简直不能想…… 可此时宁阳未必安稳,她倒也不舍得小姑娘跟着冒险。 听自家夫人这般叮嘱关怀,吴世子站在一旁觉得自己也该表表心意,是以自认是在附和着说道:“没错,小姑娘家,行事不必太拼力……” 然而刚说了这半句,便挨了夫人一记瞪。 “什么叫小姑娘家行事不必太拼力……姑娘家怎么了?” 她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莫听他的,世家男子皆是如此……哦不,咱们阿渊是个例外……”徐氏小声说着,眼底含着与有荣焉的笑意:“女子从来不输男子,我们昭昭不就是寻常男子比不得的?” 或正因她骨子里是个这样的性子,有着这样的念头,故而才会对首次见面便女扮男装的这个女孩子极有好感。 现下这好感愈甚。 就像是自己未能达成的心愿,在这个女孩子身上尽数实现了,她由此也得以更加自信有底气——看吧,她就说,只要机会同等,女子断不会比男子差的。 吴世子干笑了两声,解释着:“我并非是这个意思,只是想着姑娘家金贵,应多照料些……” “晚辈明白。”许明意笑了笑,“晚辈都记下了。” 各人想法不同,但长辈的叮嘱总都是善意的。 且她自己要做什么事,走什么路,她自己很确定,并不会因外界的声音而有动摇。 所以,她只接收善意即可。 几人又说了几句,见定南王上了马车,许明意便施礼相送。 吴世子为弥补失言,亲自扶了自家夫人上车。 如此便只剩下吴恙了。 “晴湖,咱们回去吧。”吴景盈笑着道:“我还需去看看太后娘娘。” “好。”许昀温声应下,受了吴恙一礼,交待了两句,二人便转身去了。 许明时站在原处,面前少年少女一双人,身后并肩离去的也是一双人。 他,进退两难。 默然了片刻后,抱起了天目。 “我抱天目回去睡觉……”男孩子转过身,慢慢走了。 纵想立刻消失,然而不慢不行。 万一追上前面的也不太好。 正文 601 要死一起死 如意事正文卷601要死一起死男孩子抱着大鸟离开,车外便只剩下了吴恙和许明意二人。 “上车罢。”许明意看着吴恙,轻声道:“一路当心。” 吴恙点头应“好”,脚下却是未动。 而后,又与她道:“别担心,待我回到宁阳,便给你写信报平安。你在临元,也要一切小心应对。” “嗯,我都知道。”许明意点头。 吴恙便未再说话,却依旧未转身,一时只站在那里看着她。 该说的似都已经说完了,再说便显得啰嗦了,但心中却又好像还有许许多多是未来得及说的。 四目相望,月凉风轻。 纵是不曾明说,到底还是有不舍和担忧的。 如此无声相视着,许明意突然间觉得眼眶有些发涩,鼻子也忽然酸了。 若是可以,她半点不愿在乎之人涉险,刚回到这一世时,她做梦都在想着怎样才能变得更强些,如何才能更好地护得身边之人周全。 可她一人之力,到底还是太渺茫,想一人便撑起所有,更是不切实际。 但后来她还是渐渐安心了—— 因为这一切原本也不是要交由她一人来支撑的,她身边皆是有能力,有担当,且愿意信任她的人。 如祖父,如吴恙。 他们都是各有能力,称得上是强大之人,可人与人之间的羁绊与担忧,并不会因此便被削弱。 如此又相看片刻,月色下,少年张开了双臂。 她扑上前去,将他一把抱住。 少年身上的鸦青色细绸袍干净柔软,且有着被月色浸染过的微微凉意,带着他独有的清爽气息。 他将她拥住,下颌轻轻抵在她发顶,与她说道:“昭昭,祖父既同意了姑母和许二叔之事,那你我的亲事便也算大致落定了……” 虽是肯定的语气,但声音里却带着少年人的忐忑与试探。 他还是有些怕她不答应的。 于是,这句话便有了些企图“蒙混过关”的技巧在。 但面对心上人,便是技巧也用得笨拙,那些少年心思与谨慎试探根本藏不干净。 许明意半张脸埋在他肩膀处,声音有些发闷却无半分犹豫:“我也是这般想的,所以,你更要保重好自己,咱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呢。” 她不曾说“谁要同你谈亲事”、“我何时答应嫁与你了”这样毫无意义的话,她想嫁他,本就不是秘密。 “好!”她清楚地听到耳边少年胸腔内的一颗心跳动得快而有力,有些起伏的声音里也俱是笑意:“那你便当我此行是去取聘礼——” “好啊。”她从他身前抬起头来,看着他,弯起嘴角,眼神认真地道:“吴恙,我等你来下聘。” 少年向来没太多表情的一张脸,此时听得笑意粲然,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 “快走吧,莫要耽搁了。”许明意看一眼他身后马车的方向,开口道。 吴恙应下,见有风起,又抬手替她罩上檀色披风后的兜帽,动作认真将边沿整理整齐,最后微微倾身,微凉薄唇在她额头轻轻压下。 这才上了马车离去。 许明意未有立刻转身回去,静静目送着马车消失在夜色中。 风忽然起得更大了,她抬手将披风拢紧了些,其上似还有着他的气息在。 但她此时已没有半分泪意了,她相信,今时之别,必是为来日更好地相聚。 少女转过身回了门内,头顶月明星稀,夜幕如长河。 …… 八百里外的京师,夜色因一场滂沱大雨而突然变得嚣张嘈杂。 子时过半,北镇抚司内依旧诸声未消。 关押重犯的刑房内,入鼻皆是血腥与腐霉之气,一位身穿缉事卫百户青袍的男人由其内行出,边拿布巾擦拭着手指上沾着的鲜血,边骂道:“真他娘的晦气,什么都还没审出来,就这么咽气了……” 他身边的下属接话道:“大人莫气,这些紫星教的玩意儿,个个都是硬骨头,历来也都是问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来的……就像那拍不完的苍蝇似得,换谁都没招儿。” 那男人擦干净了手指,将布巾丢给身侧下属,理了理衣袖,道:“新任指挥使大人这般赏识于我,我这不想着若能做出些什么成绩来,也好对得起大人的厚爱——” 那名下属口中殷勤附和着,心里却暗暗撇嘴。 什么赏识厚爱…… 说白了不过是靠溜须拍马混了个百户的官职。 前缉事卫指挥使韩岩,此前在出城追捕镇国公的途中身受重伤,一番救治后,拖了七八日,到底还是没撑住。 韩岩一死,缉事卫就等同变了天。 新任指挥使王通接下缉事卫之后,翻起一场无声的腥风血雨,洗掉了韩岩留下的心腹。 有人下来,便有人要上去。 无论高低。 这位名叫赵过的百户,便是得幸挤上了这条船。 二人说话间,行经一间间牢房,耳边是犯人痛苦的呻吟声,多是腐朽无力,仿佛永无生机。 “赵……赵过?” 一道有些微弱的声音自身侧传入那名百户耳中。 赵过驻足,下意识地循声看过去,只见身侧的一间牢房中,匍匐在地上的男人一身囚服辨不清颜色,此时正奋力抬着头看着他,脏污杂乱的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隐隐有些熟悉的眼睛。 这是谁? 赵过有些好奇,微微弯身低头打量了片刻,忽然笑了一声:“我当是何人,原来竟是越兄啊!” “是……是我!”见他认出自己,越培的眼神更亮了些,仿佛听不出对方语气中的嘲讽,或者说,一连多日的折磨,几番险些未能撑住最后一口气的经历,已叫他无暇再去顾及所谓嘲讽与颜面。 如今他只想活着! 见他这般模样,赵过来了兴致,干脆隔着牢栏蹲身下去,打量着对方满是血迹、显然已无法动弹,只能匍匐拖行的下半身,似有些怜悯地“啧”了一声:“……先前闻兄牵扯进了夏廷贞谋害镇国公一案中,便颇为担忧,现下一见,兄果然是受苦了。” 他与越培自幼一同长大,可从小到大,无论是幼时比力气摔跤,还是之后的前途,对方总要压他一头。 在此之前,他滚爬了这么多年,仍不过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小小缉事卫。 而对方入京营后,轻易便得了个千总的官职。 同那些真正高高在上的人物们相比,他们这些小小人物不过都是寻常人,若说之间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仇怨,倒也没有。 就是看不顺眼罢了。 当然,那是从前了。 现下他看对方,就觉得顺眼多了。 “不过……越兄既是听命于夏廷贞,对方又早已畏罪自尽,此案已了,兄为何却被带来了这诏狱之中?” 且看这模样,分明又是受过重刑的。 越培低下头喘着气,似在蓄力,一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其身侧的那名下属适时压低了声音,道:“赵百户有所不知,那夏廷贞虽是已死,可其贪墨受贿谋私之举颇多,抄没的家产经整合对照之后,却还少了近二十万两白银……” 二十万两不是个小数目。 尤其是如今战事频发,哪一处不用银子? 是以,宫中先前便下了旨意,务必要将这二十万两现银的去向追查清楚。 被暗中押来诏狱的不止是越培一个,但凡是受命于夏廷贞,有可能知晓此事线索者,皆被送了过来。 赵过听得低声咒骂了一句。 二十万两! 这些银子他单是听一听都无法可想,他便是十辈子也攒不下! 这些一个个富得流油的大官们,可真他娘的该死! 怪不得都想往上爬! “可查清去向了?” “有些眉目了……大约是藏在了城外的几个庄子上,这两日正搜挖着。” 赵过眼神微动:“此事是何人经手?” 这可是个极有油水的差事,若能…… 那下属隐隐猜出他的意图,干笑一声,道:“是胡千户……” 赵过皱了皱眉。 这是个雁过拔毛的玩意儿,两只手历来攥得极紧,一滴油水都不想漏出来,有此人在,捞一个铜板那都是休想! 莫名觉得错过了好些白花花银子的赵过再看向越培,也没了落井下石的心思,冷笑一声,道:“既已有眉目,看来也没几日好活了,死了也好,省得呆这儿再遭这份罪了。” 说着,便欲起身离去。 然而一方袍角却被从牢栏内探出的手紧紧抓住。 “等等……” 越培奋力往前又挪了挪身子,声音干哑却透着急切:“我有话要同你说……” “怎么?竟还有遗言要交待不成?”赵过嗤笑道:“你家中已无人在,这遗言要留给谁听?” “不……是极要紧的话……”越培摇了摇头,道:“你附耳过来……” 赵过耐着性子倾身过去。 那声音低低如一缕夏日河岸边带着腥味的弱风钻入他耳中:“早先我曾藏了五百两现银,在无人知晓处……” 赵过当即眼底一亮。 同那双满是红血丝的眼睛对视了一瞬后,他微微扬眉,转头吩咐道:“去别处守着,我同越兄叙叙旧。” “是。” 那缉事卫听命退去。 “说吧,想让我替你办什么事……”赵过直截了当地问。 他还没蠢到会认为依二人浅到不能再浅的交情,对方此时说出这句话,是想白白将银子赠予他。 “其它忙可以,但若想让我救你出去,恕我办不到。”他将此言说在前头。 虽说镇国公已反,昔日参与谋害镇国公的人,罪名也就随之没有那般要紧了,可越培是夏廷贞的人—— 如今朝中上下对夏廷贞一党的血洗仍未能停止。 他又好不容易得来了机会刚升作百户,也勉强进了指挥使的视线里,前程还是有的…… 如此之下,叫他去干这等一旦查明便要掉脑袋的冒险之事,他怕是疯了才会答应。 银子固然诱人,但活着才有命花。 他很清醒,越培同样也不可能这般异想天开。 单凭他二人,纵然暗中出了诏狱,可那之后呢? 不说朝廷各处的耳目,如今镇国公已反,四下戒严,想要离开京师根本是痴人说梦…… 单说一点—— 他如今这半废之身,生死皆掌握在他人手中,若赵过将他带出诏狱,拿到银子之后,为绝后患而一刀了结了他,他也只能受着! 他不可能同对方做这等白白送银子又送命的交易。 尤其是,他当下也并非就是真的走投无路…… 所以—— “自然不是……我只是想托你替我去送一样东西,只要东西送到,等到回音,我便将埋银之处如实告知!” 赵过微微眯起眼睛:“何物?送与何人?” 话音落,便见越培艰难地侧翻过身。 “刺啦——” 他用力撕下血迹斑驳的囚服一角。 而后,咬破了食指指腹。 赵过盯着他的动作——这是要写血书? 然而这血书的内容却叫他心生疑惑。 对方拿手指在其上颤颤地写下了一个“培”字,便再无其它。 写罢之后,又将那片麻布从中撕成两半,攥在手里递向赵过:“你将此物设法送进宫中,给荣贵妃……” 荣贵妃?! 赵过略略一惊。 越培终日呆在这不见天日之处,对外界之事近乎一无所知,而赵过虽为缉事卫,但官职低微,亦不知荣贵妃于太庙当日所行之事——在皇帝的授意下,此事尚且瞒得密不透风。 便是连荣家人都只当荣贵妃如今好端端地呆在永福宫中,只因小皇子被掳之事而忧心患病,当下正在静养。 “你想求得荣贵妃出手相救?”赵过心底疑窦丛生:“荣贵妃凭什么救你?” 越培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求? 呵,他可不是在求她! 他等了这么久,也未见她有任何搭救之意……这蠢女人倒比他想象中要心狠得多! 他此番独自受尽折磨煎熬,她却安住在永福宫内,心安理得享尽荣华富贵…… 既如此,他便只能‘自救’了! 此物送与她面前后,她最好是识趣些,尽快设法救他出去,否则……他便是死,也要拉她垫背! 他都要死了,还有什么理由要替她来守住秘密! 要死大家一起死! 正文 602 当场败露 如意事正文卷602当场败露“你不必问多问,知道得太多,对你并无好处……”越培紧紧盯着赵过,道:“你只需将东西送去永福宫即可……” 赵过看着那只满是脏污的手中攥着的东西,心中虽疑惑颇多,却也忍不住动心了。 送一样东西进宫,如今对他而言不算是什么难事。 缉事卫本就是皇帝的人,时常有机会出入宫中,尤其是新任指挥使对他还算有那么一两分看重…… 这片布上,并无什么太过值得忌讳的话,便是经过他人之手送去永福宫,也不必担心会出什么差错。 更何况那是荣贵妃! 荣贵妃是谁? 换在两年前他或要掂量掂量有几成可行,可如今的荣贵妃自诞下小皇子后,便是宫中最得圣宠的一个! 荣家一族都因此鸡犬升天! 纵然小皇子被掳了去,可朝廷必还会设法救回,尤其是在宫中除了太子之外再无其他皇子、而太子摆明一幅没几日好活模样的情况之下—— 荣贵妃如今的地位还是在的。 且吴皇后又私逃出京,六宫无主,一切必然都在荣贵妃掌控之中…… 想要送封信过去,按说应当不会有什么阻碍…… 最重要的是……有五百两! 与他方才所听夏廷贞私藏的二十万两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但相较于那遥不可及的二十万两,这五百两于他而言才是最实际的。 五百两…… 先拿去将那一百三十两的赌债给还了,赌场上玩儿上半日,而后再去醉香楼要两壶好酒,找翠烟和朱柳一同伺候上…… 已经想好怎么花了! 仅存的最后一丝理智叫他半信半疑地问了一句:“你当真认为单凭此物,荣贵妃便肯搭救于你?” 对局面不全的认知叫他倒不怕信送不到荣贵妃那里,他现下唯一担心的是,此举会不会非但无用,还会惹恼荣贵妃,由此再给他招来祸事—— “她不敢不帮……”越培面上闪过一丝狰狞笑意:“我若无把握,也不敢寻你去送信,将这最后的机会押在她身上!” 这句话如最后一把力气彻底推动了摇摇摆摆的赵过。 横竖就这一片破布而已! 旁的他什么都不知道,荣贵妃便是要灭口也轮不到他! ——在对钱财的渴望之下,脑中被逼生出了一丝侥幸,用以说服自己。 他心一横,将那团麻布接了过来,塞进怀中。 说不定回头这五百两银子从赌坊里过一遭,他赵过也能就此发达了! …… 他拿到东西之后,对接下来的事情并不心急。 心急容易出错,这等事只需安心等候时机。 时机很快到了。 四日后,庆明帝召缉事卫指挥使王通入宫,他得以在旁随行。 禀罢近日诸事后,病榻上的皇帝留了王通单独交待要事,他们一行几人便退去了殿外等候。 赵过借口要解手,离了养心殿。 缉事卫虽于禁中一贯来去自如,仗着只听命于皇帝,什么事都有权力过问两句,但若说直接入后宫,却也是断然不能的。 至于暗中设法潜入后宫,也是不切实际,且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他还需要借他人之手。 “站住。” 养心殿后的园子里,赵过踏进一条朱廊,喊住了前方一名垂首而行经过此处的小内监。 小内监闻声驻足看过来,见他身穿缉事卫百户青袍,未敢有丝毫怠慢,快步上前行礼,有些胆怯地开口:“不知百户大人有何事要吩咐……” “你是哪个宫里的?在此处作何?”赵过视线扫过他身上的内监服,是宫中最末倒数二等内监的制样。 “回大人,奴是容嫔娘娘院中的,受娘娘交待,前来养心殿问一问陛下龙体是否有好转……” 容嫔? 没听过。 但在宫中无皇子傍身又只是个嫔位的,显然也不是什么要紧打眼的人物。 那就更好办了。 后宫之中嫔妃间往来传个话再正常不过,不易引人注意…… 且这小内监这般身份,无疑也很便于收买。 赵过打定了主意,恐耽搁了回去的时间,再惹了指挥使不悦,便也没有耽搁:“……不知小公公,可愿替我跑一趟腿?” 说话间,一锭银子递到了那小内监面前。 小内监眼睛微亮,低声道:“大人有何吩咐只管交待……” 容嫔娘娘在宫中无甚存在感,人也过于清俭,他们这些下面的人日子过得便十分艰难。 这样一锭银子,他平日里可轻易见不着! 见他神色,赵过便愈发肯定找对人了,看一眼四下无人,遂将东西自怀中取出,压低声音交待道:“将此物送去永福宫……见到东西之后,永福宫必有回音,明日午后我还会再进宫,到时你只需将永福宫的回应交予我,好处少不了你的……” 看着那与银子一起被塞到手中拿蓝布包起的一团软物,小内监怔住了。 哪儿? 永……永福宫? 永福宫近来似乎有些不太平…… 他家主子虽没什么存在感,但平日里最大的爱好便是关起门嗑瓜子看戏打听各路八卦—— 是以,他们这些下面的人,多多少少也就耳濡目染了些…… 而不愿惹事的本能告诉他——平日里就算了,他们这些没名没姓的小人物跑腿送个东西什么的不算大事,谁还不能赚点外快了?可如此关头,这东西送不得! 可…… 可这银子摸着还挺叫人一见如故的…… 他见之如故,料想银子见他应如是。 就这么推出去,实在有些不忍心。 “可都记下了?”赵过问。 小内监点点头。 话也不算复杂,记是记下了…… “切记要见机行事,莫要被永福宫之外的人知晓。”赵过又交待一句。 小内监再次点头:“奴都明白……” 银子拿都拿了,好歹也要表现得叫金主大人放心些。 赵过不知永福宫出事,自然也不认为这是一件如何棘手的差事,交待罢,未再久留,又问了那小内监的名字后,便折身回了养心殿。 小内监原处站了一会儿,遂也转身离去。 但脚下走的,却并非是去往永福宫的路—— 他找到了李吉手下的一名心腹太监,作出心惊胆战模样:“……那位大人将此物交给奴便离开了,然奴打开一瞧,竟是带血的!听闻荣贵妃娘娘近来身体欠安,奴恐冲撞到了贵妃娘娘,便也未敢依言去送……张公公,您看这要如何处置……” 这姓张的太监曾得过他们容嫔娘娘的恩惠,为人还算可靠,他思来想去,还是找来了。 他不想去冒这个险,却也没有当场拒绝的胆量和决心…… 虽说留的是胡诌的假名儿,但为了事后不被算账,只能先来说明情况求庇护了。 “是今日进宫的百户大人?什么模样年纪?”那太监闻言心下微震,面上却不露声色。 “三十岁上下,身形瘦高,这儿有颗痣,嗓音偏细……”小内监描述了一番,不忘道:“那是缉事卫的大人,奴实在不敢不应……” 张太监微微点头:“此事我知道了,这东西交由我来处置,你且先回去吧。记着,这几日不要轻易离开玉桂轩,以免给容嫔娘娘招来麻烦。” “是!”小内监连忙应下,再三道谢后,揣着银子离去了——赚得就是这份在刀尖边缘危险试探的钱! 张太监看着那两片撕碎的血布,眼神一再反复。 旁人不知永福宫出了何事,他终日跟在李吉左右,又岂会不知! 可怎么还与缉事卫有了牵连?! 近来皇上为荣贵妃之事没少动怒,今日有如此新发现,或也未必是坏事…… 无论如何,先禀明吉公再说…… 东西很快被交到了李吉手中。 李吉由外殿行出,身侧的太监看向廊下之人,低声道:“吉公,应当就是那人了……” 刚回来没多久的赵过与其他几名缉事卫站在一处,像是从未离开过。 听到脚步声响,他下意识地看一眼。 见是掌印大太监李吉,遂恭谨地垂下眼睛。 然而余光却见对方朝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 见那双云履在面前停下,赵过突然有些不安。 总不能…… 不,不可能。 那不是别处,而是永福宫! 永福宫是什么地方,荣贵妃是什么人? 他在心中安抚着自己,以此来保持镇定。 “阁下姓甚?”李吉问。 赵过微微抬头,同那双精光内敛的眼睛对上一刻,确定对方是在问自己,心口处陡然一坠,有些忐忑地答道:“回吉公,敝姓赵。” “赵百户。”李吉微微点了点头,后道:“拿下——” 两名内侍便立即上前一左一右将人扣住。 赵过大惊失色。 事出突然,其身侧几名缉事卫亦是吃了一惊。 但一时并无人敢言。 他们虽横行惯了,但这是宫中,对方是一人之下的掌印大太监,他们指挥使见了也要尊称一声吉公的! 而此时,王通刚自内殿中行出。 旁人高升,多是红光满面,意气风发。他倒好,脸色枯黄如蜡,倒也有红的地儿——双眼熬得通红。 他从前暗中与韩岩多有不对付,认为对方能力平平,不堪担此任。 但现下不一样了! 能在这个位置上呆这么久,他敬对方是个人物! 皇帝可太他娘的难缠了! 难缠到他如今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去争权夺势! 且不说这位皇帝陛下拖着病躯仍躁怒非常,动辄便要迁怒于人,单是听听今日又吩咐给他的那些个差事,那是人能干得了的? 昨日命他三日内揪出紫星教的老巢,将其教主首级取来复命…… 他当时还想——这么能想,怎不干脆命他去暗杀镇国公! 那本是一个自认不可能的例子,以突出他的无奈,皇上的异想天开…… 可就在今日,它成真了! 皇上当真就命他暗中设法带人潜入临元城,救回小皇子,杀了镇国公…… 大庆存亡,好像一下子就压在了他的肩上! 那一刻,他忽然就羡慕起了此时躺在棺材里的韩岩。 不得不说,对方死的还挺有先见之明。 王通自觉这条高升路叫他走得前途一片漆黑,正头皮发紧地琢磨着接下来该如何应对时,前脚刚跨出殿门,便瞧见了赵过被李吉的人押着要带下去的情形—— “吉公……这是何意!”王通连忙上前。 “王指挥使来得正好。”李吉声音很淡,瞥向赵过:“这位赵百户,方才暗中收买了一名小内监,欲将此物送去永福宫交予荣贵妃之手……咱家正要将人带下去细问一问这是何故。” 王通这才看到李吉身侧那名太监手中捧着的血布。 ——荣贵妃?! 他虽刚接手缉事卫不久,但身为指挥使,多多少少也知晓些这位贵妃娘娘如今的处境…… 据说犯得是弑君的大罪,只是还在暗中审着……! 这个赵过,如此关头给永福宫送的什么东西! “不……属下没有!”赵过惊慌失措地摇头否认着。 “没有?”张太监冷笑一声,看向另外几人:“方才此人可有独自离开过?” 那几人脸色反复欲言又止,暗暗看向王通。 王通脸色一寒:“说!” 一群蠢货这个时候盯着他看个屁,不知道的还当是他的谋划! 其中一人便赶忙道:“先前说是去解手,约去了两刻钟才回来……” 王通厉色看向赵过。 赵过已是满身冷汗。 怎会如此?! 他不过是叫人悄悄送个东西去永福宫,真要论起来,此等事在宫中并称不上什么稀奇事! 更何况那是永福宫! 算一算时辰,那个小内监必然还未来得及将东西送过去…… 可明知是送去永福宫的东西,李吉怎敢就这么拦下,按说是该睁只眼闭只眼才对……现下这不是要公然与永福宫作对吗?! 他正是笃信荣贵妃在宫中无人敢得罪的地位,才敢轻易揽下了此事! 此时此刻,这般局面之下,赵过已隐隐意识到了必然是有哪里不对,可显然一切都已经晚了。 想到最坏的结果,他脑袋嗡嗡作响,眼前一阵发黑。 “混账!”王通怒不可遏:“竟还敢嘴硬不认!难道吉公会冤枉你不成!” “……是……是越培!”自知抵死不认也是无用,不如趁早坦白尚有一线生机,赵过颤声道:“是他……是他托我将此物送到永福宫,其余我一概不知!” 正文 603 由内而外的绿 如意事正文卷603由内而外的绿“越培……”李吉觉得似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此人是谁?” 想到越培身上的罪名以及同夏廷贞的牵连,赵过冷汗如雨下,张了张嘴一时难以发声:“是……” “快说!”王通恼得就差拔刀了。 一个暴怒反复的皇帝已经够他受的了,怎连这狗东西也给他添堵! “就是……是那先前随同周侍郎迎镇国……迎许启唯回京,奉夏廷贞之命欲暗杀许启唯的京营千总!”赵过的声音里几乎带上了哭意:“前不久他被转押去了诏狱内,我与他昔日也算旧相识,他再三求着我将此物送进宫中,我一时心软糊涂便答应了……大人,吉公,我当真只是替他跑趟腿,其余的一概不知啊!” 李吉微微眯起了眼睛。 越培…… 原来是此人。 他说怎听来有些耳熟,当日镇国公回京之时,在殿上便提及过此人姓名。 而虽说当初暗杀镇国公之事实则是陛下之意,但之后经查实,可知此人也的确是夏廷贞的人没错。 夏廷贞的人,如今身陷诏狱…… 却想方设法地要将此物送与荣贵妃…… 李吉扫了一眼认错求饶的赵过。 这蠢东西必然不知荣贵妃出了事,否则怕也没胆量敢将此物带入宫中。 那名叫越培之人身处牢狱之中,便更加不可能知道了。 如此之下,此番举动便极值得细思了…… 短短瞬间,李吉思索诸多。 此时一名内监快步从殿中而出,看一眼殿外情形,低声与李吉道:“陛下觉着殿外喧闹,为此心神难安,特叫奴来看看……” 李吉微一颔首。 陛下的原话定不是这么说的,估摸着起步至少也得是‘究竟何人于殿外喧闹,全拉下去给朕杖死’…… 这些时日,何人何事、丝毫动静都足以叫陛下心神不宁,养心殿里侍奉的宫女内监已不知换了多少个。 李吉在心底叹了口气,想着接下来必然还有风波,遂同那出来传来的内监道:“且在此处守着,我去同陛下回话。” “是。”内监听得松了口气,他是真不敢回去。 “将此人先带下去,仔细看好了。”李吉转身之际交待道。 张内监应下来,下令将赵过带去内刑司。 “大人……大人救我!”赵过脸胜纸白:“属下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王通脸色铁青。 救他? 他现在恨不能拧下对方的狗头! 这不省心的东西死且死了,若是真给他惹出了什么麻烦来那才是真的糟心! “陛下……” 李吉折返寝殿,于榻前行礼。 “如今朕这养心殿莫非成了菜市口不成!你是如何料理的规矩!”庆明帝靠坐在床头,发髻虽梳理得依旧整洁,但短短近一月光景,鬓边已冒出斑斑白发。原本看似周正的脸颊因消瘦而显出了凌厉之感,一双阴恻恻地眼睛下各染着一团青黑。 “是奴的疏忽,搅扰了陛下,请陛下责罚。”李吉先认错,才低声禀道:“只是奴方才听手下之人传来消息——已查实今日随王指挥使一同进宫面圣的一名赵姓百户,暗中欲收买内监将此物送去永福宫,还请陛下过目……” 说话间,双手将东西呈上。 庆明帝一听得“永福宫”三字便沉了脸色。 那个贱人,至今似乎仍旧有所隐瞒! “缉事卫的人何时竟也与荣氏有了勾结!” “陛下且勿动怒,想来应当只是这位赵百户得了他人收买……”李吉将赵过方才所招认之言大致复述了一遍。 “越培?此人竟还活着?”庆明帝对昔日被自己派去东元城办事的这名京营千总很有几分印象——废物草包的印象! “是,想来应是为了追查夏廷贞那二十万两银子的去向,才得以留到今日。”李吉猜测道:“此人身陷绝境,此番托缉事卫将此物送与荣贵妃,多半是存了求救之意。” 只是这所谓求救之举,怎么看都有些不同寻常…… 庆明帝看向被李吉放在床头小几上被蓝布托着的两片带血麻布。 那应当是从囚服上撕下来的,其上只有一个拿血迹描成的大大“培”字,且从中又撕作两半。 的确像是求救。 但求救的背后,却又像是某种鱼死网破的威胁—— 威胁…… 庆明帝因思索而沉下眼睛。 纵然荣氏果真也与夏廷贞暗中有勾结,可如今夏廷贞已死,越培一个小小京营千总,何来的底气向荣氏求助? 又要拿什么来威胁荣氏? ——说出荣氏与夏廷贞的密谋? 不,即便越培是夏廷贞的人,可其职位低微,想来不过是夏廷贞手下一颗小小棋子,夏廷贞一贯谨慎,有何道理会让对方知晓自己与荣氏的计划? 且越培既然会向荣氏求救,便说明其尚不知荣氏出事…… 既如此,在他眼中荣氏仍是万人之上的荣贵妃……即便他知晓荣氏与夏廷贞有些往来,但凭荣氏如今的地位,他当真认为单凭此事便能逼得荣氏让步?难道就不怕威胁不成,反倒会被荣氏灭口? 还是说,他手里有着荣氏其它的把柄? 庆明帝的视线紧紧盯着那个“培”字—— 这甚至是字,而非是姓…… 一个京营千总,究竟是何来的笃信,敢认定身处深宫之中的贵妃娘娘会知道他是谁? 除非这二人原本就相识,甚至是相熟! 庆明帝眼前闪过那个年轻男人挺拔高大的身形,偏刚毅的脸…… 此人与荣氏年纪相仿! 这一刻,出于男人的直觉,庆明帝只觉得一块巨石猛地朝心口处压下,砸出了一个叫他无法冷静的猜测! 李吉悄悄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 他就说么,这件事情摆在眼前,但凡是个正常的男人,都不会毫无猜测…… 不,应当说——他这个不那么正常的男人都有想法了,更别说是正常的了。 “李吉……”庆明帝的视线仍旧固定在那两片麻布之上,再开口时,沉极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波动。 “奴在。” “朕命你两日内务必要将这越培的全部底细彻查清楚——” “是,奴遵命。”李吉心知这“底细”二字的关键所在,当即未敢再去看皇帝的脸色,垂首缓缓退了出去。 宫中有心想去彻查一个区区越培的底细,便没什么是查不明白的。 甚至无需两日,翌日天色将暗之际,李吉便将消息悉数带回了养心殿。 “……此人家中父亲去的早,陛下也是知道的……其父过世后,便家道中落,这越培企图走仕途未成,后辗转投去了京营效力……” “后来升任千总,是因得了彼时营中房副将的赏识,这个房副将暗下算是夏廷贞的人……可奴叫人仔细查实过了,当初越培在营中并不算拔尖儿……” 如此一来,那所谓“赏识”二字,便显然另有内情了。 “再三查问了与越培走得颇近的几人,都说当初越培升任时,营中说法猜测颇多,便是连越培自己都十分意外……” 单凭越家当时的家境,想也不足以叫越培去花大手笔疏通关系。 所以,这份“赏识”,是房副将、或者说是夏廷贞主动给的。 “……接着说!”庆明帝刚喝罢药,稍有好转的脸色已是又沉了下来。 看着这脸色,李吉斟酌了一下,较为委婉地道:“这越家的旧宅,恰巧就在桐花胡同后的定康坊内……” 庆明帝自牙缝中挤出一声冷笑。 桐花胡同…… 荣家所在! “照此说来,荣氏同此人必是旧相识了!” 可历来秀女入宫前皆会仔细查验,荣氏入宫时的确是清白之身…… 若当真与此人有染,也必然是入宫之后! 入宫之后…… 眼前闪过幼子稚幼的脸,庆明帝心底仿佛生有一把烈火,在疯狂攀升烤灼着他脏腑每一处。 荣氏自进宫后,几乎从未单独出过宫…… 越培职位在此,也断无可能会有进宫的机会! 而荣氏是何时怀上了璋儿的? 去年开春,寒明寺祈福! 他记得清清楚楚…… 彼时荣氏在一众妃嫔中并不起眼,入宫数年后肚子没动静他便也就懒得理会了,可就在寒明寺祈福那一次…… 祈福结束之后,离开寒明寺的前一晚,他夜中审阅奏折时,荣氏以亲手抄了祈福经文为由前来求见…… 自那后,回到宫中不足两月,荣氏便被诊出了身孕! “去年年初入寒明寺祈福……越培可在随行之列?!立即给朕去查名册!”庆明帝看向李吉,眼神似同一把利刃。 “……”李吉顿了一下。 这个……已是特意查了的。 办事周到如他,现在就能给陛下一个答案。 “回陛下,此事已查实过,彼时寒明寺之行,京营亦调有人手随扈,越培……恰在其中。” 庆明帝眼角青筋鼓起,紧咬的牙关在微微发颤。 璋儿! 他为之而大喜,视为上天恩赐的璋儿……! “且值得一提的是……这越培至今尚未娶妻,表面依旧孤身一人,实则却于暗中养了一名女子,且已有一子。”李吉继而说道:“只是此事知晓者不多,这母子也早在越培刚出事时便已偷偷离开京城了。” 庆明帝紧紧咬着的齿间已满是铁锈腥气,听得这一句,却再次突然笑出声。 “好啊……可真是朕的好老师!” 他若此时再想不明白的话,那真是蠢得该死了! 入宫前便已相识…… 寒明寺中再次相遇! 这一切都不是偶然! 夏廷贞给予赏识提拔…… 越培便迟迟不曾娶妻…… 都是蓄谋已久! 他的老师,不止是习惯为己谋长远,更一贯喜欢替他将一切都安排“妥帖”! 见他为子嗣发愁,便暗中替他准备了这样一份大礼,以解他燃眉之急! 如此设身处地替他着想……他真该好好谢谢对方! 如此轻易死于牢中,当真不足以表他“谢意”,他的好老师,着实当得起一个挖坟鞭尸,挫骨扬灰的下场! 荣氏那贱妇亦是百死不足平他心头之恨! 亏得她仍在嘴硬,只道下毒之事是受了夏廷贞胁迫——自称夏廷贞以璋儿、不,那贱种的性命为要挟,逼她弑君! 他当时听了便觉荒唐至极。 一个已被打入牢中的人,要拿什么来胁迫她! 但荒唐之余,他更多的是不解,不解荣氏到底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她明面上为皇子母妃,若说是为图权势,想杀了他,继而扶皇子上位,可未免也过分心急了些! 太子孱弱不堪,何来的余力同璋儿相争?! 她若为此事而背上弑君的风险,根本是多此一举! 所以他才留着荣氏,慢慢地折磨她,为的便是磨出全部的真相—— 现下他终于明白了…… 原来缘故在此! 她的确是为了扶璋儿上位,因为她自己清楚那是个贱种! 夏廷贞定是以此作为要挟,才叫她下定决心要弑君…… 不,或还不仅仅是如此…… 她那奸夫为了哄骗于她,至今未有成家,此中用意显然是为投她所好……由此可见她大约极在意这奸夫的死活,杀他,也是为了救出奸夫! 为救心上人宁肯押上性命、冒天下之大不韪……可真真是痴心一片,感天动地! 既如此,他倒也不介意做一回善人,来成全她一片痴心! 他这就送这对有情人团聚! 庆明帝蓦地自罗汉床上起身,膝上覆着的那条深青色金线织二龙戏珠纹薄毯滑落在脚下,他也因起身太猛而身形不稳地往前趔趄了两步。 “陛下!” 幸得李吉眼疾手快,及时将人扶住。 太医屡屡交待,皇上不能受刺激,不能受刺激…… 可……这刺激到了眼前,不受也不行啊! 刺激你根本没商量! 而扶人的间隙,看一眼皇帝的脸色,只见是苍白中透着铁青,铁青里又隐隐泛着绿…… 真,由内而外的绿。 “随朕去永福宫!”已近一月未曾踏出过养心殿的庆明帝强撑着往前走。 李吉下意识地想劝。 要他说,皇上这又是何必呢? 还嫌身体垮得不够快? 非得上赶着再去找刺激受? “来人!摆驾永福宫!”庆明帝厉声吩咐道,一双眼睛红得骇人。 说着,因浑身紧绷而动作有些僵硬地转头看向李吉:“另外……给朕备上一份厚礼!给贵妃带过去!” 正文 604 疯狂 …… 永福宫内,一片寂静。 其内的宫人已不再是往常熟悉的面孔,自太庙之事后,但凡是永福宫中人等,上上下下无不是罚的罚,审的审,死的死。 如今控制着永福宫的是新调拨来的内侍。 近身“照料”荣贵妃的,亦只有一名嬷嬷而已。 这嬷嬷姓常,四十岁上下,生得一张容长脸,发髻梳得极整洁服帖,走起路来脚步稳且快,处处透着干脆利落之感。 她快步进得空荡荡地寝殿中,来至榻前并不行礼,只微微垂眼道:“陛下到了,还请娘娘速速起身接驾。” 榻上昏昏沉沉的荣贵妃闻言猛地睁开了眼睛。 “陛下来了?!” “是,娘娘起身吧。”常嬷嬷的语气不怎么客气。 荣贵妃也早已不在意这些了,她有些吃力地撑起身下榻,赤着足踉踉跄跄地扑到梳妆台前。 做工精细的水银镜内,映出一张苍白憔悴且双颊略有些凹陷的脸,披散着的发亦是毛躁不堪,再无往日半分娇艳鲜活—— 荣贵妃一下子便慌了。 不行。 皇上极不容易过来,绝不能叫他看到自己这般模样! 她必须要抓住这次机会才行! 否则她撑到现下又有何意义? 她想要活下去! 荣贵妃手忙脚乱地去找脂粉。 “我的胭脂呢……” “我的珠钗呢?!” “快……快替我梳发!” 常嬷嬷冷眼看着这一幕:“娘娘莫要找了,这些个物件儿皆已收起来了。” 一则是对方如今虽尚有贵妃之名,却已无贵妃之实,那些东西自然也就用不上了。 二来是为防对方试图自残自尽,故而一应尖锐之物早早都挪离了——但就这些时日对方的表现来看,却是多虑了。 这位贵妃娘娘,根本没有任何自尽的念头和胆量。 她时常在想,这样的一个人,究竟是如何下定的弑君的决心——想来大约是一时被什么念头冲昏了头脑,直到如今尝到了苦果才迟迟知道害怕。 “那怎么行……”荣贵妃忙拿手指去梳整头发,面上神色惶惶不安。 近一月的囚禁与折磨,已叫她的神智几近濒临崩溃。 此时有脚步声传入殿中,面容虚弱而神态紧绷的庆明帝在李吉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荣贵妃忙转头看过去。 “陛下……陛下!” 视线捕捉到庆明帝的一瞬,她便立时扑了过去。 跟在庆明帝身侧的两名禁军见状便要拔刀相拦。 庆明帝却抬手示意不必,一双结了冰霜般的眼睛里有着一丝饶有兴致的笑意。 荣贵妃扑在他身前跪了下去,双手紧紧攥着龙袍一角,仰着脸哭求道:“陛下,您终于肯来看臣妾了!臣妾早已知错了,是臣妾一时糊涂,只因太过担心璋儿的安危才会被人利用!太庙当日,臣妾也并非就下定了决心要害陛下的……纵然那盏茶未曾被打碎,臣妾也绝无可能会真的看着陛下饮下的!” “臣妾是愚钝之人,脑子也不灵活,一时不知怎地就犯了傻……现今已经知错了!求陛下看在璋儿的份儿上,饶臣妾这一回吧!”她似怕极怕皇帝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不住地说着:“……臣妾愿长居冷宫,或青灯古佛,日日替陛下和璋儿祈福,以此来赎罪!” 话末便重重叩起头来。 “璋儿……”庆明帝笑了一声,口中重复着念道:“璋儿……” 他抽出被李吉搀着的手臂,缓缓蹲身下来,看着面前的荣贵妃,似有些好奇地问:“你口口声声说担忧璋儿,可怎么自朕过来,却只听你一味求饶,而半字未有问及璋儿如今的下落安危呢?” 太庙出事当日,璋儿被掳的消息便传开了,她在被押回宫的路上必然亦有听闻。 荣贵妃磕头的动作一顿,抬首拿一双泪眼看着他:“臣妾知道陛下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救回璋儿!您不会不管他的!” 庆明帝抬起右手捏住她的下颌,紧紧盯着她,声音缓慢而幽冷:“是啊,璋儿可是朕的亲生骨肉,朕岂会不救他……朕非但要救他,还打算另立他为储君,日后好替朕打理我谢氏江山呢。” 荣贵妃扯出一丝艰难的笑意,忙附和道:“是,璋儿虽是还小,但他处处皆像陛下,宫人们也都说他聪明机灵,待再大些,定能替陛下分忧的的……” 庆明帝闻言笑了一声,点了点头:“说得好,像朕!” 察觉到他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指愈发用力,荣贵妃疼得想要皱眉,却仍旧一动也不敢动。 她的伤不在表面,而是内里…… 她约是十日前被喂了毒,那毒日日都会发作,叫她生不如死,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皇帝似乎不相信她的说辞,借此来逼她开口,说出全部真相。 可那是她绝不能说的…… 一旦说了,便真正是半点活路都没有了,且等着她的必然是较之当下数十倍数百倍的可怕下场! 她必须要活下去…… 只要她能撑过眼下皇帝这关,待璋儿被找回来,她便还有活路! 纵然是在冷宫中煎熬些年头,可璋儿总会长大的……他必然不会不管他的母妃! 至于越郎…… 越郎现下如何,是否还活着,她近来已不敢去多想…… 她一直告诉自己,若想知道越郎如今怎样了,就必须要活着离开这里才行! 只要她还活着,就总还有办法可想的! 若越郎当真出了事,她也要留着这条命替他报仇……! 见她眼中尽是哀求之色,庆明帝笑着问:“爱妃如今可是真的知错后悔了?” 荣贵妃点着头,哽咽道:“是,臣妾当真知错了,无一日不在忏悔煎熬!” “朕瞧着也像是真的后悔了的……”庆明帝捏着她的下巴,左右转了转,打量着她的脸,道:“就是不知悔的是给朕下毒,还是悔自己太蠢,行事不够周全,未能一次得手杀得了朕、继而救出你的情郎?” “……”荣贵妃虚弱无力的身体刹那间变得僵硬,像一尾被冻僵在冰面上的鱼。 “嗯?”庆明帝松开了钳制她下颌的手,轻轻拍了两下她的脸颊。 荣贵妃的呼吸忽窒忽松,声音干哑地道:“陛……陛下……臣妾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听不懂啊……”庆明帝似理解地笑了笑,自怀中抽出一物,丢在她眼前:“看看吧。” 荣贵妃怔怔地垂下眼睛看去。 两片麻布上染着点点血污,但最醒目之处却是那笔笔猩红—— 一道道,一笔笔,所拼成的,显然是一个她极熟悉的“培”字…… 是她的越郎! “这是他想法设法托人送进宫中的,指明了要送来永福宫,交到爱妃手中……”庆明帝笑着道:“他还在等着爱妃出手相救呢。” 说着,眼中的兴致愈发浓了:“他怕是不知爱妃为了他是如何铤而走险,连弑君这样的事情都敢做……你瞧这从中撕作两截的血布,像不像在威胁爱妃?” “爱妃为他冒险至此,到如今都不曾将你二人之事透露半字,他倒好,为了自己活命,不惜冒着将爱妃拖下水的风险也要送此物入宫求救……” 庆明帝嗤笑了一声,似十分不解:“且此人能力平平,不过是废物一个,爱妃可否告诉朕,到底是瞧上了他什么?竟可不顾己身与九族存亡,亦要同此人苟合?” “……”荣贵妃脸色雪白,双手撑在身前,摇着头道:“陛下是从何处听来的谣言,竟怀疑臣妾至此……臣妾固然有错在先,但可对天起誓,绝不曾有过背叛陛下之举……” 至于越郎…… 越郎绝不会不顾她的死活! 他定是怕极了,等急了,才会向她求救的! 她如今身陷此境,都尚且手足无措,更何况越郎受了那么多无法想象的折磨……一时有顾虑不周之处也是正常! 且既能送此物入宫,那越郎定还活着! 荣贵妃脑中思绪错综复杂,既惧到极点,却又有着一丝庆幸。 但这庆幸只如泡沫,到底是不堪一击的,她很清楚当下自己和越培所需要面对的是什么…… 迎上皇帝的视线,巨大的恐惧将她淹没,此时此刻,她只一个想法——绝不能认! “莫非爱妃的情郎不止这一个,故而才会一时记不起朕所说是何人?”庆明帝脸上看不出丝毫怒意,微微转头吩咐李吉:“朕给爱妃带来的厚礼呢?快拿来给爱妃瞧瞧。” 李吉应了声“是”,向守在身后帘栊旁的两名内监轻一抬手。 两名内监各捧着只匣子走了过来。 两只匣子一长一方,而一直捧着的内侍,托在匣子底部的双手指缝间隐有凝结粘稠的猩红之色。 “先看这个吧。”庆明帝随手指了指那只长匣。 那名内侍便应下,跪身下来将匣子放在荣贵妃面前,然后打开。 荣贵妃下意识地看去,目光在接触到匣中之物时骤然大变。 那……那显然是一条手臂! 她吓得浑身一颤,瘫坐在地,恐惧之下出于本能往后挪去。 而哪怕只是最初那一眼,也已足够她判断出那是何人的手臂了…… 这只手臂手腕上方有着一处弯月形的疤痕…… 那是当日广明寺中月下一会,她将自己交给越郎之后,越郎拿匕首刻下的! 他说想永远记着那一晚,他说这一晚的月色,这一晚的她,皆是上天予他的恩赐…… 荣贵妃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从那双写满了不可置信的眼睛里涌出。 越郎出事了?! “可记起来了?”庆明帝笑着道:“认不出也无妨,等爱妃看了此物,便一定能悉数记起来了——” 说着,示意内监打开另一只匣子。 这一刻,荣贵妃已有所预感…… 即便如此,在看清那匣中之物时,亦是大惊失色,颤声尖叫着后退。 “啊——!” 不…… 不可能! 她神色张皇惊恐,不住地摇着头。 庆明帝见状道:“还是没能认出来?快拿近些,好叫贵妃仔细辨认清楚。” 那内侍脸色惨白地将匣子又捧近至荣贵妃面前。 不是没见过变态的,却没见过如陛下这般变态的…… 其内赫然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荣贵妃哪里还敢再看,惊恐慌张地要爬坐起身。 一只大手却猛地抓住了她的头发。 庆明帝另一只手狠狠攥住她纤细柔弱的后颈,强迫着她扭过头来,咬牙切齿地道:“怎么?这不正是你日思夜想的情郎么?怎么不敢看!朕要你看个够!” 荣贵妃拼命地摇着头,泪流满面地挣扎着,口中发出呜咽的痛苦哭声。 “记起来了吗?你怎会不记得!”庆明帝竭力压制着的怒意再无遮掩,他几乎要将荣贵妃的头按到那颗头颅之上:“……看清楚了,这可是同你交颈缠绵的情郎!” 荣贵妃死死地闭着眼睛,近在鼻尖的血腥气却依旧往她脑子里钻,身体与心中的疼痛一遍遍碾过她仅存不多的理智,耳边皇帝的羞辱言语将她一点点敲碎击垮。 她脑中强撑着的最后那一根弦,终于崩断开。 她猛地伸出手狠狠推开了身侧的庆明帝。 “皇上!”李吉和内侍忙上前将皇帝扶起。 荣贵妃也颤颤地站起了身,却是神色癫狂地“咯咯”笑了起来。 “没错,璋儿的确不是你的孩子!”她看着庆明帝,眼底既有恨意更有嘲讽,像是在看待一个天大的笑话:“你自己究竟还生不生得出孩子,你难道会不知道吗!” “……当初我进宫时还不到双十年纪,你临幸数次不见‘成效’,认定了我无法帮你延绵子嗣后便将我弃于一旁……宫女内监都敢给我脸色瞧,病了寻个太医是天大难事,冬日里连取暖的炭都拿不到!所谓上行下效,都说当今圣上仁慈,究竟仁慈在何处!……凭什么?凭什么我要为了你这个假仁假义、虚伪恶心的老男人枯死在这深宫之中?!” “我与越郎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欢愉至极!每当我见罢越郎之后,你便是靠近半步我都觉得恶心,尤其是床笫之间,屡屡皆叫我作呕!” 一直竭力不表现出丝毫异样,尽量降低存在感的常嬷嬷听得脸色一阵变幻。 这……这等话,也是她能听得的?! 正文 605 干脆驾崩得了 , 李吉亦是心惊胆战,甚至不敢去看皇帝的反应。 贵妃这话可比那日下在茶中的毒还要毒啊……! 庆明帝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你这个厚颜无耻的荡妇!” 他吃力地推开李吉与内侍的搀扶,抽出一名侍卫腰间长刀,脚下不稳地就朝荣贵妃扑砍而去。 他的手几乎要握不紧刀柄。 已近疯狂的荣贵妃却也未能及时完全躲开,那一刀便堪堪划在了右臂处。 而此时,比划伤更甚的痛感却是从她腹部开始蔓延至脏腑。 她的身形一点点弯了下去,直至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这是她体内的毒又开始发作了! 每日几乎都是这个时辰! 不过这短短瞬间,冷汗便浸透了她身上的中衣。 “你想激朕杀了你?!”庆明帝提着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怒极而笑着道:“你就这么急着想要下去同那奸夫团聚?!” “……”荣贵妃抬起眼直直地看着他,脸色因疼痛而显出几分狰狞,想要开口却无法发出完整的声音,然眼底依旧皆是怨恨与讥讽。 事已至此,她很清楚自己再无半分活下去的可能! 皇帝绝不会放过她! 爱人已死,稚子也不在宫中……与其等着被皇帝百般折磨,倒不如来个痛快! 这一刻,明知再无生机,不再想着怎样才能活下去,不再想着如何才能求得皇帝宽恕,再无半分后路与顾及之下,她反倒觉得半点也不怕了。 她只是觉得疼,很疼。 她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痛苦,去见越郎…… 等见了越郎就不疼了…… 这短短一生,她和越郎都过得太苦了。若非是因为她,越郎或许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 如果没遇见她的话,他定会早早娶妻生子,过平安顺遂的日子。 下辈子吧,下辈子她再与越郎厮守,再好好弥补越郎…… 荣贵妃疼得几近要昏死过去,眼泪与冷汗俱下。 她的五感因疼痛太甚而有所减弱,但皇帝的声音却依旧清晰可闻—— “……你甘心同他做一对亡命鸳鸯,可他却未必愿意……” “你怕是还不知道,他接近你可从来不是为了什么愚昧荒谬的情爱……” “若朕没猜错的话,夏廷贞正是拿你二人苟且之事作为把柄,要挟你毒杀朕……你难道不曾想过,你二人之事是如何为夏廷贞所知?会是你与那奸夫偷欢时做得太不干净,留下了把柄?荣氏,朕倒觉得你应当尚未蠢到如此地步……” 看似仿佛封闭了听觉般的常嬷嬷忍不住在心里附和了一句——是啊,若果真蠢到这般地步,还学人家偷什么人呢?怕只怕这其中还有什么别的内情啊…… 听得这一句,荣贵妃皱紧的眉间闪过一丝疑色。 夏廷贞知晓她和越郎之事,知晓璋儿是越郎的孩子…… 她起初有此怀疑时,更多的是恐慌。 再到后来,夏廷贞使人在她母亲过世当日给她传信,证实了她先前的怀疑——可那时她满脑子只想着如何救越郎,根本不曾细思过夏廷贞究竟是如何得知的她的秘密! 是啊,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她自认做得还算谨慎,而唯一知晓此事的是她的乳母齐嬷嬷…… 但这个绝不可能——与其说她担心嬷嬷会将此事泄露出去,倒不如说嬷嬷反倒一直担心她会泄露出去! 嬷嬷的为人她是清楚的。 既不是嬷嬷,那会是谁…… ——越郎? 不,越郎怎会自递把柄给夏廷贞?! 荣贵妃忍痛艰难思索间,庆明帝的声音再次响起:“想不明白?那就让朕来告诉你——你的这位越郎,从一开始之所以接近你便是得了夏廷贞的驱使!若无人撑腰谋划,你当他真敢冒这般风险不顾生死也要与你私通?” “你在他们眼中,不过只是一颗愚蠢透顶的棋子罢了!他们想利用你生下的那个孽种,来图谋我大庆江山!朕这么说,你可听明白了吗?” 这些话如一根根锋利的长针刺在荣贵妃心口处,让她本就苍白如纸的一张脸霎时间只剩下了寒意。 “不……”她摇着头道:“不可能!越郎绝不是这种人!” 她竭力要支撑起身,气喘不匀的声音里俱是笃定:“越郎为了我,苦守旧时情意多年……他便是到现下也未曾娶妻!” 这件事是让她一直以来都为之动容、甚至是愧疚的存在—— 便是此时说起,也依旧让她在皇帝面前对这份感情满怀信心与底气,乃至可以拿唾弃讽刺的语气说道:“你自己没有的东西,便当世间人都没有吗!我与越郎两情相悦生死相守乃是事实……任凭你再如何扭曲事实也无法改变!” 然而话音未落,便听皇帝笑了起来。 那笑声久久不断,仿佛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忍住不笑。 “两情相悦……” 庆明帝笑得眼泪都要冒了出来,右手拄着那柄长刀,身形都在微微摇晃颤抖着。 “你笑什么!你当然不会懂!”荣贵妃咬牙道:“……因为你根本不配被人真心对待!” “你自认是得了情郎的真心……”庆明帝看着她,似乎不愿放过她任何一丝反应与神态:“那你可知他虽未娶妻,却暗中养了一个女人,且二人早已育有一子?” 荣贵妃听得有一瞬间的怔然。 怎么可能…… 假的! 一定是假的! “你胡说!”她几乎一字一顿地道:“越郎绝不可能骗我!” 越郎对天发过誓,说他所言俱是真心,对她从无半字假话! “朕胡说?”庆明帝手中长刀提起,指向那颗头颅,笑着道:“倒是朕草率了,本该留他一口气的,也好叫你亲口问一问他,亲耳听一听他与他那房暗妻是如何琴瑟和鸣,如何日夜同床共枕……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他的语气里有着真切的遗憾,然而眼底俱是报复的快感。 “不……不可能!”荣贵妃挣扎着爬坐起身,双眸通红:“我不信!我不相信!” “待你到了黄泉之下再问他也不迟。”庆明帝看着她,眼神森冷:“但还要再等一等,别着急,朕可舍不得让你就这么死了……你尚且得活着,直到朕满意为止。” 李吉听得冒起了冷汗。 他寻思着,这还是算了吧…… 毕竟就皇上如今这模样,真要再将贵妃留下来折磨着,他反倒担心皇上自个儿会受不住,再走在贵妃前头! “……你会有报应的!”荣贵妃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勉强站起了身,竟再次朝庆明帝扑了过来,带着哭腔的声音尖利而满含怨恨:“你们都会有报应的!夏廷贞死了,越郎死了……你也该去死!你们都该死!” “护驾!”李吉惊声喊道,连忙将皇帝护在一侧。 两名侍卫持刀拦去。 荣贵妃脚下并未停,反而愈发快了。 “噗呲——” 纤弱单薄的身躯重重地撞上闪着寒光的长刀。 刀刃穿破了她的腹腔,她终于也得以停下了脚步。 就到这儿了。 不必再往前了。 ——脑子里有一道很轻的声音对她说。 一瞬的僵直之后,她的身体慢慢软了下来。 侍卫拔刀本意在威慑,并未料到她竟会如此不管不顾地撞过来,当下惊魂不定地将刀抽出——杀个人而已,于他们而言不算什么,可这个人,皇上还不愿让她死。 长刀抽出后,似也抽走了荣氏所有的力气,她的身躯再没了支撑,如一朵枯败的莲,终于被折断在秋风下。 她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雪白中衣被染红,脏腑破裂之下,口中也涌出鲜血。 看着就在眼前的那颗头颅,对上那双空洞的眼睛,她张了张猩红的嘴,似还有话要对它说。 她有话想问。 她必须要问个清楚…… 她得走快些!追上他! 若他果真骗了她,她定要追着他,一同坠入十八层地狱也好,转世轮回也罢,她都要死死地缠着他,将这笔债加倍百倍讨还回来! 他休想就这么甩掉她! 她试图伸出手去,想要再靠那颗头颅近一些,仿佛那样便能在黄泉路上再与他相遇。 而此时,一刀又砍在了她的腰肋处。 又一刀,落在肩上。 庆明帝发了疯一般挥砍着手中长刀。 她却已经察觉不到痛意,那具逐渐破烂不堪的身躯也已没了半点动静。 李吉看得垂下眼睛,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 就这么走吧,下辈子,再不要靠近这权势的漩涡了。 说来,本也是无辜之人,只因错入了宫门,便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扯进了这场满是算计和图谋的骗局中。 无论如何,被骗总是可悲的。 “朕有报应?朕是天子!谁也无法左右朕的生死!你们这些区区蝼蚁,也敢不自量力同朕作对?!”庆明帝手上、身前皆溅有鲜血在,血腥中愈显面色扭曲狰狞:“胆敢背叛朕,算计朕……统统都该碎尸万段!这就是你们的下场!而朕,永远都是这大庆江山的主人!谁也休想——” 话至此处,身形猛地一晃,口中已然吐出了一大口鲜血来。 “铛!” 手中握着的长刀跌落在地。 “皇上!” “快……快传太医!” 李吉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扶人,一边吩咐着。 庆明帝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太医一番救治后,仍无反应。 皇帝吐血昏迷的消息很快传开。 而此番同太庙那次不同,这次足足三日,人依旧未见转醒。 如此关头,朝堂上下难免因此人心惶惶。 这一日,养心殿外又来了一众大臣,李吉出面应对之下,遭了几名老臣质问。 “皇上何以再次吐血昏迷!” “本官已问罢了郑太医,陛下此症复发显是受了剧烈刺激所致——陛下昏迷之前究竟发生了何事!” “……” 李吉听得头都大了。 发生了何事? 就……皇上被戴了绿帽子呗! 绿极攻心! 可纵然他敢说,这些人敢听吗? 陛下被绿,一旦传开那丢得是大庆的颜面——他这可是为了整个大庆的颜色着想! 眼看从李吉这里问不出什么来,几名老臣皆是甩手叹气。 见过拖后腿的,实在没见过如此拖后腿的! 实在不行就咽气吧! 收拾收拾驾崩得了! 赶紧的! 今日吐回血,明日昏上一回,还不够丢人现眼的,搁这儿折腾谁呢? 起先他们不愿皇上出事,是为大局、为民心着想——可这一桩桩事下来,眼看皇上的威信俨然已没剩多少了,横竖都这样了,也不能再差了! 纵然太子孱弱年幼,但想来至少乖巧听话,比他爹省心! 几名老臣一合计,干脆当即往东宫去了。 ——陛下病重,请皇太子出面监国! …… 太子监国的消息一经传出,京师内外诸声嘈杂。 纪大人最近的头发越掉越多了。 前日随夫人出门上香拜神,他在寺庙里呆了好半日,同住持方丈谈心,夫人使下人来问他何时回家,他当时一句话到了嘴边差点脱口而出——回家?他想出家! 想他如此眷恋红尘与黄白之物的一个人,竟都萌生出了要遁入空门的念头,可见当下时局之艰辛。 尤其还听闻临元城中,许老弟代替了知府之位,代为处理城中事务—— 他听得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一城之事,琐碎繁杂,费力费神——这是有钱人该干的事? 这些有钱人,究竟能不能摆对自己的位置? 这种事,理应要放着让他来! 痛心之下,纪大人越想越觉得好友不厚道,出城时那么多人,怎么就多了他一家几口? 太冒险?不想将他牵连进来? 看不起谁呢! 富贵险中求,赚得就是刀尖舔血的钱! 纪大人还在对此耿耿于怀时,又有下属来禀,道是城中一处巷子起了火,原因竟是几名百姓行祭祀之事,扎堆烧纸钱——是认为皇帝已然驾崩了! 但倒也不是哭丧来着,据说是怕皇帝死得心有怨气,恐这怨气阴魂不散,再继而祸害百姓…… 可皇上还没死呢! 纪大人直叹气。 这紫星教,真是一刻也不闲着,就没他们的针插不进的缝! 然而就在此等关头,紧接着又有一则格外引人瞩目的消息在城中传开了…… 正文 606 天下人都看得到 , 就在诸路传言漫天飞时,庆明帝醒来了。 “陛下终于醒了……”李吉上前来,纵是满眼庆幸之色,可心中感受却十分复杂。 皇上于此时醒来,倒难说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朕睡了很久?”庆明帝支撑着要起身,却发觉根本使不上力气。 不仅如此,身体各处各节骨头仿佛火烧般疼痛。 这疼痛已持续了一段时日,对他而言不算陌生,可此时痛感却显然愈发强烈了。 焦躁感顿时升腾而起。 李吉忙倾身伸出手将人扶坐起身,使之靠坐在床头,又取了软枕垫在其身后。 “陛下昏睡许久,体力必然不支,奴这便叫人吩咐御膳房备些清补可口的膳食送来。” 庆明帝皱着眉未说话,算是默许了。 他此时初醒,脑中尚且还皆是梦中情形。 他做了一个极晦气的梦,且那梦境极为真实,便是当下梦醒之后胸口那股郁结怒气仍未能散去。 低声交待罢了内监之后,李吉很快折返回榻前,捧了一盏温茶送皇帝面前。 庆明帝双手疼痛无力,只能由李吉捧着饮了些。 吃罢了茶,庆明帝苍白干涸的唇稍有了些润色,开口问李吉:“荣氏那个贱人可招认了没有?” 李吉听得一怔,有些吃惊地微微抬眼看向庆明帝。 皇上这是…… “朕做了一个梦,梦中荣氏极不安分……”想到“梦中情形”,庆明帝的脸色便冷了下来,掀了锦被便要试图下床:“摆驾永福宫,朕亲自去见见她!” 李吉神色微变:……皇上怎么还在这残忍的事实中轮回上了呢? 且,‘极不安分’…… 皇上说得还挺委婉的。 但由此看来皇上果真是被刺激得不轻,竟连现实和梦境都分不清了? 还是说……这是要发疯的前兆? 李吉有些心惊地阻止了庆明帝试图艰难起身的动作,轻声道:“陛下许是睡得太久,一时还未清醒过来……皇上莫非忘了,荣氏当日便已经死在了永福宫中?” 庆明帝闻言动作一滞。 什么? 他抓住李吉一只手臂,寒声问:“荣氏当真死了?!” 李吉尽量将声音放得轻缓,极怕一个不慎再把人真给刺激疯了:“是……陛下不妨好好想想,不着急。” 庆明帝的眼神变幻着,呼吸也渐重。 不是梦…… 荣氏那贱人的确背叛了他! 那孽种也根本不是他的血脉! 见他显然是记起来了,李吉遂在旁劝道:“当日永福宫中之事,奴已悉数收拾妥当,荣氏之死并未有消息泄露出来。那二人既是皆已得到惩罚,陛下不妨消消气,保重龙体为上。” 不保重也不行,毕竟这且是醒来后的头一关,后头还有好几关等着呢。 庆明帝胸中怒气翻腾,久久无法平息。 膳食很快送了过来。 他未像先前那般因一时之怒便不肯进食,纵然毫无胃口,他依然逼着自己吃了些。 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他绝不能倒下! 待饭菜撤下之后,李吉适才斟酌着开口请示:“陛下……明御史如今还在祁城,您看……” 明御史是为同镇国公谈判换回小皇子而去,可镇国公并不肯见,明御史不愿轻易放弃,便暂时在紧邻临元的祁城落了脚。 而现下,小皇子已不再是小皇子,这本就举步艰辛的谈判还要按原计划进行吗? “接着谈……传朕密旨与明效之,无论如何也要将朕的璋儿带回!”庆明帝冷笑着道:“他是大庆的皇子,代表着的是朝廷的颜面!” 这孽种的身世,绝不能传扬出去! 既如此,那便是非救不可的,否则许家军有人质在手,亦会动摇朝廷军心。 荣氏那贱人如此轻易便死了,实在难纾他心中怒气! 好在还有这个小贱种在…… 是以,当然要‘救’…… 非但要“救”,待救回之后,更要“好生善待安抚”! 大庆的皇子…… 朝廷的颜面…… 李吉听着这些,脸色极为复杂地道:“陛下有所不知,您昏迷这五日间,出了许多事。小皇子的身世……如今已几乎是人尽皆知了……” 朝廷的颜面已经没了…… 换句话说——如今皇上头上是什么颜色,全天下人都看得到。 故而他才说,皇上平安醒来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实在难说…… 庆明帝的嘴唇抖了抖,紧紧盯着李吉问:“你说什么?” 那孽种的身世——人尽皆知?! “现下四处都在传,小皇子并非陛下亲生血脉,这‘流言’铺天盖地,根本压制不住……” “简直荒谬!”庆明帝唇色铁青,浑身皆因震怒而微微战栗着:“李吉,你就是如此给朕办事的吗!” 永福宫中内的消息怎么会走漏出去! “陛下请先息怒,当心龙体……” 此事非同小可,他断不敢隐瞒——但他还特意等到陛下进食后才敢说的,怎么眼瞧着还是不大能撑得住? “朕问你,究竟是怎么办的事!”庆明帝蓦地拔高了声音,那双眼睛仿佛要将李吉千刀万剐。 李吉跪身下去。 垂首道:“陛下明鉴,当日永福宫出事后奴便将一切都已安排妥当,绝无可能会传出半句风声去,当下亦无人知晓荣氏已死之事……小皇子身世的消息,并非是由宫中传出!” “那你告诉朕这传言由何而起?!” “据查,是自临元城附近传来的……” “临元……”听着这仿佛长满了坚刺的两个字,庆明帝眼中好似要喷出火来:“许启唯……!” “消息传入京师后,大约是有紫星教的人推波助澜……”李吉硬着头皮道:“故而才在短短几日内便传遍了京城内外。” 至于为何那么肯定是紫星教? 那些突然传遍大街小巷、异常火爆的童谣、话本子、戏折子……据朝中几位大人说,闭着眼睛都能听出是紫星教一贯的文风! 说来自从紫星教在京师扎根之后,倒是默默无名地占下了京师文娱的半壁江山…… 而那些戏折子和话本子,是昨日被送到内阁几位大人手中的。 彼时,几名大臣刚看了个开头,便多是面露怒色。 “荒诞!” “一派胡言!” 礼部尚书亦道:“……尽是胡编乱造罢了,不可信!” 其上私会的细节如此细致,莫非写书人躲在荣贵妃和那什么越家郎君床底下亲眼看到了不成! 这根本就是在编戏文嘛。 不可信,不可信。 “此书在城中传阅极广……必须要禁!”一名老臣愤然道。 “是,该禁。”礼部尚书一边点头应着,一边又往下翻了一页,其上桥段香艳大胆却又不失严谨,果然是紫星教的水准……咳,他倒要看看这编得到底有多离谱! 礼部尚书板着一张脸皱眉看着,口中边道:“这紫星教如今是愈发猖獗了,竟敢放出此等谣言……” “万一……不是谣言呢?”内阁大学士余广思索着低声道。 “余大人这是何意?” 几名老臣听得当即变了脸色。 他们当下只将此事当作谣传而已,而余广此言,无疑是带着他们跳出了这个认知。 而一旦接受了这种设定…… “不无可能……”新任首辅姓解,今岁已有六十余,须发皆是花白,说起话来声音却依旧稳而有力:“你们莫非忘了陛下此番突发昏迷之事?” 余下几人一对视——那必须不能忘啊,人还在养心殿躺着呢! “解阁老的意思是……陛下极有可能正是受了此事的刺激?!” “没错,那日我曾私下询问过郑太医,据郑太医称,陛下的确是在永福宫中触发了此症——我本还以为多半是因同荣贵妃谈及了小皇子之事,过分忧虑所致……” “还有那个李吉……言辞吞吐模糊,倒的确像是在隐瞒忌讳什么……” “这位小皇子自胎中便十分稳当,的确也是少见……” 本以为是天佑大庆,赐给了他们一个健康的皇子…… 现下看来,或的确也是天意——天意弄人! 听着这些,礼部尚书也压低声音开了口:“再有一点,诸位大人兴许不知……这紫星教就朝廷之事编戏文,历来也并非全然捏造,而多半是依托事实,加以改编……” 解首辅闻言扫了一眼他手里紧握着的话本子。 能说出这句总结之言来,可见紫星教的作品必然没少看…… 怕不是个忠实的读者? 事实证明,读者不止一个—— 很快有人附和了礼部尚书之言。 而愈往下说,众大臣的脸色便愈复杂……越说越像那么回事了! “可……孩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的,皇上难道会不知道?竟半点察觉都没有?”有大臣皱着眉提出困惑之处。 但凡是走到了他们这般位置的人,谁会不知皇帝一贯最是多疑? 几位大人就此讨论了一番。 包括但不限于皇帝的某种功能是否尚且健全…… 最终,他们得出了一个结论来。 皇上固然多疑,但他足够自信啊! 便是到现下为止,皇上都还坚持认为自己是位绝世能君呢…… “此事关乎甚大……必要尽快查实。”解首辅脸色微沉地道。 据缉事卫排查得出的结果,消息的来源在临元附近,这固然可以看作是镇国公拿来动摇大庆人心的手段,但手段背后,此事真假却同样重要! 若果真是假的,救还是不救,救回之后又要如何安置,这些都是大问题……必须要了解真相,方能妥善应对! ——这便是昨日发生在内阁的一幕。 再说此时养心殿内,庆明帝听闻这则“谣言”在紫星教的作祟下已不可控,险些又要昏厥过去。 他闭着眼睛靠在软枕上,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紫星教……又是紫星教! 还有许启唯——他又是如何得知的此事! 在此等关头放出这个消息,这逆贼显然是别有用心! 而不消去想,这个足以叫他这个皇帝及大庆皇室颜面扫地的消息一经传出,若为有心人所用,必然又将动摇军心士气…… 看着皇帝不堪承受的模样,李吉忍不住想叹气。 谁让皇上非要醒的呢。 这一醒,可不就得面对这些? 要他说,就这么昏着也挺好的。 “此事既已传开,料想解长青他们定不可能毫无应对——”庆明帝强撑着问:“朕昏迷这数日,他们都有何反应举动?” “解首辅等人昨日为此事的确找去了太子殿下面前,欲说动殿下召荣贵妃出面对质真假……”李吉道:“奴听闻后,便赶了过去,勉强拦下了诸位大人……” 他被骂得那叫一个狗血淋头啊…… 这些个大人们,个个皆是进士出身,里头还有俩状元,骂起人来可谓字字锥心,且花样百出。 但庆明帝显然并不在乎他的感受,甚至也并非如何听清他后面的那些话—— “你方才说,他们为此前去请示太子?”庆明帝蓦地张开眼睛,转头看向李吉。 “是……先前陛下昏迷迟迟不见醒转迹象,解首辅等人为固朝局,便令太子殿下监国,代陛下处理政事。” “代朕监国?!”庆明帝勃然大怒:“朕还没死!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李吉听得头皮都麻了。 这嗑唠的…… 当然知道您没死,您若死了,还监什么国呀,那就得是登基了! “太子现下在何处!” “回陛下,殿下此时应在南书房内同诸位大人议事……” 南书房…… 议事! 庆明帝重重冷笑一声,当即掀了锦被便要下床。 他动作很急,可偏偏下半身几乎使不上什么力气,如此强行挪动,猛然动作之下,身体失了平衡,便自榻上滚了下来。 “陛下!”跪在一旁的李吉惊呼一声,忙地上前。 “滚开!” 庆明帝猛地甩开他的手,脸色铁青着想要凭自身力气站起来,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李吉看着那细绸中衣下仿佛成了摆设的一双腿,心底不禁一惊。 陛下的腿…… “朕既已转醒,难道无人传信给太子吗?太子为何不来见朕!是不敢?还是觉得朕不该醒来!” “立即让他来见朕!” “是,是……”李吉连声应着,当即吩咐内监去传话,又暗暗看了一眼皇帝的腿,遂赶紧使人请刚离去不久的太医速再赶来。 太子很快便到了。 一同前来的,还有解首辅等人。 正文 打疫苗的假条 今天去打了疫苗,回来头超级疼,暂时没敢吃药,疼的厉害没办法集中精力,明天照常更新,如果写的顺就多更点。 舅姥爷也打了,他反应非常大……说打针的胳膊疼,浑身肌肉疼,说话都有气无力了,我跟他提议:???不然让你妈来伺候你过月子? 他回我:让你妈也来吧,俩妈一起。 我说:那也行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笔趣阁手机版网址: 正文 607 忍很久了 太子一行人入得殿内行礼。 “父皇终于醒了!”男孩子跪身行礼,抬起头时眼睛微有些泛红,面上有着庆幸的笑。 无论父皇曾做过什么,但仍然还是他的父亲。在听闻父皇得以转醒的那一刻,他还是高兴的。 而这话音不过刚落,被重新扶回到床上靠坐着的庆明帝抓起榻边小几上的药碗,二话不说便朝男孩子砸了过去。 太子没有躲。 是没来得及躲,亦是不敢躲。 那只珐琅药碗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右眼处,旋即在脚下跌落成碎片。 “殿下!” 解首辅一行六名官员皆是吃了一惊。 其中两人忙上前察看男孩子的眼睛。 “陛下这是作何!”解首辅看向床上初醒的皇帝,神色惊惑——戴了顶绿帽子不当紧,莫不是将人给戴疯了不成! 政事上毫无贡献,仅有的两个儿子里还有一个是替别人养的,现如今就这么一个病弱的太子可用,他倒好,上来便给砸了! 真将人砸出个好歹来,他们还能去指望谁? 不知道的,怕还要以为这位皇帝陛下对燕王爱得深沉,想尽法子衬托对方,不遗余力想将江山合情合理地拱手相让! “你问朕作何?”庆明帝勃然大怒道:“朕倒想问问你们意图何在!趁朕病中,竟行此等图谋不轨不举……太子身体羸弱不堪,心性纯稚,目光局限,于政事之上毫无见地!你们竟令他来监国,莫不是想挟其以令天下,从中为己谋私吗!” 解首辅在心底气得冷笑——听听这说的都是什么狗屁不通的疯话! 其余无人也纷纷色变。 他们当然知道太子不行,可倒是给他们生个行的出来啊? 且这两日看下来,太子除了身体不行,其它的哪儿哪儿都比他爹行! 太子顾不得眼眶上的伤,将额头抵在地上,忙道:“父皇息怒……监国之事不过是权宜之计,儿臣可证诸位大人一心为了大庆,绝无二心!既父皇已平安醒转,诸事自该依旧由父皇决断……” 曾经的遭遇让他再不敢对这个父亲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期望,他所想,从来都是尽可能地活下去,且尽量不连累其他人。 此番出面监国,实是诸位大人苦心相劝,再三陈明利弊之后,他才敢应下。 可到底还是犯了父皇的忌讳…… “朕在问他们,谁准你说话了!”庆明帝视线冰冷地扫过男孩子跪在那里弯下的单薄身影,再次看向解首辅等人。 迎着帝王的视线,解首辅面色紧绷,定声道:“皇上此言,未免使人太过寒心!此前您一连昏迷数日,如此关头之下,事事皆是延误不得,各处乱事、军情、流言把控,都必须要有人来及时做决断!朝局亦需要太子殿下出面稳固!更何况古往今来,若遇国君离都,亦或是抱恙无法理政之时,令储君监国乃是在法理祖制之中!储君之‘储’字,意便在此——这道理,便是城中五岁小儿怕也省的!” 礼部尚书几人听得后背冒起冷汗。 解首辅这是在说皇上连五岁小儿都不如? 这一幕,倒是叫他们记起解首辅当年在先皇手下,于都察院任御史时的旧时风采来了…… 这些年朝中被夏廷贞一党把控,以解首辅为首的一干“直臣”们被打压之下,声音便弱了许多。 幸得皇上还不算太糊涂,存了制衡之心。 而今日重得了话语权的解首辅,出口便可见血性不减当年…… 当然,这股沉寂已久的血性极有可能也是被皇上给生生激出来的。 真论起来,但凡身上有点毛病的,都不适宜在皇上手下做官,否则怕是轻易顶不住。 “臣等依照祖制请太子监国,在陛下口中尚且成了图谋不轨,那臣敢问陛下,若臣等未请太子出面,私自处置政事,陛下今时醒转之际,是否又要治我等一个擅专僭越之罪!”解首辅直直地看着庆明帝,目光毫不回避。 庆明帝气得嘴唇都发紫。 “你竟敢教训起朕来了!朕重用你任首辅之位,是望你为朕分忧!眼下你之所为,莫非是想做第二个夏廷贞,妄图把控朝堂上下吗!” “臣当下是在劝谏于陛下!”解首辅声音抑扬顿挫,目光坦荡而凛然:“陛下昏迷至今,醒来之后不问政事军情,反而急着问责定罪于太子殿下与臣等,如此做派,实在有失一国之君体统,亦难以服众!天子有过,臣身为天子近臣,便有责任规劝提醒——如此之下,若臣缄口不言,那才是愧对陛下重用,愧对先皇嘱托,愧对大庆江山!” 话至此处,撩袍而跪,抬手道:“臣,万望陛下能够清明头脑,摒弃无用疑心,放眼大局,为保全大庆而虑!” 年纪最大的江太傅暗暗摇头。 清明头脑,摒弃无用疑心? 这根本行不通的呀。 真要这位陛下摒弃无用之疑心,那势必得将脑子全给挖了才行的。 叔明到底还是太年轻,年轻人不信邪不行啊。 “好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你们真当朕……”庆明帝气息波动得厉害,几乎说不完一句完整的话,遂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李吉忙替庆明帝拍背,一面急急地拿眼神示意解首辅。 劝谏固然没错,可也要结合实际…… 就皇上如今这模样,解首辅再这么说下去,怕不是想看皇上表演个当场暴毙! ——你敢说,我就敢驾崩的那种! 庆明帝咳得枯黄的脸上泛起红潮,一阵巨咳后,人仿佛也被抽走了力气,然一双满含躁戾猜忌的眼睛却依旧死死地钉在解首辅的身上。 这些人一贯喜欢以大义自称,内里却各怀鬼胎! 他决不允许再有第二个夏廷贞出现! 解首辅跪得笔直,对上这双眼神,内心如被冰锥所刺。 局面艰难至此,他一个年逾六旬的老头子为此时常夜不能寐,在宫中留夜一连十余日不归家也是常有之事—— 诸地暴动频出,要兵马军饷的急奏压了一摞又一摞,宁阳局面难测吴家树大根深,临元城有许家军在收拢扩张势力…… 可无论多难,他也不曾生出过此时这般通体寒彻,全无希望之感。 片刻后,他缓缓解下了官帽,捧在手中—— “你……你……”庆明帝发声艰难,咬牙切齿。 “叔明……你这是在作何!”一旁的江太傅低声劝斥制止。 “臣只要在此位一日,便有责任规劝陛下!陛下若不愿信臣所行,不愿听臣所言,想要臣住口,那便请撤了臣的官职!” 他并非是在同谁赌气—— 平日里也就罢了,可当下这时局,国君是否能清醒对待,关乎着存亡大事! 若皇上不醒,那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便是豁出命去也是徒劳! “好……你竟还威胁起朕来了……你在外贯有直臣之称,你这是想逼朕夺了你的职,好叫朕背上忠奸不分、不听劝谏的昏君骂名……以此来动荡朝堂人心!妄图陷朕于不义,如此居心还敢说不是另有图谋……朕如今倒有些好奇了,你暗下究竟是效忠于何人!”庆明帝蓄了些许力气,咬牙颤声道。 礼部尚书几人听得心中发沉。 皇上若能将猜忌的心思放在正道上,何愁大庆不昌? 解首辅抿直了唇,并未辩解半字。 “既你一心想以己身来算计朕,朕不如就成全你!”怒气与病体的折磨之下,庆明帝显然已毫无半分所谓理智在,厉声吩咐道:“来人,给朕除了解煦的官袍,拖下去……杖责五十!” 殿内众人大惊。 “陛下,万万不可!”礼部尚书忙上前道:“我朝从未有过廷杖官员之先例!更何况解大人乃当朝首辅,若传扬出去,必将折了众士人心气啊!” “是啊陛下,解首辅虽有言辞不当之处……却也可见一片忠君为国之心,陛下决不可冲动待之!” 庆明帝拔高了声音,面色因暴怒而涨红:“敢求情者视为同党……一律同罪!” “解首辅清正刚直,绝无异心,万请父皇三思!”太子重重叩头。 “殿下不必为臣求情……”解首辅微微转头。 太子眼中已尽是泪水。 解首辅都是为了他! 是为了他监国之事才被迁怒误解的! 察觉到男孩子的心思,解首辅在心中叹了口气——不是那么回事! 实因他忍皇帝很久了! “……”庆明帝挤出一声怪异的冷笑来。 他的太子可一点都不笨,还知道在此时收拢人心! 一个个的,倒全是深藏不露,不容小觑! 果然是虎狼环视之境! 转脸见两名上前的内监踌躇着未有立即上前,更是叫他生出了权力脱离掌控的不安感:“都聋了吗!还不将人拖下去!” 解首辅:“臣自己尚且能走!” 李吉闻言忽觉不妙…… 皇上怕是会觉得这句话是在内涵他…… 解首辅已起得身来,嘴角绷得极直,自脱去那身绯袍。 见得此状,庆明帝嗓口忽然涌出一股腥甜。 李吉立时大惊失色。 依前两次的经验来看,陛下这绝对是要吐血啊! 果不其然—— “……陛下!” “父皇!” “皇上!” 一通忙乱之下,郑太医快步来至了殿内。 “陛下不可再动怒,不可再动怒啊!”郑太医边扶着人半躺下,边连声交待道——这句话他说了怕是不下百次了,这辈子都没这么啰嗦过! “陛下……陛下快请息怒啊……”李吉在一旁边替皇帝擦拭着血迹,边劝说着——他就不一样了,这句话他说了不下千次余! 庆明帝躺在那里,因消瘦而显得有些凹陷的双眼瞪得极大,胸口忽高忽低地起伏着,嗓中发出怪异不清的声音,显然是怒气仍不肯消。 剥开其上衣,郑太医一番施针救治罢,才算勉强稳住其气息。 李吉不知是该松气还是如何。 “陛下的腿……”他看向那明黄锦被下的下半身,声音很低:“还请郑太医诊看一二吧……” 方才他眼瞧着,像是不大好了…… 围在床边的太子和两名官员闻言变了眼神。 郑太医亦微微一惊。 腿? 皇上昏迷期间,一应近身擦拭之事皆是他和吕太医带人负责的,因所见,便也多多少少有过一些猜测…… 可具体如何,少不得还得待皇上醒来之后才能下定论。 “可是陛下自觉有何反常之处?”郑太医揭开被子去看,边试探着问。 李吉微微叹了口气。 反常的都站不起来了,还用得着“自觉”吗? “……陛下下不得床,便是有人扶着亦无法站立,双腿似乎使不上半点力气。” 实则陛下在此之前也曾有过膝盖脚骨、乃至手指疼痛的预兆,几位太医给开了药也一直在服用着,但并不见好转。 听着耳边的低低说话声,庆明帝羞恼之极。 他的腿好好地! 他半点也不想被这些人围着如同看笑话一般看待! 他是一国之君,自有神明庇佑! 他想将人统统赶出去,想让他们滚,可偏偏已虚弱到根本无法发出声音。 他只能任由郑太医挽起中衣裤管,将他的一切都暴露在人前。 太子等人目之所及,只见其膝盖等关节处皆是异样地红肿。 郑太医触之皆发烫。 “陛下此症极像是痹症……”一番察看诊脉罢,郑太医的语气有些沉重地道:“但相较于寻常痹症,此症来得要急得多……” 急得甚至有些蹊跷。 但同样的病,在不同的人身上往往症状轻重缓急也会不同,且也会受其它病因影响,若说去深究,往往也说不甚清。 “痹症……便是俗称的痛风?”礼部尚书微微皱眉:“陛下怎会突然患上痛风?据我所知,陛下甚少饮酒——” 这病并不罕见,尤其是在官宦富贵人家,他家中父亲便得过,郎中断为酗酒之故。可纵然如此,他家老爹却也不曾就此瘫痪在床,无法站立——皇上的身子难道连个七十老翁都比不上? “痛风之症固然与饮酒有关,但诱因却并非只饮酒这一条……”郑太医看了一眼似已陷入昏迷的皇帝,犹豫着低声道:“中便有记载,五脏过用,气血失调,痹症则内生。纵情声色,肾气日衰,没了肾气的蒸化与肾阳的温煦,日积月累湿浊内聚之下,郁久化热,流注于关节,便成了痛风……” 众人听得神色复杂。 旁的也听不太懂,只记得一句了——纵情声色,肾气日衰! 换而言之,皇上的身体这是被掏空了,故而才会如此不济,病一来,挡都挡不住! “且……据下官所知,陛下曾暗中服用过不少……”微妙的停顿后,郑太医道:“如此便更是坏了身子根基……”劝也劝过,但不听啊,非要生,结果命都险些搭进去了,生出来的还不是自个儿的……哎,这叫什么事啊。 太子担忧不安之余,有些茫然——父皇暗中服用了何物,竟致坏了根基? 同样是没听全,为何诸位大人却仿佛已经心领神会? 没人发现床上的庆明帝的眼睛在微微颤抖着。 “……除此之外,陛下肝气又郁结已久,近来频频动怒,难免每况愈下。” “那皇上的腿……是否还有方可医?” “如今下官亦只能尽力而为。” 听得这句回答,众人便明白了。 怕是希望不大了…… 且不用郑太医来说,甭说是腿了,这条命能保到几时还说不定——三天两头便吐回血,谁家的血经得起这么个吐法儿? 又问了些其它,几位大臣适才离去。 “行了,快穿上吧……”江太傅将那官袍捡起,行至外殿塞到解首辅手中。 解首辅眉心紧缩。 “你说你也是,作何非要说那些激进之言……” 解首辅没说话。 他也并非是刻意惹怒皇帝…… 且他看在皇帝被戴了绿帽子的份儿上,略有些同情,还特意挑了好听的来说的,这若换在从前—— 哎,不说也罢。 “知你一片热忱之心……可这件事,岂是单凭你我之力便能左右的?皇上此人如何,你还未看明白吗?叔明啊,路还长着,不可不行,却也不可临崖而行……”江太傅语重心长。 这一点,怎就不同人家纪府尹学学呢? 想到这位“好学生”,江太傅很满意——浅谈如何在惊涛骇浪中求存、如何于两朝更替时保全自身这门学问中,纪府尹已经顺利结业了。 解首辅听得明白,最终却也只是叹了口气。 各人命数不同,正如性情,皆不是那么好改的。 一行六人刚行出养心殿不远,迎面便见有内监快步而来。 这是个熟面孔——于内阁伺候笔墨的祥清。 “解首辅,诸位大人!” 那内监施礼,显然正是来寻他们的:“南边有急报传来!” 南边? 莫不是洞乌有异况?! 内里再乱再耗,燕王好歹也姓谢,相较之下事关异族,总是更叫人心惊。 “报信之人何在!”解首辅边穿官袍边问道——皇帝有过,大庆黎明百姓无错,一日为大庆臣子,便还需竭虑! “已被请入内阁,请诸位大人速回!” 一行人急忙而去。 正文 608 不该醒来 如意事正文卷608不该醒来刘升死了。 被滇州叛军首领所杀。 解首辅等人听得这个消息,皆是脸色大变。 刘升先前奉旨前往滇州收编湘王旧部与朝廷驻军,并全力攻打洞乌—— 当时朝中上下除了夏廷贞一党外,其余人等对皇帝的这个决定无不是竭力反对,皆是认定于此时讨伐洞乌太过冒险,洞乌易守难攻且熟知滇州地形,湘王旧部中必然还有与之勾结的内奸在,堪称内忧外患,胜算极低! 奈何皇帝一意孤行,根本不听劝阻! 可他们认为刘升胜算极小,那是对上洞乌,而现下报信之人却道……刘升是被滇州驻军所杀! 还未来得及同洞乌开战! 仔细算一算,同样是奉旨讨伐异族,想当初镇国公出兵丽族,刘升赶往滇州,一前一后不过只差了一个来月而已,可人镇国公先是败了丽族,凯旋罢又造了个反,如今连临元城都占下了—— 刘升这边倒好,还没挨着洞乌的边儿呢! 人倒先死了! 这天差地别的效率叫人说点什么好? 士气都不用人家来打击,自己人就能给败光了! 然转念想想,刘升此行奉旨讨伐洞乌,本就不被他们看好——看吧,皇帝不听他们的,注定只能摔跟头! 但这些统统都已经不重要了! “……这些滇州守军竟敢杀刘升,这便是摆明了要继湘王遗志公然造反了!”解首辅眉心紧缩:“湘王虽死,这些滇州叛军却仍不肯断了同洞乌勾结的野心,只怕此时已是引狼入室了!” 如此一来,大庆之危机,便不止是内里,若洞乌占下滇州,后果不堪设想! 几位大臣面上已有冷汗渗出,解首辅心中既怒且悲——这并非是天意时运,而分明就只是皇帝的错误抉择所带来的人祸,他刚才果然还是骂轻了! “回首辅大人,当下局面并非如此……” 那被两名内监扶着的报信士兵方才饮了半壶水,眼下稍有了些力气,哑着声音道:“杀了刘将军的那人名叫晋垣,此人本不过是戍边军中一小小把总,麾下不过四百余人……刘将军至滇州时,先是遭了湘王旧部滇州卫指挥使的刁难,于收编之事上遇挫……” 略缓了缓,才道:“这晋垣起初并未得刘升将军留意,可此人先是趁其不备杀了滇州卫指挥使,后又斩杀刘将军……且此人官职虽低,在驻军中竟颇有些威信,追随者众多……其先后杀了刘将军与滇州卫指挥使,便被推为了叛军之首——” “此人接管滇州后,第一件事便是重新整肃布防,凡是查出了与洞乌暗中有往来勾结者,皆杀之示众,并于军中立言必会死守滇州,绝不会叫洞乌有可乘之机!” “……”听完这些,解首辅等人无不意外。 “照此说来,此人虽有反意,却并无勾结异族的打算……”礼部尚书道:“倒还是个……” 有底线的。 这句话说出来,像是在夸赞叛乱者,但事实正是如此。 这种关头,此人能守住底线,是大庆之福。 江太傅微微叹了口气:“这分明是第二个章云随啊……” 明州知府章云随,随暴动的百姓一同造反,是第一个带头造反的官员——而现如今明州城及周遭投靠的诸县,人心反倒比当初为朝廷管辖时更为归拢。 现下又出了个晋垣——反了朝廷,却依旧坚守疆土百姓…… 之所以反,恐怕正是因为皇上那一纸要与洞乌开战的圣旨! 天子盛怒下一言,到头来为此付出代价的必然最先是滇州百姓—— 洞乌为蛮夷异族,异族入境一贯有屠城先例,岂会手下留情? 这晋垣既为戍边之将,对此必然再清楚不过。 杀刘升,反朝廷,反倒是护住滇州的唯一出路…… 而如其,如章云随,这些人本该是如镇国公一样足以撑起大庆的铮铮脊骨—— 趁乱博利者,比比皆是,而这些依旧心系百姓存亡的好官,却是叫朝廷羞愧! 将忠臣良将个个逼至如此地步,也不知皇上究竟脸不脸红! “虽也是个祸患,却远远好过引狼入室的结果……”江太傅叹道:“如此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解首辅亦微微松了口气。 而松气之余,却是若有所思地问那报信士兵:“你既属刘升麾下,可曾见到过这个晋垣?” “将军出事当晚,小人曾得以见过此人一面……”想到那夜的血腥情形,士兵仍有些后怕,好在对方取了将军首级后只拿来震慑他们,而并未行滥杀之举—— 解首辅忙问:“此人年岁几何,是何长相?” 晋垣这个名字,他听来隐隐有些耳熟…… “约……约四十岁上下,样貌并无出奇之处,但左边眉下有一处旧疤痕。” 解首辅眼神一变:“果然是他……” “阁老知道此人?”内阁大学士余广问道。 “我初听便在想,此人能有本领在戍边军中立威,多半不会是没有名号的小人物……”解首辅的目光忽明忽暗:“我若没记错的话,他原先应当是西营中的一名副将,约十数年前受夏廷贞一党排挤,才被贬出了京师——” 礼部尚书略吃一惊:“竟是副将出身?” 解首辅:“不止如此,且是燕王旧交。” 正因此,他与此人也曾打过几次照面。 想当年大庆初立,未立太子之时,他与许多人一样私下更看好燕王多些…… 但纵然再如何看好,他们这些臣子忠于的只有君主,以及未来的君主。 燕王…… 眼前闪过那张脸,解首辅心中滋味难辨,说不清是痛恨还是惋惜,或是叹息命运弄人更多些。 昔日那个意义风发、一身正直之气,将江山安稳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少年,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先皇临终前,当真对此就毫无预料吗? “燕王旧交……如此说来,此人岂不是极有可能会倒向燕王一党?” 如此滇州便等同落入燕王手中了! “恐怕不止这么简单……”江太傅微微摇头:“此人之举,或正是燕王授意也说不定。” 解首辅未语,却是默认赞同了这个猜测。 二十余年前,滇州几乎被洞乌所占,当年正是燕王跟随镇国公一路南下定下滇州边境,将这些异族逐出大庆疆域,建下层层铁壁般的防守。 亲眼见识过异族残酷手段的人,才更懂得滇州百姓之苦。 晋垣此举,背后难说不是燕王之意…… 意识到这一点,偌大的内阁书房中有着短暂的寂静。 有些话,说不得。 但不必说,他们也皆心有分辨。 同一刻,太子由养心殿内而出。 “殿下……” 守在殿外的贴身内监忙迎上来,见得男孩子泛紫红肿的眼眶,不由一惊:“殿下的眼睛受伤了!” “无妨。小伤罢了,不打紧。郑太医已替我看过了。” 男孩子边说边下了石阶,内监跟在他身侧声声关切。 听着这些不似作假的殷勤关怀,男孩子心里略有些触动。 自父皇病重,四弟……或已不能这么喊了,自荣贵妃之子被掳之后,他身边的这些宫人们,待他倒是多了几分真切的忠心。 有些人,甚至跪在他面前同他坦白,从前是受他父皇交待守在他身边,而从今日起,便真真正正是他的人了,若他有什么差使,便是豁出命也会办到。 他并不觉得荒谬,也并不认为这些人面孔反复,实在不堪。 不过只是些在夹缝中想方设法想要活下去的可怜人罢了…… 父皇倒下了,这些宫人们便陷入了茫然不安之中,想要寻求庇护也属正常。 可他给得了这些人庇护吗? 甚至他也是茫然不安的…… 只是他的不安与宫人们稍有不同—— 而就在今日,就在方才,他竟头一次生出了“父皇或许不该醒来”的想法。 不是因为那只重重砸在他眼睛上的药碗,虽然真的很疼,很疼。 而是因为看到解首辅险些被发落杖责—— 在父皇昏迷的这段日子里,不,甚至在此之前,一应困局皆是解首辅他们在费心应付,父皇……造成了这一切恶果的父皇,当真没有资格这般对待他们。 大庆的百姓们也不该被如此对待。 “殿下眼睛受了伤,不如先回东宫歇息可好?”内监在旁提议道。 “不必了。”一阵寒凉秋风袭来,太子拢紧了披风,咳了两声后,道:“去内阁。” 纵然政事上帮不上忙,但他至少还应当代父皇向解首辅和诸位大人赔不是。 他一路来至内阁书房外,隐隐听得书房中几位大人似有分歧之音,便暂时未让内监上前通传,而是自己单独走了进去。 内阁书房分内外两间,解首辅等人在内室议事,太子听着,下意识地在屏风后驻足。 他听到许许多多叫诸位大人们焦头烂额之事,与惊人的灾民数量…… 心里有个声音在对他说——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男孩子缓缓握紧了白皙细弱的手指。 或许,他也该替大庆做些什么…… 可他能做什么? …… 庆明帝于子时前后起了高热。 本就虚弱的人这一场高热发下来,便昏昏沉沉地说起了胡话来。 倒也不能说是胡话—— 起初尽是些诅咒定南王与镇国公的怨毒之言,直叫守在一旁照料的郑太医听得后背发寒。 “李吉呢?叫李吉来见朕……”庆明帝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张开了眼睛,然后眼底尽是浑浊昏沉之色。 “陛下,奴一直都在呢……”一旁的李吉忙应声道。 “唐昌裕是否有信传回?燕王死了吗!”庆明帝咬牙问。 早在许吴两家叛逃出京之时,他就派了少傅唐昌裕为钦差大臣赶往密州,务必要以谋逆罪拿下燕王! 不必同他说什么现如今反的只是许家和吴家,太后既被救出了京城,燕王造反之心昭然若揭,已再不需要其它任何证据! 他必须要让燕王死在密州—— 只有这样,才能断绝许家和吴家的后路,这两家反贼一旦没了可拥簇扶持之人,便没有名目归拢各处势力,到时再各个击破也为时不晚! 而纵然密州驻军会跟着燕王一起反,但与密州相邻的数城皆有兵力可以调用,他已再三交代过唐昌裕,若燕王不肯认罪,执意反抗,便是以大军相困,也务必要将其生生困死在密州城中! “皇上切莫心急,唐少傅前日已传信入京,只道已顺利抵近密州,沿途并未遭袭……若有进展,必会尽快禀告陛下的。” “好……朕等着……朕等着!” “到时,朕要将他的人头悬在京师城楼外……叫那些乱臣贼子们都好好看看——这就是他们的下场!” “是,是……”李吉附和着应道——想吧,谁还没点幻想了,陛下开心就好…… 皇帝怨毒而透着一丝疯癫的话经半开的窗棂漂浮而出,辗转为夜风所揉碎。 …… 密州城内,天色初暗,雨势滂沱。 “……父王走了已有半月余,我便足足半月都被闷在府中……究竟为何不能出门?这里可是密州,怎父王管着我管得竟比在京城时还要严?” 燕王府,内院中,桑云郡主正同燕王妃有些不满地埋怨着:“难不成真如外面传言的那般,父王当真是要造——” “快住口!”燕王妃忙打断了女儿的话,皱眉道:“你父王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咱们照办便是。” “就您胆小,这是在咱们在自家府上,怕什么?”桑云郡主撇了撇嘴,愈发不满了:“且照办照办,阿娘只知照办,您又不是父王的下属兵士,怎遇事从来都不知多问父王一句的?” “我一个妇道人家,问来作何?”燕王妃若有所思地道:“更何况,如今密州城外的驿馆里还住着一位钦差大人……此等关头,还是小心为妙。” 许吴两家造反的消息,都已经传遍了,密州也不是什么耳目闭塞之地,她们自也有听闻。 有人说,许吴两家是为了王爷而反…… 但王爷如今还在军营中未归,她不清楚,也不敢多问多打听。 这时,一名仆妇快步走了进来:“启禀王妃,郡主……王爷回来了。” “父王回来了?”桑云郡主连忙站起身来:“我去找父王!” “郡主此时莫去……”那仆妇压低了声音,道:“王爷刚入城,便使人通知了那位等在驿馆的钦差大人,如今人已经先后都到前堂了。” 燕王妃心中一紧。 钦差进府了? 正文 609 恶心到家了 , 燕王府前院厅堂内,已掌了灯。 “近日忙于军中之事,叫唐太傅于驿馆中久等了。”燕王刚从军营归来,取下了红缨盔却没来得及卸甲,面上胡须略显杂乱,嘴唇也有些干裂,然而那双眸子却未失神采与沉稳之色,身形亦伟岸笔直不见疲态。 唐昌裕看着面前之人,面色绷得极紧。 他虽任少傅之职,然太子过分孱弱无法教习,少傅便成了兼任的空衔,除此外,他自十年前便入了内阁,于朝堂之上也算是颇有资历威望之人了。 而此番皇上命他前来密州,还有着另外一重考量—— 犹记得当年大庆初立,朝中渐以立储之争而暗中分为了两派。 彼时他位居礼部侍郎之位,也未曾独善其身,他所拥簇之人乃是当今皇帝,彼时的皇长子—— 为此,他曾在朝堂之上与都察院御史弹劾过燕王行军过失与御下不严纵容下属横行之过,燕王因此曾被先皇责罚禁足。 他自认并非结党之辈,当初天下初定,他认为大庆需要的是一名仁君来安抚天下人之心,稳固朝局,而不是一个喜好征战,会给大庆四面树敌的皇帝。 后来果真如他所愿。 燕王离京远赴密州后,他却仍有些不安心,恐这位王爷野心不死,为固大庆江山,遂为新皇献上诸多制衡之法,并随夏廷贞一同清算燕王留在京师与各处的耳目党羽—— 从前他一直认为是为政事江山而谋,立场见地不同,自己并没有错。 可现下…… 唐太傅心中不知是何想法,一双微微下耷的眼睛依旧在看着面前早已不再年轻的这位王爷。 当年种种,他的立场,他所行之事,燕王自是一清二楚。 而既有着这般过节在,皇上选择任命他为钦差,自然不必担心他会被燕王策反倒戈。 此行局势分明,若无法将燕王带回京师发落,那他便断无可能活着回去。 当下,实是你死我活之境。 他未说半字多余之话,甚至未曾行礼,只面色冷然地自随行官兵手中接过匣子圣旨,捧于手中:“逆臣燕王听旨——” 逆臣…… 这顶帽子压下来,叫堂中王府仆从皆是神色大变。 燕王却未见异色,却也不曾下跪,只拱手道:“臣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燕王谢定辰勾结宁阳吴氏与反贼许启唯,图谋造反!经查,罪证确凿,实令朕寒心!今收回其爵位与兵符,抄没家产,命钦差唐昌裕将其与密州燕王府一脉,押至京师,以候审讯发落,钦此——” 堂外雨声滚滚,寒气袭身。 “圣旨在此,奉命行事,还望王爷能配合本官回京听审。” 唐昌裕见燕王未有领旨之意,遂又不动声色道:“许吴两家谋逆,已是铁证如山,又因太后被带离京师,陛下方才疑心此谋逆之事与王爷有关。若此中另有内情,王爷可于入京后面见圣上亲自说明——” 话至此处,微微一顿,道:“若王爷可拿出证据自证,本官也愿替王爷出面作证——沿途而来,密州情形,本官亦是看在眼中的。” 密州守备并无异样,临城之间来去自如,不见丝毫备战之势…… 对此,他也有些疑惑。 又因心底深处残存的那一丝难以言说的对旧事之悔,唐昌裕此时心底的想法也并非只有一面。 将燕王押回京师,关乎天下安危,是他必行之事。 但若对方当真无谋逆之实,他也会竭力相保。 听着这句话,燕王微微笑了笑。 他不知唐少傅此言是在给他“指明路”,还是诓他入京请罪。 但无论如何,都不重要了。 他的路要怎么走,命要怎么用,只在他自己手中。 “这旨,本王接不得,还望唐少傅见谅。”燕王直言拒绝,语气却依旧平静。 唐昌裕面色微沉,直直地看着他:“王爷这是做贼心虚,不打自招吗?” “是不是贼,此行回京皆是亡命之路,唐少傅当是知晓。” 审问,自证—— 皆是不切实际。 等着他的,只是死在前往京师的途中这一条路。 “……”唐昌裕攥紧了手中圣旨:“事情查实之前,本官自会护王爷周全!” “多谢少傅好意,但不必了。”燕王:“来人,将唐少傅等人请下去歇息,好生招待。” 此声刚落,便有一阵整齐脚步声起,一行身披盔甲的士兵快步入得堂中,厅外亦被围起。 “大人……!”唐昌裕身侧的两名随从道大惊失色,立时拔刀护在其左右。 唐昌裕的脸色也全然变了,语气怒不可遏:“王爷果真是要公然造反了吗?!” “不,本王只是想拿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唐昌裕神情怒沉:“果然是狼子野心!看来本官当年的担忧并非是错怪了你!” “若少傅如此想,便可稍轻心中惭愧,亦无不可。”燕王道:“然少傅本也不必愧责的。” “你……”唐昌裕似被人戳破心事,面色羞恼交加:“你真当杀了本官便可高枕无忧吗!若本官今夜未曾离开燕王府,与本官同行者便会凭圣谕调宜城与乌达等处兵马围剿密州!你驻守密州十余年,难道非要顽固到底,致使密州血流成河,再给异族可乘之机吗?” “呸!你们这些所谓大臣的嘴脸当真虚伪至极!”燕王身侧的副将骂道:“一边想要我们王爷的性命,一边竟还要拿所谓大义来压着我们王爷顾全密州,提防异族,便是为朝廷所杀亦还要为朝廷思虑?简直是恶心他娘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大庆有这么一个昏君,又有你们这群伪善无能自私自利之辈在,难怪会落得今时这般境地!” “这些年来,你们朝廷待北地究竟是如何打压提防的,你难道会不清楚!它能有今时之稳固,本就是我们王爷的功劳,是护还是不护,轮不到你们来假模假样指手画脚!” 见自家王爷朝自己瞥了过来,副将勉强住了嘴。 这些话憋在肚子里太多年了,今日终于是能畅快说上几句了! “……造反便是造反!纵然过往功劳无数,纵然说得再冠冕堂皇,也还是造反!”唐昌裕看着燕王,定声道:“密州驻军纵是再如何听命于你,再如何骁勇善战,然寡不敌众,数城兵力围攻之下再多的挣扎也皆只是徒劳罢了!” “看来唐少傅是当真心系我密州安危。”燕王道:“本王少不得要想个办法让唐少傅及时安下心来才好——” 说着,微微转头看向身侧:“赫风。” “属下在。” “时辰差不多了,去府外看看是否有客人到访。” “是。” 赫风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带回了一名身穿七品青袍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被赫风揪着衣领丢进堂中,便顺势抖瑟着跪了下来。 “柳千总?你……你来密州城作何?!”见得此人,唐昌裕顿时心生不妙之感。 与他同行的同僚有三人,为保万全,他只身近密州城,其余三人这些时日皆留在与密州相隔不过百里的宜城,同城中守将商议行兵之事,以防燕王顽抗的可能—— 可现下,这柳瑞不在宜城等消息,为何会来燕王府! “唐少傅,宜城守将撕毁圣谕,公然反了!”来人颤声道:“贾任两位大人皆被扣押,咱们的人也全被制住了!” 唐昌裕听得身形一震。 ……昨日他还收到书信,说宜城内外官员守将,对此皆十分用心配合! 原来竟是在做戏吗! “既如此,你又是如何逃出来的!”唐昌裕很快意识到不对,看向柳瑞——若宜城早有反心,必防守森严,此人定无可能可以一路平安逃到密州来! 逃? 年轻男子苦笑一声。 他哪儿有这本领? 他若真能逃得出来,得多想不开,才会不赶紧跑远些,反倒来这燕王府? “属下并非是逃出来的……是他们将属下送来了燕王府,特地……给大人报信来了。” “……”唐昌裕听得咬紧了牙关。 这分明是在刻意羞辱他们! 难怪…… 难怪燕王便是抗旨也抗得如此平静自若! “原来你们早已串通一气……北地竟成了蛇鼠一窝的存在!看来王爷为了今日,已然暗中筹谋多年!”唐昌裕已是双眼通红。 “谢某惜命,本意只为自保罢了。”燕王道:“密州不会开战,唐大人想来这下可以放心了——来人,将唐大人带下去安心歇息。” 唐昌裕:“……!” 他可真的太安心了! 很快有两名士兵上前一左一右要将他强行带下去。 “放出消息去,只道唐大人已被本王所杀,以便保全其京师家眷。”燕王交待身侧副将。 “既已行危害天下之事,又何必再惺惺作态!” “只管取本官性命便是,本官来时便做好了有来无回的打算!” 唐昌裕眼角有泪珠滚落,边被带下去,边悲怒道:“谢定辰,你身为谢氏血脉,非但不曾扶大局将倾,且要趁乱祸害自家江山!你可对得起先皇在天之灵吗!” 这道声音渐渐被雨声所阻隔淹没。 燕王看向堂外雨幕。 他正是,在扶大局将倾。 他正是,在护自家江山。 他要反的从来不是先皇打下的谢氏江山,而只是如今不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 唐少傅现在不明白不要紧,日后仍不明白也不重要,一个唐少傅是如此,天下人亦是如此——他只需遵守同将军的承诺走下去即可。 雨声喧嚣中,唐昌裕一路被拖着离开前厅。 这一幕,恰被有意来探一探消息的桑云郡主看在眼中。 “那……那是京师来的钦差?”她惊异地道:“怎被拖下去了?” 撑着伞的侍女也有些心惊:“看官袍应是京师来的……” 桑云郡主有些紧张地抓紧了衣袖。 钦差被父王的人拖了下去…… 那是不是便足以说明…… 她猛地转过身去,动作之急心不在焉甚至重重撞到了侍女的肩膀。 “郡主,咱们不去王爷那儿了?” “先不去了!”桑云脚下极快,面上神色起伏变幻着——她得将这个天大的消息先告诉阿娘去,否则她定是要被憋坏的! “什么?钦差……钦差被你父王的人押下去了?你可看清了?” “当然!”桑云郡主回到内院,便将所见说给了燕王妃听:“父王这必然是真的下定决心了……” 一路走回来,她自认已冷静了许多,现如今已没了太多起初的惊惧之感:“阿娘,若父王真的做成了此事,那您岂不是就要做皇后了?!” 皇后? 燕王妃神色怔怔。 她从未敢想过这些遥不可及的东西…… “那郡主就是公主了!”桑云郡主身边的婢女冬芝兴奋地道。 冬芄则皱了皱眉,提醒了她一句:“慎言。” 冬芝却不理会她,围着桑云郡主说奉承的话:“往后郡主就不止是密州的郡主了!” 桑云郡主虽未说什么,然而一双眼睛却是亮晶晶地,脸颊因喜悦而泛起红,下颌也微微抬起——若她真成了公主,且是父王膝下唯一的独女,到时京师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夫人小姐们怕是都要巴巴地凑上来! 对了…… 还有他。 听说吴家正是为了父王才造的反,若是事成,那吴家就是她家的功臣! 到那时,天下都是她家的了,父王还有什么理由不成全她的心意? 到底是十几岁的女孩子,此时被诸多美好想象冲昏了头脑,根本没有半分惧意。 燕王妃却是不同。 她看到的尽是重重凶险阻碍。 这条路,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她手心中不断地沁出冷汗,思索犹豫再三,待女儿离去之后,到底还是去寻了燕王。 她端了一盅汤去书房。 纵是在密州燕王府内,他仍是歇在书房中,几乎从不踏足她的卧房。 “可是有事?”燕王并非歇下,而是在处理军务,见她进来,便将一折密报合上。 “妾身听说王爷回来了,便过来看看王爷……秋雨寒凉,妾身叫人煮了温身驱寒的羊汤,王爷趁热喝些吧。” “你有心了。”燕王点点头,手下却无动作,只看着她问:“可还有其它事?” 正文 610 必死无疑 , 听他先后两次开口,均是问她可有事,燕王妃心下泛起苦涩之意。 他待她总是这样,一切不曾亏待,诸事给足尊重,如此无可挑剔,却又如此疏离。 但她……根本没什么能去怨怪的啊。 这一切都是本应当如此的。 而换作往常,她此时定不敢再多留,唯恐打搅他,惹了他烦心—— 可今次之事,她实在不安地厉害…… “王爷……当真考虑清楚了吗?”纵然本不是什么利落的性子,她却也并未有拐弯抹角地试探,她知道他需要处理的事情有很多,由不得她慢吞吞地浪费他的时间。 她习惯了在他面前极尽小心,尽量思虑周全。 “你都知道了。”燕王看她一眼,并不曾感到意外,燕王府统共就这么大,消息传到她耳中也很正常。 且他本也未打算瞒她。 “正准备让人告诉你和桑儿,我明日便会离开密州,你和桑儿只管安心留在王府内,我会留下足够的人手保证你们的安危。” 明日? 燕王妃听得有些反应不及,下意识地便问:“王爷……要去哪儿?” 燕王边整理手边文书,边道:“军中之事,你便不必多过问了。” 燕王妃抓紧了手帕。 是,行军大事,本是机密,她不该多问的…… 可是…… “王爷此去,定是危险重重,妾身担心……” 见她欲言又止,燕王便道:“你放心,若我事败,必也会暗中设法将你和桑儿送离密州。到时你二人只需隐去身份,过你们原本该有的平安平淡的日子。我已让赫风提早安排好了一切,你们母女不必与我同担风险。” 于情于理都该如此,他没有道理让海氏母女来承担他所行之事有可能带来的后果。 燕王妃眼睫微颤:“妾身不是这个意思……” 她只是担心他而已…… 可她要怎么开这个口呢? 嬷嬷总说,她是有机会的,只有她有心,有朝一日定能焐热王爷的心…… 可她自己却再清楚不过,她根本没有机会,一丝都没有。 她微微抬眼,看向屏风隔开的书房内室。 除了贴身伺候的小厮和赫风之外,王爷的这处书房轻易不允其他人踏足。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知道,在这间书房的内室中,一直都挂着一幅女子的画像…… 约是三四年前,桑儿有次偷偷溜了进来,瞧见了那画像,知道了她的父王心中另有她人,便哭着闹了一场,又说了许许多多诸如“父王难怪与阿娘如此隔心,待我们母女并不亲近”、“原是还记挂着旁的女人,一个死人到底有什么好”此类的话,最后闹得狠了甚至要将那画像摘下来撕毁—— 那是……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王爷对桑儿沉着脸色发脾气。 王爷就站在屏风旁,对抓着画像的桑儿冷冷吐出一句极短却极重的话——“将东西放下,滚出去。” 桑儿吓坏了,甚至没哭,就怔怔地出去了。 待回过神来时,扑到她怀中大哭了许久。 想到这桩往事,眼前闪过那张虽只见过一次却仿佛已深深拓印在了她脑海中的画中之人,海氏只觉得眼眶又涩又疼。 她没有机会…… 好在,也没人会有这个机会。 她压下诸多繁杂心绪,轻声道:“既王爷心意已定,妾身便望王爷诸事顺利……” 燕王颔首:“你身子不好,早些回去歇息吧。” “是。”燕王妃福了福身:“汤王爷记得喝,妾身告退。” 她缓缓退了出去,书房外雨水初休,抬眼可见仍有积雨顺着屋檐廊角滴落,身后书房的门被下人合上,一阵风起,便有寒凉之气袭身而来。 这寒意甚至刺得她泛起了泪光。 “王妃……” 等在石阶旁的嬷嬷迎了上来,扶住她一只手臂。 “回去吧。”燕王妃哑声道。 嬷嬷看一眼灯火通亮的书房,也未敢急着多问,先扶着自家王妃回了卧房。 两刻钟后,燕王将两封书信交到赫风手中。 “快马加鞭,分别送至宁阳与临元。” “是。”赫风应下后,却又有些犹豫地问了一句:“王爷……当真要亲自领兵离开北境吗?” 如此一来,王爷便要永远背上谋逆的骂名了。 “自然。”燕王并无丝毫迟疑。 许吴两家一同叛逃出京之举给了朝廷一个措手不及,的确是让朝廷一时乱了分寸手脚—— 但也只是一时。 大庆初立不过二十年出头,且是征战得来的天下,纵因皇帝治国无方使得国力衰弱,各处制度值得诟病之处诸多,但却难以改变一个事实——如今朝廷手中并不缺兵马。 一旦给朝廷足够的时间,叫他们得以拿出真正可用的应对之策,这必是一场耗时日久的持久战。 或会久到朝廷耗不起,他们也耗不起的那一日。 而当下许家占下临元,吴家纵然仗着树大根深的优势得以支撑一时局面,但若迟迟不得援助,亦很难突破朝廷的层层包围。 所以,他绝不能躲在密州等着坐享其成,只待许吴两家拼杀出血淋淋的成果奉到他面前,再做出“为天下安稳,这个位置我不得不坐”的姿态。 私心里反都反了,便也不差这最后一道坐实之举了。 谁都不是瞎子。 他也做不到为了一个虚名,而尽将凶险交与岳父和将军来替他承担。 相反,他才是该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 赫风未有再多问,带着书信退去了。 燕王洗漱罢,在内间的矮榻上躺了下来。 这般躺着,便恰能看到那幅画像。 画中之人盈盈含笑,燕王眼中便也忍不住跟着有了笑意。 “真真啊……”他将双臂枕在脑后,喟叹一声道:“我想咱们儿子了,也不知这臭小子想不想爹。” 又颇有些絮叨地道:“你说他此时做什么呢?也不知如今宁**体形势如何,我从密州一路过去,沿途必有层层阻碍,尚不知几时能见到那小子……” “你可得看着他点儿,这小子跟我像得很,怎么瞧也不像是个多么安分的主儿,主意多着呢。” 想了想,又兀自点头道:“但好在还是像你更多些……” “对了,上回忘了同你说,这小子的亲事大致是定下了,是许家的小姑娘,将军的孙女,他自己挑的,哦,不是,不对……是人姑娘挑的他。”他笑着道:“这小姑娘比他还有主意,你若是还在的话必然也会喜欢得紧……” 说到此处,话音已是微哑,带着笑意的眼睛也渐渐红了。 他望着那幅画,见她似在笑自己,便也拿手指边揩去眼角眼泪,边傻笑了一声。 …… 千里之外,如墨夜色下,一行车马缓缓停了下来。 一连又赶了大半日的路,人和马都疲了。 此处紧靠着一处密林,地势倒也还算隐蔽,岁江在一辆马车旁低声请示了一句后,便翻身下马,命众人原地生火,喂马歇息。 岁江亲自将吃食送到两辆马车内之后,才坐在火堆前喝起了水。 “至多还有两日的路程……”有随从边烤着一块馕饼边说道。 这一路他们并未走官道,也不是容易被猜到的捷径小道,为保万全,特绕行了两座城池,便也因此多出了三四日的路程。 但一路除了些挡路的流匪之外,的确也算安稳,并未遇到任何朝廷的人。 岁江点了一下头。 再有两日…… 若有人要动手,多半会选择夜间。 而若再等一日,离宁阳便太近了些…… 所以,他赌今晚不会平静。 真说来,他的确比不上岁山的脑袋来得聪明,但暗卫出身所积累出的敏锐直觉与判断力,他也还是有的。 也正因此,他才会选在此处休整,僻静无人,且再往前出了密林,更有一处绝佳的亡命之地。 岁江抽出身后长剑,拿一块棉布对火擦拭着。 头顶夜空一片漆黑之色,不见半颗星子,一轮毛月朦朦胧胧地挂在中天,仿佛蒙了尘的一粒明珠被遮蔽了光芒。 夜风扫过密林树梢,发出沙沙响声,地上铺着的秋叶便更厚了一层。 风止,声响却未消。 除岁江外一行六名随从立时露出戒备之色,不约而同地按向腰侧长刀。 身后半人高的青黄草丛后,突然窜出一道快速靠近的黑影。 “护好主子们!” 岁江蓦地起身,手中长剑于火光下闪烁着冷冽寒芒。 黑影不止一道。 越来越多的影子在靠近,岁江与两人缠斗间粗略一眼扫过,只见那些半融于夜色中的黑影少说也有五六十余! 且个个身手不凡出手狠辣! 这摆明了是想一击得手,没任何耐心久耗。 而那些人出手间并无任何言语交流,却自有秩序在,且目标明确——他们要的是那两辆马车中人的性命! 双方人数悬殊太大,硬抗也抗不了多久。 意识到这一点,岁江未有耽搁片刻,手中长剑穿透一人胸腔之际,高声吩咐道:“快走!