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仙傀儡戏》 正文卷 第一章 第一节课 吾乃昆仑仙,遭厄入凡间。 平生习六艺,志在青云边。 创业四十载,开基二百三。 威势加兽鳞,圣泽被羽毛。 回瞻旧城阙,心内感且伤。 彼时别山阴,此日登天门。 死生尚不问,前程何堪忧。 但得闻大道,恩怨付晚风。 一朝擎雾履,高歌过紫薇。 这首歌叫着《谪仙》,据传说,是由统一了那个残忍、嗜血的旧世界,并且制礼仪、定法度,开创出圣道修行之法的第一代圣皇在其登仙之时留在天门山巨石上的。 后来的和离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自己终其一生所追寻的,踏上那块石头的梦想,会在距离仅有一步之遥时戛然而止。最早是在他五岁,尚不懂追逐名利的时候,就第一次听到了这歌。 当时是在高竹国的宫城花园之中,春日的阳光明媚温暖,透过竹林的缝隙洒落在园中的观戏台上。国君文和正被乳母怀中不住吵闹的世子和离弄得心烦意乱,一边命內侍们去驱赶同样吵闹的鸟雀,一边不耐烦地拍了拍手。等侍卫们把他的坐席挪到稍远处的樟树荫下时,傀儡戏《谪仙》的表演便告开始。 吾乃昆仑仙,遭厄入凡间。 平生习六艺,志在青云边。 文和愕然。前一刻还在拼命找东西要砸那些偶人的和离,在听到这两句歌词的时候,忽然就安静下来。看他聚精会神的样子,一瞬间令文和有些恍惚,儿子那布满微不可见茸毛的幼稚脸庞,在散碎阳光的晃动之下与他如成人般的神态格格不入,但他能听得懂那古怪的唱腔,领略到歌中之意么?如何竟被吸引? 和离并不记得这件事情,但他确实痴迷于此歌。五岁的和离已开始读书识字,他知道圣皇朝,知道那建在遥远而神圣的天门山上的皇宫是这世界的中心,而拱卫着皇宫的诸侯国共有两百三十个,其中的九个便是如高竹国一般强盛的大国。 随着年岁增长,和离也知道了海外与自己隔着虚无缥缈的地方有个华夏国,传说只有圣皇曾经去过一次,并且带回来不少典籍,于是便有了礼仪、有了法度,有了圣皇朝,也有了高竹国…… 七岁生日刚过完,和离便开始习武,直到那时他才完全理解了《谪仙》词中,“平生习六艺,志在青云边。”的真正意思。 “我圣皇朝自开辟以来,一直以六艺为立国的根本,那便是巫术、射术、制造术、剑术、医术以及音乐之术。这六种技艺乃圣祖所创圣道修行之法的核心,当初在圣祖手里,曾经发挥出了凌驾于仙术之上的战斗力。而他老人家,更是凭借自身实力踏破天门,重登仙界。” 文和王给世子和离挑选的授业之师,便是高竹国最为精锐的部队——竹林射手军的总教师,祁山。彼时圣祖分封天下为二百三十诸侯国以安置子弟和功臣,要求各国仅能以一种技艺立国、治军,并且传下话语:“行商多门、工匠多技,则贫,因心分也。” 他常说一个人能坚持做好一件事情就很了不起了,如果贪恋得多了,就会因为分心而导致一事无成。由此,精研射术的高竹国先祖便选择了这个多山地劲竹的地方建立都城,秉承着圣祖的专研之训,终于使得高竹射手名扬天下,跻身九强之列。 和离紧盯着祁山那因为谈到圣祖而流露出神往、迷恋之态的长髥马脸,忽然很想试试把他的牙齿用墨涂黑,觉得这样的人应该去唱傀儡戏才好,怀疑他是不是有能力担任部队教师。 祁山自是不知和离心中所想,还以为这孩子被自己的讲述震撼了,微微自得。他伸长了脖子继续道:“虽然圣祖再也没有回到过圣皇朝,但他老人家也曾明示,无论哪种技艺,学习精熟就会有如神助,而如能钻研到精细入微的极致,更是可以感悟到天地之道,以此登仙。” “登仙?”幼小的和离眼中闪烁出强烈的火花,完全忘了他方才是如何嘲笑祁山的。 “不错!登仙,自然也就是和圣祖一样,踏破天门,名登仙籍。”祁山捋了捋胡须,微笑颔首。 “师傅,”和离起身高叫道:“那你快点传授我登仙之法。” 祁山愣了一下,随即暗自苦笑,心想我要是知道还会坐这里教你么? “你好生坐下。”祁山板起面孔,说道:“万丈高楼起于根基,为师要教你的,正是如何打好基石,这样你将来才能走得更高、更稳……” “哼哼,”祁山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和离一声冷笑之后,竟大步跳到了座椅上,随后他一只脚踏上几案,居高临下地指着祁山道:“祁山你可知罪?我父指派你做我的师傅,而你,竟敢用这些教练普通士卒的东西来糊弄我?” 祁山没有动怒,他甚至都未起身,而是对于这七岁孩童的心性感到吃惊。身为高竹国第二射手,他的技艺仅次于醉心射术而早早就把王位传给了儿子文和的上一代国君,也就是和离的祖父松文。即便是国君文和王,平时都对祁山礼敬有加,从未直呼其名。此刻的祁山,在和离身上感受到了他面对文和王时都不曾有过的压力,这让他想起了老国君松文王引满弓弦的那一刹那。 “我不会认你这样的师傅。” 祁山还在愣神的当口,和离早已跳下座椅,转身离去。 “逄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是杀羿。” 祁山并没有叫住和离,只是淡淡地念出了这句话,而已经走到门口的和离,却如同被钉在地上一般,身子骤然停顿。 “你……你说什么?”和离转身。 祁山点点头,“你大概也听说过,海外距离我们无数万里远的地方,有个叫做华夏的国度,那里只有圣祖曾经去过,并且带回了许多的典籍。这些典籍现在就藏在祖洲天门山上的圣皇宫中,为师早年随先君朝见的时候,曾有幸聆听圣皇讲道,偶尔记得这一句。” “师傅!”和离快步走回到案前,低身下拜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请一定教我。” 祁山感到不可思议。这孩子方才的盛气凌人与此刻的谦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恰恰这两者,似全都出自天性,自然流露,根本没有丝毫的装腔作势。 祁山确实是在圣皇宫中听到过这句话,只是没人给他讲解。后来他询问老国君,才知道里边原来有一段故事,他便按照自己的想法解读了这个故事。刚刚眼见和离要走,祁山本能地觉得和离会对这个故事有兴趣,便随口说了出来,果然…… “你先坐好。” 这次和离顺从地依言入座之后,祁山竟忽地有一种驯服野兽的畅快,于是他顺着自己的思路讲道:“据说华夏国古时候有个叫逄蒙的人,他拜了天下第一射手羿为师,跟着羿学习射箭。可是后来,逄蒙把羿的射术全部学会之后,无论他如何苦练,依然没有办法胜过羿,于是,逄蒙便把他的师傅羿给杀害了,从而终于取代了羿,成为天下第一射手。” “杀了自己的老师吗?”和离眨眼,天真的样子就像在看傀儡戏,剧中演绎着他未来要走的路。 祁山下意识打了个哆嗦,盯着和离道:“那么和离,你觉得逄蒙的做法怎样?为了天下第一,不惜背上杀害师傅的恶名?” “他是个傻瓜。”和离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 “哦?为什么这样说?” “天下第一射手么……不过是个虚名而已,可杀害自己的师傅却是十足的恶名,得了一个虚名而背上一个恶名,这买卖太不划算,他不是傻瓜是什么?”和离语气依旧天真,可这种天真经由他的话语显露出来,更加使祁山感到困惑,因为和离理解的这一层意思,连他自己都从不曾想到过。 今天和离一而再再而三给他带来的震动,已经让祁山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这孩子当做一个顽童了,他不觉收敛起师傅的语气,带有探讨意味地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和离,可是你想过没有,我们学艺之人,是不是也应该具有逄蒙那种,不达到天下第一誓不罢休的意志?” 和离第二次站立起身。他的脸上洋溢着激动,气势宛如离弦之箭,侧过头来,紧紧盯着墙壁的一角大声说道:“争当天下第一么?如果实在无法超越的,就将他除掉……” 祁山张了张嘴,却忽然不知该如何接口,正在思索,只见和离一边离去一边大笑道:“哈哈哈,你还是有些能耐的,这个师傅我承认了,刚才那个故事就算是第一节课好了。” “……” 祁山盯视着和离走出去的门口呆坐了许久,慢慢扭转头,目光扫过桌面,瞧向方才和离注视着的墙壁。那里空无一物,然而其所对的方向,却正是圣皇朝的皇宫所在——祖洲天门山。 正文卷 第二章 客店 登高远望,将这个世界尽览眼底,是和离在十岁那年头一次生出的梦想。然而,他绝不会是第一个有过这种想法的人。尤其是能够站在圣皇朝所在的祖洲天门山上,站在镌刻着《谪仙》歌词的巨石峰顶。 此时若放眼看去,组成这天下的十个大洲便宛如画中,甚至如能凝神静听,那么羽族聚居的凤麟洲似还不时会有清鸣之音响起,与那兽族占据的炎洲传出的嗜血的嘶吼声交织呼应。设是雨后天晴,又或者广袤的四海波涛浮动之时,正对着长洲的方向,天空中还会像蜃景一般折射出上界不知哪座仙山海岛上的楼阁亭苑,其景致蔚为壮观。 高竹国所处的东瀛洲,在圣皇朝所有的十个大洲当中面积仅次于长洲,位居第二。这里距祖洲天门山直线距离最远,除了高竹国,尚有与其接壤、且同为九大国之一的比香国盘踞北方。 比香国以制造术闻名于世,尤其是那享誉圣朝天下的匠作机构——天工阁,更是被传得神乎其技。这天工阁中随随便便扔一样东西出来世人都会视为珍宝,各国的王室也都不惜花费重金买来用以赏赐功臣。武将们都以获赐天工阁的装备为殊荣、公卿们把天工阁的车乘当做传家之宝……据说长洲某个小国的公主出嫁时,仅仅只是委婉地希望嫁妆里面能有一件天工阁产出的制式宫装。 家有梧桐树,引得凤凰栖。正是因为有了天工阁这样蜚声海内的制造圣地,比香国也就得以吸引全天下慕名而来的能工巧匠,从而将他们尽数招揽,这就使得天工阁更加地名副其实。 别的且不去说,提到十洲之上九个大国的都城,比香国的天香城经营得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在这一点上,即便是守着海藏、一向自诩富甲天下眼高于顶的长洲海联邦国的四位海主都自愧弗如。 时节已临近溽暑,天气也越发变得阴晴不定。通往天香城南门形似卫城的归德县刚过午时已被浓云遮蔽了大半个县城。 这时在县城东面紧接官道的一处客店里,打着赤膊正在场院上杀鸡的店伙张三抬头瞅一眼低低压下来的乌云,随便用刀背抵着刮了刮手上的油腻血污,顺手将刀掇进浮满鸡毛的木桶里,扯着嗓子喊道:“掌柜的,刚拔毛,来不及侍弄了,您得知会前院一声,这鸡啊,晌午是吃不成喽。” 挨着官道的客店,全指行路人吃饭,几乎一水儿都是前店后场的车马大店。前头是堂子客房,后面则是排房围起来的大院,预备着给下人车夫们住的通铺和圈牲口的棚子。 听得张三呼喊,一名正在牲口棚前给货物苫油布的矮短中年胖子啐口唾沫:“趁着还没下,抬去屋里拾掇就能累断你手脚?今儿来吃饭的是哪位尊客你不省得?坏了买卖,仔细我把你一身骨头全都熬成油去炸饼子。” 张三冲着一团肉球似的掌柜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收拾起家伙什儿,也不回屋,就近便要往堂子后门旁的小茅草棚里搬。 “不敢在那弄!” 胖掌柜跺着脚小跑过来喘气道:“就你伶俐,这炉子上烧的是东山背下来的泉水,沾上丁点儿荤腥,一会沏出茶来就没法子喝了,咱这位大老爷,嘴刁着呢。” 张三无奈,只得闷声提了木桶再往后厨走,不防备经过小门时,差点被从堂子里闪出的一人撞在身上。 大热天,张三不愿在呛人的伙房里头营生,正没好气寻思发作一通,可等他撂下水桶看清来人之后,瞧着那人讪讪的神情,只叹口气,无声地又提起木桶,一言不发走了。 他心里自嘲:“都是寄人篱下的可怜人,何苦再与他为难。” “何掌柜!” 来人瞅了眼张三背影,转过脸来已是带着小心走进茅草棚,赔笑言道:“你看这都小半个时辰过去了,今儿怎么不见伙计给我屋里送饭?” 何姓掌柜不应声,先斜眼儿上下打量起来。这人年纪约莫五十来岁,暑地里还穿着件洗褪了色的大长褂,显见冬夏以长就那么一两身衣裳。可论说身材模样,此人倒是一点也不邋遢,皮肤雪白不说,腰板挺直,清瘦的脸上虽带着讨好的笑容,一双眸子却透着精神。乍一看,别人多半会以为他是个教书先生,只是少了严苛和古板,多了一分亲切。 “噢,是吴先生啊。”何掌柜又把目光移向丝丝喷气的茶壶嘴,仿佛刚认出是谁,淡淡开口:“许是今儿个有贵客,伙计们都忙忘了吧。” “那……”吴先生只一笑。有一等人,骨子里天生带着简慢和刻薄,就那么个欺软怕硬嫌贫爱富的性情,他又怎会在意。 “还请吴先生担待下,这会子倒不开手,等伺候着大人们用上饭了,我再招呼人给您送去。” “不过吴先生,”何掌柜接着又道:“您这房钱可是欠了快俩月了,按说出门在外都有个难处,这我也理解。催您紧了吧,显见着我没了人情味儿,可您要就这么耗上个一年半载的,小店还怎么开门迎客?” “何掌柜,我……” 何掌柜抬手一摆,圈起两个指头打断道:“三天,我再给您三天时间,要是您再还不出房钱——虽说我不能直巴巴撵您出门儿,可您也得替我想想,就先委屈您在这后院的大炕上将就下了,什么时候清了账,去留任便。” 吴先生点点头,“就按你的意思办!”他回身走出两步,又停下脚,转头看着茶壶道:“何掌柜,我能不能也讨这一碗茶吃?” 何掌柜略一皱眉,虽是不悦,却也应允了。“嗯。” 说话间大雨如注,前面堂子二楼的隔间里,有一名白面微须的汉子正站在半开的窗户跟前,任由潲起的雨水溅到脸上,似连身上的葛杉被打湿了都浑然不觉。 屋中大桌上满满当当摆列了一桌的菜,却是一筷未动。桌旁之人穿着官服,阴沉沉地盯着窗边的身影,许久,他抽鼻子一笑,站起身道:“方大人考虑得如何了?” 被叫着方大人的男子,单名一个进字,他是比香国驻防高竹边境的南部军团里的一名随军主簿。最近在检阅往来文书之时,方进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惊天的阴谋,那就是一向与当今国君的大儿子往来甚密的南部军团统帅赵刚,打算趁着此次换防的机会与都城中的内应里应外合攻占王城,逼迫国君退位,将王位传给大王子秦坚。 虽然仓促之间无法知晓这个内应是谁,但方进以为很大可能会是秦坚的亲娘舅,也即赵刚的本家族叔——都城三军中的白衣军统帅赵正国。 方进随后便意识到自己招惹来了天大的麻烦,因此他不敢与任何人商量,也不敢传信告密,而是只带着两名亲随,微服便装星夜兼程地赶往国都,想要亲自向国君奏报。 纵使他一路上谨慎小心,连官设的驿站都不敢去住,可终还是不知如何走漏了消息,在这众多不起眼的客店之中,在都城已然遥遥在望之时,被国都下辖的归德县县尉堵在了此地。 眼见方进一语不发,身穿武官常服的县尉走近前来,徐徐言道:“方大人,论说如今的朝局,你虽久在外任,但也该心中有数才是,否则,也就没有这私行回都的举动了。我还是那句话,大王子天纵英才,其势力更是远在年幼的太子之上,生死荣辱全在你一念之间,你……可不要错打了主意啊。” 方进这时缓慢转身,他脸上已濡满雨水,隐约有些泛青。对于只是县尉的李志竟敢这样同自己讲话,方进没有丝毫意外,他深知归德不同别处,李志职级虽还不如一个县令,但他却兼有拱卫国都的重任,领的是武将薪俸,能调动防卫营。论其手中权力,实则远在自己之上,甚至不亚于镇守一方的大员。 至于他口中所说朝局,方进自然知其所指。当今国君早早便已立嫡出的二殿下为太子,但大殿下年长太子十岁,又有外戚相助,生出别样的心思也在情理之中。 “李大人,”方进终于开口,他环抱着双臂,似乎不胜其寒的样子,“这件事从我看出端倪,便从未经手他人,更是没对任何人提起过,我能问问,你们是如何得知的么?” 李志淡淡一笑,重又坐回桌上,自己斟一杯酒却没有喝,而是反问方进:“这一点现在还重要么?”随后他给方进也倒上酒,接着道:“只要方大人同意下职刚才的提议,从此实心为大殿下效力,那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说呢?” “确实不重要了。”方进叹一口气。此刻他心中已有决断,事情是怎样泄露的,他不好奇,但话他不能不说。既然李志是秦坚的人,那他就要把这件事断在自己这里,无论对方是否相信,他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 “李大人,”方进再开口时,神情已经像是换了个人。他目光晶莹,款款言道:“明人不说暗话,你适才所说,无非是想把事情办得更漂亮些儿。姓方的几斤几两自己清楚,我没有能被大殿下瞧上眼的地方,既然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那我就只有一死。说吧,横竖是个死,我配合你,这事儿再没第二个人知道了,否则方某也不至于自行赶回……在下只求一件事,愿李大人和殿下,能放过我的家人。” 李志闻言,也当即敛起笑容,慢慢站立起身,紧盯着他。确如方进所想,上峰的指令,是从他那里问出还有谁知道此事后,再一并除掉。可没想到方进短短时间,竟能看得如此透彻,也难怪他能查到这件隐秘的事情。 正文卷 第三章 书信 熟视方进许久,李志收拾了之前猫耍耗子的心态,朝方进深深一揖,正色道:“方大人,你的识见和果敢,李某佩服。若能早一日与你相识,在下必定会极力把你举荐给殿下。可如今……确如你所说,事情太大,只有死人才能让殿下放心。” 李志说完顿了下,见方进神色毫无变化,心中一叹,接着道:“你所言之事大可放心,李某承诺,只要我在一日,便全力护得你家周全。不过……在下也向你讨句实话,此事你真的没有告诉任何人么?” 方进思索片刻,摇一摇头:“以我方家先祖起誓,直到此刻,这件事我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只言片语。唉,这也是在下百思不解之处,就连那日共同查阅文书的四人都已经被我灭口,究竟……是如何传到殿下那里的?” 李志一直盯着方进的眼睛,他已经肯定方进没有说谎,何况用祖先名义起誓,是极重的誓言了,方进既存有死意,若非实言,他是断不会如此的。 松口气后,李志笑了笑:“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你那日设下毒酒,其中一人因体质特殊,并未当即死亡,待你草草将他们安葬之后,那人还是挣扎着爬出尸坑回到家中,于夜里身亡前,写下封密信,让他儿子送去给了赵刚……” 百密一疏!方进怔了下,唯有叹息。 李志笑道:“放心吧,你急着赶路,可能还不知道,那人的全家,都已经提前上路等着方大人了。” “意料之中。”方进苦笑。 李志正经言道:“大人勿虑。殿下已经查过了,事发后,你确实没有派任何人往家里传信,因此在下定会遵守刚才的承诺。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多,害的人也就越多,可笑那告密的蠢货,竟想以此来报复大人……也是,他那种人,又岂能明白大人的苦心,大人将他们灭口,正是为保全他们的家人。唉,这酒虽毒,却真真是慈悲心肠哪!” 方进是只身上任,他的老父和家眷本就在都城之中,听说此话也略觉安心。于是便整理衣容,对着李志一拜,“大人之恩,方进没齿不忘。”随后他走到桌前,看着李志方才斟给自己的那杯酒道:“如果没有其他吩咐,在下就先饮为敬了。” 时间稍微往前回溯一些,就在方进推窗凝望雨幕那阵儿,张三刚才从厨房里出来。他戴顶草帽,也不披油衣,依旧赤着上身,脸上、胸前,分不清是油是汗还是雨水。 “吃过啦?”何掌柜正蹲在炉棚里抽烟,眼瞅张三黑着脸一头拱进来,便随口一问。 “哪有那工夫,刚把您的鸡儿弄好。” “你小子,”何掌柜挥手赶了下聚团躲雨的蚊虫,笑道:“说话别夹枪带棒的。县尉老爷那是咱平日里能巴望来的?多少人上赶着伺候呢。他老人家能在这里宴请故人,那说明是有大人物住咱店里了,咱们得拿出全挂子本事服侍周到了,回头要有福分请老爷题个匾,还怕成不了这远近第一店?” 张三听了也忍不住好奇,蹲下身子凑近些儿问道:“就昨儿个夜里投店那三位?您不还埋怨我把您叫醒,嫌人家穿着打扮寒碜来着?” 何掌柜就炉盘上磕了下烟锅,不无感慨地说道:“是啊,打从我爷爷在那会儿就有了这店,多少年了,真真假假鱼目混珠沙里藏金的事可真没少经见。还是老爷子说的对,这人呐,到了哪一步也别把旁人瞧扁喽……” 说着他似想到什么,起身用腿碰下张三,“别跟这儿耗着了,我安顿伙房,把鸡慢火炖烂些给大人们醒酒,叫那一桌菜,且得喝上半天,你要等吃剩下的,还不饿瘦了?去,把衣服穿上,刚才四房那穷书呆子说想喝茶——哼,他倒识货,我话说得也有些重,你给他拿小壶拣着便宜茶叶沏上一壶,顺便端两碗饭过去,你也跟他一道吃了吧。” 张三这次没二话,答应一声就回去穿衣服了。他不讨厌吴先生,虽说差着房钱,但横竖不是短他张三的,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吴先生总是先打招呼,从不像其他客人那样对他无视。 从后院小门进了堂子里,一楼散座竟空无一人,想是楼梯口那站着的两位军爷煞气太重,住客们都自觉地在屋里用了。 张三不由也加快脚步,提溜着饭盒茶壶从前门穿出去,沿墙根儿低头疾行,往客房的楼梯那边绕。 刚走出没几步远,眼尖的他猛瞅见水地上有块巴掌大小的油纸包,正被雨水打着飘来荡去,浮浮沉沉。张三头也不转,眼角瞟了瞟,不大的院子哪还有个人,只大门外头似有两个卫兵的背影,兀自泥塑般戳在雨里。 实际上,这会子也真没人瞧他这里,但张三还是自作聪明,用提着饭盒那只胳臂装作抹脸,手一歪,把草帽碰掉在水里。于是他放下饭盒,弯腰去捡,直起身时,纸包便已被他捞在帽壳子里,就那么湿淋淋地一并扣回到脑袋上。 “呸!” 走到一半楼梯处,张三背转身悄悄拆开来看时,只见油纸包着的是薄薄一小块白绫,上面好像是用碳笔写成的蝇头小字。 “可以为是注横财,不防却是报丧的书信。” 他不识字,看着白色便觉不吉利,暗啐一声,就那么囫囵塞在裤腰里,继续上楼。 吴先生听着敲门,打开一见是张三,忙让进屋。 “大下雨的,生受你了。”他一边接过张三手里的东西,一边从盆架上递了手巾过去。 “甭客气吴先生,”张三兜头盖脸擦了两把,对这人好感更甚,笑着道:“掌柜的让我在您屋里一起吃饭,您要觉着不自在,我回后院儿吃也不打紧。” 吴先生摆一摆手,“哪有那么多讲究,人多吃饭还香哩。” “这是正经话。”张三就坡下驴,忙上桌前往出拿碗筷。 吴先生倒了两杯茶,哈哈一笑道:“没准儿啊,过两天我还得和你一屋住呢。” 张三一怔,跟着冷哼,“您别鸟他,黑心钱赚上没个够的。听我的,安心住着,谁还没个马高镫短的时候,我就不信了,他真能把您铺盖扔街上去?” 两人就这么聊着,吃过饭,用了茶,张三收拾好东西临要出门儿,转身看着送到门口的吴先生,欲言又止,似在迟疑。 吴先生也不催他,也就那么不吭声,笑眯眯盯着他。张三忽然有种错觉,好像遇到任何难题,只要对眼前这人说了,他总能想出办法来。 沉吟再三,张三犹豫着开口:“我看床边放着书,吴先生,您一定识字的吧?” “来,进来说。”吴先生又拉着张三进屋,笑道:“是不是想给家里人写信了?这个现成儿,我这儿就带着笔墨呢。” “也不是……”张三挠了挠头,“我跟您说了,您可别觉着我下作,我也是一时……又担心别是什么重要信件,回头耽误客人的事情。” 张三一五一十地把刚才怎么捡到的油纸包都给吴先生说了,随后又从腰间抽出来,递了过去。 “不当紧的。人能知道自己做的不对,有心悔过,就是犯了天大的……” 吴先生一边宽慰着张三,接过绫子,只看了两眼便即顿住,随之则是面色大变。 “李县尉这会儿请的是什么人?” 他厉声喝问,同时两步上前推开后窗朝外看去。只见下面隔着三五步就站有一名侍卫,竟在雨雾当中纹丝不动,料想已经把这客店团团包围起来。 “吴先生……”张三退后两步,吞了下口水。都住了有大半年了,他从未见过温和有礼的吴先生有紧张的时候,一时如受惊吓,竟有些不知所措。 “我问你话呢?张三,告诉我李县尉请的是什么人?”吴先生上前,两手揪住张三胳膊。 “是昨夜投店的三个普通行路客,吴先生,你……您怎么了?” “他们点了什么饭菜?有没有猪头、整鸡和稻米饭?” 张三一愣,却听吴先生喃喃自语道:“是了,那时候你刚杀鸡,一定是的……” 吴先生放开张三,如失魂魄一般跌坐在凳子上,本就苍白的脸上更是没有了一丝的血色。 “您到底是怎么了吴先生?”这回轮到张三着急了,他走过来扶着吴先生,语无伦次地言道:“那书信,对了,掌柜的是让人去买了猪头回来……那书信到底写了什么,和县尉大老爷有关系吗?” 吴先生空洞地望着张三,半晌才开口:“张三,你们掌柜的糊涂啊!猪头、整鸡、稻米饭……那是给什么人吃的?清水河刑场离着这么近,见天儿杀人,你们没看过河畔砍犯人么?” “啊……” 张三呆了。比香国风俗,处决人犯之时,便要准备上述三样东西,百姓称之为断头饭,取猪安家,鸡引道,饭于魂魄去聚窟洲的路上散给恶鬼之意。 “呸呸呸,”张三缓过些神儿来,又觉没什么好怕的,每次杀人,但凡手里没营生,他总是头一个去看,这事儿顶多是掌柜的晦气,原以为住进个贵客,不想却是重犯,估计吃完这顿酒就得拉去河畔刑场。 “这白布果然是报丧的,倒霉。”张三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埋怨吴先生大惊小怪。 吴先生恍若不闻,快速去包裹里摸出两枚银钱放在桌上,然后又拿出些物件儿收入怀中。他摆手止住张三的问询,一面把刚收拾好的碗盘从饭盒里掏出,一面说道:“什么也不要问,你听我说张三,一会儿你回去,告诉何掌柜,说我有急事,留下房钱走了……” 吴先生说着把白绫连同油纸交在张三手里,“这个你收好,切记不要让任何人看见,找个没人的地方赶紧烧掉。这东西——还有我同你说的这一切,千万千万,不要告诉你们掌柜的。” “吴先生……”张三呆呆看着已经换上夏天常见的粗麻布衣衫,一身短打扮,连自己的包袱都不拿,只提着个空饭盒就要出门的吴先生,目中一片茫然。 “唉!”已经站在门口的吴先生,从架子上抄起张三的草帽,叹息言道:“不是我狠心,是……他们根本不可能让掌柜的离开了……张三啊,咱老哥老弟的,相识就是缘分。你听哥哥的话,回去什么东西也不要拿,我包袱里给你留了些碎银,一袋烟之后,你立马走,逃命去吧。门口卫兵要是问你,你就说前面买鸡的人以为钱在饭盒里,结果落在了柜上,你要紧赶送去——记住了吗?走不走得出,就看你自己造化了。” 说完吴先生把草帽一扣,便匆匆开门而去,剩下目瞪口呆的张三还木立原地,浑如梦游。 正文卷 第四章 逃 “退回去!大人正在宴客,进进出出成何体统!” 果不出所料,吴先生刚到门口就被拦下,此刻这里估计是只许进不许出了。 “军爷,”吴先生弓腰陪笑道:“灶上不小心,把给大老爷预备的醒酒鸡汤打翻了,掌柜的怕他老人家不高兴,特叫小的去买只熟的回来,您看……若因这点小事再去请示,万一扫了他老人家的雅兴,小店可担待不起。” “唔……” 这名军士正在踌躇,另一人道:“饭盒打开。” 吴先生连忙揭开盖子,“来不及做了,得赶紧连鸡汤端回来,”他镇定地说道:“军爷,您要怕给大老爷的吃食儿不干净,可以随着小人一道去买。” 先前那人挥一挥手,“去吧,快些回来。” 吴先生谢过两人,依旧沿着墙根儿不紧不慢地踽踽而行,似在躲雨,只走出去里许地便折进另一家客店,几名军士很快收回目光,不再关注。 再说张三,兀自在吴先生屋中呆站了片刻,果然从先生丢下的包袱里找到些散银。他寻思再三,却没有听从吴先生忠告,而是收起银子,又将桌上两枚大钱连同绫子一起交给了何掌柜。 何掌柜看过字迹,呼吸已是不稳,他急忙要张三把吴先生都说过些什么,一字不落地道出。 “就是这些,”张三讲完失笑道:“您说掌柜的,可不是作怪?现成儿的银子放着,却硬是要拖欠房钱,有这号人?就算是杀个死囚吧,至于吓成那样儿?” “——还让我逃命?回头我听了他的,再落个同党的罪名儿?真当我没脑子?依我看啊,八成他就是那人同伙儿,要不看他平日里还有点子人样,我现在就去大老爷那里首告领赏去。” “他说他们不会放我离开……”何掌柜念叨着,当下也是犹疑不定,心里隐约有个念头,又觉太过匪夷所思,一会儿又觉着张三所说似乎也有道理,惊疑之下没个定见,便再次展开绫子去看。 白绫上面的内容似是用削过的碳棒写就,也不知怎么处理过,竟不模糊,一笔极是规矩的端正小字书成: “下职南部军团主簿方进拜上右丞相韩振 下职于近日检阅军中文书之时,无意间查知统帅赵刚曾与都城中人有密信往来,并约定将于年终换防回都之日袭击王城,以使其都中内应得借护卫名义趁便进入宫城,迫使国君传位于大王子殿下。 兹事体大,究系确有其事,或为别有用心之人阴谋构陷,其中真伪下职不敢妄言,亦不敢假手他人,现已将一众知悉此事之人全部灭口。 下职将即刻私行回都,对国君陛下当面呈报此事细节,同时留下此书,若于途中遭遇不测,下职定设法传递,倘能辗转至大人手中,祈盼大人可以上呈国君,破灭奸人阴谋,稳固国家之根基。 下职方进,再拜顿首!” 重又看过一遍,何掌柜依旧不得要领,但他也知道,书信上面所说的事情太大,不是他能够参和的,甚至连听来都是麻烦。略一停顿,他忙又去看信末单独写出的那行小字: “如方某无恙抵都,此书自当焚毁,今被尔拾得,即是方某已遭不测。若你是那阴谋鼠辈,一切皆休,方某也是为国尽忠,只求祸不及家人;若为外人得到,此书便是天大祸事,切记阅后即毁,不可再以示人,只望阁下能尽早设法传言至相府,方进死不忘恩!” 何掌柜连读几遍,已暗暗有了主意。他就棚中提起茶壶,将书信直接扔进炉膛里烧了,随后让张三拿来两身油衣并草帽,一边披挂一边说道:“三子,你我搭手多年,我也不瞒你,这上头的事儿我看不大明白,你一会儿跟着我,咱就按那吴先生说的试试,要是都出得去,那便屁事儿没有,要是真被他说着了,我走不了……老三,你就自己去,说啥也撵上吴先生,你给他跪下,就说姓何的爱财,但一生没坑过人没害过人,你求他,一定求他救救咱这一院的人。” 张三这边听得懵懂,但他少见掌柜的这么严肃,心中虽是不以为然,却也认真地点了点头,表示听进去了。 何掌柜上下瞅他一眼,忽然问道:“那人走时披雨衣带伞没?” “没有,就摘了我的草帽,提个空饭盒就走,不知要那有什么用。” “那你也不能穿这油衣了,咱们就赌这一把。”何掌柜不知想到什么,心思在这时候竟也变得七窍玲珑。 就这样,何掌柜披着雨披,后头跟着只戴顶草帽的张三,来到了店门口。 “站住!大人散宴之前,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走动。” 何掌柜见卫兵拦阻,心里咯噔一下,面儿上却是略带无奈地胡诌道:“军爷,刚才打发出去的伙计毛手毛脚的,把钱落在了柜上,虽说孙家老店也算街坊,但那老孙头却是个犟脾气,我怕撕扯起来真不让把鸡带走,回头耽搁了大人们用汤就不得了,这才想着赶紧送过钱去买回来。” 卫兵冷笑道:“这点小事,用得着两个人去?” 何掌柜有心让张三回去,但他想起了吴先生的话,临到跟前儿却终不敢赌,便摸出两角碎银,转身递给张三道:“军爷说得也是,大人万一有什么需要我不在还真不放心,你赶紧去找着老四,把鸡端回来,路上仔细脚底下,要扣翻了,我把你们两个扒皮炖汤。” 张三应一声,接过银子就出了门廊。两名卫兵对望一眼,也不再阻挡。何掌柜想的没错,若是他刚刚选择自己去送,那他俩就谁也出不去了。 张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寻思这是让我去哪儿呢?什么孙家老店……不扯得没边没沿儿么?直到此刻,他压根儿没意识到丝毫的危险,因为刚吃了饭不久,身上淋个透心凉不说,还顶了风不住地打冷嗝。 “奶奶的,俩人打什么哑谜,纯是消遣老子。”暗骂几句,张三把心一横,他身上有吴先生留下的银子,掌柜的也没少给,决定哪儿也不去了,索性就到前面的许家客店,开一间上房,烫上半斤酒,暖暖和和地喝了,再美美睡上一个下午,自己也享受下被人伺候的感觉,等擦黑再回去,就说没找到吴先生,掌柜的还长着千里眼不成? 何掌柜送走张三,失神地折返回来,独自进到柜台里面给圣祖像上了一炷香,内心却越发惶惑不安。一方面他被书信上提到的灭口之事给吓住,再则雨太大,他压根儿就没注意到堂子二楼的某个窗口处,有人一直都在静静地凝望着他。 这人正是趁李志不备丢下油纸包的方进,他无法看到墙根儿下的油纸包有没有被人捡走,却始终注意院门,吴先生下楼离去前似乎偶然投来的一瞥,让他的呼吸为之一窒。 “看来是刚上去的那个伙计拿到了,不想这小小客店里,竟也是藏龙卧虎。风疾雨盛,你可要看清脚下的路,一路……走好哪!” 方进不认为吴先生的离去是偶然,联想到提着饭盒进了吴先生房中的张三,方进料想一定是伙计捡到了纸包,可他不识字,拿着书信去请教这客人了。但此人能在顷刻间便看出端倪,并果断冒雨离去,方进也在心中暗自佩服,只愿他能逃出生天,将书信内容设法转告丞相大人。 之前李志提议归附大王子的时候,方进就已经知道这不过是说辞,今天自己,只怕连这客店中的所有人,都难逃一死了。因此他说要考虑,正是为了借机把纸包丢出去,同时也为捡到纸包且能看出其中凶险的人争取一些离开的时间。 方进无奈中的最后一搏目的达到了,他看着吴先生离开,看着何掌柜与张三两人先后过去却只有一人走出,方进知道,已经绝对不可能再有第三个人离开这处院子了,这里……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于是他转过身来,这才有了二人先前的那番对话。 此刻方进提杯在手,准备仰服毒酒,慨然赴死,不想却被李志拦下,“不急!方大人,还有菜没上完,怎忍先行离去?”李志似笑非笑地言道。 “菜……没上完?”方进诧异地复述。 “是啊,”李志笑容更盛,“方大人煞费苦心,安排人去冒雨买鸡,怎能不吃上一口就走呢?” “你……”方进虽因雨大,没听清门口卫兵和几人的对话,却已明白李志必有所指。 李志从容言道:“方大人是文职,并不习武修道,自然不晓传音之法。刚才头一个出去的人说要买鸡,后面那两个则说他忘了带钱,要给送去……方大人,怎好辜负这一片美意?好歹要等鸡买了回来,先吃完再一同上路不迟。” 方进已经说不出话来,空张了张嘴,颓然跌坐椅上。李志冷眼瞧着他,面无表情地继续道:“你也不想一想,我于都城近畿、君王辇下行此诛灭九族的勾当,岂能不慎?怎肯再放一个活口出去?之所以让那二人离去,只是想看看他们都和什么人联络,是否还有知情之人。” 李志停顿一下又道:“方大人,你我虽然各为其主,但你身死不忘忧国之心,实令在下敬佩。我还是那句话,李某在一日,当保你妻儿无恙。现在……你能老实告诉我,刚刚你扔去窗外的是什么东西,这件事到底还有没有别人知道?” 方进心如死灰,索性并不隐瞒,连那书信内容,以及自己对张三拾书的猜测,全都和盘托出。 李志点点头。这也符合他的判断。方进这样谨慎之人,不可能没有其他准备。于是便给楼下守卫的亲兵传音,让他们直接包围吴先生之前进去的客店,将张三以及吴先生拿住,同时也不准那家店中走脱一人。 正文卷 第五章 藏 张三选择的客店,正是吴先生之前走进的那家,这点早在吴先生的意料之中,当然,也一直都在李志布于四周守卫的监控之下。这时张三刚穿过门廊,便被二门背后突然伸出的一只胳膊给抓住手腕,直直拽着他向东行去。 “干嘛你!!” 张三被拖着走了两步才回过神,正待要挣扎,却见那人转回头微微仰起脸,草帽下面正是吴先生严肃的面孔。 “吴先生?” “不要说话,先跟我过来。” 张三既拿了吴先生的银子,此时却不好抗拒,任由他拉着来到了东厕门外。 “吴先生,您这是……” 二人站在大槐树的冠盖下面,雨势稍缓,吴先生这才面对张三言道:“张三,来不及解释了,你能来到这里,是你的造化,我有心救你性命,但你要答应我,无论什么事情,你都要完全照我说的去做,而且也不能问任何问题——如果你做不到,咱俩就此分别,你去睡你的觉,我走我的路。” “嘶——”张三倒吸口气,心想这吴先生莫不是神仙,连我要来这里睡觉都知道?可他接着就记起掌柜的吩咐,忙道:“吴先生,掌柜的让我找着您,求您救救一院人性命。”说着就要下跪。 吴先生拦住他说:“看来你还是没听我话,我嘱咐你不要告诉何掌柜。” “我……” 吴先生摆摆手,“哼,你还能来到这儿也真是个奇迹。我谁也救不了,好了,你去睡觉也好,报官也罢,我要走了。” 张三一听,腾地跪在水地下,抓着吴先生胳膊道:“您说,吴先生,我听您的,您让往东我绝不往西,求您救救我。” 张三此刻虽是着急,其实心里并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有什么危险要人救,这人能救自己什么?他一概不知。但本能使然,他害怕,怕的是吴先生见信时的反应,怕的是何掌柜的态度,这些都太反常,所以他害怕。 “起来,”吴先生神情依旧严肃,却已不再冰冷,他拉起张三道:“我在这里等你,就是想要救你,我说的记下了?什么都不要问,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能应承么?” “能!”张三略一思索,坚定地点点头。 “好!跟我来。” 二人原本就在东厕门外树下,吴先生说着,便带张三走进了茅厕。这茅房虽说简陋,倒也还算干净,只一块拼凑的木头盖板上面旋着俩坑位,除了墙角的两只红漆尿桶跟一把扫帚以外,别无他物。 吴先生搬过一只桶,倒扣在木板之上,对张三言道:“你上去,把木窗打破,然后我架着你先往出爬,出去了再找东西垫着拉我。” 张三明白吴先生的意思,但他抬头看眼只容一人横着进出的小木棱窗还有吴先生那瘦弱的身形,想问为什么不用外面的梯子爬墙逃走,却听吴先生首先说道:“记着,不要问。” 张三便不做声,蹬上木桶,扯掉被雨水打残的蛛网,抓草帽在手垫着,只两拳,便将那窗棱打烂。他低头看一眼吴先生,吴先生也不出声,背靠砖墙扎马蹲好,张三咬牙,右脚踏在他肩上,起初不敢吃劲,手扳窗边吊住身子方才把脚下踩实。 吴先生深吸口气慢慢往起挺腰,张三在上边用力一攀脚底一蹬,借着一股劲儿就把大半个膀子送出了窗外。外面是野地,半人高的野草长得正旺,青油油一片望不到头。张三大口喘息,清凉微甜的雨汽带着青草的芬芳让他有那么点恍惚,好在他还记得自己在哪儿,低头往下瞅了瞅,周围草窝里丢着不少砖块,似就是茅厕外面堆放的那摞,想是吴先生提前丢过去的。 张三正要扔下草帽,琢磨着怎么栽下去不会被石块磕碰着,却闻得吴先生低低叫道:“扔远点。” “什么?”张三不明白,缩回头又问。 “我说你,”吴先生这一开口,已经被张三踩得有点腿软,他勉强挺了挺腰重吸口气才又道:“把那草帽,顺着风扔远点,然后你就可以下来了。” “下来?” “快点,不要问。” 张三是个蠢夫,此刻既然选择了相信吴先生,也就一根筋儿地由他摆布,这里地方有限,张三挥不开胳膊,只好尽量沿着帽檐儿往远处扬。 折腾了一场,俩人又站在了茅坑上,张三一肚子憋屈,只不敢问。吴先生缓口气儿,悠悠说道:“那不过是个障眼法儿,这里才是咱俩的去处。”说着他手指冲下,指了指厕坑。 “噶?”张三惊呆。 吴先生点点头,让张三掀开盖板,张三只得照做。刚一翻起,蝇虫便嗡地腾出一片。张三几欲晕厥,吴先生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下,淡淡开口道:“这次到你了,你先下去,然后驮着我,这盖板须得慢慢儿放下。” 张三尚在迟疑,吴先生已从身上摸出两枚腊丸,递给张三一枚道:“下去后捏碎皮儿含了,能避浊气。怎么,我能忍得你却忍不得?是死难受还是这下头难受?” 张三吃这一吓,把盖板交吴先生托着,矮下身憋着气坐在厕坑边沿儿,先把两脚探下去,抬头望一眼吴先生,见他眼神不善,这才闭眼咬牙出溜到底。 下面空间不大,俩人刚凑合站开,要再添个人还有点挤。原本那秽物也就在肚脐处上下,吴先生下来后,二话不说,直接就坐了,正好顶到下巴处,可可儿的就在嘴巴鼻子下面,张三身子都抖了,然已经这样,也就只好学他,含了药丸蹲坐下来,只那脖子巴得老高。 这里张三刚抛弃一切杂念,把自己想象成这厕坑里的石头,好容易能待安稳了,就听到“哐”地一声儿,东厕的门似被人踢开。 张三胳臂一动,却被吴先生伸过来的手给攥住,用力地捏了捏,他这才没弄出动静。 紧接着便是脚踩木板的声音,随即头顶又有人喊道:“从这里逃的,墙后面没我们人么?” “刚围过去,之前只在前后院外面远远盯着,没见人出去。”另一人道。 “追,他们跑不远,如不易擒拿,就地格杀!” 这些话张三都听得清楚,等上面人声远去,他已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就是再迟钝,他也知道吴先生真的是救了自己。接下来的时间就不难熬了,就像吴先生说的,和死比起来,这又算得了什么? “走!” 张三刚想到即便在这里待上三天三夜也好,却见吴先生已是“哗”地站立起身,抬起木板,让他沿墙站好,先把自己托上去。 “吴先生……”张三试着小声抗议,他刚才有多不想下来,现在就有多不想出去。 吴先生这次却没有喝止他,只叹口气道:“这也不过是权宜之策,那些侍卫虽笨,李志却不好糊弄,要不了一时三刻他就能想到这里。” 张三知道李志就是县尉大老爷,他虽对吴先生所说的话半懂不懂,却早已是十分佩服,因此也不再推脱,索性两手交叉蹲下,托扶吴先生上去。 吴先生又回身拉了他一把,待张三勉强爬出盖好木板,却见吴先生已经在门外雨地里脱得赤条条地正冲刷身子。张三有样学样,也随便洗了洗,正要冲洗衣裳,吴先生笑着摆手止住他,接着便从东厕门旁墙上挂着的竹篾簸箕底下伸手摸出一包东西,打开看时,正是两身干衣裳和一卷子蒸笼垫的笼布。 “您……您早准备好的?”张三忽然觉得这人就是神仙,要不怎么事事都能未卜先知呢? 吴先生一笑,“我不是神仙,只是想得比旁人略微多些罢了。” “不,您真是神仙!”张三再无疑惑。 “吴先生,您不怕他们突然杀回来?”两人在茅房里擦干身子,一边穿衣服张三一边心有余悸地问道。 吴先生用擦身子剩下的笼布扯开挽了头发,摇头道:“这家店和咱俩属于意外,他们人手不够,既要追我们,便最多只在前院留下一两个守卫而已,这店里绝对再没半个人了。” “没人?那住客呢,还有许掌柜他们?” 吴先生看了他一眼,叹息道:“这些人既能随意搜索客店,其他人自然是已经遇害了。” “啊……” “这些回头再说,”吴先生沉思着道:“张三啊,如果有人要杀你,你会怎样?” “逃啊。”张三一愣,下意识地说道。 “逃不掉呢?” “那就和他娘的干了!” “那如果是十个人要杀你呢?” 张三沉默,想了想答:“那我就想法子藏起来。” “对!”吴先生点头,“我们现在就是要藏起来。我再问你,如果是在你们客店,你藏到哪里,连你们掌柜都找不到?” “这怕是……”张三这次思索更久,不住地自己摇头否定。忽然,他眼睛一亮道:“有了!我就藏去茅厕坑里,他绝对想不到的。” “哈哈哈哈……” 吴先生大笑着瞧向眼前那欣喜于自己想法的单纯之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这次就听你的,咱们便还藏去那里。” 正文卷 第六章 障眼法 距离方进端起酒杯已经足足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此刻李志留下两名卫兵在楼上看守,自己则是来到了吴先生和张三逃走的客店之中。 大雨在这段时间里曾停过一阵子,后来又渐淅沥渐大,李志脸色便如这天色般阴沉,由两名亲兵举着伞,一言不发地伫立在东厕外的槐树下。 这里在张三二人逃走后已是一片狼藉。墙边架着副梯子,地下随处丢着两人换过的污秽衣裳和破笼布,还有厕房……连木板都懒得盖,掀开之后就立在墙边,虽是雨水会冲淡一些,可还隐约有一阵阵的浊气袭来。 “是谁最早发现那二人从厕房逃走的?”半晌之后李志平静问道。 雨幕中应声走近一人,躬身答道:“是属下!” “这梯子,”李志指了指靠在后墙边的竹梯,“那时就在这儿么?” “回大人,梯子原在内墙旁立着的。” 李志点点头,看不出喜怒,过了片刻又道:“那么,当时你看到梯子有没想过,他们为什么有梯子不用,却要费那么大力气破窗而逃?是因为他们眼瞎了?” “这个……属下……” “你没有。”李志声音已有些发冷,“你空长了眼睛,却没有脑子。他们当时就躲在你的脚底下,在那厕坑之中,可你,则是自作聪明,把人手都派了出去,致令二人从容逃遁。” “什么……”这名乔装过的小队长惊讶地看了眼厕房,稍一联想,已隐隐有些干呕,就连其他亲兵和暗哨也大都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就在这时,蓦地寒光闪过,李志已从打伞侍卫的腰间拔刀一抹,森然言道:“尔等都记清了,我杀他,是因为他自以为是,以后你们遇事要多动脑子,碰到吃不准的,要及时请示,否则,他就是例子。” “是!”众人齐齐躬身。 看了眼倒在血泊里的小队长,李志让人便将他尸身丢入厕中,然后才道:“原先他那队人还按计划负责此地,周围监控撤掉。官道和都城方向都有我们的人,而且他们也绝不会自投罗网,所以……不是躲进县城就是逃去东山,你们全力搜索。” 这些人全都是前面追捕吴先生和张三无功而返的暗哨,得令之后,立即展开功夫,逾墙疾行。 回到二楼天已将暗,方进似笑非笑地言道:“李大人,方某第一次觉得,等死都要等这么久。” 李志也哑然失笑,便将吴先生二人逃走之事简单说了,末了又笑道:“方大人这次给在下出的难题不小,此刻李某也十分好奇,这人究竟什么身份?这里掌柜的说他只是一介连房钱都付不起的穷酸文人,这可能么?从见到你书信这才多大工夫,此人……” 李志说着,摆手叫卫兵出去,然后才接道:“这人没有落网之前,方大人你的死就毫无意义,毕竟他已知道了书信内容。” 方进不再说话,起身来到窗前,心里叹息如果此时能有斜阳落日再看上一眼,那该多好。李志同样沉默,也不叫灯,仿佛已经和黑暗融为了一体…… “吴先生?” 沉浸在黑暗中的张三总幻想被丢入厕房的小队长随时会有可能活过来,并猛地跳进坑里掐住他的脖子,这让他如坐针毡。他实在怕到了极致,此刻屏息静听,只有滴答的雨声,似连吴先生的呼吸都好久没听到了,张三终于忍不住小声呼唤。 “唔。”吴先生微微呻吟,跟着也挪动下身子。 “您在啊,”张三顿时瘫软,“您怎么连一点声儿都没有?” 吴先生心说:“坏了,忘了告诉张三在这里该怎么喘气儿,他不会一直就像平常那样呼吸吧……”吴先生想着,朝张三一侧投去了歉意的目光。 这里已是伸手不见五指,吴先生很快站起身道:“来吧,咱们也该走了。” 张三喜欢看人被砍头,但此刻外面就横着那么具尸首,他早就破了胆,颤巍巍问道:“您知道外面情况?这店里没人了吗?万一被抓住……” “不,那些人就在店里。”吴先生镇定地答道:“但他们现在应该在后院,不会——而且也顾不上来这里。” “啊?您怎么知道?”张三哆嗦道:“他们在的话,我们……我们要不还就待在这下头吧。” “上去再说。”吴先生实在不愿在这儿多开口,“你要喜欢,就留在这里,我自己走。” “可别,吴先生!” 张三如前面那样把吴先生托上去,然后自己踩了吴先生丢下的木桶爬出。他正要去脱衣冲洗,却被吴先生拉住:“不能在这儿了,你从那梯子上墙,跳下去准备接着我。” 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张三站在墙头,看不清下面,只得咬牙纵身跃下。后墙虽高,但他压倒了大片野草,加上泥土被雨水浸得稀软,倒没什么磕碰。 接着吴先生后,二人疾奔出里许地,吴先生这才示意停下,拉着张三蹲坐在野草丛里,嘘口气道:“暂时是安全了。” 张三一肚子话想问,却先要忙着脱衣服,可他见吴先生不动,也停下来问道:“先生,您不冲下身子?” 吴先生一哂:“这人啊,就怕不知足。和刚刚比起来,这儿已经算是王宫了,又没干净衣裳换,你这会子洗舒坦了,过一阵穿的时候可就难受喽。” 张三虽说听着懵懂,却也不敢继续脱,只顺着胳膊往下刷水,叹着气道:“今儿这一下午,我感觉像过了一辈子。吴先生,您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子事么?就是死,我也不能做糊涂鬼不是?” 吴先生点点头,也叹道:“你捡到的那书信虽是祸苗,却也算是救了咱哥儿俩一命,可要说根由啊,还是你们何掌柜引起的。” “什么?掌柜的?”张三这才想起中午时候吴先生看了书信,似乎说过何掌柜糊涂这话。 “你说李县尉宴请的那人,是昨天夜里来投店的?” “是啊。” “那就对了,”吴先生倒了倒鞋窝里的水,这事他早在见信时候就想明白了,此刻给张三分析道:“几天前,周围所有客店掌柜都秘密接到了县里发来的图影,许下重赏,让他们见到图影上的人后就立刻报信。 “而你们何掌柜昨天夜里认出了此人,于是一早便跑去告密——他也不想想,如果是逃犯,为什么不张贴告示公开缉捕,赏钱就那么好拿?” “可这……”张三不解,“就算不给赏钱,又为什么要杀我们?还有掌柜的也让我找您救命,还说什么您走时候没穿油衣,让我也不要穿……” “哦?他这么说的?”吴先生笑问。 “对呀。好像说要赌一把什么的。” “哼,”吴先生冷哼,“死到临头还要害人,那是说给你听的,哪儿安的什么好心。你想想,我说是去买鸡,可我没穿油衣没带伞,等买回来,饭盒要不要淋湿?如果只能出去一个人,该披了油衣的他去,还是你去?” “啊……”张三一愣,随后跺脚道:“这老王八……不对呀吴先生,出门时候那军爷确实说一个人去就够了,可掌柜的是主动让我去的。” “你呀!所以我说你能活着见到我真是个奇迹。”吴先生无奈摇头,“他那是明白自己出不去了,这才让你走的,好歹也算还有一丝希望。” 吴先生话没说透,他也是出门后才想到,不是自己骗过了卫兵,而是李志故意放他出来的。因此,他料定张三也一定可以出来,这才在另一家客店等着。 一来,凭他对张三的了解,不知道自己在哪儿的情况下,张三肯定会到最近的客店里偷懒躲了;再者,李志只是在玩猫抓老鼠的游戏,自己也根本逃不掉,思来想去,只有和张三携手,藏去那个凭谁都想不到的去处,才是唯一最有可能的活路。而掌柜的既然是告密者,显然不会和方进有什么联系,也就没必要放他出来做鱼饵了。 “吴先生,”消化了吴先生所说的之后,张三感觉浑身发冷。他不理解,人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心思。张三不想再去弄清何掌柜的想法,他情愿什么都不知道。 “唔?” “您为什么说隔壁店里的许掌柜他们都死了?那咱店里的伙计们会怎样?还有……还有掌柜他……” 吴先生沉默地叹息着,似乎面孔都被雨水冲刷得变成块铁,许久才喃喃道:“许掌柜么……那日来找你们掌柜时我还照过一面,顶好的人……” “张三啊,许掌柜……就算是我们害死的,从我们进了他的店,那一店人就都要死。可……可蝼蚁尚且偷生,我又能如何……” 似乎说出来会让良心好过一些,吴先生把他的判断全都对张三讲了。所谓宁可错杀三千,不能放过一个,但凡有可能认识方进和知道书信内容的人,全都要除掉。 然而这里毕竟已临近都城,屠杀客店、戕害官员,那不是闹着玩儿的,因此,何掌柜的店铺,会在方进死后,被诬为见财起意、谋害方大人的黑店;而许掌柜的店铺,会在把人全杀掉之后,由那些暗哨扮作经营者,掩盖此事。至于如何瞒过街坊邻居,因死无对证,什么回乡探亲、进城享福,爱怎么说都行,这就是下午二人在厕坑下听李志说过的——“照原计划负责此地”。 吴先生的一番话,仿佛为张三打开了一扇邪恶却又新奇的大门。原来,人可以这么坏。 “我还是不明白吴先生,为什么前面您说李县尉不好糊弄,要我们出去,可后脚您就又让躲在下面?” “这个啊,”吴先生心情稍微畅快了一些,笑着解释道:“如果我们不出去换衣服、装作逃走的样子,李志就势必会叫人检查下面;而我们修饰一番过后,甚至连厕坑的盖子都没有盖上——只要走近细看就能发现,他却反而不加留意,这就是我说的障眼法。” “那您刚才说他们都在客店之中,却不会来东厕呢?” “——因为他们要装扮成掌柜伙计,还要处理许掌柜等人的尸体,而最好的埋尸之处,就是后院的牲口棚子下面,因此前院最多留两个把门儿的,自然不会来这偏僻晦气的东厕了。” “张三啊,” 正当张三还在咀嚼吴先生话语的时候,吴先生却是紧跟着问道:“你问了我这么多的问题,我只问你一个——你觉着,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正文卷 第七章 逃出生天 “说句闲话方大人,如果你是那二人,现在会怎么办?” 何家店铺二楼,李志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从他命人掌灯到现在已经又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可那两个人却还是迟迟没有露出踪迹,周围能想到的去处他都派人探查过,难不成这二人会飞? 其实方进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换成他,方进自问是绝对没办法在李志布下的天罗地网当中逃脱的。 方进无解的问题,在张三这里却似很轻松。他听得吴先生问起,兴奋地说道:“逃啊,还能咋办?先生,这一带没有比我熟的了。” 张三舔舔嘴唇,两手比划着指点:“您瞧,那里透着亮儿的地方,就是咱的店。前面您知道的,出门儿就是官道,往北穿过归德县便直奔了国都南门;要是朝南走,那更好说,霍县、彩云、怡城、甘露州……这些地方都能去的。” 吴先生摇头:“官道走不了的,你再说。” “那咱就从这里一直走,上东山,翻过东山也能绕去国都或者彩云。” “也不行。还有吗?” 张三挠挠头,说:“东、南、北都不能去,那就只有往西,可往西面儿……越过官道就是穿城而过的清水河了,您想走水路?” 吴先生笑着道:“对,我们是要往西去,但不是走水路,因为码头必定早在严密监控之中。既不能乘船,而沿河的近百十里堤岸又全都是开阔地带,李志定然不会再派暗哨。因此,只要能到了河边,我们最不济也可以藏在水里等待机会,这才是眼下唯一的办法。” “那还等什么?”张三振臂一呼道:“走啊,吴先生,正好这会子雨小点儿了。” 吴先生再次无奈地摇了摇头,“张三啊,如果这次我们侥幸能渡过这道坎儿,你以后可得多用用脑子了,万不能再想一出是一出。今天救了我们的,全靠这场雨。你想,这么大的雨,既能盖住声音,又能隐藏行踪,还可影响追捕之人的判断——连偷儿都知道,偷雨不偷雪呢。等着吧,夜里还要往大下,咱就那时候走。真要雨停了,都不用看,老远就闻见咱身上的臭气了。” 张三原本心眼儿不笨,只是一直没人点拨,也不读书,因此从未开窍。这半日和吴先生相处下来,他已逐步懂得思考和分析,懂得举一反三,当下也就明白了吴先生的意思,既信服又羡慕地望着吴先生说道:“先生,您怎么什么都知道?您说您不是神仙,可照我看,神仙也比不过您。” 许多年以后,已经更名为秦三的这个小客店伙计会再次踏上一条雨夜逃亡之路,那时的他便很容易联想起今夜所发生的一切细节,他也终于确信,吴先生就是神仙。 吴先生可以仅凭一封书信躲过杀身之祸——这不足为奇,岁月的磨练加之其身份,可以说是经验使然;他能利用灯下黑的障眼法,躲在厕坑之下、藏身于距离李志仅里许地远的荒野草丛之中呆上大半夜……似乎也没什么了不起,因为依据这人今后逐步展现出的贪生、畏缩的个性来看,那更像是其本能所致而非聪明才智。回想起来真正让秦三信服的,只有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那时候他还叫着张三,只是个不到二十岁,又矮又黑,无助且又懵懂的小店伙计。 张三既熟知周围环境,在他看来想要逃到清水河去实在太简单了。他们现在身处归德县城东、一排紧挨官道客店背后的荒野之中。这里三面被远处的东山环抱,只要随便向西,找个地方穿过客店和官道,便会进入大片的密林之中,而密林的尽头,就是平行于官道、中穿县城流向天香城的清水河。 “所以根本不用等到半夜,吴先生,”张三成竹在胸地言道:“许掌柜客店再过去三家便是和我同姓的张家老店,他那后墙上开着个狗洞——也怪了你说,家家养狗,就人家店里那两只能隔三差五地从这后头叨回去野鸡野兔。我们就从那儿爬进去,那两条畜生认得我,不怕的,到时候我们便大摇大摆从前门出去,穿过官道不就行了?” 吴先生顺张三手指的方向瞟了眼道:“没用,那样我们很快就会被砍了脑袋。” “张三啊,”吴先生拔起两根草棍,舔舐着上面的水渍漫不经心地说道:“你要记住,我们能想到的事情,别人也会想得到。所以,为了心中所想不被别人识破,我们只好什么都不去想,明白吗?好了,躺下来节省些体力吧,留着晚些时候逃命。” 正是因为这句话,秦三才会在另一个雨夜里痛哭着想念起吴先生来。然而这一点,却远非此时此刻的张三所能够理解。 夜里,已经停了许久的暴雨果然如吴先生预料的那般骤然而至,甚至比晌午时分还要猛烈得多。栖身旷野中的两人已经无法正常开口说话。便在这时,吴先生拉起张三,带着他矮身冒雨,在草丛当中快速穿行。期间张三被绊倒过好几次,狼狈至极,他心中不断咒骂,索性闭起眼来,任由吴先生牵引着拼命狂奔。 直到吴先生按着他的肩膀,把张三摁到地下,张三感觉自己后背贴上了一面墙壁,他这才张目环顾。 “这里……” 张三自语,费了好大工夫他才确认,这里不正是下午他们躲藏过的茅厕后墙么?手边还能摸到被他打破的窗棱,还有疑似吴先生丢出来的砖块…… “闭上眼睛不要动,张三,”吴先生贴到他耳旁,用仅不被暴雨淹没的声音轻道:“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动。也不要睁开眼。就像你刚才那样……直到有刀架在你的脖子上,或者,我们就此躲过这一劫。” 张三咬着牙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甚至做得更好,连思想都停止了,只有眼泪混合在这铺天盖地的雨雾当中,悄然滑落。 也不知过去多久,大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跟着两人身后一墙之隔的许家客店东厕院中却传出了响动。先是阵阵的踢踏声,然后是翻墙声,中间似还夹杂着李志的喝骂声……从身后越过头顶、直至再到身前不远处、渐渐没入雨中。 “好了,”张三睁开眼,因为吴先生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李志他,再也找不到我们了。” 张三就像他第一次打破窗棱时,和吴先生商量好的那样,将周围散落的砖块垛了起来,先将吴先生托上了厕窗,然后他再自己爬进来。茅厕之中原本横陈的小队长尸身已不见了踪影,两个人穿过寂静无人的槐树下,沿着晌午走过的那条路直穿前门。 整个客店前院只有雨声,客堂倒是留守着一个冒名顶替了许掌柜的暗探,但这雨太大了,加上屋中的灯火,他压根儿就没留意到外面溜出门廊的吴先生二人。 街外被大雨涤荡的官道如河漫过,平日里彻夜长明的客店挑灯也都被熄灭,黑漆漆地,依旧看不见半个人影。他们横穿过官道、穿越河畔密林,如同是两只被困浅滩的鲶鱼,终于借着雨水捡回了性命般划进清水河中。 “吴先生,我还是不明白……” 数日之后,两人攀上船帮顺利地被带进天香城时,张三终于有机会开口详细询问胸中疑惑。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还不明白么?”已经换过衣裳,沐浴在阳光之下的吴先生懒洋洋地舒展了一下,眯起眼瞧着天空道:“忘了那晚我对你说过的话么?我们能够想到的,李志也一定会想到。所以你说的什么张家老店,他早就留了暗哨,我们若贸然过去,只能是自投罗网。” “这里是客店,”吴先生伸手在空中比划着,“还有这里、这里……东山、官道,李志都想到了。只有这儿……我们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他忽略了——但这也只是时间问题。