护主子们离开!” “是!” 几名随从齐齐应下,当即分别跃上辕座,抓起缰绳便要驱马。 “拦下他们!”有黑衣人发号施令,说出了自现身后的第一句话。 一众黑衣人飞身上前,如遮日蝗虫般袭来,眼看近乎要将马车团团围起。 “驾!” 马儿扬蹄嘶鸣着,被逼出了逃离危险的本能,两辆马车先后疾冲出人群。 其中一名黑衣人的长刀砍在了车窗边,半截刀身都没入了车厢内。 风灯摇晃下隐隐约约可见车厢中人影略显慌乱。 “放箭!” “追!” 一支支冷箭穿破迎面而来的夜风,发出“咻咻”声响。 正如岁江方才所见那般,这群人秩序分明,此时数十人持弓飞奔追上前去,与马车一同消失在密林中,另有十余人快步离开此地往不远处取马匹去追。 至于面前被岁江和另一名近随拖在原地的几人,出到路数没半分花招,刀刀直冲着取人性命而来。 “你们是朝廷的人?!”岁江已杀红了眼睛,被逼得步步后退之际,边咬牙问道:“这条路……你们究竟是如何追上来的!” 那蒙面之人不屑地冷哼一声:“死到临头问来何用!” 岁江眼神微暗。 方才厮杀声嘈杂,他无从分辨对方的口音,而现下却听得清晰了—— 的确是京师官话,但口音却掩饰得并非就是十分干净…… “走!”负伤在身的岁江不再拖战,转头对身侧的同伴交待道。 二人相配合下,岁江又仗着先前对周遭地势环境的观察了解,很快便在夜色的掩饰下逃离了此处。 “他们受了伤,不可能逃得远,追上去,不要留活口——” “是!” 其中两名黑衣人奉命追上前去。 另外两人中,方才开口那人显然是此次行动的首领,他看了一眼岁江二人消失的方向,并未在此处久作逗留。 有下属牵来了马,他纵身跃上马背,一行人立即朝着方才马车逃离的林中追去。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密林之外往前不过数百步余,竟是一处悬崖。 “……下山的小道在右侧,他们马赶得急,未来得及看清前路,马也已经跑疯了根本制不住,就这么冲着坠了下去。”最先跟来目睹了那一幕的黑衣人说道:“咱们的人有跟得紧的,有一人也不慎坠崖。” 那为首者闻言来至崖边,借着下属点亮的火把低头看着脚下。 夜色深浓,悬崖边缘又生有高低草木,黑夜中的确惑人视线。 而再往下看去,崖下漆黑一片看不到底,隐隐只见有怪石草木重叠,层层枝蔓黑影随穿梭而过的山风摆动着,如在张牙舞爪,形态诡异。 “此山名为龙栖山,而从这方地势来看,这处悬崖少也有百丈高,自此处与车马一同坠下,必死无疑。”有下属在其身旁说道。 另有一人往下看了一眼,却是犹豫着道:“可堂堂吴氏家主,世子世孙,真的就这么轻易便死在咱们手里了?” 在话本子里,这些大人物们从悬崖上摔下去,通常是死不了的,且没准还会有什么奇遇呢。 那为首者冷笑着道:“吴氏家主又如何,一路为掩人耳目身边少了众人围护,不过也只是具肉体凡胎罢了,如此摔下去,怕是已成一摊肉泥了。” 但有一条—— “死要见尸,否则无法交差。” 正文 611 死讯 数日后,初是清晨之际,宁阳城中便落了场雨。 雨势细微,寒意却是深重。 定南王府主院内,定南王妃正于佛堂中做早课,跪在蒲团上的背影虽年迈却仍旧端正,青香缭绕间,被岁月打磨光滑的檀木念珠于指间一颗颗缓缓转动着。 阴雨天视线沉暗,佛堂的门并未全然紧闭,时有一阵微风拂过门槛,将那香炉中徐徐升起的道道青烟吹散开来。 “啪!” 此时随那缕缕香雾一同散开来的还有定南王妃手中的那串念珠。 珠线不知因何突然断裂开,颗颗念珠失了束缚,砸在地上四下飞溅分散。 正专注于默诵经文的定南王妃心中微微一惊。 一旁的两名嬷嬷忙跪身下来将念珠捡起。 定南王妃手中抓着珠线与仅剩的两颗念珠,抬头望向神案之上那尊神色悲悯的金身佛像,心底渐渐生出不好的预感来。 “这珠线按说是该换了的……”两名嬷嬷将那余下那一百零六颗念珠找齐,捧入玉盘中。 定南王妃将手中那两颗也放了进去,正要说些什么时,只听有丫头入得堂中,轻声禀道:“老夫人,二老爷和三老爷及四公子给您请安来了。” 定南王妃点了点头,抬起了一只手来,由嬷嬷扶着起了身,复又向佛像拜了三拜,复才离开了佛堂。 等在前堂的叔侄三人向老人行礼请安。 “阿令来得刚好,母亲正要使人去寻你。”定南王妃坐在椅中,看向堂中那名着柳黄长衫、面容俊逸的男子。 “不知母亲有何吩咐?”吴景令语气恭儒,面上挂着看似与往日无异的淡笑,然而眼底的疲惫之色却无法遮掩干净。 “你父亲和你大哥大嫂,还有阿渊,近日可又有信传来?按说也该回来了才是——”定南王妃的语气里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心不安。 而吴景令听得此言,面上笑意一滞,眼神亦极快地闪躲了一瞬。 一旁的吴景逸也看向他:“是啊二哥,先前不是说父亲曾传信与你,信中只说至多约七八日便可归家?” 他是吴景明的胞弟,同为定南王妃所出。 一同前来的吴然也看着自家二叔。 自从得知祖父和父亲母亲及二哥即将就要一起回来了,他便每一日都在盼着。 他对家中接下来要走的路尚无太过清晰深刻的认知,亦知如今宁阳局势紧张,但只要一家人能团聚一处,余下的便都不足为惧。 父亲母亲和二哥能平安离开京师,返回宁阳,无疑是极值得高兴的事。 而在数道视线的注视下,吴景令只得勉强一笑,道:“想来应当快到了,两日前儿子已使人暗中出城前去接应。” “两日前?”定南王妃已隐隐察觉到了不对,紧紧盯着吴景令,问:“你如实与母亲讲,你父亲他们……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此言一出,吴景逸与吴然的神态也立时变了。 看着身侧的二叔,吴然迟迟地意识到了异样之处——二叔向来白净的那张脸上此时竟有着淡青色胡须在,这可是甚少能见到的! 须知二叔一贯爱美,平日里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精致,讲究程度堪称半点不给年轻男子留活路的典范,何时容许自己有过这般形容? 吴景逸自也留意到了这一点,但先前只默认为自家二哥又夜宿花楼,这才未来得及细细打理—— 然而现下仔细想想,当下父亲和大哥及阿渊皆不在家中,宁阳又是如此局面,族中上下人心惶惶,二哥终日被族人们缠着议事,便是有心想逛花楼怕也分身乏术。 而这间隙,吴景令已掂起袍角跪了下去。 “是儿子办事不力,如今……尚未有父亲和兄长的音讯。” “尚无音讯?二哥这是何意?”吴景逸大为意外:“临归来之际,怎会失了音信?” 定南王妃对此已有预感,闻言微微握紧了袖口边沿绣着的团福纹,面容尚算镇定地凝声道:“阿令,你无需顾忌我,只管将你所知道的悉数言明!” 吴景令应了声“是”,垂首道:“……此前接到父亲书信,知晓父亲即将于近日抵达宁阳,儿子便提早差人出城接应,可昨日一早有人回禀,却是道并未接到父亲他们,且……且在龙栖山发现了车马与打斗的痕迹,及父亲身边一名近随的尸首……” “什么?!”吴景逸面色一紧:“父亲和大哥他们……莫非是遇袭了?” 定南王妃心口处亦是往下沉沉一坠,强自冷静着道:“若是朝廷的人,必是要下杀手的……可使人在山中仔细搜寻过了?是否留有其它踪迹线索?” 换句话说,便当真是出了事,也该……也该找得到人的! 这本是最怕的事情,已是万般小心,难道竟还是躲不过吗? “山中近乎已翻了个遍,任何一丝痕迹都不曾放过……”吴景令已是声音发哑:“依着车马行迹来推断,或是……” “或是如何?!”吴景逸急声问。 “或是……坠入了崖底。” “……”吴景逸身躯一震。 ——坠崖?! “不可能!”在旁一直听着,因过于震惊而始终未能发出声音的吴然突然开口,红着眼睛摇着头道:“有祖父和二哥在,绝不可能会有此等事发生!”——且就不说父亲了! “我不相信!”男孩子眼中泪水摇摇晃晃,挣扎着不肯落下来:“我要去龙栖山,将祖父和父亲母亲二哥找回来!” 说着,转身就往外跑。 “快,跟上去,将阿章看好了!”定南王妃连忙吩咐下人。 一名嬷嬷带着两名丫头匆匆追去。 “儿子已加派了人手在崖底一带搜寻,但范围太大,且地势复杂,故而一时还未有所得……”吴景令跪在那里,撑在身侧的手掌缓缓攥紧,抬起头看向定南王妃:“然车马虽坠崖,可父亲和兄长他们却未必一定就在车内,此时没有消息或就是最好的消息——儿子正是念着这一可能,才未有立即告知母亲,恐母亲为此忧心伤神,再拖坏了身子,本是打算有了明确结果再同母亲细说……” 吴景逸忙附和点头,道:“没错,人未必在车中!阿渊一贯最擅应变,或是逃脱了也未可知!” 定南王妃脸色苍白地点头。 她自然愿意这么想。 可世事却往往不会给人以最好的可能…… 还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她缓缓吐了口胸中不安滞闷之气,竭力平复着心绪,交待幺子:“先将你二哥扶起来。” “此事皆是儿子安排不周,若能再提早两日,使足够人手前去接应,或也不至于……”吴景令绷紧了身体,坚持不肯起身,死死低着头,眼泪一颗颗砸在地上。 “怎么也怪不到你身上。”定南王妃看着他,道:“你父亲此行回城意在避人耳目,一路未敢声张分毫,而如今宁阳城中、乃至族内也并非就尽是可信之人,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王府的风吹草动,你若动作太大,或反倒会暴露他们的行踪——这件事任谁也做不到万无一失,且快起来吧,余下之事,还须你兄弟二人一同商议对策。” “母亲说得对,二哥不必太过自责,现下设法寻回父亲才是最紧要的。”吴景逸抬手将人拉起。 然此时,守在堂外的一名大丫鬟走了进来。 行礼罢,道:“二老爷身边的吴贵来了,说是有要紧事要禀于二老爷,让婢子速速通传……” 贵叔是府里的老人儿了,一贯最是沉稳,而方才眼瞧着那脸色,似乎是出大事了…… “吴贵?”定南王妃看向吴景令:“此事可是他在负责?” 吴景令点头:“回母亲,儿子正是将龙栖山之事交给了贵叔——” “让人进来吧!”定南王妃当即吩咐道。 此时回来,或是有了进展甚至是结果。 但愿上天有眼…… 定南王妃表面冷静异常,心底却无一刻不在祈求。 那是她的夫君,她的亲子儿媳,及她唯一的外孙……纵然抛去诸多大局不提,也都是她这辈子最重要的人。 而吴家当年未能护住真真,是她心底最疼最痛之事,如今断不能再护不住阿渊了! 吴贵很快走了进来。 定南王妃看着行礼之人,道:“事情我都已知道了——是不是有王爷他们的下落了?” “回老夫人,应是……找到了。” 吴贵答罢,跪了下去。 这一跪,分量似有千斤重,砸在定南王妃几人心头。 “何为‘应是’?”吴景逸定定地看着吴贵,浑身绷紧成了一条直线:“说清楚些——” “小人带人于崖底搜寻多时,的确发现了跌落的车马。”吴贵的声音闷极,带着一丝无法遏制的颤意:“马车摔得粉碎,马匹尸身也已被野兽分食……” “人呢?!”吴景令自椅中起身,通红的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必然……是没寻到人的踪迹对不对?” 却见吴贵将头叩在了地上。 “我等在车马附近,分别发现了数具尸身……那些尸身自崖上摔落便已残破不堪,又皆有被野兽飞禽啃食过的痕迹……但由大致形容与衣着来分辨,的确像是王爷、世子世孙,及世子夫人……” 他的声音越往后越沉越低,几乎叫人不大能听得清。 堂中有着一瞬的死寂。 “纵然是像,却未必一定就是!”吴景令回过神来,近乎是拿逃避的语气说道。 吴景逸则问:“可带回来了?” “皆已悉数运回,由后门入府,暂时安置在后院中……” “母亲……”吴景逸勉强抬手行礼,道:“儿子……想去看看。” “……”定南王妃轻轻点头。 “除却尸身之外……还在附近找到了一些贴身之物,也已如数带回了。”话至此处,吴贵顿了顿,才问道:“不知老夫人……可要过目吗?” “拿过来吧,都拿过来……”定南王妃闭了闭眼,声音很轻。 “老夫人……”一旁的嬷嬷不安地扶住老人的肩膀。 东西很快便交由一名丫鬟捧了进来。 乌漆托盘中,一片白布上托放着一些物件。 有绣着文竹的香囊,绣着祥云的腰封,有摔成数段的玉钗,还有一块尚算完整染着血迹的玉佩…… 定南王妃颤颤地将那玉佩托在手中。 吴景令也看了过来,口中怔怔如自语道:“父亲……” 这是父亲的玉佩…… 父亲从不离身的玉佩! “当!” 玉佩自定南王妃手中滑落,砸在了地上。 “老夫人!” “母亲!” “快请大夫前来!” 定南王妃本就有旧疾在身,去年因得了裘神医所开药方的调理才算好了些,当下受此莫大刺激,虽未流一滴泪,未见分毫失态模样,然悉数锁在心底,到底是撑不住的。 这一昏,便病倒了。 而吴景逸亲自验看罢尸身,再从那停放尸身的房中行出时,整个人都仿佛颓然了下来。 见他面色如雪,脚下虚浮,随从忙上前搀扶。 “三老爷……” “我不知道……”吴景逸摇着头,丢魂失魄般道:“我不知道……” 随从眼眶一酸,未有多言。 吴景逸离开后,守在后院的下人们免不得不安地议论起来。 “当真是王爷和世子世孙吗……” “已经不成样子了……可看大致,应的确是了。” 且车夫的尸首也找到了,的确就是王爷身边的人…… 同一处崖底,总不能还有其他人,又恰巧都能如数对得上? 继而吴景令和吴然也到了。 叔侄二人虽也未曾断言,但此等前提之下,只要不是否认,便等同是证实了。 此事注定是瞒不住的,也根本没有任何瞒着的理由。 消息很快在吴氏族中传开,如一道,不,是一道道惊雷—— 家主出事了! 世子和世子夫人也出事了! 甚至就连近年来已在族中立下威信,早已独当一面,被族人直接越过世子视为下一任家主的世孙……也没了! 一夕之间同时失去家主、世子与世孙,于任何一个家族而言,所带来的打击皆是不可想象的。 短短数日的发酵之下,吴氏一族上下已被悲痛、不安乃至恐慌的情绪所牢牢笼罩。 但他们比谁都清楚,现下的局面绝不容许他们一味沉浸在悲痛之中…… 当下,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棘手且严峻的难题—— 正文 612 阿圆的秘密 , 家主不在了,那他们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 早在半月前,朝廷派来的钦差与兵马便已经在宁阳城百里外扎了营,他们族中上下依照家主先前来信所交待的那样布防应对着。 朝廷显然也不敢贸然便动兵攻城,曾派遣使者前来送信,信中尚且留有余地在,大意是指若吴家肯给予明确答复,承认皇后与世子出逃京师之事乃是受许家所迫,朝廷便仍愿信吴家忠心…… 这说辞固然充斥着“说出去鬼都不信”的自欺欺人之感,且显然只是朝廷假意安抚的手段,但至少有一点可确定——若非必要,朝廷绝不愿在此时同吴家正面为敌。 就如同镇国公已占下临元城,朝廷却仍存讲和之意。 明眼人皆看得出来,朝廷之所以这般‘能屈能伸’,肯忍一时之怒,不外乎是想尽力平衡局面,不愿让燕王太过得势。 而当下,朝廷还在等着他们吴家的“答复”—— 本以为待家主归来之后,一切自有明朗应对…… 可现下,家主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京师之变,不仅让朝廷措手不及,甚至也出乎了他们的意料,在大多族人看来,如此冒险且心急,根本不是家主一贯的作风—— 至于家主究竟是何打算,接下来的计划又当如何施行,他们无人知晓! 且最有可能知晓计划的世子与世孙也不在了,便是方才问及二老爷与三老爷,他们同样是对家主的详细计划所知甚少! 而家主一死,吴家同燕王最深的羁绊与信任便也等同消失了,他们……当真还要在一无所知的情形下,盲目地去扶持燕王吗? 朝廷不可信,而没了家主坐镇,难道燕王就一定可信吗? 吴家议事厅内,众族人因此起了分歧。 “倒不如先顺水推舟,暂时顺应朝廷之意,以保宁阳安稳……” “简直荒谬!家主与世子世孙皆丧命于朝廷手中,他们一面假意持和,一面于暗中下杀手,分明就是想威慑我等,逼迫我吴氏退让!若此时让步,岂不正遂了他们的奸计!” “没错,家主尸骨未寒,此时屈从于朝廷,吴氏一族颜面何存?来日你我又有何脸面去见家主?” “家主的仇,难道不报了吗!” “此仇日后必要讨还,我所指顺应二字,亦非是打算就此归顺朝廷……谋定而后动,扶持燕王之事尚需从长计议,当下既无对策,难道当真就与朝廷正面树敌?” “叔公此言亦在理……”有年轻人附和道:“吴氏百年基业在此,尚有保持一时中立之底气。” “你也知是一时!便是朝廷碍于大局,肯忍这一时,可日后秋后算账必不会少,到时若大局已定,吴氏无疑便要陷入被动之境……与其如此,倒还不如助燕王一臂之力,尚算得上是个自救之道!” “家主既已拿定主意,必是深思熟虑过,难道你们自认会比家主的眼光看得更长远?” “可家主已然不在了!家主之死,必会牵动大局,便是许家是否会有动摇亦未可知……天下大局,瞬息万变,你我既无家主之智,又何谈承继家主之志?” “……” 厅中众声鼎沸,争执不下。 吴景逸忙于处理一应后事,并未露面。 吵到不可开交之际,众族人的目光便都聚集在了吴景令和吴然的身上。 大多还是在吴然身上——世家极重嫡系传承,吴景令为庶出,在此关头根本分不到什么眼神。 而那一道道眼神中有着期许之色,他们期许着这个男孩子能像他的祖父和兄长那样,给吴家带来新的希望和方向—— 可眼看着那个坐在那里、不过八九岁稚龄、刚失去了多名至亲的男孩子面对此等局面隐隐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很快,那些期许便如数化为了失望。 甚至那诸多视线中,还夹杂着几道隐晦的轻视,乃至似有若无的打量与权衡。 吴然如坐针毡。 他不知道究竟该听谁的,怎么选才是对的…… 他怕做错决定,他怕辜负祖父和二哥的苦心筹划,也怕辜负吴氏族人及宁阳百姓。 这道落在肩上的担子对他而言太过沉重,也太过突如其来。 面对一道又一道催着他表态的问话,就在男孩子觉得要无法支撑时,吴景令站了起来。 “此事事关重大,非是凭诸位区区几句话便可匆匆下定论的。”吴景令看了一眼侄子,与众人道:“朝廷一时不敢妄动,此事待我与阿章及三弟同母亲商议过,再去信临元询问镇国公之意后,再与诸位相议不迟——” 听他出面说话,几名年长的族人虽有不满,却也未有再多说什么。 这件事,的确不是一两日便能定得下来的。 “也罢,至少要先操办罢家主的身后事……”一位在族中素有威望的老人叹了口气说道。 提及此,厅中便又陷入了悲沉之中。 众人先后离去,吴然也慢慢走出了议事厅。 “二叔,我该听谁的?”男孩子垂着肩膀,声音很轻,却满是茫然。 吴景令走在他身侧,道:“阿章,你须知一切声音皆为考量,你只需听你自己的——” 吴然有些怔然。 这句话并不陌生。 或者说,身边一直以来有人就是这般做给他看的——祖父,二哥,皆是如此。 这便是家主之道。 “今日厅中这些人,他们虽持意见不同,但无不是口口声声宣称是为了大局,为了吴家……”吴景令看向前方,缓声道:“可事实却未必如此,他们各有各的利益思量,甚至在他们当中或隐藏着待吴家心存异心者——阿章,你要学着分辨人心,这才是最难的。” 分辨人心…… 吴然认认真真地听着:“我都记下了。” 他要学的有很多。 好在—— “好在还有二叔和三叔在……”他看着身侧身形高大的男子,语气里有着面对亲近之人才有的依赖和软弱。 吴景令闻言转过头来,拿吴然还看不太懂的眼神说道:“阿章,二叔和三叔,你也无需去尽信……你要知道,你祖父和父亲母亲及兄长走后,这世上从此便再无值得你全心信赖之人了,因为剩下的,便皆是与你有利益相争者。” 即便这么说很残酷,可他还是希望阿章、他的侄儿能尽快成长起来…… 如此,方能在日后面对真相时尚且得以支撑下去。 短暂地怔愣之后,男孩子将面对可信赖之人而冒出的眼泪逼了回去,继而点了头。 “二叔所言,阿章明白了。” 说着,脚下驻足,向吴景令施了一礼。 “多谢二叔。” 他虽小,自幼所习却也让他时刻谨记人心易变的道理——他不知日后会如何,但二叔此时给予他提醒,便是值得他感激的。 而有一点,他还想说明:“在阿章心中,二叔和三叔依旧是值得信任的亲人。” 这信任是他心之所向,纵然日后会生变故,亦是他的选择,而非是被人蒙蔽——正如二叔方才所言,他最该听自己的。 吴景令听得此言,看着面前眉眼间似已消去迷茫之感的男孩子,忽而有些恍惚。 片刻后,适才道:“倒有些你二哥幼时的模样了……” 言罢,转回头去,继续往前走:“走吧,去你三叔那里。” 吴然点头,看着男人的侧脸。 提到二哥,二叔的眼睛便红了。 也是,便连三叔都曾说过,二叔欣赏疼爱二哥,甚至要更甚二叔亲出的大哥—— 二哥出事,二叔的痛,不会比任何人少。 接下来数日,便皆是在忙于操持丧事。 此时,定南王一脉祖孙三人出事的消息已在宁阳城中传开。 这消息于宁阳百姓而言,仿佛头顶的天塌了一半下来,悲拗且惶惶不安。 吴然白日里或随两位叔叔和长兄安排诸事,或单独见上几名于族中有分量的人物,企图从他们各自的意见中剖出真正的可行之策。 可这些皆是白日里。 待到了晚间无人时,男孩子便一个人缩在被窝里偷偷掉眼泪。 却又不敢哭得太厉害,怕次日起身时叫人看出来。 这一晚,吴然晚饭只用了平日里的一半,便放下了筷子。 小厮忙道:“公子,您不再吃些了吗?” 虽皆是素菜,但也是他特意依着公子的喜好吩咐厨房的,尤其是这几道,五丝菜卷,佛手观音莲。荷塘小炒…… 小厮在心中念着念着,忽地眼神一滞,险些一巴掌拍自个儿脑门儿上! 公子的这些喜好,受世孙影响居多……他这不是刻意给公子找难受么! 真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小厮想要说些什么来宽慰自家公子,可话到嘴边又恐更惹得男孩子难过。 “我去一趟三叔那里,不必跟来。”吴然道。 小厮只得应“是”。 他是亲眼瞧着的,公子这几日几乎是一日一个变化,愈发地说一不二,叫人不敢违背多言。 吴然撒谎了。 他未去寻吴景逸,而是先去了父亲母亲的居院,待了片刻后,又一个人于夜色中慢慢走着,最后来到了吴恙院中。 院中主人不在了,院子便也冷清下来,未见什么下人的踪影,只廊下还悬着灯,且换成了素白的纸灯笼,往常总是亮着灯火的屋内此时也尽是漆黑之色。 男孩子上了石阶,来到正堂外,于那一片昏暗中,仿佛还能看到昔日于堂中教他下棋的少年身影。 他悟性不如二哥,二哥像他这般大时,已能赢得了父亲了。 父亲…… 男孩子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二哥还会同父亲下棋的吧? 不,既有祖父在,那定是轮不到父亲了,必然是二哥和祖父下,父亲在一旁瞧着的…… 男孩子就坐在门槛上抱着膝盖无声哭了起来。 “二哥,今日是你的头七吗?若是的话,你能不能来看看我……我一点儿都不怕鬼了,真的。” 男孩子的嘴巴撇成了面瓜,眼泪成串地往下砸,看着黑魆魆的院子,哽咽着道:“我真不怕了,你便是日日来我也不怕的,二哥,我想你了……” 说着,哭声一顿,又改口道:“……也不必日日来,你若有投胎的机会,还是赶紧投胎去,投胎才是正经事……” 又很认真地商量道:“你若可以选,那来世咱们还做一家人,成吗?” 话音刚落,忽觉左肩处被人轻轻拍了拍。 “啊!”吴然惊叫一声,只觉得浑身毛发倒竖起,直将衣物都给支棱了起来,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猛然弹起身来。 “唉哟!”被他的脑袋撞到了下颌的那人委屈喊道:“四公子,您不是说不怕了么?” “阿圆?”吴然看清了对方的脸,长呼出一口气。 他还真当二哥显灵了呢。 怕……自然是不怕的,他只是还没准备好。 “四公子一个人来的?”阿圆悄声问。 ——他躲在暗处仔细留意了许久,并未发现其他人的踪迹。 吴然点点头,擦了擦眼泪。 “小的有话要同四公子说……”阿圆眨了眨眼睛,声音不能再低:“您随小的来。” 说着,就往屋内而去。 吴然便跟了进去。 阿圆是二哥信任的人,也是他信任的人。 屋内仍未点灯,阿圆带着吴然来至内室中,屋内寂静得连一丝风声都听不到。 阿圆这是要同他说秘密? 秘密是该偷偷地说。 吴然甚至看了一下床榻的方向,意思不言而喻——要不要蒙上被子说? 阿圆顺着男孩子的视线看了一眼:倒也不必吧…… 他扯着男孩子在榻中坐下,自己则蹲身在男孩子身前:“四公子,小人接下来的话您听了或会有些吃惊,而小人虽仔细排查了,却依旧担心隔墙有耳,故而您切莫发出什么太醒耳的响动来……” 吴然认真点头。 阿圆未免也太看不起他了,他如今又岂是大惊小怪之人。 “小人认为,王爷和世子爷,及公子,必然还活着……”阿圆悄声道。 吴然的眼睛猛地瞪大如铜铃,失声道:“什……唔唔——” 阿圆早有准备,一把捂住了男孩子的嘴巴。 黑暗中,四目相对了好一会儿,阿圆适才拿眼神询问——差不多了吧? “……”吴然点点头,他已经在心底将喉咙都喊破了。 正文 613 媳妇还没娶 , 阿圆将手松开。 “阿圆……你说的可是真的?!”吴然语气急切且惊异非常,但声音已是压低了下来。 阿圆满眼笃定:“是,小人敢保证。” “可……”吴然紧紧盯着他,万分想信却又万分不敢轻易去信:“可那些尸身,那日你分明也是去看了的,不是也曾下了断言吗?” 他还记得那日阿圆从尸房中出来后,便哭成了泪人儿,眼泪一个劲儿地往外冲,怎么也止不住,好好地一个阿圆俨然都快要哭成阿瘪了—— “那日小人是在做戏呢……”阿圆眨了眨眼睛,问道:“旁人兴许不知,四公子难道也忘了小人的看家本领了?” 阿圆的看家本领? 吴然愣了一下,很快便反应了过来——验尸! 二哥曾同他说过,阿圆的祖传本领便是宁阳城最好的仵作也比不得的…… 阿圆亮晶晶地眼睛里有着一丝得色。 当初之所以能确定岁山还活着的事实,便是他从尸首上发现的端倪。 “那些尸首虽的确同王爷他们颇为相似,且样貌损毁无从辨认,小人初看时心也凉了半截来着,可待冷静下来仔细察看后,仍是从细微之处发觉了不对……” 吴然听得心中升起希望,却又怕落空而拼命压着,顺着阿圆的话问道:“既如此,这般紧要之事,你当时为何不曾言明?” 现如今所有人都已认定祖父、父亲母亲和二哥俱已不在了! 再有两日,尸身便要入土下葬了! “四公子觉得这些被带回王府的尸身难道会是巧合么?”阿圆未答反问。 吴然思索着摇头。 如此相似,且又有着祖父他们的贴身之物,当然不会是巧合…… 而既不是巧合,那背后必定有人安排! 会是谁? 几乎只是一瞬,吴然脑海中便有了答案——定是祖父和二哥! 其他人根本没有道理、也没有能力造出祖父已死的假象,若这是一场戏,必少不得祖父和二哥他们的配合,否则根本演不下去! 不,或许还有一种可能…… “祖父他们会不会在回宁阳的途中被人掳走,于暗中控制起来了?”吴然猜测着道:“所以他们才拿到了贴身之物!” “现下小人也不敢确定……”阿圆道:“但小人暂时想不到谁会有这么做的理由,若王爷和世孙当真落于他人之手,对方拿来做人质同吴氏提要求不是更合算?为何又要大费周章设计假死之事?” 吴然想了想,亦觉得不大能说得通。 他亦只是下意识地这么一想,若这一切当真是祖父自己的安排,当然是再好不过。 “你认为是二哥的安排,所以才没有拆穿这一切。”吴然看着阿圆说道。 “是,小人虽不知王爷和世孙用意何在,但也不想因自己的自作聪明而坏了主子们的计划。” 用意…… 男孩子眼中满是困惑。 是啊,若当真是祖父和二哥的安排,究竟是何用意? 是想以此来蒙蔽朝廷,从而达到什么目的吗? 可若是如此,为何要连他和祖母,及二叔三叔都一并瞒着?难道祖父就不担心他们会因不知情,无法配合行事,再打乱了原本的计划吗? 还是说,祖父和二哥是有着其它他猜不到的打算…… 吴然想了很多,也猜了很多。 但这一刻于他而言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突然又不是没爹没娘没二哥的孩子了! “阿圆……”男孩子的眼睛里有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和小心翼翼的试探:“你真的……没骗我吧?” 他断然经不起这失而复得,得而再失的酷刑! 黑暗中,阿圆的眼睛里带上了笑意:“您即便是信不过小人,却也该信得过世孙才是。” 吴然闻言又有眼泪砸下来,边咧嘴无声一笑——没错,他想来最信得过二哥的! “我就知道……”男孩子又哭又笑地道:“二哥连媳妇都还没娶呢,岂会舍得这般轻易就死掉!” 四公子这话说的,好像公子娶了媳妇就舍得死了一样? ——那必须得是更舍不得了啊! 想着自家公子对人姑娘的上心程度,阿圆很是认真地想着。 “小人选择将此事告知四公子,是恐族中或有人会趁机对四公子不利,想叫您心中有些分辨,多些留意与提防。但为谨慎起见,您切勿同其他任何人说起……”阿圆交待着:“更不可表露出太过反常之态。” 就如同眼下这满脸写着“我又可以了”,俨然比过年还要乐呵的模样,就万万要不得! “你放心,我都明白!”吴然应下来:“我绝不会拖二哥后腿的。” 听他这么说,阿圆便放心下来。 四公子年纪虽小,但自幼所学与所见使然,知分寸和懂大局均是刻在了骨子里的。 若不然,他也不敢将这么大的一个秘密就这般随随便便地告诉一个不过才九岁的孩子。 而世孙先前离开宁阳时,便曾交待过他,让他一定要守好四公子——确切来说,公子每次出门,都会这么交待他。 “小人这儿有一册名单……”阿圆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其上之人,皆是世孙生前……”咳,演得太沉浸了…… 阿圆舌头打了个结,忙改口:“皆是世孙一直以来信任重用者,四公子若不敢尽信身边人,或私下想做些什么,皆可放心差使他们。” 吴然接过来:“这些都是二哥的人?” “是,有族人,也有府中管事近随。”阿圆道:“您放心,他们既效忠世孙,便也会同样效忠四公子您。” 就像他一样。 吴然郑重点头:“我也会尽力护住他们。” 在二哥回来之前,他定会守好二哥的一切,守住吴家。 男孩子将册子收入怀中,站起身时,只觉得身体里似被注满了力量。 近日来,在意识到并逐渐接受从今后身后再无人相护之后,他逼着自己务必要撑下来,并要尽快长大才能站得更稳—— 而此时,他突然得知身后的家人一直都还在,虽无比庆幸,但却不曾有松懈轻松之感,再看向坎坷前路,反倒觉得更有勇气了。 所以,未必就只有磨难才能帮人成长吧? 于他而言,亲人尚在的安心,才是最能叫他坚定向前的底气。 吴然离开了吴恙的居院后,便又恢复了黯然模样。 回去的路走了一半,却是遇到了寻来的贴身小厮。 小厮见到他,微松了口气,轻声道:“时辰太晚了,小人着实放心不下公子,这才出来找一找……” 他先是去了世子院,没找见公子,便直接往世孙居院的方向来了。 果然…… 小厮在心底轻叹了口气。 “我没事,随意走一走而已。”男孩子声音微哑,显是哭过:“回去吧。” “是。”小厮安静地跟在他身侧,未敢多说什么。 吴然回到院中后,并未有立即歇下,而是去了书房。 小厮想劝一劝,然而瞧着在眉眼尚且稚幼的男孩子坐于书案后身形端正,似有撑起一切决心的模样,到底未曾多嘴,而是默默上前研墨。 他什么都不懂,嘴也笨,就这么静静陪着公子吧。 “我出去之后,可是有人进过书房?”吴然突然问。 他的手边是一只乌木匣子,匣内盛放着的是整个吴家有分量的东西——家主印。 近来他每日皆要打开来看上许久。 故而,他方才几乎一眼就看出了此印隐隐有被挪动过的痕迹…… 虽细微,落在他眼中却醒目。 “回公子,约两刻钟前,二老爷和三老爷曾来过,小人正要同公子说呢。”小厮道。 “二叔三叔?”吴然眼神微动。 也是,除了二叔和三叔之外,其他人也断不可能进得了他的书房。 可这家主印…… “二老爷和三老爷是特来看公子的,见公子不在,将这几本册子留下,便都先后离去了。” 若不然,他也不能知道公子说去三老爷处是假话,继而便赶忙出去寻人了。 吴然循着小厮的视线看向书案上的几本册子。 二叔三叔近来皆在帮他细理族中诸事,十分用心。 “你方才说先后离去……二叔和三叔不是一同离开的?” “二老爷先走的,三老爷又坐在堂中等了片刻,后有下人寻来,似是有事须去处理,三老爷这才离去。”小厮细致地作答了。 吴然看着那方大印,一时有些走神。 单凭此,并说明不了什么。 真要论起来,三叔亦是家中嫡子,且是他的长辈,更能撑起大局—— 可这枚家主印,是三叔当众交到他手中的。 三叔虽少言且不苟言笑,不似二叔那般性情洒脱随意,更得小辈亲近,可近来一应棘手之事,却也是三叔替他挡下了大半。 另一半便是靠的二叔,短短时日,二叔给予他诸多提醒,使他保持清醒敏锐,也教会了他许多道理与手段。 他知道族中上下不乏怀有异心者,但他最不该怀疑的似乎便是二叔和三叔…… “公子……是有什么不对吗?”见他神态,小厮轻声问:“若公子不喜有人踏足书房,自明日起小的便吩咐下去——” 想想也是,公子也要慢慢开始掌管大事了,书房自然而然便也要成了重地。 “嗯。”吴然点了头。 旋即,却又道:“但二叔三叔若要进,则不必相拦。” 小厮笑着应下来。 公子最亲近的果然还是二老爷和三老爷。 然而他却未曾留意到男孩子将那枚家主印于匣中微微转动了些许,停留在了一个方便辨认的位置上。 而后才将匣子合上。 下次,他应当就不会再“记错”了。 吴然垂下眼睛,看向那几本册子。 他那日才同二叔说过,二叔和三叔是最值得他信任的人。 可二哥曾说过,这世间的信任并非是没有任何条件的,更不该是盲目的。 而越是信任之人,一旦起了疑心,便是再如何细微,皆要去及时证实。无论结果如何,是被证实还是消除,至少会得一个明朗,而不必一直心存无端猜忌,伤人亦伤己。 他希望是消除。 他暂时沉下心来料理手边的族中之事。 遇到不懂的,边拿纸笔记下,以便明日请教长辈与族人。 在小厮退下换茶水的间隙,他适才取出了怀中的那本名册,一页页翻看着。 其上的名字有他熟悉的,亦有全然陌生的。 但每个名字之后都缀有其身份与所负责之事,使人一目了然。 …… 一应丧事准备妥当之后,便到了出殡之日。 当日丧仪之上,有驻扎在宁阳城外的钦差遣使者送来了吊唁书信,惹得族中人等愤慨不已。 “家主便是为他们所害,他们竟还敢登门惺惺作态!” “杀人凶手于此时前来吊唁……试问居心何在!” “家主在天有灵,我等于此起誓,必报此不共戴天之仇!” 一时间,附和声震耳。 站在吴然身侧的男人微微垂下了眼睛,掩去了其内冷戾之色。 竟皆是一群不识时务的老东西…… 既如此,便也没什么好商议的了。 这主意,到底还是少不得要由他来拿。 …… 定南王府这场浩大的丧仪毕后,宁阳城中便下了起雨。 这场雨绵延数日未止,仿佛叫宁阳城提早察觉到了冬日的冷意。 吴然坐在书房中拆看着一封密信,捏着信纸边缘的指腹因过于用力而微微泛白。 关于那份疑心,他等来的似乎不是消除—— 而是被证实。 他将那信纸焚尽后,便离开了书房。 每日这个时辰,他都要去同族人议事。 纵然心底翻江倒海,越不可露出异样。 议事厅内,分歧声非但不曾因为丧仪结束而有减弱之势,反倒越来越混杂。 或是真真正正接受了家主已死的事实,如今这些声音里藏着的各色私心,便也愈发复杂了。 吴然看着那一张张脸庞,听着耳边的诸多论调,心中渐渐生出一个念头——或者,这才是祖父的用意所在吗? 现如今,周围似铺上了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所有人都已笼罩其中,真真假假,各路意图,待到大网收起筛落之日,或都将无所遁形。 成大事前,务先真真正正扫清内里,坚固己防,以绝内患,方能从容对外…… 他似乎又学会并亲历了一课,在他九岁生辰这一日。 于这一片混乱局面中,并没有几个人还记着他的生辰,便是从未落下过他的生辰礼的二叔似都忘了。 二叔近来很忙,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正文 614 承认了是吗 , 吴然离开议事厅后,回到居院中,未曾有片刻歇息,便进了书房中。 从前事事有祖父,有父亲,有二哥。 而以往他去寻二哥下棋时,二哥总是不得空,他为此还曾在心中有过埋怨…… 待到前两年,他稍懂了些二哥的辛苦与忙碌,这埋怨便消失了。再到现下,则是有了切身体会,终于明白了当肩上担着责任时是怎样的感受。 “这是何处来的?”吴然刚在书案后坐下,便瞧见了面前书案上搁放着的一只朱漆方匣。 “回公子,这是先前殷管事亲自送来的,倒没说是何物,只道待公子见了便明白了。”小厮在旁讲道:“小人们未曾擅自打开过,现下公子可要看一看吗?” 吴然点了头:“打开罢。” 殷管事是祖父一手带起来的老人,总管着王府上下账目琐事,但对吴氏族中之事并无涉足—— 而他这两日,与殷管事接触颇多。 小厮应声“是”,便打开了那只木匣,将其中之物捧到吴然面前。 吴然起初一看,本以为是账册之物,然而接到手中垂眸细观,才见那极有些岁月斑驳之感的老旧书皮上,赫然是《媪妇谱》三字。 “……”男孩子满眼惊奇意外之色,险些没能压制住眼角喜色。 正如二哥所言,他的棋艺虽是菜了些,但于热情上而言,倒也算是个合格的棋痴…… 身为一名棋痴,他自是早早便在传闻中听说过这本早已失传的棋谱,而二哥三年前曾允诺过,定会替他寻来! 殷管事的名字,在阿圆给他的那本册子上排在第一个! 所以,今日与他送来这棋谱……定是二哥的授意! 这是二哥给他的生辰礼! 二哥的的确确还在! 纵然阿圆说得笃信无比,他也信了,可当此时真真正正触及到了与二哥有关之事,亲眼得见了二哥的安排,却又是截然不同的感受了! 他半点不觉得殷管事于此时送来此物,会是二哥早先所安排好的——若是那样,殷管事只管直言就是,而绝不会、也没有道理言辞模糊,只留下一句‘待公子见了便明白了’。 所以,二哥假死之事,殷管事也是知情者,且与二哥暗中有联络…… 那么,二哥对如今家中族中之事,必然皆是看在眼里的! 他用二哥的人做了哪些事,得到了哪些进展结论,他知道的,二哥肯定也知道……这本棋谱,不单是给他的生辰礼,亦是二哥对他近日所行之事的回应! 他和二哥在做同一件事呢! 至此他也能彻底肯定了一点——这一切定然就是二哥他们设下的局,当下的局面定在二哥的掌控之中…… 甚至二哥极有可能就在城中,就在家里,没准儿就藏在他身边咧! 这个想法让男孩子安心又兴奋,视线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甚至微微弯下身看了一眼桌下。 小厮看得有些迷惑,公子找什么呢? 吴然将那册棋谱亲自摆到书架最里侧,借此来平复着内心的波动。 二哥既给了他回应,不怕他露馅,可见已要到收网之时了…… 的确也该收网了。 若祖父二哥之意只在逼出有异心者,这目的眼下已经达到了,若再耽搁下去,只怕便会真正动摇吴氏根本,损害吴家根基了。 不能让错的人再继续错下去了—— 这也是他近两日最常想的事情。 此时,窗外隐有脚步声传来,来人与守在书房外的仆从低声交谈了两句罢,旋即书房的门便被叩响。 “进来。”吴然自书架前回转过身。 “公子。”仆从行礼,道:“二老爷使人来传话,道是若公子不忙,便请公子过去松清院一趟。” 吴然略略压平了嘴角。 二叔主动要见他了…… 他也该去见一见二叔的。 有些事,他真的很想求个明白。 “知道了,我这便过去。”男孩子应下来,临离开书房前,自书架暗格中取出一封信笺藏入袖中。 并与小厮交待道:“我走后,去请殷管事过来一趟,与他说明我去了二叔处,叫他在此稍等一等我,若半个时辰未见我回来,便不必再等了。” 小厮轻轻“啊”了一声,有些听不懂这其中的用意,殷管事也是极忙之人,公子为何要叫人来空等呢? 但公子做事,早已不必他们来多嘴提醒了。 不懂也没关系,照办便是。 待吴然前脚刚离去,小厮后脚便亲自去请人了——越是搞不懂的事,往往就越是藏着玄机,轻易交给旁人他可不放心。 这些年来,公子身边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他能一直留在公子身边贴身伺候,凭得就是凡事多留个心眼,能多想一层绝不偷懒。 吴然带着两名仆从,一路往吴景令的松清院而去。 半路上,遇到了吴景逸。 “三叔。”吴然驻足行礼,语气恭儒。 “这是要往何处去?”吴景逸身侧跟着两名族中的年轻人,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 “回三叔,二叔唤侄儿过去一趟。” “哦?”吴景逸问道:“可说了是为何事请你过去?” 吴然:“倒还不知。” 这般事忙之际,没有缘由的相请…… “……”吴景逸垂在身侧半掩在衣袖中的手指轻动,看着面前的男孩子,似想说句什么,却到底没有说出口。 “侄儿就先过去了。”吴然施礼道。 吴景逸颔首:“去吧……” 余光里,见男孩子与他擦肩而过,走出了数步,吴景逸忽然又开口将人喊住:“阿章!” 吴然闻声驻足转身。 吴景逸袖中手指攥起又松开,平日不苟言笑的一个人此时眉眼透出缓和之色:“三叔突然想起,今日可是你九岁的生辰?” 男孩子笑了笑:“三叔还记得。” “待会儿见了你二叔,同他说一声,晚间咱们一家人去你祖母院中一起吃顿饭,到时叫上你两位哥哥姐姐和几个弟弟……”吴景逸说道:“虽是庆贺不得,只当一家人坐一坐了。” 吴然怔了一瞬,答应下来。 但他并不确定……今晚,是否还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目送着直到男孩子的身影消失,吴景逸适才离去。 吴然来到松清院,便被请去了吴景令的书房中。 他和二哥自幼便常来二叔的书房,在他的印象中,二叔的书房内、乃至整座院中,一年四季皆有花香气。 二叔爱花,发髻边也爱簪花,或者说二叔喜爱一切漂亮的东西。 而自祖父“出事”以来,他便未再见二叔着过华服,也再不曾簪花熏香了。 此时这书房内的一应盆栽之物也搬了出去,从未空过的那几只请名匠烧制的花瓶,亦从书案、小几上消失了,不知被挪去了哪里。 他的二叔,此时正坐在临窗而置的那张小几旁的梳背椅中。 身上穿的仍是素服。 自他有记忆来,便从未见过这般素气的二叔。 而若此时仔细看,便可发现这素气不单是少了华服宝饰的装缀,而是由内至外的—— 二叔身上那股浑然天成、仿佛早已刻进了骨子里的鲜活随性闲散风流之态,也已悉数不见了。 以至于他此时看着那端坐于椅内之人,竟觉有几分陌生。 有些变化,越是亲近的人,越容易察觉到。 更何况,二叔似乎已无意掩饰这份变化。 这一刻,甚至无需多说多问什么,吴然自认心中便已经有答案了。 “阿章怎不说话?”吴景令微微一笑,抬手道:“可想与二叔手谈一局?” 吴然的视线落在那小几上摆着的棋盘之上,道:“不必了,我从来都不是二叔的对手。” 吴景令看向他,玩笑般问:“怎如今只想着要赢了?阿章,这可不像你。” 吴然也看着他:“想赢的人似乎是二叔。” 他从未将二叔视作为对手过,无论是于棋盘上还是其它任何时候。 吴景令闻言无声笑了笑,垂眸拿手指轻轻拨弄着那罐黑子,一时没有开口说话。 他临窗而坐,叫人看不甚清脸色的神态。 吴然已从袖中取出那封信笺:“二叔是不是该解释一下这封密信的用意?” 吴景令这才抬起头,语气了然地道:“原来真是被阿章给截了去,我还当是景逸……也对,三弟一贯沉得住气,岂会如此贸然将信拦下…… 所以,二叔才请你来,本是想试你一试。没想到啊,我家阿章,无论何时竟都能做到这般坦诚直率,倒是我这个做二叔的心思太狭隘了。” 吴然抿紧了唇。 所以,二叔这是承认了。 “二叔为何要偷借家主印,擅作主张传信于城外钦差?二叔就这么急着讲和吗?祖父和父亲母亲,还有二哥的仇,难道不报了吗?” “仇,当然要报……二叔是绝不会放过这大庆朝廷的……”吴景令似咬了咬牙,又缓缓松开:“只是现如今还不是时候,当下局势不明,族中人心不齐,攻不如守。同朝廷讲和,不过是权宜之计。” “可二叔是瞒着族中上下擅自送信!二叔便不怕此举会让族人彻底离心吗?” “如此二叔恰可替你将那些顽固愚蠢之人除去,不是更好么?”吴景令淡然反问。 除去? 那些大多都是支撑族中的老人! 好一句轻飘飘而全然不顾后果的话! 不知是气愤还是难过更多,吴然已忍不住微微红了眼睛:“二叔怕只是想借此来铲除异己!” 这已经根本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二叔了! 在此之前,他在拿到这封信时,还曾狭隘地想过,会不会是有人刻意假借二叔之名,故意将一切指向二叔,以防事情败露,到时便于将这过错推到二叔头上…… 在没有任何证据的前提下,他甚至狭隘地怀疑三叔更多一些! 可自他今日踏入这书房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一切都在心中变得明朗了。 面对侄儿的质疑,吴景令平静地摇了摇头:“不,我是为吴家的安定所虑。阿章,你还太小,有些道理还是不够明白。” “是吗?”吴然紧紧地盯着他:“二叔声称是为了吴家,那二叔这些时日趁乱换下各处人手,昨日甚至以家主印件开了城外别院中的藏银库,取走了八十万两现银,又当作何解释!” 那处藏银库的存在,连许多族人都并不知晓。 二哥曾说过,那是家中拿来以备不测时所需—— 可二叔却首次便擅自取走了八十万两! 这根本是不顾家中长辈的谋划与后路! 如此,还能说是为了吴家安定着想吗? “竟连这个都知道了么……”吴景令有些意外地动了动眉,“不应当啊,别院中的人早已换下了,谁会报于你听?该不会……是你瞒着二叔,暗中动用了你父亲和二哥留下的人手?” 说着,颇为欣赏地笑了笑:“阿章,你比二叔想象中还要有用得多,真论起来,你的资历远远比不得你二哥……可是,谁让你自幼所学,便皆是家主之道呢。” 吴然皱了下眉。 什么家主之道…… 有父亲和二哥在,他所学不外乎是同二叔三叔一样,只为如何辅佐家主罢了。 “……那些东西,真真正正也是我想学的。”吴景令靠在椅中,回忆着幼时之事:“从前开蒙时,甄先生所授予你父亲和我的东西便不同,可每一次,我比你父亲完成得都要出色……数次之后,你知道甄先生如何说吗?他摇了摇头,说,不过是个庶子而已,庶子所习之道只能是辅佐之道,认不清自己的位置,便是妄想僭越。” “僭越……这个词,我以往只知是用在下人奴仆身上的……” “哦,对了,见我‘屡教不改’,他还说什么,从我的对答中便可日渐看出我‘居心不正’,于是便告到了父亲那里。那时不过只七八岁而已啊,还记得我在你祖父的书房外跪了一整夜,我认了错,错在不该不听甄先生管教,但我心中清楚,我唯一的错,便是我生来便为庶子……” 说到最后,他笑了一声:“从那之后,我便只做庶子该做的事,只说庶子该说的话……果然,皆大欢喜。” 正文 616 本该是我的 如意事正文卷616本该是我的如此之下,局面必然很快便会稳住,分散的人心亦会重新聚拢,吴家便还是那个铁桶般的吴家,岂是单凭他们便能撼动的? 此战根本不必再战,已是注定败了! 既如此,试问还有继续扑腾的必要吗? 众人将局势看得极分明,甚至有人抢先一步跪地求饶认错,自称不知家主尚在,一切皆是受了二老爷诓骗。 还有更敢说的,道是被威胁了。 更优秀的人,甚至已经拿出了将功折罪的姿态来,主动帮着那些士兵扣押住了身侧同伴的手臂:“别想跑!” 被扣得死死的同伴人都傻了:“……?!” 他也没想跑啊! 竟还带这么干的? 是他反应慢了,没来得及上船吗?! 如此之下,高吟手下几乎未费一兵一卒,局面很快便被控制住。 但吴景令很清楚,眼前当下所败,不过只是一角而已。 父亲既是出现在此处,那便说明一切皆是一场局…… 那么,他所做的一切、他所苦心部署的一切,便都在这场局内! 就如同棋盘上的棋子,自认翻云弄雨,大杀四方,攻城略地……实则皆在下棋之人的掌控之中。 这样的棋子,在下棋人收局时,是断不可能有所谓还手之力的。 这一刻,他不知是该怨愤还是该自嘲。 千万般情绪涌动皆在内里,他此时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听着这一切,感受着这一切局势翻转,只在瞬息间。 不过短短工夫,那为假象所堆砌出的所谓大势已然尽数离他而去。 “……祖父!” 在数名士兵的陪同下,一道男孩子的身影从院内飞奔而出。 “父亲!”男孩子扑到吴景明身前,一把抱住了自家父亲。 “好了,没事了。”吴景明拍了拍男孩子的背,安抚道:“父亲回来了,别怕。” 吴然抹了把眼泪,看向一旁的少年,咧嘴似哭似笑道:“二哥!我就知道,有你在准会没事的!” 吴恙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眼底有着嘉许之色。 小阿章也长大了。 但看着男孩子涕泪横流的模样,又稍有些嫌弃地在心中加了一句——要是能不那么爱哭就更好了,这一点得同明时学一学。 “对了,母亲呢?”男孩子的视线在四下搜寻着。 吴景明道:“不必担心,你母亲她去了你祖母那里。” 吴然彻彻底底放心下来。 太好了,母亲也没事,大家都好好的。 思及此,男孩子回过头,看了一眼似还未曾反应过来、始终站在原处的吴景令,低声问:“二哥……龙栖山之事,当真是二叔所为吗?” 他宁可相信根本没有什么刺杀之事,从头到尾都是祖父设下的局,而非是半真半假,二叔当真犯下了如此不可饶恕的过错。 吴恙暂时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看向吴景令。 “二叔——” 听得少年这道熟悉的、本以为此生再听不到的喊声,吴景令有些怔怔地抬眼看过来。 叔侄二人四目相接,少年平静地道:“咱们谈一谈吧。” 自出现起未有半字言语的定南王看了一眼次子,提步走在了前面。 吴景明和吴恙,及吴然跟在其身后进了松清院。 吴景令又站了片刻,直到胸中缓缓吐出了一口颤颤浊气,适才艰难地挪动了脚步,转过身慢慢跟着走了进去。 甄先生也有意跟进去,却被殷管事拉住—— 甄先生瞪殷管事一眼,却到底也拂袖转身走了。 也罢,往小了说,这些都是王爷的家事。 这些年来,他或就是过问得太多了…… 眼前闪过多年前那张男孩子稚嫩脸颊上、便是听训受罚时也透着不服的一双眼睛,甄先生心中滋味难辨。 这么多年了,他依旧记着那双眼睛。 这些年来的确是他看错了,竟会相信有着那样一双眼睛的那个孩子,单单只是跪了一夜后,竟会当真就此改了性子…… 相较于起初满脸不满的直白反驳,那个孩子之后将一切想法藏在心底,只以假象示人,才是最危险的…… 或许,是怪他当初矫枉过正……反倒适得其反了吗? 甄先生脚下微沉,有今日之事,责任不止在一人。 这教训,少不得要认真吸取。 事后,是该同王爷好好谈一谈的…… 定南王一行人进了松清院,几名近随跟了进去后,松清院的院门便被从外面闭上了。 看着守在院门外的俊秀男人,殷管事觉得尤为眼生,且此人虽男生女相,周身却自有杀伐气度在,料想必不是寻常之人—— 又因是陪着王爷回来的,那便是有护主功劳在,他身为管事,自然就要问上一问:“不知阁下贵姓?是哪个营里的?” 看着便像是军旅之人。 对方目不斜视,并不看他:“许家军,云六。” 殷管事听得大为吃惊。 许家军? 镇国公的人! 镇国公竟是派人护送了王爷? 王爷竟还接受了! 这……还真是活久了什么稀罕事都能见得到啊。 这些年来,两家由上至下冷脸对冷脸惯了,以往碰面时,还要无形较量谁的脸更冷些,你像从雪地里淌过的,那我么,就活似刚从冰窖里捞上来的—— 而当下眼瞧着对方看也不看他一眼,这较量的架势俨然是已经摆上了,殷管事竟不知该不该接招…… 好歹是客。 且是护送王爷回来的。 这般想着,殷管事很是大度地笑了笑,大有一笑泯恩仇的意思,并施礼道:“原来是许将军麾下的守备大人,真是失敬了。” 云六因秉承着临行前自家将军暗中交待的那句“到了吴家定要给我拿住架子了,可不能叫那些人看轻了去”,只微一颔首,并不多说——将军的这个交待……怎么说呢,虽说意思都懂,但他莫名总觉得颇像是担心刚嫁进门的新妇太软弱会被婆家欺凌看轻一样…… 耳边殷管事又询问他累是不累,可需要去歇息一二。 说着,便叫人去备客房。 感受着婆家人的热情,新妇云六始终矜持疏冷保持高贵姿态。 书房中,吴景明扶着定南王在椅中坐了下去。 手掌下,他能察觉得到老爷子的手臂过于消瘦了些。 这些时日,虽说一切尚在掌控之中,从起初离开宁阳便真假兵分两路的他们也未曾真正遇险……可父亲却依旧病了一场。 就在龙栖山出事的消息传来的那晚。 那也是父亲和阿渊的猜测真正得到证实的一夜。 想到近日所得诸路消息,吴景明看着站在那里的吴景令,问:“二弟难道就没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便是此时,他仍不敢想象,想杀他,杀父亲,杀阿渊的人,竟会是同他一起相伴长大、无话不谈的二弟…… 同样是一刀捅进血肉中,持刀之人是旁人还是家人,杀伤力堪为天差地别,不可相较而言。 “大哥想听我说什么?”吴景令的肩膀垂了下去,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了,语气也很轻慢:“同父亲磕头认错求饶吗?我若说知错了,后悔了,你们敢信吗?” “倘若是肺腑之言,为何不信?”站在老人身侧的少年看着他:“悔恨未必有用,但人人皆有悔恨的权力。” “悔恨……”吴景令笑了笑:“骗也骗了,杀也杀了,输也输了……真相已在眼前,又何必再虚情假意。” 说话间,他看向那如玉少年,问:“传密信告知于我,为避开朝廷耳目而另选了回宁阳的路线……这场局,应是阿渊的主意吧?原来阿渊竟是早就怀疑到二叔身上来了。” “是。”吴恙看着他,道:“二叔为此耐心隐藏多年,可此次却还是太心急了——二叔分明已察觉到了设局的可能,却依旧冒险入局,是想拿运气相搏吗?” 假死之事传开后,二叔仍在四下暗查他们的下落,可见对尸身真假存疑。 且第一时间调换了城外守卫军,想来是存了纵然他们活着,也绝不会让他们活着入城,欲变假为真的想法。 但这些到底都是后招了。 二叔所不知道的是,当初那封送回宁阳的密信中所言,不单回城的路程是假的,回城的人是假的,便是回城的时间也是假的。 早在龙栖山之变前,他们便已经进了宁阳城。 “当然心急……”吴景令眼神沉暗:“因为你们说动了父亲。” 他猛地抬起手,指向定南王:“我便不该让父亲进京的,父亲在京中走了一遭,竟突然便改了主意!同意了燕王和许家军的提议!” 他抓住了父亲太过在意吴家兴亡、想以最小代价来成事的心态,让父亲拿定了乱后而立的主意,他亦为此做好了所有的后续准备,可就是因为此番父亲进京,他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 阿姐和兄嫂公然叛逃出京,吴家想再立于激流之外已是不能! 再这样下去,一切都会脱离他的掌控,而为了切断吴家与燕王的一切关连,他只能出此下策! 多次劝说未果,为了斩断父亲扶持燕王成事的决心,诸如此举,他曾也试着做过一次,可惜那次也失败了…… 此番在回宁阳的途中将父亲和阿渊彻底除去,已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没有选择,焉能不心急? 阿渊说得没错,他就是在赌—— 可惜啊,上天始终不肯眷顾他,哪怕一次! “所以,我改了主意,便等同是搅乱了你的计划。”定南王看着次子,终于开口:“你长久以来劝我明哲保身,不欲让吴家参与帝王之争,见我心意已决,遂改为说服我立于局外观望,待天下大乱再出手收拢不迟——你私心里,实则是不愿让我助燕王太早得势,你不愿皇帝赢,也不愿燕王赢,你想要众人争,天下乱……而到那时,吴家所保存的实力,便是你手中的刀。” 他一直以为,次子风流随性,贪恋红尘者往往贪生,贪生之人劝他谨慎为上,他未曾察觉到什么不对—— 现下看来,倒是他一叶障目,未曾看清真相! “父亲终于明白了,没错,正是如此。这江山本就是谢家人趁乱抢来的,且他们无德无能,治国无方,致使天下民不聊生,所闻皆是哀声,所见皆是不公!我这么做,难道不应该吗?”吴景令眼底满是不甘之色。 看着全然陌生的人,吴景明缓缓摇头。 吴家那些暗中推波助澜之举,父亲曾交予到二弟手中,可二弟当真只是在推波助澜吗? “错的是当今皇帝,不是整个谢氏!”他看着吴景令,道:“二弟,你若当真为天下人虑,便该知道,唯有扶持燕王方是最好的选择——且你分明也清楚阿渊的真正身份,阿渊是你看着长大的,他的人品德行能力如何,你既知晓,又为何非要如此偏执?” 他甚至不懂二弟对谢氏全族的怨恨究竟出自何处。 “不,你们都一样。燕王一样,阿渊也一样!”吴景令满眼讽刺:“阿渊……他自幼生来便高高在上,纵有大义良善又如何?他从未经历过,又怎知何为不公?只有我,只有我才能助天下苍生自苦海解脱,也唯有我才真正做得到荡平天下不公之事!” 吴恙看着渐显极端之色的男人,道:“所以,二叔从一开始想要的便不是吴家家主之位——” 他们吴家,一直藏着一个以“荡平不公”为志,想得天下之人。 “当然,父亲不肯给的,我也不屑要。”吴景令的视线落在定南王身上:“我有我本应得的东西,这天下,本该就是我的……您说呢,父亲?” 吴恙眉心微动——本该? 定南王无声握紧了手指,看向他:“你究竟在胡说些什么——” “胡说?”吴景令笑了一声:“父亲是想问,我是何时得知的吧?” “容我想一想……大约是十一岁那年吧?或是十二岁?”他将手负在身后,微微抬起下颌,做出思索之色,认认真真回忆着旧事:“说来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大庆未立,天下尚是动荡之际,我曾随兄长在宁阳城外施粥,带人安置南面来的流民……” 正文 617 原原本本说一遍 , “一群难民中,有一名六七十岁的老翁,捧着只有豁口的瓷碗来到我面前,奇怪得是他不喝粥,却只是瞪大双眼紧紧盯着我看……我问他,老人家可是哪里不适,他激动着磕磕绊绊地问我可是吴家二公子,不待我回答,又说我同我的母亲、不,是我的生母,生得极像。” 吴景令缓声道:“我心想,我已故的生母白姨娘,不过只是夫人的陪嫁丫鬟,怎会识得这名老翁?后来我才知,这老翁原是宫中逃出的太监……再到后来,我外出游历之时,他带我从密道悄悄潜进了幽州的皇陵……皇陵中,葬有大盛先帝之女,也是那时,我见到了那位帝姬生前的画像……” “姨娘走时,我已有八岁余,自认对她的模样记得还算清晰。那画上之人,的确与她一模一样。回到宁阳之后,我于府中暗查姨娘生前之事,却一无所得,便是连姨娘的一张画像也寻不到了……就仿佛这世上从未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过一样。” 吴景令看着定南王:“若她当真只是一名寻常妾室,因何与她有关的一切,会于其死后消失得如此干净?越是如此,是否便越可见此中有蹊跷?再到后来,越来越多的证据、及那些众人皆知的往事一一摆在我面前,我才得以确信,我的生母,她的的确确正是大盛朝的宝庆帝姬!” 前朝帝姬?! 吴恙颇为意外。 纵然对二叔的动机多有猜测,但他尚且从未往这上面想过…… 吴然更是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就攥紧了自家二哥的衣袖。 吴景明因震惊而陷入往事中,略有几分恍惚之感。 二弟的生母白姨娘…… 他是有些印象在的。 众人皆知那是他母亲的陪嫁丫鬟,生前一直独居一院,似乎因身体不好而甚少于人前出现…… 二弟八岁那年,这位白姨娘久病而故…… 他记得那一年,大盛朝的昭仁帝于幽州驾崩,其皇后殉身相随,彼时时局已经大乱,各地乱军四起,又因昭仁帝无后,大盛朝就此彻底走向衰亡…… 吴家虽不曾立于危墙之下,却也一贯与政事紧密相连,这样重要的节点,他身为吴家子弟自然是有印象。 也因此,他清楚地记得白姨娘是与昭仁帝后同年去世的…… 可若白姨娘当真是昭仁帝之女,宝庆帝姬——那又为何会以他母亲陪嫁丫鬟的身份成了父亲的妾室?! “父亲……二弟所言,当真是实情吗?”吴景明神色惊异地问。 按说这本是上一辈父亲的私事,他身为人子不该多作过问…… 可二弟当真是前朝皇室血脉吗? 大盛朝未衰落前,民风开化,的确是有过皇帝若无子,可着帝姬继位的先例。 定南王没有理会长子的问题,只是看着吴景令,问:“你便不曾想过,那名老太监是骗你的,这一切都只是一场骗局,不过是有人看准了你不甘居人下的心性,与吴家子的身份,想利用你来成事吗?” 吴景令脸色一变:“是真是假,我且还分得清楚!” 说着,视线紧紧钉在老人的脸上:“倒是父亲,竟是连承认都不敢吗?” 定南王看了他片刻,道:“不过一桩旧事而已,我有何不敢承认之处——我只是想告诉你,此事即便是假的,你亦同样会被蒙蔽利用!” 吴景明听出了重点。 ——‘“即便”是假的’? 所以……的确是真的! “因为这个身份的出现,给了你一个宣泄的出口,你愿意相信它是真的,纵然没有证据,你也依然会选择相信。”定南王的视线里有冷意,也有看穿一切后的失望:“真假于你有言并不重要,你亦不在意是否会遭人利用,重要的是有了这个所谓帝姬之子的身份,你便不再是你眼中卑微的吴家庶子,这个身份足以填补你缺失的自尊,也让你终于有了豢养野心的名目!” “可你是否想过,前朝帝姬之子又如何?前朝宗室血脉不止你一人,前朝衰落乃是气数已尽,同谢氏无关,同天下人无关!这个身份,也并非就是你弑父弑兄,杀害血亲晚辈,企图祸乱天下的理由!” 这番话叫吴景令眼眶泛红,声音也因过分激动而带上了颤意:“没错,你说得对,我根本不在乎被利用!而那些想要利用我的人,这些年也皆被我除去了!没人能利用得了我!但你有一点说错了,大错特错!——我非是在祸乱天下,这天下患病久矣,必须要破而后立,由我来重建公正秩序!” 他初得知真相时,大盛朝还不能被称之为前朝,尚有几名宗室子弟于乱中争夺帝位,但皆是势微。 那名老太监暗中和他说,要静观其变。 他便一直等着…… 于是便等到了谢家取而代之,大盛灭,大庆立。 他眼看着这万里江山下,百姓皆为不公所困,愈发觉得这世道必须要有人来肃清! 而他,就是那个名正言顺的人—— 看着那眼中隐有几分疯狂之色的人,吴恙问道:“二叔可曾想过,如今天下百姓,相较于你口中的公正二字,他们更需要的是什么吗?” 吴景令转回头紧紧看着他。 “他们现下需要的只是活下去的机会。活着,才有机会得见公正。”少年语气沉定有力:“可二叔口中的肃清二字,却要以天下人性命为代价。试问连最基本的怜悯与敬畏众生之心都没有,又何谈施行公正?只怕这所谓公正二字,只是二叔拿来满足自我,自欺欺人的臆想罢了。” 正如祖父所言,这不过是二叔拿来填补自尊的借口。 对吴家家主之位,所言皆是不屑,可真的就是不屑吗? 而这不屑的底气,亦是以所谓荡平不公来作为支撑,自认站在了至高之处——这道支撑,已蒙蔽了二叔的所有感知。必须要打破,方能真正清醒。 吴景令闻言骤然攥紧了双手,一股滔天怒气直冲头顶:“你懂什么!你根本不懂何为不公!你不曾经历过,又怎知我之所向便是臆想?你们生来便是嫡子,事事凌驾于他人之上,你们的存在,便是不公的源头!始作俑者,拿假仁假义的怜悯,来同我大谈苍生大义……何其虚伪!” “还有你,父亲——”吴景令怪异地笑了一声,眼神极尽讥讽:“父亲总是大义凛然,受人仰重,吴氏家主威严不可侵犯……可内里又是如何?当年骗诱我母亲以妾室身份入吴家,待到她再没了利用价值时,便叫她受尽冷落郁郁而终的人,难道不正是你吗!” “我不知是你从何处听来的说法,还是说,单凭一些不知真假的别有居心之言,便自顾妄加揣测。”定南王并不见怒意,目色毫无闪躲,声音掷地有声:“但我可以告诉你,吴家上下,皆不曾亏欠你们母子分毫!” 不曾亏欠? 吴景令冷笑着抿平了微青的唇。 “你若想知道全部的真相,大可亲自来问我,可你敢问吗?”定南王眼神如一道利芒:“你不敢!因为你仍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你怕问了,若实情与你所揣测的不同,你便没有了仇视吴家的理由,也无法再心安理得行算计报复之举!” “我便是问了,你会承认吗!”吴景令猛地拔高了声音:“害怕的人分明是你!若不然,你又为何隐瞒我至今?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你怕我一旦得知真相,得知了自己真正的身份,这吴家庶子的身份便再也缚不住我!你怕我因此会心有不甘,再挡了你真正的嫡子、我那兄长的路!” “无人想过要缚住你!将你缚住又能作何?我吴家不缺愿做牛做马之人!是你自己的心魔缚住了自己!景令,你太过偏执了!” 甚少有情绪外露的定南王语气中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心:“世家重嫡庶之分,千百年来皆是如此,越是大族便越是根深蒂固,非是单凭你我便可撼动的!而除却家主之位不可企及之外,你纵是身为庶子,吴家又可曾苛待过你一丝一毫?你母亲将你视如亲生,兄长待你从无隔阂,嫡出子侄晚辈敬你重你,族中大事我亦交予你来打理!……是你自己心有魔障,所见便皆是不堪不公!” “人活在世,皆会遇逆境,或是天命,或是后天不幸,然而这些皆不是可以拿来弑父弑兄的理由!须知错便是错!”定南王眼睛微红地看着次子:“你因此心有苦闷不甘,当下言明,我身为父亲亦非全然不能理解!可你呢?你又可解吴家上下待你之心!” 吴景令语气执拗非常:“那你究竟为何从不敢与我言明身世真相!” “瞒着你,非我之意,而是你生母的决定!” “……”吴景令震颤的身形倏地僵住。 定南王定声道:“她过世时,你已有八岁,她若有心想告知你,旁人难道拦得住吗?是她不愿让你探究!便是临终前,她亦曾使人传信于我,再三叮嘱勿要同你提及她身上的旧事。此信尚在,你若想看,可立时使人取来。” 宝庆曾同他说过,当年知晓此事真相者皆已不在了,只要他瞒住,景令便永远不可能触及那些真相。 可到底是纸包不住火。 但这些是宝庆的过往,她不愿告知,他亦只能选择尊重。 只是如今却终究是不能再瞒了。 定南王已使了人去取书信来。 吴景令张了张嘴,似想拒绝,却到底未有发出声音。 “父亲……”吴景明悄悄看了一眼老爷子的神态,有意想问一问当年宝庆帝姬入府为妾的内情纠葛。 然而却听自家儿子道:“祖父若有话需单独同二叔相谈,孙儿与阿章便先退下了。” 吴世子看了儿子一眼。 单独谈? 如此一来他岂非就听不到了? 好不容易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老爷子的感情八卦…… 虽说当下他的心绪亦是复杂沉重,但这颗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它不听劝,硬是没有眼色地非要往外钻呐。 反观他家这小子,还有没有一点生而为人最基本的好奇心了? 但见老爷子点了头,吴景明也只好被迫跟着俩孩子一起退了出去。 书房的门被合上,吴恙就背靠着房门守在门外。 吴景明眉头一挑,低声问:“怎不走?” 吴恙道:“恐二叔有过激之举,若听到动静传出也可及时应对。” 吴景明:“……” 总之就是光明正大偷听呗! 把他给骗出来了,结果自己听! 这一刻,吴世子只恨自己不是自幼习武,耳不如人。 纵心有不甘,却也只能带着同样技不如人的小儿子去了廊下等候。 “今日我便将你生母入府之事,原原本本地说一遍与你听——”书房中没了第三人在,定南王声音低而平静地将旧事前因后果言明:“想必你早也已经查实过了,我幼时与你生母宝庆帝姬,本由家中祖辈曾订有一桩婚约在。” 对这桩婚约,他没有排斥,也没有太多欢喜,只是知晓有这桩婚约在,于宫宴或狩猎时偶见那位帝姬时,知道那是自己日后要娶的人。 于他而言,仅此而已。 但后来昭仁帝接连丧两子,膝下无皇子,又已年迈,几乎不可能再有子嗣—— 宝庆帝姬身为宫中未嫁长女,又兼聪慧机敏,遂有大臣提议暂立其为储君,以安上下人心。 这个决定,无疑便与那桩婚约有了冲突。 他身为堂堂宁阳吴家嫡长子,断无可能赘入皇家。 最终由他父亲出面,请旨解除了婚约。 昭仁帝不敢不答应。 婚约解除后的次年,家中重新为他选定了一门亲事。 再有一年,他迎娶正妻过门,那便是他如今的发妻。 他既娶,自当给予爱重。 隔年,长女亦是爱女真真出生。 正是那年中秋,他受召携妻子一同入宫中赴宴。 宴会之上,昭仁帝只出现了不过一刻钟,便因有急报入宫而匆匆离席。 宴席过半,昭仁帝身侧的近侍前来传话,道是陛下请他前去议事。 吴家虽领有虚衔在,却甚少真正参与过问国政之事,但皇帝有请,他身在宫中自不能拒。 变故,就发生在那一晚。 正文 618 杀了你两次 , 他随那内侍去了皇帝的居殿,被请入侧殿中,未曾见到皇帝,却看到了宝庆帝姬。 这是他与对方解除婚约之后,二人第一次相见。 且他很快发现侧殿内并无其他人在。 宝庆帝姬与他诉衷情相思,说了许多所谓心意未改的话—— 看着面前含泪诉说的女子,他当时甚至是困惑不解的。 他自认虽与对方有过婚约之实,却未曾有过半点逾矩之处,须知二人便是连私下单独说过一句话都不曾有,对方这心意究竟是由何而起? 且究竟是怎样的心意,竟会在解除婚约之后,依旧能够说出如此不顾皇室体面之言? 自幼便将家族利益荣辱摆在最高处的他,全然无法理解当年那个女孩子的炽热心意。 正因无法理解,便也无法想象这世上竟会有人为情爱之事、且是一厢情愿的情爱而奋不顾身到那般地步—— 他无意再多听下去,留下一句“帝姬怕是醉了酒”,便欲离开此地。 可宝庆帝姬诓他来此,却并非只是为了陈明心意。 三年的煎熬之下,此番她是下了决心的。 在他欲离开之际,一群宫人拥簇着闻讯而来的帝后,闯进了侧殿之中。 宝庆帝姬衣襟扯得凌乱,扑近了他身前。 昭仁帝龙颜大怒,出声质问。 他如实说明前因后果,却只被当作狡辩之辞。 宝庆帝姬却跪倒在帝后面前,哭着说本就不想做什么储君,一颗心皆系在他身上,求父皇母后成全此番心意。 更甚之,当场以死相逼。 帝后质问她将皇家颜面置于何地,她竟说愿舍去帝姬身份,改换姓名也要与他厮守。 他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荒唐至极。 此事僵持了近两月之久,宝庆帝姬便真正病倒了两月,且坚持不肯吃药,纵然已知当日之事是帝姬设局,然而昭仁帝后终是没能拗得过这个女儿,召了吴家人入宫相商。 他已娶正妻,吴家自不可能会让他休妻另娶。 此事,错本不在他们吴家,宁阳吴氏也历来无需向任何人低头。 他父亲对此事本不赞成,碍于皇室坚持,便给出了一句话——若要入吴家,宝庆帝姬只能为妾。 她答应了。 离宫那日,痛心失望到极致的帝后决心同她断绝了关系,只当宝庆帝姬已死。 宝庆帝姬在世人眼中便真的患病而亡。 一日晚间,他妻子的陪嫁丫鬟“白芷”由一顶小轿自偏门被抬进了吴家。 回忆着将这些前因说明,定南王看向面色变幻着的吴景令,继续说道:“……她入吴家后,府中上下人等对她并无半分苛待,你的嫡母也从不曾于她有半分为难,她虽为妾室,却独居一院,吃穿用度亦非寻常妾室可比。可她慢慢的,还是病下了。这病,是由心而起。” 吴家再如何不苛待,但知晓她真实身份者甚少,她既为吴家妾室,一切自是同帝姬时不可相较而言。 身份,习惯,周遭人的目光,一切都是翻天覆地的转变。 起初的那点新鲜与喜悦,到底支撑不了漫长岁月的消磨。 况且,他纵然可以不计较她此前的算计,给予她体面,可到底给不了她真正想要的东西。 再到后来,她似乎是后悔了,开始不愿见他。 他便也不曾再踏足她的院子。 与此同时,大盛朝景况渐衰,她偶尔会使下人去探听外面的消息。 真正压垮她的,是那年昭仁帝后的死讯—— “……你以为我会信吗!”吴景令咬牙切齿地道:“分明是你诱骗于她,利用了她!又待她百般冷落……害得她含恨郁郁而终!” 中秋宴上,分明皆是他的安排,哄得她失了理智,以帝姬名声相要挟,逼得昭仁帝后不得不答应……怎却成了她的诓骗算计! 吴家对此早有安排,故而才有她借丫鬟身份入府为妾之事,又怎成了吴家的让步和大度?! 还有……他将她利用完之后,便弃之一旁,至她死都未肯再见她一面——这怎又成了是她不愿见他! 一切似都有迹可循,却又天差地别! 她待他一片痴心,甘愿放弃一切,又怎会至死都不愿再见他一面?! 这根本说不通,统统说不通! 是父亲在撒谎! 定南王:“你张口闭口是我利用了她,可不必说她没了帝姬身份,便只是一房寻常妾室,根本毫无用处可言。纵然是她尚为帝姬储君,可大盛朝彼时已有衰态,我吴家立于争端之外,究竟有何必要在她身上费这般心思!” 吴景令摇着头——他全都不信! “你称她是因受我冷落,故才郁郁而终,你有此揣测,虽勉强算合乎情理,但却是看轻了她。你可曾想过,她纵年少为情爱蒙眼有过冲动之举,却也曾是一国储君,她习过为君之道,亦曾为人子女,眼看山河衰败,皇父难以支撑局面——你难道当真认为她不会后悔,不会愧责吗?” “她之所以不愿见我,亦是出于此故。见之如镜,如见昔日所犯弥天大错。” “……”这些话一字字如冰锥刺在吴景令心口。 看着定南王,他突然笑了一声。 “说得多么冠冕堂皇……世族大家,行事永远如此得体!又如此从容!好似从来不会有丝毫错处!”他眼眶里不知何时已满溢泪水:“那我呢?我又算什么?也是你们吴家为她在府中处境思虑,而大发慈悲施舍给她的孩子吗!” 定南王闭了闭眼睛,一字一顿道:“现下看来,这是我唯一做错的事情——” 吴景令笑得更大声了。 好一个唯一做错的事情! 此时,宝庆帝姬当年临终前所留下的那封书信已被送入了书房中。 定南王道:“你是聪明人,我所言是真是假,想必你从这封信中便可以辨明。” 吴景令手指微颤地将信纸展开。 他的目光在信纸上缓缓移动着,面上似哭还似笑:“……活该啊,真是活该!” 好好地帝姬不做,偏要与人委身做妾! 一片痴心捧到对方面前,也不管他要不要! 真是活该! 一切皆是自找! 吴景令发了疯一般将信纸撕碎,仿佛就此便可当作从未看过。 看着发疯的次子,定南王的语气已近恢复了平静:“你同你的生母一样,性情都太过极端偏执,像一团火,动辄便要将自己燃烬,注定是伤人伤己。” “……说再多又如何?我就是宝庆帝姬之子,此乃无法更改模糊的事实!”吴景令的脸上有愤怒、有嘲讽,更多的是坚守尊严、绝不肯让那股支撑自己的意念垮下的固执:“输便输了……成王败寇,你只管杀了我便是!又何须再多言!” 定南王自椅内缓缓起身。 “今日我言尽于此,你我父子亦缘尽于此。”老人眼中泪意被逼回,定声道:“是我将你带到这世间,你的过错,我理应要承担,你图谋杀我一命,你我之间便只当两清了。但你的兄长,阿渊,他们并不亏欠你任何——” 听得这句“父子缘尽”,吴景令怔在那里,那疯狂的神色也悉数凝结在脸上。 脊背依旧笔直却过于削瘦的老人从他身侧走过,再未看他一眼。 一切突然都安静了下来。 一瞬间,仿佛世间万物皆离他而去,众声消匿,天地间突然就只剩下了他一人,他只能面对着自己,再没有丝毫逃避的余地。 书房的门被打开。 却因是阴雨天气,而未有任何光亮洒进来。 “阿渊——” “孙儿在。” “由你来处置吧……”老人的声音似有些疲累了。 吴恙应了声“是”。 吴景明和吴然走了过来。 “阿章,送祖父回去歇息。”吴恙交待道。 吴然应下,上前扶过老爷子。 吴景明看了一眼书房内站着的那道熟悉而陌生的背影,想说些什么,却到底没有开口,只陪着老爷子一同离去了。 听着一道道脚步声远去,书房里的那道身影一点点矮了下去,像是力气慢慢被抽离,直至无力地跪坐在了地上。 他身边,是被撕碎的片片信纸。 他就这样坐着,不知过了多久,身后适才又有脚步声靠近。 那少年在他身侧站定,开口便问:“紫星教背后的主人,是二叔吗。” 虽是问话,语气中却已无半分不确定。 他查过紫星教,甚至吴家也于紫星教中安插了人手,现下想来,这一切应当都被二叔看在眼中。 故而,才能隐藏应对得滴水不漏。 吴景令没有回答,却是等同默认了。 “此前四下便有传言,说紫星教寻到了前朝皇室血脉,欲扶持其光复前朝。原来二叔的路,早就铺好了。” 如此一来,名目便有了。 取走的那八十万两现银,作囤积兵马布局之用。 若来日彻底掌控住吴家,吴家便将是他手中的粮库银库,直到取尽用尽,只剩下一座空壳。 他的确不想做家主,没有哪个家主会为一己之私而赔上全族之力。 从前在众人眼中,二叔风流纨绔,便是连祖父都曾叹息,说二叔空有才智却不肯用在正经事上—— 如今才知,原来是用在了他们看不见的地方。 只是二叔从始至终全凭着一股意气用事,心中尽是不切实际的极端想法,这样做事,想赢,是极难的。 “你是何时开始怀疑的……”吴景令坐在那里,身形微躬,再无平日里世家子弟清贵姿态。 “去年,映月楼之事。” 找回岁山后,他得知在祖父替他安排好的那场入京途中的假死中,有人欲趁乱取他性命—— 祖父得知此事后,很快查到了二叔身上。 二叔给出的解释十分缜密合理,从贴身随从不慎泄露计划,再到那名妓子兰香——兰香为前朝刺史之女,为报复吴家才潜入宁阳。 后来他也查过,那兰香的身份的确就是刺史之女。 二叔所言不假。 现下想来,的确不假,兰香前朝官员之女的身份必然就是真的,甚至她根本就是紫星教中的教众,依附拥簇着二叔,甘心为保二叔而赴死。 而当初查到那里,再无其它可疑线索,或该停下了。 但他没有。 他一直在暗查,不止是二叔,还有族中其他人。 待到后来,随着线索渐多,锁定了有两人十分可疑,其中一人便是二叔。 这场局,是专为二叔设下的。 而借此也的确钓出了另一条大鱼,一直以来他所怀疑的另一人——他和阿章要唤一句五叔公的族中长老。 经查,此人与朝廷暗中勾结颇深。 算一算时辰,现下多半应当已被祖父的人扣住了。 这是大鱼。 而此番关头,激流澜起,无论大小鱼虾几乎都等不及要翻出水面了。 正好一次清算干净。 “所以,你都知道……”吴景令开口,方才一番急声争执,现下声音落下来,便透着哑意:“你知道,我杀了你两次。” “知道。”吴恙道:“这一次,是我送上来让二叔‘杀’的。” 吴景令无力地笑了一声。 这笑声不再是先前的满含嘲讽,反而有些悲沉。 “阿渊……你对二叔很失望吧?”他声音低低地道:“我本以为,你我叔侄永无再见之时了,你纵然对我失望,好在我也看不到,也无需面对了。” 说话间,他僵硬地抬起了头,看向书案旁的那面黄花梨木高柜,柜面镶着半人高的水银镜,他向来重仪容,也常对镜自省…… 此时再看那镜中的自己,竟忽觉有几分茫然了。 口中如自语道:“便是二叔自己,也对自己颇为失望……” 吴恙不知他所谓的对自己失望,是失望于自己的大梦已然破灭,还是自己的所作所为。 也或者都有。 人心总是复杂的。 “但我还是有些高明手段的吧?”吴景令无力地笑了笑,道:“至少也骗了你们这些聪明人这么多年,至今才被识破……” 吴恙垂眸看着他:“当真就全是骗吗?” 若以真情蒙蔽,自然叫人难以起疑,无从分辨。 真真假假,却总也有些真,甚至真多于假,这或正是人更容易被至亲之人蒙骗的缘故所在。 正文 619 你未来嫂子 , “傻小子,你还敢信啊……”吴景令微微转过头,总算看向了少年,那双眼睛里尽是血丝,眼底竟有一丝羡慕向往:“……愿信人,敢信人,明知是谎言,却还有勇气去相信谎言之后尚存真心……” 这是蠢吗? 吴景令自顾微一摇头。 或许这便是内心真正强大包容之人,才能有的坚定从容。 而他从来没有。 他从来不敢信人,纵然亲眼所见,依旧会找百般理由让自己去怀疑,他不信父亲待庶子会有真心,也不信兄长待他当真全无防备…… 面对着这个像一面镜子般的少年,造成这一切恶果的根源究竟出在哪里,他似乎懂了,却又似乎愈发茫然了。 “只是因一些旧事而有所思所感罢了。此番入京后,得知了一些陈年旧事。”少年的声音自头顶响起:“据闻当年燕王府内,先燕王妃难产而亡,却留下了一个孩子。彼时京中为新帝所掌控,燕王府亦不安稳,那孩子被太后娘娘藏在王府中,几番险些被发现。是二叔及时赶在祖父入京前,于燕王府中大闹了一场,替先燕王妃鸣不平,同皇室讨要交待说法,又借此不允朝廷的人接近先燕王妃遗体,这才得以瞒下了那孩子的存在。” 话至此处,吴恙看向吴景令:“若非是有二叔在,我当年怕是无法安然出京。” 当年二叔是恰巧在京师附近游历,事出突然,无人授意过他,一切皆是二叔自己的决定。 这也是骗吗? 吴景令无声笑笑:“那是因为当年我不知日后父亲会坚持扶持燕王,你的亲生父亲……我只当带回来一个娃娃,养着便养着了,又何曾想到过他长大后,会成为我最大的绊脚石?现下想想,是我一开始便错了……” “若重来一次,二叔还会选择护我出京吗?” 吴景令垂下眼睛,自嘲地道:“自然是不会了,究竟是你傻,还是你当二叔傻……且人活一世,何来重来一说?……阿渊,杀了我吧。” 他身上已不见了不甘,那近乎疯狂的坚持也不见了,有的只是想归于宁静的疲累:“杀了我,就此了结了这些恩恩怨怨,也好绝你日后之患……” “二叔还不能死,后续侄儿处置紫星教诸事,少不得还须请教二叔。” 吴恙再没了其他话,转身出了书房。 大步跨出门槛之际,吩咐道:“将人看好了。” “是。” 书房的门重新被合上。 四下是死一般的寂静。 吴景令枯坐在那里,微微仰起脸,紧闭着的眼睛里渐有泪水涌出滚落。 …… 当日,吴恙便开始着手收挽局面。 首先便清算了吴景令于吴家各处安插的势力,包括映月楼。 数日间,定南王及世子世孙尚在的消息也均被放了出去,用以安抚族中军中各处人心。 接下来,便是清理族中那些“鱼虾”。 吴恙这番动作目标明确,称得上雷厉风行,许多族人尚未反应过来之际,身边共事者便已换成了新面孔。 这般之下,未添惶惶不安,反倒重振了族中人心。 留下来的,皆是真真正正一心为了吴家的,自然也都清楚剜去腐肉,方可除病的道理。 “……且世孙的动作虽说是大了些,却于果决中尚存仁心,恩威并行,立威之余反而同时收拢了人心……”议事厅内,等候的间隙,有几名族中老人正谈着此事。 “是啊,经此一事可见,世孙是真正长成了。” 有老者捋着银白胡须,满眼欣慰地道:“阿渊是家主亲自带大教大的……日后由他来执掌吴家,我倒也能真正放心了。” 此时,忽有一声轻咳传入耳中。 几名长老抬眼一瞧,看清来人,甚至有些恍然。 哦,险些都要忘了世孙前头还有世子呢! 一眼看穿老人们的心思,方才也隐隐听着了几句的吴世子负手走了过来。 这些人想什么呢? 真以为阿渊是自家的呢? 阿渊那是天下人的阿渊。 所以大家还是多看看他吧,看多了也就顺眼了,虽说他比阿渊的确差了那么一星半点,但好歹是自家的,不会跑的那种。 吴景明同族人议事的同时,吴恙带着吴然去了军营处理事务。 当下,北边燕王起兵的消息已经传来,又兼定南王“死而复生”,如今宁阳城外朝廷的兵马已要按捺不住了。 “敌不动我不动,虽不动,却也要提早部署周全,如此若敌人突然发难,才能应对从容……二哥,是这个意思吧?” “一切备妥,才能在燕王大军接近时,与之里应外合……” “我听高副将说,朝廷那些兵马怕是等不了几日了……二哥,到时我能和你一同迎敌吗?” 回王府的路上,吴然骑马紧紧跟在吴恙身边,嘴里说个没完。 待到了家门外,下了马,男孩子又揪住了自家兄长的衣袖。 “又怎么了?”吴恙问。 一旁的岁江不禁多看了一眼——想之前在临元城中,许姑娘带弟弟做事时,公子可是比许姑娘教得还要尽心,嘴里没个停的时候,好似就没公子不懂的,那模样恨不能当许公子的老师呢…… 怎倒了自家弟弟这儿,就没那耐心了? 莫非饭是旁人家的香,弟弟也是旁人家的好? 吴然道:“二哥,有件事我思来想去,还是想同你讲一讲……” 有些事虽未真正浮上水面,但他并非就是全无察觉。 “何事?” 吴然看了一眼四下,压低了声音,语气复杂地同兄长说道:“二哥,三叔他似乎……” “我知道。”吴恙边往前走着,边打断了他的话,脚下连一瞬的滞慢都没有。 二哥知道? 吴然略微一愣:“那……” 这件事他自己私下也想过许多次,但皆想不出要如何处理应对。 贸然闹开不合适,甚至三叔若不承认,他也根本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什么——可若就此揭过提都不提一句,又觉心中不安,且今后必生隔阂在。 隔阂多了,猜疑久了,怕是二叔之事又要重演。 当然,也不能这么相提并论,二叔心中真正不平之事是庶子的身份,这不平已成心结,大约是无论如何都要生事的。 吴恙看向前方,只是道:“不着急,且等等看吧。” 吴然听得有些迷糊。 等等看? 等什么? 但二哥既知,父亲和祖父定也心中有数,二哥说等,那便等吧。 “二哥,咱们接下来要去做什么?” “去看看祖母她老人家。” 他自回府开始便忙于手中之事,虽每日都会去请安,但也未曾有空闲陪老人好好说过几句话。 吴然作为跟屁虫自也一同去了。 兄弟二人刚入得堂内,隔着一道半打起的紫竹帘,就隐隐听得有说笑声从内室传出。 “……那小姑娘,可非是寻常姑娘家能比的。”徐氏的声音传出来:“骑马射箭什么都会!便是大局当前,亦是能独当一面的!” 吴恙听得这一句,抬手阻止了要进去通传的丫鬟,示意且慢。 丫鬟有些不明所以,这是怎么个意思……世孙是想光明正大地偷听老夫人和世子夫人说话吗? 吴然也不禁看了自家二哥一眼。 偏生那人面色坦然,姿态正派,叫人看不出半分偷听之人该有的偷摸之感。 老夫人带笑的声音响起,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又问儿媳:“长得是什么模样?快说来给我听听……” “什么模样啊……”徐氏似乎斟酌了一下,才知要如何形容:“母亲见过那画中的天仙没有?天仙什么模样,小姑娘就什么模样!” “哎呀,这……”老夫人轻拍了拍锦被下的腿,笑得合不拢嘴。 旋即却又有些担心了,低声问儿媳:“人姑娘这么好……看不看得上阿渊的?可需咱们帮着使使劲儿?”想当初儿子之所以能娶着这么好的媳妇,除了靠脸之外,也是她这个当娘的背后帮了忙的,否则就凭他——呵呵。 徐氏道:“这您就不必担心了,咱们阿渊可争气着呢!” 又道:“人家小姑娘也是个洒脱大方的性子,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究竟有没有那个意思,儿媳看得清楚着呢……” 说着,从袖中摸出了一只随身带着的荷包给老人家看:“您看这香囊,就是那孩子送我的……说是怕我睡不好,这里头还特意放了药草呢。” 老夫人接过来瞧了又瞧,点点头。 “好,真好……” 如果能给她那就更好了。 这自然是不能的,徐氏很快又接了回来,重新收回袖中——平日里便是丈夫碰一下她都不让的,头一回收着未来儿媳的东西,哪儿能不宝贝? 看着儿媳收回的动作,老夫人不免有些怀疑。 既是助眠的香囊,白日里带着作何? 怎么觉得儿媳像是特意跟她炫耀来了呢? 屋内婆媳二人相谈甚欢,帘栊外,吴恙也微微扬起了嘴角。 他是个不喜欢被人夸的,但他喜欢听人夸昭昭。 昭昭的好,他想叫全天下人都知晓。 他示意丫鬟可以进去通传了。 “二哥……”瞧着自家二哥满眼笑意的模样,吴然好奇极了,不由低声问:“母亲和祖母说得是哪个?” “你未来嫂子。”吴恙嘴角微弯,语气温柔又有一丝少年人的自得。 说话间,已抬脚往内间行去。 “……”吴然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俨然可以塞只鸡蛋进去,努努力鹅蛋也行的。 嫂……嫂子? 他要有二嫂了?! 反应过来之后,男孩子眼睛亮极,高兴得险些要跳起来。 他赶忙快步追进去。 “祖母,母亲。”兄弟二人一同行礼。 “正说你呢……”靠坐在床头的老夫人面上都是笑意,招手示意孙儿近些说话。 吴恙便走过去。 “什么时候能将小姑娘带回来给我也瞧瞧……”老夫人眼睛里有着不加掩饰的祈盼。 儿媳都见过好些次了。 她光是听着,都觉得馋了。 阿渊过了年底眼看就要十九了,她馋外孙媳妇那可是馋了好几年了! “是啊二哥,我也想看看。”吴然也凑过来——他未来二嫂应是京城人士吧,二哥这两趟门可真是出值了呢,竟把终身大事给解决了! 吴恙扫了弟弟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有你什么事,遂又看向老人,笑容里有着一丝少年被提及心事的不自在,更多的却还是坦然:“祖母放心,很快便有机会见面了,您当下且养好身子为上。” “好,好!”老太太一张脸笑成了一朵大菊花,身上的病已然去了一半。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句话在老太太身上印证到了十分。 当晚家宴,老夫人也过去了。 只是真坐下了,瞧着少了的那一房人,心中便又有些空荡。 老二的事情,她自然也已经全都知道了。 如今老二被幽禁在松清院中,整个二房的人也都要严查是否知情,是以今晚这家宴之上便也未见长孙的身影。 这是定南王祖孙回府后一家人第一次聚在一处用饭,突然少了吴景令父子二人,任谁都是不习惯的。 又因向来有着食不言的规矩在,这一席饭吃下来,气氛多少便有些沉闷。 此事带来的创伤,尚且需要时间来慢慢抚平。 见老爷子搁下了双箸,其余人便也相继放下了碗筷。 侍女旋即奉上湿热的布巾,与漱口的茶水。 此时,三老爷吴景逸自矮几后行出,来至厅中央,朝着坐在正上首的定南王夫妇长施一礼后,撩袍跪了下去。 “儿子有错,请父亲、兄长责罚。” “这是怎么了?”老夫人看着突然跪下的人,不由感到困惑。 三房的人,从三夫人姜氏再到两位公子,亦是不解发生了何事。 且见吴景逸这一跪显然事态不小,姜氏便有些不安:“老爷,您这是……” 二房才出了那样的事情,近来世孙整顿族中的动作也颇大,这关头老爷称自己犯了错,总不能也跟这些有关?可老爷不像是如此糊涂的人啊! 定南王看向跪在厅中的人,平静地问:“你何错之有——” 正文 620 花下眠 如意事正文卷620花下眠吴景逸将头叩在了地上。 声音微闷,却字字清晰,亦无迂回之言:“此前误当父亲兄长及阿渊出事,此等关头,我本该尽心尽力助阿章处理族中之事,稳固家中局面——可我纵表面相助于阿章,却未曾做到真正问心无愧。” 微顿之后,道:“二哥更换各处人手,私动家主印之事,我并非没有察觉,但却因鬼迷心窍,而选择了视而不见,只装作一无所知。” 他那时并不知二哥已有弑父之举,却察觉到了二哥欲取代阿章的心思—— 但他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便是什么都做了。 “老爷,你……”姜氏面色一白,她不知还有此等事。 吴景逸始终未有抬头,语气中尽是惭愧:“察觉到二哥的野心之后,又因见阿章年幼,我便生出了不该有的歪念……竟有了要袖手旁观,事后再坐收渔利的小人心思……实在不堪至极,不单愧对父亲的信任,吴家的栽培,更不配为人叔长!” 念头起,是一瞬间之事,事后想要扼制却极难。 是他未能守住心中那道底线。 厅内一时寂静至极,气氛紧绷着。 定南王开口问道:“这心思,现下还在吗?” 这问题听来似乎多余,任谁也不会答还在。 吴景逸抬起头来,眼眶微红:“儿子断不会再有此妄想——” “你并非是错在有妄想。”定南王肃容道:“人之六欲,本就无法全然断除,纵有往高处走的心思,亦是无可厚非。吴家一族之大,并非只家主之位可供你施展拳脚,想要什么,可光明正大地去争去拿,最终凭本事说话——而断不可为此行危害家中之举,更不能算计到自家人头上!” 吴景逸再次叩首:“是,儿子已然明白了。” 继而又声音微哑地道:“从前父亲兄长阿渊在时,我从不曾起过这等心思,本还只当自己并无私心……可这些时日见阿章一介稚子,到底还是起了异心,原来所谓的并无私心不过是趋利避害,欺软怕硬……” 话中有愧责,也有自我厌弃之意。 吴恙听得心有分辨,心也落定下来。 三叔说到此处已不单是认错而已,有勇气说出这番话,已称得上是真正的君子了。 君子亦有动摇之时,借此考验及时窥得自身之过,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知道悬崖边缘在何处,试过抛弃良知的滋味不是自己想要的——既有此事为戒,那底线便将画下清晰一笔,日后便会谨记再不可逾越。 当然,三叔今日此举,或也可疑心为已知此事瞒不住,遂主动认错以求谅解,是谓耍弄心机—— 但纵然如此,也并不重要,聪明人有心机并非是什么十恶不赦的过错,最重要的是三叔是否真心悔过。 这一点,要看当下,也要看日后。 “儿媳也有错。”姜氏回过神来,也跟着行礼跪下了:“儿媳既入吴家,便也有守家宅安定之责,老爷此番有此心思,儿媳未能及时察觉规劝,亦是一大过失,也请父亲责罚。” 吴景逸怔怔地看向身侧之人,眼睛红极:“夫人……” 姜氏也看向他。 夫妻一体,老爷有错,她也有。 可她是了解老爷的,老爷纵是一时糊涂,却也做不出真真正正残害家人之事,纵然父亲那日没有回府,她敢断定老爷一定也会回头,绝走不到那一步。 但这些话此时不能说。 说了便等同是替丈夫辩驳,丈夫有错是事实,有错便该受罚。且他既站出来承认,便是于心有愧,便更加轮不到她自作聪明替他解释。 而这是她的丈夫,她既相信他,自然愿意与他共进退。 两个孩子也跟着跪下了。 三公子已有十三岁,已能分得清对错。 小五不过刚满五岁而已,此时被兄长扯着跪下来,尚且分不太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看了一眼跪在那里的儿孙儿媳,定南王看向了吴恙。 吴恙会意,却是看向身侧的男孩子:“阿章,此事便由你来做主处置吧。” 阿章才是吴家日后真正的家主。 单是教,是教不全的,倒不如就叫阿章自己去选,选了之后,自己且看结果如何。 吴然没想到自家二哥会将此事交予自己来决定。 是因为二哥觉得此事与他有些关系吗? 男孩子应了声“是”,遂看向跪在那里的三叔。 二哥说的等,原来是指得这个。 他果然还是不够了解三叔,此前并未曾想到三叔会有主动认错的可能。 但二叔既认了,他便也就安心了。 这是他所能想到最好的局面和结果。 男孩子想了想,并未犹豫太久,也未有去看祖父、父亲和二哥的眼神,既说了交给他来做决定,那他就只需听自己的—— “就罚三叔抄写家规百遍。” 吴景逸听得愣住。 旋即,转头看向男孩子,勉强扯出笑意:“阿章,不是这样罚的。” 这无关痛痒的惩罚,也就是小孩子才说得出口吧。 “可三叔并未做什么,便是依照律法,也要见了结果才能罚人,只在脑子里想,是不会被抓去官府的。”吴然的语气十分认真。 吴景逸微微摇了摇头。 这哪里能一样? “若三叔指得是那日二叔请我前去,三叔未有阻拦之事,那便更加没有理由罚三叔了。”吴然道:“当日我与祖父和父亲从松清院中出来,便见三叔等到了外面,事后我问殷管事,三叔是何时来的,殷管事说祖父刚进得院中不过片刻,三叔便到了——” 那时祖父回府的消息根本还没来得及传开。 所以,三叔赶来,绝非是听闻了祖父回来的消息—— 三叔,是为了他而来。 “……”吴景逸几乎是怔住了。 所以,阿章都知道? 无论是他此前袖手旁观的心思,还是之后他为何而赶去松清院…… 他动了心思的那几日,便如同着了魔一般魂不守舍,那日得知阿章要去松清院,他未有阻拦,未有提醒,还虚伪地说服自己必不会有事,以此作为侥幸心态安抚自己的良知—— 可待他带人处理完手上之事,回到居院前,却又猛地回神过来,再看向前方,只觉已是身处悬崖边沿。 他不敢再往前走。 他像是突然清醒了过来,猛地回转身,快步往松清院而去。 但是没来得及。 不是没来得及阻止二哥对阿渊做什么,而是他没来得及做什么。 父亲回来了! 兄长和阿渊也都平安无事! 家人失而复得的喜悦叫他庆幸万分。 可也叫他因此攒下了一个心结,他未能亲手阻止二哥,将阿章带回…… 虽说当下的结果再好不过,但对他而言,却等同是未能亲手修正自己的过错。 过错未曾修正,便好似在那条错误的路上仍未能回头。 可现下,阿章说他一切都知道…… 罚他抄家规不是孩子气,而是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枉他还觉得阿章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实则他一切的心思都被这个孩子看得清清楚楚! 吴景逸眼中有泪水涌出。 不管结果如何,阿章知道了,他才算是回了头了! “百遍家规也不是那么好抄的,没个数月怕也抄不完。”吴景明看着胞弟说道:“且吴氏家规经百年世代修订,自有珠玑在,三弟若用心抄写,必当大有所得。” 吴景逸抬手向兄长再施一礼,声音因胸中翻涌而微颤却透着坚定:“是,景逸谨记。” “责罚既定,便都起来罢。”定南王开口,面色从始至终未见什么起伏。 老夫人看了他一眼。 老头子倒如今学聪明了,什么事都丢给儿孙、不,儿子不顶用——都丢给孙儿来处理了。 年纪大了,的确也该多听听孩子们的话了。 不得不说老头子这一趟京师走回来,瞧着倒是想开了许多——莫非是又被镇国公给骂了? 骂骂也挺好的。 每回被镇国公骂,老头子表面上黑着脸,可实则却总会多少听进去那么一些。 可能这就是所谓的不骂不行吧。 偏偏这普天之下除了镇国公之外也没人敢骂,就像是那天注定的缘分克星,所以真有事还得找镇国公。 而待日后成了亲家,骂起来也就更方便了。 想到此处,老夫人不禁露出欣慰舒适的神态——真好,往后再也不必担心丈夫会缺骂了。 此事处理罢,老爷子还是带着老三去了书房说话。 回去的路上,吴恙语气随意地问男孩子:“既交予你来处置,为何不罚得重些?” 丫鬟在前提灯,一家人走得很慢,徐氏和吴景明也看向次子。 “我记得二哥曾同我说过,除自己外,旁人皆是拿来用的,而非是寄予全部希望的——若我自己都察觉不到二叔的异样,只等着三叔提醒,纵然提醒了这一次,那下一次呢?”吴然认认真真地说着:“我未曾寄希望于三叔,故而三叔纵然旁观,我也没有太多怨愤。” 且三叔与二叔本质上还是截然不同的。 “二来,三叔并未真正铸下大错,那日我去寻二叔的路上,分明也察觉到了三叔的动摇……且他事后又去寻我,显然还是回头了。我事后想过,三叔究竟为何会回去,彼时他不知祖父父亲尚在,大可继续自己的计划,而之所以及时回头,不外乎是因为良知与亲情罢了。” “是良知与亲情叫三叔得以守住底线,我若借此来重罚三叔,半点人情都不讲,三叔会不会反倒觉得自己守住的亲情毫无意义?如此一来,只怕反倒使人寒心,日子久了,若成了心结,岂不极易再生麻烦?” 说完这些,又有些不确定地转头问身侧少年:“二哥,我是不是做错了?” “若单单是因心软,确是错了。”吴恙道:“既是出于如此考量,那便无错。” 得了兄长肯定,吴然咧嘴一笑,道:“但二哥放心,三叔之事既过了明面,也可叫我引以为戒,诸如此类之事日后我会多加留意的。我定用心好好学本领,帮二哥守好家中。” 吴恙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徐氏和吴景明对视一眼,也是露出笑意。 这傻小子,还一心一意想着要帮他二哥守好家中呢。 殊不知,这分明是他二哥在帮他啊。 看来得寻个适当的机会,将事情跟傻小子说开才好。 不过在夫妻二人看来,这也不算什么大事。 甭管是二哥还是表兄,都还一样是一家人。 “临元这两日可有信来?倒不知情形如何了?”徐氏向吴恙问道。 “母亲放心,临元局面还算安定。”吴恙很懂得自家娘亲最关心的是什么,特意补充道:“昭昭也一切都好。” 徐氏笑着点头,便又问起其它。 吴然暗暗支着耳朵听着,频频转头看向自家二哥。 提起那位昭昭姑娘,二哥脸上的笑就没消失过,想娶媳妇的人都这模样吗? 一家人边走边闲话家常,吴世子就静静听着,轻易不插嘴——说的不对必然还得挨掐,俩孩子还在,不能自取其辱。 眼见世子院就在跟前,吴恙和吴然正要同父母行礼告退时,忽见得岁江疾步而来。 行礼罢,昏暗夜色中岁江的声音听起来分外沉肃:“公子,松清院出事了。” 四下陡然变得寂静,似连风声都消止了。 吴恙等人来到松清院时,院中四下已灯火通亮。 他们是最先赶到的。 “人呢?”吴景明的声音有些沙哑。 一名近随答道:“在园中,我等未敢擅动。” 因着主人的喜好,松清院中最不缺的便是草木花树,或应时令而开,或珍稀难寻,单是负责打理看护的花匠便足有近二十人,皆是天南海北寻来的巧匠—— 这处园子,历来是个四季如春的去处。 吴恙在园中的一座凉亭外,见到了躺在藤椅上的吴景令。 男人着一袭宽大月白长衫,其上以金线织绣祥云追月,墨发以白玉冠半束起,梳得极整洁,另一半则披散在脑后,纵今夜无月,发间亦有光华。 身后一片春水绿波开得尚好,两株垂丝海棠结了果,脚边一丛墨兰静绽,清雅幽静。 清风拂过,香气浮动——是藤椅上之人身上的熏香气。 正文 621 军情急 那张脸很干净,未见半根胡须,搽了脂膏显得分外细腻,但面色已是骇人的青白,嘴角有鲜血溢出,沿着下颌滴落身前,浸红了月白长衫。 “属下办事不力,未能看住二老爷,罪该万死。” 一名近随跪下同吴恙请罪:“属下处处提防,近日也未见二老爷有丝毫轻生之意……却不知其竟是悄悄服了毒。” 分明每日侍弄花草,熏香习字,看不出半分异样—— 今晚来园中小坐,他也一路跟着,待察觉到不对时,已经晚了。 吴恙看着那静静躺在椅中的人,好一会儿,才道:“差人去告知大哥吧。” 二叔早年丧妻后便未曾再娶,膝下长子吴安比他长上一岁,其妻去年刚平安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女娃娃。 二叔本已是做祖父的人了。 可是,服毒…… 且是这样能极快要人性命的剧毒…… 这毒是二叔何时藏下的? 还是说一直都备着,早已为这一切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定南王与定南王妃,及吴景逸夫妇也很快闻讯过来了。 吴安到时,吴景令的尸身已被抬回,暂时安置在了一间厢房中。 吴安站在床边,怔怔地看着床上之人,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才多久? 且不说外边的局面了…… 从先是祖父、大伯和大伯娘,及二弟出事开始,家中为此险些天翻地覆…… 再到后来好在是有惊无险,人都平安回来了。 可那时却突然有人告诉他,父亲密谋弑父弑兄……! 他从来不知父亲竟有这般心思! 从前祖父患病时,总是父亲彻夜守在榻边; 大伯与父亲兄弟情深,二人皆是好性子,从不曾起过任何争执…… 还有二弟…… 就更不必说了。 二弟自幼便是被父亲看着长大的! 二弟幼时淘气受罚时,是父亲偷偷翻墙去送吃食,为此还曾摔断了胳膊,事后吊着伤臂被祖父罚去跪祠堂,叔侄二人并排跪在一起,大眼瞪小眼。 二弟五岁那年初学骑射时,是父亲亲自给二弟牵马,在马场上一转就是大半日…… 他根本不信父亲能狠下心做出此等事! 他跑来要见父亲,想要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可父亲却已不愿见他。 此时父子再见,已是阴阳相隔,中间横着的是人力再无法逾越的生死鸿沟。 “在二老爷的书房中发现了两封书信……”殷管事带人走了进来,轻声道:“一封是给大公子的,另一封是留给世孙的。” 吴安不知自己是如何打开的那封信,又是如何看完的。 父亲是无颜见他…… 要同他说的话,全都留在这封信中了。 吴恙手中那封,书有“吾侄阿渊亲启——”几个大字的信封内,却只寥寥两行而已。 一是告知了有关紫星教的机密皆在映月楼中。 二是请吴恙日后可留一线生机给紫星教众人。 除此之外,再无其它了…… 这一夜,松清院从脚步声嘈杂,再又重新恢复静谧。 诸人先后离去。 吴恙和吴安却是坐在了堂外院中石阶之上,一直到天色隐有透亮迹象。 夜中起了雾,所处这一方院中也是雾气缭绕。 看着眼前三步外便难以辨清周遭之物的浓雾,坐了一夜,眼睛也熬红了的吴恙突然站起了身。 仍沉浸在丧父的复杂情绪中的吴安抬起头来,看向动作突兀的少年。 身形颀长挺拔的少年只两步便跨下石阶,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出声唤:“岁江!” “属下在。”守在不远处廊下的岁江快步闪身而出。 吴恙交待道:“速速差人前去各营询问可有异动发生,决不可掉以轻心——” 这场雾起得太大了,只怕是会有变故提早出现…… 岁江领命而去。 然而人不过刚离去一刻钟,便有急报传到了吴恙面前。 “高副将使人来报,朝廷兵马突然大举攻城!温将军已亲自领兵迎战击敌!” 吴安闻言脸色一变,猛地起身来。 朝廷兵马攻城了?! 怎会这么快! 吴恙方才已有预料,当下反倒没了太多意外,只立时问道:“敌军由何处进攻?” 报信的士兵觉得世孙这话问的有些蹊跷,朝廷的兵马一直都驻扎在城南外,而南城门又是宁阳城的正城门所在—— 但还是赶忙答道:“回世孙,是南面!如今已打到城南军营外十里处,温将军领兵迎战之余,亦使高副将加强了南城门处的布防。” 这便是还有两道防线在。 且这般大雾天,又是夜中,守营的士兵仍能及时发现动静,阻敌于十里开外,可见营中并未放松过戒备。 这也得益于近几日的部署和操练。 吴安颇为吃惊:“……他们的大军安札在百里外,今次突袭,竟是趁夜以大雾为遮掩夜行近百里!” 且当下天色尚未完全放亮,这般行军速度实在少见。 “所以不足为惧。”吴恙道:“如此神速,必是尽全力连夜行军,士兵马匹必然疲惫,久战必败——” 神速的背后既不是神人,那便意味着耗费了极大的体力。 而突袭二字讲究出其不意,一击制胜,于十里外便被提早发现的突袭,便不能被称之为突袭了。 “是,高副将也说让世孙不必过于担心,前方若有进展,会及时来报。”那士兵说道。 吴恙点头。 周身雾气未散分毫,使人如坠迷境之中。 这样叫人看不真切的环境总会给人以不确定的未知之感。 看着这弥漫的雾气,吴恙仍觉有些不安心。 “对方此次出动了多少兵马?” 此前已使人细查过,此番朝廷携大军两万赶到宁阳“谈和”,大军驻扎之后,又自临城各处暗调驻军四万余,统共约有七万士兵不到。 七万—— 若是一国之争,这拼凑而来的七万大军算不得什么。 但若用来围攻一城,却已是一个庞大到危险的数目了。 “雾实在太大,一时尚且看不清对方大军尾端在何处,且冲在最前面的是骑兵,后援之力无法轻易确定数目。”那士兵道:“但那领兵之人于阵前妄言,声称天黑之前便要攻入南城门,还以‘入城后可自行取拿城中财物’为号,用来激励军心士气!高副将由此推断,对方怕是出动了全部兵力,欲以全力攻城——” 宁阳城防守森严,东西南北四面皆设有军营重地,因地势险要程度不同,兵力分布也从重到轻,由温将军坐镇的南营,防守历来是最严的一道。 且朝廷兵马驻扎多日,营中岂会没有防备,如此之下,对方想要天黑前攻入城中怕不是在想屁吃呢! 而他们既已及时发现,如今又有温将军抵挡阵前,便有足够的时间来调兵前去城南支援。 他所能想到的,吴恙自然也已经想到了。 全力从南面攻城…… “对方领军者何人?”他突然又问。 多少兵马一时看不清,然两军对阵,领军主帅定是看得清的。 知己知彼是最基本之事,这几日他带着阿章往返军营,也已将这行朝廷兵马从主帅到军师的底细全都摸得一清二楚了。 “回世孙,领兵之人是那姓胡的将军,此人一贯气焰嚣张,要天黑前入城的大话便是出自此人之口。” “胡琨?”吴恙下意识地皱眉:“副将马端廉何在?” 经这些时日的了解,这名叫胡琨的主帅实乃有勇无谋之人,反观那名姓马的副将,反倒是有些谋略,几番送入城中的劝和文书便是出自此人之手,字字句句间可见是个极擅隐忍顾全大局之人——这绝非是个蠢人。 “马端廉?小人虽未近阵前,却倒也没听说此人也在……”士兵想了想,道:“或是在后援之列也说不定。” 吴恙心思几转间,当即吩咐岁江备马。 事关重大,由不得有“说不定”三字。 “二弟要亲自去军中?!”吴安快步跟上:“我随二弟一同前往!” 他也算是熟读兵法之人,虽说不见得能帮上什么忙,但多个人多条思路——且事关宁阳城存亡,他身为吴家子弟断无缩头躲在后面的道理。 吴恙点了头,脚下匆匆,路上又问了些阵前之事。 翻身上马,却并非是往城南方向,而是一路西面而去。 察觉到少年的意图,吴安心底一坠。 西面…… 宁阳城以西,城外有数县,背靠群山,因有着这道天然御敌屏障在,西营的兵力也是最薄弱的…… 大雾之夜,利于突袭,利于夜行,自然也利于混淆遮掩视线! 当下怕只怕突袭是假,声东击西,转移宁阳城各营兵力往南御敌,而后伺机由西面攻入是真! ——只有西面能过得去,由城南往东隔着宁河在,敌军只能往西去! 西面虽有山势遮挡,但吴家早年为便于附近一带百姓往来经商,方便民生,也开有数条平坦山路在,山路入口平日里固然容易防守,但当下大雾遮挡视线,又兼各方注意力皆在城南,难保不会被趁虚而入! “立即快马加鞭传令给高副将,暂时静观其变,切勿急着要轻易大肆调动各营兵力,以备军情明朗时随时调用!” “南边御敌之余,速派探路兵查探对方究竟出动了多少兵力,营中又是否留有兵力未动——” “若其营中防守空虚,可派一支精锐骑兵借机毁营帐,烧粮草,以断其后路!” 在骑马赶去西营的路上,吴恙已将能想到的悉数交待了下去。 当下局面刻不容缓,若一切待雾散尽后露出真面目再做应对,只怕就晚了。 听着这有条不紊的安排,吴安骑马跟在吴恙身侧,心便也定下许多,越是此时,越不能乱。 一旦乱了,便是正中敌人下怀,平白给对方趁虚而入的机会。 一行人一路快马未停,待赶至西营时,守将闻讯迎见那下马的少年,不由大吃一惊。 世孙还有大公子怎么突然亲自来了? 且是这等关头! 半个时辰之前才有人报信给他,道是南面有朝廷大军攻城,且攻势极急,他兵都点好了,就等着军令一到,随时调遣前去支援了! “……城南的动静或有可能只是声东击西的障眼法,劳萧将军立即派人前去各山路入口查探可有异样!”吴安急声说道。 萧守将听得一怔。 待反应过来之后,忙是应下照办了,又安抚道:“大公子放心,各入口皆有人把守,若有异动必会来报!” 吴恙并不完全认同。 没来报便代表没有异动吗? 守卫人数不多,若他是领军之人,为尽量拖延时间,或会先行派一队身手极佳者,持暗箭杀之,断绝对方报信的可能之后,而后再使大军入山。 此时前去查探的人已经派了出去,他便暂未多说其它,只道:“取布防图来,营中可有沙盘在?” “有的,都有!”萧守将赶忙在前带路:“请世孙和大公子随属下来!” 几人入得主将营中,相商之下,很快定下了御敌之策。 虽说未必见得就会如预料中一样,但做下最坏的打算和最周全的应对总不会有错。 “报!” 此时营外忽响起士兵的急报声。 帐帘被打起,那士兵快步入得帐内,面色急惶地道:“禀将军,世孙,西山几处入口皆为敌军所破!已见敌军粗略估计亦有三万余,山中不知是否还有敌军将至,紧邻西山的青松县当下近乎就要守不住了!” “什么?!”萧守将眼睛猛地一瞪。 还真他娘的有阴招儿! 好家伙,他还搁这儿瞎操心南面的情形呢,合着这都已经打到他跟前来了! “……世孙!是属下防御不力!”萧守将肃容抱拳请令道:“请容属下先行带兵前去御敌,事后再行请罪!” 吴恙看着他道:“萧将军只需依方才定下的计划行事,对敌之时务要一切当心!” “是!属下遵命!”萧守将立时领兵出发而去。 大军出营,马蹄声浑厚如山倒,所至之处几乎要将层层浓雾都震散开。 紧接着,前往各营传报军情的骑兵也未有片刻耽搁,当即往各处分散疾奔而去。 正文 622 困死局 如意事正文卷622困死局迟迟不见日光现身,一直临近午后申时前后,大雾方才得以散去。各处山峦窄道,城墙军旗,也终于得以露出完整面目。 天地间雾气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血腥之气。 “禀世孙,城南敌军已被击退!” 城西城楼之上,披甲佩刀的少年点了头:“穷寇莫追——” 经查证,南边攻城的动静闹得那般大,实则不过只出动了一万人马余,真正是雷声大雨点小,再抛去折损的兵马,对方剩下的这些伤兵纵是逃回营中也已无用。 更何况是已无营可归。 当下最重要的,还是西边的这些敌军。 各营援军陆续已经赶到,先前占了上风的五万余敌军已渐渐显出了疲态。 为掩人耳目,顶着浓雾连夜奔赴疾行,又血战到现下,不单是人,便是连战马也已近要吃不消了。 厮杀声中,血光遮天蔽日,天色也渐渐暗下。 “世孙,萧将军回来了!” 城楼各角早已挂起了长灯,燃了松油火把,时有夜风起,鼓动着火光摇曳不定,闪得四下忽明忽暗。 萧守将被一名士兵扶上了城楼。 “萧将军受伤了?”吴恙上前一步,扶住其另一只手臂。 “无妨,后背开了道口子而已!”萧守将浑不在意。 起初带兵前去,敌众我寡,他为壮士气少不得要冲在前头,两军拼杀间,他刚砍下一人首级,一时未来得及躲闪,身后就遭了人暗算。 盔甲在身,伤口倒不算太深,他也没顾得上去在意,就这么带着伤杀了大半日。直到援军赶来,眼看局面扭转了,这才觉得“诶,啥玩意还挺疼”,反手往后一摸,遂反应了过来“哦,先前被砍了一刀来着”。 见他溅着血迹的一张脸都白了,吴恙当即道:“先扶萧将军回营中治伤。” 这个时候还带来爬城楼做什么? “属下是专程同世孙报信来了!”萧守将“嘿嘿”一笑,根本不在乎这点伤势,眼看左右人等就要把自己架下去,赶忙道:“马端廉那孙子撑不住了,想必就要撤兵了,依着世孙的安排,已命人守住了西山出口,这回非得叫他们有去无回!” 这一仗应对及时,翻转了局面,当下又要关门打狗,打得真叫一个痛快! 最重要的是这可是首战! 首战若能大捷,必重挫朝廷士气! 念着这些,萧守将难免兴奋。 相较之下,吴恙点头的动作便有些敷衍了,又朝几人摆了摆手,示意赶紧将人带回去。 话还没说完的萧守将就这么被强行带下了城楼。 吴恙看向远处层叠起伏的山峦。 这一战的确很重要,是立威,也是为日后而铺路。 所以,这些兵马,势必是要留下了。 与萧守将的预计稍有出入,马端廉暂未退去,一直领兵拼杀至深夜,力竭之下,眼见胜算全无,实在再难支撑,才不得不下令命全军往后方撤去。 后方便是山。 纵知这一退极有可能会面临新的困局,但当下只能退回山中。 “将军,出不去了……各个出口皆有吴家军严防死守!” 山中,前去探路的几名士兵折返而回,带回来的一个是叫众人惊惶不安的消息。 行军一整夜,又竭力拼杀至当下,便是那些不曾负伤之人也已都精疲力尽。 且长时间的拼杀,所见皆是鲜血残肢,对大多数人而言,这原本就是对视觉身心的剧烈摧残。 麻木之后,稍一停下,便是无尽的空洞与恐惧。 当下忽听闻出口已被封死,许多人皆处在了情绪崩塌的边缘。 “前有堵截之人,后面还有追兵将至!他们这显然是要乘胜追击将咱们赶尽杀绝!” “出兵之时……将军不是说有八成胜算吗!” 这些吴家军究竟为何会有如此之快的动作? 非但不曾被城南的攻势转移视线,竟还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将各营兵马悉数调至了此处! 他们原先定下的计划、战术,就这么逐渐被对方破解溃散…… 副将马端廉手中握着刀拄在身侧,盔下发丝凌乱,一双眼睛已近赤红,沙哑着声音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在看到对方援军及时赶来之时,他便已经知道计谋被识破了。 宁阳城防守森严,今次从西面突袭,是所能想到最易制胜之法! 若能就此拿下宁阳城,必能震慑燕王与许家! 而此战若败,败得便是朝廷的颜面与威信…… 成事在天…… 一旁的士兵们听得这四字,愈觉看不到半分希望。 若是成事在天,那他们当下这般处境,是连上天也不愿再眷顾大庆了吗? 气氛悲沉焦灼间,一整个时辰过去,天光渐渐亮起,山中出入口处却迟迟未曾有任何动静。 头顶那轮毛月已隐去轮廓,寂静的山中人声嘈杂。 “将军,吴家军并未追过来……” 马端廉的眼神明灭不定。 “他们不会进山了……”他看着前方山林出口的方向,断言道:“山中地势复杂,胜算难料……他们是想不费一兵一卒,将我们生生困死在这山林之中。” 他选中从西面突袭,便是因为西面有山,兵力最为薄弱,最易被忽略—— 而当下,这座山却成了阻路虎、一座莫大牢笼,将他们就此困缚其中…… 真也成也此山,败也此山。 “难怪……难怪他们只守在各出入口!” “将军,那咱们现下该怎么做?难不成就这么坐以待毙吗?” “干脆咱们就直接杀出去!总好过在这山中等死!” “没错,杀出去!” 附和声震耳,更多的士兵却是选择了沉默,等候着将军的决定。 “不可轻举妄动,先在此休整一日,恢复体力后再商讨对策。”马端廉环视四下一张张疲累不堪的脸庞,交待道:“生火,将伤兵归置于一处,用马背上携带的伤药处理伤口,另派人去寻水源,取了水来先供于伤兵。” 至于吃食,为行军速度着虑,每人不过只带了两张馕饼而已,目下只能暂时先应付一二,待稍稍休整罢,再使人于山中觅些山果猎物。 众人听命行事,各自分工照办。 很快,火堆烧了起来,火光驱散山中最后一缕昏暗,朝阳也缓缓升起,暖意洒落天地间,使得人心稍安。 许多士兵躺在原处便睡去了,马端廉坐在火堆旁看向不远处一名靠在巨石旁的年轻小兵,那小兵手中还攥着半块儿未吃完的馕饼,人却已经先睡熟了。 耳边是伤兵们艰难忍受的呻吟声。 “还剩下多少人?”马端廉哑着声音问身侧的下属。 “回将军,方才已清点过,当下还余三万六千人余,其中重伤者近千人,轻伤者倍蓰……” 马端廉听得握紧了手中的刀柄。 也就是说……单是这一日便折损了一万多兵力! “交战之际,属下观他们所用臂弩与床弩,皆是威力惊人,是往前从未见过的式样……且还有士兵手持火铳!私制大量兵器火器……吴家造反之心果真久矣!” 马端廉听得心口发沉。 他也见到了。 尤其是那些火铳…… 火铳自前朝时便有,倒不算什么稀奇之物,因用工极耗,不单是耗时耗银,操作时若稍有不当还十分费人,伤敌不成反易伤己,故而一直未曾被大规模使用。 而吴家昨日所用,显是经了高人巧匠改制过的…… “……还真他娘的有钱!”听着这些,一旁有人“呸”了一声。 造反这玩意儿,真乃穷有穷的反法儿,富有富的反法儿! 当日晚间,子时过半,马端廉使人寻了处较为空旷之地,接连十连簇尖鸣声烟火在夜空中爆开。 “世孙,他们在山中燃了报信烟火,应是给胡琨他们看的。” 西营中,有士兵入得帐内禀道。 坐于案后的吴恙“嗯”了一声,手中写信的笔未有停顿,道:“无需理会。” 马端廉在向胡琨求援兵相助。 且不说胡琨已经看不到了,纵是还看得到,刚吃了这样一场败仗怕也未必敢来了。 士兵应声“是”,一时未再多言,待见得吴恙搁下了笔,适才又道:“萧将军方才让人前来询问世孙,今夜可有什么安排没有。” 吴恙听得有些好笑。 这般时辰了,萧守将竟还没睡下? 且昨夜也使人来问过同样的问题。 “无甚安排,耐心等着。” 次日深夜,马端廉于山中部署,派出一队精锐欲寻防守薄弱处破围而出,未能如愿。 又待一日,山中有士兵擅自煮战马而食,被其以军法处置十余人。 第六日,一场雨突然落下,雨势渐大间,又兼山风呼啸,如同丧号。 三万余士兵,多是无从躲藏。 这一场雨后,又病倒近两千人余。 本就是强弩之末,加之山中食物短缺,终日紧张戒备之下,一场寒意侵体,几乎再难招架。 行军突袭,马背上带些伤药是常事,可却断无可能会备上医治风寒的药。 且单是寻常伤药,无军医在旁医治,效用本就甚微—— 刀箭伤、火器所伤、风寒、高热…… 每日都有新的尸身被马端廉下令就地掩埋于山中。 “援兵怎么还没到!再这么下去,咱们怕是一个也休想活着离开此处!” “当日的计划既是被识破,胡将军那边怕也损失惨重……” “那朝廷呢?每日求援兵的信号不断地放出去,已经整整九日了,周遭郡县州府必然都已知晓……难道连官府朝廷也都不管我们的死活了吗!” “……” 四下突然静默下来,几乎没人能看得到什么希望。 官府,朝廷…… 他们还能等到朝廷派来的援兵吗? 还是说,朝廷已经放弃他们了? 有士兵跌坐在地,形如失魂。 他们所做的一切皆是听从军令行事,为朝廷为陛下而战,而如今打了败仗,难道就连活着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绝望的气氛几乎笼罩了整座山林。 深秋时节,寒霜遍野,野果野草都已难寻,偶尔猎些飞禽走兽却也难以为继。 这几日也曾又试着闯出去,偷袭强攻都试过了,可外面就像是竖起了一道道铜墙铁壁,任凭他们竭尽全力也撼动不了分毫。 再这些下去,等着他们的不是病死便是饿死。 “将军,今日又掩埋了三百一十四具尸身……” 一处低矮的山洞外,马端廉听着下属的禀报,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今日已经是第十一日了。 他所能想到的计策已经全都试过了。 相反,到了当下这一步,他反倒觉得吴家军过于仁慈了些。 吴家军若有意下手,非是只进山剿杀这一条路可走。 他昨夜无眠,还曾想过,若他是吴家军,当下会怎么做? 如今这情形对他而言甚至不算陌生,就在数月前,他还未被那道圣旨调拨来宁阳时,曾在敦郡镇压乱民,彼时那些乱民也是被他逼进了山中。 想着这些乱民熟悉山中地势,擅布陷阱,又极擅游击,为增胜算,他提早使人于上游水中投毒,待数日后入山时,几乎未费吹灰之力便轻易将那近千人尽数擒杀。 而现下,他们至少还能喝上一口干净的水。 想着这些,马端廉心中滋味难辨。 “将军……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办?”那名下属看着短短时日间鬓边已然花白的马副将,眼神里还有着微弱的期盼。 肉眼可见苍老了许多的马端廉动了动苍白干裂的嘴唇,一时未能说得出话来。 援军迟迟未到…… 深秋山中匮乏,莫说是人,便是马都无法果腹…… 相较之下,吴家军兵马骁勇充沛,身后便靠着宁阳,意味着源源不断的补给。 他究竟还能做些什么? “将军!” 此时,一名士兵疾步奔来,单膝行礼,手中捧有一封信笺:“吴家军方才使人入山,送来了此信,说是需交由将军亲启!” 吴家军?! 近来山中如同与外界割裂开来,成了一方单独被困锁的天地,再无丝毫消息传进来过,这甚至使得他们时常会生出“至死也不会有人问津”的死寂之感。 当下听闻吴家送信来,一刹那间竟像是巨石投入水面,终于让这一汪死水有了动静。 可吴家为何会差人送信来?! 此时几乎输赢已定,对方何必再多此一举? 马端廉极快地将信纸拆开来。 信纸之上,那寥寥数行字迹清隽有力…… 一瞬间,马端廉的目光几乎便锁死在了其中那尤为醒目的四字之上—— 正文 623 埋骨地 如意事正文卷623埋骨地降者不杀。 马端廉身侧的下属也清楚地看到了这四个字。 “他们……这是要逼咱们认降?!” 认降?! 听得这一句,四下沉寂的气氛忽然躁动起来。 “吴家军真肯放过咱们吗……” “可信不可信?” “你们还真想认降不成?难道不知自古以来降兵的下场吗!说不定咱们前脚出山,后脚便被他们就地射杀!” “可……继续留在这里不一样是等死吗?” “行了,都住口!听将军的!”一名身形高瘦面上胡须杂乱的中年男人出声呵斥道。 马端廉的视线落在了那张信纸的最下角。 吴恙…… 吴家世孙亲自写的劝降书。 若说可信与否,自然是相对可信的。 可是——降…… 这个字是他出兵前从未想到过的,他想过或赢或输或战死,唯独不曾想过认降。 “我相信吴家……他们定不会出尔反尔!” 原本被呵斥安静的人群中忽然有一名年轻的士兵朝马端廉跪了下去,蜡黄的一张脸上那双眼睛里有泪光闪动,哽声道:“马将军,我不想死!” 马端廉听出了他正是附近一带的口音。 他此番领兵五万余,几乎全都是附近几城中调拨来的守军。 其中还有些是被一纸征兵令临时征来的。 他们当中许许多多都是宁阳附近一带的人士,家中有父母妻儿,甚至有些人在宁阳城中或还有亲眷在…… 随他攻袭宁阳,乃是奉军令行事,不得不为。 想着这些,看着面前一张张求生的脸庞,马端廉喉咙处仿佛堵了一层厚厚的棉絮,一时竟叫他再说不出“誓死不降”、“战死亦是无上荣光”等诸如此类之言。 他的三名心腹已经战死两个,还有一个重伤难治,可谁又会记得他们?当今朝廷会感念他们的功劳吗?打败了仗的人,只有过,没有功。 那些军中拿来激励士兵们往前的虚无之言,于生死当前,仿佛都充满了欺骗。 跪出来的那人将好不容易压制下的气氛再次点燃。 “我也信吴家,吴家一贯一言九鼎……既承诺降兵不杀,那咱们必然就还有活路!” “但凡还有一丝胜算,我等拼尽最后一滴血也愿随马将军杀出去,可当下……” “我不想再这么继续等死了……” “将军——”那中年男人紧皱着眉:“属下这就将这些扰乱军心者统统处置了!” “不必了……”马端廉声音干哑,最后看了那些相继跪下的士兵们一眼,动作有些迟缓地转过身,回到了山洞中靠壁缓缓坐了下去。 他握着手中的劝降书,低低地叹了口气。 吴家这封劝降书一送,当真就再无可能杀得出去了…… 眼前尚有退路生机在,人心便乱了,再不可能会有孤注一掷拼出性命的悲愤决心。 山洞外,跪着的士兵越来越多。 一道道或悲拗或微弱的哀求声往他脑子里钻。 能说他们贪生怕死,不配为大庆之兵吗? 古往今来,这些底层的小兵甚至不知皇帝长什么模样,更甚者不知为何而战,要战到几时—— 他们不过只是掌权者手中的刀,指哪砍哪。 但他们也是人。 是人便有恐惧。 没人天生便是誓死忠诚的,尤其是他们的君主和朝廷此时已给不了他们任何拼死往前的勇气和力量。 马端廉靠坐在洞中,直至天色暗下。 那些请求的士兵仍未离去,反而越来越多。 “将军,再这么下去势必要出乱子,属下方才见有几人已开始暗中分派,似在趁机归拢人手商议认降之事……”那中年男子入得洞中,低声禀着:“将军可要出面安稳人心吗?再纵容下去,属下怕他们会对将军不利。” 昏暗中,男子说话间,右手缓缓按上了腰侧刀鞘。 马端廉手撑在身侧,动作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来。 男子见状伸出去扶。 “此番战败被困于此,死了这么多人,我身为领兵之人难辞其咎。”马端廉声音哑极:“他们既愿信吴家,认为这是一条活路……” 语气微微一顿后,像是下定了决心,又微有叹息声:“或也该让他们自己选一次……” “将军这是考虑好了?”男人扶着他手臂的手紧了紧。 马端廉颔首。 “那属下便可安心成全将军高义了,将军也好成全了属下……” 男人话音未落,便有冷冽刀光自马端廉眼前闪过。 马端廉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摸向腰侧佩刀—— 但已经晚了。 那柄长刀正入他的心口,刺穿了他的胸腔。 洞外的火光映照下,长刀被拔出的黑影投在了洞中的石壁上。 那刀再落下时,削落的是一顶头颅。 鲜血喷涌在石壁的黑影之上,真假一瞬重叠。 “绝境当前,马副将执迷不悟,视我等为蝼蚁,不顾我等生死——现我已将其斩杀!”男人提着马端廉的头颅自洞中而出,向众人高声道:“可有愿随我一同出山归顺者?!” 火光跳跃下,众人看清了他手中所提之物,不由大惊失色。 马将军死了! 这变故太过突然,众人犹反应不及之时,人群中已有人猛地站起身来:“杀得好!都是他的主意害得咱们死了这么多弟兄!” “我愿意认降!” “我也愿意!” “还有我!” 一道道急切的声音接连响起,催得身处绝境之人来不及细思太多,一时应和声无数。 那男人提着马端廉的头颅第一个跨上了马背。 有些士兵甚至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就在人流涌动中盲目地追了出去——没人希望自己单独被落下。 听着山内动静,守在入口处的西营士兵早早有了提防,火把下,一架架弓弩备齐待发。 “我们是来认降的!” 男人下马,率先将刀丢下。 其身后士兵纷纷效仿。 一时间,刀箭丢在脚下发出的叮哐声响在四下回荡着。 消息很快传入了营中。 吴恙立时赶了过来。 他本以为这位马副将还要再考虑数日—— 如此关头,肯战是个人物。 肯降,更是个人物。 他想亲自见一见此人。 萧守将陪同在侧,一行人马离营,穿行于夜色中,向山脚下一路疾驰而去。 “世孙,萧将军。” 守在山下的众军士齐齐行礼。 身披软甲,身后系着墨色披风的少年翻身下马。 降军之中,那中年男子看过来,见那少年形容俊逸,气度清贵不凡,心下真正确定了对方的身份,连忙上前来跪地行礼:“小人见过吴世孙!” 吴恙闻声朝他看去。 男人高高捧着那顶头颅,道:“此乃马端廉的项上人头!世孙有所不知,此番突袭便是此人的诡计!且世孙命人送去劝降书后,此人依旧冥顽不灵,执意要与世孙为敌!现小人已将其斩杀,将其头颅奉于世孙,以表我等归顺之诚意!” “……是你这小人杀了将军!”人群中,一名受了重伤的男人推开众人,拖着一条伤腿挤上前来:“你为向吴家献功竟杀了将军……我要剁了你!” 他奋力要扑上前来,却因腿上的伤而重重地跌趴在地。 男人微微回过头去,无声嗤笑。 杀他? 他此番杀了马端廉,在吴家面前好歹算一桩功劳,若能借此露脸,得吴家赏识,日后尚有前程在,岂是这些蠢货能比得了的? “我等此前奉命行事,随军攻打宁阳城实在身不由己!今后愿诚心归顺吴家,肝脑涂地,以弥补今时之过错!”男人将那头颅放在身前,叩首说道。 吴恙看着他身前的那顶发髻散乱花白的头颅,问:“马将军是你杀的?” 这道声音沉定清冷,却叫男人心头一振,立刻答道:“是!正是小人亲手斩杀!小人姓高,本是凤栖郡中一名校尉,是奉旨被调拨……” 随着头颅突然从颈上飞出,其声戛然而止。 那颗头颅滚落在地,一双眼睛瞪得极大,仿佛至死仍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自己是为何人所杀。 “噌——”地一声轻响,吴恙手中的长剑回到了鞘中。 萧守将往那依旧保持跪地姿势的无头尸身上“呸”了一口:“拎不清的黑心玩意儿,还真当自己多精明呢!” 连主帅都能杀来献功,这样的人便是留下刷粪桶都不放心! 眼看领头者人头落地,那些如惊弓之鸟的士兵个个惊慌难安。 吴恙看向马端廉的首级,道:“去山中寻回马将军的尸身,同首级一同安葬了。” 萧守将应下来。 听得这一句,先前那冲出来要替马端廉报仇的男人倒在地上红了眼睛。 自己人又如何,到头来竟还比不得敬重对手的敌军来得仁慈! 吴恙继而交待道:“清点人数带回去,交由温将军和高副将做主,陆续分至各营为役。” “是!”萧守将再次应下,当即命人清点安排。 那些降兵听得这一句,一颗惶惶不安的心终于得以落定下来,紧绷着的脑子里一时只有一个念头——不必死了! 真的不必死了! 古往今来,两军交战后,杀尽战俘的先例比比皆是,一是不便安置,二是绝后患。 当下吴家肯信守承诺,纵是投降为役,众人有的也只是劫后余生之感。 这一夜,西山内兵士往来清扫各处尸身,直至天光大亮。 吴恙处理罢一应战后之事,于次日清晨返回了城中。 待在王府前下马时,竟见吴然和十余名族人,及殷管事迎在门外等候。 见他下马,众人围了过来。 “二哥,你没受伤吧?”吴然有些紧张地问。 “我受得什么伤,信中不是说了,又不曾去阵前。”吴恙将缰绳扔给岁江。 吴然小声道:“万一他们偷袭呢。” 他这不是担心二哥报喜不报忧么。 “世孙回来了……” “此番多亏世孙及时察觉,占了先机,又部署得当……” “若真不慎中了他们的声东击西之计,局面一乱再乱之下,后果定是不堪设想。” 族人们边陪着吴恙往府内走边说着。 诸人面上神态皆是松缓从容。 经此一战,解决了那些驻扎在城外如肉刺般的朝廷兵马,也威慑了其它各方势力,宁阳城短时日内便不会再生大变故了。 接下来只需加固防守,留意燕王大军的动向。 而他们心中无比清楚的是,纵然宁阳城当下可保一时太平,然宁阳之外,却注定是要日益动荡了……会动荡到何等程度,又要到几时方休,谁也无法预测定论。 想着世孙初回府,眼看着清减了许多,少不得要先回去沐浴歇息,一行族人便自行去了偏厅议事。 只一个吴然还跟着。 “祖父和父亲现在何处?”吴恙问道。 “在外书房呢,大哥也在……”提到这个,吴然压低了声音:“还在商议二叔的下葬事宜。” 大哥须为父亲守灵,早前便已经回府了。 而早在五日前,二叔停灵已满七日。 可关于下葬于何处,族中却为此有些争论分歧…… 二叔弑父弑兄,实乃大过,有族人称不可再准其入吴氏祖坟。 父亲之意,却是人既已经自尽,可见忏悔之心,人死灯灭,诸事归于尘土,再如何有过却仍是吴家子弟。 祖父尚且未曾松口表态。 吴恙便带着吴然去了外书房。 已有仆从早先一步将他回府的消息报了过来。 一见了吴恙,吴景明便道:“……怎就这么过来了?左右事情都安排妥当了,何不先回去更衣歇息?” “儿子不累。”吴恙施礼罢,道:“听闻祖父和父亲在此商议二叔的身后之事,不知可否将此事交予我和大哥来商定?” 吴景明闻言微微一怔。 吴安则看向吴恙。 定南王也在看着那身上有几分风尘仆仆之感、经此一战仿佛又沉稳内敛许多的少年,片刻后,微一颔首。 …… 宁阳城外,青亭山下,一片竹林傍水而生,株株寒霜打过的枫木染红了半边山。 这便是吴恙和吴安替吴景令择选的埋骨之地。 立下的墓碑之上,未有身份,未有姓氏,只刻有吴安亲手所书六字——明清居士之墓。 明清居士,为吴景令生前自称。 正文 624 愿赌服输 如意事正文卷624愿赌服输吴恙看向远处红山。 明,清。 此乃二叔一生所求,他愿天地间清明再无不公,然自己又可曾做到了真正的清明二字? 而二叔今后于此处长眠,不是吴家庶子,不是宝庆帝姬之子,就只是明清居士,或也可真正沉下心来,静思这清明之道了。 此处距宁阳城不过数十里,若二叔哪日想通了,明朗了,也能回家看一看。 吴安将一壶清酒缓缓倾倒于墓前。 耳边山空鸟鸣,水声清幽。 置身其间,使人心神安宁,仿佛远离了尘世喧嚣。 再有些时日,冬日雪白山头,应是一番好景。 春来复苏,万物催醒青山。 夏日有绿竹成荫,彩蝶漫山,或还有山中的野花猫守在浅溪边等着捞一尾鱼上来。 吴恙眼前仿佛闪过四季景色,脑子里也蹦出了一个想法来——的确是个好地方,待何时得了空,他也要替自己和昭昭好好挑一处,作为百年之后所用。 当然,主要还得是昭昭喜欢。 得寻个机会问一问昭昭的意见。 他这厢合计得甚好,然而转念一想,突然就记起了昭昭曾同他说过,许家二叔因为给自己挑墓地而被许老爷子训斥的事情…… 须得知道,那且还是许二叔,挑且挑了。 若叫老爷子知晓了他竟要给昭昭挑墓地,估摸着是要被打死的…… 如此一想,无论是从哪方面看,的确都多少沾了些不吉利…… 是以,这念头只在少年脑中一闪而过,很快便被掐灭了。 回府之后,吴恙进了书房,坐下便提笔写信。 这封信一写便是半个时辰余。 “交给岁江,使人尽快送出去。”亲手封上蜡油后,吴恙将信交给了阿圆。 阿圆应声“是”,接过来这么一捏—— 还是这熟悉地话本子般的厚度…… 无需多问,这必然就是给许姑娘的了。 信很快送了出去,抵达临元时,已是十日后。 如今局面混乱,路上难免要多费些功夫。 临元城中,许明意刚从府衙回到宅内,阿葵便将信捧到了她跟前:“姑娘,自宁阳送来的书信。” 许明意接过来,还未曾坐下,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 她边将信纸展开,边在窗边的梳背椅中坐了下来。 午后的暖阳透过窗棂洒在女孩子手指间与信纸之上。 信中,吴恙提及了宁阳城那一战。 此战他赢得很漂亮,山中送劝降书的事迹也传开了,早在这封信送来之前她就已有耳闻。 但听来的多少与实情有些出入,远不及他信中所述这般细致。 除此之外,他还细说了吴氏族中内贼之事。 这也是她最关心的事情——事实上,定南王与吴恙假死的计划,在动身离开临元之前便定下了,她也是知晓的。 因着这个缘故,当时吴恙他们出事的消息传开之后,因她的反应不够悲痛,明时还曾痛斥她太过薄情来着……最终还是她将内情提前与男孩子悄悄说明,这才得以洗脱了薄情郎与天下女子皆薄幸的污名。 做下了这场假死的局,便是为了引出内奸,肃清吴家内里。 吴恙当初曾怀疑内奸就在两人之中,而当下得出的结论,却是这两人皆不干净…… 其中一人,是他的二叔。 吴家二老爷吴景令…… 纵然她前世在定南王府并未待上太久,又兼终日昏昏沉沉,却也知晓吴恙同他的这位二叔感情甚好,真真正正情同父子。 可就是这个被他当作父亲一般敬爱的人,却先后密谋要杀他两次…… 在知晓真相之时,他是怎样的一番心情? 纵然在信中只字未提,他向来又思路开阔通透,并非是喜欢钻牛角尖的人,可是…… 看着那一行行赏心悦目的字迹,仿佛透过这字迹便可得见那端坐着持笔写信,平静而从容的少年身影—— 可她还是很想抱一抱他。 等见了面,一定要好好抱一抱他。 而更叫她不曾想到的是,这吴景令,竟是前朝宝庆帝姬之子,屡屡在京师作乱的紫星教背后的主人。 这一查,查出的竟不单只是吴家的内奸。 吴景令…… 那名在族中颇有些威望的吴氏族人…… 所以,上一世背叛吴家的究竟是谁? 若细细推来,她还是认为后者的可能性居大。 吴景令想做的事是光复前朝,而上一世朝廷拿到了她许家的兵权后,燕王一度看似是处于劣势之下,吴景令想要天下大乱,而在他的目的达到之前,他还要利用吴家来成事,想来没有理由会将吴家早早推向毁灭的深渊。 但这亦只是她的猜测,人心与局面一样每日都会有变化,上一世定南王决定焚去定南王府的背后究竟是怎样的一番取舍,非当时在场亲历之人不会知晓。 重要的是,藏在吴家的隐患已被拔除,那场悲剧不必再重演了。 思及此,许明意的心情适才轻松了些。 再往下看,便多是些琐碎之事了。 字里行间,却也叫她看得嘴角弯起。 待读完了信,便叫阿葵铺了纸,提笔回信。 刚搁下笔,见天目晃晃悠悠地从外面回来,想着瞧都瞧见了,便伸手在大鸟身上撸了一把,顺下了两根毛来。 照旧塞进了信封里。 阿葵瞧得暗暗有些不安。 这眼看就要入冬了,天目本就没几根毛…… 吴世孙的信若再来得勤些,天目该不会要光着身子过冬吧? 还是公子有先见之明! 先前给天目的毯子织成了,大约是练熟手了,公子近来白日里跟着姑娘在各处办事,晚间还不忘点灯熬油地琢磨着给天目织坎肩儿…… 她昨日得了姑娘吩咐,去给公子送兵书时,就有幸得见了公子坐在书桌后认真织作的情形。 那感觉怎么说呢? 就还,挺像一位慈母的…… 叫人觉得如果自己能有这样一位母亲,实在是一件很安心的事情。 说慈母慈母便到—— 许明时是来报信的,一路走得很急,道是军营里出事了。 许明意听了,片刻没有耽搁,随手扯下挂在紫檀屏风上的披风,当即便叫人备马,带着许明时出城往军营的方向赶去。 “祖父可在帐中?” 她在主帅帐前下马,边问道。 “姑娘。”几名士兵连忙行礼,道:“将军不在帐内,此时应是在练武场。” 许明意立刻道:“带我过去。” “是。”士兵应下,在前带路。 许明时的马慢了些,晚一步赶到,匆匆追上前去。 去练武场的路上,许明意已经问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三百里开外的青云江畔,有一名为青云寨的山寨,山寨中人乃是悍匪出身,自前朝时便生了根,后因乱世聚集各路人马而壮大—— 当今大庆朝建国后,这些人倒还算安分守己,颇有了几分自给自足的自觉,轻易已不再生事,但一直也仍是朝廷的一块心病。 可青云寨有青云江作为屏障,那吊桥说砍随时便能砍,其内据闻又收留了许多各路高手在,官府数次出手都未能讨得了丝毫便宜。 可就在约十日前,青云寨中人突然倾巢而出,跨过青云江,扬言要取她祖父性命,替当今寨主报当年杀父之仇! 这仇据说是当年她祖父征战时结下的,眼下眼看她祖父反了,没了朝廷‘庇护’,便要找上门寻仇来了…… 真真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典范。 且这些人一路而来,沿途还不忘大放厥词,扬言定要取回她祖父项上人头,带回青云寨以祭先老寨主亡魂。 哦,还说了,还说要把她祖父的孙女——也就是她,一并抢回去,给少寨主做压寨少夫人。 日前明时气愤难当地将此事告知她时,她不由微微吃了一惊——她长相貌美这件事,竟已传扬到青云寨这等地界去了吗? 这倒是她未曾想到的。 她有此反应,也是人之常情,却叫明时气得头顶冒烟。 而当下,这群青云寨的人已经抵达了宁阳城外。 据说原本寨中有近八千人余,沿途一路来,一路又现收了难民之流用以壮大队伍,今人数已近过万。 那姓聂的寨主,领着他这一万寨众,就这么到了。 不过倒也没有直接就打过来,而是先送了封战书。 不得不说,这战书下的很有些江湖气息,说既是报杀父之仇,便要同她祖父单挑,刀剑之下,各凭本事,生死勿论。 大约是为了表必胜决心,还有一句,若他输了,甘愿携寨中之人归顺于许家军—— 看罢这战书,镇国公冷笑一声,表示对方的这点小花招确实成功地吸引到了他,遂大手一挥,就这么应了。 当下双方已在练武场上碰了面。 许明意有些担心。 若换作从前,谁敢说要同她祖父单挑,她只会觉得必是存心送上门来找打的。 可自东元城中毒之后,祖父的身子便大不如前了,当下才算刚刚调养恢复好,却就要急着与人拼命,她能不担心吗? 再者,这青云寨中高手辈出,这寨主又是为报杀父之仇——谁知会不会是话本子上的那种,自幼苦练数十年,只为今朝这一日? 待匆匆赶至练武场,得见了那青云寨寨主的真面目后,许明意的担忧不减反增。 三四十岁正当壮年的男人身披虎皮袄,身形健壮高大,手提偃月刀,满脸胡子面色赤黑,说是关二爷转世她也信得! 整个练武场已被围得密密实实。 祖父身后是许家军众人,那关二……那聂寨主身后则围了一群寨中之人,看起来个个匪气十足,凶神恶煞,是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能吓哭一窝孩子的水平。 此时,二人皆已提刀上马。 见许家姐弟二人过来,许家军众人纷纷行礼让出了一条道来。 大鸟摇摇晃晃地跟在姐弟二人后头,伸长了脖子一副要看热闹的模样。 “姑娘,公子。”围在最前面的秦五抬手行礼。 “怎能叫祖父答应此等冒险之事?”看着场中情形,许明意皱了眉。 “姑娘放心,将军自有分寸在。”秦五说话间,大手按在腰侧刀鞘上——纵然将军没分寸,那不是还有他呢吗? 能赢,单挑就单挑。 如果赢不了——他们说单挑就单挑?也不看看谁的地盘! 看着秦五摸刀的动作,许明意了然了。 明白了。 那她也突然有“分寸”了。 她从腰封中摸出了两根钢针。 她能保证不伤对方性命,但对方也休想伤她祖父分毫。 将秦五和自家姐姐的动作看在眼中,许明时安心之余,灵魂深处又突然有些困惑——到底谁才是土匪?谁家才是土匪窝? “刀剑无眼,许将军一把年纪可得当心了!”聂寨主生得一把粗哑嗓音,竟还懂得动手之前言语激怒对手的战术,说话间已纵马挥刀,朝镇国公掠去。 马背上的镇国公往后侧方仰去,避开这一击,喝了一声“驾”,那跟了他数年的战马蹄下如踏闪电,向对方疾冲而去。 镇国公手中长刀带起一阵劲风,扬起黄土沙尘。 “噗通!” 一声巨响,聂寨主自马背上重重摔落在地。 “唉哟我的娘欸!疼死我了!” 听得这声哀嚎,镇国公眼睛一瞪。 他这刀刻意收着速度呢,分明都还没挨着对方,怎人就倒下了! 该不是要讹他! 老爷子一手收刀,一手勒马。 “别打了,别打了!”聂寨主双手抱头,连声道:“我聂某人认输!” 而后,也不待镇国公反应过来,人已经跪得很是端正:“今日聂某输得心服口服,愿赌服输,今后愿誓死追随效忠许将军!” “……?!”镇国公紧紧皱眉——凭自己的本领摔了一跤,怎么还他娘的摔出心服口服来了! 愿赌服输不假,可倒是上赌桌啊! 这还没在赌桌跟前坐下呢,怎说输就输了?! 许家军一众人也无不是惊诧困惑。 青云寨大当家? 就这? 许明意一怔之后,不禁笑了一声。 合着是这么一回事啊…… 大当家的带头跪了,余下那百余名围观的寨中之人,也都很痛快地跟着跪了下去,高呼“誓死追随许将军”。 “……”老爷子坐在马上,被喊得脑子都懵了。 正文 625 洗白之心(谢反求诸己打赏加更) 如意事正文卷625洗白之心偏偏对方的姿态摆得已然很诚恳,他显然也并没有拒绝的余地。 于是,身子还没热呢,就只能这么下了马。 聂寨主自虎皮袄子里掏出三四本名册来,双手奉到镇国公面前,道:“这是我那寨子里的兄弟名单,还有这些年攒下的财物数目,请将军清点过目!” 怎还随身带着这玩意儿! 镇国公万分狐疑地接过来。 旋即,眉头一抬——哦……噢! 再看向那姿态恭敬的聂寨主,当即就只剩下恍然了。 将诸事安排下去,演武场众人散去后,镇国公便领着聂寨主往自己的帐子里去说话。 许明意许明时也跟了过去。 待一进得帐中,镇国公刚坐下,便道:“阁下若有心想来投我许家军,大可直言便是,倒无需费此周章!” 难不成他还能不收? “若聂某直说要来投奔将军,这一路上岂能有这般畅通无阻?”走罢了形式,此处没了旁人在,聂寨主也不说暗话了。 镇国公一怔后,不由笑了起来:“倒也是这么个道理!” 青云寨一行人此行之所以一路通畅,可不就是因为要找他麻烦来了么? 若是早早拿出投奔的姿态来,少不得要被朝廷的人马拦阻! 在选择性眼瞎这一块儿,当今朝廷就没输过谁! 听着这些话,秦五瞪大了眼睛,指了指聂寨主,总算是反应了过来——原来寻仇是假,投奔是真! “那……杀父之仇——” 又是怎么回事? 聂寨主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哈哈”笑道:“聂某是幼时被寨中人捡回来的,连爹是谁都不知道!” 没爹,哪儿来的什么杀爹之仇! 不总得找个名目吗! 听罢这一句,镇国公终于也释然了。 他就说不甚能记得起来曾杀过什么青云寨白云寨的寨主…… 可人家寻仇的都大张旗鼓地来了,他若斩钉截铁地说没这回事,岂不显得敢做不敢认? 本是想着能打就往服了打,打服了扔出去就是。 倒没想到是这么个走向! 聂寨主放下茶碗,抹了把嘴边的茶水,自凳上起身,冲着镇国公再次抱拳跪了下去。 这一跪,要比方才在演武场时更加郑重几分。 “许将军威名,如雷贯耳,聂某是真心敬仰钦佩将军!此番前来投奔,临行前已将寨子一把火给烧了个干净,是王八吃了秤砣铁了心要跟随将军的!” 秦五听得有些怪——还有自比王八的? 好家伙,这比他秦五还秦五呢。 又听对方道:“但实话也不瞒将军,聂某此番投奔,也的确是存了些其它心思——我那青云寨这些年来虽勉强还算安稳,但到底出身不正,免不了为朝廷官府所忌讳,是个人都能喊打喊杀,终究不是个长久之道……尤其寨子里不单是我们这些糙老爷们儿,还有老弱妇孺,一堆小娃子,聂某一直想着,怎么着也得领着他们谋条生路才行!” “此番听闻将军起事,我便知是机会到了,想着若能随将军在这条道儿上走上一遭,来日我那寨中之人,尤其是那帮娃娃们,身上也就能干净了!日后堂堂正正站在人前,说不定也能是个像样儿的许家军了!” 他一番话说得分外直白,尽是心里话,没半分遮掩修饰。 一颗洗白之心,真乃日月可鉴。 镇国公听着,一时未有接话。 聂寨主心里突然有些没底,赶忙又道:“我那寨中之人有不少好手,娃娃们也是从小扎马步长大的,十岁就能提刀上马!妇人们烧得一手好菜,又种的一手好地,个个都不是吃白食的!” 既来投奔,那必然得是能帮得上忙的,否则岂不成了拖人后腿? “这些都不是最紧要的。”镇国公看着跪在那里的汉子,道:“聂寨主的用意老夫都听懂了,身为一寨之主为寨中之人谋后路也无可厚非。历来只要是心思正,真心跟随之人,我许家军都能收得。但有一点,还须先同聂寨主说在前头,想从这条河里洗干净,倒不是行不通,只是这河水湍急,说不定还有水鬼拽脚,来日可未必就能平安上岸。” 聂寨主立即道:“这些道理聂某还是懂的!” 世上哪有不冒险就能一切如愿的买卖? 既是来了,那便是将一切都已考虑清楚了! “能有幸跟随许将军,聂某等人便是战死也甘愿!”聂寨主拍拍胸脯,道:“真将这条命交待在战场上,那也比来日被当作土匪剿了来得好听!” 听得这一句,镇国公笑了起来,便也痛快点了头:“好!” 既将利害都说明白了,对方还愿意留下,那就没别的了。 麾下又添猛将,老爷子十分高兴。 当晚命人杀鸡宰羊备酒,以贺青云寨众人归入许家军。 帐外燃了篝火,众将士围火烤肉,端酒胡侃。 “……怎不见你吃?” 许明时眼看着许明意面前小几上的那碟烤羊肉动也未动。 说话间,他扫了一眼一旁埋头吃白水煮肉的天目,不禁觉得差距甚大——看看天目多省心,吃饭从来不用他操心。 被管家婆这般盯着之下,许明意这才拿起双箸吃了两口。 烤得鲜香洒了香料的羊肉在口中嚼着,她却觉有些食不知味。 这场庆贺宴散罢,已是深夜时分。 镇国公吃了些酒,被许明时扶回了帐中歇息。 众人散去之际,许明意快步追上了一道人影。 “聂寨主请留步。” “是许姑娘啊……”聂寨主回过身来,看着走上前的檀衣少女,轻咳一声,努力让喝得更红了的一张脸显得足够慈和近人。 可不能吓着小姑娘。 语气也很和缓,高大的身躯微微往前弯着,像耐着性子哄着小娃娃那般:“不知许姑娘可是有什么差使吩咐?” 谁不知道这女娃娃是镇国公的心头肉,少不得要分外用心对待。 他身侧身形魁梧十五六岁的黑脸少年也悄悄看向许明意,乌亮清澈的一双眼珠里满是好奇。 “不敢。”许明意道:“只是想同聂寨主打听些事情。” 正文 626 鱼死网破(谢蝶豆花打赏加更) 如意事正文卷626鱼死网破“许姑娘只管问,聂某定知无不言!” “聂寨主从青云寨来临元,想必沿途定经育县,景陵郡,及杏河一带——” 聂寨主闻言想了想,点点头。 为免同朝廷正面碰上,万一舞到对方眼皮子底下,对方想装瞎也是不能,他便特意绕开了几处重兵把守之地,走的的确是这么个路线。 想着,便看向许明意。 一个女娃娃,地形路线倒背得很清楚。 接着,就听女孩子问:“聂寨主可否同我讲讲一路所见,这些地方如今多是什么景况,百姓处境如何?” 她也让人出临元城暗中打探过附近的形势,带回来的消息实在让她无法安心。 她想听一听聂寨主这一路而来,真真实实的沿途所见。 提到这个,聂寨主不由叹了口气。 “不太好啊……” 他将自己所见大致说与了许明意听。 自然是不好的。 否则他这一路来,怎又扩增了近两千人呢? 若非是走投无路,实在没了法子,谁又会为了一口吃食就这么跟上了他? “……” 清冷月光下,耳边听着这些百姓困苦,许明意不觉间悄然攥紧了袖中手指。 “多谢聂寨主告知。” 她道谢罢,带着阿葵离开了此处。 看着女孩子离去的背影,黑脸少年低声问:“爹……这就是许将军家的孙女吗?” “怎么?”聂寨主斜眼看着突然有些别扭的儿子。 “您先前是不是说过,要将许家姑娘抢来给我做压寨少夫人……” 看着一张黑脸红透的儿子,内寨主眼一瞪,一耳刮子呼在了少年的后脑勺上。 紧接着,又一脚踹向少年的屁股。 “你非得提醒了许家跟老子算账是吧?再敢提此事,看老子不拧了你的脑袋!” 臭小子也不看看现在在哪儿! 这像是能做梦的地儿吗! “不是您说的么……”少年委屈地揉了揉被踹疼的半边屁股。 聂寨主伸手揪住了少年的一只耳朵。 他那不是说能话来着么,能当真吗? 他还说要杀许将军呢! “我说的?我上回还说要打断你的腿呢!要不要老子现在就打给你看!啊?!”说着,手下拧耳朵的力道又大了些。 “疼疼疼……”少年痛叫着。 聂寨主边打着儿子边回了被安排好的营帐中。 待镇国公喝了醒酒汤睡下后,许明意则带着许明时回了城中。 早已紧闭的城门缓缓开启,许明意骑马在前,许明时在后,身前还驮着个趴在马背上的天目。 一行人进了城,守城的士兵便将城门重新合上。 听着城门在身后关闭的浑重声响,许明意心中沉沉。 临元城如今被治理的已是井井有条,这道城门一闭,百姓们便不必担心任何。 秋收之时,父亲还派了许家军帮着百姓们收种庄稼。 虽说暂时断绝了与城外的通商往来,于生计多少有些影响,但同时也不必再向官府交征粮,家家户户皆囤粮在手,有田有地,不怕吃不饱,心中自然便安稳许多。 她终日呆在这临元城中,所见皆是安定景象,潜意识里多多少少便有些忽视了临元城之外的景况。 这一夜,许明意几乎彻夜未眠。 有一个声音在脑子里辗转反复——狗皇帝为什么还没死? 听说连床都下不了了,偏偏那口气还一直撑着。 近来朝廷又颁下了许许多多新的旨令…… 皇帝大约是病得有些发疯了,看近来的形势,竟隐隐有几分要同燕王鱼死网破的决心。 拿什么来做网? 不过还是天下百姓罢了…… 各处都在调集兵马,征兵征粮。 且昨日她又听到了一则新的消息,继燕王部下斩杀了前去密州传旨治罪的钦差之后,凉州敬王府也出事了。 根本没有任何证据,单是因凉州地处关键,恐敬王会成为燕王的助力,皇帝只凭疑心便给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扣上了勾结燕王谋逆的罪名。 敬王手中的兵马已被朝廷收回,如今敬王府众人正在押往京师治罪的路上。 治罪…… 这二字何其可笑荒唐。 许明意脑中思绪繁杂,未能有片刻放松。 她忽地从床上坐起身来。 窗外尚只是蒙蒙发亮之际。 她赤着脚下床披衣,守在外间的阿珠听到动静走了进来。 “姑娘要起身练箭吗?” 比往常还早了大半时辰。 “今日不练箭。”许明意穿了件靛青色袍子,抬手将身后压在衣内的满头青丝托出,边道:“让朱叔带上几个人,随我出城一趟。” 阿珠并不多问怎突然要出城,只应下来,立即寻父亲去了。 阿葵很快捧了水盆进来伺候许明意洗漱。 简单地用罢了早食,许明意使人给家中人留了句话,便出了城,一行人骑马往南而去。 走走停停了一整日。 眼见天色将暗,朱秀提议去前面的一处小镇上落脚歇息。 许明意点了头,脑中还且是今日一路所见那些沿路乞讨的流民。 “这镇子从前属下曾来过,记得前面的街上便有一家客栈。”进了镇子,一行人的马便慢了下来。 “这里从前便是如此吗?”许明意坐在马背上缓缓行着,环视四下,向朱秀问。 朱秀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微微顿了一下,才答道:“记得从前这条街还算热闹。” 而当下天还未完全黑,放眼街道之上,几乎已不见什么人影,临街的店铺也多是紧闭着,更不必提有摊贩的身影。 如此之下,他们这一行人走在街上,可谓格外招眼,马蹄声也尤为醒耳。 许明意抬头看向前方,一家酒铺似还开着,或可去询问一二。 然而他们还未能来得及上前,便听得有匆匆关门的声音响起。 关门之际,她隐隐听得有男人声音低低而着急地说了一句话—— “快……快关门,官差又来了!” 朱秀也听着了。 这些人听到马蹄声便当是官府的人到了,门也不敢开,犹如惊弓之鸟。 他猜测着道:“听闻这附近一带官府大量于民间征粮,有些地方甚至直闯民宅,有什么拿多少。” 有多少拿多少…… 许明意抿直了嘴角。 这不是拿,而是抢。 而说到这里,她又意识到了另一处异样。 “朱叔可觉得此地还有哪里不对吗?” 正文 627 冰山一角(谢渃清涵盟主加更) 如意事正文卷627冰山一角朱秀下意识地看向四下。 片刻后,摇了摇头。 “属下没看出其它。” 除了这异样的安静,再听不到其它声音;除了错落有致依稀可见往日安定景象的屋舍,也再看不到其它东西了。 许明意:“这个时辰,不正该是准备用晚食的时候吗。” 朱秀恍然。 晚食…… 没错。 许明意看着前侧方不远处的一片民居:“可这一路,却未见有一缕炊烟起。” 也没嗅到一丝饭菜香气。 朱秀沉默着。 百姓竟是不敢生炊烟,怕招来上门抢粮的官差吗? 已到这般地步了吗? 许明意握紧了手中缰绳。 有百姓的地方,却没了烟火气。 官府的作用究竟何在,非但不曾维护民心安稳,反倒成了百姓眼中最大的洪水猛兽。 战火还未烧到这里,官府就已经先毁了此地民生。 或者说在朝廷眼中,百姓的存亡本就不是最重要的,天下江山才是。 死些人,乱一阵子,或都不算什么,筹措足够的兵马粮草来“清剿反贼”才是他们唯一想要的,为此甚至可以不计代价。 战火之下,最苦的永远都是百姓。 一行人缓缓来到了朱秀印象中的那家客栈外。 同其他铺子一样,客栈的门也是紧闭着的,朱秀下马叩门,久无人回应。 只能扬声道:“我们是路过的,想在此住店歇息一晚!” 门内隐隐响起了一阵窸窣的交谈声。 好一会儿,才有人拉开了门闩,两扇门先是开了一道细缝,细缝后露出一只倒三角眼,将朱秀一行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开客栈的,多生得一双亮眼,几下打量便知是外地来的了,这才将门打开,把人迎了进去。 “当下不比往日,怠慢之处还请诸位见谅……” 这是一位身形矮胖戴着毡帽的中年男人,想来应是客栈的掌柜。 方才同其在门内交谈的显然是妇人声音,多半是夫妻二人在守着这间客栈。 堂中桌凳都已收起,掌柜的临时将几条凳子从桌上搬了下来,招呼着许明意等人:“诸位先坐着,我这便让内人收拾几间房出来。” “将马喂饱。”朱秀丢了只不轻不重的钱袋过去。 掌柜的伸手接了,看一眼铺子外的六七匹枣红大马,忙点头应了下来,将马牵去了后院。 “不知诸位是从何处来?要往哪里去?当下这时局,按说是不宜出远门走动的……”安置好了马匹之后,掌柜的提了两壶茶来,这客栈里显然已没有其他伙计了。 “我们要去乾州寻亲。”朱秀按着许明意方才的交待同掌柜闲聊着。 “乾州啊……”掌柜倒茶的动作一顿,叹道:“那诸位这亲怕是不好寻……” “此话怎讲?” “诸位该知道,乾州两月前遭灾了啊,溶江、峒河,那水都漫出来了!那些堤坝也不知当初是怎么修的……总之淹了周围好些个郡县,麟游,礼泉,都遭殃了,哎……” 掌柜的压低了声音道:“南边水患常见,换作往年倒也没什么,可当下官府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乾州百姓?洪水毁了房屋田地,颗粒无收,许多人又没了去处,寻常百姓多是逃出城去了,有亲戚的投奔亲戚,没着落的就走到哪儿算哪儿……前不久,就咱们这小镇子上还来了一群灾民呢,被县令老爷下令驱逐了。” “况且如今四下也不太平,诸位这一路来,想必也瞧见了吧?且越是乾州去,前头便越乱,咱们这儿还算好些的……” 掌柜的说着,看了一眼坐在那里静静吃茶的俊美“少年郎”,又语气好心地提醒道:“尤其诸位又骑着马,如今这是极打眼的……甭说遇上那些饿疯了的难民流匪了,便是被官府的人瞧见了,怕也未必能讨得着好,当下官府四下征集战马呢,有些人家里的骡子都给带走了……” 朱秀正要接话时,许明意的视线朝那掌柜扫了过来,道:“我家中有些背景在,谅他们也不敢自找麻烦。” 少年郎声音清澈带着淡淡倨傲。 听得这张扬之言,掌柜的微微一愣。 但心中也就真正有数了。 他就说,这时局怎还有人敢骑着马四处张扬…… 想来也是,若没点身份,怕是家中也不会允许出这趟远门。 尤其这少年郎,虽是打扮寻常,通身上下并无十分招眼的物件儿在,但那养尊处优的贵气却是藏不住的。 单是有钱怕还不能有这般底气,想来多半或是官宦子弟…… 掌柜的这厢在心中下了判断,也未再多说这个话题,只又叮嘱了些“总要小心些,那些流匪发起疯来可不分人”,“再往前就未必方便寻吃食了,诸位还须多备些干粮上路”之类。 说完这句话,便道:“时辰不早了,诸位若明日还要赶路,还是早些歇息吧。” 那妇人恰于此时下了楼,道是房间收拾好了。 许明意几人便上了楼去。 朱秀走在最后头,踏上楼梯之际,解下了身上的披风随手托在臂弯中,露出了背后背着的长刀。 待许明意一行人各自进了房中,便听那对夫妻压低的说话声自楼下隐隐响起。 “我看他们骑着马来的……官府前两日不是还说,哪家有马不交的,若报去官府,一匹马能奖励一钱银子?外地来的,应当也成吧?” “应是官家子弟出门……我没敢多问,且还是别得罪人了,免得招来祸事……没瞧见么,身上带着刀呢!能带刀的,官儿能小了去?小心伺候着吧,赚些房钱茶水钱就是了……” 妇人似乎又说了些什么,二人的声音渐远,听脚步声应是回后院去了。 “好在姑娘方才的话将他们给镇住了,否则招来官府的人怕是就麻烦了。”客房中,阿珠皱了皱眉,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官府搜刮民脂也就罢了,怎百姓还帮着一起动歪念。” 有马的要报去官府,有粮的是不是也要报去? 方才说什么谁家的骡子也被官府收走了,莫不就是他报去官府的吧? 许明意解下了披风,“有利益可图,就不怕没有为虎作伥者。” 人的恶念会因时局而被束缚,也会因时局而被放大。 官府都开始不讲礼法了,还能奢望百姓会继续遵守吗? 若他们今日只是群寻常的过路人,表露得稍软弱些,要留下的怕还不止是马。 翌日清早天色初亮,许明意几人便离开了客栈。 动身前,朱秀已提早买了些早点和干粮回来——有一家早点铺子倒还开着门,他去时,恰有一群官差巡逻,眼看着那早点铺子的掌柜给那领头的官差塞了银子过去。 一行人驱马来至街尾处,隐隐听得隔着一条矮巷,有老孺的哭求声传入耳中。 “各位官爷行行好吧,这当真是家中最后的一点存粮了……我那老头子病了好些时日了,已是没银子抓药了,当真不能再没了这口粮啊!求求各位差爷,看在我家那俩儿子和仨孙子都被军营征去了的份儿,就给我们留些吧!” “求求了,求求各位了!这是救命的粮啊!” “……不识趣的老壳子,滚!” 听动静,那老孺似被推搡了一把。 官差马蹄声远去,老孺的哭声愈发绝望。 四下却很安静,似没有哪户人家敢露面。 一直听着的许明意也没有出面。 出面又能如何? 将那些官差打退,替那老人夺回粮食吗? 可待她走了之后呢? 她的英雄固然逞得很威风了,留给老人的却只会是更可怕的下场。 而不消去想,也可知当下所见所闻,不过只是如今这世道间不公之事的冰山一角而已。 单凭她这区区一双手,用这等蛮劲和笨法子,注定是帮不了他们的。 “给那老人送去吧,切勿被人看到了。”她自腰间摘下那只丝毫不引人注意的素面荷包,丢到了阿珠手中。 人病了,总还是要吃药吃饭的。 大事之上固然要想法子,所见微末小事也要尽一份力吧。 一行人继续赶路,去的仍是乾州的方向。 果然如那客栈掌柜所言,越往前便越乱了。 有一日,途经一处深山时,倒也遇到了一伙欲打劫的流寇,然而见得朱秀拔刀利落地断了其中一人的左手后,余下之人便也未敢再上前纠缠了。 在许明意看来,这些人打劫的手法还很有些生疏青涩,料想应是刚入行不久。 故而只驱散开便罢,朱秀等人也未有再执意伤人性命。 这一晚,连行了一整日,未能寻到投宿之处。 “前面瞧着应是座破庙,属下带人收拾收拾,姑娘且在此将就一晚吧?”朱秀提议道。 夜深了,不知前路情形,着实不宜再冒险赶路。 许明意点了头:“好。” 没什么将就不将就的,既是选择出了这趟门,该想到的自然都想到了。 一行人便驱马往那座庙的方向而去。 庙中有火光在,这也是方才朱秀他们之所以远远便能看到这座庙轮廓的原因所在,想来其中应是有流民或其他赶路之人在此歇息。 这种情况,前去商议一下,行个方便大家共同将就一夜,应当没什么大问题。 近了庙前,果然听得有说话声传出。 正文 628 有决定了(谢铭宝是懒洋洋打赏加更) , 听来是几个男人的声音。 “行了行了,别摸了,瞧你那点出息,快砍了吧,水都烧得滚开了,还等什么呢……” “不是……周哥,我不太敢……不然你来吧?” “废话个屁,没瞧见哥几个饿得眼都绿了,一连啃了多少天的凫茈了!把刀给我!” 朱秀身后的一名年轻随从闻声便合计道:“他们应是捉住了什么野味,若是够大,咱们待会儿拿干粮换些给姑娘吃——” 朱秀却皱了眉。 恐怕不会是什么“野味”。 一行人在庙前下马,庙里的人听着了动静,一时停下了说话声,戒备地看了过来,夜色中,个个目露凶光。 统共三人,穿着破袄子,面前烧着火,拿石块垒起两边,架着一只豁了边角的生锈铁锅正烧着水。 锅里的水咕噜噜冒着泡,将不大的庙内蒸得白茫茫一片。 其中一人手中握着把砍柴刀。 而就在几人身后脚下的干草堆里,一条纤弱的小腿和赤足,出现在了许明意的视线里。 那里躺着的是一个人。 且应当是个孩子。 除此外,并不见有什么野味或吃食在。 许明意重新看向了那男人手中握着的柴刀。 那三人被他们盯着看,莫名有些不安,那人握紧了手里的刀,先开口问:“你们……干什么的?” 语气里分明没有太多底气,却依旧摆出仿佛不好欺负的模样。 “路过的。”朱秀面无表情地道。 许明意抬脚走进庙中。 那三人交换了一记眼神后,握刀的人上前一步,伸手拿刀拦在许明意身前,威胁道:“你们另寻个去处……我们先来的!” 许明意看着他,平静地问:“不打算行个方便吗?” 这过于沉静的视线让男人莫名有些心慌,却还是道:“谁知道你们什么来路,是好是坏!快走,我们不想伤人!只图个相安无事!” 许明意依旧看着他。 “不想伤人,想吃人是么。” 那男人脸色一变,攥着刀的手更紧了些。 又看了一眼她身后个个披着黑色披风的随从,才强压着怒气和心虚,道:“萍水相逢,井水不犯河水……轮不到你们来多管闲事!” “就是……快走!”另一人也站出来赶人,站在同伴身侧壮胆。 许明意看得冷笑了一声。 就像是两只试图龇牙咧嘴的老鼠。 “臭小子,自讨苦吃!”见她无意离开,那人没了耐心,举起刀就要砍向许明意:“老子今日就连你一块儿吃!” 反正他们有刀在手! 谁怕谁! 实在饿极了又兼察觉到危险的本能使然,让男人没了顾忌。 视线中,面前之人不闪不躲。 可下一瞬,他举着刀的手却定在了半空中。 再有片刻,那只紧紧攥着自己的手忽地一用力,只听得一声断裂之声响起。 手中柴刀也应声落地。 “啊!” 男人痛叫出声,面色迅速变得惨白,然而那只攥着他手腕的手却依旧没有松开。 阿珠一脚重重地踢在男人下身,趁其弯身之际,一个反手将对方按在了地上,另一只手拎起柴刀,却有着一瞬的迟疑,而是转脸看向了自家姑娘。 姑娘带的衣物不多,她怕这臭烘烘的血溅脏了姑娘的袍子。 而就在这间隙,那男人的手指摸索到了一根火棍,从火堆里抽了出来就往阿珠身上挥去。 许明意见状抬脚一扫,将那火棍踢飞了出去。 朱秀等人已围了进来。 其余两人见状不妙,有一人把住那铁锅边缘,猛地一掀! 眼看一锅滚水迎面便要朝许明意泼来。 许明意闪身躲避开,朱秀拔出宽背大刀,那将铁锅往另一侧挑翻在地。 “哐!” 滚水四溅,只有几滴隔着衣袍溅到了许明意的身上。 那两人趁机拔腿就要跑。 都不必其他人动手,阿珠紧绷着脸一手揪住一个,将人按在了火堆里。 两人惨叫挣扎着。 “饶命,饶命啊!”有一人开始哭着求饶:“我们也是实在饿极了,官府不管我们死活……能吃的都吃了,实在是没法子了!那小姑娘本也要不行了,纵然我们不吃,也会被旁人捡了吃的!” 最先被阿珠折断手的那人也忙道:“我们不是什么恶人,实在只是饿怕了啊!” “还请诸位英雄行行好,饶了我们这一回吧!” 许明意来到了那堆草堆旁,蹲身下去,先探了鼻息。 还好,虽微弱却尚有气息在。 像一只小猫般蜷缩在她眼前的,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女孩子。 看起来至多不过十来岁大小,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脏污,上身穿着的那件姜黄色粗布薄袄也破烂不堪,下身…… 许明意解下披风,遮挡包裹住了小女孩光裸且带血的下身。 那些自称本不是什么恶人的人还在求饶。 的确不是恶人—— 这是恶鬼。 饿极了是恶鬼,从前能填饱肚子时必然也是恶鬼。 没自家姑娘的准话,阿珠也没有再妄动,一时只是制住那三人。 “都杀了吧。” 许明意抱起那个女孩子出了庙门。 身后传来几声惨叫后,再再没了其它声音。 “姑娘……”朱秀跟上来道:“我带人再往前探一探,看看可能寻到其它住处。” 这庙里太“脏”了,的确是没法儿呆。 “不必找了。”许明意抱着那小女孩上了马,道:“回临元吧。” 不想再往前看了。 也不必再看了。 先前数月所听,远不及此番这七八日所见来得清晰深刻。 此时她心中已经有决定了。 朱秀应声“是”,也解下了身上披风,递与了自家姑娘。 许明意将那昏迷中的小女孩仔细包裹严实,一手握起了缰绳。 一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黑夜中。 两日后,在返回临元的半道上,他们遇到了镇国公派来寻找接应之人。 两拨人马同行三日,于清晨之际回到了许家军军营内。 “将军,姑娘回来了。”士兵入得营帐内禀道。 “昭昭回来了?!”镇国公猛地从案后起身,快步而出。 帐帘被打起,许明意单独走了进来行礼:“祖父。” 正文 629 唯一捷径(谢渃清涵盟主加更) , 聂寨主父子二人也在,见她一身风尘仆仆男装打扮,不禁有些意外,皆起身拱手行礼:“许姑娘回来了。” 听说小姑娘往乾州去了。 听闻此事后,聂寨主纳闷的不得了——总不能他那晚说的那些话,反倒还吸引了这小姑娘? “你这孩子,招呼也不打一声,丢下一句话人就跑得没影儿了!是想存心把祖父急死?”镇国公先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确定没受什么伤,才埋怨起来。 一旁的秦五也道:“姑娘不在的这半月,将军每日得少吃好几碗饭!” 许明意看向果然瘦了好些的老爷子:“孙女不孝,让祖父担心了。” 她这趟门出得自己不打紧,倒叫祖父清减许多。 但她估摸着,她接下来要做的事,只会叫老爷子更担心—— 镇国公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听女孩子在前面开口讲道:“祖父,我有一件事想要同您商议。” 怎一回来就有事要商议? 是同这趟乾州之行有关? 镇国公看着衣袍都还没换的孙女,道:“先坐下喝口水。” 许明意点头。 是得慢慢同祖父说,不然老爷子怕是不能同意。 “那聂某便不打搅将军和姑娘议事了。”聂寨主很适时地抬手行礼告退。 他身侧的少年也跟着行礼。 镇国公点了头:“晚间再邀聂寨主叙话,秦五,送聂寨主。” “是。” 秦五将聂寨主父子二人送出营帐后,便守在了帐外。 “可用罢早食了?要不要叫秦五使人送些来?”帐内,镇国公正问着女孩子饿是不饿,军营中条件有限,没什么点心瓜果,但饭管够。 “不必了,我在路上用过了。”许明意坐在案后捧着盏热茶暖手,进了冬月,临元城寒意渐重。 “为何突然想去乾州了?”镇国公问。 半月前他一觉醒来,就听说孙女出城了,留下句话说要去乾州,却未说是去作甚。 “倒也不是非要去乾州的,就是想亲眼去看看外面如今是什么模样。” 镇国公便问:“同打探来的消息可有出入?” “还要更坏些。”许明意的声音很轻,语气却沉甸甸的:“尤其是乾州之地,已有食人之事发生。” 镇国公听得心情也沉下来。 他是经历过真正的乱世的人,什么可怕的事都亲眼见过,食人之事于他而言并不陌生,但每每思及,仍觉心中发寒。 尤其是当下不过是才只刚开了个头,战事还未到全面爆发之际,竟就已经有了这等事。 毋庸置疑,这是当今朝廷的失职。 一场乱事的来临,轻易就暴露了朝廷这些年来积攒之下的腐朽。 当下局面的恶化,要比他预料中还要快。 现如今百姓还只是苦,撑一撑,大多数人且还是活得下去的……待到了后面真正的乱局之下,那才是人间炼狱。 许明意道:“祖父,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镇国公沉默了片刻后,叹了口气。 外面的情形,四下的局面,朝廷的动作他一直都在留意着,不难看出如今朝廷这是不管不顾的打法儿,宁可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 损的是什么? 当然是百姓。 镇国公心情复杂:“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尽快了结战事。” 这可以说是以乱制乱,他厌恶战事,尤其是同族内战,可却不得不打下去,且需尽快打下去。 不打,难道还能指望朝廷自己认降吗? “怕是快不了。”许明意道:“皇帝摆明了是要不计代价,那些传至各地的旨令上言明,敢认降者无论官职大小皆诛杀九族……如此之下,各城守将不得不死守顽抗,燕王殿下每过一城,便是满城尸山血海。” 非但快不了,更让这战事泯灭人性。 战场之上亦有道义底线在,除了天生的杀戮者,没人想打这样的仗。 纵然燕许吴三家皆手握神兵,可大庆疆土兵马在此,便是除去其它一切变数,只是硬撑顽抗,至少也还能撑上数年之久。 数年之后,这天下会残破成何等模样? 难道注定还是要像上一世那样吗? 山河破碎,礼法崩塌,各路异族也要趁机分一杯羹—— “昭昭。”镇国公看着坐在那里的女孩子,正色问道:“你可是有什么想法了?” 这孩子同他说这些,倒像是在铺垫什么。 许明意点头,道:“祖父,我想进京。” “进京……”镇国公微微一惊,皱眉道:“进京作甚去?” 当初极不容易才从京城逃出来,这孩子怎又要回去? “祖父可还记得我同纪尚书当初的那个交易吗?他曾答应过我,只要夏廷贞一死,他便愿将当年先皇之死的真相说出来。” 此事她是告诉过祖父的,为保证万全的共识,她与祖父之间,历来不会有什么隐瞒。 “记得。”镇国公拧眉:“纪修这个怂货,夏廷贞早死了,也没见他站出来吭一声儿,到现下还在京城屁颠屁颠地帮皇帝卖命呢!” “纪尚书应当也是在等时机。”许明意道:“形势未到,他孤身在京城之中,若贸然开口,又要往何处发声?且怕是刚张口,便要被灭口了。再有便是当初我曾答应过他,会设法保住纪姑娘,而当下咱们远在临元,无法践诺之下,他有顾虑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孙女需要暗中见他一面,以商对策。” 镇国公听着便觉不靠谱:“不行,单凭你二人,根本不足以成事。” 当然,他断没有觉得自家昭昭不行的意思,他孙女固然很有本领,可耐不过那纪修就是个实打实的废物坑货啊! 他可不放心让孙女冒险进京同这样的废物共同谋事! “单凭我和纪尚书,当然不够。”许明意道:“除此外,还需要祖父和燕王殿下,及吴恙在外与我接应配合。具体计划,孙女已想了个大概,可再去信同燕王殿下商议一二。” 镇国公听得一愣。 计划都想好了? “那也不成。”老爷子显得尤为固执:“我们在外再如何与你配合,可京城之内局面莫测,你独自在城中万一有什么差池也是来不及应对的!不说旁的,就说那纪修,万一他倒戈反悔,再将你拿去同皇帝邀功可如何是好!” 许明意听得险些笑了。 “他拿我邀得什么功啊……他真敢将我交到皇帝面前,那便也暴露了自己的异心,皇帝还不得连他一块儿杀了?” 这哪儿像是她英明神武的祖父能说得出来的话? “再有,您觉得若是这么打下去,咱们有多少胜算?” 镇国公想也不想:“至少也有八成!” 不外乎就是时间问题罢了。 天下颓败之势已然开启,非是换君王换血液不能休止。 天时地利人和,他们总能赢的! 所以就更没有理由叫他昭昭去进京冒险了! 殊不知小姑娘同他想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角度:“所以啊,但凡有些长远目光的,都能看得出来是咱们的胜算更大些——纪尚书也不是傻子,纵然只是为了保全纪姑娘,他又岂会不知该站在哪一边?况且,还有一点呢。” 镇国公心中有些毛躁,却只能往下听。 “纪尚书与皇帝之间,还有着深仇旧恨在。当年他痛失两子,虽说是夏廷贞之计,但归根结底既得利益者还是皇帝,皇帝才是他真正的仇人。帮我们,便也是替他自己报仇。” 实则不难发现,纪修此人纵有过错不足,却极重亲情。 他当下不外乎只两个心愿而已,一是替儿子报仇,二是保住女儿。 而这两条,唯有同许家合作才能同时实现。 所以,她还是有信心可以说服对方的。 至少值得一试。 见祖父还在犹豫,许明意又接着说道:“若是能将当年先皇之死的真相宣之于众,群臣必然要重新思量皇帝是否德不配位。皇帝昏聩至此,却仍能号令群臣,调天下兵马,不外乎是皇权二字。正因皇权于群臣与天下人心中历来根深蒂固,不容动摇,古往今外才会有凭昏君一人之力亡国之先例。 皇权威压在此,官员纵有百般不满,却也无法逾越。可若是有了适当的名目,只要这名目分量够重,便等同给了官员们更换君王的权力——弑君父,大逆不道,得位不正,天下再没比这更重的罪名了。” 若是利用得当,将皇帝从龙椅上拉下来不是不可能。 一旦没了皇权加身,皇帝纵有再多的恶,便也无法再应验到天下时局之上,而只能沦为一个无能狂怒的小丑。 这才是尽可能止损于天下的唯一捷径。 “然而此事关乎甚重,只凭纪修一人之言,未必就能够服众……”镇国公仍没能被说服:“他纵然是当年之事的亲历者,可空口无凭,谁会全信他?” 弄不好一个忤逆妄言之罪落在头上,被一刀砍了也说不定。 “是,单凭纪尚书的证词,或的确还不够。所以孙女入城之后,还要去见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 镇国公眉心微动:“何人?” “敬容长公主。” 正文 630 非我不可(谢反求诸己打赏加更) , 敬容长公主? 镇国公一愣。 “祖父莫非是忘了先皇或曾留有遗诏交予长公主之事了?”当初长公主险些死于皇帝手下的内情,祖父也是知晓的。 镇国公摇了摇头。 忘自然是没忘…… “可先前不是说,那遗诏应是已经被皇帝拿走了?” “应是如此,可纵然被皇帝取走了,长公主却一定亲眼看过,若能说动长公主出面作证此事,便不怕朝中人心不动摇——” 燕王若趁此时机入京,收拢本就溃散的人心,极有可能就能稳住大局,逼得皇帝退位。 虽时隔久远,已无实证在,但舆论二字单看如何利用了。 尤其是长公主的身份摆在这里,她是皇帝的亲胞妹,又是先皇临终前单独召见之人,若她与纪修出面共证此事,皇帝便休想撇清了。 且还有一个乔太医在。 若有纪修和长公主在前,那乔太医的出现和证词,便将是同样有力的。 镇国公听得糊里糊涂。 这道理他都懂…… “可长公主不是傻了吗?” 这还怎么出面作证遗诏之事? 纵然跟哄孩子似得哄着出了面,可也得有人信呐! 许明意反问:“您觉得长公主是真傻?” 这话是什么意思? 镇国公吃了一惊:“……可我见过好几回了,那不就是个孩子模样吗!” “是啊,不然怎么能骗得过皇帝呢?” 但凡演得有点破绽,怕是也没办法平安活到现在了。 性命都拴在这上面,哪里敢不好好演。 镇国公的心情震惊而复杂,尤其是有次宫宴上这位长公主殿下还拉着他说话,他临走前还拍了拍对方的头——现下想想,才惊觉高手竟在他身边。 好一会儿,才又道:“纵然是在装傻,可她手握遗诏这么多年也未肯拿出来,此时让她出面作证怕是不易。” 许明意道:“今时不同往日,更何况之前燕王整整十八年未曾回京,皇帝又一直疑心长公主府,盯得可谓百般紧,长公主也没有机会敢将东西拿出来。” 且那都是从前—— 在那之前,长公主不信她的亲兄长会为此对她下杀手。 之后在这位兄长手下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想法难道还会没有丝毫改变吗? 或和纪修一样,长公主也需要一个下定决心的契机。 纪修。 长公主。 乔太医。 他们每个人单独出面对上皇帝,皆是力微,可若是串在一处,便可成为一把利刃。 而她的作用,便好比是这根串珠线。 这件事情需要她去促成。 “凡事总要一试才知结果。”许明意道:“祖父且让我去试试吧。” 镇国公愁眉不展。 试? 说得轻巧。 拿什么试? 这孩子是要拿自己的性命安危去试! 迎着女孩子坚定的眼睛,镇国公重重叹气道:“昭昭,你一人入京,这实在太过冒险了!” “是,的确有些冒险,但贵在值得。”女孩子坚持道:“朝中诸位大人也并非皆是愚昧不知变通之人,皇帝昏聩至此,若不是有这些大臣们撑着,大庆的光景怕是远远不比当下——而若皇帝弑君父之事被证实,我相信这些大人们必不可能还会一味死守着这位一无是处的君主。” 而这些官员们只是一个缩影。 他们代表着的是天下人心之所向。 只要拿住了人心,又兼有兵力震慑各处,定能逼得皇帝退位。 “祖父以往常说,战场之上最高明的手段便是兵不血刃。此法究竟可行与否,祖父心中应有考量。” “……”镇国公沉默着。 他当然知道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但此事绝不能由你去做——”老爷子开口,端得是毫无商量余地的语气。 “不,必须由孙女去。”女孩子的语气俨然比他还要更加没得商量:“从纪修,再到敬容长公主,只有我出面才更显诚意与决心,说服他们的可能才是最大——尤其是长公主,若换成旁人,甚至无法取信于其,更不必谈其它。” 她知道长公主身上所有的秘密。 遗诏,遭皇帝密杀,装病—— 这些她统统知晓,甚至称得上是同长公主一同经历着。 且这不是一个死差事,只要有人去传句话即可,这其中多得是需要临时应变之处,若托付给旁人,她根本不放心。 机会只有一次,必须牢牢把握住。 这件事,没人比她更有把握,也没人会比她更合适。 镇国公再次沉默了。 他从来不是分不清大局利弊轻重之人,更不是拖拖拉拉的性子,换作往常,一件事可行与否,他一句话便能拍板做决定。 可当下…… 老爷子胸中像压了块巨石在,又闷又疼。 他一贯说一不二,可偏偏这孩子比他还要说一不二! 出了趟门,在外头看了一遭,便将生死都交出去了! “祖父,我知道您是担心我的安危,可此事是我非做不可的。”女孩子的声音甚至还很轻缓,仿佛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情:“祖父,想来您也有过非做不可的事情吧?” 镇国公再难忍着:“可你万一出了点什么差池——” 本不想说这等不吉利的话放在他昭昭身上! 换作旁人这么说,他非得一耳刮子呼过去不可! “这也的确是要考虑到的。”女孩子尤为认真地道:“可纵然我在城中出事,结果未能如愿,却也断不可能是悄无声息的,多多少少还是能闹出些水花来的,城中有紫星教,便不怕此事不发酵——到时人心摇摆之下,祖父和王爷再行出兵,亦会事半功倍。” “……我说得又哪是这个?”老爷子叹了口气,眼睛都红了:“你若当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叫祖父活是不活了!” 倒是将正事都想得周全妥帖了! 可自己呢? 真不知究竟是精是傻了! 老爷子说着说着,声音也哑了,强忍着泪偏过头去,赌气般不再看女孩子。 许明意眼前也雾蒙蒙的,却是弯起了嘴角。 “您别哭啊……”她玩笑着道:“若待会儿您眼睛哭肿了,再叫您手下的兵瞧了去,日后还要怎么立威。且他们不知我是怎么欺负您了呢,是打您了还是骂您了,您可不能叫我背上不孝的名声啊……” 正文 631 合适人选(给亲爱的运营官明月无间的加更) 说话间,她起身来到了老爷子身边,跪坐在他身侧的羊毛毯上,晃了晃自家祖父的手臂,轻轻慢慢地道:“您不是常说,一个人若占了太多好运气,是要尽力回报这世间的吗?您看啊,我有您疼着,还有两个世间最好的母亲,父亲,二叔,明时……还有吴恙,及许许多多给予我善意的人。” “我时常在想,这世间大抵是没有比我更幸运的人了。您的好运气,且是凭自己拿性命相搏换来的,到了我这儿,却皆是坐享其成了。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已经得到了最好的一切。我总要做些什么,才能配得上这样的好福气吧?” “您也常说,做这些,也不是为了他人,只是为了自己的良心罢了,孙女也一样是在遵从自己的内心。” “这件事若换作您和吴恙,想必也会是同我一样的选择,但我可不会拦着不让你们去呢。” 女孩子的声音动听悦耳。 老爷子听得心中又酸又疼,抬手拿满是老茧的手指揩去眼角的泪。 自幼被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孩子轻轻靠在了他肩上,就像小时候那样。 “且我还没同祖父说过吧,我之前做了一场很长的噩梦,在那个梦里,咱们家,吴家,还有这天下,都几乎没能保得住……”她轻声说着:“梦醒后,我便极怕这噩梦成真。有时也常常会想,为何偏偏叫我做了这样一场梦?” 这一世,从她遇到吴恙,与他之间有了别样的交集,再到相知相许—— 冥冥之中,吴恙提早得知了自己身世的秘密,也改变了吴家的轨迹。 还有长公主,她起初只是为了皎皎,才会接触到长公主出事的真相。 诸如此类之事,像是串成了一条线…… 这条线,指引着她往前,直到走到当下这一步。 许家,吴家,都保住了。 若再能以她之力来力挽这天下狂澜,免去一场耗时日久的战事,那她这场“梦”,便真正是没白做了。 她如今在想,一个人能有这般际遇,或皆有天意的安排在其中。 靠在老人肩头,她有些絮絮叨叨地说着:“……我知道,您从来都不要求我做什么,只要我能开开心心。而当下,这便是我想做的开心事。得以遵从内心,不正是最开心的吗?” 她和祖父一样,眷恋家人,眷恋自己喜欢的人。 也眷恋这世间安定之下的那点烟火气。 为眷恋之事而做些什么,是人的本能。 镇国公就这样静静听着。 他知道,孩子真真正正已经长成大孩子了。 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决心。 人活一世,生死很重要,去做自认为值得的事情也很重要。 而身为长辈,许多事情,成全孩子要比自认为的保护来得更重要。 这一刻,他心中有担忧,有不舍,有害怕,却也有自豪。 他曾说过,但凡是孩子要做的事情,纵然是他所不认同的,可只要她自己真正决定了,考虑清楚了,那么他只需要做一件事——尽可能的,替她将这条路铺得平坦好走一些。 所以…… “祖父答应了。” 许明意眼睛亮起:“多谢祖父!” 这件事没有单枪匹马去办的可能,祖父的应允于她而言十分重要。 紧接着,又听老人道:“但具体如何进京,还须细细商议,绝不可冲动行事。” “是,这是自然!”许明意头点的很干脆。 进京是第一步。 越是冒险之事,越要谨慎当心。 否则若是什么都没还干,人就先交待在这头一步上了,岂不太过窝囊? 她平生可最不喜欢做窝囊事了,更不能窝窝囊囊的死。 她抬手倒了一碗茶,捧到老爷子跟前:“祖父,您喝茶,咱们慢慢商议。” 既得了老爷子恩典,孝心还是要表一表的。 镇国公也很受用,接过茶碗,边思索着道:“如今京城各处城门紧闭,早已不准百姓出入。除非朝廷官府之人,否则根本无法出入京师。想要混进去,怕是不可能……” 许明意点点头。 这一点她也想过了。 如今京师戒严,朝廷也不管百姓的生计了,各处城门一闭,倒生怕什么人混进城中再对皇帝不利。 单是如此还嫌不够,据闻日日皆有缉事卫在城中巡捕,见到稍有可疑之人便要抓去审问。 说到这个,倒不得不提一提一月前发生在临元城中的那件事了—— 那日祖父在街上遭了人行刺。 幸得秦五叔反应还算机敏,及时将人拿住了。 那人看起来不过是寻常百姓模样,起初并无人在意。 后来细查审问,才招认了是朝廷多年前便埋在临元城中的眼线,暗下身份也是一名缉事卫,此番是得了新任缉事卫指挥使的密信,奉命出手刺杀她祖父。 而因着此事,反倒给了他们一个将临元城中朝廷的眼线一举拔除的机会。 事情是父亲办的,前前后后用了近二十日,于城中揪出了那缉事卫的十多名同伴。 “暗中潜入也不可取……”镇国公认真权衡着:“你若偷偷潜入城中,纵然侥幸进了城,可入城后无人接应掩护,也极容易落入缉事卫手中——” 许明意再次点头。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可暗中潜入不行,混也混不进去…… 皎皎如今也出不了城…… 更何况皎皎与她走得近这一点早已是人尽皆知,纵然皎皎使了手段出城,想要将她夹带进去而不被发现却也是难如登天,摆明了是送上门给人当人质,还得连带着拖垮长公主府。 许明意思忖间,只听祖父若有所思地道:“有一个人,或许能帮得了这个忙……只是不知能不能说服得了他。” 谁? 许明意正想问,脑子里却已然蹦出了一个人来。 “明御史?” “明效之。” 祖孙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许明意眼神微动。 险些都忘了明御史如今还在祁城呆着呢…… 明御史一力主张议和,当今这局面之下,燕王已攻陷数城,朝廷七万兵马又在宁阳几近全军覆灭,那些安札在祁城的兵力之所以还能稳得住,而未曾直接攻来,便全赖明御史的坚持—— 明御史不想生战事,一番议和之心实乃日月可鉴感天动地。 然而大局当前,各方自有立场思量,一人之力总是渺茫的。 但端看明御史想和这一点,或就是个很好的入手之处…… 且明御史人虽固执,却并非不懂变通之人,她还记得彼时燕王在京中时,为揭发湘王通敌之事,便是暗中托了明御史出面—— 总之,行与不行,且试一试。 …… 隔日晚间,祁城府衙内,一名士兵快步入得后堂内。 “何事如此匆忙?”祁城知府看着那士兵问道。 “回知府大人,禀钦差大人,方才许家军中遣了使者来送信,说是许将军邀钦差大人前往临元城,共商议和之事!” “什么!”明效之自案后起身,大为意外。 许家军答应议和了?! 祁城知府也大吃一惊。 “快,将信给我!”明效之急忙道。 那士兵将信呈到他面前,他接过,连忙打开来看。 “这的确是许将军的亲笔……!” 邀他前去临元,当面细商议和之事! “这……二位大人,此事分明透着蹊跷啊!”祁城知府身侧的幕僚说道:“当初许家军初入临元,局面莫测之下尚且不愿议和,当下……当下燕王和吴家多战告捷,局势对许家军有利无害,怎反倒突然答应了议和的提议?这其中只怕是有诈!” 有诈? 祁城知府皱眉思索着。 怪了是怪了些,只是若说有诈,可诈得是什么呢? 总不能是借此名目,刻意诓明御史前去? 可…… 图什么呢? 祁城知府暗暗打量着这位御史大人。 总不能是图他说话冲,图他头上秃? 明御史道:“这信上并未提其它要求,只是邀我前去议和,看不出有何异样之处。” 若说是诓他前去为人质,似乎也说不通——他虽是钦差,却没什么分量可言,拿他做人质,不外乎是浪费粮食罢了,还真能指望皇上会为了他而让步?这不做梦呢吗? 且当初小皇子的身份没被戳破时,许家军都不屑拿来提条件做交换,此时就更不可能看得上区区一个他了。 总而言之…… 此事虽多少有些不对劲,但最坏的结果不外乎是他在临元城出点什么差池,而这于他而言根本不足为惧。 且做人总是要有点梦想的。 万一许家军暗中和燕王谈崩了,想回头了呢? 明御史怀着满腔希冀,不顾祁城知府的劝说,于翌日一早带上一行十余人,就此前往了临元城。 路上一切顺利。 被迎入临元城后,也未见异样。 不,还是有“异样”的—— 明御史坐在马车中,打起车帘看向街边店铺商贩与往来百姓,心底有些触动。 如今这世道,怕也只有临元城中还能有此安定热闹景象了…… 马车在临元府衙外停下。 “我家将军恭候多时了。”一名士兵将人请进衙内,直接带去了后书房。 一路走来,明御史深觉这议和的仪式感严重不足。 尤其是书房里只坐着许将军—— 哦,还有他的孙女,那小姑娘此时正坐在书案后悠哉写着什么东西呢。 这哪里有半分议和的氛围? 正文 632 死不足惜(谢渃清涵盟主加更) 如意事正文卷632死不足惜而待他前脚进了书房内,后脚便有人从外面将两扇门合上了。 “坐。”坐在那里喝茶的镇国公语气很随意。 所以,统共就他们三个人谈? 也不请个军师或见证之人什么的? 明御史努力让自己适应了眼前的情形,未有急着落座,而是先取出了一封折子来,奉到镇国公面前:“此乃此次下官奉命前来议和的诚意,还请将军过目。若将军自认有不妥之处,可再与下官细商。若将军自有打算,下官亦愿闻其详。” 他还自称一句下官,便是还承认镇国公在朝中的身份。 既是议和,自然是要和气一些。 然而镇国公只扫了一眼他手中之物,并未去接,淡声道:“不必了。” 明御史听得一怔。 不必了……是何意? 是看也不必看了,全部都同意? 还是…… 他正斟酌着出言试探时,只听老人已经很明确地表了态:“老夫绝不会答应议和之事,明御史也不必多费口舌。” 明御史彻底懵了。 虽想过有可能会谈不拢,可这……还没开始谈呢! 他准备的那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话,愣是一个字还没说呢! 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抬起头再看老人脸上没得商量的神色,明御史心底疑窦丛生,直言问道:“既国公心意已决,又为何请下官来此议和?” 正如此前在祁城时所预料的那样,这其中必有蹊跷。 “不这么说,怎能请得来明御史。”镇国公道:“此番实则是另有要事想请明御史相帮——” 相帮? 明御史微一皱眉。 不同意议和,那便是立场对立,怎请人帮忙竟还请到他的头上来了? “此事须得慢慢道来,明御史既来了,一时半刻便也走不了,还请坐下说话吧。”书案后的女孩子写好了信,搁下笔语气客气地道。 只是这客气怎么听怎么有些威胁的意思…… 明御史按下心中揣测,暂时坐了下来。 先听一听对方这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 “晚辈需进京一趟,想求得明御史从中帮忙。”许明意开门见山地道。 进京? 明御史眉毛一抖。 这个时候进京? 虽说是个小姑娘,但断也不可能是进城去溜达玩儿的! 这不是摆明了要进京生事吗?他又不是傻子! 向来性子不算好的明御史冷笑着问道:“许姑娘为何会觉得明某有可能会答应此事?” “因为在晚辈看来,明大人是识大义者。”女孩子神态认真:“至于答应与否,明御史可以先听罢晚辈接下来之言,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明御史无声冷笑。 便是小姑娘说出花儿来,他身为朝廷命官也断无可能会答应如此荒唐的要求! “此番晚辈入京,是为了还十八年前的诸多旧事一个真相于天下人。” 十八年前? 明御史微微皱眉。 如今是庆明十八年…… 君王更替之年,自然是有许多大事发生。 可小姑娘口中的“真相”又是何意? 女孩子的声音很快再次响起—— “明御史可曾想过当年先皇并非病逝,而是为当今皇帝暗中加害?” 明御史眼神大变:“……许姑娘可莫要妄言!” “并非妄言,也非是污蔑或揣测。”许明意道:“兵部尚书纪大人,以及当年的知情者乔必应乔太医,皆可证明此事。” 明御史纵然不信,然而还是顺着她的话快速地思索起来。 纪修…… 当年储君未立时,纪修便是拥护当今陛下的最大助力,若说当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那此人必然就是除夏廷贞之外知晓最多的一个…… 可,乔必应? 明御史紧紧皱着眉,脑海中浮现了一道极模糊的人影来。 他对此人依稀有些印象在,当年初入京中,谢定宁生了场怪病,终日腹痛难忍,疑是绞肠痧,遍寻名医无用之下,正是此人出手医好了她。 乔必应也因此事为先皇赏识,入了太医署。 可是——“乔太医分明早已随先皇一同去了,又要如何证明?许姑娘话中错漏未免太多。” “乔太医当年是假死。”许明意道:“十八年前,他便察觉到了先皇病故的蹊跷,后来,新皇以他妻儿性命作为要挟,迫他在先燕王妃膳食中做了手脚,从而害得前燕王妃难产而亡——事后,为将此事掩盖,新皇便逼他假死消失于人前。” 话不算长,其内的信息却叫明御史应接不暇。 乔必应是假死? 先燕王妃难产一尸两命,竟是为乔必应……不,为当今陛下所害?! “这些许姑娘又是如何得知的?”明御史尽量镇定地问。 “乔太医还活着,如今被我藏在了暗处,这些皆是他亲口所认。这些年来他一直被皇帝囚禁着,双腿亦被斩断,因想保全妻儿却只能受皇帝驱使。此前我祖父在东元城所中之毒,便是他奉皇帝之命所配制。” 又是一句信息颇多的话。 明御史心中翻腾着。 “我祖父此前并无造反之心,他远在东元城与异族交战之际,皇帝安坐于京中却谋划要毒杀功臣——”许明意看着明御史,反问道:“无过尚且要死,试问明御史一句,这所谓议和的提议,我们当真可以答应吗?” “……”明御史握紧了手指。 他主张求和的初衷,是为天下而虑,不愿生战火…… 若说将诸事考虑得面面俱到,他承认,他的确不曾做到。 这一点,他理应要感到惭愧。 但天下苍生,总该是摆在头一位的。 “晚辈明白明御史的求和之心,并非是为了朝廷和皇帝,而是为天下为大局——” 明御史有些怔怔地抬头看向书案后身形端正的少女。 这句话从一个小姑娘口中说出来,他很意外。 “可明御史是否细思过,许家军答应议和也好,甚至彻底消失也罢,都不能阻止战祸发生。因为只要有皇帝在一日,他无休止的猜疑和赶尽杀绝,便势必会遭到反抗与反噬。当下诸多乱事,便是他种下的恶果。这桩桩件件祸事的根源,究竟是在于反抗者,还是在于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明御史难道当真看不清吗?” 听得这一问,明御史一时竟不知要如何回答。 “可我要如何相信你话中真假——”半晌之后,明御史复才开口:“你声称先皇是为陛下所害,可先皇当初并非猝逝,临至驾崩之前尚且还算神思清醒,若果真有异样在,先皇自身又岂会毫无察觉?依我对先皇的了解,他纵然为彼时大局稳固而着虑,却也断无可能会没有丝毫应对……” “明御史倒果真了解先皇。”许明意道:“先皇的确极有可能暗中留有一道遗诏在——” 明御史眼神一震:……遗诏?! “此物之前多半就在敬容长公主手中,长公主殿下也因此招来过杀身之祸。当初行刺殿下的那名面首,便是皇帝安插在殿下身边的眼线。”许明意大致将因果说明。 明御史却因震惊而猛地站起了身来。 “你是说……他想杀定宁?!” 许明意愕然而困惑。 定……定宁? 就,还挺亲近的? 一直只坐在那里喝茶盘核桃的镇国公,也撩起眼皮看向了站起身的明御史——方才听到皇帝弑君时,也没见他有这么大反应? 明御史自觉失态,遂又坐了回去,但心中和眼底的狂澜却压制不住,声音亦起伏波动着:“许姑娘此言可有证据吗?” “明御史若不信,来日时机成熟时,可以同长公主殿下亲自求证。” 毕竟听着这称呼,似乎是熟人来着。 又道:“若非如此,殿下也不至于长久以来皆以失忆痴傻示人了。且那道遗诏也已被殿下借机交给皇帝了,否则怕是还不足以保全长公主府。” 明御史脑中一阵轰鸣。 “许姑娘之意……” 是指殿下并非是患了失忆症吗?! 都是装出来的?! 那…… 那她还拿苹果砸他,还坐在墙头同他闲谈,还给他葡萄吃! 还叮嘱他要多长头发呢! 既是清醒的,那她这是…… 明御史很快制止了这些不合时宜的想法。 这些都不是当下最重要的! “还有起先燕王离京之际曾遭刺杀之事,明御史当真相信那些人是紫星教众吗?紫星教恨不得大庆越乱越好,为何反倒要替皇帝除去燕王这颗眼中钉?” 明御史沉默着。 这件事,他心中早有分辨在。 “一个弑君弑父,残害手足,于社稷无用的昏聩之人,若继续坐在那个位置上,才真正是天下之祸,其身侧追随之人则无异助纣为虐。”女孩子最后说道。 岂止…… 岂止是不配继续坐在那个位置上—— 若这些皆是实情,这般残暴不仁的昏君,简直死不足惜! 明御史自心底最深处泛起寒意。 他身为言官,本就有纠君王之过之职。 可如此过错,当真还能纠正吗?又当真还有纠正的必要吗? 这要是他自家人,干脆打死为算! 而皇帝暗中所为,这些年来他若说一无所查那必是骗人的。 制衡各方势力,暗中对付燕王,一些手段他都知道,可帝王之术,有时是难论对错的——从前他一直这样认为! 可当下看来,他所见识到的,不过只是微末罢了! 这哪里还是什么帝王之术? 根本就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正文 633 媳妇要不要(谢盟主渃清涵加更) , 明御史面沉如水。 可在心中骂了一通之后,却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目下这一切,都且只是这小姑娘一人之言,他不能不信,却也不能全信。 毕竟许家如今的立场摆在这里,他少不了还要留一份警惕之心。 若是许家人说什么他便信什么,没有一丝自己的判断,那岂非就成了另一种盲从? 见他一时未语,许明意也不着急,而是道:“突然听到这些,明御史或还需时间来分辨思量,一时拿不定主意也无妨,御史可在临元城多住几日,慢慢地想。” 明御史不禁皱眉。 前半句听来还算通情达理,可后半句算什么? “若明某最终也不肯答应呢?” “那也不打紧,我们再另想办法就是。”许明意道:“但就要委屈明御史在此多留一段时日了,毕竟明御史听了这么多秘密,又得知了我们的计划——”说到后面,语气颇为无奈。 明御史听得心中发堵。 是他主动要听的吗? 他在祁城待得好好的,非叫他来! “明御史纵然不肯帮忙,却也不能将计划泄露出去,得罪之处,还请见谅了。”镇国公转着手中核桃,语气还算和缓。 明御史一颗心就像那被镇国公攥在手里的核桃,七上八下乱糟糟的。 干脆起身拂袖出了书房而去。 镇国公随口喊了两名手下:“送明御史去下榻处歇息。” 明御史听得脚下一顿——住处都提前给他备好了? 再看那两名跟上来的士兵,哪个都比他高大半头,生得体壮膘肥,腰间还都佩着刀……摆明了是,既能送他歇息,也能送他归西的配置! “此事急不得,且给他几日时间考虑,真行不通也不能强逼。”书房中,镇国公正同孙女说道。 许明意点头。 倒也不是说他们许家如何厚道,而是这种事的确逼不得。 她若与对方一同入城,便需对方务必坚定立场,对方稍有动摇,她的计划便无法顺利进行。 给燕王和吴恙的信也才刚写罢,待送到他们各自手中,再敲定余下计划,也还需要一段时日。 她倒也不是很着急。 也不怕明御史慢慢考虑——明御史此人心思缜密,谎言会在聪明人的用心分辨下原形毕露,而实情只会让人越细思越信服。 明御史被那两名士兵“请”去了府衙内院。 “范兄,该你了……” 行经一条小径,明御史隐隐听得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下意识地抬眼去看,只见前侧方一座凉亭内,有两人正在对弈。 其中一个,单看那过于宽厚的背影便可知是许家大老爷许缙无疑。 而另一人…… 明御史又往前走了走,定睛瞧了瞧,这才有了分辨。 这不是临元城原先的知府范应吗? 跟他是同年,他且认得! 亭中二人听到脚步声也朝他看过来,见了他,许缙立时出了凉亭,上前来笑着施礼:“原是明御史,实在有失远迎。” 范应也走了过来,却只是施礼。 明御史目含审视地盯着他瞧。 传闻中,这位临元知府誓死不降,许家军临城之际,还要从城楼上跳下来以表此志,堪称忠正典范…… 可这又是在干什么? 察觉到御史大人的目光,范知府的眼神惭愧而屈辱,他微微别过头去,抿紧了唇,身侧紧攥着的拳则彰显出了内心的痛苦挣扎——他被幽禁在此,每日非但要被逼着陪吃陪喝,还要陪人下棋,身为朝廷命官的尊严都被剥夺干净了,真真是生不如死。 明御史看得眼角一抽。 倒一时不知该怎么骂了……! 这一夜,明御史彻夜未眠。 他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即便是为了头发着想。 可当真睡不着啊。 一闭眼,皆是民不聊生之象。 还有她…… 若都是真的,她怕是无一日不在担惊受怕。 表面看着跟个孩子似得,笑着闹着…… 明御史叹了口气,坐起了身来穿衣。 很快有人送来了早食,用到一半时,许缙过来了。 这一日,许缙带着明御史在临元城中转了一圈儿。 明御史吃了街边的酥饼,去了戏楼,又在一座私塾中旁听了半日,学子们读书声郎朗,在他听来这是最叫人安心的声音。 有许缙陪在他身边,他走到何处,皆得人施礼,敬让。 他看得出来,这整座城的百姓,待许家人都十分敬重,甚至是感激。 而反观许缙对待这些百姓的姿态,他隐隐懂得了许家的治城之法,除了礼法约束之外,许家人所秉承的,乃是人心换人心之道。 回府衙的路上,许缙笑着问他——“若以治理此一城之法,来治一国,当如何?” 明御史没有回答,心底却已经有了答案。 他的确是该感到惭愧…… 而这大庆,该惭愧的人,远不止他一个。 …… 翌日,明御史于书房中呆坐至正午时分。 “大人……” 他带来的贴身小厮走了进来。 “本官不饿,让他们不必传饭了。” 小厮轻咳一声。 倒也不是要您吃饭。 “外面来了两位夫人,说是想见大人一面。” “哪家的夫人?” 怎会有女眷来此地见他? “小的不认得,只说是大人的旧识。” 旧识…… 明御史便怀着疑惑起身,行出了书房。 来人就等在院中。 明御史意外不已。 他近到二人面前,施礼道:“太后娘娘,皇——皇后娘娘。” 他当下也只能照旧这么称呼着。 “效之,你我二人倒许久未见了。”太后望着他,笑意慈和。 这声“效之”叫明御史有些恍惚。 他也算是在太后娘娘面前长大的…… 所以,太后也是特意劝他来了吗? 他的语气很恭敬:“是许久未见了,不知娘娘近来身体可好?” 太后笑着轻一颔首:“好着呢,在这临元城中一切都好。” 说着,视线落在面前晚辈的头顶上一瞬,不禁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她是很好,这孩子看起来可不怎么好。 想必没少操心啊。 “今日寒凉,娘娘请去堂内说话吧。”明御史抬手相请。 “不必了,就是来看一看你,没什么要紧事。”太后说着,看向院中那棵光秃秃的枣树,笑着道:“当年平洲旧宅里,也有这样一棵枣树……” 明效之循着她的视线看去:“是。” 他也记得。 “那颗枣树上的结的枣子啊,又脆又甜……一棵树挂得密密麻麻,将树枝都给坠弯了。”太后回忆着旧事,面上笑意愈浓:“定宁幼时最喜欢爬到那树上去摘枣子,她在树上摘了往下扔,你便兜起衣角在下面接着……” 明御史不禁也露出淡淡笑意。 太后又道:“我记得有一回,定宁脚下打滑从树上摔了下来,你就这么硬是接住了她,将自个儿垫在她身下,她连一块皮都没蹭着,你却摔断了一只手……之后可是养了好些日子呢。” 吴景盈在一旁有些不解。 娘娘不是劝人来了么,怎净提长公主幼时之事? 太后说着,笑着喟叹了一声:“那时我便悄悄同先皇说,隔壁明家的小公子待定宁真不错,待二人大些,若是情投意合,说不定还能结个亲家呢!” 吴景盈微微睁大了眼睛——还有这渊源?且这也是能拿来说的? 明御史也愣住了。 旋即,反应过来之后,竟是微微红了脸。 “谁知世事弄人……定宁那丫头又是个死活不开窍的。”太后感叹道:“加上后来所遇非人,就这么白白蹉跎了……” 说到此处,再看向明御史,眼神里多了几分隐晦的希冀:“不过这人活一世啊,还是要往前看的,肯往前看,便什么都不晚。” 明御史心口处一阵狂跳。 是……是他想得那个意思吗? 他这一把年纪了,也从未敢多想过什么,只要她好就好…… 又听太后笑着道:“话说回来,定宁这孩子,虽是偶尔胡闹了些,但有一点好,肯听人劝,尤其是肯听哀家的劝!” “……”吴景盈强撑着未露出异色。 可娘娘这话,这神态,分明就是在强烈暗示——媳妇,是媳妇啊,媳妇要不要啊?! 不愧是娘娘。 真真是剑走偏锋,艺高人胆大…… 说来她也真是眼拙了一回,竟没瞧出来明御史这些年孤身一人、又总盯着长公主府养面首这一点死命弹劾的真正缘由所在…… 明御史咳了两声,险些被呛到。 仿佛如此便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究竟是为何而脸红。 “好了,哀家也没别的事,就不打搅你处理正事了。”太后深谙话满则过的道理,知道什么才是恰到好处。 明御史赶忙行礼:“效之恭送太后娘娘。” 吴景盈扶着太后离开了此处。 明御史再回到书房中,便坐不住了,只能来回踱步。 太后娘娘也真是的,竟拿此事来暗示他…… 他是那种人吗? 明御史一脸清正严明,自袖中掏出那本拿来议和的折子,果断丢进了火盆中。 这么做,可不是为了太后娘娘的话—— 他本就做好决定了。 “请许家姑娘来说话。”明御史吩咐小厮。 小厮应声“是”,刚要退下,却又被自家大人喊住。 “等等,等会儿……” 小厮不解地回过头。 明御史道:“晚些再去。” 太后娘娘这才刚走,他若后脚就表了态,岂不显得……对吧? 那多不好。 小厮便只好应下。 明御史又负手在房中转了几圈。 脚下一顿,摆摆手:“去请吧……” 时辰太晚了人一个小姑娘也不方便过来。 至于太后娘娘会如何看待他,万一误认为他是对那件事十分受用,于是再想着帮他促成…… 无妨,家国大事当前,这点误会又算得了什么? 小厮奇怪地看了一眼自家大人,大人主意变来变去也就算了,背挺得那么直作何,反倒显得莫名有些心虚呢。 “快去。”明御史皱眉催促。 “欸,小的这就去!” 许明意很快便到了。 起初太后娘娘信誓旦旦,跟她说“包在哀家身上”时,她还半信半疑来着…… 可太后娘娘这才刚走没两刻钟吧? 她回头得问问这究竟是使了什么手段,竟见效如此之快。 “不知许姑娘入京之后是如何安排的?”明御史先正色问道。 这件事,可不是单凭一个小姑娘在城中见几个人便能办得成的。 历来此类之事,需要文人的笔来定错对,也需武将的刀作为威慑,二者缺一不可。 许明意便将大致安排如实告知。 “……” 明御史听罢,心中安稳了几分。 再看向女孩子时,眼中疑虑已是全消:“此事我答应了。” 许明意抬手长施一礼,语气真挚:“多谢明大人相助。” “不过……我另有两个问题,倒想要问一问你。” “大人问便是。” “既有许吴两家相助,燕王等同胜算已定,打下去,赢,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既是决定了要同行,他也不忌讳此言会长燕王威风了。这是明眼人皆看得出来的事实,故而皇上和朝廷当下才会急不择路,他才会坚持要劝许家军“回头”。 “既有此胜算在,又为何要让你一个小姑娘入京犯险?” 这是他想问的。 镇国公可是把这个唯一的孙女看得比性命还重—— 若说是想将皇上的罪行昭于天下,待大势已定之后,要怎么说,还不是由胜者来决定?这真相既都埋藏了十八年了,还急于这一时吗? “没人让我去,是我自己要去。”女孩子答道:“至于缘故,和明大人一样,既然还有其它选择,便不愿这世间多生战火。” 明效之一时怔住。 好一会儿,才又问第二个问题。 “你孤身随我进京,便不怕我将你交予皇上,拿来做人质吗?” 这个人质的分量可是重之又重。 “既选择与大人同行,便是信任大人的为人。” 明御史不置可否,话是这么说,但凡事总归要做下最坏的打算才能称得上是个周详的计划。 而下一瞬,又听女孩子接着说道:“况且,我不会给大人这个机会的。” 明御史再次怔然。 再看向这个时时刻刻脊背总是保持笔直的小姑娘,他竟觉眼眶有些发涩。 良久,才微微点头,却只答了个“好”字。 …… 将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明效之于两日后离开了临元城。 许明意随他坐在马车内,不必掀帘去看,也知自己离临元城、离自己的家人越来越远了。 但看向前路,她心中并无惧意。 …… 正文 634 父皇糊涂了 如意事正文卷634父皇糊涂了明御史在祁城停留了一日,交接完诸事后,便带着一行心腹和护卫踏上了回京的路程。 祁城内大小官员将人送出了城。 看着那行人马车驾渐远,祁城知府仍还有些纳闷:“这位御史大人去临元究竟做什么去了?谈也没谈成……” 重点是既没谈成,人还平安回来了。 其身侧的官员道:“真谈成了才是怪事了。” 祁城知府点点头:“这倒也是。” 又道:“如此这位御史大人也终于是死心了,总算是肯回京复命去了。” 不过这主张议和的人一走,他这祁城也就更飘摇了…… 接下来,想来不是去打别人,就是要被别人打。 而后者的可能显然更大些…… 横竖都是要挨打,若是能选的话,他倒想还被镇国公打,至少挨得没那么疼啊。 众官员们叹气散开了,各归各处而去。 …… 京城各处城门闭锁之下,每经开启一次,几乎便有新的急报传入宫中。 “急报!燕王大军于八日前已攻陷沧州!” “明州叛贼章云随,忽然率军出明州地界,不知意图何在!” “朵甘边境有异族入侵,朵甘卫都指挥使司传急奏入京,请京师调拨兵马前去增援!” “敬王旧部不满收编新制,同冯钰将军发生冲突摩擦,与营中起了暴乱,死伤过千——” “……” 这些急报一道道传入养心殿庆明帝耳中。 “敬王旧部竟还敢造次……”皇帝躺靠在龙榻之上,气得面色铁青:“这些反贼,简直是不知死活!敬王呢?还未能押解入京吗!” 解首辅垂眸答道:“正要禀告陛下,敬王已于今日晨早被押入京中,当下收押于宗人府。” 庆明帝咬牙道:“传朕旨意,明日一早将其押至菜市口斩首示众!” “陛下!”解首辅脸色大变:“万万不可!” 庆明帝转过头看着他,眼神如刀:“万万不可?逆贼不该杀吗!” “所谓敬王谋逆,不过是陛下的猜测而已,直到当下尚未能查到实证!”解首辅肃然道:“若陛下毫无凭据便要斩杀敬王,怕是难以服众,亦会使人质疑律法的威严,若无法,不遵法,便更难稳固当下时局!” 敬王与燕王旧时亲近乃是事实,暂时收回敬王手中兵力,于此关头也算是除去一个隐患—— 可当下人已押入京中,只需严加看管即可,怎就至于要斩首? 抛开其它不提,这可是皇上的亲胞弟—— 残害手足的名声,留在史书之上当真就光彩吗? 其余几位大臣亦是面色各异。 敬王如今已是阶下囚,于陛下已然毫无威胁,陛下身为人兄为何竟还要这般赶尽杀绝? “反贼就该千刀万剐!朕非但要杀他,还要将他的人头送至各府各州供人‘瞻仰’,朕要让每个人都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反贼的下场!”庆明帝满眼恨色:“李吉,立即拟旨!朕明日必要亲眼看到他人头落地!” 李吉悄悄看了眼解首辅等人。 庆明帝怒声催促道:“怎么,聋了吗!” 李吉忙应道:“是……是,奴这就去。” 解首辅脸色沉极,正要开口时,忽听得身后传来内监的通传声:“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庆明帝声音一沉:“不见!让他滚回他的东宫去!休想再插手朕的政事!” “儿臣见过父皇。” 转头看向已进得内殿的太子,庆明帝怒不可遏:“谁准你进来的!朕的养心殿,何时容你未经准允擅自进出了?这是朕的养心殿!你咳咳咳……” 他躬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李吉忙地替其拍背。 那咳声一声比一声重,已近嘶哑。 见他咳嗽得几乎要背过气的模样,太子不忍地皱了下眉,眼神却又很快变得坚定。 “父皇的病愈发重了,郑太医已数次嘱咐不可再动怒劳神。而当下时局莫测,免不了每日都有急报传入宫中,为免波及父皇情绪,自今日起,还请诸位大人不必再往养心殿禀事,诸事只需由我与诸位大人商定即可——” 男孩子定声说道:“传令下去,任何人,都不得再打搅父皇静养。” 解首辅神色一凛,转头看向男孩子。 片刻后,缓声道:“臣也这样认为,陛下如今无论是身体还是神智,都已不宜继续理事。” 这句话他早就想说了。 可若无太子起头,他擅提此言,那便是擅专之罪。 太子今日能有此言,实属在他意料之外。 但既太子肯立起来主持大局,自然是再好不过。 其余几名大臣亦出声附和。 庆明帝极不容易止住剧咳,闻得此言几乎要从床上扑下来:“你们想干什么?帮太子篡权造反吗!朕才是天子!” 他拖着无法动弹的双腿挣扎着要下床来,眼睛红得如同要滴血。 李吉忙将人拦下:“陛下,陛下……” “你们都想造反是吗!” “来人,立即召韩岩入宫!” “韩指挥使早已不在了。”看着那几近疯癫之人,太子道:“看来父皇真的病糊涂了。” “朕清醒得很!……王通!召王通来!” “父皇如今只需要见郑太医。”太子吩咐侍立于一旁的小太监:“传郑太医来替父皇诊病。” 小太监应下,退了出去。 太子行礼:“不打搅父皇静养了,儿臣告退。” “臣等告退。” “你们……你们……”庆明帝重新倒在榻上,瞪大了眼睛,胸前气喘不匀,嘴唇颤抖着,几乎要发不出声音来。 太子和解首辅等人已退出了内殿。 “方才陛下下令要将敬王处斩。”步下汉白玉阶,解首辅低声说道。 “我已听到了。”太子道:“父皇病中之言,当不得真。当下只需将王叔安置于宗人府内,命人好生照料,不可苛待。” 解首辅应下。 太子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寝殿。 父皇就在这养心殿内度过最后的时日吧。 真的不要再错下去了…… “参见殿下,诸位大人。”一名内阁的太监寻了过来,道:“明御史回来了。” 解首辅点头:“走,去看看吧。” 正文 635 不记得我了吗 如意事正文卷635不记得我了吗虽说关于议和之事断也不会有第二种结果,但明御史在外数月之久,总该有所得。 “我也一同前去。”太子快走两步追上来。 解首辅停下脚步,看向那早早就披上了狐毛裘衣的男孩子,道:“今日寒风尤甚,殿下还是先回东宫歇息,若有要事,臣等自会使人传话于殿下——” 太子正要再说时,只见解首辅长施一礼:“日后的局面还须殿下来主持,殿下保重好身体,便是有功于社稷。” 听得此言,太子未再有坚持。 他抬手还礼:“如此诸事就有劳首辅和诸位大人了。” “殿下言重了,此乃臣等分内之事。” 众臣施礼,告退而去。 太子在原处目送片刻,以帕掩口咳了一阵。 解大人说得对,他必须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 至少,他绝不能走在父皇前面。 只有他在,才能尽可能地阻止父皇继续错下去。 男孩子一手攥紧了带血的绸帕,另只手于寒风中轻拢紧了裘衣。 …… 冬月廿三这一日,京中落了场雨。 冬月里的雨水冰凉刺骨,雨停后寒意更甚,本就清冷的街道上愈发见不到几道人影。 瑾康坊,明宅中,一名小厮刚出了门去。 “这年轻人瞧着倒眼生,莫不是新来的?”头发花白的老门房,问刚从外面回来的管家。 管家看了一眼那赶着马车而去的小厮身影,道:“听说是老爷在回京的路上收留的流民,乾州人士,家人都已不在了,是个可怜的……这几日我观他虽话不多,做事倒是十分勤快,因识些字,便被老爷留在书房中伺候笔墨。” 又夸赞了一句:“读过书的孩子,总比没读书的要机灵些,这几日我使人带他于附近转了转,他记起路来也尤为地快,这才几日工夫便也能单独出门办事了。” 老门房了然点头。 老爷虽生得一张铁嘴,心肠却是软的,收留个孩子,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只是,识字的孩子啊…… 或许原本该有个好前程的。 老门房叹了口气。 如今这世道,可怜又可惜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那小厮赶车驶出瑾康坊,来到了希夷街上。 车马停靠,小厮先去了一间书斋,买了纸墨。 刚抱着东西从书斋行出,只听得一阵马蹄声渐近。 “快,是缉事卫!将门关上!” 书斋的门在小厮身后突然紧闭,街上几名百姓也连忙躲闪至一侧,在那些人马自眼前疾驰而过时,头也不敢抬一下,生怕被钉上形容可疑的罪名。 小厮也低着头未有多看一眼。 待那马蹄声远去,适才抬脚,往街对面的一间铺子走去。 那是一间首饰铺。 街上行人冷清,铺中也并无客人在,只一名伙计拿着布巾正擦拭着柜台。 见有人进来,那伙计很热情地迎了上来,客气地问:“小哥可是来取首饰?” 他家掌柜乃是城中鼎鼎有名的玉雕师,许多首饰定制需要时日,客人便多是先交了定金,待到了约定日期再使人来取。 看这位小哥的打扮显然是富贵人家的仆从。 小厮点点头,声音又平又轻,显得有些内敛:“我们夫人交待我来此处寻徐掌柜,将上月定好的首饰取回去。” 伙计笑了笑,道:“不必寻我家掌柜,小哥只需将凭牌出示于我,结清余下钱款即可。” “夫人说了,彼时未留凭牌,我家夫人夫家姓周,乃是徐掌柜的好友。” 京中周姓的富贵人家有很多。 小厮听了不疑有它,应了声“小哥稍等”,便去了后院寻自家掌柜。 没过片刻,那道连接后院的内门帘子被打起,身穿湖蓝色绣白梅褙子的徐英走了过来。 “不知小哥是哪个周家的?”她上前笑着问。 小厮冲她眨了眨眼,眼中也有了一丝笑意:“曾是见过的,徐掌柜不记得小人了吗?” 这笑意仿佛冲淡了那张脸上的伪装,被那双清亮的眼睛看着,徐英一怔后,恍然笑道:“原是城南周大人家,东西前两日便已备妥了,随我来吧。” 小厮点头,跟在她身后。 “记得上次你家夫人说想做一套新头面……我这儿有些新样式图,待会儿我找出来你一并捎回去给夫人瞧瞧。”徐英边带着人往后堂去,口中边说道。 那伙计便继续擦起了柜台。 “许姑娘是何时回来的?!” 二人进了后堂隔间内,徐英将门合上,面上适才露出惊异与欣喜之色来。 惊的自然是本该在临元城的人突然出现在她的铺子里,喜的则是许久不曾相见也不知平安与否,此时见到人便觉安心了。 “入城有几日了,是悄悄蒙混进来的。”没了其他人在,许明意也未再刻意压着声音说话。 徐英并不多问细节,拉着人在椅中坐下,亲手倒了盏茶送到小姑娘手中,目色关切地问:“这些时日一切可都还好?” 许家反叛出京后,诸路传言四起,真真假假她听着也分不甚清,却又不敢擅自去打听。 “都还好。”许明意便问起她近来如何。 “铺子的生意多少有些影响,但也不打紧。”徐英在一旁坐下,半侧着身子看着改了容貌扮作小厮的小姑娘,轻声问:“此番入京可是有事要办?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没有?” 许姑娘来,定是有事。 倒也不是说对方就是有图而来,无事也不会来看她。而是此等关头在城中走动本就极危险,更何况许姑娘一贯谨慎。 彼此都了解对方的为人,便也不必有那些狭隘无意义的浅薄想法。 许明意也很坦诚地点了头,直言道:“确有一事需徐姑娘相帮——” “许姑娘只管说。”徐英面色毫无犹疑。 她的命是许姑娘救的,仇也是许姑娘帮着报的。但凡是她能办得到的事,绝不会有半字推辞。 且许姑娘既找到她,便也不可能是什么她办不到的事。 “徐姑娘如今与尚玉阁的掌柜于家娘子可还有往来?” 徐英颔首:“一直都有些。” 她是尚玉阁出来的,于家娘子为人厚道,待她颇为照拂,同在京中便也不曾断了来往。 正文 636 省了口舌 “我想托徐姑娘替我借于家娘子之手,将这封信交予纪修纪尚书。”许明意自怀里取出一封书信。 尚玉阁背后真正的东家是纪修,这一点甚少有人知晓。 但她和徐姑娘是早就清楚的。 当初暗中提醒徐姑娘的胞妹徐苏之死与夏晗有关,便是纪家所为。 而她为何不亲自去尚玉阁寻于家娘子,原因很简单——尚玉阁出入者多权贵,她恐被人识破身份。且于家娘子身为尚玉阁的大掌柜,也不是她一个小厮说见便能见得到的。 至于让明御史直接替她将纪修约见出来,实也弊端诸多。 一则,明御史素日里与纪修从无交好,二人贸然走近,若是被缉事卫盯上了无疑麻烦诸多。 再有便是,如今诸事未定,纪修是否改了主意她亦不能万分确定,是以她并不愿让纪修知晓她是借了明御史之便,她不想暴露明御史的立场,也不想暴露自己的落脚处。 此番进京,容不得有丝毫大意闪失,对方在明,她在暗,事事掌握主动才是最稳妥的。 找徐姑娘相助,将此信借于家娘子之手交到纪修手中,是最不易引人注意的法子。 徐英已将信接了过来:“放心,我定办妥此事。” 一封信而已,这点小事她还是办得好的。 她没多问半字,甚至不曾表露出丝毫好奇不解,譬如许明意为何要见纪修,只是做下保证。 想了想,又问了一句:“可是很着急?” “不着急,我于信中约他三日后相见。” “既是如此,那我明日再去寻于家娘子。”徐英道:“虽说我这小店想也无人盯着,但你若前脚离去,我后脚便出去寻人,还是怕被有心人瞧见……万事小心为上。” 她送个信是没什么,不能坏了许姑娘的计划。 许明意点头:“好,那便明日。” 又起身施一礼:“多谢徐姑娘。” 这种关头,便是徐英拒绝她的求助也是天经地义。 人活在世,对每一份相助都该心存感激。 “谢我作甚,举手之劳罢了。”徐英起身扶住女孩子一只手臂,含笑轻声道:“这皆是许姑娘所行化坦途,因此许姑娘往后要走的路,也定会平坦的。” 许明意听得有些怔然。 所行化坦—— 她此前帮徐英时,并未想过任何所谓回报。 正如祖父当初那句“若连我们许家都不敢帮,满京城怕是便没人能帮这姑娘了”,及“公道不能只在人心”——皆只是为良心安宁而已。 可当下走到这一步,倒真像是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因果在。 徐英之事,只是一件小小缩影。 若细细思来,临元给予许家的,亦是彼此双向的馈赠。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然前程自有坦途。 世间事,虽莫测,于莫测之中却还是有些因果的。 半刻钟后,许明意捧着两只空匣子离开了溯玉坊。 马车行经庆云坊时,她下意识地看向镇国公府的方向。 虽离得尚远些,却依旧可见飞檐高阁,朱门长院,延绵了大半座庆云坊。 不知云伯他们此时如何了…… 许明意未敢多看,很快收回了视线,继续赶车往前。 …… 徐英于次日清早提了只点心食盒,前往尚玉阁寻了于家娘子。 隔日,纪府内,管家将两本账册捧到了纪修面前。 纪修正处理公事,纵不情愿替皇帝办事,然这最后关头,捏着鼻子也得干。 