等到周围都探查完毕,焦躁不安的李志一定会重新冷静下来,他会再回到茅厕,仔细地查看厕坑,跟着他自然会想起自己忽略的地方。” “可是吴先生,”张三的脑子也灵光起来,他问道:“您是怎么算好他们从后墙出来的时间的?” 吴先生摇摇头,“何掌柜不是说过要赌一把么?他不敢赌,我却敢。唉!也不是我愿意赌,只是我们不得不下这一注。李志担着全族数十口身家性命的干系做这件事,他怎能不做到万无一失?无论我们想从哪里逃,都不过是在他网里挣扎的野兽。 “活命的机会只有这一个,那就是当他把注意力放去那片野地时,其它地方就会空出来——他会亲自带队,把人手全派去搜寻那里。于是我就和他赌这一把,赌那天夜里会下大雨、赌他们跃出墙来不会再看身后、赌他在我们到那之前,不会提前到来……我们赢了。” 许久之后,张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岔开话题问道:“那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我们?” “先生!”张三忽地跪倒在地,完全不顾路人讶异的眼神,抓着吴先生两腿说道:“先生您是神仙下凡,请您一定收下我,做徒弟也好、随从也罢,我跟定您了。” 仅仅相处数日,吴先生发觉张三的气质已经隐隐有了改变,他开窍了。 “你先起来,”吴先生扶起张三笑道:“这个稍后再说。我们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这次能捡一条命,怎么说也是因为你得了方进的书信。距离年关还有半年光景,既然承了他的情,我大概也要想法子救一下这小太子。” 正文卷 第八章 秦毅与秦坚 十岁的和离已经拉得开三张练习用的竹弓了,可那年七岁的秦毅还只是个鼻涕时长会淌到嘴边的羞涩幼童。秦毅两岁的时候母亲去世,比香国君思念王后,怜惜幼子,于是便指着怀中尚在不住啼哭寻觅奶水的秦毅,正式册封他为太子。 这种情形原本应该浪漫一些,那就是秦毅本该即时止住哭声,露出笑颜。这样国君称心、群臣恭贺,如果能再适时地添上一些其他祥瑞,预示这孩子天生就是继承王道大统的苗子便更好了,简直堪称是普天同庆家国两便的大喜事。 然而天不遂人愿。当时秦毅哭得更厉害了,似乎是在抗拒这种安排。于是国君拉下了脸,匆匆把他丢给乳母,在长达五个多月的时间里都没有再来瞧过他。底下的臣子们更不用说,有的摇头有的皱眉,甚至还有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在窃喜之余尚自摆出一副担忧的模样,叹息着言道:“唉!望之不似人君。” 在祝福声、喝骂声或者叹息声中长大的孩子们,人生轨迹想必自应不同。秦毅大概正是受到这些事情的影响,加之生母早逝,慢慢显露出了敏感、孤僻的一面。他四岁还没有断奶,见到远远有人过来,总会拽紧裙裾藏去乳母身后……望之竟是越来越不似人君了。 渐渐地,有人开始进言,希望国君能够考虑重立太子。但每到这时候,比香国君秦有道总是不等对方把话说完便粗暴地打断:“住口!太子是王后所生的嫡子,又不曾犯错,为什么要废掉?此事今后不许再提!” 起初比秦毅大了整十岁的秦坚是不把这个弟弟放在眼里的。他外表和善,谦恭有礼,不仅文武双全,在本国的制造术上更是多次受到过天工阁中名匠的称赞。因此,很多的臣子们都认为最终秦坚必定会成为国君,纷纷向他靠近,而秦坚呢,也是左右逢源八面玲珑。 不过世上有很多事情的确难以琢磨。侍卫、宫女、父王、臣下……秦毅似乎谁都怕,可偏偏就是不怕秦坚。两人的第一次交锋是在去年,也就是秦毅六岁的时候。 当天是满月节,天擦黑的时候宫中赐宴,秦毅像个小鸡一样,瑟缩在跪坐于国君下首处的乳母怀里,接受群臣礼拜。不多时轮到秦坚,他拜过父王,跟着便走到秦毅这边,也不下拜,竟然微笑着说教起来:“二弟,你都六岁了,可不能再成天这样淘气。你是太子,将来的国君,也该收收心,好好读书了。” 秦坚这番话,在座的人精们大多咂摸出了味道,暗笑他还是年轻了些儿,有些过于急切。这不明摆着么?对外人展现友爱温情的一面、向国君表示没有夺嫡之意,而且名为关心兄弟,实则却是笑他不堪,不似人君。 这边众人还打算看笑话,不想秦毅忽然间竟如同变了个人。他一把挣脱乳母跳落在地下,快步走近秦坚,将那没挂鼻涕的小脸扬起老高,指着秦坚的鼻子淡淡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秦坚弄个大睁眼,回头瞧了下父王,却见秦有道这会似乎对盘中的葡萄产生了极大兴趣,也不叫人伺候,低着头一颗一颗地专注于剪葡萄,看都不往这边看一下。 “嘿,问你哪,你什么人?”秦毅挑眉。 “我是你的大哥啊。”秦坚后退一步。 秦毅跟进,食指变成拇指,屈回手指向自己:“我是什么人?” “你……你是我二弟呀。”秦坚不明就里。 “哼,师傅告诉我,国家国家,先有国而后有家。在家里,你是哥哥,我是弟弟;但在这国中,我是太子、是储君,你是什么?你敢见我不拜?” “这……”秦坚表情极为难看,只好僵硬地抬起两手,行礼道:“拜……臣拜见太子。” “跪下!” “你,” “没错,就是你,跪下。你敢违抗君命?”秦毅此刻哪还有半点羞涩害怕,他声音既不像孩童般尖锐,也没有因激动或兴奋而发颤,平静之中带着理所当然和不容置疑。 “父……”反而是秦坚,这会倒像个孩子似地再次向秦有道投去求助的目光,却发现父王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串葡萄。 “臣叩见太子!”秦坚咬牙伏拜于地,十个手指头紧紧地抠着地板,指节处和他的脸色一样苍白,语调之中饱含怨恨羞恼,似都带上了哭腔。 “转过身去,我要骑马。”秦毅扬了扬下巴。 “什么!?”秦坚尖叫。 “哈哈哈哈哈……” 这时在一阵连绵高昂的大笑声中,秦有道终于剪完了葡萄。“赐宴!”他大手一挥,算是替秦坚解了围。 听到秦有道的笑声,秦毅竟如被踩了尾巴的猫,哧溜一下便再度躲去乳母怀里。这种极不协调的反差,偏偏又衔接转化得无比神速、无比自然,待众人目光跟随着看去,那道标志性的鼻涕已然流落唇边…… 打从那日之后,秦坚无论在什么地方见到秦毅都总是被拿捏得死死的,以至于他本人的自信心都产生了一丝动摇——难道真有君命天授这种说法?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尽量躲着秦毅。然而,当秦坚发现一直以来都围着他转的一些臣子们竟也开始有意无意地与自己保持距离的时候,他终于下定决心铤而走险。 秦坚没办法继续忍受——这是显而易见的,作为王长子,风度才貌俱佳的他起手拿到一把好牌,本该是天生的赢家,可忽然间规则改了,这里烂牌获胜。他能怎么办?不想认输就只有作弊。 天香城与他国都城不同,卫戍部队并不驻扎城外,而是环布于外城与王城的中间区域,那里便被叫做军城,比香国都城三军的名号也正是由此而来。这三支部队责任分明不相统属,其中白衣军负责城防、红衣军主持治安,而蓝衣军则并非常驻,只是对交接完装备、换防修整部队在都城暂住期间虚设的番号。 这种布防安排,使得比香国的王城固若金汤。试想,三军同在一处,即使有一军发生叛乱,也根本无法瞒过近在咫尺的另外两军,从而很快就会被察觉并且歼灭,而要使三军串联同时起事,这种几率实在是太小太小了。况且就算真的出现那种局面,由天工阁倾力打造、宛如一个集攻防于一体的堡垒般的王城也足够抵挡上许多时日,坚持到国内其他方面的援军到达。 那么在王宫安防几乎无懈可击的情况下,秦坚怎可能成功地逼迫国君退位呢?于是他的舅舅,任职白衣军统帅的赵正国便提出了一个计划。 赵正国的同族侄子赵刚在年底就要带着南部军团回京修整,如果在他们刚刚进入军城之时就立刻发动兵变进攻王城,则那时候还没有接收装备的蓝衣军根本无力阻拦。而红、白两军并不擅长作战,无论在装备和士卒实力上都远没办法和野战军相比。到那时,军城定是一片混战,赵正国便会一边假意抵挡,一边退向王城,并要求进入王城协助禁卫军合力固守…… “国君没道理不同意。”赵正国当时就是这样对秦坚说的,“只要放我们进城,那么准备充分的白衣军突然对惊慌失措的禁军动手……这还不是易如反掌么?” 按理说这种关乎身家性命的绝密之事是不大可能会泄漏出去的,可因为时间紧迫,赵正国与赵刚便频频进行着书信往来商议具体举事细节,这才会被方进瞧出蛛丝马迹,进而一步步循着线索探查出了端倪。 天香城中心的王城又名金城,其外围城墙是在冬季一点点脱模,就像铸钟那样,给墙体表面包裹了一层铁幕。整个工程持续了十数年之久方得以完工。城墙既立,天工阁又于其上布置了各种机关以及攻守器械……可以说,仅仅是这一处城墙就极难被攻破。 进入金城,除臣子们平日里入朝的车道以外,各处山石水榭曲折回环,其中一石一木都无不带有天工阁斧凿的痕迹。一旦遭遇变故,防御机关即刻就会全力开启,届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简直堪比数万劲旅。 果然是名下无虚啊! 身着长褂的吴先生随着人群远远地沿护城河漫步,一边浏览着在秋日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金城城墙,一边不时把目光投注在城内的那座四方高阁上面,忍不住从心底发出赞叹。 “我原本还以为世人对这天工阁称誉太过,如今看来,若不算朝廷的神工天匠楼,此处倒也真当得起天下第一制造。” 跟在吴先生身后、穿扮成书生模样的张三,仪表气度已经与之前有了极大的不同,大概即便何掌柜站在这里也一时无法认出——当然,如果何掌柜能够活过来的话。 此日离方进殒命之时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吴先生与张三稍作修饰,便杂在游人之中参观起了这座举世闻名的比香金城。本来百姓和外地来客连军城都无法接近,但这里实在是太出名,所以总有远来的工匠通过各自国家的使节递交申请,希望能够亲眼目睹金城的辉煌。时间长了,天香城索性就专门开辟出了四条观光通道,使得任何人都可以有序地穿过军城,来到王城前面的护城河边,隔岸观览。 “果然是这样……” 吴先生与张三从东南方的通道进来,游览一番之后,又搭乘马车从西南角穿出。 张三眼见吴先生在路经军城之时都一直沉默不语,这时听他独自念叨,皱眉思索一番,忍不住低声问道:“先生是看出什么了么?” 吴先生目光尚在隔着观光通道两旁的栅栏,遥望远处白衣军营地,头也不回地点了一点,“你拿到那封书信上面所说的……应该就是这里。” 张三会意。当日所见方进书信之中只说赵刚会与都城中的内应里应外合,却并未提到内应是谁,此刻看来,应是这白衣军统帅无疑了。这些日子他们已经零零总总地把都城中的布防以及小太子的情形打听得差不多,自然了解赵正国与秦坚的甥舅关系,那么李志为谁卖命也便不言而喻。 马车停靠在外城之中的车站时天已向晚,原本身在城西的二人还要坐车回到城东的住处,谁知吴先生竟是一下马车就径直朝前走去。 张三也不多问,紧跟在吴先生身后。他们穿过街道,来至一间极大的客栈门前之时,吴先生停下了脚步。他抬头望了一眼客栈招牌,却忽然转过身,横走出两步挡在一名匆匆赶路的妇人面前。 “干什么你?”妇人刹住脚步不断地拍着胸口,似乎被吴先生突然的动作吓到了。 “嘿……”吴先生看看天色,神情郁郁地呼出口气,也不瞧那妇人,只是寂寥地言道:“告诉李志,我就在这里等着他。” 正文卷 第九章 化解兵变 几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眼下已是临近年关。这时的张三正身着厚重的锦衣,凭栏独立于天工阁四层的露台外侧,仰头凝望起了冬日干净天空上点缀着的薄淡云朵。 “志在青云边……” 张三显然已经听吴先生讲过了《谪仙》歌词,忍不住吟哦出声。这一切都仿佛梦幻,他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在何掌柜店里忙活时的情景,那时候的自己怎么从不觉得天空也有如此多姿多彩的一面? 远处突兀响起的喧闹声打断了他的遐想,张三循声望去,军城之中蓝衣军所处的方位已经张起了大片旗帜,这是要与刚刚从边境赶回的南部军团换防了。 交接工作十分顺利。蓝衣军早已列阵完毕,只等着换上天工阁军械处检修好的装备便即刻开拔,将这营盘和蓝衣军的番号一并留给南军。 并没有什么兵变发生,张三越发地敬佩起吴先生来。那日他们在城西的客栈中等来了李志,甚至连白衣军的统帅赵正国也来了。而面对要杀二人灭口的赵正国,吴先生只是平静地说了两句话。 “首先你要明白赵大人,我是个外乡人,比香国由谁来做国君和我是没有半分关系的,因此我不会坏你的事——我进城已经快三个月了吧,要告密我早就告了。 “不过在我看来,你想利用白衣军撤入金城的机会对国君发难实在是自寻死路。我在天香城这两个多月里所看到、听到的一切事实全都告诉我,当今的比香国君是一位英明果断的君王,这样的明主会被那种连我都能一眼看穿的拙劣手段所蒙蔽吗? “所以他不会放你进城,而是只需站在金城城楼之上登高一呼,赦免所有跟从叛乱的军士,则那些家眷大多都在天香城里的白衣军和南军下级军官会怎样?他们会马上弃械投降,甚至于反戈一击。到时候……你和赵刚又将如何呢?” 可以想见当时赵正国听到吴先生的话语会是多么地震撼。有关兵变的具体方案只有他和赵刚、秦坚等两三人知道,连李志都瞒着没说,可眼前这人竟能只凭自己的猜测就算计得如此精确,甚至连他们的结局都预料到了。不,这绝不是臆断,而是通过种种前因后果所分析出来的唯一可能,由不得赵正国不信。 吴先生的话语奏效了,甚至就连赵正国都恭敬地对他低身一拜,感谢他制止了这次的愚蠢行动,救了自己和秦坚。吴先生不失时机地提出要求,表示他可以作为秦坚的老师,辅助秦坚登上王位,以此来换取张三进入天工阁学习的机会。 “张三啊,”临分别时吴先生语重心长地对张三说道:“虽然赵正国已经打消了兵变的想法,我们对他也构不成威胁,但他还是不会放任我们离开的,因此我才提出这个请求。一方面,赵正国见识了我的能力,觉得我对大王子会有很大的帮助;而另一方面,也等于是把我捏在了手掌心里……命是暂时保住了,但既然上天让我留在比香国,那我就去认识一下这位王子。你在天工阁里一定要倍加努力,这种机会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还有,要尽快掌握文字,我留下的功课也要多巩固才是。” 这时张三又把目光转向金城南面一处较大的院落。他知道吴先生一直都在那里教授大王子秦坚读书,名为客卿,实则与囚犯无异…… “放心吧吴先生!”张三暗暗咬牙,“我能从一个井底之蛙变成这高阁上面的飞鸟,全靠你的帮助,我一定会学好技艺报答于你的。” 吴先生进入大王子府邸也已经三个多月了,这正是张三到天工阁学习的时间。起初秦坚对于这个安排非常不满,一个落魄逃死的穷书生,能教自己什么?他甚至怀疑这会不会是赵正国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然而,仅仅是第一次接触之下,秦坚就被吴先生给折服了。 这人不但学识渊博,其见识和眼光也远非常人可比,无论对任何事情吴先生总是能很快就抓住其中的关键点,并分析出最有利于自己的解决之道。 秦坚也曾不止一次地问起过吴先生的来历,但吴先生的回答永远都只有那么一句话:“我还能是什么人呢?一个住店交不出房钱,还差点连命都丢了的无用之人而已,只不过活得比殿下你久一些,想得稍微多些罢了。如果你觉得我这把老骨头还有点用处,那我说什么也要尽我的力量,帮着殿下你达成心中所想。” “心中所想……”秦坚那次听吴先生说完之后猛然起身。“来人!”他叫道,“传我的话,今后在这府里,任何人见到吴先生都必须如见到我一般恭敬,有谁胆敢对吴先生有一丝一毫的无礼,我就把他剁碎了喂鹰!” 所以除了无法出府以外,吴先生在这大王子的府里倒也过得舒坦,起码看起来是比在何掌柜的小店中快活多了。秦坚既然倚重吴先生,那么平日里几乎事事都会与他商量,而越发感觉离不开吴先生的同时,秦坚对他也越发地忌惮。这样的人,只能牢牢控制在手里,绝不可以让其他人得到。 金城檀香宫紫檀院是比香国君的书房所在,这日午间,一个身穿黑衣蒙着面的身影悄然无息地来到了书房之中,就连一直候在门外的内侍都没有察觉。 “查得怎么样了?” 国君秦有道翻看着案头的一些公文,头也不抬地问道。 “禀主人,”黑衣人半跪在屋中光线最暗的角落回话道:“大殿下府中于三个月前住进了一名客卿,是赵正国安排的,此人从未出过王子府,也查不到来历,不过……这位姓吴的先生有个徒弟被大殿下送去了天工阁学艺,名叫张三,正是之前归德县何家客店的伙计。” “被李志端掉的那个何家客店?” “是!” 秦有道放下手里的文书,扭头看着窗外池畔的垂柳枯枝,半晌才道:“他府里的梅花就要开了……看来秦坚最近的变化应该是和这位吴先生有关了。能笼络到这样的人,也还算有点本事。” “黑瞳,”秦有道转向角落里的身影,“李志那里……你亲自去办,不是说方进被何家客店给谋害了么?也给他安排成意外好了。” 黑衣人低头领命,很快便在屋中消失,动静之间绝无半点响动发出。 大王子秦坚府里的梅园在整个比香金城当中也是颇具盛名的。尤其是在这霜雪时飞的寒冬季节,步入园中,和暖的熏风周回流转,目光所及之处红似骄阳翠如烟霞,一派的百花齐放繁华景象,这时若再回味园门上题写的“春留不去”四字,也当真让人感慨浮生若梦。 纵使是见多识广的吴先生,在第一次踏进园中时都不觉会有片刻失神,喃喃自语道:“唯愿花长好,此生春留驻……” 秦坚在这天的清晨早早就大开了中门,率领一众家人迎候在外。前一天下午宫中传话,国君要到他府里的梅园赏花,还要把小太子也带来。秦坚纳闷,两年前秦有道曾来过一次梅园,还称赞了一番弄得别致,可也就来过那一回,怎么今儿就忽然又有了兴致? 辰时刚过,秦有道便在卫队的护从之下来到了秦坚府上。许多时日没见,秦坚感觉秦毅吃胖了不少,可能是怕冷的缘故,这孩子围裹得严严实实,倒像一只刚剥出尖牙的竹笋。他看起来已不再怕人,只怯生生地远远跟在秦有道身后,不时斜起眼儿来四处瞅瞅,配合上那一溜冻得发青如蚯蚓般爬在嘴边的鼻涕,让秦坚甚为生厌。 “这就是比香国的太子么?” 扮作家人模样的吴先生忍不住在旁暗自摇头,“果真是如传言的那般,毫无人君之相。” 秦有道早就注意到吴先生了。最近这段时间,他发现大儿子秦坚与之前相比变化很大,不仅由他负责的工作都完成得很出色,甚至偶尔在某些问题上提出的见解也让秦有道和那些臣子们大感惊奇,简直用判若两人来形容也不为过。因此,秦有道便暗中派人查了一下,这才知道有吴先生的存在,可以说他今日的来访就是冲吴先生来的。 “那个人你过前面来。” 秦有道瞥见吴先生在那里摇头便再忍不住,指点着把他叫了过来。凭秦有道的眼力,自然不难看出此人的形貌气度绝非只是普通家人。 秦坚此时心里咯噔一下,莫非父王知道了什么?否则怎会好端端地召唤一个下人。 吴先生从院中来到秦有道站立着的二门台阶下方,只是作揖一拜,秦有道也没在意,盯着他问道:“你叫……咦,怎么如此面熟?” 紧接着,没等吴先生开口,尚在皱眉思索的秦有道已经如同白日见鬼一般,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了眼眶。他浑身汗毛倒竖,瞬也不瞬地哆嗦着嘴唇,含糊喃道:“你,您……” “唉,还是认出来了么?”吴先生心中叹息,抬起头望着秦有道,“陛下……”他只说两个字就住口,眼睛跟着往身侧瞟了一眼。 “哦,嗯,”秦有道会意,他挺了挺身子,转而对身后的秦坚说道:“找个安静的地方,孤王要与……与这位先生单独谈谈。” 正文卷 第十章 梅园 在秦坚准备好的书房之中,让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刚刚把吴先生让进来并亲自关好门的秦有道,竟是正了正头上的金冠,俯身便对吴先生下拜:“臣比香国秦有道,参见大国师!” “君王不可如此!”吴先生忙上前将秦有道搀扶住,“你也该知道,我早就不是什么国师了。” “您……” 吴先生点点头,回忆着言道:“难为你还认得出我。那还是二十年前吧,你随你的父王去天门山朝见时,我们见过一面……” 秦有道当然记得。那个时候他只比现在的秦坚大着两岁,第一次跟着他的父亲入朝参见。而之所以今天一见之下就能认出吴先生来,也实在是这人的身份以及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只能用传奇来形容,让人想忘都忘不掉。 圣皇朝能够统御天下诸侯,除了圣祖留下的遗泽之外,自然也和朝廷的强大分不开。皇朝之中,圣皇一人高高在上,独揽天下大权,而其下又有四圣人和八部大人共参朝政。尤其是那八部大人,他们自身强悍不说,手下还各自领有一部圣祖时期遗留下来的部落,其战力之强,即便是九大诸侯国都无力与之抗争。 然而在这十二位权倾朝野的贵族之上,还有一人超然物外,那便是圣皇朝的国师了。国师不参与朝政,只负责祭天以及管理天下各处的仙道院。这看似没什么实权,可却连圣皇都会对国师礼敬有加,不为其他,只因身为承天观的观主,国师有权启动承天观中秘藏的一枚承天令牌,以借此沟通上界,弹劾当朝圣皇。 承天观位于祖洲天门山圣皇宫的后山之上,可以说是这世间离仙界最近的地方。据说仙界也有承天观,因此圣祖在开基之时便依样设立,也有承天应命的意思在里面。至于那承天令牌,圣祖在登仙之时交代得很明白:“若后世子孙有不敬上天、不恤黎民之暴君,便可由承天观代为开启,禀明上天,以行诛伐。” 承天令牌的藏匿之处以及开启之法只有历代的大国师一人知晓,而国师一位,自然也不经由圣皇任免,那只有在三十年一届的承天大会上占据承天石碑的第一位,获得“天下第一”称号之人才有资格担当。 不难想象,此刻在秦有道眼里,吴先生简直就和仙人没什么两样。据说此人本名叫着无双,原是玄洲之上世代修习巫术的北莱国的太子,他天资卓绝,为了修行,竟连太子之位都舍弃掉,而后更是在年仅三十二岁之时就获得了承天碑的认可,取代前任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国师。 “真的是您……” 到了现在秦有道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天下仰望的大国师,竟然……会在自己儿子的府里当一名客卿?而且看上去真就是个没有半点功夫在身的半百之人。后来发生在无双身上的事情已经不是秦有道可以知晓的了,他只听说那时的无双是自己抹去了石碑排名,并主动辞去国师之位,这也使得国师一位第一次出现虚悬,直到几年后新晋上来的天下第一…… “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吴先生摆了摆手,“你我也算是故人,还希望你能替我保密,就不要再对任何人说起。” “是!”秦有道又恭敬地行了一礼,“可是,您怎么会到这里?” “唉!”吴先生叹口气,岔开话题道:“近年来朝廷的赋税逐年增加,你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秦有道目光一黯,可他不知吴先生到此的目的,哪敢当面议论朝廷的事,只好低头不语。 “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在城外住了半年多,到这儿也有三个多月了,自己能看的。”吴先生顿了一下,又自嘲地笑着道:“我这把年纪,除了教书混口饭吃还能干什么呢?可是……你这个儿子实在……” 秦有道听到这里,眉梢跟随着一动,连忙抬起头道:“国师,您看我那幼子如何?” “那孩子……”吴先生礼貌地止住了话头。 秦有道知他听说了一些秦毅的事情,也没往心里去,吴先生意思很明显,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在挑学生了,而如果能得国师指点,那无论对太子还是比香国又将意味着什么? 一边想着,秦有道便正色地说道:“国师莫要听信外面那些流言。知子莫如父,我这大儿子的确没有可取之处,可要说幼子……他五岁第一次看《谪仙》的时候,看到第三场竟然大哭不止,您知道吗?外人都说他软弱胆小,可他自从三岁生日以后就再没流过一滴眼泪。” “哦?”吴先生面露惊奇,《谪仙》他太熟悉了。这戏是歌颂圣祖的,整出戏一共四场,第一场讲的是被贬下界;第二场艰难学艺、第三场征战四方、第四场开创盛世。 “第三场是……征战四方,征战……” “是的!”急切之间,秦有道竟然忘了身份,打断吴先生道:“这孩子心硬着呢,可他却讨厌战争,能体谅百姓的疾苦,如果国师肯收他做弟子,日后定会成为一个有为之君的。” “唔……”吴先生不置可否。 “您不信?”秦有道急得团起手在原地绕了两圈,忽然道:“对,梅园,梅园还没去。国师您随我来,等游览过梅园您就明白了——先说好,我并没事先教过他什么。” 吴先生此刻也被秦有道勾起了好奇心,便随着他又回到了前院。秦坚早在这里被冻得够呛,可也不敢躲去屋中,此时见着二人出来,如蒙大赦般快步迎了上去,心里却不住嘀咕父王到底和吴先生说了些什么。 秦有道过来一看秦毅也在外面冻得打抖,心疼之下气不打一处来,指着秦坚骂道:“你,你是个死人啊,不懂回屋里待着?难道我们说一天的话,你也就在这里冻一天不成?” 秦坚还道父王是关心自己,心里顿时暖暖的,连忙道:“这是儿子应该做的,外面冷,还请父王尽早移步梅园。” 吴先生瞧着也是无语。这秦坚都跟着自己三个月了,怎么连个大字不识的张三都不如。 秦有道让秦坚遣散了家人,便在侍卫的跟随下一行人去往梅园。这里游览一番,秦坚脸上已经带有自得之色,他不由地朝秦毅看去,因为秦毅是第一次来,想必一定会既惊奇又羡慕的。 “秦坚!” 一声怒吼如春雷般惊醒了秦坚,他还在愣怔,却只见秦毅扯开了因园中暖气带来憋闷的领口,指着他道:“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干了什么……”秦坚不解,看向父王和吴先生,不想秦有道恍若不闻,竟拉着吴先生背转身看花去了。 秦毅猛一张口之下,原本挂着的蚯蚓已经爬到了嘴里,他也顾不上擦,拧着个如柿子般透红的小脸歪头怒视秦坚,“师傅韩振告诉我,城外有许多百姓连件过冬的新衣裳都置办不起,可你呢?这些花都是天工阁培养的异种吧?你想看为什么不去暖阁里看,却偏要移到这里用硫磺熏蒸?精华涌尽,一夕便即凋谢,若日日如此,需浪费多少?还有这暖气从哪里来?就连父王平日都只用炭炉取暖,你就敢在这里建地窖、造烘炉?又要耗费多少人力财力?” 秦坚被这一连串的反问指责给弄懵了,方才想起秦毅已经七岁,开始学艺了,这些取巧的东西很可能瞒不过他。只是……他一个孩子能有这种见识?莫非是父王教他说的? 吴先生也是一字不落地听到了秦毅的话。他远不像表面那般平静,甚至,非常奇怪,他举头望向园顶的篷布,似乎可以透过那里看见悠远的蓝天,“上天啊,”吴先生眼角蓄满泪水,心中默念:“难道这就是您的旨意?我苦苦寻觅的人选,就是这孩子么……” 秦有道这时也将身子转了回来,温和地看着秦毅问道:“毅儿,方才这些话,都是谁教你说的?” 秦毅仿佛瞬间又切换回到了那个羞涩呆板的幼童,他吸溜一下鼻涕,缩起脖子斜眼朝上瞅着秦有道,像极了一个带有不满和怨恨的偶人,胆怯地摇着头。 “你弟弟说得对么?”秦有道早习惯了秦毅这副样子,便不再理会,转头去问秦坚。 “父王,他……” “唉!”秦有道叹口气,“你先带你弟弟去吃点东西,我还要在这里走走。” 秦坚走后,秦有道连忙凑近吴先生问道:“怎么样国师?他还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啊。” 吴先生点点头,平复了一下复杂的心绪,笑着道:“我听说你封他做太子的时候,他哭得更厉害了?” “那……当时他才两岁,不能说明什么。” “不!”吴先生敛尽笑容,说:“他知道,你交给他的,是一件苦差事。” 吴先生这话,即便是秦有道也听得似懂非懂,可他无法掩藏激动,因为国师答应做秦毅的老师了。 “我只教他三年。这三年里,你不能干涉,就算我每天只是带着他玩你也不要管——如果能应下,那今天就可以让他拜师。” 这就是吴先生唯一提出的条件,秦有道想都没想就应允了。同时吴先生也拒绝跟他回宫,便叫小太子每天到秦坚府上来。 因为秦有道留了话,秦坚也不敢多问,他以为吴先生是心里向着他才会留在这里的,也就很快释然。当天晚上,赵正国来到府里,并且一来就马上说要见吴先生。 “舅舅,都这晚了,什么事儿那么急啊?” 秦坚亲自带着吴先生去到书房,一瞧见赵正国坐卧不安的模样便忍不住当先开口。 “殿下、吴先生,”赵正国顾不上客套,直接言道:“李志死了。” “什么?死……怎么死的?”秦坚屁股还没坐稳就跳了起来。 “说是抢劫。我刚去看过,身上连个镚子儿都不剩,连佩刀和帽子上嵌着的石头都抠了去。” “死在哪儿了?人抓到没?” “就归德县防卫营驻地不远的地方,刚进街面儿,在一条巷子里,应该是下职回家的时候……人早跑了,当地住户报的案。” “那……”秦坚没个想法,看向一言不发的吴先生。 赵正国也对吴先生道:“事有蹊跷,按说凭李志身手,一般小贼连他身都近不了,可要说比他功夫硬的……也不至于贪他身上那点东西啊,所以我急着过来,想请先生帮看看这事儿。” “伤口什么样儿?”吴先生思索着问道。 “这么说倒也像是打劫,有撕扯的、抓的、有刀伤……喔,脑后还挨了一棍子,看来是不少人动手。”赵正国回想。 “腿上呢,两条腿上有没有伤口,什么样儿的?” “有的,腿上的伤口都是斜着向上,还都挺长。” “赵大人,”沉默片刻吴先生幽幽言道:“你这个白衣军的统帅,大概也做到头了。” 正文卷 第十一章 三年 冬月节是圣皇朝一年当中辞旧迎新的最盛大的节日,可即便到了这一天,吴先生也没有给小太子秦毅放假,仍然让他在接受完群臣朝贺以及祭天之后就匆忙赶到了秦坚府里。 秦毅已经在这里跟着吴先生上了半个月的课了,起初秦坚还十分嫉恨,不住地派人以各种名义前去打探,可当他得知吴先生每日只是带着秦毅玩游戏的时候,便很快放下心来,“哼哼,看来先生果然还是言而有信,他这是想要把这个蠢材教成一个废物,好等将来时机到了便让我继承王位,实现我的心中所想。” 目前唯一令秦坚忧心忡忡的事情就是舅舅那边。前两天赵正国和赵刚双双向国君递交了辞呈,希望能够辞去领军之职,而秦有道竟然连原因都不问一下就批准了。这不得不让秦坚深思起了那晚吴先生关于李志死因作出的分析。 “赵大人,你这个白衣军的统帅就算做到头了。你应该听说过‘影门’吧?昔日圣祖开基之时,不知出于何种考虑,竟然不准为其征战出过大力的影子一族建国,这就使得影族分崩离析。他们当中绝大多数都放弃了那种古老神秘的功法,从而改修六艺,脱离了影族;可还有极少数一些人秘密地成立了影门。他们自称影子,藏身于黑暗之中,为了生存,专一做起了依赖‘主人’存在的密探和杀手。” “先生是说,”赵正国自然也听说过影子的可怕,当时已有所猜测,问道:“李志是被影子杀手干掉的?” “不错。那腿上的伤口……便是影法所致。你再想一想,影子们桀骜凶悍,极易反噬主人,那么在这比香国中,有能力驾驭影子的人会是谁?” “陛……” 赵正国只说一字便捂住了嘴,而吴先生则是面无表情地接道:“方进是怎么死的,赵大人你最清楚,当然,国君也是一清二楚。他之所以让李志步了方进的后尘……就是不欲公开此事,同时也是给你提个醒,如果你和赵刚还不知悔改,贪恋这领军一职,那么只怕,这种‘意外’还要接连发生的。” 听完吴先生的话,赵正国已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联想到兵变,若非吴先生及时制止,那么想必他赵正国也早就和李志一样,成为敛房当中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不能再犹豫! 赵正国很快做出决断。他派人给吴先生送去了大量的财物表示感谢,并赶紧说服赵刚,和他一同向国君提请免职。 这些事情吴先生没有多关注,他愿意继续留在王子府里,就是看准了秦坚是个草包,因此虽然表面还是没有自由,却远比在宫中陪伴秦有道要省心得多。 “先生,我们今天还扮猎鹰么?” 秦毅虽然不大喜欢秦坚这里,却很愿意来找吴先生上课。纵使他心性让人难以捉摸,可毕竟也只是个七岁大的孩子,每天除了早上要由韩振监督读书写字之外,下午还得去天工阁里习武学艺,竟是没有多少时间玩耍。而父王给他指派的这个吴先生,简直太明白自己心思了,可以说就等于是个年纪大一点的玩伴。 吴先生半点都没有问过秦毅的学业以及技艺,只是成天带着他玩。从第一天上课开始,吴先生便托秦坚牵来了一只鹰。 师父首先细致地给秦毅讲解起了鹰的身体结构以及习性,随后则是在他的示范之下,二人相继开始模仿。模仿鹰的回首顾视,模仿它梳羽毛、吃东西……直到渐渐地,秦毅感觉自己都快变成一只鹰了。 “秦毅啊,今天我们就不扮鹰了。你知道狐狸吗?我们今天就去上林苑里看狐狸吧……” 上林苑是比香国的王室动物园,建在金城东北角上。那里圈养着十洲大地上各处交换来的珍禽异兽,甚至连炎洲的凶兽也有。从这一天开始,秦毅上课的地方基本就改在了上林苑中,他虽然也会心存疑问,却从来都没有讲出来过,只是按照吴先生的指点,不断去熟悉各种禽兽…… 时光荏苒,与比香国南部接壤的高竹国里,已被册封为太子的和离也长成为一个渐露英姿的少年。他此时已是竹林射手军中的一把好手,正在师傅祁山的悉心教导之下努力地学习着精确射击的技艺。 “目对弦、弦对簇、簇对靶为三齐,立脚不丁不八、存身不正不倚,前手如托山岳、后手如抱婴儿……” 靶场之上,祁山那严肃的声音震彻四方,却只见和离收起弓弦,转过身朝他笑着道:“每天就是这两句我都听得烦死了。你不是说过,致胜之道就在于抓住一切时机,然后不择手段地致敌于死地么?如等到这般摆好架势,敌人早没影儿了。” 说着和离猛然回身,拉弦开弓,瞄都不瞄地就射出了一箭,却是正中远处的箭靶红心。 “那是因为……” 祁山还未开口,便听到斜后方传来一阵苍老而嘹亮的声音。他与和离忙扭头去看,原来是上一代国君松文王也在执弓捧箭的侍卫跟随之下来到了靶场。 松文王接道:“不论何时,对技艺一定要存有恭敬和畏惧的态度,那样才能时刻保持巅峰。你师傅每天念出来的并不是方法,而恰是想要让你记住这一点。” 说着,松文王已经走到了和离的身前,他从侍卫手里接过弓箭时,整个人瞬间气势为之一振,“目对弦弦对簇……” 此刻的松文王恰如蛟龙入海猛虎下山,花白的须发无风自摆,双目精光迸射之间,一边大喊着刚才祁山念过的要诀:“……后手如抱婴儿,勿使弓强力弱,自能立致精微!” “嘣,” 弓弦响处,离弦之箭飞奔远方,竟然在草场上延伸出了一道如旋风卷过一般的凹痕。紧接着,撞上箭靶的那支箭并没有穿过,而是由卷带过来的气浪将箭靶炸得粉碎,然后才毫无损伤地铿然落地。 和离惊讶到嘴都合不上,就连祁山也是双目圆睁,羡慕地看着老国君表演这手以气运箭的功夫。 “爷爷,你这招能教我吗?”和离激动地抓着弓箭过来拽住松文王。 “哈哈,”松文王也是得意非凡,大笑道:“所以你要耐心地学习射艺,并且把基本的气功修炼好,只有那样才能将技艺与实战结合起来。” 和离郑重地点了点头,不防备胡思乱想之下却在点头间被手里的箭杆戳到了右眼,顿时便丢掉弓箭双手捂着眼睛跳了起来。 不多时,祁山已经取过一枚眼罩,敷上药给和离包扎了一下,可看起来像是个独眼儿的和离显得有些可笑,松文王便逗他道:“孤王听说独眼的人哭起来只有一行眼泪,却是未曾亲眼见过。你被戳疼了眼睛都不哭吗?不如哭一个给爷爷瞧瞧。” 松文王本是无心的这句戏言,被和离听去却理解为嘲笑他懦弱和学艺不精。和离当时便即大怒,他俯身拾起地下的箭支,转过来用箭簇对着自己,就当着松文王与祁山的面儿,狠狠朝右眼眼罩下的面皮处戳了进去,瞬间便血流如注。 “爷爷想看便瞧好了,”和离折断箭杆,傲慢地抬起独眼盯着松文王道:“此亦为一泪。” “啊,这……”祁山阻拦不及,已是不知所措。 松文王也在震惊之中,扎煞着两手哆嗦半天,“来人,”他眼睛紧紧盯着和离脸上的鲜血,颤抖着叫过侍卫:“给我将这痴儿绑去箭靶之上。” “啊?哎呀老王上不可啊!”祁山反应过来松文王想要做什么,惊得魂不附体,忙上前劝阻。 “闪开你。”松文王一把推开祁山,兀自从箭匣里又抽过一支箭,催促侍卫:“还不快绑了去!” 祁山一看老国君这是铁了心,连忙从身上掏出求救用的响箭,一连对着天上射出了三箭。他身为和离的师傅,经常要带着和离出去历练,因此为防万一,国君文和王就花大价钱去比香国请天工阁帮着订做了这三支预警箭,让他们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便施放一支。 这里和离已被绑在了另一处箭靶之上,松文王也把箭搭在弦上,而祁山则是一边焦急地望着靶场入口,一边拦在老国君的身前苦苦哀求。 此刻原本正在寝宫中休息,由內侍给捏着腿的文和王,骤然听到这接连响起的尖锐呼啸,当即脸色大变,一脚蹬开了內侍,连鞋都顾不上穿便展开全身功夫,循着殿外远处天空中指示方位的响箭烟雾,没命地朝着靶场飞奔而去,并终于赶在老国君引弓的当口挡在了被绑的和离身前。 “父亲,这却为何?” “躲开!”老国君勾紧弓弦,怒道:“此儿性情乖张,残忍凶戾,日后必定会败家破国。” “父亲!”文和王跪下扣头道:“和离他从小机智勇敢胆略过人,若导以正道,将来必能够兴旺祖业啊,就算是败家破国,也该是他对手担心的事情。” “唉!”老国君看着赤脚伏在地下的儿子,又看看一脸血渍满不在乎的和离,丢掉弓箭,叹息着转身离去,“儿子是你的,高竹国也是你的,我……我不管了!” 日后所有了解和离所作所为的人们,都会不自觉地回忆起这一天发生在高竹国靶场中的小小插曲。这个让敌人闻风丧胆,致令对手败家破国的高竹猛兽,便于那时已传出了凶名。 只用了三年左右的时间,十三岁的和离已经在竹林射手军中最使人恐惧的“竹枝部队”里做到了副将,而远在北方年仅十岁的秦毅也跟着吴先生模拟遍了国内可以找到的各种飞鸟野兽,转而开始模仿他人和戏曲里边的那些个神仙鬼怪。 时节又到了年关,十洲大地之上春潮涌动,辛苦忙碌了一年的人们,上至诸侯王公,下到庶民百姓,都在欢天喜地地准备着庆祝,而谁又能想到,眼前的这一太平景象已是如早春初开的冰河一般,正在加速地破碎消融…… 正文卷 第十二章 乱世现 已经在王子府里度过三个春夏的吴先生,早就恢复了自由之身,不仅秦坚对他礼敬依赖如初,就连秦有道都会偶尔亲自造访,咨询一些重大问题的处理办法。而随着秦毅渐渐长大,吴先生与秦有道定下的三年之约也就快要到了。 这天下午,秦毅像往常一样来上课的时候,吴先生并没有再让他模仿什么,而是带着秦毅,在两名侍卫的护从之下乘马车直接出了金城。 他们穿过军城,一直来到外城之中最贫困的东城附近方才停下。吴先生牵着秦毅,漫步于冬日最最寒冷难捱的贫民街巷,秦毅一言不发地跟随着,独属于他的那道鼻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起,只默默地斜眼注视着身穿单衣汲水的老人、面黄肌瘦尚在玩耍的孩童,还有那些因家里揭不开锅而争吵的夫妇…… 走了许久,吴先生让侍卫把他提前带来的、由秦坚和赵正国赏赐的财物分成许多份,拣着这一路记下,尤为贫困的十几户人家给送去。然后他们往回走,再听着那些可怜人们的笑声、哭声以及感谢上天的祈祷声,吴先生抬起头看眼黑越越的天空,向秦毅问道:“毅儿啊,你感觉到了什么吗?” “他们高兴……”秦毅吐出一口呵气,缓缓答道。 “对!”吴先生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你一定要牢牢记住,这就是为师给你上的最后一课。” “师父,你……不教徒儿了么?” “为师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教给你了啊。” “啊……”秦毅满脑子全是各种动物、仙人,忍不住问道:“师父不传授徒儿六艺吗?” “哈哈哈……” 吴先生大笑过后,脸色前所未有地严肃起来。他拉过秦毅,蹲在他身前,扶着他的双肩说:“毅儿,这世间根本没有什么六艺。” “啊?师父,你……”秦毅不解,由圣祖钦定,各国引为根本的六艺,师父竟然说没有? 吴先生目光炯炯,在这无星的夜里更显璀璨,紧盯秦毅的眼睛言道:“还不明白吗?刚才师父给你上的这最后一课?天下并无二道,又何来六艺之说?记住毅儿,所谓的钻研技艺到了极致就可以登仙,那全部都是谎言。想要成仙,只有一条路——便是得道。得道成仙……可什么又是道呢?其实你自己已经回答过了,这就算是师父给你留下的一道考试题吧。” 天下大道三千,凭六艺皆可登仙。这是圣祖当年传下的道义,早已根植于十洲大地之上,而吴先生竟然说天下没有六艺,甚至连道都是唯一……这绝不是年仅十岁的秦毅一时所能参悟的,他只好跟着吴先生返回了金城,并且被告知,从明天开始,就再不用来上课了。 这年的冬月节出奇地冷,刚刚接受过朝贺赶来西郊祭天的比香国君秦有道,忽然抬头望向天空,被那毫无征兆出现的异象给惊呆住了。 原本晴朗无云的半空之上,随着一道霹雳落下来漫天的金光,紧接着,跟在已经铺展开来如圣旨般的光幕后面出现的,则是一个威严而又无情的声音: “吾乃上界方丈山,三天司命所在之传令仙官,特布告十洲众生——今圣皇朝第十九代圣皇,行为乖僻、藐视上苍,已无力继续担当圣皇朝天下之共主,今奉司命法旨,即刻锁拿,永远幽禁于天门山皇宫之内。此外,停止天下诸侯国对圣皇朝之供奉,特许一路诸侯领兵进入天门山,代圣皇执政。今日起,改圣皇朝年号为天罚,此日是为天罚元年元月元日——特此通告天下。” 直到空中的金光消散了许久,秦有道仍如一具木偶,呆立在刺骨的寒风之中。与此同时,相同的布告已由天门山承天观传达到了各国各地的仙道院中,很快便如飓风般席卷了各个诸侯国。普通民众也许只会震惊,但各诸侯王却先后意识到,这个世界已经太平得太久了,终于要再度迎来乱世。 高竹国国君文和王草草结束了祭天便赶回朝中,立即召开了第二次朝会,甚至连久不过问国事的老国君松文都被请到了殿中。 文和王已年届四十,最近发福了一些。他望一眼侍立在下首处、像个小大人似的和离,淡淡开口道:“你们也都知道了,说说吧。” 殿中群臣慌乱无着。他们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只觉如天塌一般,失魂落魄地从祭天处回来,有的人连衣冠都没整理好。这时听国君问起,思忖了一路的想法又都没了半点头绪,一时间只是互相对视,竟无人首先开口。 高竹王宫正殿之上冷风横穿,于这安静的压抑之中,不知是谁先自呜咽着哭了起来,跟着不少人都被影响,嚎啕一片。 “放肆!” 文和王还未出声,和离已是怒不可遏。他在阶上跨出一步,面对群下厉声言道:“国君召尔等来是商议对策的,哭哭啼啼成何体统?难道高竹国亡了吗?” 众人听得和离怒喝,果然即时便止住哭声。哪怕还在拼命咬牙耸肩,却是无人敢再发出半点声音,高竹国臣子对这太子的忌惮原本就在国君之上。 文和王很满意和离的表现,点点头对他言道:“我国派驻朝中的供职也刚传回消息,据说就连八部大人也被上界的仙将直接斩杀了五位,还有两位圣王。和离你说说看,上界……这究竟是何意啊?” “什么……八部大人和圣王也都……” 和离转头狠狠瞪一眼大殿,等众人停下议论后,他才回身对文和王施礼道:“已经很明显了父王,从承天观传来的通告看,圣皇不知为何,竟然杀死了大国师,而国师也在最后时刻开启了承天令牌,这才招来了上天的惩罚。那么,关键还是最后一道旨意——准许一国带兵入朝执政。” “你的意思是……” “天罚,也就是天下大乱,这是乱世开启的征兆。如果八部大人尚在,这道旨意就是空谈,因为即便圣皇遭禁,也没有哪国能够对抗八部。可如今……准许一国入朝,而偏偏又没有指定是哪一国,那么有谁能抵挡住天下之主,以及圣皇宫中秘藏的那些典籍诱惑?天门山……那是可以窥视仙界的所在啊!” 文和王仰面凝视殿顶许久,殿中静得可以听到各人的喘息声。仙界、天庭、蓬莱、紫薇……这些早在圣皇朝建立之前、这片大地上的人们还在与野兽夺食的时候就曾深沉地向往过,可那不是夜晚的灯火,而是天上的太阳,它无比真实地存在,同样也无比遥远,远到连梦想都不敢碰触。 许久,文和王轻叹一声,“天罚……”他默默念着,低下头看着这个只有十三岁的儿子,欣慰地问道:“那么和离你说,我们现在该作何打算?” “两位王上、殿下,”就在和离低眉思索之际,已经平静下来的相国田仲出班言道:“我国地处东瀛洲南部,在九个大国当中,是距离朝廷最远的,这是我们的劣势——然而也是优势。那是因为,即便我们不出兵争锋,战火也暂时不会波及到我们……” “你说什么?”和离猛然抬头怒视着他。 “和离!”文和王皱眉:“殿中众人都是你的长辈,不许无礼。” 田仲笑着对和离施了一礼,“殿下听老臣把话讲完。我们现在就算想要北上也无法做到——比香国且不去说,盘踞生洲的东楼国首先就会成为我们的劲敌。所以,在八部大人被诛、朝廷无力讨伐之时,我们首先应该做的就是向南扩张,吞并南方的小国,以扩充我们的实力。” “那么何时入朝呢?”和离只关心这个。 站在武将首位的大将军高宸也缓过神了,上前附和道:“相国说得对。国君,我们北上的关键就在于比香国。在九个大国之中,比香国军力最弱,但因他们精于制造,防守却是极强。如果我们与其开战,就算可以得胜,也一定是损兵折将。所以我们应该一边向南扩张,一边设法与比香国结盟,那样我们既有了对付东楼国的先锋军,又可以依靠他们的制造之术,对我好处极大。” “——东楼国也一定会极力争取与比香国结盟的。”田仲接道:“只有笼络住比香国,将我国的大军歼灭,他们才可以安心地北上,而不用防着我们趁虚而入。” 这时一直默坐着的老国君松文王开口插言道:“那么依你们看,比香国会选择与谁联合?” 田仲摇摇头,大将军高宸也沉默下来,半晌才叹道:“东楼国修行剑术,擅长近战攻坚,较之我国,他们对于比香国的威胁要大得多。所以……比香国很可能会迫于东楼国的威逼,选择与他们结盟。” 大殿之上再次陷入沉寂。经过文和王与松文王的商议,最终决定采纳田仲等人的意见,即刻整军向南部进发,并传檄各个小国,要么归附、要么灭亡。于此同时,高竹国也派出了使者前往比香国,而紧随使者开赴北方边境的,则是精锐部队竹林射手军下辖的五万竹叶大军。 时间已进入到天罚元年四月,春回大地,而由当日圣朝震荡所引发的暗潮也逐渐汹涌。虽然有能力带兵入朝的九个大国都克制着没有发生较大冲突,可那些中小国家却横遭厄运。他们或者依附大国,成为日后入朝战争中的炮灰;或者干脆直接灭亡。土匪、盗贼、乱民、流寇,一时蜂起,而烧杀劫掠更是如同家常便饭,这个视人命如草芥也根本不讲人格的悲惨时代,就此到来了。 正文 第十三章 人质 天罚元年五月,北部生洲东楼国与南面高竹国的使者几乎同时抵达了比香国。 东楼使者的措辞非常强硬:“我王陛下托外臣致意国君,希望比香国能与我们东楼国结成盟国,共同消灭南部的高竹蛮人,然后两国联手北上。而为了表示诚意,贵国必须即刻将太子——秦毅殿下,送往我国修行剑术。” 东楼国这是想用太子做人质,胁迫比香国听命于他们了。秦有道强忍着怒气道:“贵使此言差矣。太子乃国之储君,如何能够轻易送往他国?” 东楼使者似乎早知会这样,气定神闲地笑道:“陛下是不是该和重臣商议之后再做决定?外臣临行前我王吩咐,如贵国执意不肯与我们结盟,那么我国的二十万巨阙大军便只好剑指金城了。” “——结盟当然可以,”右相韩振生怕国君激怒对方把局面弄僵,忙开口道:“但也不一定非要太子做人质吧。” “不同意太子去我国就是没有诚意,没有诚意还谈什么结盟?” 东楼使者面无表情地顶回了韩振地话。随后他缓和一下口气,又道:“贵国无需多虑。我王只是希望太子去我国小住一段时日,学习剑术的同时,也能对我国多一些了解。这样等将来太子做了国君两国才能更好地相处,人质一说,根本无从谈起嘛。” 眼见秦有道拉着脸不做声,这使者便适时施礼:“如此大事,想必国君还要与众人商议一下的,那外臣就先行告退了。三日之内,外臣会在我东楼国的使馆内等着陛下答复。” 使者走后,众臣很快达成共识——认为从比香国存亡的立场上考虑,只能送出太子,同意与东楼国结盟。 “你们都住口!” 比香王秦有道目眦欲裂,猛地抓起案上的砚台砸向殿中。玉石飞溅,他尚自指着远处地下的碎玉,胸口不住起伏道:“太子只有十岁,你们便要将他送去虎口……尔等何不将寡人一并绑了,描眉插花,送去东楼国岂不是更好?” “国君……”听到秦有道竟然把自己都比喻成了送嫁的女子,韩振吞咽一下口水,硬着头皮劝道:“我国的机关器械,应对高竹国尚为艰难,如何能够抵挡住东楼剑士?一旦开战,必定有灭国之祸啊。” “老丞相休要再说!”秦有道毫不留情,“寡人心意已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谁再敢言交出太子,那方砚台便是下场!” 说完他甩手走向偏殿,朝会也就无果而终。 吴先生自从在冬月节那天听到圣皇朝的变故之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院子。他把自己关在屋中,无论秦毅、秦坚,还是秦有道,谁来了他都不见,只一日三餐由下人们送去。 这天下朝之后,心事重重的秦坚忽然听家人报说吴先生要见他,便连吃到一半的午饭都丢下,急急忙忙地赶去了别院。 “先生,您……” 进屋之后秦坚倒先吃了一惊。只三月未见,眼前的吴先生竟仿佛换了个人。原本乌黑的鬓发已染上霜雪,白净的面孔也暗淡了许多,人越发消瘦,迟缓苍老之态显露于举手投足间,较之数月前,如隔经年。 吴先生摆手示意他没什么,嗓音沙哑地说道:“我听说东楼国的使者来了,想要让太子去做人质?” “哦,下人都对先生说了?”秦坚正为这事烦恼,叹着气道:“父王他已下了严令,现在任何人都不敢再去谏言,国家……唉,我若是能代替二弟前去就好了。” 吴先生漠然盯他一眼,心中一阵厌烦。都到这种时候了,说话竟还口不对心,只怕弟弟被送去做人质,没有比他秦坚更愿意的了。 抛开国家不说,万一太子在东楼国有个三长两短——即便无恙长大,若他们迟迟不放秦毅回来,又或者秦有道受不了要挟,选择放弃人质呢?那未来的国君继位人还不是秦坚? 想到这层,吴先生再连半句话都不想和他多说,只平静地开口道:“我或许有办法说服国君。殿下你现在就准备好车,我这就进宫。” “啊?先生有办法?这可太……不知先生打算怎样劝说父王?” “去准备车吧。”吴先生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就闭上眼不再开口,秦坚也只得告辞出去,吩咐人安排车送吴先生进宫。 在檀香宫书院呆坐着的秦有道,听说吴先生来了本不欲见,但他几次登门请见无果,也一直想听国师说说眼下的局势,便亲自迎了出去。 “国师……不会也是来劝寡人将毅儿送去东楼国吧?” 秦有道注意到了吴先生的变化,却也不问,他估计到了吴先生的来意,但在秦毅的问题上,秦有道心意已定,不准备向任何人让步。 “嘿嘿,”吴先生一听秦有道自称“寡人”地拿捏着,如何不晓他的意思,便垂下眼睑一笑说道:“那自然不会。君王你是毅儿的父亲,可我还是他的师父呢,天底下哪有师父不心疼自己弟子的?” “啊……”秦有道差点涌出眼泪。如今满朝上下全都与他意见不合,而吴先生的话,恰如人在孤立无援的境地当中遇见知己,如何能不令他感动,“来人,给先生上茶、看座。” 内侍退出之后,秦有道起身过去拉着吴先生说:“国师,我也知道……可我,实在是舍不得毅儿哪!” “嗯,”吴先生眼中恢复了往昔的神采,嗓音虽还沙哑,却饱含着柔情说道:“君王啊,凡事总要想法子应对,就比如这过河,要不乘船、要不搭桥,打算闭上眼睡一觉,等醒来就到了对岸,那是不成的。” “我……” “你既决意要拒绝东楼国,那我们就先说说怎样应对后面的事。” 吴先生端起茶来,吹了吹浮沫便即放下,接着道:“东楼国有巨阙与开河这两支修炼出了剑气的佩剑军吧?若是他们孤注一掷南下,凭你比香国的军力我想是挡不住的——而且,南边的高竹国也不会坐视东楼独占比香。 “他们一定会从南面攻城略地,在你的国土之上提前与东楼国展开决战。那么其后果就是,比香国被灭,然后东楼与高竹二国在大战之后结盟,再由战败一方辅助胜利者北进。” “什么?” 秦有道闻言色变。现在东楼国与高竹国的使者都在天香城,而他之所以有底气拒绝东楼使者,想的就是大不了与高竹结盟,共同对付东楼国,却从未想过他们也会趁火打劫。 “高竹国是不会现在就与你结盟的。” 吴先生仿佛知道秦有道的想法,他说:“如果在东楼使者到来之前,高竹国很愿意与君王你结盟,那时他们会协助你牵制东楼国,从而完成向南扩张;而现在,你拒绝了东楼国,那么高竹如果此时再与你结盟,从道义上讲,他们就要派出大军替你阻挡佩剑军的进犯,他们会那么傻么?” 秦有道自然不傻,所以吴先生刚说完他就明白了利害的关键。 “难道,我真的要成为比香国的亡国之君了么?国师你可知道,就算我交出了毅儿,东楼国也会马上要我进攻高竹,结局还是一样的。”秦有道痛苦地把头深埋于两手之间。 “哈哈哈……” 听到吴先生大笑,秦有道怒从心起,“国师,是在嘲笑我无能吗?” “哈哈,”吴先生笑着摆手,言道:“君王啊,你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当局者迷。你身在局中,便只想着自己,你怎么就不好好地琢磨一下高竹国的想法呢?” 看到秦有道疑惑地望着自己,吴先生也不卖关子,直接言道:“我刚才说过,高竹国不会在这时候与我们结盟,可既然不想结盟,他们的使者为什么还留在使馆不走?” “国师的意思是……”秦有道眼里露出了希望。 “君王你想过没有,高竹国一定不愿现在就与东楼国开战,因为少了比香国的帮助,他们胜算不大。” 吴先生起身来到坐榻边沿,看着南窗外五月煦暖阳光下的池塘翠柳,许久说道:“高竹人现在想看到的,就是君王你把人质送去,表面上与东楼国结盟,然后暗地里与他们在边境保持局部的对抗。比香国本身军力就弱,所以即使你迟迟无法推进,东楼国也不会过于责备,那样高竹国就可以有足够的时间统一南方,积累与东楼国决战的实力。” “国师这么说可有什么依据么?”秦有道呼吸急促地走到吴先生身旁。 吴先生笑了笑,“君王,我在大殿下府里足不出户也都听说了,高竹国有五万竹叶军布防在了边境上,难道你竟没有注意?” “我当然知道,那五万大军是紧随着使者开到边境上的,还不是想要威胁——” 秦有道说着忽然停顿,然后猛地睁大两眼,紧盯着吴先生。 吴先生点点头,“看来君王已经明白了其中的深意。”他眯起眼接道:“高竹国修炼出了内气的精锐部队是竹林射手军,其又分为竹节军、竹枝军与竹叶军。其中竹节军配有重箭,专门攻坚;竹枝军则是擅长远程精准射击;而竹叶军呢,向来以轻便速射著称…… “那么君王试想,如果高竹国想要对付城防坚固的比香国,为什么不直接把重装的竹节军调来,出动竹叶军有何用处?” “国师之意,高竹国根本没打算与我们交战?” “不错!”吴先生蓦然看向秦有道,说:“派专克骑兵的竹叶军驻扎边境,这就是高竹国的态度。他们希望君王你能明白,这五万军队其意绝非与你为敌,而是想要有朝一日,能够同你携手对抗东楼骑兵。” 吴先生的话语里,仿佛总是带有能够让人安心的魔力。张三、赵正国、秦坚乃至现在的秦有道,无不都曾这样认为。 这个人讲话从来不会摆出故弄玄虚莫测高深的模样,以让人猜测其想法来显示高明。相反,他总是用最平实的语言,以及最无可辩驳的观点来一层层地让你明白他的意思,而这些简单的话语一旦落入听者的耳中,则无疑瞬间就能变成为一盏指示方向的明灯。 正文 第十四章 途中风波 比香国旧例,六月是各地选送的试子们来都城参加学宫或仙道院考核的时节。每到这时,天香城中就格外地热闹起来,大部分学子都是头一遭来到国都,他们三两成群,沿清水河绵长的堤岸漫步徐行,或嬉笑打闹,或长啸高歌,对着波光嶙峋的水面在这炎夏里肆意地挥洒着胸中的豪情。 与这外城的繁盛景象不同,今年天香城的金城之中却是格外惨淡。此日正是同东楼国使者约定好的,护送太子秦毅去东楼国的日子。 宫中女子不知深浅,尤在送行之时还用新采来的凤仙花染了指甲,被秦有道发现之后,已经将十数人绑在了柳树上,用柳条不住抽打。 群臣们听着宫墙内凄惨的叫声,看着坐在车上、如同没捏好的面人般,五官皱巴巴挤在一处的秦毅,很多人都忍不住掉下了眼泪。举国无能,以至于要这幼童去做人质,这是他们心中的耻辱和悲哀。 秦毅所乘的马车后面,紧跟有一辆无厢的副车,上边坐着两个人,而显然二人似都不愿与对方同车,故而各占一边,相距甚远。其中左面那人一身黑袍遮挡,连整个面部都包了起来,远看倒像一堆货物,却不知如何能忍受这六月的酷暑;右边是位黝黑的青年,二十来岁,身材颇为瘦小,也是全身甲胄披挂。 这黑衣人是曾在秦有道书房中出现过的黑瞳,他被秦有道转赐给了秦毅,从此要奉秦毅为主人;而那黑小子自然便是张三,由吴先生介绍给秦毅认识,要一直陪伴他度过为质时光。 车驾启程,慢慢地由驰道向着北面军城方向驶去。这次护送秦毅去东楼国的除五十名禁军的好手之外,还有从正在修整的蓝衣军中挑选出的五百精壮士卒,他们会一直把太子及其卫队送到北部边境上,再由东楼国的护卫军接手。 此刻秦有道正与吴先生站在天工阁最高处的阁楼上,一路目送,眺望着车队远去。秦有道强忍住泪水,问吴先生:“国师方才似在说,这一路上不会平静?” 吴先生近来更觉衰老,怅然叹道:“毅儿吉人天相,应该可以躲过这一劫。” “有人会对毅儿不利?是谁?” “自然便是高竹国了。” “他们?”秦有道震惊,“国师您……您不是说高竹国希望看到我们与东楼国结盟吗?” “是的。但盟约既成,他们不希望君王你因为太子掣肘,只有劫走或者除掉毅儿,才会对高竹国的好处最大。” “那我再增派一倍兵力保护。” “没用的,”吴先生摇摇头,“高竹国既然不想破坏结盟,那么必定要等车驾到了东楼国境内方才动手。” 秦有道右手握拳,重重捣在栏杆之上,跟着就要转身下楼,“我这就去追回车队。” 吴先生伸手拦着他说道:“百姓们尚且知道要言而有信,君王岂能反悔?何况你也无须太过担心,高竹国为了避嫌,一定不敢派竹枝射手去狙杀,而是另行寻觅杀手。这样的话,大概不会跳出我的计算。我已经交代好了张三,君王你就放心吧。” “国师知道他们会找什么样的杀手?”秦有道疑惑地问道,这时他才想起来,面前这老人虽不知因何缘故导致全身功力尽失,但他曾经名叫无双,是曾经的天下第一。 吴先生侧身遥望南方,带着笑意说道:“伶官……他应该还在高竹国的筇竹仙道院吧。” 仙道院是遍布于十洲各国各地之间的庙观。他们圈定土地,领有教民,由教民负责供奉,不受诸侯国及朝廷的节制,也不纳税,只对承天观负责。 除了天门山的承天观,各国的都城之中皆有一座总教院,比如这高竹国的筇竹仙道院,不但引导着一国的信仰,致力于以教化民,同时也还负责培养修经的学子以及护道的教兵。 便在吴先生遥望南方之时,在他目光所不及的筇竹仙道院里已经有三位生客刚刚进入到客堂之中,他们是高竹国的大将军高宸,还有一定要跟着过来的和离。祁山作为和离的师傅,自然也兼有护卫之职,一旦外出就总是不离左右。 茶刚奉上,一名步态悠闲的男子已是缓缓地从偏房走到了主位之上。这人年纪不好判断,一身雅致的素色道袍被条黑金丝带从腰间扎紧,裸露在仙职冠外的额发分际梳理得一丝不乱,看来极修边幅。 祁山料想他就应是传言曾在承天观中担当过监院的伶官,可不想竟如此年轻。那张堪比女人般俊美的面孔上半分待客时该有的客套笑容都瞧不见,却是也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祁山想到了纸人,这张脸就像用模子拓出来的。 高宸虽然位高权重,此刻也是起身见礼过后方才对这纸人说道:“飞来驿刚传回消息,那小太子已经启程,上次拜托过的事情还望院主能够给予协助。” “高将军,”伶官的声音如他的面孔般刻板,“我上次就说过了,仙道院不会参与国家之争,你还是请回吧。” “是,可是……从上个月得到情报我们实在找不到能够胜任此事之人,而且竹枝军的狙击手又无法出面,所以……我可以做主从城西再分出二百户作为教民。” “送客。”