他深知一点,当下有些东西唯有把握在自己手中,于关键之时才能发挥最大作用。 为了把得紧些,少不得要比往前更加卖力。 “这些东西就不必交予我过目了,你自行来核一核便是。”纪修没有心思理会这些账册,然而语毕,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使人交给婉儿吧,往后各方账册都送到她那里去,不懂的,你多教着些。” 老管家应声“是”,又道:“除了账册之外,于家娘子还捎了封书信过来,说是有人寻到了她那里,托她转交给老爷。” 说话间,管家将那封信自袖中取出。 纪修听得皱了皱眉,知晓尚玉阁与他的关系的人并不多,谁会通过尚玉阁给他送信? 此事无疑很古怪。 “托她送信的是何人?”纪修边拆信边问。 老管家摇了头:“于家娘子说不知,那人未曾透露身份,只说此信紧要,待大人看了便明白了。” 徐英未向于家娘子透露送信之人是许明意,而于家娘子也并未同纪家提及徐英的名字。 看了便明白了? 纪修看着那信上寥寥一行字,眉头皱得更深了,夹死个把苍蝇不是难事。 连个署名都没有,他可真的太明白了…… 他究竟能明白个啥? 只写了见面地点和时间,搁这儿跟他故弄玄虚呢? 谁知是不是不安好心者给他设下的套? “你先下去吧。”纪修又看了两遍,暂且将信搁下。 管家应声退了出去。 却在书房外遇到了来送补汤的纪婉悠。 “姑娘。” “宁伯。” 旋即书房的门便被叩响,有仆从隔门通传:“老爷,姑娘来了。” “进来。” 看着走进来的女儿,纪修紧皱的眉舒展开:“怎又下厨了,这些事交给下人来做便是。” “总归也闲来无事,又没什么能帮得上父亲的地方。”纪婉悠来至书案旁,将托盘放下,汤碗推到自家父亲面前:“您趁热尝尝,驱一驱寒气。” 说着,视线恰落在了那张信纸上,先是无意识地一扫,旋即却忍不住定睛去看。 待看得仔细了,不由吃了一惊,压低声音问:“许姑娘……约父亲见面?!” 书房中并无其他人在,下人皆守在外面。 纪修听得一愣。 而后再看那信纸,脑中轰隆一声响。 许姑娘…… 倒是有这个可能! 但因对方远在临元,他也未能立即往这上头去想—— 不过…… “如何断定就是许家姑娘的信?”他向女儿问。 “这就是许姑娘的字迹啊……曾是见过的,您不认得吗?”纪婉悠不解地看了一眼自家父亲,目光又落在那行小字上——许姑娘的字如此好看,哪有几人能写得出来?父亲到底还有没有一点发现美的眼光了? 纪修听得沉默了一瞬。 原来是这么个“看了便明白了”。 许家姑娘倒是看得起他…… 想他一介粗人,这文学造诣比镇国公也高不到哪里去,指望他凭字迹认人,那不是对牛弹琴吗? “信上说是后日……”纪婉悠道:“父亲,到时您陪着我一道儿去吧。” 纪修抬眼疑惑看向女儿:……谁陪谁? “您又糊涂了吧。”纪婉悠指了指信纸:“溯玉坊乃是个首饰铺,您不跟着我,难不成要自个儿去逛?” 首饰铺啊。 纪修这才点头,又交待道:“婉儿,此事切记勿要声张。” “这是自然。”纪婉悠看着自家父亲:“我还想叮嘱您呢,莫要叫人瞧出什么来。” 就父亲这迷迷瞪瞪的模样,她真担心会暴露许姑娘的行踪,少不得需要她来盯着呢。 只不过,许姑娘这竟是独自进京来了…… 其中有多冒险,单是想一想就知道了。 纪婉悠心下有些担忧不安,便多问了几句:“父亲可知许姑娘因何事要见您?” 若非要紧事,断不会冒险见她父亲。 纪修道:“应是要谈些旧事。” 说话间,已将那封信连同信封投进了火盆内。 旧事…… 纪婉悠暗自掂量了一下这两个字的分量。 “对了,婉儿。”纪修拍了拍手边的那两册账簿,道:“往后家中这些生意,由你试着来打理。若父亲何时不在了,这些东西便作为你傍身之用。” 他当初暗中置下这些产业,为的便是若有朝一日他一旦出了什么事,也好给女儿留条退路在。 纪婉悠看向那账册,片刻,又看向父亲:“父亲怎突然说这种话?是怕日后燕王得势,会与父亲翻旧时账吗?听闻燕王殿下胸襟宽广,此前又曾亲自同父亲解释当年真相,那晚在漆器铺中一见,也足见并非是记仇之人,且当年父亲也是遭人蒙骗——” 说到此处,微微一顿,道:“但无论如何,做错事总要承担……来日若有能弥补的机会,父亲还须抓住才是。” 是弥补,也是自救。 而如果她没有想错的话,既有上次平清馆一见,想来许姑娘就是这搭桥之人。 纪修点了头:“放心,父亲已有安排。” 至于如何才能弥补一二,他心中也早有了决定。 “之后若父亲不再做官,咱们就搬出京城去,女儿会用心经营这些产业,保管不会饿着父亲的。”纪婉悠将那两册账本拿起抱在身前,笑着说道。 纪修也露出笑意:“好,婉儿好好学……” “您快喝汤,都要凉了。” “好,爹尝尝!” …… 后日午后,纪家父女的马车出现在了希夷街上。 溯玉坊内,见有客人到,伙计忙迎上来。 纪婉悠带着丫头挑看首饰,纪修则坐在一旁等候。 此时,徐英“恰”从后堂过来,见着了坐在那里的纪修,便笑着道:“后面设有雅室在,备有茶水,这位老爷可去稍坐一坐。” 这是溯玉坊待客的规矩。 纪婉悠手中托着只珊瑚簪正瞧着,闻言便道:“父亲,我还得好一会儿挑呢,您不如就先去里头等着吧。” 纪修便点头,起身负手缓步去了雅室。 不出所料,雅室内已有人等在了那里。 那人见他进来,抬手行礼:“纪尚书。” 纪修上前两步,有些不确定地问:“许姑娘?” 这肤色黄暗的小厮,真是许姑娘吗? 许明意笑了笑:“是我,纪尚书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 她出临元前,特向裘神医请教了些修饰容貌的法子,若纪修能一眼将她认出,那她反倒要担心了。 “……许姑娘是何时进的京?”纪修勉强适应了眼前这张脸。 “有几日了,纪尚书坐下说话吧。” 二人落座,纪修便道:“许家军到了临元之后,怎一直未曾来过书信?这些时日可是叫纪某一通好等。” 他还以为许家军和燕王下定了决心强攻到底,已是用不着他了——若是那样,他的婉儿可如何是好? 况且,他也想亲眼看看皇帝彻底被天下人唾弃的那一日,否则实在难解心头之恨。 听出他语气里的迫切,倒叫许明意有些意外。 她原本还担心对方会改了主意,现下看来反倒是对方担心她改主意…… 如此自是甚好,省了许多口舌。 她道:“近日才寻得时机入城,传信恐被人截下,如此大事自是还须面谈。” 纪修也不多说,直奔正题问道:“不知接下来是何安排?莫非要等到燕王攻入京师?” “具体细节,我现下还不能与纪尚书言明,这一点,还望纪尚书能够体谅。”女孩子的语气很诚恳:“今次前来,是为确定纪大人的决心与立场,以方便安排接下来之事。” 而如今她尚且不能保证纪修不会生变,一切计划尚在部署中,为保万无一失,必须要做到保密。 她的话说得足够坦诚,纪修想了想,也未生气,反而道:“我明白,你不必与我说明全盘计划,若有哪里是需要我去做的,单独交待给我即可。” 小姑娘保持警惕是好事,不与他说,便也不会与旁人说,如此才能保证不会泄露计划。 他只需要结果,过程如何与他干系不大。 毕竟他本就谈不上是与许家和燕王共谋大事者,说白了,他如今只需听命行事,如此才能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一点,他看得足够清楚。 这份清醒于许明意而言是好事,她需要的正是一个头脑清醒的合作者。 接下来,二人谈了些计划之外的安排。 包括当年先皇之死的全部真相——纪修已和盘托出。 近半个时辰,纪修方才回到前堂。 “婉儿啊,竟还没挑完吗?” 看着在柜台前和丫鬟选戴首饰的少女,纪修语气无奈。 “这位老爷有所不知,这女儿家挑东西,少不得要细细比较。”那伙计接过话来,面上满带笑意,没有丝毫不耐烦。 “就是,父亲哪里懂这些。”纪婉悠指了指托盘里摆着的,道:“这些,还有这些,我都要了。” 总也不好叫伙计小哥白白忙活这么久。 伙计脸上笑意更盛:“欸!小的这就给您包起来!” …… 是夜,寂月高悬,云纱缥缈拂过星子。 长公主府内,玉风郡主慵懒地躺在美人榻上,身前软毯上跪坐着两名少年,一人替她捶腿,另一个捧着一册话本子,正读给她听。 “这写得都是些什么,怎得这个女子就非得为那将军守寡?她既生得貌若天仙,还这般年轻,怎就不能再嫁一个?不听了不听了。”听得倦了,她掩口打了个哈欠,道:“都退下吧。” 两名少年应声“是”,依言退了出去。 施施走了过来,将人扶起身:“婢子伺候您歇息吧。” 话音将落,却忽听得窗棂处突然传来“笃笃——”响声。 ------题外话------ 大家晚安了。 正文 637 长公主回来了 听来显然不像是风的动静。 玉风郡主看着窗棂外映出的那一大团黑影,轻轻抬了抬下颌,示意施施去看一看。 施施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刚将窗子推开一扇,便见一只毛茸茸而又光秃秃的脑袋出现在了视线中。 她一怔后,不禁目露惊喜之色,回转过头,压低声音道:“郡主,是许家姑娘养着的那只秃鹫……” 虽说天底下的秃鹫长得都大差不差,但许姑娘的这只格外圆润富贵,身上那独有的慵懒气质半点不容混淆。 身形过于富态的大鸟站在此处,将这一方窗棂显得颇为拥挤勉强—— 玉风郡主已然走了过来。 “还真是……” 她惊讶之余,低了低头往大鸟的脚上看去,见什么都没有,又伸出手去搜了鸟身:“信呢?该不是被你跑丢了罢……” 天目扯着脖子叫了两声,似在表达否定之意。 它岂是那种办差不靠谱的笨鸟? 而后扭过半边身子,又催促地叫了两声。 “……它这是什么意思?” 玉风郡主满眼费解,她又不是许昭昭,哪里听得懂这鸟语。 见她不上道,大鸟又转回身来,伸着脖子拿长喙啄住了玉风郡主的衣袖,使劲儿往外拽了拽。 “这似乎是让郡主出去的意思……”施施猜测着道。 出去? 玉风郡主眼睛闪了闪。 莫非来的不是信,而是…… “走,随我去瞧瞧。”她将衣袖抽回,立时带着施施出了卧房。 见她出来,天目这才扇了扇翅膀,从窗子上飞了下来。 大鸟在前带路,玉风郡主身边带着提灯的施施,跟着它出了院子。 越往前走,玉风郡主便愈发肯定了心中的大胆猜测。 这条路她可太熟了…… 是往后院侧门去的。 真要说来,这整座长公主府上下,翻来倒去数一数也只她和谢定宁两个主子,连养面首都不曾遮掩过半分,哪里还有什么事情是须得她偷偷摸摸走侧门的? 但还真就有一件。 从前她和许昭昭的关系对外保密时,二人便常常在侧门偷偷见面,有时她会悄悄将人带进府中,有时二人就在侧门后说话也能说好半天。 那是她和许昭昭共同拥有过的秘密岁月。 果不其然—— 待她赶到时,那侧门内的昏暗墙角下,果然就有着一道人影在。 玉风郡主欣喜不已,提着襕裙快步飞奔了过去,临到跟前,伸手一把将那人影抱住:“许昭昭,还真是你呀!” “这黑黢黢的,你怎就知道是我?也不怕抱错了人,若是哪个翻墙而入的小郎君,且看你撇不撇得清——” “是不是你,我瞧一眼影子就能认得出了。”玉风郡主将她松开,语气悠悠地道:“纵然真是个小郎君又如何,抱就抱了,难道我这长公主府还嫌再多一个么,又不是养不起。” 许明意认真点头:“我倒一时忘了你这处乃是龙潭虎穴来着,任凭哪个小郎君来了也不过只是羊入虎口。” 二人见面便是插科打诨,施施笑着提灯走了过来。 借着灯笼的光芒,玉风郡主有些惊奇地伸出双手去捏好友的脸:“怎么做到的?像是变了个人似得。” 这模样同往常许昭昭扮男装时截然不同,相较之下,从前不过是小打小闹的潦草敷衍。 “特意请教了高人的,若非如此,又怎能混进这京城来。” “你倒也真敢回来……”玉风郡主轻叹口气:“这一路必是极不容易吧?” 玩笑归玩笑,心疼好友也是真。 说话间,见面前之人只穿着一件下人的薄袄,便解下了自己身上的朱红镶雪狐毛披风,不由分说地披在了许明意身上。 “你既都翻墙进来了,何不直接去寻我,大冷的天儿,又是深更半夜的……走吧,去我院中慢慢说。” 许明意点头,跟她一同走着,边道:“你这府中上下也不见得就都是自己人,我怕再被人撞见了,便想着倒不如引你来找我。” 玉风郡主想了想,这倒也是。 “如此说,我倒是要将你藏得妥帖些,不能被人察觉了去……不如你便住去我那园子里的玲珑阁罢,那里平日没人会过去,让施施挑两个可用的丫头留意伺候着。” 听她安排得头头是道,许明意觉得有些好笑:“住什么玲珑阁啊,我又不是入京享福来了,我自有落脚处。今次入京,可不是为了投奔你这门富贵亲戚来的。” 玉风郡主便转头看向她。 不在这儿藏身,那作甚来了? 总不能是特意来看她的——若是这么说,那她可就要开始感动了。 “我有要事要与长公主殿下商议。”许明意压低声音说道。 玉风郡主“哦”了一声。 旋即却眼神微变。 不对…… “你来找她一个傻孩子商议个什么?” 许明意也转头看她,反问道:“你至今还觉得你家谢定宁是个傻的呢?” 玉风郡主忽一抬眉,脚下也顿住:“你……也看出来了?” 她还当是她的错觉呢! 或者说……她宁可相信那是她的错觉。 听得这个“也”字,许明意放心些许,她还以为该找裘神医来给谢姣姣看看脑子了呢。 见她神态,玉风郡主莫名有些发慌,却好歹还知问一句正事:“你找她商议何事?” 这一商议,该不会就把“谢定宁”给直接商议没了吧? “说来话长,待会儿你在一旁听着,便也就慢慢能明白了。” 玉风郡主脸色一僵:……不不,她可不听! 旋即,思索着道:“这个时辰她早该睡下了,贸然叫来怕她不明所以,再闹腾上一场……我直接带你过去见她,她夜间歇息时,多是叶嫫一人陪着,不必担心有旁人在。” 许明意点头。 她之所以这个时辰过来,为的便是避人耳目,是以也只能打搅长公主这一回了。 敬容长公主睡得正熟。 她自患失忆症以来,太医先后开过些调养的方子,于睡眠有些益处在。 屋子里烧着地龙,暖意扑面如仲春,叶嬷嬷在内间打着地铺,听到脚步声便醒了过来,坐起身先瞧见了自家郡主,再看到了紧跟着进来的许明意。 郡主怎这个时辰过来了? 且还带着个男仆! 叶嬷嬷的瞌睡顿时就给惊没了,连忙抓过外衣披上——虽说家里一抓便是一把少年郎,可面首和男仆,那哪儿一样? 许明意已上前去,弯身含笑道:“叶嬷嬷,别怕,是我。” 叶嬷嬷扣衣扣的动作一顿,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之人:“许……许姑娘?!” 许明意轻轻点头。 叶嬷嬷既是松口气,又觉一颗心吊了起来——许姑娘怎回京城来了? 不该问的她不能问,只赶忙起身行礼。 玉风郡主已来到床榻边,将床帐撩开挂起,伸手戳了戳敬容长公主的脸:“谢定宁,快醒醒。” 长公主睡梦中皱了皱眉,翻个身面朝里继续睡着。 “啊呀,这……这哪儿来的老鼠!”玉风郡主语气惊慌,神情平静。 “老鼠!” 床上的长公主猛地张开眼睛,双腿往上一缩就坐起身来,披散着头发,神色惊骇无比:“在哪儿呀!叶嫫,快!” 许明意默默看了忍笑的好友一眼。 这还真是典型的破罐子破摔,债多不压身啊…… “老鼠没有,半夜上门的客人倒有一个。”玉风郡主侧过身来,笑着指了指许明意。 敬容长公主惊魂未定地抬眼看过去。 许明意上前施礼:“殿下。” 长公主怔了怔,有些不大确定地出声:“许姑娘?” “是晚辈。深夜造访,有失礼数,搅了殿下清梦,还望殿下见谅。” 长公主一时似有些回不过神来,还是半睡半醒间呆呆怔怔的模样。 “谢定宁,你在这儿好好陪着客人说话,我出去转转,今晚月色不错……” 玉风郡主说话间迤迤然走了出去。 只要她不听,她不在场,她就不知情,不知情就不必承担后果——是这么个道理吧? 叶嬷嬷看了一眼自家殿下和许明意,亦垂眸道:“老奴去给许姑娘沏壶热茶来。” 言毕,便退了出去。 看着坐在床榻上的长公主,许明意没急着说什么,而是弯起嘴角笑了笑。 这笑意里似有着某种不必言说,彼此也心知肚明的坦诚之意在。 四目相接,敬容长公主面上呆怔的神色逐渐淡去,片刻后,开口道:“许姑娘此时入京,岂不危险?” 其说话时,五官还是那个五官,却因神态的改变而好似完全换了一个人。 许明意心弦微松—— 敬容长公主回来了。 或者说,对方愿意卸下伪装,与她坦诚相见了。 这是一个很好的谈话开端,甚至可以说,已经能够预见一个不错的谈话结果了。 她知道长公主失忆之事是假,而长公主也知道她知道。 可若对方抱定主意装傻到底,她也少不得还要慢慢来另想办法。 “晚辈有极重要的事情要同殿下商议,不得不走这一趟。” 长公主轻一点头:“坐下说话吧。” “多谢殿下。”许明意在床边的一只流苏檀木鼓凳上坐下。 “不知许姑娘要同我谈什么?” “晚辈想知道当初皇上为何要对殿下下杀手——” 女孩子问得直接而突然,长公主半藏在暄软锦被中的手指微微拢起。 险些丧命于亲生兄长手下,既不光彩,也不易叫人接受,无论第多少次想起、梦到,她仍都会觉得寒意遍布全身乃至五脏六腑。 而就当她正要回答时,只听女孩子的声音已经接着方才那句话响起:“可是因为先皇遗诏吗之事?” 长公主猛地抬起眼睛看向她。 她知道这个小姑娘知道许多事,包括起初提醒她,再带人及时救下她,乃至后来的一切,彼此都在无声配合着—— 可她断不曾想到…… 看出她的惊异,许明意大致解释道:“是从殿下的遭遇及其它旧事的蛛丝马迹中,多次同家中祖父分析之下察觉到的,以及那日皇上来长公主府,被殿下引去了西苑——” 这一切她都看在眼里。 长公主心思翻覆,好一会儿,才点头道:“是,父皇当年的确留有遗诏在……并且交到了我手中。” 这一刻,许明意仿佛听到了自己心中石头落地的声音。 之前再多的肯定也只是猜测,当下才算真正证实了遗诏的确存在过。 而这时,窗外隐隐传来低低的吸气惊呼声。 许明意看过去。 这位偷听竟就是直接站在窗外的…… 廊下点着灯,那道窈窕身影简直不要太招眼。 同在廊下的叶嬷嬷有心想提醒一句,想了想,又觉得似乎没那个必要。 屋内,许明意看向了长公主,坦白了此行的来意:“晚辈想请殿下出面,于众大臣面前亲口证实先皇曾留有遗诏之事。” 长公主闻言静默了片刻。 之后,微微点头,道:“许姑娘不必说这个‘请’字,说来这本就是我应当做的事情。” 她道:“当年父皇将那道遗诏交予我时,曾同我说过,若有朝一日,皇兄胆敢做出危害手足、危害天下之事,便让我将此遗诏示于天下……” 乍然听得这个前提,许明意不禁道:“先皇待当今陛下还真是尤为心软,尤为宽容,一个胆敢弑父之人,之后还会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吗?” 敬容长公主神色巨变。 “许姑娘……你说什么?” ——弑父?! 许明意也有些意外:“殿下竟不知此事吗?” 她以为遗诏既交到了长公主手中,先皇必然也将真相一并告知了女儿。 难道说,连先皇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人暗害? 留下这道遗诏,只是为保燕王和江山安稳所虑?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很快便被许明意否决了——不可能,一个凭自己的本领坐上皇位的人,纵然会因父亲这个身份而对长子少了些戒心,却不可能最终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从来不知此事……!”敬容长公主面色雪白,有心想问一句“可有证据”,但话到嘴边却已自觉多余。 皇兄弑父…… 换作从前,她必不会轻信,可她自己已是在皇兄手下亲身经历过一遭生死! 对于一个为了区区疑心、担心会威胁到他的皇位,便可以对亲妹下手的人而言……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敬容长公主红透了眼睛,有初知真相的震惊痛心,更有难以遏制的愤怒。 正文 638 出事了 如意事正文卷638出事了“现下回想一二,父皇许是已经知道了大哥暗中所为,可他彼时却并未曾对我提及半字……”长公主声音喑哑:“父皇只是同我说,当下局面如此,已无第二种选择,他说二哥虽好战,对自家人却一贯不争抢,若大哥当真肯施行仁政,二哥必然会是个好臣子,定能辅助大哥安定大庆江山基业。” 必然会是个好臣子…… 许明意沉默着没说话。 先皇倒是将次子看得很透彻,可这算是在欺负懂事的孩子吗? 倒像是察觉到了长子的野心,知道长子想抢,而次子不抢,于是便不自觉地更偏向于考虑长子—— 次子不抢,便注定要做一个好臣子,生死皆由他人来掌控。 长子有野心,便将东西都给他,想要一次填满对方的野心。 如此安排,看似“各取所需”,可当真就能相安无事吗? 先皇是否想过,有些人的野心是填不满的? 纵然是得到了最大的那一块肉,却仍疑心旁人会来抢,这样的人,从一开始便未曾想过所谓“仁”字,满脑子想得都是赶尽杀绝—— 所以,先皇刚走,他便迫不及待地对燕王府下了手,害得燕王妃“一尸两命”。 紧接着,便是将燕王远远支离京师,置于贫瘠艰难的北地,且这十八年来,也从未有一日停下过要取燕王性命的想法。 这一切,先皇想到过吗? 或者也是想到了的。 所以才会留下那道遗诏,以期若当真有那一日,尚有阻止一切走向最坏的可能—— 可当真来得及吗? 就如前世,这道遗诏早早便随着长公主被害而一同掩埋,甚至不曾有人知晓过它的存在。 倒也不能说先皇的法子太过鸡肋,而是局面总是莫测,世间之事脱离预测似乎才是常态。真正的算无遗策,历来也少不了运气二字的加持。 且先皇那时,无论做什么,也都已经晚了,至多只能是亡羊补牢而已。 正如祖父曾对她说过的那句,先皇真正的错,是错在未有及时立下储君,其摇摆不定的态度,滋养了太多野心的生长,这才是酿成一切苦果的源头。 提及此,祖父总要长叹一口气道,先皇也是个雄才伟略之人,偏偏在家事上拎来拎去拎不清——所以说生孩子,真就不能生得太杂,所谓嫡庶之分,古往今来的教训还不够多吗? “……照此说来,当年二嫂难产而亡,也未必同皇兄没有关系。”回忆起十八年前的旧事,长公主脊背发冷地猜测着。 “先燕王妃难产,正是皇上所为。” 女孩子语气笃定,长公主眼神震动地看向她。 “此事有人证在——”许明意遂将乔必应之事同其言明。 长公主听得手指都在发颤。 皇兄对她下手时,她尚且只当是皇位坐久了,将人心磨得冷硬了…… 可现下看来,早在很久之前、从一开始起,她的这位皇兄眼中就不曾存有过半分人性亲情在! 什么仁德善心,全都是演给世人看的假象! 长公主眼角有泪光闪动,嗓中发出一道悲凉笑声:“……父皇若泉下有知,不知会是何心情?当年那道传位于皇长子的圣旨,我想纵然撇开私心,父皇也是不得不下的,彼时二哥远征,宫中与京中已为大哥趁机把控……父皇若不下旨传位于其,撕破了脸,必会有宫变发生……” 而许多事,一旦过了明面,人便容易不管不顾了,若当真乱了起来,支持二哥的朝臣,太后娘娘,及燕王府……恐怕都会有灭顶之灾。 她了解父皇,也相信父皇,父皇之所以选择将自己的死因都压下,必有稳固局面,保全燕王府的念头在。 那道传位的圣旨,便如同是安抚,试图安抚那只已然悄然张开血盆大口的野兽。 然而野兽的胃口是填不满的! “我自己的亲兄长,我与他一同长大,尚且未能看穿过,莫说是一直对他怀有亏欠之心的父皇了……”长公主语气既悲凄又讽刺:“现下想来,他一贯最会利用父皇的亏欠之心……母亲病故后,他愈发沉默寡言,却愈发惹得父皇心中愧疚,若非是因为这份愧疚,单凭他的资质又哪里能够在父皇心中分到同二哥同样的分量?” 如今她想一想,那些年里长兄的孝心、善良、庶长子身份尴尬的无助,便只觉得想要作呕! 母亲离世,他当真如表面看来那般消沉可怜吗? 大约不过是利用母亲的死做戏,以此为自己谋划后路罢了! 真论起喜欢,父皇自然是喜欢二哥更多些,二哥聪慧有胆识有能力,磊落而得人心—— 可她的长兄,却总有办法博得父皇的歉疚,以此来动摇父皇的判断。 一言一行,尽是算计! 可无论是太后娘娘,还是二哥,当年也俱被其可怜寡言的模样所蒙骗,反倒人人皆在照料着他的情绪……如此有心算无心,善心待恶意,又怎可能敌得过他? 听得这“亏欠之心”四字,许明意微微叹了口气。 先皇自认是亏欠了什么呢? 是娶了太后娘娘,让原本陪他同甘共苦的那个女人突然间处境尴尬了吗? 或者,若没有太后娘娘在,他本是将那个女人视为了正妻的。 而有了太后娘娘,她连同她的儿子,便都成了低人一等的存在。 所以,先皇觉得亏欠,尤其是那个女人病死了之后,甚至她死时连个名分都没有。 这大约是先皇的一块心病,一贯大度的太后娘娘必然将此看在眼中,故而才会答应追封之事。 先皇很愧疚,甚至他的确应该为此感到愧疚—— 但这是他一个人的亏欠。 太后娘娘和她的孩子又做错了什么呢? 当初迎娶正妻过门,是有人拿刀逼着先皇娶吗? 太后娘娘出身名门望族,其全族当年为助先皇成就大业几乎倾尽所有,太后娘娘家中的兄弟也为保护先皇而抛尽热血丢了性命—— 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到头来却要因为先皇的亏欠和摇摆,使得太后留于京中为质,上一世最终被人毒害而亡;先燕王妃被害,险些一尸两命,吴恙在吴家多年从未敢表明真实身份,父子二人十八年未得相见;燕王独自苦守北地,因郁结患下心疾,还要日日戒备,时刻如临深渊边沿。 先皇的愧疚,让自己死在了亲儿子手下,更连累了太后和燕王一家。 这的确是一个仁者,但这份“仁”,却给错了人。 虽不能因此便否定先皇的一切,但显而易见的是,先皇在处置家事之上,做得的确多有欠缺。 尤其是一个出身寻常的人突然登上了皇位,一切都还只是摸索而已,而在这摸索的过程中,他选择将家事和国事混为了一谈—— 他想做一位好父亲。 这一点,从留下的这道遗诏中便能看得出来。 他想尽可能地平衡局面,想要保全每一个孩子。 正因是这个普通父亲会有的想法,才叫他失了原有的果决,以致于选错了路。 为人父母,便是事实摆在眼前,也总是会替自己的孩子找理由,而甚少会认为自己的孩子真的恶到无可救药,纵然被亲子所杀,却依旧幻想这个儿子日后或会施行所谓仁政…… 许明意沉默许久。 归根结底,这些皆已是前尘往事了,先皇具体如何考量,又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外人无法下断言,也难论是非对错—— 当下,最重要的是止损二字。 以及,要让那真真正正的凶手,付出应有的代价,以尽快结束所有的错误。 “我当初也傻得出奇,竟信他拿到了遗诏之后,二哥于他没了威胁,他便也不会再对我、对二哥下杀手……” 敬容长公主的眼神渐渐变得冷然而果决:“若是一定要有人彻底消失才能停止这一切,那只该是他。” 许明意是认同这句话的。 “何时需要本宫出面?”长公主问。 “如今一切尚在部署中,待时机成熟,我再来告知殿下。” 她今日是为说服长公主而来,当下进展远比她想象中要顺利得多。 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长公主点头:“是,是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 遗诏的说服力,除却遗诏本身之外,还需要有掌控大局的能力。 否则,便等同是将杀手锏早早交出去,再等着被冠上伪造遗诏的罪名。 “……多亏许姑娘来得及时,说来不怕许姑娘笑话,数日前听闻三弟被押解入京,皇兄有意要治其死罪,我便已经动了要将遗诏示出的念头。”长公主道:“若当真再有大变故发生,难保我不会真的就贸然拿出来了。” 许明意听得心生惊惑。 “莫非——遗诏竟还在殿下手中?!” 长公主点头:“是。” “那先前殿下引着皇上找到的那一道……是假的?” “不,也是真的。” 许明意意外之余,慢慢恍然了。 所以,先皇当年给长公主留了两道一模一样的遗诏! “父皇当年交待我,若皇兄察觉到了遗诏的存在,便让我设法交出一道绝其疑心,再暗中将另一道交付给可信之人。”长公主道:“自我‘病’后,虽一切还算安稳,但皇兄仍使人暗中留意长公主府的动静,我便一直没有寻到机会将另一道遗诏取出。” 她也怕将东西交到旁人手中,太早示出,反倒失了它原本的意义。 一样东西,还是要发挥它最大的效用才算值得。 她因性情懦弱,而得以在皇兄的猜疑下守了这么多年,或许为的便是这一日。 而现下,她终于得以将此物交出去了。 “还请许姑娘附耳过来——” 既还需等上一等,为防再有意外发生,她还须将藏物之地告知面前的女孩子。 许明意微微倾身去听。 “……” 长公主的声音很低,只二人能够听闻。 许明意轻轻点头:“晚辈记下了。” 窗外的玉风郡主自是没能听得见,她对此也无甚好奇的,方才所听之事带来的震惊已压过了所有。 但这些惊人的旧事到底只是旧事了,当下她最需要担心的似乎是自己。 听得屋内许明意已起身告辞,她也赶忙闪身离开了窗边。 许明意走了出来,她快步迎上前去。 “说完了?我送送你。” 这时,一道声音隔着窗子传了出来—— “谢姣姣,你怎不进来?” 这声音带着两分慵懒,话尾幽幽,却叫玉风郡主听得脑中轰隆一声。 这是真“回来”了?! 大事还没成呢,就不考虑……再装一装吗? 她面色反复,强笑一声,答道:“我去送一送昭昭——” 说着,连忙就挽住好友的手臂。 许明意轻轻拿下了她的手,道:“不必了,我认得路的。” 玉风郡主瞪大了眼睛——人干事? 偏生面前之人却一副“我这是为了你好”的神情。 ——长公主此时尚且陷在初得知旧事真相的煎熬中,脾气想也发不了多少,若趁机安慰几句,没准还能将功折罪,就此揭过以往恶行。 是以,许明意给了玉风郡主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便无情地离去了。 她不知身后这座院子里,谢姣姣究竟是被掐了胳膊还是被拧了耳朵,但想来,是注定没法子毫发无损的离开的。 …… 腊月初六这一日,京中落了场大雪。 随着这场雪一同而来的,是一封北面传回的奏报。 同以往不同,这封奏报并非是燕王又攻陷了哪座城,哪里的征兵事宜又得到了百姓反抗,或粮草调度不够及时,而是自一月前占下了沧州之后,燕王大军便未再有过任何动静。 这于一路势如破竹,急于同吴家军会合的燕军而言,无疑是反常的。 雪天阻途不宜行军? 驻扎沧州养精蓄锐? 还是另有图谋? 总不能是见年关将至,想留在沧州过个年,过完年再继续打吧?——倒也不必如此有仪式感! 众朝臣对此猜测颇多,解首辅传令于北地各处,务要详查此事内情。 如此又待十日,燕王大军仍无动静,而新的密信已经传了回来。 “……” 内阁之中,众臣为信上内容而惊异难当。 燕王竟是出事了! 正文 639 朕只信你 “消息可属实?”解首辅握着密信,向那名送信之人问。 那人答道:“据查实,燕王于一月前便已病倒,而这些时日以来燕军营中戒备异常,一直在试图封锁消息——是陛下早先安插在燕军中多年的眼线经多次于营中查探,才得知了此事!且经过这月余的探查可知,燕军曾多番派人于沧州内外暗中寻医,找的皆是擅医心疾者!” 心疾? 众大臣面色各异。 解首辅也因思索而皱紧了眉。 所谓心疾,定不可能是一朝一夕间突然患上的急病——燕王以往便患有心疾吗? 这一点他未曾听闻过,而纵然是真的,想来燕王必也会尽力隐瞒此事,否则便等同是将自己的弱点宣之于众。 燕王无子,其体魄是否足够强健,关乎甚大,军心便是其中一条…… 若燕王当真出了事,那燕王大军…… “这其中……会不会有诈?”有大臣猜测着道——实在是太突然了,就好比是本眼看要塌下来的天非但突然撑住了,还掉了馅饼下来! 难免叫人觉得不真实。 有大臣附和着点头。 是否有诈,还真说不好。 毕竟当下也无人亲眼瞧见,且病至何种程度,还会不会有转机,这些都是未知。 须知就在两月之前,定南王祖孙三人眼看着都出殡了,一转眼就直接表演了个死而复生呢! 更何况是燕王这个? “的确不该轻信……”礼部尚书十分困惑:“可若是诈,诈得又是什么呢?” 这话引得几人一阵思索。 倒也的确蹊跷…… 先前吴家那一诈,是为逼出内奸现身,且是在自家中。 而燕王当下这情形,若是想赢,说得直白些,只管往前打就是了,待打个一年半载,到宁阳同吴家军会合,再有许家军在前接应,胜算是明晃晃摆在那里的。 装病,又能装给谁看? 给朝廷? 可他们总也不能只因为燕王病下,便就此松懈防守。相反,如此一来反倒是给了朝廷各处加强布防的时间余地! 而燕王大军延误行军,错失了便于乘胜追击继续前攻的时机,于军心无疑又大有弊端…… 至于借此假消息,将朝廷兵马骗过去击杀?——直接杀难道不香吗,为何要多此一举?这不是有病吗? 这其中怎么想,似乎都无甚可图谋之处。 众大臣对此无不是半信半疑。 解首辅又看了一眼手上的密信,遂交待道:“传信于沧州附近各处,继续查探此事虚实,务必要查清前因后果。除此之外,更须加强防守,时刻应对,决不可因这真假未辨的消息便放松大意,给人以可乘之机——” 当下,一切都须小心为上。 传信之人应下,领命而去。 …… 如此又在一派风平浪静中度过了半月之久,再有消息传回时,已近是断定的说法—— 据探子眼线回禀,燕王军中的主帅营帐内每日皆有不同医者出入,且但凡是入过帐中的,皆被软禁了起来,半步不许离开军营。 他们于军营中的眼线设法暗中逼问了一名医者,那医者称,燕王因多日行军赶路之下太过疲惫劳神而触犯了心疾,近日已是昏迷不省人事,危在旦夕。 这是其一。 其二,据查实,燕王妃与燕王之女桑云郡主如今已动身离开密州,暗中由燕王心腹护送正往沧州赶去。 其三,燕王或因心疾而病倒的消息传开后,郑太医也出面印证了此事,其称,此前燕王入京之时,他曾见过一面,观其五官与耳垂处的变化,的确极像是患有心疾的症状。 再有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 燕王军中出了内乱。 其麾下两名得力副将,如今各握有近半兵力,二人各怀心思,皆有吞并除掉对方之意。因着这场渐渐扩大的内乱,燕王军中人心浮动,燕王重病不起的消息也已近要遮掩不住。 燕王膝下无子,其一旦倒下,大军无主之下,军中局面失控内讧是必然的。 而这于朝廷有言,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甚至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朝野上下为此很是松了一口气。 有人称,这是天佑大庆。 东宫内,唇色苍白的太子立在窗前,看着院中皑皑白雪,只觉眼前一片茫然,连同一颗心也在这一片茫茫中失了方向一般。 他甚至感到不解。 当下这样的大庆,这样的君王,究竟还有哪里是值得上天如此庇佑的? 这究竟是庇佑,还是摧残? 二叔……当真出事了吗? 男孩子眼底俱是忧心,情绪牵动肺腑,便又带起了一阵剧咳。 内监闻声赶忙走了过来,将窗子合上,扶着男孩子在摆着熏笼的榻边坐下。 内监亦是忧心忡忡。 殿内是烧着地龙的,可殿下惧冷,总还要再摆上炭盆…… 而纵然如此,这个冬日一来,肉眼也能看得出来殿下的身体在每况愈下。 再这么下去,可如何是好? …… 燕王病倒的消息,也传入了庆明帝的耳朵里。 原本近来的政事已不会再禀去养心殿,这个消息是明御史带进去的。 为此,明效之还同解首辅一行人起了争执。 起初明效之欲进养心殿禀事,被宫人拦下,他质问为何,宫人便答是太子殿下与解首辅的交待。 明效之为之勃然大怒,当众指责内阁官员立身不正,国君尚在竟不允官员面见,这分明是公然图谋不轨,怕是有篡权专政狼子之心!如此行径堪称骇人听闻,令人发指! 一番话说得极重,说是指责,更像是痛骂。 且说是在骂内阁官员,实则是连太子殿下也一同骂了。 骂完之后,便硬闯进了养心殿,见得枯瘦病态的皇帝陛下,扑在龙榻前便是一阵痛哭流涕,痛斥朝臣居心不良,致使国君尊严无存,蛊惑年幼储君把持政事,视君臣之道为无物,如此下去只恐国将不国。 他哭得痛心而悲愤,仿佛下一瞬便要天塌地陷,朝局江山崩裂,直是感染得病床上的庆明帝也不禁流下了两行浊泪。 “明爱卿有所不知,他们如今这是在变相软禁朕……他们不允任何人求见朕,朕对外面的局面形势一概不知!” “臣都看在眼里。”明御史眼神坚定,字字铿锵:“陛下放心,有臣在,定不可能任由他们如此对待陛下!” 病中近乎神智不明的庆明帝眼眶红极,颤颤攥住他的手,像是在奋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好……好,明爱卿,朕信你,朕如今只信你!” …… 解首辅等人对此愤慨却无奈。 真论起来,明效之既为左都御史,的确是有监察百官的权力在—— 其言辞虽有危言耸听之意,但从某方面来说也在事实之中…… 可他们究竟用心何在,对方难道就真的不懂吗? “这个明效之,一贯刻板迂腐,最喜与人唱反调!先前主张议和便是,明知不可为,却非要固执前往,在祁城一呆便是数月!” “没错,这就是头犟驴,你若同他讲道理,他的大道理多得能将你砸晕过去!” “只顾死守道理规矩,根本看不清形势!” 可他声称只忠于君王,你能说他错吗?你能说他有坏心吗? 本身固然是无坏心在,可若时机不对,愚昧二字何尝不是最大的坏! 解首辅对此也觉无计可施。 此人如今几乎每日都会去养心殿禀事,时而还会带着皇帝的口谕行事,他们若是不赞成,便要叩一顶忤逆的帽子下来。 他昨日思来想去,想寻对方长谈一二,可他这厢还没来得及去请人呢,对方反倒先找来了,上来便是一通痛骂! 那一刻,看着对方唾沫横飞的模样,他承认他上头了—— 想他当年也是御史出身,在骂架这件事情上还没怕过谁! 于是,二人在这内阁中大骂了一场。 其他官员眼见形势太过激烈,恐这么下去万一再闹出了人命来,于是,从原本的帮腔渐渐变成了劝架。 最终还是他略输一筹…… 毕竟不做御史许多年了,离开了那个圈子,一些扎心的词汇运用起来到底是生疏了,比起这些仍在钻研进步的年轻人,已经年迈跟不上最新形势的他,无疑是显出了颓势来。 明御史走了,太医来了。 昨日一骂,以此作为收场。 这让解首辅今日尚觉有些抬不起头,此时听着众人言,便甚少发表意见。 有大臣提议不如寻个错处,将其从左都御史的位置上捋下来,便省得再拖后腿了。 礼部尚书闻言苦笑。 错处? 这还真不是一般的难。 公事之上,这位御史大人一直是严于待人,更严于律己,一贯是公事公办,以身作则。 若不然,就凭对方这张连皇上都骂过的嘴,又岂能在都察院稳居左都御史之位至今? 这是个连缉事卫都抓不着错处的主儿。 至于私德,那就更难了,此人既不讲求锦衣华服,也不爱珠宝钱财。 若你要问,不爱财,那爱不爱色呢?私下是否偷偷养了妓子外室之类? 呵,他连媳妇都懒得娶,能养个鬼的外室! 若说这位御史大人爱什么,嗐,还真有,只一样,专爱挑人错处! 据闻便是平日下值或休沐时,也爱在谁家府邸附近转悠,听一听左邻右舍对这位官员家中人等的看法;亦或是在茶楼酒肆里一坐便是半日,专听些官场上的八卦。 敬容长公主不就是受害者之一吗? 人家横竖就养面首这么一个爱好,便被他盯着孜孜不倦地弹劾了这些年,先前长公主府新进一个面首,他便上一道折子,还将人面首的名字来历都弄得清清楚楚——长公主府内究竟养了多少个面首,他怕是比长公主本人还清楚! 听着众臣你一句我一句,解首辅刚好些的头又开始疼了。 “莫要再说了。” 他打断了众声,皱眉道:“只管盯着他便是,只要不惹出乱子来,不必再理会。” 这种人,你越理他,他越起劲。 反正他是不想再被对方骂了! 养心殿这边,庆明帝的气色近日隐隐有了些好转。 这一日,明御史又来求见,守在殿外的两名内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敢拦。 又听闻燕王病重之事,庆明帝靠坐在床头,笑声阴鸷而解气:“……这就是反贼的报应!连上天都看不过眼了!” 他才是受上天庇护的真龙天子,谁都休想要跟他争! 敢觊觎他的位置的人,统统不会有好下场! 继而问:“吴家和许家可有什么动作反应?” “回陛下,如今两边都没了动作,此变故一出,各处都在观望,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庆明帝笑得更大声了。 “朕就知道,没了燕王,许吴两家便像是没了主人的狗!没了名目,且看他们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一直以来,他之所以忌讳许家和吴家,究其根本还是在忌讳燕王,恐他们一同倒向燕王——而只要燕王一死,将许吴两家逐个击破便成了迟早之事! 明御史所言不假,如今燕王病重的风声已经传出沧州,各处的确是有观望之势。 也因此,朝廷上下得以稍加喘息,不少官员私下感慨,倒也勉强能过上一个安稳年了。 很快便是除夕。 除夕清早,许明意正在明家外书房中整理书架。 既是扮作小厮,小厮该做的事情自是一件也不能少。 明御史从外面回来,见她还在忙活,反倒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了——这小姑娘太实在了,无论有人没人,做事都足够卖力。 然而许家的姑娘,每日在他手下做杂活儿,若是手磨得粗了,再生出冻疮来,回头镇国公怕是要找他算账的。 “行了,不必收拾了,今日是除夕,家中上下都给了两日假,你也回去歇息吧。” 许明意便放下手中书册,道:“左右也是闲着,正想借大人的纸笔一用。” “我需处理些公务,你随意便是。”明御史在书案后坐下。 许明意点头,见外面风大,便欲将书房的门合上。 明御史清俭,屋内并无地龙,只烧着一只火盆在。 她来至门内,双手刚把住门边,便见一团黑影爬上石阶走了过来。 是天目。 它走进书房中,扇着翅膀跳了跳脚,将爪子上沾着的积雪甩掉。 许明意看一眼大鸟过于圆滚滚的肚子,便知它必是刚蹭完饭回来。 还不止是蹭饭—— 见大鸟腿上绑着一小截竹筒在,她遂蹲身取下。 正文 640 臣帮陛下 竹筒里塞着一只卷起的字条,许明意展开来,只见是小七的字迹。 看到其上内容,不禁觉得心中生出暖意。 原是莫先生和小七邀她和天目晚间去雪声茶楼共度除夕,一起吃年夜饭,还说备了许多她爱吃的菜。 这是知晓她一人独身在京中,恐她心中落寂吧。 且或许还有吴恙的授意在其中。 许明意微微弯起了嘴角。 这是好意,她也领受到了,但她不能去。 他们镇国公府人等在密道中藏身已久,早前备下的食物和水早就没有了,是小七从密道的另一处入口——庆云坊外一处不显眼的无人别院中,带人偷偷将补给食物送下去的。 这虽是离京前就安排好的事情,但这些时日雪声茶楼里因藏着许多暗卫的缘故也是半点不敢放松,小七为此已经数次冒险。 她若今晚去往雪声茶楼,万一叫人盯上了,连累的便是整座茶楼里的人,及藏身于茶楼内的乔太医。 纵然这只是最坏的可能,但如此关头还是万事谨慎为上。 能避免的麻烦和危险,她从不怀有侥幸想法去试探。 于她而言,能平平安安的度过,那便是最好的年。 许明意没有犹豫,写了简短的回信,放到那只竹筒里,重新绑在天目身上。 “再跑一趟吧。”她拍了拍大鸟的翅膀,道:“待你飞到了,恰也能接着吃午食了。晚间也不必回来了,既是去了,便多蹭两顿。” 这话无疑说到了大鸟的心坎儿上,它眼睛亮亮地转过身,晃着身子,脚下啪嗒啪嗒跑出去了。 雪是昨日下的,在房檐树梢上铺了厚厚一层。 待到了晚间,天上便冒出了繁密的星子。除夕夜无月,然四下张灯,雪色相映之下,天地间仿佛自有月华在。 许明意坐在小院的石阶上,望着漫天星辰发呆。 四下隐隐有孩童的追逐嬉笑声,口中唱着新年的童谣,大约是拎着灯笼走街串巷呢。 无论日子有多难,年总归还是要过的。 然而相较于往年,今年京中的这个除夕夜,无疑是她印象中最冷清的一个了。 往年的这个时辰,城中通往城门处的数条长街,必然是挤不动的——皇帝要登城楼于万民同庆,帝王立于城楼之上,身后绽起烟火万丈,绚烂繁盛。 而今年显然没有了这道流程。 那座高高在上的城楼,皇帝便是用爬的,怕是也没力气爬得上去了。 况且百姓们也未必还愿意见到这位帝王。 许明意望着星空,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她将年后的计划重新在脑子里捋了一遍,又估算着各处的安排分别进行到了哪一步。 而后又想到了临元城——此时的临元城中,想必十分热闹吧? 父亲母亲他们是不是在想自己呢? 毕竟每逢佳节倍思亲来着。 她不在,对着一桌子年夜饭,大家怕是都要少了几分胃口。 还有明时,他该不会偷偷在哭吧? 阿葵和阿珠就更不必提了,这俩丫头定是日日都在担心她。 想着这些,托腮坐在石阶上的女孩子轻轻叹了口气。 谁让大家都离不开她呢。 还有吴恙—— 不知他此时身在何处? 但想来定是在忙于安排诸事,必不可能像她这样,闲来无事坐在这里,发着呆想着他。 是,她想吴恙了。 自他离开临元后,大大小小的事情发生了许多,尤其是在他的身上。她想,他应当也是有些需要她的吧。 好在用不了多久,便能再见面了。 在见面之前,她和他都要保重好自己,做好各自该做的每一件事,如此方才不辜负彼此分离的时光。 且虽然不能相见,好歹她还能睹物思人,哦,不对,是睹鸟思人—— 许明意微微转过脑袋,揉了揉蹲坐在她身侧的大鸟的秃头。 她本是交待了天目不必回来的,可它还是回来了。 又像是知晓今日是除夕一般,就这么乖乖坐在她身边,好几次眼瞧着眼皮沉得都要睁不开了,甩甩脑袋略微清醒了些之后,还要坚持陪她坐在这儿。 此番她来京师,本也没打算带上它的,毕竟这位是个享福的命,又是冬日里,怕它跟来受罪。 可出了临元城十余里,赶车的车夫却发现车顶上竟还蹲着一个…… 而入城之后,也着实帮了她不少忙,往来于雪声茶楼送信的活儿更是叫它包圆了。 见它实在困极了,那眼皮一抬一合的模样实在好笑,许明意遂将大鸟抱起,折身回了房中。 这时,四下忽炸起了炮竹声响。 子时已至,新的一年开始了。 老管家亲自给她送来了一碗扁食,说是老爷的交待。 她再三道了谢。 刚出锅的扁食是在食盒中提过来的,食盒一经打开,便有热腾腾的香气往外冒。 许明意夹起一个,咬了一口,只觉这抚慰脾胃脏腑的热乎乎的烟火之气,于这一刻驱散了冬日的寒冷。 她坐在桌边,手中握着双箸,转脸望向窗外。 恰有一簇璀璨烟火在她瞳孔中绽放。 耳边有附近寺庙中撞钟的清彻浑厚梵音响起,仿佛意在肃清这天地间的喧嚣污浊与众生困苦。 这一刻,许明意心底忽然升起无限希冀。 新年已至。 隆冬很快便会过去。 春日,已在路上了。 …… 正月末,京中传来了久违的捷报。 趁燕王病重之际,朝廷出动十万兵马,将燕王大军驱逐出了沧州地界—— 非但收回了沧州,还将原本就起了内乱的燕王大军彻底击溃为二,一路退至沧州三百里外,另一拨兵马则护着生死不知的燕王往北面折去。 至此,一路战无不胜的燕王大军已溃不成形,士气大衰。 这个消息无疑振奋了朝野上下。 关于燕王病重的质疑,也近乎被彻底消除了。 燕军的溃败,让各处势力也乱了手脚。 趁此时机,朝廷一鼓作气收回了十余处为乱军流民所攻占的郡县城池,眼看局面已然有翻转之势。 宁阳和临元,则始终不见有任何动作,似乎因燕王出事而完全乱了阵脚,一时不知要何去何从。 且数日前,有暗守在临元城外的缉事卫曾截下了一封密信,是镇国公暗中使人送往宁阳给定南王的书信,从信上内容来看,利益使然,二者已有谈崩的迹象。 种种消息与暗中所得,无疑渐渐打消了朝廷的疑虑。 这一日,庆明帝刚喝罢药,正听着明效之细禀近来之事。 庆明帝为此龙颜大悦。 他就知道,他不可能会输—— 他能赢一次,便能赢第二次! 固然此番反转更多了几分运气在,可这不恰恰更加证明了他才是天命所归的大庆君主吗? 这个念头仿佛在他已经腐败干枯的身体里重新注入了力量,叫他愈发急切而狂热。 “如今局面已经稳固,朕不能再终日呆在这养心殿内由人摆布了!” 他必须要尽快收回天子印玺与理政权,否则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太子和那些乱臣贼子夺走他的一切……外患已除,现下便该着手料理内忧了! 而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废了太子! 这看似蠢笨的畜生竟胆敢觊觎他的皇位,软禁于他……当初他就不该再留着这畜生! 可如今他没了玉玺,说话全然没有分量,诸事都被那群内阁乱臣把控着,他若想废除太子,便必须要先从这里离开,重新出现在百官面前,方可将太子和内阁官员的罪状宣之于众! 李吉同他说了,如今外面那些官员俱受太子蒙蔽,只当他已病入膏肓无法理事——他只有从这里出去,才能破除谎言! 没错,全是谎言…… 只要他还是一国之君,他就总能使人寻来良医为他诊治,他总还会好起来的。 而不是像现下这样,生死都掌握在旁人手中,谁知太子给他找来的那些所谓神医是不是来害他性命的——就像当年他从民间替父皇寻来的“神医”那样! 所以,他若再继续留在这寝殿中,等着他的便只有死路一条! 感受着皇帝的急切以及这急切下的恐慌,明效之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昨日对方还曾发疯摔了药碗,说自己的病久不见痊愈,定是有人在药中做了手脚,想要将他毒死。 因为自己做过这样的恶,便恐惧于同样的下场会报应到自己身上吗? 不过,当下疯些也好。 疯得越厉害,才会愈发慌不择路。 “明爱卿,你要帮朕……如今只有你能帮朕了!你立即传朕口谕,告诉百官,朕要重开早朝,就在明日!” 他只字未提废太子的想法,纵然他此时“信任”明效之,却也尚保留一份警惕在,事情未成之前,他绝不能说出口,否则只会增加阻碍。 他要一举废了那个不孝不忠的畜生! 明效之起身行礼:“是,臣遵旨。” 然而就在当晚,明效之却无功而返。 御史大人满腔愤懑地来到了养心殿。 “……臣刚将陛下明日要开早朝的口谕传往各处,便被内阁中人出面搅乱了安排,他们告知众臣,陛下已病得无法起身,此乃病中胡言乱语,做不得真——如今一应政事皆由太子总理,陛下只需安心养病!” 庆明帝勃然大怒,气得通身都在发颤。 “这般狼子野心……竟已是明目张胆!” 果然是打定了主意不肯叫他再露面! 还是他多疑吗? 还是他冤枉了这群为国为民为大局的“忠正之臣”吗! “他们真当朕就要死了吗!真以为站在太子那边,朕便拿他们毫无办法了吗!” 庆明帝凹陷的眼睛一片猩红,将面前摆放着奏折的小几一把掀翻。 这些奏折皆是明效之所写,其上是近来之事,无一不实。 既表忠心,自然不能有丝毫作假之处。 但纵然所奏之事是真,只要他在皇帝耳边稍加“提醒”,便也不难达到自己的目的,语言的精妙之处便在于此。 或者说,皇帝自有的疑心和恐惧,纵然无需他多言,也早已将太子和内阁官员视为了死敌。 此时那一本本奏折被甩落至榻下,掀翻的小几勾破了床帐一角,砸到了榻边的高脚圆凳,连带着其上摆着的珐琅描金茶盏也摔得粉碎。 守在殿中的小太监噤若寒蝉,头也不敢抬一下,更不敢立即上前收拾。 明效之压制着愤懑,道:“陛下且息怒,臣在来的路上,倒是另想到了一个可行的法子,只是——” 庆明帝气得几乎喘息艰难,李吉在旁替其抚背,病弱的帝王大口喘息着,干枯而单薄的身躯像破烂老旧的窗纸在风中翕动。 闻言却仍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明效之:“明爱卿若有对策,只管明言!” 明效之肃容道:“先皇忌辰将近,近来又值捷报连连,故臣提议,当由陛下领众臣,前往翎山皇陵祭祖——” “祭祖……” 凡是祭祖,三品及以上官员都需随行,若能于谢氏先祖面前当众废去太子,的确是一个好时机! 庆明帝眼神反复,咬牙道:“可他们必然还是会百般阻挠……” “不,他们没有道理阻挠!”明效之语气冷肃,掷地有声:“大庆以仁孝治国,历年先皇忌辰,天子亲临祭拜更是祖制,之前整整十八年从无例外——谁敢同祖制作对,那便是居心不正!该以忤逆犯上之罪论处!” 他斩钉截铁的语气叫庆明帝心底升起希望。 没错,这与开早朝不同,尚可以他需要静养作为借口……祭祖乃头等大事,于情于理那些人也不敢再阻拦他! 此时明效之略有些担忧的声音响起:“只是臣有些放心不下陛下的身体,翎山尚有些路途,臣怕陛下……” “区区三百里路程,朕且还撑得住。”庆明帝语气坚决:“纵观前朝迁都之先例,祖陵于数千里外,仍坚持前往祭拜的帝王比比皆是——” 说着,看向明效之,声音虚弱干哑,眼底却是势在必得的寒意:“纵然朕当真命不久矣,那便更该前去先皇陵前祭拜,再见父皇最后一面,以了却心中所愿,此乃朕最后所求……如此,他们还能再阻拦朕吗?” 明效之垂眸,会意道:“臣,知道该怎么做了。” “只要明爱卿替朕办成此事,朕事后定提拔爱卿入内阁,替朕主军国之事……” 明效之抬手躬身,姿态诚挚而透着刚正不阿之感:“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分君之忧,肃清朝野不正之风,护祖制礼法之威严——皆乃臣的职责所在,不敢邀功。陛下但请放心,臣定尽力而为,必不负陛下所托!” 庆明帝缓缓点头:“好……朕就等着爱卿的好消息。” 明效之此人过于死守规矩,甚至曾数次顶撞于他,他几番欲发作都忍下了,因为他清楚朝堂之上需要有这样的人在……也幸亏还有这样一个人,否则,他此时怕就真的无人可用了。 此番翎山祭祖,他非去不可……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 正文 641 在此一举 明御史提出翎山祭祖之事后,便径直找到了礼部尚书,以催促礼部着手准备祭祖事宜。 礼部尚书只是听着,没有立即应下,也不曾出言拒绝,笑呵呵地同对方打着太极——年前明御史在内阁中一战成名,他可不是那种自讨苦吃的人。 待得对方离去后,他才寻到了解首辅,征询其意见。 解首辅已然听到了些风声,此时闻言便皱眉道:“如此关头,怎能让皇上出宫前去翎山?此举太过冒险,本官不同意。” 这里的“冒险”,有不止一重意思。 江太傅的看法却与他不同。 “祭祖乃是祖制……若是坏了先例,竟是连祖陵都不祭了,岂不叫朝野上下人心不安?当下局面正稍有好转,须知正是安人心之际。” 纵然明御史不提,他近来也在暗自琢磨着祭祖之事呢。 大势尚在,祖制礼法岂可先破? “可皇上当下这般模样——”对资历威望颇重的江太傅,解首辅的语气也相对缓和,然而那双眉始终皱着:“祭祖是不能免,却未必非要皇上亲自前去。” “皇上不去,那由谁去?”江太傅反问:“由殿下代替?殿下独自前往翎山,你就当真放心?” 这话便极值得深思了。 解首辅的答案是肯定的——他当然不放心。 既不放心殿下,也不放心皇上。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不放心。 身心双重的煎熬之下,皇上口中如今常冒出些疯癫之言…… 而殿下祭祖,他们身为三品以上的官员必要随行,到时京中宫内的一切免不了又要回到皇上手中——须知与皇上站在一处的不止是凭着一张臭嘴横行朝野的明效之,还有手中握有兵权在的纪修。 纪修这厮虽不曾对他们过于施压,却也轻易不肯听他们调遣,用心可见一斑。 万一到时纪修与明效之里应外合,趁着他们离京之际,再将他们苦心谋划部署的一切拔除掉,那先前的苦心便都白费了! 更甚者,说得难听些,叫殿下和他们再回了不京也是有可能的! 翎山距京师尚有三百里远,万一他们再不幸遇着了“紫星教”……呵,都是老套路了! 虽说荒谬了些,但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毕竟皇上如今瞧着是个疯的。 人一旦疯了,什么匪夷所思的幺蛾子都闹得出来。 谁知其提出祭祖之事,是否就是为了支开他们? 故而,让太子殿下独自前往翎山,断不可取! 解首辅警惕非常。 江太傅看穿他的心思,遂又道:“陛下既是想去,又何妨成全了他……有你我伴于圣驾之侧,你又有什么不放心的?” 言下之意,纵然皇上要作妖,那也能给他按得死死的。 解首辅闻言思索着。 这倒也是。 片刻后,却又道:“可外面各处……恐会有变故发生。” 内阁大学士余广思开了口:“当下局面还算稳固,退一万步说,燕军已退守沧州以北,再如何没个一年两载也殃及不到京师来……至于吴家,历来不是冒进的性子,更不可能于此时攻来,更何况宁阳距京师足有两千里之遥。若说临元许家军,也尚在八百里外,其间隔着三城及西南两大营在,纵然当真有何异动,总归也能及时应对。” 另有官员道:“去往翎山,来回不过十日而已。” 这些话,并非是粉饰太平,刻意忽略危险,存侥幸之心,而是明晃晃摆在眼前的事实正是如此。 解首辅也清楚这一切。 祭个祖而已,横竖又非是如前朝那般还须浩浩荡荡赶往旧都,来回耗时大半年之久,若说变故,那的确是要当心提防—— 按说他确实不该如此草木皆兵,畏首畏尾,反倒失了朝廷该有的气势。 可他总觉得有些不安心…… 虽自听闻燕王出事起,至今已有数月光景,可他还是觉得这转机来得太过突然,突然的叫人觉得不真实。就仿佛人飘浮在半空中,双脚始终未能着地一般。 接着,又听众人细说了些有关此行有可能出现的变故,谈到最后,也的确都在足以应对的范畴之内。 江太傅最后说了一句—— “祖制规矩是轻易破不得的,否则败坏的终究还是朝廷的威信……” 这并不是所谓死守规矩,当规矩深入人心时,最大的得利者永远都是朝廷。无规矩不成方圆,此乃亘古不变的治国之根本。 说到底,这仍是在维护朝廷的威信与利益。 越是如此关头,越不能小看这区区祭祖之事。 解首辅一时未语。 他又岂会不知这些道理。 “此事容我再细思数日……” 若只是说出来的这些变故,自是不足为惧,怕只怕尚有他们未曾想到的可能。 到底先皇的忌辰还在下月,并不急于这一时做决定,这期间恰也能再多留意一番四下各处的动作。 而纵是接下来所观所闻,一切也皆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着。 他亦设想了诸多可能—— 但正如同僚们所言,这些皆是可以应对的,而绝无条件可以促生出足以翻覆局面的大事。 解首辅心有思量之际,一名内监来禀,道是明御史过来了。 又来了? 内阁官员们闻言便觉如临大敌。 而后下意识地看向坐在那里的解首辅—— 不消去想,也可知这明效之定是为了祭祖之事,摆明了是冲着首辅大人来的。 解首辅坐在那里纹丝未动,面色平静从容地端起了茶盏。 然这一派从容之下,那吞咽茶水的动作却略微急了一些。 该准备的赶紧准备上,总不能吵到一半找水喝,再叫人看轻了去。 首辅大人这厢已经做好了不得不应战的准备,然而明御史此番前来,却非是找他骂架的—— 虽也是带着分歧而来,然而言辞间却少了直白的尖锐和指责。 眼睛是通红的,语气是痛心的。 “……今日陛下昏迷半日,昏昏沉沉间,还念着要去先皇陵前奉一炷香,说两句话,最后尽一尽为人子的孝道!身为一国之君,何至于连这微不足道的愿想都不被成全!最后的体面都无人肯给!纵然只是身为人子,他难道竟连去往父亲坟前祭拜的资格都没有吗?!” “诸位如此行事,良心可会安宁吗!” 他的声音悲愤而沙哑,叫一应官员听得心情复杂。 据说人在意识到自己即将离去之前,总会频繁地念叨着同一桩心事…… 皇上这是……真的不行了吗? 而明御史这些话虽有些冤枉了他们,但有一句说得倒是没错——到底是一国之君,大行之前,理应要给予其体面的。 皇帝的体面,也是朝廷的体面。 明御史眼中几乎要有泪水溢出,语气坚决有力:“纵然你们一意要反对到底,却还自有本官在,本官便是背,也会将陛下背去祖陵!” 这话听得众人心头一颤。 怎么还背上了! 偏偏还真信对方能干得出来这等事! 这不是明摆着打他们的脸吗? 真让他将陛下背去祖陵,那他们成了什么人?言官又要在史书上如何来留存他们的悖逆之举?——哦,更绝的是,言官就是背皇帝的那个! 这路……它不就走得窄狠了吗? “明御史当真是言重了,解首辅也是为了陛下的龙体思虑,二位有事好商议,当以解决问题为上……” 江太傅第一个发声,三言两语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他一把年纪可不想背上骂名,想他历经两朝三位皇帝,如今眼瞧着还得有第四位,他可不得给下一任东家留个好印象? 天崩了,人设都不能崩——这是他传授给纪府尹的立世秘诀头一条! 余下几人紧随老太傅的脚步。 跟着老前辈的脚印儿走,准没有错的。 “此事我等与解阁老也是正在细商的……” “祭祖之事合情理合礼法,自古以来乃是天经地义。” “……” 众人说话间,余光不约而同地悄悄落在了解首辅的身上。 就等这尊大佛发话了! 大佛一张脸绷得死紧。 他倒想点头! 可这时机对劲吗? 他是有自己的利弊权衡在的,私心里已是认为可行,只是还没来得及说——若此时松口,岂不显得他就是个欠骂的货?叫这姓明的一骂就给骂通了? 他的面子倒无关紧要,在养心殿他官袍都脱了还要什么面子? 可若叫对方觉得他当真是被骂通的,往后还不得三天两头跑来骂,这内阁的房顶怕是都要被对方的骂声给掀起来。 解首辅正当进退两难之际,又有内监进来禀话。 “诸位大人,太子殿下到了。” 其说话间,裹着厚重披风的男孩子已经走了进来。 众人纷纷行礼。 “殿下请坐下说话罢。”解首辅抬手示意,每每得见男孩子虚弱的模样,他总觉得胸中闷了口气,咽也不是,叹也不是——难道这一脉,当真就要断了吗? 太子在椅中落座,看一眼明御史,又看一眼解首辅,直接便说明了来意:“今年翎山祭祖,我陪父皇一同前往。” 解首辅有些意外:“殿下……” “我知诸位大人是为父皇和我的身体思虑,可我这病是胎里带出来的,并非是这一两日之事,祭祖之行于我而言并无妨碍。”太子说到此处,话音微微一顿:“至于父皇,我方才刚去过养心殿,父皇……当下只此一个心愿,身为人子,理应竭力办到。” 说着,看向众臣,神态诚挚:“此事还请诸位大人能够应允。” “殿下此言着实折煞臣等了。”解首辅微叹了口气,道:“祭祖本就是祖制,且往小了说,不过是陛下和殿下的家事而已,臣等并无权阻拦,也无道理阻拦。既陛下与殿下俱已有了决定,那臣等自当遵从。” 话音落,便转头看向了礼部尚书。 “祭祖事宜,还请方尚书使人着手安排吧。” 而需要安排的地方,远不止是祭祖的出行与流程,更要部署好京中与各处。 时局特殊,一切也都跟着变得特殊而繁琐。 就在众官员协同各营安排诸事时,钦天监已将日子卜出。 动身之日,就定在下月初三。 很快到了十日后。 许明意同明家几名仆从同乘一辆马车,随行出了京城。 路上,她微微掀了马车帘往外看去。 三月初,官道旁的柳树已发了新枝,树下也隐隐冒出了一层嫩嫩青黄矮草。 总会如期而至的春日里,便是连空气都透着勃勃生机。 这样的好日子里,太适合做些什么了。 许明意将车帘放下。 计划成与不成,只在此一举了。 而若中途出了变故,亦或者结果不如愿的话—— 她感受着袖中匕首贴着肌肤的冰凉感,心底主意已定。 总而言之,她不想、也不会让皇帝再有机会活着离开翎山皇陵。 路上走走停停,耗费了近四日之久。 许明意仔细观察过,无论是途中还是停留于驿馆歇息,皇帝身侧皆有重兵相护,又兼缉事卫贴身跟随寸步不离,她甚至没有机会见到他一片衣角。 还真是越是快死的人,便越是怕死。 待到了翎山,一顶软轿将下了马车的皇帝抬进了行宫内,单是随行太医便有五六位,跟随在轿旁的宫人手中推着一把做工精细的四轮车椅。 许明意跟着明御史也在行宫内安顿下来。 明御史寻了需她贴身伺候笔墨的借口,把她单独安排在了紧邻书房的一间暖阁内,免去了她与仆从们挤在一处歇息。 夜色漆黑,如同墨染,连一颗星子都不见。 众人与天地一同陷入了沉睡。 许明意换了身黑衣,身轻如风,快步离开了这座小院。 她需要去取一样东西。 祭祖大典就定在后日,为防有意外发生,她必须早做准备。 这翎山行宫,她只去年跟着皎皎来过一次,对四下并不算熟悉。但她要去的那个地方位置十分显眼,远远便可见高阁层叠,纵是饶些路,却也总能找得到。 她特意选了远离皇帝下榻之处的小路,尽量避开禁军和缉事卫的频繁巡逻,饶是如此,也还是使了天目在前探路。 这般一路小心谨慎,兜兜转转穿行了近一整个时辰之久,总算来到了长公主所说的地方。 可是—— 她转过身看向身后深浓夜色,眼底俱是戒备。 她莫名觉得似有人在跟着她…… 正文 642 你来打开吧 这个念头一起,许明意立即无声闪身藏到了一旁粗壮的菩提树后。 她的后背紧贴着树干,右手握紧了袖弩。 风吹过,昏暗的四下发出沙沙声响,她甚至有些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而若非是她听错,如此细微的动静,对方的人必然不会多,想来应当不难解决。 她正凝神蓄势之际,头顶上方忽然响起天目的叫声。 “啁啁!” 许明意听得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抬头往头顶方向看去,大鸟站在树干上,毫无悔过之心地扇了扇翅膀。 许明意觉得不对。 天目在把风这件差事上也算得上是资历老道的前辈了,从未曾这般拖过她的后腿。 除非…… 难道—— 想到一种可能,许明意心口处快跳了几下,自树后探出半边脑袋,朝着方才自己来时的方向看过去。 的确是有人在她后面! 那脚步声此时虽轻,相较于方才却显得已经不加掩饰,昏暗中,有一道深色的人影正朝着她走来。 此处是陵殿之外,只遥遥悬着几盏黄灯,他们一时都无法看清彼此。 是天目的叫声,让他们确定了对方。 天目已经朝那道人影飞了过去。 许明意也自树后跑了出来,向来人快步奔去。 她飞奔上前,于黑暗中伸出双手一把将人紧紧抱住。 她的力气很大,跑得也快,险些将他撞得往后退了一步。 他佯装被撞疼,闷哼着笑了一声。 许明意感受得到,他穿着细绸玄袍,衣袍很细软,袍下的身形却结实有力。气息干净清爽,身上像是刚晒过太阳的味道。 他也伸手抱住了她,语气里有着重逢的欢喜,低低而温和,却是先问:“不是答应了呆在京中等消息?” 她的身份未暴露,此时留在城中才是最安全的,先前的计划里他也与她约定了这一点。 之前得知她要只身进城,他是极反对的,若是同他商议,必是没得商量——她必然也知晓这一点,信送到宁阳时,她已经进城了。 他便只能加紧部署一切,尽可能地让计划顺利进行。 “你不是也答应了不来翎山?只在外面等待接应?”许明意自他身前抬起头来,拿心照不宣的语气反问他。 左右都不是听话的人,就谁也别说谁了吧。 吴恙似有若无地笑叹了口气。 他就知道她不会乖乖在城中呆着。 而无需多问,也知缘故何在——她恐会有变故发生,总要自己盯着才能更放心些。甚至,她还有着别的打算。 她是不会让这次计划失败的。 而他也是一样,正因一样,才了解对方的想法。 原本的计划是让王爷出面来此,他与镇国公在外接应,他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有国公在,又何须他来接应什么?说到底,是王爷想要独担风险与变数,将安稳和“战果”都留给他。 他不能答应。 王爷——父亲,这些年来已经独自承担太多了。 而从未替父亲分担过什么的他,是最没有资格坐享其成的那个人。 所以,他必须来。 父亲在,昭昭在,他怎能不在。 能带进来的人手有限,多个自己人、且是能拿得了主意的自己人在暗中应对,风险总能更低一些。 这一点,二人的想法不谋而合。 “此时翎山四周皆有重兵把守,你是如何靠近此处的?”虽说四下并无动静,许明意仍扯着人往暗处避了避。 天目也哒哒哒地跟上去。 吴恙答她:“我今日午后便见到了纪修——” 许明意有些意外。 皇帝不过也是今日刚到,他的动作倒是够快,这就已经同纪修搭好线了。 既如此,他能轻易靠近行宫,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她便又问:“王爷和祖父可都准备妥当了?” “放心,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皆已就绪。”吴恙道:“只等后日了。” 只不过—— “为何要深夜来此处?”他看了一眼四下,此乃陵殿入口,也正是后日祭祀之处,现下虽无重兵看守,但也会有侍卫巡逻经过。且她一路来,必然是冒险的。 他今夜接近此处,是为了摸清各处形势,并提早藏身于行宫之内,便于安排后日行事。 虽有纪修送去的消息作为参照,他却也总要亲自查探过才能确信这一切是否如对方所言。 而来时察觉到另有同样可疑之人在靠近此处,他便跟在了后面。 起初并不确定就是昭昭,故而只是跟着,未曾露面。 “我来取一样东西……”许明意声音极低,抓起他一只手腕,道:“跟我来。” 看着二人就这么走了,天目的眼睛瞪得极圆,嘴里困惑地咕咕了两声——久未相见的主人是瞎了吗,为何根本看不到它? 吴恙未急着问许明意是要取什么东西,只随她一路绕至后殿抱厦处,此处显然有人在,呼吸声重而杂。 来至那间房外,许明意取出迷烟点燃,蹲身自门下缝隙处塞了进去。 吴恙有些疑惑。 这里面睡着的必然都是守陵殿的太监,迷晕他们要作何?难道要找的东西会在这房中? 待一筒迷烟燃尽,许明意继而来至窗边,拿匕首撬开了窗,低声解释道:“我去取陵殿的钥匙……” 原是找钥匙—— 吴恙一把拉住她的手臂:“等着,我去。” 一屋子太监,免得见了什么不该见的,碰了不该碰的。 他不在便罢,既是在,自当能免则免。 他乐得出力,许明意便没有坚持,点点头,塞给他一方干净的汗巾,示意他掩住口鼻。 吴恙接过,单手支在窗台上,提身一跃,便无声翻了进去。 钥匙多是挂在外袍腰封之上,他先来到了那些太监们拿来挂衣物的屏风旁,屏风后放置着夜壶木桶等物,应是久未刷洗,气味刺鼻浓烈。 远离皇宫的太监们难免有所松懈,处处都不甚讲究。 吴恙掩鼻屏息,庆幸没让许明意进来。 半刻钟后,他由窗内而出。 见他拿到了,许明意遂将窗子合上,二人迅速离开了此处,往前殿而去。 钥匙有两大串,足有五六十只,二人尝试了好一会儿,才将殿门打开。 倒也不是不能撬窗,然而此处是主殿,明日又将准备祭祀事宜,若留下痕迹,恐会被人察觉。 越到最后,越要当心。 殿门推开的一瞬,视线中便有了光亮。 肃穆庄严的大殿中,高低错落地燃着长明灯,有经年累月的淡淡香烛气。一只只神龛内供奉着先皇与谢氏先祖的灵位,灵位之上,悬着一幅幅画像。 许明意的目光落在了正上方的那幅画像上。 原来这就是先皇。 她悄悄看了眼身侧的少年。 一点儿也不像。 吴恙有两分像太后和燕王,余下的便几乎是照着吴家人的模样长的。 至于先皇…… 许明意的视线重新落回到画像之上,她瞧着,庆明帝与先皇倒颇有六七分相似。 而先皇的画像旁,悬着的是另一幅女子画像,许明意看了一眼牌位——想来这应就是皇帝生母、那位传闻中的端贤皇后了。 许是去世的时候还很年轻,画上之人看起来不过只二三十岁而已,秀而不媚,眉眼恬静,很有几分小家碧玉的淑静之气。 吴恙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向她问道:“昭昭,东西在何处?” 许明意带着他转到了香案旁。 横于殿内的长案两侧,一左一右的角落里各摆放着一只一人高有余的珐琅宝瓶。 按着敬容长公主此前的交待,许明意试图挪开右侧的那只宝瓶,吴恙见了,也伸出手去。 瓶身之后便是空荡荡的殿墙。 许明意的手指一寸寸在与自己肩膀高低差不多的墙壁位置上摸索试探着。 吴恙看懂了。 此处有机关。 而就在此时,他只见女孩子纤白手指按到之处、那描着勾丝绕彩画的墙壁突然缓缓凹陷了进去—— 随着墙砖后退渐深,可见凹陷之处为一约七八寸大小的四方空洞。 见许明意要伸出手去,他抬手拦住:“当心。” 他尚且不知这机关是敬容长公主告知,便存了警惕之心,拔出腰间长剑先于其内试探了一二,察觉到其内有东西在,适才自己伸手取出。 东西应当是抵着机关而放,刚取出,那机关便重新缓缓合上,恢复了原本平整的墙体。 被他取出来的是一只长匣,匣身为阴沉木所制,且上着锁。 阴沉木不易劈开,且这把锁看起来也不同寻常—— 吴恙正想着是否要先离开此处,再另想办法打开时,却见一只钥匙递到了自己面前。 他有些意外。 本以为昭昭说的来“取”,是一种含蓄得体的说法……没想到还真是来取,是有钥匙在的。 许明意道:“钥匙是长公主交给我的,此物亦是她早年藏在此处——” 至于机关是如何设置的,长公主未有细提,但其先前常与太后娘娘于陵庙长住,想来不缺机会。 她看着吴恙,道:“你来打开看看罢。” 由他来打开,比她更合适。 她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先皇的画像,今夜吴恙来此恰遇到了她,说不定也是某种指引吧。 “啪嗒”一声弹开的脆响,那把锁被吴恙打开了来。 正文 643 别忘了带上它 , 将锁取下,长匣也随之被打开。 其内静静躺着的、在这陵殿之内于黑暗中藏了不知多少年的,是一卷明黄色绣蟠龙祥云纹绢帛。 吴恙十分意外。 竟是一道圣谕。 而既是圣谕,又被长公主藏于此处…… 他心中已然有了判断。 许明意将长匣接过抱在身前,示意他展开绢帛来看。 少年修长的手指将那卷轴缓缓打开。 许明意也将视线凑过去瞧。 没错了,就是此物。 这一旦示于天下人之前,必将掀起万丈波澜、先皇亲笔立下的遗诏—— 一字不漏地将其上所写看罢之后,静默了片刻,吴恙适才道:“此物竟然还在。” 先前记得曾听昭昭说过,或的确有遗诏存在,但已经落入了皇帝手中,结果必然是被销毁了。 “有两份。”许明意道:“先皇早有防备,当初留下了两份一模一样的遗诏。” 早有防备吗? 听着这四字,吴恙心中说不清楚是怎样的感受,他自是没什么好觉得委屈不公的。他不曾见过先皇,对这位祖父毫无印象,自然也就更加谈不上还有何怨怪之心—— 可他的生母,他的生父,还有太后娘娘,他们所遭遇的不公,这些年所经历的一切,源头究竟起于何处? 他看向先皇的画像,画上那双眉眼似与他对视着,其内眼神端正温和,似有着无尽的怜悯之色。 吴恙心中突然变得平静了。 成王败寇,无论过往缘由,欺瞒算计也好,利用食言也罢,输了就是输了。 吃了苦便长下记性,有仇便去报仇,想要什么便夺回来,需要公道便去争。争到了,方能自己来定义何为公道。 吴恙视线自先皇画像上收回之际,继而落在了手中的绢帛之上。 这一道遗诏,承载了太多人沉重的过往,甚至是无数条曾经鲜活存在于这世间的生命。 一切争端由此开始,也将借此了结了。 纵无这道遗诏,他们最终也同样能赢。但有了这道遗诏,便可保全天下百姓,不必再动干戈。 所以,到了这一刻,这道遗诏所存在的意义,并不在于保护父亲,而在于保护大庆子民。 吴恙将绢帛重新合上,交到了许明意手中。 许明意重新放回匣内,与他道:“我会保管好的。” 遗诏由长公主示出,说服力才会是最大。 “咱们走吧。” 许明意握住他一只手。 吴恙心底泛起暖意,清冷的眉眼也温和下来。 他知道,这是无声的抚慰。 人再如何强大,纵然是如父亲,这些年来在密州一人撑下所有,在北地建起铁壁般的防守,叫异族轻易不敢来犯;日夜提防着皇帝的杀心与监视,仍旧于暗下部署着一切,可那些沉在心底的伤痛却一日也不曾远离。 人总是需要亲近之人的抚慰,也只有亲近之人的抚慰才会有用。 身侧女孩子与他十指交握,踏出殿门的那一刻,她声音很轻地道:“日子还长着,往后咱们一起孝敬太后娘娘和燕王殿下。” 吴恙忍不住转过头看向她。 原来她都感受得到…… 知道方才他的心绪波动是为何,知道他一切的想法。 他将女孩子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心底触动不已,却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在她也看过来时,眼中不自觉冒出了笑意,有些傻愣愣地说了一句:“昭昭,谢谢你。” 他知道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些缺少诚意,也从不知自己的言辞竟如此匮乏。 “谢什么啊,自家长辈,又是值得尊敬的长辈,孝敬不是应当的吗。” 自家…… 嗯,是自家。 吴恙嘴角的笑意遮掩不住。 “傻笑个什么劲儿。”见他这模样,许明意觉得颇为好笑,微微转过头抬了抬下颌示意他赶紧干活。 吴恙一时没懂,疑惑地“啊?”了一声。 “啊什么啊……”许明意笑着甩开他的手,指了指殿门:“关门。” 好好的一个人,怎突然就傻了? 少年回过神来,笑着点头,这才忙去将殿门合上并上锁。 之后,将钥匙也送了回去,收拾好一切痕迹后,二人复才离开了陵殿。 二人边走边说了些后日的计划,许明意估算了一下时辰,道:“我得赶紧回去,若待会儿天亮了,各处宫人起了身,势必会被发现的。” 当下还不是坐下闲话家常的时候。 吴恙点头:“当心。” “你也是,若当真遇到了什么麻烦,便使暗卫去明御史处寻我。” 女孩子俨然一幅“有难事就找我,我想法子护着你”的神态。 吴恙温声应“好”,看着她的眼睛,又不禁多说了一句:“昭昭,这一切都要多谢你。” 他今晚的言辞当真是匮乏到一种境界了。 甚至他若说谢,难免显得有些自以为是,仿佛她做的一切皆是为了他,他知道不是,或者说不全是,她心中有家国天下,有江山百姓。 但他也是天下人之一,也受了她的恩惠。 纵是身为寻常人,也该道一句谢。 这不是男女之情的谢。 他想,昭昭必然听得懂。 许明意露出笑意,眼神却认真:“那我也该对你道谢。” 若没有吴恙,没有吴家和燕王,单凭她想要做成这件事也是不切实际的。 往大了说,他们没有谁为了谁,而是为了同样的目标并肩在往前走,相互搀扶,相辅相成。 “等此事终了,咱们还去状元楼,还有西市……好好吃一顿,全当相互道谢了。”她玩笑般说话间,眼中有着真切的期待。 是因为那些久违的美味,但最重要的是,那必然是太平之象下的美味。 吴恙点头:“好,届时吃遍整座京城。” 又含笑补了一句:“不止是京城——” “嗯!”许明意重重点头,清亮的眼眸中神采闪动。 “啁啁!” 天目挥着翅膀跳着脚——别忘了带上它! …… 祭祀当日,天色将亮未亮之际,许明意打昏了一名奉命来请明御史的内监。 她换上了那内监的衣物,稍稍改了些容貌。 而后,看似在前替明御史引路,与之一同离开了这座院子。 正文 644 细数罪状 如意事正文卷644细数罪状礼部与工部的人是最先到的陵殿,约是寅时初便已开始着手准备。待余下之官员与嫔妃宗室伴驾而至时,各处已然安排妥帖。 圣驾领群臣至祭台前,男子立于东侧,女子立于西侧,共行迎神礼。 击鼓鸣钟之声次第传出陵殿,守在翎山脚下的禁军士兵亦隐隐可听得浑浑回音。 纪修亲自带人守在山下,听得阵阵钟鸣声,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天际,欲以日头来判定时辰。 然而天色混沌不开,阴云层层密布,压低了天际。 见此风云涌动之象,纪修无声握紧了腰间长刀。 就在今日了。 …… 陵殿前,祭祀事宜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江太傅恭读罢祭文,便有雅乐声起,近两百名着蝉冠、青罗大袖衫的舞者围着祭坛,随礼乐而动。宽大衣袖于风中翻动,划出庄严而有些妖异的弧度。 着玄边深衣的各执事者立于祭坛右侧,引赞,司樽,捧帛,捧爵,司洗,各应其职。 迎神罢,便是进馔,是为初献——这一流程,本该由天子亲为,因庆明帝身体不支,便一应之事交由了太子代劳。 太子于祭案前献酒,并将各供果供食,依次每盏往前轻推,以表亲献祖宗之意。 进馔之后,便需行跪拜礼,从正位,到配位,再到各从位,皆需三跪九拜。 这且是初献。 祭祀流程过半,许明意立于廊下,看了一眼唇色灰白,强自支撑的男孩子,心中升起不忍。 太子殿下的身体,看起来似乎更加糟糕了。 她此前曾送过些调理的方子,可现下看来,效用似乎不大。 或也是受近来之事所累,心力交瘁之下,再好的方子也是无用。 这个孩子虽小,却比他的父皇要强得多。 可这份责任感于他的身体而言,却是极大的拖累。 整场祭祀下来,整整两个时辰内,太子统共要叩拜近两百回余。 早春的风尚有寒意,男孩子过于单薄的身躯于寒风中几近要站立不稳。 但男孩子始终能够感受得到,有一道沉冷的目光一刻也未曾从他的身上离开过。 他一直紧绷着,却已近要无力维持这紧绷之感。 身旁有太医跟随侍立的庆明帝,身着冕服坐于车椅之上,腿上覆着薄毯,一双病态凹陷的眼睛浑浊而阴鸷。 “焚祭文,素帛——”引赞者声音洪亮悠长。 太子心底微松,总算是要完成了。 他没有给皇室丢人,也没有给解首辅等诸位大人惹麻烦。 祭台之前,铜盆中的火舌吞噬了祭文与绫帛。 这便是送神了,再行最后一记终献礼,祭祀的流程便算是完成了。 然而就在此时,男孩子拜罢主位之后,先转向了西侧跪拜。 见此,四下官员神色微变。 一时间,却并未有人开口。 待男孩子行罢最后一礼,引赞者正要宣“礼结”之时,却忽听得一道冷声笑响起:“太子叩拜乱了东西次序,诸位爱卿为何无人开口提醒?莫非皆不曾看到不成?——我大庆礼制,何时竟荒废怠慢至此了!” 太子面色顿时更白了几分。 他乱了次序? 是,似乎是乱了…… 祭祀礼制非是儿戏,他这十余日于东宫内每日反复练习,可竟还是…… 他可真笨! 而他曾听太傅说过,前朝时曾有一位亲王于祭祖时乱了跪拜次序,先是被罚跪于皇陵一日一夜,而后又罚了十年俸禄,并降为郡王—— 他不怕被罚! 可他不能连累解首辅他们! 思及此,又对上那双满是寒意与威压的眼睛,男孩子一时有些慌了神,忙跪身下去,主动认错请罚道:“是儿臣一时大意,犯下大错,还请父皇责罚。” 此时众目睽睽之下,一定要稳住局面,他纵然被罚也无所谓,但一定不能坏了这些时日诸位大人的部署。 他不能让解首辅替他开口求情,从而给父皇借题发挥,迁怒其他人的由头! 此时此刻,无比自责的男孩子脑海中只此一个想法。 庆明帝声音阴鸷而嘲讽:“你须知道,非是朕要责罚于你,而是谢氏的祖制要降罚于你……你之所以出错,皆因心中待列祖列宗毫无敬意!” 解首辅脸色沉了沉。 上来便是这样重的罪名扣下来,责罚必然不会轻了去! 皇上果然是存了要对付太子的心思在…… 否则怎至于自己都病得一塌糊涂了,还能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盯着太子瞧! 这是存心要挑错处的,纵然太子未曾错了次序,必然也能挑得出其它不足之处。 虽说礼制威严不可破,却也要思虑实际情况——此番太子代皇上祭祖乃是突发之事,往年太子因体弱甚至不曾来过祖陵,能在短短时日内做到如此,已是极难得之事。更何况,皇上的用意绝非是规正,而是要借此来发落殿下! 想着此事有可能带来的麻烦后果,他当下就要站出去,却被身旁的江太傅拉住了手臂。 解首辅转过头去,只见老人向他微微摇头,以眼神示意他暂且静观其变。 年轻人,不要太急躁嘛。 江太傅过于平静的神态甚至让解首辅想到了早起敲木鱼的老和尚。 “是,儿臣知错,请父皇责罚。”太子的身形更低了几分,额头触在冰冷坚硬的石砖之上。 “你当然该罚——”庆明帝紧紧握着车椅扶手,几近咬牙切齿地道:“你的罪名,可不单单只是不敬先祖!朕今日,便要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将你所犯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之罪状一一道来!” 太子身形一僵,四下寂静却有暗流在翻涌。 同样在随行之列的纪栋听得此言,亦觉提心吊胆。 不忠不孝,大逆不道? 以如此罪名论处太子,皇上这分明……是存了废储之心! 且看皇上这模样,分明也没几日好活了,怎临了临了还这般折腾? 而太子殿下又显然是个扛不住折腾的,可别到头来父子俩愣是折腾的一个都不剩了啊…… 解首辅再听不下去,绷紧了脸色站了出来。 而有人却比他更快一步上了前—— 明效之出了列,来至庆明帝身侧,肃容请令道:“这其中种种罪状,不如由臣替陛下来细数,以让诸位大人评断一二。” 庆明帝气血翻涌,嗓中压着一团咳意,正是呼吸尤为不畅之际,遂便道:“好……便由明卿代朕将其罪状公诸于众!”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明效之脊背笔直,踏过汉白玉阶,来至神案前,在太子身侧站定。 解首辅再次被江太傅拦下。 “叔明,少安毋躁……”江太傅声音极低,视线定在了明效之身上,经验之下的直觉告诉他,事情怕是不见得如表面看来那么简单。 解首辅皱着眉,目光也看向明效之。 他倒要看看这个姓明的到底能糊涂到何等地步—— 皇上是病得发疯了,对方难道也疯了吗? 一道道视线注目下,明效之开了口,声音铿镪顿挫,满脸冷肃之色。 “毒杀君父,勾结权臣篡夺皇位,此乃第一条罪状!” 众官员闻言无不色变。 毒杀君父…… 弑君之罪?! 在场者并非只有内阁官员,多得是其他大臣,乍然听得此言,不禁心生猜测。 解首辅怒极反笑。 他先前只当这姓明的刻板迂腐了些,初衷并无私心,若不然他也不能容其到今日—— 可当下看来,这分明是个又蠢又坏的! 再看向对方,他眼神已然寒极:“你当众宣称太子殿下毒害陛下,如此重罪,可有实证没有?!若单单只是妄自揣测,便是诬陷储君,有乱政之心,按律当斩!” “朕便是证据!” 庆明帝伸出微颤的手指向太子:“……正是他寻来的那些医者,换了朕的药方,又在朕的药中动了手脚,朕才会久病不起!这逆子勾结内阁官员,软禁于朕,想将朕毒杀于养心殿内!” 解首辅毫不退让:“纵然是陛下,也要讲求实证!” “朕当然有证据!”庆明帝直直地看着解首辅,那视线仿佛已将对方视作将死之人:“郑太医几人,早已在朕的药中验出了毒物,偏生在今日之前,朕的话根本传不出养心殿,你们把持朝政,图谋不轨……朕今日便要将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一同清算干净!” 听闻药中验出了毒物,解首辅等人皆目含审视地看向郑太医。 “……”郑太医慌得不行。 和大家一样,他本人也是刚知道此事啊! 他这是被验毒了! 其他两名太医也觉得完全没有准备——皇上好歹提前和他们对一对戏? 然而转念一想,皇上非说自己中了毒,那这罪名有也得有,没有也得有,他们此时当众岂还敢有第二种说法? 若说唯一能做的,似乎便是沉默了。 这一刻,几名太医皆不敢看向跪在神案下的男孩子。 因为他们心中十分清楚,这并非是子弑父,而是父要杀子。 君要臣死,父要子亡…… 四下众人也无不领会到了这项罪名后的用意,自古以来,弑君乃是头等大罪,再没有哪个罪状能够越得过它去。 一旦坐实,莫说储君之位,性命亦是难保…… “儿臣从不曾有过谋害父皇之心!”太子抬起头来,满眼泪水,声音哽咽且有着以往少见的坚定。 而此时,几乎无人留意到站在那里的明御史,面色无半分更改,仿佛并未将这些话听在耳中。 他继续道—— “趁其弟在外征战之际,谋害有身孕在身的弟妻,致其一尸两命,此乃第二条罪状!” 四下陡然变得寂静。 不解、困惑,诸多异样探究的目光落在明御史脸上。 太子何来的胞弟…… 又哪里来的什么弟妻? 这说得都是哪门子的疯话! “……”最先变了脸色的人是庆明帝,他的身体几乎一瞬间变得僵直,喘息艰难的心口处猛然狂跳。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站在那里的明效之,一时根本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对方口中会突然吐露出这样一句话! 他也来不及去细思! 立时便吩咐道:“明卿今日怕是有些神志不清,来人,将其带下去歇息!” 官员们已有目露惊异之色者。 在场没有蠢人。 尤其是资历老些的,对十九年前燕王府中发生的旧事尚有印象的,此时皆已反应了过来。 解首辅面色几变。 明效之的话还在继续,脖颈绷直,声音愈发高昂。 “多番对燕王下死手,还曾以紫星教作为遮掩于燕王离京之际公然行刺,此乃第三条罪状!” “安插眼线于敬容长公主府中,欲图杀害长公主未果,此乃第四条罪状!” “弑君父,残害手足,这条条罪名,当如何清算!” 明御史目光如刀,抬手指向庆明帝的方向。 四下震动,如撼山河。 “……简直荒谬!荒谬至极!朕知道了,你……连你也是受了太子收买!和那群内阁乱臣乃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明帝双手撑在车椅两侧,面容激动至极,试图挣扎着要站起身来,颤声道:“你们都聋了吗!还不快将这个疯子带下去!王通,王通呢?!给朕把此人押下去!” 也在看戏……不,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震住了心神的王通,勉强回过神来,躬身应声“是”,带着一行缉事卫立时冲上前去。 “慢着!” 祭台西侧,一众妃嫔与宗室女眷中,忽然响起一道极清晰有力的声音。 “本宫可以作证,明御史之言句句属实——” 庆明帝猛地转过头去,看向那声音来处。 敬容…… 是敬容! 身穿绛色祭服的敬容长公主自人群中行出,宽大衣摆拖曳在身后,身形步伐端正,面容目色凛然。 四下众声惊诧。 这样的敬容长公主,哪里还有半分往日里天真呆傻的模样! 看着那向自己走来的人,明御史眼眶莫名发热。 他也太久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殿下了。 “把他们统统给朕拿下!”庆明帝面色铁青着,嘴唇都在颤抖。 他不能,他不可能任由这些人毁了他的一切! 王通硬着头皮上前去,却见原本跪在那里的太子手掌撑着地慢慢起了身,而后,面容雪白地挡在了明御史身前。 正文 645 杀第二次 如意事正文卷645杀第二次王通见状,难免就有些犹豫。 太子身形微颤,姿态却透着坚定,他看向面色阴沉可怖的庆明帝,道:“堵不如疏,为免君臣因此心生嫌隙,还请父皇容明御史和姑母将话说完,如若其中当真是有误会在,亦可当着诸位大人的面还父皇一个清白——” 反转的出现,只在一转眼间。 可不知为何,他这样一个接受能力极差的愚笨之人,在听得明御史和姑母之言时,却只有震惊,而无太多质疑…… 弑君父,杀胞妹亲弟…… 他全都相信! 他相信这是父皇能够做得出来的事情,甚至……这的确就是父皇的作风! 尤其是姑母出面—— 他吃惊于姑母并非是真的失忆,却也于一瞬间明白了姑母伪装至今的缘由。 这世上的罪名,总是受害之人的指认分量最重,因为往往只有受害者才最清楚要杀自己的人究竟是谁。 就像他一样。 他与姑母有着极相似的经历。 而当下,他必须要阻止父皇,绝不可任由其再借皇权作刀,屠杀无辜之人! “……你还真是不打自招!”庆明帝自牙缝中挤出一声极怪异的笑,面向众臣,咬牙搓齿地道:“你们都看到了吧?这出戏分明是早有预谋,太子、大庆储君,朕的亲生儿子!——竟勾结大臣和朕的胞妹来污蔑朕,要置朕于死地!” 众官员们暗暗交换着眼神,面色各异。 站在他们的立场来看待此事,贸然下结论尚且为时过早,他们不可能单单只因听了几句话,便轻信于明效之与敬容长公主。 尤其是近来听了诸多风言风语的那些大臣官员,他们的确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靠近养心殿,太子究竟是否别有居心,当真也说不好…… 莫说太子体弱,不可能有争权之心,观自古以来之先例可知,野心历来不会被任何阻碍所约束。 但同样的,此时此刻,待这位皇帝陛下,他们也已做不到深信不疑。 尤其是在一些经历了当年之事的老臣心中,先皇之死并非就没有任何疑点在……只是于利益安危权衡之下,没人会在大局已定之下,为了区区疑点而赌上性命去行以卵击石之举。 气氛涌动间,庆明帝已然理智全无:“为大庆朝局虑,朕今日……便要当着谢氏列祖列宗的面,处置了这不忠不孝、篡权祸国的不肖子!来人,将太子拖下去,杖罚一百!李吉,便由你来监刑!” 李吉面上血色褪尽。 四下哗然震动。 杖责一百! 太子怕是连二十杖也撑不住! 这分明是打算要了太子的性命! “陛下,万万不可!” “事态尚未明朗,怎能对储君施此重罚?!” “陛下此举,不合法理祖制!” “请陛下收回圣命……” 当下无需解首辅等人开口,反对之声便已是铺天盖地。 眼看着一个个重臣出列挡在了汉白玉阶之下,王通只觉寸步难行。 或者说,他本也不是如韩岩那等唯命是从之人,当下局面如此,孰输孰赢难以预见,如他这等小人物稍有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然而在皇帝一声声的催促下,他不得不咬牙拔出飞云刀,指向站出来的周侍郎等人:“奉命行事,还请诸位大人勿要让下官为难——” “事情真假未明之前,今日谁若想动太子殿下,不妨便从老夫的尸身上踏过去!”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臣走到最前面,因愤怒激动而面色赤红。 如此风雨飘摇之际,怎能有杖杀储君之举! “好……反了,都反了!” 庆明帝暴怒之下,坐在车椅内往一侧倾身而去,伸手拔出了身侧护卫腰间的长刀,颤颤巍巍指向太子:“朕今日就亲自了结了你这讨债的恶鬼!” 看着那对自己喊打喊杀的皇帝、自己的亲生父亲,太子眼中泪水涌出,哑声哽咽道:“父皇已经杀了儿臣一次,竟还要再杀儿臣第二次吗!” 庆明帝握刀的手一紧,一双怒目不可置信地紧紧盯着那男孩子。 这蠢货是何时知道的?! “两年前,皇后娘娘诞辰宴上,儿臣被心腹近侍推入水中,幸得许家姑娘施救才得以活命——而当晚指使那内侍污蔑构陷敬王世子未果的幕后之人,不是旁人,正是父皇!” 太子泪如泉涌,双手紧攥成拳:“……彼时父皇为了有借口发落敬王府,收回凉州兵权,便要置儿臣于死地……当下为掩盖真相,堵悠悠众口,竟还要故技重施吗!” 他历来不是什么大胆之人,当初得知此事真相,受惊之下一病难起,若非许姑娘出手医治,他怕是根本熬不过那一关。 他胆怯,平庸,甚至过分懦弱心软,就连此时说出此事指认父皇,心中亦有身为人子的愧责和恐惧在…… 可他要说,一定要说! 今日之事,断无回头路在,注定要有人永远地留下——他虽力量微渺,却也必须要尽力助明御史和姑母成事! 纵然此中有蹊跷在……他也甘愿为人利用,来促成这场“蹊跷”! 大非之前,手段无分对错! 一句“还要再杀儿臣第二次”,在群臣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当初太子溺水,矛头直指敬王世子,待太子醒转之后,敬王世子才得以洗脱嫌疑,而在那之后,此事却是不了了之,只是清算了几名宫人而已。 那时,有人猜测荣贵妃才是幕后主使,碍于彼时其腹中怀有龙嗣在,方才未有深究。 而现下思来…… 一道道视线隐晦地看过来,庆明帝恼怒至极:“张口便尽是荒唐之言!朕彼时只你一子,岂会拿你来做局!” 这句话听得众大臣心情复杂。 倒也并非只彼时只太子一子,而后也一直都是…… 而这句解释,放在此时来看,说服力似乎也并不大。 ——看着皇帝手中无力提着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松开的长刀,众人心中难免有了分辨。 如此之下,便有人重新看向了明效之。 人总是见一思二的,当一件事于众人心中站住了脚之后,另一件相似之事的可信度也会随之被拔高。 太子此言,无疑替明御史争取到了在一个相对有利的环境下继续开口的机会。 庆明帝还欲再言,却难以遏制地急促咳了起来,说是咳,咳声却也分外微弱,只胸口一下下艰难地起伏着,嗓中发出干哑空洞的呼气喘息声。 他通身微颤,忍不住躬起了身子,手中长刀也随之跌落,手掌紧紧按在疼痛难忍的心肺处。 几名太医一阵手忙脚乱。 围上前去的官员却只寥寥几人。 纪栋看着比肩而立的明御史与敬容长公主,心中莫名有预感在——预感告诉他,此事至此,这两位站出来,恐怕还只是开头而已。 这位御史大人从来不是退缩犹豫之人,此时站在那里,在抛出了那番石破天惊的话之后,却未有再急着开口说其它…… 这可不像是明御史一贯速战速决的作风。 与其说是在观时局,静看太子和皇上对峙,倒更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看似尚算平静,像是踌躇不前,然这平静之下,却仿佛有愈发汹涌的暗潮在悄然酝酿。 四下风静物止。 金色铜盆之内,素帛与祭文已然焚成灰烬,再不见一点火星。 然而纪栋却仍觉得脊背阵阵发冷,悄悄往身后看去,陵殿入口处,禁军层层把守,神态肃穆全然不为此处变故所动,冰冷黑色甲胄刀鞘坚不可摧,仿佛将此处护成了铁桶,断无人能够闯得进来。 皇帝虚弱嘶哑而可怜的咳声还在继续,好似随时都有因无法喘息而昏厥甚至崩猝的可能。 解首辅看也未看一眼。 他径直看向了神案前身形直立之人,定声问:“纵然都察院弹劾朝野上下,一贯无需证据,然而明御史声称陛下毒杀先皇,此事关乎甚大,已不可以寻常之事并论之——如若拿不出实证来,明御史可知要担上何等罪名与下场吗?” 纵然对方所提出的所谓罪状甚多,但毒杀先皇,此乃最紧要的一条,此事可证,便诸事可证。 明御史目不斜视,看向前方祭台与众人,目色坚定冷然:“诛九族,处凌迟——” “……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休要再做戏……妄想蒙骗诸卿与世人!”庆明帝用尽全力仍声音微弱:“将他们,统统……统统给朕押下去!胆敢不听朕令者,一概皆以同党论处!” 或因其声微弱,又兼毫无顾忌,竟让这些满挟皇权威压的话,于此时失去了它本该有的威慑。 文臣武将,一时间几乎无人有动作。 解首辅面向众臣,肃声道:“是非真假,不容混淆。尔等身居高位,皆非眼盲心盲之人,难道单凭区区几句谎言,便可被悉数蒙骗吗!今日之事,关乎朝局安稳,解某既领内阁,便有职责究办清楚!真相二字,本应无惧深究!陛下、诸位亦当知晓此理!” 说着,朝庆明帝的方向高抬双手叠于额前,道:“若当真有人胆敢构陷国君,无需陛下下令声声催促,臣等亦可依律处置包藏祸心之人!” 言下之意,若无愧于心,便不该行阻拦堵口之举。 四下众声嘈杂,官员们相互交换着眼神。 江太傅站了出来,看向神案方向:“老夫愿听其言,同诸位共辨真假!” “下官亦愿共辨!” 跟着站出来的是纪栋。 如此关头,学生岂有不跟紧老师脚步的道理? 紧接着,又有十余名大臣出列。 这些人当中,大多皆是江太傅与解首辅的门生。 随后,于朝中一贯立场中立、方才力保太子的周侍郎等人一番权衡之后,也纷纷出声附和。 事情已至眼前,纵然不为真相所虑,单为安稳朝局人心,也已不得不听。 今日之事,已势必要有一个了断。 解首辅看向神案处,面色肃然郑重:“既如此,便请明御史与长公主殿下将证据示出——我等,愿闻其详!” 长公主遂望向下首,道:“玉风,将人证请来。” “是。”玉风郡主应下,自女眷中行出,缓缓退了下去。 等候的间隙,众人心中猜测频出,四下却寂静无声——也非全然寂静,尚有皇帝断断续续的虚弱喘息声与斥责骂声。 半刻钟后,玉风郡主折回之际,身边多了两人。 一名侍女,还有一名坐在车椅之上被侍女推入众人视线当中的老人。 这便是人证? 这是何人? 如此大事,可不是随便找个身份不明之人出面作证,便可当作所谓人证来用的。 若身份无说服力,其言亦然。 听着四下议论声响,庆明帝吃力地转头看去,看着那满头银白之人,刹那间眼神巨变。 竟是乔必应……! 此人为何会在敬容手中?! 又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这样一个大活人,是如何被带来了翎山,纪修等人莫不是眼瞎了吗! 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李吉也变了脸色。 但他旋即觉得,已整整十九年过去,对方终日被囚于地室内,饱受折磨之下形容大有改变。从前又不过只是一名太医而已,而非是什么人人熟知的大人物,此时恐怕也不见得还有人能够认得出来…… 如此之下,若陛下出言否认对方的身份,那是否可以“认定”为是长公主造假此人身份,借此反定下长公主和明御史的构陷之罪? 到底是这些年见的看的多了,此乃李吉下意识的想法,然而这想法刚在脑海中成形,便听身后传来一道震惊难当的声音—— “乔……乔太医?!” 郑太医瞪大了眼睛看着那老人。 李吉:“……” 断了。 皇上的路断了。 “……” 众人闻声皆心生思索。 乔太医? 哪位乔太医? “不知阁下何人——”纪栋出声问。 审案审得习惯了,张口就这么来了。 “草民姓乔,乔必应。”那老人答道:“十九年前,本是宫中的一名太医。” 说着,目光环视众人,似在找寻记忆中熟悉的旧人面孔,环视一番后,他的视线定在了身侧二人的身上:“可是江侍郎,解御史?” 江太傅与解首辅皆是一怔。 这是他们许多年之前的旧职…… 待又定睛看了对方片刻,解首辅眼神微闪。 正文 646 真是疯透了 如意事正文卷646真是疯透了姓乔的太医…… 看着那双眼睛,他渐渐有些印象了。 而此时,只听对方又说道:“十八……不,十九年前,乔某曾给令堂医过病,不知解御史是否还记得此事。” 十九年,对外面的人而言已经太久了,但他终日被囚于暗室内,为了让自己尽量保持清醒,每日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回忆往事。 四目相视间,解首辅未置可否。 但他记得。 或者说,他想起来了。 当年宫中的确有一位颇有些名气的太医在,彼时他母亲身患重病久治难愈,他听闻这名太医擅医顽疾杂症,便求到了先皇面前,请动了此人替母亲医病。 母亲被对方一双妙手救回一条性命,他对此心存感激,自然便也对此人留有了印象在。 可当下的关键在于,若面前之人当真是当年那位太医…… “本官记得,那位替家母医病的乔太医,当年分明是随先皇一同去了,早已不在人世间——” 死去多年的人,又怎会“死而复生”突然出现在此处?! “是,乔某的确是于十九年前便已‘自缢而亡’,但那不过只是假死而已。” 假死?! 解首辅半信半疑,心中猜测频出。 此时,乔必应看向了庆明帝的方向,眼中再无半分惧色,口中字字清晰,讲述往事真相—— “十九年前,先皇触动旧疾,荣王殿下——也就是如今的皇帝陛下,以我等诊治不力,延误先皇病情为由,再不允我等近先皇身侧,而是自宫外寻来了所谓名医来替先皇诊治……我暗觉此事有蹊跷在,便设法暗查了先皇所服之药,果不其然,那些所谓对症秘方,实则尽是些虎狼之药,初用固然有些成效在,然而于彼时龙体亏虚的先皇而言却与剧毒无异!” “我到底是发现得晚了,查实此事之后,先皇的龙体已然无力回天……先皇走后不久,我暗寻到当初那位名医的下落,才知对方离宫后不久,便在离京的路上遭遇了‘山匪’,已然死于非命!” 当真是山匪所为吗? 话至此处,已不必多言。 这一刻,四下是异样的寂静。 然而口中虽无声,各人面上与眼底,却各有惊涛翻涌。 乔必应的话还在继续。 他承认他方才之言,的确不全是真话,他当年并未深查到如此地步,当年那名医者的下场亦是许家姑娘事后查到的—— 但这种时候,他的言辞只有越笃定,才会越可信。 若连他的证词都闪烁模糊,又何来说服力? “而在那之后,新皇竟又暗中威逼于我,迫使我在先燕王妃的膳饮中做下手脚……皆怪我一时糊涂,做下了违背良心的错事,终致孕中的先燕王妃一尸两命……!” 话至此处,乔必应眼眶微红,其内有愧责,亦有自嘲。 “我的报应很快就到了……为防事发,自然少不得要灭口,或因我尚有几分用处,故而才侥幸落得了一个假死的下场……诸位大可细想,当初我于太医署中自缢,一应后事皆由宫中照应操办,促成这场假死的幕后之人还能是何人!” 说话间,他抬手掀去了覆在身前的薄毯。 薄毯被掀落,露出了那过于空荡的衣袍下摆。 离其最近的解首辅与纪栋几人皆不由变了脸色。 这衣袍之下,显然没有双脚,甚至膝盖下也未见小腿…… “自人前假死后,我双腿被断,终年被囚于宫中暗庭之内!” “皇帝以我家中妻子安危作为要挟,逼我继续为其所用……这些年来,诸位身边若有与这位皇帝陛下有利害牵扯之人暴毙或突患怪疾离世,恐怕多半就是在下所造之罪业!”话至此处,乔必应的声音微有颤动,闭了闭眼睛。 “我于地室中以药制毒,却皆不知去向用途……若说唯一所知,应就是去年奉命所制,事后被用在镇国公身上的奇毒!” 在场之人闻言心绪翻动。 镇国公…… 镇国公于东元城险些被毒害之事,幕后主使最终被定论为夏廷贞…… 但究竟是与不与,他们心中自有猜测在。 当下乔必应所言,便等同是将那个真相之前的最后一团雾也彻底打散了。 而如果这些话全都是真的…… 先弑君,再杀弟妻,又毒杀功臣…… 自古以来,人性之恶随处可见,帝王之中也不乏手段狠辣者,可当这些狠辣被揭在了明面之上,又怎能不叫人心惊,又怎能叫人装聋作哑! 天下需要有规则秩序,帝王如此,官员亦如此。 若秩序公然崩坏,一国之君德行全失,所行桩桩件件皆踏破了生而为人最基本的底线,又何谈立世,何谈治国,何谈安邦! “单凭区区一个不知来历的废人,便妄想要将这一切罪责扣在朕的头上?” 不知因何,庆明帝此时看似竟冷静了许多,方才一阵咳喘后,他面上无半分血色,此际视线扫过乔必应、解首辅等人,冷笑着问:“太子安排的这场戏,究竟还要做到几时才肯罢休?” “事到如今,皇兄还是不肯承认吗——” 敬容长公主的声音响起。 庆明帝有些费力地转头看去,阴冷的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杀机。 长公主看着他,面上毫无退缩之色,声音缓慢而清晰:“皇兄声称与父皇之死无关,可若这皇位当真来得名正言顺,皇兄又为何要对我一个毫无威胁的胞妹下此杀手?只因父皇临去前曾单独召见过我,皇兄便疑心父皇或另留有遗诏在!” “于我府中安插眼线,多年试探暗查无果,眼看二哥要回京,为绝隐患,便干脆要将我杀了灭口!” “可惜我命太硬,命中有贵人施救,得以侥幸活了下来。”敬容长公主缓声问:“在我患失忆症时,皇兄终于如愿拿到了那道遗诏——遗诏到手之后,皇兄可觉安心了吗?” 她语气不重,其言却似有震山倾海之力。 四下大为哗然! 照此说来,莫非当真有所谓遗诏在?! 解首辅不可置信地看向敬容长公主。 饶是时刻敲木鱼于无形的江太傅,眼底也隐有惊诧之色。 太子亦无比吃惊地看着身侧的姑母。 “不,皇兄还是不安心!皇兄永远不可能安心!”敬容长公主定定地看着庆明帝:“纵然拿到了遗诏,还是要对二哥和许将军下手!皇兄一贯贪得无厌,且这些年来一举一动,无不是在竭力诠释究竟何为做贼心虚!贼就是贼,他心知自己即使偷得再多,也变不成自己的东西!” “……” 庆明帝双眼猩红,口中却是突然笑出了声来。 这笑声里似乎隐有疯癫之感。 “敬容啊,你一贯最是胆小,朕当真没想到你会说出这番话来……”他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却偏又做出痛心的语气来:“太子究竟许了你这姑母何等好处,竟叫你敢出面做此伪证?敬容,你身后便是父皇母后的牌位……皇兄倒想要问你一句,这些谎话,你当真说得安心吗?” 说着,看向众官员,好笑地问:“诸位爱卿,此等荒谬之言,如此拙劣的手段,你们当真相信吗?” 官员们面色复杂不定。 若说拙劣,似乎皇上此时的模样更能配得上这二字。 廊下,许明意若有所感,无声与挡在自己身前的内监错开两步,看向石阶下,忽然皱起了眉。 王通呢? 视线于周遭搜寻一番,依旧不见那名缉事卫指挥使的身影。 再看向那看似平静不再怒骂喊打喊杀的皇帝,许明意心底涌起不好的预感来。 而这预感刚冒出一寸,便听庆明帝声音幽幽地道:“也罢,你们既待朕不仁,朕纵然只为大庆江山稳固而虑,也断无再心慈手软的道理……朕今日,便替谢氏,替大庆朝堂,将这些祸国的毒瘤悉数剜去。” 他看向神案的方向,眼神讥讽地道:“列祖列宗在天有灵,想必也会赞成朕的决定的……朕这就送你们下去,当面同先皇赔罪。” 语毕,看着太子与长公主等人,面上露出了一丝松弛而满挟寒意的笑。 众人正觉异样时,有武臣敏锐地看向了四下。 一阵低低的窸窣声中,一道道身影极快地出现在了陵殿的阁楼围栏后,手中皆握有利弩! 不止是阁楼,左右两侧的朱墙之上也排满了密密麻麻的缉事卫! 再观身后,陵殿入口处,也已然被层层缉事卫与禁军把守严密,偌大殿门被这些身影堵得严严实实,再窥见不得陵殿外一分一毫! 见得此状,四下气氛大变。 这是要干什么! 阁楼,高墙之上,所有的弓弩都已搭上了闪着寒光的利箭,所对准的皆是神案的方向! 这竟是要将太子、长公主、明御史,乃至解首辅等人……统统箭杀于此吗?! 且不说这些人杀得杀不得,单说如今这般情形,谁能保证不会误伤到其他官员! 还是说,皇上根本也不在意任何人的死活,甚至……死的人越多,今日之事才越容易遮掩封口? 皇上这是疯了! 真的疯透了! 若说方才对皇上弑君之事所信只有三五成,当下则已信了八分! 这岂止做贼心虚,根本是急于要杀人灭口,半点遮掩都不剩了! 一行缉事卫护着庆明帝退至一侧之际,无数箭雨从各处齐齐飞来。 四下惊乱声震耳,大臣宫娥内监慌乱奔躲间,有人跌倒被踩踏,有人打翻祭祀器物,乱声交杂。 这其中有许多人,都曾想到过此行祭祖或会有风波发生,却皆未曾想到会生如此变故! 天子于皇陵内射杀储君,长公主与众大臣! 何其荒谬可怖! “快,躲去陵殿内!” 许明意快步上前,抓住奔上前来要护着长公主的玉风郡主一只手臂。 同样护在长公主身侧的还有明御史,且其左肩处已然中了一箭! 箭雨之下,许明意护着三人矮身绕过神案,用力将人推向了殿中。 她折身回去,钻进神案下方,伸出一只手去试图抓住那跌坐在地上的男孩子。 正当此时,一支长箭夹带着冷厉风声,刺在了距她手掌边缘不过半寸之处! 同一刻,一名宫娥惨叫着在男孩子身边倒下。 男孩子通身颤抖着,双手撑在身侧之际,忽觉被一道力气拽住了右臂,那力气极大,将他拉进了神案下。 神案上铺着绣着经文的案帛,垂下来足以遮挡外面的视线,然而耳边的惨叫声和长箭落地之音仍旧近在咫尺。 男孩子抖瑟着,却又试图要爬出去——解首辅江太傅他们还不知如何了! 许明意将他一把抓住:“莫动,你帮不了忙,外面很快就会没事的。” 此乃突发之事,纵然吴恙他们早有安排,可到底不是自己的地盘,也非所有的兵权和人手都握在纪修一人手中,应对起来少不得需要时间。 但一定会有所应对的! 听得这道声音,满脸冷汗的太子后知后觉地看向面前的“太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许……许姐姐?” 许明意向他轻一点头:“是我,别怕。” 太子惊异难当,正要再说些什么时,却见她竖起食指在嘴边,示意他噤声。 许明意凝神听着四下的动静。 似有不少人被误伤倒地,惊叫声愈发惨烈。 但很快,于这一片躁动混乱中,似乎终于有了不同的动静—— “扑通!” 一声重物坠地的声响在不远处响起,像是有人从陵殿阁楼上跌落摔下。 许明意将男孩子挡在身后,微微掀开案帛一角,往外看去。 她从此处前,只看得到仓皇逃窜的众人,陵殿入口的方向则被祭台挡去了视线。 但她听到了。 听到了厮杀声…… 还有越来越多整肃的脚步声与盔甲声响,正在朝着此处靠近! 她看向左右两侧高墙,越来越多的缉事卫从墙瓦上消失,或中箭仰落,或被从身后攻上的士兵一刀毙命。 四下的弓弩手于自保防守之下,箭雨在渐渐休止。 因这突发翻转的局面使然,惊乱声却愈发混杂。 于这一片惊乱中,一行身披乌甲的士兵持刀端弩快步在前开路,旋即,有两人跨过了陵殿入口的朱漆门槛。 正文 647 反贼正是陛下 如意事正文卷647反贼正是陛下这行乌甲军闯入殿院中,同禁军和缉事卫厮杀之下,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迅速便将局面大致控制住。 见眼前大势忽去,被一群缉事卫护着的庆明帝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禁面色大变。 他看着那些开始分守于祭台、廊下、及陵殿入口各处的乌甲军,面上怒色愈盛,再也无法维持方才那胜券在握的虚伪从容。 高大祭台遮挡视线,他尚且未能看到这些乌甲军真正的主人。 他看向了解首辅几人,狞笑着道:“……你们竟想要谋反弑君!如此狼子野心,果真死不足惜!” 方才躲避乱箭间身上受了些轻伤的解首辅大为皱眉。 这不是他们的安排! 他们岂会有如此安排? 