伶官淡淡开口之间已经起身。 就在此时,原本一直盘坐在椅子上的和离突然跳下地来。他横过挎着的弯弓,挑开站立于身后的祁山腰间箭囊,拈来一支便拉弦直对伶官。 和离看样子也已修炼出了内气,只是箭翎部位微微颤抖,似还有些难以控制。祁山吸了口气,这并非要挟,和离使出的正是竹枝军那令人胆寒的招式——狙杀。一言不合就要杀人,连反悔的机会都不给对方吗? “殿下不可造次!” 处在和离与伶官之间的高宸开口同时已是运气提臂,急抬手要去将箭打偏,可和离行气已满,箭在弦上,正是不得不发。如此短的距离使用远程的狙杀招数,高宸一手捞空紧回头间,离弦之箭似已射中了伶官的面门。 随后,高宸瞅瞅神色不变的伶官,又低头看看落在其脚边的那支箭,感觉刚刚和离似乎只是扔了一片竹叶轻飘飘地掉落在了伶官面前。 高宸没有看清,而祁山却是在和离勾弦之时就紧盯着伶官。此刻他目瞪口呆,嘴张大得长须都已塞进了领口里。那伶官……适才好像只是收紧两颊,吹出口气便挡住了和离的必杀一箭。这可能么?连风暴都能撕裂穿透的狙击箭,被一口呵气拦下? 这怎么可能!和离揉揉眼睛,斜探出手摸索着还要拿箭,那表情模样,看来竟是打算再进行一次实验。 “殿下!”高宸急忙把手按在他的弓上。 “呵呵,”纸人般的伶官忽然笑了。他把目光从和离脸上移向高宸,说道:“高将军,看来你真的应该好好跟小殿下学学,怎样才能最有效地说服别人。” “也罢,”他又对和离点了点头,“看在殿下的面上,我就走这一遭好了。” 回去的路上,和离一直都在向高宸询问伶官的事情,而高宸也很觉无法理解,那人竟然说是看在要杀他的和离面上…… “殿下今后可不能再对仙道院的人动手了,万一承天观追究起来,就是国君也无法承担的。”高宸心有余悸地告诫道。 护送秦毅前往东楼国的队伍走了快两个月的时间方才望见像座巨桥一般横亘在海上、连接生洲与东瀛洲的彩虹山脉。这山在生洲叫着长蛟岭,只要翻过山上的沃海关,便踏上了东楼地界。 东楼国等在沃海北关前迎接秦毅的队伍也有足足五百人的佩剑军士,这让秦毅的侍卫们多少松了口气,说明东楼国对于小太子、对比香国这个盟友,还是非常看重的。 交接程序十分便捷。蓝衣军的兵士不可能越界,便于沃海南关下折返。双方先后放出信号由飞来驿传递回都城之后,秦毅一行也就在东楼剑士的护卫下向着国都磨石城进发。 八月秋光正美,山中风景十分宜人。有时绕到山背处的盘山道上,身侧便是一望无涯的浩浩东海。前面秦毅车厢被海水映照上来的天光染成金色,再反射到张三脸上不住晃动,如梦幻斑斓。 张三烦躁地将手搭在额上遮了光线,心中一直在回思吴先生临别时交代过的事情。 “张三啊,长蛟岭那条道我也曾走过,倒也无妨。关键是下山之后,你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那里有段需要涉水过去的浅滩,四周林木茂密,如果换做我来动手,也会选择此处的。” 此刻张三还是无法相信。吴先生说对方只有一个人,可这里却有五百名东楼剑士以及五十名秦毅的护卫,想要袭击他们,就是天工阁里最厉害的陷阱师都不可能做到吧。 一路行去日已西斜,秦毅一行正到了吴先生所说的浅滩之处。这里还在山中,只不过像是马鞍中部的凹陷位置,有一段路的确需要紧贴海面过去。 张三虽有疑惑,但他屡屡见识过吴先生算无遗策的本领,所以不由地紧张起来,双手握拳瞥向车后载着的那只像衣柜一样的大木头箱子。 “殿下,上了前面那座山便有我国的驿站了,我们应该可以赶在天黑之前到达,只是此处滩地颇有些颠簸,还请殿下留意,不要磕伤了。” 带领东楼剑士的小队长特意赶过来提醒太子,张三似听秦毅回了句“辛苦你了”……便只在这留心二人谈话、稍有分神的工夫,身旁一路上像个死人般的黑瞳竟忽地坐直了身子。 “诈尸了?”张三被他吓了一跳,心里暗骂,却是神情跟着严肃起来。不知是不是错觉,此刻夹在四周林涛和海波的微啸声中,似乎隐约传出了一阵飘忽的乐音。 “有人在吹横笛?”那名小队长也把目光从黑瞳身上移开,望向了两旁的丛林。 “横笛?” 队长的话语提醒了张三,他来不及多想,像只黑豹般敏捷地跃出车厢,一拳击碎后面那木头柜子便跳了上去。 “有敌袭,呈护卫队形分散!” 小队长大声命令的同时已于马上抽出剑来,只他神色艰难,似在与某种看不见的力量顽强地对抗着,前额已经密密地渗出了一层汗珠。 车后紧随的比香护卫军纵马上前将秦毅及张三他们的车厢团团护住,前方的东楼剑士也有多数人拔剑在手,正要作扇形朝两翼张开。 黑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如蒸发般凭空消失,而车厢旁一名卫士却在这时口吐白沫,仰头从马背上栽了下去。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东楼军士也是如此,横七竖八地接连倒地,有的则是人还在挣扎,马已先行跪倒。 张三只感到自己脑海当中一片混乱,那渐趋尖锐的笛音在他听来有如千百枚细针钻进了脑袋里,横冲直撞。很快,他的视线开始模糊,眼前已经被马甩下、兀自拄剑苦苦支撑的小队长看来竟那样遥远,紧接着声音也离他远去,各种马嘶人吼,甚至就连那笛音也忽然停顿,感官如同被封闭在了体内……这种想要释放却在瞬间又被震回的压力冲击着张三的心脏。 “……当你听到笛声响起的时候,张三啊,你一定要第一时间去打破后面的柜子。袭击你们的人应该只有一个,但这人却是南风国最顶尖的乐师,曾经排名天下第七的伶官。” 张三嚼破舌尖,利用疼痛刺激着自己保持清醒。他双目赤红,意志却更加坚定,吴先生的话语回荡心中,张三紧盯住面前那已经出现了无数重影的大钟,想要拉响悬着的钟槌无奈几度抓空。 正文 第十五章 厮杀 那时的张三,应该是无法继续抬起手臂了。他就像一个已极度酒醉、将要倒在榻上沉睡过去的醉汉,连思想都到了停息的边缘。只是,这醉鬼却是向前倾倒,继而把脑袋重重地撞在了大钟之上。 “咣!” 这次撞击只发出些许沉闷又短促的颤音,而张三却疼得眼泪鼻涕一齐涌出。 等等,泪眼模糊的张三又看清了眼前的大钟,他额头紧紧抵在钟上,支撑着没有倒下去,而一直压迫着他的力量却有了松懈,感官回来了。 方才停滞住的思想也回来了。张三肩部发力,用脑袋将身体顶离开钟壁一些,待看到钟槌之后,他便双手赶紧握住,运足全身的气力狠狠拉响开来。 此刻还在疼痛发懵的额头以及麻木的舌尖反倒像是干旱中迎头浇下的甘霖,使张三借此感觉到自己的力气也正逐渐回到体内。他站稳身子,眼里带着执着,似吴先生就站在他的身后,大声呐喊着为他鼓劲:“钟为金乐之首,其音破空透远,足以抵御伶官的笛声。到时候,你要不顾一切地用你全身的力气还有内气,去撞响它。” “撞响它,” 张三魔怔一般地念叨着,继而则是宣泄似地发狠吼了出来:“撞响它!撞响它!!撞响它!!!啊——啊——” 随着这一声声的喊叫,钟声也连绵不断地响起,终于盖过了笛声、林涛声、海浪声还有周围的一切声音。 这时在不远处的密林之中,横坐于一棵大树枝杈上的伶官已停止了吹奏,他只是恍惚片刻便又恢复成为那个面无表情的纸人。 “是圣座么……” 伶官心中浮现出一个身影。随后他收起玉笛顺势摆手一挥,下方不远处的林地中便有一黑一白两道影子疾速朝秦毅他们所在之处掠去。 纵使吴先生料事如神,可他终究不是神仙,也会有算漏的时候。吴先生料到高竹国就算请得动伶官出马,则以伶官的秉性,他只会一人前来,而且一击不中便当退去。然却万没料到,伶官因不愿自己动手杀人,竟还带来了两个杀手。 张三已从钟架上翻落在地,仰面躺着不住地喘息,而那东楼国的小队长也正盘腿坐在地下查看他的马匹。这笛音来时猝不及防退去了无痕迹,虽难以抵抗,二人却也并未受到重创,就连倒地的军士也都只是暂时昏迷而已。 “殿下,” 小队长这才想起自己的职责,就在他起身要去查看的时候,黑瞳已从秦毅车中钻出,丝毫无恙地落在道旁。 “侍卫们不要紧吧?” 秦毅也跟着从车厢里出来。他站在车前的踏板之上,望了望四周,又看看倒在座椅上的车夫。 “只是昏过去了。”这小队长答着秦毅的问话,却忌惮地看向一侧的黑瞳,显然是他护住了秦毅不被笛声影响。这手段固然厉害,可却连拉车的马匹也都闲适地弹着蹄子……便耐人寻味了。 张三自然也看出黑瞳不凡,对此人的感官改变了一些,而更让他惊讶的则是秦毅。 他慢慢起身走过去近看。这孩子几个月前刚见时还是个不怎么敢跟人讲话的“孬种”,一路上也都如此,而现在,这份处变不惊的神气在刚经历了险境的张三眼里便显得尤为突出了。 “殿下,我们现在怎么办?” 小队长下意识地问道,可话刚出口就后悔了。这里是自己的地盘,而如今他一时没了主意,竟然向一个十岁大的孩子询问起来,这让他这个东楼剑士感到羞愧。 “没办法,我们就去前面的滩头等着兵士们吧。” 小队长听到秦毅答复暗暗心惊。这真是传言中那个软弱畏缩、永远长不大的比香太子吗?现在他们身处在两侧密林夹道的山路之中,一旦还有敌人拥来,则会落入四面被围的境地,只有到了海滩边上,无论逃跑还是背水一战都比此处强上百倍。 莫非……这也是那个黑衣人教的? 二人正都在胡思乱想,却只见黑瞳扭头看了一眼左侧的树林,然后便飞身跳上马车,一把抓住车夫丢了出去。 “主人快进去坐稳。”说着他也不管张三与那小队长,竟自己赶车朝海边奔去。 “嗯?”因为黑瞳蒙着脸,瞧不见他的神情,奇怪之下小队长便也循着那方向掉头张望。 只见在密林的边缘,地面上有团似乌云一样浓密的墨团正滚动着往他们这边飘来。 “嘶——” 等小队长看清之后,浓云已移近了不少,他倒吸一口冷气,将手里那把还未及归鞘的长剑沿地面上挑,划出一道肉眼可见的剑气撞向云团。跟着他瞧也不瞧,转身狂奔去追秦毅的马车。 “快跑!”一边跑这小队长还不忘提醒张三,“到海里去,这是石中蜂。” 张三没听过什么石中蜂,但他从黑瞳二人的表现上看就知道绝不会是好东西,也赶忙拔腿跟上。 那道剑气冲进云团中便将乌云一劈两半,可这也只能阻挡上片刻,很快,分裂成两团的黑云便又合二为一,改变方向追着张三而去。 不多时,已到达浅滩边沿的黑瞳并不继续过海,而是止住马车跳落于地,无声地注视着海面。 “是石中蜂吗?” 秦毅也下了车,回头看时说道:“此蜂不畏死亡,异常凶悍,而且带有剧毒,寻常军队都不愿去招惹,然而海水对它却有天生的克制,为什么不下海躲避?” 黑瞳暗自惊讶秦毅见识广博,却是严肃地问道:“主人,如果让你独自面对这石中蜂,你可以坚持多久?” 秦毅也不问他为何会有这个问题,只思索片刻答道:“不下海的话,一刻钟应该可以。” “那便足够。”说着黑瞳已将插在腰间,如匕首一般的短剑抓在手里。 这时东楼国的小队长也赶了上来。他看一眼黑瞳,恼他方才半句话没有就自己跑了,便脚下不停,只对秦毅叫道:“那是石中蜂!殿下,赶快入水躲避。”同时已是纵身前扑,猛往水面上扎去。 “不可!” 黑瞳开口阻拦已是不及。惨叫声响起,秦毅只见数道血箭从海面上飚射而出,那小队长显然不知被何物所伤,正展展地平趴在水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主人,你沿这边跑,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下水。”黑瞳指着海岸一侧说道。他回头看看身后,张三也已经被石中蜂的云团给撵着靠了过来。 “好!”秦毅点头,二话没有便沿路跑去。 黑瞳这才瞧向张三,运气在那只没有拿剑的手上,猛地从海面上摄起一股海水,像支水箭般,擦着张三头顶打向黑云。 这下有了效果。云团如寒冰遇到火,发出“嗤嗤”的响声,随着白烟腾起,竟第一次有了涣散的迹象,而张三也得以缓上口气,狼狈地来到黑瞳身旁。 “你往这儿跑。”黑瞳指着秦毅相反的方向说道。 张三明白他的意思,也赶紧跑开。一想到要替秦毅吸引这可怕的怪云,张三心底一阵悲凉。 此刻一个同样穿着黑衣、只没遮脸的中年男子远远地跟着蜂团前行。他略一观察,便很快放弃黑瞳与张三,指挥那些石蜂去追秦毅,自己也加速赶上。 黑瞳没理会男子。这时他已抽剑出鞘,慢慢地向着浅滩对岸走去,同时紧盯着两旁的每一寸海面。 不知什么时候,海中已翻起了浪潮,甚至有些浪花已经拍上浅滩、打到了黑瞳的腿上。 突然间,他停步挥手出剑,短剑划出一道银光向着退却的浪潮斩去。 “铛!” 剑气砍入水中竟然响起了金铁相交之声。黑瞳挥舞出去的右手待剑气发出后便将手掌伸展,短剑漂亮地紧贴在他掌底旋成一个轮盘,待他重新握住剑柄时,剑尖已然冲下,黑瞳顺势提起,又向着自己空无一物的右侧挑出了第二道剑气。 又一声脆响,一蓬水花在他剑下爆开,而他的剑刃上更有鲜血滴下。 “你也是影门的?” 一个人影慢慢浮出海面,竟然是站在水面之上。他与黑瞳一样蒙着面,区别是身上的刺客服为白色,其左肩有一道两寸来长的细小伤口染红了周围的白衣,正是因为刚刚阻挡剑气稍慢,被黑瞳的剑刃给割破的。 白衣人说完之后瞅一眼肩上的伤口,眼带笑意接道:“刀上无毒,你们暗影派真是越混越回去了。” 跟着他一扬手中那把同样一尺左右的弯刀又道:“北海峡湾的冰海葵,沾上一丁点儿就能把人的血液都凝固住,神仙也救不了。” 黑瞳更不搭话,他舞动手中短剑,不断地横抹竖挑,织起一面剑气网甩向白衣人。白衣人身影破碎,但他的声音依旧传来:“来点真格的吧,你这种打法,对付下外行还行。” 话音方落,五道身影同时从海里钻出,五个姿态各异的白衣人将黑瞳团团围住,若是不明就里的人看去,还会以为是仙人的分身之术。 黑瞳知道对方使出了杀手锏。这不是高速运动的残影,更不可能是分身,而是与他们暗影派势同水火的光影派秘术。那五个身影也许都不是真的,但你若不去防备,则又都有可能变成真人。 眼睛在这时候根本没用,唯一能依靠的就只剩下直觉——像他这种长期生活在危险与黑暗之中的人才会拥有的那种野兽般的直觉。 海面归于平静。白衣人没动,黑瞳也不动,双方都在等待对手露出破绽,哪怕是心绪上一点小的波动,都会成为致命破绽。 正文 第十六章 使诈 秦毅这时不得不停下奔跑。想他一个十岁的孩童,纵已初修内气,又能有多少呢,迟早还是会被追上。 “不可以躲去海里……” 秦毅抿紧嘴巴,牙齿仿佛在咀嚼着什么坚硬难咬的东西,不住地摩擦着,这是他思考时候的习惯性动作。操控石中蜂的黑衣人已经现身,正一步步地逼了过来。 他能够认出石中蜂,自然是得益于吴先生的教诲。秦毅跟着吴先生三年,这天底下他不知道的生灵已经不是太多了。 “对!” 秦毅眼前一亮,想起了曾在上林苑中见过的、海联邦两栖岛中出产的金甲蜜蟾。这种蟾蜍全身外皮如同披着坚硬的铠甲,连刀剑都不能轻易刺入,而且它最喜欢以各种蜂类为食,其自身也能免疫石中蜂的毒液。 “畏惧天敌,是所有动物的本性。” 吴先生这句话语此刻如同一道灵光闪过脑海。他看着近在面前的石中蜂团,忽然把摩擦得越来越快的牙齿对齐——龇牙咧嘴的模样,这又是秦毅做出决断的表现。 就像在那三年当中每一天、每一次的模仿,秦毅忽然趴伏在岸边,上身下压后腿外蹬,恰如一只幼年的蟾蜍般,不住地瞪眼鼓气。 他喉部发出“咕咕咕”的颤音,脖颈处也胀起到比脑袋还大,毫不畏惧,甚至还带有些贪婪的目光让那追逐中的黑衣人也不觉地顿住脚步,神情怪异地愣在当地。 再说已经飞到秦毅头顶斜上方的蜂群,骤然定格,只有嗡嗡飞舞的振翅声,却是不敢进攻,似在与地面上的蟾蜍紧张地对峙着。 实在是这金甲蜜蟾简直堪称蜂族的噩梦。产蜜的蜂巢它自是不会放过,就是如石中蜂这种食肉蜂,只要遇见,便会悄无声息地紧随着它们找到其巢穴,一一捣毁倾覆,似乎专以挑衅为乐,而蜂类在它身上留下的复仇气息,则更是会为其引来下一餐的美食。 在那黑衣人的眼里,这时的秦毅当然显得有些滑稽,可他出身部落,既可以操控石中蜂供其驱使,自然也是自幼便熟悉诸多动物的习性。 能够骗过生灵的本能直觉……这已绝不是单纯的模仿了,对于气息的同化……莫非…… 黑衣人使劲地摇了摇头,似乎要把某种荒谬的想法从他脑中赶走。定神看去,秦毅正连腮帮也鼓动了起来,竟是爬出一步向着蜂团逼近。 “嗡——” 一阵骚动之中,原本对峙的双方由于秦毅的主动出击已被打乱局面。石中蜂终因本能所致,像无头苍蝇一般乱撞逃逸,云团几不成型。 “哼!” 黑衣人在冷哼声中将左手食中二指按于唇下,似在发出一些人耳无法分辨的指令。跟着他右手朝秦毅一指,周围的群蜂竟又重新凝聚成团,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糟!” 秦毅眼见自己本已奏效的办法被石中蜂的饲主给压制下来,忙将两臂用力撑起,还保持着蟾蜍的身姿,提内气倒退着向后掠开。 他这一下只贴着地面退去几步远,而在身形慢下之后也不停顿,却是发力在两腿,猛然踏地直插天空踊跃飞出。 “哼,人不大鬼头倒不小。” 黑衣人虽骂,实则却是称赞。他仰面看去时,腾起到半空中的秦毅已是在沉身猛往海面落下,而紧随他处在爬升当中的蜂团却没这么快转向,这就被他拉开了一些距离,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这次群蜂蜇体之祸。 黑衣人不由大怒。如此近距离的突然袭击,就是他也未必能做出这般合理的应对。这孩子似已具备了动物们躲避危险的本能……想到此处他再不迟疑,也是双脚蹬地斜插而起,瞬间便来到了还在下坠的秦毅上方。 秦毅面朝天空,紧紧盯着跟随而来的蜂群。黑衣人为了不耽搁时间竟然亲自临近指挥,难道石中蜂真的连海水都不怕,要送死一般地随着他入海吗? 身处空中的秦毅因无处借力使气,下落得本就比跳起时候慢。这时他两臂尽量后张,想要如黑瞳那般摄取到一些海水阻挡一下蜂团,以免在他落下水面还来不及调整姿势游进海里的那一刻缓慢过程当中,被一拥而上的石中蜂给吸干掉。 可就在这时,压下的乌云团中骤然发射出一道黑芒,以比蜂群还要快上将近一倍的速度朝着他的胸口电射而去。 “啊呀——” 惨叫声中秦毅喷出一口鲜血,直接就被黑芒钉入水中。而随后跟进的蜂团却在黑衣人的招手之下又斜贴着海面转弯上升,很快便聚集悬停在了他的头顶上方。 黑衣人见自己的计策成功了,自然不会再无谓地消耗毒蜂入水击敌。他慢慢地落入水中,因此处尚离岸不远,海水也只能没到他的腰部。 “那么,”黑衣人一边开口一边俯身探入水里,将奄奄一息的秦毅拽着头发拎出水面,“殿下的人头便就此笑纳了。” 他说着,把秦毅提起到与额头相对的高度,同时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短刀,眼盯着对方脖上挂的那块、已掉落在领口外面嵌金玉牌,便朝其颈部挥砍出去。 “不对!” 黑衣人眼光似扫到尚在冒出血水的幼童嘴角微动,心中莫名惊诧的瞬间,秦毅已是借腰力踢脚蹬在他的臂弯之上,这样他手中的刀刃便再无法递进。 与此同时,秦毅也猛地朝他面部喷出一大口血水。当黑衣人下意识放开指爪间头发、缩回手遮挡之际,已然下落到他胸口前方的秦毅抓住这一空当,举右手对着他的心脏位置又快又准地挥出一拳。 这时的黑衣人,一手为挡住秦毅喷出的血水而护在眼前;另一只握刀之手因被秦毅拦截还来不及动作,他已经没第三只手再去格挡秦毅的拳头了——何况即使阻拦也是无用。 挨上幼童一拳倒没什么,可秦毅穿的什么衣服?他的袖中藏有天工阁不计成本制作出的袖箭,在此等距离内发出,已是比高竹国竹枝军的狙杀一击穿透力更强了,因此尚在秦毅没入水中之前,那黑衣人的胸口便已被击穿出去一个前后贯通的血洞。 被这孺子算计了…… 黑衣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如果能够,他甚至想要大声地笑出来。只可惜,那暗器实在是太快了,他只来得及挥手下令蜂群进攻、只是刚刚可笑地发现心脏被击穿的人似乎并不会喷血这一秦毅明显的破绽,便眼前漆黑,歪倒在了水中逐波而去。 如果再给黑衣人几个呼吸的思考时间,那他是绝不会下令石中蜂进攻的。这群盲目听命于饲主、不惧死亡的毒蜂,在秦毅已经潜入水底之后依然义无反顾地冲向水面,直到那团云渐渐地消融成了一团烟,蜂群也就跟随着它们的主人一道烟消云散了。 起初,秦毅在看到黑衣人亲自指挥蜂团进攻时他确实是想要汲取海水的。那一方面可以阻挡一下毒蜂,一方面也能借水的冲力加速入海。 但他对这生物的特性太熟悉了,知晓它们凡沾上半点海水便会立刻死亡。既然如此,这人为什么定要消耗辛苦豢养的蜂群来入水追击自己呢? 看他跃起时的身手便知,其内气深厚远在自己之上,何不独力擒杀? 紧接着秦毅便想到,每个石中蜂群里都藏有一只蜂王,按照师父吴先生所说,这蜂王就是养蜂人的杀招,它所施放出来的蜂刺可以赶上一般弓弩的速度。 说时迟那时快,一切都只是在他下落的过程当中于脑海里瞬间想到的,没工夫琢磨。秦毅认定黑衣人不大可能让毒蜂送死,这应是一次给蜂王提供机会的佯攻。 一念至此,他便咬破舌头混合口沫准备喷血,另一方面也放弃汲水的打算,把气息全调到胸口位置,配合身上这件天工阁特制的外衣,应该可以挡住蜂王的刺杀。 果然,在黑芒从云团里出现的一瞬间秦毅便已发觉,他装作被打中,喷出鲜血掉去海里……这都是为迷惑黑衣人。而原本谨慎,宁肯为蜂王创造机会也不愿自己去与秦毅搏杀的黑衣人因太过自信,便不等对方毒发就要去取他头颅,这才白白送掉了性命。 “有点意思,刚才那蜜蟾……看来是国师无疑了。” 此刻已挪身到一处山石之上、居高临下尽览海岸战况的伶官,脸上露出了明悟的笑容。他对黑衣人的死活毫不在意,眼睛却是片刻不离秦毅。这孩子身上体现出的应变能力以及他细致的观察、精准的计算……一切无不都带有国师无双的影子,再加上之前模仿金甲蜜蟾时的气质,伶官已断定秦毅就是国师最终定下的人选。 眼见他已慢慢爬上岸边,似正在修复袖箭机关,伶官便把目光又转去了黑瞳那边。因为就在刚刚,在秦毅喷血落水的时候,白衣人出手了。 黑瞳远远听见秦毅惨呼,回头看时已是救援不及。白衣人就抓住黑瞳分心的这一刹那,五道人影全部欺身而上。这五人速度一致但形态各异,有的砍,有的刺,还有不用弯刀直接拳打脚踢的……黑瞳回过神时只来得及挡住其中三人的攻击,却是眼睁睁看着另外两人的拳脚落在身上。 “坏事!” 他刚反应过来这五人全都是虚影,背后便凭空出现了第六个白衣人。该人呈蹲立状跳跃,把本来交握在一起的两手上下一分,中间便形成了一道极为优美的半月形水刀,在夕阳的剪影下有如银盘碎裂,直接把个黑瞳从右肩至左胯下面斜劈做了两半。 来不及庆幸自己得手,白衣人先是惊讶黑瞳断开的躯体内竟然没有一滴鲜血,跟着便看到了令他胆寒的一幕——这具身躯的影子竟还是完整的。 “赶紧走,此人的影术比我高明太多。” 白衣人产生这个念头的同时身影已渐淡化,可他还是慢了一步,因为这个时候黑瞳动了——准确地说,是他的影子动了。 正文 第十七章 到达磨石城 其时夕阳已在海天分际之间,不但把这山间的海道映得火红,同时也将格斗中的黑、白两个身影拉得很长。 水中白衣人的倒影鲜活明亮,可黑瞳的影子却像是映在墙上或地上那般,漆黑如墨。就在白衣人将要消失的瞬间,水面轻轻掠过了一道划痕,那是黑瞳的影子在水中拦腰斩断了白衣人的身影。 奇异的一幕出现,原本身在海面上的白衣人竟连同他的倒影一起凭空消失,可代表着黑瞳的如墨倒影却是猛地向海里延伸过去,随后远处的水面上便又闪现出一道划痕。 就在这第二道划痕出现的附近,水面上连续冒出来一串血泡,紧接着,一具已经断成两截的白色残躯和着大片的血水浮上了海面。 黑瞳也不去瞧那尸首,转身沿海道返回,迅速奔向秦毅。在他看来,尚未露面的吹笛之人才是劲敌,至于这白衣人…… 原来白衣人最初的五道身影全部都是海水折射出来的虚影,而使用水月刀的第六个人,则是他利用术法凝聚出的投影。就如气泡一般,投影可以伤人,而别人的攻击却只能让投影消失,不会伤到真身。 白衣人至死都无从得知,黑瞳所修炼的功法极为特别,他可以在真身与影子之间互相切换。那是上古影族的真正绝学,远非现在已分裂成光影派和暗影派的影门术法所能相提并论。就在黑瞳回头看顾秦毅的瞬间,他早就把真身与影子对调了,所以水月刀只等于是砍在了他的影子上面。 黑瞳的影子第一次划破水面去斩杀白衣人的身影,只不过是要破去对方的投影,而就在投影消失的那极短一刹,真身所在的水面上方便会因功法所致显现出未经水汽折射的实影,甚至就连白衣人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他投影法中的一个致命弱点,黑瞳便是由此找到他的真身所在。 当然,白衣人更不可能知晓,早在数年之前李志就是被黑瞳用这类似投影之术的办法给杀掉的,否则他绝不会来以卵击石。 此刻就连一直高坐观战、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伶官都不觉地面带着惊奇。 “这人会是谁呢?”他想,“竟然能使出真正的影杀之术。” 可随即,伶官又变回了纸人模样,唯有眼中还留有兴奋的光芒。吴先生说对了,伶官不准备再出手,无论是取小太子性命交差还是除掉黑瞳这个隐患他都没有兴趣,这也正是此人的可怕之处。 这次任务失败了,可伶官之所以转身就走,并非因为他的高傲或者自负,而是他把这视为游戏。这是个游戏人间之人。 在他的眼里,一切都是游戏,既是游戏就要遵守规则。情感、胜负、人命、自己的性命……这些也只不过是游戏的筹码而已,但懂得承认失败却是规则,他要在不断的竞争当中找出各种规则,进而循着那冥冥中摆弄世人的规则以追觅道之所在。 而此刻,伶官自然是发现了更好玩的游戏,所以他才会兴奋。既然国师教出了徒弟,那他为什么不能也收个徒弟呢?将来就让他们各自的传人把这乱世当成游乐场,以天下作为奖品,尽情地去决出胜负吧。 “凭技艺无法成仙……无双圣座,明悟的可不只你一人。” 当秦毅换好由张三从车里拿来的衣服时,已经有不少两国的卫士转醒并先后赶到了海滩前面。东楼剑士对于秦毅三人皆安然无恙,而只有他们队长阵亡这一点表示疑惑,言辞渐渐犀利起来。 眼看双方兵士剑拔弩张,黑瞳懒得理睬,秦毅也无言以对,而张三圆滑的一面就显现出来了。 “英勇的东楼剑士们,你们的队长是个不折不扣的英雄。”他说道,“知道吗,当你们被那笛声击倒,我等四人便只好往海边撤退。可这时候,敌人又放出了恐怖的杀人蜂…… “原本已到绝境,是你们队长他不惜牺牲自己,才终于将那蜂群引去了海里,救了我们的太子殿下。不信?那么大家回去看看,就在刚刚遇袭的地方,还有被你们队长用剑气杀死的毒蜂。” 张三的这番解释起了作用。他脑海中想象着自己打算替秦毅引开蜂群时的无畏形象,再把那小队长的死编排进来,显得声情并茂,由不得众人不信。 这样,对于东楼剑士来说,他们队长的死就变得容易接受了。那是他们全体的荣耀,并且也得到了对方首领的认可,没听他怎么称呼他们么?英勇的东楼剑士。那么接下来他们要做的,自然便是继承队长的遗志,把小太子安全地送去国都。 车马抵达山上的驿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经历过下午的那场风波军士们都有些疲惫,刚吃过饭便早早地歇息了。 “张三,下午的事情要谢谢你。你是怎么知道要带上那口钟的?” 回到客房后秦毅方才问起,这一路上他都没有留意过张三车后载着的那只柜子。 “啊,殿下不要这么说,其实那是吴先生事先交代,特别由天工阁赶制出来的。” “师父么?” 秦毅点点头便不再说话,可张三心里却有些嫉妒。他认识吴先生更早,然而先生虽教他认字读书,却从来不当他是弟子。 记得那还是没进天工阁之前,他有一次故意喊吴先生“师父”,不想吴先生当即便笑着摆了摆手,说道:“张三啊,你就喊我先生吧,你我没有师徒缘分哪。” 张三心里酸了一回,又想到兴许吴先生只是被逼无奈才收下秦毅这个徒弟的,先前他不也是出于无奈才去教秦坚的么?一定是这样。否则先生怎会什么也不教太子,每天就带他逛动物园呢。 平衡下来之后,张三瞅了眼黑瞳,觉得有必要缓和一下两人的关系,便主动对秦毅说道:“其实殿下要谢还是应该多谢黑统领才是,全靠他武艺高强我们才能脱险的。” “那不一样。”秦毅一本正经地说道,“师父说过,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我要谢你。而他——”秦毅一指黑瞳,“则是我的仆人。他救我是应该的,便是替我去死,也是他的分内之事。对吗黑瞳?” “一点不错,主人!”黑瞳恭敬地半跪行礼。 “好了,你下去吧。” “是!” 黑瞳退走后,张三还是感觉不可思议。他想到了秦毅进入东楼国之后的变化,觉得之前所见所闻、关于小太子的事情会不会是有什么误解,秦毅连黑瞳这样的人都不怕,会怕那些个下人和臣子? 方才秦毅称他为朋友,这让张三心里一阵受用。于是他认为自己有责任站在朋友的立场上规劝一下这位太子。 “殿下,我觉得你对待黑统领似乎有点……他的身手我们下午都瞧见了,若是因为言语上的冒犯让他怀恨在心的话,恐怕会对殿下不利啊。” “没有这个必要。”秦毅躺了下来,头枕着双手说道:“你要知道,正因为他有本事,所以绝不会因为我对他客气就能一心一意地听命于我。不管是父王给了他什么承诺,或者有其他约定,若他认为我活着重要,则我每天骂他他都会尽力保护我,而当他有意杀我的时候,我就是天天给他磕头也无济于事——我们到了磨石城也是这般,不必凡事看别人脸色。好了张三,你也去休息吧。” 张三张望了好几遍,确定躺在榻上同他讲话的就是那个只有十岁大的太子时,他方才离开房间。这也太让人难以捉摸了,难道一直以来,这孩子都是在藏拙么? “这绝不是藏拙。” 此刻在比香国金城的紫檀书院里,秦有道也正在和吴先生谈论着秦毅。他已经收到了飞来驿转回的、众人脱险的消息。 令秦有道无法相信的是,黑瞳报说秦毅在单独面对一名部落杀手时,竟然完全凭着自己的力量干掉了那个杀手。 “国师说他不是藏拙,那为什么会与之前的表现判若两人呢?” “君王是说毅儿见到谁都畏惧么?” “是啊,这……” “君王啊,首先你要弄明白,什么是畏惧。说白了,畏惧就是害怕,害怕什么呢?害怕失去。”吴先生摇着竹扇,款款言道:“人怕死,是害怕失去生命;怕犯罪,是怕失去自由。你呢?害怕失去你的国家,那么你说毅儿他怕什么呢?” “他……似乎谁都怕。” “错啦,他谁也不怕。”吴先生起身开始在书房内踱步,“我从没有见过像毅儿天分这么高的孩子。他还小,在没有掌握与别人的相处之道以前,他就强迫自己拒绝和躲避他人——而这,为的也是不失去任何人的心。” “你想想,”吴先生停步转身,说道:“他身为太子,别人都是他的臣下,那么如果不保持着这种畏惧,就会随意地使唤、慢待他们,如此一来,便将渐渐地产生隔阂。他为什么不怕他哥哥呢?因为他知道,不管他怎样去做,他哥哥还是势必会把他当成敌人。” “这……”秦有道想了一下,觉得太过匪夷所思,“他还是个孩子啊,不大可能会有这般见识吧?” “哈哈,所以我才说他天分之高是我平生没有见过的。什么是天分?不学就会的便是天分了。君王啊,你很久没见过毅儿流鼻涕了吧?你们秦氏一族崛起,指日可待喽!” 护送秦毅的队伍在翻过长蛟岭后,很快便来到了东楼国的边城。他们在那里整换过车杖马匹,由五百名剑士中另选出一人暂时代理队长便一路长驱,直奔国都而去。 秦毅可以说是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出远门。这一路行来,他注意到相对于比香国来说,积极备战的东楼国对国内征收了比之前圣皇朝更加繁重的赋税。百姓早已贫困不堪,但他们仍然庆幸,因为在狭长的东楼国东、西两面,不时会有小国被灭城邦被屠的消息传来。 生洲的冬天更加寒冷,终于在快到年底的时候,护送人质的车队到达了地处生洲中北部的东楼国都城——磨石城。 正文 第十八章 临川侯府 东楼国中部是一处极为广袤的平原,被称作有山原,而国都就修建在了有山原东北面的群山之中。 既是依山筑城,那么山石自然成为理想便捷的不二之选,所以就像它的名字那样,磨石城乃是一座由巨石垒起来的城堡。 冬月节将至,此刻磨石城上下都在为迎接天罚一年的新春而忙碌着,唯有在那王宫的内宫之中,白胖壮硕得像只熊一样的东楼国君公孙义仍据床而坐,悠闲地假寐着。 “国君,”內侍近前轻声唤道:“临川侯来了。” “唔,哦,” 公孙义一边睁开眼,一边把手从横卧床榻上的两名侍女怀中抽出——原来他竟是以这种方式来取暖,兼做垫枕之用。 “嗯,你们下去。叫他进来吧。” 侍女听说忙支撑起身,不想其中一人因被公孙义那巨大的身躯靠得有些久,乍一动弹,忍不住腰上酸麻,竟是倚伏在了公孙义的左肩之上。 “嗯?” 公孙义低头看时,肩上发力,那少女便如一件破衣服般,被远远地抛到了地下。 “国君饶命!” 女子顾不上擦拭嘴边的血渍,强自支持住快要散架的身体,不住扣头,已是哆嗦得状如筛糠。 “还不下去。” “谢国君恩典!” 少女如获再生,赶紧叩谢过后便随另一人退了出去。她刚才只道自己会像之前的侍女那般,只因冻得不小心睡着就被砍去了双手。 这时一名中年男子走进寝殿,他叫公孙礼,是国君公孙义的同父异母哥哥。因这公孙礼既不爱习武也不好争权,所以公孙义与他最是亲近,不但让他管着庆典一类的闲差,甚至还赐第封侯,爱重过于他人。 “哦,二哥来了,宫宴筹备得如何了?” “禀国君,万事俱已齐备。” “哈哈,你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今年要更为隆重一些,尤其不能出什么纰漏。” 公孙礼了然,笑着道:“是不是为了比香国送来的小太子?” 公孙义点头,“是要让他见识一下我国的威仪。不过我叫二哥来是另有一事,头前准备将他安置在仙道院,现在想来,还是住到王城内——在眼皮子底下比较放心。” “国君的意思是……”临川侯公孙礼思索道:“是想让这小太子住去臣的府里?” “哈,到底还是二哥最能懂我的意思……”公孙义支着手想要起身,却因太过肥胖,自己也跌回了床上,便索性挪动着靠去扶栏上道:“你是孤王最信任的人,这样第一他的安全有保障,再者,也可以按照我们的想法去培养他。” “是,臣即刻回去准备。”公孙礼盯着国君放在扶栏上那双保养得极好的白掌,无法想象这是一双执剑的手。“不过,”他犹豫着又道:“国君说的培养,是让我为他挑选师傅么?” “哈哈,哈哈哈,”公孙义大笑,“二哥你太耿直了。” 笑过之后,他眯起眼接道:“培养人有很多种方法,对于这小太子……难道不该是尽量满足他的需求,由他随心所欲,然后对我们感恩戴德,从此听命于我吗?” “臣记下了。”公孙礼告退出去。 在这路途中的半年多时间里,秦毅已经来到了他人生当中的第十一个年头。岁月逐渐褪去他身上的稚气,将他打磨成为一个圆润的少年。 暂住在迎宾馆中的秦毅提出想要见识一下都城的繁华。馆丞上报之后,公孙义认为这是小孩子的心性,乍一来到陌生的地方,难免会有新鲜好奇,也就很快批准了。 磨石城远没有天香城气派,在这与他们建筑色调一致的阴沉天气中望去,层层盘上的街道房屋倒像是一座没什么观众的巨型看台,孤独地屹立在北方的群山之中,似在等待重现往昔开幕时的壮观。 秦毅沿路而上,张三和黑瞳也远远地步行跟随,这让他不禁想起了去年冬夜吴先生带他漫步天香城东时的情景。 这里又不一样。秦毅想着,东城中的人们尽管贫穷,但依然可以听到笑声、哭声、吵架声,然而此地……沉默到近似麻木的居民就如那耕田拉磨的牛马,看不出悲喜。 “这是为什么呢?”秦毅仰头对天。 “什么为什么,殿下?”张三小跑着近前询问。 “张三你看,”秦毅指着远处山脊上还在劳作的石匠,说:“他们像牛马一样,从山上背下石头建起了这座城,却为什么还要在自己建的城里当牛做马?” “这……殿下,起风了,怕是快要下雪。我们该回去了。” “唉,回去吧。” 没有人注意到,当秦毅说出那番话时,僵硬得犹如一块顽石的黑瞳,他的身子猛地震颤了一下。 依旧是黑衣蒙面,似不知暑热严寒为何物的黑瞳,在他唯一裸露在外、灰蒙蒙看不到半分眼白的瞳孔里面,竟罕见地闪烁起了晶莹的光芒。 莹光稍瞬即逝,继之而来的则是疑惑和深思,就像谁在偶然拾来的一副画轴当中看到了已故外公的画像。 秦毅被正式迎到临川侯府居住已是七日之后了,这时距离冬月节只剩五天。 跟着他来到东楼国的那些侍卫们,包括张三在内,全都喜出望外。临川侯公孙礼竟然将侯府里面最大的西花园整个地打扫出来,用作秦毅在磨石城居住期间的临时府第。 收拾下心情,秦毅也开始在这他要长期生活的地方游览起来。除了屋舍略显沉闷,不及金城以外,此处的规模陈设甚至比起他之前生活的地方还要豪华一些。而且细心的公孙礼还特别请来园工,把秦毅独居的院落按照天香城的风格妆点了一番,显然是希望他能忘掉作为人质的悲苦。 “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做什么呢?” 正在水榭中独对湖冰的秦毅,忽然听到一声清脆的女子话音,他赶忙回头,却见回廊一侧已走过来三名披着裘皮大衣的少女。 “我?” “对啊,你是叫秦毅吧,比香国的太子?” 秦毅听出了刚才问话的也是这女孩。她两手拢在一只紫色的皮毛手套里,放置在小腹前面,虽然看着比秦毅大不了几岁,却已开始学着化妆,这就使得她那原本白皙俏丽的脸庞被调得不甚均匀的妆容和微有些刻意摆出的清高给衬得略觉可笑,反倒是她身后左侧的那名少女,清秀的圆脸庞上透出两个酒窝,比较可爱。 “嗯,那你又来此作甚呢?” 秦毅认得前面那女孩,迎接他进府的时候她也在场,听公孙礼介绍,这是他的小女儿,好像叫朝阳还是昭容的。 “你们瞧他,”少女回头对身后两人一笑,“这里是我家,他倒问我来做什么。” 右边那女孩也跟着笑道:“公主还是不要为难他了,你听他的口音,却不是个小蛮子么。” “喂,小蛮子你过来。”公主招手。 秦毅不为所动,转回身继续去看结冰的湖面。 “好吧,秦毅,你过来。” “何事?”秦毅这还是第一次与同龄的女孩子交谈,不觉也摆起了架子。 “今天我姑家的两个妹妹来了,听说你的院子里有梅花,快点带我们去看看。” 秦毅走了过来,公主便介绍道:“这是我的大妹妹,叫唐静;这个是小妹妹,唐安。” “你好,”秦毅对那有着两个酒窝的唐安打声招呼,却是没理另一个。 刚才嘲笑秦毅为蛮子的唐静明显有些气恼,但公主觉得挺有意思,她笑道:“秦毅,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 “知道,”秦毅看她一眼,“你叫公主。” “哈哈哈,” 这次就连唐安也抿着嘴笑了,唐静冷笑道:“果然如传言的那样痴傻。” 公主笑够了之后低头看着秦毅,从手套内抽出一只手点在他的脑门上,说:“公主不是名字,就好像丞相、大将军一样,也不是名字。你记好,我的名字是公孙朝阳,赐封昭阳公主。” 她父亲只是侯爵,而她却小小年纪就成了公主,可见国君的偏爱。 昭阳公主对于有机会能指教一下这个小太子似乎感觉不错,于是她们在秦毅的引导下兴致很高地游览了他的庭院。 在这期间,公主详细地给两个妹妹讲了她从父亲那里听来的、关于秦毅过去的一些传闻,惹得唐静越发鄙视。 而秦毅却不在意。他只是奇怪,刚才被昭阳公主手指碰过的地方总觉有些异样,那和乳母侍女们的接触不同,怎么说呢,她能再摸摸就好了。 五天的时间一晃而过,冬月节来临了。这天清晨,描眉画目的昭阳公主早早便打扮得如同南风国的孔雀那般花哨,只等她父亲公孙礼陪国君祭天回来便带她进宫。 因为怕把身上那件国君赏赐、由天工阁名师织就的“岚”字裙装弄皱,公孙朝阳竟然在自己的房中站了整整一个上午,直到双腿都快没有知觉的时候公孙礼才匆忙地赶了回来。 秦毅自然也要随着公孙礼一道进宫赴宴。今年的宴会与往年不同,东楼国专门在王宫的花园内新建了威远厅,用以招待由战乱带来的落魄旅人们。他们当中既有如秦毅这般结盟国家送来的人质,还有更多已经除国归附之地的王室宗亲。 进到威远厅中,国君公孙义还未到场,而由空着的王座延伸下来的坐席两侧则被分隔成四个区域。左面上阶是宗室家眷,右面为文官武将;而下阶处左面是盟国的质子以及各国使臣,右面便是那些已失去土地和家园的小国王公。 当秦毅被安排在左面下阶处的首位坐好之后,昭阳公主也跟着来到。她刚一进大厅就迫不及待地脱去了外面的裘皮大衣,将那点缀着金枝玉叶和不知什么动物羽毛的“岚”字长裙展现了出来,立刻便引来满堂的惊叹之声。 秦毅暗笑,看来真是南边海岛中如瓦石一般的珠贝,到了北国便能当钱使。天工阁对外订制的非制式宫装分为:“霓、霞、岚、雾”四个品级,如朝阳身上的岚字衣裳,除了轻便保暖之外便再无长处,好不好看的那个……反正秦毅感觉他打从记事起就没穿过这么差的衣服。 不经意间,秦毅的目光跟随着昭阳公主来到了上阶左侧,他看到了紧盯着公主长裙的唐静目中那贪婪羡慕的眼神,也看到了唐安…… 嗯?这女孩也正瞧着自己? 随着唐安报来的一笑,她那两处酒窝便如泛起在春水中的两道涟漪,令人心荡神摇。 正文 第十九章 愿望 紧随着身躯高大的东楼国君公孙义从侧厅到来的,是一位衣着简单的瘦小老人,这两人一前一后,远远看去便如公孙义领着一只猴子般可笑。 此人在座的许多宾客都没见过,可很快便相互打听得知,他便是大名鼎鼎,东楼国总教院——平原仙道院的院主,近江道长。 按理说各国的仙道院与王室都没太多交集,但这近江道长不同,因为他还是国君公孙义的师父以及智囊。 了解公孙义的人都知道,他是个贪婪残忍的暴君,可唯独有一样,对近江道长,公孙义从来都是言听计从。 新春宴会开始了。在新年祝词宣读完毕之后,首先是各国使者向公孙义贺年以及送上礼单,随后便是文臣武将依次拜贺……这都是老一套,今次加入拜贺行列的自是又多出了不少远来的客人。 对于肥胖的公孙义来说,这种繁文缛节实在无异于煎熬。等终于熬到开宴后,他刚才用来打发难耐时光时想到的一个主意也已接近成熟。 “哈哈,哈哈,”酒过三巡之后,公孙义那独特的笑声响彻大厅。他说道:“寡人今日很开心,有不少好朋友都把他们最优秀的子弟送到我东楼国来学习剑术,这是出于对寡人的信任。现在,就让太子代表寡人,依次来为他们敬酒。” 话音落下,左侧上阶东楼国宗室的首位站起一名少年,他恭敬地对公孙义和近江道长分别行过礼,便在两名端杯执壶的艳丽侍女陪伴下走向了秦毅这边。 秦毅初开始没注意,这时听说他也是个太子,便细细打量了过去。 此人有个十六七岁,身子十分单薄,完全不似他的父亲。那细长的眉眼和薄薄的嘴唇配在有棱有角的脸上倒也称得上英俊,只不过略少阳刚之气,对于男子来说他的脸比平庸更配不上太子身份。 “你就是比香国的秦毅弟弟吧,我叫公孙万年,来,我替父王敬你一杯。” “多谢!” 这里公孙万年敬过一圈回去,公孙义又接着道:“你们为了两国的和睦,不远万里来到东楼国,这令寡人十分感动。刚才拜贺匆忙,寡人也来不及和你们说话,来,都到近前来,让寡人再好好看看你们。” 众人面面相觑,但秦毅头一个站了起来,大家也就都跟着他来到了上阶前面、公孙义的王座下方。 “果然都是人中龙凤。” 公孙义巡视一番赞道,接着便说:“这样,你们每个人都说出一个愿望来,只要是寡人力所能及的,都尽量满足你们,就当是寡人送给你们的新年礼物了。” 这里多数都是孩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连秦毅这次也没有出头。而下面已经有不少人把目光投向了近江道长,寻思莫非又是这老道给国君出的主意,意在试探人心? 公孙义见没人开口,便指着一个高个男孩说道:“李丰,这里你的年龄最大,就由你开始吧,然后你们按照年龄大小挨个来说。” 能被东楼国瞧上眼的人质,即便大国当中只有秦毅一人,其他也都是在军力上十分接近大国的中等国家了,因此公孙义多数都认识,更有几个如这李丰一般,是之前已经见过的。 被点到名的青年想了一下,很快便上前拜道:“谢过国君。我的愿望,我……”说着他转头看下左侧的宗室坐席,咬牙接道:“我想请国君同意,让我和昭阳公主喝一杯酒。” “嗯?哈哈,哈哈哈,”公孙义笑着转向昭阳公主问道:“朝阳,你怎么说?” 公孙朝阳忙起身行礼,“朝阳全凭国君吩咐。”这时的朝阳心中十分得意,可她却一眼都不去看那李丰,正是目中无人。 “好!”公孙义拍一下手,“那你就去敬李丰一杯。” 李丰接过朝阳递来的酒时,那脸红手抖的模样全被公孙义瞧在了眼里,他越发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趣,便又笑道:“寡人十岁的时候就想女人了,这是好事。不过李丰啊,你想的,可是寡人最疼爱的侄女,你要好好用功,将来如果能为我和你父王立下战功,那寡人就做主将朝阳许配给你也不是不行。” 有了第一个人的尝试,后面也就顺当多了。各人按照年龄从大到小排起,挨个儿地上前说出了愿望。 他们当中有男有女,有人不疼不痒地要求一些赏赐,也有人急切地表示忠心,所言愿望便是能早日替东楼国征战。后面一人年纪尚小,只把公孙义说的话当了真,竟然直言说出想要回国…… 宴会现场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都想看看公孙义怎么处理,毕竟刚才他是自己说的——只要能做到就尽量满足。那么当着这么多的使臣和他国之人,身为国君的公孙义总不好当众食言吧。 “嗯……你想回国……”公孙义皮笑肉不笑地在扶手上轻敲着大葱般的手指,“寡人当然可以满足你——这样,你现在就传信,叫你父王过来替你。” “啊?国君,我……我不回去了。”这孩子看着与秦毅差不多大,竟然被吓得哇哇大哭。 “哦?又不想走了?”公孙义往前探了探肥躯,引长脖子盯着对那孩子说:“恐怕这就由不得你了,寡人身为一国之君,怎能言而无信?” 他转脸吩咐內侍:“你去,把他带下去,书信写好之后连战书一并送给他爹——要不就让他爹过来,把他换回去当国君,否则便接下战书。” 果然是早有预谋啊。看到哭喊着被带走的幼童,很多人都打起了哆嗦。 玩笑之间摆布他人命运,这正是残酷无情的东楼剑客,公孙义。 下面就轮到秦毅说出愿望。公孙义顿时露出了热情的笑容,仿佛刚讲完一个吓人的笑话,想要调节气氛。 “是毅儿,过来,再近前一些。” 秦毅依言走近,公孙义如看珍宝一般,端详了半晌才道:“毅儿啊,寡人和你的父王情如兄弟,所以你到东楼国就和回自己家里一样。来,不必拘束,说说你的愿望。” “大家能吃饱饭。”秦毅脱口而出,似在因想事情走神而有些仓促。 “哈哈哈。” 这次是一旁的公孙万年笑了出来,被公孙义淡淡看了一眼之后便马上止住。 “哦?是在路上挨过饿吗?还是临川侯对你照顾不周,你告诉寡人,寡人马上处罚他们。” “啊,不是我,我在路上看到好多好多人都吃不饱,希望国君能让他们明年都有饭吃。”秦毅认真地回答着。 这天真的童音一出口,原本就安静的大厅瞬时鸦雀无声。下面有人暗暗嗤笑,有人悄悄叹息,乃至远处坐着亡国之人的席位上,也有人默默地闭上了眼,听凭泪水洒落。 这次就连公孙义都久久没有出声。这个愿望,他无法答应,又没法不答应;既不能称赞,也不便驳斥……最后,默然许久的公孙义拖着他那肥大的身躯起身离席,仓皇逃去。 “你是比香国的秦毅?” 自从进入这大厅就一直半闭着眼的近江道长此刻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是。” “刚才那就是你的愿望吗?你可还有其他心愿?” 秦毅点点头,跟着又摇了一摇。 “那么秦毅,国君很想帮你实现这个愿望,可他一时又没想到好办法,所以他走了。”近江说着顿住,目光越过秦毅扫视厅中。众人都暗道难怪此人会得公孙义如此器重,这场面圆得实在是天衣无缝。 “既然这是你的愿望,那你可有好的办法吗?”近江回看秦毅,接着再问。 秦毅思考这个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时听他问起便很快说道:“不要打仗,让大家有时间种地,还有减少一些赋税,多给百姓们留下些粮食。” “不对。”近江道长摇着头道:“你这个办法不对。秦毅,就算我们不去打别人,别人也会来打我们的,如果我们只种地不备战,那么到时候老百姓就不光是吃不上饭了。” 秦毅圆润的脸上露出疑惑,正当他在思考的时候,又听近江说道:“好好想想秦毅,什么时候想到好办法了,你就来告诉我。到那时——你的这个愿望,如果国君做不到,我也一定帮你实现。” 随着近江道长也起身离席,这次的新年宴会便告终结。这一天,磨石城里有无数的人都在谈论秦毅。似乎和他们之前听到的传闻不太一样,当面令国君下不了台,以至于逃席而去……即便是有人教他,可让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在那种场合完整地表达出来,也是需要莫大勇气的。 “是吗?就连一向惜言如金的近江道长都和他说了那么多话?” “我看应该是来前比香王教他说的,目的就是给国君难看,挽回一些大国向大国送出人质的悲惨颜面。” “希望国君让他们明年都有饭吃……唉,这孩子,我听着都想掉眼泪。” ……诸如此类的议论盖过了新年的祝福声,使得公孙万年那俊美的脸庞失去了颜色,也使得昭阳公主的新衣黯淡无光。当然,也有不少人替秦毅暗中捏着把汗,毕竟公孙义向来都不是一个从善如流的君子。 冬日时光短暂,转眼残雪消融,细雨绵绵,东楼国的十万开河佩剑军便又结束休整,向着生洲北方那些尚未被征服的国家进发了。 这次带领大军出征的依然是近江道长。自从乱世降临以来,可以说近江道长是第一个制定下攻战方略,并且亲身执行他那被称为“雷霆战法”的大国军主。 二十万巨阙佩剑军、十万开河甲兵,这两支修炼出内气的东楼国精锐总是一军征战一军休整,而唯一终年在外无时不劳的便只有近江一人。 他会根据敌国所处为山地或者平原来选择一军,一旦对方不肯称臣投降抑或送质订盟,那么顷刻之间,如野火燎原、狂风摧林一般的东楼剑士便会展开迅疾攻势,在最短的时间内侵略城邦,所过之处城墙皆堕去一半,寸草不留。 正是凭借着这种令人心生恐惧的战法,东楼国在过去的短短不到一年时间当中就已经完成了东西两面的统一,攻占大小三十余座城池,招降上百。 然而,近江的雷霆战法也只能在初期收获奇效,生洲北方诸国现已结成了联盟,打算共同抵御东楼国的进犯。 接下来可以预见到的,便是东楼大军会陷入到旷日持久的苦战当中,这也是近江一直想要避免出现的局面。他深知拉锯战只会给各国的军民带来更为深重的苦难。 同时近江也早有觉悟,只怕在那些藏身于暗处的影子杀手眼中,他的人头已被其视作为囊中之物了。 正文 第二十章 近江来访 秦毅再次见到近江道长时,距离新年宴会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他想不到这位老人竟会在出征以前专程来临川侯府找他。 近江身高不足六尺,于这身材高大的东楼国人里面,确实如猴子一般显眼。面颊干红消瘦的他,脑袋也正像是架在肩膀上的一枚猿猴头骨,几乎看不到肌肉,只紧贴着头皮留有薄薄一层发茬与那杂色的连鬓短须将骨骼包裹起来。 老人神情矍铄目光锋利,宛然不可侵犯。身着浆洗成灰白的仙道袍,胸前斜扣着一小片护心甲,脚蹬麻鞋,有些不伦不类。 秦毅对东楼国已了解得很多,这里只有能够自由收发剑气的武士才被准许佩剑,称为剑士;而剑气可达一丈开外者,有资格携带双剑,是为剑客。国君公孙义就是一名剑客。 此时近江的身后斜插着三把长剑,举国上下,也只有他这个唯一有着剑豪之称的第一高手方能实现以气驭剑,而不仅仅是单凭剑气对敌。 近江直言想要单独和秦毅谈谈,临川侯便要引着张三与黑瞳二人离开客堂。 张三早已得知了近江道长的身份,更是感受到他身上那种不容抗拒的气质,不待太子吩咐,便首先随着公孙礼走了出去,唯有黑瞳不为所动,依旧目不斜视地侍立在秦毅身后。 “那影子,你眼睛瞎,耳朵也聋了吗?” 近江张目直视黑瞳,身上气势陡然攀升,背后所挂长剑之一噌地鸣响,自行离鞘拔起半尺有余。 在这东楼国中,身为军主以及仙道院主的近江道长,话语说出去就是律令,什么时候容得别人置若罔闻? 黑瞳速度也不慢,几乎在近江发散出内气的同时便转动脚步,使出特殊的身法旋过秦毅身前,替他抵挡住气劲,更是直舒左臂,横握已经出鞘的短剑摆起对敌姿态。 这真是瞌睡给个枕头。 近江眼里闪烁出那种“正等着你出手”的狡黠。他再不废话,起身之际右脚抬高狠狠踏向地面。 黑瞳心神剧震。这时他本应伸长自己的影子,首先过去废掉近江的双腿,然而此刻他却发现,随着近江刚刚那一踏,自己的影子似已被束缚般地凝固住,根本无力操控影法。 “斩魅!” 近江一声大喝。他背后那把方才鸣响过的长剑随之跃出,竟如人手持般地独自转动飞舞起来,似在寻找目标。 秦毅听得心惊。他在天工阁学艺有年,可不是毫无见识的幼童了。影子杀手虽然诡谲可怖,令人防不胜防,然六艺当中却也有那么几种技法专克影术。比如射术中的“含沙箭”、乐艺中的“幽明鼓”以及制造术中的傀儡之法,否则没有克制的话,影术岂不早已天下无敌?而此刻近江使出的“斩魅”剑法便正是其一。 眼看飞剑渐已将黑瞳的影子锁定,近江狞笑着便待一剑劈落。这时,秦毅眉眼上挑,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地从座椅上跳来黑瞳身侧,平举双臂直指近江头部。 “秦毅!你可知道一旦对我出手,就是公孙义也救不了你。你确定要为一个影子这样做么?”近江道长停下舞动的长剑,紧盯秦毅发问。 秦毅仍不吭声,只是瞟向那悬在近江一侧的长剑,似在提醒近江先把它收回去。 这一带有威胁意味的举动明显惹恼了近江道长。他冷哼之间蓦然低首,那利剑已是呼啸转动着朝秦毅飞去。 原本近江低下头是想防备秦毅骤然击发袖箭,可秦毅毕竟没什么对敌经验,一时间竟然无法做出反应。此刻与他面对那部落杀手时又不相同,秦毅本就没把近江看做死敌,也根本没打算发射袖箭,确实只是想要威胁一下来着。 “主人!” 黑瞳焦急开口的同时发现身体已能动弹。他再顾不上其他,只来得及切换回真身将身旁的秦毅推撞出去,而他自己恰就要代替秦毅来承受那一剑。 长剑撞在黑瞳的后腰之上……的确是撞上来的,因为若非剑柄而是剑尖加身的话,黑瞳定已像是街市上随处可见的那种烤麻雀般,给这如竹签一样的长剑刺个对穿。 即便如此,挟裹着近江精纯内气的剑柄也将他打得岔了气,带起秦毅刚坐过的椅子一并撞到墙壁之上,再弹落回地下,昏死过去。 这时秦毅方才勉强站稳脚步。他看着黑瞳倒地,却并没有第一时间过去查看伤势,而是扭转头冷静地注视近江道长,第一次对他生出了敌意,开始琢磨怎样找机会利用袖箭建功。 近江似也有些意外。长剑不待落地便被他收回,倒飞着依旧插去背后的剑鞘之中。 “机会已经失去,你若再想着对我动手,那便真是自寻死路。” 近江道长重新坐回椅上,这才与秦毅对视着,缓和下来语气说道:“秦毅,你刚才的表现很让我失望,我已怀疑你是不是有能力去实现自己的愿望了。” “你说什么?”秦毅瞪大眼。 “是我太心急了。” 近江这才意识到站在他对面的不过是一个十来岁大的孩子。他暗叹着收回了目光,再次换上更加温和的口吻接道:“秦毅,你知道自己刚才犯了几个错误吗?” “……” “首先,在没有弄清楚我的来意和实力之前,你错误地对我进行了威胁。如果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换而言之,如果不是曾听你在新年宴会上说出过那个愿望,则你现在已无法再站着听我讲话了。这样说你明白吗?” 秦毅若有所思,脸上透露出渴求的神情。 近江道长满意地点了点头,“威胁别人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他说,“可对方是否能被你吓住,则是另外一回事了。因此第一点你要记住,绝对不可轻易去威胁他人。就像刚刚,那只会让你的对手有所提防,并且更快地做出反抗。” “第二,你的手里握着杀人的利剑,可你却只想用来吓人,不觉得很笨吗?既然你要保护身边的人,既然你已感觉到了我的敌意,那就该当机立断,在我有所防备之前就当先出手,这样才有最大的胜算。而你呢?犹犹豫豫,白白将机会浪费掉——这还不算,更是在明显已没有丝毫胜算的情况下却还想着对我动手,甚至毫不掩藏自己的意图……想要对付别人的时候先让人瞧出你的想法,那就不单是笨了,而且十分危险。” 这一番话,秦毅从未在韩振或是吴先生的口里听到过,这就无疑给他带来不小的震动。秦毅对着近江道长深深地鞠了一躬,而近江也是坦然领受。 “当然,你也并非一无是处。那份沉着和冷静就十分难得。”近江少见地露出慈祥笑容,“我今天就要带兵出征了。这次过来,原本是想要带着你一起走的,可现在我改变了主意,也许留在都城中学习剑术会比跟着我更适合你。” 近江摇头止住了秦毅的询问,一指地下的黑瞳接道:“我七十多岁,黄土埋到脖根儿的人了,还不至于为这一点小事就拔剑杀人。这影子的眼睛,我在四十年前曾见过一次,那是为修炼上古的影杀之术,而自幼便被烛火熏灼所致。我不知道他是因何跟在你身边的,但这个人,即便在影门当中身份也是极高,几乎不可能为人所用,迟早会威胁到你的安全,因此我才激他出手,想要借此机会替你把他除掉,那样的话,影门的怒火也只会冲我而来。” 秦毅惊诧,看了看黑瞳又疑惑地望向近江道长,再想不通这老人为什么要替自己设想。 “很奇怪,”直到此刻近江还是不解,“刚刚他不可能事先觉察到我的想法。虽然只是想要让你吃些苦头,受点教训,但那一剑我的确是带着杀气而发——也就是说,他方才确实是舍弃掉性命去救你的。” “黑瞳是父王赐给我的仆人,本就该为我舍命。”秦毅补充一句。 近江大笑,说:“那是你不了解影门,也许你的父王也不完全了解。他们全都是无家可归的亡命之徒,是真正的斗士。斗士只为信仰而战,虽然可以为了生存而暂时被人雇佣,却绝做不出舍命救主这种事来。对圣朝复仇、找回尊严、建立国家——这就是他们的信仰,他们也只会心甘情愿地死在这上头……” 说话间近江怔住。他自己又是因何来到这里的呢,且不惜为了秦毅去招惹影门? 利益、恩义、承诺……这些对于能够修炼失传的影杀之术的黑瞳来说毫无用处,他一定不会只为这些就肯替秦毅拼命。那么,仅有一种可能,便是在秦毅的身上,让这影子看到了达成信仰的希望——就如近江自己所看到的那般。 要行非常之事,须待非常之人。近江了无牵挂地出征去了。听了他的一番劝告以后,秦毅还是坚持要把黑瞳留在身边,近江也就没有道出自己的想法。如果真的被他料中,秦毅的志向与黑瞳所坚信的理想不谋而合的话,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这影子更忠诚、更加尽职的侍从了。 “秦毅,不要忘记你自己许下的愿望,一定要给这个天下重新带来太平,让所有的人们都能够吃饱饭啊。” 在乱世初现之时,近江便有着殷切的希望,想要通过武力来尽早结束纷争,让世间重归太平。但他知道自己天年所限,应是无法亲自完成宏愿了,于是他曾把期望寄托在了公孙义,还有公孙万年的身上。 无奈,公孙义刚愎自用,有他的辅佐或许可为,一旦他死掉……那公孙万年则更让近江失望,其人沉湎于声色玩乐,毫无大志,又怎会是可以寄托理想之人? 直到在新年宴会上见到秦毅,听他说出了愿望,近江才如在漆黑的世道里看见了一线天光。只是他已经没有时间去进一步细致地观察、考验秦毅了,唯有把他带在身边亲自调教,帮助这孩子尽快成长起来,以便继承自己的遗志。 然而经过这次短暂的会面,近江意识到秦毅在天性上还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他的心肠还不够坚硬,缺乏果断。如果放到太平盛世,秦毅或许足够成为一代明主,但这种缺陷却无法让他在乱世当中走得更远,所以近江决定依旧让秦毅留在磨石城。 东楼剑宗。 还有什么地方能够比得上东楼国的剑宗呢?那里实在是更适合把人打磨成为一把无情的利剑了。 正文 第二十一章 东楼剑宗 以剑术作为根基的东楼国,拥有十洲之上最为强大的陆战部队。他们的骑兵所向披靡、甲兵无坚不摧。就连皇朝之中专司征伐的白虎圣王都曾经坦言:“若论起正面交锋,天下还没有哪一个国家能够单独抵挡住东楼国的佩剑军。” 了解内情的人都知晓,东楼剑士之所以强悍,那完全是由他们国内的武斗体系——也就是宗派竞争所决定的。 对比便知,高竹国兵士是由军队在国内统一征召入伍,然后再负责教习武艺,其中能够修炼出内气的佼佼者便可进入到精锐部队,成为竹林射手;比香国就更别提了,他们的大国之名多半都是天工阁中的匠人们给挣来的,至于部队,那简直鱼龙混杂,不分武艺高下统统编为一军,作战时只能把性命托付给精良的装备和陷阱。 再说东楼国,佩剑军士几乎全部是从国内大大小小的宗门当中挑选出来的。国家不但对中级以上的门派免征税收,更是调拨出大量资源来支撑和鼓励宗派之间相互竞争。而且,有门派身份的人,地位还更在普通民众之上,成为了特权阶级。 在这种制度存在的国家里,天下父母之心难免会重武而轻文。免费开设的学堂没人愿意送孩子去读,一心只盼望子弟能够学好武艺,但要是被哪个门派选上了,便从此鱼跃龙门,成为人上人。 不难猜想,即便是在往昔的太平年月里,东楼国不论男女老幼几乎都能持械格斗。生洲之上一直流行这样的说法:“到了东楼国千万规矩点,别没事找事,有时候一个孩子就能要了你的命。” 连小孩子都如此危险,那么东楼大军的战力便也得窥一斑了——还不只这样。就拿过去这一年来说,频繁出征的巨阙大军竟能始终保持着满编满员,稍有损失,国内宗门总会源源不断地输出新的兵员补上。 虽说是临时调来的新丁,但他们与在役战士所相差的也只是未经历战阵磨练,只要打上那么一两次仗,则大家多是同门师兄弟,昼战目相及,夜战声相闻,彼此呼应配合,很快就能磨合到游刃有余。 如此强悍的军队,再加上近江道长那么一位智勇无匹的军主,这就使得整个东楼民众对于他们国家的实力产生出一种盲目的自信。征战带来的死亡非但没有降低人们把子弟送进门派的热情,相反,戴上名为荣誉的虚幻光环以及每次大军修整时归家探亲的战士们带回来的远乡财宝,都让这个国家的人们近乎疯狂。 这样最好,各门派也正需要比往年更多的新招募弟子来填充后备力量,毕竟从目前已经品尝到的甜头来看,实在没有比东楼国的这种宗门体系更适合战争的国家了。 在整个东楼国中,剑宗就是庞然大物,是国家的基石。甚至很多时候,身为国君的公孙义也不得不听取由五大门派共同组成的长老团的意见。这有别于其他诸侯的一言九鼎,东楼国的各大宗门已经足可和王室分庭抗礼,形成了独特的贵族统治。 千百年来,东楼国的长老团和国君恰如一对掌管着庞大家族的夫妇。家里子女众多,多数时候是国君爸爸说了算,但偶尔也有能做主的强势妈妈。双方自然都为这个家好,分歧只在于更偏向夫族还是妻族——王室或者宗门。 每年的五月,正是东楼国各个门派招收弟子的日子,尤其是国都磨石城,这座苍凉老旧的看台一时间喧嚣无比,连屋顶上都到处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有子弟或亲属报名的人家自不必说,更还有许多未娶待嫁的男男女女,他们纷纷由长辈带着走上五月的街头,穿起冬月节都不见得会穿的衣裳,打扮得花里胡哨,恨不能将殷实的家底一股脑挂在身上,向外人展现美貌和可靠。 在磨石城南郊,有资格来国都招收弟子的一些中级以上门派早早就划分好了驻地,星罗棋布地散落在洗剑广场之上。最中心紧挨着祭台的五个方阵自然便是那五大门派,依次是为:太初剑宗、承明剑宗、金华剑派、麒麟阁与清凉山。 好容易忍耐到开幕庆典结束,搁在往年就会放那些天不亮便早早等候在外的人群进入广场,但今番还有周折,首先要待秦毅这些质子们加入门派之后,方才能轮到他们。 这是公孙义早就谋划好的事情。一来,此举可以对各国有所交代,显示他的确是诚心实意请孩子们来学习剑术的,而并非完全把他们当做人质扣押;再者,公孙义要把一粒粒种子播撒去有资格继承王位的各位质子身上,让他们对东楼国产生归属感和依赖之心,日后或打发回去成为他的傀儡;或者替东楼国带兵征战…… 总之门派会教他们搞清楚自己的身份——首先是东楼剑宗的一名弟子,然后才是国君、将军。 秦毅等人在来东楼国之前,都曾是各国王室倾力培养的继承人,最差的也都修炼出了内气,自然不用再参加测试。为表无私,公孙义特地指派同为宗门出身的大将军樊剑引着众人,一一替他们介绍起了五大门派的渊源以及出名绝技,以便这些质子自行选择加入哪个宗门。 “太初剑宗是我东楼国最早开创的宗门。作为五大门派之首,也是国内当之无愧的第一宗门。历史上,太初剑宗总共培养出一十七位剑豪,其中更有九位曾登上过承天榜的前十名,位列承天石碑之上。太初剑宗有三大成名绝技……” 这里边走边听樊剑讲说,秦毅把目光停留在一人身上,想不到东楼国的那个太子公孙万年也正端坐于招生台前方,身穿着太初剑宗的执事黑袍,与其他几人一道做起了招收弟子的工作。 公孙万年眼瞧众人走近,含笑点头示意,那看来带着鼓励的目光颇为潇洒,便有五六个年龄稍长的女孩子动起了心思,如被太初剑宗的名望吸引,欣然上前询问起报名之事。 男孩们则刚好相反,只有两个与秦毅差不多大的跟着过去,馀人虽惊叹太初剑宗的底气,竟能够让太子做这招生的琐事,却是不愿与公孙万年同在一门,因此全都观望着继续前行。 “承明剑宗我就不多介绍了,只强调一点,”充作临时讲解员的大将军暗暗运上内气,几乎是喊了出来:“被这一届承天石碑录为天下第五、我东楼国现今已知的唯一剑豪——近江平原仙道院主,就是从承明剑宗走出来的。” “哗啦——” 听到近江的名字,承明剑宗不论在台上登记还是坐于后方压阵的弟子全都肃然起立,眼中饱含狂热与崇敬。樊剑自豪地摆手下压,示意众弟子坐下,也等待着质子们做出选择。他有理由自豪,因为他也曾是承明剑宗的弟子,更是有幸赶上了门派辉煌的好时候。 这次加入承明剑宗之人明显占了多数。近江道长他们在新年宴会上是见过的,其后更是被其威名震到如雷贯耳,有这一座靠山在,选择承明剑宗绝不吃亏。 颇让樊剑感到意外,他远远地斜瞅一眼,秦毅竟然还不打算报名。 秦毅倒没花心思去比较。对于加入哪个门派他全不在意,只是想跟着多听听介绍,了解一些各门派的情况,长长见识。自小学的都是制造之术,又不爱打打杀杀,学不学剑的,他兴致不高。 如果可能,看在近江道长的面上樊剑愿意这样劝他一句:“小子,别搞不清状况,将来门派就是你的家,选对和选错妈妈那可是两个样。”不过这念头也就稍纵即逝,凭什么劝他?犯不上。 走到金华剑派的方阵前,秦毅又看到了熟人——公孙朝阳。这女子瞟一眼众人便把目光放到远处,依然是高高在上的模样。那个李丰,新年宴上同昭阳公主饮酒的高个子李丰,满脸倾慕,不待大将军介绍完毕他就一步窜了过去迫不及待地想要报名。 坐在朝阳身旁、已听闻了宴会之事的另一女子转向她挑了挑眉毛,朝阳撇嘴回应,心里却想着李丰国家还算殷富,想接近自己的话出手该不会小气…… 富裕、闲适、空虚的贵族生活,是催熟女子和沉沦男子的温床。年仅十四岁的公孙朝阳早已深谙猎手与猎物那套有关男女感情的肤浅关系,她比李丰更加急切地想要展现自己的手段,只是……看着秦毅胆敢无视自己,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呆蠢地走去麒麟阁时,朝阳不禁心生怒意。 来到位于五大门派最边上的清凉山登记台前,秦毅一众只剩下了四个人。 “清凉山是个了不起的门派啊,他们的门主是长老团中的一员,此外,数年前曾被公认为最有希望成就剑豪的一名天才剑客也是清凉山培养出来的。” 大将军介绍完毕,清凉山的多数弟子全都默默地低下了头。秦毅没多留意话语中的细微嘲讽,眼看樊剑已自行返回去向公孙义复命,便懒得再挑选,索性就朝登记台走了过去。 剩下的三人当中,两名女子凑到一起小声嘀咕了几句,很快就放弃清凉山,折回去不知要到哪个门派。而最后的那个男孩原本还在犹豫,可一瞧秦毅都已经开始报名了,他也就打消疑虑,快步走上登记台。 质子身份特殊且来历清楚,报名程序也相对要简便得多。不消一刻全部登记完毕之后,秦毅等人又重新聚在一处,跟随公孙义回到宫中。那里自有宴席等着他们不必细说,翘首盼望已久的人们终于如潮水般涌入广场,很快就淹没了所有空地。东楼国此次为期一个月如挤独木桥般的门派选拔弟子盛会便就此拉开了帷幕。 三天以后,昭阳公主回到临川侯府,单独把秦毅叫到了西花园的水榭之中。像她和公孙万年这样的身份,原本就是头一两天去装点下门面就够了,不用一直留在那里。 “秦毅,你是讨厌我吗?”昭阳公主毫无征兆地问道。 “为什么?怎会。” “那你看见我就躲开,也不去报名我的门派?” “……” “你喜欢我不?” “啊……” “快点说,喜欢,还是不喜欢?” “我……喜欢的。” 对于秦毅来说,这就是个讨不讨厌的问题,不讨厌就是喜欢,可以交朋友,可以一起玩耍。只是此刻心里又想到了唐安,秦毅觉得自己还是更喜欢那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女孩子。 就在这时,昭阳公主忽然做出了一个令秦毅始料未及的举动。她快速地查看一下四周无人,竟是猛然倾过上身,一把将坐在身旁的秦毅抱住,紧紧地搂在怀中。 公孙朝阳全然不知危险,秦毅是极力控制才没有就此对她施放袖箭。她吻过秦毅脸颊,凑近他的耳畔轻道:“我也喜欢你秦毅,愿意等着你长大,但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你能答应我不告诉任何人,并保证今后不再喜欢其他女孩子吗?” 直到公孙朝阳走了很久,秦毅仍然如同一具木偶般,红着脸呆坐在原处,脑海中不断重演刚刚发生过的一幕。吴先生教的法子不灵了,无论他怎样试图模仿,都丝毫猜不透这个女人的心意。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学艺清凉山 夏天的磨石城并没有因为靠近北方抑或建在山中就增加一些凉爽。相反,少了清水河这样的宽阔水系环绕,地处白亮阳光直射下的石城更让人觉得燥热难耐。 “啊!哎呀,这里果真是两个世界啊。” 听着张三舒服的呻吟声,秦毅抬头看看山门广场前、巨石牌楼额枋上横刻着的“清凉世界”金字,也顿时感觉到连空气都轻薄了一些,呼吸起来直透心胸。四周阴翳蔽日鸟叫虫鸣,这种舒畅之感仅次于回家了,不想磨石城里竟有如此的避暑胜地,怕是连王宫都不能比。 各个门派招收弟子的工作已相继结束,按照学宫的说法,也就该正式开课了。此日秦毅便要到他报名的门派清凉山开始学习剑术。公孙义准许各人带一名贴身仆役随行,并且还另从禁军当中抽调出一批高级剑士专门负责质子们的安全,自然也有监管的意思在里面。 “殿下,”张三瞅了瞅远远跟着他们,充作秦毅侍卫的两人说道:“你为什么不带黑瞳来,关键时候他可比我管用多了。” 秦毅不知张三近些日子勾搭上了临川侯府的一个侍女,实在不愿离开那里,便道:“黑瞳身份敏感,在人家的地盘上,万一门派里出点什么事情他首先要被怀疑。何况张三,你也要认真学习剑术了。” “啊,我?那殿下,咱们多久回一次家?” 秦毅淡淡摇头,“我们在这里没有家。” 东楼剑宗对于新入门弟子的要求是年龄不得超过十三岁,这当然是指尚未修炼出内气的孩子。此刻在那牌楼后面的广场上,已确定被清凉山选中的幼童们难掩兴奋,正扎堆结伙儿地聊着,等待迎宾执事将他们引进山门。 清凉山门派恰如一座嵌入山林中的长方院落,依山势向上延伸铺展。在这石窟般的建筑群上部,已接近山顶的地方正有两人立于岩上,遥望着山门广场中的人群。 靠前站立着的中年男人体格挺拔,一副好模样,腰间悬挂两把长剑,缓缓开口道:“那两个质子都安排好了?” “已经交代过了,给他们单独空出一处院子,现在大概正办手续呢。门主,我们也该去准备授业典礼了。”答话的是一名白发老者,也同样身配双剑。 “质子多留意一些,万不要在我们这里有任何闪失。”男子把目光转向天空,有些落寞地言道:“这些新招进来的孩子也要好生培养,到年底……争取吧。” 听着这没头没尾、如同爵蜡一般寡淡无味的多余话,老人禁不住默默摇头。 清凉山好歹也属五大门派,也曾有着辉煌的过去,可如今什么局面?长老团中被排挤到只剩下门主一个席位、资源争夺赛屡屡失利,连续三年拿着低保。还有去年的征兵份额,派去战场的弟子甚至不如几个中级门派多……而这一切,全都是拜眼前这个软弱无能的门主所赐。 “你就瞧吧,” 老人心里嘀咕,“若再这样下去,不出两年我们就会被白云山的那群饿狼给叼出五大门派。” 加入清凉山的质子拢共就俩人,另一名少年比秦毅大,看着有个十四五岁。这人头脑活泛,总感觉秦毅毕竟是大国的太子,跟着他不会吃亏,于是那日便紧随其后报了名。 因他们人少,门派就把原本是教师居住的一处院子腾出来安置二人,这里是在山壁上开凿出的几间窑洞,包括四名侍卫在内,众人倒也住着宽敞。 第二天清晨,正式的授业开始了。秦毅之前就向公孙义提出过请求,因此张三也能跟着来听课。他们虽为新人,但都已修炼出了内气,便直接被安排去了一个约有五百人左右的小班里。 负责教习他们的是名年龄介于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的虬髯大汉。方面阔口,样子有些凶。他来到位于门派中下部的这处教练场,刚一看到秦毅三人便夸张地咋呼着招手:“来来,你们是新来的,还不认识这些师兄师姐,过来我给你们介绍下。” “哎,你们看啊,”待到秦毅三个一脸纳闷地走过近前,这人又手指人群面色古怪地讥笑道:“你们看,这些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回炉弟子。怎么回炉呢?那剑要是铸差了,就得回炉熔了重铸——说的就是他们了。” 稍事停顿,等那五百来号人大部分都低下头以后,大汉才继续道:“在我清凉山,新入门弟子一旦无法在规定的时间内修炼出内气,便会被门派直接除名;而修出内气的弟子若不能通过剑士考核,获得佩剑资格,则还有一次重新学习的机会,这次再通不过,照样滚蛋。所以你们新来的,不要学他们,须勤加努力,争取一次就能晋升剑士。” 三人听懂了大概意思,倒是对这大汉生出些好感。他三言两语就将老弟子身上的优越感一扫而空,更是以这种鞭策的话语简单道出门规,粗中有细,显然是性情洒脱之人。 “我胡胜实力不济,也就只配教这些不成器的弟子了。”他自嘲地一笑,说:“新来的,你们也介绍一下自己,今后大家总算是同门。” “我叫秦毅,来自比香国。”秦毅对众弟子行礼。 “我是陈国的敬绶。” “比香国张三。” 胡胜点点头,换上严肃的面孔对众人说道:“知道你们为什么没有通过考核吗?你们全都修出了内气,个别人甚至不比一些剑士差,可怎么就是无法转化成剑气呢?” “秦毅!” “弟子在。” “你先来说说,制造之术的要诀是什么?” “习手足、便器械、积机关,以利攻守之胜。”秦毅不假思索地答道。 “很好。”胡胜笑着拍了拍秦毅肩膀,转向敬绶问道:“陈国医术为生洲之最,敬绶,还记得你们医道的精义吗?” “弟子记得。”敬绶朗声开口:“观气象、理经脉、辨虚实,一决人之生死。” “对。”胡胜毫无征兆地开始授课:“六艺之中,巫术太过玄远,我们暂且不论,而其他五种则各有其精妙之处——这是我们首先应该了解的。就比如这制造术,秦毅定是从授业之日起就每日拆解各种机关器械,使内气贯通于手足之间,习能生巧;敬绶呢,自幼以博闻强记为能,对于激发自身潜力方面,无出医术之右者。还有射术练目,眼光所及箭矢随至、乐艺练耳,听声辨物,精于操控内气……那么你们谁能告诉我,咱们剑术练的是什么?” “我知道,”一名男弟子高叫:“剑术练心。” “放屁!”胡胜大怒,“哪个糊涂蛋教的你,难怪考核不过。你是剑豪了吗就练心?滚到这里来。” 这孩子吐着舌头上前,胡胜伸直了左臂说道:“来,用你所有能想到的办法,只要可使我这胳臂挪动半分,那你就不用再去考核,我亲自向首座申请,直接给你佩剑。” “当真?”男孩舔舔嘴唇,问话出口同时已是猛地抬起两手去托举胡胜的胳臂。但他很快发现,这条臂膀竟如同铁铸的一般,打得手掌生疼依旧动也不动。 “哼,小聪明。” 男孩不服,忽然跳起,将整个人都吊在了胡胜的臂上,可来来回回如猴子爬杆一般晃荡了许久还是纹丝未动。这时他灵机一动,一手仍吊着,却是空出一只手想去掏胡胜的胳肢窝……这下众人都被逗笑,连胡胜也气得笑出声,内劲发散,那小子尚未得手就给震落在了地下。 “你小子,成天就想些歪门邪道的事情,能有个好?记住——”胡胜抬头望向众人,“你们也都记清楚喽,说到底,六艺的区别就在于气息的修炼以及运用方法上的不同。我们修行的是剑术,对于剑的使用上,就如同人的这条手臂,什么时候让剑变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挥剑便如动动手指般方便自如了,剑气也就自然而然地凝聚出来了。所以第一步,你们先要练好自己的胳膊。” 从此日开始,秦毅三个人便跟着回炉弟子一道,有时攀岩,有时整日浸在水潭之中劈刺木剑,专练臂力。 时光在平静的生活当中加速流逝,秋去冬来,转眼又快到年底。在这半年当中,秦毅与敬绶,还有那个善于取巧、名为政政的男孩成为了好朋友。 十六岁的政政天生就掌握了倾听与说服别人的技巧,极擅长与人打交道,而他真诚友善的特质又让人无法生厌。因此,不论门派中有什么隐秘或者传闻,他总能最先知道。 通过政政,秦毅已了解到清凉山如今的窘境,还有各门派之间的许多明争暗斗,然而出乎意料,他也听到了有关公孙朝阳的流言。 “你说真的?”问话的人是张三。昭阳公主他见过,只不过因身份地位悬殊,倒是没敢有什么想法。 “各大门派谁不知道。”政政不屑地笑了笑。 在秦毅居住的小院中,四个人正围坐在敬绶房中的火炕上面闲聊。 “岐伯,酒烫好了么?” “哎,来了。” 从外屋端酒进来的是敬绶的老家人,唤作岐伯。敬绶一边给三人倒酒,一边漫不经心地拾起话茬:“三哥怀疑得也是在理,那昭阳公主是太子的亲堂妹吧,你说他们……” “哈哈,”政政一笑,“岐伯配得这酒当真不外传么?喝上一口筋酥骨软,赛过神仙啊,练这一天的功夫都不觉乏了。” 打个哈哈,待岐伯出去了政政方才接着道:“哼哼,堂妹算什么?这世道,一个娘生的亲兄妹都有那不清不楚的事儿呢。” “可他们不是同门啊,宫里头规矩更大,就是想……也没机会吧,我看多半是谣传。”张三笃定言道。 政政喝一口酒,舒服得眯起两眼,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马上要到年关,各门派暗地里都有一些勾连,以便在眼下的资源争夺比斗当中提前分配好利益。这一来一往的……唉,只可怜了那景国的傻子李丰,钱使得海了去了,连人家昭阳公主的手都还没摸过一下儿。” “嘿,管他红天黑地的,这也不是咱该操心的事儿,来,喝酒。”敬绶适时结束这个话题,“政政,照你看这次的资源争夺……” 秦毅始终一言未发,默默喝了杯酒,顿觉心如火烧,几人后面所说的话竟是再没听进去半句。他脑子里一会儿是穿着“岚”字衣裙的昭阳公主,一会儿又是放大了无数倍的唐安那一对俊俏酒窝,还有眼前的敬绶,仿佛已变成为去年宴会上给人敬酒的公孙万年。当然,压抑着不愿去想却尤为清晰的,还是西花园水榭之中的那个人影。 “我也喜欢你秦毅,愿意等着你长大……” 十二岁了,算不算长大?那天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公主和唐安究竟谁更好看?大家何时才能吃饱饭?黑瞳原本就姓黑吗?什么又是道呢…… 正文 第二十三章 资源争夺赛 公孙万年终于得偿所愿。午夜时分,在太初剑宗他那一年也住不上几天的阁楼当中,堂妹公孙朝阳就真切地躺在他的身旁。 公孙义的骄奢淫逸多半影响了儿子,说是家传也行,疏于管教不设关防也好,总之公孙万年沉沦得已经太深。自幼就和几个妹妹在一处厮混,他早对她们垂涎三尺,不过唐静唐安就算了,公孙万年无法肯定这两人是否为父亲和姑姑所生。 他一把搂过朝阳。不知从何时开始,堂妹那发育过早的身材同她故作高傲的虚荣气质一样,总能引起他内心的欲火,公孙万年可不止一次幻想过此情此景了。 “殿下,”朝阳似在呓语,“叔父会同意让我进宫吗?” “啊!” 公孙万年着实被这猝不及防的大胆言辞给吓了一跳。妹妹竟有如此的天赋,能在这种时候还不忘计算利益,这蠢女人难道不明白自己只能通过政治联姻,迎娶哪个大国的公主为王后吗? 刚刚获得的满足感骤减,公孙万年放开朝阳,开始去摸索着穿衣服。 显然公孙朝阳可不好糊弄,她翻身起坐,拥着锦被在黑暗中冷冷道:“这么说你从开始就没想过要娶我了?” 公孙万年打个哆嗦,试探着言道:“我们……那样的话,将来生出的孩子脑袋会比磨盘还大,怎么继承王位?” 似乎的确是这样啊。公孙朝阳想起来她听说过的那些奇怪传闻,这就麻烦了,她必须要做王后,将来的孩子也必须要当太子,成为一国之君。 “你可以把其他王妃所生的孩子交给我来抚养。” 这时候,公孙万年总算明白了妹妹的执着,于是便放弃继续劝说她的打算。“嗯,这倒也是个办法。”他随口附和,“这样,此事不能太急,你容我好好想想,怎样去和父王——不是,你别……听话,先回去吧,门派里人多眼杂,时间久了也不安全。” 必须要找人接手了。公孙万年脸色阴沉地送走妹妹,首先便想到了景国的太子李丰。 距离天罚二年的新春只剩下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想必今年近江道长是赶不及回来过年了。生洲北方十六国联盟的抵抗比之前预想的还要顽强,有传闻说远在元洲、位列九强之一的广漠国也在暗中支持着他们。 东楼国不仅把巨阙与开河两支大军全部都拉上了战场,更是从那些已经臣服的国家当中接连征调军队。战争升级了,不再是两国间的厮杀,而是已逐渐演变成集团与集团之间的相互对抗。 近江道长不愧是位领军的天才。如果说东楼剑宗连王室都不放在眼里的话,却绝对不敢小视近江。曾在承天观中统领过教兵的他,以管理仙道院的方式,把整个部队几乎变成了只听命于他一个人的私军。 每攻下一处城池,所得的财物近江纤毫不取,也不允许国家染指,而是悉数用以赏赐将士。此外,战败国送出的资源近江也会依据各门派的征兵名额及时反馈回去,不偏不倚,让人从心底里信服,这也成就了他攻无不克的东楼战神之威名。 最近一次战场资源分配,清凉山只得到了其他四大门派的一个零头。这也是意料当中的事,毕竟他们提供的兵员越来越少,素质也越来越差。眼下到了年关,也只能把精力先放在这次的国内资源争夺赛上了。 东楼国分配给各个门派的资源除钱粮以外,还有矿藏和领地。这两处利益按年度洗牌,在各门派之间轮回流转。分到矿区可以自主开采,除上缴国家的部分,还能剩下不少油水;地盘也一样,宗门负责建立秩序维护治安,甚至还参与建设和经营,比各个衙门效率更高,于公于私大家都有利。 磨石城下辖有十八个县,连同王城以外的五大城区,便是都中各门派所争夺的重点了。今年的争夺赛依旧是在城外山谷中、巨阙骑兵的校场之上进行。规则也很简单,采取挑战制,比如哪个门派看中了别人家的一块地盘,就要带上能令对方满意的赌注上台挑战,赢了拿走,输了留下,愿赌服输。 举办这场竞赛的初衷原是想要磨练门下弟子的斗志,也省得他们在太平时节有力没处使,再到外面去惹是生非。因此,争夺赛会分成三个阶段展开。 首先是热身赛,由当年新招募进来的弟子出战,让新人们也都适应一下这种场合,以便提早进入状态。这一阶段的比斗基本就是花架子,因为没有内气,大家打起来全靠技巧和蛮力,没多少看头,各门派也只会象征性地赌些钱粮,切磋一番。 中段赛就完全不同了,那才是比拼实力的关键一步。对战双方全部都是剑士,虽然只能使用专为比赛准备的未开刃长剑,但实战当中招式繁多剑气纵横,流血受伤在所难免,甚至每个门派还拥有两次致歉的机会。 何故致歉?一着不慎,失手打死了对手,就要专门去给人家的门派和家人道歉了,送出赔偿获取对方的谅解,以解开仇怨。一般情况来说,比试者都会尽量剑下留情,但也有失控的时候,两个人打出了真火就不再顾忌规则。 然而,如果两次被默许的杀人名额全都用完还要下死手斩杀对方,那么杀人者早晚也会变成哪个山沟树丛当中的一具尸体——从无例外。 至于最后的裁判赛,一样没有多大的关注度,不过是类似于献艺表演,走走过场。因为这场比试是为发掘那些能够自创流派的一代宗师所设下的,一旦上场挑战,面对的就不再是同等级的对手,而是由那二十名长老团成员组成的裁判组。挑战者必须与这二十人一一交手过招,只有在剑技之上完胜他们才算成功。这可能么? 因此对于各门派来说,剑士之间的比斗才是重中之重。清凉山在过去的三年当中毫无建树,每次来也几乎就是当个观众,除了象征性地参加一下热身赛便再不派一名弟子出战,最后只能领到公派的钱粮。 原本五大门派在争夺赛的前夕就会达成交易,将利益提前进行划分,到了比赛那天输赢早定,并不会真刀真枪地硬干。可清凉山明显已被排除在外,既没人与他们协商,也不来主动挑战,他们当然更不敢去挑战别人了。 为什么是清凉山?这当中还有一些其他的渊源,但说到底,门主桑奇的软弱便是最大诱因。四年前的那场竞赛,清凉山有七名剑士被太初剑宗和金华剑派的弟子在台上当众斩杀,而杀人者直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这种忍让在用拳头说话的东楼国中是极其危险的事情,会使得内部离心离德外人趁虚而入。 跟着便是长老团,本来有三名长老的清凉山也被强行踢出去两人,于是太初剑宗多了一人,变成了七位长老;承明剑宗也成了六位,金华剑派与麒麟阁各保持三人不变,唯有清凉山,只落得桑奇一个。 眼看就要被排挤出权利核心了,下一步是不是就连五大门派的地位也难保住?低级门派是可以向高级门派发起挑战的,同在磨石城中、最近风光正盛的白云山多次挑衅,会否是已经得到了太初剑宗的暗示,就要对清凉山亮出獠牙? “我意已定,这次绝不再忍!” 清凉山顶上的清凉大殿正在进行着赛前会议,门主桑奇仿佛突然间换了个人,他将手紧紧按在腰间的剑柄上,厉声对那满头白发的行政院首座大声吩咐道:“许山,你亲自负责挑选精干弟子,我们就拿武德县那座铜山去挑战金华剑派。” 让桑奇感到意外,不但许山一声不发,其他人也都默然无言。这是怎么了,他们不是一直都怪自己软弱吗? “本座说得不够清楚?”桑奇的话语里带上了一丝愠怒。 许山连忙起身行礼:“属下是否能先问问,门主这是何意呢?” “何意?”桑奇冷哼,“你说为何?我们就快要搬出磨石城,到乡下去给人养马了。” 许山摇头,“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根本无力与其他四门相抗衡。三年来他们一直没有挑战我们,并不是有所顾忌,而是恰逢乱世到来,不想落个内斗的名声罢了——也可能是近江院主留下了什么话。总之,门主你绝不可在这个时候意气用事啊。” “许长老说得对!”这次接话的是执教院首座曾兆先,“如果我们现在突然去挑起摩擦,那无异于是倒执长剑,授人以柄。门主,继续忍耐等待时机才是上策啊。你且看,不出两年那白云山一定会先向我们发起挑战,只要我们收拾好人心,能在那个时候给他来一个迎头痛击,就一定能保住目前地位。” 桑奇冷笑连连,“呵呵,这是怎么了,啊?你们这都是怎么了?”他怒道:“过去嫌我软弱的是你们,现在又叫我忍耐?” 曾兆先看向许山,许山则是面带惭色地望着桑奇。他们私底下也不知埋怨过多少次了,可却从来没有当面对桑奇本人提出过质疑。谁能料到,正是这种看似维护门主威严的做法,却更加让桑奇感觉到孤立。 他内心一定已被失败填满,这才想到要振作起来,以至于现在改弦更张,导致性情发生大的转变。许山不由地怜惜起了桑奇。 “门主,”这次站起来的是曾兆先座下的胡胜,他收敛起一贯嬉皮笑脸的态度,正色说道:“陈国有句俗语,起沉疴须用猛药。所以我支持门主的做法……” “胡胜!”曾兆先不等他说完便转身打断:“大早起的你就黄汤灌多了吗?还不住嘴。” 胡胜充耳不闻,继续道:“只是属下有一事不明,为什么我们不直接去挑战太初剑宗呢?” 曾兆先疑惑地看着他,再要喝骂,却被许山的一声咳嗽给拦下。 桑奇也愣住了。太初剑宗……那也要打得过才行啊,可这话该怎么说?还有一个问题,金华剑派他们就能打得过吗? 桑奇渐已明白,平心静气地言道:“胡教师,把你的想法全说出来吧。”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命案 天罚二年为质子准备的新春宴席没有设在威远厅中,只是由公孙万年主持,在太子府以家宴的形式招待一番,公孙义连面儿都没露。 前些日子的资源争夺赛上清凉山依旧保持沉默,然而就连秦毅都感觉到了,门派中的气象似乎有所转变,对他们的日常培训异乎寻常地严格起来。 还有他不知道的,门主桑奇跳过行政与执教两院,单独成立了一个特别行动部队——血刃,这是胡胜提出来的,而其首要任务只有一个,便是向当年杀害他们七名剑士的太初与金华两个门派的弟子复仇。 东楼国有个动人的风俗,曾用一把剑分食过烤肉的剑士们就会成为永远的兄弟。那么当兄弟被杀,或者他们家人遭受欺辱的时候,其他人就必须要给他报仇。现在兄弟死去已整整四年,而那两个门派甚至连致歉名额都懒得用,没有一个人来门派解释他们的错误,剑士的妻儿也从未收到过哪怕一粒粮食、一只羊的慰问……这不是东楼人的做派,他们必须付出代价。 四月半,清凉山又要开始为新一年度的招人做准备,而秦毅三人也随着回炉班的弟子一道,参加了晋升剑士的考核。 能够随意发射袖箭,比香国的制造术本就注重以内气协调手足,再加上胡胜教授得法……因此,当秦毅如平时修炼那般,干净利落地挥剑、用剑气将竖立在前方的木杆砍断的一刻,他知道自己已成为了一名剑士。 张三亦是如此。学艺虽晚却打小就干重活,并不影响他入门快。他们这五百多人,只有十几个到最后也无法使出剑气,黯然离开门派,其他多数都和敬绶、政政一样,不能一次成功但总还是砍断了木杆,勉强通过考核。 在执教院的理事堂前,首座曾兆先亲自给众人分赐了佩剑,从此日起,他们才真正算得上是清凉山弟子、东楼国的剑士,便同门派荣辱与共,休戚相关。 晋升为剑士之后,按月可以从门派当中领到薪俸,当然也就要接受各种任务,替门派出力。不过这些都只是轮流分派,总的来说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努力修炼,成为剑客。 那太难了,剑士、中级剑士、高级剑士……修炼越发地严酷,会有无数人在这过程当中受伤甚至丧命。就目前来说也许还有条路,被军队招了去,成为佩剑军士也不错。 秦毅与回炉班弟子被编到了初级二班,这个班里面之前就有两千多名剑士,而班长却只是个与敬绶同岁的少女。 第一次接受任务,秦毅被分派到了清凉山管辖的磨石城南城区,在那里十人负责一条街道,每天要不间断地巡逻三个时辰。张三则是去了附近县里面的矿山,还有敬绶,他的任务是护送商队。 班长名叫许晶,多数人都知道她有个厉害的祖父,便是行政院许山首座。这女孩子年龄不大脾气却是不小,性情十分刚烈,颇看不上秦毅和敬绶这两个质子,认为让他们来学剑就是浪费资源。 于是,许晶也不怎么在意二人修炼,专拣着琐碎的任务交给他们,加上时刻不离身边的禁军护卫,一个人当三个人地使唤。 两个月后的一天夜里,已快要就寝的秦毅与敬绶被同班弟子叫来到一处宽敞的庭院当中。那里灯火通明,许晶已是和三十几名弟子预先带剑等候。瞧着二人过来,许晶面无表情地说道:“红石巷有命案报了上来,你们现在就和我去查看。” 俩人没有意外。在东楼国大多数的城镇里衙门早就形同虚设,最多也就是管理一下档案,此外的一切事宜基本全由门派接管了。 夜里少了炎热,在明晃晃的月光下看去,磨石城中的房屋有如一座座阴森的墓碑,更觉远处漆黑的群山便是那沉冤待雪的亡魂们的埋骨之地。临近南城节义街红石巷,间断传来的女子幽郁哭声便把这夜和街道映衬得愈发凄凉。敬绶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事发地点是在红石巷一处独门独院的人家里面。院子不大,五六家并成一排,被石头垒成的隔墙分开,属于标准的小康之家。许晶让众人守在街面儿上,只点了秦毅、敬绶等五六个人,并那四名禁军一道,来在院中。 这里已先有两名节义街上的巡逻弟子守在一旁,对许晶行礼过后便把情况简单介绍给她。死者是这家的户主,在傍晚刚吃过晚饭就突然暴毙,死因未明。他的妻子于事发之后第一时间就向巡逻队报了案。 许晶看了看跪坐于地、还在不住啼哭的女子,上前掀开草席。那男子……就是个死人,死在七月盛夏,死在尚未被战乱波及到的磨石城中也还是死了,大概和其他死去的人没多少区别,许晶看不出究竟便还把草席盖上。 “大嫂,”也许同为女人,能够体会到一个家里失去顶梁柱的妇人的悲恸,许晶柔声问她:“你先莫哭了,你们晚上吃的什么饭,家里今天还有别的人来过吗?” 那妇人抽噎着停了哭,“尊官,我们家里已经很多天都没有外人来了。晚上我丈夫说想吃莜面,我便去街上淘换了一些回来,他还和我一起搓鱼鱼来着,哪成想这就……” 许晶使个眼色,两名年长的弟子便一人走去厨下查看,另一人先给尸身验毒。不多时二人回报说均未发现异常,不是中毒。 许晶又问:“大嫂,你男人是做什么营生的?平日里有没有什么疾病,或者受过伤没?” 妇人摇头,说:“他是跑商的,隔三差五地会收一些山货,再跟着商队跑去外地卖掉,身体很好的,从没见有什么灾病。” 许晶点点头,责怪地瞪了一眼那两名巡逻弟子,埋怨他们竟把这种事情也上报到侦逻队来。 这世上哪一天哪一刻不死人呢?既然没有伤又不是中毒,那就该算是自然死亡,和那些老死病死饿死之人一样。许晶准备收队,因那妇人又开始哭了,最近门派里面的烦心事已经够多,她受不了这个。 然就在这时,从进门后便一直远远躲在墙根之下的秦毅忽然快跑上前,来到那妇人身边,随着她呜呜咽咽地一同哭泣起来。 许晶愣住,其他人也愣了,莫非秦毅与这死者还是旧相识? 不对!这小子站那么老远,瞅没瞅见男人模样还在两说,岂能先就认识?许晶随即大怒。 “2233!”她吼道,因班里人数太多,许晶也懒得一一记住,平日里便以编号点名,号数不断开就行:“装什么假慈悲?要哭回你比香国哭去,东楼剑士没有这样的懦夫。” 秦毅恍若不闻,越发哭得凄厉,就连那妇人都停下来惊恐地看着他。 眼见许晶前胸不住起伏,就要压制不住火气,敬绶赶紧奔过去拉扯秦毅,却被他一把甩开,兀自不住悲啼。 此时的秦毅,在他的眼前,这处院子安静极了。许晶已然不见,敬绶、侍卫、诸多弟子统统消失,只剩地下被草席裹着的尸身和那妇人。还有……吴先生。吴先生就站在他的身旁。 “毅儿呐,动物我们模仿得差不多了,今天就开始模仿人吧。在那之前,你先要弄清楚一点,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动物,他们能够被欲望操纵,可以被感情所支配。有时候,人会像你们天工阁名匠造出的铠甲一样坚硬;有时也会如天鹅绒草的草叶那般软弱。 “因此,要想模仿人,你就必须把自己放到他们所处的环境、地位当中、站在他们的立场上去仔细分辨……一旦你学会这种模仿,就能够很容易地看透别人的心思,了解到他们的需求还有恐惧,甚至能对他们的所作所为进行合理的预判。记住毅儿,这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功夫。” 吴先生带着秦毅模仿别人的时候有趣极了,很多人都以为这一老一小得了失心疯。他们有时会紧随一位受到褒奖的臣子待上半日,看他如何刻意地掩饰志得意满;有时也会远远观察某个面黄肌瘦而步伐却异常坚定之人,以判断他是否为窃贼,会不会只为解决一餐饭食便铤而走险。 两人曾混迹于清水河码头打零工的脚夫身旁,吴先生仔细地给秦毅讲解,为什么他们当中那个最不起眼的小个子将来会变成这些人的头儿。还有一次,吴先生竟带着秦毅加入到送葬的队伍当中,目的却是通过每个人的哭声来判断他跟死者的关系…… “哭声,对,就像现在。” 秦毅总算赶在许晶忍着没有拔剑之前结束了模仿。他看看那妇人,妇人也正看着他。 “我来问你,”他对那妇人说,声音不像出自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因何要谋害你的丈夫?” “啊,尊官……” “休要抵赖,”秦毅泪痕未干,伸手指着地下的草席说道:“他已经全都告诉我了。” “天啊,圣祖在上……”妇人神色惊慌地拍着胸口。 “住口秦毅!” 许晶一步站到他的面前,也头一次叫出他的名字,“你发什么疯?还不随我回去,少在这里装神弄鬼。” “退下!” 秦毅宛如君王,摆头命令许晶站去一旁。许晶目瞪口呆,一时间如被震慑,竟是不自觉地挪动开脚步,让出了那个妇人。岂止是她,就连几名环臂靠在院门旁,一副事不关己悠闲模样的侍卫也都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随后却又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奇怪。 “你,你在命令我?”许晶反应过来。 秦毅不再理会她,继续对那妇人言道:“你方才也听到了,我来自比香国,而且还是比香国的太子。天工阁你应该知道吧?我们有办法能与聚窟洲通信。你和别人勾连,通谋害死了你的丈夫,他生前被你蒙蔽,刚刚已经把实情全部对我说了,若你还不肯老实交代,那我就要招他回来,让他自己找你算账了。” “啊!” 妇人闻言惊叫一声,即时便昏厥过去。许晶心知有异,马上指示巡逻弟子,先把这妇人连同他丈夫尸首一起抬回门派,此地掩好门户,只在屋中留下两人,但凡有来打听消息之人一律扣押。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女人心 “秦毅,你跟我进来。” 一路上许晶都黑着脸一言不发,这时回到侦逻队的院子里,她随手遣散众人,只把秦毅叫到房中。 那两名禁军侍卫想要跟上,立刻就被数名侦逻队的值守弟子给拦下,他二人相对苦笑,料想在门派里不会有事,也就乖乖地在外等候。 “刚才的事情,你最好给我个说法。”一进门许晶就冷冷盯着他。 秦毅不晓得从何说起,只好老实言道:“虽然我不知道她用的什么办法,但可以肯定那男人就是被她给害死的。” 许晶气消了一些,也有好奇,忍不住问他:“你真有办法能和死人沟通?” 秦毅怕自己笑出声来会惹恼许晶,便强行板起面孔,摇头道:“没有的事,但我们天工阁被外人过分地夸大了,有时倒可以利用一下。” 许晶撇撇嘴,“夸张的是你自己吧?”她说,“不过说起来,你如何判断那妇人就是凶手呢?” “我师父曾经告诉我,”秦毅神色当中流露出浓重的思念,说道:“人们对于自己所亲爱的人,那种感情是真挚的。当他生病的时候,亲人会因为担心而哭泣;病重时,会害怕地哭着祈求上天,求他不要离开自己;一朝别离,积攒起的强烈悲伤之情,也全都会变成眼泪……” 秦毅顿住,他发觉面前的许晶不知被什么引动了情伤,竟也已是泪流满面。 “你接着说。”许晶发觉自己失态,忙背转身去擦拭泪水。 秦毅点点头,“你没有注意那妇人吗?她哭泣的时候并没有多少眼泪,反而在哭声当中带着恐惧……这不是为丈夫的死、为自己今后衣食无着而悲伤的女子该有的哭法。 “还有,男人出事,她连大夫都不找就直接报告巡逻队,这不合人情,因此我决定利用她害怕的事情先来诈她一下,没想到……她真的吓坏了。” 许晶呆了半晌,回忆着妇人的啼哭,想不起有什么异常,“你今年多大?”她问道。 “十二——快十三了。” 许晶转而一笑:“听你说话,倒感觉你像是八十二岁的人。” “秦毅!” “是。” “你竟敢命令我,还让我退下?” “……” “看在你查案有功的份上,这次就算了,以后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份,这里可不是比香国。去吧!”许晶结束了谈话。 如果说这半年里谁最得意,那恐怕很少有人能比得上李丰了。他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打从太子府上的新年宴会开始,好运就一直伴随着他。 那次宴席上,公孙万年对他异常殷勤,之后更是常到金华剑派来找他。能够与太子称兄道弟,门派里自然少不了有人巴结,加上李丰本来也出手阔绰,很快身边就如苍蝇一般,围聚起了不少的狐朋狗党。 李丰不傻。这帮人什么德行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可有一样,什么人办什么事儿,如果说想给昭阳公主制造个小惊喜、小浪漫什么的,那再没比这帮家伙更合适的了。 对于昭阳公主,李丰是真的喜欢,喜欢到骨子里去了。第一次见面,公孙义还在座呢,昭阳公主就敢一直盯着他看,丝毫没有其他女子的羞涩躲闪,那眼睛里的柔情,差点没让李丰当殿就化成一滩水。 说来也怪,往后再碰着,她却又对他视而不见。这种落差,再加上公主的美貌、地位,加上她冷酷高傲与胆大妄为并存的神经质的贵族个性……谜一样地折磨着李丰,让他为之倾倒,想要征服,也甘愿臣服。 最近可是大不一样了。大概是从五月份开始的吧,天气转暖,门派招收新弟子那会儿,昭阳公主,穿过天工阁“岚”字订制衣裙的昭阳公主啊,竟然有一次单独给他李丰指点了剑术。 六月,还和他在门派有名的情侣桥上站了一炷香略多一点点的时间…… “昭阳公主,这是我母后特地用飞来驿传过来的一对镯子,让我带给你……” 当时李丰就是这么说的。他让身边人传话,说有重要东西须当面交给公孙朝阳,地点就在情侣桥。 公孙朝阳只瞧那盒子一眼便觉心动不已。飞来驿给人带个口信都是漫天要价,跨国托运来这么大一物件儿,就算是她父亲公孙礼也得心疼上好几个月。那么,盒里面东西的价值也就可想而知了。 你这是何意? 公孙朝阳并没这么问,只是扑闪着一双凤眼,直勾勾地盯着李丰,用眼神表达出了疑惑。 李丰如遭雷击,险些没再把那盒子摔了。他故作轻松地言道:“哦,这是先王太后传给母后的宝物,由天工阁前朝的名匠打造,戴在人身上冬暖夏凉,母后听说你贤淑温顺便……便让我把它交给你。” 公孙朝阳忽然警觉。想起来这里是情侣桥,她马上明白了李丰的用意。这是一次对她的试探,先王后传给母后,那再由母后交给未来的王后…… 合情合理。此时若收下,那就等于给了李丰一个承诺,而且将来她反悔李丰还能收回去的承诺;不收的话,这东西又着实诱人…… “太贵重了,我不能要。”公孙朝阳轻描淡写地说道,强迫自己不去看那盒子。在她看来,李丰就该是一头蠢驴,该跟着她挂在前面的胡萝卜拼命奔跑,如今这头驴竟想赶着主人走,想得倒美。 “啊……” 李丰一时间没了主意。这是他跟公孙万年合计出的办法,甚至不惜以死相逼才从母后那里弄来的这东西——人家不要。 这就是为情障目。凭李丰的智力原本很容易看出公孙朝阳这点欲擒故纵的小把戏来,以前送她东西几时拒绝过? “当然,” 驴又开始追逐胡萝卜了。他说道:“就是个玩意儿,没其他意思。你穿得都是天工阁的订制衣裳,在你面前哪敢说什么贵重,能瞧上眼就拿去玩吧。” “哎,好嘞。” ——公孙朝阳当然不会这么说。她把眼睛又睁大了一些,仿佛被李丰表现出来的潇洒所困惑。 “不是说,这是你母后家传……而且,请飞来驿托运也不容易吧?” 就这一点来说,实在是昭阳公主的高明之处,是她能够迷住李丰的过人天赋。顺水推舟、装作真的不了解此物价值而就此收下……过于低级了。那样男人马上就会肉疼,而且也不会再有下次。 相反,此时应该接受的是对方的情谊,礼物只是附带,多贵重的礼物也比不上你对我的情谊。越夸大礼物的价值、越显得受之有愧,那这份情谊就弥足珍贵。 让男人自觉因送出这件东西竟收到十倍、百倍的效果而沾沾自喜……昭阳公主觉得自己配得上他送的东西。 “再好的东西,你也配得上!” “谢谢你李丰,我知道,我……你给我一点时间,好么?” 上午阳光正好的时候,金华剑派被鲜花流水点缀得宛如梦境一般的情侣桥上,在一炷香左右的时间里演完了一场皆大欢喜的爱的告白。 自打那天从红石巷回来之后,许晶似乎就对秦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出任务要带上他、修炼时候专点他的名字,两人捉对比试,甚至就连吃饭,许晶也非要秦毅去帮她打,就差没在一起睡觉了。 其时许晶自己也觉奇怪,但这不难理解,先前对他有多少不屑,现在就全变成了好奇。 她不明白,一个十二三岁大的孩子、一个背井离乡的质子,他凭什么能有那种从容和镇定?还有那些对待问题的独特见解,观察事物的细致入微,这些都是谁教他的? 许晶想要弄明白,所以她不在乎明目张胆地纠缠秦毅,因为在她眼里,秦毅只是个小孩子。 然而相处久了,她又总时不时地会产生出错觉,似乎在秦毅面前,自己才是那个傻不拉几什么都不懂的幼童。于是,原本单纯好奇或者学习的心态慢慢转变成了依赖,她已经习惯找他出主意。 “秦毅,跟我走。” “许班长,我饭还没吃完呢……” “哼,那还不快吃?” 许晶靠在一旁,静静地瞧着秦毅吃饭。待他吃完,二人漫步沿着林荫山路一前一后地缓缓行走,她不说去哪儿,秦毅也不问。 午后的山林安逸静谧,连虫子都歇了鸣叫,许晶难得有这种闲暇时光去梳理心事,不由地思绪飘远。她脸上冷峻的线条舒展开来,表情柔和得有些迷离,仿佛包裹着一团馥郁的花香,走得不快,整个人却轻快得不像话,颠颠荡荡从背影上都能瞧出一段乐曲来。 直到要踩着树干跨过一道沟壑,不得不仔细去看清脚下的路时,许晶方才惊觉。 她花瓣一样的脸蛋瞬间被炎热焗红。刚才在想些什么自己全不记得,只是回顾起来,为何与秦毅独处一处会如此松懈,没有任何的防备? “那件案子有结果了,你是对的。”恢复平静之后,许晶加快了脚步。 “嗯。” “可惜,”许晶不无遗憾地说道:“侦逻队刑房的刑具上了个遍,可那妇人抵死不说她用什么手段害死丈夫的。” “她承认了?承认她有个同谋?”秦毅问道。 “没有。” “而你们就动刑?” “那男的招了。”许晶皱着眉解释:“他不知道妇人被捕,还去死者家里摸情况,被巡逻队带回了门派。一路上嘴挺硬,可进去刑房,还没等用刑就连他爹是谁都说了。” 秦毅无言,忽然想到吴先生说过的,人有时候就像铠甲般坚硬,有时又像草叶一样软弱。那会不会,铠甲到了哪里都是铠甲,而草叶也永远就是草叶呢? “要怎么处置这两个人?” 许晶摇头,说:“男的拉去南城砍了,女的原本要游街之后零割了的,不过不用了,她知道那男人把她卖了,熬刑完毕就找机会在牢房里撞墙死了。” 秦毅叹口气,可自己也不明白这声叹息是为谁而发。他问道:“就到底也没弄清她丈夫是怎么死的?” “我们东楼国有句老话,”许晶停了脚步,转过身逗小孩儿一样看着秦毅,“一个女人藏起来的东西,十个男人都找不到。” 正文 第二十六章 清凉盛境 秦毅跟着许晶,走了有小半日工夫方才来到一处断崖前面。这里山势渐高,到后面都看不出有人行走过的痕迹,只见怪石嶙峋巨树遮天,两人就站在崖上古树的阴影下面,几步之外,炽烈的阳光晒得人无法驻足。 秦毅不确定这里是否还在清凉山的范围之内。他走到绝壁边上向下眺望,纵使是阳光也无法穿透下面山谷之中长存的幽暗,分不清是何去处。 许晶来到他的身边,伸手指向对面的山峰说道:“那里就是清凉盛境。” “清凉盛境?”秦毅疑惑地顺着许晶手指方向看过去,除了一片苍郁之外便再无所见。 许晶点点头,“我有一笔血债要讨回来,可是对手太强大了,只有去清凉盛境里面寻找成就剑客的机缘。” “成就剑客的……机缘?”秦毅不解,剑客不是需要内气的积累吗?就像比香国的工匠、名匠、天匠一样,也是靠着内气的不断提高才可以逐步制作出更加精巧复杂的器械,以此来晋级的,哪有什么机缘捷径? 许晶知他所想,笑道:“近江院主你熟悉吧?他老人家在十九岁的时候就成为了一名剑客。这里面除了超越常人的天赋和毅力之外,肯定也有其他不为人知的秘密;还有中小门派,二十多岁才晋升的剑士比比皆是,而你呢?今年十二岁,不也成为剑士了么?抛开其他不说,在比香国学习制造术的那段经历算不算你的机缘?” 秦毅细想觉得有道理。他想起了吴先生还有胡胜,能遇到好的老师不也是一种机缘吗? “可是,清凉盛境,那里有什么机缘呢?” 许晶怅然遥望,说道:“里面有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这个地方比清凉山,甚至比东楼国存在的时间还要久远。据说近江院主曾在数十年前进去过一次,可他出来的时候已是身负重伤,并且把这唯一的木板桥给砍断了,不许人再踏足。” 秦毅早就注意到崖上有两截断了的石柱,原来是悬挂绳索搭桥用的。 许晶接着说道:“清凉盛境所在山峰无路可攀,我带你来这里,就是希望你能帮帮我。” “啊,我怎么帮你?” “你好歹也是天工阁出来的,这都想不到。”许晶没好气地冲他一句,“我想你帮我制作可以带人的木鸢。” “不行不行。”秦毅头摇得赛拨浪鼓,“不要说我,天工阁现在都没人做了。那东西不复杂,可是,我听说那是上古传说的人仙大战里面专门做出来搭载凶兽用的,动不动就掉下去了,极难控制,没听说有带人的。” 看到许晶眼里的失落,秦毅又道:“连近江道长都受了重伤,你还只是个初级的剑士……再说了,对面有什么你都不知道,万一全是凶兽呢?为什么一定要去。” “因为,”许晶坚定地说:“我知道起码有一个不会使剑的少年曾经进去过,而当他出来的时候,已然是剑圣。” “什么剑圣?比剑豪还厉害吗?” “对!” “天下有这样的人?” “有一个。” “是谁?” “圣祖!” 圣祖之前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秦毅不知道,估计这世上也没人知道。不过从自古传下来的《谪仙》戏中看,那时候没还没有国家,完全是部落的野蛮人与凶兽的天下。 戏文中还模糊地交代过,圣祖也曾是天上的仙人,不知因犯下什么过错被贬来下界,而当时,他也只是个没有半点武艺在身的平凡之人。 然后,一夜之间,这个人就变成了一个横空而降无所不能的圣人,他开创六艺,征服部落,压制凶兽……终于建立起来了辉煌的王朝。至于他一身本领是从哪里来的,戏文当中却是只字未提,因为《谪仙》的第二场,《艰难学艺》部分讲的是跟随圣祖学艺的那些人们,当时的他俨然已是一代宗师。 勇气在少年人的身上,往往会以鲁莽的方式表现出来。因为对这世界还缺乏足够认识,他们便要低估,尤其是低估那些看不见的危险。此刻想来,秦毅敢于单独面对石中蜂杀手,敢触怒近江的时候,就正好解释了这一点。 隔着深涧悬崖的远处山峰,此刻在秦毅眼里已不再是遍地凶兽的险境,阳光洒落其上,青葱翠绿接天连碧,足以压制少年心中的恐惧,让好奇心占据上风。 “值得一试啊。”秦毅想,“若果然那里留有能让人成为剑圣的机缘……将会是什么呢?” 眼瞅秦毅锁眉磨牙,瞬也不瞬地紧盯着对面,许晶重新看到了希望,从旁撺掇道:“那可是圣祖啊,秦毅你想想,里边有仙人留下的东西也说不定。” “我可以试试,不过只有我们两个可不行。”秦毅随口说道,信心愈笃他就越显平静。 许晶连忙问他:“你需要什么?” 简单目测一下距离,秦毅思索着道:“此地被山谷所限只有横风,木鸢即便能放起来也无法到达对面……我们倒可以试试满月节夜里燃放的天灯。天工阁曾做过大型天灯送人上天的实验,我需要城里最好的皮匠、铁匠还有篾匠配合,还要做一只鼓风用的大皮排。” “此事不难。”许晶想了一下,“下个月我们两个去铜山矿场值守,那里有现成的匠人。” 一个共同的目标、一个暂时只属于两人之间的小秘密,让这对少年男女成为了真正的朋友。 许晶难得有这样开心的时候,因为秦毅还特别制作了一个传音香囊送给她。这小玩意十分精巧,中间原本放置香丸的地方被改造成了鼓形的机关,用到时,只需捕捉一种特殊的虫子放入其中,则人给香囊施加内气它便会有节奏地触动机关,这时跟在另一人身上的虫子就能通过机关感受到同类的召唤,并以相同的节奏做出回应。 如此一来,只要相隔不是太远,人们便能利用事先约定好的暗号进行简单交流。最好周围别有其它同类干扰。 “你们天工阁当真了不起,连这种办法都能想到。” 许晶不无敬佩地称赞起来。她正跟着秦毅在门派的山林中搜寻小虫。秦毅说这种虫子是成对生活的,随处可见,找到一只就肯定能在那附近寻到另一只,也只有相伴的一对才可用来传音。 “嗯,我们天工阁唯一的天匠曾经说过,制造之术是自然的力量,只有了解这种力量才能制作出接近造化的物品。人可以建造起千丈高楼,却没办法做出一只小小的蚂蚁来。” “快看,”许晶一把抓住秦毅的胳膊,“那里是不是有一只?” “嘘,慢慢靠过去,这家伙机灵着呢……” 与这两小无猜的宁静形成鲜明对比,此刻同在清凉山、归属行政院的一处极为隐蔽的小院当中正整齐地站列着一队形容严肃的高级剑士。 他们共有三十五人,却是不着门派弟子服饰,全部都是黑衣黑裤黑巾蒙面,倒如那影门的刺客,彼此之间都无法分辨身份。 胡胜站在对面,一一朝这三十五人的身上打量过去,似在寻找还有没有能够暴露出他们身份的纰漏。这些人都是由他精挑细选,并严格培训了三个多月的血刃组成员,他们此日便要离开门派去完成第一次的刺杀任务——对金华剑派的一名剑士复仇。 汪利亚独自乘马车从门派下来,进入磨石东城时太阳已快落山。他不急赶路,慢悠悠地朝隔着车站两条街远的一间赌坊信步行去。 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汪利亚总觉有些心神不宁,希望能赌上两把,赢几手——或者干脆痛快地输些钱出去可以打消这种不安。 磨石城东区是金华剑派的地盘,偶尔路经的巡逻队看到汪利亚都会驻足行礼。 他们知道他要来干嘛。这家伙在东城有个相好的,而那女子的丈夫正随巨阙大军在外征战。对于此事,任何当值巡逻之人都会装作不知,只要汪利亚走到女人家所在的那条街上,那么负责该处的弟子就自觉地在巡逻时绕开那里。 “难道是那娘们儿会惹来什么麻烦?” 汪利亚试图找到让他烦躁的根源。他决定今天不到她那里去了,赌完就直接回门派。大军不在修整期,她丈夫没可能突然回来——也许已经战死也说不定,但小心一些总是好的。 摇头失笑,汪利亚看了看天色。虽然这种事情,勾搭在役将士的配偶在东楼国是大忌,一旦抖搂出来连门派都保不住他,可这里是东城,而且这么做的也不止他一个。 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今年的征兵名额已经下来了,汪利亚用不了年底就会被派往前线。财富、女人、军阶……不是比守在门派苦修多年才得晋升一名剑客要强得多么? “反正我是不会娶老婆的,”汪利亚心道,“省得人在前面拼命,还要时刻担心后院起火,担心自己在毫不知情之下当了王八却还想着给女人送钱送物回去。” 其他就再没不妥了。连最危险、最让人不齿的事情都做出来了,还有什么好怕? 汪利亚顿觉惊讶,自己胆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还记得四年多以前,刚刚在门派资源争夺赛上杀死清凉山弟子时,他成天担惊受怕,竟是整整有两年没迈出过门派一步,生怕自己会像以往所有干过这类事情的人们一样,在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被突然从身后袭来的一道剑气给割断脖子。 后来让他放松警觉,导致他肆无忌惮的也正是这件事。门派阻止他去赔罪,并一再保证清凉山绝没那个胆量找他报复。 那时候的汪利亚对于金华剑派还是绝对信任的,否则就不会听命去杀死对手。于是,他小心翼翼、全身心戒备地下了山。第一次他只敢在山门的范围之内晃荡半个时辰;第二次,他进城买了点东西。 第三次、第四次……似乎真的没事,那么,连做下这种事情都不须担心的话,天下还有何好怕? 赌场到了。汪利亚今天手气不错,心绪上的不安也随之荡然无存。出门之后他摇首阔步,直接就奔了那个他原本便打算要去的地方。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复仇 十月晚秋,深夜的磨石城异常清冷,街道上安静得连条野狗的影子都看不到。 汪利亚熟门熟路,一路上都在激发内气疾奔,不多时便来到了位于巷末最后一户的那个女人的家门前。 他停步调息一番之后并不忙进去,而是首先抬头看向了门楣上面插着的那一簇红缨。 此为现役战士的父母、妻儿等直系亲属才能悬挂的标志,即便在晚上看着也依然醒目,意在提醒那些不长眼睛的窃贼闲汉们别来招惹。 汪利亚笑了。当初他何尝没有忌惮过这个标志,可现在,不过是增加趣味的一些可笑的调剂物罢了,连刺激都谈不上。 当然,他笑容里也包含了别的味道——如果屋中有人或者有其它不方便他出现的情况,那么门上就会贴出一个“求换细面”的小牌子,而此刻,汪利亚并没瞧见那东西。 收敛了内气寒意顿时袭来,他不再等待,伸手便去扣门。 木门应手被推开,原是虚掩着的,并未插销。汪利亚摇了摇头。这女人当初怕得要死,后来竟比他还迫不及待。他穿过黑洞洞的门廊,经过灶房来在院中,早望见上房窗口处灯烛摇曳。 再进到屋中,汪利亚第一眼没看到那妇人,只因炕沿上已被拉起的布帘挡住。桌上一对长烛还在滴泪,闪闪烁烁正将地下摆在一处的两双鞋子晃得分明。 “好贱人!” 汪利亚噌啷提剑在手,大骂之时便是一步跨前跳在炕边下,浑然全忘此非捉奸之地,他又岂能为捉奸之人,就要挥剑去挑那炕帘子。 “不对!” 汪利亚心惊。做这等事哪有不闭街门的道理?然他想到这层时剑已触到布帘,却是从炕上隔帘更有一道剑气自内骤然发出,横切着斩向了他的脖颈处。 纵使汪利亚跳开及时,那剑气依然在他的腹部划出了一道寸许来深的伤口。 他连低头检视的工夫都不敢耽搁。 对方和他一样都是高级剑士,缠斗下去他的伤势很难支撑,必须尽快回到街上把巡逻队引来。 反身奔向门口的同时,汪利亚头也不回地朝身后甩出去两道十字交叉的剑气,以便封住对方的追杀。 “铛、铛,” 听到这两声格挡时汪利亚人已奔到了院子里。他稍松了口气,对方动作显得笨拙迟缓,比起他来还差着一些。一边继续朝门廊跑,汪利亚扭头看了看,那人一身黑衣手握短剑追出了屋门,难道是影子杀手? 厨房是与门廊连在一起的,经过时汪利亚想着,应该放对手追近一些,这样等下他再来个突然袭击的话,那么于这狭窄的门廊之内如何避开?最不济也能给他空出来足够的时间去打开刚刚被他自己插上的门销子。 因担心隔院另有埋伏,汪利亚不敢越墙逃遁,依旧顺着来路奔出…… 黑暗之中,狭小的门廊之内,他只觉胸口处仿佛被扎进来一块烧热的铁,而带来那块热铁的手臂紧跟着一拧,往下再一拉…… 还有身后,那个杀手已经赶上来,一道剑气从背上劈落,还有一把短剑却是从后心处刺进来的。 在弥留时刻汪利亚回顾了一下,对方应是早就藏身在这厨房之中了。起码有两个人,比他进来那会还早,可他们竟不在第一时间动手,而偏偏选择在他最紧张又松懈下来的这个当口,还竟然—— 半点内气都不散发,只把这隐藏在黑衣袖口下面的短剑伸出来,等着自己像个傻瓜一样主动扑上去。无耻! 一只手臂贴上胸口,给汪利亚输出了一口内气,这会让他死得更快些,却能暂时留住意识清醒。 “到了聚窟洲别忘替我们给曹枝华带好,”黑暗中一个低沉的声音言道:“就说她的仇,清凉山帮她报了。” 原来是那档事……汪利亚总算死了个明白。 金华剑派负责这一处街道的巡逻队第二天中午就发现了汪利亚的尸体。因为街门一直敞着,小巷中的邻居觉得不妥便进去看了一下……那场面,让门派侦逻队的队长乔落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汪利亚,和那女人双双赤裸着身体躺在炕上。汪利亚身上有三处伤口,这很好理解,他不是被杀死在这里的,而且因他是高级剑士,杀手不管有多少人也很难一招毙命。而那个女人…… 后来乔落对金华剑派行政院的首座祝行解释时是这样说的:“我听说过部落里诅咒仇人用的巫蛊人偶,浑身上下全都是针刺刀割的痕迹。那女人就是。” “这么说,”祝行问道:“你觉得汪利亚的死是因为他沾染了这个女人?” “弟子只是照现场推断认为,女人是主要被报复的对象,而且,炕帘上面不知沾了谁的血写着——奸夫荡妇,死有余辜。” 祝行骂道:“这个蠢货,竟连军士的老婆也敢下手,想女人想疯了吗?” “要先通过军队里面的弟子找到这女人的丈夫吗?” “愚蠢!”祝行瞪了乔落一眼,“这种事,遮掩都来不及,还查什么查?你立刻交代好你的人,还有知道此事的弟子,都管住自己的嘴巴,至于周围的住户……” 乔落赶紧说道:“属下在接到报案时已命巡逻队将那巷子封锁。” “吓唬一下就算了吧,在我们的领地内,这些人不会自找麻烦说出去的。还有,你现在就去查,看看门派里面还有谁和那些军属有染的,赶紧让他们断了,否则一律逐出门派。” 汪利亚的事情过去了仅仅不到半个月,中级剑士、金华剑派侦逻队的队长乔落,被人发现死在了距离他父母家只隔半条街的当街之中。 当时乔落仿佛一条死狗,身上找不到任何的外伤,人人知道他喜欢喝酒,怀疑是喝多以后在回家途中醉得不省人事,最后被活活冻死的。 