前来翎山之前,他们又何曾想到会生出如此变故,又如何能想到皇上竟会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 此时,身侧忽然响起纪府尹惊诧至极的惊呼声—— “燕……燕王?!” 解首辅闻声猛地转头看去。 视线中,身着银灰盔甲、面上蓄着络腮胡,身形魁梧高大的男人在一行士兵的护卫下走了过来。 男人身侧,另有一名少年在,少年亦身披软甲。 解首辅的目光下意识地定在少年人的脸上,那张面孔清贵英朗,气度不凡,纵然只见过一面亦不容错辨,俨然就是吴家世孙无疑! 燕王和吴家世孙怎会在此?! 尤其是燕王……! “当真是燕王……” “燕王竟还活着!” “……” 四下已然掀起惊天波澜,听着这一道道惊异不定的声音,庆明帝近乎是僵硬迟缓地转头看过去。 见那人靠近,他身前护着的缉事卫纷纷拔刀以待,做出防备姿态。 对方停下了脚步,在离他约十步远处。 “……”四目相对间,庆明帝浑身僵直,通身血液仿佛被冰冻住,天地间万物俱寂。 这一刻,他眼中有震惊,狂怒,狠戾,甚至也有着一丝自己不愿承认的慌乱与恐惧。 “纪修呢!纪修何在!”他厉声质问身侧之人。 本该死了的人,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处?! 对方是如何靠近的京师? 一路而来数千里,途中各城各郡各驿站的人难道都毫无察觉吗! 还有,纪修分明亲自带兵守在山下,竟连这区区数百人都拦不住吗! 皇帝脑中慌乱作一团,燕王看着他,视线从他的腿上扫过,语气平静地道:“短短一年不到,皇兄看起来似乎已经不怎么好了。” 庆明帝恼怒羞愤,薄毯之下日夜疼痛的双腿微颤着。 而再观对方身姿威武挺拔,身披盔甲腰间佩剑,颇有几分高高在上俯视着他的意味,庆明帝当即只觉胸中气血一阵翻涌。 对方不是早该死了吗! 或死于心疾,或死于判将刀下! “你竟敢来此处送死!你真当今日能够全身而退吗!”庆明帝牙关打颤,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足够有底气。 纪修与三万大军就在外面,他是不可能会输的! 对方只能是送死而已! 也好…… 来得正好,今日不如就让他亲手杀了这阴魂不散的绊脚石! 狼藉的四下仍喧嚣震动着。 不少内监宫娥,乃至数名大臣身受箭伤倒在地上。 有官员上前搀扶受伤的同僚,却甚少有人立即奔到庆明帝身侧做出誓死护驾的举动来。 燕王的到来无疑很突然。 可若非燕王突然到来,他们当中或就会有许多人死于乱箭之下,已经被陛下杀过一次的人,哪里还有命可以拿来护驾? 自然也有大臣上前,挡在皇帝身前,面色咄咄地看着燕王。 他们当中或有愚忠者,也或有自认清醒睿智之人——不过区区数百士兵,能成何气候!只要等到纪尚书和禁军赶来,燕王今日必不可能活着离开此处! 皇帝冷血癫狂又如何,只要赢的人最终还是皇帝,他们就必须要竭力守住自己的前程! 解首辅等人并未上前去。 看着面对那几名大臣的辱骂诘问丝毫不为所动,也未见辩解的燕王,解首辅心底有了答案。 什么突发心疾危在旦夕…… 燕军分裂内讧,溃败于朝廷兵马之下…… 这一切都是计谋罢了! 可布下这样大的一场局,付出了如此之多的代价,当下还要冒如此风险,燕王究竟所图为何? 解首辅紧紧皱着眉,下意识地看向神案的方向。 此时,燕王尤站在原处,其身侧的少年却已带人跨上石阶,绕过神案,视线似在找寻着什么。 少年周身气势冷冽,其身前的护卫更是个个满挟杀气,宫人内监纷纷退避未敢阻挡。 吴恙大步跨进了大殿内,几乎一眼便看到了那背对着他半蹲在一根浮图宝柱前,着内监衣袍的人。 殿内有血腥之气,他心中一紧,忙快步走上前去。 许明意正要替靠坐在柱前的明御史取出肩上的长箭。 她怕箭头上淬毒,便当机立断取出匕首,替其将箭头自血肉中剜出。 明御史痛吟出声,疼得面色苍白,冷汗如雨,近乎要神志不清。 他吃力地转过头去,看向守在他身侧的敬容长公主,声音微弱地道:“殿下,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同你说说话呢……这些日子,叫你受苦了……” 敬容长公主皱眉:“想说话什么时候说不得,快省些力气罢。” “我怕从此再没机会了……” “不至于。”许明意仔细观察了伤口,边头也不抬地道:“箭上无毒。” 长公主大松了一口气,对明御史道:“肩膀上又非要害,从前我二哥肩上中箭,清早拔下来,午后便能上树掏鸟窝呢。” 明御史放心地扯了扯嘴角。 原来不会死啊。 到底是头一回中箭,没什么经验。 “替明御史处理伤势——”吴恙来到许明意身后,对身旁的岁江吩咐道。 岁江点头,忙取出随身带着的药瓶。 许明意听得声音回转过头,见是他,沾染着血迹的脸上立时露出安心的笑意。 她站起身来之际,他弯身扶住她一只手臂,正色问:“可受伤了?” 许明意摇头,看向殿外:“幸亏你来得及时。” 否则这陵殿今日怕是要变成炼狱。 借着他握着她手臂的动作,她扯着他便往殿外走:“去看看情形如何——” 纵然目前来看计划还算顺利,但后续之事也决不可大意待之,是否能够顺利交接一切,还要看接下来的形势。 看着少年少女并肩走了出去,又看一眼在一旁替明御史拿帕子擦汗的母亲,玉风郡主默默望向殿顶的藻井。 殿外,燕王一步步跨上石阶,来到了神案前。 “阿渊,随我上柱香吧。” “是。”吴恙应下,看了一眼许明意,许明意向他微一点头。 方才的乱状之下,香油已被打翻熄灭,一旁的宫人抖瑟着不敢抬头,更不敢替其取香油来。 吴恙身侧的近随取出火折子,点燃了一根香烛。 燕王与吴恙各执三炷青香,于烛火之上燎燃香头,持香而拜后,将青香稳稳插入香炉之中。 庆明帝为此勃然大怒,破口大骂出声。 “……你一个乱臣贼子,无耻家贼,人人得而诛之,有何颜面资格祭拜谢氏先祖!自你造反之日起,便已不堪再为谢氏子孙!” 许明意冷然抿直了嘴角。 这一幕何其熟悉。 在她的那个梦里,吴恙将皇帝从寝殿中拖出时,皇帝便是这样骂的,骂他们父子只能是乱臣贼子—— 那一次,皇帝死得固然很狼狈,可他至死都站在了道德高地之上,而燕王和吴恙的确也因造反弑君而成了世人心中的反贼,永远不可能抹去。 而这一次,他们有了更好的选择。 若接下来的局面把控得当,燕王父子便不必再做遗臭万年的乱臣贼子——而这个罪名,会落回到罪有应得的那个人身上。 其终其一生也要遮掩住的不堪嘴脸,会被彻底揭开。 纵然是死,也只能在无数审判与唾骂声中死去! 或可说,死都死了,如何死又有什么紧要? ——于死的人或没什么紧要,但于活着的人、尤其是受害之人,及天下臣民而言却有莫大且长久的意义在。 “燕王殿下究竟意欲何为?莫非是要于列祖列宗面前,公然行弑君篡位之举吗!”看着神案前的人,解首辅到底开了口。 他有此言,非是为了皇帝。 皇帝纵然有错,可诸事未明之下,谁也不可行罔顾礼法祖制之举…… 谁敢弑君,便是谋逆! 弑君谋逆者,注定难得人心,难安民心,日后纵然得以上位,收服各处、施行新政亦会阻力重重! 燕王闻弦即知雅意,看向解首辅,道:“本王并非是为造反弑君而来,本王今日,是要同皇兄了结一些陈年旧事——这旧事既是家事,亦是国事,故而本王想请诸位大人也在一旁做个见证,评断此中是非对错。” 说着,向众臣长施一礼。 这个冷静理智的举动,在某种意义上无疑安了不少大臣的心——现如今他们什么都不怕了,就怕再来一个疯子! “够了!休要再一唱一和,妄图将脏水泼到朕的身上来!”庆明帝厉声打断了燕王即将说出口的话,连声道:“纪修……纪修在何处!让他立即来见朕!” 非但是纪修,禁军统领也未见赶来,个个反应如此之慢,难道人都死光了不成! 他就不信单凭燕王带来的这些人手,竟能在如此断的时间里杀光他数万精锐大军! “传朕口谕,让纪修速调大军前来捉拿逆贼!” “朕纵然是死,也要先砍下这逆贼的头颅!” “还不速速敲钟示警!” “……” 庆明帝口中不断地吩咐着,颤抖着竭力压下涌上嗓口的腥甜。 他已意识到了局面的不对劲,但当下他无暇去想,身体和神智无法支撑他去想,甚至他也不愿去想,他只有一个念头——杀了燕王!杀了所有胆敢怀疑他的人! 此时,入口处忽有一阵脚步声起。 很快纪修便带人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看着燕王的人并未有阻拦之举,众臣心下震动,暗暗交换着眼神。 纪修扫了一眼四下的血腥场景,道:“看来是臣来迟了。” 见他这似乎浑不在意的态度,庆明帝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这意图弑君夺位的反贼拿下!” 他半点也不害怕纪修会背叛他。 或者说,纵然纪修有可能背叛他,却也绝无可能会倒向燕王。 纪修与燕王有杀子之仇在! 除了他之外,纪修是最不愿见到燕王如愿的人—— 十九年前尚且如此,如今十九年过去,纪修纵然只是为了自保,定也会竭力对付燕王! “弑君夺位的反贼——”纪修看向他,道:“这说得不正是陛下您自己吗?” 庆明帝脸色骤变。 “你说什么……”他的语气里毫无遮掩的提醒与威胁。 “我是该说些什么。”纪修冷笑一声:“从哪里说起呢?不如就从当年天下未定之时,陛下尚是庶长子时说起吧——” 庆明帝咬牙切齿:“……闭嘴!” 他不是庶长子,从来都不是! 他的母亲才是父皇的原配,他是父皇的第一个孩子,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是那个突然嫁进来的贱人打乱了这一切,那贱人夺走了她母亲的位置,贱人生下的贱种又想要夺走他的东西! 他想护住自己的东西有错吗? 有错吗! “当年征战之际,一次突袭中,是你使人泄露了燕王欲夜袭敌营的计划,使得燕王一行人溃败而归,而你又在回营的路上设下了埋伏,欲取燕王性命!只可惜燕王为引开追兵,走了另一条路,而死在埋伏之下的,是我的两个儿子!” 谈及此事,纪修转瞬间便红了眼睛。 但他终于,终于能够在所有人面前将真相言明,再不必掩饰自己的恨意,再不必对杀子仇人卑躬屈膝! 周遭诸声嘈杂。 当年竟还有此等事在? 纪修早年丧子之事他们多有听闻,可……竟是死在了这样一场阴谋之下? 而若果真如此,纪修又为何会效忠皇帝多年? 在场之人有几人不知当年皇帝登基之前,最大的拥护者便是纪修? 正文 648 尔等听旨 “而在那之后,你与夏廷贞却刻意瞒骗于我,使我错信我那两个可怜的孩子是为燕王所弃,故才会丢了性命!” 纪修自恨道:“怪只怪我蠢笨到一叶障目,未曾看清真正的仇人是谁,之后才会因心中积怨甘愿被人利用,做下了助纣为虐之事!” 说着,声音愈悔也愈高:“十九年前,毒杀先皇的郎中便是我奉命所寻,事后杀那郎中灭口也是我所为!当年我统领京营兵力,早在下手前便已悄然部署好了一切,那道传位于荣王的圣谕,先皇注定是下也得下,不下也得下……弑君谋逆,我与夏廷贞皆是参与知情者!诸位当知,这才是当今陛下谋取皇位的全部真相!” 他这番话的语气,与其说是指认皇帝,倒更像是在自认罪责。 而越是如此,反倒越显真实。 若说皇帝当年当真有过弑君之举,最有可能知情的人的确就是夏廷贞和纪修! 夏廷贞已死,纪修的证词便是最可信的! 天际阴沉着,忽有狂风大作,呼啸着穿过长廊,吹得陵殿檐角初挂着的铜铃一阵乱响。 上至众大臣,下到惊魂甫定的内监宫娥,此时皆是心绪翻涌震动。 紧接着,纪修已将当年的计划细节,与其中所牵涉到的官员,事无巨细地当众复述了一遍。 他所提到的人当中,甚至有二人就在此处——工部侍郎赵许,掌印大太监李吉。 李吉站在庆明帝身侧,微微垂下了眼睛。 而赵许对当年的计划所知不多,并非直接参与之人,但纵然只是奉命行事,却也不可能一无所知。 此时被纪修点名,又有燕王等人的注视,不免就露出了慌张之色来。 解首辅看在眼中,只觉自心底最深处冒出了寒意与怒气来。 如此情形之下,其余官员心中也各有分辨在。 纪修的证词…… 再有方才那名乔太医所证—— 明御史,敬容长公主…… 及这些年来他们所见诸事,皇上对燕王过于深重的猜忌,逼反镇国之举…… “……朕看你是疯了!”盛怒滔天之下,庆明帝气得牙关都在打颤:“你为了污蔑朕,竟不惜自污……你将这罪名叩在朕的头上,难道事后你便能安然脱身吗!” 弑君谋逆,此乃大罪,唯有死路一条,根本不存在任何将功折罪的可能! 也因此,他断不曾想过有一日纪修会当众说出此事! 这不是疯了又是什么! 纪修面上毫无退缩之色:“我既选择当众将真相言明,便不曾想过脱身的可能!当年我已错了一次,如今只想求得解脱而已!” 他固然是没了活路,但至少他这么做,能保住婉儿一条命。 且他就是要看着杀子仇人受尽谴责唾骂,失去一切,生不如死,亲口吞下最深刻最不愿面对的恶果! 有了这两条,他一条老命活与不活,还有什么紧要的! “……真是好得很!一个两个,都已成了燕王的走狗!上下串通一气……妄图给朕冠上弑君的罪名!”庆明帝的胸口剧烈起伏着,面色亦不停变幻,仿佛已濒临疯狂崩溃的边缘,低吼道:“褚云……褚云呢!” 此次祭祖,纪修带兵守在翎山四周,近身护驾的是缉事卫,而负责行宫陵殿内外的则是禁军统领褚云。 陵殿这边闹出了如此之大的动静,按说他该比纪修更早赶到。 “臣来得迟,自然有来迟的道理。”纪修冷笑着道:“陛下不必等了,也等不到了。” 庆明帝闻言身形僵住,脑海中最后一缕名为希望的弦,也随之断裂开来。 褚云死了?! 挡在庆明帝身前的那几名大臣霎时间白了脸色。 褚云死了,纪修反了…… 照此说来,岂非是整座翎山行宫都已在燕王的控制之中?! 纵然有人能够突围出去,立即赶往西营报信请兵前来,却也注定难解当下之急! “当年先皇驾崩之真相,还望皇上能够给臣等、给天下人一个交待!”解首辅声音沉冷,一字一顿。 纵然当下堪称大局已定,皇上此时的处境与纪修口中先皇当年的处境颇有些相似,是谓‘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但他们身为臣子,必须要一个真相! “哈哈哈哈……”庆明帝竟突然笑了起来。 “你们苦心安排了这样一出大戏,戏中内情如何岂不比朕清楚?此时竟倒过来同朕讨要交待,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朕没有毒杀先皇!朕有何道理要弑父?朕是嫡长子,皇位本就是朕的!”说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燕王,语气仿佛欲刺痛对方:“父皇临终之前还曾同朕说过,他从一开始,便打算将皇位传于朕!追封朕的生母为端贤皇后,便是圣意所显!” “真正有理由谋反弑君的,只能是那些空有野心,却注定得不到的小人!” 对上那双眼睛,听着这些斩钉截铁的话,燕王一时有些分不清对方是想刺痛他,还是想要说服自己。 解首辅:“既然皇上如此笃信这皇位所属,又为何屡行刺杀燕王与功臣之举?” 防备之心必不可少,可如此深重到病态的疑心,反倒是缺乏底气的表现! “乱贼臣子自然该杀!朕只恨还是太过心慈手软,最终养虎为患!今日朕落得如此境地,不正是证明了朕是对的吗!朕只恨动手太迟了!” 庆明帝神色疯狂,看向众臣,猛地甩开衮服衣袖:“什么弑君,什么遗诏,诸位有人亲眼看到了吗?说得再多,也不过只是他们的一面之词!单凭寥寥数言,便想定朕的罪?……妄想!休想!” “败局已定,皇兄还是不肯承认过错吗——” 敬容长公主从殿内行出,看着那发狂之人,眼中悲痛愤恨:“这些年来,你可能睡得安稳?你于梦中可曾见到过父皇,二嫂和她那未出世的孩子!你心中当真有过一日安宁吗!” 吴恙立在燕王身侧,缓缓抿直了薄唇。 “够了!我不曾做过为何要认!”庆明帝目色狠戾地瞪着她,“敬容,定宁……我知你自幼便与他亲近,可你我才真正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妹!他恨极了我,恨极了我们的母亲……你当真以为,日后他会放过你吗?” 说着,面色忽地一缓,语气也温和下来,却愈显反复无常,病态癫狂:“……听皇兄的,你如今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改口说出真相,还来得及!” 敬容长公主甚至苦笑了一声。 事已至此,竟还在痴心妄想…… 庆明帝视线一转,落到了燕王身上:“朕纵然是死,也绝不可能会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你们休想踩在朕的尸身上来为洗脱乱臣贼子的污名!你们全部都只能做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受尽天下人敌视唾骂!” 他癫狂的眼底有着诡异的快感,这是他最后的报复。 燕王一时不知该觉得对方可恨还是可悲更多一些。 看来相较于死,在对方眼里,承认弑父之实才是最大的失去——对方想求的是一个所谓嫡长子奉圣命登基的名正言顺、天命所归,想以此来欺骗世人,甚至是自欺。 更想要以此来压他一头,仿佛这样便可以永远高高在上地踩在他的头上,永远高他一等。 这是心病,是执念,大约也是促使对方走上不归路的源头。 只怪他年少时心思皆沉迷于战事之上,终日于军营中人打交道,竟不曾察觉到自己家中这位寡言内敛的兄长,早已于暗中将他视为最大的仇敌,且之后终其一生都在算计着要如何置他于死地。 他的命太硬,躲过了一次又一次。 可他身边最重要的人,却皆因此被牵累。尤其是真真,更是为此平白断送了性命…… 纵然抛开家国大义,形势大局,对方也必须要为此偿命。 燕王看着忽而大笑忽而大怒的庆明帝,眼底一派冰冷。 “……难道朕说得不对吗?什么弑君,什么杀燕王妃,什么遗诏,不过都是你们凭空捏造罢了……谎言成不了真!要杀便杀,待朕死后,遗臭万年的也只能是你们这群无耻小人!”庆明帝咬牙切齿,语气却又无比畅快。 “谎言成不了真,这句话应当送给皇兄才是。皇兄坚称遗诏之说乃是捏造,不过是认定遗诏已为你所毁,一切都已无对证。” 敬容长公主自一旁上前的侍女手中接过一物,双手高高捧起于身前,宽大祭服衣袖顺势垂下。 她目色凛然,凝声道:“可皇兄且看这是何物——” 庆明帝定睛去看,眼底赫然掀起狂澜,脑中亦轰然作响。 不…… 怎么会? 不可能! 真正的遗诏,分明早已被他丢入火盆中烧得干干净净,灰飞烟灭! 一定是假的! 敬容长公主立于神案之前,看向前方:“先皇遗诏在此,尔等接旨——” “……” 四下躁动嘈杂。 真是先皇遗诏?! 众人半信半疑间,只见燕王与吴恙退至阶下,率先撩袍而跪。 看着二人笔直跪下的背影,江太傅眉心微动,眼底闪过思索之色。 这少年郎从一开始便事事与燕王同行,一同闯入陵殿,一同奉香…… 紧接着跪下的是一同退至阶下的太子。 这个举动让众官员中愈发哗然。 纪修亦卸刀跪地:“罪臣纪修听旨!” 许明意也跪了下去,其余内监宫娥见状暗暗交换了眼神罢,也垂首跟着于各处跪下。 官员们犹在举棋难定之际,解首辅托起衣袍,身形端正地屈膝而跪,定声道:“臣,听旨!” 真假与否,总要先听了再说! 这道有力的声音拉回了江太傅的心神,他面颊一抖,赶忙也跪了下去——按说这等事他本该是头一个才是,方才一个失神竟叫叔明抢了先,到底是老了啊,失了些敏锐! 见老师总算有了动作,早就准备好了膝盖干着急的纪府尹连忙紧随其后。 其余官员见状有跟从者,也有依旧笔直站立之人,人数参半。 即便各人态度不同,四下却也静了下来。 敬容长公主缓缓展开明黄绢帛,宣读声清晰入耳—— “朕受皇天之命,膺大位于世,得定南王吴竣、镇国公许启唯,及皇后母族之助力,得定天下祸乱。朕不过临御数年,恩泽未浃于民,又因出身市野,起自寒微,实无大智在,未能察觉规正家中,不曾及时立储以安各心,方致当下之困局也。朕今已近弥留,诸事已晚,燕王定辰征战于外,惟有传位于荣王,已安初定之局势,免伤于臣民置水火。思前想后,今留此密诏,则为今后虑—— 如若荣王登基为帝,不勤于政,不虑于民,不友于手足,不敬于许吴二姓功臣,则命敬容公主示出此诏,由众臣辅议,代朕止损规正过错,另立新帝——皇子燕王定辰,仁明刚正,建功无数,可归天下人心,宜登大位,以勤民政。内外之文武臣僚,当同心佐辅,尽忠秉节,保我大庆百姓永宁,朕无憾矣。此诏若出,当诏告中外,咸使闻知,钦此!” 随着敬容长公主音落,四下愈发寂静。 这寂静是无声无息的,却也是翻天覆地的。 解首辅无声叩拜罢,起得身来,未立即应“遵旨”二字,而是看向敬容长公主,肃容道:“遗诏真假,尚未可知,不知长公主可否交由臣等过目一观?” 敬容长公主下意识地看向起身的燕王。 燕王颔首:“烦请解首辅与江太傅过目细辨。” 这二位在朝中举足轻重,更是先皇在位时器重之人,由二人掌看辨认是在情理之中。 侍女接过绢帛,送到解首辅与江太傅面前。 “……” 李吉闭了闭眼睛,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这一日,终于还是来了。 他甚至已不敢去看庆明帝此时是何神态。 皇帝也很安静。 异样的安静。 他未曾出声打断敬容长公主的宣读,反而一字不漏地将遗诏所书静静地听完了。 这道遗诏他并不陌生。 同他先前拿到的那道一模一样,一字不差…… 原来是有两份。 果然是他的父皇,他的好父皇啊…… “呵。” 他竭力绷直的身体里忽然发出一声低笑,而后一声渐渐高过一声,笑出眼泪蒙住了视线。 他似看向了神案的方向,声音幽幽空洞地道:“到底是父皇技高一筹啊……死都死了,竟还要如此处心积虑对付他的嫡长子……” 正文 649 春雷生 如意事正文卷649春雷生“父皇,这就是你口中的从一开始便断将皇位传于我?可转头立下遗诏,偏又字字尽显逼不得已……” 庆明帝眼睛通红,看着神案,如同在紧紧盯着某人:“……你到死都在骗我!说什么这皇位本就是我的,不过是为了使我打消疑虑罢了!……你至死,都在算计着我!” 说着,他讽刺地笑了起来:“不勤于政……不友于手足,不敬于许吴两姓?简直荒唐至极!——难道这一切是朕的错吗?朕若什么都不做,只会被他们吞吃腹中!我为大庆所谋,你却要以此来约束捆缚于我!这究竟是何道理!” 他抬手指向神案方向,满眼恨意:“当下如此局面,正是你想看到的吧?你可满意了吗!这就是你的报复,对吗?” “不……不对。”他突然皱了皱眉,看向解首辅手中的遗诏,有些怔然地摇头道:“这遗诏是假的,是伪造的!真正的遗诏,早已被朕一把火烧成灰烬了!” 解首辅定定地看着他。 所以,这是承认了的确是有遗诏在…… “不不,也不对!”庆明帝脸色猛地一变,声音斩钉截铁:“根本没有遗诏……从始至终都没有!全的是假的!朕不认!” 听着这颠三倒四,前后反复矛盾之言,众臣再看向那脸色变幻不停,甚至又哭又笑的皇帝,心中皆是一震。 疯了…… 看来的这是真的疯了…… “敬容,你竟敢伪造遗诏,你可知该当何罪吗!”庆明帝看着敬容长公主,咬牙切齿地道:“我当初不该心慈手软的……我该再杀你一次的!” 众臣面色各异。 所以,杀敬容长公主也是事实! “都怪朕,怪朕太过心软,瞻前顾后!朕早该把你们全杀了,一个不留!”庆明帝紧紧盯着燕王:“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抢走了朕的一切,你的母亲抢走了本属于我生母的一切!这一切本该是我的!偏偏到头来还要看你们作出善意大度的虚伪之态,仿佛一切皆由你们随意施舍一般!凭什么?究竟凭什么!” 燕王静静地看着他,什么都没说。 而看着那双满是杀意的眼睛,敬容长公主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握紧了衣袖边沿。 皇兄眼中只有这些吗? 同在一处长大,同为一母所出,为何她与皇兄看到的却是截然不同? 善意大度是虚伪,反之又当如何? 旁人怎么做都是错! 而他却永远不会知错! 纵然是败了,纵然是将一切因果清清楚楚地摆在他的面前,他也只会觉得输在自己做的恶还不够多,那些狠毒的手段用的还不够彻底! 在他眼里,不与之相争便是虚伪,所有的善意都是假的,只有被他逼到绝路之时的反抗才是真的! 别人不能有反抗…… 若反抗了,便成了他口中的“早知会如此”! 当真不觉得可悲吗? 敬容长公主用力攥紧了衣袖。 这种人,只有死…… 只有他死,方可终结。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将如此“恶毒”的念头用在亲生兄长身上…… 但此时,她脑中再无其它任何想法,什么怜悯,痛心,失望,统统不见了,她唯独只想让这样一个双手沾满血腥,眼中只有仇恨,本不该存于世间的恶鬼彻底消失! 燕王看向解首辅与江太傅—— “其方才所言,想必诸位从中已有判断,其过往之罪责过错皆已明了,还请诸位大人依法理祖制定论发落。” 解首辅握着手中绢帛,只见江太傅向他几不可察地微一颔首。 已然神志不清的皇帝,至此已无半分辩驳余地。 “……我看谁敢!朕是天子!天子!” 见燕王毫无回应,反倒使群臣发落自己,庆明帝暴怒之下愈发疯狂了。 他不知何来的力气,久未能起身的人,竟是猛地自椅内站起了身来。 然而只颤巍巍地往前走了两步,便难以支撑重重跌倒在地。 他双腿无力,几乎直直倒栽下去,额头磕在冰凉石砖之上,耳边嗡鸣阵阵,头顶珠冕散落,颗颗宝珠飞溅。 “皇上……” “陛下!” 李吉和那几名官员心情复杂地上前去。 “滚!” 额头冒了血、花白发髻散乱的庆明帝将人挥开,左手摸索到一把断刀,紧握着刀柄,上身勉强以手肘支起,拖着骨瘦如柴的身躯往前爬去。 他边往前爬着,一双眼睛边时刻不离地钉在燕王身上。 “朕,要杀了你……杀了你……” 他就这样缓慢地匍匐着,癫狂而绝望。 内监群臣无人上前相拦。 纵然他心有万分不甘,然而拼尽最后一丝气力,也未能再近得燕王身前。 短短一段路,于他而言却已注定是永远无法靠近抵达。 他无力再支撑,上身倒下之际,口中涌出大量的乌血。 深暗的鲜血染红他的唇齿,下颌,很快将他那织金绣龙的衮服衣襟也浸透。 “父皇!” 见得此状,太子再忍不住眼泪,奔下石阶,快步跑了过来。 他跪倒在庆明帝身侧,与紧跟着上前的两名太医一同将人翻过身,使对方得以靠坐在他身前。 男孩子拿自己单薄的身躯,支撑着同样单薄的皇帝。 “父皇,父皇……” 男孩子眼泪如雨下,声音哽咽颤动,慌张地拿衣袖替庆明帝擦拭着口中不断涌出的鲜血。 是,他盼着父皇能够早日离开,早日赎罪,可他也做不到面对将死的父皇而无动于衷。 “人呢……都给朕出来,出来……” 庆明帝猛地瞪大双眼,却仿佛什么都看不到了一般,伸出双手在面前胡乱地摸索着。 鲜血堵在嗓口难以发声,他试图咽下去,却很快吐出来更多。 太子的眼泪流得愈发汹涌:“父皇,儿臣在这儿!” 庆明帝一把抓住了他手,而后顺着他的手臂往上,双手叩住男孩子纤弱的脖颈。 “谢定辰……朕要……朕必须要杀了你!” 太子流着泪未有挣扎。 也无需挣扎。 那双沾着鲜血的手,力气甚微,根本不足以伤他分毫。 敬容长公主脚步沉慢地走了过来。 此时,掐在太子脖前的那双手忽然顿住,而后松开了男孩子,朝她的方向抓来。 “母亲……” 庆明帝像是看到了什么人,视线定在了敬容长公主身侧。 他口中唤着“母亲”,双眼瞪得极大,口中喃喃不清着道:“母后,你还怪我吗……可你必须,必须要死……只有你死了,父亲才会愧疚,才会觉得亏欠于我!你若活着,是断无可能争得过那贱人母子的……你做不了皇后,我便做不成嫡长子……” 隐隐约约听到了关键之处的敬容长公主面色巨变。 “你说什么……”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满身鲜血之人。 “不,你不能怪我,该我怪你才对……”庆明帝眼中涌出泪水,声音嘶哑痛苦:“是你……是你没能给我一个光彩的出身!纵然我为此费尽心思,用尽全力……却也还是徒劳……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要我如何不怨!” 他的手还在拼命地抓着,似想抓住那些已然离他而去的、甚至不曾真正拥有过的东西。 “是你……”敬容长公主声音战栗着:“是你害死了母亲吗?!” 她猛地蹲身下去,紧紧抓住他一只手,反复质问道:“母亲是被你害死的……对吗!” 母亲的死,竟是他布下的第一步棋吗! 原来早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他对至亲之人的杀戮便已经开始了! 母亲,父亲,再到她…… 晟儿,二哥,二嫂,三哥! 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就为了一个皇位?! 纵然已有弑君此等石破天惊之事在前,此时众人听得这有杀母之嫌疑的话,依旧为之一惊。 敬容长公主还在质问着。 可那人却不曾回答她,也无法再回答她。 她察觉到,被她攥着的那只手在渐渐变得无力,另一只已经慢慢垂了下去。 天际愈发阴沉,黑云拥挤着涌动着。 “轰隆——” 一道雷声自遥远的天边滚滚而来。 庆明帝的眼睛依旧瞪得极大,瞳孔发散间,眼底仍旧满是怨恨与不甘。 “啪嗒”一声轻响,第一滴雨珠砸在了他的脸上。 郑太医颤颤地伸出手去试探。 “陛下……驾崩了……” 片刻后,竭力提着声音,高呼道—— “陛下驾崩了!” “……” 皇帝死了。 死在了翎山皇陵之地。 死在了一切不堪的真相被揭露之下。 本该如山崩般跪地痛哭的四下,此时是反常的安静。 一时间,除了风雨声,几乎再没有什么动静发出。 皇帝病了很久了。 久到早在年前之极,便已有许多人认为其撑不了几日了。 然而当下这份安静,显然并不只是因为众人心中对这一日早有预料—— 在此之前,他们也不曾想到,一位帝王的威严和体面竟能被自我削减到如此地步。 燕王和吴恙走了过来。 吴恙来到其身侧,缓缓半蹲身下去。 他看得到,那双睁大着眼睛里,此时正倒映着他的身影。 死不瞑目吗? 可真正该死不瞑目的人,根本不是他,而是丧命于他手中的那些无辜之人。 少年伸出手去,覆在了那双眼睛之上。 替其缓缓合上眼睛之际,他声音低低却清晰平静地道:“一路走好,皇伯父——” 曾听阿圆说过,人在死后半刻钟内,尚可听得到身边的声音。 他想,大行之际,应该让对方听他唤一声皇伯父的。 他起身之际,皇帝垂在石砖上的右手手指几不可见地轻动了一下。 敬容长公主惊诧地看向起身立在一侧的少年。 ——皇伯父?! 太子神情怔怔地抬起头。 郑太医瞳孔骤缩,只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去。 而此时,只听“扑通”一声响,纪修于一旁跪了下去。 他跪的不是驾崩的皇帝,而是燕王。 “当年纪某因受人蒙蔽,又因心胸狭隘,终铸成大错。今真相已明,仇人已死,罪人纪修也无颜再苟活于世。今愿以死谢罪,以表悔意!唯愿殿下能够看在罪臣今日尚有几分功劳的份上,能给我那家中唯一的女儿留一条生路!” 言毕,重重叩首。 三记响头,力道之重仿佛将脚下石砖都震得颤动。 叩首罢,将将直起身之际,面色决绝无丝毫犹豫,立时抓过一侧长刀,利刃于身前出鞘,雨幕之中有冷冽寒光闪现—— 就在他挥刀欲抹喉之时,眼前又一道寒光闪现,“当”地一声响,利刃相击音落,他手中长刀已被利剑挑开,掉落在地。 纪修怔然看向那收剑之人。 “纪尚书不必如此。”燕王看着他,道:“是非功过,回京之后,自有法理来论断处置。” 说着,看向狼藉的四下:“当下时局特殊,今日生此变故,这行宫之内诸事还须纪尚书来善后——” 纪修跪在那里,久久无法回神。 后续善后,又哪里非他不可? 燕王殿下分明是刻意在给他继续戴罪立功的机会…… 他若今日在众人面前自刎谢罪,便愈可证庆明帝弑君之实,朝中再不可能会因此起任何争议! 这一点,燕王不会不知。 可对方不愿,也不屑。 纪修于心底苦笑一声,脑海中却突然闪过多年前那个终日出入军营,意气风发一身正气的少年身影。 总是跟在少年身后的,是两个同样年轻的男孩子,那两个孩子提到二公子时便眼睛晶亮,甘心拜服跟随,出生入死。 让两个孩子钦佩拜服的……究竟是什么? 他当年当真是蠢得离谱,一双眼睛形同虚设,心也是瞎的! 思及自己这些年来所行所怨,纪修心中揪扯着,再次郑重叩首,额头触及地面雨水之时,眼前视线已是一片模糊。 “轰隆隆——” 雨幕中,忽有一阵雷声,自遥远天际滚滚而至。 许明意看向黑云攒动的天边。 春雷生,万物醒。 随着雷声而来的,是愈大的雨势。 官员们退至了陵殿内避雨,庆明帝的尸身也暂时被收敛了下去。 雨水冲洗着阴沉的天幕,也洗净了满目血腥。 …… 正文 650 回家去 如意事正文卷650回家去短短两日间,纪修便已将翎山行宫内外料理妥当——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无论是替换防守也好,处置禁军也罢,他只管做他的,大臣们看在眼里从始至终无人置喙插手。 与其说是不敢插手,倒不如说是局面使然,众人皆已看得清楚,无人会去做无意义之事。 饶是如此,众大臣这两日也几乎未曾合眼。 皇帝死了—— 可皇帝的死并非是结束,而恰恰是意味着新的开端。 接下来,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需要他们去权衡、商议、决定。 而这两日以来他们终日聚集于一处议事,却迟迟未曾等到燕王的召见……一次都没有。 确切来说,自那日之后,他们便未再有见过燕王。 按说此时不正是该雷厉风行收拢大权,于诸事发号施令之际? 是忙于其它事,暂时未能抽得开身? 可事实却是第一日祭了皇陵,第二日去了陵庙上香,除此之外,根本不曾离开过行宫,日常竟称得上闲适二字。 而越是如此,诸多大臣反倒越觉心中不安。 怎么迟迟没句话呢? 待到第三日,这不安更是被猛然拔到了最高点—— 镇国公来了! 带着五万兵马! 闻得此讯,有些大臣不由慌了。 局面都定下了,怎还带兵围过来了? 不至于吧? 虽说事出突然,的确需要时间来细思一二,但他们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也不是非得吃硬不吃软的是不是? 所以……倒是先给口软的试试? 直接就来这么硬的,叫他们如何松口交接之事?谁还不是个面子人了? 何必呢? 燕王这事办得实在有失水平了,也不知谁给出的主意! 众臣既是慌张又是无奈。 然而预料中的风波并未到来,镇国公仅带着几名心腹入了行宫,甚至根本就没来见他们。 等了好半日,一打听,说是来接孙女的! “……” 众大臣大眼瞪小眼。 镇国公的孙女在行宫之中,此事他们昨日已经知晓了,据说早在去年冬月,这位许姑娘便已孤身潜入了京中,燕王秘密来此,说动纪修里应外合……其中种种,大半皆是这小姑娘的部署与谋划。 至于镇国公大军就在五十里外,早在出事那日,他们也已经知道了—— 用脑子想想也知道,燕王纵然再如何冒险,却也不可能真正单枪匹马闯进翎山行宫,必是备有后手在的。而佯装溃败分裂的燕军,远在数千里外,一路又有层层阻碍,短时日内不可能赶得过来—— 如此之下,最有可能的,便是驻扎在临元的许家军了。 至于为何许家军一路接近翎山,他们竟未曾得到半点消息——这还用问吗? 各地驿馆皆归兵部管辖! 况且事出突然,除负责传讯的驿馆之外,其余各处消息本就有滞后性,这不,昨日就有沿县的官差八百里加急前来送信,说是许家军有异动,恐要趁机作乱,还须早做防备…… 早做防备…… 这可真的太早了…… 早到皇上的尸体都凉透了。 “解阁老,依您看燕王当下究竟是何用意?”有官员叹气道:“纵然抛开其它不谈,后事总还是要办的,岂能一直在此处耽搁?” 一直眉心不展的解首辅闻言自椅中起身。 “本官去见一见燕王——” 众官员闻言面面相觑,心绪各异。 而正当此时,忽有一名内监快步走了进来。 内监行礼罢,道:“……方才燕王殿下使人前来传话,让小人转告诸位大人,他与许将军先行一步,余下诸事只需由诸位大人商议定夺即可。” “……?” 人走了? 大臣们忽然觉得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还没到手呢,就开始当起甩手掌柜来了? 且……余下诸事交由他们来商议定夺,又是何意? 这所谓“诸事”之中,所指又是哪些?还是说……全部? 竟是什么都不打算管的意思? 万万没想到会等到这么一个结果的大臣们,皆是心情复杂。 对方这般表态,可以说是给足了他们尊重和体面—— 可在这之后呢? 而在此之前,他们甚至想过燕王或会阻挠大行皇帝身后之事的可能……若是那样,少不得还要再起争执风波。 可当下对方显然无意插手此事,至少表面如此。 一阵议论罢,众人看向了解首辅,等他来拿主意。 “扶灵回京——”解首辅正色道。 …… 此时,燕王与镇国公已然离开了翎山行宫。 一行数百人先行,大军随其后。 雨后初霁,青山更添新绿。 许明意骑马跟在自家祖父和燕王之后,鼻间似能嗅到青草破土而出的清新气息。 吴恙与她并肩同行,见她面色愉悦,他的眉眼便也不自觉变得轻松起来。 离了翎山,镇国公高坐于马背之上,望向视线开阔的官道,笑声爽朗,高声道:“回家去了!” 听得这道声音,许明意露出笑意,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吴恙,只见他也正看着自己。 二人相视而笑。 回京的路上,他们走得并不算急。 夜间也从不赶路,该歇息便歇息,该投宿便投宿,该下馆子便去下馆子。 到底是紧邻着京师的地段,相较于别处,大致还算安稳。 当然,他们身后便是五万大军,所经之处断也无人敢生事。 待到了城门前,那守城的官员更是亲自开了城门来迎——燕王看在眼中,心中有所计较在。 许明意也抬眼看向那大开的城门,与分于两侧无声行礼的官吏士兵。 他们一路走得很慢,翎山皇陵之变,定已传入京中。 但先前庆明帝动身离京之际,京中各处是有周密部署在的,而京畿之内的防守,大多不是纪修的人。 这些人此时如此痛快地打开了城门相迎,不可能是所谓识时务在的擅作主张—— 想来,在他们回京的途中,已有太子和内阁官员的授意先一步被送入了京中。 初春的晨光之下,一行乌甲骑兵在前开路,绣有大大“燕”字的军旗于晨风中招展飘动着穿过城门。 数百人马缓缓踏过长安街。 街上行人冷清,店铺多是紧闭不开,却仍有不少百姓藏于半明半暗的街角巷口之处,悄悄投来忐忑不安的视线。 燕王进京了…… 许将军也回来了! 看来皇帝驾崩的传言必然是真的了! 他们此时尚且不知,接下来需要面对的是怎样的一番变化。皇帝没了,太子还在,相争之下可还会有风波起?是否还会有战事? 而这些注定要用时间和之后所见来回答。 燕王坚持绕了一段路,将人送到了庆云坊外。 “家中一片狼藉,今日就不邀王爷上门歇息了。”镇国公于马上笑着拱手。 燕王颔首,笑道:“改日再来登门同将军讨茶喝。” 言毕,抬手行了一礼,适才调转马头。 吴恙也同镇国公行礼告辞,又对许明意道:“我先随王爷回去——” 悄悄听着的燕王微一皱眉。 什么叫“先”随他回去? 说得怎么好似随他走个过场之后,还得转头再回来一样? 这小子知不知道自家家门在哪儿呢? 许明意同他笑着道:“回去罢,待家中收拾妥当,再邀你和王爷来小坐。” 燕王眉头一抬——听明白了吗,人姑娘忙着呢,这是拒绝不请自来的意思了,被嫌弃了吧? 吴恙本没觉得如何被嫌弃来着,但调转过马,一转脸便莫名觉得有人在幸灾乐祸。 少年不由心生疑惑。 这是亲爹吗? 燕王却心情颇好,打马带着被嫌弃的儿子离开了此处,边笑着道:“走,带你回家瞧瞧去!” 同镇国公府一样,京中燕王府大门外,也被贴了封条。 赫风上前将那封条撕下,举刀三两下砍下门锁。 伴随着悠长的“吱呀——”声响,王府的朱红大门被缓缓推开。 吴恙跟在燕王身侧,一步步走了进去。 少年一路走,一路看着府中四下景象。 若说印象记忆,他自然是没有的。 在此之前,他从未来过此处。 不,也是来过的——十九年前,他便是从此处离开的。 父子二人走过前院,穿过尚余岁月痕迹的长廊,最终在一座院子前停下脚步。 院门未有上锁,原本是上着的,或因抄家的缘故此时院门大开着,院中积攒着一整个冬日的落叶,经过一场又一场的雨水,发出腐朽的湿潮之气。 “这是你母亲生前所居,其内陈设,原本我一直是叫人保留着的……”来至堂中,看着被搬得空荡荡的四下,燕王说道。 “父亲若还想保留,事后再使人恢复原状便是。” 燕王下意识地点头。 东西被抄走,还能拿得回来。 这里的一瓶一柜,该如何摆放,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转过身去面向堂外,伸出了手指向一处,正要说些什么时,面色却突然怔住。 这小子…… 方才喊他什么? 燕王怔了一会儿,面上忽然堆满笑意,看着身侧少年,有些没头没尾、却结结实实地应了声:“欸!” 应声之际,已有纹路的眼角是笑着的,也是红着的。 被这样一双老怀欣慰的眼睛瞧着,刚改口的吴恙有些不大自在,看向他方才手指的方向,轻咳一声,问:“父亲方才想说什么来着?” 燕王转回头,看向院中一角,笑着道:“那株梅树是你母亲当年所植,瞧,长得多好……” 吴恙便看过去。 父子二人并肩望向同一处,梅树于风中轻摇着它的一树新叶,树下生有密密青草高低蓬勃,静谧而安宁。 …… 许明意随祖父下马刚回到家中,便带人直奔了许昀的居院。 院中石桌还在。 士兵听从吩咐,将石桌挪开,又掀起覆着一层落叶的青砖。 密道的入口被打开,一缕阳光顺着入口洒进去,密道中顿时响起一阵窸窣声响,旋即却迅速变得寂静无声。 直到云六亲自下了密道,其内众人适才放下防备,“哐哐当当”地丢下手中拿来防身的武器,继而响起欣喜兴奋的声音。 很快,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从密道中钻出,出现在了许明意的视线中。 为何说陌生呢…… 在密道中藏了大半年余,是个人多少都会生出些变化来,尤其是肤色。 但此时那些面孔之上,无不是欣喜若狂的神色。 从老仆,到婆子,再到小厮丫头—— “将军!” “将军回来了!” “姑娘总算回来了!” “婢子就知道姑娘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 许明意笑望着他们,而后目光落在了密道的入口处——怎还不见云伯出来? 直到出来的人越来越多,速度也渐渐放缓,仍不见云伯的身影。 许明意有些不安。 云伯到底年纪大了,又有些旧疾在,虽说密道内也备了些常用的药丸,可也并非就是万无一失…… “怎未见云伯?”她向阿梨问道。 阿梨正要答时,只见密道入口处最后被扶上来了一道动作有些迟缓的灰色身影。 许明意眼睛一热,立时喊道:“云伯!” “欸!老奴在呢!”云伯抬起头来,笑呵呵地应声,忙上前来行礼。 他早就听着外面的动静了,心里那叫一个急啊,可谁让他是管事的人呢,进去时要最后一个进去,出来时自然也该最后一个出来。 许明意安心下来,面上俱是笑意。 人都齐了。 一个没少。 满满当当一院子的下人齐齐行礼。 没人问结果如何了,将军和姑娘都一起带人回来了,其它的还用问吗? 早就说了,没有将军打不赢的仗呢! 哦,似乎是造反来着——可造反也是打仗嘛,都一样的,一样的! 院中嘈杂又透着欢欣。 阿梨刚行礼罢,就拉着许明意在石凳上坐下了,替她揉起肩来:“姑娘这些时日定然辛苦了,奴婢给您揉揉!” 其他丫鬟见状,也忙围了上来。 “婢子给姑娘捶腿!” 有丫头掏出手帕来:“哎呀,这石凳多脏呀,怎也不给姑娘擦一擦的……姑娘快起来……” 阿梨暗道一声大意了,又皱眉看向那丫头——这小蹄子怎还学她说话呢? 许明意愕然。 这就卷起来了? 婆子家丁们也不甘落于人后——虽说在密道里呆了大半年,可谁骨子里还不是个勤快的人啦? 有老仆抢来一把扫帚就是一顿狂扫,颇有几分报复性劳动的意思。 看着那仿佛下一刻就要小命不保的扫帚,许明意颇有些替它发抖,想来今日府里少不得要断上几把的。 云伯也开始张罗起来,一句“今晚得好好给老太爷和姑娘接风洗尘”,负责厨房的一干人等立即站了出来往外走,边走袖子边已经飞快地挽上了。 云伯又一句“灯笼破了得换新的”,便又有人张罗着搬梯子,外出采买,几人抢着在前头跑得飞快,云伯在后面忙喊道:“回来回来,拿银子了吗!就跑!” 被一群丫头围着的许明意,忍不住笑出了声音来。 …… 正文 651 枕星河 , 许家各处,新挂起的灯笼逐个亮起,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饭厅内,不时传出镇国公响亮爽朗的笑声。 许明意坐在自家祖父下首,天目紧靠着她坐下。 再往下,则是秦五云六,还有云伯等人。 今日大家是坐在一处用的晚食。 动筷之前,众人先是同饮了一盏酒,以贺平安归来之喜。 而后,镇国公举杯,敬了云伯和府中的几位老人,道:“这大半年来,终日藏身密道之内,实是叫你们吃苦了。” 都是跟了他大半辈子出生入死过的人,一把年纪了,竟还要跟着他受这般罪。 年轻时打过仗,都是有血性之人,这若是一个没扛过来,那便要将性命交待在那暗无天日的密道中了。 老爷子重情义,想想便觉得有些窝心。 “不苦不苦。”云伯道:“苦得是将军和姑娘才是,在外犯险搏命……我们受庇佑得以保全性命,从始至终未见刀光,哪里又有半个苦字。” 镇国公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怎会不苦。 藏身于那种地方,不知何月何日才能出得去,甚至有可能永远也出不去。 不知道哪日便会被人发现,也不知哪日就断了水粮。 且那等狭小阴暗逼仄之地,本就容易叫人绝望煎熬——倘若换了他,怕是都未必能呆得了这么久。 然而又听云伯笑了笑,说道:“不缺吃喝,每日也能沿着密道转上一转,打打叶子牌,且还有话本子听哩!” 其余几人也出声附和,面上颇有几分“乐不思蜀”之感。 还有人说,不时还会自发组织些扳手腕、摔跤等活动,一来打发时间,二来也能强健体魄。 一名老仆甚至表示自己学会了翻花绳,翻得比小丫头还好,经过这大半年的淬炼,手下败将无数,如今已然稳居镇国公府翻花绳榜首之位。 “……”镇国公的表情渐渐趋向于古怪。 密道里的日子,还挺丰富多彩? 说不苦就不苦,倒还真不是什么宽慰他的说辞…… 然而这还不算完。 另一名老仆闷了半碗酒之后,红着一张老脸鼓起勇气开了口,说是自己和厨房里负责白案的方婆子看对了眼,想求得将军成全。 镇国公脸颊一抽。 好家伙…… 还整出姻缘来了! 听得这一句,许明意不由觉得成得怕是不止这一对儿…… 毕竟朝夕相处,也算是共患难了一场,正所谓患难见真情嘛。 能自己选,倒也挺好。 许明意吃了口果酒,心情颇佳。 一餐饭在众人的说笑中很快用罢。 三日之后,许家的帖子送到了燕王府中。 次日清早,许明意不过刚练罢箭,便见阿梨从外面跑了回来,神色颇有些惊异地道:“姑娘,燕王和吴家世孙到了!” 来得这么早? 许明意刚更衣罢,此时正坐在镜前由丫鬟梳发。 她从镜中看向阿梨。 来便来了,怎至于如此大惊小怪? 阿梨刚喘口气,忙又接着说道:“……燕王殿下带了好些东西,足足装了五六车呢!” 且她经过前院时瞧了一眼,眼瞧着燕王殿下那过于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模样,她……她甚至觉得若再跟来个耳边别朵绢花的婆子,这架势指定便是提亲来了! 待许明意收拾妥当之后,去了前厅一瞧,方知阿梨口中的五六车并非是夸张之言。 她家中花厅的大小,在京中历来也是数一数二的……此时却摆得近乎满满当当。 不过是邀来上门吃个便饭而已…… 不得不说,这客做的,当真是不失为有一丝倾家荡产。 毕竟京中燕王府也被查抄过,燕王的家底又多半在密州,一时半刻想来还未能挪移得过来。 她不免有些惊诧地看向吴恙。 少年站在燕王身侧,着暗青色绣祥云纹衣袍,白玉冠束发,清贵俊逸的眉宇间含着淡淡笑意。 对上她的视线,少年轻一抬眉,嘴角微动,露出一丝无奈之色。 这都是他家父亲的安排。 父亲这几日真真正正是没闲着,至于都忙哪儿了——全在这几车东西上了。 说是第一次带他正式登门,略备薄礼之下,诚意务必得摆足。 这诚意的确也是挺足的,但一路来得见众人的反应,总觉得足过头了。 此时外面还不知在如何议论。 但如何议论都无妨,燕王府与许家,他与昭昭,如今已不必再忌讳任何人,任何事了。 于是,父子二人在许家用罢了午饭,又蹭了晚饭。 许家下人不禁有些纳闷——现如今外面都说燕王或要掌大权了,可他们怎么半点没感受到那种暗流涌动的紧张感呢?如此关头,在他们府上蹭饭一蹭便是两顿,这说得过去吗? 燕王,竟这么闲的吗? 燕王看起来的确很闲。 且闲得十分尽兴—— 晚间同镇国公二人饮了有七八坛酒,俱是酩酊大醉。 席间,二人屡屡提及一句话——许多年不曾这般痛快对饮了。 许明意也没拦着,此时不醉还等何时呢。 偏生燕王醉得一塌糊涂,还不愿走,跟在她家祖父身后去了书房,这源于她家祖父的炫耀之心,说要让燕王见识见识他这些年来盘下的宝贝核桃……燕王倒也捧场,边跟上,边顶着一张醉脸,大着舌头问她祖父可否送他几个做传家宝。 二人就这么摇摇晃晃地去了,许明意无奈,唯有交待了让下人好生照看着。 爹不愿走,儿子自然也走不掉。 至于城中宵禁,于这父子俩而言自然是形同虚设的,大可想呆到何时便呆到何时。 许明意带着吴恙去了园中散步。 园中石灯蜿蜒,抬首夜幕繁星璀璨。 春夜里的清风微带着凉意,拿来解酒倒是恰好。 二人走得很慢。 许明意穿一件月白绫裙,杏色金线织莲纹绸衫,藕色镶南珠绣鞋,柔软轻盈,一如她此时的心情与状态。 这一刻,她身上的松弛与安心,是由内而外的。 吴恙也慢了下来,脚步慢下来,心情也慢下来。 二人就这样慢慢走着,慢慢说着话。 “可还记得此处吗?” 女孩子抬起手,衣袖垂下随风轻动,露出一截雪白皓腕,纤长手指指向长廊方向。 吴恙看过去,笑着颔首:“自然记得,那晚我可险些被你一支簪子破了相——” 而后又认真道:“那是你我初见。” 许明意弯起嘴角。 初见啊…… 是也不是。 她笑着抓起他一只手腕,带着他往廊中走去。 二人在廊沿边坐下来,看着廊外漫天星辰。 “王爷如今是何打算?”许明意的脑袋靠在吴恙肩上,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不着急,当下不变可应万变。” 许明意轻轻点了一下头。 也是,如今尘埃落定,如此也算以退为进,到时谁着急还说不定呢。 有些事情如果太过着急,反倒要多费力气和口舌,倒不如先冷上一冷,静上一静,晾上一晾。 且正如祖父说得那句——到手的东西,难道还能跑了不成? 纵然真跑了,也断没人敢接。 吴恙道:“……还说恰也能再躲些清闲,往后怕是难得有闲暇了。” 他爹说这话时,整个人瘫靠在罗汉床中,浑然一副还未接手便已想要躺平的姿态。 许明意笑了笑,道:“王爷如今倒也享受起闲暇来了……” 有躲懒的心思是好事啊,说明人是鲜活的,是在用心感受身边事物的。 “每日吃得也多——”吴恙笑道:“听赫风说,这些年来在密州,甚少见他有过近日这般好胃口。” 许明意听得莞尔。 她觉着,王爷如今有此变化,除了了结了那些旧怨之外,更多的必然是因为有吴恙在身边。 家人带来的慰藉,总是最好的良药。 她挽住了吴恙的手臂,整个人都靠在了他的身上。 当下可真好啊。 是她所能想到最好的局面。 少年气息清爽温暖,她这般靠着,只觉得酒意都被暖得上了头。 听他说着话,她偶尔应一句声,意识却在渐渐变得朦胧,眼前是夜幕之上的璀璨星河,她枕着他的肩膀手臂,便仿佛枕在了星河之上,静谧而美好。 见她没了回应,吴恙转过头看着抱着他的手臂已然睡去的女孩子,眉眼间不禁现出笑意。 他伸出另一只手去,拿手指替她轻轻拨去斜斜垂下的一缕乌发。 他的动作很轻,指腹轻轻触到她的鼻尖,触感微凉而细腻。 少年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整齐好看的白牙,本是清贵无双的一张脸此时显得有些傻里傻气。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大抵是世间最幸运的那个人。 他就这样保持着端坐的姿态,静静地看着抱其臂而眠的女孩子。 直到忽有冷风起,他适才试着温声唤道:“昭昭,昭昭……” 他十分乐意就这样坐上一整夜,由她抱上一整夜,直到天亮,或者更久。 可春夜到底是寒凉的,她也未穿披风。 然而他唤了数声,却依旧未见女孩子有转醒的迹象。 今晚她也吃了许多酒,此时想是酒意之下睡得昏沉了。 如此便更加不能着了寒气了。 吴恙没有犹豫,另只手托到女孩子的膝弯后,起身轻轻一托,便将人打横抱起。 本抱着他手臂的人,双手很配合地环抱在了他的脖颈后。 那手指手腕温温凉凉,就这样触贴在他的肌肤上。 叫他面上一热,心中却愈软。 少年心口处怦怦跳,不由低下头看。 这究竟是……睡着还是醒着的? 靠在他怀中的女孩子依旧闭着眼,嘴角却隐隐有浅浅笑意在。 吴恙嘴角也轻轻动了动,温声道:“抱紧了。” 不管是睡着还是醒着,都是他的荣幸便是了。 女孩子也果真依言,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带路。” 吴恙轻轻踢了踢脚边的大鸟。 大鸟有些咕唧了两声,不情不愿地起了身,扇了扇翅膀驱赶困意。 两人一鸟一路往熹园而去。 夜已深了,路上未见什么下人,纵是有,吴恙远远听到动静便也避开了——他倒是不在意什么,却还是要替怀里的姑娘顾忌一二。 饶是如此,待到了熹园中,免不了还是对上了一张张震惊的脸庞。 以阿梨为首,熹园里的五六个丫头俱是被这一幕惊得险些魂魄升天——姑娘怎被吴家世孙给抱回来了! 到底是被玉风郡主熏陶过的人,几个丫头们纷纷觉得但凡是换作自家姑娘抱了吴家世孙回来,她们也不至于如此震惊。 被这样一双双眼睛盯着,吴恙面无表情地将人送回了卧房中,放到了床上。 本已弯身下去,想替人将绣鞋脱下,碍于那些身形僵硬着跟进来、紧紧盯着他的丫鬟们,到底还是收回了手。 他直起身来,又多看了女孩子片刻。 这回人是真的已经睡着了。 呼吸轻而均匀,睡得极熟。 睡颜恬静美好,且似十分安心。 他眉眼温和,声音轻缓地道:“一切皆好,安心做个好梦吧。” 往后他将数十年如一日,尽自己所能,替她守好这份安定。 他转过身来,提步欲走,乍然间又对上一双双满含审视的眼睛。 吴恙轻咳一声,尽量平静地道:“……好生照料着。” 阿梨看着他:“这是自然,此乃婢子们的分内之事呢。” 吴恙莫名觉得这话有些在指责他多管闲事的意思,却也毫无心虚之色,从容点头罢,提步便走了。 嗯,这闲事他非但要管,且还要管一辈子的。 少年离去后,一群丫头间陡然炸开了锅。 “怎会有此等事……” “可要告诉老太爷吗!” 不告诉说不过去,可若告诉了……今夜该不会闹出人命来吧? “阿梨姐姐,这……” “行了,都给我闭嘴。”阿梨在廊下竖眉正色交待道:“今晚之事,谁都不许多提半个字!” 要告诉谁,不告诉谁,轮不到她们来多事,待明日姑娘醒了,是打是杀,这仇怎么报,姑娘说了算! 且她莫名觉得……也未必就是仇来着…… 毕竟那可是姑娘啊! 向来只有姑娘占别人便宜的份儿,何时叫人占过便宜? 看问题不能只看表面,万一是这样这样,那样那样呢? 而若真是这样那样的话,就更加不能说出去了! 万一姑娘只是私下玩一玩呢,一旦传扬了出去,再叫那觊觎姑娘美色的吴世孙借此事缠上姑娘,逼迫姑娘负责可怎么办? 到底是被玉风郡主熏陶过的人,思想境界总是更高一层。 阿梨将其中道理说明,小丫头们纷纷认同点头。 没错,是这个道理呢! …… 次日,京中的气氛是异样的躁动。 庆明帝的尸身被护送回了京师。 但却并未有依照规矩,送入宫中停灵操办丧仪—— 而是被安置在了昔日的荣王府中…… 正文 652 元年始 如意事正文卷652元年始此举于朝堂内外引起了轰动。 轰动之下,诸声各异,不乏反对与分歧。 甚至有不知情者,在讨要质问翎山行宫内皇帝崩猝的真相,言辞间待燕王仍多有敌意。 两日后,太子召文武百官于金銮殿内议事。在解首辅等人的陪同之下,于殿中亲自宣读了一则定罪书—— 其上罗列庆明帝之罪行,大大小小近百条之多。 然而最使人震惊的还当是被摆在最前面的那条骇人听闻的重罪—— 谋权弑君! 屡屡诬害手足,为此不惜以太子之性命安危相换! 杀弟妻胞妹…… 甚至还有谋害生母之嫌! 在这些罪名当前,已不必提那一条条于政事之上的过失了! 除此之外,太子又亲口还原了当日于翎山行宫内的事变经过。 包括方才已罗列于那定罪书之上的下令射杀储君、长公主与众大臣之实。 在场官员中,多的是不知内情者,当下听闻这些细节,无不惊骇至极。 而当此时,忽有内侍来禀,道是半个时辰之前,掌印大太监李吉已然自缢而亡! 除了这个消息之外,内侍还捧来了李吉临去前留下的亲笔供词,其上所书,皆是生平之过——可纵是己过,掌印大太监是为何人驱使办事,又哪里还须赘述? 此时,文武百官再看向太子手中的那则定罪书,先前那些反对之音已然尽数消匿。 此定罪书一出,无疑在指向一个结果——昭告天下,废黜天子! 这些罪名单拎一个出来,皆是无可饶恕的大过。 更何况还有先皇的遗诏在此…… 而既要废其帝位,后事丧仪自然也不可能再以帝王规制来办。 如此之下,停灵于荣王府中,实乃合乎礼制之举。 自古以来,废帝之事虽不常见却也并非没有,甚至不乏废天子为庶民之先例…… 相较而论,就凭庆明帝生前所为,仍保留其亲王之位,已是给足了体面。 但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体面并非是给死了的人的,而是给大庆,给谢氏,甚至是给燕王—— 许明意听闻了此事,也不禁轻一点头。 此番内阁众人对此事分寸的把握,可谓果决干脆且恰到好处。 轻一分太轻。 重一分则太重—— 当然,这个“重”字是于大局而言,若抛开大局不提,怎样的处置对那作恶者而言皆是罪有应得,只会轻而不会重。 当下时局尚且趋于动荡,如此处置,既可平息诸人之怒,亦不至于给“后来之人”留下行事过苛之恶名。 而无论如何,将其罪行公诸于世,及废黜帝位之举,到底也还是解气的。 这也算是“物归原位”了。 算计了一辈子,到了最后却还是一场空,越看重什么越得不到什么,甚至连死后的虚名也未能保得住——若当真人死后有知的话,她估摸着对方的棺材板怕是都要压不住了。 定罪书公诸于众之后,于一片震动喧嚣乃至唾骂声中,废帝——荣王的丧仪很快便料理完备了。 又因有多名官员上书称其在世之时多番行劳民伤财之举,本就一切从简的丧事,因此便再又被削减了大半,比之寻常郡王尚且不如。 其丧事已毕,议论唾骂声却未曾减弱,反而愈高。 曾经高高在上,无人敢触其威严的帝王,如今成了人人皆可踩上几脚骂上几句的千古罪人。 除却京中之外,这一桩桩消息也已飞快地传往了各处。 而纵然再如何罪大恶极,触天下人之大怒,可到底人已经死了,一切皆如尘落,已然归土。 当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或明或暗地放在了另一件大事之上—— 这件大事,才是眼下最实际之事,它关乎着真正的天下大局利弊。 …… 这一日,连日阴云散去,天色一派清朗。 太子——现在或该称其为荣郡王,其父已被废黜,帝王不再是帝王,储君便也不再是储君。 是以,荣郡王随同解首辅、江太傅、明御史等一行近二十名大臣,登了燕王府的大门。 解首辅为首,手捧先皇遗诏,请燕王殿下奉旨登基,主持朝政大局。 奉旨二字是谓关键。 此行前来相请,为得便是一个名正言顺。 燕王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过程,此乃其应得之物。 大庆需要一位名正言顺的新帝,用以安稳各方人心。 他们身为臣子,除却各人名节不谈,亦肩负大庆朝堂颜面荣辱与风骨,自然也需要一个名正言顺、迎立新帝的理由。 而当下,这一切的名正言顺,皆在此相遇了。 毋庸置疑,这便是最好的时机。 在最好的时机,行该行之事,是谓理所应当。 燕王府,前厅内,燕王缓缓起身,看着跪身请命的众大臣,抬手施礼,言辞简短,声音清晰有力—— “愿不负先皇与诸位所托。” 此言出,众人再度跪拜。 齐声高呼:“臣等必当竭力辅佐新帝!” 君臣齐心,方可开太平永宁之世。 愿这一次,上天还给大庆的会是一个称职的君主。 这是众臣之盼,亦是众生百姓心中所祈。 …… 新皇登基,乃是头等大事。 自那日解首辅等人自燕王府离开之后,各处各部很快便紧锣密鼓地筹备起了登基事宜。 而筹备刚开了个头,燕王便有了交待,道是务必不可铺张,一切从简即可,若是礼法祖制准允,直接送件龙袍到他府上,他换上之后自行进宫开早朝即可。 大臣们听得哭笑不得。 玩笑归玩笑,该采纳的却也采纳了。当下国库并不充裕,新帝有此提议,倒也叫户部大为松了口气。 松气之余,便是感慨。 且不论日后如何,至少此事一出,叫人看到了大庆的希望。 纪栋更是险些为此涕泪纵横——有一个会过日子的皇帝,可真的太叫人有安全感了! 先前听闻这位燕王殿下前往镇国公府作客,单是送礼便足足送了好几车,他为此还很是嫉妒……咳,不——很是忐忑来着! 现下看来,倒不必担心这是一个会将他的俸禄都挥霍干净的败家子了。 虽解了俸禄不保的心结,但纪大人尚有着别的担忧在。 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登基,伴随着的往往是由内至外的大清洗…… 虽说他这些时日事事紧跟老师江太傅的脚步,自认每一步都踩在了保饭碗的正道上,可万一呢? 万一上面的人,有着别的什么权衡呢?决策者的一念之差,关乎的便是他的去留! 毕竟这种事除了自身努力之外,也还须看运气的!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纪大人白日兢兢业业办差,早晚在小佛堂中进香祈愿,浑身上下都写满了诚意二字。 而这发生在京城府衙中的一幕,不过是众生之象一角。 新皇登基,注定要牵动着无数人心。 太后自临元被迎回京师之后,便开始了这场登基大典。 一切皆是依照新帝之意在操办,从简二字多体现在器物用度之上,礼节规矩未曾削减半分。 身穿龙袍,冠戴珠冕的新帝祭天地,拜太庙,得群臣跪拜,受各方来贺。 正如所有人预料中一样,新帝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整肃朝堂。 天下政事,总要先由朝堂开始掌握。 但又与所有人预料中不同的是,这场清算,并无私仇,并无个人立场之分,并无为了清算而清算—— 一切皆是在依照规矩查办,那些被捋下来的官员,处刑也好,罢免贬谪也罢,皆有实罪在,无人被冤枉,亦无人被时局所针对、所辜负。 暗中观察着的纪栋暗暗松了口气。 看来新皇并无大肆撤换各处官员之意,当下只是先将蛀虫除去…… 而纵然这只是拿来安稳时局的权宜之策,但好歹短时日内是安全了——只要还有余地,他就还有表现的机会! 是以,纪大人办差做事愈发卖力。 而放眼朝堂内外,如他这般者不在少数,甚至还隐隐有了暗中较劲的苗头—— 你主动延长下值的时辰?很好,我直接放弃休沐! 你命人收集各处地方官提议?很好,我直接就是一个微服私访,亲自深入底层体察民情与旧政弊端! 一时间,各处官员干实事之余,最常做的事情便是支着耳朵时刻留意着同僚们的新举动,而后绞尽脑汁想着要如何赶超。 这一日,又努力至深夜的纪大人,坐在书房中望着窗外,忽然恨恨地叹了口气——手段!都是新帝哄人干活的手段罢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纪大人,骂骂咧咧地拿起笔,继续了他的公事。 后知后觉地看破,却又只能无可奈何地继续——打工人的世界,历来没有容易二字。 同是姓纪,另一位纪大人就不同了。 纪修被夺了官职,名下宅邸田产也被悉数抄没,用以充盈国库。 与其所犯之过相较,这个处置自然不算重。 谋逆之罪,理应当诛。 然新帝念其揭露当年真相有功,当年又曾遭人蒙蔽,故从宽处置。 对此,有些官员虽有异议,认为此举过于仁慈,或不利于立威于人前,但在新帝的坚持下,也并未再多言。 这一日,是纪婉悠随父亲离京的日子。 她本想当面同许明意道别,但恐自家影响不好,会给镇国公府添麻烦,便只私下使人送了封信。 许明意读着信,只见其上字里行间并无半分消极落寞,反而充满了希冀。 纪婉悠同她说了些日后的打算,又再三表了感激之心。 看着最后的那些絮絮叨叨之言,许明意想了想,还是叫阿葵磨了墨。 她起初是无意与纪婉悠交好的,但事情走着走着,到了当下,倒也早已没了当初的那些顾忌。 随心而言,这位纪姑娘一路看下来,倒也是个妙人儿来着。 旁的不论,拿得起放得下,知道吸取教训,肯着眼于日后,为自己为家中着虑,便是当下这世间少有的洒脱女子了。 她一贯欣赏这样的女孩子,也愿看到越来越多的姑娘可以成为这样的女孩子。 而这样的人,才是最值得相帮的。 许明意提笔回信,落下了一行小字。 同一刻,纪家的马车经过查验,被放行出了城门而去。 出城三里远,马车停下,身着深灰长衫的纪修下了马车,撩起衣衫跪身下去,朝着京城皇宫的方向,缓缓而郑重地叩了三记首。 他本是存了必死之心的…… 可当下,却是同女儿一起平平安安地离开了京师…… 叩首罢,起身之际,纪婉悠走过来,扶起了他一只手臂。 见他还在看着皇城的方向,纪婉悠笑着提醒:“父亲,咱们该走了,否则天黑之前怕是赶不及投宿。” 他们要去的地方不算太远,五百余里外的洪明县,是纪家的祖籍所在。 她都想好了,待到了那里安顿下来之后,便做些小生意。 家产虽然都被抄没了,但尚玉阁还在,父亲说,新帝若有心想要查清纪家的私产并不是什么难事,甚至尚玉阁在许姑娘那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她想,除了欲推行仁政之外,新帝待他们如此宽容,或也与当年大哥二哥之死有关。 那是父亲的心结。 却未必就不是新帝心中的遗憾。 少年时的情谊与追随,总是珍贵纯粹的。 而有这样一位新帝在,大庆的未来,想来总归不会太坏的。 父女二人上了马车,车轮声滚滚,载着新的开始。 马车行经一处青山时,半隐于山脚下的云瑶书院,响起了清幽钟声。 书院内,身着青竹色罗衣的女子手中握着书卷,走进了一间课室内。 女学生们齐齐起身施礼。 女子来至书案后,望向众人,和往常一样,含笑道:“今岁乃昭真元年,四月廿一,天色晴好——诸位坐。” 学生们应声落座,执笔于课记上角认真写下—— 昭真元年,四月廿一。 …… 新帝登基一旬有余,朝臣们大约眼看着君臣之间也算熟稔了,目光便渐渐地从政事之上,移到了新帝本人的身上来。 这一日早朝,便有大臣提议,新帝尚无子嗣在,尽早充盈后宫势在必行。 不怪他们心急,实在也是先例在前,不得不格外注重。 新帝闻言笑了笑,却是道—— “朕也正打算同诸卿商议立储之事。” 百官听得一懵。 立储? 储呢? 怕不是在凭空想象? 正文 653 灯下黑 百官暗暗交换眼神之际,立于文臣之首的解首辅出了列,抬手进言道:“陛下正值壮年,又初登大宝,实在不必过早考虑过继宗室子弟之事。” 陛下无子,若要立储,便只能从宗室子弟中挑选。 可当下仅有敬王一脉在。 提到敬王,便想到了那位敬王世子…… 而这位世子真乃是丢到大街上也没人肯要的典范——此前废帝命人抄没凉州敬王府时,敬王早有防备,暗中送了敬王世子离开了凉州避祸。 诸事已定后,敬王得以以无罪之身离开了宗人府,是以便使人去寻敬王世子。 谁知寻去安置之处,却未见人影,大半月下来一通好找,一路打听之下,最终才算是在一间妓馆的花魁房中寻到了这位世子爷。 可真就是位爷——解首辅在心里捏着鼻子评价道。 若是要立此人为储,他或可收拾收拾提早致仕养老了。 他有的想法,其他官员自然多少也有些。 这位敬王世子的确是个不成器的,绝非是什么好人选。 可敬王只此一个嫡子,若不选其,便只能择庶子而立…… 过继庶子为储君…… 这事怎么想怎么寒酸。 怎就至于如此呢? 陛下也真是的,明知谢氏如今子嗣凋零,怎还能有此等想法?正所谓求人不如求已,怎就不能自己努努力生一个呢? 总不能是…… 才走了一个,又来一个? 大臣们眉心狂跳,遂拿隐晦的视线看向坐在那里的帝王,却又不禁心生困惑——这瞧着……也不像啊。 很明显不是废帝那一路的。 是以,便有人站了出来,委婉提议,陛下还年轻,大可对自己多些信心。 行不行的,总要多试一试不是? 纵然真有些隐疾在,可不行和不行之间,可逆于不可逆,那也是有区分的! 若不是什么大毛病,就凭废帝这些年来在太医署中打下的基础,还怕救不回来? 大臣们纷纷表示不宜过早下结论。 甚至讨论到最后,已有人提议不如现在就请几名擅医此疾的太医前来诊治一二,集思广益,共商对策。 “……”新帝简直要听傻了。 诸卿是否有些过于不拿他当外人看了? 眼看甚至有大臣开始隐晦地表示自己有祖传秘方,新帝赶忙抬手示意,掐断了这个愈发不受控制的话题。 “诸位误会了,朕无意过继宗室子弟——”新帝笑了笑,看向御阶之下的文武百官,语气称得上慈爱地道:“朕有一爱子,已年满十九,早已长大成人,堪当大任。” 陛下当众宣布此等大事亦称之为爱子,可见真的就是爱子啊…… 近日宫中为此暗中没少做安排,一旁已知晓些内情的新任大太监在心底笑着喟叹了一声。 知晓内情者固然心有准备,此言落在殿内百官耳中却如同石破天惊。 陛下膝下已有皇子?! 世人皆知,昔日的燕王殿下仅有一女……所以,这是养在外面的孩子? 怎从未听到过半点风声? 一时间,金銮殿内众声嘈杂。 甚至有不少人在震惊之后,第一反应便是存疑。 别问,问就是前车之鉴! ——眼看着出生,养在身边的都能是旁人的,更何况是不在身边的? 虽然眼瞧着新帝不像是如此糊涂之人,可皇子身份事关重大,且又是储君人选,绝不能大意马虎了去! 解首辅略定心神,开口旁敲侧击地询问道:“敢问陛下,这位……殿下的生母是何人?” 此等情形下,生母的来历与身份,有很大的参考作用。 而甘愿为人外室,无媒产子者……想来出身不会高到哪里去。 再结合那个孩子的年纪…… 十九岁…… 也就是说,这个孩子是在先皇崩猝之年出生的,而那时的燕王殿下征战在外,不在京中……想来只能是在那时结下了牵扯! 边境之地,多是穷苦人家。 而最坏的可能…… 可千万别是什么异族女子才好。 子多肖母,异族女子之子,等同是大半个异族,首先正统便乱了! 短短瞬间,解首辅一众人想了许多。 解首辅言毕,暗暗看了江太傅一眼——如此大事,怎也不站出来说两句? 然而对方回以他的,仍是那幅熟悉的老僧敲木鱼之态,从容平静之下,似还隐隐蕴藏着什么禅意玄机。 解首辅皱了皱眉,莫名觉得对方似掌握了什么他所不知的内情。 而此时,新帝已然亲口给出了答案—— “阿渊是朕和元献皇后之子。” 四下再生惊诧。 元献皇后之子?! ——新帝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追封先燕王妃吴氏为元献皇后。 可……当年燕王府中,元献皇后不是一尸两命吗?! “当年之事另有隐情在。”新帝缓声说道:“一尸两命之说是为避彼时之险,于不得已之下做出的决定。若非如此,这孩子怕是未必能保住性命。” 殿内有着短暂的静默与思索。 已知当年先燕王妃难产是遭人暗害,既是有心为之,即便将孩子生下,对方事后必然不会留那孩子性命。 如此说来,这便是元献皇后拼死生下后又使人藏了起来…… 若果真如此,自然是名正言顺的嫡长皇子,血脉正统的不能再正统。 可是许多大臣心中却免不了仍有疑虑在。 “陛下尚有子嗣在,实乃大喜之事,可见上天眷顾垂怜——”这次开口的是明御史,他少见地先说了些顺耳的话作为铺垫,以至于让不少同僚纷纷侧目——这位什么时候也会说人话了? “而当年元献皇后产子之时,陛下并不在京中,彼时正值帝位交接之初,燕王府内必然也安插有眼线在,混乱之下想来不乏异心者……”明御史较为委婉地道:“不知当年是否有可信之人在场,可证此事经过?当下又是否有人可证这位殿下的身份真伪?” 自古以来,但凡是皇室认祖归宗的子孙,都少不得要仔细甄别真假。 元献皇后留有一子在,产子时是否有人亲眼得见? 纵然果真有这样一个孩子,可这么多年过去,是否又有人能够证明当下被陛下认定的这位殿下,便是当年的那个孩子? 这其中一条条,一处处,皆需要拿出足以说服世人的证据。 紧随明御史之后,又有几名官员也提出了类似的疑问与提醒。 面对这些质疑,新帝并无丝毫不悦:“诸卿所言不无道理,当年燕王府中之事,母后便是见证者之一,产子之际,母后寸步未离。” 阿渊是不是他的孩子,他再清楚不过。 但面对众臣,面对世人,少不得还要将其中所谓证据一一摆出。 而他之所以等到今日适才宣布此事,自然是做足了准备的。 语毕,便有内监奉命去了寿康宫,请太后前来。 在这一片诸声鼎沸的等待中,一声声内监的高唱依次传入殿内—— “太后娘娘驾到!” 嘈杂的殿内几乎于一瞬之间安静下来,众臣施礼相迎,皇帝亦起了身。 宫娥内监相搀,太后缓步踏上御阶。 大太监早命人于龙案旁备下了铺着柔软锦垫的太师椅。 太后落座,看向众臣:“诸位大人请起——” 她面上挂着端庄慈和的笑意,石青色绣八宝平水纹朝褂上一丝褶皱也无,三挂东珠珊瑚朝珠盘于身前,朝冠之上缀朱纬、金翟,珠结流苏,无一处不透着郑重。 今天是个大喜之日。 ——是于世人之前,接她的孙儿回家的日子。 殿内静可闻针,百官都在恭等静听。 于这寂静庄严的大殿之中,老人格外清晰的讲述声里,似有着穿破岁月的无形之力,将一切都带回到了十九年前,燕王府中那个喧嚣的雨夜中。 从元献皇后难产命悬一线,到决心要孤注一掷剖腹取子…… 从吴家人态度强势之下,未曾叫人察觉到元献皇后的尸身异样,再到那个孩子被暗中带离京师。 以及那个孩子后背处独有的胎记—— 诸如种种细节,以及如今尚在的昔日燕王府的知情旧仆,皆在太后口中一一被言明。 她所言无一处遗漏,也无一处是说不通的。 或者说,她的身份,便已是最好的证词。 她是大庆的太后。 是新帝的生母。 也是那个孩子的皇祖母。 此中的说服力,是毋庸置疑的。 纵然再如何多疑者,只一点便可证其话中真伪,元献皇后当年究竟是否有剖腹取子之举,待不久之后依祖制移灵柩入皇陵时,顺道一辩便知。 至此,众臣已然得以打消此事真假之疑虑。 而紧接着,一些大臣们却又有了新的担忧…… 突然多了个嫡长皇子,的确是个意外之喜。 而听陛下之意,显然是要直接立其为储君。 嫡长子,背后有宁阳吴氏一族支撑……莫说没有选择了,纵然是有,无疑也是储君的不二人选,断无人有相争之力。 当下这般时局,有一个出身尊贵的储君来安定人心,乃至借吴家来震慑各处,自然是极大的好事。 诸事皆有两面,有好处,便多半也有弊端。 譬如这位殿下,而今已近要年满双十,大些固然有大些的好处,长得稳了,不必担心轻易再出什么差池。 可这般年纪的少年,必然已经定了性—— 纵然吴家定也会用心教养,读书认字不在话下,可一个从出生起,便被藏起来躲避各方视线的孩子,突然被推上这个位置,他当真能够担得起大任吗? 成长的环境总是至关重要的。 做寻常人自然不必挑剔太多,可对方要坐的是这世间最不寻常的位置,多得是苛刻的规则与要求。 “不知当年定南王将这位殿下带离京师之后,安置在了何处?此番定南王入京,殿下是否已同行前来?”解首辅询问道。 今日此事既已过了明面,认祖归宗之事便也该尽早提上日程了。 而当解首辅问出这句话时,那些所谓的担忧固然存在,却已无多言的必要。 此事已定,多说无益,是好是坏,且走且看且尽力而为便是。 而到此时众官员们方才终于明白,甚少踏足京师的定南王,此番究竟为何会亲自入京了—— 原是为了此事而来。 有定南王和太后这两位人证在,此事断不会再有半声质疑。 昭真帝含笑道:“阿渊这些年来,一直都在吴家。” 阿渊…… 再度听到这个亲近的称呼,解首辅忽而皱了下眉。 他似乎在何处听到过这个称呼…… 不及他继续思索,皇帝带笑的声音已紧接着道:“且诸位多数已经见过了——” 见过了?! 百官听得好奇又着急。 而那位皇帝陛下显然十分享受他们抓耳挠腮的模样,由此可见是刻意在卖关子拿他们逗趣。 身为一国之君怎能如此不严肃! 众大臣对此表示谴责。 “陛下不说,那老臣可就替陛下说了!”江太傅笑着道:“不说早前了,不久之前在翎山皇陵之中便才见过一面的……” 替陛下说? 到底替人说什么了! 众百官听得愈发心痒——怎一个比一个会吊人胃口! 这到底是在议国之大事呢,还是在茶楼听说书先生说故事呢! 一时间,殿内对于江太傅的讨伐声无数。 太后不禁弯腰笑了起来。 而有些或敏锐或大胆些的官员已然接近了真相。 那日新帝身边,的确是跟着一位年纪对得上的少年郎来着…… 且还同新帝一同上了香祭祀! 解首辅也已恍然。 阿渊…… 可不就是这么个阿渊么! 他就是那日听着的! 面对同僚们不满的催问声,江太傅摆摆手:“还是要由陛下亲口来说,我一个不知情的外人多得什么嘴……” 燕王笑了两声,抬手安抚躁动的众臣:“朕来说,朕来说。” 稍一顿,再不刻意卖关子:“这十九年来,阿渊皆是在以吴家世孙的身份示人,名为吴恙——” 话音刚落,则满殿哗然! 吴家世孙! 吴家藏人的方式,竟是叫人做了整整十九年的世孙! 试问这谁能想得到! 果真是最高明的灯下黑了! 而惊诧之余,吴家此举的背后不免也使人深思且觉背后泛起冷意…… 一个自幼便被当作吴氏家主来教养的孩子—— 所以,吴家所谋,早在十九年前带走那个孩子之时……便已经开始了。 正文 654 还是她 随着内监高唱的一声“退朝——”,百官行礼跪送昭真帝与太后离去。 紧接着,众臣起身,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开金銮殿,边低声交谈着今日之事。 解首辅走在最前面,正叹气问江太傅:“……太傅既早知此事,为何也不提醒解某两句?” 江太傅捋了捋银白胡须,笑着道:“亦只是眼观细节之下的猜测罢了,既是未经证实之揣测,怎好妄言?如是假的,是为造谣。若是真的,陛下迟早也会亲自言明,又何须我来多言?” 解首辅听得心情复杂。 所以,这话里的意思是——这可是我凭本领猜出来的,你自己猜不出来怪谁去? 思及此,解首辅不免也反省了一二。 早前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既知此事,再回头想想,便觉得之前的确就已有征兆显露…… 那日于皇陵之内,这位吴家世孙,不……这位皇子殿下,便随新帝左右出入陵殿,且于神案前奉香—— 但,只不过是敬香而已,于先皇灵前,人人皆该奉香祭拜,单就礼数规矩而言,并无甚异样! 再有便是新帝回京当日,据说这位皇子殿下曾随其回过一趟燕王府—— 然左右不过是去了趟燕王府,新帝与吴家本就关系甚密,又共同经历了如此大事,待吴家的世孙多些亲近重视,本也没什么可值得格外留意之处…… 若说那日二人同去镇国公府拜访,就更没什么可多说的了,翎山之事,本就是许吴两家与新帝共谋而成,当下大事已成,也不必再忌讳任何,一同登门拜访又有何奇怪之处? 仅仅就凭这些,难道他们就敢猜测吴家世孙就是新帝藏在外面的儿子?——这不是有病么! 哦,倒也不是骂江太傅的意思…… 他只是想说,归根结底,他们皆是被那所谓吴家世孙的身份给蒙了眼。 但凡是换个旁的少年郎,自然也会多些思量。 毕竟好端端的,谁敢去想堂堂吴家世孙的身份会有蹊跷? “说到底,还是你们太急了。”江太傅边走边笑着说道:“心不静,被诸事分去了视线,自然也就未能着眼于细微之处。” 要么怎么常说棋局之上,唯旁观者清呢? 解首辅想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 或除了他所看到的这些表面之事外,还有诸多细节已给出了提示,只是他从始至终注意力便不在那少年郎的身上。 于翎山行宫时,他的心思全在彼时的变故之上。 待回京后,一是处置废帝的身后事,二则焦心于帝位交接之事。 他被太多重要之事分去了视线,又何来的心思去留意其它? “照此说来,您从头至尾,倒是一身轻了?”解首辅笑问了一句。 江太傅笑着叹气:“老了,不中用了嘛,怎好多事去扯年轻人的后腿?” 解首辅不免笑了一声。 这位太傅大人,瞧着是上了年纪晕晕乎乎了,从前废帝在时,偶尔还要嗯嗯啊啊地装糊涂装听不清…… 实则心里却比谁都要清明。 做到四朝元老,不是没有道理的。 但各人各命,这本领横竖他是学不来。 “陛下寻回皇子,实乃大喜之事。”江太傅笑着邀请道:“叔明不如随我前去平清馆小酌几杯?” 解首辅赶忙摆手。 “如此关头,岂有这等空闲,皇子认祖归宗乃是大事,多得是需要安排商榷之处……” 说着,身后便传来礼部尚书几人的声音。 “阁老留步。” 解首辅驻足,几人快步追上前来,正是要与之细商此事。 几人边说边往内阁方向而去。 看着一行人忙碌的背影,江太傅摇了摇头。 这些年轻人还是沉淀得不够啊。 但放眼一国朝政,百废待兴之下,需要的便是这样的人。 若没有这样的年轻人顶着,他又怎能安心吃吃小酒听听戏呢? 而当下,大庆不仅是有争气的臣子,更有了一位贤明宽厚的君主。 这一位,是真正的宽厚之人啊。 ——且还有了个现成儿的大儿子哩! 这一切,可当真是叫人安心得不能再安心了。 江太傅会心而笑,微躬的身形于朱红宫墙之下,负手慢慢地走着。 …… 长春宫内,宫娥内监侍立于外殿,却仍旧隐隐能够听得内殿中有着少女不满的说话声。 “……您就是太宽容了,否则那些命妇们也不敢这般轻视您!要我说,昨日就该赏了她们巴掌……叫她们好好长个记性,也好分清何为尊卑!” 昔日的桑云郡主,如今的永嘉公主,身穿海棠色宫装坐在临窗的紫檀木圈椅内,手中捏着飞天仙鹤纹茶盏,一双俏丽的眉眼此时满含不悦。 一旁坐于榻中刺绣的海皇后轻叹了口气,头也不抬地轻声道:“休要多言了,莫要给你父皇惹麻烦……” “砰!” 茶盏被重重搁下。 海皇后一愣,抬眼看向女儿。 “您究竟何时才能忘了这句话?”永嘉公主皱眉道:“从前在密州时每日与我念叨且就罢了,如今来了京城,父王成了父皇,我看谁还敢来找麻烦!” 海皇后无奈:“桑儿——” “真不知您到底在怕什么!”女孩子连日来积攒的不满在这一刻爆发了,“您现在已经是皇后了,初来京中,本就是该于人前立威之时!可您倒好,成日京话也说不好,殿门也不敢出,好不容易等来了命妇求见,还任由她们踩到您的头上去!” 有母如此,连带着她也觉得丢脸至极! 那些宫人太监们,背后指不定怎么笑话她们呢! 且当下宫中是没有旁人在,若母后一直这般软弱,日后又要如何面对后宫之争? 一旁的内监听得将头垂得更低了几分,生怕被这位公主殿下拉来“立威”。 这两位是于十日前刚被接回京中,行了册封礼。 虽说是由密州偏远之地而来,可到底是皇后与公主,根本无人敢轻视半分,他们这些宫人们如此,那些命妇自也不例外。 新皇初登基,四下正是人心惶惶之际,哪家的夫人会如此不开眼,胆敢公然轻视皇后? 茅坑里打灯笼——便是找死,可也没这么个找法儿啊。 昨日皇后觐见命妇时,他也在场,从始至终皆是看在眼里的,归根结底不过就是因皇后说不清京话,叫几位夫人听岔了去,夫人们小心谨慎之下未敢重复多问,如此方才会错了意而已…… 怎就扯上轻视了呢? 结合这数日之事来看,在宫中摸打滚爬多年,见惯了形形色色之人的内监不免觉得,这多半是心中认为自己的言行会被人轻视,才会所见皆是如此。 这病,可未必好治。 且依他以往的经验来看,当下宫中还没个嫔妃呢,这位公主殿下便三五不时这般恼火,若往后来了新人儿,还不得拉着皇后将后宫的殿顶都给掀了去? 若再遇上个把厉害角色…… 啧。 那怕是得天天抡大刀唱大戏了。 内监已经隐隐预见了不会平静的来日。 海皇后劝说女儿不可胡闹,永嘉公主听着这些八百年不变的说辞愈发怒其不争,正要再发作时,一名宫娥来禀,道是有一内监求见,打前头金銮殿来的。 “叫人进来吧。”皇后看一眼女儿,以眼神示意她不要于人前失态。 永嘉公主忍着气闷坐在那里。 她便是于人前发作又如何,至少可以威慑他们,如母后这般畏畏缩缩,上不得台面,才最丢脸。 那小太监行进殿内,恭敬地行礼。 永嘉公主扫了一眼,声音淡淡地道:“是你啊。” “是奴,劳公主殿下还记得奴!” 小太监浑身无一处不透着谄媚讨好,这叫永嘉公主十分受用。 她记得这是父皇身边的人。 数日前,她拉着母后去给父皇送点心,离开时,便是这名小太监将她们送出的御书房。 这小太监三言两语间,便隐晦地表达了愿意替她和母后效力之意。 这份示好,自然是再正常不过,这宫中的主子除了父皇和太后之外,便数她和母亲了,但凡是还没蠢到无可救药的,岂会不知该怎么做? 面对此等识趣之人,永嘉公主糟糕的心情略有好转,遂重新端起茶盏,语气随意地问:“你来此处,可是有何要紧之事?” “公主殿下怕还不知,今日早朝之上可是出大事了!” 永嘉公主嗤笑一声。 “当下能有什么大事。” 别是刻意夸大其词,拿了鸡皮蒜毛之事来哄她,就想要邀功吧。 真敢把她当作那等没见过世面的来哄骗,她定不会轻饶。 “真真是大事,陛下要立储,说是找回了在外多年的皇长子……”小太监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永嘉公主当即怔住。 海皇后握着绣针的手指一颤,吃惊地看向小太监。 皇长子?! 王爷……不,陛下何时有的皇长子? 是……是何人所出? 她竟一无所知…… “不知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先前可知有此事?”小太监谨慎地试探问道。 皇后张了张嘴,正要开口时,永嘉公主急声道:“将前因后果仔细说明白了!” “是。”小内监赶忙道:“起因本是今日几位大人提议让陛下充实后宫……” 他将起先众臣的进言大致复述了一遍。 永嘉公主冷笑出声,咬了咬牙。 “连家事也要管,我看他们分明是见不得我父皇和母后情深意笃,说什么为国事大局,根本是各怀鬼胎算计!” 一旁两名自密州跟来的侍女低下了眉眼。 这一幕并不稀奇,从前在密州时,每每有人提议让陛下选侧妃,或是有人送了美人儿来,公主皆是如此反应。 而一贯谨小慎微,从不过问插手王爷之事的王妃,对此也多半只是劝阻责备几句。 说起来,似乎也挺值得深思的…… 可从前再如何闹,那是在密州啊。 当下这是京城,王爷成了陛下,岂还能如此不管不顾? 况且,若皇后已替陛下诞下了子嗣还且罢了,关键这么多年以来只公主一个…… 公主怎么好意思闹呢? 而现下这教训不就来了吗? 明面上公主再如何闹,可王爷到底还是在外有了长子…… 当下听这意思,是要让其认祖归宗,继承大统了! 皇后的神色有些怔然浑噩。 充实后宫…… 这是她最怕听到的四个字。 说来可笑且狭隘,起先她不愿陛下起事,一则是怕陛下出事,二则便是……怕他当真坐上了这个位置之后,他身边再不会只她一人。 纵然她或许永远得不到他的心,可其他人也断没有这个机会,如此她便还能自欺欺人地当作他只是她一个人的——至少表面看来如此不是吗? 可当下…… 同那个突然出现的孩子相比,这些突然都变得不再重要了。 她几乎是不受控制地问道:“这个孩子的生母……是何人?” 她真的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竟能叫他破例至此…… 永嘉公主眼里满含恨色与讽刺。 做下如此不要脸的丑事,怕不是哪个窑子里被赎出来的妓子。 这种人生下的贱种,也想抢走本属于她和母亲的一切吗?——她的母亲是皇后,未来的天子只该是她母后所出,谁也休想抢走她的父王,拆散他们一家! 自幼所听所见,让她对此极为敏感,母亲自己畏手畏脚,还要强迫她也跟着畏手畏脚,以至于她最怕的事情便是父王有朝一日会不要她和母亲,乃至于无形之中早已酿下了心病。 看出这位公主殿下的轻视与鄙夷,那内监低声说道:“这位的来历很不寻常……乃是元献皇后之子……” “什么!”永嘉公主满眼惊异之色。 元献皇后之子?! 怎么可能! 内监便将此中隐情大致说明。 “……” 震惊之后,皇后心中只余下了难言的苦涩。 她就说,怎么可能会有别人…… 原来还是她啊。 内监的话还在继续:“且当年定南王将那个孩子带回吴家之后,竟对外给了其吴家世孙的身份……说来,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去年入京为太后祝寿之时,或也是见过的。” “啪!” 随着一声脆响,永嘉公主手中的茶盏突然滑落,清澈茶汤随着碎裂的盏身在脚下迸溅开来。 正文 更新说明 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看最快更新 《圣墟》请上 正文 655 东阳王 随着茶盏碎裂之音,永嘉公主蓦地自椅中站起了身。 她面上写满了不可置信,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禀话的内监。 “你方才说谁吴家世孙定南王世孙……吴恙!” 那内监因她的反应和那被摔碎的茶盏而略微一惊,很快却平复下来这位公主殿下不是个沉稳的性子,这一点打从对方入宫第一日开始他便看出来了。 因此,只是如实答道:“回公主殿下,正是这位……已是经陛下与太后娘娘亲口证实过了,想必各处接下来便要着手准备归宗大典以宣天下了……” 永嘉公主听得几乎反应不过来。 怎会如此 怎会突然如此 父皇突然有了私生子,可那私生子竟不是私生子,而是元献皇后所出之嫡长子…… 且不是旁人,偏偏是那吴家世孙! 转瞬间,永嘉公主脑海中闪过诸多画面。 去岁,她刚至京师,初见那马背上的青袍少年只觉惊为天人,而不知其姓名来历,直到宫宴再见时才得知了他的身份。 临离京前,她鼓起勇气去求父亲,想让父亲求来一纸赐婚圣旨,以全心中所愿 可父亲想也不想便拒绝了她,又同她说起燕王府同吴家结亲势必会带来诸多弊端,叫她务必要打消这个念头…… 她彼时觉得父亲不肯成全她,甚至连法子都不肯为她想一想便直言拒绝,心中尽是委屈之余,却也记下了父亲的那些话。 所以,当大局已定之后,她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想法便是这疑虑终于可以打消了! 父王成了父皇,她的亲事也不必再有顾忌! 她这几日便正在思量着,待父皇得闲时,她定要寻了机会同父皇再提此事……至于那些所谓吴家世孙已有心上人的传言,她根本不信也不在乎,真有了心上人,岂会迟迟不定亲真若有,必然也是家世太低,难全世族门当户对的规矩不过区区卑贱货色罢了,也值得她堂堂公主之躯为之分去半点眼神 她想要的东西,只要抓到了手中便是她的,谁也休想同她抢! 且凭她如今的身份,天底下又有哪个女子有资格同她抢 这是她半刻钟前的想法 当下不过一眨眼间,竟悉数覆灭。 如今的关键已非是赐婚之事,而是…… 她现下……该唤他一句兄长! 永嘉公主的脸色红白交加,心情难以言喻。 原来当初父皇之所以那般斩钉截铁的反对,是因另有内情!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坐回了椅中,也不知那内监是何时离去的,更不知自己究竟该以怎样的心情来面对这件突如其来之事。 同样失神坐在原处的还有海氏。 直到有宫娥出现在帘边,海氏身侧的贴身嬷嬷上前去询问,片刻后折返,轻声提醒道:“娘娘,该传午膳了……” 海氏原本有些涣散的眼神一聚,轻轻点头,道:“好,叫她们准备吧。” 说着,看向女儿:“桑儿可要留下共用” 永嘉公主也回过神来,抬眼便见她一副谨慎的神态,顿觉怒从中来都什么时候了,母后还这样一副仿佛生怕少用一顿午膳,便会被人揪住把柄的模样! 如此大事当前,竟连句话都不敢说吗 对上那双总是满含顾忌的眼睛,永嘉公主只觉一口气闷在心口简直要无法喘息,强压着怒气问道:“认回皇长子此等大事,难道父皇先前就不曾同母后提起过吗” 为何母后总是一无所知! 海氏轻摇了摇头,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你父皇他日理万机……且这是朝堂大事,不是我该过问的。” 永嘉公主咬着牙闭了闭眼睛。 又是这些! 又是这些叫人喘不过气来的蠢话! “不怪父皇不看重您!”她忽地站起身来,红着眼睛看着海氏:“自己不去要,不去争,时日久了,人家便真当你不想要了,又怎会想着再给咱们!” 许是失望极了,又许是一时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女孩子扔下这句话之后再不愿多说一句,转身就大步离开了内殿。 海氏张了张嘴,想将人喊住,却又怕引来外殿宫人侧目。 被女孩子打起甩落的珠帘尤在轻轻晃动着。 海氏垂下了微微发红的眼睛。 入燕王府前,她本也不是如此怯懦的性情…… 当真就是她不想要,不想争吗 是不敢。 更是自知不配。 嬷嬷先前总说,她之前是有过机会的,是她未曾把握住,譬如桑儿幼时,王爷显然很喜欢孩子,想要抱一抱桑儿她却都不让,次数多了,王爷便渐渐不再有亲近孩子的举动 她那时真的只是太怕了,太怕年幼淘气的孩子冲撞到他,冒犯到他…… 嬷嬷说,是她错过了,如今晚了,再想要弥补便少不得要花费更多心思。 可真的是晚了吗 现下看来,从来就没有所谓早晚之分…… 早也好,晚也罢,她都是没有机会的,他的心里从始至终都不可能装得下第二个人。 元献皇后,元献…… 既有元之一字,又哪里还须多言 只是……她又要如何同桑儿说明这些 早前最初时陛下便说过,要不要同桑儿讲明,决定权在她,他绝不干涉。 可是…… 午膳是在心不在焉中用罢的。 膳后,心神略定,便吩咐了密州带来的侍女去看永嘉公主,并交待道:“……告诉桑儿,决不可在此关头胡言乱语,更不可去她父皇面前胡闹。” 侍女应下,立时去了。 旋即,嬷嬷以皇后要午歇为由,屏退了侍奉的宫人。 “事已至此,有些话老奴还需提醒娘娘两句……”嬷嬷站在榻侧,低声说着:“皇子既已寻回,娘娘便还需善待……” 海氏无声苦笑。 一个已经长成的孩子,那样的出身,那样的眼界,能力自然也不在话下,又哪里还需要她来善待呢 但她清楚,嬷嬷这声“善待”,指得是她不应与这个孩子为难,最好连心思都不要有。 与孩子为难的心思不能有,其余的心思……便也该放一放了。 嬷嬷轻叹了一口气。 “现如今这样也很好……陛下既依照规矩让您坐上了皇后之后,足可见其心仁厚,是也不必再有多余的担心了。” 她先前是想着燕王府中无子,才想着让娘娘尽力一试。 可现下才知…… 既如此,倒不如退一步吧,不该想的便不要想了。 人一旦生出妄念来,总是容易做错事情的。 从前在燕王府且罢了,而今身处这后宫之中,往后许还会有许多嫔妃要应付,娘娘的心性实在不适宜与人相争,还是收了心思为好。 且就守住眼前的便好。 海氏轻轻抿直了唇角,垂眸颔首。 “我都明白的。” 就这样也很好。 能一直陪着他就好。 不过,那个孩子是什么模样呢像他多些,还是像元献皇后多些呢 找回这个孩子,除了欣喜之外,他也一定一定,很喜欢也很心疼这个孩子吧…… 她也该替他高兴的。 海氏扯了扯嘴角,压下心底矛盾的苦涩。 …… 皇长子认祖归宗之事,随着各处有条不紊的筹备,宫中也已有消息放了出去。 一件大事的落定,总也要给天下人一个明朗的交代。 这个跨过了十九年漫长岁月的真相,无可避免地带来了一场极大的轰动,它一经现世便聚集了所有的目光,无分官宦权贵还是寻常人等。 十余日的发酵之下,关于这位皇长子的曲折身世,各类传言说法层出不穷,是吴恙本人听了都要惊诧于自己竟有过此等经历的程度。 而抛开各路小道消息不提,就此事之衍生而言,近两日最受人追捧的还当是流传于各大茶楼戏班的一折戏本 这折戏本虽隐去了主人公的原本姓名,但是个人也能辨得出所道何事。 其内不单有曲折坎坷的生死险阻,更有催人泪下的温情与抉择取舍,便是连业内资深戏评人礼部尚书大人听了也要称赞一句写成此本之人,实乃一棵堪于紫星教一较高下的好苗子。 至于为何笃定不是紫星教所写 文风根本不一样嘛! 再者说了,紫星教能写得出对谢氏一族有正面影响的产物 不过话说回来,倒的确许久不曾见到紫星教有新作品面世了,先前废帝之事,多好的题材啊,且混乱关头难以管制,不趁机连夜出书十本说得过去 思来想去,总觉得其中有些不大对…… 想到某种可能,礼部尚书不免觉得或要失去自己的快乐了。 也罢,个人快乐事小,朝局稳固是大。 且这不还有一颗新星在冉冉升起么 礼部尚书一手端茶,一手握着话本,茶水入口,闲适熨帖。 同一刻,阿葵也正绘声绘色地给自家姑娘读着同一版话本。 哦,倒也不能说是同一版,她手上的这版,是寿明亲笔写下的原稿。 说来,寿明之所以会下笔,还是得了她的鼓励来着外头胡编乱造的那么多,与其叫旁人胡写,倒不如自己人来,至少能保证客观与正面不是 毕竟话本传播之事,表面看来不过是娱乐大众,可内里却也是一种引导舆论氛围的方式呢! 再者说了,寿明如此好的天赋,不拿来物尽其用,岂不可惜 可这天赋未免也太好了! 小丫鬟读着读着便忍不住哽咽了嗓音。 想她阿葵阅尽话本无数,自认早就练就了一副面对煽情情节不为所动的冷漠心肠,可现下面对这本读了已不下十遍的话本却还是有流泪的冲动。 她正读到元献皇后决心要剖腹取子这一段,她读得哽咽,许明意听得也觉心中揪紧分明已是一件发生在十九年前的旧事,许明意此时却仍旧有一种难言的紧迫感,心中有一股力量急切地想要走进那一夜的燕王府中,伸出手去帮着做些什么。 话本之说,难免会添些所谓夸大其词的改动。 可想来那时的元献皇后,所经历的恐惧、绝望、无助,及她的坚定决绝,和对夫君幼子的眷恋不舍与牵挂,较之话本上所写,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数日前,她刚随吴恙私下前去祭祀过元献皇后。 听说元献皇后的移灵之日,定在了吴恙认祖大典之后。 陛下大约是希望到时吴恙能够以原本的身份,来护送元献皇后的灵柩吧。 耳边风声沙沙,许明意下意识地转头望向窗外。 立夏刚过,院中那株银杏正清清凉凉地摇着它的树叶。 再有十五日,便是六月初八…… 许明意在心里数着。 那一日,是吴恙回家的日子。 …… 而比认祖大典来得更早几日的,是一道被送到庆云坊许家的封赏圣旨 除却无数肯定赞誉、金银田帛之外,另着封镇国公许启唯为东阳王,赐封地,不减兵权,行世袭罔替之制。 这是大庆开国以来,除定南王府之外的第二位异姓王。 然满朝上下,未有半声异议。 满打满算,新皇登基已近两月,这道封赏实则已算是迟了的。 有功者,皆已论功行赏罢,而称得上功劳最大的许家却是最晚的一个。 百官心知,这份赏赐断是不可能被漏掉的,新帝迟迟不见旨意,多半是另有思量。 等到现下,则终于明朗了。 赐封王位,实则亦在不少人预料之中,到底功劳摆在这里,再想往上封赏,封王已是必然之事。 至于不减兵权或可解释为到底是刚站稳脚跟,为安人心有些事情的确不宜操之过急。 可赐封地于东阳…… 东阳之地虽不比宁阳来得富庶,却也称得上富饶通达,且众所皆知那是许家的祖籍所在,也是当年许启唯的发迹之地。 让许启唯回东阳,便等同任由其扎根于根源处…… 这根往下一扎,可就深了。 甚至可以预见,数代下来便是第二个宁阳吴氏,蜕成真正根基牢固的世家。 新帝于其中的用心,是极值得思量的。 甚至让他们那个关于不减兵权的猜测立时显得狭隘且自以为是了。 这些且是外观之人的看法,而这个封赏究竟是如何定下来的,没人会比许家人更清楚 作者的话:恢复中,这两天伤口周围有点过敏,等不及先写点来更新一下,实在想念大家了(至于为什么写在正文里,是特意给其他渠道的书友看的,养伤期间有其他渠道的书友找到微薄私信我问为什么断更,据说是看不到假条和作者的话故在此统一解释一句,并欢迎大家来起点读书和其它正版渠道阅读支持。) 正文 656 谢无恙 许明意知道,这个决定不单单是新帝一人的想法,更是自家祖父的选择。 准确来说,是双方商议着定下的结果。 离开京师,的确是祖父之意,但封地选在东阳,却是陛下的决定。 祖父一贯思虑长远,并未因眼前不过刚刚开始的荣宠器重而冲昏头脑——当今陛下自非废帝之流,可许家当下所求,乃是长久二字。 与其心存侥幸,倒不如从一开始便提早铺路。 远离京师,事事亦能更加自在一些。 而赐封地于东阳,则是陛下的信任与诚意所在。 因此,即便陛下允诺不削兵权,而待许家之后于东阳扎稳根基之后,也断不会做出拥兵自重之举。 君知臣,臣亦知君。 君为臣虑,臣亦当为君而虑。 在许明意看来,这是再好不过的了。 她面上轻松适意,手中捧着盏茶慢慢品着,只听得身边再次响起好友的声音—— “……如今我家许昭昭已成了人人敬仰、力挽狂澜的大英雄了,连带着我这脸上是也跟着增光颇多。”玉风郡主靠在榻中,慢悠悠地说着,一副与有荣焉之色。 许明意听了便笑着道:“真论起来,你也出力不少,是以我这功劳也有你一半……那些赏赐下来的物件儿,你若瞧中了什么,只管尽数带回去便是。” 皎皎之所以有此一言,是因随封赏许家的圣旨一同颁下的,另还有一道专拿来褒奖她的。 这是她不曾想到的。 她也是许家人,按说本不必特意再另外奖赏于她,更何况是以此等昭告天下的方式。 圣旨一出,便势必是要被载入史册了。 那道已传得人尽皆知的圣旨之上,细说了她所谓的功劳,包括她只身冒险入京之事。 而除了陈述事实之外,更有诸多赞誉之词,她听着甚至觉得有些浮夸失真了,于是在雪声茶楼见面时,便忍不住问吴恙——那圣旨上头说得当真是她吗? 不料,对方很是认真地答她:所赞尚不及实情十之一二。 她当场不禁默然,得,这可真是问对人了…… 是以,因着此事,这两日她在京师之内,也着实算是好生出了一把风头。 且昨日听阿葵说,寿明已在准备着要将她的事迹写进书里去了! 这还真是要让她死后流芳千古了? 她大为诧异,表示不至于如此。 但听闻寿明很是坚持,为此已提早做了许多准备,她便也不忍拂了对方一腔热情,只好交待一句若真要写,记得将她的样貌也一并照实写进去,不宜因为她的功绩便忽略了她的美貌。若是需要插入画像的话,她也是可以配合的。 为此,寿明特请了阿葵去雪声茶楼做功课,声称是为了更加写实。 但许明意总觉得,对方似有意想要借机拐走她家小丫头。 “我才不抢你的东西呢。”玉风郡主有些幽怨地轻叹了口气,道:“你人都要回东阳去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这些赏赐又有何用。东阳距京师千里远,往后想要见上一面只怕都是难事。” 许明意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说什么昏头话呢? 对方却表现得十分入戏,同靠在榻中之下,便斜着身子抱住了她一只手臂,并拿极不舍的眼神望着她,商议着道:“不然……你带我一道儿回东阳城吧?” 说着,三两句就现了原形:“听闻东阳城的男子多生得魁梧英俊,很有男子气概……你往年常回东阳祭祖,该是见过的,不知这传言是真是假?”只瞧着许将军和许家两个老爷,倒像是颇为可信。 许明意立时戒备起来:“东阳百姓生性淳朴,可经不住你的祸害……” 玉风郡主不满道:“怎就是祸害了,他们个个都说我是救苦救难的女菩萨呢!” 她给了这么多少年郎一个温暖的家,可不就是女菩萨么? 各尽其力,都是普度众生来着,本就不该有高低之分嘛。 许明意听得颇为折服,遂道:“女菩萨若想去东阳之地行善事,自去便是了。” 玉风郡主斜睨着她:“怎么?横竖你就不能带我一道儿?还怕我给你丢人不成?” “我可未必能回得了东阳长住。”许明意也斜睨向她:“你这脑子里一提到少年郎,究竟还能不能装下点别的了?” “……”玉风郡主迟迟恍然过来,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儿:“我倒忘了,你是得留下与我做弟妹的!” 毕竟吴好看如今已经成了谢好看! 说着,便在榻中转了转身子,面对着许明意而坐,内侧那只手斜斜地支着脑袋,笑眯眯地道:“来,先喊声阿姐来听听。” 见许明意压根儿不买账,又控诉道:“那日在寿康宫时,我叫你家吴恙喊声阿姐,他理也不肯理我,你可得好好管管,以身作则才行!” 许明意不禁笑了一声。 就凭谢皎皎这没个正形儿的模样,他躲还来不及,真要理会了,那才是怪事了。 思及此,她拿视线上下打量了一眼身侧的好友,很认真地问:“改口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今日来可备改口银子了吗?” “改口银子啊……”玉风郡主收起拄着太阳穴的手,端正了身子,朝许明意伸出手去:“瞧,在这儿呢!” 说着,那双手便突然朝着女孩子的腰肢处挠去。 二人在榻中笑闹成一团。 少女笑声清脆响亮如铃音,透过窗棂传到廊下侍女耳中,又糅进初夏带着茉莉花香的清风里。 …… 很快便到了六月初八。 这一日,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庄严肃穆的太庙矗立于这蔚蓝天际之下,愈发显得神圣而不可侵犯。 昭真帝携皇长子,在百官的随同下出承天门,过御河,入中门,一路浩浩荡荡地来至主殿前。 香雾缭绕间,大臣的宣读声清晰有力。 今日之后,站在世人面前的,将是皇长子谢无恙。 此名乃皇帝亲定,保留了少年人的昔日痕迹,也保留了多年来吴家为此所付诸的心血与心意。 谢无恙回来了,吴恙却也还在。 礼乐声中,立于百官上首的定南王看向随昭真帝一同奉香的少年。 介于少年于青年之间的年轻人身形挺拔端正,着玄衣纁裳,七旈冕冠,衣肩处金线绣龙,袖沿绘三章纹,裳绘四章,共为七章,此乃皇子之规制。 看着那年轻人将青香插入香炉之中,定南王眼前陡然闪过诸多旧日情形,一时竟是少见地失了神。 一旁的东阳王许启唯略有所察一般转头看过来,见其眼眶微有些发红,不由吃了一惊。 他倒还是头一回见这老顽固红眼睛呢。 虽是做了多年的死对头,但这一刻,许老爷子心中却并无半分借机嘲讽之意。 都是做长辈的,都是当爹,当祖父的。 这老顽固怕是想到早逝的闺女了吧? 老顽固最疼爱的便是家中长女,这一点是连他都知道的。 思及此,许启唯在心底叹了口气,伸出手去安慰地拍了拍定南王的肩。 这一举动立时招来了无数道目光的注视。 原本只是他一个人发现定南王红了眼睛,而当下…… 迎着那一道道探究的视线,定南王抽离情绪,脸色登时僵住。 他严重怀疑这老匹夫是成心的! …… 太庙祭祖礼成,便等同是正式昭告了天下,于天下人面前承认了吴恙的身份——现下则该称呼其为谢无恙了。 祭祖乃皇家宗室与大臣之事,许明意纵想亲眼看一看这一幕却也不能。 但晚间老爷子归来时,特意同她细说了一番。 尤其着重于定南王泪洒当场之事—— 彼时的确没有嘲讽之意,现下提起嘛,则是未必了。 看着自家老爷子说得绘声绘色的模样,许昀在一旁言辞隐晦地给予了提醒——当下还不是得意忘形之时,须知他的媳妇还没真正到手,一日大事未成,便一日不可轻敌松懈。 老爷子给了他一记“老子心里有数着呢”的眼神,懒得理会没出息的二儿子,接着说起今日告祭太庙之事。 “方才说到皇子祭祀罢,太庙上空正有祥云现世,实乃大吉之兆!” 许明意听得讶然。 怎还听出说书的感觉来了呢? 但大吉之兆总归是好事,人人都喜欢吉兆,尤其是当下大局初定之际,吉兆二字很适宜拿来安抚人心。 不得不说,这片祥云,真的还挺懂事的。 一家人围在书房中说着话,许明时却始终未有开口。 直到众人先后从书房中离开后,他身侧的贴身小厮忍不住轻声问:“公子可是有心事?” 许明时一愣,拿意外的眼神看向小厮——怎么看出来的,有这么明显吗? 小厮笑容复杂。 方才在书房里公子喝茶时,茶盖都不带掀的,就往嘴边凑……这谁还看不出来? 公子最是藏不住心事的,偏偏还总是自认隐藏得挺好。 许明时的确藏不住心事,更憋不住话。 当下思虑一二,便快步追上了要回熹园的许明意。 “等等!” 听得这道声音,许明意便觉头疼,无奈地停下了脚步。 到底还是她走得太慢了。 早先就隐隐觉得这管家婆有话想跟她讲,而若是开口,便不是三言两语能结束的,势必得好一顿唠叨……她还急着回去看阿葵今日从雪声茶楼带回的稿本呢! 没成想竟还是没能躲得掉。 “我有极要紧的话要问你。”夜色中,男孩子走过来,截住了她的去路,眉眼间透着几分郑重。 “极要紧”三个字一出,便直接断绝了许明意寻借口改日再谈的可能。 “问吧。”许明意认命地看着他。 “你们退远些。”许明时看向阿珠和小厮。 阿珠没动,看着许明意。 许明时的小厮也下意识地看向姑娘——无它,淫威旷日已久,非一时可根除。 许明意便点头,示意他们退下。 “你……如今还想要嫁给吴恙吗?”男孩子很直接地发问。 问罢想要改口,也懒得再改了,反正横竖都是一个人。 他问的直接,许明意答得也直接:“为何不想。” 她一没觉得看厌了去,二来吴恙又不曾做错什么,好端端地有什么道理改变主意,突然不要人家? “他如今是皇子,日后要做太子,甚至是——”许明时一顿,语气复杂:“即便如此,你还想要嫁吗?” 许明意再问:“为何不呢。” 看着她死活“不开窍”,浑然没意识到问题关键的模样,许明时有些着急了:“三宫六院,嫔妃无数!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只能做笼中雀,束手束脚,再没丝毫自由!便是想吃口状元楼的冰粉都是难事了!” 他单是说一说,都觉得太委屈她了! 这能行吗? 许明意:“想吃冰粉还不简单?我大可直接把状元楼做冰粉的师傅召到府里宫中去,专给我一个人做。” 她都做了太子妃了,还不能想吃什么吃什么? 她说得理直气壮,许明时听得一噎——召进宫里专给她一个人做? 那他吃什么! 男孩子怎么也没想到上一刻还在担心她吃不到,这一刻却要担心自己吃不到。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吃的吗? 他只是想借此来表达她会失了自由—— 见他要解释,许明意在他前面开口,笑着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可诸事于我而言皆像是这冰粉一样,规矩摆在那里是死的,只要我不与自己为难,规矩自然也就为难不了我。你阿姐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我岂是那种会委屈自己的人?” 这倒也是…… 许明时沉默了一下,又道:“纵然如此,却也并非事事都如这一碗冰粉,尽可以由你做主,只怕多得是身不由己之事……” 就像他方才说的后宫嫔妃这一条—— 是,甭说被人欺负了,她仗着家世和脾气及一身好力气,不去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可明面上不被欺负,就真的不会委屈了吗? 她本可以完全不用面对这些糟心之事的。 想先前只当吴恙是吴家世孙时,他还是比较看好这门亲事的,可谁知好好的一个吴家世孙竟突然成了什么皇子! 真是叫人防不胜防! 世孙可以不纳妾,可皇子——太子——一国之君做得到吗? 正文 657 冠上珠 对上男孩子的眼睛,许明意想了想,声音很轻却认真地道:“他做得到的。” 他的性情如何,是不会受所处位置而改变的。他永远只会去改变环境,而非被环境所改变。 就如前世,莫说嫔妃了,他甚至连皇后都没有。 所以,只要他有心,许多事情便不是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 许明时忙问:“他答应你了?” 许明意摇头。 “他未曾允诺过我,我也不曾问过他这个问题。” 但二人相识相知到如今,有些事情早已不必多言,已是自有感知在。 他知晓她,她亦知晓他。 甚至在她看来,这件事根本是不必特意拿来讨论的,若非明时今日提起,她甚至连深思也不大会去深思。 许明时沉默了一下,又问:“你就这般相信他吗?” 问也没问过一句,竟就笃定至此。 “我当然信他。”许明意笑着道:“信当下的他。” 许明时听得有些茫然。 当下的他? “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许明意转过身,脚步悠闲缓慢地往前走,边拿极随意的语气说道:“局势莫测,时过境迁,这些皆有可能,但这都是之后的事情。我只需知道,眼前的这个他,的确是值得我全心全意去信任的人就够了。” 世事皆变幻无常,但总不能因为未来有可能出现的变故,便拒绝当下的赤诚与美好吧? 她是一个实际的人,认为活在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许明时跟在她身后慢慢走着。 他大致听懂了。 可仍旧忧虑重重。 “可若日后……他当真变了呢?” 如她所说,享受当下,拥抱真心,固然没错,可凡事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吧? “纵然是变了,我也并非不能接受。”初夏清凉的夜风中,女孩子的声音很轻松,“我全心全意信任当下的这个他,却也并非就不能接受他一丝一毫的转变,也不可能将全部的心神都绑在他的身上。日子这么长,总是有许多开心的事情可以做的。” 她重活这一世,能够同吴恙走在一处实在很幸运,她也很珍惜这份幸运,但这也并非就是她重活一世的全部意义。 “况且说不定谁先变呢。”她似认真又似玩笑般道:“没准儿是我先看厌了他,嫌他缠得慌,求之不得想替他扩充后宫呢——这也是有可能的,对吧?” “……”许明时嘴角一阵抽搐。 再看向走在前头的女孩子,只觉得那道纤细笔直而潇洒的背影,此时隐隐透着一股绝世薄幸郎的光辉来。 不说还好,这般一说,他竟觉得……可能性颇大! 所以,深宫怨妇——没有! 深宫怨夫——极有可能! 他怎会有这样一个阿姐? 说到此处,男孩子已然意识到,或许未来姐夫日后的处境才是最需要他去担心同情的那一个。 不过…… 眼前的到底是他亲姐,偏心她些,这是少不了的。 若她当真能这般洒脱地活着,他便也就放心了。 此时,女孩子的声音再次传入他耳中。 “往后还得靠我家明时呢。” 靠他? “靠我什么?” 他是要回东阳的,便是在她烦心时替她解闷也是不能——近来屡屡想到此处,他总觉得心中发堵。 “只有咱们许家长盛,我在京中才能挺直腰杆儿,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啊。父亲是指望不上的,可不就得靠你了?” 这本是有些玩笑的一句话。 许明时思索了片刻后,却极认真地道:“有我和祖父在,你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更不必因为顾忌许家而束手束脚为难自己——你要记住,家中是你的靠山和后盾,而绝不会成为你的拖累。” 他会为此好好努力的! 而她,就只管做许明意就够了。 近年来眼看着已是足够懂事了,就到这儿吧,有他和许家在,她不必再继续长大了。 男孩子的眼神坚定而柔软。 许明意听得眼睛弯弯,笑着点头道:“好啊,就这么说定了。” 所以,她怎么可能会过得不好呢? 有这么多爱她的人在,日子怎么过都只会是越来越好的。 夜幕星子璀璨,许明意一路踏着星辰月色回到了熹园。 见她回来,阿葵先捧了只锦盒到她面前。 许明意在内室临窗的椅中坐下,瞧见这只不过巴掌大小的锦盒,不由问道:“这是何物?” 这小小的盒子里显然是装不下寿明送来的稿本的。 “回姑娘,这是小七方才送来的。”阿葵小声地道:“说是奉了他家公子之命。” 许明意遂接了过来。 锦盒打开,只见其内是一只玉珠手串。 今日乃是他恢复皇子身份的日子,必然忙得寻不到片刻清闲,又怎会有闲心送她这等小玩意儿? 她有些好奇地将那只手串取出,细细看着。 只片刻,便发觉了不寻常之处。 这只手串上所用之玉珠,颗颗圆润晶莹剔透,成色可谓上乘,且非是单色,细数之下,乃是由朱、白、苍、黄、玄五色相配而成。 所以,这玉珠……竟是取自皇子七旈冠冕? 他今日认祖归宗,她未能亲眼见证,他便取冠上珠作手串送与她。 许明意嘴角微弯,将那手串套到了手腕上。 身侧的窗棂半开着,她抬起手,便有清辉月色相接。 夏夜的月色似乎总比冬日要浓重许多。 月光笼罩下,纤细手腕与那五色玉珠手串仿佛都被染上了一层极柔和的光芒。 “好看。” 女孩子认真地自语称赞道。 当夜,她枕着这只手串而眠,竟果真梦到了他于太庙祭祀时的情形。 她看到百官拥簇下他身形挺拔如松,看到了他身上那件玄衣之上的七章金纹。 很快,七章变为了九章—— 太子册立之日到了。 册立太子大典,要比此前的认祖大礼来得要更加隆重。 这一日,许明意换上男装出了门,在长安街上最热闹的一间茶楼里坐了下来。 不出所料,耳边众声所议皆是今日的立储大典。 “……听闻上月这位太子殿下认祖归宗之时,天上曾有祥云现世,可见是天命所归啊!” “据闻太子殿下不单文武双全,还生得一副仙人之姿,怕不是神仙降世……” “得此明君与储君,咱们大庆必然是要转运了!” “没错!今日一早,我家的老水羊下了六只羊羔,个个都壮实得很呢!” 四下便响起惊叹声。 许明意听得一惊,乃至觉得迷惑。 合着这位太子殿下,竟还包老水羊多下崽的? 那她是不是改日得去拜一拜,好叫他保佑天目多长几根毛出来? 而经那人一提,诸多吉利事便开始扎着堆往外冒—— 有人说自家老娘病了数月,连大夫都说没救了,棺材都买好了,老人家却突然挺过来了。 还有人说今早出门捡了钱,说着就摸出了三只铜板给众人看。 甚至还有人说—— “我家婆娘十来日没打我了!” “……?”许明意再次愕然。 竟还有这等影响吗? 这位太子殿下所负责的范畴,也未免太广泛了些…… 还是说,人心安定之下,才能有心神去留意身边的幸运之事呢? 听着耳边的嘈杂热闹之音,她端起茶盏吃了一口,闲适地转过头去,从窗棂处望向楼下长街。 行人如织,商铺幌幡招展,街边小贩吆喝声交叠,手中举着糖人儿的几个孩童追逐过市,留下一串稚嫩响亮的笑音。 许明意静静瞧了片刻,含笑望向更远处。 穿过长安街,再过两坊,便是太子府所在。 今日皇太子受册后,便要住进太子府内,宫中忙着册封大典,太子府中必然也是一派忙碌之象。 天目一早便跟着小七过去凑热闹了,此时想必正忙于熟悉新宅。首要的,大约便是要弄清各院厨房所在。 天目的确正在太子府内转悠着,而与其说是转悠,倒更像是主人在验收新宅—— 大鸟从前院溜达到内院,溜达得累了,便在主院堂中的正位上坐了下来,整只鸟瘫在太师椅中,看着堂中来往的下人仆从,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还不错,我很满意,好好干”的指点江山之感。 来凑热闹的不止大鸟一个。 吴然也过来了。 他是之前随同定南王一同进的京,嫡亲二哥突然成了表哥,初得知时,于男孩子而言是一个不小的冲击。 起初他很有些难以接受,甚至觉得人生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是父亲的一句话点醒了他——你且看为父如此,真能生得出如你二哥这般出色的孩子吗? 听完这句很有道理的话,他突然就觉得世界重新变得真实了。 来到京城也已有两月余,这两个月里,他也渐渐适应了这一事实。 又因虽有身份转变,但相处之上并无太大改变,兄弟之间的亲近感并未减少,也就愈发释然了。 今日他来太子府,就同庆贺自家二哥搬新宅的心情并无分别。 “怎在此处搭了这样大一面蔷薇花架?”吴然来至主院中,眼瞧着假山后那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的蔷薇花架,不由提醒道:“二哥一贯不喜香气浓馥的花草——” 陪同在其身侧的太子府长史闻言有些意外:“此乃太子殿下此前特意交待下来的……” 这下换吴然愣住了。 二哥特意交待的? 再看向那面花墙,男孩子不由陷入了深思。 是他想得那样吗? …… 日暮星现。 忽有烟火绽放在皇城上方。 京中许久不曾放过烟火,也许久不曾如此热闹了。 且这热闹走出了皇宫,来到了百姓身边,让今日立储大典真正成为了万民同庆之盛事。 “你今日才受了册封,便偷溜出来,那些大人们若是知晓此事怕是要头疼了。” 城楼之上,皓月之下,两道人影紧挨着并肩而坐,夜风拂起女孩子脑后的乌发,不时落在少年人挺拔的后背处,将二人的背影显得亲密无间。 “有父皇在,他们也没空闲一直盯着我,越是众人忙碌之时,越是无大事发生,正适宜拿来偷闲。” 他的语气十分随意,半点也不像是于今日刚接下储君重任的人。 但许明意知道,他心中责任感并不会少。 她偏头靠在他的肩上,与他一同看向城中的方向。 万家灯火,或明或暗闪动如颗颗星辰,而落在二人眼中,却比万千天上星辰更要璀璨悦目。 这些人间星辰,代表着的是安定。 而这安定,只是开端。 今后,他们会一同并肩守着这座城,且远不止这一座城。 …… 接连忙完了新皇登基、皇子认祖归宗与立储大典之后的礼部,上上下下终于得以缓了一口气。 “总算是能稍歇一歇了。” 有礼部官员喝了口茶,神色适意地与同僚说道。 几位同僚还不及点头,便见一名小吏快步走了进来。 “……诸位大人,又有大事发生了!” 几名官员互视一眼——该忙活的都忙活了,此等关头还能有什么大事可言? 总不能陛下又有儿子要认了?远不止一个? 那小吏很快便道:“陛下方才下旨,要替太子殿下赐婚,当下奉命传旨的几位大人已经出宫去了!” 几名官员听得一惊。 赐婚?! 立储大典不过才十来日而已,这就赐上婚了? 通常皇子太子选妃之事,多是由朝臣进言催促,陛下倒好……这是根本不给他们开口做事的机会啊! 且因此前规劝陛下扩充后宫的提议未被采纳,现如今朝中上下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太子妃之位,各方大约正摩拳擦掌,准备各显神通呢—— 这下好了,争也不必争了! “陛下指的是哪家的姑娘?!”有官员急忙探问道。 此事表面看来可谓突然至极,叫人完全没有准备,可稍用点脑子想想便可知,如此大事绝不可能是突然做下的决定……陛下怕是早有中意的人选! 就等立储大典一过,便将想法付诸行动了! “不是旁人,正是东阳王府里的那位许姑娘!” ——许姑娘?! 许启唯的孙女! 刚得了圣旨褒奖的那个。 或者说——是之前险些把太子殿下抢回家冲喜的那个! 所以,这是否可以理解为,兜来转去,身份转化罢,太子殿下最终竟还是没能逃得掉给人冲喜的宿命?! 正文 658 圣旨至 而他们想得到的,旁人乃至百姓们又岂会想不到? 有着此等不堪回首的旧事与昔日流言在,陛下说赐婚就赐婚,可曾考虑过太子殿下的感受没有? 太子殿下不要面子的吗? 这桩亲事一定,冲喜这道坎儿注定得是一辈子都迈不过去了! …… 关于太子殿下要不要面子这一点,江太傅与解首辅,及礼部尚书等人已有了十分清晰的了解—— 半个时辰之前的御书房内,陛下同他们商议下旨赐婚之事,他们尚且还来不及表态,也正各自琢磨着太子殿下是否会对旧日那件冲喜之事存有阴影心结时,只见那位身姿挺拔一身清贵之气的太子殿下立时就朝着龙案后的陛下跪了下去—— 跪得十分端正。 他们一看便觉不妙。 这必是不肯答应,想求陛下收回成命的意思了! 父子二人也是刚团聚没多少时日,若因此起了争执…… 就在他们正思索着接下来要如何平稳双方心情时,只听那跪得端正的年轻人道:“儿臣多谢父皇成全。” 众大臣:“??” 竟是这么个走向么! 所以,先前那个“吴家世孙”贪慕许家姑娘美貌的传闻,极有可能就是真的了?——礼部尚书率先反应了过来。 “快起来,别叫诸位爱卿笑话。”昭真帝笑着抬手示意儿子起身。 眼看着这一幕,解首辅等人自是没了话讲。 人家父子一个比一个来得乐意,分明是早有打算,又哪里还轮得到他们来多嘴。 更何况,太子妃选自东阳王府,于当下而言亦有稳固朝局之效用。 于情于理,他们也无反对的理由。 只是…… 这父子俩眼瞅着是十分乐意的,可那许家姑娘不知是何想法? 但凡换户人家,他们也不至于有此顾虑——家中姑娘被赐婚许配于当今太子,这怎么看都是天大的福气运气,祖坟冒了青烟才能有的大好事。 可许家它不一样啊! 犹记得当初废帝下旨要封这姑娘为贵妃时,小姑娘当场便抗旨相拒,紧接着刚回京的许启唯就拿着圣旨进宫去了,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就敢直言,只这么一个孙女,不忍叫她进宫去。 这且还是当初酝酿着举家造反出京,才勉强装出来的好态度! 满京城谁不知许启唯将这家中唯一的孙女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 早年就听闻过,其曾扬言自家孙女的亲事只由她自己来做主,若挑不着合眼的,大可一辈子不嫁。 所以,万一这小姑娘不肯答应,这位老爷子怕是极有可能当场就能将他们连人带圣旨一同给丢出来了事! 出宫路上心情忐忑的几位大人当下只一个念想——陛下最好是事先已同许家通过气,征得了对方的同意。 江太傅则隐晦地表示,自己年事已高,若到时真有个什么状况发生,还望诸位后生在跑的时候能够搀他一把。 毕竟那东阳王府历来就不是个寻常之地。 新任掌印大太监与一行官员乘着车轿,浩浩荡荡地朝着庆云坊那不法之地而去。 入了庆云坊,车马软轿渐渐慢了下来。 刚换了匾额的东阳王府愈显威严之气,两扇包铜朱门刚刷过新漆,就连门外的那两尊石狮身上的皮毛纹路都擦拭得“油光水亮”,威风凛凛间透着说不出的凶悍。 有生以来,就没传过这么提心吊胆的赐婚圣旨…… 众官员内监定了定心神,进了王府内。 一路被引去前厅,经了下人通传,前前后后不过只等了一刻钟,许家上下人等便悉数到齐了。 旁的不说,且看东阳王世子夫人崔氏一身命妇服,发髻妆面收拾得十分妥帖,分明是早有准备,就等着他们过来呢! 这不是内定又是什么? 众官员暗暗在心中松了口气。 不必担心被丢出去了。 大太监脸上也总算敢露出了喜庆的笑意来,视线先后落在东阳王与那身着杏色衣裙的女孩子身上,抬手往上方一礼,语气恭谨和气地笑着说道:“今日咱家是随诸位大人奉命给贵府道喜来了,圣旨来此,便请王爷听旨吧。” 东阳王应声“是”,撩袍携一家上下跪拜听旨。 厅外的下人仆从们也呼啦啦地跪了满院。 宣旨的是江太傅。 老人的嗓音沙哑却满挟岁月沉淀的气息,经其口缓缓道出的字字句句,仿佛也被无声烙印在了这悠长岁月中,注定要使人铭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东阳王许启唯膝下之长孙女许明意品貌出众、昔有定邦之功在,眼界胸襟不输男子,朕屡见之甚悦。今皇太子年已弱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日后共守大庆江山安定。恰值东阳王长孙女待嫁闺中,品貌脾性皆与太子堪称天设地造,命定之良缘,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指婚于太子为太子妃也。一切礼仪章程,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尽心操办,以择良辰完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跪在一旁的阿葵听得眼睛亮亮,激动不已。 旁的姑娘被赐婚,所赞之辞不外乎是些贤淑恭良、温柔端庄之类,到了她家姑娘这儿,可是有定邦之功,眼界胸襟不输男子呢! “许姑娘,接旨吧。”江太傅将手中圣旨合拢,含笑提醒道。 许明意应声“是”,下意识地微微转头看向自家祖父。 老爷子已红了眼睛,却只满面慈爱地笑着向女孩子微一点头,嘴唇轻动了动,有无声二字——“去吧。” 许明意便郑重叩首:“臣女接旨,谢陛下隆恩。” 江太傅亲自上前,将那绢帛交到女孩子高高举过头顶的双手之中。 “这是大喜事,王爷该高兴才是!”见东阳王眼角已泛起泪花,江太傅笑着说道。 许启唯情绪一滞,掀起眼皮看过去——从前废帝在时,让这位老太傅看折子,对方不是常说老眼昏花看不清楚的吗?怎么此时眼神倒好使起来了? 见众人都看向自己,红着眼睛的老爷子颇觉不自在,顿时就想到了那日太庙中定南王的遭遇。 “王爷这是哭早了。”江太傅还在调侃着:“这才哪儿到哪儿,待到成婚那日才真正是您哭的时候呢!” 众人便笑了起来。 厅中气氛喜庆融洽。 崔氏命人奉上早就备好的红封,笑着说让诸位公公和大人们一同沾沾喜气。 众人捏着那沉甸甸的红封,由衷觉得这份喜气委实够足。 不单是前来宣旨的众人,东阳王府上上下下从管事到粗仆,一个不落地也都沾上了喜气,真真正正是上下同乐。 “啊啊!” 这份喜气传到王府中的一座客院中,引出了一道极激动响亮的叫声。 裘彩儿捏着丫头送来的红封,惊喜兴奋得双眼放光,面色泛红,整个人险些要跳起来。 自她入京后,住进了东阳王府内,她每日清早睁开眼,脑子里第一句问话便是—— 今天吴世孙同许姑娘定亲了吗?——没有。 今天皇长子殿下同许姑娘定亲了吗?——没有。 今天太子殿下同许姑娘定亲了吗?——定了! 定了定了! 试问这世间还有比这更圆满的事情吗? 有! 还有成亲!大婚! 洞房! 生团子! 想到这些,彩儿姑娘激动得难以自已,捏着红封在房中来回快步走着,再没法子平复下来。 她方才的那道叫声着实太过洪亮,仿佛就此能传出庆云坊去,如一道春雷般,引得四下都跟着沸腾起来。 消息很快便传开了。 从官宦权贵到民间百姓,短短一日间便已近无人不晓。 震动之下,各方各有反应在。 刚封了王,如今家中唯一的姑娘又被指婚于太子,放眼京城乃至大庆,此中荣宠再无人堪与之比肩。 上门道贺必不可少,纵然有谨慎者为避嫌,也暗中使了家中女眷前往。 因此,近来崔氏每日忙得可谓焦头烂额,整日都在应付上门的夫人小姐,一时连主业——打马吊都荒废了。 相较之下,许明意耳边则清净得多。 她一贯不喜应付这些场合,无需她开口,崔氏便已替她悉数挡了下来。 直到这日崔家人登门,崔云清和崔云薇姐妹二人到了,方才将人请来了熹园。 崔家姐妹到时,许明意刚练罢箭,因是秋高气爽,便多比往常多练了半个时辰。 崔云清和崔云薇瞧着自家表姐收起长弓的飒爽姿态,不禁暗暗诧异——赐婚圣旨已下,按说不是该在家中习礼仪,陶冶心性才对吗? 昭昭表姐不愧是昭昭表姐。 两个小丫头的诧异,很快便无条件地化为了折服。 许明意更衣后,陪着两位表妹坐下吃茶闲谈。 瓜果点心备得精致,身边没有外人在,崔家姐妹便也未有拘束。 初秋的熹园中,银杏树的叶子边沿黄了一圈儿,青黄相叠间,于金灿灿的秋阳下随风轻摇闪动着斑斓之色。 三个女孩子坐在堂中轻声说笑着,手中捧着的蜜茶清清甜甜。 崔云清不时看向陪她们说话的女孩子。 现如今外面因那道赐婚的圣旨不知有多热闹,甚至这热闹里随处可见的是利弊权衡之下的浮躁与喧嚣。 可昭昭表姐这里却像是另一方天地,叫人感受不到丝毫人心嘈杂。 回想起往昔,无论所处何时面对何事,昭昭表姐似乎永远都是清醒而坚定的,从不会被身边之事影响浸染。 曾经正是这样的昭昭表姐,向她伸出了手,将她从黑暗中解救了出来。 听说太子大婚流程繁杂,准备起来至少还需一年之久—— 时间充足之下,她便琢磨着,想绣一架屏风给昭昭表姐作添箱礼。 来时她还在犹豫着要绣些什么好,而此时,她突然就知道绣什么最合适了。 …… 一场秋雨落下,京中添了几分寒凉之意。 身边大大小小之事皆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每个人似乎都有需要去忙活的事情,许明意却反倒成了最清闲的那一个。 这一日清早,数日不曾出门的她带着许明时乘了马车,出了庆云坊。 马车经过定南王府时,稍停了片刻。 不多时,着姜黄色绣莲纹细绸褙子的吴景盈在一名嬷嬷的陪同下出了定南王府的大门,身边还跟着个男孩子。 许明意见状便下了马车来,福身行礼:“吴姑母。” 随后看向那个男孩子,含笑道:“这便是吴世孙了吧?” 如今已承下定南王世孙之位的吴然抬手施礼:“正是。” 不知这位姑娘是何人? 男孩子思索间,视线落在了许明意身后的马车上,得见其上的东阳王府府徽,不由意外之极。 马车是东阳王府的…… 那这位姑娘—— 莫非就是他传闻中的未来嫂嫂么! 传言……果然是真的! 虽是同在京中,但这且是他头一次见到许明意。 “阿章,这位便是许姑娘了。” 听得姑母的提醒,吴然再施一礼,尽量拿不那么好奇的眼神看着面前冲他笑着的人。 四目相接间,许明意眼中笑意更浓了些,仿佛透过眼前的男孩子看到了诸多前尘往事。 吴然眨了眨眼睛。 虽是初见,怎却觉得同未来嫂嫂有似曾相识之感呢? 莫非这就是方先生所说的所谓缘分感应吗,命中注定便是要做一家人的缘分? 男孩子无法解释这莫名的熟悉感,便认定大抵正是如此了。 几人分别上了马车。 一行车马穿过长街之际,阴沉着的天幕又无声落起了濛濛细雨。 马车行了两刻钟余,最终在一座府邸前停了下来。 府门之上,所悬匾额,上书“荣郡王府”四个大字。 一行人下了马车,丫鬟小厮在侧撑伞,经了门人通传,便被请入了府中。 几人未去前厅,而是直接被带去了荣郡王的居院。 此处曾是废帝被立为荣王时在宫外的居所,规制在此,又因刚修葺过,处处倒也可见气派与匠心雅致。 但刚踏入堂中,便可嗅得炉中香丸也压盖不住的浓重药味。 裘神医先迎了出来。 他是得了许明意相托,前来替荣郡王医治的,粗略算算,已在郡王府中住了两月有余。 正文 今天无更(加番外内容征集) 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看最快更新《圣墟》请上 正文 659 秋日红 “裘伯父。”许明意福身还礼之际,看向内室方向,刚问了一句“郡王殿下可是在歇息”,便听里间传出一道男孩子虚弱中带着一丝欣喜的声音 “可是许姐姐到了快请进!” 许明意今日登门并非突然造访,是早先两日便递了帖子说定了的,否则也不能直接便被请到了这座居院中。 一行人闻声便走了进去。 男孩子靠在床头,身上披着一件靛蓝色氅衣,深色衣衫并未能遮盖住他的虚弱病态,反倒愈发显得面容唇色过于浅淡。 但那双眼睛却是亮的,其内的神采让他整个人都显出了生机来。 只是在这张脸上,这生机……甚至是突兀的。 “皇后娘娘您也来了!”男孩惊喜不已,很快又意识到称呼有误,想改口却已来不及,遂不自在地笑了笑。 吴景盈并不介意,只笑着点头,温声道:“听说昭昭今日要过来,便想着一道来看看。如何,近日可觉得好些了吗” 荣郡王忙道:“好些了,多谢夫人关心。” 说着,看向了她身侧的男孩子,期待之余又有些不确定地问:“可……是阿章吗” 吴然咧嘴一笑,点头:“是我,郡王殿下还记得我。” 约是六七岁时,他曾入京小住过数月。那数月间,他常随母亲去姑母宫中走动,而那时仍是太子的荣郡王尚被养在玉坤宫中,一来二去间,年纪相仿之下,二人便也算是做了一段时日的玩伴。 正因如此,今日他才会随姑母一同来此探望。 说来,自六七岁之后,父亲每值年节回到宁阳,见了他,便要比一比他又长高了多少,总笑着说他一年一个模样。 可时隔四五年未见,面前靠坐在病榻上的这个男孩子,较之他印象中却好像并无太大改变…… 吴然心底生出同情来,面上却仍是笑着。 因为对方一直是笑着的,看起来很高兴。 很快,荣郡王的目光又移到了许明时的身上,好奇地问:“想必这位定是许世孙了吧”同许姐姐长得颇有相似之处呢! 许明时上前一步,抬手施礼:“正是。” 床上的荣郡王连忙抬手还礼,继而道:“诸位都请坐下说话!” 男孩子脸上一直挂着笑意。 他这里还是头一回这样热闹呢! 这么多人一同来看他,他真的很开心。 男孩子一会儿催促着仆从去沏茶,一会儿又交待再冲些女孩子喜欢的蜜茶来,一会儿又问吴然和许明时喜欢吃什么点心瓜果,十分上心地张罗着一切。 郡王府中什么都不缺。 该有的不曾被克扣,分例之外的也随处可见,尤其是补品药材之类。 纵然宫中并不曾拿此事来说过什么,但任谁也看得出,这是当今陛下厚待的体现。 “听闻陛下已下旨为许姐姐和太子殿下赐婚,我却至今都还没来得及同许姐姐道喜。”男孩子语气笑意真挚,却又有些惭愧。 他曾想过送份贺礼过去的。 但又怕自己的身份和如今的景况会给这样的喜事添上不祥晦气。 可今日许姐姐却亲自来看他,还有皇吴夫人,吴世孙,许世孙。 他自住进了郡王府起,除了敬容姑母和皎皎表姐之外,京中一干权贵官宦皆待他避之不及,寻常不会有人踏足此处。 他知道这是应该的,也未曾觉得哪里不对。 避讳些总是好的,他也不想给任何人再带来麻烦,是以江太傅和解首辅几人虽使过家仆前来探望询问,他却甚至连回谢之言都不曾有。 大家只需就这样避讳着,然后慢慢将他的存在遗忘就可以了,如此才不会再生什么风波。 而于许家和吴家而言,于他之间避讳二字尚是次要…… 父皇……不,父王生前对许吴两家做下了那么多的错事,中间说是横着血海深仇也不为过,而他再如何却也是父王的儿子,血缘在此无法抹除…… 然而他刚住进郡王府不久,许姐姐便请了裘神医来替他医病。 当下大家又不计前嫌地来看他…… 想着这些,男孩子的眼眶便有些发热,但思及自己才刚说罢道喜二字,唯恐落下眼泪沾染晦气,便拼命地忍着泪意。 “现在也不晚。”许明意看着他,轻声问道:“近日咳得可还厉害”到底秋日易燥。 男孩子摇头,笑着道:“已不怎么咳了,多亏了裘神医不辞辛劳的照料。” 许明意轻轻点头,心底却有些思索在。 “如此便好。”吴景盈柔声道:“晟儿,如今诸事已定,你只管安心养病即可。” 这个孩子,是个操心的孩子。 此前为了废帝做下的孽事,没少劳心劳神。 男孩子语气恭儒地应下:“是,晟儿都明白。” 许明意心中却忧虑愈重。 诸事皆定,不必再劳神,固然是好事。 可人拿来同病痛对抗的,往往不仅需要良药,也要靠意志二字作为支撑 废帝身死,一切尘埃落定,若这孩子突然松弛下来,恐怕未必会是什么好事情…… 年龄相仿的孩子总是有话说的。 尤其是吴然和许明时会特意找些话题来说。 二人坐在床榻边陪着说话,荣郡王对一切话题都很感兴趣,因此没多大会儿,三人便显得熟络上了。 吴然说起自己这些时日在京中的见闻,荣郡王也颇觉新奇在搬来荣郡王府之前,他除了祭祀之外便不曾出过宫,京城之内什么模样,他还没有吴然知道得多。 “待晟儿养好了身子,你们三人倒可结伴出去走走。”吴景盈含笑说道。 见男孩子一双眼睛登时亮起,许明意便道:“京中哪里有好吃的,好玩儿的,明时再清楚不过,叫他领着你们” 许明时听得下意识地将身子坐得更直了些怎说得他像是那种吃喝玩乐无一不精的纨绔子弟似得他可是很上进的! 察觉到弟弟的不满,许明意便又补上一句:“……皆是多年来替我跑腿跑出来的经验。” 许明时脸色稍缓:这还差不多。 “那便说定了。”吴然先敲定下来,心中很是期待,但碍于世家子弟不可贪图玩乐的意识在,便竭力矜持克制着,未有表露得太过明显。 荣郡王十分高兴,连连点头。 “郡王殿下喜欢看兵书” 许明时瞧见榻边小几上放着的几本书籍,不由问道。 “喜欢!”荣郡王重重点头,提及喜好之事,眉眼间愈发神采飞扬:“我历来最钦佩之人便是许老将军!这些年来他老人家打下的每一场战事,大大小小我都清楚着呢!” 这可是他的秘密来着,此前因父王的缘故,并不敢如何表露出来。 虽然他也不懂为何诗词政论那般难背,有关许老将军的战绩他却都能过耳不忘…… 见他对此格外感兴趣,许明时便顺着这个话题说了下去。 说了许多自家祖父在战场上的事迹,又道自家有许多外面寻不到的兵书,还有些是自家祖父命人编写,下次可以带些过来。 荣郡王听得激动得脸色都红了,一时只顾“真的吗!”、“方便吗!”、“多谢多谢!”,频频点头如捣蒜。 许明时谈及战场之事时,吴然也听得入神了。 十二三岁的少年已自有气度在,样貌初见俊美,虽一身儒雅之气,说到用兵之事却也游刃有余,一字一句里都透出将门子弟的气势来。 吴然莫名就有些懂了。 他总算是明白二哥此前在京中待过一遭之后,面对他时的那种似有若无的敷衍和嫌弃是由何而来了! 原是在外面有了更优秀的弟弟了! 这话他不该只在心里说的 若是此时明言,许明时听了,必然得有一句:这同他优秀与否无甚干系,只因他的阿姐叫许明意,如此而已。 见三个孩子很是投缘,吴景盈和许明意便“识趣”地离开了内间。 有长辈在,孩子总是容易拘束的。 裘神医也跟着出去了。 三人出了外堂,来至廊下,许明意适才低声问:“裘伯父,如何” 她问得简单,裘神医的回应也很简单。 他未曾说话,只是轻叹口气,摇了摇头。 他已是尽力了。 这两月来,他试了所有能试的法子。而这个看似虚弱不堪、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倒的男孩子,却比他想象中要能忍耐得多,无论他试药也好,外治也罢,都未曾听这孩子喊过一句疼。 孩子是好孩子,只是这世间到底是留他不住…… 许明意心中揪紧着。 其实这个答案并无太多意外。 同样是重症,急症好医,如这等胎带到如今已有十余年的旧疾,才是最棘手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么多年下来,这样小的一副身躯里,根基已被耗空了。 同样的重药,旁人能用的,在他身上根本已是用不得。 四下沉默了片刻,吴景盈出声问:“还有多少时日” “多则半年,少则两三月也是有可能的……” 听得此言,吴景盈攥紧了袖中手指。 竟是这么快吗 这样好的孩子,余下的时间,却连一年的光景都剩不下了。 “郡王殿下自己可清楚吗”许明意问。 裘神医点头。 “……”许明意一颗心沉甸甸地往下坠,她微微转头看向内室的方向,仿佛还能看到男孩子已窥见末路却仍神采奕奕的那双眼睛,而她视线中所见,却是内室窗棂外,一株枫树刚泛了黄。 同其它草木不同,枫树由青变黄,并非终结,之后等着它的尚有如火灿烂。 可这灿烂的出现非是奇迹与转机,灿烂过后,终将是真正的凋零寂落。 秋日红,也只是四季一刹,久留不得。 “这个孩子虽曾贵为储君,然而却是自生来便在煎熬着,每一日都在受苦……”吴景盈声音微哑。 她还记得,孩子五六岁时,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说法,一次高热中,曾很认真地问她娘娘,我是不是上辈子很不听话,做错了事,所以佛祖才罚我的呢 她听得怔住,好一会儿,才摸了摸小孩子的头顶,轻声道:不是这样的。 若真有所谓因果之说,错的一定是他的父亲。 这报应也该报应到他父亲身上才对,孩子是无辜受了牵累。 想着这些,吴景盈眼眶酸涩,道:“余下的时日,且随他的意,如何开心便如何过吧……” 裘神医点头。 余下便不求医治了。 不必再折腾孩子了。 他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尽量减轻孩子的痛苦,可以尽量少受些罪。 几人在廊下又静立许久,适才返回堂中坐下。 内室传出小少年们的动静,偶有惊讶声,也时有满含朝气的笑声。 无人去催促吴然和许明时。 直到二人见靠在那里的男孩子虽仍是笑着,却有了疲意,适才很默契又很自然地结束了一个话题,而未再开启新的话头。 二人出言请辞,许明意和吴景盈这才走了进来,临走前叮嘱男孩子几句。 荣郡王颇觉不舍,但听许明时说三日之后再来,吴然也附和着,是已定下了具体的日子,显然不只是口头上的客气话,男孩子心中便又觉有了盼头。 他无法下床走动,便差了院中管事相送。 管事将人送出前堂,下了石阶,正要出居院时,恰见一名小厮端着乌漆托盘走来。 托盘上是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显是刚煎好的。 那小厮很识规矩,动作也麻利,远远见有着华服的贵人走来,便低头垂目,恭谨地躬身让至一侧。 一名寻常小厮而已,换作寻常,无人会细看多瞧。 偏那管事有意在许明意几人跟前显摆自己做事用心细致一般,稍顿了顿脚步,看向那小厮手中捧着的托盘,多说了一句:“快送进去吧,郡王殿下乏了,趁热服了药也好歇下。” 那小厮便应了声“是”。 听得这道声音,本已自那小厮面前走过的吴景盈脚下猛然一滞,立时回过头看去。 那小厮得了管事的话,略略直起了躬着的腰身,当即就要送药去,如此之下半张侧脸便得以清晰显现。 正文 660 兄长 见得这张尚存稚气的脸颊,吴景盈一瞬间呼吸窒住,不可置信地脱口喊道:“小晨子?!” 小厮闻声身形一僵,下意识地回转过头,四目相触间,意外之余,登时便红了眼睛:“娘娘!” 他端着托盘就立时跪了下去,双膝触地的一瞬,震得托盘上的药碗中药汁都飞溅出几滴。 这是? 管事看得一头雾水,却也赶忙弯身将那托盘暂时接过。 府里伺候着的小厮有些是东宫里带出来的太监,是得了陛下特允被放出宫来伺候郡王的。 宫里出来的,认得这位曾身居皇后之位的贵人,倒也说得通,只是当下这位贵人的反应着实有些不同寻常…… “当真是你,小晨子!”皇后既喜又惊,上前两步:“你还活着!” 这个孩子本是她想护着的孩子,可却为了护她而死—— 无数次想到,她皆觉得心中钝痛难当。 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曾想过小晨子竟然还在这世间! 且就在这荣郡王府中! 当初尸身都被寻到了,又有他留下的信,她又怎敢有此妄想? 这其中究竟发生过什么她所不知道的隐情?! “是,奴没死。”小晨子抬起头来,眼眶里包着两团泪水,有些哽咽地道:“是郡王殿下救了奴!” 当晚他本是抱了必死之心,却阴差阳错地在那处荷塘边遇到了独坐着的郡王殿下—— “晟儿?”吴景盈怔了怔,看向内室方向,道:“快快起来,随我去见晟儿!” 此处人多眼杂,她要亲自去问一问晟儿才好! “是。”小晨子应下来,连忙起身。 吴景盈转头看向许明意,声音已平复许多:“昭昭,且等我片刻。” 许明意虽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也只点头应下来,并未有多问任何。 她带着满眼困惑的吴然和许明时站在原处,看着吴景盈带着那名小厮折返了回去。 入了内室,吴景盈也并不着急询问,而是先催着荣郡王将药喝下。 荣郡王看看她,又看看她身边刚抹过眼泪的小晨子,怀着满心好奇与不解之下,药也喝得格外地快,险些就被呛到。 喝罢也不管口中苦涩,也顾不得吃水漱口,便忙问道:“夫人认得祥清?” 祥清是他后来给小晨子另改的名字。 他也是知道小晨子原本是叫做小晨子的,毕竟自己救的人,又布置了溺毙现场,自然清楚对方的来历。 可据他所知,这本是父王生前身边的小太监,后来“尸身”被寻到时也证实了这一点——养心殿里的小太监做错了事怕被罚,自己投了荷塘自尽。 怎眼下看来,却是很得夫人看重呢? 吴景盈也不瞒他,将小晨子暗中替自己做事的内情经过大致言明。 这些皆已是旧事了,往后再不必有这些生死算计,小晨子也不必再为了她而舍弃性命。 荣郡王十分意外。 原来小晨子曾是玉坤宫的人,且当初寻死也非是在养心殿做错了事,而是为了替夫人摆脱来自他父王的疑心与危机…… 他顺手救下的小太监,原来竟是一个如此值得钦佩的人! 他也曾想替夫人做些什么,可他天生愚钝,总是帮不上什么忙…… 故而在他眼中,凡是能做实事者,无论身份高低贵贱皆是值得钦佩的。 他便也将当晚救下小晨子的经过仔细说了一遍。 那晚他在荷塘边想着母妃生前之事,恰就发现了躲藏在草丛中的小晨子。 当夜,他示意对方藏去了附近的清央宫内,那里是他母妃生前所居,平日无人踏足,轻易不会被发现。 至于那具事后被发现的尸身,则是阿近的——阿近是自幼陪他长大的小太监,身形年纪都与小晨子十分相近。 他想,或也是天意注定。 天气燥热,尸身在荷塘里泡上数日,换上衣袍与令牌,便足以混淆真假。 也是那时父皇病重,他身边刚收了几名还算可信的内监,若换作再早些的时候,他只怕想救也没有这份能力。 他一直是很想为别人做些什么的,能有帮助弱者的机会,于他而言实则算是一种救赎。 救下小晨子,让他觉得自己还是有些用处的。 尤其是此时得知,小晨子竟是夫人的人。 他很庆幸自己当晚鼓足了勇气,迈出了那一步。 “既是如此,怎从未听你提起过此事?”他有些不解地向小晨子问道。 先前在宫中时,为了安危思虑,一个“已死之人”自是不便露面,不敢说明真正效忠之人——可当下这般局面,已没什么可顾虑的了,为何也没听小晨子说起呢? 夫人看起来显然是极看重在意他的。 “先前是未敢同郡王殿下言明……”小晨子道:“后来随郡王殿下出了宫,听闻娘娘如今过得很好,便也不想再去搅扰娘娘。” 姜嬷嬷没了,窦爷爷也死了…… 他怕自己再出现在娘娘面前,又会勾起娘娘的伤心事。 宫里的那些事,必然是娘娘最不愿意回想的吧? 且娘娘当下已回到吴家,也已不再需要他了。 吴景盈听得红了眼睛,叹气道:“说得都是些什么傻话……” 在宫中这十余年,这条路她走得固然如履薄冰,可正因如此,于这艰难之下的赤诚真心才愈显可贵。 她失去了许多重要之人,当下得见小晨子还活着,心中的洞便好似被填补上了一块儿。 有的人活着,便是对他人的治愈。 几人在内室中长谈许久。 荣郡王之意,自是放小晨子离去。 他认为自己一个将死之人,留在他身边着实没有什么出路。 小晨子却坚持要留下来——郡王待他有救命之恩,而当下郡王这般模样……他实在没办法说服自己就此离开。 他虽无大用,却胜在还算机灵细致,换了旁人贴身照料郡王他实在不放心。 吴景盈很尊重也很赞成他的决定。 她并不是立即就非要带走小晨子不可。 见到这个孩子还平安地活着,她已是十分庆幸满足了,至于他在哪里并不重要。 离开郡王府后,在回去的马车上,吴景盈同许明意说起了此事。 她不急不缓地说着,声音轻柔庆幸,许明意听得心中也不由泛起一丝暖意。 原来还有着这样的内情…… 所以,此时的郡王府中,有两个值得被善待的好孩子在。 马车外秋雨如帘。 这场秋雨过后,京中更添了几分凉意。 雨水休止,秋阳高升,风轻轻吹落枝叶上托着的雨珠。雨珠本无色,却过之有痕,将一树青叶又染黄了两成。 总有些叶子长得更心急些,左右绿也绿够了,如今只想着赶紧结束这一年的任务,是以同伴们不过刚黄了些,它便已然成了枯叶,争先打着旋儿落了下来。 太子府内,正厅外一枚心急的枯叶轻轻飘落,厅中坐着的女孩子不时望向厅外的方向。 她着浅紫绣海棠纹宫装,发髻边珠玉宝钗精致华贵,纤细白净的手指间握着青玉茶盏,见厅外依旧无人,便收回视线,打量着厅中陈设。 清贵雅致,简洁处可见不凡…… 正如它的主人一般叫人见之忘俗,心旷神怡。 思及此,永嘉公主露出浅浅笑意。 又有着青色比甲的侍女奉来了瓜果点心,但她却无心品尝,只又看向厅外方向——该不是今日又要白等了吧? 这道声音刚在脑海中浮现,便见有一随从快步而来,道:“殿下回来了。” 他回来了! 她总算能见到他了! 约是十日前刚听闻赐婚之事后,她也曾来过一趟太子府,只是未能见得到他。 他倒是常去同父皇议事,可父皇轻易不允她靠近御书房。 是以,她能见到他的机会着实也不算多。 永嘉公主面上有着无法掩饰的欣喜,她连忙放下茶盏,起得身来,让贴身宫娥替她察看衣饰是否妥帖。 谢无恙很快便来了前厅。 年轻人着深青长袍,身形笔挺,轮廓分明的一张面孔之上五官深刻而英朗。 看着他向自己走来,永嘉公主竭力平复着心跳,福身行礼道:“永嘉见过兄长。” 这句兄长本非她想喊的,可喊出口之际,她却有一种极矛盾的欣喜感,仿佛这声兄长……让她成了与他十分亲密之人。 谢无恙看着她,微一点头,虽仍觉陌生,却也尽量让语气听来还算和缓:“可是有事?” 他对海氏母女并无敌意,但若说亲近,自然也根本谈不上。 可到底是同父异母的妹妹,对方待他示好,他也没有道理冷脸相待。 “只是来看一看兄长……加之近来秋日转凉,母后亲手做了一件披风给兄长,我便顺带着捎带了过来。”永嘉公主笑着说道,边示意宫娥将东西拿上来。 谢无恙看向宫娥手中托着的披风。 鸦青色。 他点头道:“皇后娘娘有心了。” 永嘉公主露出笑意:“是我见兄长似乎颇喜欢深青色,才叫宫人挑了来……” “你亦有心了,只是听闻皇后娘娘体弱,此等劳神之事日后只需交给宫人来做即可。”谢无恙说话间,在椅中坐了下来,抬手示意她也坐下说话。 “宫人做的哪有自家人来得贴心细致……”永嘉公主笑着坐下来,又道:“母后还说要替兄长做双秋靴呢,待会儿还要量一量兄长的足长。” “……”见她兴致勃勃,谢无恙沉默了一下。 他不是说了交由宫人吗? 没有感情作为基础,如此亲近,失了界限感,反倒叫人有些难以接受了。 永嘉公主又提议着让他试一试那披风。 宫娥将衣物捧到他的面前。 他接过侍从递来的茶盏,顿了顿,道:“不必了,想来是合身的。” 他实在不适应于不熟悉的人面前试衣,如何想如何觉得不妥。 那宫娥便退至一旁。 永嘉公主也不勉强,继而又问道:“不知兄长喜欢吃些什么点心?母后说,兄长轻易不回福隆宫,想吃些什么也是不便,便叫我问一问兄长的喜好,也好叫人不时送些来。” 福隆宫便是原本的东宫所在,大庆延续了前朝皇太子及冠后可于宫外建府的先例,却也同时保留了福隆宫作为宫内的居所。 听她问及喜好,称得上十分热情殷勤,谢无恙心中有所思索在。 海氏母女与他不过只见过数面而已,若说感情自是没有,如此举动,想来无非是因为他如今皇太子的身份。 若是如此,便当真是多虑了。 当下也好,日后也罢,他都不可能会为难她们,她们也不必刻意如此亲近于他。 待相处久了,一切水到渠成即可。 当下太过刻意的相处,于双方而言只会是压力而已,实无必要。 思及此,他笑了笑,婉拒道:“我一人独居于此,无甚格外讲究之处,一切自有下人安排妥当,着实不必劳烦皇后娘娘替我费心。娘娘的心思,我已是心领了,还请替我多谢娘娘。” 有此一言,想必对方也能够领会他的意思了。 永嘉公主嘴角笑意微滞。 披风也不试,喜好也不肯告知…… 且一人独居于此—— 当下的确是一人。 可不久之后却会有太子妃嫁进来…… 也就是说,这里很快便将会有一位女主人。 这个念头浮现,女孩子只觉得心口处仿佛极快地被针扎了一下。 想到近来听到的诸多传言,她忍不住开口道:“兄长,有些话桑儿不知当讲不当讲……” 谢无恙吃茶的动作一顿。 既是不知当讲不当讲,还是不讲为好,交浅言深,实乃不妥。 然而已听对方紧接着说道:“我听闻,此前兄长尚是吴家世孙时,曾被许家人带回家中,险些被逼给那许家姑娘冲喜……” 想到这件事必是他的忌讳,她的语气便尽量小心。 堂堂男儿,尤其又是当今太子,被迫替人冲喜的经历,怎么看都是不光彩的。 “传言不可尽信,许家并未有过逼迫之举,且许将军待我有救命之恩,更加谈不上相逼二字。”谢无恙纠正道。 听他语气并无丝毫不满,永嘉公主有些意外。 却又很快了然。 他一贯教养颇好,自然不会说许家的不是。 且救命之恩…… “所以,兄长是因许家的这份救命之恩,才会答应要娶那许家姑娘吗?”她轻叹口气,替他抱不平道:“兄长仁厚,可如今外面因着此事,却不知有多少人在取笑兄长……” “取笑?”谢无恙皱了皱眉。 这是在说什么梦话? 难道不该是在羡慕他和昭昭的天定良缘吗? 且对方那种同情的眼神又是由何而来—— 他家昭昭文武双全,心地良善,心怀苍生,又乃京师第一美人,世间再寻不到第二个——能娶到昭昭实乃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谢无恙真实的困惑了。 这个妹妹的脑子,莫不是有什么问题吗?是否需要请了裘神医来看? “兄长贵为储君,他们自不敢于明面上议论……可暗中传开的那些流言,我听来却颇为刺耳。”永嘉公主欲言又止,却又再言:“兄长若实在觉得这门亲事不合心意,或可试着同父皇商谈一二,以求父皇收回成命……若兄长无法开口,我也可代兄长去同父皇细说。” 谢无恙:“……” 对方和他,是有什么仇怨吗? 正文 661 心上人 眼看对方还欲再言,他在前开口说道:“我对这桩亲事并无丝毫不满之处,更加无意让父皇将旨意收回,此事还请不必再提。” 永嘉公主微微一怔。 并无丝毫不满? 这斩钉截铁说出口的是顾及所谓大局之言,还是……他的真心话? 她仔细甄别着对方的神态,一时摸不清答案。 可是…… 她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张少女明媚的脸庞。 许家姑娘,许明意。 家世,样貌,皆是一等一…… 每每思及此处,她心底总会升起无法言说的危机感。 一些本就准备好的话,也随之脱口而出:“可我听闻那位许姑娘非是性情柔顺之人,她出身将门,少不得便沾了些粗野之气,东阳王府又这般势大,难保不会愈发有恃无恐……我前几日还曾听说,她从前在京中闺秀中,便曾有过伤人之举,可见品性的确过烈。加之她一贯又与玉风郡主走得颇近,名声之上也不算好听……思来想去,恐怕并非是兄长的良配!” 这些话亦有她的真心之言——如此女子,怎能配得上她的兄长? 谢无恙脸上的平和之色一扫而空。 他看着永嘉公主,声音微冷:“你也知是听闻,单单只是道听途说,便如此诋毁于人,是否有些过于浅薄无礼了。” 方才对方提及要让父皇收回成命,他尚且可以理解为是为他的心境而虑。是以,他只当对方不知内情,便只是说明自己的想法,而未有任何怪责之意。 可在他说明想法之后,对方却又有此言—— 如此之下,他很难不去怀疑对方真正的用意了。 粗野之气、有恃无恐、品性过烈、名声不佳…… 昭昭得了圣旨褒奖在先,又有寿明那册传记在后,此时任谁提到昭昭,皆是称颂之言。 一个初至京中,身处深宫之内的公主,能“听闻”到这般多的负面说法,倒也极值得深思。 且此时当着他的面,便敢如此武断且不负责任地去评价一个不曾了解之人,这究竟是在替他考虑,还是另有目的? 听得“浅薄无礼”四字,永嘉公主面色一阵红白交加。 “我……我只是觉得这些传言必不会是空穴来风,才说与了兄长听。” “你若对她所知甚少,便不该妄下评断。”谢无恙看着她,正色道:“天下得定,有许家和昭昭一半功劳在。若无当初昭昭孤身冒险入京,便无今日之安定景象。这个道理,便是街巷间的小童也懂得。” 永嘉公主脸色几变。 昭昭…… 是许明意的闺名吗? 且……这是在说她连街巷间的小童也不如的意思吗? “况且,昭昭是我想娶之人。赐婚之事,亦是我同父皇求来的恩典。”少年人讲得更明了些,声音亦透着不容置疑:“她品性如何,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性情是否柔顺更与旁人无关,她也不必做性情柔顺之人——” 永嘉公主脑中嗡嗡作响。 是他……想娶之人? 他求来的恩典! 所以,许明意竟就是他那位所谓心上人?! 她此前先入为主,一直认为他那位传闻中的心上人必是出身低微者…… 身份低微的卑贱女子,总比那个出身样貌顶好的许家姑娘要更好拿捏——心中那难言却无法遏制的敌对感,让她生出了这样看似有些古怪的念头来。 也因此,她今日才会大胆劝他反抗与许明意的这桩亲事,本以为她那些话必会说到他的心坎儿上去,却不知……他的心上人竟就是许明意! 所以,此前未有定亲,并非是对方身份卑贱,而是对方家中权势过盛,因此才有所顾忌! 她惊诧之余,只剩下了满心惶然。 既如此,她这些话便真正是选错了人了! 非但不可能说到对方心坎上去,反而是触到了他的逆鳞! 兄长会不会因此厌恶她? 对上那双平静却已显疏离的眼睛,她有些慌张地红了眼眶,委屈地道:“我不过也是听到了这些传言,便来好意提醒兄长几句,心中并无恶意在……难道在兄长眼中,我会是那等于背后无故诋毁她人的小人吗?” 谢无恙面无表情地道:“从前不曾了解,今日有所领教了。” 都不是三岁幼童,许多心思一看即破,不必扯什么无心之过来粉饰太平。 “……”听得这句不加掩饰之言,永嘉公主身形都僵住。 “你既唤我一声兄长,我今日便也有句话要提醒你。”谢无恙看着她,道:“你既为公主,一言一行更易被人放大,因此需加倍谨言慎行,否则于他人于己身皆非好事。” 今日之事可大可小,他纵然不会因为她的三言两语改变对昭昭的看法,但这是他,若换了旁人、换了情形前提呢? 他即便不该同一个初入京师、或是受了什么人利用的女孩子计较,但至少也要让她明白,越是身处高位越需为自己的言行负责,若不加以约束自省,迟早会惹出祸端。 真到了那时,哭是无济于事的。 “是,多谢兄长教诲,永嘉记下了……”永嘉公主垂下眼睛,眼泪砸在衣襟上。 谢无恙站起身来:“若无其他事,我便失陪了,还请自便。” 永嘉公主怔怔地抬起头来——他就这么走了吗? 少年人颀长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厅门外。 见得此状,她心中委屈更甚,泪水越发汹涌了。 出身将门的粗野之人——她说得那些分明都是实情! 就因那是他的心上人,所以她便成了不堪的恶人了对吗? 四下侍从婢女虽皆是低着头,永嘉公主却仍觉难堪异常,有心想要发作,但顾及此处是太子府,唯有生生忍住。 看着女孩子擦去眼泪,羞愤离去的背影,太子府的一名前院管事在心中叹了口气。 被提醒了几句便觉难堪了,方才随口出言对人许家姑娘品头论足、还大言不惭要让殿下解除亲事的时候,怎就不想想自己的言行是否做到了尊重他人呢? 这位公主殿下,日后要学的还有很多啊。 …… 永嘉公主回到宫中之后,将自己关在寝殿中大哭了一场。 海氏听闻此事,带着宫人赶来,心中忐忑不已。 她叫人打开房门,走了进去,只见殿内满目瓷器碎片,一片狼藉。 “这……”海氏不禁皱眉:“桑儿,你这是在做什么?若是……” “若是什么,若是传到父皇耳中,定会觉得我不懂事是吗!”扑在榻中刚哭过一场的永嘉公主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比这寝殿中的情形更加狼藉的脸。 见她浑身竖起利刺般的模样,海氏心中无奈,苛责的话便也就忍住了,先询问道:“到底是发生了何事?不是去了太子府送披风吗?可是……太子殿下不喜欢?” “他不是不喜欢披风!”永嘉公主哽咽道:“他是不喜欢我!且已是厌恶上我了!” 此时在他眼中,她必是成了耍弄心机,诋毁他心上人的可笑之人! “这……这是从何说起?”海氏一下慌了神,“你且同母后说得明白些,究竟发生了什么?” 太子怎就厌恶上了桑儿? 此前她还担心桑儿这性子会不会与太子不睦,可这段时日来看,桑儿待对方却十分尊重,甚至多有试图拉近关系之举—— 她为此很是松了一口气,还觉得桑儿总算懂事些了。 可现下来看,竟是太子不愿接受她们的示好吗? 她有心想要问个清楚,可无论她如何追问,永嘉公主也只是哭着不肯再说。 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与羞辱。 海氏问不出究竟来,只好暂时叫嬷嬷在旁安抚,自己则是去了外殿,询问今日随女儿一同前往太子府的宫娥。 那宫娥却也是一问三不知,只知摇头。 她哪里敢说。 回宫的路上,公主便说过了,谁要是敢将今日太子府中之事说出去半个字,便拔了谁的舌头。 这位公主殿下处罚宫人从不手软,她可不敢这般不要命。 海氏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心中不免愈发担忧不安。 桑儿说,太子厌恶上了她,这到底是何意? 是不喜欢她们母女吗? 真若不喜欢……也是正常的吧。 海氏揪紧了交握在身前的手指,心中滋味难言。 她出身低微,见识短浅,正如那些命妇们看待她时,纵有敬重,却也只是表面而已,内心必是看不上她的。 更何况是太子呢? 到底不是亲生的,又无甚感情在。 他乃元献皇后所出,身上同时有着皇室和宁阳吴氏的血脉,自幼长在吴家,自是心高气傲,目无下尘…… 她和桑儿便是那颗尘埃,注定是入不了他的眼的。 人前喊她一声母后,他必然都觉得嫌弃吧? 纵然她们百般示好,她念着他住在宫外多有不便,甚至主动免了他的每日问安…… 可今日桑儿却仍是从太子府哭着回来。 多年来自认为的处境飘摇之下,让海氏早就养成了有一丝风吹草动都要百般揣测的敏感心性。 因着此事,她甚至一夜未眠。 越是难眠,脑中思绪便愈发繁杂。 窗外月色寂静,偌大的寝殿内,她只能听得到打着地铺守夜的嬷嬷绵长的呼吸声。 她不由便想到,自入京后,他踏足玉坤宫的次数屈指可数…… 先前在密州时,为了做给旁人看,纵是歇在书房里,却也要回内院中来,而如今…… 且不知宫人们暗中要如何议论她…… 桑儿此前说,她自己不去要,时日久了别人便当真以为她不想要了——果真是这样吗? 可连他都不肯再做戏给人看,太子又怎会敬重她呢? 甚至……太子会不会已经知道了那件事?! 所以才会如此不将她和桑儿放在眼中? 思及此,海氏脑中嗡得一声,愈发慌张难安了。 若太子知晓了,日后必还会有更多人知晓…… 万一被泄露了出去……! 她之所以从不敢告诉桑儿,便是怕她藏不住秘密会说出去——有些事一旦说开了,被更多人知道了,眼前的一切便不复存在了! 想到此中后果,她猛地坐起身来,手心里沁满了冷汗。 嬷嬷听到动静醒了过来,起身问道:“娘娘这是怎么了?” “嬷嬷……”昏暗中,海氏语气不安地拿密州话问道:“你说,太子是不是已经知晓了桑儿的身份,所以才会——” “娘娘!”嬷嬷吓得一个激灵,困意抛到了天边去,压低了声音道:“您可不能如此胡思乱想,这等话也不是能随意说出口的……” 合着娘娘半夜不睡,还琢磨着白日之事呢? 见坐在那里的人全然慌了神的模样,嬷嬷无奈叹气,上前扶着人躺下,将被子拉好,劝慰道:“您不能自己吓自己,睡一觉,待明日冷静下来便能清醒了。” 一个是不吃饭,一个是不睡觉——这两件事可都是会叫人的脑子出毛病的! 海氏躺在那里,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浑身却依旧不得放松。 她如今别无所求,只想留在他身边而已,她不想连这个资格都失去…… 但愿…… 但愿是她想多了才好。 海氏双手抓着锦被,像是在试图抓住最重要的东西。 …… 满园桂花香时,便近了中秋。 这一日,庆云坊东阳王府内来了一行宫人,为首之人乃是寿康宫中的掌事宫女。 她们给许明意送来了宫中中秋宴的帖子。 昨日送往各府的帖子已经到了东阳王府,许明意倒不曾想到,今日太后娘娘竟还专程使人单独给她又送了一张来。 “太后娘娘怕许姑娘不去赴宴,这才特意叫婢子们跑了一趟。”那掌事宫女笑着说道:“收了这张帖子,许姑娘可不能不去了。” 许明意也不禁笑了。 看来太后娘娘这是深知她不喜参宴的习惯了。 “劳烦回太后娘娘一句,三日后我一定去的。” “不必婢子们回话,许姑娘今日若是得闲,便可入宫去亲自同太后娘娘说。”掌事宫女又从袖中抽出一张帖子来,笑道:“太后娘娘有些时日没见到姑娘了,整日念叨着,可是等不到三日后,横竖今日便要请姑娘入宫说话去呢。” 所以,这张帖子才是最紧要的。 许明意算一算,自己上回入宫不过也才只七八日……怎就是“有些时日没见到了”呢? 左右今日也无事可忙,便笑着点头应了下来。 她曾是和吴恙说定过的,待大局定下之后,定要好好孝敬这些吃过太多苦的长辈。 而眼下看来,好像长辈们最需要的便是晚辈们的陪伴。 这是力所能及的分内之事,没道理推辞。 重新更衣梳洗罢,许明意便乘上了马车,往皇宫的方向而去。 马车在内宫们外停下。 早有一顶软轿候在了宫门内。 想着长辈的心意,恭敬不如从命,许明意也未有推辞,很利落地上了轿。 内监将软轿抬得轻快平稳,许明意坐在轿中也未曾掀了轿帘四处去看,只耐心闭目养神。 只粗略觉得过了约两刻钟,想着应也要近了寿康宫时,轿子忽然慢了下来。 与此同时,宫人们行礼的声音传入耳中。 “奴婢参见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 如今宫中只一位公主。 许明意正要掀了轿帘时,只听得一道少女略有些轻慢的声音响起:“倒不知这轿中坐着的,是哪位贵人?怎么,竟是不方便下轿么?” 正文 661热闹 许明意手上动作一顿,而后神色如常地打起轿帘下了轿。 她看向立在七八步开外的少女,垂眸福身:“见过公主殿下。” 永嘉公主倨傲的眼神由上至下地将站在轿前的人打量了一遍。 只见其一双眉眼尤为秾丽,琼鼻菱唇,如云鸦发衬得面孔愈发白皙精致,偏偏身姿高挑亭亭如正绽开的一朵青荷,有着与那娇艳长相颇为矛盾的坚韧从容之感。 而这两种气质杂糅一处,反倒…… 反倒叫人觉得愈发不顺眼! 永嘉公主不觉间握紧了半掩于袖中的手指。 先前还不曾如何觉得,当下用了心仔细瞧着,才发现面前之人竟是如何看如何碍眼——什么心系天下,救百姓于水火的巾帼英雄……依她看,分明就是生了一副狐媚相! 若不然,又怎会勾得兄长一颗心都附在了她的身上! 一阵凉凉清风扫过耳际,永嘉公主唇齿间忽然溢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意:“倒不知这是哪家的小姐?怎也不知报上家门姓氏的?” 许明意微微抬起眼睛,面色平静地看向对方。 这小姑娘倒是很有些意思,竟在这儿装作不认得她。 为何笃定是装出来的? ——虽说在其被封为公主之后,二人的确没有正式见过,可早在对方去年入京参加太后寿宴时,便已经碰过面了,甚至在礼部尚书府的花会上对方还曾寻她说过话。 不说旁的,好歹她这张脸还是足以叫人过目不忘的吧? 许姑娘对自己的脸一贯极有信心。 更何况,面前小姑娘的演技到底也不算十分高明。 不过,小姑娘家的,攀比心重些,出于古怪的虚荣心而动些小心思以显得自己足够高贵,倒也还算常见——毕竟谁的脑子还没进过点儿水呢,她也是从那个年纪过来的。 许明意很随和地想着,也并无半分恼怒:“臣女姓许,家祖乃是东阳王。” 永嘉公主悠悠地道:“我说呢,原来是东阳王府啊,怪不得呢。” 说着,语气微凉了几分:“近来总是听闻,许家自封王之后,在这京中可谓风头无两,无人可比,今日见了许姑娘才知传言非虚。” 许明意笑了笑,很平静地问:“倒不知公主此言何意,莫非臣女脸上竟写着‘风头’二字不成?” 永嘉公主嗤笑一声:“可不就是明晃晃地写着了么,否则怎见了本宫,却并不曾跪拜呢?” 跪拜? 许明意看着杏眼微微上扬的少女。 倒也不是不能。 对方是当今公主,她如今的身份行跪拜礼是在规矩之中。 可当下非是什么要紧场合,便是方才一行宫娥内监也并非就是行了跪拜礼的,对方此时当众责备她不曾跪拜,还特意提及她许家如今风头过盛,仿佛她若不跪便是证实了许家恃宠而骄目中无人—— 这显然是在存心刁难。 若这还是虚荣心作祟的话,那可就不怎么可爱了。 不可爱的孩子,她一贯是不会让着的。 一旁寿康宫里的掌事宫女飞快地皱了一下眉——公主这是在作何? 赐婚圣旨已下,许姑娘如今有着未来太子妃的身份,公主这不是存心要让许姑娘难堪吗? 莫非是有什么过节不成? “怎么,莫非许姑娘觉得本宫当不起你这一跪吗?”永嘉公主盯着许明意,笑意不达眼底。 她今日就是要让对方知道何为尊卑—— 对方再风光又能如何,只要她姓谢,对方便必须要跪她。 未来太子妃? 都说了是未来,现下还不是啊。 况且,日后之事谁能说得准?这太子妃之位会不会换了人坐且是未知呢! 她来之前也并未仔细盘算过要如何做——只是心底的繁杂情绪让她的一切言行皆在被情绪牵动着,仿佛此时唯有压对方一头,方能证明得了自己才是最为尊贵优越的那一个,如此才可勉强安抚住内心翻腾着的妒意。 许明意答道:“公主按说是当得起的。” 按说? 永嘉公主皱了下眉。 只听对方语气很闲适也很和气地道:“可我今日身体不适,实在是不想跪。不如待哪日我想跪了,再补给公主可好?” 这是她的真心话来着。 此行此景,偏是不想跪的。 永嘉公主气得笑了一声,只觉得面前之人过于嚣张放肆,正要再说时,只听得寿康宫掌事宫女的声音响起,提醒道:“公主许是不知,此前陛下曾有圣谕特允,东阳王与许姑娘不必行跪拜礼,另赐内宫乘轿骑马之制。” 此等特允,早有定南王为先例,而东阳王尚是镇国公时便已有不卸兵刃入宫的特权。 这皆是许家凭自己的本领得来的,所以……许姑娘还真有看心情跪拜的权力,这且是相对委婉,给公主的无知留足体面的说法了。 “……”永嘉公主闻言面色凝滞片刻,便是一阵红白交加。 父皇竟纵容许家人至此?! 再看向那一脸平静的女孩子,与注视着她的寿康宫掌事宫女,永嘉公主只觉得面上一阵火辣辣的烧灼感。 许明意也懒得主动出言帮她搭台阶,只道:“不敢让太后娘娘久等,我便先行一步了。” 寿康宫就在眼前,她便也不再乘轿。 永嘉公主在原处咬了咬后牙,既有些恼自己砸了自己的脚,又觉得对方不以为意的态度太过目中无人。 “公主,咱们……可要回去吗?”见许明意一行人走远了,一名侍女遂拿密州话低声问道。 “回去哪里!”永嘉公主转头瞪了那侍女一眼。 她明摆着是往寿康宫来的,若此时回去,岂不更叫那许明意得意了去! 那些看着她出了丑的宫人们也定要笑话她落荒而逃! 永嘉公主扭身便往寿康宫的方向而去。 “……你这丫头可算是过来了,快来哀家这儿坐!一早便让她们做了些你喜欢吃的点心,有枣泥酥饼,蜜汁糕……” “各样尝些,甭吃多了,咱们待会儿便该用午膳了。走时再带些回去给世子夫人……” “春白,你去捣一壶擂茶来,记得多放些香苏进去,免得这丫头点心吃腻了再没了胃口用午膳!” 太后笑着交待道。 被唤作春白的嬷嬷应下来,含笑出了内殿,正遇到来至帘栊旁的永嘉公主。 春白嬷嬷福身行礼。 永嘉公主尽量和缓脸色向她点头。 心中却如同生了刺一般。 春白嬷嬷是寿康宫中的老人儿了,如今掌管着整座寿康宫,她平日见了也要客气三分,可皇祖母此时却使其去给许明意擂茶? 她以往甚至不知春白嬷嬷擅擂茶…… 此时已有宫娥入内通传。 “桑儿也过来了?”太后笑着道:“快叫人进来。” 也过来了? 许明意细品了品这话中之意。 所以说,永嘉公主乃是不请自来。 而此时临近正午,也不该是请安的时辰。 且偏偏不早一刻,不晚一步,“恰好”就拦住了她的轿子。 这小姑娘…… 倒是怪舍得在她心上花心思的。 所以,她方才不跪是对的。 面对存心想要刁难的人,怎么做都是无用,倒不如叫自己随心些,让对方自个儿生气去。 许明意心中有了分辨,面上却不显露分毫。 永嘉公主走了进来行礼,太后便向她招手,边笑着说道:“桑儿来得正好,这位是东阳王府的许姑娘,你未来嫂嫂,该是见过了?” 永嘉公主点头,看向笑微微望着她的许明意,道:“是,方才已是见过了。” 方才见过了啊? 那为何不一同进来,还分个先后呢? 太后脸上笑意不减:“桑儿也坐吧,尝尝这些点心,小厨房里刚起锅的。” 永嘉公主应声“是”,心里却在咬牙——特意给旁人准备的点心,她吃来作何? 太后问了些东阳王府近来之事,从崔氏到许明时,再到天目,都问上了一遍。到底是在临元城朝夕相处共患难过的,脾性又很相投,免不了是当作自家晚辈来看待了。 许明意一一答着,挑些家中趣事来说,哄得老人合不拢嘴。 太后心情愉悦之余,也没冷落坐在一旁的永嘉公主,笑着提议道:“皇后独自在宫中难免枯燥无趣了些,说起来倒是可以多请世子夫人她们进宫,说说话,学学马吊……” 她这位儿媳妇终日闷在玉坤宫内,逢人也不说几句话,而定辰忙于国事也无暇顾及,一个人总这样闷着,可别再闷出了什么问题来才好。 交朋友,打马吊,多吃糖,这日子还不得要多自在有多自在? “是,孙女回头便转达给母后。”永嘉公主心中滋味繁杂——太后娘娘是在暗指母后不擅交际,担不起身为皇后的职责和体面吗? 她便知道,母后这副模样,必然会招来各处不满…… 入京许久,一紧张便要冒出密州话来,偏偏一见到那些夫人小姐,一日总要紧张上八百回——身为堂堂皇后,真不知她为何总是一副没有底气的模样! 说得难听些,仿佛这皇后之位,是她偷来的一般,生怕自己一个不慎便要露馅一样! 永嘉公主满心怒其不争之感。 “太后娘娘,太子殿下到了。”有宫娥脚步轻快却稳重地走了进来通传。 永嘉公主闻声心神一振。 “阿渊?”太后捧着一碗擂茶,笑着说道:“终日见不着个人影儿的稀客,今日怎舍得往哀家这儿来了?瞧着忙得无心它事,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嘛……” 永嘉公主听得险些忍不住皱眉。 少年人得了准允大步走了进来。 他身着深青色盘领窄袖长袍,胸前后背与左右肩处各以金线织龙腾图,玉带束腰,脚踩玄靴,弯身抬手朝太后行礼。 “孙儿见过皇祖母。” 太后笑着抬手示意,身形挺拔的少年人便直起身来,许明意与永嘉公主也已起身,向他福身行礼。 “臣女见过太子殿下。” “永嘉见过兄长。” 永嘉公主心下有些紧张。 自那日太子府中一见之后,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兄长。 然而视线中,却见他面色如常地点头,不见丝毫异样。 她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看来兄长并未将那日之事真正放在心上,大约是消气了。 然而下一瞬,在她悄悄投去的视线中,却见他望向了太后身侧之人,面上浮现了如沐春风般的笑意,一双总含着疏离的眉眼如星辰在夜幕之上铺陈开来,使得夜色冷寂尽消。 第一次…… 永嘉公主抿直了嘴角。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兄长这样笑。 “你来得倒巧,正要摆膳呢,这是闻着饭香来了……”太后笑道:“那便加双碗箸,我这寿康宫旁的没有,喂饱你们这群猴儿还是够的。” 吴恙笑着应道:“是,那孙儿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依太后之意,左右没有外人在,图个自家人热闹,便未有分席。 四人围坐,共用午膳。 膳间,谢无恙夹了摆在自己面前的鱼肉,专挑了鱼腹处,抬手送到了许明意碗中,道:“尝尝这清蒸桂花鱼,应当正合你胃口。” 许明意尝了尝,笑着点头:“嗯,好吃。” 谢无恙便笑着又替她拨了一块儿,直是抢了布菜宫女的差事。 永嘉公主半点胃口皆无。 还没成亲呢,竟如此不避嫌! 且还当着皇祖母的面—— 想着长辈必会觉得不妥,永嘉公主便看向太后,却见老人笑得眼睛都要没了,嘴也要合不拢,好似吃了最喜欢的松仁糖一般。 “好吃便常来。”太后笑着道:“鱼每日都有的。” 孩子吃鱼,她吃糖,多好! 一餐饭吃得极融洽愉悦,至少表面如此。 几人刚放下碗筷之际,忽听殿外传来宫人的高唱声:“皇上驾到——” 随着声声高唱,很快便有一道明黄色的高大身影走了进来。 谢无恙几人起身行礼。 太后道:“你来得晚了。” 昭真帝看了眼饭桌,满面笑意道:“儿子已用罢了,特来看看母后。” 太后扫了儿子一眼——这个时辰来看她?根本是看儿子儿媳都在,巴巴地跑来凑热闹。 昭真帝对自家母后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来。 俩孩子单独在一处时,他肯定不来碍眼,可这不是还有母后在么,也就不多他一个了。 成日累死累活处理国事,不就靠着家里这点儿热闹气撑着吗? 昭真帝很放松地在罗汉床上坐下,宫人很快撤下饭桌,捧来热茶。 昭真帝端着茶盏,有些唠叨地说了一通家常,又提到了十日后的秋狩。 “……到时昭昭也一道去。”他笑着道:“说不定还能得个头筹!” 叫那些大臣们都见识见识他儿媳妇的厉害! 许明意笑着应下来。 “父皇,我也想去!”永嘉公主在旁道。 正文 662 会收拾她 她们密州女子,几乎个个都懂骑射! 更何况,她的骑射工夫自幼可是经了王府里的高手师傅亲自教出来的! 也因此,她在去年初入京中之时,曾一度很是瞧不起京中女子“矫揉做作”的模样。 “那桑儿便同去。”昭真帝道:“若想凑一凑热闹,亦可一同参加狩猎。” 在他这里,没有什么女子就该做针黹女红的刻板印象在,女孩子有本领同样可以做真正想做的事。 数日前,他还曾同阿渊和昭昭商榷过,待各处政事稳固下来之后,消减旧制对女子的束缚也是将要施行的新政之一——这也是真真在世之时的愿景。 所以,此番秋狩若能有女眷参与,也算是为此提早铺路了。 这是昭真帝与许明意之间的默契用意,永嘉公主对此一无所知,此时心中只装着一个想法——她若参与,凭她的本领可就不仅仅是凑热闹那般简单了。有她在,许明意便休想能出风头。 再如何出身将门,也只是养在京城里的花架子罢了,拿什么同她们自幼便呆在马背上的北地女子相比? 到时她定要让所有人都亲眼瞧瞧,这位被捧得高高的许家姑娘是怎么输给她的! 如此想着,永嘉公主不免对十日后的这场秋狩满怀期待。 “母后可要一同前去?”昭真帝吃着茶,笑问道。 这只是随口一问,本以为老太太也断不可能会去凑这热闹,孰料却听人道:“自然要去的!你们都跑去凑热闹了,难道要将哀家独自扔在这宫中不成?” 一旁的春白嬷嬷掩嘴笑了笑。 得,如今娘娘也不头痛腿痛了,也不深居简出,一心只想着礼佛了。 昭真帝闻言笑了起来,连连点着头应下。 还是他愚笨,时不时总要忘了今时不同往日,母后是爱清静,就如同他昔日在密州时也爱清静啊…… 殿内闲谈说笑声不断,茶水换了两壶,半个时辰不觉间很快便过去了。 想着老人家多少该是乏了,许明意便适时开口请辞。 太后忙吩咐宫人去装点心,足足将四只食盒都装得满满当当。 见宫人就要送许明意出去,谢无恙也站起身来,施礼告退。 太后笑着点头:“去吧,去吧。” 昭真帝则扫了儿子两眼——这怕不是什么狗皮膏药转世吧? 少年少女并肩又行一礼,一同离开了寿康宫。 四下有秋风起,带着一丝凉意,谢无恙便道:“乘轿吧。” 他且跟在轿旁便是。 许明意笑着道:“不必了,走一走。” 秋风虽凉却尚无寒意,吹着风走走倒比闷在轿中要更舒服些。 二人便一同走着,身后跟着垂首提着食盒的一行宫人。 沿途有宫娥内监瞧见这一幕,皆是低头行礼,待那一双璧人走得远了些,总要忍不住交头接耳低语感叹几句。 二人离开寿康宫不久,永嘉公主也告退而去。 殿内只余下了昭真帝母子二人。 昭真帝难得空闲,便想着多陪一陪母亲,刚要再续一盏茶时,却听自家母亲问道:“怎还不走?” 孩子都走了,他还在这儿作甚呢? 都不知道老人家要午歇的吗? 看着自家母亲赶人的架势,昭真帝默默道了一句:“打扰了”,便老老实实地放下茶盏,起身来:“儿子这就回去看折子。” 太后到底是没忍住笑了一声:“谁也没赶你回去干活儿,该歇着也得歇着,回去吧。” 昭真帝笑着应下来。 皇帝离开后,春白嬷嬷便要伺候着太后歇下。 “不急,让云芝来见哀家。” 云芝正是今日请许明意入宫的掌事宫女,人很快便行进了内殿中。 “今日昭昭来时,遇着了桑儿?”太后倚在榻中问道。 云芝答声“是”,如实道:“彼时公主恰在寿康宫外,许姑娘下了轿,公主还曾……执意要让许姑娘行跪拜大礼。” 这件事,便是太后娘娘不问,她身为掌事宫女也是要说的。 非是告谁的状,而是据实而言,到底许姑娘今日是被她带进宫里来的。 太后微微皱眉。 “昭昭可照做了?” “这倒不曾。”提到此处,云芝笑道:“许姑娘说,今日身体不适,哪里想跪了再补给公主。” 太后一怔之后,也笑了一声,点着头道:“理当如此。” 这才是她那救万民于水火的孙媳、日后的太子妃,乃至是大庆的皇后该有的样子。 云芝将事情的前后经过,仔仔细细地复述了一遍。 太后若有所思地颔首,缓声道:“此事哀家知道了。” …… 同一刻,回到玉粹宫的永嘉公主,刚在内殿坐下,便摔了宫娥捧来的茶盏。 “想烫死本宫不成!” 宫娥连忙跪了下去。 “倒茶这等小事都做不好,平日做事还不知如何不上心!来人,拖出去杖责二十!” 宫娥大惊失色,颤声求饶,却依旧被两名内监拖了出去。 听着窗外传来的凄厉喊声,永嘉公主方觉胸中怒气平复了些许。 一名内监小心留意着她的神态,见状这才又送了盏茶到她面前。 “知道该怎么做吧?”永嘉公主吃了口茶,看也未看那内监一眼。 内监将身子弯得更低了些,恭声道:“是,奴明白,奴定会叫他们都闭严了嘴。” 这也是一直以来玉粹宫内之事从未能传出去的缘故所在。 可……这位公主殿下起初虽然脾气也大,却至多是骂几句,赏几记耳光,将人罚为低等宫人赶了出去。 眼瞧着如今却是下手愈发狠辣了…… 前几日便曾因为些许小事而打断了一名小内监的腿,现如今人还发着高烧生死未卜。 今日又…… 二十杖毕,那宫娥横趴在条凳上已没了丝毫气力,鲜血早已染红了嫩青色衣裙。 凉风穿过长廊,有细雨落在了女孩子的手心里。 “落雨了。” 刚迈出内宫门的许明意收回了手。 身后的宫人备了伞,刚将伞撑开了来,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接了过去。 谢无恙举着伞,撑在许明意头顶上方。 等在内宫门外不远处的阿葵和车夫见状忙上前来,接过了那些宫人手中的食盒,放进了马车里。 “你是骑马来的?”紫竹伞下,许明意转头抬脸问道:“可需我捎你一程?” 谢无恙微扬起嘴角:“恭敬不如从命。” 然他上了镇国公府的马车,才见车里竟还睡着一个。 大鸟卧在舒适柔软的棉毯上,听得动静掀开眼皮子瞧了一眼,很快便又闭上,换个更舒服的姿态继续睡了。 对大鸟这种目无尊长的行径谢无恙早已习以为常。 马车极宽敞,然而阿葵倒了两杯茶水之后,仍是随车夫一同坐在了辕座上——这也就是她了,换了阿珠可一定没这等眼色呢。 车内,许明意与谢无恙聊了些各自近日之事。 车外雨声喧嚣,愈发衬得车厢中温馨适意。 “另有一件事,我还需与你言明。”谈罢了正事,许明意直截了当地开口说道:“永嘉公主待我有敌意。” 谢无恙神色一正:“她为难你了?” “想要为难来着,没能为难得了。” 许明意未有细说今日之事,一则对方的手段太过浅显拙劣,只能用来欺负欺负寻常小姑娘。二来,她与吴恙之间也无需多言,她既直说了,他便不会有质疑,也无需具体经过来佐证她话中真假。 谢无恙微微皱眉:“那日我已提醒过她谨言慎行——” 对方非但没听,反倒寻事寻到了昭昭面前,当真太不像话。 “她找过你?”许明意问。 谢无恙点头,将那日太子府中之事大致言明,而后道:“我本疑心她是否遭了别有居心人利用挑拨,近日便暗中查了查她入京后所接触之人,但并未发现可疑者。” 再结合昭昭此时之言来看,便只能是对方自身的问题了。 可其初来乍到,为何会对昭昭心存敌意? 谢无恙思索间,只见面对面坐着的女孩子正直勾勾地打量着自己。 那眼神格外直白且又透着意味深长之感,他不免有些不自在起来:“怎么了?” “吴恙——” 她私下还是习惯这样称呼他,反正这二字如今仍在他的名字当中。 这声喊让少年人愈发不解了,不由拿询问的眼神看着她。 到底怎么了? “永嘉公主同你说,要你求陛下收回赐婚的旨意?”许明意不答反问。 谢无恙如实点头。 她又问:“是否还同你说了许多我的不好?” 他犹豫了一下,再次点头,这些他没同昭昭细说。 可昭昭已经猜到了。 问罢这两个问题,许明意不由沉默了片刻。 谢无恙莫名有些忐忑——总觉得这沉默中似在酝酿着什么惊人的真相。 他未再催问,车厢内有着短暂而诡异的静谧。 直到许明意开口打破这份安静。 “你可曾想过……她万一对你存有男女之情呢?故而才将我当作了假想敌来看待。” “?!”谢无恙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他难得会有被吓住的时候,当下无疑算一个。 男女之情?! 这可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 “我可不是瞎猜。”许明意道:“早在去年她入京之时,皎皎便提醒过我了——” 只是那时她吃惊归吃惊,却也未真正放在心上,只觉得小女孩的喜欢来得快去得也快,说不定只是觉得吴恙生得好看,才会多些关注。 “……”吴恙僵硬地坐在那里,仿佛被雷劈中了一般,迟迟未能说出一句话。 许明意又自顾细细分析了一番后,道:“那时她并不知你是她的兄长,如今虽已是得知了,一时间却也未必就能接受得了这种身份的转变……称号固然好改,感情之事却是说不好。再者,还有一种可能……” 谢无恙如惊弓之鸟一般戒备地看着她。 还有什么可能? “或许她当初之所以被你吸引,实则是一种血缘亲情的感应,只是她自己也分不清。” 在日积月累中,便与男女之情混为一谈了。 这自然是最好的一种可能,或会在日后的相处中慢慢变得明朗。 谢无恙听得面色愈发复杂,看着分析得头头是道的女孩子,遂问道:“我需要如何做,方能解决得了此事?” 他实在不想沾染这等荒谬之事,更不愿因此而影响到其它。 “眼下看来,你如何做不重要。”许明意道:“大约还要看她自己能否想得通。” 吴恙的做法她毫不担心,从始至终本也不可能给对方任何幻想的余地。 归根结底,一切都在于永嘉公主自身。 “她能想通自然最好,若想不通,也非是你我能干涉得了的。”许明意道:“实则她是何心思,与我倒无干系,我一贯也只论行不论心——她如何想是她自己的私事,可若她再来招惹于我,我可是会收拾她的。” 这才是她今日同吴恙提及此事的关键所在,到底是他的妹妹,她好歹得先打个招呼,万一真收拾上了,也好叫他心中有个数。 谢无恙没有道理不点头。 人做错事,被收拾是天经地义的。 只是这并非是昭昭一人之事。 若当真……当真就是这般因由,那便是由他而起,他有责任处理干净。 纵然猜错了,此事却也仍旧是他的家事,昭昭选择嫁予他,断不是为了面对这些糟心事来了——她家中一派和睦清静,他怎么也不能叫她陷入这些莫名的麻烦之中。 所以,他还须想办法尽早解决干净。 少年人未有当场给出保证,心中却已在思索着解决之策。 略微平复了心情之后,掀开车帘看了一眼,便问道:“车内可备有男装?” 许明意点头:“自然是有的。” 什么都能忘,这个可不能忘。 谢无恙笑道:“那便去状元楼,我来做东,权当是赔罪了。” 许明意有心想说“你赔得什么罪”,但想着状元楼的鸳鸯炸肚、花炊鹌子与各样小炒,也就故作勉为其难地点了头:“成吧。” “啁啁!” 大鸟伸长着的脖子很应景地闯入二人视线中。 谢无恙靠在隐囊上,看着它道:“不便带你,车里等着。” 这话倒也不是存心为难。 如今满京城都知晓许家姑娘身边有只秃鹫,且是立了功的秃鹫。 天上飞着的秃鹫不止它一只,可身边带着只秃鹫的只有许家姑娘—— 它若跟着,那许明意便要成了无效男装。 很快就是用晚食的时辰,食客往来被认了出来,也是麻烦。 天目也不埋怨,待二人于状元楼外下车时,竟当真没有跟上来的意思。 半刻钟后,许明意二人在二楼临窗的雅间内坐下。 旋即…… 便有一只肥硕的黑影从窗外挤了进来。 …… 比秋狩来得更快些的,是三日后的中秋宴。 这一日,许明意姐弟二人,早早便随家中长辈一同入宫赴宴。 与宗亲和大臣家眷们一同前往寿康宫请安罢,一众女眷便移步去了园中陪着太后听戏。 海氏坐在太后身侧,尽量让身形足够端正,却又怕显得太过刻意。 她总觉得有无数双打量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以至于戏词也没听进去半句,且她本也听不懂这秦腔,却又怕被人瞧出听不懂。 总算煎熬到开宴之时,众人便说笑着移步保和殿,在内监和宫娥的指引下各自入席。 正文 663 一记耳光 阵阵乐声中,梳着高髻拢着披帛的舞姬扮嫦娥奔月之姿起舞,身姿窈窕的宫娥捧着酒盏玉碟鱼贯而入。 君臣同饮罢,便是同僚之间推杯换盏,谈笑声不断。 于这一众儒雅的谈笑声间,东阳王过于豪爽的笑声格外醒耳,便是隔着屏风许明意也能听着自家祖父的动静。 但老爷子心里头是有把握在的,美酒虽好,却并未贪杯。 宴席散毕,诸臣携家眷先后告退而去。 定南王也早早便离了席,大致是因席间同东阳王起了几句口角,气得菜都没吃几口,便带着孙子回去了。 吴然走得很是不舍,他本还想同明时多说说话来着。 许明时也目送着好友离去,对两位老爷子这独特的相处模式,他早已习以为常。 宴后,太后颇有兴致,提议着要去得月楼赏月。 中秋佳节,赏月自是应景,尤其今晚天公作美,夜色颇好。 昭真帝很乐意相陪,当即点头应下,又揪着儿子和未来儿媳同去。 永嘉公主和海氏也应声附和。 昭真帝又看向东阳王,含笑问:“时辰尚早,将军可要一同前去得月楼小坐?” 老爷子忙摆手,“臣就不去煞风景了。” 听得这一句,昭真帝忽然哈哈大笑了两声,他记起了一件旧事来——记得少年时,有一回在营中,也是一年中秋夜,众人围着篝火而坐。同样是在赏月,定南王负手吟诗思乡,将军却是很认真地同手下讨论:吴刚不行,换了他几斧子下去便能将那桂树砍倒。 定南王闻言冷笑出声,骂其是莽夫所为,又道那桂树乃是神树,斧砍后可重新愈合,言辞间暗指将军说大话。 将军来了劲,声称只要自己砍得够快,便没他伐不倒的桂树。 又说什么,纵然是没斧子,连根拔也成! 二人各执一词,因此争执良久。 吴老爷子争得面红耳赤,世家子风度荡然无存。 将军气得也不轻,恨不能立时窜到天上去,闯进那月宫以证神力。 当时还年少的他简直看傻了去,默默看了一眼那轮无辜的圆月,如何也想不通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到底有什么好吵的…… 再到后来,他方才领悟到,这世上便没有什么事是这两位老爷子吵不起来的。 东阳王带着儿孙先行出宫,崔氏和许明意则陪着太后一行移步得月楼。 楼中有一处高阁视野开阔,数面大窗一经推开便是满目夜幕星河,拿来赏月最适宜不过,因此方得名得月楼。 早有内监宫娥摆好了瓜果茶水,与各式月饼糕点蜜饯。 众人围着太后赏月闲谈,四下没了保和殿中的人声喧闹,唯有清风明月相伴。 昭真帝也很放松,脸上一直挂着笑意,与自家母亲说着说着,又提到了定南王和东阳王之间的旧事,惹得老太后笑得眼泪险些都要飞了出来:“这俩冤家……” 许明意和谢无恙也跟着笑起来。 而此时,坐在太后身旁、一直有些拘束的海皇后却犹犹豫豫地站起了身。 众人不由投去视线。 迎着众人的目光,海氏抓紧了衣袖,眼神忍不住有些闪躲。 “怎么了?”昭真帝道:“若是乏了,便让桑儿陪着你回去歇息罢。” 其实依他之意对方本不必跟来的,也省得如此不自在。 不料却听海氏说道:“臣妾……臣妾是想同许姑娘赔个不是。” 此言一出,四下静了一静。 莫说旁人了,便是许明意自己也疑惑非常:“不知皇后娘娘此言何意?” 一位长辈,又身居皇后之位,怎就至于要给她赔不是了? “数日前,于寿康宫外,桑儿言行无状,曾冒犯到了许姑娘……”海氏语气惭愧地道:“这孩子随我和陛下在密州长大,性情放纵惯了,为人又粗心大意,实则却是没什么坏心的……还请许姑娘勿要放在心上。” 许明意听得十分意外,她怎么也没想到海氏竟会为此同她一个小辈赔不是。 可是……这同粗心大意有什么关系吗? 见海氏抬手就要行礼,她也站起身来:“皇后娘娘言重了,也折煞臣女了。且若娘娘不提,臣女已将此事忘得干净了。” 她不知对方为何要当众提及此事,又摆出这样低微的姿态来。 但她知道,依常理来讲,对方这些话一旦出口,若日后永嘉公主在她这里吃了亏,倒显得她是在蓄意报复了。 这自然是往深了讲,且她也不会在意旁人如何看。 或许是她将对方想得太复杂,但无论如何,对方既是这么说了,她自然也是要将场面话说足的。 那边,永嘉公主反应了过来,已是沉下了脸色。 母后是疯了吗! 竟当着父皇和皇祖母还有兄长的面说这些! 堂堂皇后,对一个外臣之女如此低声下气……根本是送上门叫人羞辱! 且还要拉着她一起被羞辱! “桑儿,这是怎么回事?”昭真帝问道。 对上那双不辨喜怒,却没了笑意的眼睛,永嘉公主心中一慌,忙道:“那日我不过是同许姑娘说了几句玩笑话罢了!” 说着,看向海氏:“母后未免也太过小题大做了!” 见女儿满眼羞愤,海氏欲言又止,拿余光极快地扫了一眼许明意。 这小动作未能逃得掉崔氏的眼睛。 看她家昭昭作何? 此事一看便是这母女二人未统一说法,难不成还要她家从始至终什么都没做,却被拖着下水的昭昭,帮着这位公主殿下搭台阶,圆了这句所谓玩笑话之言不成? 崔氏不想自家闺女受半点委屈,不动声色地轻轻扯了扯女孩子的衣裙。 他们许家拼死拼活才有的今日,可不是为了陪这黏黏糊糊的皇后娘娘做戏来的。 别说什么要懂事些才会招人喜欢,懂事的前提可不是委屈自个儿。 昭昭这还没嫁过去呢! 许明意心中了然。 什么玩笑话不玩笑话的,随她们怎么说,反正她不插嘴就是了。 主动替人圆谎这种事,她不感兴趣。 见她不说话,海氏抓紧了衣袖,斥责起了女儿:“错了便是错了,纵然是玩笑话,失了分寸也是不该……还不快快向许姑娘赔不是!” “……”永嘉公主面色红白交加,猛然站起身来。 她心中憋着一团火,有心想要发作,但见昭真帝坐在那里,唯有死死压制着。 父皇未曾责骂过她,但她却对父皇一贯有着说不出的畏惧,这畏惧既有母亲多年的言辞熏陶,在她心中扎了根,又因她一直觉得父皇好像总是离得很远,与她和母亲之间没有半分亲近之感。 这让她纵有再多的脾气,却也从不敢在父皇面前大肆发作。 她死死攥着手指,忍得红了眼眶,几近一字一顿地道:“……那日是我言辞不当,说话没有分寸,还请许姑娘见谅。” 对上那双“如此你满意了吧”的眼睛,许明意默了默。 很好,这多半得是彻底记恨上她了。 她到底招谁惹谁了? 便也只能道一句:“公主言重了。” 看一眼海氏,太后也在心底叹了口气。 自己的女儿什么样,旁人不知道,难道她自己也不知道吗? 这种事岂有强按头的道理? 所以,这究竟是真心想解决问题,还是只想做个表面功夫,好叫旁人看看自己是如何明事理,如何教女颇严呢? 眼下看来,这个儿媳妇话虽不多,小心思却是不少的。 且说得难听些,竟颇有做搅屎棍的潜质在…… 她从未因为儿媳的出身而轻看过对方,可此时此刻,却还是不得不承认这是个见识短浅的,全然看不明白何为真正的利弊得失。 太后心中有了分辨,面上仍旧平静,笑着道:“好了,既是都说开了,便都坐下吧。” 又看着众人,满眼慈和地道:“日后都是要做一家人的,哪里有什么说不开的,且咱们家中人口简单,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哀家年纪也大了,就爱看一家人和和乐乐的。” 总而言之,谁若想要生事,那便等同是同她作对。做事当真没了分寸,她是绝不姑息的。 众人齐声应着“是”,皆道谨记。 太后欣慰地点头:“好,好。” 可真的是太好了。 她赏月的心情都全给好没了。 昭真帝在旁适时地道:“夜里风凉,儿子送母后回去吧。” 太后点头,深深看着儿子,道:“哀家有春白她们陪着,你也早些回去歇着。” 说着,看向崔氏和许明意,笑着道:“叫阿渊送一送你们,改日再来宫中说话。” 今日这事,可是叫她在亲家面前丢尽了这张老脸。 瞧着是没闹出什么大麻烦来,可这等叫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的黏糊才是最糟心的,若换了两户寻常人家,就此黄了亲事那也是有可能的。 海氏那些小心思,真当旁人都是傻的不成? 谢无恙应下来,他明白皇祖母之意,他会同昭昭和世子夫人就今晚之事说得明朗些,以免生下隔阂心结。 众人相继离去后,永嘉公主也红着眼睛带着侍女回去了。 阁中很快只剩下了昭真帝与海氏二人,宫人内监也被屏退了出去。 见昭真帝坐着未动,海氏有些忐忑,她觉得自己或该说些什么。 认错吗? 桑儿做错了事,她的确该认错。 她正要说话时,却听昭真帝在前面开了口:“朕见你似乎极不适应宫中生活,你若有何打算,只管与朕明言。” 他与海氏相识多年,真正相处之时却甚少,旁的了解他不敢夸口,但有一条他还是清楚的——海氏此人,过分敏感,一句简单的话她也能曲解颇多。所以今晚之事他无意多言,只挑了最重要的说。 海氏听得脸色白了白。 “皇上……是要赶臣妾走吗?臣妾……臣妾没有不适应宫中生活,臣妾每日皆在习礼仪,学京话的!”她有些慌了神:“许姑娘之事,是桑儿的不对,怪臣妾未能好生约束,臣妾日后定当——” 昭真帝无奈抬手,打断了她的话。 “你在宫中如何,朕皆看在眼中。朕无意怪责于你,你也不必勉强自己,皇后的职责本也不在你我当初的约定之内。” 海氏眼睫微颤。 所以,她如今于他而言没了用处,约定也要结束了吗? “朕当初允诺你的一切仍作数,包括桑儿的亲事。”昭真帝道:“朕近来已替桑儿物色了些合适的人选,未必家世长相样样出众,却胜在个个人品贵重。明日朕会使人送了画像去,你与桑儿商议着决定即可。” 夜风穿过窗棂,海氏浑身冰凉。 待安排好了桑儿的亲事后,便可以安排她了是吗? 物色夫婿非是一日之事,所以,他早就有了决定了…… 她就知道。 她就知道不该来京城,不能让他坐什么皇位的…… 他成了皇帝,一切便都变了。 她再如何努力也是无用的。 一阵阵冷风灌进来,仿佛穿过了她的脏腑,又冷又疼。 “朕方才之言,你好生考虑着。”昭真帝起了身离去,最后说道。 听着那道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海氏嘴角颤了颤,扯出了一个有些讽刺的笑。 考虑? 他既已开了口,她还有考虑的余地吗? 海氏僵硬地坐在原处,直到嬷嬷来寻,方才浑浑噩噩地离开了得月楼。 回到玉坤宫内,却见永嘉公主等在寝殿中。 永嘉公主哭着与其大吵了一场。 女儿离去后,海氏失魂丢魄一般呆呆地坐了下去,然而耳边仿佛仍旧在回响着女儿的哭闹与质问声—— “母后为何都不同我商议半句,便有今晚这愚不可及之举!您不要脸面,我却还要的!” “本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而已,现下却闹得父皇和皇祖母都知道了,将我架在火上烤,您就开心了是吗!” “……” 彼时听着女儿一句句怨怪的话,她思及自己当下的处境,也有些失控了。 看着这个眉眼间隐隐有些她生父的影子的女孩子,她甚至第一次生出了恨意来。 她打了桑儿一巴掌。 且下手极重,手心里此时甚至还有些麻意。 一巴掌落下后,她死死地盯着女孩子,恨声问—— “我为何这么做?还不是不想让你同未来太子妃树敌!你可知这些年来,我为你操了多少心,替你收拾了多少祸事吗!你若省心懂事些,讨你父王喜欢些,我又何至于为你如此提心吊胆!” 这番话,这记耳光,也让女孩子彻底爆发了。 正文 664 盛景 “竟都是我的错吗!从小到大,不管我做什么,你总要拿那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来管束于我,父皇自军营中极不容易回来一次,你不许我去‘打搅’他!幼时我生辰,父皇不知我真正的喜好,送我的生辰礼我不喜欢,你偏要我装作喜欢的模样!我纵然只是犯了些小孩子都会犯的小错,你也要吓得上下遮掩一番,半点不敢叫父皇知晓!” “我偷偷去军营中寻父皇,父皇不曾责备于我,你却瞒着父皇罚我在佛堂中跪了一日一夜!” “你不许我缠着父皇,不许我在他面前撒娇,更不许在他面前闹脾气,连哭也不行!” “幼时我且不懂,待大些见得多了,才知并非人人都如我这般……” “你畏手畏脚,自己看不起自己,同自己的丈夫根本不像夫妻!你还要逼着我也要看不起自己,害得我同自己的父亲也根本不像父女!” “是你不准我同父皇亲近,如今却又要怪我不懂讨父皇喜欢了!” “你有今时今日,当真怪得了我吗是你自己处处不争气,才会被人看轻!便是太后娘娘也对你颇有不满,言辞间暗指你终日闷在这玉坤宫内,根本没有皇后该有的模样!” “如今父皇初登皇位,诸事尚是忙乱之际,待到日后一切大定,后宫中添了嫔妃,那时才真正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这些都是你自己自找的!” “莫说是入不了父皇的眼了,便是我也根本不愿见到你这张脸!” “……” 说罢这些之后,永嘉公主是哭着跑出玉坤宫的。 “她怨我处处约束于她……可旁人却在怪我教女无方……”海氏闭了闭眼睛,嘴角尽是苦涩:“我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 嬷嬷在旁叹了口气,只能劝道:“公主不知您的苦衷,小孩子觉得受了委屈难免要说些气话……” “不。”海氏摇了摇头,苦笑道:“嬷嬷,你方才都听到了吗她说就连太后也觉得我不配为皇后……” “话传话之下往往会变了味道……太后娘娘未必就是这个意思。”嬷嬷劝慰了一句,顿了顿,又道:“但您今晚之举,或是的确有些欠妥了……” 海氏睁开一双泪眼看向她:“连你也觉得我错了我不过是想同那许姑娘赔个不是,揭过此事,以免她日后针对桑儿,我也是为了陛下和太子思虑,不想再生争端……” “……”嬷嬷欲言又止。 她也不知该怎么说了。 但若是有人这般同她赔不是,不提惶恐不惶恐的,她大约是得呕死。 “这些年来,我无一日不在想着,要如何才能不给陛下添麻烦……来到京城之后,我更是不曾有过一日安眠,生怕丢了他的颜面,可无论我怎么做都是徒劳……” 海氏泪如雨下,自嘲道:“现如今说这些也无用了,他还是要赶我走了。” 嬷嬷惊了一惊。 “娘娘,这是……陛下亲口说的!” 方才在那得月楼中,陛下单独与娘娘谈话,她便觉得不妙了! 但至多是想到陛下或会提醒责备娘娘几句,怎会…… “是啊,他说他与我的约定中,本就只限于密州燕王府……如今他做了皇帝,不需要再拿我做障眼法了。”海氏眼泪如珠,字字句句都觉锥心:“若非是碍于他曾承诺过,若我愿意,他便会给桑儿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让她平安风光地嫁出去,我怕是根本不配来这京城。” 嬷嬷听得有些慌了。 怎会如此 皇上仁厚,分明不是这样的人! 不对…… 倒也的确不能这样说…… 当初的约定的确是各取所需,王爷也只是允诺会保证她们母女平安无忧,至于皇后之位……的确不在承诺之内。 也没人想到过王爷会变成皇上! 且就这些时日来看,在皇上和太后眼中,娘娘或许确实与这个位置不甚相宜,十分吃力…… 想着这些,嬷嬷越发慌乱了。 她一直认为皇上足够仁厚,却是忘了在京城做皇后远不比在密州做王妃那般简单,这其中大约是牵扯着许多她们想不到的东西…… 可……若离开京城,娘娘该怎么办 跟着娘娘的她又该怎么办 皇上人品在此,固然是会保证她们衣食无忧,可若想再有此时的风光却必是不能了…… 更何况,旁人或许不知,她却将娘娘看得不能再透,若果真离了皇上,娘娘……还能好好活下去吗 思及此,嬷嬷不安地问:“那娘娘是如何想的可有什么打算……或应对没有” “我不想走,我只想留在他身边,我哪里也不想去……”海氏的眼神有些涣散,魂不守舍般问道:“嬷嬷,你说……我还有机会吗” 嬷嬷在她面前蹲身下来,攥住她的手:“不然您就同公主说明了真相……再与公主一同去求一求陛下试试陛下到底是念旧情的……” “不……不行!”海氏猛然看向她,甩开她的手:“绝不能让桑儿知道!她藏不住话的,她必会闹得人尽皆知!” 到了那时,便真真正正没有丝毫退路了! “那……” 海氏眼神反复挣扎了片刻,忽而紧紧盯着嬷嬷,低声问:“在密州时,你曾同我提及过的……可一并带来了吗” 嬷嬷一时未能听懂。 待与海氏对视了片刻后,方才明白她的意思。 娘娘这是要…… “婢子未曾带来京城……但想来此物应当不难寻。”嬷嬷心下五味杂陈,不确定地问:“只是您可当真考虑清楚了吗若是被陛下察觉到……” 今时不同往日了,她也日渐看清了这位皇帝陛下待元献皇后的执念究竟有多深。 纵然娘娘成功了,却也难保事后敏锐如皇上不会有所察觉…… “依他的品行,纵然他会因此轻看我,甚至厌恶我……我却至少能留下,不是吗”海氏语气沙哑温弱,却几乎偏执地道:“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反正我本也不可能得到他的真心……我只要留在他身边,看着他陪着他,就这样过完一生便够了……” 嬷嬷想要劝一劝,又觉无从下口。 雕花窗棂外,圆月静挂中天,皎洁月华难抚世间人心嘈杂纷扰。 …… 永嘉公主足足五日未曾出过玉粹宫。 直到这一日,玉坤宫中的掌事宫女亲自前来传话,并带来了几卷画像。 忍到那掌事宫女离去之后,永嘉公主将那几幅画像撕了个粉碎。 “他们也配!” “说什么我可以做主自己的亲事,现如今不还是要拿我去做收拢人心的棋子!”女孩子委屈悲愤,弯身将写满了那些人选的家世性情的册子也挥落在地。 她才不要嫁给这些人! 旁人不知且罢,父皇分明知晓她曾经的心意,这是唯恐她心思不改,急于想要让她死心,好免除后患吗! 那日在得月楼中,一口一个昭昭,满眼喜爱欣赏之色,事事都在替对方考虑,眼中哪里又还有她这个女儿在 她近日总忍不住使人去细查那许明意之事,然而知道的越多却越发控制不住心中的妒意。 她的祖父,她的父亲,便连她的继母,都将她视若珠宝,且这疼爱是众人皆知的偏爱! 分明已经有了这么多,却还要来抢她的兄长和父皇,甚至是皇祖母! 自幼所得情感匮乏的女孩子将这一切皆视作了抢掠。 她扑在榻上哭了起来,将榻上的迎枕薄毯尽数扔了出去。 陪着她长大的贴身侍女在旁劝说着,女孩子却一个字都未能听得进去。 廊下守着的内监宫女个个垂首,仿佛不曾听到女孩子的哭声,更加无人敢凑上前去。 一连数天的晴日之下,便到了皇帝出宫秋狩之时。 随扈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穿过长街,出了城门,朝着京郊百里之外的泉河行宫而去。 沿途纵经官道,也随处可见百姓的身影,有些穿着朴素的百姓牵牛赶骡,见得如此大的阵势尚且不知是何人出行,只慌慌张张地避让一侧。 听得车外人声嘈杂,许明意略掀了车帘看去。 道路两侧,有着避让的百姓,有些跪地行礼,有些尚摸不清状况也被人拉着跪下,一边悄悄看着经过的队伍,一边低声交谈着什么。 “……当真是御驾” “这是要做什么去” “难道又要打仗” “打得什么仗,近来正是秋狩之时……” 许明意看着那些衣着不尽相同,却多是一脸淳朴的百姓,只见他们眼中最多的仍是畏惧之色。 帝位更替,虽尚算平静,可于这些刚遭受过朝廷大肆剥夺的百姓而言,若要对新帝建立起真正的信任,尚且需要时日和看得到摸得着的仁政。 她想,一定会有这一天的。 此番之所以未曾提早一日全面清道,百年是皇上之意。 当下正是秋收之际,连日的晴天实在难得,稻子熟在田地耽搁不得。秋狩虽是祖制,却也不宜劳民,耽扰百姓之生计。 御驾车马缓缓向前,出城约数十里远,一行队伍在官道一侧停了下来。 “怎又不走了” 马车内,永嘉公主皱眉问道。 近来天气尤为干燥,连日的秋阳高照之下又有几分热意扑回,这一路遇到百姓车队便要停上一停,她坐在这马车内都要闷出汗来了。 侍女赶忙去询问赶车的内监。 那内监答道:“是陛下之意,说是要下车赏景,故在此停留片刻。” 赏景 永嘉公主打起车帘往外看去,只见入目皆是大片的稻田,田中有许多人正弯腰挥着镰刀割稻,甚至还有男人赤着膊扛着稻束穿过田埂。 这里有什么景色好赏的 永嘉公主正要放下车帘时,恰见得昭真帝带着一行人正往稻田边走去。 陪同在侧的有她兄长,敬王世子,东阳王……还有许明意! 怎么哪儿都有她! 分明是要做太子妃的人,却时时于人前抛头露面,这究竟哪里有半分所谓高门闺秀的样子 永嘉公主沉着脸色甩下车帘,再不愿多看一眼。 贴身侍女悄悄打量了一眼,那句到了嘴边的“公主可要下车透一透气”的提议便咽了回去。 “今年老天赏饭吃啊,要雨给雨,要日头也给足日头……”田埂间,江太傅笑着说道:“是个收成年。” 昭真帝笑着点头,望向金黄的稻田,道:“此乃天下第一盛景。” 相较于各处传得真真假假,有所谓逢迎拍马之嫌的所谓神迹显露,唯此景才是真正的大吉之兆啊,它代表着这方百姓有饭吃,不必再挨饿。 吴恙弯身,摘下一朵稻穗,递到许明意面前。 许明意接过,饱满的稻穗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叫人心生希望。 她也看向那弯着腰的稻田。 陛下说得很对,此乃天下第一盛景。 愿天下处处多些这样的盛景。 “那山下便是云瑶书院……”许明意指了一个方向,小声对吴恙说道。 吴恙看过去,得见那半隐山脚下的白墙青瓦,道:“亦是盛景所在。” 施行放宽女子束缚的新政只是第一步,再往后,待时机成熟时,或可推出女官制。 昭昭是世间无二,可这世上仍有许多像昭昭一样心有丘壑的女子。 当初建下这座云瑶书院的山长和昭昭的生母便是如此。 昭昭说得极对女子读书习文,不该只是为了得一门好亲事、理后宅之事,她们也理应拥有更多的选择,更加广阔的天地。 这需要时间,更加需要冲破如大山般牢固的旧制,但只要有心去做,总会慢慢向前。 一旁的敬王世子看着并肩而立的少年少女,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经过他这半日贴身拍马屁的观察之下,太子表弟并没有要同他翻旧账的意思。 说来,世事还当真是变幻莫测啊…… 他的大伯父忽然成了废帝,换了他的二伯做皇帝,而昔日的定南王世孙忽然摇身一变成为了太子殿下,还同许姑娘定了亲,这难免叫他羡慕……咳,惶恐至极! 毕竟以往他觊觎许姑娘这一点,太子殿下隐隐也是知晓的。 好在太子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未有同他一般见识。 敬王世子总算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 圣驾赶到泉河行宫之时,已是天色将暮。 各处安置罢,在行宫中歇息了一夜,翌日便开始了一连三日的秋狩。 正文 665 突发 如意事正文卷665突发巳正时分,狩猎场外,参加首日狩猎的众人已然准备妥当。 这其中有几名武臣,更多的是各府的年轻子弟。 而于这一众身影中,一名端坐在马背之上,身穿玄色窄袖袍,一头鸦发高高束起垂在脑后的少女无疑格外显眼。 江太傅微微睨向身侧那些平日里最是守旧的几名老文臣。 女子参加秋狩,此乃大庆首次。 这位许姑娘,可是开了先例了。 这些什么事都要管上一管的小顽固们怎么今日都不说话了呢? 个个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倒像是全然没瞧见似得。 没法子,谁让这是陛下特允。 哦,倒也未必就全是因为这个——毕竟出宫前这些人还曾为此进言反对过来着。 今日之所以半声不吭,大约还得是因为…… 江太傅悄悄看向上首的东阳王,身着绯袍的老人坐在摆满瓜果点心的小几后,坐姿岿然如山,蒲扇大的双手扶在膝盖上,一双依旧有神的眼睛如利剑般扫过四下,浑然一副“老子倒要看看谁敢多嘴”的架势。 试问这谁扛得住? 相较于仿佛没瞧见那道少女身影的众大臣们,坐于四面垂着轻纱的棚帐中的一众女眷间却是气氛涌动。 “快瞧,那是许姑娘……” “早就听闻许姑娘颇擅骑射了,这般瞧着果真是颇有将门之风呢。” 夫人们低声交谈间,也有女孩子眼睛亮亮地道:“母亲,许姑娘都可参加,那明日女儿也要进山去!” 那妇人张口便想道“一个小姑娘家同一群男人争抢像什么样子”,话到嘴边却因那道坐在马背上的少女身影而又咽了回去。 有些事一旦有人开了先例,尤其是开先例者的身份具有影响力时,便总会带来新的局面。 “你哪里争得过他们……”妇人话到嘴边改了口:“陛下和这么多大人都在呢,还是别给你父亲丢人得好。” 女孩噘了噘嘴,看向平日里京中有名的几个纨绔子弟,低声道:“他们都不嫌给家里丢人,我怕得什么。” “你一个女儿家同他们岂能一样?”妇人轻轻掐了掐女儿的腰,打断了这个话题:“别忘了今日带你来此是做什么的……” 女孩子悄悄翻了个白眼。 不就是相看那什么房家的公子么。 可房家的公子有什么好看的,哪里比得过许姑娘啊。 女孩子又看向那道玄色的身影,亮晶晶的眼中有着向往之色。 此时,有一名内监牵着一匹青骢马缓缓走了过来,马上坐着一位身着胭脂色骑装、五官深浓娇俏的少女。 “永嘉公主……也要参加狩猎?” “这有什么稀奇的?听说北地女子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 众人低声议论间,永嘉公主已驱马来至许明意身侧,却并不看许明意,只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神态里微微透出倨傲疏离之感。 见人已到齐了,昭真帝便发了话,他抬手指向一侧檀木架上挂着的宝鞘短刀,笑着道:“这柄玄铁短刀跟了朕近二十年了,大小也算是个功臣,便拿来当作今日奖予得胜者的彩头!” 一群武臣与年轻子弟闻言精神皆是一振,那几名武臣更是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他们当中有上过战场的,自然看不上这些权贵子弟的花拳绣腿,至于那两个小姑娘——猎场之上,自有原则在,这可不是让着哄着的时候! 随着鼓声响,众人陆续驱马入了山林之内。 谢无恙并未参加,他如今既为太子,若于第一日便急着去凑这个热闹,便易叫旁人束手束脚,失了狩猎的意义。 他的视线下意识地追随着那道玄色的身影。 许明时也驱马跟在自家阿姐身后。 纵是皇家山林,却也不可放松大意——别问,问就是亲身经历。 而许明意此番又是头一回入山,他可得务必将人看好了才行。 来之前他就已经打定主意了,今天什么也不干了,就盯着许明意! 仿佛化身镖师的男孩子刚在心中念叨完这一句,再往前一瞧,不由一愣——等等……他的货、咳,阿姐呢?! 此处山林极大,众人入山后便分散了开来。 隐隐听得身后有马蹄声在靠近,许明意慢了下来,只当是仍没能甩掉明时那个管家婆。 然而下一刻,余光内闯入的却是一抹夺目的嫣红。 “许姑娘之前进过山狩猎吗?”永嘉公主也慢下了马,看向前方落叶金黄的山林,微微抬着下颌说道:“密州的山可比此处来得凶险得多,山中又常有猛兽出没,许姑娘自幼长在京城怕是还没机会见识过——” 许明意微微笑道:“那今日便等着看公主大显身手,好让我开开眼界了。” 只是她倒不曾见过秋日狩猎竟还穿得这般鲜亮的,倒不知对方在所谓野兽出没的凶险之处是如何活下来的——凭着一众随从相护吗? 永嘉公主嗤笑一声,眼底藏着一丝轻蔑之色,转头看着她道:“本宫也恰想见识见识许姑娘的本领呢。” 可别到头来本领没瞧着,反倒叫人觉得虚有其名,再显得那些所谓军功都不知真假了才好。 永嘉公主最后扫了许明意一眼,喝了一声“驾!”,便策马而去。 看着那道鲜亮的身影消失不见,许明意往另一个方向行去。 秋日遍地金黄,四处山果飘香,正是猎物们寻觅储存食物之时。 许明意在一处落了叶的竹林旁发现了一只黑毛山猪的踪影。 她早已放缓了马速,此时更是停了马,抬手取出背后长弓挽起,微微眯起眼睛,无声搭上长箭。 屏息,箭头正缓缓瞄准猎物之际,身下的大马却忽然躁动地叫了起来,而后猛然往前冲去。 猝不及防之下,许明意被闪得往后一个倒仰,长箭掉落在地,她反应极快地抓紧了缰绳,并立时倾身往前趴去,尽可能地保护自己。 这一切只发生在一息之间,根本来不及多想,一切皆是出自本能的反应。 而更糟糕的却还在后面。 马匹嘶鸣着往前疾奔,带着她不管不顾地穿过高高的带刺灌木丛,任凭她如何控制也不肯停下。 这匹马是血统优良的战马,体型健硕高大,疾驰间速度如电,四下又多是地势不平,并常见乱石,便是想要跳马也是轻易不能! 许明意紧握着缰绳的手心已经磨出血迹,然而眼看这匹马就要冲上前方一处高坡,高坡之后尚不知是不是一处断崖绝路! 许明意不敢冒险,一手用力紧拽缰绳迫使马儿往右侧调转方向,另一只手摸向腰封处藏着的钢针——此针淬了毒,有使人麻痹陷入昏迷之效用,但用在一匹大马身上效果必然会减弱许多,且马儿吃痛再次受惊,甚至会出现更加狂躁的可能。 这也是她为何一开始不曾动手的原因。 但现下看来她一时半刻是制不住这匹马了,且她也不敢赌前方是否是绝路。 只能一搏了! 就在她手中长针刚要准备刺入马腹之时,忽听得一声熟悉的尖锐鸣叫声在上空响起。 一道黑影极快地俯冲而下,挡住了马匹的去路。 面临危险之前,马匹嘶鸣着扬起前蹄,猛地躲避开来,往一侧冲去。 天目继续跟随驱赶着,迫使马儿调转方向。 许明意看准时机,在经过一处相对平坦的空地之时,微一提身往右前方的空地扑去,被甩离马背的那一瞬间,那根钢针也被她用力地推入了马儿的皮肉之中。 马匹狂叫着往前奔去。 混杂着的,还多了其它的马蹄声,像是来自身后。 而许明意在坠地之前,忽觉身后一阵疾风袭来,以此同时她已然撞到了一堵肉墙。 那人将她紧紧抱住,大手护在她脑后,在一地厚厚落叶中滚了两圈,直到对方的后背撞上了一棵老桐树。 “可有伤着?!” 听着这道熟悉的声音,许明意道:“我无妨,你呢!” 她从他怀中爬坐起身,立时就要替他查看伤势。 “我也没事,且在此处等着我回来——”沾了一身落叶的少年人动作利落地起了身,没有片刻耽搁,便翻身上了自己的马,追向那惊马的方向。 “当心些!”许明意朝他的背影喊道。 “放心!” 许明意平复了呼吸,自然也明白吴恙为何要急着去追那匹惊马,正如她为何已经做了跳马的准备却仍然刺下了那根钢针。 一来不愿惊马伤到林中其他人,二则自然是这匹马留着或许还有用处。 而那马儿中了针,想也跑不了多远了。 天目在她身后拿翅膀替她拍打着后背,像是在替她清理落叶草屑,又像是在安抚受惊的人。 许明意起了身来,抖了抖衣袍。 此时又有马蹄声靠近。 是许明时。 “发生何事了?!” 男孩子惊声问道,边翻身下马,快步朝她跑来。 “你这是从马上摔下来了?!可有哪里摔伤了没有?”许明时紧张得脸都白了。 果然,一会儿没看紧都不行! “放心,我没事。”脸上被不知是树枝还是灌木刮出了一道浅浅血印,并挂着满头草屑的许明意问他:“今日可想拿第一吗?” “我拿得什么第一!” 他哪里还有这心思! 许明意点头:“那借你的马一用。” 说话间,她大步朝那匹棕色大马走去,一手抓住缰绳便轻巧地跃上了马背。 “你……你还要去狩猎?!” “你在此处等着吴恙回来,随他一同出山林,在外面等着我出去即可。”许明意丢下这么一句便驱马而去,将男孩子反对的声音抛在了身后。 她不参加且罢,既是参加了,便没有不战而败的道理。 惊的是马又不是她。 况且,若当真是有人不愿意看到她出风头,那她偏就要尽力一争。 谢无恙制住了那匹惊马,牵在身侧折返回来之际,自是没能再见到许明意的影子。 “你阿姐人呢?”少年下马问道。 “她抢了我的马跑了!”许明时指了一个方向,黑着脸说道。 谢无恙一愣之后,却是不由笑了一声。 “殿下,咱们可要将她找回来?”许明时担心大过生气。 谢无恙:“不必了,我会叮嘱山中巡逻的禁军多留意些。” 她想做的事,必然是要做成的。他拦不住,也不想拦。 她只管去做想做的,余下的他来处理即可。 “扑通!” 一声闷响,那匹强撑着被他带回来的马儿倒在了地上。 许明时认出了这匹马来,“殿下,这马……” “突然发了狂。”谢无恙未有急着下定论,只道:“还需带回去细查一二。” 许明时脸色微变,意识到了不寻常之处。 别的马尚且说不好,但这匹马是祖父特意挑选出来给许明意的,无论外形或体力还是应变力皆是上乘中的上乘,怎可能会轻易发狂? 此时有巡逻的侍卫途经此处,见得谢无恙在,连忙上前行礼。 “将这匹马带出去,不可有一丝闪失。” “是,卑职遵命!” 见得太子自山林中而出,众官员们满心不解。 本说了不参加此次狩猎的太子殿下,在众人入林之时突然来了兴致一般,改了主意追了上去—— 可此时怎又头一个出来了? 再定睛一瞧,只见一同出来的还有东阳王府的世孙。 女眷间的崔氏见状忙放下了茶盏——这臭小子不守着他阿姐,出来的这么早作何? 谢无恙与许明时先后下了马,上前向昭真帝行礼。 而此时,众人只见两名侍卫驱马拉着一架板车自林中而出,而那板车之上赫然是一匹受了伤的大马。 东阳王见状猛地站起了身。 这是昭昭的马! “你姐姐呢?人在何处!可受伤了没有!”老爷子紧张地向孙儿问道。 这泉河山怕不是跟他许家犯冲! 去年春日他孙子差点在此处丢了性命,今年若昭昭再有个什么差池,他非得把这山给平咯不可! “祖父放心,阿姐没事,她抢……借了我的马,此时仍在山中。”许明时道:“这匹马不知为何受了惊发狂,被太子殿下制住后便倒了地。” 昭真帝闻言也已起了身,见得少年人面颊上有擦伤的痕迹:“阿渊受伤了?” “皮外伤而已,父皇不必担心。”谢无恙看向那被带上前的马匹,道:“儿臣方才之所以追进山中,便是隐隐见得这匹马入山之际频繁甩尾似有些异样——” 皆是习武行军之人,与马打惯了交道的,昭真帝与东阳王听得此言,皆是亲自上了前查看。 四下隐有低低的议论声起。 见此一幕,一名绿衣侍女不安地抓紧了十指。 正文 666 恐慌 “依将军来看,此马看是否像是中毒之状……”昭真帝查看了马匹的状况,压低着声音与东阳王说道。 东阳王几不可察地颔首。 此马虽卧倒于板车之上,却并未昏死过去,似乎浑身麻痹难以动弹。 就在此时,昭真帝在马腹部发现了那根几乎完全没入马腹的钢针。 谢无恙快自家父亲一步抬手,不动声色地将那钢针拔出,低声解释道:“此针乃昭昭所刺,因此使得马匹逐渐陷入麻痹,儿臣才得以将其制服。” 此言只三人能够听见而已。 东阳王心底有了分辨。 所以,这异样的麻痹是在惊马之后昭昭所为,而非是惊马的真正缘故…… 老爷子又上前一步,伸出双手查看大马那半闭的眼睛,微微摇头:“不像是因外物而受惊……” 受惊发狂的马匹眼睛里往往能看出些许端倪。 几名武臣见状都围了过来。 敬王亦上前来,敬王世子紧跟其后,端得是一副殷勤热心模样,并猜测着道:“陛下,王爷……据省昌所知,有些马儿若是排便不畅的话,往往也会表现出狂躁之态!” 