这件事很快就引起金华剑派的高度重视,甚至就连门主梁南越都惊动了。一个剑士会因为喝醉酒被冻死,在东楼国,恐怕就连小孩子都不会相信。 行政院中,梁南越听完祝行的分析之后问道:“你怀疑是清凉山干的,除了汪利亚和乔落曾杀过他们弟子以外,还有其他依据吗?” 虽然同为长老团成员,但祝行对门主仍很尊敬,他再次行礼道:“禀门主,据我们在清凉山中的内线密报,他们那边最近有几名高级剑士行踪诡秘,依时间推断,二人死亡之日正好对得上。” 梁南越点点头,说:“如此看来应该没错了。时隔五年,清凉山终于坐不住了吗?” “要不要属下采取报复行动,或直接提交长老团处置,趁机将桑奇也踢出去?” “不急。”梁南越摆手一笑,说道:“凭什么做贼的时候一起吃肉,等到挨打的时候就我们一家顶着?乔落的事情就先按意外处理,等清凉山招惹到太初剑宗门上,自然有人收拾他们。” 祝行有些不敢相信,“难道清凉山还敢找太初剑宗报仇?” “如果二人确实是清凉山杀的,那他们就一定还会对太初剑宗的五个人下手,否则还叫什么报仇?更谈不上重振门人士气。” 说着梁南越眯起两眼,“要是他们真能忍住,就此收手……那我便也忍了,白死两个弟子又有何妨?” 清凉山,同一时间门主桑奇也正和胡胜,还有许山、曾兆先三人在讨论这件事。 “血刃干得漂亮。”桑奇有些振奋,可随即却是不无忧虑地言道:“接下来我们要小心金华剑派的报复了。” “不会。”胡胜胸有成竹。 曾兆先这时开口:“胡教师,你不会以为接连死了两名弟子,金华剑派真想不出是我们所为吧?剑士喝酒醉死,回家问问你的小儿子信不信。” 胡胜笑道:“我说不会,并非是指金华剑派想不出实情,而是他们明知道这是我们干的,却不会这么快给予回击。” “哦?为何?”桑奇连忙问道。 “门主,两位首座,你们想想看,为死去的弟子报仇,这是我东楼国的传统,如果金华剑派这时候闹起来,则就算最后能够证实是我们所为,可他们又没有道歉请罪,错在谁先?” 许山插言道:“那照你的意思,金华剑派会默认这件事?” “那倒也不会。”胡胜说:“他们要等着我们对太初剑宗出手。到那时,太初剑宗便会首先联络他们,于是金华剑派再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由太初牵头来共同对付清凉山。” “那我们就绝不可继续向太初剑宗复仇了。”曾兆先急道。 胡胜没说话,只是看向了桑奇。 桑奇优柔寡断的性格又显露出来,他眉头紧锁,半晌之后左顾右盼,为难地问道:“胡教师,还有两位,你们……这事你们以为如何?” “我意立刻解散血刃组,就此罢手——见好就收吧。”曾兆先坚持意见。 许山却道:“胡教师可有把握处死那五人?” “只要你们敢干,我就有把握。”胡胜许诺般地说。 “放肆!”曾兆先气得大骂:“你这混蛋,是想把门派带到万劫不复的境地中吗?” “你们……”桑奇不知所为,只好说道:“胡教师先回去休息,两位首座留下,这件事……容我再好好想想。” “那属下先告退了。” 胡胜暗叹一声,临到门口又转回身道:“难聚易散者,士气;难得易失者,人心。门主,你可要仔细想清楚啊,若再迟疑,门派恐怕真的就要散了。” 让胡胜感到意外的是,门主桑奇很快就再度把他找了过去。也不知与两位首座是如何商议的,看样子桑奇对于自己的软弱也十分痛恨,他显得有些激进,打算不惜一切代价来对太初剑宗那五人进行复仇,以此收拾内部人心,重振门派。 受命之后的胡胜并没有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欣喜,那是做给门主看的,为的是帮桑奇下定决心。胡胜知道,太初剑宗不同于金华剑派,这将是个艰巨且又非常危险的重任。 之所以首先把目标定为汪利亚和乔落,这是胡胜早就计算好的。他派人长时间地观察二人,寻觅最佳的出手时机;另一方面,他聘请了影门的职业杀手来培训血刃组的成员,教他们如何使用便于携带的短剑和迷药,如何把乔落迷晕之后用土囊压在身上扑杀,然后再伪装成冻死。 这一切,都是他算准了金华剑派不会声张,以便在不惊动太初剑宗的情况下进行下一步行动。 而太初剑宗有五个人,杀死一两个容易,又怎样能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将他们一网打尽呢? 正文 第二十八章 狙杀 东楼国的冬天纵不说是滴水成冰,可也冷得让人不想出门。李丰趴伏在山间高地上的一蓬枯枝丛中,内心的怒火已经让他忘记了严寒,快把整个人都点燃。 磨石城外有一处巨大的峡谷,是被不知什么年月便已干涸绝流的河水冲刷成的开放滩地,沿着河道故迹,从这里可以轻易地绕过群山包围,直达有山原辽阔的平原之上,最宜骑兵驰骋。久而久之,此地也就成为了巨阙大军的营地。 随着北方战事吃紧,空虚的营地不复昔日热闹,而即将在这里举行的门派资源争夺赛也就只好由各大门派自己负责布置场地。 一夜了。李丰原想这次离开门派执行布置任务是他和昭阳公主单独接触的最好时机,可那女人,竟然钻进了太初剑宗驻地、太子公孙万年的帐篷之中整整一夜都没有出来。 外面早就在流传的风言风语虽然让李丰感到惶惑,可毕竟两人是兄妹,怎么可能……而如今,亲眼所见……他被这两个人骗了,被他们当成猴子一样耍得团团转。 自己将会成为替这段无耻丑行收场的蠢货,是个还没有成婚便注定要做绿头王八的可怜虫。可笑,他竟然还费尽心机地去欺骗善良的母后,把传家之宝都送去给了那个贱人。 一想到公孙朝阳惺惺作态的虚情假意,李丰那根植在内心当中的爱意便如发酵一般膨胀,延伸出的憎恶让他感到一阵阵恶心。 于是,被爱恨冲昏头脑的李丰做出了一个大多数偏执之人都会想到的决定——得不到的东西,就把它毁掉。 景国虽然算不上大国,但他们的军力也颇为强悍,同东瀛洲上的高竹国一样,景国是以射艺立国的。 身为太子,李丰自幼便修习到了一手好的射术,他具备狙击手的潜质,能在这冰冷的寒山之中潜伏一夜不动;常年对目力的专门训练,让李丰可以捕捉到蚊虫的飞行轨迹、可以把悬挂在屋檐下的一颗绿豆看得和西瓜同样真切。他的眼睛是在纺车下面紧盯着纺锤练出来的,被笤帚扫到睫毛都不会眨动半分,至于山壁下避风处的公孙万年帐篷,此刻在李丰的眼中便如在目前。 作为质子来到东楼国的时候,李丰带来了一把可以组合拆解的便携柘木弓,还有几匣子箭矢,这一方面可以时常习练,不忘旧艺;一方面也做防身之用,无论在门派还是出任务,他总会随身携带。 这时的李丰,仿佛一个专注而深情的情人,他慢慢地将那木弓拼接起来,从怀中拿出一盘弓弦上紧,随后又从背上用锦缎包裹着的皮匣当中抽出两支长箭和三支短箭。拉弦开弓试了试弓力以后,李丰才把腰间的长剑解下放在一旁,把一枚勾弦用的皮木指套套在右手的中指上面…… 这一切李丰全都做得极为精细缓慢。狙杀之时不能有太多情绪波动,他在借此压抑心中的愤恨。 公孙朝阳死定了,狙击长箭会在她走出帐篷的一瞬间从背后自上而下地射穿她的后心。以这种距离和角度看来,她会被直接钉到地下,附着在箭上的内气将把她的心脏绞成一滩碎肉,让她连惊恐和后悔的时间都没有。这样的死法太便宜这贱人了,可也只能做到这一步,因为接下来还有公孙万年,他也必须死。 公孙万年那时会作何反应呢?李丰紧紧注视帐篷,心中带着大仇得报的快意开始预演:他会有片刻的震惊,跟着便是转身扭头,查找这一箭的来源——这是正常人在此种情况下该有的反应,李丰可不是头一遭干这事。 有这点时间,在公孙万年叫人或者上前看顾公孙朝阳之前,足够射出第二箭了,但公孙万年内气深厚,仓促间虽然不足以躲开这一箭却很有可能会避开要害……这时来不及再施放狙击箭,只能利用平射快速地补刀,可能一箭也可能需要两箭,他完了。 又分析了几种可能发生的情况,李丰找到一处岩石舒服地靠了上去,脚不沾地趴着可没法调动内气进行狙杀。 现在就等那对没廉耻的贱人走出帐篷了,他一定会送她的。待到弄死二人以后,李丰会从早就看好的另一边缓坡溜下峡谷中,在两派弟子开始搜山的时候他早就逃到有山原上了,从此改头换面,天高任鸟飞。 此时在紧挨李丰藏身的岩壁下方、太初剑宗驻地公孙万年的帐篷里面,昭阳公主正襟端坐,脸上没有半点轻浮之姿。如果李丰能够看到帐篷内的情形,也不知该高兴还是失落,因为并不如他所想,这里除了公孙兄妹以外,还有两名携带双剑的老者在座。 公孙朝阳心中冷笑。五大门派全都驻扎在这里布置场地,她怎么可能会选择此时此地来和公孙万年幽会?那个李丰上当了,虽然少了一头听话的驴子有些可惜,但也能一劳永逸地摆脱他的纠缠,同时这也能给太子提个醒,以后别再想着找些不入流的角色来甩掉自己。 原本已经对公孙万年和李丰之间“友谊”起了疑心的公孙朝阳,那日故意找机会当着李丰之面帮太子整理衣衫,言笑之间宛然情人模样。 当时,从李丰眼中表现出的森冷怒意当中,公孙朝阳立刻就明白了以下两点:第一,李丰的怒意来自于背叛,可自己并没许诺他什么呀,那么就只有公孙万年了——堂兄把她卖给了李丰;第二,李丰也听到了那些流言,一旦被他证实,则公孙朝阳毫不怀疑他有胆子杀了自己。于是公孙朝阳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个人太危险,不能留下了。 “什么?李丰要杀我?” 公孙万年见妹妹夤夜来到自己的帐中,原本心头的一股火热却被她的一句话给瞬间浇灭。 “对,我们的事情已经传到他耳朵里去了,此人必须立刻除掉。” “嗳——”公孙万年以为这是嗅觉敏锐的妹妹耍的把戏,摇头道:“没影儿的事,回头我去找他谈谈。” 公孙朝阳暗笑,她早就买通了负责李丰安全的侍卫,那两人是看着李丰携弓带箭离开金华剑派驻地的,“你不信可以,”她说,“但这次你我运气好,可以先试试。” 在公孙朝阳的劝说之下,公孙万年半信半疑地让他的仆从和侍女换上了二人的衣服,然后又在天亮时从大帐后面悄悄请来了他的师傅——太初剑宗行政院首座常贵,还有公孙朝阳的师傅,金华剑派祝行。 这两人年纪相仿,都是长老团的成员,落座之后,常贵惊奇道:“哦?竟有这样的事,想要谋杀太子?” “可是,”祝行直直盯着公孙万年,“他为何要这么做呢,活得不耐烦了?” 求人要有求人的样子,想闷声不响地拿他祝行当枪使唤,太子的身份还不够看,别以为谁不知道他和朝阳的那点腻歪事。 “祝长老多虑了。”公孙万年赶紧止住这一引人遐想的话题,说道:“不过是我和公主那日多饮了几杯,戏弄了他两句,这就结了仇。一会儿我安排替身先出去,如果他真有歹意,还请二位长老做主,除掉这个恶徒,明年的征兵名额弟子一定尽力为金华剑派争取。” 祝行捞到了好处便点头默认。李丰虽然是他们门派的,可一个质子,死就死了,景国还敢找来金华剑派不成? “可他是质子,国君那里会不会……”常贵揪着长须看向祝行。 “质子怎么样?敢谋害太子便是死罪。区区一个景国,凭你我两派就足够踏平。”祝行倒帮着说话。 这边商议已定,常贵分派了一队高级剑士绕到山后,按照李丰侍卫提供的信息将他的逃跑路线全部封死。 四人静坐帐中,眼见天要放亮,便从旁边的副帐当中唤过已装扮成公孙万年兄妹模样的那两个下人。二人且不知死之将至,尚在殷勤地为这四人侍奉茶点,只当有什么好事在等着他们。 清晨的第一抹曙光照进山谷,乔装过后的“公孙万年”当先挑帘钻出了大帐,跟着他掀过帐帘,另一只手接着“公孙朝阳”出来,举动十分亲密。 独自在山中冻了整夜的李丰,本已有些心灰意懒,甚至都想放下这一切回去温暖的帐篷里面睡觉了。可是眼前的一幕再度刺激了他,不及仔细分辨面貌,李丰挺直身躯左手持弓右手抓起长箭一支咬在嘴里一支搭于弦上,引弓勾弦,这里内气注于箭矢之上分布均匀,眯起眼觑得公孙朝阳后心真切,便是弓弦反弹更激内气推动——标准的狙杀一箭。 如利矛击中败革一般,假公孙朝阳当场就被射杀在地。李丰更不细看,从口中拿下第二支箭跟着射向假的公孙万年,那侍从早被惊吓得傻了,哪里能有什么反应,连头都还没回过来就同样被杀。 这时,从地上抓起三支短箭的李丰才第一次产生了疑惑,一切似乎都太容易了些。不过此刻不容他深思,李丰索性就将弓箭拿在手里,佩剑也不要了,迅速转身朝着规划好了的路线逃去。 正文 第二十九章 自保的力量 秦毅依稀还记得李丰。公孙朝阳带给他的困惑自打那夜酒醉之后就荡然无存了,既然摆在面前有如此多的谜题有待解决,既然一个女人藏起来的东西十个男人都找不到,那就大可不必急着去破解女人的心思。 因此,回想起那二人在新年宴上饮酒的一幕,秦毅没有半点波澜起伏,而真正令他心惊的,则是再次见到李丰。 就在已经搭建起来的资源竞赛台上,所有的质子们都被召集过来。秦毅看到,李丰被摆在台子中央,整个身体在冷天之下瞧着就像条白里泛青的死鱼,脑袋扭过一旁,脖颈处皮肉外翻,有一道长长的暗红色剑痕,状如无法闭合的鱼鳃。 之所以躺在这里,理由是李丰受到敌国收买,蓄意谋刺太子——若非太子谨慎准备了替身,则他已然得手。即便如此,搜捕的弟子在与其交手时他也并未主动说出身份,这才于反抗当中被杀的。 景国驻东楼国的使者也来了。一旁还有两具尸首,经他亲自验看,确为李丰所有的箭矢射杀。惊、怒、怕交织,让这使者不知所措,竟然就在众人面前大哭了起来,他不知该如何向景国国君交代这件事情。 这一幕给秦毅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震动。那可是一国的太子啊,就这么……他的父王和母后又会是何等伤心?这些日子秦毅忙着练剑、忙着与许晶准备一探秘境之事,都几乎要让他忘记质子的身份,快把这东楼国当成故乡了。 秦毅怕了。他害怕有一天自己也会像李丰一样,因为那些漏洞百出的借口便如白痴般地死在异国他乡;害怕他的父王、吴先生听到这消息时的悲伤…… 终究他们只是被人装在篓子里面待宰的鱼。这种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中的感觉,让秦毅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力量产生出了强烈的渴望。 解散后,敬绶单独被秦毅叫住,他显然也被李丰之死给吓得不轻,情绪十分低落。 “这件事你怎么看?”走到远近无人的一片空旷地带秦毅停下了脚步,转向敬绶问道。 努力半天连一丝苦笑也没能挤出,敬绶吸进一大口凉气,等牙齿不再打颤方才说:“我不信,李丰没理由谋杀太子——老天知道为什么,一个质子就这么死了,而他们连个像样的解释都没有。” “是要想法子弄清楚缘由。”秦毅垂下的目光看到敬绶的腿在抖,问他:“你很害怕?” “我……唉!说不准哪天就轮到你我了。”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啊?”敬绶没明白。 “我们要尽早拥有可以自保的力量。” “我们?” 秦毅点点头,“你想想,李丰为什么会死——先别管原因,说到底,他这么容易就死了,是因为东楼国根本不怕景国。那么,如果是我们所有质子的国家一同反抗呢?恐怕东楼国也无法承受吧。” “你想联合所有的质子一起抗议?”敬绶皱眉问。 “那不可能。”秦毅当即否定。他很明白,有些人是铠甲,有些人是草叶,永远都别指望这些人能一条心。 “那你……” “我只是打个比方,这种事不能指望别人。”略作停顿秦毅接道:“我很喜欢东楼国‘兄弟’这个说法,如果我们能有很多兄弟,那就能拥有强大的力量,起码在许多事情上不会后知后觉。” “怎可能,”敬绶摇头,“别人不会把我们当兄弟的,我们是外乡人。” 秦毅紧跟着问他:“政政呢,政政算不算?” 敬绶挠了挠头,“政政……算是吧,可就他一个——” “有一个就会有下一个。”秦毅流露出自信的笑容,逐字逐句地说道:“你觉得政政是兄弟,因为你把他当兄弟,他才会把你当兄弟——别人也一样。你有医术、我会制造术,我们可以帮助很多人,把大家团结起来。 “什么是朋友?”秦毅想起吴先生告诉过他的,“缓急可恃祸福与共之人才是真正的朋友。班里有那么多人,为什么不把他们都变成朋友,变成兄弟,变成自己人呢?这可是一股不小的力量,总会用得着。” 跟随吴先生学到的对人的了解,以及与许晶结成为好朋友这件事实让秦毅认识到,一个人的强大与否并不完全依靠自己,而是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名为友谊的那个圈子。 这圈子被情谊与利益维系起来,谁能真正懂得怎样运用和维护它,谁就能从中获得源源不断的力量。这大概就是吴先生所说,天下最厉害的功夫了。 日后敬绶时常都会想起与秦毅的这番对话,并总会对其敬佩到五体投地。 “那时候,”他想,“这家伙才刚十三岁啊。” 有了具体的想法,而且还能以此作为目标坚持不懈地付诸于行动,秦毅努力所得来的回报比他自己预想的还要来得快。 初级剑士二班,这个原本不起眼的班级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便在初级班、乃至于整个门派当中都留下了响亮的名声。兄弟班,这便是门派弟子对他们敬畏的称呼,甚至就连一向趾高气昂惯了的高级班剑士都不敢再对兄弟班弟子指手画脚。 计划在初开始实施的时候困难重重。秦毅想办法说服许晶和政政支持自己,可即便如此——有了许晶的权力和政政的人缘,他们几乎还是要一个人一个人地去争取。 无端对他人表达善意难免会遭来猜疑,不过绝不能忽视新团结起来的每一个人,他们周围也有朋友,看起来只是一个点,可凭借这个点,也许就不难画出一个完整的圆圈来。 友谊建立起来了,第二步就是加深与巩固。朋友也分点头之交、泛泛之交和刎颈之交,想做到刎颈之交尤为艰难,因为秦毅想要打造的是一个亲密无间的团体,也就是说,每个人相互之间也必须成为好朋友,好兄弟。 “这大概不可能。”就连政政,听说秦毅大胆的想法之后也是不住摇头。 “为什么不能?”秦毅断言:“同一屋檐下的人们不难变成家人,只要让大家感觉到家的温暖和强大就够了。” 希望得到就必先付出,制造术和敬绶的医术在这当中起到了很大作用。耗费大量的才智和心血之后,事情总算是初见成效。 已经结为兄弟的这些人宛如一个家庭,有谁受到伤害,大家都会一起出头,替他讨回公道;谁有难处,众人会在第一时间帮他解决。他们的搏杀和野外生存能力几乎可以媲美中级班,因为人人都随身带有各种稀奇古怪却又非常实用的小装备,甚至受伤也比旁人好得快,他们完成任务的效率最高、负责街区的盗抢案件最少…… 教师们也觉奇怪,怎么一些原本胆小懦弱的弟子,对抗练习当中竟都敢挑战最强的对手了。 变强——这是实实在在的进步,而团体的力量和温暖则更能打动人心。无须过多付出,你最好是个有情有义之人,不是也无妨,情与义都能培养…… 下面的事情似乎就简单了,只要全班人都加入他们这个小团体,秦毅的目标就能达到。然而就连他也不曾想到,有人竟会成为整个计划的绊脚石,在最后一步上给他出了道难题。 江波是班里最早晋升剑士之人,他外表文静,四肢不够发达而头脑却照样简单。门派中每月一堂的识字课江波从来不去,武艺也稀松平常,当年和他一起佩剑的其他弟子们早就升去中级班了,只有他依旧留在这里混日子。 这种人理应抬不起头夹着尾巴做人,可实际情形正相反,江波久已是初级二班的一霸,平日里公然调戏女弟子欺压良善,虽是混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 江波技不如人,从小无父无母境况也差,可班上的其他弟子因何就肯受制于他呢?有言道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江波恰就是那种光脚不怕穿鞋的不要命的人。 凶狠蛮横的性格再加上把握好尺度,不要把娄子捅到门派,这就是江波的全部把戏。富裕子弟愿意花钱同他结交,穷孩子拼命省吃俭用给他上供只求不受欺辱,还有臭味相投整日形影不离的一群帮手,足够江波吃得开了。 许晶升上二班成为班长之后江波收敛了不少,他认为自己是喜欢她,就算给她个面子。而秦毅和敬绶来了他也没去招惹,质子们可都是太子来的,动了真格想弄死他也就一句话的事,江波这点脑子还是有的。 可是秦毅想搞兄弟班,在江波看来,这就是要在班里称王称霸,那他江波往哪儿搁?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凭借往日积威,江波用恐吓的手段基本上控制了班里七成的弟子,他们虽然看着心动,却是不敢加入秦毅的小团体,不敢接受各种好处,谢绝一切帮助。到了后面,班上甚至形成了两派,摩擦不断。 秦毅起初并不担心,因为他这边大部分都是回炉班上来的人,不会买江波的账,何况自信心已经建立起来,大家不在乎和江波硬碰硬地来一场。 然而秦毅不赞同,这不是一两个人的事,万一结下梁子,以后再想做兄弟可就难了。 有江波扬言的报复在先,秦毅等人再连一个新人也争取不到——这还不算,他数次挑衅,事情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 秦毅一边打听江波为人,尽可能地多了解对手,一边先让政政去和他接触,想通过谈判来化解矛盾。最后,江波总算答应和他们当面谈谈,一次性把话说清楚。 这天下午,江波带了一大帮人,而秦毅却只带着敬绶和张三,双方在日常闲置的识字客堂当中坐了下来。 正文 第三十章 扫清障碍 “我不想把事情搞大,”江波当先说道,“可你总该听过,强龙不压地头蛇,兄弟,你这是不让我吃饭啊。” 秦毅说:“我没想压过谁,还是这个班,只不过比以前更团结,更强大,我们拧成一股绳,这对大家都有好处,修炼进度也能提升不少。” “可这样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你没听明白,”秦毅耐心说道:“好处是大家的。” “那么,”江波手指交叉叠放在桌案上,把脸凑近前问:“我又能得到什么呢?” 秦毅明白了,对方把他当成是小孩子,一直都在戏弄他,不过他对江波已经了解得够深,知道他最想要什么。 “征兵名额,”秦毅说,“年底你就可以上战场了。” 江波身体后撤,直起腰板儿打量着对面的少年。如果早上两三个月,听到这个消息他会欣喜若狂,甚至还可能请秦毅喝一顿酒。 对于他这种没有背景靠山、自己又不够努力的剑士来说,战场实在是最好的去处。那里运气和胆识远比实力重要,而江波自认为这两样他从来不缺。 征兵名额,永远不可能轮到他江波头上。身边的朋友也许有几个能搞到,而一旦搞到,他们自己就去了,都是一类人。 秦毅是质子,而且是东楼国最看重的质子,想弄个名额再简单不过,可江波现在不想要了。很明显,他在等待更高的出价,迟去一年战场没关系,只要吃住了秦毅,随时想去都可以。 “我在门派里活得这么滋润,为什么要去战场上送死?”江波笑盈盈地说道。 秦毅没费心思就看穿了江波的想法,此时他几乎已放弃说服对方。 不过为了稳妥,在思考过后他还是从怀中摸出一枚巴掌大小的贝壳,那上面有三道彩色线条。秦毅将彩贝放在长条桌上,用一只手轻轻地推到江波身前。 站立在秦毅身后的敬绶瞪大了眼。与此同时,江波后面也有两人发出了短促的惊呼。 江波拿起贝壳翻过掉过地瞧了瞧,“什么东西?”他扭转头,循着惊叫声看去。 “钱。”一人回答。 另一人跟着补充:“很多钱。足够你在城里面安个家,再娶上一房媳妇了。” 江波狐疑地回过头再看那贝壳,张三不屑地解释:“这是海联邦专为远程大宗交易方便而特别发行的承兑彩贝,天下通行,到城里任何一家海货商行立马就能兑换出三万现钱来。” “他说的没错。”刚才最后说话那人小声对江波说。 江波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甚至连想都不敢想,他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回过神来。秦毅就那么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然而江波却犯了个致命的错误,以至于身后众人也都吃了一惊。 他两只手指夹着贝壳丢去了秦毅身上,“你想好了再和我谈,把我当叫花子了?” 张三迈出一步却被秦毅拦下。他收好彩贝,不动声色地问江波:“这是一大笔钱了,能打发很多叫花子,你还想要什么?” 如果他够聪明,秦毅心想,他就会报个五万,外加今年的征兵名额。 “我要五万。”江波自以为报了个噎脖子价,给秦毅预留出一万的砍价余地。 到了此时,秦毅终于确信江波是个贪得无厌的蠢货,不计前程也不讲信义。无论现在给他什么条件让他答应配合,最终他也还会想方设法地捣乱,否则他就应该收下征兵名额,拿上钱离开门派。 “五万不是个小数目,我要回去准备下。”秦毅站起身,说完就带着张三和敬绶要走。 “还能商量——”江波忙也起身挽留。 “再谈吧。”秦毅丢下一句话走出了门口。 江波非常懊恼。他责怪自己过于贪心,应当先把已经到手的三万揣口袋里再说的。秦毅肯出三万就不会在乎多加两万,但那正该慢慢炮制。 他算准了,虽说不明白秦毅究竟为何愿意在这种事情上出大价钱,不过人家是太子,弄出这么大的阵仗总不会是耍他江波玩。 眼下除了干等着还能怎么办?哪怕就三万——不,两万也行,再不济一万……若实在不行,征兵名额也认了! 苦苦煎熬过五天,江波才终于不用再为这件事情烦心了。那天他下山去城里闲逛,在街面儿上嫌一个乞丐挡了他的道,随手就推了那乞丐一把…… 可能是好运气到头了,江波推人的时候自己没站稳,不知怎么就打滑跌了一跤,倒地同时后脑勺正好磕在了身后的栓马石柱上,就这股寸劲儿,一命呜呼。 当时街面儿上有很多人瞧得清楚,纯属意外,甚至跟着江波的两个朋友也能作证。他这一死算是替秦毅省下了一大笔钱,最主要还是扫清了组建兄弟班的最后障碍。 没过多久,初级二班就有了“兄弟班”的美名,而当中一些实在难以融入到集体中的无情无义之人,他们都将在年底得到征兵名额。 兄弟班终于按照秦毅的意愿被打造出来。久而久之,所有弟子的家庭也在潜移默化当中发生了改变。起初谁家有事,全班人都会争着去帮忙;谁家日子过得拮据,不用担心,捐助的钱粮送到你家时甚至你本人都还不知道。 没有人敢欺负兄弟班弟子的家属,因为很少有人能承受得起两千多名剑士的报复。就这样,这些家属们也都慢慢变得如同兄弟一般,他们之间组成了一个更为庞大的家庭。 不需要子弟操心,有困难大家会相互帮衬着自己解决,也毋须担心有谁会仗着子弟欺凌别人,因为人们都很清楚,兄弟班对自己人犯下的错误一样处罚很重,于是父兄们更是彼此监督敦促——千万别干坏事啊,当心让孩子在班里抬不起头。 兄弟班的主心骨,也可以说是缔造者,起初只有秦毅、敬绶、政政和张三四人,许晶是最后加入进来的,甚至甘愿把班长的位置让出来给秦毅,因为她知道,兄弟班基本就是秦毅一手建立起来的,她从没见过这么温暖的集体,她喜欢这里。 这一天,五个人正在秦毅他们居住的小院子里商量事情,政政忽然开玩笑道:“我们五个不如各自取一个代号吧,那样叫起来显得亲近,更像自己人。” “好啊,”张三附和,“这样也能让分工明确一些。” “我赞成。”敬绶也说道。 许晶看向秦毅,也许是政政那句“自己人”触动了秦毅,他点点头表示赞同。 “那好,”政政笑道:“我看秦毅就叫国王吧,你们看如何,我们像不像一个王国?” 张三马上拍着手道:“哈哈,我们殿下本来就是要做国王的,我觉得行,挺好。” 于是,敬绶成了丞相、张三是将军、政政为军师……最后轮到许晶,政政戏言一句:“许晶干脆就叫王妃吧。” 没人笑,众人皆知许晶的性情,等着她爆发。然而奇怪的是,许晶脸上微微别扭一下,竟然没有反对,算是默认了。秦毅也少见地笑了笑,事情就这么成了。 这下不但有国,也有了家。忠诚、义气、甜蜜,这代号真像一个美好的祝愿。 “国王”秦毅,在初级二班、他的领地当中已经拥有了绝对的力量,但连张三都不知道,早在李丰死后不久、去年的资源争夺赛刚刚结束的时候,秦毅还曾独自回过一趟临川侯府,专门去找了黑瞳。 黑瞳虽然被秦毅留在了临川侯府,却一直都在暗中观察他,也是为了能在必要之时出手保护他。 “黑瞳,”秦毅坐在那里久久地盯着蒙面人,忽然开口道:“我还从没有见过你的真面目,你值得我信任么?” 黑瞳把头压得更低,“主人,我是你的仆人,影子是永远都不会背叛主人的。” “面儿上的话就不用说了。”秦毅思索着近江道长临别时的话语,“你的信仰是什么?”他问道。 黑瞳睁大眼,眼前的小太子此刻给他的压力甚至超越了秦有道,竟然让他一时间无言以对。 秦毅继续问他:“你留在我父王身边,可能是因为他对你承诺过什么。可你那日舍命救我却又为何?” “……” “黑瞳!” “属下在!”秦毅一声大喝,让黑瞳仿佛觉得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已被他看穿。 “我不管你是因何留在我身边,若有朝一日,你觉得我已不堪辅佐,那么尽管随时离去——甚至取走我的首级亦可。而今日,我有事情要交给你去办,你能否按我说的做到?” “属下竭力完成!” 多么惊人的洞察力!黑瞳忽然对这少年生出敬佩。确实如近江所猜测,他也是在偶然当中于秦毅的身上看到了某种可能,因而才会有那日奋不顾身之举的。 然而这么做是对是错,黑瞳心里没底。便在此刻,黑瞳决心已定,因为秦毅加强了他的信念。 “你听好,”秦毅吩咐道:“首先,我要了解李丰的真正死因;而后,我需要你在城内部署一队密探——可以从留在这里的卫队当中挑选、也可由你自行招募,人不必太多,可靠就行,要能随时听我调用。” 黑瞳的效率很高,不久便在磨石南城当中盘下了一间店铺,明里以收购山货为由,却是专为秦毅所设的联络点。直到这时,秦毅才感觉自己稍微有了些自保的能力,起码不再是摸黑独行,连迫近自身的危险都觉察不到。 负责守着联络点的是一名中年男子,秦毅从没见过,也不知黑瞳是从哪里找来的。 “王掌柜,”秦毅初见便对这人感到满意,他沉着冷静,适合做个密探。 王掌柜点点头,“客人有什么吩咐?” 现在秦毅已经知道了李丰被杀的全部真相,证实公孙兄妹之事,只是让他觉得不可思议,却并未感到半分难过。 他对王掌柜说道:“那两个人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你去告诉黑瞳,他知道该怎么做。” “是。” 一个月之内,曾奉命保护李丰的两名禁军侍卫先后在磨石城中被杀。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两人是因何而死的,他们全都于下职回家的途中被人用狙击箭一箭射杀。黑瞳没有自己动手,他只是把打听到的消息由飞来驿匿名传送到了景国。 当然,后来江波的意外身亡也完全是由王掌柜一手安排的。这算是秦毅有生以来第一次下令杀人,连他自己都未察觉,果决强硬,甚至于无情……他正朝着近江道长期望的样子发生着改变。 软弱无以立足、实力不济就去挑衅对手等同于自杀,近江那日想要告诉秦毅的道理,东楼剑宗全都慢慢教会了他。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兄弟班 如果说之前,兄弟班只是在清凉山小范围内引人注目的话,那么天罚三年九月末,发生在南城中的一场争斗便足以令他们名扬整个磨石城。 以东楼人好斗的个性来说,同一个门派、同班弟子之间尚免不了拔剑相向,那么在这被五大宗门划分出势力范围的磨石城内,各派的摩擦也是时有发生,以至于流血斗殴之事层出不穷。 虽然两派弟子间的争斗往往都会在事态失控以前就被化解掉,不过每个宗门都认为这也是意志的体现,平时不会过于约束门人,最多也就是“不惹事、不怕事”这样告诫一番,让他们在不要张狂的同时,也一定不可认怂,因为对于一个剑士来说,保持好胜心和维护荣誉才是至关重要的。 那起事件的起因毫无新意。三角恋、报仇、越界经营……甚至只是一句不恭的言语、一个挑衅的眼神、嚣张之辈遇上了同样嚣张不肯买他账的人,等等,这些原因挑起了磨石城中九成的冲突。此次也不例外,四名金华剑派的弟子闲逛到了南城,在一家店铺当中买东西时,与店家发生了口角,于是店家喊来了巡逻队。 这种事情五大城区时刻都在发生。通常的做法是,巡逻队问清楚情况,然后由过错方道歉,跟着达成交易或者各走各路也就算了,没人愿意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面浪费时间,除非——有人故意来找茬。 金华剑派的四名弟子显然就是来找茬的。四人要以极低的价格强买货物不说,等到店家叫来巡逻队,他们非但拒绝道歉,竟然还动手打了巡逻队的那名小队长。 只不巧,当天负责这条街区的恰巧就是兄弟班的一支队伍,金华剑派那四名剑士虽不至于当场被杀,却也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狠揍,最后被人如游街一般拖着,连人带剑半死不活地丢去了东城金华剑派的辖区之内。 这下不得了,最近几年清凉山的软弱使得这件事情更令金华剑派难以忍受。被打的四人分属于一个中级班和两个初级班,于是这三个班里总共出动了六百多名剑士,浩浩荡荡地杀进了南城,要向清凉山讨要说法。他们要求清凉山登门道歉,并交出那一队打人的弟子,送去金华剑派由他们发落。 替四人出头是假,耀武扬威的快感才是引动这六百剑士的主要原因,尤其是清凉山这种软蛋,欺负起来实在是太过瘾了,想想都觉兴奋,而且毫无负担。 事发街道被他们团团围住,秦毅收到消息的时候,行政院里也正在召开临时会议,毕竟只是弟子闹事,看看如何在不损伤门派颜面的情况下解决掉就算了。 然而让所有人都始料不及,除了在外执行任务的弟子,秦毅即刻下令门派当中所有兄弟班的成员倾巢出动,在未经请示的情况下便直接拉起队伍奔赴南城。 “你们当真有种,敢与我等在此一战?” 金华剑派带头的弟子面对三倍于己方的剑士口气尤为傲慢,他根本不相信会打起来。这些弟子不敢,清凉山更不敢,他们软弱惯了,不过就是虚张声势一番,最后由门派出面协调处理。 以往数人间的摩擦尚且如此,这种大规模的对抗还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旦动手,则很可能会引发门派战争。 秦毅也不相信会打起来,可他想的完全不同,他知道不会发生什么门派大战,而这些人,打了也是白打。这里是南城,是清凉山的地盘,出动大批剑士过来本就是挑衅,不管怎么说他们也占着道理。 “上。” 轻描淡写的一个字,既没有让人血脉偾张的鼓动,也没有意气风发的言语上的挑逗;没有威胁,亦不留余地。秦毅淡漠得让那带头弟子害怕,就仿佛他们不是气焰嚣张的六百多人的剑士团,而只不过是平日里练习劈刺用的一群茅草扎起来的靶子。 再看对手,将近两千名剑士,随着秦毅一声令下,他们连一些喊杀声都没有,冲上来就把最前面站着的几个领头之人当先摁倒,就地又是一顿毒打。 后面也是这般。金华弟子阵脚已乱,挤在一处,他们来不及拔剑就被卷进了打斗当中。所幸对手也未出剑,那就干吧。于是,在磨石南城一处不怎么宽敞的街道之中,将近三千名两派的剑士就如流氓斗殴一般,相互撕打起来。 虽然金华剑派有不少中级剑士,但一来剑不在手,二来他们哪想过会有这种人。群架嘛,不该是各自保存实力意思意思就算了吗?怎么都跟饿狼见着肉似的,唯恐落在人后,至于不?再加上这些人身上花样繁多的厉害玩意……很快,已无心战斗的金华剑士干脆放弃抵抗,一一被人踩在了脚下。 看出来班上弟子难掩的自豪与兴奋,秦毅的目的也达到了。他就是想利用这次机会让兄弟班更加地凝聚起来,让他们感受集体的力量。秦毅要保护自己人不受半点委屈,也许有一天,他也需要他们来保护。 清凉山弟子压抑良久,直到这时,南城的这处街道之上方才响起了震天动地的欢呼之声。门派让他们丢失的尊严在集体当中得到了补偿,凭着今日这件事,有兄弟做后盾,大家日后无论到哪都可以扬眉吐气。 秦毅能让众人都服他,除了高超的判断能力以及冷静、果敢等领导者必须具备的气质以外,他还有一点别人都比不过的地方,那就是不论对自己人或是敌人,秦毅从来不会让人难堪,甚至于侮辱,他不会。 这里命人一一把那些金华剑派的弟子拉起来,秦毅仔细地观察各人的表情,去了解他们的内心,想象着如果自己也是他们当中的一个,此刻最希望的是什么。 已经得到胜利,挣回了颜面,那么就没必要再去激怒这群人了,逞一时之快而多方树敌,这种事秦毅早在幼年时就曾流着鼻涕竭力避免。他们希望如对手一样得到尊重,希望用实力悬殊来做借口安慰自己,秦毅满足了他们。 他走到对方带头人的面前,认真且毫不敷衍地将他的佩剑递还给他说道:“我们人多,而且又在自己的地盘上,刚刚那不叫战斗。你们回去吧,期待有机会可以公平地切磋一番。之前你们那四名弟子受伤严重,我会让动手的几个人登门道歉的,就这样,你们也不许为难他们。” 回到东城,垂头丧气的金华剑派弟子多数人心中都觉奇怪,尽管在所难免地会感觉到憋屈,但他们发现自己竟然生不出多少的恨意来。 走在前面的一名中级剑士对那带头弟子说道:“就这样算了?我们要不要组织人手,做好准备再过去一次?” “闭嘴。”带头剑士淡淡地回了一句,他以为自己这两个字说得,多少带上了一些秦毅的那种口气。许久,他方才摇一摇头,失笑般地自语道:“那孩子,看起来可真不大啊。” 身为行政院首座,即便是发生群殴也无法使许山着忙。他一面通知曾兆先,让执教院派教师带人过去拉架,一面想着该由谁去金华剑派解释比较好。然而,当有人回报说事情已经解决了,金华剑派那六百多人被教训一通之后灰溜溜地跑回了门派,继而接受道歉,承认这只是两派弟子间的一场小误会,不涉及宗门……许山倒着实有些惊奇。 “秦毅,那个质子么……” 详细询问经过以后许山露出了深思。如果清凉山也能变成兄弟山,那又将会是什么样子呢?最令许山无法理解的还是秦毅,他一个后来的质子,凭什么能让那些傲气的剑士甘心听命于他? 这且不说,金华剑派前来寻衅的弟子被打了竟肯罢休,乖乖接受道歉,他们害怕了?开玩笑,这种事情清凉山可能有,金华剑派决计不会。可那又是为什么呢? 许山很快就把许晶找来,亲自听她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当许晶谈到秦毅时,从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神情当中许山立刻就明白了一件事,只怕在许晶,或者在所有兄弟班弟子的心目当中,自己这个首座也远远比不上秦毅的地位了。 送走许晶,许山在成为剑客后第一次,不,应该说是第二次对一个剑士产生了敬畏。在他看来,秦毅教训完对手之后还能理智地平息对方怨气,以主动让人去道歉这种微小的退让来保留对方颜面,这手段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这还是个孩子啊。”许山长叹,“如果将来放他回去做了国君,则东楼国最好不要与比香国为敌。” 该次事件发生之后,已经快要被人遗忘的清凉山很快就在磨石城的街头巷陌当中引发了热议。什么百年难得一见的群斗、清凉山力压金华剑派,重拾旧日气象、没有鲜血的战争……说什么的都有,毕竟以五大门派的地位来说,一件小事也足以成为新闻,而其中最被传神了的,则是清凉山以非凡的手段,打造出了一个由顶级精英弟子所组成的初级班——兄弟班。 荣誉带来了对荣誉的更加珍视,凡人被推上神坛也会自以为无所不能。家人的自豪、同门的尊重,让兄弟班中的弟子们更加地严于律己。仿佛真就是与众不同的精英,他们努力修炼,对自身要求到了近乎苛求的地步,却把秦毅的话语奉若君命。 如此一来,精英之称也就名副其实了。有关系的子弟希望家里帮着说情,让他们可以加入兄弟班;其他门派有不服气的班级会通过行政院专程过来挑战,而每次铩羽而归之后,都免不了大加吹捧一番——对手越强则自己输得越有面子。这期间,不少人明明已经成为中级剑士,可他们全都拒绝升班,情愿留在秦毅身边。 直到年底的时候,清凉山初级剑士二班开创了一个东楼国绝无仅有的奇迹,全班两千六百七十名弟子全部通过考核,一体晋升到了中级剑士。 这件事不仅震动了民间和各个门派,甚至连国君公孙义都专程派人送来了奖励,声称这些弟子就是东楼国的未来。 清凉山执教院中,门主桑奇也亲自出面,特别搞了一个升班仪式,并且传下封命:原来的初级二班不另设番号,就沿用兄弟班这一称号,永久保留。此外,他还任命胡胜为兄弟班的首任教师。 正文 第三十二章 山中世界 天罚三年的磨石城继续维持着动荡时局下的虚假太平,清凉山功不可没。 血刃组想要寻仇的五人一整年未曾踏出门派半步,谢天谢地,他们克制着没打上太初剑宗;在南城街上教训完的六百名金华剑士也放任其活着回去了。死了个推搡乞丐的弟子,那是意外,不必追究,资源竞赛作壁上观只因没有能瞧上眼的赌注…… “还有什么,嗯?兄弟班?终于找到点儿可以装点门面的东西了?” 冬月节祭奠完祖师,门主桑奇将年度大事节略一把甩在许山身上,满嘴苦涩。 升入中级班之后,秦毅他们的任务少了很多,不用再巡逻、不用护送也不用看守矿山了。 好在秦毅用心经营兄弟班的这一年时间当中,有关利用巨型天灯带人、跨越幽谷的试验也断断续续地进行过几次。 皮排、天灯都被矿山上的工匠根据秦毅的要求做了出来,他们利用皮排鼓气先把天灯吹胀,然后再于其下点燃混合了松脂木炭的燃料,一次次地试图把它放飞。 因为每次失败都要重新改进外形,还有如此巨大的天灯,缝制过程本就缓慢不说,那些皮、绢、布、幔等原材料也都需要时间浸泡涂抹,而秦毅又不能一直待在矿山上,所以进度始终有限。 天罚四年,春,三月,磨石城武德县的铜山之上飘起了一只巨大的天灯,载着两名矿工从半山之间飞到了山顶。 秦毅仔细地计算着时间,待那二人摇起红旗、示意燃料将尽之时,他让十名剑士转动绞车,将天灯收了回来。 “成了。” 秦毅露出微笑。现在只要想法子把这东西弄进门派,弄到清凉山的后山上面,便可依样操作,等着山风送它到清凉盛境去。 许晶早就振奋不已。然而开心过后,她安静地凝望着秦毅,充满了感激。 在许晶眼里,这个可以带着人飞的庞然大物就和那个小小的传音香囊一样,都是秦毅为她而做的,她很想过去抱抱他,表达自己的谢意。可是,这家伙十四、今年就十五岁了吧,好像又长高了一些,已经不适合像个小孩子一样拥抱了。 其中最难解决的问题当属燃料的爆发力不足,但这多亏了敬绶。之前他就和秦毅一起捣鼓出许多专为激发剑士潜能而设的训练器械,使得别人需要三到五年方能跨过的中级剑士门槛,他们全班两千多人一次性便全部通过。 药师本就有“伏火”的手法,利用灼烧来减低猛药的药性,敬绶深识药理,再加上秦毅从旁协助启发,能够持续提供巨大热量的助燃剂终于赶在天灯制成以前被研制出来。 此时敬绶只有庆幸,感觉当初跟随秦毅来到清凉山这一决定无比英明。建设兄弟班所花费的心血收益显著,他亲眼目睹了秦毅是如何在集体当中操控温暖以不断加强自保之力的。 现在全班弟子,包括他们的亲友和家人,几乎都成了秦毅的耳目眼线,就连负责他二人安全的四名禁军侍卫也早就是自己人。 还有江波,他死得正是时候。敬绶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秦毅,“老天帮了我们。” ——这是秦毅给出的说法。不错,除了上天,谁还能把死亡安排得如此巧妙,活像个笑话?但如果真有老天帮忙,这人就更加可怕了。 “谁要和秦毅作对,”敬绶突兀冒出个奇怪的念头,“保不齐老天也会给他准备个万箭穿心的死法。” 四月初,在班中兄弟的配合之下,天灯、绞车等一应工具都已在清凉后山,当日许晶和秦毅勘察过的那处崖上安装完毕。 众人皆自告奋勇,愿意先过去探看究竟,可都被秦毅拒绝了。他和许晶的事情,没理由让别人去冒险。 山涧幽谷深不可测,所幸两处相距并不甚远,只在一箭地开外。秦毅把连接天灯的绳缆一头绑在断桥的石柱之上,另一头接好绞车,便架起皮排命人鼓气。 为防不测,秦毅还专门制作出两只木鸢,他和许晶一人背上一只,另有长绳系好与石柱相连。 再三检查无误之后,二人跨上了天灯下面的竹筐开始引火,被皮排鼓吹起来的天灯颠动着渐要升空,这时敬绶上前示意他们低头,随即又把一包药粉丢去火里。 众人只见火光乍现黑烟弥漫,受热气蒸蔚的天灯骤然离地腾空飞出。 同一时间,早有八人鼓动内气,用长杆顶着载人的竹筐猛往前送。便不多时,那天灯已渐渐飘到了对面山峰之前,却被绑在石柱上的绳索扯住,来回地晃悠着。 秦毅与许晶四目对视,点一点头,便由秦毅当先飞身跃出竹筐,伸展木鸢,瞧准下面的林地犹如一只大鸟般滑翔着俯冲了下去。 许晶估算一下方位随后跟上,这边数名弟子一颗心早提到了嗓子眼儿里,木鸢的连线就握在他们手中,一旦两人当中哪个出现意外,他们就要赶紧收回绳子,防其跌落山谷。 秦毅无心体验飞翔的自由,他虽极力保持木鸢平衡,但尚未熟悉这种操作之时,身下的林木已近在眼前。 幸好跳落的高度总不算太高,纵然没有木鸢,内气修士于这林间倒也不至有性命之忧。 丢下被树木枝杈扯破的木鸢,秦毅急忙抬头观望。没瞧见许晶,只有那天灯渐渐攀高,已是横在了山谷之间。 他拿出一枚预警箭射去天上,这箭与早年和离的师傅祁山在高竹国靶场当中打出的形相类似,伴随着一声鸣响过后空中会绽放出彩色烟雾,这样一边可以给对面的同伴报个平安,让他们适时收回天灯,一方面也能让许晶循着方向找过来。 做完这些,秦毅方才整理下衣衫,开始查看周围环境。 此地便是被四面峭壁如柱子一般顶起来的清凉盛境所在山峰。眼前地势陡峭森林层叠,颇不似磨石城附近的岩石荒山,地面十分松软。 秦毅很快拔剑在身边树干之上参照着天灯刻下记号,以免迷失方向。他用神凝听,除了咕咕呱呱偶尔传来的几声鸟叫便再无其他声息,许晶不会出了什么状况吧。 大半天时间过去仍不见许晶人影,秦毅持剑四顾茫然,在这进退无计之时,他开始自责,暗恨如何竟让自身落到如此的窘境当中。 被许晶三言两语说动,冒失地来到这里,即便真有什么机缘,以近江道长的修为都负了重伤,又岂是他们能够觊觎的,这同样也是对许晶的不负责。 夜晚的山林如被黑雾遮蔽,秦毅决定不再等下去。新月漏下的那一点点幽光连脚下的地面都不足以看清,他只好用长剑探着路,艰难地缘木登山。 再往后山地已极为陡峭,他又不得不像一只壁虎般,将身子紧贴在山壁之上缓慢爬行,虽然摸索着走了有大半夜光景,实际却并未赶出多少路程。 直至翻上了一处绝壁,眼前豁然开朗,景物为之一变。秦毅坐地观望,这里已临近山顶,似乎是被人为清理出来的一块平台,干爽宽阔,除了埋在地下的两根石柱以外,还有些残破的绳索和木板散落其上。 秦毅很快想到,这里便是被近江道长毁去的绳桥另一端。他回身看去,对面崖上有几处火光,那是等待接应他们的留守弟子在宿营。脚下几步之外的来路已被黑暗吞没,许晶不知更在何方。天上星光月辉闪烁,照耀着平台延伸出去的一条小路和两侧已结出青果的核桃树林…… 再往远看,山顶突起的巨石有如远古猛兽狰狞的头骨,料想其下漆黑的岩洞便是这凶兽待人而噬的血盆大口。 爬这半夜的山路秦毅也累了,他就近捡来木头麻绳也围起了一堆火,准备在此地过夜。 微弱的火光让他和对面的兄弟产生了一些联系,他看见那里有人在摇动火把,许晶或者也能看见光亮寻找过来…… 一夜就此过去,秦毅待晨雾散后方才起身。看看对面,天灯已被收拾妥当,只等着他的信号便会再次放飞过来接二人回去。 还是不见许晶踪影。他拿出干粮吃了一些,然后就沿着小路,往远处山顶之下的那个岩洞走去。 “选仙场?” 来到山间岩洞不远的地方,秦毅发现石壁上竟然还有削刻出来的字迹,什么意思,选中的就能成仙?他摇摇头,迈步前行就要进洞。 正在此时,身侧林中蓦地穿出一道白影,以极快的速度朝他飞奔而来。 秦毅眼角瞥见同时已来不及细看,他横过身,拔剑于面前挥作半幅扇面,先挡住了再说。 “笃!” 一声闷响,退后两步躲闪间秦毅用剑尖指着再瞧——有那一物,浑身遍布白毛蹲在地下,龇牙咧嘴地也正盯着他看,像是准备要再次进攻。 “原来是只白猿。” 秦毅模仿过多少生灵,怎不认得?只它手中所拿、刚刚被自己用剑拨开去的,正是许晶的佩剑,没有出鞘,这家伙看来是拿着当棍棒使唤的。 “我朋友在哪?” 他急切中开口,一步跨前就要伸手去捉。而那猴子龇一下牙,转身疾奔回了林中倏忽不见。纵有内气,秦毅在这树林里哪能赶上猿猴敏捷,他也不浪费体力去追,决定先返回山洞一看究竟。 这里刚来到洞口,白猿竟再次现身,还挺着许晶的长剑直刺过来。 秦毅明白了,这家伙是不想让他进去。 他错身避开攻击,依旧抓它,那猴子却是改刺为削,用剑身去打他的手臂。这一下变招颇有章法,秦毅已是中级剑士,能看出其中有剑法的痕迹。 在没搞清状况之前秦毅不欲伤这猴子,便未曾二度拔剑,只闪躲挪动着往洞口去凑。白猿似也瞧出来他的意图,手中带鞘长剑舞动得更加密不透风,竟是逼得秦毅连连后退,越发地离着山洞远了。 秦毅失去了耐心。瞅个空子,他踏地飞跃而起,从半空中使出鹞子翻身之后张开两臂收双腿直坠,如鹰鹞一般朝地面的猿猴猛然踏落而下。 迅疾又漫长的下落过程当中,秦毅眼神锐利,浑身肌肉缩紧,力量、内气甚至于意念所聚之处竟全在双脚绷紧的足尖上方,使得他整个人看来宛如一只俯冲贴近猎物的猛禽,忽然就从不断放大的无声噩梦中被释放出来。 地下的白猿目中被噩梦填满,身子觳觫颤栗以至于连逃跑都做不到,唯有丢掉长剑捂住眼睛,认命般地等待着死亡降临。 到底还是动物。秦毅见识过食猿雕的凶残,一试之下果然那猴子出于本能的畏惧已放弃抵抗。他自然不会真的伤它。 在压下的刹那,他散去内气撤走大部分力道,只用双手按住白猿两肩,跪坐在它腿上,牢牢把那猴子卡在地下。 “别怕。” 秦毅看了看旁边的长剑,说道:“我朋友在哪?那把剑是她的。” 白猿尚在逃得性命的余悸之中,可能是反应过来秦毅无心伤害自己,眼中惊惧逐渐消散,它似乎也明白了对方在问什么,便扭头看向一侧树林,还挣扎着动了动手指。 “好,我放你起来,你带我去找我的朋友。”秦毅用教训的口吻说道:“可不许再跑了。” 白猿眨眨眼,秦毅把它放开之后便拾起许晶的佩剑,那猴子果然也不再逃,跳开几步戒备地盯着秦毅,一面还瞧了瞧天上,似想不通方才的大雕到哪儿去了。 “走吧。” 秦毅开口白猿转身,就带着他往树林里钻。行去不多远,来到了林间的一处空地当中那猴子停了下来,他跟近一瞧,眼前有个塌陷的土堆,露出一方延伸直通向地下的坡道入口。 “在这下面?” 秦毅指向地洞。白猿咧了咧嘴,然后两步跳上树干跑远去了。秦毅也未再阻拦。 他了解动物,有些狡猾的生物也会布置一些欺诈手段,但它们绝无可能实施得如此自然,如此具有策略。可以肯定,许晶就在这下面。 没有急着下去,秦毅首先绕土堆观察起来。这处坑洞四四方方,似乎是人工开凿出来的,阳光倾泻其上,流落到洞口附近的尘土迅速地滚动着被吸引下去,显然是里面的空间巨大,尚还有空气流通。 看来这通道也存在了相当久远的年月,踏入其中,脚下泥土就和周围地面上的腐殖土一样松软。秦毅燃起火折,又寻了一些粗大的干树枝充作火把,全身心戒备着滑落下去。 这条地道算得上宽大,然而却是陡坡,到了后面,秦毅只好把脊背贴在地上,撑开双腿扽住两侧土壁一节节地往下滑。 再往后就变成了岩洞,不时会有蛇虫鼠蚁出没,他直起身子,攀援而下,有些发潮的腐朽气息几乎已形成气流,秦毅想不通许晶如何会到这下头去的。 到底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洞穴趋于平缓,岩壁摸上去触手湿滑,人却可以不必再扶墙而行。又经过一段这样的路,空气更加地阴冷,而在前方曲折通道的拐角之处,已渐有光线隐约透露。 “这里……” 走出通道的一瞬间,秦毅感觉到了震撼,甚至连许晶都被抛于脑后。 正文 第三十三章 道碑 那是一片极为广阔的地底世界。秦毅想到了清凉山他们在门派中居住的窑洞,他此刻就像是站在自己的窑洞前面,看着被环形山壁圈起来的巨大空间,显得多么渺小。 和他立身之地一样的窑洞还有很多,不知通往何处,这里就如同一只倒扣下来的大碗,碗底没了,天光从上面涌入,直对着最下层地面中间的一个水潭。 秦毅低头看去,从他站立着的仿佛圆形看台其中某一环的台阶上面往下看去,水潭中央耸立着一柄宽大巨剑模样的石碑,那上面清晰明白地刻着“清凉盛境”四个大字。 插天巨石的下端正好是一块呈剑柄形状的圆形平台,漂浮在碧油油的水面之上,其边缘还有五枚金光闪耀的石碑,与剑身上面的金字一并把周围的绿水搅动得流光溢彩。 以水潭为中心辐射开去,碗底世界恰如一片浩瀚的石林。一枚枚的石碑高低错落,当中有数不清的猿猴或盘膝打坐,或追逐相斗,将眼前刻板阴森的场景点缀得似同活画。 “许晶!” 秦毅看到了许晶。虽然她在那碑林里面就像虫子一样渺小,可夹在一群猿猴当中还是十分显眼的。也不知有没有听到他的呼唤,秦毅看到,此刻许晶仿佛着魔一般,正面对着一枚石碑不断地挥舞手中木棒。 秦毅用了很久的时间方才下到地面的石林之中。他需要一边攀岩一边观察,就像人在俯视复杂的迷宫,必须首先确定好线路才不至于迷失在石林里面,错失掉通往许晶的那一条道。 山腹中的光线逐渐暗淡,越往下面,越是远离水潭的边缘地带便更加如此。秦毅不得不将火把重新点燃,沿着早已看好的一段线路快速穿行。但那并不容易。与居高临下地俯瞰不同,面前的灰色石碑犬牙交错,乱纷纷全都一个样子,而人在其中行进的又非直道,极易丢失方向。 这就是秦毅花费半天工夫仔细观察的原因。他将许晶的佩剑背在身后,又抽出自己的长剑拖地而行,一边走,一边回顾地下的剑痕是否与早先便刻画在脑海当中的那条线保持着一致。 所以,秦毅是依靠感觉和记忆在行走,并不需要眼睛辨认,这也就让他有暇能够大致地浏览一下石碑上面的内容。 这里的每一块石碑,无论高低大小都有字迹图形,其内容就和他近年所学到的剑法招式差不多,主要都是些剑士的修炼法门,相当于是把教师所教授的东西搬到了书本上面。 秦毅走到许晶身边的时候甚至她都未曾发觉。不惜消耗火折,许晶一手举着那微弱的光芒抵近石碑,另一只手还紧握木棒,配合脚下的步伐,如痴醉般地不停舞蹈。 火光也吸引来了不少猿猴,秦毅再瞧那石碑,上面记录的已不再是基础的修炼内容,而是正适合剑士学习的刺杀招数。他恍然大悟,难怪晌午遇到的白猿通晓剑法,原来此地竟还有这么个去处。 悄悄将火把藏在身后,提一口内气,秦毅猛地吹熄了许晶手中的火折。猿猴惊散,许晶再无法看清石碑上的图文这才回过神来,继而发觉背后似还有微光,她跟着转身。 秦毅拿过火把,倒先诧异。没有哪个女孩不注意自己的容貌,许晶虽有不输于男子的个性,但从来也都会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可这时如何?她头发散乱,脸上满是煤烟土尘,额头鬓角之间还扎着木屑草根,再加身上衣衫多处破损……简直就像一个乞丐。 被周遭黑暗衬托出来的火把光晕更显温暖。许晶看到秦毅的脸,光滑圆润,没有毛,不是猴子,她就再忍不住,一把扑去秦毅怀中,紧紧抱住他。很明显,许晶吓坏了,只有沉浸在一招一式的剑法当中才能暂时压制住内心的恐惧。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秦毅都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就任由许晶抱着。倒是她,她始终还是女孩子,从喜悦当中惊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首先想到自己的样貌,便赶紧放开秦毅,背过身去拿出水囊收拾起来。 二人重逢不免互道所见。听许晶讲说,她昨天紧随秦毅落入山林,倒也没有受伤。可是在看到秦毅施放的信号、正要赶过去汇合之时,却被几只猿猴给拦住了去路。 “好厉害。” 直到此刻许晶似还心有余悸,说道:“它们抓着木棒对我围攻,起初我只想将它们赶走,并不打算伤它们的性命,便徒手应对周旋。可你知道吗?那些猴子,它们使出来的全都是剑法招式,被打中几次之后我也气恼,就忍不住拔剑抵挡了。” “那后来呢?”见许晶停住不说,秦毅催促着问道。 “后来……”许晶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后来我刺伤了其中一只,跟着就跑出来一只老猴,它竟然,它……” “怎样?” “它是剑豪。” “什么?”秦毅有些反应不过来,“你说,一只猴子是剑豪?像近江道长那样?” “对!”许晶很肯定地说道:“它用的是驭剑之术,从远处向我丢来两只木棒,一只打在我肩膀上,另一只绕去背后拍打在了我头上,跟着我就昏了过去……” “带着内气?” “带着内气!” 秦毅沉默了。这也太匪夷所思,一只猿猴,竟然会是内气深厚的剑豪,这事谁能相信。 “秦毅,”许晶这时开口,“你有什么发现么?” 秦毅摇头,“我也碰到一只白猿,确实像是懂得剑法,还是它引着我找到这里的。” 许晶一听来了精神,赶忙说道:“我清醒过来就在此地了,原来那些猴子全是根据这里的石碑学到的剑法,清凉盛境,果然名不虚传啊。” “看来,”秦毅取过许晶的佩剑递给她,说道:“这些猴子也没有恶意,应该就是它们把你带到此地的。” 两人背靠石碑坐下,吃着干粮,秦毅又问:“清凉盛境为什么会在山的中间?是谁建造的?近江道长又为何要毁掉木桥?” 许晶摇头,“我也是曾听我父亲说过,我们清凉山中有一处上古留下来的修炼圣地,那时候清凉山十分强盛,门下弟子都可以随意进出此地修炼。后来,大概几十年前吧,清凉盛境就经常发生丢失弟子的事件,直到几名剑客也失踪之后,当时已成就剑豪的近江道长便被请来这里察看……再后面的事情你都清楚了。” 长话短说,就在原地过了一夜,秦毅打算要回去,可许晶不依。 “石碑上面记录的东西你也看到了,”许晶说,“连教师都没办法传授给我们这么多。还有中间那个水潭,金色的石碑,秦毅,这就是机缘啊。” “好!最多就到水潭那里看看,但你要听我的,一有危险就马上离开。”秦毅决定再不让自己和身边人置身险境,也再不让好奇心战胜理智。 白天阳光从穹顶上面的洞口照射进来,这片石林又恢复了面貌。秦毅还是用剑在地面上留下痕迹,二人就朝那巨大金字石剑所指示出的方向前行。因为先急着赶去水潭,许晶也不再留意石碑内容,只是偶尔会有猿猴突然跳出来,缠住他们两个打斗一番,似在印证所学剑术。 “没路了秦毅?” 穿行过一段距离,许晶觉得奇怪,无论他们怎样绕道,总是只能围着像个圆圈边沿一样的最外面的那层石碑打转,再无法向纵深迈进一步。 秦毅思索一下说道:“不会,我昨天在上面还看到,这蓝色石碑当中也有不少猴子的。” “对,我怎么没想到。” 许晶把注意力放到石碑上面,这才发现他们已经离开了灰色石碑区域,来到了蓝色这里。身在其中不像从山壁上看得那么明显,此地的石碑分成了几种颜色,最外面是灰色的,然后蓝色、红色,最后才是水潭当中的五枚金碑。 瞧了一会儿,许晶脸上露出凝重,“这是剑技,”她叫道,“我明白了秦毅。” “剑技?” “对,你是后修的剑术,不了解也在情理之中。”许晶边看石碑上的图画边解释说:“剑技已经和我们所学的招式不同,是一整套的提炼以及运行内气的方法,只有达到剑客的实力方才能够驾驭双剑,修习剑技。” “你是说……”秦毅似想到什么。 许晶点点头,不无失落地言道:“如果我没估计错,我们只有掌握了外面这些石碑上的任意一种剑技才能打开通路继续前行,可我们只是中级剑士……” “或者找块小点的石碑翻越过去?”秦毅问。 “肯定不行。”许晶跟着又补充道:“没那么简单。” 秦毅笑笑。东楼人在某些方面有着谜一样的执着,这他早已知晓。你也能说他们过于迷信,比如一个剑士回家的时候发现没带钥匙,则他宁愿将锁砸掉再换一把也绝不肯跳墙进入院子。不过秦毅无所谓,没路了正好回。 不用想,再往后的红色区域一定只有剑豪才能通过,那就更别试了。放下心来,他便饶有兴致地阅读起了身前石碑上面的内容。 旋风斩:人为轴,剑为引;或于空中,或在地面,以内力运气于剑身,再借剑气牵引内力……每多旋转一周,则威力倍之…… 秦毅拔剑尝试了一下,这不就像转着往外扔东西么?怎么可能办得到。也不用再往下瞧了,修炼的方法倒是有,可就像许晶说的,凭他俩还理解不到这么深。 “走吧?”秦毅安慰许晶:“等成为剑客咱们再来不就是了。” 许晶眼睛一亮,“对啊,”她说,“我们多看看,能记住一些技法也好,总有一天会成剑客的,到时候不就用得上了?”说着她已经开始了背诵。 秦毅无奈,也就只好随她去,自己便也百无聊赖地一面接着一面观看起来。 “咦?” 读到第三块石碑下面秦毅停步,被那上面所记载的内容给吸引住了。 “拔剑式:集气于未出剑之前,以跪姿或坐姿按剑,料敌在先而敌莫能测,得失只在收发间,成败悬一线……” “这个……这不就是一种招式吗?”