谢无恙多看了这位表兄一眼。 表兄看起来极不靠谱,涉猎却是不少。 这种说法虽冷门却并非是没有依据的。 前朝两军交战之时,便曾有混入敌方马厩,在对方的战马草料中下药,从而使那些战马粪便堵塞而无法作战的先例。 同其他毒药不同,此药实际上无毒,因此很难被养马之人察觉异样。 若眼下这匹马当真是被人动了此等手脚…… 谢无恙这句话还没在脑海中落音,忽听得一阵异响,随之而来的便是刺鼻的气味。 “……” 看着那板车上的大马突然拉出的一大堆热乎马粪,敬王世子眼角一抽。 不愧是东阳王府的马,这是能听懂人话还是咋的?怎还回应上了呢? 眼看着大家都在盯着那堆马粪,敬王世子干笑着道:“如此看来,至少能够排除这个可能了……” “刀。”东阳王朝一旁的缉事卫伸出了手。 敬王世子脑子嗡得一声。 他……他可不是插科打诨啊! 饶是父亲常说他长得一幅欠打的模样,可怎也不至于这就触怒到了许将军吧! 看着老人拔出了长刀,吓得发懵的敬王世子正要往自家父亲身后躲时,只见老人却是握刀挑向了那堆马粪。 这般一挑,那隐隐透着异样的酸臭味便更又散开了许多。 昭真帝却半点不在意,反而又靠近了些,定睛看了片刻,却是立时皱起了眉。 马粪偏稀,吃下的草料也并未完全消化…… 有经验的武将变了脸色:“这像是羊踯躅……!” 羊踯躅又称羊踯踢,之所以得此名便是因羊牛等家畜误食后会出现狂躁不安之态—— “没错,正是此物。”昭真帝的神色已冷了下来。 “羊踯躅多产于苏地,当下又值深秋之时,山中必不可能有此物。”谢无恙语气笃定,透着冷意:“所以,断不可能是马匹误食,而是有人蓄意为之。” 先后围上前来的众大臣闻言纷纷变了脸色。 也就是说……有人刻意在许家姑娘的马匹身上做了手脚?! 须知惊马之下便是闹出人命来,那也是常有之事! 更何况马上又是一介女儿家…… 一时间,众臣多是心有余悸。 这小姑娘不单是东阳王的心头肉,更是未来的太子妃,若今日当真在此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而当下,不及东阳王开口,昭真帝已然肃容开口道:“将军放心,朕必当彻查此事,定会给您和许姑娘一个交待。” 说着,便召了新任缉事卫统领前来,将此事交待了下去。 缉事卫统领领命下来,立即安排人手往各处而去。 当务之急,是先控制住泉河行宫内外,不放过任何可疑的人和物。 谢无恙亦道:“此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便足以危及性命,若查出下手者何人,当以谋害之罪论处,绝无姑息可能。” 此言既出,又有众大臣为证,便注定了事后无论查到何人身上,皆逃不过被严惩的下场。 “是,臣相信陛下定会秉公处置。”东阳王语气还算平静,然而扫向众人的视线中却仿佛含着无声的审视。 迎着这道利刃般的视线,此前曾反对许明意参加狩猎的几名大臣不由色变。 看他们作何! 他们是不赞成女子参加狩猎没错,可也不至于因此就对一个小姑娘下手吧? 且不说此等法子太过下作狠毒,单说一点——他们敢吗? 他们若真嫌命长大可投河上吊自裁了事,又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东阳王的思虑却远远不仅于此。 昭昭参加狩猎,此时尚未在朝堂之上真正显露出所谓的利益冲突,怎也不至于因此招来祸事。 而此事未必就是冲着昭昭本身来的…… 或是因为那道被指婚为太子妃的圣旨,又或是冲着他和许家…… 这其中的利益牵扯远比表面看来还要复杂,他该更多一些防备的! 他许启唯这辈子最厌恨的便是战场官场之争牵扯到家眷身上,真乃废物小人所为! 若是此番揪出了对昭昭下手之人,他必要深挖到底,凡是有牵扯者一个也休想干净地摘出去! 老爷子的怀疑对象多在朝堂利益之上,而谢无恙想得则要更多一些。 少年人遥遥看向了一个方向。 四下如巨石投入湖中,波澜逐渐扩散开来。 许家姑娘的马被暗中下了毒——这一惊雷迅速传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中。 一众女眷被惊动,震惊声议论声不断。 “怎会有此等事!” “何人竟如此大胆……” “嘭!”玉风郡主沉着脸色将酒杯重重搁下:“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这般不要命!” 崔氏顾不得许多,已然离席去寻许明时要问明前后经过。 缉事卫与禁军俱已出动,行走间腰间佩刀发出叫人心惊的动静。 立于一旁的绿衣侍女心跳越来越快——此事从变故出现,到羊踯躅被查出,再到皇上下令严查,又到眼下局面被控制住,一切都来得极快,且阵势又如此之大,事态明朗之快与被重视的程度可谓远远超出了起初的预料! 再这么下去,该不是真的查出什么来吧? 侍女忍不住频频望向山林的方向? 既已经查出了马匹中毒,如此状况之下,为何陛下却不曾中断狩猎,召回山中众人之举? 侍女一心盼着主子早些出来,以便早做应对,想不明白为何狩猎仍被允许继续,但大多官员心中对此却是有答案在—— 此事固然非同小可,却好在许姑娘并未出什么大差池,因此局面方不至于陷入混乱之中—— 再有便是真相未明之前,所有人都有嫌疑,此等情形之下,将人暂时控制在视线所及范围之内才是最不易妨碍进展的局面。 不消去想,行宫之中各处人等,定很快便会被缉事卫控制住。 见昭真帝与东阳王暂时坐了回去,众大臣亦各自归位,越是此等时刻,越是无人敢寻藉口离开自己位置。 唯独江太傅不同—— 没办法,人老了不争气,跟这些年轻人实在比不了啊。 在一名内监的搀扶下,也试着为此努力了许久的江太傅颤颤巍巍地如厕而去。 四下气氛紧绷间,狩猎结束的鼓声终于响起。 踏着声声鼓音,很快便有人自山林中而出。 有的马背两侧驮着各样大小猎物,隐有些志得意满之色,自然也有人空手而归。 没什么收获的几名纨绔子弟结伴出来,手的中不知从哪里摘了些野果,啃着果子有说有笑,浑不在意自家长辈投来的死亡凝视。 不就是没打着猎物么,连陛下事先都说了,重在参与嘛! 年轻子弟们浑然不知他们入山之时外面发生了何事,自然也不知自己招来长辈怒视的真正缘故所在,下了马依旧说说笑笑,相互调侃。 昭真帝也并未出声制止呵斥,反而让掌事太监照例上前清点猎物。 很快,永嘉公主也骑着她的青骢马出了山林。 她带回了几样不算大的猎物。 女孩子下马,将缰绳丢给内监,心情不算愉悦——今日她运气不好,遇着的皆是些已经受了惊的猎物,听到一丝动静就跑得飞快,根本不给她出箭的机会。 但相较于那些空手而归之人,也足够了。 到底她本也没想过要和那些男子和武官们比,她从始至终只是想要赢过许明意而已。 思及此,永嘉公主的视线扫过四下。 她一眼便看到了从一旁的帐中退出来的太医。 永嘉公主眉头微挑。 然而下一瞬,待见得自帐中行出之人,却是脸色一变。 怎是兄长? 兄长怎会受伤? 看着那手上缠着伤布的少年人,永嘉公主眼神几变,一时不明白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下意识地看向四周,最终视线落在了东阳王的身上,只见老人坐在原位,总是不怒自威的一张脸上叫人看不出究竟。 而就在此时,忽有男孩子的声音响起:“祖父,阿姐回来了!” 东阳王闻声猛然起身,立即往山林入口处看去,果见一人一骑出现在了视线中。 马上的玄衣少女身形端正,单手抓着缰绳不急不缓地驱马而归,转过头朝着他的方向露出了笑脸。 老爷子心底一松,嗓子眼儿里却突然闷住,眼底也有些发涩。 见得许明意翻身下马,且称得上满载而归,众人多是大吃一惊——方才只见那匹惊马,而未见得许家姑娘本人,虽有人称其仍旧于山中狩猎,但大多数人皆下意识地认为一个小姑娘受了惊吓,多半也同太子殿下一样受了伤,只是不知伤得轻重如何,想来应是被带回行宫去了…… 可小姑娘竟是真的留在山中狩猎! 且当下瞧着,的确像是摔过的模样。 众人这惊诧之感,在听得内监清点罢猎物,宣布今日猎得最多者竟正是这位许家姑娘时,更是达到了顶峰。 先前那几位声称女子参加狩猎只会使得秋狩之行失了威严,乃至不伦不类的文臣的脸色一时间过于精彩。 此时,许明意身侧的一名武官站了出来。 今日若无许明意在,这第一便是他的。 男人朝着少女拱手,笑着道:“方才在山中,我与许姑娘同时瞄上了一只花鹿,是许姑娘先收了弓,且未曾惊动猎物,才由方某猎下了那鹿——许姑娘年纪虽小,过人之处却不止是骑射功夫,今日首猎,方某输得心服口服!” 许明意亦抬手还礼:“承方将军相让。” 她方才选择相让,实则亦有些的“算计”在。 这位方将军乃是燕王旧部,实乃有勇有谋之人,又算得上是她的长辈,一只花鹿不算什么,若因此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拿来安固人心无疑十分合算。 而这同她想赢也并不冲突—— 此等人物,自有尊严原则在,不会真正接受被一个小辈相让——他不可能、也的确没有带回那只鹿当作自己的猎物。 四下瞩目之下,昭真帝亲自将那柄短刀交到了女孩子的手中。 “臣女谢陛下恩赏。” “许姑娘真厉害!”有小姑娘站起身来激动地喊道。 许明意闻声转头看去。 不远不近的距离间,众女眷只觉得仿佛在同那双乌亮的眼睛对视着—— 身穿玄色衣袍的少女肤色雪白,去时束得整整齐齐的发此时有些凌乱,有几缕散落下来,其上还沾着草屑,脸上甚至有细小伤痕在—— 如何看都是有些狼狈的。 可此时她朝着她们的方向笑着,微微扬着下颌,还朝着她们挥了挥手中的那柄短刀。 刀鞘上嵌着的宝石在午后的日光下耀眼刺目,一如女孩子面上的笑意那般璀璨。 这笑意深深印在了许许多多的夫人和小姐眼中,无声却灼烫。 见此一幕,玉风郡主眼前忽然就有些模糊,嘴角则溢出一声带着笑意的叹息。 她总算是明白这丫头为何非要凑这热闹,又为何带着伤还要继续了…… 许昭昭想赢。 赢给所有的女子看。 永嘉公主一口后牙都快要咬碎了。 天色将晚之际,回到行宫内,她抬手便是一巴掌落在了贴身侍女的脸上:“蠢货!究竟怎么办的事!” 绿衣侍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婢子都是按着公主的吩咐照办的,可谁知……” 她将今日在山林外发生的一切复述了一遍。 永嘉公主神色变了又变。 兄长发现了异样追进了林中? 父皇和东阳王等人,当场便查出了马匹是中了羊踯躅之毒,且彼时便已下令严查此事?! 这许明意怎就如此走运! 永嘉公主不甘之余,心底浮现了一丝不愿承认的恐慌:“……东西可都处理干净了没有!” ------题外话------ 晚安~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笔趣阁手机版网址: 正文 667 不堪 , “陛下查出了羊踯躅之后,各处便被控制住,婢子怕贸然离开反倒招人注意,便也不曾回来过……但公主放心,今早婢子回来时便将东西丢干净了,绝查不到公主身上来!” “最好如此!若给本宫招来麻烦,本宫必叫人扒了你的皮!”永嘉公主眸色沉极。 没能教训得了许明意,且叫对方风头出尽,已是糟心至极了,绝不能再有这等赔了夫人又折兵的麻烦。 听得这声威胁,刚挨了一巴掌的侍女冬芝颤声应着,一双眼睛红极。 她是自幼陪公主一同长大的,这些年来在密州不知替公主背了多少黑锅,打了多少掩护,本以为公主待她多少是与旁人不同的……可如今公主稍有不顺,张口尽是要打杀她的话,辱骂耳光更是成了家常便饭。 若说以往公主还只是任性妄为的话,当下则已能用乖戾凶残来形容。 此时,外面忽有些说话声响起,很快便有一名侍女隔着帘子传话道:“启禀公主,林统领过来了,说是奉旨搜查各处,现下到了此处,不知公主可否行个方便……” 都知晓这位公主殿下的脾气,那侍女的询问声便也格外小心谨慎。 永嘉公主看向仍跪在面前的冬芝。 冬芝忙低声道:“公主放心,由他们搜便是……” 她怎也不至于蠢到将现成的把柄还留在身边。 永嘉公主这才道:“让他们进来。” 那侍女应声“是”,退了出去回话。 “顶着这张脸跪在这儿,是生怕缉事卫那些人疑心不到本宫身上?”永嘉公主在椅中坐下,皱着眉道:“还不快滚下去!” “是……婢子告退。”冬芝连忙起身,垂首快步退了出去。 …… 同一刻,昭真帝安排罢诸事,刚回到住处。 他欲往书房中去,却见等在廊下的海氏迎了上前:“陛下,臣妾听闻今日许姑娘的马受了惊发狂,十分惊险,太子殿下也因此受了伤……不知可查明了是何人所为没有?” 她虽随扈来了泉河行宫,今日却未曾同往狩猎场,便未能得见全部经过。 “尚在搜查当中。”昭真帝并未多说,见她脸色不怎么好,便道:“既是身体不适,便早些歇息吧,朕先去书房理事。” 他已与母后商议过,此番回城之后,无论桑儿的亲事是否有进展,重新安顿海氏的事情都要开始着手安排了。 “陛下……” 昭真帝刚一转身,便听得海氏道:“就上次得月楼中陛下的提议,臣妾已仔细思虑过了,只是还有些要紧话想同陛下讲……不知可否耽搁陛下片刻?” 昭真帝转回头看向她,天色混沌的四下已掌了灯,将她面上的紧张与郑重之色映照得分明。 一瞬的思索之后,昭真帝微一颔首。 这些年来海氏帮他免去了许多麻烦,他亦一直履行承诺至今,彼此之间固然可以说互不相欠,但若能好聚好散,自是再好不过。 对方若是要同他提条件,能力范围之内,他都会尽量满足。 昭真帝与海氏来到了内室中,一应宫人皆退去了外面守着。 “臣妾生性愚钝不堪,的确担不起这皇后之位……陛下的思虑是对的……”海氏声音低而惭愧,顿了顿,又道:“只是桑儿她……” “你放心,你纵是离开京城,也影响不到她一个女儿家。”昭真帝道:“至于是否要同她说明,说明之后要如何安置,是否要带她一同离开此地,仍旧由你来决定。” 这是海氏的孩子,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替她们做主的权力。 他所能做的,便是履行承诺,保她们性命周全,给她们一个足以在人前立足的身份。 此前他将海氏接入京中,照制接受册封,的确欠考虑了些,他本无意再纳妃立后,这些年来也习惯了独身一人,只认为与海氏延续在密州时的相处方式未尝不可。 可母后说得对,皇后与燕王妃终究不同,海氏不适合做皇后。 这数月以来,他多少也看在眼中,海氏坐在这个位置上并不自在,时常有手足无措之感。 且母后同他说,海氏待他或许…… 他以往几乎没有什么心思留意后宅之事,经得母后这番提醒,仔细思索之下,竟觉或的确有此可能…… 既是如此,便更要及时止损了。 他根本不可能给海氏她想要的东西,而时长日久之下,人心若起波澜,最易伤人伤己—— 早些结束,对他对海氏,对身边之人都好。 海氏沉默了片刻后,轻轻点头:“是,无论说与不说,臣妾在走之前都会说服安抚好桑儿……” 说着,眼睛里含了些泪光,抬手斟了两盏茶,道:“这些年来得陛下相护,臣妾感激不尽,十五年前与陛下相遇,实乃臣妾之幸……日后臣妾会日日替陛下、替大庆诵经祈福,以愿陛下龙体安康,诸事安顺……” “当下便以茶代酒,谢陛下照料之恩。”她端起了一盏茶,眼底泪中带笑。 “你我各取所需,朕只是在履行承诺,无需言谢。”昭真帝仍端起了茶,道:“朕会替你安排好一切,日后你一切自由,自可随心而活。” 海氏握着茶盏的手指有些发白,勉强扯了扯嘴角:“多谢陛下……” 可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自由随心,她唯一想要的就只是留在他身边。 海氏动作有些僵硬地将茶盏凑到嘴边——她这半生都在被安排着往前走,而此番她也想遵从自己的心意活一次。 看着她有些紧绷的神态,昭真帝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时未有饮下那盏茶。 而正当此时,窗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响与交谈声。 昭真帝搁下了茶盏。 看着那盏未动的茶汤,海氏心中微急,但传话的人已经来到了外间,隔着屏风禀道:“陛下,林统领求见。” “让人进来。” 昭真帝立时起身,往外间而去。 “……”海氏跟着起身张口欲言,却到底未敢开口将人喊住。 嬷嬷很快走了进来,看一眼小几上的茶水,忙拿眼神无声询问。 海氏蹙着眉朝她摇了摇头,心情起伏不定。 嬷嬷看一眼外间,示意她别着急,还有机会的。 此等事根本急不得,越是急便越是露出破绽,更何况陛下一贯警惕。 海氏便重新坐了回去,让自己尽量平复下来,想着接下来要如何做。 然而下一瞬,待听得外间传来的声音,却又登时紧张起来—— “行宫内外各住处皆已搜查罢,微臣另已命人去往各园中细查。”中年男人的声音响起,带着恭谨的请示之意:“当下,只陛下与皇后娘娘所居尚未曾搜找过——” 昭真帝的声音响起:“依规矩办事即可,不可有任何遗漏之处。” 今日惊马之事,他务必要一个清楚的结果。 “娘娘……”嬷嬷听得一惊,下意识地看向小几上的那只翡翠九狮盖炉。 海氏已紧张地再次起身,示意她赶紧收拾干净。 嬷嬷正要上前去,然而已有人走了进来。 为首者正是林统领,他抬手行礼,恭谨地道:“微臣奉命搜查各处,为免冲撞到娘娘,还请娘娘移步外间等候。” 海氏袖中手指紧攥,道:“可……本宫自在此处住下之后,便未曾离开过,料想那贼人也不可能将东西藏在此处。” 林统领微微一愣,旋即道:“事无绝对。若娘娘恐我等粗手粗脚,有不便之处,亦可使内监代为搜查。” 海氏还欲再说,只见嬷嬷朝她微微摇头,眼底满含提醒——娘娘若再行阻拦,反倒会惹人怀疑……更何况陛下还在外头听着呢! 且他们也未必就能搜得多么细致,此乃帝后居所,料想会有所忌讳,大概也只是走走过场罢了! “本宫只是随口一言,诸位请便……”海氏强自冷静着,步出了内间。 昭真帝坐在外堂,院中的缉事卫得了准允,在黑夜中如暗潮中的鱼儿一般游散开来,往四处搜查而去。 “皇后的脸色似乎愈发差了,可是哪里不适吗?”昭真帝目色平静地问。 海氏心口一阵狂跳,尽量冷静地答道:“只是有些头痛而已,都是些老毛病了。” “头痛之症可大可小,不宜马虎对待,还是请太医前来诊看为好。”昭真帝当即便使人召郑太医。 海氏怕多说多错,便未敢出言拒绝。 她道声“多谢陛下”,动作有些迟缓地在椅中坐下,耳朵一直在留意着内间的动静。 那阵阵翻找的声音不停地砸在她的心头。 不多时,林统领折返出来,将手中之物示于众人眼前,询问掌事嬷嬷:“敢问这是何物?” 他手掌心中托着的,赫然是几颗深色药丸。 海氏眼神一缩,手指发颤。 掌事嬷嬷还算冷静,忙答道:“此乃安神的香丸。” 这些人竟当真连香炉都打开看了! 着药丸是她放进去的,一则是为防被人发现,二来便是作为应变之用——若陛下不曾喝下那盏茶,便寻了机会焚此香丸,便也能起到相同的效用。 可当下……却阴差阳错地因为今日这什么惊马之事被搜出来了! “香丸?”昭真帝看向海氏:“朕记得皇后并不喜香丸之物,且香气往往会加重头痛之症。” 对上那双似已有所疑心的眼睛,海氏心底一慌——是她露出什么破绽来了吗? 她未敢流露出迟疑之色,忙有些口不择言地道:“臣妾……臣妾也不知这香丸是何时备下的。” 嬷嬷暗暗后悔方才的应变之言,当下唯有接话道:“是婢子擅作主张,怕娘娘来到行宫之后会睡不安宁,这才带了过来以备不时之需,今日娘娘犯了头痛症,便也就未曾拿出来用了。” “这安神香丸是哪位太医所开?”昭真帝又问。 嬷嬷心中也打起了鼓,不敢扯那等一戳即破的谎言:“是婢子自密州带过来的。” “朕固然是信,只是为防万一,还是由郑太医一验吧。”昭真帝看向众人,道:“如此也可免去事后再有猜疑皇后之言出现。” 郑太医很快便到了。 “启禀陛下,这药丸中并无羊踯躅之毒……”郑太医的脸色颇为复杂难言:“只是……” 说着,眼神闪动飘向左右。 这若说了,还不得满室尴尬到脚下再现抠出第二座泉河行宫来? 昭真帝微微皱眉:“只是什么?太医还请直言。” 看着皇帝陛下对此心里是真没个数的模样,郑太医唯有硬着头皮低声说道:“只是……此药丸有催生情欲之效……” 他声音虽低,却并不妨碍在场众人皆听了个清清楚楚。 一时间,满室皆静。 海氏的脸已红得近乎要滴血,近乎要坐不稳。 “这……这怎么可能!”嬷嬷做出大惊失色之状,上前两步跪了下去:“陛下明鉴,婢子带来的的确只是安神香丸,这想必是被人调换了!” 郑太医林统领等人听得大为震撼——谁会脑子进水干这事! 须知此乃帝后居所,催……咳,促进帝后感情,这其中有什么利益可图? 再看向那嬷嬷,却也隐约了然了——这大约是皇后一人之意,事先未曾告知陛下,掌事嬷嬷怕被怪责,才有此狡辩之言。 且退一万步说,皇后也是要脸面的……这事被他们听着了,的确不失为有些难为情。 昭真帝的眼神叫人看不出喜怒。 他的确察觉出了海氏的异样。 但他未曾细想到会是如此不堪的手段…… 如此看来,那盏茶中究竟是何蹊跷,便也不难推断了。 “怎连父皇这里也要搜,当真是没规矩。”永嘉公主入得院中,见得有缉事卫在四下走动,皱了下眉随口说道。 她还是有些不安心,故而想来此处探一探父皇的口风,以此判断是否查到了什么。 然而刚来至廊下,她便意识到了堂中异样的气氛。 嬷嬷怎跪在那里? 发生什么事了? 守在堂外的内监入得堂中通传,永嘉公主得了准允走了进去,看一眼坐在那里脸色红白交加的母亲,刚要开口询问时,只见一名缉事卫由内室行出—— 那缉事卫手中捧着一只蒙着黑布的匣子。 “陛下,卑职在床后与墙壁的缝隙间发现了此物。” 掌事嬷嬷下意识地看过去,心中有些疑惑——这是哪里来的? 而海氏的目光在触及到那只黑匣的一瞬,却是面上血色尽褪,一股滔天寒意自脚底冲向了头顶。 这才是……她最害怕被搜出的东西! 正文 668 捅破 , “皇后,这又是何物?”昭真帝向海氏问道。 海氏面色雪白地摇头:“臣妾不知……这不是臣妾的东西。” 说着,看向仍跪在那里的掌事嬷嬷,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嬷嬷可知是何物吗?” 掌事嬷嬷连忙也摇了头:“婢子也不曾见过,这根本不是从玉坤宫中带出来的!” 她不知这里头究竟是什么东西,但她的的确确不曾见过,这是实话! 昭真帝的视线落在那只被捧到面前的黑布匣上,道:“打开。” 见那缉事卫应声解下了包裹着匣子的黑布,海氏十指紧攥发颤。 那是一只四方黄木匣子,且上着锁。 “皇后可知钥匙在何处?”昭真帝再问。 海氏听得浑身冰冷,几乎是颤声道:“陛下……此物当真不是臣妾所有,臣妾也不知是何人放在此处……或是,或是此前在此处住过的人留下来的也说不定!” 此时此刻,她紧绷着脑子里只一个声音——绝不能认下此物! 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昭真帝再看向那只匣子时,声音微带了些冷意,重复道:“打开——” 还未曾被打开,海氏便急着否认,仿佛已经“预料”到匣中之物非同寻常—— 至于如何不同寻常,还须亲眼看过才知道。 随着两声轻响,那把铜锁便被林统领拿匕首轻易撬开了来。 林统领亲自将黄木匣打开,待其内之物映入眼帘时,不由露出意外之色。 “陛下……是虫!” 昭真帝微微皱眉,示意他捧上前来。 林统领这才敢奉到皇帝面前。 匣子里果然有两条虫子在,且显然并非是寻常蛀虫。 这两条多足虫长约两寸余,通体皆呈现出怪异的紫色,且是半透明之态。而于这淡紫之中,又可见体内蔓延着一缕细细的殷红之色,如一条红线贯穿虫身。 随着匣子被打开,两条虫子似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所惊扰,在匣中飞快地游走着。 人见得反常怪异之物,无分大小,总会生出莫名的不适之感——这两条虫子便是如此。 不知想到了什么,郑太医眼底掀起了波澜。 “郑太医可识得此虫?”昭真帝微皱着眉问道:“是否为何种毒物?” 行军打仗在外,皆知色异者多乃毒物,轻易不可碰触。 “臣才疏学浅,未曾见过此物,实在不敢贸然下定论……”郑太医的面色透着异样的郑重:“或许罗太医能为陛下解惑……” 罗太医乃乔必应乔太医的爱徒,这些年来在宫中虽只同猫猫狗狗打交道,但真正论起识毒解毒的本领,他多数都还是从罗太医那里学来的皮毛。 “来人。”昭真帝吩咐道:“使人前去请许姑娘和她身边的阿葵姑娘前来——” 罗太医此番并未随扈前来,或许该让昭昭来看一看。 内监领命前去请人。 看着那只暂时被重新合上的匣子,永嘉公主皱了皱眉。 不就是两只虫子么,为何从母后到父皇,再到郑太医,皆是这样一副神态? 尤其是母亲,无论东西是不是她的,怎就至于为了条虫子吓成这样? 再看向自她过来便一直跪在那里的掌事嬷嬷,她忍不住问道:“父皇,母后,到底发生了何事?” 郑太医等人垂着眼睛心情复杂。 这要皇上和皇后如何回答? 难道要告诉公主……皇后在房中的香炉里藏了催情药? 而就在此时,内监来禀,道是太子到了。 随着少年人一同而来的,还有几名缉事卫。 谢无恙走进堂中,扫了一眼堂内的情形,并未多说多问,只行礼道:“父皇,惊马之事有进展了。” 永嘉公主闻声身形一僵。 那原本称得上清朗悦耳的声音就在她身边响起:“缉事卫已在北苑的湖边发现了羊踯躅,看管马厩的内监已将有可能接触到马匹的有关之人名单悉数列出——这半日在儿臣带人查实排除之下,可知当下嫌疑最大之人,乃是永嘉公主身边的一名名唤冬芝的侍女。” 永嘉公主赫然瞪大了双眸。 大半时辰之前,那群缉事卫在她的住处搜查了一番之后毫无所得,她便以为不会再出差池了——然而她认为的风平浪静之下,实则却是已经暗中查到了她的头上来了?! 冬芝那个废物,被人盯上了竟还全然不知! “这……这不可能!”她连忙道:“兄长定是误会了什么!” 谢无恙并不看她,只道:“那名看管马厩的内监和侍女此时已候在院外——” 昭真帝的心情更沉了几分,立时道:“传进来对质。” 立时便有缉事卫将二人带了进来。 看着跪下的侍女,海氏一颗心扑通狂跳。 果真是冬芝…… 难道今日惊马之事,竟是—— 她猛地转头看向女儿。 掌事嬷嬷更是在心中叫苦连天——今日之事已是足够棘手了,一波尚且未平,竟又迎面拍来了一记巨浪! “今日天色未明之时,便是这位姑娘来到了马厩之中,说是怕公主的马吃不惯行宫中的草料,特亲自来喂……”那内监有些不安地复述道。 公主身边的人来喂马,他岂敢阻拦? 想着贵人们金贵,贵人的马也金贵,彼时他便也不曾多想什么。便是今日太子殿下亲自来查问接触马匹之人,他也只是如实道出,而不曾怀疑到这位侍女身上……直到一查再查,其他人皆排除了嫌疑,竟独独剩下了这侍女嫌疑最大! 经查实,那发现了羊踯躅的湖边小径,便是自马厩返回永嘉公主住处的必经之路! 如此之下,他难免就有些自危了,此时半点也不敢抬头去看一旁的永嘉公主。 “可有此事?”昭真帝看着冬芝问道。 他和将军一样,多是将疑心放在了各方势力之上,将此次惊马之事认定为朝堂之争—— 可阿渊既是将人带到了他的面前,便足以说明至少有了七成把握。 若果真如此,倒是他低估了小女儿家的心思之重。 但错便是错,女儿家也同样要承担后果,纵然当真就是桑儿所为,他也绝不会有半分包庇—— “是……婢子的确去过马厩!但婢子只是替公主殿下喂马而已,根本不曾做过其它!更加没有碰过许姑娘的马!”冬芝将头触在地上,声音坚定而委屈:“请陛下明鉴!” “荒谬!本宫何时让你去喂过马?难怪今早起身时未见到你,原来竟是打着我的幌子去了马厩!”永嘉公主惊怒道:“说,你究竟是受了何人收买指使?竟妄图将这脏水往本宫身上泼!” 额头抵着地砖的冬芝脸上顿时爬满不可置信之色,浑身也于一瞬间变得冰冷僵硬。 公主这是在干什么? 便是公主承认今日让她去过马厩又如何?谁又能证明那羊踯躅就是她扔的?毒就是她下的? 可公主仍是想也不想便推翻了她的话! 这是公主不够聪明,被吓得慌了神吗? 不…… 公主这是怕再有其它证据出现,所以干脆从一开始便否认让她去过马厩的事实,以此将她推出去顶罪来了结此事,直接切断一切对自身不利的后患! 见跪在那里的人没有反驳,永嘉公主心下稍安,遂又道:“父皇有所不知,自冬芝随我来了京师之后,便多有反常之举,起初我还只当她是不适应宫中生活……现下看来,还不知是起了什么心思,暗中同什么人勾结上了!此事您可得叫人细查才好!” 她当然知道单凭这几句话,不足以叫父皇全信。 但此时这么多外人在,她的颜面便是父皇的颜面,父皇如何也不可能直接将这罪名定在她的身上! 至于冬芝—— 主子犯错,下人顶罪再寻常不过,下人不就是拿来用的吗? 若对方识趣些,自是知道该怎么说,若是不识趣……呵,只要父皇有意在明面上遮下此事,随对方怎么说也不过都是些狡辩污蔑之辞罢了! 想着这些,永嘉公主半点惧意也无,大不了是被父皇私下责备几句罢了。 不料,却听昭真帝向冬芝问道:“你果真是收了他人收买?” 永嘉公主怔了怔。 只管将人拉下去“审问”便是了,父皇作何还要这般问? 而此时,堂外有宫人的行礼声传了进来。 “太后娘娘,许姑娘……” 许明意今晚一直在太后处,内监前去寻人时,太后听闻了此处发生的事,不免也一同过来了。 听得堂中正在查实惊马之事,太后并未多说,只由许明意扶着在堂中坐下,轻轻拍了拍女孩子的手,示意且先听一听。 许明意便站在太后身侧,静静看着堂中的情形。 今晚之事,似乎有些复杂。 除却与她有关的这一件之外,又同时发生了其它要紧之事。 此时对于海氏,她心底不免有些疑惑,但同时亦有一种直觉——这些疑惑,或许很快便能得到解答。 只是还须一件件地听,一件件地看。 视线中,那绿衣侍女缓慢地抬起了头,却是定定地看向永嘉公主—— “婢子从小陪着公主一同长大,公主入京之后,婢子也成了旁人眼中风光体面的大宫女,如此之下,试问何人会想到要来收买婢子?何人又能收买得了婢子?若非是公主之命不可违,婢子又岂会冒着性命危险去害未来太子妃!” 永嘉公主脸色一变:“你……果然是冲着污蔑本宫来的!” 这个贱婢,竟然还敢多言多语,是怕死的会太轻松吗! “公主无非是让婢子顶罪罢了。”绿衣侍女满眼悲恨地笑了一声,道:“公主于玉粹宫中打杀宫人已是家常便饭,如今只是轮到婢子送命了而已……” 察觉到昭真帝的视线看了过来,永嘉公主面色微白,大怒道:“休要再胡言污蔑本宫!” 看着那双怨恨报复的眼睛,她心底忽升起极不好的预感来,正要擅自做主吩咐内监将人拖下去时,却已听对方说道:“公主不是一贯自诩敢作敢当吗?怎此时却连承认的胆量都没有了?既公主不敢说,那便由婢子替公主来说好了……公主对太子殿下心存爱慕,因此百般针对嫉恨许姑娘,故设计了惊马之事!声称要给许姑娘一个教训,纵然不能要了其性命,稍毁了样貌摔断了腿也是不能再做太子妃的!——这可是公主的原话!” 四下众人纷纷色变。 这……这又是什么?! 这也是他们能听的吗?! 前有皇后欲图给皇上下催情药…… 现又出了个—— 惊!堂堂公主殿下之所以对未来太子妃狠下毒手,原因竟是这个! “……”海氏震惊地看向女儿。 桑儿……爱慕太子?! 怎么可能! 海氏脑中嗡嗡作响,仅存的一丝理智让她从一件件小事中找出了痕迹所在。 怪不得…… 怪不得这份“懂事”来得如此反常,原来竟是…… 太后眉心紧皱,却也不见喝止冬芝之意——出了丑事便不要怕丢人,试图遮遮掩掩,遮到最后,丑事怕是要酿成祸事。 更何况,他们谢家需要给遭受了这场无妄之灾的昭昭一个完整的交待。 “她胡说八道!”永嘉公主的脸色不停地变幻着,羞愤,不安,及无法言说的未知恐惧,让她几乎失了态,当下就要朝冬芝扑过去:“我看你是疯了!” “够了!”昭真帝脸色微沉:“将人带下去——” 是非真假,他心中已有判断。 “父皇……”冬芝很快被押了下去,永嘉公主还欲再说,却被昭真帝冷声打断:“你也退下。” 看着那张透出冷意的侧脸,永嘉公主张了张嘴,心中升起畏惧来。 父皇似乎是真的动怒了,她还从未见过父皇这般神态…… 她手足无措地在原处站了片刻,到底是咬唇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但她未曾离开,也不敢就此离开,而是站在了堂外。 她听得堂内传来父皇惭愧而郑重的声音—— “此事是我教女无方,险些铸成大祸,待回京之后,必会给许姑娘一个完整的交待。” 永嘉公主握紧了冰凉的十指。 父皇这就当众定下了她的罪名吗?! 回京之后…… 回京之后,父皇打算如何处置她?! 她不过只是想教训一下许明意……她可是公主,父皇的亲生女儿,唯一的女儿! 堂中的说话声还在继续。 “只是当下还有一个忙,尚需许姑娘相帮。” 许明意会意:“是,阿葵——” 前去寻她的内监已将大致情形说明,阿葵也大致有了准备。 且这准备是有足够的本领作为支撑的——这些日子以来,小丫头一直在为自家姑娘说出去的大话而努力着。 正如“有些面具戴得久了便摘不下来了”,同理,有些锅背着背着,也就变成自己的东西了——背锅的最高境界,莫过于此。 饶是如此,神医阿葵在瞧见那两条虫子时,仍旧未能做到冷静对待,颇为惊诧地道:“这……这似乎是蛊虫!” 她在裘神医那本不外传的医书里看过的! 蛊虫?! 堂中众人面色惊变。 虽多数人不知具体为何物,但一听这个“蛊”字,已足够叫人胆寒了! 历朝历代,巫蛊之术皆被视为大忌,当朝亦不例外! 郑太医虽是已有预料,但真正听到,仍是难掩惊色,忍不住向身侧的小丫头询问道:“听闻蛊虫分许多种,用途也各不相同,不知这两条是……” 阿葵犹豫了一下,但转瞬想到来时姑娘的交待:‘无论待会儿看到了什么,都只需据实而言。’ 便如实道:“像是情蛊……” 正文 669 疯了吗 , 郑太医再吃一惊:“情蛊?” 竟当真有这东西?! 阿葵点头,道:“此虫食情花而生,若要饲养,需将近百条虫封于罐中,相互蚕食,最终留下一雌一雄……直到蛊虫产下子虫,则留下母蛊与子蛊……子蛊若种于他人体内,中蛊者便会再无法离开饲养母蛊之人,二人必须终生厮守,一旦分心分离,中蛊者便会痛苦不堪,乃至蛊发而亡。” 据闻,在苗疆之地,有情人为表厮守一生的决心,会甘愿种下情蛊。 可这听来缠绵悱恻的所谓生死相守之物,若落在一厢情愿、或是别有居心者手中,则等同是将旁人的性命握在了手中,此蛊便成了胁迫对方的利刃。 “且此蛊一旦种下,几乎无解,若蛊主身亡离世,中蛊者也无法独活。”阿葵仔细看了看,又补道:“这只母蛊应当很快便可产下子蛊……” 一时间,堂中寂静可闻针落。 太后的面容紧绷着。 同为女子,她并非不能理解一腔痴心难收的无奈之处,可再如何心思难改,也不该成为罔顾他人性命的理由。 她不知这蛊虫之说,究竟是否属实,又是否当真有此“奇效”……但养蛊之人既是信,那便坐实了对方已有谋人性命之心! 听罢阿葵之言,玉坤宫的掌事嬷嬷如遭雷击。 她记起来了…… 尚在密州时,王爷刚欲起兵之际,娘娘为此寝食难安,几乎拜遍了寺庙道观,求遍了各路神仙。 有一日,娘娘听闻里嚓山下,有一座道观极为灵验,便带着她去了一趟,那日娘娘乃是微服,对方亦不知娘娘身份,同娘娘单独谈了许久之后,便给了娘娘此物…… 回去的路上,娘娘心中难安,便同她说明了这蛊虫的作用,她大为震惊,连忙劝说娘娘不可轻信这等邪门之物,万一出了什么差池,日后后悔也是来不及。 娘娘当时点了头,答应了她不会犯糊涂。 她本以为娘娘真的听进去了她的话,早将此物丢了! 可怎么还是…… 她早都说过了,这玩意儿沾不得的! 不说有用没用,一旦被发现,便是大祸临头,再无翻身可能! 完了,这下真的完了! 掌事嬷嬷连叫苦的力气都没了——这一浪打过来,直接把她最后一口血都给拍没了。 “皇后可还有什么想要解释的吗?”太后声音过分平静地问。 无论如何,总还是要给人说话自证的机会的。 “……”面白如纸的海氏似乎终于勉强找回了一丝神思,她颤了颤眼界,像是猛然回过神来那般,朝着太后和昭真帝跪了下去。 “不是臣妾!当真不是臣妾!”她满面惊惶地摇着头,眼中含着泪道:“臣妾一贯胆小,哪里敢生出如此心思……这定是有人刻意放在此处,蓄意诬害臣妾!” 说着,仰头看着昭真帝,泪水滚滚而下:“陛下,您是知道臣妾的啊!臣妾岂会做出此等事!” 昭真帝抿直了薄唇。 见这位柔弱不堪的皇后娘娘哭得如此委屈,阿葵生怕自己方才那番话说得不当紧,别再冤枉了这位皇后娘娘,遂连忙道:“实则要想知道这蛊虫是何人所养,并非难事。据闻此蛊每三日便需蛊主以鲜血饲养,所以养蛊者身上必然会有伤痕在。若皇后娘娘身上不见伤痕,那便可证清白了。” “……”海氏闻言哭声微顿,心中最后那丝仅存的侥幸霎时间消散无形。 太后唤道:“春白。” “婢子在。” “带皇后去内间验看。” “是。”春白嬷嬷应下,来到皇后身侧。 “臣妾身上没有伤!”海氏忙伸出双手,颤声道:“陛下您看!没有的!” “皇后娘娘,请随婢子移步内室。”春白嬷嬷伸出手去,欲将人扶起,却被海氏一把重重挥开。 “我没有伤!别碰我!” 这几乎是在场之人第一次听到海氏拿如此高的声音说话。 永嘉公主呆呆地站在堂外,几乎要反应不过来。 什么情蛊、养蛊、种蛊? 这当真是她那懦弱无用的母亲,能做得出来的事情吗? 女孩子只觉得颇为不真实。 她听到母亲被强行带去了内室,犹在挣扎着。 而后,那挣扎声突然消失不见,像是……什么事情得到了印证,抗拒不再有任何意义。 她又听得春白嬷嬷走了出来,拿极清晰的声音说道:“皇后娘娘左臂内侧有伤口在,且是新伤叠着旧伤。” 郑太医等人个个垂首,不敢多看多言。 片刻后,海氏脚步有些踉跄地自内室而出,扑着跪在了昭真帝面前。 “陛下,臣妾知错了……臣妾一时糊涂,鬼迷心窍,才会生出了这样的邪念来……”她抓住昭真帝一方袍角,流着泪道:“但臣妾绝非是要谋害陛下性命,臣妾是宁死也绝不会害陛下的!臣妾只是想长长久久地留在陛下身边而已,臣妾待陛下一片真心,绝无害陛下之意啊……” 只要陛下同她永不分离,便不会伤及性命的! 她只是想跟他在一起而已! “够了。”太后闭了闭眼睛,忍无可忍地道:“谋害便是谋害,还说什么一片真心。” 再如何以所谓爱人的借口去害人,也还是害人! 且要更加可恨! 因为她们往往意识不到自己的可恨之处,反倒觉得自己一腔痴心感天动地! 原本她和定辰商议着,或可保留海氏皇后之名,对外只道皇后需回密州静心养病,以此将其送回密州,暗中还其自由之身—— 当下看来却是不必了! “不……不是的,我岂会害陛下!”海氏在方才的挣扎中散乱了发髻,脑中也早已一片空白,唯一双通红的眼睛里仍旧满是执念,她口中不停地重复着:“我岂会害陛下……陛下待我有救命之恩,十五年前是陛下救下了我和桑儿,若没有陛下,我早就死在那个雪夜中了……我和桑儿的命是陛下给的,我岂会害陛下……” 许明意听得一愣。 谢无恙亦是怔住。 堂外的永嘉公主飞快地皱了一下眉,眼神翻涌反复着——母亲在说些什么?她为何听不懂? 母亲是疯了吗? 一定是疯了吧! 正文 670 做梦 , 听着那道有些恍惚的声音还在继续,永嘉公主几乎是猛地抬脚走进了堂中。 “母后!您是疯了不成?怎能做出此等事!” 这声质问让扑跪在那里抓着昭真帝衣角的海氏转过了头来看向她。 对上那双竟满是恨意的眼睛,永嘉公主霎时间浑身爬满了寒意。 “别喊我母后!”思绪恍惚的海氏定定地看着她,几近咬牙切齿地道:“我最后悔的事情便是生下了你!你就同你那亲生父亲一样,是个只会带来祸事的扫把星!” 此番若非是因这畜生闹出了惊马之事,她的计划又岂会败露! 若陛下喝下了那盏茶,若她焚了那炉香,若她苦心饲养至今的情蛊不曾被搜出…… 她便能一直同陛下在一起了! “你说什么……什么亲生父亲?”永嘉公主脸上的神情凝结,有些怔怔地问:“你在说什么疯话?” 说着,忽地抬起眼睛看向昭真帝,手指向海氏,无端有些慌乱地道:“父皇,母后定是疯了……!” 怎么可能会有此等荒谬之事! 她是父皇的亲生女儿,这一点竟有什么可质疑的吗?! 昭真帝沉默了片刻后,向林统领等人道:“都退下吧。” 又道:“阿渊和昭昭留下。” 林统领与郑太医带着宫人内监告退而去,掌印大太监亦退至堂外,示意内侍将堂门合上。 郑太医和林统领面无表情地步下石阶,待离了众人视线,立时对视着露出大为震撼的神情来。 二人拿眼神疯狂地交流着震惊之情。 什么叫十五年前,陛下救下了皇后和公主? 若说这句话容易被曲解的话,那“你那亲生父亲”——总不会再有第二种可能了吧! 所以,陛下竟也难逃头顶发翠的厄运? 这莫不是……谢氏一族的什么神秘诅咒不成? 可奇怪的是,陛下似乎并无半分意外之色,倒像是……早就知晓了一般! 甚至就连太后娘娘也不曾有什么异色…… 如此之下,再想到皇后下药养蛊之事,不免愈发觉得内情颇深了。 林统领和郑太医揣着满腹惊疑守在院中,脑子里一刻也停不下来。 堂中,昭真帝看向了跪在那里的掌事嬷嬷,道:“嬷嬷且将实情同桑儿说明吧——” 永嘉公主不自觉握紧了手指。 什么实情? 父皇这般语气,莫不是一直也知晓着这个“实情”吗? 掌事嬷嬷眼神反复地应了声“是”。 她本以为,自己此生再无可能会于人前说出这个秘密,可谁知世事无常,人心难测,竟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娘娘本姓申,并非是我们海家的姑娘,公主真正的外祖家乃是一户商贾人家……” 海老爷生前本是密州城外的一名县令,因其官职低微之故,公主极不愿意听人提起外祖家之事,可公主不知道的是,她真正的外祖,实则是一名叫不上名号的小小商人。 “彼时我家姑娘身患急症,寻医求治未见成效,前后短短五六日人便没了……娘娘因同我家姑娘年纪相当,样貌又生得极像,才得以顶替了海家小姐的名号,嫁进了燕王府中。而那时,娘娘已有四月身孕在身……” 永嘉公主听得胸口呼吸都变得不畅。 这些都是什么跟什么? 母后不是海家的女儿? 母后嫁进燕王府时,已有四月身孕?! 那孩子会是谁的? 那孩子又是谁? 肯定不会是她! 父皇怎么可能容忍得了母后生下别人的血脉?! 嬷嬷的声音还在继续,字字清晰钻进她耳中,叫她无从逃避:“……娘娘在入燕王府之前,曾在家中的逼迫下委身与一名商人做妾,那商人家中世代做的皮毛生意,却并不安分,娘娘进门没多久他便被查出来通敌之实,因此举家受了牵连被判处流放之刑……” “流放途中,遇到了一场雪崩,娘娘于混乱中逃了出来,夜中逃至军营附近之时,侥幸为陛下所救。娘娘昏迷后醒来,经军医诊看才知有了身孕……” 这些皆是娘娘后来同她细说的。 永嘉公主摇着头,忽地看向瘫坐在那里神情似哭似笑的海氏:“我不信!这些都是假的……!” “无一字作假。”昭真帝道:“彼时我收到密信,得知废帝有意替我赐婚,我为断绝此事发生,便与你母亲谈成了一桩交易——由她占下燕王妃之位,我则允诺助她更换身份,保她与她腹中孩子平安。” 他与海县令私下乃是知己好友,且对方家世寻常,对他而言谈不上有何助力,这个岳家不会让废帝有任何不满。 但这并不代表何人都能做燕王妃,废帝疑心深重,定会详查他岳家和王妃的一切底细来历—— 而他从未打算再真正娶妻,不愿误人一生,因此海氏、不,申氏的出现,可谓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同海家姑娘容貌近似,稍加掩饰便足以经得起废帝的查实,且也有着自己的秘密,二人这桩交易可谓各取所需,互不相欠。 这是他之前的想法—— 现如今回头再看,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人到底不是一件死物,不可能永远一成不变,时长日久之下,牵扯得深了,轻重分寸难免也会变得难以理清。 就比如桑儿。 她不知真相,一直将他视作亲生父亲。 所以,他在履行当初的承诺之外,亦答应了会替桑儿寻一门好亲事——若是能一直平静下去,或许她一辈子也不会得知自己的真正身世。 可当下,却是不能也无法再隐瞒下去了。 有些事冥冥之中或自有注定在,他与这个孩子之间的父女缘分,只能到此了。 “不,父皇……您在骗我!您因我闯了祸,生我的气,所以才故意这般说,对不对?”永嘉公主眼里含满了泪水,惊慌失措地道:“父皇,我知道错了!我再不会这般胡闹了!” 胡闹? 谢无恙微微抿直了嘴角。 将危及她人性命之举称之为胡闹,如此漠视人命—— 这一刻,他方才对这个初知真相的女孩子所生出的那一丝怜悯之心,悉数便消散无形了。 “母后,你倒是说话!你说话啊!”永嘉公主扑到了海氏身边,紧紧抓住她一只手臂,见海氏眼神恍惚着要张口,却又失声道:“不,我不信你的话!” 她猛地推开海氏,摇着头道:“你疯了,我才不信你的疯话!” 说着,边站起身,边看向掌事嬷嬷:“你们全都疯了!” 或许……她根本是在做梦! 没错,处处都透着不真实,一定就是在做梦! 永嘉公主惊惶地看着众人,缓缓后退了数步之后,蓦地转身跑了出去。 夜色中,女孩子流着泪飞快地往前跑着——她要赶紧从这荒唐的噩梦中醒过来才行! 永嘉公主惊惶地看着众人,缓缓后退了数步之后,蓦地转身推开堂门跑了出去。 夜色中,女孩子流着泪飞快地往前跑着——她要赶紧从这荒唐的噩梦中醒过来才行! 太后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使了宫人跟上去:“切要将人看住了。” 昭真帝自椅中起身。 吩咐道:“将皇后带下去,听候发落。” 两名宫娥应声,自堂外走了进来,一左一右便要将人扶起。 “陛下,您别走!”海氏挣扎着扑上去,抓住昭真帝一只衣袖,哭着摇头道:“您不能不要臣妾!臣妾不要皇后之位,臣妾什么都不要,臣妾可以为奴为婢,只要您让臣妾留下,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昭真帝皱着眉,抬手将衣袖抽离。 “申氏,你好自为之吧。” 言毕,便大步走了出去。 许明意扶着太后起身。 几人离开此地,隐隐听得身后海氏的声音在逐渐变得疯狂,虽尽是他们听不懂的密州话,然单听语气也不难想象。 “此番皆怪朕大意失察,才让昭昭平白受险。”路上,昭真帝开口讲道:“此事我定会妥善处置,给昭昭和东阳王府一个交待。” “多谢陛下。”许明意道:“臣女相信陛下定会秉公处置,只是——” 正文 671 发落 , 话至此处,女孩子声音微微一顿,才道:“只是最终如何决定,陛下只需听从内心。” 此事单论对错,固然再简单不过,无非是做错事承担后果而已。 可她和吴恙谁也没料到,在一件惊马之事的背后,竟会牵扯出如此之多的隐情与秘密—— 海氏本非真正的海氏,永嘉公主也非真正的公主,而从始至终知晓着这一切的申氏从未将真相告知过女儿…… 这一条条线交错着,早就了不同的性情,也改变了太多人的人生轨迹。 因此,陛下扮演的角色也愈发复杂。 关于此事要如何处置,或比亲生女儿还要更难把握权衡。 昭真帝听懂了女孩子的言下之意,这其中有劝慰,有设身处地的共情,亦有自身强大无惧琐屑手段之下的坦然。 这个孩子的目光,早就看向了更广阔之处,并有着足以与眼界相匹配的能力。 这是他一早便看到的。 也因此,他早已认定了这个女孩子的天地不该只拘于后宅。 转瞬之间,昭真帝所思良多,他眼底含了些笑意看着女孩子,点头道:“昭昭的意思,朕明白了。” 太后在旁也微微弯起嘴角。 越是好孩子,越需要被善待——这一条同样也是要明白的。 “所幸你还不算太糊涂。”太后看一眼儿子,感叹道:“明白自己脑子不够用,且知道不能瞒着哀家。” 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着眼战场与朝堂,于后宅之事上有所忽略便成了常态,但常态不意味着就是对的——人心历来最难把控,稍有不慎便足以酿成大祸。 内宅与后宫的争乱之祸,自古以来,多少先例摆在这里。 她已然瞧出了申氏的心思,故才提醒定辰早日将此事了结,以免日后伤人伤己。 可她还是没看透,这申氏非但起了心思,心中更是早已疯魔了。 今次是下药,养蛊,无论是否得手,一旦有了不顾他人性命之举,待来日求而不得,陷入更加疯狂的境地便是迟早之事。 今日误打误撞,彻底揭发了对方的手段,倒也算是一桩好事,总好过留有余地之下,日后再闹出更大的祸端来。 既已现了形,那便不可能再留给对方生事的机会。 做母亲的如此,当女儿的亦是。 这一点,无需她多言,她相信定辰心中自有分寸在,她这儿子有时虽木了些,但该决断时一贯也不会拖泥带水。 昭真帝笑着点头:“是,母后说得极是,这个家还须有您坐镇才行。” “我这把年纪了,还能管你几年?”太后拉起一旁女孩子的手,道:“日后还得看昭昭的——” 说着,同未来孙媳交待道:“他们谢家的男人,多少都有些傻的!没法子,祖上的根儿便是如此……往后可得辛苦你多教着些了。” 昭真帝很认真地点头,拍了拍儿子的肩:“听着了吧?傻些不当紧,只需听媳妇儿的话。” 少年人很从容地点了头。 纵然没觉得自己傻,但听媳妇的话这一点他是十分赞成的。 一家人边走着,边说着或正经或玩笑的话。 “回京之后,宫中里里外外还需仔细查一查,今日瞧见的且是带了出来的,你又有心疾在身,可不能马虎大意了去……” “母后提醒得是,儿子定会详查。” “……” 相互交待罢一切,几人在前方分道而行,谢无恙陪着许明意往住处而去。 “手可还疼了?”谢无恙握起许明意的手腕,她双手掌心被缰绳磨破,此时缠着伤布在。 “小伤而已,你不提我倒忘了。”许明意转而问他:“你呢?背上的伤可要紧吗?” 今日自狩猎场回来之后,她便没能见得着他的人影。 他忙着亲自带人追查惊马之事,想必也无暇顾及身上的伤。 “郑太医看罢了,只是皮外伤罢了,我无妨,只是叫你受惊了。”他握着她手腕的力气微重了些许,想到今日山中的情形,他仍有些后怕自责。 本可以更谨慎一些的,此类可避免之事,今后再不会发生第二次——少年在心底保证着。 像是察觉到他的心思,女孩子道:“受惊谈不上,我才没怕呢。” 不过,百密一疏是难免,吃一堑长一智也是应当的。 记下这个教训就是。 她看着前方小径上的月色,忽而有些感慨道:“陛下待元献皇后当真长情……” 在此之前,她当真没想到,海氏是假的,连唯一的公主也是假的。 若说之前是因防备心重,不愿让不明用心者近身,可前不久有大臣提议充实后宫,也被四两拨千斤地拒绝了。 真论起来,陛下如今尚值壮年,余生还有很久的路要走。 但这是陛下的选择,人能够选择自己想做的事,总还是好的。 只是,长情之人永失所爱,长坠孤寂,又难免总叫人觉得这份遗憾实在太过沉重。 尤其元献皇后又是为人所害…… 正如上一世,她失去了家人之后,心中无一日不在煎熬,甚至是自责,自责为何只自己还活着却未能救下他们—— 但她是幸运的,她莫名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所以,她忍不住想——若陛下也能重回元献皇后出事之前,他定也会竭尽全力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吧? 答案是肯定的,但终究谁也无法参透前世今生轮回的奥秘。 他们所能做的,只是着眼与眼前与日后,过好每一日,不辜负身边之人,尽可能地保护好他们。 少年少女在月色下挽手低语,带着满心感慨与所悟,慢慢向前走着。 星月隐去,夜色渐浅。 窗棂外满目雾蓝,天光将开未开之际,有仆从叩响了东阳王的房门。 东阳王本就正准备起身,听得这声叩门,随口应道:“进来。” 说话间,下了床披衣。 那仆从快步走了进来,却是禀道:“王爷,陛下到了。” 陛下? 天还没亮呢。 老爷子有些意外,却也大致猜到了来意,边穿衣边往迎了出去。 “特意算着时辰来的,想着将军应当是要起身了。”等在廊下的昭真帝走上前,却是抬手便朝东阳王长施一礼:“定辰此行,是为向将军赔罪而来。” 东阳王忙扶住他一只手臂,低叹了口气,道:“陛下不必如此,且进来说话吧。” 昨晚之事,他已经听孙女说了。 孙女来时,太子也跟来了,头一句话亦是同他赔罪。 昭真帝听闻此事有些感慨——他天不亮便过来,只当够早的了,不料还是被自家臭小子抢了先。 不过转念一想,娶媳妇么,在积极诚恳这件事上,务必是得冲在最前头的。 昭真帝与东阳王于房中长谈许久。 昭真帝的想法一直很明确,事情既发生了,有失察不足之处便要认,一则有过认过是乃情理之中,二则他不想因此与将军之间生出隔阂来。 于他而言,将军是国之脊梁,亦是知己老师,乃至家人。 故而,此事当如此,日后诸事亦如是。 …… 同一刻,永嘉公主的住处内,正有一道冷怒的声音响起。 “让开,我要去见父皇!” 彻夜未眠的永嘉公主双眸通红,唇色发白,正满眼怒气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婢女。 “陛下交待了,要婢子们务必要看好公主。” “我自会去同父皇说明,如何也轮不到你来拦着本宫!快滚开!” 永嘉公主厉声呵斥着,却见那婢女依旧面无表情地挡在那里,胸中怒气翻涌,抬手便要一记耳光甩过去。 然而手掌尚未来到那侍女面前,便被对方扼住了手腕。 “你……!”永嘉公主不可置信地看着反抗的侍女,偏生手腕竟被对方制得死死地。 她第一次真正知道,原来这些随手便可捻死的蝼蚁,竟也有足以同她反抗的力气。 那侍女第一次如此直视着她,眼里再不见了往日的瑟缩恐惧:“‘公主’还是消停些吧,若再这般闹下去,只怕是要将陛下最好的一丝心软也给磨没了。” 昨晚是她陪着“公主”去的皇后娘娘那里,是以都发生了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至于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怕是只有这位公主殿下还不肯看清吧。 “本宫看你是找死!”永嘉公主大力地抽回手腕,当即就沉声朝外面喊道:“来人,将这犯上僭越的贱婢拖下去杖死!” 听到了昨晚之事又如何,杀了灭口便是! 这个蠢货难道当真以为父皇会为了一个许明意而动她吗? 至于那件事…… 皇室颜面何其重要,这些上蹿下跳的蠢东西怎么可能明白! 然而当下无论她如何喊,都已无人回应她。 直到一名内监脚步匆匆而来,却是道:“陛下口谕,即刻启程回京。” 永嘉公主浑身一僵。 回京? 狩猎还有两日,父皇竟要直接启程回京? 在此关头,这显然意味着不妙—— 取消狩猎,必然会引起诸多猜测……父皇这么做,莫非是根本不打算遮下此事吗?! 此举的确引发了诸多猜想议论。 昨晚得知了具体之人,纵然未敢声张,却也因皇后住处与永嘉公主闹出的动静,而多少也有些风声传了出去。 回京的途中,于异样的气氛中,大多数人皆已隐隐意识到,这怕是已经不仅仅只是许家姑娘惊马之事那般简单…… 回到宫中便被下令禁足的永嘉公主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 想到最坏的可能,女孩子自榻中猛然起身,自顾摇头喃喃自语:“不,不会的……” 怎也不至于的! 还是那句话,天家颜面不可有损,无论是母后沾染巫蛊之术,还是她的身世,或是她策划惊马之事……这随便哪一件,都不可能宣扬出去! 况且,父皇待她不可能没有一丝父女之情的! 只要她表现得懂事些,听话些,可怜些,安静一段时日……父皇便不可能舍得重罚她! 但她这一想法尚未来得及一一实施,便有一道圣旨送到了玉粹宫内…… 比这道圣旨更早些的,是送到玉坤宫的那一道。 这两道发落的圣旨,来得极快,也传开得极快。 皇后海氏暗中以巫蛊禁忌之术密谋对皇上不利,此事败露,人证物证俱在,被废去后位; 永嘉公主于秋狩之际设计惊马之事,险些伤及许家姑娘性命,实乃用心险恶,品行不端,性情乖戾,且屡伤宫人,今贬为县主,送往密州思过; 且还有一条—— 那道贬其为县主的圣旨之上,尚有一言为:“永嘉非朕亲生,实乃当年于密州认下之义女,念其尚且年幼,仍准食县主禄,赐地密州齐郧县,日后长居于此,永不得归京。” 所以……这位公主殿下,竟不是陛下的亲生女儿! 此事在京中激起了千层浪。 策划惊马之事…… 义女… 巫蛊厌胜之术…… 简直处处都是值得细思深究的重点! 随便扯一条,都能单独写出一部话本子的那种! 上至官宦权贵,下到黎民百姓,一时间只觉得仿佛置身瓜田之内,眼花缭乱之下,完全不知从何吃起。 但朝堂之上,却是异样的安静,并无人多嘴过问此事。 皇上尚是燕王之时,于密州之地的处境如何不必多言,这所谓的义女之说,无论是拿来迷惑废帝的权宜之计,还是陛下爱惜颜面不肯承认头上带绿的事实……总之皆是不宜多提的。 总归只是位县主而已。 玉粹宫中,永嘉公主,现下当称其为齐郧县主——手中攥着一把红绳剪刀,正于寝殿之内焦灼无比地来回走着。 直到一道内监的高唱声传入殿中。 “陛下驾到——” 齐郧县主猛地抬头。 父皇来了! 父皇果然还是来了! 女孩子快步迎上前去,哽咽着道:“桑儿就知道父皇一定会来!” 果然,只要她以死相要挟,父皇便还是会来见她的! 父皇舍不得她死,父皇还是在意她的……那她就还有机会留下! “莫要做傻事了,朕已将一切安排妥当,三日之后,便会有人送你与你母亲回密州。”昭真帝看着面前满眼泪水的女孩子,微微叹了口气,道:“你还年轻,回到密州之后,好生思过,便还有改正回头的机会。” “不……我不要回密州,我还要留在父皇身边尽孝!”齐郧县主哭着跪了下去:“父皇,桑儿真的知错了……现如今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便再不会有那些妄想了!我只想留在父皇身边,报答父皇的养育之恩!” 反正她还是父皇的“义女”! 纵然父皇选择说破了她的身份,可只要还能留在京中,那她便还有翻身的机会…… 不能再做公主也并非就只能屈居于人下,兄长不再是兄长,而往后的路还那么长,她不可能一直输,只要她有足够的耐心,说不定…… 说不定有朝一日她能站在最高处! 总而言之,她一定要留下来! 一旦离开京城,她就什么机会都没有了! 她不管母亲会不会被送回密州,但她绝不要回去! 昭真帝看着女孩子那双翻涌不止的眼睛,缓声道:“桑儿,圣旨已下,此乃你我父女最后一次相见,今日朕言尽于此,日后你且好自为之吧。” 在已知对方毫无悔改之心的前提之下,心软放纵,同样是在作恶。 正文 672 因果 , “……”见他转身便欲离去,齐郧县主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父皇为何能如何狠心! 就因为她不是亲生的吗! 可这是她能够选择的吗?! “凭什么!”她手掌撑着地站起身来,红着眼睛死死钉着昭真帝的背影,颤声质问道:“我的出身我无法选择,你们瞒了我这么多年我也无法选择,得知真相更非我的选择!难道我便只能如一具木偶皮影,由你们牵着走,接受你们强加给我的一切吗!” 昭真帝闻言脚下微顿,却未曾回头。 “谁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行恶事,却是你自己的选择,当下的一切也恰恰正是你所选择的结果——朕亦承认当初与你母亲之间的决定于你多有影响,彼时你尚未出世,在此之上确是朕思虑不周。故而你的过错,朕理应要担下一半,今将你平安送回密州,此后你我之间便再无相欠。” 齐郧县主哭着咬牙切齿地道:“所以,我还要感激父皇待我手下留情,赏我县主之位对吗!父皇罚我且罢,却又将我的身世宣之于众……我做了十五年的谢桑没人问我愿意与否,如今父皇说收回便收回,又可曾考虑过我半分吗!” “收回你的身份,是为了让你心存敬畏,约束己行,不可再以谢家人的权势妄行恶举!今后你回了密州,身边之人便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唯有善待他们,你方能走下去。这个道理,朕望你能谨记于心。” “我不要听这些!我不要回密州!”齐郧县主猛地将剪刀抵在脖颈前,“父皇若不肯让我留下,那我宁可一死!” 昭真帝闭了闭眼睛,却仍未回头。 “你与朕既已互不相欠,那你的命从今后便只是你自己的。至于这条命要如何用,是弃是留,亦由你全权做主。” 言毕,便大步离去。 看着那离去的背影,齐郧县主哭喊着道:“那女儿现在便死给您看!” 然而视线中,那道高大的背影却无片刻停留。 她紧握着剪刀就要往脖颈里刺去,然而锋利的刀尖刚触到皮肉,疼痛感袭来的一瞬,却叫她再没勇气刺下去。 许多事情真正做起来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齐郧县主哭着重重摔下了剪刀,人也跌坐在地。 “就为了一个许家,一个许明意……便要弃我于不顾!” 若此番她动的人不是许明意,父皇当真还能如此狠心吗! 听着女孩子满含悲戾的哭声,一名侍女走上前去,弯身要将人扶起。 “滚!都给本宫滚出去!” 齐郧县主抬手将人甩开,怒声骂道:“统统给本宫滚!” 侍女应声是,后退两步,垂眼无声冷笑。 看来县主是半点也未将陛下方才的忠告听进耳中啊。 可真的是,太不懂得替自己积福了…… 一个不再姓谢,同陛下毫无血缘瓜葛,犯了过错,又得罪了东阳王府的人,当真以为自己还能像从前一样任性跋扈,且旁人皆只有忍着的份儿吗? 侍女退出内殿,看向一旁跛着脚慢慢走来的太监。 而后,二人一同朝着廊下正安排着密州之行的管事太监走去。 接下来数日,玉粹宫中没有片刻安宁——齐郧县主或闹着自缢,或是绝食不进茶水,又或是要强闯出去,屡次大闹不止。 饶是如此,玉粹宫的宫门却始终紧闭着。 直到三日后,齐郧县主被两名身强力壮的嬷嬷送进了前往密州的马车之中。 同行的还有申氏,相较之下,她所在的马车内便安静得多了,除了不时传出的忽高忽低地自语声之外,几乎再无其它响动。 上路十日余,齐郧县主似乎是没了力气,也似乎是慢慢看清了现实,终于不再试图挣扎逃走。 这一日天色初亮,一行人经过一夜的休整之后,继续北上赶路。 齐郧县主被扶上马车之后,便闭着眼睛坐在那里靠着车壁,因急剧消瘦而显得棱角尖锐的一张脸上满是阴戾之气,再不见了半分这般年纪的少女该有的明媚颜色。 车马行至正午时分,一行十余人停了下来歇息。 那两名身形高壮的嬷嬷早已在马车里窝得浑身憋屈,刚一停车,二人便先行下去了,口中边埋怨着:“十多日了,才只走了一半的路程,我这浑身都颠得要散了架了!……且越往北越是不成样子,昨日路过那集市竟连块儿肉饼都买不着!这风刮在脸上,跟刀子剌似得……真到了那密州,还不知究竟是个什么鸡不生蛋的去处!” “行了,说话仔细些……” “怕得什么?此时离京城已有千里远了!摊上这等苦差事,还不许人说两句了?” 说着,回头看了一眼马车的方向,愈发觉得憋闷烦躁。 若摊上个懂事些的还好,偏偏这是个折腾的主儿,半点自知之明都没有,还当自个儿是谢家的公主呢! 待到了密州,且有她苦头吃的! 两名婆子在车外喝罢水吃了干粮,有心想要多磨会儿工夫,又跑去了不远处的林子里方便。 车中,一名内监半跪在那里,正将一盏茶送到齐郧县主面前:“县主,您大半日都没进水了。” 齐郧县主睁开眼睛,密州女子本就生得五官轮廓深邃,此时那双眼眶因消瘦便愈显凹陷,并一双眼珠满布着红血丝,直直地看过来,便有几分阴恻恻之感。 那内监头又低了几分,将茶盏递近了些:“县主请用茶。” 齐郧县主抿直着嘴唇接过茶盏,她半点也不想进水进食,可身体的本能在此,她不想死。 然而下一瞬,那盏茶便被她猛地摔在了内监的身上。 “本宫不喜喝热茶,你是没长耳朵吗!” 派个什么人伺候她不好,偏偏找个瘸条腿的废物! 内监没有躲开那盏茶,任由茶水浸透衣袍,只面无表情地又倒了一盏,往齐郧县主面前送。 看着这张没有表情的脸,与那盏分明冒着热汽的烫茶,齐郧县主心头升起怒火,正要发作时,却见那内监缓缓直起了身来,朝她靠近着,而后猛地倾身,将那盏茶抵在了她的嘴边! 那茶水滚烫,她伸手便要去推开,却被一旁的侍女牢牢制住了双手。 “你们……唔……!” 那内监一手捏着她的下颌,一手将那茶水往她口中灌着,因离得过近而放大的一张脸上满是恨意:“县主因一盏温热适中的茶水,便险些要了奴一条命,奴想着怎么也该让县主尝尝什么才是真正的烫茶……!” 齐郧县主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张脸——是那个此前被她杖责的太监? 他竟然没死吗! 可是又怎会出现在此处,随她一同去密州?! 滚热的茶水还在继续灌着,她被动地吞咽着,挣扎着。 一盏茶被灌了半盏,那侍女竟又提起一旁的茶壶来。 她呛得无法呼吸间,只听那侍女在耳边一字一顿地道:“不知县主可还记得被您杖死的那个宫女么?那是婢子的亲妹妹……县主想要谁的命便要谁的命,自是不会留意我等这些低贱卑微的奴婢……但奴婢们却是真真切切地惦记着县主您的,此番我二人可是特意求了掌事太监,再三表了对县主的忠心耿耿,这才得以随县主一同回密州……” “本不想这么早便送县主走的,但这一路来,眼看着县主实在不算安分,终日将打杀挂在嘴边,待到了密州还不知是何情形……奴婢们为了保命,便也只能提早送县主上路了!” 这是什么意思! 想要害她性命吗! 还是说……这茶水中有毒?! 齐郧县主心中大惊,拼力反抗却无济于事。 “这砒霜是昨日在集镇上的一位挑货郎手里买来的,实在称不上是什么好东西,料想吃下去得遭一番罪的,虽说是委屈县主了,却恰也能叫县主好好尝尝这生不如死的滋味……” 砒霜?! 齐郧县主一时分不清那灼痛感究竟是滚烫茶水所致还是其它,她瞪大的眼睛一双瞳孔紧缩,除了震怒之外更多的是慌乱恐惧。 茶壶被侍女移开,满脸茶水的她想要说些什么,口鼻却被太监拿迎枕死死地捂住。 怎么敢…… 他们怎么敢! 那侍女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冷笑着道:“这一行十余人,哪个不曾被县主迁怒过,县主该不会以为,还会有人替您鸣不平吧?” “再者说了,县主多番有寻死之举,谁知您究竟是怎么死的……” “……” 余下的话,齐郧县主再听不清了。 她挣扎的动作渐渐弱下,靠枕刚被移开,她试图喊人,然而一张嘴便有鲜血自嘴角溢出。 肺腑间仿佛有烈火在烤灼,疼得她再难发出完整的声音。 “扑通!” 她挣扎着歪倒在车内,身体扑砸在了茶几上。 那侍女和内监大致将痕迹抹去—— “不好了……快,县主服毒了!快来人!” 众人闻声连忙围了过来。 行李中自不可能备有解毒的药,且当下也不清楚这是服了什么毒。 只能驾车往前方赶去,勉强在天黑之前来到了一处镇子上,寻得了一名郎中。 然而毒药太重,又耽搁许久,郎中一瞧便摇了头。 砒霜之毒,往往不会立即要人性命,毒发十二时辰内,七孔流血之际,尚有知觉者比比皆是。 齐郧县主是在翌日天色初亮之时才真正断了气息。 客栈内,昔日玉坤宫的掌事嬷嬷十指冰凉地取过一件披风,将女孩子死相可怖的面容覆上。 她回到隔壁房中,对着那坐在梳妆台前的人哑声道:“夫人,县主走了……” “她死了?”申氏梳发的动作一顿,却是轻笑一声:“死了好啊,她死了,王爷就不会再因她而厌弃我了!没了这个贱种,我便能配得上王爷了!” 说着,忽地站起身来:“咱们现在就回去找王爷!” “夫人……” “不……不对,不行。”申氏手中的木梳掉落,忽然摸向小腹:“没了这个孩子,王爷就更不会看我了……不行!” “她不能死!她还不能死!” “那是我的桑儿,我的桑儿……” 赤足披发的申氏神色大骇,当即要往房外跑去。 深秋时节北地已有寒意,她光着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恍惚间,只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五年前的那个雪夜。 她得一直跑,一直跑…… 王爷就在前面,她只要一直跑,就能见到王爷了! …… 齐郧县主的死讯传回京城,已是半月后的事情。 许明意得知此事之时,微微有些意外。 但也算是在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竟连密州都没能抵达,人在途中便没了。 一个满身骄纵戾气,却没什么真正手段的人,在失去了权势的庇护之下,若不改变性情处事,下场如何不难猜测—— 出身无法抉择,但影响命运的不单是出身,更有言行二字。 言行间,可定因果。 至于此前陛下对齐郧县主的处罚,是同她祖父商议过后的决定。一则,依大庆律,伤人未遂者本就罪不至死,至多是杖责后流放。 二来,对方到底也同皇上做了十五年的父女,纵然不论有无感情,也还需顾忌朝臣与百姓的看法——皇上初登宝座,又有废帝嗜杀残暴不顾亲情的先例在前,若对申氏和齐郧县主的处罚半点余地也不曾留,在别有居心之人的利用推动下,新帝怕是要落得一个用罢即弃、刻薄寡情的名声。 一国之君的名声不单是一人的名声,往往还关乎着民心社稷安稳。 所以,那个女孩子本在时局之下谋得了一条还算安稳的生路,却终究未能把握得住。 对方身上具体发生了什么,她不清楚,但想来总归逃不脱言行因果四字。 许明意摸了摸天目的秃头,不再多想此事。 “姑娘姑娘!” 阿葵从外面快步回来,行礼罢,便凑到她耳边道:“老太爷要带二老爷去定南王府了!” 许明意眼睛一亮,立时起身。 “快,帮我更衣——” 这样重要的热闹,说什么也不能错过! 她这厢急匆匆地更衣梳发,刚算收拾妥当,许明时便寻了过来。 男孩子是给她送消息来了。 报信之余,又隐晦地表示,若她实在想跟过去,又怕一个人太招眼的话,他也是可以勉为其难地陪她一起过去的——虽然他本身并不是那种喜欢凑热闹的人! 许明意接受了他这勉为其难的提议。 于是,姐弟二人带着天目,跟在自家祖父和二叔后面,一同去往了定南王府。 许明时和同样“不爱凑热闹”的吴然凑在了一起琢磨此事。 许明意则去了世子夫人徐氏院中。 徐氏不时便要使人去往外书房打听……哦不,送茶水点心。 待婢女一经折返,徐氏便要连忙询问前方战况—— “谈得如何了?” “没吵起来吧?” “世子有没有多嘴误事?” 许明意也有些紧张——毕竟自家二叔虽一把年纪了,却是头一遭议亲。 但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好处,多了个亲自参与的话语权,此时二叔和吴姑母也都在场,当着二人的面,想来两位老爷子应当也会稍有收敛。 相较之下,天目则一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此时正暗戳戳地走到正吃食的天椒和天福身边,伸着脑袋就要往人家两口子的饭碗里凑,一幅“给我尝尝什么味儿”的模样。 结果却是险些挨了挠。 于是,便有了大鸟被两只猫儿满屋追杀,鸟毛猫毛乱飞的情景。 一片混战中,又有侍女快步而归,带回了最新军报—— “应是商定了,两位王爷都出来了!” “说是还要留下用饭呢!” 徐氏和许明意闻言不由大喜。 这必是成了! 成是必然的。 实则今日两家相谈,谈的并非是是否要结亲,结亲早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关键便在于,这亲要如何结—— 毕竟吴景盈是进过宫做过皇后的,身份总归与旁人不同。 而吴氏又一贯重体面二字,其中分寸要如何把握,皆是需要细细商议权衡的。 定南王起初提议,可叫二人改了身份,去过隐居自在日子,也不必理会诸多议论。 东阳王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却是道——改得什么身份,既要结亲,便要光明正大地结! 他许家娶儿媳妇,三书六礼,诸人见证,大摆宴席,一个都不能少! 至于最终采纳了哪位老爷子的主意,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三日之后,明御史于早朝之上进言提议,国之初立,应施行包容宽松之新政,譬如——鼓励妇人再嫁。 对此,昭真帝大为赞成,并当场表示,哪位爱卿家中若有符合条件的,可带头做个表率; 没有条件的,也可以试着创造条件——自家闺女在夫家过的不顺心?接回来和离再嫁嘛! 一时间,朝堂之上,家里有闺女的官员纷纷露出思索之色,而娶了对方闺女做媳妇的不免个个自危,生怕一个不走运便会被亲家拿来做政绩。 而叫众人不曾料到的是,最先做了表率的竟会是那两家—— 东阳王亲自登门提亲,要替家中次子求娶定南王的次女! 许多人起初甚至没能立即反应得过来,许家有个一把年纪还没娶妻的二老爷许昀,自是人尽皆知之事,可……定南王的次女? 这是哪个? 竟也没嫁么? 怎没印象呢? 待细细捋一捋,方才恍然——哦!是曾做过皇后的那个次女! 正文 673 喜气 虽说有这两家带头站出来做表率是好事,可……倒也不必表率得如此到位、如此彻底? 毕竟那可是做过皇后的! 皇后再嫁,这…… 早朝之上,众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打算站出来说几句? ——要说你们说去! 本官作为拥护新政,开化民风民智的先驱之人,岂会因这点小事便心生退缩? 不就是许家要娶废帝的前皇后做儿媳妇吗——娶就是了! 越来越多的官员做出一心推行新政绝不回头的坚定之态。 嗯,都是为了大庆社稷长远而虑……同东阳王此时那虎视眈眈的眼神毫无半点干系! 仍有不死心的官员想要站出来却又缺乏勇气,且对自己的战斗力心知肚明,于是便频频向明御史投去暗示的眼神——虽说鼓励女子再嫁的条例正是对方所提,可此事实在太过惊世骇俗,明御史如此固守成规,一贯维护皇室颜面的一个人,就不说点什么? 偏偏御史大人身姿如松,目不斜视,好似根本瞧不见他们投去的视线。 于是便有站得近的同僚悄悄捅了捅御史大人的手臂。 明御史看过来,便见那位同僚疯狂地向他使着眼色,并不时看向东阳王的方向。 明御史反应了片刻后,遂作出了然之态。 见昭真帝正吃茶润喉,恰值无人说话,明御史义无反顾地站了出来。 抬手向东阳王的方向一礼,开口道:“下官日前听闻东阳王已然登门向定南王府提亲,是为促成贵府许二老爷与定南王之次女的亲事,不知这传言是真是假?” 众大臣听得一个激灵,顿时精神百倍。 论头铁那果然还得数明御史! “确有此事不假。”东阳王笑了一声,满面愉悦地道:“说来,多亏有明御史那通情达理的提议在先,这才得以免除了诸多阻碍——待来日犬子婚期定下,少不得要请明御史来吃杯喜酒的,到时还望明御史能够赏面前来!” 挑衅,赤裸裸的挑衅啊! 这一刻,百官无不打起了精神,等着迎接狂风骤雨的到来。 “既是确有其事,那下官便要提前同王爷道喜了。”明御史笑着再次拱手,语气里有着真挚的祝贺之意。 众官员:……?! 东阳王笑声爽朗,抬手道了谢。 明御史站回原处,便见那同僚拿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他。 御史大人疑惑皱眉——不是你让我说的吗? 同僚:……是让你说这个吗! 而显而易见的是,对方非但没帮上任何忙,反而以一句道贺,将他们推入了绝境。 这种事大家都不说话也就罢了,可一旦有人开卷,余下的人若是不跟从,岂非是摆明了有反对之心?! 果然,很快便有官员纷纷附和着道贺。 就连什么“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有情人终得眷属”都先后冒出来了。 东阳王分外高兴,笑着接受众人的道贺,其间,一双眼睛不着痕迹地扫视着众官员,其内仿佛写着“老夫倒要看看还有谁没送祝福”一行大字。 在这无声的死亡审视之下,越来越多的官员选择了说服自己。 看着这分外“和谐融洽”的一幕,昭真帝不禁露出欣慰之色。 于是,在一声声略显嘈杂喧嚣的祝福声中,许昀和吴景盈的亲事正式定下了。 婚期择在了腊月初六。 距今尚有两月余,足够精细地筹备一切。 而自定亲的消息传开后,前来道贺者便几乎要将许家的门槛都踏破。 这场结亲,引人瞩目之处实在是太多了。 无论是许昀或吴景盈本身,还是二人身后的许家和吴家—— 这背后有着太多值得深思之处。 但无论外人如何揣测看待,于许昀二人自身而言,再没什么是比当下更值得珍惜的了。 这一日,蔡锦也登了门道贺。 花厅中,下人斟茶间,蔡锦看着许昀,忽然笑着说道:“原来竟是吴家的姑娘。” 许昀刚端起茶盏,闻言有些没能听懂。 便又听她说道:“此前我问过先生的,心中可是装了什么人在,如今才知竟是吴家姑娘。” 只是那时她问起时,吴家姑娘还是皇后娘娘。 许昀一怔之后,笑了笑,也不否认:“是。” 一直都是阿盈。 听得这声“是”,蔡锦笑容愈深,蔓延进了眼底。 她还是第一次见得这样明朗的许先生,仿佛是终于自沉眠中醒了过来,醒时即是明朗春日,枯枝伸展出满树新芽,一阵和煦春风垂吹来,抖去了一身沉沉寒意。 于是,她双手持茶盏,满目诚挚,朝许昀道:“蔡锦便以茶代酒,以贺先生守得云开终见月明。” 许昀含笑点头:“多谢。” 蔡锦再未多说其它,放下了贺礼,便道要去寻许姑娘说话。 许昀便使人送其去熹园。 正当此时,乔添被仆从引着来了花厅,恰与蔡锦打了个照面。 因许昀之故,二人也曾有过一面之缘,此时相互施了一礼,乔添便进了厅中。 “这位蔡姑娘……也是来同你道贺的?”乔添来到许昀面前,看了一眼厅外,低声问道。 “怎么?有何不妥之处吗?”许昀撩起眼皮看好友一眼,“可莫要学外人胡说八道,此前之事你是清楚的,不过是些权宜之计罢了。” “我自然清楚。”乔添笑了笑:“不过只是想感慨一句,这位蔡姑娘倒是坦荡磊落。” 无惧过往流言,甚是难得。 “到底是蔡先生的后人。”许昀笑着放下茶盏,便朝好友伸出了手去:“今日登门,给我带了什么贺礼?” 乔添将那锦盒递去,微微笑道:“且打开看看便知道了。” 许昀总觉得对方这笑容颇有些不怀好意之感。 怀着不确定的心情打开了来,只见其内竟是数只码放整齐的天青色瓷瓶,他取出一只,拔开木塞,便有浓重药味钻进鼻间。 这是何物? 他不由拿求证的眼神看向好友。 只见对方微微倾身,一张脸仍旧笑微微,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可免晴湖兄春宵之夜抱憾而归的灵药……” 到底是许多年也没拿出来用过,不怕一万也怕万一不是? 许昀听得咳了两声,仿佛是方才的茶水没能咽尽。 正要说些什么保住尊严之时,好友的手已经落在了他的肩上,轻轻拍了拍,道:“此乃家父秘制,非是什么伤身体的猛药,走得乃是温补之道,每日一粒,早用早好。” 这年头,如他这般贴心的朋友,可真的是不多了。 许昀默然了片刻后,唯有道谢。 携“厚礼”而来的乔先生,只在花厅中坐了小半时辰,而未曾留下用饭。 行出花厅,来至前院之际,却又遇到了蔡锦。 蔡锦刚从熹园离开,也是正要出东阳王府。 横竖只一条笔直甬道,二人同行之下,便也随口寒暄了几句。 “听闻蔡姑娘如今在云瑶书院授课?” “正是。” “乔某曾听晴湖说过,蔡姑娘尤其擅画,可谓深得蔡先生真传。” “过誉了,蔡锦愚笨,不过只学了些皮毛罢了。”蔡锦含笑道:“乔先生的文章我倒也有幸拜读过几篇,先生如此才华,多年来只留在镇上小小私塾中岂不屈才?听闻一桐书院便多番有意请乔先生前去授课——” 记得这位乔先生,正是一桐书院出身。 她当下问出这番话,亦是礼尚往来的到寒暄而已。 原想着,按常理来说,该是诸如“有教无类,小镇私塾或更需要乔某”、“世间利禄纷扰,唯愿守住本心”等伟岸脱俗之言—— 却不料,对方很是认真地道:“一桐书院中终日吵来吵去,若真去做了先生,必是片刻清闲也无……乔某正打算考取功名,故而还是留在凤凰镇上合算,既能收些束脩糊口,亦能有时间准备科举。” 一番话说得烟火气十足,堪称以诚待人的表率。 蔡锦有些意外,却忍不住露出了笑意来。 这感觉怎么说呢…… 自结识了许先生之后,她再看其他人,总觉得……太正常了。 嗯,今日总算又瞧见了一个不那么正常的。 且她渐渐觉得,这种“不正常”,才是当下世间最难得的。 “那便愿乔先生早日金榜题名,达成所愿。” “借蔡姑娘吉言——” “……” 二人边走边说着话,身影渐渐消失在王府朱门后。 …… 在许吴两家、尤其是许家的忙碌筹备之下,日子过得飞快,许昀的婚期很快便到了。 许明意昨日忙活到深夜贴喜字窗花,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便又起身拉着许明时帮着崔氏一同张罗着大大小小琐碎之事。 “二老爷出门迎亲去了!” “前厅的宾客都到了好些了,老太爷和大老爷正招待着呢……” “敬王,还有敬王世子,太子殿下都来了!” “宫里也来了人,有寿康宫的,也有陛下身边的大太监——” “喜宴菜式也已再三对过了,不会出什么错漏的。” 听着这些禀话声,许明意点了点头,又指挥着小丫头们将床头的喜烛再摆正些。 这时,阿珠走了进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许明意听罢,交待了一番后,便裹上披风,接过阿葵递来的手炉,离开了这座装点喜庆的居院。 她一路来到园中靠近荷塘的那座长廊中,果见有一道鸦青色的身影等在那里。 “怎不在前厅吃茶?寻我可是有事?”许明意抱着手炉来到他身边,看着他问。 少年人负手转过身来,英朗的眉宇间带着一丝笑意,语气闲适地反问:“无事便不能见你了?” “我正忙着替二叔布置喜房呢——” 看着她急匆匆的模样,谢无恙不由笑道:“你倒是勤快。” 女孩子也露出笑意,茜红镶狐狸毛披风衬得她眉眼间喜气洋洋的:“那是自然,二叔成亲可是大事,我就当也沾沾喜气了。” 说着,转过身去指向廊外不远处的一座高阁,“你若觉得前院喧闹,不如我叫人带你去阁中坐一坐?” “没觉着喧闹,只是想来这园子走走,另外——”谢无恙温声道:“昭昭,有件事我想要与你商议一二。” 听得“商议”二字,许明意便觉有些紧要,遂正色看向他:“何事?” “还是朵甘边境之乱,异族野心不死,屡屡进犯,并于交战之际射杀了新任朵甘卫都指挥使——” 许明意闻言不禁皱眉:“既如此,边境军心必当大乱……” 朵甘边境一直不算平静,废帝在位之时便已祸患颇深,多年来非但不曾削弱异族势力,反倒叫他们日渐壮大。 废帝临死之前,朵甘便曾频频传回急报,求朝廷兵马增援,甚至先后丢了两座城池,至今还未能拿回。 而这位新任朵甘卫都指挥使,本是陛下亲派,前后不过数月,竟就殒身于异族箭下…… “是,定军心乃当务之急,若此时边境再出现叛乱,局面必将愈发棘手。”谢无恙道:“所以,我打算同父皇请命带兵前往——” 许明意一怔:“你要亲自去?” “有此打算,故而才同你商议。”谢无恙道:“昨日将军于御书房中请命,被父皇婉拒——此时正值隆冬,朵甘之地天寒地冻,将军此前又曾被剧毒伤及过身体根本,此时实在不宜再领兵前往。” 又道:“且越是此时,越需将军坐镇京中,以震慑各处。” 许明意一时未语。 她很清楚当下的局面,陛下虽顺利登基,但尚且谈不上天下归心,新君登基,四下薄弱,百废待兴,蠢蠢欲动者不计其数。 若祖父带领许家军赶赴朵甘,的确极易让那些不安分的势力再生莽胆。 而安抚朵甘边境溃散的军心,确非寻常将领可以做到—— 若有皇太子亲往,的确足以表朝廷力保朵甘之诚意。 谢无恙又仔细分析了此中利弊缓急。 “你去吧。”许明意抬眼看向他,道:“早去早归,我等你回来。” 他真正想做的事,她不会去阻拦。正如她想做些什么时,哪怕在他看来是危险的,他却也只会想着尽可能帮她铲除危险,而非是拦着她不让她去做。 更何况,他肩上有着责任在。 “放心,我会早些回来,定不会误了佳期。” “无妨。”许明意反握住他的手,与他一同慢慢往前走着,道:“佳期未定,你何时平安归来,何日便是佳期。” 又道:“回头我给你备些防身用的东西,你随身带着。” 少年人心中暖得发涩,一时只知点头,认认真真地应了声:“好。” 许明意又叮嘱许多。 谢无恙应下之余,于她也有一番叮嘱。 末了,他突然问道:“天目呢?” 就像是即将要出远门的父亲突然想到了他那成日不见人影的不孝子—— “它啊,随二叔一同迎亲去了……” …… 正文 674 我来接你了 定南王府大门外,此时“战况”正激烈。 吴家的人在拦门,迎亲的队伍正要往里闯。 四下围着许许多多的百姓,笑闹起哄着,热闹至极——习俗在此,喜事当前,平日见了皆要毕恭毕敬的许吴两家,今日谁人都敢调笑一二。 天目此番陪着一同前来迎亲,也不是只做样子的,此时秦五带人在外面推门,大鸟则飞过墙头进了院内,攻进了敌营之中。 “天目,你别忘了你可是姓吴的!” “胳膊肘可不能往外拐啊!” 一群仆从被大鸟的翅膀挥扇得睁不开眼,抱着头窜躲着。 亲自来指挥堵门的吴然忙对小厮道:“快去母亲院中,把天椒和天福抱来!” 对方有先锋一个,他们亦有猛将两员! “罢了罢了……” 老管家走了过来,低声道:“世孙,万万不可久战……您听听那外头的动静,个个都是许家军营里出来的悍将!” 甭说是区区一道门了,便是座山,那也挡不住啊! 此时那都是小打小闹,没真正亮出力气来呢! “我再叫些人来!”吴然不肯轻易认输,毕竟今日要出嫁的可是他的嫡亲姑母,阵势上可不能输了去! 却听老管家又道:“世孙莫要忘了,同样的路咱们太子殿下还得在东阳王府走一遭呢!” 许家那可是出了名儿的记仇! 若今日当真拦狠了,来日说不定就得报复在他们太子殿下身上! 吴然恍然。 他竟忘了这个! 许家的门可不是那么好闯的,他可不能把二哥的路给堵死了! 恰是此时,天目又挥着膀子袭来,几名仆从躲避间,外面的人趁机攻入,秦五首当其冲,一手紧扒着门边,那高大的身躯就往门缝里挤,一张凶神恶煞的黑脸上努力堆满笑意:“诸位行个方便,行个方便!” 单是这张突然出现在视线中的大脸,便足以生生吓退了几名年纪尚小的小厮。 迎亲队伍紧跟其后,顺势就要涌来。 个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边往里挤,一边从怀里掏出红封塞给拦门之人,笑着闹着闯了进来。 溃不成军的吴家众人便也只好半推半就,就这么放了敌军入营。 炮竹声响,披红簪花的许昀面上挂着如沐春风般的笑意,在喜婆和众人的拥簇下跨过了定南王府的朱漆门槛。 闯过大门,只算首胜。 内门处,一群衣着华丽的女眷将月洞门堵得严严实实。 “过来了过来了!” 随着一名报信的侍女快步而归,众女眷忙地投去视线。 一行人很快走近,那为首的新姑爷可谓是要多扎眼有多扎眼! 本也是年过三十的人了,或因常年不曾外出,未曾经过什么日晒雨淋之故,此时刮去一脸胡子便露出了一张如玉面庞。精神气足了,人也愈发挺拔,一身喜服更是衬得身形高大颀长。 待来至跟前,便露出和煦笑意,举手投足间又自有儒雅书卷气在,朝着众女眷抬手揖礼间,立时就惹得众大小娘子一阵面红低呼。 趁虚而入,乃是兵法之中的老生常谭—— 众女眷回过神来,惊呼着“拦住他们,快拦住他们”,却已然迟了。 眼看着一群人就这么闯过了内门,娘子们纷纷跺脚懊悔不已。 须知许家爷们儿靠脸娶媳妇,可不是头一回了! 不该因想着这位姑爷上了年纪,便松懈大意的! 哎哎,怎就中了敌人的奸计! 目睹了这一幕的吴然愕然至极。 还能这么干? 他得记下来! 回头告诉二哥! 这法子虽是挑人,但论起美色来,他家二哥也是可以一试的! 那边,喜婆已经进了吴景盈的居院。 许昀带人候在院外,一颗心砰砰砰跳得极有力。 很快,他便见到了被喜婆扶着一只手走出来的人。 真红对襟通袖喜衫,素光银带,霞帔凤冠,锦袱坠珠摇曳。 看着这道朝自己走来的身影,许昀突然便觉胸口被无法言喻的情绪填满,暖意滋生蔓延,转瞬间便驱散了隆冬寒意。 喜娘笑着将挽着喜结的红绸一端交到他手中。 许昀接过,握在手中。 “阿盈,我来接你了。” 盖头之下,吴景盈眼眶微热,弯起嘴角,轻轻点头。 她恍惚间觉得,这才是她第一次成亲。 不,这正是她第一次成亲。 二人牵着细绸,并肩来到了前堂中。 定南王坐在主位之上,一旁是半月前刚来到京中的定南王妃——老夫人身体不佳,已有许多年不曾出过远门。 或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自来了京师之后,眼瞧着老太太的精神气态反倒要更好过在宁阳时。 此时看着在面前跪下的一双新人,更是要合不拢嘴。 许昀抬手深深施礼:“晴湖来迟,还望岳父岳母恕罪。” “不迟,不迟……”吴老夫人笑着道:“今日时辰刚好,往后日子还长……不迟的。” 站在老夫人身侧的徐氏听得这一句,再看着这对新人,忽然便酸了眼眶。 定南王吃了敬茶,肃容训言。 许昀与吴景盈认真恭听罢,叩首三记。 “女儿谨记。” “小婿谨记。” “好了,去吧,莫要误了吉时。”定南王语气与平日无异,面色难得缓和许多。 吴景盈应下,再次拜别父母,适才由喜娘扶起而去。 看着那双人影出了堂门,定南王微红的眼角里似浮现了一丝笑意。 徐氏拿帕子擦去眼底泪痕。 “这是大喜之事……” 吴景明轻轻拍了拍自家夫人的手臂,笑着低声说道。 徐氏悄悄剜了丈夫一眼。 她当然知道是大喜之事,还不准她流两滴开心的眼泪了? 她是真的高兴。 阿姐终于嫁给了想嫁之人,要去过她真正想过的日子了。 从今后,这世间便多了一对心意相通的夫妻,少了两颗飘浮孤寂的心啊。 长长的接亲队伍伴着喜庆的鼓乐吹打声,穿过一条条长街,几乎绕了大半座京城。 所经之处,围看百姓无数,人声鼎沸。 当下天下百姓多处困苦之境,故而就这场亲事的操办两家早已商定,不宜也不可大肆铺张。 饶是如此,却依旧浩大而轰动。 非是沿途洒了多少喜钱饴糖,也非是陪了多少抬嫁妆,只因二人的身份与经历,便足以叫这场结亲注定万众瞩目。 喜轿入了庆云坊,在东阳王府外缓缓落下。 不早一刻,不晚一刻,正当吉时。 一切都刚刚好。 华灯初掌,处处皆喜红之色,耳边一派喜庆喧腾之音。 新人拜堂行礼罢,吴景盈刚被送进新房中,许昀便被一群人拉了去敬酒。 吴景盈在喜床上坐下,只听得耳畔人声嘈杂,房中像是有很多人在,有妇人的笑声,一句接着一句的吉利话,还有小孩子在大人的指挥下笑着往她身上丢来红枣儿,桂圆,花生等物。 “愿新夫人早生贵子……” “多子多福!” 在大人的“逼迫”下,小孩子们扯着稚嫩的声音大喊着。 听得娃娃们这般喊,妇人们便又笑起来。 感受着这些动静,吴景盈坐在那里,莫名便有些拘束紧张,交叠在膝上的双手微微抓紧了喜服。 按说她到了这般年纪,早也不是什么青涩懵懂的小姑娘了,且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什么场面也都经历过的…… 可的确是紧张得厉害。 眼前垂着的大红盖头,遮去了她不怎么沉稳的神态,却也叫她对本就陌生的周遭充满了不确定之感。 直到于这一片嘈杂声中,忽有一道熟悉的女孩子的声音响起—— “今日有劳诸位夫人来添喜了,此时前厅已经开宴,各位也当去入席了。阿葵阿梨,带夫人公子小姐们去前院罢。” “是,诸位夫人请随婢子们来。” 女眷们便笑着纷纷告辞而去。 “二婶该渴了饿了吧?”许明意来到床边,轻声道:“我已叫人备了些可口的小菜,待会儿便送过来。” 吴景盈闻声间,一盏温茶已递到了眼前。 她接过来,捧在手中,一颗心就此落定下来,脸上也有了笑意,仿佛忽然就有了归宿感,忽然就觉得……这是在家里了。 有昭昭在,好似便是家了。 侍女替她打起一半盖头,她吃了口茶,本想说不必备饭菜来,恐叫人瞧见了觉得不合规矩,但话到嘴边,抿唇一笑,却变成了:“这一整日,可是将我累得要散架了。” 既是到家了,便不必再有那些层层顾忌了啊。 面前的女孩子笑意也愈浓,在她床边的鼓凳上坐下,笑着道:“今晚二婶便好好歇一歇,明日也不必起早,在咱们家中敬茶不分早晚。” 一旁的陪嫁嬷嬷却掩嘴笑了笑。 小姑娘还是小姑娘,岂知今晚又哪里歇得成…… 许明意留下陪着自家二婶一同用了些饭菜,待估算着时辰,想着自家二叔或也该回来了,适才离开了此处。 许昀回来时,面上略有些醉意,脚下却还是稳当的。 揭了盖头,吃了合卺酒,卸下凤冠与沉琐的喜服,各自梳洗罢,吴景盈坐在梳妆镜前笑着道:“那么多宾客在,倒没想到你还能清醒着回来。” 他的酒量如何她是清楚的,本当他该是得被抬着回来。 “兄长和修予替我挡了不少酒。”许昀在她身后悄悄道:“且我那酒壶里也不知何人动了手脚,像是提早掺了水的……” 想来不是父亲便是昭昭的安排。 “我说呢,还当你酒量见长,可以一敌百了……” 吴景盈透过镜中看着他,二人于镜中四目相接间,忽然都不再说话,就这么含笑静静望着对方。 此时侍女婆子都已退了下去,喜房中只二人在,四下寂静间,喜烛发出一声“噼啪”轻响,灯花闪了一闪,叫相视着的二人忽然回神。 许昀接过她手中长梳,轻轻替她梳理着乌发,随口说着:“今日是昭真元年,腊月初六……” 吴景盈轻轻点头:“是啊,腊月初六。” 他们成亲的日子。 然下一瞬,却听背后之人讲道:“再有两日,便是初八,正好赶得上吃腊八粥。” 吴景盈微微转头,看着他:“合着我家中将婚期定在初六,就是为了叫我赶得及吃你家的腊八粥?” “是咱家。”许昀纠正道:“咱们家的腊八粥可当真与别处不同……不止是腊八粥,各色菜式面点那也是外头比不了的,厨子皆是兄长天南海北寻来的,定能叫你日日饱口福。” 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吴景盈到底忍不住笑了。 见她笑,许昀也跟着傻笑,弯身环住她,将下颌抵在她肩上,无比满足地道:“阿盈,往后咱们便能一同吃腊八粥,一同用朝食晚饭,一同给父亲请安,一同送昭昭出嫁,一同回东阳……” 好像皆是些平常小事。 但放在从前,却是在梦中也觉是妄想的存在。 可现在这妄想却成了真,且一切只刚刚开始。 往后,他们有无数个日夜,尽可以拿来做这些寻常小事。 嗯,无数个,日与夜…… …… 今年京师的初雪来得有些迟。 过了腊八节又三日,才算飘了下来。 这一日,也是太子领兵出征之日。 清晨之际,细碎的雪星子刚在脚下铺了薄薄一层。 昭真帝领众臣将人送至宫门外。 少年披甲上马,头顶一缕红缨如火,在雪中尤为醒目鲜亮。 许明意等在城外十里处的长亭内。 二人未曾提早约定过,谢无恙却仍若有所察地抬眼看去,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地看到了那道着檀色披风的身影,他眉宇间神色一缓,便立即勒马,抬手示意身后人等停下。 见他要翻身下马,许明意却连忙朝他摆手,示意他不必下马。 谢无恙虽一时不知为何,身体却已十分诚实地选择了听从。 二人相隔十余步远,见她朝自己笑,他便也露出笑意。 要说的话,要交待的大小事,近日都已说了许多遍了。 再说便啰嗦了。 行军赶路自有章程,尤其今日又落了雪,说太多会耽搁路程。 她来送他,只是想送一送他而已,本想着他急于赶路之下,瞧不瞧得见她都无妨。 而她不是一个人来的—— 大鸟朝着谢无恙飞了过去,落在他身前的马背上。 “……”看着大鸟身上那极合身的羊毛坎肩,谢无恙默了默。 不孝子愈发娇贵了。 不过,大冷的天能舍得离开窝,冒着风雪来送他,倒还算有几分孝心。 “行了,回去吧。”他抬手去推大鸟,却没能推得动。 下一刻,只见大鸟抬起一只翅膀朝着亭子的方向挥了挥,叫了两声。 谢无恙一愣。 许明意也有些意外。 天目这是……要跟着吴恙一起? “朵甘可不比东阳王府,那里没有鲜肉可吃,没有软毯可睡,可想清楚了?”谢无恙问。 “啁!” 大鸟回应得毫不犹豫。 谢无恙笑了一声,看向许明意。 女孩子笑着向他点头。 既然孩子有孝心,那就带上吧。 上阵父子兵嘛。 女孩子朝着马背上的一人一鸟挥了挥手。 她就在家中安心等着这对父子兵早日凯旋。 浑浑马蹄扬起雪雾,天地间一片茫茫,大军渐渐远去之际,女孩子也跃上了马背。 …… 两场大雪后,很快便到了除夕。 这个除夕夜,明御史过得很是焦心。 ------题外话------ 谢谢大家的月票,想挤进个总排名前五十,大家还有票没?我让天目给各位磕头了。 (晚安。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笔趣阁手机版网址: 正文 675 这门亲事我同意了 , 犹记得去岁除夕之际,天下大有将倾之势,许家军叛逃出京,宁阳吴氏大败朝廷兵马,京师城门紧闭,断通商,关街铺,四下人心惶惶,便是想要操办年货都是不能。 转眼一年光景,皇位虽是易主,大庆江山却安稳许多,京中百姓也渐渐没了彼时朝不保夕之感。 今晚除夕之夜,新帝登城楼与百姓同庆,又当众宣布了来年减赋税徭役新令,更是使得城中百姓振奋沸腾。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生长着。 然而越是热闹安宁,明御史反倒越觉得孤单冷清。 至少去年此时于暗中谋划大事,虽艰难却有盼头,注意力尽放在了大事之上。 当下突然闲了下来,感知便也敏锐了许多。 尤其是方才赶往城楼凑热闹之时,好巧不巧地遇到了许昀同他的夫人。 那对璧人并肩而立,般配之余仿佛又透着说不出的刺眼…… 许家二老爷还同他施礼道谢,谢他当初推行新政之恩。 听得这句谢,他的心情是别样的复杂。 当初他有此提议,实则是陛下的授意的。 那时,他还以为是自己好事将近…… 待一转头,听闻了许吴两家结亲的消息,再想到那日陛下授意他时那别有深意,似是暗示实为误导的眼神,他实在很难不去怀疑自己是被利用了! 利用就利用吧…… 先惠众再惠己,也未尝不可。 可……倒是来惠他? 他等了这许久,各处怎丝毫动静都无? 他每夜躺在床上时都忍不住再三确认—— 是当初太后娘娘找到他之后,他的回应让太后娘娘产生了什么误解吗? 是他表现的还不够有诚意吗? 卧底也做了,箭也挨了…… 他左思右想,完全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总不能是太后娘娘将此事忘了?当初不过是随口一言,只他一个人认真了?! 胡思乱想了许久之后,明御史心一横,干脆找了机会拜见了太后,红着老脸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意—— 却不曾料到,太后娘娘反倒惊诧地看着他,千言万语化为一句——现在的年轻人动作也太慢了些!到底行不行的! 见那年轻人还发着愣如在梦中,老太后只能又将话剖得更明白了些。 她当初既有那番话,便是认认真真同意了的。 在那之后,她也已经同定宁提过了此事,定宁并无明确表态,却也不曾直言拒绝。 既是如此,那接下来不就得靠你自个儿了么! 俩人的事情,那不得俩人去商议么! 合着闹了半天,他还等着呢——等着媳妇自个儿从天上掉下来不成? 亏得还知道来同她问上一问,若是一声不吭,就这么干等着…… 且等吧…… 那可是有的等了。 等到老死进棺材那日,临去前怕是还得琢磨着——怎还没人把媳妇给我送上门呢? 所以说,当年二人的错过,除却世事弄人之外,也果然不是没有自身原因的! 明御史听得如梦初醒。 哦,原来娶媳妇还得靠自己的! 不是等分配啊! 需要他去同定宁商议! 是,按说他是该同定宁商议的…… 毕竟二人早已过了双方父母全权议亲的年纪,定宁经历了这么多,她的事理应由她自己来做主,是他糊涂了,糊涂了。 他太糊涂了! 他深深向太后施了一礼。 多谢大师,我悟了。 悟了的明御史急匆匆地出了宫。 新的问题却紧接而来——他该如何同定宁商议?要说些什么?要怎么说才能尽可能地提高胜算? 这道题型他看似很熟悉,到底是一桐书院出身,又在朝堂之上身经百战,论起言辞技巧,揣摩对方弱点,皆不在话下。 于是,定下心来认真思索。 甚至翻了许多书,乃至话本子。 却仍然没能想出可行之策。 一串炮竹声响,打断了明御史的思绪。 交子了。 新的一年开始了。 他却仍然毫无头绪。 有仆从端着热腾腾的扁食过来,笑着道:“老爷,您趁热吃!” 明御史看向那被放在面前书案上的一碗扁食,下意识地拿起筷子,动作却又突然顿住。 看着那双筷子,明御史的心情突然复杂。 连筷子都是成双成对…… “啪。” 一声轻响,毫无食欲的御史大人搁下双筷,起了身。 “老爷……” “不吃了,出去逛逛。”明御史自书案后行出,抬脚便出了书房。 仆从有些摸不着头脑。 来到书案边,正要将碗筷撤下时,余光却扫见椅上一物。 仆从弯身拿起,只见像是个平安符。 必然是老爷身上落下的。 正想着替自家老爷收起来,却又忽然发现了不对似得,又凑近到纱灯旁仔细瞧了瞧。 待得下一刻,突然就瞪大了眼睛。 这……这不是清玉寺的姻缘符么?! 可老爷身上为何会带着这东西! 仆从完全想不通,看不懂,但却大受震撼。 面色变幻了好一番之后,仆从到底是默默将那只姻缘符又放回了椅中原处。 总觉得,有些事,还是装作不知道的好。 明御史出了宅子,揣着满心心事,负着手走上了长街。 四下仍有不时响起的炮仗声,各家各户多还亮着灯火,空气中弥漫着炮竹烟火燃烧过的气味。 忽有一群提着灯笼的孩童嬉闹着走来,经过他身边时捂着嘴偷笑着,悄悄朝他脚下扔来一只炮仗。 “嘭!” 明御史被吓了一跳,待回过头去只见那群孩子已经笑着跑远。 他摇头笑了笑,也并不生气。 孩子闹些是好事,太平之地方有此气象。 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待回过神来之际,竟是又鬼使神差地来到了敬容长公主府的后墙处。 墙内的老枣树早已在入冬时便掉光了叶子,夜色中黑黢黢的树枝上此时却挂着一盏亮堂堂的大红灯笼。 明御史就这么负手看了一会儿。 “吱呀——”一声轻响,长公主府的后门被推开,院中走出了一道人影来。 听得这响动,明御史下意识地就要转身离去,却仍是迟了一步。 “明大人?” 那提着灯笼的人开口问,赫然是一名少年人的声音。 倒也不是说他们府里的面首个个如何有见识,竟能识遍朝中官员,只因是这位御史大人这数月来出现在他们后墙处的次数实在过于频繁。 府里许多人可都见到过的。 一眼被认出的明御史唯有轻咳一声,点头道:“四处转转。” 见那少年人披着裘衣,显是要出门,便拿仿佛巡查般的语气问道:“如此深夜是要往何处去?” 少年人默了默:……合着您也知道是深夜。 但惧于对方的身份,也只能如实答道:“奉郡主之命,去别院取些酒回来。” 明御史了然点头:“去吧。” “是。” “等等——” “御史大人有何吩咐?” 御史大人谆谆教导道:“尔等虽为面首,却也不该只一意惑诱郡主沉迷作乐,以色侍人总归不能长久,须知唯有尽心服侍,凡事为主子而虑,方为长久之道。譬如这饮酒,小酌怡情,大饮却伤身,该劝阻时也要加以劝阻,是否真心侍奉,时长日久之下郡主自然能够分辨。” 少年人听得愣了愣。 御史大人竟是在教他面首的操守……与固宠之道吗?! 怎听起来……像是特意琢磨过的? 堂堂御史大人,琢磨这个作甚! 少年压下心中惊惑,垂首道:“是……小人谨记。” 明御史微一颔首,自负手而去。 少年左思右想,仍觉得透着怪异。 待取了酒折返,回到自家郡主身边时,便忍不住提了几句。 室内烧着地龙,暖如仲春,琴筝之音潺潺如春溪之水,仿佛将与寒冬有关的一切尽数隔绝。 跪坐在软毯上的面首听得同伴的话,便也跟了一句:“说来的确有些古怪……往常上朝路过且罢了,如今三五不时便能瞧见人在咱们府外转悠……” 若换个年轻貌美些的,他们必然都要以为是抢饭碗的了! 毕竟也不是没有见过那种特意等在府外,装无家可归装昏倒,就为了能被郡主瞧见,好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心机货。 “别是……实在没什么好弹劾的,便特意抓咱们殿下的把柄来了吧?”有人十分戒备地道:“你们再见着了,可是不能同他多讲,莫要叫他诓出了话来!” 听着一群人叽叽喳喳,玉风郡主突然笑了一声,声音慵懒地唤道:“施施。” “婢子在。” “明日你干脆使人送张帖子去给明御史,邀他来登门作客吧。”玉风郡主掩口打了和哈欠,道:“迟迟不敢进门,这也不是法子啊。” 该推一把时还是推一把吧。 为人父母,少不得要为孩子们多操些心啊。 众面首闻言面面相觑,正想打听几句,便被乏了的玉风郡主尽数撵了出去。 翌日初一,施施果然使人登了明家的门,送上了帖子一张。 帖子是晨早送去的。 明御史是当日午时前到的。 他是第一次真正来长公主府。 一路见着了少说也有七八名少年,那些少年簪花熏香,广袖长衫,美得各不相同,直叫御史大人觉得如同置身妖精洞中。 刚正不阿的御史大人脑海中两种声音交错着——身为男子,打扮如此花哨,成何体统! 以及——老天怎就没给他这样一张脸! 不给脸,好歹也将头发给足些? 可恶,不公。 明御史怀着忐忑的心情被引入前厅。 玉风郡主很满意。 虽说来得实在略显急切了些,但也是诚意所在。 不错。 玉风郡主坐在主位之上,看着坐在那里的御史大人,眼神中颇有几分岳母相看女婿的意味。 且这相看还是单独相看。 偌大的厅中,此时只二人在,一应下人皆被屏退了出去。 “明人不说暗话,明御史可是有意想做我们家谢定宁的驸马吗?” “未来岳母”问起话来开门见山,十分直接。 “是。”坐在那里的明御史身形端直,面不改色地道:“可若长公主殿下不愿再成婚,那些世俗礼法名分便不要也罢。明某虽样貌生得寻常,却也勉强有些旁的长处,吟诗作对不在话下,琴棋书画皆有涉猎——” 所以,贵府在收面首之上,年纪样貌能否不要卡得太死? “……”玉风郡主不禁愕然。 她倒不曾想到,对方毫不回避之下,竟还下了如此“死志”…… 做驸马最好。 不要名分也行。 再不然,还可以做面首! 这路他可走得太宽了! 如此之下,倒叫她先前准备好的那些为难试探之言,尽数派不上用场了…… 玉风郡主吃了口茶,稍稍找回了心态,抬眼问道:“明御史言下之意,是愿入我长公主府做面首?这当真不是玩笑戏言吗?” “若定宁愿意,我自无二话。”明御史面色坚定,顿了顿,又道:“但在我看来,所谓养面首,定宁之心并不在此——她的性情我是知道的,与人话不投机便宁可不说话,也并不喜身侧生人环绕。从前此举,多半也只是为了混淆废帝视线,借此来保住长公主府而已。” 此前他还想不明白她为何会变成这般,后来明白时便只剩下了愧责。 玉风郡主有些意外。 她当真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番话来。 这世间,真正懂谢定宁的人,真的不多。 “她若愿意我陪在身侧,什么身份都不重要。”明御史道:“她若不愿,我自也不应勉强。” 这些话,真对着定宁,他未必能如此顺畅地说出口。 此时能说出来,将心思剖明,得以转达到她耳中,无论结果如何,至少也无憾了。 听罢这句,玉风郡主再开口时,眼底亦多了几分坦诚:“无论是何内情缘故,在世俗眼中我们长公主府名声不佳乃是事实。明御史一身清正刚直,当真不怕世人议论,同僚碎语,损及清名吗?” 明御史很是坦然:“世俗眼光,何惧之有。” 若没点厚脸皮,咳——承受力的话,又岂能与定宁相配? 更何况,同僚碎语? 说得好像能吵得过他似得! “那好。”玉风郡主露出欣慰笑意,搁下茶盏,发话道:“这门亲事我同意了!” 话不必多,她看人的眼光一向错不了。 明御史正当怔然间,忽听一道声音自一旁的屏风后响起:“哪里就轮得着你来瞎做主了?” 明御史闻言心口处猛地一提。 定宁?! 果然,抬眼就见隔间里走出了一道黛蓝色的身影。 正文 676 , “我好歹也是家属嘛,一句同意难道还说不得了?”玉风郡主施施然起了身,道:“我固然是同意了,但你同意与否,自然还是要自己做主的。” 说着,掩口打了个哈欠:“昨夜只睡了个把时辰,这会儿实在困得厉害,我便先回去躺着了。” 待经过明御史身侧时,不忘递去一个满含鼓励的眼神。 “殿……定宁,你都听到了?” 厅中这次当真再无第三人在,明御史有些局促地开口。 长公主点头:“听到了。” 都是那丫头先斩后奏出的主意。 但……她也没有反对便是了。 “那……你是何想法?”明御史鼓足勇气问。 今日既是来了,自然不能不明不白地离开,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能接受,只要是她遵从内心之下的决定即可。 看着这样的他,敬容长公主忽然轻笑了一声。 她突然想到了许多年前,父皇即将入京时,她与明效之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情形—— 那时二人是多大年纪呢? 好像只十三四岁吧。 在旧宅的那棵老枣树下,他就是这般局促又带些期待地问她——定宁,待到了京师之后,咱们还能……一起打枣子吗? 当然能啊! 她答得毫不犹豫。 很快,父皇登基,她随夫人和兄长一同进京,从此住进了宫中。 她初至京城,被封了公主,有太多规矩礼仪要学,太多变化需要适应。 后来隐约听闻他果然也来了京城,还考进了一桐书院。 她曾跟着二哥偷偷去看过一次他的辩赛,他赢得很漂亮,听说先生们都极看好他。 他有抱负,有天赋,无疑是要走科举入仕的。 彼时前朝余党尚且猖狂,她出宫的机会又实在极少。 一来二去间,那个一同打枣子的约定,便被抛到不知哪里去了,且她的宫殿里也没有枣树。 再后来,父皇提议要替她选驸马,她自觉年纪到了,便也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她心中对此并不热衷期待,但也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有些东西的错失,发生在不知不觉间。 正如它们的存在,本就朦朦胧胧,无声无息,叫人难以察觉。 并非所有的情感,都是轰动炽热,且明朗到一经出现便叫人无法忽视的。 她和明效之之间,全然谈不上如许家二老爷和景盈那般刻骨铭心,清楚地知道自己非对方不可—— 他们更像是两条线,有过交集,错过间又有过各自的生活轨迹,却在经历了诸多之后,再次重逢交汇在一处。 她近来总是在想,半辈子已过,也不是非要在一起不可的。 或者说,有什么非要在一起的理由吗? 思来想去,的确没有。 但这一刻,她却忽然有了一个清晰的答案。 在他眼中,她还有着昔年的模样。 就好像,他替她一直藏留着与谢定宁有关的一切,当下又悉数还给了她。 于是,此时此刻,她站在他面前,便又成为了当年那个爬树摘枣,简单自在的谢定宁。 正如她装作失忆,内心惶惶不安的那段时日里,每每坐在墙头上发呆时,若碰巧见到了自墙下经过的他,便总有莫名的安定感。 此时心中明朗之下,她突然觉得,安排了这一切的命运仿佛玄妙而又怜悯,追着她这个平生未开窍的人,执意要将这份安定送到她手中。 四目相视间,她向他露出笑意来:“明效之——” 他微微一愣,忙点头:“欸!在呢。” “你还从未曾来过我这儿吧?”她笑着问。 “是。” 后墙处倒是常去的,有多少块砖都一清二楚……至于那棵枣树,更是他看着长大的。 敬容长公主微微挑眉,道:“那我便带你转转,姑且先熟悉熟悉吧。” 说着,转身就要往厅外去。 “……”明御史脑中“嗡”得一声,陷入了一片空白。 走了几步的敬容长公主回过头来,看着他:“怎么?不想去?” “……岂会!”明御史蓦地回神,微红着眼睛连忙点头,快走两步跟上来。 二人一前一后跨过正厅门槛。 岁首伊始,万象更新。 正月十五上元节这一日,一道赐婚的圣旨忽然传开。 这道旨意于大多数人而言,可谓毫无预兆,说是横空出世也不为过—— 陛下竟然替敬容长公主指了位驸马! 那可是敬容长公主! 且那被指为驸马的不是旁人,竟然是明御史! 那可是明御史! 须知明御史自入了都察院以来,弹劾最多的便是敬容长公主此前养面首之事! 现如今陛下突然来这一出,莫不是存心要逼死明御史? 杀人诛心啊这属于是! 明日还能在早朝之上见到明御史吗? 若是见到了,金銮殿的柱子是否还保得住? 一时间,众官员无不对明日的早朝充满了期待,咳,充满了担忧。 但早朝之上,却未曾出现明御史的身影。 第一日未见,第二日,第三日,也始终未再能见到。 打听之下,得知是在为婚事做准备。 对于这个解释,百官多是觉得除非把“婚”字改成“丧”字,才能相对可信一些。 解首辅几人横竖觉得不大放心,于是趁了休沐,明为登门,实为探望而去——吊唁应当还谈不上。 然而不曾料到的是,自踏进了明宅的那一刻起,目之所及之处,一切都在刷新着他们的认知。 明家上下的的确确在为大婚做准备,上上下下忙碌又喜庆,老仆的脸上更是时刻挂着好似家中老姑娘终于要出嫁的欣慰感。 至于明御史本人—— 正量身打算做喜服,且还不忘于花样之上说明自己的喜好,同宫中派来的尚衣内监仔细叮嘱了一番。 见了他们来,招待着他们坐下吃茶之余,所谈竟皆是些—— 诸位有了家室之后,多是如何平衡家庭与公务? 诸位家中有女儿吗?双十年纪的那种——可有相处经验传授? 诸位有女婿吗?多吗? 听到此处,解首辅脸颊一抽。 女婿他们当然都有,但再多也不是一大群的那种!何来借鉴的意义! 当然,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对方看起来完全没有被强迫的受辱感? 反而十分乐在其中,极认真地在为日后的驸马生涯做功课! 且左看右看,也不像是疯了的模样…… 所以,多年来未曾再娶,专盯着敬容长公主养面首一事弹劾,难道是……? 好一个知人知面不知心! …… 敬容长公主与明御史的这场婚事,可谓简单到了极致。 二人早已都不在意这些俗礼,若非皇室祖制在此,明御史觉着自行穿了喜服直接搬进长公主府也未尝不可。 因是简单,前前后后从准备到操办完毕,统共也不过月余而已。 二月中,迎春花结了浅黄色的花苞,只等着一个艳阳天便可悉数绽开。 荣郡王府,内院卧房中。 听许明时和吴然说着昨日敬容长公主与明御史大婚时的情形,躺在床上的男孩子不禁露出笑意。 近来他听到的好消息真的太多了。 比他从前所听到的加在一起都要多呢。 昔日的皇后娘娘成了许夫人,嫁给了真正配得上她的人。 如今姑母也与明御史走到了一起,虽说叫人十分惊诧,但明御史的为人他是知道的,心善正直且极靠得住。 诸如种种,他都觉得很安心。 还有太子殿下前赴朵甘,三日前已经传回了一封捷报,虽是小胜,但借此将边境军心稳住,便是最好的开头。 他近来听阿章说了许许多多关于太子殿下的事情,越听越觉得钦佩,也对朵甘之战愈发有信心。 陛下登基后,虽国情艰难,却仍有诸多救民利民之举措。 远的他看不到,但三日前他忽觉精神大好,曾坐着车椅,同明时和阿章一同上了街去,于京中所见所闻,皆是蓬勃向上的。 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正如他窗外的那株枫树,冬日落尽后,如今也已经抽了嫩嫩新叶。 万物都在复苏着。 唯独他的身体,一点点地在衰败着,仿佛同这蓬勃的世间日渐在背道而驰。 可他真的很喜欢活着啊。 所以,能拖延到今日,也实在很庆幸。 “明时,我让小晨子将书都收在这儿了,待会儿你回去时记得一并带着。”男孩子躺在那里,轻声说道。 许明时看向那厚厚一摞兵书,忙道:“怎不看了?我不着急的,你留着慢慢读就是。” 男孩子嘴角有一丝笑意,道:“不看了,裘神医说看书伤神。” 许明时便道:“那我每日来读给你听吧?” “他们日日给我读呢。”荣郡王又笑了笑,“可我总是听着听着便睡去了。” 他分明很想听的,但无论如何也打不起精神来了。 好在有裘神医在,他如今已经甚少能感受到痛苦的存在了。 睡时也很安宁,连梦境也是美好的。 但他知道,这或许不是什么很好的预兆。 所以,他还是想趁自己还在时,将东西亲自还回去,如此才算有始有终嘛。 “……”许明时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能说什么。 房中有着短暂的静谧。 “今日天气极好,不然去园子里走走,晒晒太阳可好?”吴然忽然提议道。 “好啊。”荣郡王笑着点头。 他也想出去走走了。 小晨子便将其扶下床榻,坐在四轮车椅之上,身上披了件厚厚裘衣,膝上又盖了条羊毛毯——这条毯子是许明时亲手所织,送来当作新年礼的。 “我来吧。”出了卧房,许明时说道。 小晨子应声“是”。 荣郡王便由许明时推着去了园中,三人一路走,一走说着话,多是吴然在说,许明时附和着。 靠坐在车椅上的荣郡王,则只能偶尔说上一句简短的回应,但脸上的笑意却从未散去过。 听着好友的声音,感受着春阳,花香,鸟鸣,风动—— 他对事物的感知,好像从未如此清晰敏锐过。 这种感觉真得很好。 他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的,只觉得如同坠入了无边无际的安宁中。 再醒来时,窗外天色已暗。白日那敏锐的感知力也已经褪去,他躺在床上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不清间,只见床前守着许多人。 明时和阿章还在,他们竟一整日都在守着自己吗? 还有许姐姐。 夫人也来了,身边还站着许先生呢。 还有省昌堂哥。 还有……许将军! 许将军竟然也来看他了! 意识有些混沌的男孩子心底雀跃不已,面上能做出的欣喜神态却很浅淡:“许将军……” “郡王殿下感觉可好?”东阳王站在床边,眼神慈和怜悯。 “好,很好……”荣郡王声音虚弱,眼睛却亮晶晶的。 他此生最钦佩的人便是许将军了。 许将军能来看他,定是许姐姐和明时的安排吧? 男孩子亮晶晶的眼睛里忽然泛起了泪光。 他的父亲做错了那么多,亏欠着所有人,可大家却仍然愿意陪着他,护着他,守着他,直到此时此刻。 所以,他上辈子也不全是在做坏事吧,定也是积了德的,否则怎能有这份幸运呢。 “小晨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男孩子声音迟缓地唤道。 “奴在呢,殿下有何吩咐?” “匣子……” 小晨子立即会意,自一旁的柜中取了只雕花红木匣子,却是捧到了许明意的面前。 “这是我给许姐姐和太子殿下准备的贺礼,不是什么珍贵稀罕之物,还望许姐姐不要嫌弃……” 他本想等到许姐姐大婚之日再让人送去的,但此时又突然很怕待他走后,下人们做事不用心。 许明意将匣子打开,只见其内竟是一对木人,雕得正是她和吴恙的模样。 “我很喜欢。”她笑着向床上的男孩子说道。 男孩子眼睛弯起:“那就好……” 随后,那双带笑的眼睛一寸寸看向众人,似想将每张脸都记得足够清晰。 许明时红着眼睛在床沿边蹲身下来,握住了他一只手。 “明时……”男孩子看向他,笑着问:“下辈子咱们应当还能遇见吧?” “当然!”许明时答得毫不犹豫,“到时我教你骑马射箭——” 吴然也连忙道:“咱们还能一同去山中打猎,下河捞鱼呢……” 说着,声音忽然哽咽:“你一定要记得……” 记得来找我们。 “还有我呢,晟弟,我教你……”敬王世子凑上前来,话到嘴边打了好几道结,才道:“我教你斗蛐蛐!” 算得上是仅剩不多的正经消遣了。 见男孩子一双眼睛光彩渐渐暗下,如最后一缕辰光被耗尽,东阳王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道:“好孩子,来日做大将军……” 好啊! 男孩子在心底欢喜地应着。 “到时定记得来找我和你许二叔……” 好啊……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像是随着这些声音,这些允诺,坠入了一个极安宁的梦境中。 察觉到自己握着的那只手渐渐失去了力气,许明时眼中强忍着的泪忽然涌出。 好一会儿,许明意适才伸出手去探男孩子的脉搏。 那只瘦弱的手掌仅余下了最后一丝温凉,然而手指之上却留有许多细小的伤痕在,看痕迹像是刀伤。 许明意怔怔了片刻,眼泪也如珠滑落。 她一只手将男孩子的手轻轻放下,另只手则抱紧了那只雕花匣子。 来日,一定要再见。 正文 677 佳期至 昭真帝赶来荣郡王府时,只晚了一刻钟。 “陛下,郡王殿下已经走了……” 守在堂外的郡王府管事行礼之际,哑声禀道。 昭真帝脚下一顿,看向内室方向。 很快,敬容长公主和玉风郡主也赶了过来。 荣郡王患病非是一朝一夕之事,今日待许明时和吴然察觉到异样时,不安之下,首先想到的便是往自家传信。 待东阳王等人到来之后,心中真正有了分辨,适才使人往各处传信。 宫中与各府得了消息,皆是立即赶来。 却仍是迟了一步。 几人来至榻边,只见孩子的“睡颜”很是安宁。 夜色愈浓,四下渐渐响起了压抑的抽泣声。 …… 七日之后,便是荣郡王下葬之日。 有昭真帝的旨意在,各部自不敢有丝毫怠慢,一应丧仪规制皆无任何削减。 许明时和吴然寻来了许多兵书与集市上淘来的小玩意儿,放入了男孩子的陪葬物中。 送葬当日,二人也一路跟随到陵地。 诸多后事皆已办妥,郡王府外的吊丧之物也渐渐被撤去。 许明时却仍旧未能回神一般,为此很是消沉寡言了一段时日。 许明意看在眼中,于一日午后去寻了他说话。 她知道,起初明时随她前往郡王府,对荣郡王尚且只是同情怜悯—— 可日渐相处之下,那样好的一个孩子,又有谁会不喜欢呢? 明时和阿章,都清楚地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们选择了陪伴,便等同是选择了要亲自送那个孩子、他们的好友离开。 离开的人已经走了,送别的人却仍然需要一段不短的时日来慢慢疗愈。 但她相信—— “总有一天还会再见的。”她轻声说道。 “真的吗?” 迎着小少年的视线,许明意肯定地点头:“真的。” 她如今深信着轮回之说。 她的经历,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既有如此之深的心灵羁绊,想必总还会重逢的。 只是或十年,数十年,百年,改了身份,改了样貌,改了所有往昔的一切痕迹,但有朝一日,总会在某处相见。 许明时便也点头:“我相信。” 男孩子看向窗外的一丛竹林。 新发的竹叶青嫩,竹根处有笋尖破土而生。 一场雨落,青笋飞快地生长着,于日光雨露之下日渐笔直舒展。 竹叶密密,而又渐疏。 绿到浓时,在一阵阵秋风中摇着摇着,不知何日便染上了层淡淡青黄。 一晃又至中秋之际。 这一日,昭真帝微服出宫,虽自称是偷得半日清闲,然坐在东阳王府的外书房中,所谈也无不皆是朝堂与天下各方政事。 许明意在旁静静听着自家祖父和昭真帝的谈话。 二人商谈政事,无分大小,从来不曾避开过她。 这大半年的光景之下,她听了许多,看了许多,也写了许多,学了许多。 渐渐地,便也会试着发表一些自己的拙见。 她未曾有一日真正闲下来过,正如远在朵甘之地的吴恙。 他们都在往前走着,学着,磨砺着。 一轮金色秋阳渐渐西坠,天边晚霞金红交错着,分外浓烈。 昭真帝和东阳王在庭院中闲步走着,透过大开着的窗棂可见书房中的少女端坐于书案之后,手中执笔神态专注。 昭真帝眼中含着笑意,仿佛由此看到了极远的日后景象。 绯丽霞光浮动着,似有仙人挥墨,大笔勾勒出了一幅万里江山图。 “走吧,喝酒去!”东阳王笑着说道。 …… 秋雨之后,许明意束起长发,换上了男子衣袍,跃上马背,带着明时,秦五和阿珠出了趟京城。 一路经过县镇小城,走走又停停,或走访于民居街铺间,或于田垄间同农户询问田收之事,又或是去当地私塾中旁听半日。 若想做到真正心中有物,不单要听,更少不得亲眼去看。 这一日,雨后天霁,算上一算出门已有月余,想着再有半月便是祖父寿辰,姐弟二人便踏上了返程。 路过云瑶书院之际,许明意去书院中见了蔡锦。 书院山长是她生母挚友,很是热情地邀她留住了两日。 两日后的清晨,动身回城,于午时前后回到了家中。 “姑娘,您刚走没几日,小七便送来了这份书信,说是自朵甘传来的!” 许明意沐浴更衣罢,披着半湿的发刚在梳妆桌前坐下,阿葵便将一封信笺捧到了她面前。 朵甘? 她接过,忙拆开了来看。 出现在视线中的是极熟悉的字迹。 上一次她收到吴恙的信,已是三个月之前的事情了。 自他远赴朵甘以来,大大小小的战事也已有十余次,胜多输少,而此番则是拿回了此前被异族占下的两座城池! 此乃大捷。 之前她和明时在外面时也隐隐听到了这个消息,只是不知真假。 方才回到家中,她见了祖父,同一句话便是印证此事,从祖父那里得来了肯定的答案,她不由大舒了一口气。 此时看信时的心情,便也是轻松的。 吴恙在信上说了许多,皆是好消息。 他夸赞了屡屡立功的聂家父子——当初,聂家父子寻到祖父面前,求了祖父出面举荐,想要追随皇太子一同前往朵甘。 除了聂家父子之外,信上还破例夸赞了天目一番。 刺探敌情、把风巡逻、偷袭敌方将领,皆是一把好手。 许明意看得弯起嘴角。 片刻后,笑意却又渐渐淡去。 信上都是好消息,或是逗趣之事。 仔细想来,吴恙送回的信中,从未与她提到过半字不顺与艰难之处,那些打了败仗的消息她也是从别处听来的。 甚至在四五月前,他还曾经历了一场生死之险,据送回朝中的急报中可知,太子一度被围困在了深山之中多日,援军赶到之后于山中搜寻了七八日,也未能寻到其踪迹。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朝中为此慌乱不已。 迟迟等不来消息,她已经收拾了行李打算赶往朵甘。 却在出城三日后,被秦五叔追了回来,秦五叔是带着消息来的——朵甘传回军报,太子殿下平安无事,先前之事不过只是诱敌的计谋而已。因是临时定下的密计,知情者甚少,方才传回了有误的消息。 她听得大喜,这才跟着秦五叔回了家。 可之后冷静下来细想了想,对这所谓“诱敌”之说却是半信半疑——当真如此吗?还是拿来稳定军心和朝堂,想叫她安心的说法? 对她,他总是报喜不报忧。 初至朵甘时,为鼓舞士气,他曾多番亲自领兵迎敌,难道当真不曾受过伤吗? 且他身份特殊,抛开真正的战事不提,诸般刺杀手段定也没少经历。 而他从来不与她说起这些,无论是手下士兵还是他自己。 她知道,战事残酷而现实,讲求的便是一个“胜”字,唯有胜了,那些流血伤亡才被世人赋予真正的意义—— 好在,这次他们胜了。 虽尚且未能将异族悉数拔除,但于当下而言,能拿回城池将异族驱逐出京便足够了。 想来归期不会太远了。 翌日,东阳王于早朝之上进言提议,此时应召太子班师回朝。 乘胜追击也要分形势局面,朵甘之外,那些游族不战之时势力分散各处,且行踪不定,若想除尽非久战不可,且非但费时,更是耗力。 而当下国库实在不算充裕,于军需粮草供应之上一直多有吃力之处。 总而言之,此时不宜恋战。 “臣以为东阳王所言极是。”解首辅出列,道:“今太子殿下既已将异族驱逐出我大庆之境,大挫异族气焰,料想至少可保数年安定。当下各处正是休养生息之际,日后待看具体情势而为也不迟。” 且抛开国力不提,太子身为储君,其安危亦关乎社稷安稳——须知如今还有太子已经战死的谣言在各处流传着。 唯有太子平安凯旋,这些谣言方能不攻自破。 其他官员也紧跟着出言附和。 昭真帝点了头。 嗯,于公于私,是都该召那臭小子回来了。 很快,召太子回京的旨意便被快马送出了京城。 但许明意觉着,怕还是要等上一段时日。 吴恙非是急功之人,于此形势之下,自不可能做得出一意孤行抗旨之事。但他纵然要回来,必然也要等到将一应之事悉数安排妥当之后。 安抚边境民心,收拾战后残局,重建各处防守,这些都需要时间。 依他的性子,必是要亲力亲为才能放心的。 但她也不着急。 虽然她真的很想早点见到他,但她更想看到他安安心心地踏上返程。 她和他,虽是世间最心意相通之人,但他们从来都不只是属于对方,他们属于自己,而又准允自己属于着这方天下江河,众生万物。 守好这片江山和百姓,是他们共同的心愿。 于她而言,这个听起来有些自大的念头并非是起初便有的,而是随着时间的增长,走过的路,见过的物,而日渐变得清晰坚定。 起先她只想守着家人,而今有了余力,便想要去做更多的事。 所以,她骨子里实则也是极普通的人,并没有太多舍己为人的伟大想法,做不到无暇自保也要去保别人—— 她想,这世间大多数人应当都是如此,先自保再保旁人,本没有什么可去苛责的。 并非人人生来都是普度众生的菩萨人物。 正如祖父此前所言,善良也是需要底气的,不是每个人都有善良的资本。 也有人说,顺境中的善良不算真正的善良,人在逆境时方能看出本性——这句话,她并不十分认同。 善良便是善良,只要付出善意便是善举,无分顺境逆境。或只能说,逆境中的善意的确更为难得。 而当下、往后,她所需要去做的,便是让这世间少些不公与人为的逆境,给更多普通人善良的底气,好让他们有余力去帮助更多的人。 这需要很长的时间,很多的阻碍,很多张可行的策论。 想着这些,她垂眸执笔,将近日所思细细落于笔下。 …… 冬月十五,一场大雪将京师改了颜色。 东阳王府中,裘神医再一次同女儿提起了离京之事。 “眼看就要近年关了,又天寒地冻的……”方才还同小丫鬟们嗑瓜子谈八卦的裘彩儿忽然面露虚弱之色,捂着胸口咳嗽了一阵,才又道:“女儿倒不怕受冻赶路,只是若再诱发了旧疾惹得父亲担心,那就是女儿的不孝了……” 裘神医狐疑地盯着女儿,实在分不清真假,再三思索之下,到底再次败下阵来。 “那就等开春暖和些吧……” 裘彩儿轻轻点头:“女儿都听父亲的。” 开春就开春吧,季节交替之下,最易滋生风寒病症,父亲应当也不想让她冒着染风寒诱发旧疾的风险赶路吧? 总而言之,一日不看到许姑娘和太子殿下成婚,她的身体便一日不适合动身离京。 就如同看话本子一样,真情实感看到了尾声,就等着这最后一页的圆满之时呢,这时候把书夺走,那不是要她的命吗? 说来,太子殿下也该回京了吧? …… 同一刻,寒明寺的后山处,许昀一行人正于亭中煮茶。 “阿弥陀佛,又于这初雪之际见到施主了。”一名小和尚在梅树下,同许昀行了个佛礼。 这位施主每年下初雪都会来后山采雪煮茶。 但这次看起来……却似乎同往年颇为不同了呢。 什么都没变,却又什么都变了。 许昀笑着点头,邀请道:“无逐小师傅可得闲去亭中同饮一盏?” 亭内,小晨子正看着炉子煮茶。 小和尚刚要婉拒时,只见一旁走来一名披着湖蓝锦裘,手中折了枝红梅,气质温婉清丽的女子。 小和尚几乎一眼便认出了对方。 是之前来过的那位夫人! 彼时,他还错将二人当作了…… 一句话还未完整地在脑海中落定,视线中便见那女施主竟轻轻挽住了男施主的一只手臂,望着他,含笑道:“如今的确是我的夫君啦,还要多谢小师傅三年前的那句吉言。” …… 后山处茶香四溢,同行而来的许明意则正在庙中前殿进香。 青香插入香炉之中,她自蒲垫上拜罢起身,只听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嘈杂之音。 “无清,前院为何如此喧扰?” 尚且还不够沉稳的小沙弥有些激动地答道:“回师伯,听几位香客说是太子殿下凯旋了!大军正经过咱们山下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笔趣阁手机版网址: 正文 678 成亲吧 , 许明意闻言身形一顿,而后蓦地转过身来,看向那满眼兴奋的小沙弥,印证道:“小师傅说得是太子殿下?!” 吴恙班师回京的消息她是在十日前得到的,但归程总要更慢些,且又有雨雪阻途,之前算着怎么也要进了腊月…… 故而此时极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 被她如此盯着,那小沙弥赶忙拾回出家人的姿态,努力收起面上喜色,双手合十答道:“回女施主,正是。” 话音刚落,便见那位如仙子般的女施主提着衣裙脚步飞快地从他身边经过,不忘留下一句:“多谢小师傅了!” 阿葵赶忙追上去。 “姑娘,您慢些!” 许明意一路跑出了寺庙。 下山的石阶一早便被僧人清扫过,积雪多被堆在了两侧。 女孩子一步步踩过雪水湿润的青石板,她步伐轻快至极,半挽着的乌发为山风所拂,丹色裘披上绣着的白鹤仿佛也要挥羽入云而去。 石阶两侧积着雪的松柏之上,有鸟儿被惊动飞离间,晃下一阵簌簌雪雾。 许明意只用了不到平日一半的工夫便来到了山下。 无需放眼去看,已有浑厚马蹄声响彻四下。 她的目光在那行大军中搜寻着。 骑兵在前开路,之后便是军中主将一行—— 她依照着行军的习惯望向某处,果然便瞧见了一道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背影。 纵然那道背影与记忆中相比之下又挺阔了许多,又有盔甲遮去轮廓,但她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而目光找到那人的一瞬,她已立时出声脱口喊道—— “吴恙!” 她声音响亮,然于这阵阵马蹄声中却轻易便被淹没。 可她还是看到那道身影忽然收紧了缰绳,转头望向她的方向。 那道视线起初是有些不解的,似在疑心自己是否出现了幻听,待与她的视线遥遥相接之际,一怔之后,眉宇间顿时有了神采。 “驾!” 那马上的少年主将当即调转马头,朝她而来。 而更快他一步的却是一道飞来的黑影。 那黑影直直地扑向许明意,虽到跟前时放缓了速度,却仍然撞得许明意后退了一步。 这力气,是思念的分量。 许明意笑着将沉甸甸的大鸟抱住。 竟又重了些。 但摸着是壮实了。 瞧着也更威风了。 “啁啁啁啁!” 天目拿长喙蹭着她的肩膀和头发,发出兴奋又有些委屈的叫声。 就像是孩子在外头吃苦受累多时,终于回到娘亲面前,总少不得要撒娇诉苦一番。 许明意揉了揉它的脑袋和羽毛。 大鸟大约也是对自己的体重心中有数,从她怀中滑下来,紧紧挨在她脚边,拿一只大翅膀抱住了她的衣裙。 许明意看向下马大步走来的谢无恙。 “回来了。”她说道。 谢无恙在她面前两步远停下,点头,温声道:“嗯,回来了。” 在这听来仿佛在寒暄一般的对话之后,二人未再开口,四目静静相望间,仿若周遭万籁俱静。 方才一路下山走得颇急,冬日寒风将女孩子白皙莹润的脸颊和鼻头都吹得发红,而此时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也渐渐红了一圈。 原本克制着的谢无恙上前一步,伸出一只手来将她轻轻拥住,又重复道:“昭昭,我回来了。” 许明意伸出双手便将他紧紧抱住。 谢无恙眉眼间溢满笑意,却仍是将她又轻推开些许,道:“我身上又脏又凉——” 本想回去之后,卸下盔甲沐浴更衣罢再去见她的。 没想到还是叫她瞧见了这幅不怎么讲究的模样。 许明意却不听,偏要与他作对一般又紧紧抱了他片刻,适才将他松开。 再看向他时,不禁笑道:“黑了些。” 原本的如玉少年如今身上多了些收敛起的肃杀之气,昔日玉白的肤色也深了许多,却愈发显得五官轮廓清晰深刻。 听她这般说,谢无恙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 很黑吗? 他素日里也无暇照什么镜子。 “料想应当还能白回来的。”他颇认真地道。 许明意笑意更浓了,道:“无妨,也怪好看的。” 他眉宇间便也有了笑,轻咳一声,道:“你不嫌弃便好。” 说着,问道:“怎会凑巧在此处?” 他先行带了两队兵马赶急路,真正的大军还须五六日才能赶到,料想京中也不该如此及时得到消息才是。 若当真得了消息,等在此处的恐怕便不止是昭昭了。 他思路清明,许明意到了嘴边的“当然是特意等着你”的玩笑话便也未说出口,笑着说道:“陪二叔二婶来后山烹雪煮茶,恰听到庙中的小师傅说太子殿下带着大胜之军凯旋,如此盛事当前,我自当是急忙来迎了。” 说话间,转身看向山上寺庙方向:“可要上山去见见二叔二婶?” “满身血腥,便不去玷污佛门圣地了。” 谢无恙话音刚落,便见一行人下了山而来。 有两名其他香客,亦有许昀夫妇。 “阿渊!”吴景盈出声唤道,脚下又快走几步。 雪天路滑,许昀忙追上来扶着她一只手。 “姨母。”谢无恙行礼。 许昀笑着抬手:“恭贺殿下平安凯旋。” “多谢姨丈。” 看着面前的许昀夫妻二人,谢无恙心底触动颇深——姨母变得不同了,许二叔也变得不同了。 “山上备了些茶水,殿下可要前去歇歇脚?”许昀邀请道。 “方才已听昭昭说了,姨丈在山后取雪烹茶——”少年人含笑道:“晚辈倒极想上山同饮一盏,然还须回京同父皇复命,实在耽搁不得。” 许昀会意点头,笑着道:“那便改日!” 左右人平安回来了,往后有得是机会,不急于此时。 “那便快回去吧。”吴景盈望着面前仿佛又高了些的外甥,道:“明日再叙话也不迟。” 今日必是要被留在宫里了,这才刚回来,料想陛下和太后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人的。 “是。”谢无恙应声之际,看向许明意:“昭昭,咱们一同回城吧?” 许明意弯起眸子,点头道:“好啊。” 这时,一道少年有力的声音自谢无恙身后响起:“许姑娘,我的马借你!” 许明意看过去,只见是一名高壮黑脸少年牵马刚走来。 正是当初在临元城投奔许家军、去年经了东阳王举荐随太子前往朵甘的聂家公子。 许明意认出了他,笑着问:“将马借给了我,聂公子要如何回去?” 少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我坐板车即可!” 许明意便也不再同他客气,与他道了谢,便跃上了马背。 天目紧跟着落在她身后,依旧不忘拿翅膀将她抱住,俨然已经化身为了她的贴身挂饰。 马蹄声滚滚,踏着雪水往城门的方向而去。 城门守卫并不知今日太子大军返京,忽然见得数千人马临至城前,不免要准备查问,然而还未及上前,视线中便见一面玄色金边军旗高高扬起—— 众守卫皆神色大振,登时退至两侧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恭迎太子殿下凯旋!”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回来了?! 出入城门的百姓听得这阵震耳高呼,无不心绪沸腾。 所以——太子殿下当真还活着! 那些传言,根本就是谣传而已! 且不仅活着,还打了胜仗,击退了异族! “快看,是太子殿下,当真是太子殿下!” 人群最前头,扯着名男童的男人看着缓缓入城的大军,险些热泪盈眶。 太子殿下平安凯旋,便意味着胜利和安定。 人心安定了,才能有心思专注于热闹八卦——天知道废帝在位末年时的日子,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瞧见没,太子殿下身边还带着位姑娘呢……” “大军之中怎么会有姑娘家……” 且就跟在太子殿下身边! 离得这般近,任谁看了都觉得关系不一般啊! “该不会是从朵甘带回来的?!” 太子殿下在战场上救下的?无父无母的可怜人? 或者说,曾救过陷于危难、身受重伤的太子殿下? 反正不是你救我,就是我救你——话本子上都是那么写的! 转瞬间想到许多,百姓们纷纷色变。 若真按话本子上那么发展,太子殿下必然是对这女子动了情了! 那许姑娘怎么办? 不—— 想到老当益壮,宠孙女如命的许将军,众百姓不免觉得或许太子殿下才是更值得被担心的那一个。 哎,好好的一个太子殿下,人长得俊,仗打得也俊,怎偏偏在此等事上竟如此糊涂! 亲还没成呢,对得起许家姑娘吗! 简直给男人抹黑! 须知自鼓励妇人再嫁的新政施行之后,又有吴家和长公主府带头做了表率,如今三五不时便能瞧见哪家爷们被媳妇拖着去公堂闹和离,偏偏府尹纪大人的处理原则一贯又为劝分不劝和…… 现下试问哪个男人不为此自危,力求小心谨慎度日? 局面已经如此艰难,太子殿下怎就不能争口气? 如此一来,男人的风评必然要再次被害! 坐在马上的太子殿下心生困惑。 怎么觉得气氛忽然有些不太对? 为何大家看向他的眼神里竟隐含着一丝失望之色? 单是夺回城池还不够? 现如今百姓们的要求已经如此之高了吗? “二牛哥,你怎么看?”人群中,有人碰了碰牵着男童的男人的肩膀,拿极睿智长远的语气说道:“这姑娘生得如此好看不说,且面相气场瞧着就不是个好拿捏的,怕是要闹出大麻烦啊……” “……那是许姑娘!”男人忍无可忍地道。 一个个的,到底怎么学的? 出去不要说是他的学生! 四下众声恍然。 哦! 许姑娘啊! 那就放心了! 这下可以放心地欢呼称颂,而不必再担心挨媳妇冷眼了! “……”感受着这突然高涨的热情,谢无恙心中的困惑感愈发深重了。 太子今日提早归京,是谁都不曾料到的。 越来越多的百姓听闻到消息赶来。 大军入城后,便行得极慢。 有百姓夹道欢呼,有老人扯着年幼的孩子颤巍巍地跪下磕头,也有年轻的娘子朝着大军中的某道士兵身影笑着含泪招手。 大军缓缓穿过一条条人流拥挤的长街。 大军远去,百姓间喧嚣沸腾的振奋之气却经久不散。 临近庆云坊,许明意缓缓勒马,目送大军许久,适才折返家中。 她在府门前下马,便直奔了外书房。 “祖父!吴恙回来了!” 书房的门刚被打开,女孩子便迫不及待地道。 东阳王笑着点头:“方才已经听说了,回头让人去太子府传信,让他哪日得了空来家中吃酒。” 接下来几日必然是极忙的,但也不着急。 “嗯!”许明意笑着重重点头。 …… 许明意刚回到熹园,许明时便寻了过来。 无需去想,也可知他是为何而来—— 堂中,一人一鸟久别重逢,男孩子抱着大鸟久久不愿松开。 他与天目已经分开了整整三百日了呜呜! 这三百日里,他每日都在担心着天目。 可偏偏太子殿下来信甚少,信上又极少提及天目,有时许明意还不给他看信,只草草敷衍两句。 他有心想去信给殿下询问天目近况,却又怕让殿下分神,占用殿下的时间,因此只能死死忍住。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教天目写字的! 男孩子不止一次有此懊悔想法。 …… 晚间,许明意正窝在窗边的榻上看书时,天目从外面走了进来。 大鸟身上沾着雪星子,瞧着像是出去了。 来到她身边,大鸟扯着脖子叫了两声,翅膀朝着外面的方向扇了两下。 许明意怔了怔:“出去?” 大鸟回以肯定的叫声。 许明意有所猜测在,当即下榻披衣。 她跟着大鸟一路往后院去,由后门而出。 王府后墙不远处,有着一道挺拔人影等在那里。 雪色月华相映,天地间如同蒙上了一层珠光。 他身着鸦青氅衣,墨发以玉冠束得极整洁,于这珠光之下有几分不染尘埃之感—— 许明意来到他面前。 他眼中含着一丝笑,朝她缓缓伸出双臂,道:“现下可以抱了。” 许明意便果真将他紧紧抱住,脸颊贴在他胸口。 少年将下颌轻轻抵在她柔软发顶—— 语气无比认真地道:“昭昭,咱们成亲吧。” …… 正文 679 婚期近 婚期定在了来年三月深春时节。 太子大婚之事,能提早备着的,各部早已在着手准备,只待太子归京后,定下具体婚期,再完成接下来的细枝末节。 故而,百日余的时间,已是十分充裕了。 上至宫中朝堂内外,下至黎民百姓,无不对这场即将到来的大婚报以瞩目与热切期待。 百官们心急些,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算上一算,太子待过了这个年,便有足足二十二岁了。 龙椅上的那位,眼瞧着是不可能有任何充实后宫之举了——哦,莫说充实了,便是连立个皇后做做样子都是奢望! 当爹的指望不上,那他们自然也只能将希望尽数寄托在太子身上了不是? 是以,百官待太子大婚之事,实是呈现出了空前的热情。 热情之下,于诸事之上无不是格外卖力,力求要将此事办得妥妥帖帖,漂漂亮亮,风风光光。 毕竟是——这爷俩好不容易给了机会让他们办回喜事! 下回还不知是何时! 可不得格外珍视这来之不易的忙碌? 在这一派有条不紊的筹备中,进了腊月,再到除夕,日子实是过得飞快。 年后,许明意接连听着了许多好消息。 南边传来捷报,昔日燕王旧部晋垣晋将军斩杀了洞乌王,使得洞乌军心大乱,接连数次攻战之下,逼得洞乌新王递上了议和文书,滇州风波终于有了平息之态。 另有前明州知府章云随,亲自只身入京,表了明州上下归顺朝廷之意,归顺之余,又兼请罪——废帝在位时,这位知府大人曾一度携明州灾民造反,前后手下聚集追随者三万人余,就此占下明州一带,且守得密不透风,连此前朝廷派去的镇压兵马也无计可施。 昭真帝登基后,并未有过强攻问罪之举,而是于这近两年的光景间,以实际举措让对方、让整个明州府,对朝廷重建了信心。 当下边境危机暂除,四处风调雨顺,安定二字已是大势所趋。 如此之下,无论是明辨帝心,还是出于识时务,归顺都已然成为最好的选择。 面对请罪而来的章云随,朝廷亦给出了惩治——夺其明州知府之位。 有过治过,礼法所在。 同样,有功亦要行赏—— 是以,被夺了明州知府之位的章云随,旋即奉旨接任了明州府卫指挥使一职。 此举大震了明州上下人心。 于明州百姓而言,章云随绝非反贼,而是曾救他们于水火的恩人。 恩人抱着一力担下罪责,以保全明州上下之心赴京师请罪,而今不仅平安归来,更是仍被准允掌兵权治理明州府—— 当今朝廷,不单宽厚大义,更有气度胸襟在。 当然,这些说法若遇到所谓睿智之人,或要嗤笑一声世人愚钝。 大义? 分明处处藏着再理智不过的权衡算计。 一来,明州纵有归顺之心,可若朝廷当真重惩章云随,明州上下不可能心无怨怼,生下隔阂便等同埋下祸根。 二来,朝廷如今正值用人之际,纵然加试科举取士,可真正有治理一府之能者非是一朝一夕可以磨砺得出来的—— 没人比章云随更了解明州府,更能安稳明州民心。 说得难听些,纵然朝廷想要将明州尽握手中,也还需耐心等待时机,日渐分化。 再有,此前时局混乱之下,所滋生出的反乱势力远不止明州这一处,朝廷做出宽宏仁厚之态,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些都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也是许明意彼时于章云随一事拟成的策论之上所写明的利弊。 顾全大义不难。 守住理智也不难。 以理智全大义,纵有算计,又何乐不为? 听闻又有数处占地为主的势力奉上了归顺文书,许明意心中愈发安定。 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平息内患,是她最想看到的局面。 内乱与面对异族不同,同根而生,若非必要,无人想大动干戈,血流成河。 池水渐清之下,浑水摸鱼者很快也会无所遁形。 而后只待君臣同心而治,完善各处,休养生息—— 慢慢地,大庆的根,便可于这片江山之下深扎牢固。 怀着对日后的憧憬,许明意的心绪也愈发清晰明朗。 所以,她与吴恙的这场婚事,虽是来得迟了些,却是刚刚好。 四处平定之下,他和她才能得以真正宽心舒心地完成这件人生大事。 新柳抽芽,一场春雨罢,叶展如烟。 进了三月,东阳王府的园子里,丛丛嫩黄株株嫣红先后递绽。 许明意的添箱宴,定在了大婚三日前。 这一日,亲朋宾客登门,府外长龙般的车马软轿望不到头,几乎排满了整条庆云坊。 一件件大大小小的添箱礼,被先后送到熹园。 数百件添箱礼,许明意断也一一看不过来,只叫阿葵照着礼单将亲近些的挑了出来。 有临元外祖家的,崔家的,定南王府的,长公主府的,云瑶书院的等等。 崔家两位表妹另外各自备了礼,其中竟有一架刺绣屏风在。 “听说是清姑娘亲手所绣,为此准备了大半年呢。”阿葵在旁说道。 许明意望着那屏风之上绣着的仙鹤青柏红日图,而那轮金芒红日尤其夺目,不由含笑道:“清表妹有心了。” “郡主也另备了礼,只是礼单之上似乎并未写明是何物……”阿葵将与长公主府那尊红珊瑚一同送来的匣子捧起,“姑娘可要打开看看吗?” 许明意点头,伸出手接过:“给我吧。” 不算大匣子捧着沉甸甸的,刚一打开,只见其内赫然是一摞书册。 但那书皮儿之上,却是半个字都不见,只印着一枝红梅在。 这是什么书? 许明意疑惑地取出一册,随意翻了一页—— “……?!” 她猛地瞪大了眼睛,呼吸大窒,赶忙就将书死死合上! 见自家姑娘神色十分异样,阿葵不由好奇问道:“姑娘,这是话本子么?” “……是。”许明意勉强点头。 阿葵眼睛微亮——那姑娘看完可以借她也看看吗? 一眼看破她的心思,向来体贴小丫头们的许明意对此选择了沉默。 只道:“叫人将这些东西都暂时收进库房吧,我……歇会儿午觉。” 阿葵不疑有它地应下来,眼瞧着自家姑娘捧着匣子进了内室,不由对那一匣子话本子愈发眼馋了——姑娘抱着不肯松手,料想必是十分有吸引力了。 入了内室,许明意踢掉鞋子,上了床榻,又将帐子放下。 如此才敢将那匣子再次重新打开。 “……” 饶是已有了方才的准备在先,此时再翻开来,依旧深觉震撼。 这摆明了就是……! 谢姣姣竟公然送她这个! 得亏是没叫旁人瞧见了去,否则她怕是还没嫁出去,便要在这个家中待不下去了! 可……这瞧着怎么好似同前日里那位宫里来的嬷嬷,给她看的小册子不太一样呢? 嬷嬷送来的小册子上,全是些过分直白的图解,她只粗略看了两眼便合上了—— 倒也不是说不好意思多瞧…… 而是那图上之人,尤其是男子,多是中年男子模样,发髻稀疏,蓄着两撇胡子不说,无论胖瘦多还体态松垮,可谓毫无美感可言…… 实是看第一眼便叫人不愿再看第二眼的那种。 莫说色欲了,再看下去怕是连食欲也要一并丧失。 皎皎的这个就很不一样了…… 至于究竟哪里不一样,她暂时还说不完整,为了分清区别究竟在何处……嗯,她得好好研究研究才行。 于是,许姑娘盘腿坐在床帐内,拿翻看策论的姿态观摩起了手中的册子。 这一看,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册中不单有图绘,更配有文字,且文字并不单是讲解,更是有故事情节的! 譬如这本,讲得便是一个狐妖与书生的故事…… 那书生绘得斯文清俊,身形匀称却有线条感,狐妖姑娘更是魅惑又灵气,毛茸茸的狐耳又显娇憨,两道身影隔着纱帐若隐若现,委实旖旎得恰到好处。 全然没有那叫人不忍直视的色腻之感。 更加重要的是,她于此上看到了双方的愉悦是平等的,而非是那嬷嬷送来的册子上,尽是女子取悦迎合男子,仿佛身为女子只有顺从忍耐的份儿—— 就冲这一点,她手中之物,便很值得于女眷之中广泛传阅。 于是,许明意翻了一册又一册,看得津津有味。 咳,没法子,故事情节实在太有吸引力了。 回头她得问一问谢姣姣才好——这样精彩的话本子,怎私藏到如今才想到要送给她看? 以及,还有其它的吗? 接下来数日,许明意未再出过门。 倒也不是成日窝在家中看话本子的意思…… 出阁当前,少不得只想同家人待在一处多说些话。 大婚前一日午后,又在崔氏院中待到天色将暗。 许明意坐在榻中吃着蜜茶,听着长辈叮嘱。 除了自家母亲,她家二婶也在。 或者说,自嫁入了东阳王府以来,二婶最常来的地方便是此处——打马吊,已成了妯娌二人每日必做之事。 二叔还为此找到过她,语重心长地同她说,这与他想象中的婚后生活实在很不一样,媳妇早出晚归,时常一整日都见不着人影,待他敷衍至极。 还同她叹息着叮嘱道——万莫要学你二婶,得到了便抛在一旁。男人的心,也是经不起冷落的。 看着那张怨夫脸,她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安慰起。 而当下,母亲和二婶的叮嘱,也实在同旁人很不一样。 没人教她如何相夫教子,如何做好一个太子妃,只反复拿过往的经验来教授她,日子如何过才能舒心开心。 尤其是二婶,倒像是已经忘了她要嫁之人正是自家外甥,完完全全只保留了身为娘家婶婶的立场。 “好了,该说的也都说了好些遍了……明日还要办正事,昭昭回去早些歇着。”崔氏止住了话,交待道:“夜间莫要着了凉,明日也不必起太早,到了时辰丫鬟们自会喊的。” 许明意都应下来。 她福身出了内室,又行出外堂,却在经过窗边时,隐隐听得了内室中响起了低低的抽泣声和宽慰声。 她耳力一贯极佳,很容易便分辨出了是自家母亲的泣声。 许明意心底既暖又涩。 在窗下静静站了片刻后,她适才出了世子院。 却未回熹园,而是去了祖父院中,又待了半个时辰余。 也是被老爷子赶出来,催着她回去睡觉的——且老爷子还很精致讲究地提醒她,睡得不好眼睛无神,那是会不漂亮的。 她去时,自家父亲也在,因此父女二人便一同离开了此处。 出了院子,许缙声音极温和地道:“天都黑透了,可要爹送你回去吗?” 许明意笑着点头:“好啊。” 虽然不怕,但哪个孩子不喜欢有父亲送呢。 父女二人慢慢走着,慢慢说着话。 眼见熹园便在眼前,许缙止了步,含笑道:“回去吧,早些歇着。” “好,父亲也是。” 许明意刚转身,便忽听身后又传来熟悉的声音:“昭昭——” 她回过头去,只见那张总是带着和煦慵懒笑意的脸上,此时透出认真来,满眼慈爱地望着她,道:“往后若有不顺心之处,一定要记得同父亲和你祖父说。” 咳,当然,出气主要还得靠老爷子。 “那是自然。”许明意笑着应下。 她向来极喜欢同父亲谈心,父亲总是很擅长将那些复杂的道理,用最简单易懂的白话解释给她听。 父亲对她的影响,从来都不比祖父来得少。 许明意目送着那道圆润的身影走远,才转身回了院中。 若不出她所料的话,她这里此时应当还等着一个。 果然—— 刚进得堂中,便见蓝袍少年坐在那里正等着。 显然,这个才是最难“对付”的。 许明意很自觉地坐下,听这位老妈子叮嘱一番。 听到最后,许明意微叹了口气,看着他,认真地问:“明时,不然我不嫁了吧?” 母亲在她走后偷偷掉眼泪。 头发花白的祖父静静站在廊下看着她走。 诸如种种,都叫她觉得嫁人实在是一件伤心事。 “……!”许明时被吓了一跳:“你说得什么胡话!” 正文 680 喜成双 且旁人说胡话多半只是说一说,许明意说胡话,那可是说到便能做到的! 这不是害他吗? 大婚前夕,他来了她这熹园一趟,她便忽然说不嫁了——回头都找上他,他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见他浑然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许明意不禁笑了一声:“瞧把你吓得,逗你呢。” 好不容易才等到手的吴恙,怎可能说不要便不要。 许明时闻言心中微松,见她一双眼睛望向堂外,像是若有所思的样子,仿佛是感受到了她的心境一般,道:“不过是成个亲而已,又非是日后再见不到了……纵然是日后我们回了东阳,也会常回来的。” 越说声音越缓和有耐心:“祖父昨日还说呢,待父亲承袭王位后,他便还回京城来,哪儿都不去,就在你眼前养老……祖父若是回来,我自也是要陪在跟前尽孝的。” 所以,他们都会守着她的,绝不会叫她一个人留在京中。 许明意听得嘴角弯起,眼睛却忽然湿润。 又听男孩子讲道:“太子殿下也同我私下讲过了,往后每年都会陪你回东阳探亲——他一贯言出必行,定能说到做到。” “你还为此同吴恙私下谈过啊……”许明意声音有些沙哑,一双泪眼笑望着他。 “那是自然……”对上那双泪光闪闪的乌亮眸子,许明时鼻头也有些发酸,却尽量不表现出来,只正色道:“我总要交待些什么的。” 想了想,又道:“还有,你方才说你不嫁——若当真是不喜欢,便是成亲当日说不想嫁了,那也是使得的,谁都不许勉强你。可你此番,是嫁想嫁之人,日后还能做想做之事……我和祖父,父亲母亲,二叔二婶,都是极替你高兴的。” 经过这些时日,他亦从陛下的态度之上看出来了,他的阿姐嫁作太子妃之后,绝不会只束于后宫之中。 他也看得出,她为此很是认真上进,那是她想做的事。 她和太子殿下,是同一类人,要走同一条路。 既是有情之人,又是心意相通的知己伙伴—— 这样的幸运,可不是人人都能遇见的。 但他的阿姐,配得上这样的幸运。 所以,她只管接受幸运吧,不必担心不会长久。 “当然,你若哪日觉得累了,不想做这些了也无妨,一切只管随你心意即可。”他最后说道:“太子殿下还同我说过,东阳王府是你的家,太子府也会是你的家——” 所以,她才不是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只是多了个家,多了些真心疼爱她的人。 他总是这样劝着自己,才能忍住不哭的。 听他一句句地安抚着自己,许明意将眼泪忍回,轻轻点着头道:“我都记下了……明时,谢谢你。” 听得这声谢,许明时眼眶一酸:“这有甚好谢的……” 说着就站起身来,“不同你说了,明日且还有得忙,我先回去睡觉了。” “好,那我送你吧。”许明意跟着起身。 “不用了。”男孩子拿不以为意的语气说道:“这般反常作何,往后见面的机会还多着呢……” 就像是在劝慰自己一般。 听出他话中之意,许明意便止步,道了句“那你路上慢些”,便只目送着男孩子出了前堂。 男孩子的脚步有些急,身形也绷得格外笔直。 他下了石阶,脚下更快了些,快步出了熹园。 待走出了一段路之后,适才慢下脚步,回头看向那座灯火通亮、悬红贴朱的院子。 昏暗中,男孩子抬手,抹了一把汹涌的眼泪。 他以后可一定不要生女儿! …… “姑娘,方才您还未回来时,公子将这两本册子交给了婢子。” 许明意沐浴罢,刚绞干了发,正要歇下时,阿葵将两本册子捧到了床边给她瞧。 见那册子的书皮之上又是一个字不见,许明意的心下意识地便悬了起来。 她如今实在是轻易看不得这些来路不明的册子…… 终究是理智占据了高地,她还算平静地接过,翻开来看,便见是密密麻麻,一行行熟悉的字迹。 这是明时的字…… 而其上所写—— 京师有哪几家卖点心的铺子,哪家最擅长的是什么点心,哪家是她平时最喜欢的,皆写得清清楚楚。 不止是点心铺子。 大到酒楼菜式,小到城西桥下打烧饼的小摊…… 全是她这些年来的喜好。 而眼下细看之下才知,有好些东西她从来不知是自何处买回来的,她只管吃了,全是明时在替她跑腿,并操心着哪家铺子搬了几回,哪位她吃惯了的师傅改去了别家。 许明意在暄软的床榻上躺下,一页页地翻着…… 这臭小子,怕不是存心害她掉眼泪吧? 她将册子倒扣在脸上,泪水滚落发间,枕上。 但也是不敢多哭的。 到底是成亲大事,明日这么多人瞧着,她可万万不能叫人质疑她京师第一美人的称号是祖父强行替她抢来的才好—— 等明晚吧。 等明晚人都走了,她再好好哭一场。 如此想着,许明意拼命将眼泪忍下,准备攒到明晚一次哭个畅快。 她将册子合上,就放在枕边。 这一夜,她睡得很安稳,并做了一个很长的好梦。 自梦中醒来,她缓缓坐起身,一头缎子般的浓密乌发随着起身的动作垂在肩侧,背后。 天色还暗着。 窗外廊下悬着大红灯笼,朦胧中可见窗棂、宝柜、屏风,各处都贴着双喜剪纸。 满室都是喜庆的红。 许明意嘴角轻轻牵起,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梦,只依稀记着有吴恙,有祖父,明时,天目,还有那个替她雕木人儿的男孩子…… 虽不知梦中详细,但梦里的安宁暖意,仍旧环绕着她。 今日,她就要成亲了。 所嫁之人,是她的心上人,也是上一世她嫁过一次的人。 而那一次,她还不知自己竟会同那个替她冲喜的少年有着如此之深的羁绊,缠缠绕绕,穿过前世,又至今生。 “姑娘,您醒啦?” 阿珠走了进来,一贯不苟言笑的大丫鬟今日说话的语气也格外轻快。 许明意点头:“什么时辰了?” “才寅时初,不着急,姑娘再睡会儿吧?” “不困了。”许明意掀了软被,道:“唤人进来洗漱吧。” 阿珠便应下,刚折身出去,阿葵便快步走了进来,笑着福身行礼,满眼喜气地道:“婢子给姑娘道喜了!” 许明意笑了一声,道:“待会儿给你封喜钱,得是双份的才行。” “必然得双份呢!”阿葵上前来替自家姑娘披衣,神秘兮兮地说道:“咱们府中可是实实在在有两桩大喜事呢!” 两桩? 许明意随口问道:“总不能把天目的也给算进去了?” “那就得是三桩喜事了!”阿葵也不再卖关子,欣喜不已地道:“夜里二夫人有些不适,二老爷寻了婢子去瞧,您猜怎么着?……二夫人竟是有喜了!” “二婶有喜了?!”许明意惊喜不已。 阿葵神色肯定地点头:“婢子绝不会诊错的,老太爷他们都已知晓了,二夫人因怕搅扰姑娘睡觉,这才特意叮嘱婢子们勿要惊动姑娘,待姑娘醒时再说也不迟。” 许明意满心雀跃。 她家中上下,包括祖父在内,倒无人觉得一定要二叔二婶延绵子嗣才行。 尤其是二婶此前在宫中伤了身子,本就极难有孕,依二叔之意,本也不必强求要什么孩子。 故而,她也一直只是让阿葵和裘神医帮二婶调理着身子根基,至于其它,从未曾多想过。 二人成亲一年有余,也一直没有什么动静,没想到此时竟突然诊出了喜脉来! “脉象如何?可还算稳当?”略回过神来,许明意赶忙问道。 有孩子固然是意外之喜,但总归还是二婶的身子最为重要。 “姑娘放心,婢子看罢,又特意让裘神医看过的,一切都好!”阿葵笑着道:“调理了这许久,又兼解了心中郁结,二夫人的身子已然是大好,只要该当心的地方当心着些,必然是没什么问题的。” 许明意安下心来,感慨道:“这想必是缘分到了……” “说来,这孩子同姑娘也极有缘分的。”阿葵笑道:“不早不晚,偏在姑娘出阁之时急着叫人知晓了,真真是双喜临门!且两月余的孩子,心脉多已长成,也算是在二夫人的腹中送姑娘出嫁了呢!” 许明意闻言笑意愈浓:“是啊,家中多了个人送我出阁了。” 说着,神色却微微一怔。 同她极有缘分的孩子。 她脑海中突然便闪过一个极朦胧的梦中画面。 刚刚才在她的那个梦中,出现过的男孩子…… 她不知自己是否想得太多,一切是否只是巧合,但她一直相信,有缘之人迟早会再相见的。 很快便有一行丫鬟捧了一应洗漱之物走了进来,个个脸上皆是喜庆之色,铜盆描了朱漆,盆架上也贴了喜字。 熹园内室这边甫一亮起灯火,消息便传到了各院。 崔氏带着全福人很快便到了。 这位全福人许明意并不陌生——礼部尚书大人家的温夫人。既是自家母亲的头号牌友,也是看着她长大的长辈。 旋即,吴景盈也过来了。 且还有定南王世子夫人徐氏。 据说和温夫人一样,皆是刚过了子时便到了。 再加上路上用去的时间,料想昨夜都是几乎没怎么睡的。 “姑娘,郡主到了!” 许明意刚被按着在梳妆台前坐下绞面,正疼得吸气之时,只听阿梨跑进来禀道。 “请进来请进来……”那嬷嬷手中的棉绳一拽,许明意登时面目全非,五官挤作一团。 玉风郡主刚进来便撞见这幅画面,半点也不留情地取笑道:“呀,这哪儿来的红面猴儿!” 听她还算顾忌,未有当众亲切地称呼她为猴屁股,许明意已是在心里很真诚地道了谢。 且平日里夜夜笙歌的一个人,天还未亮便赶到了她这里,单是这份情意,已是京师里的独一份儿,堪称感天动地。 在好友与一群长辈的围绕说笑下,许明意更衣梳妆,在镜前,由两名宫中嬷嬷伺候着穿上一层又一层繁琐的皇太子妃喜服。 最后,那顶蒙着红绸的凤冠被阿葵捧到她的面前。 其上金丝网结,镶宝石百颗,东珠千粒——珠翠穰花鬓,如意云头纹,展翅凤身点翠,两侧龙口衔珠滴,宝气珠光迷眼,端庄绚丽,无双华贵。 许明意抬起双手,对镜轻轻扶了扶,只一个念头——委实也太沉了些。 “这般一衬,实在是叫人愈发移不开眼了!便是洛阳城中开得最盛的牡丹也要败下阵去!”徐氏在一旁替许明意轻轻理了理珠结,满眼都是笑意。 今日于她而言,实是同娶儿媳无异。 然此时此刻看着面前的女孩子,脑子里却只一个想法——真是便宜那小子了! 而她这声夸赞不当紧,直像是开了堤一般,叫许明意在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都被泡在了这一句更浮夸过一句的称赞洪流中。 “……” “真真是令百花失色之姿!” “……老身这双病眼可是模糊了好些年了,今日倒觉突然亮堂起来了!” 许明意露出复杂笑意:……这倒也大可不必吧? 传了出去,岂不是要原地开医馆的程度? 熹园里的人越来越多,也愈发热闹。 除了京中各家叫得上名号的夫人们之外,更有许许多多许明意熟悉的面孔。 有崔云清,崔云薇姐妹二人。 徐英,蔡锦,甚至还有纪婉悠—— 大家都来了。 许明意透过擦拭明亮的水银镜,笑望着她们。 此时,忽然有锣鼓乐声隐隐而来。 紧接着,便有丫鬟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声道:“迎亲的来了!太子殿下亲自带人来迎的亲!” 四下顿时翻腾起来。 “快,咱们去拦内门!”有妇人回过神来,赶忙张罗道。 “对对对,快走快走……” 玉风郡主也自榻中起身,理了理衣袖,笑微微地道:“本宫也去会会他们——” 既是谢好看亲自来迎亲,身边少不得要跟着些少年郎的,这种时候又怎能少得了她呢? 正文 681 大结局(上) , 一行女眷忙出了熹园而去,又使了仆从丫鬟搬来了两折檀木落地屏风,挡在月洞门外。 如此张罗忙活一番,还未来得及细细商议对策,便听仆从来禀,道是前头已经闯过了大门,往此处来了。 “怎地这样快!” “还当至少也能拦上个小半时辰呢!” 这满打满算的,也不过两刻钟而已! 但实在也不能怪东阳王府的人不卖力—— 那来传话的小厮大致说明了前院的战况经过。 论起力气,东阳王府的人自是不在话下,秦五云六亲自带人将两扇大门堵得严严实实。 随行而来的一应官员、平日里在朝中最是有头脸的解首辅一行,隔着大门极耐心有礼地同秦五等人打着商量。 见对方如此讲究,显是放不下朝廷颜面架子,不敢有什么过激之举,秦五不免就放松了几分警惕—— 孰料,就在此时,一行身手矫健的缉事卫与太子军中之人,竟是伺机翻墙而入,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我方纵然再如何强悍,却又怎耐得过对方里应外合? “这损招儿也不知是哪个出的!多半就是你家老解吧!” “可不能污人清白,依我看倒像是江太傅呢!” 又有人问:“武的不成,那文的呢?” “对对对,不是还有世子和二老爷么!” “我家二老爷倒是亲自出面了的……”那传话的小厮笑得十分勉强,“可今日来得不单有解首辅,江太傅,明御史,各部尚书,还有内阁大学士余大人,曹郎中等人!” 这阵势,说是将大庆建朝以来所有的状元郎都聚在一处了也不为过! 这才是真真正正的有备而来! 他家二老爷再如何,那也寡不敌众啊! 女眷们闻言又笑闹着相互算起账来,说着哪家的老爷出力最多,竟拖了她们的后腿,灭了自家威风。 “行了行了,现如今哪里是内讧的时候!人都到跟前了!” “咱们可得争气些,将这道门儿给拦紧了才行!” “可不能叫他们轻易闯了进去……” “都得牢记此前许二老爷迎亲时的教训!待会儿莫要再中了计!” “这话说的,岂能在一条道儿上绊倒两回?这两架屏风莫不是白设的不成?” 任他们如何使计,反正不看不接招儿便是了! “来了来了……!” 一阵嘈杂声传来,众女眷们连忙打起了精神。 有不信邪的小丫头扒在屏风旁悄悄看去,一眼瞧见那走在最前头迎面走来之人,当即呼吸一窒,赶忙就缩回了屏风后——果然……果然是不能瞧的! 都说这位太子殿下乃天人之姿,同许姑娘乃天造地设……今日一见,方知传言非戏言! “诸位夫人未免太过戒备,怎还至于在此处拦下屏风?莫非我等还能硬闯不成?” 一行官员拥簇着皇太子来至月洞门前,见得这一幕,不由叹息道。 “防得可不止是硬闯!”有夫人笑道:“我且先问上一句,诸位今日是作何来了?” 这一问在规矩俗礼之内。 “自是替太子殿下迎亲而来!” 也有军中之人扯着嗓子中气十足且憨厚地答道:“帮我家殿下娶媳妇来了!” 这是个少年的声音。 四下大笑起来。 一片笑音中,玉风郡主透过两扇屏风之间的间隙看去,只见是一名身穿束袖圆领袍的少年站在前头,身形笔挺魁梧,肤色偏黑,带着一身浑然天成的莽气。 听得女眷们问了一句又一问,对面之人皆是对答如流,玉风郡主轻笑一声,也开了口—— “我也有几句话想要问一问太子殿下。”她语气悠悠地道:“我家昭昭嫁与你之后,家中之事,谁来当家做主?” 此言一出,四下略略一静。 这话放在寻常人家嫁娶,问上一问倒是无妨,可今日这门亲事可是皇家娶媳妇…… 也就是这位玉风郡主问得出来了! 但也因是这位郡主,无论问出多么不着调的问题来,也不叫人觉得如何意外。 如此稍一反应过来,气氛便恢复如常,只当个玩笑话来听而已。 下一刻,只听那位太子殿下答道:“事无大小,能者居之。” 众人便笑着附和起来。 这答案模棱两可,却也足以揭过这个无甚意义的问题。 然而,紧接着,又听那道声音说道:“昭昭比我聪慧,亦比我见识独到,胸襟宽广——诸事自该由她做主。” 这个回答让四下顿时喧闹起来。 惊叹声,笑声,混作一团。 “好!好!”敬王世子带头抚掌叫好。 有官员笑着摇头。 纵然是场面话,太子殿下此言,可谓亦是给足了许家和太子妃体面。 江太傅眼中的笑意却意味深长。 屏风后,玉风郡主再次提问:“那我再问殿下,待我家昭昭成了太子妃之后,殿下打算纳几位侧妃美人来侍奉她左右?” 这个问题颇具迷惑性。 谢无恙却答得毫无迟疑—— “侍奉太子妃之事自有一应宫人在,我此生唯昭昭一人,断无再立侧妃之可能。” 不同于上个一个问题带来的喧闹,这个回答让四下静了一静。 哦,倒也不全是静的…… 裘彩儿便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双手死死攥着身前衣襟,激动得两眼泪花。 她的心情,试问有谁能懂? 在场之人,几乎谁也没料到会听到这样一个答案。 今日虽是来迎亲,可到底是堂堂太子,若遇到不愿回答的问题,回避掉即可,左右那么多官员在,还怕应付不了这小小场面吗? 可偏偏他正面答了,且是如此回答! 大婚当日,又当着众人的面,此言是与允诺没有区别了! 可……此生唯太子妃一人? 现如今只是太子且罢,往后若是…… 可断无这样的先例! 不,也不能说是没有先例的…… 抛开数百年前大靖朝的那对帝后不说—— 当今陛下可不就是个死活不愿选妃的么! 合着闹了半天,当爹的这是在给儿子打样儿呢! 先将路给蹚平了……也省得日后做臣子的不好接受! 如此一想,陛下可真是太贴心了…… 意识到这一点,众大臣们的心情格外复杂。 但到底是大喜之日,也不宜说出煞风景的话来——且这里可是东阳王府,这个时候站出来提异议…… 他们可不想今日刚吃罢太子的喜宴,不日便换众人来自家吃席! 且现下太子也只是说说而已,待真正坐上了那个位置,平衡各方势力,子嗣问题……这些都是需要思虑的。 殊不知,这些问题谢无恙早已细思过。 既是决定要娶,便不可能是稀里糊涂。 不知身世之前,他便有此决定,知晓身世之后,亦无一日更改。 平衡势力,本就不该牵扯后宫与无辜女子。且有比较才有纷争,不患寡而患不均,若从一开始诸人便断此念想,将心思尽放在前朝之上,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一条路走起来如何,总要真正做了才知道。 至于子嗣—— 他与昭昭会有自己的孩子。 纵然没有,或昭昭不愿生子也无妨。 不是还有敬王世子吗? 据说前不久还有一名女子带着娃娃暗中找上了敬王府的门—— 想必日后敬王府中子嗣定能十分丰厚。 如此之下,他借一个两个有资质的来养,这要求也不算过分吧? 但这些退路只在心中明白即可,自是不宜过早言明。 总归都是他与昭昭的私事,一切且走且看,也不必同外人交待太多。 而他今日有此言,正是为了免去日后诸多不必要的进言。 “答得好,不愧是我谢家男儿!”不同于其他人的模糊表态,玉风郡主十分满意。 众女眷惊诧过后,更多的是艳羡。 也有几名正值十五六的女孩子悄悄失落着,家中都曾隐隐约约对她们提起过太子侧妃之位,今日见了这位太子殿下又惊为天人,这般年纪之下不免也就生出了些幻想来。 但到底也只是尚未来得及扎根的想法,因此,这不值一提的失落很快便被四下的喜气冲散了去。 都是娇养着长大,读过书的女孩子,自有自己的骄傲在,话已当众挑明,又有谁会甘心去做多余的那个人? 况且,那日春狩,许家姑娘夺得首胜的画面,至今还印在她们的脑海中。 许姑娘用实际行动在告诉她们,女孩子也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不该只于后宅之中相互争强好胜扯头花,将好处白白都让给男人们—— 她们尊重着许姑娘。 并且清楚地明白了,自己也值得被尊重。 而若这位太子殿下当真能做到身侧无第二人,那便也是值得她们尊重的人呢。 想通了这些,女孩子们再看向那俊逸无双的青年人,心情反倒越发坦然通透了。 从纠纠结结的局内人,真正退至了局外,可谓释然又轻松。 有女孩子低声催促着玉风郡主再多问些。 太子殿下既为万民表率,那往后她们说不定便能拿同样的标准去择选夫婿呢。 玉风郡主含笑略清了清嗓子,正要再开口时,却见一只大手突然抓住了屏风一侧。 “要作何?”玉风郡主警惕地按住了那只手,并探出了半边身子去瞧。 只见正是方才喊着说“帮太子殿下娶媳妇来了”的高大少年。 此时离近了瞧,才见这高她整整一头的少年人有着一双极纯澈乌亮的眼睛。 与那一身莽气杂糅之下,就像是个……刚从山中跑出来的小野狼。 玉风郡主仰着脸眨了眨眼睛。 她府里……倒是没有这一款呢。 那姓聂的少年被她这般直勾勾地瞧,一只扒着屏风边沿的手掌也被她按着,一张脸不由倏地红透。 全然不敢低头看她,口中也磕磕绊绊起来:“不可再耽搁了,莫要……莫要误了吉时!” 说着,猛一用力,便将那架沉重的檀木屏风给直接搬了起来! 玉风郡主险些被他的动作闪倒在地,幸被一旁的女孩子们及时扶住。 而有人起了头,很快便有一群年轻人开始效仿着去挪另一架屏风。 看着惊乱的女眷们,一群官员不赞同地摇头劝阻着。 “这不合规矩……” “你们这群年轻人……” “单是说有个锤子用,倒是拦啊!”有夫人跺脚瞪了一眼自家爷们。 对此,大人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失聪,垂手立在原处。 谢无恙跨过月洞门,带着一行内官与执事嬷嬷往熹园的方向而去。 一众女眷们赶忙呼啦啦地跟上来。 已有报信的婢女快一步跑回了院中,气喘吁吁地道:“来了来了!” 许明意闻言忙将凤冠前的金玉流苏面帘放下,徐氏弯身帮她整理一番。 阿葵已经端着大丫鬟的姿态迎了出去。 而谢无恙一行人,却是再次遭到了阻拦—— 看着展开翅膀拦在正堂石阶下的大鸟,又看向它身侧那另一只体态相当的鸟,谢无恙不禁满眼疑惑——这是哪位? 石阶之上,阿葵双手持于身侧,笑着解释道:“太子殿下有所不知,这是陛下寻来替天目作伴的,据说让人在密州养了一年多了,与天目十分合得来——姑娘给它取名为天薇。” 天薇…… 谢无恙默了默。 此前父皇说会重赏天目,竟是分配媳妇,解决终身大事的意思吗? 且两只鸟身前此时都系着红绸挽花…… 所以,今日到底是谁成亲? 他竟同这只鸟同年同月同日完成了人生大事? 这种心情不好形容,但对于不孝子拖后腿却已经早有预料—— 在太子殿下的授意下,一旁的内官忙拿出备好的熟肉,朝着两只鸟扔了过去。 两只鸟收了买路钱,这才给执事嬷嬷放了行。 “啁!”天目吞着肉,挺着胸脯洋洋得意地朝天薇叫了一声——看我能干吧? 天薇回应了它一声,两只鸟依偎在一起埋头吃肉。 正堂中,四名女官手举帷扇在前,两左两右,已是将新娘子迎了出来。 谢无恙立在石阶下,透过那缓缓打开的帷扇看去,一时只觉天地之间万物诸声消匿。 凤冠霞帔娇艳夺目,金线宝珠华贵无匹,却终究未能压下她半分颜色。轻轻晃动着的金玉面帘后,那双秾丽而又乌亮的眼睛正朝他浅浅笑着。 于是,他朝她伸出了手去。 …… 正文 682 大结局(中) , 新人牵着红绸,在执事女官的陪同下出了熹园。 徐氏等人将人送至院外。 止步之际,徐氏看着那双背影,悄悄落了两滴眼泪。 候在月洞门外的一众官员,随新人去往了前院正堂。 堂内,许家人都等在那里。 老爷子坐在最上首,许缙与崔氏坐于其下两侧,紧接着便是许昀夫妻,与立在一旁的许明时。 许明意在礼部官员的指引下,跪拜聆听祖父与父母训言。 她头顶凤冠沉重,不便过分抬首,加之又有面帘遮挡视线,便未曾仔细留意家人此时的神态。 谢无恙却看得分明。 老爷子坐在那里无一丝笑意,仿佛在面对毕生最为严峻的一场战事,且那双红肿微微发青的双眼尤为夺目。 一看便是一夜未睡,且哭了一宿的…… 一贯威风八面,战无不胜的许将军,怕是有生以来头一次以如此模样示人。 对此,众官员纷纷不敢直视,只当未曾瞧出任何异样,生怕一个不小心看了不该看的,事后便会被灭口一般。 而老爷子的状态在一众许家人当中,却并不算如何突出—— 谢无恙的视线转动间,只见自家岳父与小舅子的眼睛,浑然是与老爷子如出一辙。 所以,这祖孙三人……莫非是昨晚聚在了一处抱头痛哭彻夜? 也就是岳母还好些,但大约也是有脂粉遮盖的功劳在。 谢无恙心有触动,撩袍随着许明意一同跪下,双手叠于身前,郑重道:“请太岳父和岳父岳母放心,阿渊日后定不会让昭昭受丝毫委屈不公——若违此诺,或打或罚,皆由太岳父定夺。” 许明意听得有些想笑。 这人从前来迎亲开始,一言一行便尽将皇室规矩抛诸云外——让他亲自来迎亲,诸位大人此时怕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偏生她家祖父又是个毫不客气的—— 此时听着这句任打任罚的允诺,很是果断地道:“那是必然!老夫可断不会手下留情!” “……”众官员们想说些什么接话,却又实在不知该怎么接。 到底是江太傅笑着道:“王爷一片疼爱晚辈之心实乃日月可鉴,殿下既有此诚心,亦是出于真心爱重未来太子妃……此中情意,虽有不同,却是殊途同归。果然,这注定就是要做一家人的嘛!” 许明意弯起嘴角。 是啊,殊途同归。 皆是全心全意爱护着她的人。 她真是好福气。 “父亲,昭昭出门的时辰要到了。”许昀在旁轻声提醒道。 心情实在复杂的老爷子瞪了次子一眼。 莫名挨了一记眼刀的许昀默默闭上了嘴。 “好了,去吧。”老爷子虽万般不舍,却也极看重吉时二字,不想在这大喜之日让孩子有一分一毫的缺憾。 “三日后回来,备了好酒好菜,再好好叙话也不迟。”许缙笑着说道,像是在同两个孩子交待,又像是在宽慰老爷子。 他与父亲待昭昭的感情虽不分深浅,可往往人年纪越大,便越是容易将更多的心神寄托在孩子身上。 所以,昭昭出阁,最不舍的必然还是父亲。 “是。” 许明意与谢无恙齐声应下,再次深深一拜。 “去吧……”东阳王还想再说些什么,嗓口却像是堵了团棉花,沙哑到难以发声,便只摆了摆手,以示催促之意。 听得这道极弱的声音,许明意强忍着眼底的酸涩之感。 一只大手扶住了她的手臂。 是吴恙。 她半借着那道力气起身,转身。 随着内官的一声高唱,四下有礼乐声起,在这乐声之中,她缓缓跨出了堂门,真红金线织绣裙幅轻轻扫过朱漆门槛。 她很想回头看一眼。 却有些不大敢回头看,也牢牢谨记着新娘出阁不可回头的规矩。 幸有天目和天薇一左一右跟在她和谢无恙身侧,略分散了些她的注意力。 天薇偶有左顾右看分心之时,天目便要十分尽责地给予纠正提醒。 两只威风凛凛的大鸟在经过设在前院的喜案旁时,惹来了摆在案上的双雁频频侧目。 炮竹声响之下,锣鼓乐声显出几分嘈杂喧闹。 庆云坊内外,已经围满了人。 有衣着讲究的权贵,网纱绾发的长衫士人,着窄袖袍子的军旅汉子,更多的则是寻常百姓。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在无数声或客套奉承、或朴实简单、或热情殷切的祝贺声中,许明意上了喜轿。 轿帘落下,再次随着一声内官高唱“起轿——”,轿身便被缓缓抬起。 许明意刚要打起眼前那晃得她有些眼晕的流苏面帘时,便听得一道声音自喜轿一侧传入她耳中。 “……路程有些长,不必端坐着,轿中备了软枕与薄毯。” 许明意闻言下意识地看向左右,果然如他所言。 加之轿身宽敞,她便是躺着也使得。 “我就跟在一旁,有事记得使人喊我。”那声音又说道。 “好,我知道了。”许明意抱着只石榴红软枕在身前,心中莫名就安宁许多,像是被这暄软的枕头填满了。 谢无恙便驱马,行在喜轿前。 迎亲队伍出了庆云坊,围观百姓不减反增。 长街短巷,人山人海滚滚喧腾。 而那些目光,多数皆聚集到了那位前来迎亲的太子殿下的身上,只见是赤鬃宝马,绛纱蟒袍,身姿如松,面若神祇—— 虽满身清贵之气,此时却半点不曾给人以疏离遥远之感——穿街过市间,这位太子殿下正如每一位终于娶得心上人的寻常少年郎那般,面上无一刻不是挂着如沐春风般的笑意。 喜轿在宫门前落下。 “请太子殿下揭轿帘——”内官含笑高唱。 其语毕,许明意便见轿帘轻一晃动,随后,便一只修长大手将轿帘打起。 另一只手,则伸到了她的面前。 她没有犹豫,将自己的右手缓缓放在了他的手中。 真红喜服衣袖宽大,更衬得女孩子的手腕白皙纤细,而那皓腕之上,半藏在衣袖间的是一只玉珠手串。 谢无恙眉眼含笑。 他轻轻而郑重地握着,牵着她出了喜轿。 此时,轿外正值日落之际,霞光漫天,绯丽旖旎地染红了半边天际。亦将整座朱墙琉瓦砌成的皇城,都笼罩在了这极尽绚烂的暮色之下。 内宫门外,鸿胪寺执事官领群臣上前行礼。 女官以帷扇相遮,扶着许明意上了华盖彩舆。 大婚典仪设在了太和殿内。 昭真帝着通天服冠,坐于御阶之上,太后亦着九龙四凤冠服于上首,于礼乐声中看着缓缓走来的一对新人。 在引赞官的指引之下,许明意与谢无恙同行四拜大礼。 最后一拜,乃是交拜之礼。 华贵庄严的大殿之内,二人弯身交拜,眼中皆有笑意在。 “礼成——” 主婚官的声音高扬响彻大殿。 然而于许明意而言,这仍然不意味着她今日的流程已经走完。 大婚礼成之后,等着她的还有授册大礼。 一应繁琐流程,她早已熟记于心,虽说刚踏入大殿之时略有些紧张,但也很快便放松了下来—— 坐在御阶之上的虽是当今圣上,却也是吴恙的父亲。 太后娘娘虽是大庆最尊贵的女子,却也是吴恙的祖母。 他们脸上一直有着笑意,看着她和吴恙,就像寻常的父亲和祖母那样。 那晚,吴恙同她说起成亲之事时,便曾说过——虽为皇室,却胜在家中人口简单,必不会有琐屑纷争之事,请她务必放心。 这句话,她极认同。 非但人口简单,长辈更是慈和可亲。 如此之下,她纵想维持住那点儿紧张之情也是不易的。 “皇太子妃授册礼成!” 随着一声高唱,许明意手捧玉帛行礼罢,在众女官的拥簇下乘彩舆,往福隆宫而去。 虽宫外建有太子府在,然依祖制,太子大婚后还需于东宫之内住满至少两月之久。 两个月…… 许明意端坐于内殿喜床之上,想着吴恙同她说过的话——他说在太子府的居院中,叫人搭了好些蔷薇花架,待两月后,恰是花开之季,正适宜回去。 “太子妃不必拘谨,此时回了东宫,没有旁人在,便无需顾忌俗礼规矩。”守在一旁的一名方脸嬷嬷笑着说道:“婢子们原先都是太后娘娘宫中的,太后娘娘交待过,您初入宫中,只管随心即可。” 太后娘娘说了,刚出嫁的女孩子,少不得要想家的,若再一味拘束委屈着,必然要更不好受。 成亲乃是大喜之事,自当要事事奔着开心喜庆。 听她这般说,许明意原本端坐紧绷着的身形便稍稍松弛了些。 这几位嬷嬷瞧着眼生,她本想着头一日来,也不好太过火,眼下既知是太后娘娘的人,那便也不必有这诸多顾忌了。 阿葵见状,更是立即上了前去,替自家姑娘——哦,自家太子妃揉捶肩背。 一名宫娥也上前来,在许明意面前蹲身下来,搬了脚踏,又于脚踏之上垫了软枕,小心托起许明意的小腿,使其双腿搭放在上面—— “站了一整日,必是累极了,您快养养骨头……”说着,便隔着喜服替许明意轻轻捏起了小腿。 又有一名宫娥捧着温茶上前来,一张笑脸极甜:“太子妃请吃茶。” 阿葵看得直瞪眼。 东宫里的人怎个个都如此勤快有眼色? 不过转念一想,如此自家姑娘才能住得更加舒心,且看得出来是太子殿下和太后娘娘特意叮嘱过的,阿葵便也就放下了争强好胜之心,遂露出欣慰笑意。 谢无恙回来得很快。 太和殿中设有宴席,除却文武百官与宗室,及定南王等人,更有外邦使臣在,虽说身为太子是也不必同寻常人家一般逐桌敬酒,但只半个时辰便折返,也是许明意不曾想到的。 与谢无恙一同进得内殿的,还有一行内官。 内官手捧朱盘酒馔而入。 掌事女官扶着许明意来至小几前,抬手与谢无恙对面施礼罢,二人便相对跪坐在软垫之上。 内官摆上酒馔之物,合卺宴开—— 许明意抬手于那镂空雕刻龙凤的青玉合卺杯注满酒水,奉到谢无恙面前。 他接过,轻抿一口,再奉向她。 许明意再接过,一饮而尽。 谢无恙遂重复她的动作,斟酒相奉,由她尝罢,自己再饮尽。 合卺酒饮罢,二人又在内官的指引下,吃了些半生的饺子面食。 而后便是结发之礼。 内官小心谨慎地剪下二人各一缕乌发。 “我来吧。”谢无恙伸出手去,声音温和带笑。 “是。”内官垂首,双手高高奉上。 许明意便见对面之人接过那两缕发,动作极珍视又郑重地将它们系在一起,拿红绸仔细包好之后,放到了朱盘之中。 做完这一切,他举目看向她,见她一双笑眼正等着自己,不由笑意愈浓。 很快便有宫人撤下一应之物,捧来了常服。 二人换下繁琐沉重的喜袍,许明意卸下那凤冠之后,便被几名宫娥扶去了浴房。 单是沐浴还不够,又拿蜂蜜、玫瑰花瓣、西域香露制成的膏状之物替她反复按揉几番,最后极不容易舍得将已要昏昏睡去的她从水中洗净捞出来了,眼看着又有宫娥端来了十来只瓶瓶罐罐…… 有搽脸的,揉身体的,还有抹头发的…… 经了如此一番折腾,待许明意半披着发,穿着细绸真红中衣回到寝殿中时,只觉得自己像极了一朵长了腿成了花的花精,且是方圆百里内香气最为浓馥的那一朵—— 相较之下,谢无恙的经历就简单多了,早已自行沐浴更衣罢,正坐在殿中等着她。 见她洗去了面上粉脂,露出原本莹白干净的一张脸,谢无恙眼中现出笑意,对一众宫人道:“你们都退下吧,阿葵留下侍奉即可。” “是。”宫人们垂首应下,几名嬷嬷面上更是有着心领神会的笑意。 “……”阿葵却立时慌张起来。 她……她真的要留下吗? 这不太合适吧! 虽说她待姑娘忠心不二是真,可……倒也不必如此不拿她当外人的! 小丫鬟手足无措间,余光扫见天目和天薇就卧在床榻边,心情不由格外复杂,此时此刻,她和天目天薇一样多余。 正文 683 大结局(中下) 然而下一刻,却见太子殿下带着自家太子妃,在临窗的条桌边坐了下来。 再待片刻,便有数名宫人先后捧着托盘而入。 看着那些宫人们已在桌边摆放起了菜碟碗筷,阿葵迟迟回神,连忙上前侍奉。 宫人们摆下饭菜,便行礼退了出去。 看着提着托盘退出来的宫娥,几名守在廊下的嬷嬷面面相觑。 太子殿下这般年纪,正是血气方刚之时,身边又历来没有半个可心儿的人…… 如今极不容易有情人终成眷属,又值洞房花烛夜,不说化身豺狼虎豹,但……怎也不至于和太子妃两个人在寝殿中就这么吃起来了吧? 虽然说到底都是一个“吃”字,可…… 想着明日若同太后娘娘回禀之际提起此事,几名嬷嬷多是哭笑不得。 “……一整日都没怎么进食了。”寝殿中,谢无恙夹了一块儿酥肉送到许明意面前的碟中,道:“多吃些。” 又道:“先喝汤。” 许明意看着桌上熟悉的菜式,分明每一样都是她的喜好。 她依言先喝了两口汤,不禁就有些意外。 待再去尝那酥肉,便更觉奇怪了。 不急不慢地将口中食物咽下,她抬眼看向那与自己相对而坐之人,不由问道:“何时叫人偷的师?” 这些菜式,明明就是她家中的味道。 “偷师是真,但一时半刻倒还学不到精髓。”谢无恙看着她,眼中含笑道:“怕你吃不惯宫中这些过分讲究的膳食,便同岳父借了几位大厨——待东宫中人学成之后,再将人还回去。” 许明意不禁笑了:“我倒不知自己的陪嫁里竟还有这个。” “啁啁!” 天目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在一旁伸着脖子往饭桌上凑。 天薇跟在它身后眨着眼睛,尚且还不曾学会天目的厚脸皮。 “少不了你的。”大喜之日,谢无恙心情好极,同不孝子说起话来也尤为温和有耐心。 阿葵便将两碟专为大鸟备下的吃食取过到一旁,专心喂起了两只鸟。 “你在太和殿应当也没吃什么东西吧?” “吃了些,倒没觉得如何饿——”谢无恙话音未落,便见许明意夹了块鲜嫩的熘鸡脯,已然送到了他面前。 他几乎没来得及思索,身体就已自行做出了回应,张嘴便将东西乖乖吃下。 “好吃吗?”她笑着问。 “好吃。”他慢慢嚼着,嘴角溢出笑意。 “那便陪我吃些。”许明意说话间去夹菜:“我倒真饿了,可就顾不上你了。” 谢无恙含笑应着,拿起筷子替她布菜。 许明意专心吃下小半碗竹筒香饭,一抬眼便见他正笑望着自己。 她也忍不住笑了问:“你不吃饭,总傻笑作何?” 今日一整日他几乎都在笑着。 说来,这且还是她第一次见他这样笑。 “只这样看着你用饭,便觉得甚是欢喜。”谢无恙看着她,那双稍一沾染笑意仿佛便叫人误闯星辰之境的眸子里此时满是认真之色:“昭昭,从此后,你我便是夫妻了。” 每次回到家中时,他便可以见到她。 一日三餐,对面坐着的人都是她。 晚间闭眼时最后见到的是她,清晨睁开眼时身边还是她。 可以共用一间书房,一同看书,一同写策论。 一同做许许多多的事…… 还可以光明正大地,以夫君的身份站在她身边,护着她,陪着她。 想到“夫君”二字,他眼中笑意便满溢至整张脸上。 见她腮边一缕乌发散落,他遂微微倾身伸出手去,动作有些生疏却极认真地替她拢至耳后。 他亦是半披着发,一半由玉冠束起,一半垂在脑后肩侧,发尾处尚微微有些湿气。 或是刚沐浴罢,眉愈发似同墨染,连带着眼睫也残留着些湿润雾气一般,叫那双总带着清贵疏离之气的眼睛衬出了无限柔情。 而后便是高挺的鼻,尝罢甜汤之后湿润莹红的薄唇。 再往下…… 许明意的视线一路从喉结,再移到真红中衣衣领处,那半隐半现的锁骨与中衣遮掩不住的肩线轮廓。 目之所及,青年人身上的每一处线条,都流畅至极。 许明意不由便想到了那些画册—— 真论起来,眼前之人的样貌倒全然不输画册中的那些绝色男子,就是不知这中衣之下的身形是否…… 咳。 她在心底轻咳一声,试图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 然转念一想,她觊觎他的美色这一点,也不是一日两日之事了…… 而反观对方却极为从容,大有一副新婚之夜只想看她吃饱饭的纯情少年模样,倒叫她的心情不禁有些复杂。 想她这样的一个绝世大美人就在眼前,他难道当真就没点什么想法吗? 还是说,她画册看得太多,思想才会尤为不正经? 到底没有任何经验在,许明意一时竟无法确定是谁的问题。 “怎不吃了?”见她没了动作,谢无恙问。 “饱了。”许明意放下双箸。 “就吃这些?”他是知晓她的饭量的,同往常比只用了一半而已。 “……”感受着对方想让她吃饱饭的执念,许明意默默道:“当真饱了。” “也好,晚间少用些也能睡得好些。” 还打算让她“睡得好些”吗?——许明意心中疑问连连。 很快,阿葵便带人撤下了饭菜,伺候了二人擦手漱口。 做完这一切后,阿葵便主动抱起天薇退出了寝殿——至于为何只抱天薇? 自然是抱了天薇,天目便会主动跟上。 偌大的寝殿中再无第三人在。 “昭昭……”大红的喜帐、喜绸与龙凤喜烛,将谢无恙白回了许多的一张脸也映得泛起一层暖意。 “嗯?”许明意站在他面前,有些紧张地抓紧了中衣衣袖。 而后,便听对方说道—— “今日你必是累极了,早些歇着吧。” 许明意:“……” 就这? 她深深地看了谢无恙一眼,笑微微地点头道:“好。” 转身来至精工细致的拔步床边,脱下绣鞋,踩着铺着软毯的脚踏上了床。 谢无恙还在思索着她方才那一眼的含义,下意识地跟着来到床边。 许明意倒也没有赌气之意,只是好奇与困惑而已。 见他走来,便也很和气地给他让了位置,自己挪去了内侧躺下。 谢无恙在她身侧躺了下来。 他虽一贯睡相颇好,但此时的姿态却仍旧显出了几分僵硬之感。 揣着满脑子小画册的许明意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但迟迟未听到什么声音动静,便干脆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闭眼之际,忽然又想到自己昨晚曾立誓要畅快大哭一场之事—— 但眼下的气氛,着实也很不适宜这么干…… 且她竟半点想哭的冲动都没有。 想她好好的一个人,昨晚分明还对家中满怀不舍,此时却只剩下了满脑子不正经的想法……许明意惭愧之下,不免在心中自我反省了一番。 东想西想之际,身侧忽然响起一道没话找话的声音:“……宫人今日所焚香料实在过于浓烈了些。” “……应是我身上的。” 谢无恙顿了一瞬,微微转头看向她,道:“很好闻。” 许明意:“……” 倒也不必如此勉为其难地违心称赞的。 下一刻,她忽觉放在被子上的左手被人缓缓握住。 十指相扣。 大红洒金的锦被上绣着红绿鸳鸯莲叶,十分俗气的配色,却最易表达这极致的喜庆。 许明意心口处忽然砰砰快跳起来。 身侧传来有些紧张而郑重的问话:“昭昭……你如今可想要孩子吗?” 许明意怔了怔:“为何特意问这个?” 若换作旁人,她或会认为是为接下来之事做铺垫,但吴恙,绝不会是如此。“生孩子虽是夫妻二人之事,但总是女子承担不便与痛楚。且做母亲,本也是一件大事,是需要做好诸多准备的。”那声音仍旧有着温柔的郑重:“你懂医术,该是知晓女子生育之险,所以,我不想也不能勉强于你。” 当年他母亲便是因难产而死,虽是为人所害,但也与生育难脱干系。 天下因难产而亡的女子,更是不计其数。 所以在他看来,做母亲实在是一件极伟大之事。 但同样的,若不愿担此风险,也是理所应当。 自己的身体,自该由自己来支配选择。 许明意不曾想到会听他说起这些,此时便问:“若我当真不愿生孩子呢?” “那也无妨,日后咱们自敬王府过继便是。” 许明意眼角满是笑意,但又压下,忽然侧过身看着他,眨了眨眼睛,问:“那……咱们还做夫妻吗?” “自然……”对上那双眼睛,谢无恙耳根微红,道:“我已私下请教过了裘神医……” “裘神医如何说?避子汤吗?” “岂可——”谢无恙正色否认,“避子汤药多寒凉,日久会伤及身体根本,且会打乱月事,本就有悖于人体常理。” 他怎可能为了自己一时之欢,而叫她遭这份罪? 许明意更是讶然。 他倒是做足了功课的…… 她正想说些什么,只又听他讲道:“裘神医替我开了一方男子所服之药,这一年多来经多人试药,药效可保稳妥……” “你……吃了?” “嗯,已遵医嘱连服一月。” 许明意忙道:“什么药方?给我看看。” 她怎不知裘神医还研制出了此物? 该不是……特意为吴恙所研制?私人定制的那一种? 试药一年多…… 一年多前,她刚同他定亲不久! 所以,定亲之后,他便找到了裘神医研究此事吗? “药方在太子府……依稀记得,有雷公藤等物……对身体几乎无害。裘神医用药之严谨,你当是知晓的。” 许明意却仍不放心:“那日后……” 她还没说不要孩子,他总不能就这么直接……绝了后吧? “放心,停药半年之后,便可恢复正常。”谢无恙看着她,道:“昭昭,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慢慢考虑此事。” 许明意静静看了他一会儿。 轻声唤道:“吴恙——” “我在。” “夫妻之事……你可与旁人试过吗?” 他愣了愣,而后果断答道:“自是从未。” “我猜也是。”许明意笑望着他,声音极低,像是说悄悄话那样:“那……需要我教你吗?” 谢无恙眼神微深,声音也压得极低:“你确定要教我吗?” 今日大婚,本想让她先歇一晚的—— 而后,来不及再多想,那双柔软的手臂已经环上了他的脖颈。 再接着,那带着淡淡甜香的身体朝他靠近,柔软而微凉的唇,蜻蜓点水般印在他嘴角。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看着她的眼神也愈发幽深,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声音微哑地请教道:“然后呢——” 女孩子的唇再次落下,却是在他耳下与脖颈间。 她本想将画册上的九九八十一种法子都教给他的…… 可对方竟不问也不学了…… 明明说好了要当学生的人,很快便占据了主动。 一只修长的大手探入被中去解她的衣带,另一只手很利落地便放下了身后的织金喜帐。 所以,这竟是能无师自通的么? 很快,随着局面的深入,女孩子几乎再也没有了思索的机会和余地。 贴着并蒂莲大红的窗纸窗棂外,夜幕之上,一层云纱轻轻覆在了皎月之上,缠绵缱绻,久久不愿离去。 时有风起,不远处的凉亭旁,满池碧碧荷叶不时随夜风轻动。 夜中凉意凝结成水汽,随风在荷叶上滚作一团。 最后一缕清风,稍有些势大。 荷叶抖了一抖,便有一串晶莹清露滚入池水中,也砸在了池中的第一支早荷之上。 那稚嫩青荷尚且只绽了一半而已,得此清露滋养之下,便于次日天光初现之下,缓缓舒展了花苞。 这缕天光,也透过窗棂,照进了尚有些昏暗的寝殿。 儿臂粗细的龙凤喜烛仍未燃尽,殿内萦绕着淡淡烛香气。 许明意是被惊醒的。 被一道轻笑声惊醒的。 她有些朦胧地睁开眼睛,便见那将自己环在怀中的人嘴角高高扬起,嘴边露出一对甚少能瞧得见的笑涡。 连眉眼也在笑。 但眼睛却仍是闭着的。 这是做梦了? 许明意无声笑了笑,拿手指轻轻戳了戳那张俊逸的脸庞,小声说道:“这模样可真傻……” 防备心甚重的人,却毫无反应,那梦显然还在继续,他脸上笑意愈浓。 许明意像是猫儿一般在他怀中蹭了蹭,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笑着闭上眼睛正要再睡会儿时,却又突然睁开。 “吴恙,快醒醒!”她推了推身前之人白皙结实的胸膛。 正文 684 大结局(终) , 谢无恙睁开眼,茫然的眼底还有着未来得及散去的笑意。 见是梦中之人,那笑意便安心许多,声音有些沙哑朦胧地问:“怎不再睡会儿?” “什么时辰了?快起身,还需去养心殿敬茶——”许明意边催促,边从他怀中挣开,拿锦被挡在身前,伸手便去抓衣物。 那只手臂却又将她捞进怀中。 “不着急,父皇昨日便交待过了,让咱们退朝之后再去……此时想必人已在金銮殿早朝了。” 许明意看一眼窗外天光,粗略一算时辰,便也就安心地躺下了。 旋即却又想到了什么,还是拉着他起了身。 “那咱们去皇祖母那里吧。” 长辈疼爱晚辈,晚辈却也不宜因此便毫无顾忌。 谢无恙光裸着线条流畅漂亮的上身,无奈笑着提醒道:“这个时辰皇祖母还未起身——” 许明意抓过一件衣物扔到了他身上:“那你便先陪我练会儿箭。” 想了想,又道:“你若真困,就再睡会儿。” 她自己的习惯,也不好勉强他一起。 “不睡了。”那人已经很利落地穿上了中衣,看着她,微微笑道:“待从寿康宫回来,再补一觉也不迟。” 对上这意味深长的笑意,许明意想到昨夜种种,脸倏地一热,打起喜帐便下了床。 二人练罢箭,重新更衣梳洗一番,穿戴整齐罢,算着时辰往寿康宫而去。 清晨空气微凉,许明意着太子妃服与谢无恙并肩走过御花园,穿过朱漆长廊。 一路所见之宫人,皆避至两侧垂首同二人行礼。 寿康宫内,太后刚准备用朝食,听说孙儿孙媳过来,既是惊讶又是高兴。 太子与太子妃走进殿中,同她捧茶行礼。 看着跪在身前的一对新人,太后合不拢嘴,将早备好的一匣子敬茶礼经春白嬷嬷之手,送到阿葵手中。 并留了二人一同用朝食。 用罢早食,许明意与谢无恙未曾急着离去,而是坐在一旁陪老人说着家常。 天目和天薇也跟来了,太后娘娘便也赏了肉吃——到底都是刚成亲的晚辈嘛,须得一视同仁。 “明日还须去太庙告祭,且有得忙……今日去罢养心殿请安,便回去好好歇一歇。”太后娘娘笑着说道。 许明意二人齐声应了“是”,正要告退之际,忽听宫人高声传唱—— “皇上驾到!” 太后讶然失笑:“怎么还跑哀家这儿来了……这下倒是省事了,也不必你们再往养心殿跑了。” 说着,便吩咐春白嬷嬷再去备一壶新茶来。 “你们俩倒是勤快,一早便跑来寿康宫蹭朝食。”昭真帝刚一进来便笑着说道。 许明意和谢无恙起身行礼。 “儿臣(儿媳)参见父皇。” “合着是知道俩孩子在哀家这儿。”太后笑道:“人家做父亲的,是等着孩子们去敬茶,你这倒好,是追着儿媳茶跑呢!” 昭真帝哈哈笑着点头,笑得眼角都堆出一道道纹路来。 春白嬷嬷很快送来了新茶。 许明意斟了半满,行礼奉茶。 “好,好,都起来吧。”看着两个孩子,昭真帝眼底有着发自内心的喜悦,他接过茶之际,余光内仿佛于身侧的空位之上,看到了记忆中的那道身影。 仿佛她也在含笑看着两个孩子,与他对视间,满眼笑意地向他轻一点头。 昭真帝似害怕惊动什么一般,微微无声转过头去,却依旧只见身侧空空,未有丝毫痕迹。 他清楚地知道,这只是自己内心的幻象而已。 这时,一道声音响起:“儿媳来时正和阿渊商议着,待忙完近几日,想去一趟皇陵祭拜母后,还须求得父皇应允——” 昭真帝微微一怔后,笑着点头道:“好,朕晚些便将此事交待给礼部。” 谢无恙转过头,看了身侧之人一眼。 他还并未同昭昭商议过此事…… 太后目色欣慰,再看向儿子时,却是道:“既是追着儿媳茶来的,怎不见你的改口礼呢?” 昭真帝大为恍然——光想着赶紧喝上儿媳茶了,倒将这个给忘了! 原备好的东西,还在养心殿呢! 瞧他这事办得,糊涂! 昭真帝惭愧地笑了笑,随手就取下腰间的玉佩递给了宫人:“这个昭昭先收着,回头再另补一份,叫人送去东宫!” 许明意愣了愣。 “父皇,此物儿媳收不得——” 这玉佩分量太重,乃帝王贴身之物,见之如皇帝亲临。 “都是家里的物件儿,有什么收不得的?”太后在旁笑着道:“他自个儿忘带改口礼,合该要罚双份的!快拿着!” 昭真帝也笑着道:“母后说得极是,都是家里的东西,有甚可讲究的。” 许明意便也不再推辞:“多谢父皇。” 这个家,当真是个小家。 而既是陛下来了,她与谢无恙便未再急着离去。 一家人在寿康宫中共用了午膳后,小夫妻俩适才被太后娘娘赶回了东宫歇息。 次日太庙告祭罢,便开始准备起了回门之事。 一切自有礼部章程在,二人倒无太多需要忙活之处,只是难免要起了个大早。 许家为此可谓准备颇多。 上上下下,很是忙碌且欢欣。 尤其是东阳王,一早便起来选衣袍,修胡子,又叫人取出了那许久不戴用的金镶玉腰带。 “老太爷倒是比姑娘出阁那日瞧着还要高兴许多呢。”廊下,有仆从说道。 这且是含蓄的说法,确切来讲,姑娘出阁那日,老太爷的神态是同仇人上门无异——他们甚至做好了老太爷一声令下,就得抗旨把姑娘抢回来的准备。 另一名仆从白他一眼:“这不是废话么,一个是姑娘离开,一个是姑娘回来,你说哪个让老太爷更高兴?” “嘿,这倒是!” 老爷子的状态也非偶然——上到世子院许缙夫妇,下至许明时,也皆是将高兴二字刻在了脸上的。 一大早,许明时便带人等在了府门外。 等了足足个把时辰,听得下人来报,说是马车进了庆云坊,连忙下意识地就要去迎,走了两步又连忙止住——要沉稳。 直到马车来到府门外,男孩子才装作刚出来迎接的模样上了前去,抬手施礼:“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太子妃。” 许缙、许昀夫妇也很快迎了出来。 “今日天儿不算好,起风了,走,去厅中说话!”崔氏笑着催促道。 一行人便往前厅去,一路说说笑笑着。 天目也领着天薇跟在许明时身后,听着两只鸟嘀嘀咕咕着,许明时好奇地回过头去——说什么呢? 是天目在同天薇夸赞他吗? 许明意瞧见这一幕,不由在心底道了一句——嗯,应是在夸赞的,夸赞他人傻肉多,还管织坎肩儿。 这场回门宴,太子殿下难得吃醉了酒。 醉得几乎不省人事,于是许明意只能带着他在东阳王府歇了一夜。当晚,待从祖父的书房中离开后,耳边明时老妈子的絮叨还未散去,便又被母亲和二婶拉着说了许久的话。 “你明知自己酒量不佳,为何还要屡屡向祖父他们敬酒?” 翌日,乘上了离开东阳王府的马车,许明意于车内问道。 坐在那里的人一身神清气爽,半点也瞧不出大醉过的痕迹,此时听许明意问起,语气很随性地道:“难得尽兴,且醉一回。” 许明意半信半疑。 怕是故意想找个借口,好叫她在家中过夜吧? 她正要再说话时,只见对方似察觉到不对,掀了车帘看了一眼,同她问道:“昭昭,这是要去何处?” “定南王府。” “这个时辰,去定南王府作何?”谢无恙下意识地问。 许明意笑着道:“自然是敬茶啊。” 夫妻之间,该是相互的。 他如此爱重她的家人,替她设身处地思虑一切,她自然也该如此。 况且,纵然不是为了他,单是吴家长辈们待她这般好这一点,她也该有此思虑。 吴恙是从吴家走出来的,吴家教他养他足足十八年—— 他喊了十八年祖父祖母和父亲母亲的人,她理应要敬一盏茶的。 吴家众人未曾想到二人会突然过来。 起初听到门人来禀,还当是听岔了。 待人被迎至了前厅,外书房中的定南王放下手中密信便过去了。 “近日正是忙乱之际,本不必特意过来的。”喝了外孙媳茶的定南王一如既往地肃然,但任谁也听得出,老爷子语气中更多的是以往甚少外露的慈爱。 “来都来了,还说这些作何……”定南王老夫人笑着道:“若无要紧事,留下用了午食再回去。” “是啊,用了午食再走。”徐氏也笑着附和,眼眶仍还有些发红。 她啊,虽是从许久许久前,便打从心底将昭昭看作了自家儿媳,却如何也没想到竟能喝到这样一盏茶。 就如同现下…… 用罢午食,还能由儿媳妇陪着在园子里散步…… 定南王老夫人亦满心愉悦欣慰。 有孙媳妇的感觉可真的是太好了! 她决定了。 原定的五日后回宁阳……就让丈夫一个人回去吧。 须知她身体一贯不好,一把年纪哪里经得起路途颠簸? 说着说着,竟就有些头疼了呢。 再转头看一眼孙媳妇…… 嗯,好多了。 如此看来,她势必得长留京师养病了。 一行人于午后的园中慢慢走着。 天目在一条小径的拐角处瞪大了眼睛—— 正所谓仇敌见面分外眼红。 而大鸟今日登门,本是大摇大摆,信心十足的……平日里两只猫打他一个,这回过来,它也是有帮手了的! 正是冲着扬眉吐气来的! 可……这俩猫身后怎又多了一群小兵蛋子?! 眼看天福天椒领着一群小猫崽子朝它扑来,天目扑棱着翅膀带着天薇就逃。 等着! 下回来,它也要带上小兵! …… 比天目的小兵来得更早的,是许昀家的。 孩子出生当日,正是腊月初八。 是个男孩儿。 当天,老爷子来看罢,许昀夫妻便请老爷子给孩子取名。 刚得了份边境捷报的老爷子大手一挥,道:“就叫许明胜吧!” 简单明了——多打胜仗! 至于小名儿么,他就不掺和了,总要给孩子爹娘留点机会不是。 许昀想了想,思及当日媳妇嫁给他时,二人在洞房花烛夜的那句“就想着喝你家腊八粥”的玩笑话,又想着孩子恰是腊月初八所生,便提议道—— “不如就叫腊八如何?” 语毕,便见床上坐着月子的媳妇朝他微微一笑,而后指了指门口的方向—— 许昀会意。 明白了,这是让他滚出去的意思。 最终孩子的小名儿还是他媳妇定的。 倒是没叫腊八—— 叫阿粥。 许昀不敢提出异议,只是反观那日自己被轰出去之事便显得分外委屈了。 吴景盈月子里,十分想念天福,于是便使人去定南王府,将这有了媳妇忘了娘的玩意儿强行掳了过来,狠狠地撸了几番。 天福极不容易从她手下挣脱,看了看那摇篮里的娃娃之后,又于房中四处翻找了一通,连床下都没放过。 “你找什么呢?”吴景盈不解地问。 天福跳到摇篮旁,拿爪子比划了一番,眼睛里满是惊异:“喵喵喵?” ——你这一窝,就生了一个?! 吴景盈莫名领会了它的意思,不禁觉得被狠狠地为难了。 转眼又是春日,东阳王府替阿粥办了场百日宴。 宴上,东阳王突然起了兴致,要让小孙儿抓周。 许昀疑惑——那不是周岁时才有的吗? 但瞥见自家父亲的大巴掌…… 于是一如既往,注重孝道。 老爷子虽是一时兴起,却也是有原因的——他这个小孙儿,虽才百日,却已能看得出比寻常娃娃壮实得多,能吃能睡能拉,哭上一嗓子能惊动半座王府。 这样资质不凡的娃娃,百日抓个周不过分吧? 老爷子说做就做,也历来不理会旁人的目光。 红绸毯上,摆满了各类小物件儿,胖乎乎壮呼呼的小娃娃伸出两只圆鼓鼓的小手,一只手抓了一样儿。 左手抓了只小木剑。 右手中是一本书——细一看,是兵书。 小娃娃抓在手中不肯松,口中咿咿呀呀叫着。 四下众人笑起来,连声称赞许将军后继后人。 许明时站在一旁瞧着,忽然就愣了神。 坐在椅中的许明意也若有所思地看了那娃娃好一会儿,而后对许明时道:“不是说给阿粥打了顶帽子?” 许明时忽然回神。 他从小厮手中接过自己亲手打的虎头帽,替被老爷子抱在怀中的小娃娃戴上。 然后,他说:“胜儿,戴上虎头帽,长大之后做威风堂堂的大将军。” “喔!”小娃娃撅着圆圆的嘴巴像是在回应他。 许明时咧嘴一笑,却忍不住红了眼睛。 阿姐说得对,有缘自会再见的。 …… 阿粥的百岁宴刚过不久,谢无恙和许明意便被“赶”出了京城。 赶人的正是昭真帝。 谢无恙起先是拒绝的,认为自己还有诸多需要静心学习之处,身为储君实在不适宜抛下一切,外出游玩。 昭真帝听得连声质问—— 学什么?已经优秀至此,还想学什么? 究竟对自己的优秀有没有一个清楚的认知? 还能不能给其他人留点儿活路了? 还能不能让大臣们有点努力的空间! 况且—— 你自己不想出去,难道不想带着媳妇去走走,去看看? 山河远阔,万里江山美景,趁着年轻,趁着他这个当爹的还能再干几年,且出去走走罢。 况且,走在路上,本身便是最好的修行与历练。 …… 四月的某一天,晚春明媚,正适宜出行。 晨光中,两人两骑并肩而行,马蹄踏过春日青青矮草,扬起的青草气息,清新而满含朝气。 头顶上方,两只大鸟掠过晨曦。 “先去哪儿?”着男子衣袍的许明意坐在马上问。 谢无恙笑着答她:“慢慢走,待你想停下时便停下。” “嗯!”许明意扬起嘴角,看向前方花草喧嚣。 但有几个地方她是一定要去的。 想去扬州,看看江南风光。 去徽州看山,永宁府看海。 秋日时,便至西安府,去瞧一瞧满城银杏。 还有二叔画中的那些大江大河,高峡瓮谷。 对了,听说顺德、河间之地的皮影戏甚是精妙……且还有驴肉火烧可吃呢! 待每到一处,便去寻些好吃的,好玩儿的。 听一听风土人情,逛一逛商铺农田堤坝。 可取之处便取,漏弊之处便记,再设法循序渐进,逐一改之。 路总是走出来的。 道边绿柳如茵,花草杂生蓬勃。 两道人影于其间驱马而行,笔直的身影渐渐淹没在春深处。 盛世之启,始于足下。 …… (全文完) ——完结于2021年8月3日,凌晨04:13分。 写完这章,可以去看日出啦。 愿大家都有蓬勃生机,顺心明意。 愿祖国繁荣昌盛,山河无恙。 正文 番外:天目的一天 一缕金色晨光洒入室内之际,天目自舒适柔软的窝里起身。大鸟扇了扇翅膀,任由那道金色日光照在身上,以衬显自己雍容华贵的气质。 由此,便开始了它光鲜亮丽的一天。 众所周知,唯有一家之主醒来,家里才会允许开始用朝食。 然而天目一睁眼,便发现自己的媳妇儿又不见了踪影——它这媳妇是个闲不住的,它本一心想将自己混吃等饿的本领绝学传授给对方,谁知对方学到一半便退了学,成日不着家,沉迷外出捕猎。 嫁给了它,还用得着自己捕猎吗? 偏还不能管,说两句不爱听了,便要啄它脑袋。 哎,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一个抛夫弃子的女人…… 说到底,都怪京中这股女子当家做主的歪风使然,让它夫纲难振。 也罢,并非每只鸟都能拥有它的头脑和天赋。 好在媳妇虽然不肯学,还有几个孩子可以培养成它的继承人。 带着三个孩子用罢由厨房精心配制过的朝食,天目便领着它们在太子府中巡逻。 大鸟带头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仨小的。 府中人等对这一幕早已习以为常,瞧见大鸟一家,便都很主动地让路——毕竟也不能指望天目大公子来给他们让道儿不是。 天目一路挺胸抬头,偶尔伸出大翅膀指向某处——看,这就是爹为你们打下的江山。 三只小秃鹫浑身上下写满了崇拜与自豪。 直到它们的爹爹示意它们独自去玩,自己则走向整座太子府中最大的一处居院。 于小秃鹫们而言,那座院子里住着最尊贵、最有能耐的人。 而它们的爹爹,每日都要在那座院中呆至天黑,做着极了不起的事情。 看吧,爹爹的背影是多么地高大威风,多么地不可一世! 不可一世的大鸟刚进了院中,廊下便有一个娃娃摇摇晃晃地朝它扑来。 娃娃刚满两岁,走路尚且不算十分稳当,下石阶时几名宫人亦步亦趋地护在一旁,却仍叫天目紧张至极。 大鸟也晃着身子快步跑向那娃娃。 一人一鸟几乎差不多高矮,然而天目一经展开翅膀,便仿佛立时成为了庞然大物—— 这庞然大物拿两只翅膀将扑向自己的娃娃抱在怀中扶稳,一面不忘向跟上来的宫人咕咕叫着,仿佛在责怪她们仍不够尽职。 宫人们沉默着没有争辩。 毕竟天目一贯很严格。 想当初,小皇孙刚出生不久,备好的乳娘便被天目换掉了三个——它从不离开小皇孙半步,时时刻刻监视着乳娘们的一举一动,不可谓不严苛。 乳娘们哪里知道总跟在身边的大鸟还管这个,到走都不明白自己是被一只鸟给辞退的。 而他们身为太子妃身边的人,自然是清楚的。 那时,她们曾一致认为——如若天目也能下奶的话,在喂养小皇孙这件事上,它必然要义不容辞亲自上阵。 而虽说天目不管喂奶,但就日常看护小皇孙来说,却也已同贴身乳娘无异了。 院子里,大鸟寸步不离地跟在小皇孙身侧。 两岁大的娃娃,正是对一切都充满好奇之时,天目的差事也因此变得十分忙碌—— 娃娃抓了只翅膀沾了露水的秋蝴蝶,天目吓得跳脚惊叫,忙上前拿翅膀挥掉,生怕娃娃放嘴里就给吃了——它经验丰富,深知娃娃拿到什么都要用嘴巴尝一下的可怕手段。 娃娃跑到蔷薇花架前,想要揪下一朵蔷薇花,它又赶忙制止——这玩意儿可是有刺的! 大鸟拿长喙扯下一朵,送到娃娃手中。 娃娃很高兴,举着花就要往回跑:“…发发送给阿凉!” 天目叫起来——慢点慢点! 忙就快步跟上,走在孩子前面。 路上遇得小石子,也要拿爪子帮娃娃抛开。 娃娃的脸,六月的天,说变说变。 方才还说要把花花送给阿娘,跑到一半就忘了个干净,丢了手中花朵就朝池塘边跑去,要去看小鱼。 天目更是吓得肝颤——有娃娃的地方怎么能有水呢! 见它操心的模样,紧跟着小皇子的宫人们掩嘴笑起来。 这池塘同天目实有一段不解之仇。 天目不准小皇子玩水,偏又拦不住,于是总是趁夜叼来石子儿往池塘里扔——直到一夜,被太子殿下抓了个正着,一人一鸟在池边吵得不可开交。 太子妃为此很是费了些力气从中调解。 天目这厢忙得焦头烂额之际,有宫人笑着过来传话:“……东阳王府的人到了!都要见小皇孙呢!” 小皇孙听得这句,眼睛一亮,就跑在前头:“丢丢来啦!太公来啦!” 天目再次晃着翅膀追上去。 许明意带人等在院外,见得娃娃被大鸟领了过来,便笑着弯下身:“昱儿,来阿娘这儿。” 娃娃伸着双手朝她跑来。 她一只手便轻松将圆乎乎的孩子抱起,带着宫人们往前厅去,裙角下踩着浅藕色绣鞋的脚步从容而轻盈。 厅中,许家爷孙三人正等在那里。 天目朝着许明时跑了过去。 已年满十八的少年人身形如青竹般挺拔颀长,且当下已经占下了京城第一美男子之位。 许明意为此感慨过一句——看来这京城第一美的位置,于她许家而言,不单是继承制的,更是包揽制的。 至于能不能延续家族荣光,她则是拍了拍小堂弟阿粥的肩膀:看你了的。 阿粥今天也来了。 刚过了六岁生辰的男孩子,无论是身量儿还是长相,都有了其父许昀的影子——但性子么,则更像老爷子一些。 天目看着这位小舅爷,便有些发愁。 这位小祖宗性子不算差,但实在太淘神,淘神到何等地步呢? 就说前几年吧,小皇子还未出生时,它时常会回东阳王府蹭饭小住,就因这位祖宗太过淘气,它终日看得胆战心惊,鸟毛竖起,只能选择眼不见为净。 如今才不过六岁而已,已经熟练地掌握了掏鸟窝的技能。 东阳王府里的老鼠窝也被他安排得明明白白,如今整座王府怕都再找不见一只老鼠了。 许老爷子却很高兴,说这娃娃如此淘神,是聪慧勤奋的表现,大约是想将他爹许昀的那一份儿也给活回来。 说到许昀,已于国子监内做起了先生。 媳妇终日沉迷马吊冷落自己,他总要找点事情做才行——毕竟侄女说了,男人要独立,才会被媳妇重视。 他听了,也照办了。 只是无痛起床实在不是件简单的事…… 于是,因他不愿起早,而选择偶尔歇在国子监内过夜之时,多是翌日清早学生前来拍门喊他起床上课…… “先生,该起床了!” “先生,我们帮您打了洗漱水来!” “先生,这是您爱吃的赵记包子。” “先生,咱们若再不抓紧一些,月考前的课便要上不完了……” “就有劳先生再辛劳两日……” “……” 时长日久之下,众学生喊许先生起床,已成了国子监内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饶是如此,许昀所授之班课仍是无数学生挤破了头也想要进的存在。 再说此时紧盯着许昀家这位小魔王的天目,见小皇子已同这位表兄抱在了一起,更是立时戒备起来。 果不其然,小魔王阿粥拉起小表弟的手,就要将人带出去玩儿。 想到这位小舅爷的要命手段,天目也顾不得坐在那里同明时叙旧了,当即就跳下椅子,跟着跑了出去。 厅内,许明意坐着同自家祖父说话。 祖父去了东阳没两年,就将王位丢给了父亲,自己又跑回了京城来。 二叔二婶长住京城,而母亲与二婶又实在不可离分…… 于是,如今只父亲一人呆在东阳…… 每每想到此处,许明意便莫名有些愧疚。 好在父亲的来信中依旧可见豁达乐观,且已然迷恋上了东阳城的诸多美食。 这一整个上午,天目陪着俩孩子在园中玩得筋疲力竭,摊着翅膀,露着圆滚滚的肚子,生无可恋地瘫坐在假山边。 直到有内监来传话,说是开饭了,大鸟耷拉着的眼皮才忽地睁开,顿时又盛满了神采。 许大姥爷说过的——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过分积极的大鸟一只翅膀推着一个孩子往前走,朝饭厅赶去。 用罢了饭,将许家人送出了太子府后,天目带着小皇孙跟着许明意回了院子。 小皇孙躺在小床上,阿葵捧着本画册在旁说起了故事。 天目对这个环节一贯十分满意。 这是它最放松的时刻。 这些小故事皆是阿葵的夫君寿明专为小皇子所写所画,内容易懂,且颇具有教育意义。 天目也睡在小皇子的床边听着,直到娃娃睡了去,它又细致地替娃娃掖了掖被角,才卧下安心闭上眼睛。 睡到一半时,室内有脚步声响起。 那脚步声很轻,就像它去厨房偷吃东西时那样—— 但它还是听到了。 掀了眼皮子看了一眼,见是男主子,便又重新闭上。 床榻边,传来轻轻的窸窣声响。 许明意坐起身,声音很轻:“回来了……” “嗯,可是吵醒你了?再睡会儿?” “不了,睡饱了。” 谢无恙便从一旁的檀木架上取过一件外披,替她披在身上。 边与她说道:“今日本是要赶回来用饭的,内阁有些紧要事需要处理,便未能脱得了身……改日还需同太岳父赔个不是。” “无妨,祖父知道你事忙的。” 天目将头往翅膀里又埋了埋——老将军才不会介意男主子在不在,毕竟也没人是来看他的。 且,要么怎么说男主人讨人嫌呢? 媳妇不睡了,难道它和小皇子也不睡了吗?就不能去一边儿说去? “……今日父皇提起昱儿,说皇祖母常念叨着,要我明日入宫时将他一并抱去。” “不如咱们回福隆宫住一段时日吧?近来宫中之事繁杂,你也省得成日来回跑了……” “不必。你终日也无闲时,回宫中住着,反倒不便。”谢无恙看向小床的方向,笑着道:“就让昱儿去皇祖母那里住几日吧。” “也好,叫天目陪着。” “……” 说了好一会儿,夫妻二人终于良心发现,才想起“不能吵着孩子”这一茬,于是许明意起身更衣,二人转而去了园中散步。 今日许明意得闲,实是少有的。 她亦有许多事情要做,近来便在忙于建女子学堂之事。 二人在园中慢慢走着,从政事谈到家事趣事。 又随口说起了玉风郡主之事。 确切来说,是玉风郡主与小聂将军之事。 提到这二人,许明意也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其中揪揪扯扯的过程实在太过繁杂,只能简而言之——皎皎见色起意,想将小聂将军收入府中,然而纠缠了一年之久后,这位小聂将军反倒想要娶皎皎过门。 谁嫁,谁娶,便成了个难题。 二人互不让步,又皆是贼心不死。 一个放出话去“小聂将军是本郡主看中的人”,使得对方无亲事可提。 另一个也不肯示弱—— 早几年间,皎皎去逛小倌馆时,今日才点了哪个小倌陪吃酒,转眼那名小倌便会收拾了包袱连夜离开京师。 如此之下,皎皎足足已有两年余,都未再能捞得着一个新面首进门。 而就在两月前,这位郡主趁着那尊黑面神不在京中,悄悄跑去了小倌馆吃酒,吃到一半时,忽听外间人声鼎沸—— 再待片刻,室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正要呵斥一声“何人敢搅扰本郡主清净”时,只见走进来的是一位年轻的将军——小聂将军盔甲还未下身,腰间挂着长刀,扫一眼她左右的男子,面无表情地说了句:“都退下,由我来伺候郡主。” 刚从战场回来的人一身煞气,小倌们逃也似地退下了。 那一晚,也无人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 而二人这场博弈,最终鹿死谁手,也实在极叫人期待——为此,京中百姓甚至暗中下注赌输赢。 许明意觉得,谁输谁赢都不好说,但纵然分不出个输赢来,这俩人也大约是要纠缠一辈子了。 说罢这段大戏,谢无恙笑着问:“晚间想吃什么?” “让小七下厨炒几道吧……” 倒也想尝尝裘伯父的手艺了,但裘伯父也早将自己的绝学传授给了女婿小七。 裘神医的女婿,小七——近来总有些忍不住怀疑媳妇嫁给自己的真正目的。 睡前醒后,望着身侧之人,总要于心中自问一句:自己是不是被利用了? 裘神医也未想到自己会长留京城。 起初,女儿总有用不完的理由来拖延他。 后来眼看着能找的理由都找完了,结果从外面游历归来的太子妃有孕了—— 这下女儿可是发了,理由更是用不完了! 太子妃有孕,父亲不陪在一旁能放心么? 小皇子月数还小,少不得要父亲照看。 他等啊等,终于等到小皇子满了周岁——看这丫头还有什么理由不走! 结果女儿却告诉他,自己有了中意的人,想要就地嫁人了…… 莫非这就是传闻中一劳永逸的法子? 这事儿还真是叫她给玩透了! 但婚姻之事岂可儿戏? 做父亲的少不得要细细考虑一番。 直到他听到一个消息——继许将军之后,定南王也要来京城陪定南王妃养老了…… 这时,再看向小七,裘神医不禁目露满意之色……嗯,这个女婿他认定了。 所以,小七婚后的自我怀疑,乃是双重的——双重利用的那个双重。 这不,他刚忙完厨房之事,媳妇就拉着他要去看花灯—— 今日是乞巧节。 媳妇真的是单纯想同他一起看花灯吗? 罢了,反正愿意给他当媳妇就行。 毕竟他这把年纪才成亲,多番婉拒了殿下和太子妃的好意,也是有原因的。 夜色中,小七由媳妇拉着,看着拉着他的这个“原因”,脸上露出认命又庆幸的笑。 许明意和谢无恙换了常服,备了帷帽,正也要出门去。 小皇子瞧见了要跟去,抓着阿娘的衣角不肯放,他那阿娘狠心地将他的小手拿掉,并神秘兮兮地道:“阿娘和阿爹去抓大年兽,听着外头的烟火声了么?那正是在驱赶年兽呢。” “年兽不是除夕时才有的吗?”娃娃虽才两岁,却已经不好糊弄。 “……谁知道呢,许是忘了日子,提早出来捣乱了呢?”许明意面不改色。 “好叭……”小皇子眨着天真的大眼睛,指着一旁墙壁上挂着的弓箭:“阿凉要用这个么?” “啊……当然!”许明意只得取过长弓握在手中。 谢无恙也很郑重地拍了拍儿子的脑袋:“乖乖听话,等我和你阿娘回来。” “嗯!昱儿听话!”小娃娃攥着圆圆的拳头,像是在给爹娘鼓劲。 于是,夫妻二人便挽着手,并带着把长弓出了门。 待回来时,天目已将娃娃哄睡了去。 一脸怨念的大鸟看着二人,眼中写满了“下不为例”。 直到许明意从背后拿出了一只大肉串儿。 天目的神态登时矜持起来——举手之劳,分内之事。 吃罢了肉串的天目离开了此处。 待回到自己那遍植草木,犹如深林之处的院子里,迎接它的依旧是小秃鹫们崇拜的眼神。 大鸟再次昂首挺胸。 嘿,光鲜亮丽的一天又结束了。 …… 正文 完结了,聊聊天吧 这本书写了算是有一年零三个月,还记得第一天发书时,就有很多书友们来留言,给那时的我带来了很多信心。 写到现在为止,成绩的话,不温不火吧,但我自己大致是满意的。 我知道自己有很多不足,比如有书友反映说进展慢啊什么的,其实上本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这本算是改进中,我自己看的话,还是有那么一点点进步的哈哈。 下本吧,下本再改进一点点。 真改不了的,也请大家相信我,是我能力不足,还需要提升,而绝没有糊弄大家的意思。每本书,无论成绩好坏,都是用了十成十的诚意在写,力有未逮,请大家见谅。 在写这本书期间,遇到了很多事,无论是写作还是生活方面,所幸都挺过来了,真的非常感谢大家的陪伴。我也希望,这本书也是带给了大家一些慰藉和欢乐的。 如果大家因为笑过,得到过那么一点点温暖的话,我就满足了。 生活的确有点苦,愿我们都有可以休息充电的地方,看书也好,追剧也好,吃爱吃的东西也很棒,总之希望大家都能适当地让自己放松一下,允许自己被生活中的这些小事治愈。 写这本书以来,得到了许多意料之外的厚爱。特别要感谢运营官明月无间的陪伴和无私付出,我俩私下不怎么经常交流,但明月将一切都打理的很好,会和我这个小白说很多我不懂的规则,并陪着我经历了一件很艰难的事情。我私心里真的很依赖她,希望下本书还能撒泼打滚求到她来做运营官哈哈。 也要感谢盟主大人渃清涵一直以来的打赏,以及蝶豆花盟主,虽然都没怎么留过言,但真的带给我很多信心。让我相信自己也没有比别人差很多,谢谢,谢谢。 感谢每一位订阅、打赏、评论、投票的书友,我每天会看作者后台,常出现的书友们,无论留言还是不留言的,我基本都眼熟了。 希望下本书还能看到熟悉的大家,还能于这喧嚣生活里带给大家一点欢乐。 新书时间还没定,大概要休息一两个月,不见面的日子也希望大家开开心心,认真舒服的生活,平安健康,顺利如意。 最后,给大家拜个早年吧。 づ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笔趣阁手机版网址: 正文 新书《吉时已到》已发布~ 新书已经发布,这次是个不太长的小故事,期待看到熟悉的大家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