秦毅不解。 接着继续看。果然,下面讲解的行气方法不是太深奥,他也可以做到的,只不过与现在所学差异极大,若不是于此间看到,凭谁也没办法自己琢磨出来。这就好比算学当中的二加二与二乘二,虽是殊途同归,但要让不懂乘诀的人自己领悟,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与其它所见石碑不同,这一块的最下头还单独留下了一行小字:想某早年间坏掉双足,本已万念俱灰,料此生修行无望,岂知天无绝人之路,竟更让我悟得此法。今日成就剑豪,有感而发,特详细记述于此,幸为剑客道碑收录,愿世间如我般身残志坚之士皆能得见,修行之路无涯,善自珍重。 “原来这些叫做道碑。” 秦毅明白了一些,也对留下这面石碑之人生出了敬意。想来这本是一个无法继续修炼的残疾人,可他硬是凭借自身极大的毅力开创出了新的修行方法,并且还成就了剑豪…… 也许从前,每个突破剑豪的宗师都要在此处刻石碑记录下自己的心得,以便于后人参考学习,而这个本应留在灰色区域的剑法招式,大概是因为它的意义重大,竟然被蓝色道碑给收了进去。 既然能练那还等什么?秦毅就地盘膝坐下,依据石碑上面的方法运行内气。很快,他左手握住剑鞘右手按在剑柄之上,一改挥剑时方才激发剑气的日常修炼途径,而是让剑气在未出鞘之际就先布满剑身……这倒有点类似射手们的狙杀手法。 “原来如此!” 秦毅想到了总诀当中提到的,“料敌在先而敌莫能测”,应是积气一击本就会扩大攻击范围,而因为剑还在鞘中,一招未发,则对手便无法根据你内气的薄厚来预先判断提防。妙。无往不利的偷袭妙招啊。 集气完毕,拔剑,斩——收剑! 威力确实不同凡响,简直比平日修炼时能多伸展出去半丈有余的剑气。只可惜,收剑这一下非短时间可以练就,发出去的内气断了回路招式就跟着走了样儿。秦毅又试了两次,差点把自己的左手给切下去,便就此停止练习。 而就在刚才,秦毅第一次挥剑成功的时候,这块石碑的后面喀地一声轻响,跟着有重物挪动的声音——新的道路出现了。 正文 第三十四章 贯心刺 许晶隔着不远,听到动静后便立刻赶来。 “秦毅!”她看那石碑后面有了通向纵深的道路,忍不住惊呼:“怎么做到的?” 秦毅简单解说,许晶虽有好奇,却仿佛深怕秦毅不肯再走,已是当先轻巧地跳跃着闪进了那条通道。 秦毅摇摇头,只好跟上。 二人依旧以那中央巨剑作为指针,穿插行进。按照许晶的意思,应该先去红色石碑前面查找一番,没准还能捡个漏呢? 穿过蓝色区域,在红色道碑的外层又绕了几圈,两人决定分头观摩石碑,有什么发现再共同研究。 秦毅粗看了两三面石碑记录的内容,果然如他所想,讲解的全部都是驭剑之术,给他这个剑士去瞧,那就跟看天书没什么差别了。不过这回秦毅也学了精,他加快浏览速度,专门查找看有没有哪块石碑的末端会单列出小字说明的。 还别说,费了一番工夫,还真叫他给找着一块——这次先看说明:某所创之贯心刺,本属剑技,今能被红色道碑收录,当因其中暗含身法妙用无穷之缘故,后世弟子须留心习练,切勿舍本逐末。 剑技?剑技也不是现在的秦毅可以掌握的。再找找。 又绕了一圈,许晶还在那里逐行逐字地仔细观看,秦毅感觉那就是在浪费时间。此外,还有一块石碑上的碑文都被木板封起来了,木板上刻着“禁止习练”四字。 他重新回到记录贯心刺的红色道碑下面,打算先把它背熟。能被高级区域收录的下级内容,肯定有其不凡之处,而且剑客听着还有盼头,正如许晶所说,总能用得着。 贯心刺:挺剑直指敌之心脏部位奋力一击,使剑气于将发未发之际于剑身中段炸裂反冲,其威力,因人而异将以十倍、百倍之力化为实质剑刃临敌,而后段剑气亦同时将持剑之人逼退,有瞬间挪移之效果。 秦毅只是看看总诀就感到头晕。什么前半段后半段,炮仗吗?从中间炸开,一半崩向敌人,另一半再自己炸回来?不过他总算也明白了,这剑技能被红色道碑记录下来,的确是别有妙处。 一方面,看那意思这个剑技不会随着修为的提高而成为鸡肋,相反是修为越高威力也就越大;而另一方面,最主要是它在后坐力的加持之下会让人瞬间倒退出去一段距离。这可是保命的手段了,秦毅马上就反应过来,难怪那人在说明里写着,不要舍本逐末。 意思是弄懂了,可下面的修行方法秦毅只能去死记硬背,想来应该比平常剑技更难掌握,他是一点都看不明白。一个剑士,能尽量把内气转化为剑气击发出去就不错了,还要在这中途一正一反地分个叉……不明白。 又过了一夜,第三天起来秦毅接着背。因为不得要领,记住的就容易忘,停下来试着修炼一下吧,内气又不达标,无法体会到石碑上面记述的那些步骤,一切都是空谈。 临近中午的时候——这山肚子里也没个时辰,权当就是中午,秦毅掏出干粮,准备吃完就去劈木板,看看禁止习练的内容是什么。正吃着,从红色石碑的后面转出来一只年老的白毛猿猴。 秦毅当时也不奇怪。这两天猴子没少见,不新鲜。可他却完全没意识到,这一只白猿是从红色区域出来的。 老猴不紧不慢,拄着一根木棒,晃晃悠悠地踱到了秦毅一侧不远的地方。它看看秦毅,又抬头瞅了瞅那块记述着贯心刺的石碑,然后再看秦毅,似有所思。 忽然,这白猿看似随意地一挑手中木棒,秦毅还那坐着呢,手里的干粮却不知怎么就飞了,飞到老猴的手里。 秦毅一愣,心说你吃吧,我这还有呢。他不在意,还对那猴子点了下头,又摸出一块饼来吃。这还没进口,又飞了,又被老猴给弄走。 秦毅站了起来。他盯着那猴子,见它也不吃,便走上一步,想看看它要干嘛。昨天没少和猴子打,秦毅知道老猴可能也是手痒痒了,来讨教两招的。 果然白猿见着秦毅上前,一手还抓着干粮,另一只手就挺棒直刺过来。秦毅再跨前一步,使个空手夺白刃的招式,打算先把那根木棒拿来,最近他都是这么干的,因为能使出内气的猿猴秦毅还没见过,不怕它用剑气伤人。 不过他这回见着了。自己两手刚刚合十夹住木棒,一道内气就直接冲撞过来打在胸口之间,让他跌飞了出去。 秦毅心知遇上了劲敌,爬起身的当口也抽出了长剑,不伤你,削断你的木棒总没法再打了吧? 白猿看到秦毅拔剑,抬起手爪挠了挠脸颊,挺身追过来依旧是直刺。 秦毅也还是对付小白猿那一手,横贴在面前的长剑展开扇面,只这木头可不是许晶的剑鞘,一下就得给削断了。 “铛!” 这可不是削断木棒的声音。秦毅眼神一凝,那老猴竟然能在他挥剑的瞬息时间当中找准剑身,用木棒一头点上,他那剑帘儿就再也撩不动了,而是长剑如被黏住一般,被老猴用剑气直逼着大步后撤。 站稳再来。老猴照样直刺,仿佛它只会这一招。秦毅这次主动迎上去,他挥剑自上劈落,不带剑气,可长剑对木棒,秦毅能砍得中吗?就凭老猴刚刚那一手也能轻易避开吧。 其实这是秦毅耍的一个花招。他剑锋直直落下,自然是没有对上木棒,却是在下落的过程中手腕搅动,前头跟着翻出剑花,像个挺长的喇叭,这就要把老猴手里的棍棒给搅碎了。避无可避,老猴的木棒已经被圈到喇叭筒里了,说什么也得碎,它只能赶紧撤棒躲避,总不能跟着一起撞到剑上吧。 然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嗵”地一声响,真像在放炮仗,秦毅只见那只木棒仿佛被放大了好多倍,撑开了他的喇叭,将他连人带剑推撞出去,而那老猴已然是凭空闪退到了数步之外。 “贯心刺!?” 秦毅心心念念背一天了,哪能认不出来,这老猴所使的就是标准的贯心刺的身法。 那里是闭门造车,这里看见了真家伙,秦毅仿佛对贯心刺的领悟提升了一大截,他连忙拾起剑继续冲上,指望那猴子能再完整地使一次出来。 上砍下挑前刺倒勾,秦毅用上了浑身解数,可那老猴这回只是躲避,不时轻巧地将他的长剑拨开,却是再不肯出像样的招式。 没办法,秦毅早明白老猴比他高明得多,可能就是许晶遇上的那只剑豪猿……对,这里是红色区域,他刚想起来。于是,他在下一次的出招当中避开了白猿的要害部位,直接激发剑气刺了过去。 白猿两眼微眯,看着秦毅长剑刺来,在他剑气还未发出的空当里,那猴子侧身一让,然后一棒头就点在秦毅的剑身上面。 “啪!” 秦毅有似梦醒,他亲眼看见自己的剑尖仿佛变大了,如同佩剑换成了宽大的重剑,而身体也不知怎么就倒退出去两步。 “这老猴子,它……它在指点我剑法!” 秦毅哪里还不明白,站稳之后他赶紧倒持长剑剑尖冲下,对那老猴恭敬地一拜。老猴点点头,这才拿起手中的干粮咬上一口,然后朝秦毅勾勾手指,意思是再来。 “多谢了!” 秦毅道谢完毕挺剑冲上。这次他加大了内气,偏向白猿的一侧直刺过去。猴子也不用躲了,它抬手一点剑身中部,秦毅留心感受之下,只觉得自己本已顺当通过剑身、就要随剑尖发出的剑气,蓦然间一滞,似被压缩,又似有两根弹簧在那沉滞的地方两面拉扯着……跟着弹簧崩断,那股剑气也被分成了两股,前面挺出后面回馈,是贯心刺。 这就属于无上的机缘了。首先得有一个剑豪,肯手把手地去教授一名剑士;然后这个剑豪自己还要先学会贯心刺,懂得其中内气的运行方法、懂得以气御气,把那名剑士自己的内气引导出来…… 许晶远远站在秦毅身后,早瞧得眼花缭乱不能自已。这白猿她认识,就是打晕她的剑豪,看来当初它也是好心把自己带来这里,让自己学习石碑上面那些剑法的。而秦毅,竟能有这种机缘。那可是剑客才能掌握的技法啊,他竟然也在那一次次的习练当中依样画葫芦地领悟到了。 终于,秦毅用握剑的右手信心满满地拍击自己胸口一下、满怀信心地一剑刺出,这次白猿没有动作,它默默地看着秦毅出剑,看着他的剑尖变宽变大,看着他被自己使出的内气震退半步。 成了!师傅领进门,再往后就是个人修行的问题了。秦毅露出会心的微笑,躬身对那老猴拜了三拜。老猴也是龇牙咧嘴,它看了许晶一眼,然后大口嚼着秦毅的干粮,慢慢转去一枚蓝色石碑后面,消失无踪。 毕竟阻止他们观看封印石碑的目的已经达到。 代表着剑豪才能踏入的红色石碑区域裂开缝隙,秦毅又看一遍记述贯心刺的石碑,这次只一遍已是牢牢记住。 这时许晶走到近前,不无羡慕地调侃道:“还进去吗?我们要不要回去啊?” “好!就回去吧。”秦毅淡淡点头。 “你……”许晶一口气噎住。这人就是这样,从来不肯过多表露情绪,“没劲。”她说着,又是自己先赌气迈进红色道碑林。 剑豪这里更不用细看了,最外面那层许晶都没背下来。那只巨大的金字石剑已近在眼前,没花费多少工夫二人就走出了碑林,站在水潭的边沿。 “看起来有十几丈距离,我们游过去?” 许晶打量着水潭中央承载着巨剑的平台说道。这里光线最亮,阳光从上面斜投下来,先在这水潭周围照耀成了一方金色的大圆。碧水金光闪耀,地下苔痕鲜亮,景致十分精彩。 秦毅也盯着石碑在看,因为隔得远,上面写着什么一个字都瞧不见。他沉吟一下说道:“先不忙,这里不简单,不会那么容易过去。” 许晶待要说话,秦毅摆手止住她,跟着又摸出一块饼来远远朝着潭中抛去。 这时,不等饼子落到水面,突兀就从金色石碑当中闪过几道金光,将那枚饼割得四分五裂之后方才消散。 “啊!” 许晶惊骇地退后两步,“这……如果我们刚才贸然下去,那岂不是……” 秦毅点了点头,却似并不多奇怪。 许晶又问:“你是怎么知道的,这里有危险?” “也没什么,”秦毅指着水潭说道:“我们天工阁擅长制作陷阱,有些危险的陷阱做出来之后,许多动物都会凭借本能避开,就像这里。你看,多么美的一处水面,却连半只蚊虫都看不到,不是很奇怪吗?” “好厉害!” 也不知许晶说的是那金色剑气,还是在说秦毅,她跟着又道:“看来这一次,我们真要打道回府了。” “未必。” 秦毅抬头看眼穹顶上面的洞口,说道:“这里也许另有方法过去,也许……” 正文 第三十五章 金色石碑 比香国中唯一的天匠曾经认为:如果把这世上古往今来所有的智慧统统集合起来、简单归纳为两个字的话,那么这两个字就是——也许。 凡人能否获得造化之力,制作出改天换地的东西?也许。 若我更进一步,成就神匠,能否登仙?也许。 总之他认为,也许,这两个字就是未知给人们带来的虚无的承诺,而为了实践这一承诺,无数人所尝试作出的努力、他们付出的艰辛,正是推动这世界不断向前的车轮。 许晶此刻就坐在水潭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面,两手托腮,呆呆地看着秦毅为了“也许”这两个字而无休止地奔波忙碌。 他时而绕着水潭,用步幅测量地面距离;时而瞧着头顶的破洞沉思。或者以剑作笔,在布满青苔的石板上面飞速写算,又或者紧盯着周围山壁,目光锐利似在搜寻何物。 “我明白了!” “什么?” 秦毅拍着手一声叫喊,把许晶又不知飘到哪里去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她迷茫地看着他。 “我去去就来,你在这里等我。” 说完,秦毅就返身跑回了红色石碑林,沿着自己一路留下的剑痕快速离开。直到星光从穹顶上的洞口探出头时,许晶才看到远处山壁上亮起的火光,他在干什么呢? 秦毅从石碑林中又爬到了山体上面。他一手举着火把,另一只手却握住长剑,不断地在用剑柄敲击身侧岩壁。不时有灰土落下,或者还有些栖息在岩层石缝中的生物被惊动,秦毅时刻躲避,进度不快。 “嗒、嗒,” 敲打还是发出沉闷的碰触到石头的声音,但秦毅却感觉到了不同。他运上内气,加大力度使劲捶挞面前这方岩壁,石屑不再像尘土一样飞散,而是剥落土墙般地小块掉了下来。 果然如他所想,秘密就在这片墙上。秦毅将火把插到岩缝中,从身上摸出一把天工阁特制的锋利匕首,削割岩层,就如划草刻木一般轻松。经过半夜挖凿,整块的石壁上面被秦毅掘出了一方足有门洞大小的凹槽,也露出其间镶嵌着的巨大铜镜。 这镜子的表面打磨得极为光滑,也不知是铜与什么金属合炼的,经年累月置于阴冷的岩洞之中竟也未曾蚀坏。秦毅凑近火把瞧瞧,光可照人,他便小心翼翼地用匕首挑去锈斑,撕下一片内里的衣衫开始擦拭…… 翌日晌午,当阳穿过顶上洞窟、正好能照到铜镜所在山壁上的某个时刻,有一束光,被那铜镜所反射,直直地投射去了水潭中央的一块金色石碑之上。一时间金碑光芒大盛,闪耀良久方才逐渐消散,却是重又汇聚到了水中,将一整块的碑文清晰地展现在了离岸不远的潭水上面。 “在那儿,快点过去。” 秦毅说着奔向水边,许晶也急忙跟上。来不及惊叹,许晶微微眯眼,适应亮芒之后便仔细地观看起了碑文。 “秦毅,这……这真的是仙术。” 粗看一遍,许晶已是张口结舌,震撼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是。”秦毅神色凝重,点头道:“没想到这金碑之上记述的竟然是修炼心法。只是,其中提到的‘炼气’之说,与我们所学差异太大。我们修炼内气是为了运用,而这里所讲,似乎是要养炼内丹,完全看不懂,更没办法修炼。” 二人在水边站了有移时,不觉日影渐渐偏移,被石碑反射到水面上的光线也开始部分消失。就在最后一片角落也隐没的刹那,突然从那金碑当中放射出来一道耀眼的金光,毫无征兆地直射向了他们所站立的地方。 “秦毅!” 许晶最先发现。她一声惊叫,同时猛地推开秦毅,独自被那光芒击中,如同一尊金人般瞬间凝固,停止了所有动作呆立在地。 秦毅一个踉跄,站定后也被眼前突如其来的异象给吓住,恍惚片刻方才回过神来,赶紧上前去扶许晶。 “我没事,我……” 许晶看看身上,零件儿都在,也没哪个地方变成值钱的金子。她本以为自己会像昨天秦毅丢出去的那块饼一样被那金光截断,当时只想着要救秦毅,竟是全然没考虑自己。 秦毅全明白,可他不擅表达,只紧盯着许晶双眼,用心点头感谢。 再看那石碑,发射完光芒之后已经变得灰蒙蒙的,和一块普通石头没什么区别,跟其他四块格格不入,细瞧似乎连上面的文字都不见了。 “你再好好感觉下,身上没什么不对劲么?”秦毅一指石碑,接道:“那东西归你了,这是天大的机缘啊。” 许晶疑惑地望了望,感觉秦毅这么一说仿佛自己刚刚救他的举动打了折扣,不满道:“这算什么机缘,我没被劈了让你失望了?” 她嘴里说着,却也是仔细地调动内气查看有无异常。 “可一而不可再,独一无二的才叫机缘。”秦毅认真道:“现在这碑文没了,之前没人得到,今后也不会再有人看到了。” “没什么不同啊。”许晶说道:“只不过,好像上面的内容我都能清楚地记起来。” 秦毅摇头,“一定不止这些,不过我们先回去吧,以后慢慢再说。” “回去?还有其它几块呢,不看了?” “其它的看不了。”秦毅回头遥望铜镜所在山壁,“如果我猜得没错,这五块石碑,还有中间那把大石剑,都是需要对应的六种技艺才能打开的。” 许晶这时才想起来,忙问:“对了,你怎么知道那里,”她顺着秦毅目光一指,接道:“可以……在水面上这样?” 有时候人在未知领域方面表露出来的一小点无知会显得特别有趣,秦毅现在就感觉许晶有些可爱,他少见地对她展露笑容,耐心解释道:“天工阁偶尔也会花大力气去制作一些无用的东西,比如在镜子当中留下字句,直接看不到,却可以被月光或者灯火影印到墙壁之上…… 外人不理解里边的奥秘,就会觉得很神奇。昨天石碑上面发出的剑气将那枚饼切碎,我注意到了其中有一块碑的碑文在水上浮现了一下,想来应该就和那种镜子的原理差不多。” 许晶假装听懂了,又问:“那剩下的四块碑不能用这办法看到吗?或者全看过以后,我们就能学会仙术心法了。” “不行。”秦毅恢复严肃,摇头道:“若如此简单,也就没必要弄这种玄虚了。我是刚好懂得制造之术,知道有那样的镜子又看见水上倒影才偶然想到的,至于其它……大概要通晓别的技艺,还要机缘凑巧了解怎样操作才能解开吧。” 虽有遗憾,两人却也并不怎么失落。秦毅学会了只有剑客才能掌握的神奇剑技,而许晶也得到了那枚石碑的青睐、留下一个名叫“也许”的无尽可能,可以说这次对清凉盛境的探索之行也算收获颇丰。 再次站到地面之上星月朦胧,入夜天气变得有些阴沉,但空气却是格外清新。秦毅带着许晶,依旧是从那林中的地道里面原路钻出来的,他们准备先去断桥那里再过上一夜,只等明早天一亮便发信号让对面兄弟放起天灯。 “这里面是什么?” 走出林子便是山顶下的那方石洞,许晶见秦毅轻车熟路,以为他进去过,就随口一问。 “选仙场。” “什么?”许晶没听清,夜里也瞧不见山壁上刻的字,她站住脚瞧向石洞。 “走吧,还没钻够山洞?” “我进去看看,”许晶摸出火折,说道:“有这个遮风挡雨的去处,我们晚上就在里面过吧。” 她刚走出几步远,紧跟着便有四五只白猿从林子里飞快钻出,列成一排挡在了洞口前面。 秦毅估计就是这样。这些猴子都不坏,山洞里有些动物才知晓的秘密,他不好奇。既然它们不想让人进去,那不看也罢,只不过现在阻拦适得其反,许晶的好奇心和她的倔脾气一样大。 “走了。”秦毅试着喊了一声,知道多半也是白费口舌。 不出所料。“凭什么听你的?”许晶脾气上来,拔出长剑指着白猿呵斥道:“让开!” 猴子们举起手中棍棒,许晶挺剑前冲,打算撕开一条口子进洞。 秦毅怕她再伤到猴子,忙跟上去要阻拦,然而他却慢了一步,更有一根短棒从林中飞出,后发先至地打在了许晶的后脑之上,再度将她敲晕。 众猿猴退回到洞口处,恭敬站立,一只年老白猿这时方才慢吞吞地步出树林。秦毅瞧过去,正是那时指点他学会贯心刺的剑豪老猴。 秦毅对这老猴施了一礼,带着些歉意便要上前去看顾许晶。 然就在这时,漆黑的山洞之中蓦然发出一声闷响,犹如人的呻吟,原守在洞口的几只猴子仿佛遇上了食猿雕,惊叫着一时逃散。 那只老猴,前一刻还在悠闲地踱着步,却也是闻声驻立,本有些驼背的身体也在瞬间抖得笔直,如同长高一截,僵硬地紧盯着山洞。 事发突然,忽然从那山洞里面无故喷涌出来一大股青烟,裹挟住了许晶,然后倒卷着将她拖拽进去…… 这不妖怪吗?秦毅哪见过这阵势,更没想过世上真有妖怪,当场脑子就转不过弯儿了。倒是那老猴,在烟雾喷薄出来的瞬间它也退后了两步,但看到许晶被抓,又紧往前迈一大步,似想救援,却最终还是止住脚步,看了秦毅两眼之后便快速地掉头消失在了树林当中。 如同看戏,前一刻还闹哄哄的地界儿,转眼间就剩了秦毅一个,孑然一身,孤零零地站在血口般的妖洞跟前——怎么办。 看来那些猴子都是出于好意,阻止他们进去犯险。秦毅捡起许晶丢在地下的长剑还有火折。如果等天亮回去,带两个人再过来搜寻,许晶定是性命难保,可若这时硬闯,会不会只是多赔上自己的性命? 算了。计算过各种可能性之后秦毅把心一横。因为想到许晶下午在金光到来之际推开自己的那一幕,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弃之不顾。就权当是报恩了。 也许会丢掉性命,又是“也许”,但人总不能时刻都按理智去办事,因为除此之外,这世上还有凌驾在所有智慧之上的三个字——没办法! 正文 第三十六章 晚来遇仙 秦毅拾了些树枝燃起一大束火把,内心又把贯心刺的要诀默默过了一遍,这才抓着许晶的长剑缓缓走进山洞。 洞口处从身后灌入的冷风迎面倒卷,带来黑暗中些许发潮的馨香。莫非有其它出口?秦毅加快了脚步。 走了有十来步,岩洞逐渐收缩,伸展成为一个蜿蜒向下、椭圆形的通道。秦毅横剑在前,留意着脚下,碎步疾行。又折过一截低矮的横洞他停下了脚步。所在竟然是十分整洁的一处小院,青砖铺地,两边的岩壁上缀满爬藤,而正前方却是一截白墙灰瓦的月洞门,真像是戏文中见过的,仙家洞府的入口之地。 门洞后面紧连照壁,左侧接着墙,右面是条小道。秦毅沿小道下去,渐有光亮透出,待到再翻过两面夹壁,仙境就在眼前。 此地同那碑林所在的空间一样,也像是山腹当中开辟出来的一大块空地,只顶子上面为全封闭的,并没有开口。脚下的石板小路已经接上了石阶,下得台阶,满地的芳草兰芝争奇斗艳,品种不类人间所有。 继续前行又是一座雕刻精美的小木桥,桥下水波如镜,上面还漂浮着金莲托起的灯盏,五光十色奇幻非凡。许晶也不知怎么醒来的,此刻已经走到了木桥上面,正在那里左顾右盼,欣赏着各处的奇异美景。 秦毅熄掉火把追下石阶,边走边看,桥对面空地的远处是一排小屋,屋前有几只猿猴正在玩耍;石制的灯笼沿途铺设,把道路引向小屋右侧、坐落在洞府中央的一处三层高阁。 那阁楼灯火通明,外侧窗上全部都是红纱粉帐装裱,墙涂红泥柱包紫金,栏杆施彩绘瓦当皆琉璃,极尽奢华。 再过去一些,挨着阁楼的边上又是一片粉红的桃林,芳菲依稀香暗渡,使人沉醉。更有飞瀑流水从山间壁上流落下来,围绕着桃花林、亭阁,徐徐注入小桥下面的池塘。如此景致,怎不是仙境? 许晶早看得痴了,而秦毅却是警觉更甚,手中长剑一刻不曾垂下。 “秦毅?” 许晶听到脚步声时,二人都已过了木桥,正到了那排小屋的前面。许晶见着秦毅十分欣喜,却是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佩剑,插回到自己腰间剑鞘,皱眉说道:“在这里挺着把剑不觉得煞风景么?” 秦毅瞟一眼不远处玩耍的猿猴,总觉哪里不太对劲,好在许晶看上去并无大碍,便道:“我们出去吧,这不是好地方。” “神仙住的地方你说不好?”许晶那个脾气,“要走你自己走吧。” 秦毅还要劝说,却见第二个小屋门口走出来一个妇人,身材短小满头银发,佝偻着身子圈着腿,形象极不入眼。 许晶嫌弃地往后避了避,秦毅先施一礼,直上前问道:“婆婆,敢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妇人似听不懂,歪着头看他。 秦毅再走近两步,提高音量又问:“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别问了。”许晶怜悯地看着那妇人,说道:“她不是聋就是哑,可能没办法回答你。” 这时妇人有了反应,她伸手往外撩了一撩,做个驱赶的动作,像是让他们赶紧滚蛋。 许晶不忿,秦毅却是趁机说道:“主人不欢迎,我们还是趁早走吧。” “她哪里像主人了?我们去那大殿里面瞧瞧。” 妇人似乎听懂了,接连摆手,然后一指桃花林那边,又做出驱赶动作,样子颇为着急。 许晶不再理睬她,也不管秦毅,自己转身朝着石灯笼引导的方向步去。 “噢,谢谢婆婆。”秦毅道声谢,急忙要去追赶许晶。 妇人一跺脚,快速返回屋中,又很快出来,手里端着两碗水,追上二人分别递到他们面前。 许晶停下一看,那粗糙的手指,连带黑乎乎的长指甲盖儿都伸到水里去了,哪里肯接。倒是秦毅,他拿碗过来,端详一番,又闻了闻,却也是不敢喝,只灌在自己的水囊里面,再次谢过之后把碗递还。 妇人还在不停地摆手驱赶,许晶早走远了,秦毅也就只好跟上,不时回头看看那妇人。 走不多远,来在高阁的台阶下面,许晶看到大门紧闭,不得主人邀请却也不好贸然去敲门。秦毅便又劝道:“夜深了,估计主人早就歇下,我们不如先出去,等天明后再来拜访不迟。” 许晶点点头,恋恋不舍地转身就要跟随秦毅离开。便在这时,大门吱呀一声开启,一个极为动听富有磁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长夜漫漫,佳客何必着急离去?” 许晶循着声音回头看去,不看则已,一见之下就再也挪不开目光。就连秦毅也忍不住心中赞叹:“世间当真竟有如此美貌男子。” 那人如何?续衽钩边直穿交领的一套深衣也不花哨,却极显儒雅。一眉一眼如描似画,鼻子就像用面搓个模子先粘上去,然后怎么好看怎么捏,嘴巴也像手艺最精巧的木匠拿尺子比上给刻出来的,那手、那脸,再就没词儿形容了。这要是个假人,估计连天工阁都做不出来。 “深夜失道,误入此间。打搅主人了。”秦毅道个扰,施礼问道:“敢问这里是何去处?” 男子一笑,好似光风霁月,“此地为逍遥仙府,两位既是有缘,何不登楼共饮一杯水酒?” “只怕太晚了,不便……” “好!” 秦毅这里还没说完就被许晶打断。她答得虽然干脆,却马上低下头去,不敢与男子对视,又忍不住偷偷打量,脸色恰似被远处桃花映红……秦毅还从没见许晶这样扭捏过,有些奇怪。 “两位请,”男子侧身让出门口,做个邀请手势,举止风度绝佳,有着不容抗拒的魅力,“叫我逍遥即可。” 进入阁楼,屋中华丽精美就不必多说了,秦毅注意到每层的厅堂里面都码着层层叠叠的一大摞酒坛子,乌漆墨黑,与四周装饰极不协调。 “逍遥兄,请问这里因何叫着选仙场?” 秦毅自打进屋之后便满身的不自在,可又说不出原因,此刻一边留心观察一边问道。 “尊客马上便知。”逍遥说着手指楼上。 说话间来在顶楼,从右侧扶梯登上,对面靠墙处有一张异常宽大悬挂着帷幔的卧榻,旁边灯台屏风,还有梳妆台、衣柜等物一应俱全,似是女子闺房。前行两步,原来从这阁楼外间无法看到,楼的背面竟然还有纵深延入山体当中的另一处洞府,与此地阁楼经由一座廊桥连着。 “尊客请看。” 逍遥带二人走到廊桥边上,将脸转向对面。秦毅跟着望去,只见奇花异草仙泉流水环绕着的一座亭上,像是有两位仙翁正在对弈,其间仙雾缭绕,光明如昼,却不知光源是从何而来的。 看到秦毅疑惑的表情,逍遥若无其事地言道:“此地时有贪慕山中闲暇光阴的仙人下凡,暂住洞府之中玩赏景致。若遇福泽深厚之人有缘得见,能被他们看中,便可直接带去仙界修行,从此脱离凡趣…… 今夜尊客至此,而恰逢仙人降临,岂不正是天大的机缘?真是可喜可贺。”他语气平淡之中略有生硬,秦毅可没听出这是值得称贺的事情。 仙人啊。许晶闻说迈步上前就要踏上廊桥,不想却被逍遥伸手拉住,说道:“仙人一时也不会离开,可让你的同伴先行过去参选。今夜……难得相遇,你又美貌无双,实在让我心生爱慕,不知可愿暂留一宿,与我同床共枕,一度良宵?” “啊!” 许晶瞬间脸就红到了脖子根儿上,再想不到这人竟是如此直白大胆,手就任由他抓着,一时间思维都停止了转动,只拿眼去瞧秦毅,倒像等着秦毅自己开口说:好嘞,那你们歇着,我成仙去了。 秦毅不考虑许晶怎么想。他低头瞅眼两人握着的一双手,说道:“逍遥兄孟浪了吧?” 逍遥将目光从许晶脸上移开,神情自若地看着秦毅道:“我等自愿,与你何干?仙人就在眼前,机不可失,还不速速过去?” 这时秦毅瞳孔猛然收缩。之前他一直找不出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因这次偶然间的低头一瞥,秦毅清楚地看到,在一旁灯烛的映照下许晶的身影在地板上清楚明白,而那逍遥,竟然没有影子投下。 “去吧。” 就在秦毅惊愕抬头之间,逍遥翩然舞袖,跟着就腾起一片青色烟雾,推着他直送过了廊桥,来在亭边花下。 眩晕过后,秦毅急回头观望,廊桥已然不存,对面逍遥一只手已搭在许晶肩上,另一只手对他告别般挥了一挥,然后揽过木偶似的许晶,低头凑近她耳边安慰诱惑,双双转身,一同步向闺房中的锦绣幔帐。 “她自愿意,本也确实不关我事,”秦毅着急,心道:“只那逍遥不知为何方妖物,为什么没有影子?” “——是何人在旁打搅?” 听到人言,秦毅暂时敛了心意,回头看向亭上。那里对弈的二人,一为绿袍老叟,一为花衣汉子,正都停下了棋局,齐盯着他看。 秦毅被晚间发生的这一桩桩扑朔迷离的事情都给弄蒙了,他走上两步来到花亭的台阶前站定,先看地下,两人影子都在,便勉强躬身施礼道:“不敢打扰二位,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怎样回去那边?” “你是何人?”那绿袍老者当先发问,声音干巴巴的,全不像经由口腔发出。 秦毅尚不及作答,花衣大汉便瓮声瓮气地接道:“凡间有什么好留恋?你既有缘到此,可先饮一杯仙酒,随我等成仙去吧。” “不错!”老者说完从一旁石凳上取一杯酒递给秦毅。 “仙酒就随身带着,什么都不问便让我成仙?”秦毅心中疑虑更甚,慢吞吞地走上台阶,却不忙接杯,而是仔细地观察起那绿衣老叟。 正文 第三十七章 逍遥仙君 秦毅有模仿人的本事,若他说细致观察,那就是不知不觉地加入模仿了。 绿衣老者身子挺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倒也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只他的五官长得,按一般说法就是有点破相。 长脸,没脖子,脸都不能叫马脸了,那就好赛一根胡萝卜粘到白萝卜上面,躯干拼了个脑袋。 再说脸面,眼窝、两颊,皆都深陷,只鼻梁眉骨那一块拱得老高,鼻子小还不说,塌得不能再塌,也就是撅起的长嘴上开了两个窟窿,又不停地伸出细长的舌头去舔自个儿干瘪的嘴唇,獐头鼠目,不能比他更形象了。 秦毅跟着模仿,舌头也跟着他一劲儿地伸缩,嘴唇舔着舔着,不由地就带出了“咝、咝”,这样的响动。 “妈呀!” 他打个激灵。这哪儿是人,分明就是蛇嘛,当年跟着吴先生没少模仿,绝看不错。 一边继续模仿,秦毅一边琢磨该怎么办。那老者却看得眼都直了,咣当,手里酒杯掉棋盘上他也没注意,不由自主已经站起了身子,被同类气息吸引,慢慢凑了过来。 老者躬身把脸贴近,此刻他眼里只有好奇、迷惑的神情,哪再能看到秦毅的右手正悄悄按去左侧腰间悬挂的剑柄之上。 就在两人脸对脸,相距快到一拳间隔的当口,突然间,秦毅面容猛地一变,大概是又模仿出了什么让蛇类天生惧怕的生物,绿衣叟骇然撤后上身,而思维却还没有跟上身体的动作,整个人僵在那里。 是时候了。秦毅现学现卖,趁老者退后让出位置同时也落在他攻击范围之内的这个机会,抡开手臂出剑横扫,集聚了半晌的内气随剑而发,只一招,就将那绿衣仙人当胸劈成了两半。 招式没有使完秦毅也不去看那老者如何,借着收剑的工夫,他跨前一步变换招数再发出剑气回斩,顺势也把表情错愕的花衣大汉连着脑袋,斜切下去半个膀子。 甩去剑身血痕,慢慢收敛内气归剑入鞘之后,他方才有工夫查看眼前景况。 天哪,这哪里是什么仙境。秦毅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潮湿阴森的岩洞当中,眼前精美的亭台只不过是爬满枯藤的石洞,散落在地的棋子全是石头,酒杯为蜗牛壳所变…… 还有地下,刚刚被他斩杀的一条蟒蛇,断开的躯体兀自不停扭动,旁边翻倒着花斑豹的无头尸体尚有余血从腔子里面淌出…… 再说逍遥,把许晶带到帐中已经褪下了她的外衣,山里边摸滚几天了,头上身上,脏兮兮引得逍遥不住皱眉。 许晶察觉到了,神色尴尬之中难掩失落。她忽然想到秦毅,那天在碑林重逢,秦毅可没嫌弃自己。但这个男人实在太好看了。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洒脱当中自带着温情和镇定,让许晶芳心萌动,不忍心拒绝他,迷迷糊糊就跟着他来到榻上。 这时许晶只剩下一件薄薄的里衬衣衫,逍遥把手按在她的裸肩之上,一根手指不住地来回轻触抚摸,动作缓慢饱含爱意。许晶不安地挪动下肩膀,呼吸转急。 她原本一直低头绞着手指,却忽然伸手抓住逍遥胳膊,第一次抬起头直对他的眼睛,轻道:“你……是真喜欢我么?” 逍遥眨眼,柔声反问:“你不喜欢吗?” “我……” 许晶鼓起的勇气不足以让她说出想说的话,看向别处,她说:“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呢。” “我叫逍遥,就住在这里。”他一边说一边往下移动手指。 “别,”许晶慌乱地摇了摇头,“这不行,我……” 逍遥手一顿,许晶怕他生气,鼓足勇气,用更轻的音调补充道:“我也喜欢你的。可是……” “我明白。”逍遥理解地一笑,说:“你放心,我从不强迫女人,等你想清楚愿意留在这里……” 他话还没说完,眼前突然一暗,锦绣帷幔跟着不见。 逍遥眉头紧锁,就势伸手拂过许晶脸面,许晶还没瞧见发生什么事情就昏睡了过去。 这床榻恢复成为一块平坦的石头台子,美轮美奂的三层高阁整个都变成了分层的山洞,逍遥托着许晶在石台上躺好,又从地下卷起她的外衣给她盖在身上,这才长身站立,快步走去刚刚廊桥所在之处。 原来所谓的廊桥,不过是几条粗大藤蔓缠绕成的像锁链一样的过道,中间隔着相距不远的山壁夹缝,下面最多正好就是三层楼高。 秦毅、逍遥,两人遥相对立,秦毅看到那些之前见到过的酒坛,堆堆叠叠,在洞中灯盏的辉映下泛着惨淡的白光,却也是人和猿猴的骷髅头骨罢了。 “逍遥兄,我说你家里……还有点真东西没了?” 秦毅奇怪,自己对这男子竟然既不生气也不害怕,于是他绝无仅有地开了个玩笑,以便让自己放松,应对接下来的恶战。 逍遥发现他对这男孩的感官也不坏,于是笑道:“你不好好去成仙,偏要坏我好事,现在倒来问我?” 轻松一刻过去,秦毅板起面孔问他:“我朋友呢?” “放心,”逍遥说着踏上藤蔓,“我不会伤害女人。” 秦毅拔剑,挥手砍断藤条,接着他自己也飞身从那山洞边上跃下去。不等落地,秦毅后脚踏上山壁前冲,运内气疾奔出了岩下夹缝,往桃林方向跑去。他想起聋哑老妇的指点,直觉告诉他当中定有蹊跷,因为那片桃林还在,不是假的。 逍遥皱了皱眉头,身形随即变淡,像一道烟,又似被风吹起的青色薄纱,凌空紧追秦毅背影过去。 桃林的中间只有一方大墓,墓顶的石丘是打开的,有台阶可以下去墓道当中。这里光线很好,被周围山壁上的无数火盆照亮,秦毅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墓碑上面刻的字——逍遥仙君之墓。 他停在墓碑前,逍遥也不紧不慢地凝聚人形走了过来,说道:“你怎么不下去?” “你到底……”秦毅转身看着他,心里开始有些打鼓了。 逍遥这时才流露出不解的神情,就像当年那部落杀手见到秦毅模仿金甲蜜蟾时的样子差不多。 他说道:“告诉你也无妨,不过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不可能是炎阳部落的大巫,却为何懂得降仙之术?” 秦毅听不懂他说什么,反问道:“为什么你没有影子?还有,这里怎么会有你自己的墓地?” “好,我就先告诉你。”逍遥答道:“仙人有夺舍之法,可以假借孕妇转世重生。我为妖仙,自然也有换形之术,大丹未成而天命将至,那时就需要找到壮盛的新躯体,暂时借来修炼了。” 秦毅还不明白,又问:“这里为什么叫选仙场,莫非真有仙人?不然怎么可以随意变化?” 逍遥笑道:“仙人是没有的,或者说我就是仙人。你所看到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我的幻术罢了,包括那两只蠢物。有人来到这里先由它们灌下迷汤吸取精血,然后躯壳供我挑选。这样,将来雷部自然追究不到我的头上。” 秦毅想了想,这都不是人间的事情了,他管不来,也不想多打听,便道:“放我和我的朋友离开,这里的一切我保证绝不外传。” 逍遥摇头,“我功力千不存一,数十年前又被一个剑豪毁去假尸,只落得元神仅存,直到今天方才遇上了你……就把你的身体送给我吧。你放心,那女孩子我会好好照顾的。” 秦毅至此总算明白了,所谓选仙场,不过是一场吃人的骗局,当年被近江道长揭破,同这逍遥大战之后毁掉了他借来的身躯,而自己也受伤严重。近江心知实力有限根本没办法除掉逍遥,就只好断去通路,防止他人再来送死。 没什么可说的了,既然走不掉,那也不能束手待毙,秦毅抓上佩剑。 逍遥露出微笑。他现在是元神,还无法直接与人拼斗,再说也根本用不着。一个剑士,远不足以用内气封闭六识。 逍遥拂袖一挥,秦毅瞬间就被青烟裹住。仿佛陷入黏稠的泥浆之中,他先是感觉身体动作缓慢,剑都无法抽出,接着耳畔轰隆隆地发出鸣响,眼睛也被烟雾遮蔽,什么都看不清了…… 这时,逍遥的身影从烟雾当中走来,由远及近仿佛无处不在,笑吟吟地说道:“不要无谓挣扎了,放松些,我保证你不会有任何痛苦。” 这声音像在脑海当中响起,震得秦毅头脑发蒙。他尝试调动内气抵抗,稍稍好些,不过想来只是时间问题,无法支撑太久。 烟雾中逍遥从四面八方越走越近,秦毅有种感觉,当这些影子穿过身体的时候,他就永远不再是自己了。 结束了。逍遥已经走到秦毅面前,“临!”他一声大喝,仿佛当头一棒,要把秦毅最后的自主意识全部给击碎掉。然而万没想到,音波扩散到秦毅身上时,像是钟声,又像是玉罄鸣响,阵阵音纹如同实质一般回弹过来,不但瞬间就击溃逍遥的喊声,更是化作了一条绳索,将他从头到脚紧紧地缠绕起来。 “金声玉振!” 逍遥大骇,镇定之态荡然全无,第一次流露出惊恐的神情,“你,你……你是炎阳大巫?绝不可能!” 秦毅身子能动了,脑子也恢复清明——比任何时候都灵光。他一愣,烟消雾散之后逍遥神色古怪,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给捆住了身体,站在那里不停地扭动挣扎。秦毅哪肯放过这机会,当时就拔剑要砍。 “且等!”逍遥恢复冷静,他不再挣扎,却是仔细打量着秦毅说道:“我为元神,兵刃对我无用。你身上怎么会有金声玉振的?” “金声——玉振?”秦毅头一次听说,“什么东西?”他问道。 逍遥也愣住,但看上去秦毅似乎真的不知,他带着疑惑发问:“你戴着金声玉振,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秦毅想到什么,拉开衣襟摸出一块吊坠般大小的玉牌,那玉牌之上还有金色光纹流转,不是镶嵌上去的那种,而是如同生长出来一般,浑然天成。 “你说的是这个吗?”他举起玉牌。这还是吴先生亲自给他戴上的,没交代是什么东西,只让他好生保管,不能摘下来,也不能给任何人,更别缺钱拿去卖了。 “看来你是真不知道。”逍遥吁一口气。他的元神被那金纹锁住,正在不断缩小,此刻看上去差不多要和秦毅一边高了。 “你听着,”逍遥加快语速,说道:“这次我认栽了。有两件事:第一,等会你下去墓地里,有件东西……你带上走,帮我保管好;第二,将来遇到给你金声玉振之人,让他放我出来。” 秦毅怎可能理会他的无理要求,要不是吴先生给的这件宝物自己都被他占去身体了,现在还想发号施令,“我朋友在哪?”他淡淡说道。 逍遥一听就知道他不打算按自己说的办,只好换成恳切的语气道:“她没事,就在榻上,你去那边第二间小洞里找一只老猴,跟它讨碗水给那女孩喂下她就能醒。” “原来那妇人是只猴子,定也是被逍遥抓来当做仆役的,难怪她让我们快走。” 秦毅想着,又听逍遥说道:“你我也无深仇大恨,就当你帮我了,做到这两件事,我承诺让你用降仙之术召唤我出手三次——那可是能百分百施展出我实力的手段。” “降仙之术?”秦毅记得刚刚他好像就提到过一次,“那是什么?还有,金声玉振到底是什么东西?” 逍遥飞快答道:“金声玉振是炎阳部落大巫代代传承的宝物,来历我不清楚,它可以保证传承者在施法时不被任何形式的夺舍或是换形之术影响,仙人也不行。至于降仙,你自己……” “啊!没时间了。”逍遥已经缩小到了一个三岁孩童一般大小,而且压缩的速度越来越快。他拼尽最后的元气喊道:“下面的宝珠……带走……我……再找你……” “咻——” 一道光芒闪过,逍遥消失无踪。秦毅眼看那道光直接飞到了自己的玉牌当中,跟着金纹流光大放,待逐渐暗淡下去之后便再无动静。 “这家伙……被玉牌给关进去了?” 秦毅低头把玩了好半天才重新收好玉牌。实在是太惊险了,若不是吴先生给的这东西,那今天…… 他不愿多想后果。然而摆在眼前的问题还有一个,到底要不要听那家伙的话,去墓地里看看,会不会又是什么陷阱呢? 正文 第三十八章 羽檄从北来 或者里边有什么宝物,下去看看吧,危险与机遇并存,死就死了。 这种想法秦毅是从来不会有的,他不喜欢冒险。唯一的一次——来清凉盛境,他已经一再地自我检讨过,要求自己绝不能再有下次。 什么富贵险中求、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吴先生说过,那都是赌徒的想法,真正有远见的人不会那么做,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侥幸之上。 秦毅喜欢往好的方向去想问题,但往往先要做出最坏的打算。打造兄弟班,这是他在李丰死亡之事上看到了危机,虽然发生的几率很小,却不得不预先防备;进山洞救许晶,那是开始就打定必死的决心。事实也证明了,如果不是吴先生…… 秦毅知道,若他总抱着这样的想法,那么早晚会把性命丢在某一次的“没有如果”之中。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到墓道下面去呢?并非好奇心,也不存在侥幸,甚至秦毅连佩剑都收了回去。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逍遥让他请金声玉振的主人放自己出来,那就绝无可能设计害他,墓里边没有危险。 墓室不深,地方也不大,却收拾得干爽洁净,像是每天都有人打扫。下面不用点灯,尽头墙壁上安置的那颗珠子圆润可人,散发出的柔光正好照亮周围的一座石台,石台上面摆满了鲜花,当中还有个挺大的高背座椅。 远看是个空椅子,走近一瞧,秦毅才发现那椅子上竟有一只比猛虎雄狮体型还要大的青毛狐狸。 “原来是他……” 秦毅知道逍遥托他带走的东西是什么了。这只狐狸形容威严端庄,一只前爪撑在扶手上,脑袋又支在爪子上,像是打个小盹儿,随时可以醒来的样子。它的另一只前爪垂在身前,上面缠绕一挂珠玉结成的串珠,爪子里还抓着根儿短绳,其下吊了一块翠玉牌子。再靠近些去瞧,那牌上写着:敕封逍遥仙君。 逍遥让秦毅带走的,就是他自己的尸体,这狐狸就是他的真身。当然这么大一只动物秦毅可没法拿走,也不必要。之所以近看才有,是因为椅子上面见到的只不过是个投影,逍遥的真身不知用什么办法封在那珠子里了,拿走它就成。 秦毅摸出匕首,踩了座椅准备去撬墙上那珠子,可连这点劲儿都用不着费,他手刚摸上去,珠子顿时光芒一敛,化作一粒更加细小的宝珠落入了他的掌中。 这边刚把珠子栓在玉佩绳上,洞府之中就发生了剧烈的震荡,像是要坍塌一般。 秦毅哪还敢耽搁,三步并两步跑出桃林爬上三层洞穴去那石榻上面找到了许晶。拿出水囊,正要将老妇人给的一碗水帮许晶灌下,可他却忽然停住,叹一口气又把水囊收起,连人带衣裳地抱起许晶,再把她解下来的佩剑揣了,一股脑甩肩膀上扛着就跑。 早先的小屋变成了石穴,木桥变成枯树,玩耍的猿猴也是灰鼠所变,早已逃去无踪,只剩那恢复猴子模样的老妇人,尚坐在第二个洞口外抱着脑袋不知所措。 秦毅也不同它啰嗦,经过时用空着的那只手拽了它的胳膊,带到背上接着往外狂奔。 远处三层洞穴已然崩塌,碎石尘土淹没了桃花林,墙壁上的灯火纷纷掉落熄灭,顶上不断也有巨石落下,逍遥仙君的仙府,像个华丽的梦一样,行将破灭。 秦毅逃出山洞的时候,天色已泛起了青,他放下许晶和那猴子回头看去,原本的山峰已经塌陷成了一个巨大的坑洞,选仙场不复存在。两侧的树林里渐渐有听到动静的猿猴钻出来,全都惊叫着围到秦毅身边,后面那剑豪老猿也现身了,它第一眼看见被秦毅背出来的老猴子就飞奔过来,兴奋得手舞足蹈,全无高手风范。 “谢谢你们。” 秦毅对那老猴说道,感谢它们默默地做着和近江道长一样的事情。 剑豪猿猴拉着那老猴来到秦毅面前,突然,它迅速地出手,用木棒在秦毅身上点了五六处地方,秦毅还未做出反应,就先感到体内内气更加地充盈,似乎有一些关隘被冲破,自己……成了高级剑士? 做完这些那剑豪猿猴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背驼得更弯了。 “你这又何必……” 他明白,老白猿是把自己的内气过继给了他一部分,帮着他更进一步,而这些消耗是无法弥补的,否则世上早就遍地都是剑豪了。 秦毅想不通一只猴子怎么可以修炼内气,但狐狸都能成仙,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能。 白猿摆一摆手,拉着那老猴转身走远,群猴也都各自散去,天就要放亮,他们也该回去了。 帮着许晶穿好衣裳,秦毅才把那水囊里面,可以破解幻术的汤水喂给许晶。之所以夜里不给她喝,是不想让她看见洞府坍塌的情景,就让她的记忆停留在仙境中吧,梦,一般不都是天亮才醒么? 秦毅长大了,心思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细腻起来。 细心归细心,想要了解女人的想法却远远不够。他都想好了一套说辞,打算好怎样对许晶解释了,可许晶竟然,自醒过来之后一个字都没问。闺房怎么会变成山野、选仙场因何坍塌,逍遥呢?怎么就成了秦毅?她半点不问。 许晶很想问,但她更怕秦毅会先问她:昨晚我不在的时候,你和逍遥做了什么?你就任由他拉你的手,搂着你? 没道理会怕。许晶把这归结为难堪。她喜欢逍遥,和他没关系。然而紧接着,秦毅的冷漠又让许晶气恼。 “没事吧?”他问。 她默默摇头。 “那就好,我们回去吧。” 就算是关系一般的朋友这也的确有些过分,可秦毅偏还自以为是替许晶考虑,以为她不愿提起隐私,见她不说话便也沉默。这就让许晶情绪更差。 就这样,两人默默坐到晨雾散尽,秦毅放起了信号。 对面留守的兄弟当时就收到了,打出信号回应,然后马上回门派去找敬绶等一干主事之人。 这里秦毅带着许晶早早下了山,估摸着来到当天着陆地点附近等候。因他不在,别人捣鼓起来难免手忙脚乱,折腾大半天,直到傍晚时分才勉强放起天灯,照秦毅的要求在那筐下面吊了两根长绳,以便他们够得着。 长话短说,回程途中自有一番艰难惊险不提,秦毅面对众人的询问也只是大概讲了一下他们在碑林中的见闻,其它一概略去。而许晶,自从清醒后她就没有主动再和秦毅交过一言半语。 马上进入五月,门派招收弟子的时候清凉山还特别拿出兄弟班作了一番宣传,秦毅也被要求去磨石城中的洗剑广场作为执事弟子负责登记,一忙就是一个月。 如果要在十洲之上挑选出十座最不宜人居住的城镇,那么除去一些不毛之地以外,磨石城肯定能够入选。这里冬天寒风刺骨,又因地势高拔,夏天晒得人恨不能连自己身上的皮都脱掉。 就在一年当中寥寥几天最难耐的炎热天气里,一只大鸟像箭一样从北面天空投来,径直降在了磨石城的王城上方。 那日公孙礼正在和大将军樊剑一道,在将军府里核对新征调上来的军粮,半晌午时,有道竹筒样的中粗木管突然就从天而降,“噔”地插在了庭前的廊柱上面。 樊剑不耐暑热,难免借这响动发泄火气,不待卫兵禀报他就自己走出前庭,按剑瞠目吼道:“谁敢……” 只说得两个字,“笃笃笃笃笃”,又是五根雉羽掇在那木管周围,樊剑脸色大变,甚至有些不敢相信。 “快……”他声音带着哆嗦:“牵马来,是五翎羽檄,快啊!” 随后跟出的公孙礼一样面带惊容。飞来驿的报价当中,最贵的不是大宗货物,也不是保价的金银宝物,而是火信和羽檄。 羽檄是专门用来替战场传递军事文书的,其中按标记的雉羽数目分作五等,从一到五。五翎羽檄,代表着十万火急,要求是同洲两个时辰内送到,隔洲一天,跨洲三到五天…… 可想而知,要按东楼国的算法,那五翎羽檄几乎是剑豪级别的顶尖高手代为传送的,其代价……公孙礼想都不敢想。 国君公孙义当时正在冰屋中吃着井水浸过的西瓜消暑,一听说是五翎羽檄,他连衣裳都来不及穿,光着膀子朝腿上一抹手就快步奔过来取看。 羽檄肯定要在第一时间处理,而且不能由别人代阅,肯花费这种代价传信,那就说明前方出现了关系到国家存亡的大事。 拆开木管,绢书上面只有简单的一行字:被困梭峡高地,速调三万佩剑军来援。月内不到,我死军灭——近江。 有约定的秘密签押,无法作假。公孙义把书信一捏,急叫道:“通知所有长老,一个半时辰之内长老院议事——不要派人去,用飞来驿直传,五大门派各给他们送去一枚雉羽。” 清凉山门主桑奇回到门派的时候已是深夜,只有他是一个人去一个人回的,显得有些凄凉。不过桑奇也没工夫感伤,军务大事谁都不敢耽搁,他连夜传召了行政与执教两院的首座以及相关下属清凉殿议事。 “三万剑士……” 曾兆先听桑奇讲完之后皱起了眉头,说道:“去年总的征兵名额才一万,今年涨到了一万五,三万,要我们掏出老底吗?” 许山却问道:“门主,有没有说,是按征兵名额的比例还是……” 桑奇叹口气道:“唉,平均分配,五大门派每家出六千人,因为时间紧迫,这次就不从其他门派征调了。” “什么?”曾兆先更火了,“征兵名额给我们的最少,凭什么这事儿就均摊?” 桑奇白他一眼,“要不曾首座去找国君谈谈?” 曾兆先缩回了脖子,许山沉思着道:“关键是,这些人怎么出,门主可有和其他长老商量过?” 桑奇点点头,说道:“大家都一样,一二三。” 许山明白了。所谓“一二三”,也就是高级剑士一千人,中级剑士两千人,初级剑士三千人,正好六千,五个门派总是三万。 “谁来带队?”曾兆先又问。 桑奇说:“每个门派两名剑客教师,领军的是大将军樊剑。” 曾兆先说:“那这么着,高级班四个,每班出二百五十人;中级班七个,每班三百人——到时候再往下刷一百;初级班十个,也是一班三百人,教师人选容我和许首座商议再定,什么时候出发?” “明日,明日正午。” “这么急!” 桑奇忧心忡忡地说道:“马匹每个门派出一千匹就够了,剩下的樊剑负责,沿途换马人不休,若半月内到不了梭峡,三万人一律按叛国罪论。” “我这就回去安排。” “请稍等。”胡胜这时候站了起来,说道:“门主、首座,这一次的中级班人选,不如就派兄弟班去吧。” 正文 第三十九章 初征 曾兆认为他对胡胜的不满完全是出于公心。这个人缺乏远见好大喜功,总想着出风头。没错,故意在门派里放出风、暗示清凉山将对太初剑宗采取报复行动的正是他这个执教院首座,当然这也是公心。 门主和胡胜,两人一个软弱一个激进,曾兆先想不通他俩因何就能打对调。病入膏肓正该缓慢调理,说什么起沉疴下猛药,这么一来只会把事情弄糟,把门派带入到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 兄弟班就不失为一剂良药。近日门下风气多有转变,其他弟子纷纷将他们视作榜样,修行热情高涨,这很好,正该借此慢慢恢复元气,实在不宜于这个时候多生枝节。 私心也不是没有。兄弟班带来的名望首先要归功于执教院,归功给曾兆先,而诸多门派的执教首座来向他请教有什么秘诀可以调教出这班弟子的时候,总会随附着送上表示谦虚和诚意的礼物,这是真正的名利双收。自打失去长老席位,曾兆先还是头一次感受到外界的尊重。 胡胜手握血刃又执教兄弟班,深为门主倚重,曾兆先平日也是尽量忍让。而这时听他又要把兄弟班拉上战场,曾兆先忍无可忍,不待桑奇说话他便厉声斥责:“胡胜!这不是平常征兵,不是去扫平一座小城,也没有战利品等着你捡。近江院主被围,我们挑选弟子是去充当敢死队的,你要毁掉兄弟班吗?” “曾首座……慎言!”许山赶紧打断。 胡胜看眼曾兆先,却是对桑奇说道:“门主,两千名中级剑士全部从兄弟班抽调,这样一来可以大幅度提升战力,有效减少弟子伤亡,二来对他们也是一次难得的磨炼。若能立下战功,那于我清凉山今后的征兵名额会有很大帮助的。” 正是考虑到这次出征会有死伤,胡胜才主动建议派出兄弟班。他任教半年多了,对于兄弟班的战力实在是太清楚不过,若就整体实力而言,可以说随便拉一个高级班出来都不定能比得上。 那种勇往无前的气势、协调紧密的配合,还有高效的救援以及层出不穷的手段,不就是战阵当中最宝贵的东西吗?如果运用得当起好带头作用,把初级和高级弟子也结合进来,那么这一次清凉山不说一战扬名,至少也能多保住一些弟子的性命。 “这么说,胡教师你愿意带队?”桑奇也觉得这是个机会,毕竟被人说起来清凉山弟子到战场上就和他们门派一样畏缩,征兵名额给他们就是浪费……他这个门主的心里是最不好受的。 胡胜点点头。而曾兆先又劝道:“门主,要三思啊。我们好不容易培养出来这么一班弟子,万一有失……” 桑奇怎不知他心思,不温不火地说道:“是你培养出来的吗?” 一句话,呛得曾兆先又羞又恨,却也不敢再多嘴。于是桑奇接着问胡胜:“那个质子,要不要让他去?” 胡胜想了一下,说道:“秦毅是班里唯一不可或缺之人,弟子们就只服他。不过……毕竟是上战场,任何情况都可能发生,谁也不敢保的。万一有个不好说,不知国君会不会问责,他可是大国太子啊。” 曾兆先看到许山要说话,知道他为人谨慎,就忙抢着说道:“既然秦毅如此重要,那就该让他去的,即便是为国捐躯,国君又怎么会怪罪,只会认为我们是一心一意替国家着想。” 去吧,死在战场上最好。到时候他曾兆先就可以换上惋惜的口吻说:“这样一个精英苗子陨落,真是门派的大不幸啊。唉!当初要是早听我的,不要把兄弟班派去就好了。” 许山看了曾兆先一眼,也就没再吭声。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两千名中级剑士的名额由胡胜负责从兄弟班直接选出来,还有一名带队教师从高级班出,次日清晨山门广场点到,一并开赴城外巨阙大军校场。 烈日当空,五大门派选出来的三万剑士就要开始他们的初征了。这里除樊剑以及几名退役教师之外,其他人都没上过战场,匆忙披挂整齐,不要说人,胯下战马都热得汗流浃背。 秦毅手揽缰绳,编在身穿蓝衣的清凉山方阵里面,左手是张三,右手许晶,还有敬绶、政政等一众兄弟班弟子,也是巴不得樊剑赶紧下令开拔,跑起来还能凉快些。 校场之上五色旗帜鲜明,太初剑宗是黄色,承明剑宗黑色,金华剑派白色……敬绶看到麒麟阁的红衣方阵与别人不太一样,全都是头盔、护手、靴套……整副的重型铠甲将人和战马一体包裹得严严实实,便向身旁政政询问:“他们怎么穿这么多,也不热吗?我记得你们东楼国的开河甲兵就是这身装束吧?” 政政脸上还带着丝铁血之气,点头说道:“麒麟阁本就和我们不同,人家修炼用的就是重剑,专门为铁甲军提供兵员呢,都是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主儿。” “好了!” 点将台上樊剑大手一挥,飞身一个起落跨坐上了由两名亲兵揽住的战马。他目光横扫过五大方阵,运足内气朗声说道:“此次出征若能旗开得胜,本将保证你们所有人,就算是腿断了,也能躺着吃喝上一辈子。所以,东楼国的儿郎们,拿出你们的勇气,出征!” 三万骑兵出发了。不像是浩浩荡荡的进军,倒像在举行一场不惜马力的竞赛。沿途各城镇早接到命令,提前准备好军马给他们替换。赶路不分昼夜,樊剑只要求每天中午连吃饭带睡觉休息一个时辰,哪个门派来晚了就没份儿,若是有超过一个时辰才赶到集结点的,一律斩首。 就这样,仅仅十二天头上,援助近江的大军便陆续抵达了东楼国的北方边城。然而也只能到这里了,再往前就是十六国联盟之一的肥宇国镇南关。 此地原本早就被近江军攻占,可是近江被围在肥宇国腹地的梭峡之后,联盟军又重新夺回关隘,这样等于是近江腹背受敌,而五大门派的援军想要接应他,就只能先拿下镇南关。 两军交战细作先行,援军赶到之时,早已收到消息的联盟军同时也在镇南关内增派了重兵防守。其意图很明显,不惜一切代价消灭近江。 梭峡,地如其名,两头窄中间宽。近江此刻正和他麾下的五万巨阙军苦守在峡谷当中的一处高地上。面对四周数倍于己的联盟军,他们已经坚持了半个多月,人困马乏粮草不济,形势岌岌可危。 储计是近江身边最为亲信的副将之一,入夜时分,他匆忙赶回营中,来到近江的军帐。 “军主,”储计一来就兴奋地说道:“他们果然分出五万军队去驻守镇南关,我们要不要趁机突围?” “这是意料中的事。” 近江平静地摇了摇头,说道:“我们留在这里的目的就是尽可能多地吸引对方兵力,只要再拖上一个月,那么巨阙军就可以吃掉西连平原上的十万敌军,开河军也有足够时间去占领灵根国全境,切断元洲方面的小动作,到时候便能稳操胜券了。” 储计闻言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敬佩之意。军主不惜以身犯险用自己做饵,只带着五万军士就生生地拖住了联盟国近二十万大军。 可以预见,一旦上述的计划完成,那么巨阙与开河两军回指之日,即是联盟国崩溃之时。他真不愧为东楼国的战神。 “可是……”储计不无担忧地说道:“军主,敌军还有十五万围在这里,万一国内的援军不能及时突破镇南关来援,那我们就很危险了。” 近江凄然一笑,“为将之人本不该说这样的话,但……听天由命吧。”他说,“布局已成,用我的死去换取提早五年统一生洲,不是很划算吗?” 樊剑带领着三万剑士很快就离开边城,驻扎在了镇南关下。这里也是一处形似葫芦的山谷,镇南关就恰如卡在葫芦中段的一片隔膜,两侧都是崇山峻岭,易守难攻。 在山谷当中扎营,夜里连对面关上的灯火都瞧得一清二楚。樊剑此举原本是想吸引对方趁夜出来劫营,可两天过去了,守关军队就是紧闭关门不出,根本不给援军正面对决的机会。 “无耻!” 樊剑气得大骂:“五万打三万竟然还像王八一样缩在龟壳里面不敢露头,简直丢尽军人的脸。” 五大门派十位教师齐聚中军大帐议事,倒是给了门下弟子不少机会。近江军中一向不留女剑士,最多只是将她们独立编成一军专门负责粮草转运,而此次仓促出征,三万人里面还是夹杂了不少女子的。 平日里门规威严弟子不敢造次,这好容易出来了,而且明天是死是活尚且不知,那些往日彼此瞧上眼的许多男男女女便成双结对,趁夜晚偷偷跑去周围山上的树林之中幽会。 他们这样,别人跟着就受了刺激,便有一些胆大的男弟子,借机就去撩拨其他门派女子。有勾搭上的,也有弄拧巴了的,自然更有那不带眼的,对方无意还硬往上凑,事儿也就生了出来。 兄弟班遇到的这类情况最多。其他门派都是尽量优先挑选男子,可他们是全班上阵,女弟子当然跟着就多,招蜂引蝶无可避免。好在名声在外,凭气势也能阻挡大部分的狂浪之徒,却也有不怕事儿的,就是想杀杀他们的威风。 政政和张三两人现就正在处理这事儿。清凉山的蓝色连营地内,五名麒麟阁的高级剑士身披重甲,将两名兄弟班的女弟子堵在了帐篷外面,若非张三他们及时赶到这五个人早被揍惨了,可面对周围越来越多的兄弟班弟子,五人依旧气焰嚣张。 其中一人说道:“她们两个收了我兄弟的礼物,答应跟我兄弟夜里上山,难道想赖账不成?” “怎么回事?”张三看向两名女子。 二女也并不害怕,一人昂首开言:“中午吃饭的时候他们两个,”她指着边上两名甲兵,“死皮赖脸过来和我们搭话,本来聊得还好,我们也确实拿了他俩送的肉干,可……”女子羞愤怒道:“谁说要和你们上山了?” “听听,”那名麒麟阁甲兵说道:“不承认了,这可不是要赖账?” “拿你什么东西了双倍还给你,赶紧滚蛋。鸡儿痒了回去自个儿用剑去磨。” 张三店伙计出身,有的是好话,引得周围兄弟一阵大笑,不少女子都羞得捂住了脸,却也是颤着肩膀捂脸在笑。 麒麟阁规矩最严,哪见过这号人,五个甲兵气得直哆嗦,可硬连一句脏话都想不出来回敬给张三。先头说话那人直接抽出背在身上的重剑,这剑有普通佩剑的三个宽两个长,他双手握紧说道:“你们是想仗着人多欺负人少喽?” 政政晓得麒麟阁扎手,不愿多生是非,赶紧出来打圆场,拦在拔剑那甲兵身前说道:“都是兄弟,力气留着明儿朝对面使吧。这样,给兄弟个面子,你们先回去,等我们商量下看怎么办,凡事总有个理说。” 这人一听像话,一看打起来也确实吃亏,“好吧。”他说着收了剑,对那四人一招手:“我们先回去,就看看他们怎么解决再说。” 本来事情到这儿就算完了,可方才一直憋着不言语的另一名女子这时面带讥讽地撇撇嘴,对给她肉干的那个甲兵嘀咕道:“就你那样儿,我就是明天战死了,今晚也不可能和你上山。” 男子如何能忍下这口气,他前进一步转过身撩起腿沉下腰,用脚代手就甩了女子一耳光。用的是腰劲儿啊,虽不带内气,可女子毫无防备之下还是当场就被踢飞出去,半边脸瞬间就肿了…… 一炷香后,五人被抬回麒麟阁营地。 正文 第四十章 攻城 麒麟阁再度找来清凉山营地的只有三十几名高级剑士。他们全都衷甲背剑,也没戴头盔,看样子像是那五名被打之人的兄弟,当中还有四名女剑士。 为首的就是一名女子,政政认得她。楚琪,东楼国这一代剑士精英榜上名列前茅的天骄。 几年前,也就是清凉山有七人被杀的那次资源争夺赛上,精英排位赛也同时举行,当时还是初级剑士的楚琪就打败过三名中级对手,而现在,人家都是高级剑士了。 政政可不会因对方人少就松一口气。麒麟阁平日里基本都是单打独斗,与人结了仇怨,不找机会宰了对方是绝不肯罢休的,能来这么些人,那五个家伙在门派里面已经算是人缘极好了。 楚琪来到清凉山营栅之外也不进去,三十多人一字排开。这里张三和政政刚安顿兄弟们回帐篷,见又有人闹事,便也都纷纷带剑赶来。 政政嘱咐众人不要轻举妄动,只带着十来个弟兄和张三一道迎出栅外。 “你就是那个质子?”楚琪打量着政政。 政政知她把几人中看上去年龄最小的自己当成秦毅了,笑着道:“我们班长不在,楚娇子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呢?” 楚琪身旁也有人纠正,她从政政脸上移走目光,望向营地里面道:“你没资格和我说话,叫他来见我。” 张三在兄弟班中也是惯于发号施令的角色,这时听到楚琪口气,他马上反唇相讥:“我咋听得这么刺耳呢?你算哪根儿葱?又有什么资格见我们殿下?” 楚琪没言语,甚至都没拿眼睛去瞧他,可旁边一名甲兵却是飞快抽出背上大剑,横过剑身来单手就拍在了张三的左肩上面。张三感觉这边肩膀都快给敲碎了,想要矮身躲避,可那把重剑跟着下压,一下儿又将他按得单腿跪在地下。 感觉到脖子上热乎乎的,已经被贴上的剑刃给拉出条口子,张三这才开始害怕,就那么跪着,再不敢动一下,也不敢以内气相抗。 这时楚琪说话了:“去叫那质子过来,”她重新盯着政政,说道:“有胆子动手你们就试试,如果金华派的那些孬种当天去的是北城,那他们一个人也回不去。” 政政转头吩咐身边一名弟子:“你去叫班长过来。”他熟悉楚琪的眼神,沉着、坚定,不是恫吓,也不容置疑,完全就像秦毅。既然如此,还是让他们两个自己解决吧。 用剑抵着张三的那名甲士弯下腰,凑近些抬起另一只手拍拍他的脸,说道:“老子真想用剑伺候伺候你,帮你磨磨。”说完他站起身收了剑,运上内气一脚就将张三踹出老远。 兄弟们立刻拔剑围上,麒麟阁众人也纷纷抽剑准备拼杀,政政赶紧拦着自己人:“都住手!班长就来了,听他的。” 众人停下脚步,却不收剑,显然是想到秦毅过来也还是要打的。政政同几人过去搀扶张三,张三嘴角带着血,紧盯着伤他的那名甲士,此人一样也在看他,还扬起了下巴,眼里满是蔑视和挑衅…… 至此,这二人的心中已经结下了无法化解的仇结,一直到半个月以后,在肥宇国镇南关的城楼上面,才由张三亲手将这疙瘩解开。 秦毅过来的时候身边跟着敬绶,许晶没有出现。他已经了解了情况。来到栅栏外面,楚琪不禁有些惊讶,这人名声在外,想不到竟还是个少年。 “你就是那个质子?”楚琪盯着他问。 “什么事?” 秦毅也好奇,面前女子眉清目秀长相挺标致,可个头竟那么大,快高出自己一头去了,想瞧她还得仰起脸。 “你的人打了我的人,这事怎么说?” “你想怎样?” 楚琪摇头,“不怎样,”她说,“你也不过如此。希望明天到战场上你们清凉山的人不要再做缩头乌龟。” 这就走了?政政眼睛瞪得老大。咋咋呼呼闹了半天,好像专门就是过来看看秦毅长什么模样的。不过确实如他所想,楚琪可不在乎什么兄弟班,原本来就是想找秦毅单挑一下,以为这人有多厉害,能让一班弟子都听他的。 结果一看,就是个小孩儿,便立马兴趣全无。楚琪知道明天就要攻城,才不会因为眼下这点小事大动干戈。 镇南关闸门紧闭吊桥高悬,连日来,不管樊剑百般叫阵,对方始终不曾有一个人出关应战。近江院主亟待救援,樊剑不敢再耽搁,到了第三日,他便决定按照原计划攻城。 三万大军在狭小的葫芦肚子里无法排开阵势,只好像条长蛇一般,由麒麟阁打头,清凉山在末尾,当中依次为太初、承明、金华三派。 城关下有一道堑壕是专门防备骑兵和冲城车的,而唯一的吊桥又被收起,对方摆明是要死守,樊剑就安排了麒麟阁强行登城。 大多数剑士都和张三一样,坐在马背上心潮难平。炽烈的阳光已不足畏惧,他们眼睛直勾勾盯着城楼,心脏怦怦跳动,口干舌燥呼吸转急,设想着敌人究竟是射手还是乐工——明摆着的,守城军自然不会是剑士,该如何在进攻当中尽可能保住自己的小命? 也有部分人则是与政政一样兴奋,一边舔着嘴唇,一边两眼冒光地回忆起了门派当中所学到的冲锋战法。终于有机会实战了,那鼎鼎大名、由近江平原仙道院主创造出的雷霆骑兵战法——冲锋中,第一排剑士不断地向前催发剑气,如同用剑气编织出的雷霆之网,切割冲破途中遇到的所有阻击,一人倒下后面即刻补上,勇往直前。 一个时辰过去了,从结阵到现在,樊剑一直静坐在马上,始终没有下令进攻。他也曾经历过第一次征战,对于弟子们的心态一清二楚。 畏惧或者亢奋,实乃人之常情,却都不利于战斗。他要等,等着他们渐渐平静下来、松懈下的那一刻,那时候再骤然发令,则人就会像射出去的箭一样,完全抛开自我,眼里只有目标,不再被鲜血和死亡束缚。 樊剑一样也在等着对面城楼上的守军放松。他们又不同,经历过战争,见识过杀伐,起初他们严阵以待如临大敌,时刻准备拿出最厉害的手段消灭来犯之敌,可过段时间之后,这些老兵就没什么耐心了,喝水、谈笑、窝在城垛的阴影当中躲避毒日头……这时再进攻,他们仓促起来迎战就会失去章法,暴露出可乘之机。 是时候了。 城上的瞭望壕前空了一大半,守军也是人,水喝多了也要去撒尿不是么? 樊剑猛地拔出佩剑,遥遥一指城上,大声吼道:“麒麟阁的勇士们,扬名天下的时刻到了,冲!” “杀!” 战马奔腾,六千人好似一片红云般飘向了镇南关。对面楼上守军伸长脖子,有拿弓箭的,忙着喊人的,慌慌张乱作一团。 东楼甲兵确实是攻城利器,而麒麟阁在日常训练当中便是以此为重点,最擅长山地和攻坚战。一时接近壕沟,身在最前方的一千名高级甲士蓦然蹬上马背,跟着冲前飞跃,借助内气和冲力轻松就越过了壕沟来到城下。 那些丢了主人的马匹有的掉下壕沟,有的及时站住,却也被后来的骑兵再次推下去。 第二批赶到之人不忙翻沟,而是抽出重剑运足气力往城墙上面投掷,第三批、第四……不大工夫城墙上就插满了重剑,如同可以攀登的阶梯。 这时最后面的甲兵也到了,他们直接驱马跃下沟中,把自己的大剑插在沟槽壁上,跃起、借力、再跃起…… 就这样,身披重铠无法直接跳上沟槽的数千名甲士便全部到达城下,开始借着他们扎在墙上的重剑登城。 樊剑的耐心等待收到效果,麒麟甲士都攀上小半城墙了,竟还有射手站在城垛上面朝下放箭,而对付骑兵的速射短箭又无法穿透重甲,这时他们才想起滚木礌石,慌忙沿城边投放。 被内气投在墙上的重剑卡得密集且深,木石只能砸歪或砸掉最上面的一些,随后就会被登城的甲士合力拨开,甚至有的因为扔得太急,连边都没碰着就直接丢出了城外。那些掉下去的剑也不必担心,留下的坑洼一样可以攀附,眼看最先上去的高级剑士已渐渐接近城垛了。 “冲!” 随着被砍断绳索的吊桥落下,樊剑立刻指挥太初剑宗和承明剑宗两个方阵同时进军。一旦有甲兵登城,则城楼上面定会发生混战,就无暇再有效狙击其他攻城兵士了,届时三万大军蚁附蜂屯,不消片刻就可攻占镇南关。 远在最后面压阵的清凉山弟子也全都开始摩拳擦掌,很快就要轮到他们。敬绶感叹着对身边的张三说道:“这东楼国的战法果真名不虚传,幸好父王当时答应他们把我送来这里,否则开战的话,如何能够抵挡。” 秦毅始终一言不发地密切注视着城关,这时他转向敬绶,接过话茬问道:“不太对啊,敬绶,你们陈国是靠医术对敌,若换做是你们守城,该当如何应对?” 敬绶笑着答道:“我们平日对战都是以医理改进战士的体能,比如初级剑士,最多可以让他们发挥出高级剑士的水准,如果城守,不外乎是倾倒药粉,遇到逆风天气或有用湿布遮掩口鼻的敌人,便又用硫、硝等物引火烧他。” 政政听他们说话也凑过来问秦毅:“国王,你说哪里不对?” “你看,”秦毅一指城上说:“五万守军的防守怎会如此薄弱?而且他们是联盟军,各种技艺手段都有,也并未见他们使出。还有,他们与东楼国交战日久,早就应该熟悉你们的战法,又岂能如此轻易就被攻到城上?” “哈哈,国王你多虑了。”政政大笑道:“这就叫闻风丧胆……快看,麒麟阁已经登上城楼了。” 秦毅都能想到的事情,身为大将军的樊剑又怎会不起疑心,但此刻麒麟阁的甲士已经登城,太初与承明两派的剑士也都冲过吊桥开始攀登,如果对方留有后手,那就更得全力以赴随机应变了,否则一旦前军失利救援无望,回去也难逃罪责。 “后军压上,随我一起攻城。冲啊!” 樊剑喊着,一马当先就带领卫队冲了上去。随后是金华剑派。胡胜与另一名清凉山的教师也赶紧招呼弟子跟上,三万大军至此已经全部出动完毕。 正文 第四十一章 火信 “兄弟班立刻停下!” “停,停!” “弟兄们快停下!” 随着秦毅勒马回缰的一声急令,张三和敬绶也下意识地横过马步,分头约束住后军。 这时他们已经来到了壕沟边沿,场面混乱极了。沟里面人仰马翻,周围被前军丢弃的战马挤作一团,有的来回奔走,有的不知所措就地打转,还有跑去山坡边上找草吃的…… 前军都已渡过吊桥争抢着登城,而后面还有三千名清凉山的初级剑士也跟着拥上来,这里又要停下,马嘶人吼的,一团糟。 “怎么回事国王,为什么喊停?”政政此刻都下了马准备挤过桥去,听见秦毅命令很不理解。 许晶这还是两个多月以来主动和秦毅说的第一句话:“你什么意思?” 兄弟班众人虽也纳闷,可他们早习惯了唯秦毅马首是瞻,都陆续地停下,而且连那三千初级剑士也给拦在后面。 吊桥上金华剑派的弟子们已经快要过完,清凉山的一千名高级剑士正准备跟进。秦毅拨开马匹来到壕沟边上,探下身子抓起一把泥土凑近鼻尖闻了下,用手一搓,然后对身边敬绶等人说道:“不对劲,这是新挖的沟。” “你怎么知道?”敬绶问道。 “那又如何?”许晶问。 张三朝敬绶哼笑一声,说道:“比香国太子再看不出坑是什么时候挖的,早掉陷阱里面儿了。” 秦毅对政政和许晶解释道:“你们难道不觉得奇怪么?明知道这种东西没用,为什么要临时挖出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许晶不耐烦了。 “这里面肯定有问题,我建议暂时退兵。”秦毅看着几人。 众人都不出声。秦毅这是真把自己当国王了,临阵退缩,那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前面高级剑士已经基本过了吊桥,都争抢着登城,也顾不上他们,可那些初级剑士却不干了,眼看就要和兄弟班打起来。这时秦毅飞身跨上一匹战马,对后边的人高声说道:“我班兄弟往两旁让开,让他们过去。” 这里兄弟班给让开条道,后面人反倒有点狐疑,彼此看顾着不敢前行,秦毅便趁机又说:“我是兄弟班班长秦毅,明告诉你们,前面有问题,是个陷阱。你们要去的我不拦着,如果有愿意留下和我们一起撤退的,我保证你们安全,将来如果上面追究下来,我个人承担。” “共同承担!”兄弟班众人习惯性附和。 这是大罪名啊,可不是秦毅简单一句保证就能管事儿的。他不说还好,开口之后,原本还不明就里的初级剑士这下再没了疑心,哄地一下就拥上了吊桥。 甚至于,兄弟班里也有那百十号人,假装被推着站不住脚,混在初级班里面就过去了。前面是胜利在望有机会立功,后边则是要担掉头的干系,怎么选? 这些秦毅全都看在眼里,此刻也只当没瞧见,并不阻拦,让他意外的是,初级剑士那三千人中竟有四五百个主动留了下来。他们的家人多和兄弟班弟子沾着亲,平日里少不了受些恩惠,这时留下完全是存了报恩的心思。 很快收回目光看向身边几人,张三咬着半截舌头笑得像条饿狼,两眼紧盯吊桥,似要把那百来号人的背影牢牢记住;敬绶脸上显露出为难,与他对视之后点了点头,表示愿意留下,也许没那么难决断,愁眉不展只为卖个人情。政政在生气,因为班长下了个错误的指令,倒是许晶,她冷哼一声,掉头就往吊桥走去。 可能许晶太久没和秦毅说话了,想要个台阶下,走得很慢。但许晶弄错了,忘了秦毅本就不是那种会挽留别人的人,她为这个生他的气,现在却指望他能拦她。 政政看不下去,过去硬拽住许晶,还不断给秦毅使眼色。这里正闹腾呢,胡胜挤过吊桥折了回来。 “你们干什么?都活腻歪了?”他是领队,要对全体弟子负责,当然时刻关注后面的情况,一看这里停滞不前,两千多人扰扰攘攘的,立马就返回来斥责。 秦毅把疑惑解释了,说道:“老师,我们决定先撤退,否则很可能会中埋伏,到时候可就全军覆没了。” 胡胜一向看好秦毅,压低语气说:“那也先过去,看情况再说。你现在是临阵逃跑知道吗?要掉脑袋的。” 秦毅摇摇头,“明知道是陷阱还往里钻,这事我不干。” 胡胜瞧一眼身后,连樊剑都登上城墙了,便说道:“大将军都过去了,没商量,赶紧走。” 秦毅还是摇头,干脆就不吭声了。胡胜也知道这孩子的脾气,“真要撤退?”他问道。 秦毅点点头。 “好!”胡胜一跺脚,“那我也留下,信你小子一次。” 秦毅看着胡胜眼睛,完全明白他的心意。如果将来追究罪责,胡胜一定会说这是他下的命令,那么有什么罪名他就替众人担了。这人…… 凤麟洲地处西海和南海的交汇处,更像是一座孤悬在海上的陆地岛屿。因其不与别洲接壤,且四面皆被鹅毛不浮的弱水所环绕着,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羽族的乐土。 不管是凡鸟还是养丹炼气的仙鸟,总也离不开吃喝拉睡,那么如此庞大的一个王国竟能够不耕而食,便全靠着它们把持住了十洲之上最赚钱的产业——飞来驿。 飞来驿主要依靠替人传递消息和托运物品获利,驿站几乎遍及十洲之上近九成的城镇,而且在各国的都城乃至皇朝当中,它们也设有专为统治阶级服务的特别专递。 火信,这就是飞来驿只对有资格签约的客户开放的顶级服务。近江自然就有这样的资格,东楼国一个大州一年的税收——他完全做得了主,所以他此刻就能通过火信掌握镇南关上的战况。 一枚洁白晶莹的凤羽直接穿破中军大帐的顶棚插在近江身前的几案之上,储计在旁看得喉结不住耸动。那羽毛尾端有根引线般的精致小枝,一旦拔掉就可以拆阅火信,国家也就少了一个大州的年税。 他不明白,既然无论如何都不会突围,军主为什么非要付出惊人的代价以求亲眼目睹?没错,火信就是昂贵的空中侦察服务——需要羽族首领授权完成。 近江都没有仔细去端详一番那根精美的羽毛,他扯掉引线之时随意得就像拍去酒坛上面的泥封,也让储计再次咽下口水。凤羽无火自燃,升起的一缕轻烟没有飘散,而是徐徐地氤氲开来,并且很快就在二人的眼前展开了一幅宛如仙法凝成的实景画卷。 镇南关。这画面也太生动了。从全局俯瞰推近到可以看清对战双方具体的打斗场景;从关前到城楼,从樊剑下令麒麟阁甲士进攻再到…… 关下秦毅指挥着一帮人马,两千多吧,不随着前军登城,而是争相跨上无主战马的马背,看样子是想挤出马群往后方逃走。有个带着双剑的蓝衣剑客应该是清凉山的教师,他也跟着胡闹。 城楼上面厮杀已近尾声,楼上守军近战怎可能会是剑士的对手,逐渐被压制到了瓮城当中。因为三万大军都是从城墙登上,也就没必要再去打开闸门,双方在那巨大的瓮城之内再次展开对决…… 就在这时,原本正面对敌的五个门派弟子组成的方阵忽然乱了阵脚,他们遇到了地面上的陷阱,紧接着,左、右、后,宽敞无人的空地之中也冒出了数不清的敌军——原来是地道,守军藏在地道中等着他们进入伏击圈。 画面上可以清楚地看出来,包围住剑士军的有手持大戟的甲兵——这应该是灵根国调制出的“药人”,这些人实在是强悍,对面过手一招就能击飞中级剑士的佩剑;右面应该是仙音国的乐工,诸多乐器吹吹打打,敌方听到音乐越战越勇,我方则是昏昏欲睡;切断后路的正是肥宇国的射手,可怜那些没了马匹,不能冲锋的骑兵,简直全都成了活靶子。 能够冲破包围圈的只有麒麟阁的几百名甲兵。他们最先登上城楼,可因为剑还在城墙上挂着,手无兵刃,等大军登城之后他们就逐渐让出先锋位置,退到最后面跟着其他四个门派转战瓮城。这里陷入包围,麒麟阁中有一名剑士当即便指挥众人冒着剑雨朝肥宇国射手的方向冲了过去。他们当中大部分又被挡回,重甲上面挂满箭矢,如同一群刺猬,可还是有大约五六百名高级剑士和一名剑客在射手阵中撕开一条口子,奔到了关口。 来不及开闸,几百人分成两股从两面逃去城上,准备越城翻出。他们成功了,可守军似乎早料到这样,关前吊桥下的壕沟突然被从一面打通,原来这壕沟就是地道的另一个出口,无数的射手踏着马匹从沟内涌出,只等着射杀从城上逃走的敌人。 凤羽燃烧得就剩下一小截了,近江声色不动,默然无言地注视着画面。城内被围大军想借着麒麟阁撕出的口子突围,却很快遭到最强烈的阻击,只得重新收缩到瓮城中央结起方阵逆用雷霆阵***番交替由最外面的剑士织起剑气网死命防守;城外跃下的甲士已有数十人被射杀,好在敌人并未料到兄弟班这个变数,秦毅和那蓝衣剑客带人杀了个回马枪,击溃射手军,把大多数的甲士都给救走。 这些人在翻下城墙的同时也捡回了大剑,纷纷骑了战马随秦毅他们一并后撤…… “你怎么看?”近江凝望着几案上面燃烧剩下的一小撮灰烬,向储计发出询问。 正文 第四十二章 兵不厌诈 储计微张着嘴,神情就像刚吃进一颗酸梅,画面都消散半天了他还没回过味来。 “完了”,这是他此刻唯一的想法。三万大军被困在镇南关的瓮城当中,虽不至于马上就被吃掉,但救援的希望已经断绝。现在就剩下一个问题了——援军和近江军到底哪一个先会被消灭。 “我觉得是他们。”听到近江发问储计下意识答道,“五万守军没办法短时间灭掉三万剑士,但他们有吃有喝,可以活活将援军困死。” 近江明白他的意思。援军如果结阵突围,对方必定猛烈阻挡,但守军也不会主动进攻,只要渴死、饿死这些剑士就够了。 “我不是问这个。”近江说道:“我是说我们该怎么办?” 储计一愣,很快就猜到近江想法,“军主是打算突围去救他们?” “唉!”近江叹气,“我原本也没想过这三万人能赶到梭峡,他们只要在镇南关前牵制住守军,给我们这里减轻一些压力……一个月,再有一个月就够了。” “是啊!”储计想,能再坚持一个月,等西线和北线战场的捷报传来,一切就成定局。而现在,镇南关的援军能坚持几天?一旦守军吃掉他们再来增援梭峡…… “属下以为,我们应该突围。”储计说,“军主,继续等下去结果是可以预料的,我们不如趁此时杀去镇南关,待消灭那五万守军救下援军之后再以镇南关作为据点与联盟军对抗。” 沉默许久后,近江缓慢地摇了摇头,“我知道,这是眼下最正确也是唯一应该采取的做法。”他说,“但我还是想最后再赌一场。我们在煎熬,难道我们的敌人不是吗?他们开始也许不清楚,但现在也该看出来我的意图了,而他们一样选择去赌。” “赌……” 储计想说赌也要分情况啊,哪有明知道必输的结果还去赌的。 近江摆手不让他说,继续道:“敌人也一定想今天就撤围去援助其他战场,但近江老儿实在是太诱人了,他们舍不得,他们在小小的镇南关里布置下如此精密的手段,就是认为能够将我吃掉以后再走不迟。 “如果我们现在突围,虽然可以保住自己和那三万将士的性命,但敌人也会因失掉消灭我的时机而干脆撤围遁走,根本不可能再同我们纠缠。到那时,我苦心布下的这一路棋就没用了,战事又将无限制地拖延下去……” “可是军主,即便不突围,我们也坚持不了多久啊。等那五万守军回到梭峡,我们……” “听天由命吧!”近江有了决断,说道:“听天由命。现在敌我两方基本是亮明了牌在打,我不计代价观看火信,就是想估算出我们还有多长时间,既然结果是朝着最坏的方向去了,那就只能求上天保佑,让这些战士可以多支撑些日子……” 储计明白了,军主已经放弃那三万弟子,无论守军是十五万还是二十万,他都会带领他们死钉在梭峡的这片高地上,直至最后一人…… 怎么办?秦毅等人现在同样面临着这个问题。兄弟班,加上初级班和带伤逃出来的麒麟阁弟子,他们现在总共只有三千人不到,而身后源源不断从地道中钻出来追赶他们的射手少说也有七八千人,继续逃下去,迟早也会被敌人追射殆尽的。 “停——下马!” 之前三万大军连营的营地后面有一条小河,河水宽阔但是很浅,战马就可以渡过,原是大军取水之地。现在他们刚刚跑过河对岸秦毅就忽然停下来命令众人下马,大家当然全都无法理解。 “秦毅,你又要干嘛?”胡胜并过马头着急问道。后面的追兵大概都要接近他们留下的空营了,不抓紧逃跑,难道下马受死吗?或者他以为凭这点人就能战胜追兵? 麒麟阁逃出来的楚琪还有一名剑客教师也是黑着脸一言不发,以此表达他们的不满,可毕竟刚被兄弟班救了性命,却不好当面斥责。 “老师你看,”秦毅指着两旁林木茂密的山坡说道:“这条路很窄,山林里面如果埋伏一支骑兵,则那些射手追着我们来到这条小路就会被冲下来的骑兵给全歼掉。” “骑兵?” 麒麟阁教师实在忍不住了,拍马过来对胡胜说:“这孩子不会是给吓傻了吧?” 胡胜没理他,看着山林若有所思,他问秦毅:“我们哪里有骑兵?” “但他们不知道啊。”秦毅说着已经跳下马背,甚至连自己的佩剑也解下来放着,一屁股坐在地下说道:“逃能往哪逃呢?离我们边城最快也得走上一天,这里再过去就是平原,我们很快就会被追上来消灭掉的。 “只有在这里停下,我们表现得越轻松对方就越会怀疑,他们以为山上会有伏兵——因为我们没有随着大军攻城他们已经先起疑了,认定我们肯定是留下来负责接应断后的。” “下马!” 胡胜当机立断,命令道:“全都下马休息,大家互相帮衬着包扎一下伤口。” 这时秦毅很快叫过张三和政政,让他二人各带一些弟兄跑到山上,在林子里面躲起来……如此这般地交代一番,两个人依言去了。而那名麒麟阁教师却是厉声又问胡胜:“胡教师你这是何意?听信小儿之言,让大家全都跟着送死吗?” “何雷教师,”胡胜一边解剑一边说道:“难道秦毅说的不对?逃下去我们就能逃掉?” “你,可这不是伸长了脖子等着让人杀么?” “老师,我认为可以一试。”楚琪这时候也过来了,她说完马上对麒麟阁众人道:“我们也下马休息。” 这边刚安顿好,麒麟阁甲士摘了头盔,清凉山弟子也都下了剑,帮他们清理箭伤,马儿不安地啃着地皮。还有人干脆躺倒在地,撩起衣裳遮了面,看着就像在日头底下睡觉,实则却是不大敢看,命就搁这儿了,爱咋地咋地。 刚弄好,追兵就到。他们隔着河也都停下了马,彼此面面相觑,不知这帮剑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长官,怎么不追了?” 射手队伍当中也有兵士不理解,从后面赶上前询问队长。 “不大对头啊。”那名射手小队长疑惑地观察着,说道:“你们看,他们怎么就敢……” “怕什么,就这点人,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我觉得他们是知道跑不了,索性也就不跑了,抓紧吃喝上一口,别饿着肚子去聚窟洲。” “不对,你们看山上,万一有骑兵预先在那里埋伏,再由这些人吸引我们过去……一旦进入对岸的小道上,密林不利仰射,有五千骑兵就能干掉我们。” “不能吧,”一名射手说道:“只有这几个人,一路仓皇逃窜,怎可能还有伏兵?” “所以你当不了队长。”小队长不屑道:“他们不随大军攻城,明显就是留下来接应的后军——那些甲兵不就被他们救走了吗?接应大军的队伍会只有这点人?” 适才上前的射手紧盯着对岸,开口道:“这样队长,让我带着三五百人先过去探探路。反正他们也不做战斗准备,如果没有伏兵我们就放箭,你抓紧出击——如果有伏兵,那最多也就损失我们这些。” “是条汉子。” 队长用长弓拍下他胳膊,说道:“你就带着两百人去吧,行不行也都够了。”随后他转过身喊:“有不怕死的弟兄都跟着他上。” 谁不怕死?这人最后只招募到百十个人就打马过河,拿弓搭箭在手朝着秦毅他们奔去。 “麒麟阁,你们全部上马列阵,但不要冲出去,守在这里就行。”秦毅紧张地吩咐着。 麒麟阁众人一听,这是让我们伤兵还做挡箭牌啊,心里都不愿意,没人肯动。 还是楚琪,她首先戴上头盔跨到马背上喊一声:“按他说的做!”接着楚琪回头看一眼也刚上马的秦毅,冷冷道:“你要是想跑,我先宰了你,不信可以试试。” 秦毅没言语,而是跟着麒麟阁散开的甲士上前,将后面坐着的清凉山弟子都给护住。这边百来号人也正好过来,一看对面甲兵披挂上阵了,凭他们肯定是放箭也没用,就缓下速度慢慢往前走着,一边还仔细留意两侧山林上面的动静。 “果然有埋伏!” 带头过来的射手心里一惊。阳光下的密林当中这时有好几处地方都闪烁出刺眼的光芒,除了刀剑的反光还能是什么?他赶紧再看对面,阵前那小子正摇头摆手,隐晦地向山上打着信号,这是看到己方过来的人少,示意埋伏之人先按兵不动…… “撤!” 他轻喝一声,当先拨转马头两腿用力一夹,狂奔着渡河而去。跟来的百多人心里暗松口气,哪用再吩咐,全都紧随其后转身就跑。 “怎样?”那射手队长见他回来急忙问道。 这人喘着粗气,心有余悸地将他观察到的情形一说,便道:“真有你的队长,若不是你警觉,我们全都要玩完。从山上那些按捺不住暴露出的剑光来看,隔着都挺远,绝对不止五千人。” 小队长听了不无得意,连最勇敢的人亲自去瞧过都这么说了,还能有谁不服?于是他再望一眼对面,收回目光说道:“撤!我们回去尽快消灭那些瓮中之鳖才是最重要的,这些人只要不到镇南关去就先不用理会了。你们以后全都记住,穷寇莫追,把他们全杀了联盟也不会多赏我们什么,万一有闪失,送掉的可是自己的命。快撤!” “这就走了?” “哎,快看,他们真的撤了。” ……清凉山,包括麒麟阁的弟子也是,有些不敢相信,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那名叫着何雷的教师此刻也起身走到胡胜身边,刚才他没同众人列阵,这还有点不好意思,抱拳说道:“胡教师,我……服了。可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我们不做防备对方却反倒退去?” 胡胜望着马背上秦毅的身影瞧了好半天,这才给从没上过战场的何雷讲起了什么叫兵不厌诈。楚琪也转头看看身旁的少年,却没说话。能想到这法子固然不易,但让她记住的还是他的当机立断。 不多时政政等人下来,敬绶和许晶赶紧围过去询问秦毅让他们干什么去了。 “唉!”政政故作长叹,说道:“国王真是神人啊……” 听他讲完,许晶露出微笑,敬绶一脸倾慕。原来秦毅早想到对方可能会先有试探,于是他让政政和张三带人藏去林子里,若是敌人过来,他们就只管三两个一伙,分开距离不断去举高佩剑,让剑身上的反光被人瞧见,这时他在阵前再一配合,装出制止伏兵轻举妄动的样子,则敌人就会发挥想象,自己把后面的情节给补充完整。 终于,等秦毅过来的时候许晶拦着他问:“这些你都是怎么想出来的?” 秦毅明白她是在缓和关系,具体细节大概不会在乎,便开玩笑道:“我们站着的地方,不就是戏文当中安排下伏兵的场景么?” “你还喘上了?”许晶笑着捶他一拳,结束了冷战。 吴先生教会秦毅细致缜密地思考、深刻入微地观察,让他在部落杀手以及选仙场、瓮城陷阱、追兵等险境当中一再地化险为夷。 眼下的危机利用空城计解决了,那么接下来又该何去何从呢? 正文 第四十三章 救援计划 摆脱掉追兵之后,秦毅一众人不敢稍歇,马不停蹄地赶往东楼国边城。从镇南关逃出的麒麟阁弟子已经说明了情况,大军被困瓮城亟待救援,可只凭他们这些人无异于杯水车薪。 传信国内调兵肯定是来不及了,边城之中虽然也有守军,但因战争年月,正规军全都在外征战,守城军只是从各门派无法晋级剑士、被辞退的弟子里面选出来的,毫无战力可言。 这真是进退两难。逃回国内是死罪,再去镇南关也还是送死,起初两名教师尚在研究有无其它可行之策,可到后面就没人再说话了,三千弟子一般地死气沉沉。 近乡情更怯,望见边城,大家全不自觉地放慢了马步。胡胜这时一勒缰绳,停在队伍前面对众人说道:“都别垂头丧气了,打起点精神到城里面好好休息一夜,明天就回国。我亲自去向长老团请罪,和你们都没关系。” 无人回应,就连秦毅也是低下头默不作声,似乎默认了就由老师顶罪。楚琪已知是他要求兄弟班撤退的,张了张嘴,无奈这是清凉山自己的事情,她不好插言。 “进城!” 楚琪低吼一声,当先绝尘而去。 入夜时分,秦毅单独叫过张三,问他:“我记得你曾说起过师父当年化解白衣军兵变的事情,现在你重新再讲下当时的情形。” “殿下,就是李志和赵正国找上我们那晚吗?” “对,你尽量说详细些,师父是怎样对他们讲的?” 张三努力回忆着,把吴先生那晚说过的话又给秦毅复述了一遍。 “等等,”中间秦毅打断他,问道:“师父说,只要父王一道旨意赦免白衣军士,则那些家眷都在城中的下级军官就会马上投降?” 张三笑道:“是这么说的。殿下你想,谋逆反叛是族诛的大罪,下面的军官和将士开始不知情,等到他们明白过来,已经是湿手伸进面瓮里——拎不清了,也就只好孤注一掷,继续跟着作乱。但如果国君赦免他们,而他们的家人又多在城中,谁还愿意去拿全家人的性命冒险?” “对啊,”秦毅眼睛一亮,“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怎么了殿下?” 秦毅说:“士兵们也是人,也要把家人放在第一位的。下午听两位老师说,联盟军夺回镇南关后忙着围困近江道长,是就近在肥宇国的另一座边城,东城当中调来的一万守军。东城军是常驻军,家人也一定都在城中,如果我们此时拿下东城,那这一万人岂能不着急?” “没用啊殿下,”张三反驳说:“那一万守军就和我们边城的驻军一样,没多少战斗力,而这次从梭峡调回的五万联盟军更不会听他们的。” “呵,”秦毅眯起眼,自信言道:“师父告诉过我,就连最小的蚊虫都可能害人,你怎么会说一万士兵无用?只要他们想救家人,我们便有机可乘。” 想到办法秦毅一刻也不耽搁,马上就去见胡胜,同时还找来边城中熟知地形的一名向导。 经那向导介绍,东城距离此地凭快马只需三天左右的行程,而且和东楼国边城一样,因非战略要地,目前只剩着一万普通士卒守卫,城中也并无内气射手。 胡胜听完秦毅的想法第一反应也是摇头。 他说:“你想用这个办法去营救被困镇南关中的大军恐怕行不通,就算我们占领了东城又如何?他们过些日子再夺回来就是了,绝无可能于此时分兵。” “治重症须用猛药,”秦毅笑道:“老师,这不是你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么?” “你要屠城!”胡胜吃惊不小,继而严厉地说道:“绝对不行!我不允许你这么干——你不能这么干!” “老师放心,”秦毅打个宽慰的手势,“我们只管先过去,到时候我自有办法。” “真有办法?”胡胜也笑了,他是真的喜欢这孩子。 “真的有。”秦毅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他说:“那我们明早就出发。老师,你出面能不能从这里再借五千军队?那样我们就可以更快些拿下东城。” “不,我们不借兵也不去东城,明早天一亮直接回国。” 第二天清晨,胡胜带领着三千名剑士换快马离开东楼国边城,直奔国都的方向开进。 此时秦毅已经意识到他思虑不周的地方,甚至有些高兴——下次就不会了。 就像胡胜所说,边城当中也定有敌人的细作,如果他们直接去往东城,则马上就会暴露意图,也很可能会遭到镇南关追兵的阻击。同样道理,多带五千普通士卒起不了多大作用,反而还会拖慢行程,万一再走漏风声就得不偿失了。 转道需要多出一天时间,秦毅他们昼伏夜行,专门拣着偏僻的地方走,一直到四天后的深夜方才赶到东城城下。 相比于掩藏行迹,攻城反倒如儿戏般轻松,这里的守军大多连内气都没有,事先又无防备,岂能抵挡住兄弟班和麒麟阁的精英剑士,仅仅一个时辰不到便丢掉了城池,所有驻军都被缴了械押在营地当中,由初级班的剑士负责看守。 从大军失陷镇南关之日算起,到了第六天,紧守住东城所有城门之后,秦毅从城中抓来了五千名十三岁以上的男子,连同营中选出的在押兵卒也是五千人,把他们一并带到城内的一处空地上。 这里已经挖好了数个巨大的土坑,秦毅下令将这一万人全部赶去坑下便示意敬绶动手。敬绶先已在城内配齐了大批药粉,此刻按照他们进城前就商量好的办法,带着数百名弟子同时去往各个大坑里面投放,只过去了半刻不到,一万活人就全部倒下。 剩下的五千士兵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悲伤、愤怒,再也不顾后果,瞬间就发生了哗变,手无寸铁便去冲击看守他们的剑士。结果可想而知。 好在初级班弟子早得到秦毅的命令,下手都有分寸,五千人只是伤了几百个就又被镇压,绝望中他们也放弃了继续顽抗,纷纷跪地哭泣起来。 “照顾好你们受伤的弟兄,”秦毅站出来对被俘士兵说:“下午我就给你们马匹,放你们出城。我需要你们去镇南关上报信,如果五天之内不撤围放了我的兄弟,那我就开始屠城——就像你们刚刚看到的一样,无论男女老幼,一个不留!” 秦毅的语气过于平淡,反而使那些士兵相信他会说到做到。他们全都急红了眼,镇南关的战况也是秦毅告知的,他们恨不能当时就走,但这里还是先把受伤的几百人抬回营中治疗。 秦毅当然不会真的杀人。敬绶是陈国太子,东城之内药草又充足,对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那些药粉只是让人假死的迷药罢了。而且送去坑里的五千士兵也不是随便挑的,秦毅早观察好了其中有个人和政政模样颇为相像,便把这人同他那一营的军士都给摘出来,再让化妆后的政政趁乱混进士兵当中,用“受伤”抵消一切可疑。 东城去镇南关较之东楼国的边城还更近些,第九日上午,五千名被放出来的士兵就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镇南关。关上原有的一万守军本就来自东城,所以不少人都相互认识,他们没费多少力气就进了城。 秦毅猜测得不错,一万守军听说家人有难立时便心急如焚,那些关于土坑和可怕药粉的描述几乎让他们腿软得无法站立。 请求联盟军放了东楼剑士显然是不可能的,看看那些人,就算内气修士比普通人更能忍饥抗饿吧,可毕竟都过去了九天,干粮饮水早没了,他们全都耷拉着脑袋缩在瓮城中央,就靠一口内气吊着。相信再过三四天联盟军就会发起总攻,到时候他们只怕连剑都拿不动了。 然而让东城的一万五千名士兵无法接受的是,联盟军甚至都不同意肥宇国的射手去帮忙。 关内足足有近三万的射手军,他们都主动请战了,一来都是本国的,二来有些射手自己也是东城人,可即便这样,联盟军的将领就连一万射手都不肯派去救援东城,以为边城易守难攻,纯属浪费时间。 “怎么办?” 当天夜里,一万五千名东城军全部聚在城防营中商议对策,很多人都哭了。父母妻儿命悬一线,他们一个个全都急得发了疯,可这就是干着急,凭他们这些人回去就是送死,关键送死也救不了家人,还可能激怒对方更早屠城。 “唉!毕竟不是一国的,我们的死活人家不在乎。”一名士兵边哭边说,“可怜我儿子,五月份才刚刚会爬着走……” “反他娘的了!” 有几个人再也受不了,脖子上青筋鼓起老高,起身把帽子朝地下一掼叫道:“狗屁的联盟。我就不信,赶明儿他们家人快叫毒死了,这些狗娘养的也能说出大局为重这样的屁话。” 政政坐在人堆里,再次按捺住想把实情告诉这些人的冲动,尽量显得悲伤、义愤填膺。义愤填膺不用装,他正在生自己的气,守着一个不值钱的秘密静静地躲在暗处,眼看别人发疯……如此说来,悲伤也不用装了。 能做到这般扪心自省之人,在何时何地都不难交到朋友,这些天在路上政政已经隐约成了那五千多人的主心骨。他尤其会安慰人,不是三言两语敷衍了事的那种安慰,而是像安慰亲人、安慰自己一样,说出的话语充满力量,带着温度和光。 “老六,你怎么不言语了?”身边有人碰碰他,“倒是快拿个主意啊,光哭有个卵用。” 政政至今也不知道老六是谁,但他们都这么叫他,政政知道,他们依赖他信任他,把他当兄弟,以至于并不在乎是否真的曾见过他。 正要说话,周围吵吵嚷嚷已经聚集起了一大片人。有两个走到政政他们这边说道:“走吧弟兄们,我们一起再去找长官请愿,如果他还不答应,那就反他娘的,我们拼死也把东楼人放了。” 政政明白火候差不多了。他拍了拍刚刚说话之人,站起身大叫道:“别忙,大家都别冲动,听我说一句。” 众人都围过来看他,政政接着道:“我们连几千东楼狗都打不过,难道就能在数万大军的防守之下救人吗?那狗东西当官的肯定不会答应。到时候我们造反,他也会毫不留情地将我们全杀掉,我们死就算了,而且还会落下个叛国的罪名,再说我们的老婆孩子怎么办,爹娘怎么办?” “那你说怎么办?”有人问,但大家都知道他说的也是实情,全都垂头丧气地又低下了脑袋。 “需要好好计划一下,想个好办法出来。” 政政看着众人,“这样,人多了七嘴八舌也弄不成事,咱们选出几个代表来一起研究,最后定下什么办法了,大家伙就一条心去干。行不行?” 正文 第四十四章 瓮城解围 东楼国三万大军被围困在瓮城的第十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政政带着一万五千名东城守军凑起来的满满一大箱财物来到了灵根军的营地当中。 这些天灵根国主力都守在瓮城,军营之内只有几十名初级医工留守。医工、医师、妙手,这是医术国家对修炼出内气的修士给出的等级划分,就相当于东楼国的剑士、剑客、剑豪。 政政刚一进营门就被两名医工拦住,内气也不写在脸上,看他穿着下级士卒的军装,两人有点瞧不起,也不问因由,不让政政进去,懒得搭理他。 政政把那箱子放在地下,气喘吁吁,仿佛实在抱不动了,歇口气才说道:“两位大人,你们也知道小的是从东城来的,我们城里边最近闹瘟疫,不少人染了病,本地的医师也都束手无策。 “这不,运气好,能和你们灵根医军同守关隘,弟兄们就凑了点钱,想来讨要个方子。”说着,政政打开箱子露出条缝隙。 一箱的金银玉石,两名医工也没见过,其中一人便笑道:“什么人也配叫医师。” 另一人回头瞅瞅营地,瞧着没人,他就自己带起箱子,极为客气地对政政说:“世道乱,这瘟病就多,医者父母心,既然让我们碰上了,哪有见死不救的。”随后他就让政政跟着进帐,并答应替他们写一张方子,保证药到病除。 小半个时辰过去,政政方才走出灵根军的营地,他手里攥着张药方,远处躲着等待的几名士卒看见他出来,赶紧围上去问:“咋样了?” 政政严肃地看看众人,摊开手掌露出药方说道:“成了。” “嘿,”一人振奋地发声喊,“走,先回去再说。” 这就是他们连夜想出来的办法。大家凑钱,然后由政政出面,去找灵根人买个方子。 那方子自然是敬绶早就写好的,东城的守军并不知道政政只是去买了张治瘟病的药方,还以为他真的搞到了迷药的配方呢。 就这样,当天下午政政便和几名军士去城里面把药配齐了。一包包的迷药被带回镇南关营地,只等着天黑就依计而行。 “老六,这真的行么?” “是啊,尤其是灵根国的那些医师,他们也能让自己配的药给办了?” 事到临头了,不少人心中都很忐忑,万一失败,那他们和他们的家人就都要遭殃,毕竟这是去对付炼气的武士。 “放心吧,万无一失。”政政给众人鼓气,“我和他们说的就是有个射手仇家,要买这方子来报仇,咱刚才不也试过了吗,沾着就倒,而且解药也灵验。” 如果是内气医师,自然都有一套利用药物对敌的手法,可这些人全都是普通士卒,又不懂医术,便只能采用敬绶告诉政政的最笨的办法,在食物和饮水当中下药,或者干脆就用迷烟。 五万联盟军来镇南关驻守,原来的东城守军本就充当起了杂役,这倒是便利之处,只是在瓮城当中守着东楼剑士的三国军队是分批进餐的,政政他们也就只能利用晚间点燃瓮城灯火的机会,自己嘴里含了解药,再把迷药一点点地投放到火焰当中去使其挥发扩散。 陈国是生洲之上医术最强大的国家,身为陈国太子,敬绶配出的迷药就连灵根国的医师都没有丝毫察觉便中招倒地,就更不用说那些射手和乐工了。 被四面灯火环绕的瓮城很快就宛如一个梦乡,除了守着火炬的东城守军之外,无论是五万联盟军还是三万剑士,全都昏昏然沉睡过去,而内城联军营地留守的军士也同样被药倒,即便有没吃晚饭不曾中招的一些人,也无法对抗东城的上万名士卒,很快也被制服。此时此刻的镇南关,已然成为一座无人防守的空城。 一部分士兵隐约感觉到事有蹊跷。有这么厉害的迷药为何早不拿出来对付东楼人?不过算了,没人真想弄清楚,既然目的已经达到,抓紧时间去解救家人才是当务之急。 于是政政带着一些东城守军,利用事先配制好的嗅药先去帮那三万东楼剑士恢复清醒,这里自有兵卒打开闸门将联盟军的马匹赶来瓮城。折腾了半夜功夫,眼看迷烟的药力就快到了,政政便催促樊剑,让他尽快指挥众人上马。 东楼剑士饿了十天,又遭这迷烟一熏,身上筋骨疲敝,连爬上马背都觉艰难。好在有东城守军帮扶着,那一万五千名兵卒准备了水和干粮,也都骑上马与他们一道赶往东城。 终于脱困了。狂奔了半夜,等到清晨时分五大门派的弟子方才下马暂歇。吃过东城兵递上的干粮恢复了气力,他们渐渐回过神来,感觉就像做梦,想象不到自己竟还能活着离开镇南关。 然而,让政政怎样都无法想到的事情也发生了。就在他们再次上马准备出发之时,太初剑宗和金华剑派的弟子骤然拔剑发起突袭,对那一万五千名东城兵卒展开了杀戮。 余下的三派弟子虽未动手却也没人阻拦,政政狂奔到樊剑面前,“为什么?”他喊道,“这些人刚刚救了你们啊。” 樊剑面露惭色,垂下眼没有做声。这时一名太初剑宗的教师走了过来,甩着剑上的鲜血厉声对政政呵斥道:“他们都是敌国的士兵,留下也是祸患。还有你——”他忽然举剑直指政政:“你是清凉山的逃兵吧?我等攻城之时你们竟敢抗命逃跑,还不受死!” “慢!” 樊剑这时提缰挡在政政身前,“有什么话等到了东城再说。” 政政失魂落魄地上了马,在两名太初剑宗剑士寸步不离地紧盯之下随大军赶往东城。他到了此刻还是无法相信,这些人怎么就下得去手?前一刻他们可还在吃着人家拿来的干粮啊…… 这几天相处下来,政政已经对那些东城兵卒生出了感情。他们同他一样也是人,也会怕死,也会不顾一切地去救自己的家人,会亲切地叫他老六,在最痛苦无助的时刻轻易地听信了他,把性命托付在他的诡计之中…… 秦毅和胡胜也没有想到,他们迎出城来等到的不是热切的感激,而是太初和金华两派弟子的持剑相向。政政也被人押到了城下,眼里全是悲伤。 胡胜噌就拔出佩剑,兄弟班众人也跟着拔剑,两派弟子压上,眼看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樊剑对胡胜怒吼道:“胡教师,难道你们真想造反?” “大将军,”胡胜就在马背上面拱了拱手说道:“大军被围,是我等想方设法救你们出来的,属下倒想问一问,难道是我们做错了?救你们反倒成了造反?” “花言巧语!” 一名金华剑派教师打断他道:“我等奉命拼杀之时你们在干什么?若非你等战场抗命畏惧逃跑,大军全力进攻又岂能失利被困?” 樊剑心说这不胡扯么,拢共就那三千来人,还得加上麒麟阁后面逃出去的甲兵,这点人上去能顶屁的用。他心里也清楚,太初剑宗和金华剑派向来同穿一条裤子,就是刚刚,对那些普通士卒突然发难也是两家商量好的,害怕这营救大军的泼天之功落到清凉山头上。 果然,斥责过政政的那名太初教师也上前说道:“大将军,战场抗命必须重处,我意应当按叛国罪论,就地将他们全部正法。何况……那些肥宇国士卒又怎会甘心援助我们?当中定有其他阴谋,我怀疑这些人已经投敌了。” “张教师多虑了。”樊剑看向政政道:“此事那名弟子不是解释过了么?我看他们这次还是有功的——但抗命之罪也是事实,本将之意,就不赏不罚,功过相抵吧。” “大将军,这,” “好了!”樊剑一摆手,“就这样,大家抓紧时间进城修整,商议接下来该如何夺取镇南关,眼下援助近江军主才是头等大事。” 两派一听也就只好收剑罢手。这边麒麟阁由教师何雷带着归队,其他门派也各自分开阵营,依照顺序先后入城。 “武教师呢?还有你们,怎么……” 秦毅等人自去照顾政政,胡胜却发现归来的清凉山弟子减员严重,而且另一名被困的教师也不在队伍里。 “武教师他殉国了……” 许多弟子这才哭了起来。原来就在他们被困瓮城的这些日子里,太初剑宗和金华剑派自己挤去里边,却不断地将清凉山弟子往最外围去推,逼着他们一刻不停地防守或是突围。 “他们还嘲笑说,清凉山都是孬种,有那么多人都怕死没有进城。” 胡胜眼里都快冒出火来,生死悬于瞬息的战场之上还不能精诚团结,竟然还想着排斥打击异己。“好了,先整队进城。”胡胜说道。 这时候,攻城那日随着初级班一起登城的百来名兄弟班弟子就要往秦毅他们队伍里站。 “等等,” 秦毅没有开口,胡胜却将这些人给拦下,“从今天起,你们就不再是兄弟班的弟子了,排到最后面去吧。”胡胜平静地说道。 这一百来人羞愧难当,灰溜溜地走在最后,也不敢再去看昔日的兄弟们。他们这时候肠子都悔青了,班长什么时候出过错?怎么自己当时就那么软弱,鬼迷心窍地去怀疑班长的决定,抛弃了集体。 这要战死在肥宇国也就算了,一旦将来回到门派,说起被兄弟班开除……脸往哪儿搁?家里的亲友又会怎样看待?要知道东楼人可是最注重荣誉的。 倒是日前留下来的几百名初级剑士看到这一幕内心难免激动,他们见胡胜虽不让那些弟子归队,却也并没有叫自己这帮人再回去初级班。 直到日后回归门派、被破格提拔升入兄弟班以后他们才终于相信好运来得真这么突然,只要知恩图报一次。 正文 第四十五章 军事教学 在东城安顿下来之后,樊剑很快就召集几派的教师军帐议事,商讨下一步如何攻取镇南关。原有的城防营安置不下三万人,因此一半的剑士还要露宿街头,这就耽搁了不少时间。 没有人通知胡胜,可能已经把清凉山排除在外了,胡胜也不放在心上。可他却再想不到,樊剑竟然在散帐之后会单独派人来请他,还特别吩咐带上秦毅一起过去。 “胡教师,秦毅殿下,”二人一进大帐樊剑就起身相迎,他真诚地说道:“你们受委屈了。” “大将军……” 樊剑不让胡胜说话,“我知道,我要感谢你们这次的英勇表现,挽救了全军。”樊剑对着二人低身一拜,接道:“胡教师应该清楚,很多时候就连国君都要看长老团的脸色,何况是我……” 这次太初与金华就各派了一名长老带队。 胡胜舔着嘴唇一笑,表示理解,樊剑便又说道:“请你二人过来不单只为道歉,同时我也想听听你们的意见,我们有无胜算夺下镇南关?” 排兵打仗方面的问题樊剑自然不会征询这两个人。现在形势很明朗,镇南关中的守军已经没办法再一次布下陷阱,要不就是开关迎战,要不退居瓮城死守,无论如何都只有真刀真枪地硬干了。 然而联盟军毕竟人数占优,除了肥宇国的射手还有医工和乐工辅助,即便素质优良的东楼剑士最终能够攻克镇南关,损失也一定不小,如何再有余力去支援近江?樊剑就是看准了秦毅他们逃脱陷阱、吓退追兵以及成功救出大军这一步步显露出来的奇迹,想知道他们是否还有其他办法来夺取关隘。 胡胜明白樊剑的意思,他问秦毅:“主意都是你想出来的,现在可有好的办法尽快夺关,让我军的伤亡减少一些?” 其实这两天胡胜和秦毅几人一直就在研究这个问题,办法他们也早想到了,现在胡胜这么问,明显就是对樊剑处事不公有些失望,要不要帮他,把这决定权交给秦毅了,反正功劳也再不会归于清凉山。 秦毅理解,胡胜还是希望他能将法子说出来的,毕竟后面也关系到近江的存亡。“可惜,”秦毅说道:“如果你们不杀害那些东城士兵,就还有机会利用他们再一次混进镇南关。” “这里不是还有五千被你迷倒的守军吗?”樊剑接了一句,跟着却是忧虑地说道:“可联盟军已经遭到过背叛,还肯放他们进城吗?” “会的。”胡胜生怕秦毅先说出拒绝的话,连忙道:“守城的是肥宇国射手,如果我们驱赶这五千人去攻城,他们对自己国家的士兵一定下不了手,也就只好先接他们入城了。” “将军,我们对于攻城一窍不通,还望你能详细地讲解一下,如何进攻,敌人可能采取哪些防御手段。” 看到胡胜急着表态,秦毅也就不便再有所保留,他补充道:“听说你们在瓮城当中遭遇了机关陷阱,还有吊桥那里的沟堑、地道……这些都说明,城内有擅长制造之术的部队,我必须先了解攻城的细节才能做出应对。” “对啊!”樊剑顿悟,确实除了这些日子围困他们的医术、射术与音乐之术混编成的三国联军以外,还应当有一支看不见的制造部队被自己给忽略了,而谈到制造术,十洲之上又有哪一国能够强于比香国呢,眼前这孩子不就是比香国太子吗?难怪他可以瞧出陷阱,果断地止步于城下。 想通了这一点,樊剑马上就明白自己有些乐观了,敌人不是可能,而是几乎可以肯定,他们必定会倚仗这支部队分配好兵力,于正面决战之时对己方发起偷袭。 向秦毅二人寻求建议本来只是临时做出的决定,他原也没抱有多大希望,此刻看来,这却是个十分正确的英明之举。于是,樊剑耐心细致地勾画出了镇南关瓮城前后的平面草图,仔细去为秦毅讲解他将如何发起进攻,而作为防守一方,联盟军最可能做出的抵御措施又有哪些,其中的依据为何。 掌管着十洲之上最善征战国家军务的大将军,樊剑也许没有近江院主的战略眼光和战争天赋,但他的基本军事素养却尤为扎实。可以想象,秦毅等于是上了一堂比任何教师所传授的军事知识还要宝贵的对战课程,其中有攻守双方的兵员配置;对阵中的时机、地形选择乃至于如何调动士气,樊剑全都在不知不觉间无所保留地传授给了他。 的确,秦毅也确是无论哪个教师都梦寐以求的学生了。他专注、细致,不随便发问,而每每又能找出问题的关键点,这样就勾引起来樊剑对他平生所学的自豪,务必要让这学生充分理解自己的过人之处。那么谈论到深夜,连带着提及以往的优秀战例、那些樊剑亲手安排下的得意之作、点睛之笔,也就不足为怪了。 秦毅学到了新的知识,不是战争理论,也不是行军布阵,在这偶然的机缘巧合之下,在樊剑的高谈阔论当中,他最终掌握到了战阵之间最为宝贵的秘诀——审时度势。 没有什么技巧,每一次对战因为时间、地点和领军将领的不同都没有完全固定的战法,这其中有别于纸上谈兵的差别正是一个优秀将领首先需要考量的地方,秦毅凭借其高超的领悟能力和过人的理解、观察技巧终于堪透这一秘诀,将听来的知识转变成了自己的实力。 可以说,如果之前他还只是凭借小聪明来躲避危机的一名剑士的话,走出这间军帐,他就完全有能力通过时间的磨练使自己成为一名合格的将军。 樊剑亲自把秦毅二人送出军帐,并且一直目送着他们消失在中军营地的拐角之处。“这孩子,”樊剑心中大呼过瘾,而眼底却掩藏着残酷,“难怪近江院主会对他有所期许。”樊剑心想,“若有朝一日他要与东楼国为敌,则必将会是一个不得不尽早除掉的劲敌。” 大军在东城修整的第二天没有按原定计划开赴镇南关,樊剑亲自带上亲兵,与秦毅一道搜刮来了城中几乎所有的大型皮排。 那些用在冶炼或者水利设施当中的鼓风器械甚至比秦毅当初和天灯一起收在清凉山住所院内的皮排还要大出许多,以至于改装完成之后,樊剑不得不命令亲兵架起六匹快马驾辕的大车,先行运往镇南关。 然后是敬绶,这个人把木炭和劈柴用药液浸透之后重新晾干,接着再于其外层包裹上内中含有硫、硝等引火之物的皮纸,分发给兄弟班每人携带一捆。 第三天清晨,之前被药倒在大坑下、“死”过一次的最后五千名东城守军和另外那五千名十三岁以上男子被从营地当中再一次带了出来。这回没有大坑了,站在他们面前的只有像个死神一样的敬绶和他手里牵着的一条狗。 敬绶没牵狗的另只手上端了个粗泥碗,那里面盛着半碗黄橙橙的液体,站在前排的好些东城兵都亲眼瞧见了。 “在所有的药剂当中,”敬绶面无表情,声音也好像大夫在让病人准备后事。他说道:“在所有的口服药剂里,汤剂是见效最快的,其次为散,再次为丸药。” 说着,敬绶把手里的泥碗放在地下,那狗凑上去闻了闻,似乎很可口,便再不迟疑地舔尝起来。 敬绶直起身又道:“现在你们每个人都必须要吃下同这碗中汤药成分一样的丸药,如果十天之内得不到解药……” 他低头看去,那狗喝得正香却忽然僵住,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起来,痛苦到连悲鸣都无法发出。接着它身上肉眼可见地泛起了黑斑,整个肿胀成一条灌满水的皮口袋,需要用爪子抓、用牙去咬它能够得着的所有地方,而那些皮肉倒像脱了骨的扒鸡一般软糯,一刷就掉,不多时,这狗就只剩下了一堆骨架,蜷缩着,发了黑,似还在诉说无尽痛苦的一堆骨头。 死过一次的人更应当珍惜生命。那些士兵有的人吐了,死真的是最让人恶心之事,而当每一个剑士一对一地站到他们面前的时候,这些人又不得不马上将对面递来的黄色药丸吞下去,否则不用说,当场就要被砍死。 等这些人全部服下气味辛辣、由敬绶特别调制出来的,主要由荞麦和胡萝卜做成的“丸药”时,他才接着说道:“好了,我可以保证只要你们完全照我所说的去做,那么大家都会得到解药。而且不论你们会不会被镇南关里那些无情的同胞给杀掉,只要做好我吩咐的事情,另一个保证我也定会遵守——不将相同的散剂投到东城的饮水当中——那些你们的亲人每天都必不可少的,喝的水。” 经过敬绶的一番做作,东城兵卒和平民全都重新挎上弓箭,骑马随着三万东楼大军共同奔赴镇南关。时间已经浪费得太多了,托飞来驿带给近江院主的问安信迟迟未见回复——这在意料之中,战场上只有羽檄和火信才能传递,樊剑可不敢用火信查看,况且飞来驿也不会与他签约。 这次扎营在更远的地方,比秦毅他们之前摆出空城计的那条窄路还要靠后,而率先抵达镇南关下的,自然便是那一万东城杂兵。 果然如胡胜所说,守关射手不忍射杀这些同胞,他们被带进了瓮城。境况没变,当东楼大军攻上城楼之时,这些人又要第一批冲上去送死,改变的只是作战对手罢了,甚至联盟军一样如待囚徒般将他们监禁在了瓮城当中。 秦毅当然知道事情理应如此,半天后他们来在关前,秦毅就知道自己高看那些其他制造国家的部队了,他和樊剑预先准备好的对策根本就用不着,镇南关守军甚至连地道都没有填起来,皮排足以应付。 樊剑也发现了这一点,吊桥悬起,城关之上人头攒动,堑壕内当天坠下的马匹和其他兵刃杂物都被清理一空……一切完全恢复到了半个月前第一次攻城时的模样,只有壕沟一侧壁上通向瓮城之内的地道没被堵上,仿佛在向他发出召唤。 樊剑松了口气。如果没有与秦毅的那次彻夜长谈,他也许还会考虑安排清凉山或者金华剑派作为奇兵,从这地道穿过,配合攻城大军去夺取瓮城,而现在他已明白,对方正等着他这样做呢。 “交给你了!”樊剑保持着笑容对秦毅说道。 方阵前方的太初剑宗长老可是记住了,大将军不但带那清凉山小子共同勘察战场,甚至连对他说话的口吻都不像命令。 “交给你了,”他撇起嘴在心里阴阳怪气地模仿一番,想着:“何不让我等都退后,由这孺子独自去攻城?”看来回国后得马上禀报,这个樊剑有偏袒清凉山之嫌。 秦毅领命,打马返回清凉山阵营。如果他们钻地道,守在瓮城地道出口处的敌人就会如等蛇出洞的猎人一般将他们掐死;而如果他们不理会地道继续攻城,则敌人又将故技重施,自己从堑壕里面钻出来,截断大军退路…… 起码留下地道和壕沟不用防备冲城车,不管怎样局势都将重演,这就是打明牌,你要么认输,要么开牌以后服输。 正文 第四十六章 镇南关大捷 二次攻城樊剑没有再等待,秦毅刚离开他就即刻下达了进攻指令。 双方不是第一次交锋了,套路彼此都熟,这边还是由麒麟阁的甲兵打头冲锋,只是与上一次不同,他们都是徒步翻越壕沟的,并没有骑马。前次攻城战中丢掉大剑的麒麟阁剑士只能利用挠钩攀援,而城上的守军也不再遮遮掩掩,一开始就直接投下滚木礌石给予痛击;太初剑宗随后跟上,也是步军,然后是金华剑派,承明剑宗却被放到了大军最后,排在清凉山的后面。 已经有人登上城楼了。秦毅带领兄弟班弟子也来到壕沟前面,将几驾大车搬空,对应着地道口一字摆好皮排。 瓮城之内,一支预警箭突兀窜上天空,绽放开了红色的烟雾。有多少人能注意到不清楚,而秦毅的目光却一直都越过城楼,在等待着这个信号。 “动手!” 又过去许久,盘算着进入地道的敌人应该不少了,秦毅一声令下,那些携带来特殊柴捆的兄弟班弟子便全都点燃引线,站在沟上往地道口中轮番投掷木柴。 “轰!” 敬绶搞出来的东西简直就像火油沃于柴山之上,瞬间燃起的高热火焰登时便把离着壕沟较近弟子的眉发都给燎了。近百人牵扯住的皮排这时候再一鼓气,焰浪顺着地下通道似条火蛇般地直蹿了进去…… 一鼓尽皆焦烂——都用不着第二下,皮排鼓足气扇一次就够了。而且十洲之人尚不知晓的是,其中的氧气瞬间会被清空。 据后来生还的、当时还待在瓮城中照敬绶吩咐发出信号的那些东城兵说,他们亲眼见着火光就从地道口上腾出到了地面,至于已经下去的那些联盟军……只好祈求圣祖保佑,不,圣祖也保不住,就是不知这样的死法还有没有机会去聚窟洲了。 之所以前军都不避锋镝徒步接近城墙,为的就是给皮排腾出地方,也为了排在最后面的承明剑宗骑兵可以迅速驰援。 秦毅这边刚刚收好皮排让开道路承明剑宗的弟子就赶到了壕沟边沿,他们舍弃掉马匹,快速跃下沟堑钻进地道,敌人一定不曾想到,自己的埋伏会变成为对手的突袭,一手好牌打烂了。 最先登城的大军下到瓮城没有第一时间进攻,而是夺下了城关,斩断吊桥拉起闸门,首先释放那些被押来与他们交战的东城杂兵出城——这是樊剑与秦毅事先约定好的。等这一万兵民出得城来,秦毅方才率领兄弟班和清凉山其余弟子由城门入城,与大军合兵一处压向瓮城中的守军。 联军依然采取三面防守的阵势。他们人数占优,可以做得到。医术调理出的药人照样勇悍,乐工也还是那么烦人,然而就像木桶上面的短板,唯一的疏漏终成泛滥——地道。这一次如潮水般涌出地道的不再是肥宇国的射手军——他们已经化为灰烬——是承明剑宗的剑士。 大军也再无后顾之忧,可以全力压上,而承明剑士的分袭又给了乐工们一个措手不及。提起近战搏杀,乐工就好似突然遭遇饿狼的一大群懵懂的绵羊。 这就只剩下灵根国的药人和肥宇国余下不足两万的射手了。射手很快退居内城,关闭城门固守在了内城的城楼上面,而侧面的灵根国距离内城较远,又不敢放弃抵抗全力奔逃…… 边战边退实为下策,心无旁骛的剑士们等于是三个打一个,药人也扛不住,灵根国军队除去几百名被射手们接应到内城去的医工,其余便同那些仙音国的乐工一样,全军覆没。 到处都在死人,每时每刻,鲜血横流残肢遍地,秦毅感到的只有震惊。这是他第一次见识到了战争的残酷,第一次感受面对面的拼杀,究竟是何种力量操控人们这样做的,一部分人舍去性命不要,只为杀死另一部分人,莫非他们也像《谪仙》剧中的木偶一样,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绳牵扯着东奔西跑? 怎么会这样?大家为什么不能和平相处,平平安安地去为吃饱饭而努力,难道真像近江道长所说,我们不去打别人别人也要来打我们吗,只有先把敌人消灭掉百姓们才能吃上饱饭?那敌人呢,战败国的百姓又将如何? 带着这些疑问,秦毅很想马上见到近江,听他亲口解答。这还是秦毅没从地道经过,不像那些承明剑宗的弟子,早已对他产生出了无比的恐惧。比香国太子,比传闻中兄弟班的班长更加冷酷。聚窟洲什么样没人见过,可他们相信,哪怕是去往聚窟洲的路途都不会有那条地道漫长。 张三和许晶几人原本就自发地围在秦毅身边充当起了他的保镖,那四名禁军的剑士也一样,就连守护敬绶的两人也都把重点放在了他的身上。可是张三却突然慢了下来。他看到了一个人,那天在营地中一脚把他踹到地下的麒麟阁甲兵,这家伙不是拼在最前面阻挡射手么?怎么就落后了这么多,都退到清凉山的阵营中了。 “原来如此……” 很快张三就明白过来。日前大军从东城出发的时候他多看了这人几眼,早上排阵也是,这种不同寻常的关注被对方留意到了,此人此刻便正在寻找他,想趁乱…… 越看越像,确实肯定。身穿蓝衣的张三混在清凉山队伍当中辨识度不高,而那人却像头红毛骆驼一般显眼。他无心斩杀残敌,一直都在左顾右盼地停滞不前,如逆行的游鱼、似横在江流中的顽石…… “是想一口吞掉,还是一下子把我撞碎掉?”张三紧盯住高大的身影,慢下来的脚步重新加速赶上,横握手中的佩剑随时准备激发剑气——是时候解开这段仇怨了。 接近他了!张三骤然出剑猛刺,“当心!”他同时大喊出口,一剑就洞穿了一名伤痕累累的灵根国医师的左胁,而那人正举着个药杵模样的铁锤准备砸向红衣甲兵的头部。 “你?” 甲兵愣住。踏破铁鞋无觅处,这不张三就送来眼前了么?可是,他竟然在救自己?麒麟阁甲士早就看见身旁的医师了,他没管他,现在还活着的也就剩下这些半口气的医师,医工早就被杀光,这人就交给别人收拾吧。抓紧找到张三才是要紧,谁想整天被人惦记?既然结下仇,就必须宰了他,战场还真是个快意恩仇的好地方,会省去多少麻烦。 “要小心啊兄弟。”张三还拍了拍甲士的胳膊,对他说道:“你动手打过我,而我却救了你的命,你回去得请我吃肉啊。” 蓝衣显得人越发黑,可牙却挺白,甲士想,他看着张三露出笑容,笑容和他的白牙一样真。“吃肉哪够?”甲士也笑了,“我请你喝酒,北城最好的烧酒。” 二人相视大笑。这不过节儿就解开了吗?虽然甲士知道,就算挨上那一锤子他也没事,盔甲这么厚,而那医师早已油尽灯枯……可情他领了。现在他才体会到,看着仇人低头示好远比斩杀来得痛快,特别是这种不必非用鲜血去洗刷的微小嫌隙。 大军开始进攻内城。 始终都在内城城楼上观战的联盟军将领知道大势已去,凭手上这些吓破了胆的肥宇国射手根本就阻挡不住士气正盛的三万佩剑军,而弃关逃走,战马又在那晚被东城守军给盗走一多半,余下的不够他们所有人骑乘。让谁留下?争执起来一个也跑不掉。于是,他留下鼓励的话,留下那些射手守城,而自己却带着本国的制造部队偷偷地溜下城楼,逃往梭峡去了。 等到清凉山弟子登城的时候,内城上的战斗也快要结束,镇南关即将被攻克。张三甚至连佩剑都收了起来。他一直同那麒麟阁的甲士并肩杀到城下,这时笑道:“老弟,你们麒麟阁攻城真是这个。”伸出拇指比划一下,张三接着道:“你可要教教我啊。” 甲士哈哈一笑,“简单,你瞧好了。” 他见张三弯腰拾起地下的一杆断箭,奇道:“要这干嘛?” “我可没你那两下,得借这个插墙缝里上。”张三指指上头。 “用不着,瞧了!”那人说着手脚并用,抓上前军留下的钩爪就攀登着上城,张三紧随其后,却是把那断箭含在嘴里,并没往什么墙缝里边塞。 两人一为高级剑士,内气充盈;一个身形灵活,更兼修习制造之术在前,手脚得力,不消片刻便一前一后地登上了城楼。麒麟阁甲士先一步翻上城垛,回身去拉张三,张三借他手掌一握跳在他身后,同时已快速地观察过城上,还有射手在垂死挣扎。 “谢了。”张三开口之间已抬起了胳膊。 甲士转身,笑道:“你也不慢嘛……” 笑容戛然而止,一枚袖箭不偏不倚,正正好穿透了他的喉咙。 “兄弟!”张三一步跨前,惊呼声盖过周围的喊杀声,“你怎么样?”他扶住甲士手臂,暗中用力往后一推,甲士靠倒在城垛上,而张三却用身体遮挡,装作查看伤口,并将刚刚道谢时松口落下接在手里的那枚断箭讯速准确地插去伤口当中。 “快!我兄弟中箭了!”周围渐有被吸引过来的弟子近前看视,可任谁都被张三那声嘶力竭的喊叫声给感动。 “冷静点,”有承明剑宗刚刚登城的弟子拍拍张三肩膀,“他运气不好,”这人摇一摇头,“流失长了眼睛,没救了……” 张三的举动迅雷不及掩耳,天衣无缝,可还是被后面登上的一名弟子给看到了。这弟子已经吓呆,他是清凉山初级班的剑士,正好在第一次攻城时留下跟着秦毅撤退。 只可惜,张三也瞧见了他。一番拉拢许诺必不可少,该名弟子死于三日后的梭峡之战,这个小秘密也就随之湮没。 镇南关大捷。三万对五万,阵亡不到一千剑士,全歼守军。樊剑凭此日一战定会声名鹊起,成为东楼国的第二战神。而他也没有时间得意,甚至连清理战场和搜刮关内都来不及,只简单地整顿兵马之后便穿过这片葫芦地形的底部,直奔梭峡去增援近江。 正文 第四十七章 凯旋起波澜 当日大军脱困,一到东城樊剑便托飞来驿给近江送了信,而近江没有回复。倒不是舍不得一张羽檄,一是因为守住梭峡的联盟军进攻日渐猛烈,近江所部的军队已减少到了三万,疲于应付无暇顾及其它;再者,近江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虽然樊剑只是简单说了他们是被殿后的大军给救援解围的,可一切都瞒不过近江,他早就打听清楚了。 秦毅,这个曾经让他心动,天真地请求国君、并且许下天大心愿的孩子,此刻都快被他遗忘,那日于火信当中看到也未多留意,却不想,这孩子还有如此的天赋。若真是这样,那么自己的心愿是不是也可以放心地托付给他? “禀军主,”储计匆忙来到军帐,未及行礼就迫不及待地说道:“镇南关被攻破。飞来驿传一翎羽檄,樊剑他们此刻已向梭峡赶来,三日之内便可到达南面谷口。” “这么快……”近江有些失神,挺直的腰身也松懈下去,嘴里喃喃自语:“天意!” 储计神情振奋,“我们有救了军主。据报,镇南关的五万联盟军几乎全军覆没,而梭峡南口只有五万守军,等樊剑大军一到我们再于内冲杀,两面夹击他们必定也会被吃掉——到时候,我们就有力量可以正面硬撼北口的十万联军了。” “梭峡战役结束了。”近江摇头,“这是天意!三万临时拼凑起来的攻城部队不到一日便攻克镇南关,而且还全歼守军,这一点连我都难做到。你去,发出羽檄信号,让飞来驿传檄西连战场上的巨阙军,准备撤兵吧,全部赶去灵根国增援。” “军主,我们……” “还不明白吗?”近江厉声打断储计,说道:“我的计策失败了,一旦梭峡的联盟军回援,巨阙军就是想走都走不掉了,速去!” 近江所料不错,联盟军也接到了飞来驿传信。就在镇南关失守的当天夜里,驻守梭峡南口的军队便向北口移动,去与另外的十万大军汇合,准备撤围去援助西连战场。只要西连战场不丢,那么联盟国就不会被分割,广大的东西区域也还在他们的掌控当中,能够与近江持久地对抗下去。 三日之后,樊剑率领的五派剑士毫无意外地赶到了梭峡高地,成功完成救援近江院主的任务。而日后被樊剑吹嘘成为梭峡之战的“著名战役”,也只不过是顺手灭掉一些来不及撤退的小股殿后部队、损失一名清凉山的初级剑士,仅此而已。 近江继续奔赴北方战场,樊剑凯旋归国,就在这即将分别的前夜,近江单独召见了秦毅。 没有斥责他毁坏掉自己的计划,近江耐心听完秦毅提出的疑问之后,沉默了很长时间。 “战争……” 他终于开口,却并不考虑秦毅的年龄和经历,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法当中。他说:“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很奇怪,北莱国没有夏天,每年冻死之人不计其数,而南海长洲只要呆上半个月身上就会长出鱼皮斑,膝盖也疼得要命。 “东海呢,三个大洲上面聚居着全天下近半的人口和四大诸侯国,拥挤不堪摩擦不断,人们叫嚷着土地太少而税收又太重,努力得不到回报,辛勤劳动也不足以养活父母妻儿,活得担惊受怕…… “这时候他们就要问了,为什么西海有大片的土地,可那里的人们既不用耕田也不用交税?大概北海和南海也抱着类似的想法,大家都有各自的压力,都想到更好地方生活,想当人上人,奴役别人。 “公孙国君他喜欢乐舞,做梦都想一睹南风国的‘太平’和‘盛世’之舞,可是没办法,就像你们天工阁顶层、那些由天匠亲手打造的神奇器物一样,外人是见不到的,除非……他成了圣皇,或者拥有了不弱于圣皇的权力。” “生存的压力和人的欲望,”近江继续道:“这两者组成了战争,所以你不能埋怨战争,起码不能埋怨战争本身,那就太不近情理了。能够改变的,秦毅,只有让自己足够强大。我大军所过之处一向都是城池损坏生灵涂炭,为什么?是我残忍嗜杀么?不,只有这样才能瓦解敌人的意志,尽早结束战争,人们才能少受些苦。不论战胜还是战败,都一样。” 秦毅静静地听着,不完全听得懂,也没有出言否定。 “至于最后一个问题,”近江说道,“谁又能操控战争呢……”他想说这是上天的意志,而突然间,某个念头就像一道细微的闪电在脑海中凭空乍现,近江没能捕捉到。这一点非常非常关键,只可惜他当时不再深挖,秦毅也就未得到答案。此次的错漏最终导致日后的石破天惊,等到秦毅自己揭晓答案的一刻,十洲大地已是沧海桑田。 近江换了一种方式,他反问秦毅:“你知道什么是‘道’吗?” 秦毅摇头,却想起来在一个遥远的冬夜里,师父吴先生也曾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什么是道。 “那你知道怎样才能成仙吗?”近江又问。 秦毅点头,“知道,”他说,“得道成仙。” “是谁告诉你的?”近江骤然起身。 秦毅想了一下,跟着摇头。他不知道吴先生的来历,而吴先生也不许他对任何人提起有这么个师父。 “对,得道成仙。”近江很快坐下,仔细地端详着秦毅,说道:“想要成仙,首先要明白什么是道,就像你的愿望,希望所有人都能吃饱饭,这也是一种道。” 秦毅似乎要明白些什么,正想询问,而近江却匆匆地结束了这次谈话。临别时,近江赠予秦毅一把短剑,皮鞘,不甚精美,抽出来寒气逼人,没有护手,只在剑身的末端刻着一个“江”字。 “无论在国内遇到任何危险,秦毅,将这把剑交给长老团。” “无双圣座……”目送秦毅离去,一个名字同时跃上近江心头。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个人,他才没对秦毅说出他的道,继而也放弃掉把秦毅留在身边的想法。 三万剑士归国,受到了各大门派以及公孙义本人的热情迎接——不到三万人,殉国者的家人领到了三倍的抚恤,而活着回来的这些人,非但给予宫中赐宴这样最高规格的荣耀,且所在门派也有不同程度的封赏。 最先登城的麒麟阁受一级赏赐;发起奇袭的承明剑宗受二级赏赐;太初剑宗与金华剑派同获三级赏赐,而清凉山……末赏。 樊剑在事后单独找过胡胜,想要私下褒奖一下清凉山以及秦毅本人,可是都被胡胜谢绝了,而秦毅,竟然收到了行政院转来的公函,麒麟阁公开请他去做客。 麒麟阁占地不如清凉山,却是危楼高耸,比清凉山的石头窑洞要强上百倍,秦毅觉得即便是王城也不如此地气派。跟随他一道过来的是胡胜和执教院曾兆先,这二人一进门派就被麒麟阁的行政院给请了去,一队身穿常服的礼宾弟子将秦毅单独带到一处带阁楼的小院当中。 楚琪,等在院中的只有楚琪一个,这女子不穿盔甲换上女装之后秦毅怎么看怎么别扭,太高了。 “秦毅,谢谢你救了我们。我请你来就是想请你吃顿饭,表达麒麟阁的感谢。”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对,原本也没说过两句话。吃饭中间也没什么话,菜倒是挺好,秦毅察言观色,试着琢磨楚琪的心思,明白了,这人真就是为请自己吃饭的,觉得有所亏欠,想把这人情还了。 临别还有句话,比这顿饭值钱多了。楚琪送秦毅来到院门口,说道:“你回去抓紧练剑吧,年底会有剑士排位赛,到时候你会被要求必须参赛。那时,长老团会投票,你清凉山一票等于没有,好自为之。” 曾兆先肯定又没少捞好处,一出麒麟阁山门便红光满面地先行离去,秦毅与胡胜并骑而行,正好向他询问起剑士排位赛的具体情况。 “不要去秦毅,这是圈套!”胡胜听说当即变脸。 “圈套?针对我的?” “对!”胡胜咬牙切齿,“这帮王八蛋,我们救了他们,没了功劳不说,竟还想除掉你。” “可这又为什么?”秦毅不解。 “也许是你在战场上表现过于出众,又或者近江院主单独接见了你,他们不想你继续留在清凉山。”胡胜摇头,“你不了解排位赛……” 听胡胜详说过后秦毅明白了,剑士排位赛,是东楼国七年一届、所有门派剑士均可报名参加的一项重要赛事。同样为了鼓励弟子的进取精神,资源争夺赛偏向的是门派,而排位赛关注的则是个人。这是为了选拔最优秀剑士而设立的比赛,如果能够排进前十,则不但个人,门派也会获得丰厚的奖赏,极为诱人。 “有伤亡不是整个东楼国的损失吗?为何会有这样规定?”秦毅很难想象比赛当中竟然不计死伤。 “正是。”胡胜忧虑地说道:“因此默认规则大家都不会下死手,比赛用剑也是特制的,还有解斗裁判,只要控制得当,小伤不免,却绝对不会死人。不过,也有例外,有仇的两个人相遇难免就要拼命,那些技不如人或者遭遇到了厉害仇家的选手,一般都会主动认输退场。” 可以认输秦毅就放心了。毕竟这种比赛,初级到高级剑士没有分级,统统加入车轮战,以期选出真正的最强剑士。秦毅明面儿上还是中级剑士,不觉得自己会贯心刺就能稳赢。 胡胜知道他的想法,皱眉道:“如果真是长老团要对付你,会注意不到这点吗?我看……你还是退出门派吧。” 退出门派?这倒也是个法子。秦毅想,很多时候人在无心当中就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没有他,秦坚顺理成章就能继承王位;这次他不去战场,北地战事也许就是另外一种局面;有人担心他的存在会给清凉山带来喘息之机,急欲除之而后快,那些无端被杀的东城兵,他们的家人会不会也把怨气撒在他的头上,夜夜咒其早死…… 这些情形不常见,可也无法避免,总不可能一退再退。 “不过这事儿可信吗?”秦毅问,“那女子如何能知道长老团还没有决定的事情?” “楚琪?”胡胜叹气,“如果是她的话,那就基本没跑了。她是麒麟阁门主的唯一女儿,如果太初和金华两派想借长老团之手,在排位赛上对你有所动作的话,就必须拉拢到承明剑宗或者麒麟阁任何一方的支持,那样才能以多数票通过。” “门主的女儿?也跟我们上战场?”秦毅疑惑问道。 “哈哈,”胡胜笑了,“你觉得一个打进剑士排行榜前十的女子会乖乖听他父亲的话?” 秦毅的麻烦还没有解决,胡胜却顾不上了。胡胜育有一儿一女,小儿子今年才六岁,殁了。 胡胜是个性情中人,性情中人不怕挫折磨难,却易为情伤。儿子死了,掉井里淹死的,家中仆役也紧跟着吊死,承认是自己疏于看管,酿成的灾祸。 这种事胡胜不会信。谁家孩子六岁了还大老远跑去井架上玩耍?何况家人从小就一再地叮嘱过。还有那仆人,在胡胜家里呆了有些年头了,顶老实仔细一人,能犯这种错?一定是有人用他的家人相要挟,逼着他这样做的。 秦毅去过胡胜家,见过那孩子。得知此事,他带领兄弟班全体弟子上门问候,可胡胜拦着没让他们进去。 现在老婆也承受不住打击疯掉了,胡胜除了复仇还能做什么?就没必要把兄弟班再牵扯进来。 正文 第四十八章 饮恨今宵 祸不及家人,这是东楼人千百年来所严格恪守的复仇准则。而这一次,到底是谁竟如此地丧心病狂?胡胜仔细勘察过井架,并且在那周围找到了一根金线,金华剑派的弟子服上才会有这种颜色的丝线。 胡胜拿着这根线头去找了许山,质问门派管不管这件事,如果不管,那他就要自己动手了。 “你怀疑是金华剑派干的?”许山捻着线头问道。 胡胜摇头,他脸上的毛发许久没拾掇了,一摇头像只雄狮:“太初剑宗,这是他们的嫁祸手段。” “那会不会,”许山思索着道:“是金华剑派顺着你的思路自己嫁祸给了自己,反倒让你不疑?祝行可是最喜欢干这个了。” “不会。如果是祝行,”胡胜悲伤地说道:“我那仆人也得掉井里淹死,用不着上吊。” 许山点点头,“的确,祝行办事利索。不过证据不够,门派没法帮你出头——我劝你也不要轻举妄动,那样不但你,门派也将更加艰难。” 胡胜听了二话不说,掉头就走,许山也没拦着,只有一声叹息传出。他知道,胡胜原本也不指望门派能管,只是变相来打声招呼而已。 下午,清凉山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当中竖起一面黑旗,这是召集血刃组的约定暗号,三十五名成员皆都不知彼此为谁,却是只认这黑旗。不多时,身着黑衣蒙面的三十五人便从各处赶来,齐聚小院当中。 “今天我会和你们一起行动。”胡胜看着三十五人说道:“各自混入中央城区,晚间亥正隐痕街取齐,亮剑!” 所谓的亮剑,也是暗语,指的是处置仇人之后不加掩饰、直接让尸首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摆明就是为了复仇。而与之对应的则是藏剑,比如金华剑派的汪利亚和乔落,那就属于藏剑。 儿子死过三七了,胡胜直到此刻才有所行动,那是因为今早收到了可靠情报:太初剑宗,他们一直等待的五人之一晚上会离开门派,在十名剑士的陪同之下去到中央城区、隐痕街杨花巷中的一家妓院。 天赐良机。胡胜从战场上回来就加紧制定了一系列针对太初剑宗的复仇计划,大概正是这个原因才导致了幼子身亡。对方在以此来威胁他收手。胡胜不怕动静闹大,正好,门仇家恨一起报了。 遣散血刃之后,胡胜先回家,烧水洗了个澡,刮了脸剃了头,给老婆准备好饭菜,安顿大女儿好生照料母亲。然后他又去井架上坐了许久,再折回家,给幼子的灵位上了香添了供果,拿出孩子常穿的贴身衣物收在怀中,这才挑好水生上火,一气用剑劈了足够半个月烧的木柴,最后再看一眼这个曾经无比温馨,而今却支离破碎的家,掩好街门离开了家。 天擦黑,胡胜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恍惚中宛如带着幼子在逛街,不觉就走到了卖糖葫芦和烤地瓜的路边摊市上。这天气里,儿子冻得红扑扑的小脸可不就像溜圆透红的山楂糖葫芦?胡胜掏钱买了一串,捏在手里,呆呆地走,又买颗地瓜放在怀里,烫,儿子衣服还揣着呢,不行,抓出来另只手再拿了,继续走。 无人的街漆黑的夜悲伤的汉子哼唱起了旧时的歌: 石头山上石头城 石头板凳石头做的门 石头砸着怎不知道疼 原来你也是石头人 石头有口难说话 金银疙瘩脖上挂 我有儿来你有大 长命百岁…… 唱到这里胡胜早已是泣不成声。一辈辈磨石城传下的这歌,过百天给小孩儿戴长命锁时候逗孩子玩的,想那情形,极尽天伦之乐,却不道如今在这夜里唱出竟这般凄凉,冷透肺腑,痛彻肝肠。 胡胜是条真汉子,哭得真放得也快。他把糖葫芦和地瓜一并搁进怀中,收泪即长路,大踏步就往中央城区奔去。 这是太初剑宗的地盘,走这许久了,怎不见巡逻队?胡胜可没有用长袍遮挡双剑,也没有穿带帽斗篷掩饰他那张标志性的络腮胡子脸,他就是来杀人的,谁挡杀谁。 隐痕街,杨花巷到了,冷冷清清的。胡胜路过两回,可从没进去过。这大冷的天里,那些姑娘不到门外招揽客人尚能理解,如何连个站街的龟奴也不见?各家门上红纱粉罩的灯笼影影绰绰,就和赌场当中总是点着最明亮的灯火一样,瞧得人晕头转向,不到倾家荡产的最后一刻,你永远也分辨不出赌桌上拍着胸脯给你借钱的朋友和妓院里兜售爱情的女人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心的。 想远了,胡胜摇摇头。亥时已过,怎么一个血刃组的成员都不曾露面? “你?” 有人拍上胡胜肩膀,他转身,那人摘掉斗篷上的帽子,“是我。” “你怎么会来……” 他没有说完,没法接着说,对面人摘掉帽子的时候胡胜走神了,注意不到他的背后还藏着个人,而后面人正用一把利剑穿过前面人的斗篷,擦着他搭在胡胜肩膀上的那条胳臂,从腋下的位置捅进胡胜胸膛。 “长命百岁……” “嗯?你说什么?”那人还问。 胡胜伸手抓住他的胳膊,“长命百岁……天不怕……” 那人脱掉斗篷一带,兜头盖脸正面挂在胡胜脑袋上,然后侧身一让,身后人拔剑,血就被斗篷挡住了。 “长命百岁还天不怕?”就着斗篷擦了擦剑,归鞘的时候凶手笑道:“这死人倒挺风趣。” “唱儿歌,追他儿子去了。”开始拦住胡胜那人扯过斗篷,最后叹息,看胡胜一眼后走了。 秦毅再见胡教师时,胡胜已经回到了清凉山,连那三十五名黑衣人,都是各个高级班里的精英,夜里就被人丢在山门前的广场之上。 糖葫芦碾碎红薯冻硬,一并散落在尸首旁边,也没人收拾,秦毅只从他怀中拣出件小孩儿穿的衣裳留下,倒也无人去管。 这件事震惊了整个磨石城,甚至长老团都亲自下令,务必要将凶手找出来。太恶劣了,一夜袭杀三十五名剑士和一名剑客,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简直骇人听闻。 门主桑奇不知是气得还是吓得,脸色刷白,手也一直哆嗦,还是许山和曾兆先两位首座给主持的后事。清凉山上就在门派里面建了坟,秦毅带同兄弟班弟子帮着胡胜下葬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下山,来到了王掌柜山货铺中。 “王掌柜,”秦毅一来便直接下令:“我需要你去查明胡教师的死因,可有办法?” “主上……”王掌柜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直说。” “唉!”王掌柜叹口气,接道:“说起来,那三十五个人还是属下调教出来的。” “嗯?” “属下没有其他本事,就会这些老手艺,如果主上用得着,黑瞳统领也是同意的……”王掌柜给秦毅讲了他如何培训的血刃组,又如何策划针对汪利亚和乔落的“藏剑”行动。 “有这样的事?”秦毅奇道,“这么说,金华剑派知道那两人被杀是胡教师所为?” 王掌柜摇头,“主上还记得江波么?若照我的安排,通奸的妇人应该自己吊死,而那酒鬼则不该死在街上,这样才合理。做这种事情怎么能带着情绪,年轻人还是手脚太嫩。” “你的意思,是金华剑派干的?” “黑统领一直暗中监视五大门派动向,”王掌柜说:“胡教师幼子落井那天,太初剑宗有两名剑客进了南城;昨天夜里,金华剑派出动六名剑客去了中央城区。” “中央区不是太初剑宗的地盘吗,怎么是金华剑派去人?”秦毅问道。 “先摆你一道再拉你下水,”王掌柜一哂,“恐怕清凉山的日子不好过喽。” “黑瞳怎么说?”沉默片刻秦毅又问。 王掌柜凑近些,低声言道:“他让我禀告主上,我们随时有办法保护你离开东楼国。” “王掌柜,”秦毅想了想忽然问道:“如果有个妇人杀了他的丈夫,可又查不出死因,怎么办到的?哦,”他补充一句:“吃过晚饭后死的,吃的莜面。” “这个,”王掌柜垂低眼睑,不假思索地笑道:“金屑、锯末,或者其它一些坚硬矿石的粉末掺和进饭食里,除非划开肚子,否则验不出伤。” 看秦毅没说话,王掌柜又道:“主上,要不要我去……” “不用!”秦毅摆手,“我需要剑士排行榜上前二十人的资料,尤其是太初剑宗与金华剑派的,越详细越好。” 兄弟班里面几个最讲义气的剑士多次找过秦毅,恳请他下令为胡胜报仇。全班两千多名弟子,其中绝大多数人的亲友都在磨石城,有子弟作为纽带,他们自发地编织起了一张巨大高效的消息网,因此得来的情报绝对不比王掌柜慢,甚至更为全面、准确。 而秦毅表达得简单清楚:禁止所有人轻举妄动。他知道,从梭峡回来所受到不公正对待以及胡教师之死已经让兄弟们的愤懑转变成了怨恨,如果他继续阻拦,那么很有可能长时间累积起来的威望和信任都将毁于一旦,可他不得不这么做。 许晶越发地沉默了。“我们总得做点什么?”当她对秦毅说起来的时候,秦毅是怎么回答的?他说:“做好自己。” 这是什么狗屁话?胡教师对他那么好,而他竟如此冷血。许晶很快想明白了,秦毅是质子,将来始终是要回到他的国家去当国君的,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东楼人,可能也包括自己吧,对他来说终究只是生命中的过客。 然而真正让许晶以及诸多门下弟子心寒的,则是随后发生的事情。清凉山竟然由行政和执教两院共同颁下了严令,禁止所有弟子报名参加剑士排位赛。这似乎就有点不近人情了。 资源竞赛也就算了,可剑士排位赛是证明自己的舞台,是收获荣耀的地方,即便拿不到好的名次,起码说起来也和其他优秀的剑士同台竞争过,能够亲身体验那种对战氛围,了解到自身的差距和不足,好处极大。这一句话就不让人参加了…… “凭什么?”许晶第一个不同意。她首先去找了祖父许山,而许山却说这是门主的意思,自己也是无能为力,于是许晶又和秦毅商量,希望秦毅能带头组织兄弟班向门派请愿,至少准许班上弟子以个人的名义报名参赛。 “没用。”秦毅回绝得很干脆:“门派不会同意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 “一眼就看到结果的事情根本没必要尝试。” “秦毅,”许晶几乎是在求他,她说:“就算是我个人请你帮个忙,尽力去试试好吗?” “你不像是那种会在意排名的人,又为何一定要参加比赛?”秦毅问她。 许晶决定道出实情,“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我有大仇要报吗?我想就在这次比赛上做个了断。” 秦毅想了一会儿,却只说出两个字:“不行。” 语气淡漠,连许晶的仇人是谁,甚至因何结下的仇他都一句没问。 正文 第四十九章 精英排位赛 秦毅刚刚过完他的第十五个生日,东楼国一年一度的门派资源争夺赛就如期举行了。而这一届争夺赛还不同往日,国内关注度最高、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剑士排位赛也将同期进行。 剑士排位赛全称为东楼剑士精英排位赛,每七年举办一次,而其所对应的东楼剑士精英榜更是被万民推崇,是所有学剑弟子一生中梦寐以求的最大荣耀。 依据东楼国的历史来看,最终能够踏入剑豪的大家宗师几乎全占据过精英榜的前十,而那些名动当下、在他们各自时代里面书写过光辉事迹的诸多人物也无一例外,皆曾在排位赛中榜上有名。 这就不难想象,世上追名逐利的捷径无过于此。不论你曾经是多么地籍籍无名,只要能够上榜,便说一步登天,境况判若霄壤也不为过。门派会给你最好的待遇,这么说不够准确,应该说是礼遇;不想留在门派了,朝中也会预留出高爵厚禄虚位以待,等着你货卖帝王家。 财富、声望,那都是次要的,跟着就来。在亲友们的眼睛里、心目中,你就是神,登门结好提亲的、解释仇隙的……都要踏破门槛,全认得你啊,去酒馆饭店都不肯再要你的钱,只怕请你不来……这听着就流口水,人活一辈子,再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磨石城会有盛大的庆典,从城中到山下,穿着皮毛衣裳的人群蹦蹦跳跳,一路直排到了城外山谷中、巨阙大军的营地前。 高涨的热情驱散了冬日的严寒,也赶走了战争阴云埋在民众心中的恐惧,大家需要这种庆祝来打发掉枯燥乏味的日子,需要看到战斗以激起雄心壮志;希望有胜利者出现,那将预示着国家的明天更加灿烂,而人们也更渴望能够亲眼目睹失败者的不甘——瞧,处心积虑不可一世的勇士倒在了争夺名利的路途上啦。 最早下到山谷中的人群发现,他们只能像猴子一样攀上临时架起的木头栏杆,围在大军校场之外观看比赛。前方已被那些钉在校场围栏之上的宽大的挡风木板给层层包裹起来,木板上面阴刻着一幅幅的图画,有拜师的、学艺的,使场地看起来像那么回事。 校场后面的营房加进了专为王室成员以及各国使者准备的豪华大帐,比赛得持续个几天,各门派弟子和前来观礼的受邀人员晚间便可在营中留宿。 比赛擂台设在主席台,也就是点将台的下方,要比每年的资源争夺赛擂台大出将近一倍。在那周围便是五大门派弟子们的观看席,还有都城及国内其他门派有报了名的,也专门给空着地方。 裁判组高坐点将台的最前沿,居中列席着国君公孙义和大将军樊剑,今年近江无法到场,加上长老团便总共是二十二名主裁判。再往后又是王室、使者和重臣们的坐席,当中都有暖帐隔开,连带着裁判席,三面铁板围挡还盖了顶,外面两步一个火盆,烟往外冒热气朝里边散,浑如一个舒适宽敞的小剧场包厢。 不多赘述,比赛开始。 呈现擂台之上的首先是门派资源争夺赛程中的初段赛。前面说了,这就是个暖场的热身赛,出战的全都是各门派今年新招入门的弟子。虽说没有内气,但从好战的东楼人里面精挑细选出的这些孩子们也自身手不凡,一个个手持着木剑,在擂台上一名解斗裁判与四角边裁的注视之下使出浑身解数全力拼斗。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位于磨石城西面群山之上的承明剑宗也大开了山门,准备迎来剑士排位赛的揭幕战。 为何在承明剑宗?报名参加排位赛的剑士实在是太多了,来自全国各地,要是一场场地捉对比拼下来,那恐怕冬月节都要留在都中度过,分开场次选拔也够呛。这还是来之前已先在地方上进行过筛选,否则磨石城光是安排选手的食宿都要成问题。 就如清凉盛境一样,承明剑宗也有那么个地方很适合弟子修炼。昔年圣祖统一天下后,专门把炎洲赐给了兽族,那里太热,赤地万里长不出庄稼,人没法住,却挺对凶兽胃口,于是就有了兽族大迁移,全给赶去炎洲了。 事无绝对,十洲地方多大?也总有一些凶兽藏在深山老林里头扎下了根儿,或者占山为王或是袭扰住民,再与凡兽杂交繁衍,日久也就成了一害。 麻烦大到了一定的程度,以至于有些凶兽吃着人肉喝着人血都已成精,各国也就不得不征调军队去将它们剿灭,连根儿铲除掉。天香城金城上林苑里的凶兽哪儿来的?对外说是炎洲上的,其实就都那时候留的种。 还有少数凶兽,它们初步开启了智慧,通了人性,只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去专心修炼,也不扰民,这样国家也就懒得去赶尽杀绝,划个禁区出来,就像炎洲那般,由着它们自生自灭。 承明剑宗的野牛岭就是这样,一代代的凶兽从不跨越雷池一步,而弟子进山去搏杀磨练,只要不是组队围剿,就一定不会遇到兽群的袭击,这边伤几名弟子,那边死些个野兽,其乐融融。 和平相处得久了,乐事还在后头。东楼国也不知怎样沟通的,竟把七年一度的剑士排位赛的预选赛就安排在了野牛岭上。 选手们要在野牛岭中经过为期三天的野外生存,这时候他们会与山上的野兽进行搏斗,而双方又都不会出现死亡,默契到什么程度?彷如为虎作伥,野兽被哪一名弟子收服了,觉得打不过,它就会乖乖跟在这人的后头,直到三天过去,下山之时根据各人身后所带的野兽数目区分排名,数目一致的,则又以下山的先后作为依据。 有个前提,那野兽也跟人一样,有的好欺负,挠两爪子一看不顶就乖乖跑你身后去了,而也有的,百折不挠,你说放弃它吧,它还偏追着你不放,非要决出个高下。这时候,脾气暴躁之人难免就会动怒,要下杀手。可别,千万别,但杀了哪怕一只野兽,身上沾着血腥气了,那可就再也下不了山。 所以,以上全都是废话,守住自己的俘虏,尽可能多地掠夺他人……说到底这就是一场抢夺的盛宴,还是人与人的战斗。 也许在这场比赛中秦毅会首先解开自己的一个疑问——为什么打仗。大家各凭本事,只去对付野兽不可以吗?做个快乐的贪吃蛇,管好自己的尾巴就行了。怕不行,这世道是联机模式。 “规则大家都听明白了?” 负责精英排位赛初赛场的裁判全部都由禁军的好手组成,一名年老的剑客裁判讲述完规则之后便命人收缴了选手们的佩剑,再人手下发一条木棒和铁铲作为武器。 “我再重申一遍,”他说:“千万不可杀死任何野兽,而它们也绝对不会危害你等的性命。此外,切记不要踏入禁地。” 木门打开,门后有一条进山的小道出现在众人眼前。承明剑宗的两百多名参赛选手可谓轻车熟路,率先就站到了最前面。其他选手还都在组队,别看他们有一万多人,散在这山中还真不算多,只有抱起团来才能最快地获得猎物,也才能更好地防范别人的觊觎。 五大门派当然是各自为阵,其余有的三两个,最多有七个门派结合到一起的,总之都是上百人的团队,唯有……清凉山,甚是凄凉,竟只有秦毅一个人。 楚琪告知的不错,清凉山都已经集体放弃比赛了,可长老团声称为了检验质子们的学习成果,还是要求所有的质子都必须参赛。 秦毅这就来了。组不上队,没人要他,难道白白带上给他分配猎物吗?此外,大家很想看看名声在外的兄弟班班长是否也会抹鼻涕掉眼泪,那将是道不错的开胃小菜,同情心在乱世可吃不开了。 敬绶没来,他听了秦毅的话,事先弄了点药把自己给灌倒了,说是得了重病。因为敬绶不是长老团针对的目标,派御医检查属实也就特许他退出比赛。 上万人的目光投来,秦毅尤其显得孤单。有可怜他的,绝大多数都是嘲笑,这还比的什么劲儿?俘虏多少猎物也是在给别人做嫁衣。而且今年也不知怎么了,明确规定不允许退赛,看来这小伙儿也只能乖乖地在林子里面给人家打上三天的短工了。 “比赛正式开始,选手进场!”对秦毅最后投去同情的一瞥之后,裁判老者宣布了比赛开始。 承明剑宗一马当先,跟着是太初、金华……麒麟阁那身盔甲得占多大便宜?楚琪回头再看看秦毅,摇摇头带着队伍走进了木门。她倒是可以让秦毅跟着自己,可没必要,就算秦毅一只猎物不得,后面的比赛他也必须要参加,必须得死。 前面人都走完,秦毅这才慢吞吞地步向木门。他心里也打颤呢,不是担心受伤或者被人欺负,而是如果太初剑宗和金华剑派真想要杀他,那这三天里他们就有大把的机会。早知要落单,真该好好考虑下王掌柜的提议了。 根据胡教师生前所做的分析,也许是秦毅在镇南关的表现太过惹眼,遭了嫉恨,也可能还有其它不为人知的原因,总之太初与金华两派鼓动长老团,要求质子必须参赛,就是想借着比赛的机会把他给除掉。 这一点秦毅毫不怀疑,李丰不是白白就死了吗?不过他也有自己的打算,逃走简单,却会给比香国带来不小的麻烦——死了也一样,父王大概不会如景国那般忍气吞声。于是秦毅让王掌柜收集来两派上榜剑士的资料,既然已经撕破脸了,就像他和张三说的,再装孙子也没用,必要时他的剑也能杀人。 秦毅依仗自己学会一招保命的剑技,仗着别人会低估他的实力,决定参赛,可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竟还有这样的事——组不上队。两个门派进去了五百多人呢,凭他一个怎么抵挡? “唉,”那老裁判走来秦毅身边叹道:“尽可能找个地方躲起来吧,别想着成绩了,三天一到就赶紧出来。” “等等,”秦毅想起件事儿,他说:“我不比了,我要见长老团。” 老者摇头,“那可由不得你,快点进去吧。” “真的,”秦毅比划道:“我有近江道长的信物。” 老裁判一点怜悯已经被他的无理取闹给磨没了,手按在剑柄上说:“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马上进去,否则就按破坏比赛论罪,当场斩杀。” 秦毅早都忘了近江给的短剑,临到危机时刻想起,无奈却在住所藏着,这人又不肯信,没办法,只好踏上山路,听着木门在自己的身后重重关闭。 冬日山林一片萧索,干枝枯草遍地,长青树木也仿佛蒙上了一层烟色,让人无心再去观看景致。沿山道往上走,一直走,秦毅打定主意,那老者口中所说的禁地怕才是他唯一的活路。 两侧山坡林地都有枯死灌木被踩踏过的痕迹,想是诸多队伍全已经分散开来,没走多久就遇上了第一头野兽。 那是只体型不算大的黑熊,按照规定,所有具备攻击性的猛兽都可算作猎物,秦毅横过木棒准备搏击。还好,这熊和他一样,对于彼此间的这场打斗都没多大兴趣,转个向钻进了树林。 再走,前面有支队伍,他们身后跟着五六只被俘的野兽,一边走众人还在一边搜寻。 “你小子,还要不要脸?”走在最后边的几人转过身停下,其中一人看着秦毅说道:“没人要也不能赖在我们这里。” “我上山。”秦毅指指上头。 “好,好好,”那人笑了,“您先请。” 路都被他们占了又不见让开,怎么过去?秦毅无奈,便只好钻林绕过。 再遇到其他队伍也是这般,受尽冷眼讥刺。有主动攻击的野兽被秦毅制服,他也领了两只在后头,可转眼就又成了别人的。那也无所谓,他要猎物没用,反而更麻烦。 正文 第五十章 禁地 越往山上走秦毅遇到的队伍就越少。这也难免,看到林中有野兽了,众人自然会去捕捉,跟着又被其它的吸引,便渐渐进到了树林深处。 再到后面开始有大片的未消残雪从两旁漫延到山路上,露出雪面的枯草使得白雪看上去有些脏,而积雪又让草丛看着像洗过一样干净,不错的美景,起码说明此地还未有他人踏足,不过也无可避免地留下脚印。 秦毅大大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果然,两派剑士认定他只有一个人,进了山大概是要赶紧找个地方躲藏起来,于是便在入口处的木门后面分开把守住两侧山坡,一家一边,等着他自投罗网,却不想他就敢大摇大摆地走道上山。 两大门派也确实这样做了,一进山就分开,然而秦毅则是想得太多了些。太初剑宗和金华剑派还不至于公然命令弟子去追杀他,只是单独给个别的高级剑士传下了密令,让他们有机会就将这质子除掉,而且还不能被别人看见。 走了大半日,终于来到禁地。那很好辨认,周围的树木全被砍伐一空,只留下两排如同栏杆一般的直树,意在给出醒目的提示。 路还是这条路,只在道边立着块石碑,上面刻着个颜色鲜红的“禁”字。 秦毅看看身后,他已经像条尾巴一样带着十一只野兽了,也就是说,在这里很久都没有再遇到过其他队伍。看来大家对这禁地都很忌惮,远远不到就不肯继续往上走。 怎么办,进还是不进?秦毅注意到身后那些野兽明显都很害怕,仿佛攻坚战中冲在最前排的士兵,不愿去送死,而某种力量却又如军令一般约束它们不得不紧跟他的步伐。 秦毅最终踏上禁地。他不知内情,不知道有人的地方反而更安全,以为一旦遭遇两支队伍自己就会受到围攻,不敢在外面逗留。 进去也不敢深入。顺路刚一过转弯处,回头瞧不见入口了秦毅便即停下。在一旁的林中转悠半圈,他打算找块没雪的地方布置一处陷阱,危急时刻还能当做藏身之处。 冬天地硬,禁地中已看不到阔叶树,全被针叶林所取代。挖个坑秦毅出一身汗,回头把土散掉,再用树枝编好盖子把周围地面恢复成原样天已经快黑了。他正要歇下吃口干粮,却发现自己带来的尾巴好像短了一截。 这些野兽就仿佛接到谁的命令一般,也不跑,秦毅挖坑它们就趴在那里看,再数数,真少了两只,地上还有滩血……秦毅跟着血迹找去,翻过一处土坡他明白了,有头虎兽正抓着半截残躯在撕咬。 原来看管好猎物还有这个意思。秦毅懒得管它,这家伙一看就不是善茬,直冲他龇牙。正待要回去,秦毅一愣,发现不远处的林子里面露出了几点红光,正一点点地朝着他这边逼近。 那头大虎也察觉到了,扭头一看,当时就趴在地下。吓趴下的,四肢铺展得倒像一整张虎皮,还不忘伸出只爪子指了指秦毅。 “这是,这……” 凶兽!秦毅是见过也模仿过凶兽的,虽然是杂交出来的后代,但就是这样不可思议,外表像野猪,身子却有牛犊一般大小,铜铃样的眼睛散发着红光,全身上下布满钢针也似的尖刺。 这东西不能以常理度之,眼睛发光说不定可以喷火,那些尖刺会不会发射出来?秦毅现在要考虑的不是杀死凶兽会当如何,而是能不能够打得过。 眼看三只牛兽渐渐靠近,他丢下木棒,一手握住铁铲,一手就要去摸怀中的匕首。然而,出人意料之事发生了,三兽竟都是忽然停住,眼睛瞪得更圆,前腿一跪后腿一耷,整个身子就瘫软在了地下,单瞧那模样,秦毅都要以为它们是在害怕自己了。 紧接着,三头牛又腾地从地上蹿起,掉转过头一溜烟儿就跑得没了影儿,倒弄得秦毅这里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也明白了,难怪不让人靠近,原来禁地里还有这玩意存在。 秦毅是不敢继续待在此地了。刚才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三只凶兽没冲上来,但这种事情可不能当做侥幸的借口,太危险了,必须赶紧离开。 瞪了虎兽一眼,那老虎竟还冲秦毅吼了一声,极为桀骜难驯,可就像被看不见的契约牵绊着,它也只能跟在他的身后。 “哈哈,秦毅殿下,你可让我好找。” 秦毅刚出了禁地就有人喊他,侧身一看,那人身穿着太初剑宗的弟子服,正拎着把铁铲在不远处的山坡上面转悠。 “居然找来了。” 他顿时心惊。这人身后带着七八只野兽,瞧见他便飞速地朝他奔来。秦毅撒腿就往回跑,一名剑士倒不足为惧,他怕的是引来太初剑宗的大队人马,这些人肯定是来找自己的,而且一定就在这附近。 那人皱一下眉。他其实是单独离开队伍来寻秦毅的,都不需要费事打听,一路上不少人在议论秦毅上了山,而山上就只有禁地。他不相信秦毅敢闯禁地,就循着脚印过来碰碰运气,可现在亲眼所见,这孩子从禁地出来,还带了一串尾巴,看来禁地里边也不像传闻所说的那么危险嘛。 不做停留,太初剑士跟着秦毅就跑入了禁地。两人身后都有尾巴跟着,野兽们其实挺愿意看见这种场面,总归是要追随一人,还是跟着强者更有趣些,那样食物也多。 紧随秦毅身后的正是刚刚的那头虎兽,它一直都不喜欢秦毅,可能是他出手制服它的时候太过温和,让它心有不服,便在这时,虎兽猛窜出两步,张口就要去咬秦毅的上衣后摆,想把秦毅拽住被后面这人收拾。 一人一虎速度都太快,而冬天穿的衣服又裹着身,虎兽这下没咬到。秦毅也有所察觉,回头扫它一眼,也看到了后面人正在逐步缩短距离。 很快来到陷阱处,秦毅跨一大步迈过去接着跑,那些野兽刚也都是看着他挖的坑,巧妙避开,没一只踏上去的。 太初剑宗那名剑士可不知道有坑,一脚踩下就陷了进去,他身后跟来的那些野兽则纷纷躲避。这时秦毅住了脚,一个急刹车站住,猛转回身,抡起腿飞脚踢在才跟着他刹住的那只虎兽颔下,直接就给掉个个儿踢向了大坑。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两个人,秦毅和那剑士,两人反应都不慢,那人掉坑里着实吃了一惊,可脚落地一看没事,再瞟眼两侧,估摸只是个空无一物的大坑便随即跃起,这时候秦毅也刚把虎兽踢出去。 剑士正到坑口正有一物砸来,又把他给顶回到下面,而那东西被他脑袋一阻,微有停顿也跟着掉落…… 天不是要黑么?在坑里头更难分辨,加之其时间不容发,那剑士只当是秦毅过来偷袭,落地瞬间他凭着本能收腹提气,后背紧贴在壁上让出一段距离,正好那物也砸在坑底,就掉在了他的脚下。 剑士甚至都没等它落地,抓实铁铲运气于抬高的右手臂上,另只手摸黑伸出去紧往下按,随来物下落之势,他屈条腿蹲了,等膝盖似顶住“秦毅”的胳臂,便箍住劲儿一铲就跟着扎下,动作流畅舒展一气呵成,绝不留半分余力。 一下、两下、三……嗯?刚刚品着劲儿,估摸着落点,注意力全在拿铲的那只右手上,而左手好像是抠住了对方的嘴脸,这怎么?这脸,毛茸茸的,骨头也不对……不对! 太初剑士这一下可惊得不轻,丢掉铲子翻过来调过去细细辨认比对,天!这是虎兽、是虎兽、是虎兽……“秦毅!”剑士仰首对着坑口发出撕心裂肺的大喊,听那声儿,都快哭了,“你坑死老子了,啊!!” 秦毅倒也不想那么多,当时他纯是厌恶那虎兽,踢走它就为阻挡一下剑士,这里都摆好架势准备格斗了,正琢磨要不要等他出来先拿袖箭偷袭一下。猛听见这么声喊,稍一过脑子秦毅就明白了,八成……这是把那只虎当成我给拾掇了? 那又会怎样呢?秦毅也不知道。光听裁判一再叮嘱说不能杀野兽,不能杀,可也没说杀了……很快他就知道了。待在一旁的,不管是他的还是那剑士的俘虏,此刻全都围聚到了陷阱前面,眼露凶光地紧盯着坑口处,似乎只等那人出来就要将他撕扯成碎片。还有远处,一片红光闪耀,渐渐变成了多盏鲜艳的小红灯笼,正飞快地飘来这边。 “凶兽!” 秦毅急切之间再没个躲避处,只得飞身跃上了一颗松树,扶着树干站立在枝杈上等着随机应变。 这时凶兽已奔到近前,而那剑士也刚刚跃出陷坑。野兽们早都趴下了,十多只凶兽呢,剑士一看这场面有些愣神,脑子有点转不过弯儿,全然不知该如何应对。秦毅也没想到,这些看似笨拙的牛兽速度竟有如此之快,粗短的四条腿一蹬地就像支箭一样弹射了出去,外露的一双獠牙瞬间就轻松贯穿了迷茫剑士的身体。 这还没完,牛兽一甩身子,剑士又如布袋般被抛了出去,而另只凶兽鼓起背上又尖又长的钢刺接住……总之最后那剑士被丢去给了野兽,不大功夫地上就只剩了一只鞋跟一把铁铲。 “原来野兽真不能杀。”秦毅大口喘息,整个面部都被他自己的呵气给笼罩起来。这些凶兽一只就不好对付,何况这么多。不过好在,它们来得快去得也快,眨眼工夫就又都隐没在了树林深处。 现在这剑士死了,太初剑宗的队伍一定正在外面四处搜寻,他不敢出去,可待着也不是办法。想来想去,秦毅把心一横,干脆就跳到那陷阱里边,靠虎尸待着算了,是祸也躲不过。 迷迷糊糊竟也睡着了,秦毅就这样过了一夜。衣服上粘的全是老虎血,都结成了冰碴子,不会因此惹来麻烦吧。他可不想步那剑士的后尘,于是就摸出匕首,脱下外衣裤翻来覆去地检查,能刮的刮掉,刮不掉就直接割掉,把血先清理干净,这才跃出大坑。 一出来,他傻眼了……几百近千头的凶兽就挤在陷阱周围的林木之间,那些野兽也在,缩在地下一动都不敢动。 秦毅终于理解昨晚那名剑士为何会毫无反抗就被杀掉,十倍百倍地理解了。 正文 第五十一章 初赛结束 冬天的景物不如春日那样明丽,不似夏日般鲜艳,没有秋的深邃,总显得单调,像被一道似有若无的轻纱给滤掉了颜色。 于是,当那些身上长满尖刺的牛形凶兽挤在这上午阳光照耀下的山道、林地之间时,秦毅竟发现它们也不比搬家的蚂蚁可怕多少。挺好看,钢针也不刺眼,反倒给这孤单的色调添加了不少生趣。 早知道就不用把衣服弄破了。秦毅想着,揪一揪下摆,正了正衣襟,死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能在早上最好,再体面些就更好了。不过也无所谓,秦毅丢掉手中铁铲,反正到最后什么也不会剩下。 挺胸、抬头、闭上眼,再深吸一口气,好,准备迎接第一下撞击带来的剧痛……还不来?周围踢踢踏踏是在干什么? 有序地迎接死亡毫无疑问是需要莫大勇气的,但绷住的这股劲儿一泄就完了。秦毅再睁开眼,松气同时两条腿已经软得快要撑不住身子。 这些凶兽,这上千头的野猪牛在干嘛?沿山道向上排成三列,全都整齐地半跪在地下,昨夜那不到二十只野兽战战兢兢地伏在它们前面,趴在秦毅脚边,身后是陷阱,两边林地依稀仿佛,铁铲、剑士的铁铲、剑士的一只鞋…… 这事换了谁,不是晕倒就是逃跑,但晕倒似乎不是时候,也不雅观,秦毅转身就跑,顺着山道往禁地外跑。野兽、凶兽就在后面追,他能听见,能感觉到大地在震动。 提内气跑也还甩不掉。他快后面也快,他慢则都慢,都跑出禁地、跑去树林子里了,还在追。最后秦毅索性停下,背靠在树上大喘粗气,而那些动物便又乖乖地趴伏下来,牛还是猪的鼻子上喷出的白雾呵气成云。 秦毅看看野兽,再看看野牛,这时,他心中忽然冒出一个连自己都决然无法相信的想法:“这些野猪牛,难道和野兽一样——成了我的俘虏?” 小心翼翼、谨慎地抬脚走出两步,是后退了两步,秦毅面对着兽群倒退出去两步……真的,这是什么感觉?这不是野猪牛,倒像是门派演武时见识过的、东楼国骑兵在发起雷霆冲锋之前、佩剑出鞘举高之间,战马压向敌阵时所踢踏出来的缓行步伐——雷霆舞步。 那场面无法描述,除非亲眼看到,配上鼓点就是战阵,配上铙钹就是傀儡戏。可以肯定,安排下这一幕的定是个不着调的将领亦或者顽皮的傀儡师。 秦毅在前面走,后面一群野兽和凶兽全都亦步亦趋地踏着舞步跟随,尘雾扬起山地动,雪片簌簌纷落,这队伍不断还在壮大,但有遇上的野兽,不自觉地就会加入进来。 “咦,那不是落单的那个质子?” 终于遇到其他队伍了。一人睁大眼说道:“他还有心情闲庭漫步?后面……天,俘虏了那么多野兽,哈哈,请圣祖原谅我的贪心。” “等等,”另一人道,“远处土哄哄的那是什么?” “凶……” “跑,快跑,” “快跑啊!凶兽从禁地里跑出来了。” 恰好这是承明剑宗的队伍,他们已经俘获了几百只野兽,这里闹哄哄地一开始跑,狼奔豸突,顿时就是混乱不堪。 秦毅并不追赶,他也在发愁,不知遇到太初和金华两派会怎样,野兽是不会帮人战斗的,虽然还没弄清楚这些凶兽为什么跟着自己,可一旦落败或者被杀,俘虏也就成了别人的。 别人自然也能想到这一点,遇到的队伍也有好几支了,有的像承明剑宗一样逃跑,有的则是眼馋秦毅的俘虏,羡慕他的威风,就要抢夺他的猎物。 拿来给我们玩玩怎么样?不白要你的,喜欢铁铲还是棍棒,随便挑。 那是一支由五个地州上面的门派拼凑起来的队伍,约莫不到两百人,也带着为数不少的俘虏。队长一声招呼,众人不退反进,迎着秦毅就过去了。 “小子,规矩你知道,识相点,让出猎物我们也不为难你。” 这队长所说的规矩秦毅清楚,他自己还实践过两次呢,就是丢掉木棒,坐地举高铁铲,也就等于是认输了。不是给对方看,而是已经俘虏的野兽,看到主人这样就会跑去对手的身后易主。 秦毅没言语,顺手秃噜下木棒,这里刚刚坐了还没等举手,身后,那些野兽还有凶兽却突然越过他奔出。 妙曼的舞步不见了,雷霆骑兵已进入冲锋阶段,野兽伸长利爪露出尖牙,凶兽挺起钢针随时准备弹起激射…… “妈呀!” 对面是哭爹喊娘,丢下一地的棒铲没命奔逃,这什么情况?没听说猎物还能自己战斗,牛竟成了赶车的,难道是它们俘虏了秦毅? “不可伤人!”秦毅情急之下站起身大叫。他没想到,这些凶兽还真听他的,只是把对手的俘虏给带了回来,人倒由着他们跑远。 发达了!秦毅尝试过几次,弄明白自己不是做梦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漫山遍野地去寻找太初剑宗和金华剑派的队伍,就看看你们如何杀我。 楚琪遇到过一些四下逃散的队伍,也听说秦毅叫凶兽给俘虏了,可当她亲眼看到之后,还是狠命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这像俘虏?将军还差不多吧。 麒麟阁甲士本就是冲阵攻城的先锋,早锻炼得浑身是胆。尽管如此,他们虽没有如其他队伍那般逃跑,却也是紧紧围在楚琪的身旁,不住气儿地吞咽口水,强自镇定。 秦毅就从他们面前不远的地方走过,还挥手对楚琪打了个招呼。那些野兽,踩着像战马一样舞步的长长的野兽队伍,也全都随着秦毅的动作转头盯了过来,仿佛将军在检阅部队,凶兽没脖子,红丢丢的眼珠子竟然也齐刷刷地跟着转,气焰嚣张气势凌人。 秦毅慢慢发现,这些野兽很善解人意啊。一旦碰到之前嘲讽过他,或是想要夺他俘虏的队伍,凶兽出马,很快就把人家赶跑,将猎物都给抢了过来;而遇到没有恶意的,比如楚琪他们,则就不管不顾,简直就像他肚里面的蛔虫。 就是这样,不过半天的时间,参赛队伍已无人不知秦毅成了这山里面的大王,全都分派出去哨探专门监视这一个人和一群兽的行踪,但要他靠近就退避三舍。 到第三天,秦毅身后的兽军已快过两千,而太初剑宗和金华剑派的弟子他竟连一个都没有瞧见。下山吧。 他顺着来时的山道,不急不慢地带领着如潮水一般铺满路途的兽群走到了进山时的木门前面。那木门已经打开,很多队伍早就出去了,还有没出去的则都纷纷躲避,先行给秦毅让开条道。 外面空地上的禁军裁判如临大敌,显然已经听说了凶兽越界之事。而分散站在四周的各支队伍也都领回了佩剑。他们还没有来得及统计成绩,有的人群后面还跟着猎物,而有的却是被秦毅给抢去了,这时怒目圆睁,且看他如何收场,之后再与裁判理论。 “这位……你……” 那年老主裁判乍着胆儿迎了过去,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山道木门本来不小,而此刻却如开闸泄洪一般,突突地往外奔流着野兽,这得有多少,难道都是他一人所得? “怎么?” 秦毅到现在也不清楚怎么一回事,生怕惹来麻烦,便不去解释,轻描淡写地问他:“难道哪支队伍获得的猎物,也都要把来路交代清楚吗?” “不,那倒不需要。”人老了,知道好奇心太强不是什么好事,他说:“只要带下山的俘虏都算,能得多少也全凭各人本事。可……” 兽群快要走完,后面的凶兽也跟着出来了,老者退后几步,警惕地问道:“这些也是?”他指指凶兽。 秦毅不知该怎么说,转头看一眼,而那些凶兽却都乖乖地走到他身后,整齐地跪伏在地,连眼睛都半闭起来,凶态尽收,仿佛在说:是的,我们也都是他的俘虏。 老者再不多问半句,当场就宣布了秦毅为第一,并亲自将佩剑交还给他。 被夺去了猎物的队伍也不敢多言,只好自认倒霉,成绩为零淘汰回家。那些同为质子的人们,四大门派的弟子们,无不惊惧地看着秦毅,想象不到此人是如何驯服那么多凶兽的。 野兽和凶兽,围成一片,趴伏在他周围宛如众星拱月。今天天气晴朗,没有雾,阳光照射下来,秦毅的脚下却环绕着大片呵气形成的云烟,仿佛他随时都有可能腾云驾雾而去。 这感觉太过不真实,比他身上破烂的衣裳更假,那真是搏斗造成的吗?他真的和那些凶兽一一交过手?秦毅扫视众人,众人瞧着他或野兽,没人说话,像是在玩一场谁先笑出声来就算输的游戏。 楚琪呆头呆脑地站在远处发愣。她从不看戏,可却不知为何,一句唱词竟在她的脑袋里面不住蹦跶:吾乃昆仑仙,遭厄入凡间…… 成绩统计出来了,野兽跟着凶兽自己跑回了山林,就像被借用来的筹码;木门关闭,贪吃蛇的游戏也告终结。不得不说,很多原本有资格继续留下的选手都因为秦毅而失掉成绩被无辜淘汰,但这世上到处充斥着不公,想通了就好。 一万多人里面只挑选出了五百名剑士,他们却都是当之无愧的强者,是在捕获与抢夺猎物之时展露出实力而队友自觉将成绩交给他们的。 这些人都将在一天以后去到太初剑宗的第二分赛场,进行前五十名的角逐,而最终剩下的这五十名剑士才有资格登上剑士精英排行榜、在巨阙校场的赛台之上于众目睽睽面前争夺排名。 太初剑宗就像一座小型的王城——这是秦毅来到此地后的第一眼印象。 也的确如此。太初剑宗本来就相当于是王城之下的翼城,它们同在中央城区,甚至还同处于一条中轴线上,高耸的石墙、广阔的占地以及富丽堂皇的石头殿堂,无不显示出这个国内第一宗门的非凡气派。 秦毅没能多看看太初剑宗垣墙外侧那些精美的石雕上面刻画了什么内容,有个人吸引住了他的目光,即便迎宾弟子看上去全都一个样,漂亮得难分高下,他也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正文 第五十二章 复赛 太初剑宗南门外面是条东西向的长街,平日里有不少乞丐会倚在临街店铺的窗台底下晒太阳,因为排位赛的缘故乞丐们都被暂时清理出去,街上多少冷清一些。 进出山门的弟子可能事先得到过门派的训诫,在街上遇到参赛剑士总要彬彬有礼地打声招呼。一名塌鼻阔口,豁唇和泪槽一样醒目的女子独自在长街上驯马,她有满头枯黄蓬乱的长发,就像鬣毛一样,凡见过雄狮的人看到她无不大吃一惊。 没人管这女子,由着她在门外面大呼小叫地踢那匹马,马始终不肯看她,情愿被揍到口吐白沫。少女弄出如此动静适得其反,她长得已经够威风了,用不着再卖弄。 从车站或驻马场步过长街的参赛弟子见识过母狮之后,就会觉得太初剑宗山门两侧的男女迎宾弟子格外地英俊漂亮,也不再指摘他们土黄色的服饰有多难看。 其实还好,太初的织锦冬服用料已属上乘,清凉山的蓝色棉服才真是丑得没了边儿,领口、袖口和下摆都有一圈毛边翻出,十分扎眼,这还是天工阁按样式给秦毅特别缝制的,四季服饰,皆由飞来驿托运。 此间身穿蓝衣的只有他一个人,秦毅在初赛上面出尽了风头,无人不晓,无可避免会引来注目,和那驯马的狮女一样成了街上的焦点。 唐安站在迎宾弟子里面不算出众可也绝不逊色他人。高腰身、细长颈,挺拔的后背雪白的美腿……这些在土黄冬装下面全瞧不见,太初剑宗改了口味,挑选的迎宾弟子都偏向丰满,远看就像一排树桩子,今冬主打甜美系。 她认出了秦毅身上的蓝色弟子服,等他走近之时主动绽放笑容算是打招呼。秦毅马上就认出了她。你好,多年不见,你酒窝还是那么好看,只笑颜中少了纯真,不似当年。 秦毅被唐安吸引,并未注意到门内也有一人已经盯着他看了半天。这人不着太初弟子服色,而只穿一条翻毛羊皮袄,最奇特便是他的胳膊下面拄着一条单拐,似乎右腿自膝盖以下是空的,棉裤在那个位置有明显塌陷。 男子三十来岁,只是邋遢的形象把他带得显老,站在门边正逐一地认真核对选手们的复赛资格。当他在瞧秦毅时,也不知是否被秦毅身上所穿的清凉山弟子冬衣给刺痛了,脸颊上的肌肉不住在跳动。 秦毅验过号牌就随着人群往比赛场地走去,心里终究还在想着唐安,竟连男子左侧腰间悬挂着的双剑都未加留意。倒是这人,看见一号牌后又惊讶地目送他走出老远。 这里经过的大多数人都和秦毅一样,对男子的存在视而不见,却也有人朝着他点头微笑。男子面无表情,因他太了解这种笑意了,较之无视那更加地残忍,就像是在施舍。不,比施舍恶心多了,笑容里饱含着优越感以及竭力想要表现出的与众不同。 “我没看错吧,剑客把门儿?太初剑宗谱也太大了点儿。”金华剑派一名中级剑士小声地向身旁的另一名高级剑士发出询问,后者刚刚友好地对那男子打了个招呼。 高级剑士回头看一眼,哼着笑道:“你入门晚,不知道也正常,开成成名那会儿你还抓石子儿玩呢。” “开成……听着这么耳熟呢?” “当然耳熟了。”高级剑士摇头,“十四年前精英榜上的第一,二十三岁成就剑客,被认为是继近江道长之后最有望成就剑豪的国内第一天才。” “是他……”中级剑士回头,“不说他原来是清凉山的弟子么,后来被太初剑宗给要走,怎么就……” “走吧,这些事儿少打听。” 五百名参加复赛的选手跟随着指示来到位于太初剑宗西北角上的一处极大花园。说是园子,实际上比起王城的御花园来也不遑多让,只是时值隆冬,除去结了冰的冻湖和一些松柏之外便光剩下些干枝枯树。 有的剑士一边走一边还在指点着述说那片与金华情侣桥齐名的约会圣地,太初鸳鸯湖,而绝大多数人则是早知比赛场地,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园中一座极为显眼的巨大建筑——五方阁。 走到近前一看,秦毅也是感叹东楼人在建造上就如他们的长剑一般,可谓是棱角分明。面前乃为一座下沉广场,斧剁面的整条青石拼接起来的石阶围成一个正五边形,与广场之下的五层石砌高阁边边相对。 这种建筑不能纵观全貌真是浪费了营造者的一片苦心,假如旁边有座山峰,你站在峰顶朝地面望下去试试,即便是个外行也要惊奇于当中的几何之美,不消片刻,眼晕得就能一头栽下。 站在地面上的第一阶看去,大概正好是与那石阁的三层位置处于同一水平,因此远望并不觉高。整体再瞧,石阁底层沿边约莫有个五百来步,五边、五角,是为五方,秦毅料想每一面也应该和他所见这边相同,在第一层上开着十个方洞门,然后层层递上皆还有与之对应的小窗洞口。 下到广场当中,那里由禁军组成的裁判组已然就位,五方阁前面的五十个入口处每个都有三名裁判值守,而每三人的旁边又分别放置了铜漏壶和火盆,却不知有何用处。 主裁判已不是初赛时的老者,另换成一名稍微年轻些的剑客。他等待参赛选手全都来到广场中的指定位置后便开始宣读比赛规则:“大家听好,能来太初剑宗的五方阁参加比赛,对你们每个人来说也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停顿一下,待众人议论稍息他又接着道:“此地共有五十道门,一次可以进去五十名参赛者,而每上一层,你们都需要去点亮窗口处的那只灯盏,最后的比分,就是根据你们能够到达的最高层数以及点亮灯盏的先后顺序来做出评定的。” 很快就有第一批参赛者进入了五方阁。这边裁判同时拨动漏壶计时,比赛也就正式开始。每位剑士的比赛时间都是一个时辰,超时以后就不算成绩了,因此决出前五十名能够打入决赛的精英只需要不到一天的时间。 广场边上还有专门给参赛选手准备的十几顶暖帐,这次是按初赛成绩倒序排列入阁参加比赛的,秦毅也就等于是最后一批进场,正好也可以先看看别人的成绩,了解一下五方阁究竟是个什么去处。 他在这里只认得楚琪一个人,跟她来到暖帐之后,秦毅便主动坐去楚琪身旁,向她请教。麒麟阁的参赛弟子今天也不披甲戴盔,全都穿着门派的冬日常服,楚琪少见地没有冷面以对,搓着手就和秦毅聊了起来。 通过与楚琪交谈,秦毅很快就了解到五方阁也是太初剑宗只对高级班弟子开放的修炼场所,它不知是在何年何月为何人所修建,似乎早在门派开宗之前就一直存在了。其中五方五层五十道门,无论从哪个门进去,每层上面都有一只持剑的傀儡在守护,只有战胜傀儡才能点亮灯盏,出现通往上一层去的阶梯。 “傀儡?”秦毅大感惊奇。他知道啊,这可是早已失传的手艺,不是唱傀儡戏用的木头人,而是制造术中最为神秘也最难掌握的一种门类,据天工阁保留下的残缺史料记载,傀儡术似乎和聚窟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是的,”楚琪点点头,“这就和你们清凉山的清凉盛境一样,传说都不是这个世间的东西。” “你进去过?”秦毅知道楚琪参加过上一届的精英排位赛,而且成绩还不错。 “是。” “上到几层了?” “第二层。”楚琪补充道:“不过没过去,没点着灯。” “第二层都没过,很难吗?”秦毅顺口一问。 楚琪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说道:“登阁的最高纪录保持者是近江院主,他上到了第四层,而且坚持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你很快就可以自己体验。” “那……”秦毅想了想,“如果大家都到了第二层又都过不去会怎样,怎么计算成绩?” “放弃!”楚琪道:“大声喊出来就可以了,傀儡会停止不动,窗前显示失败的蓝灯自动燃起。说到底,比的就是谁在里面坚持的时间更久,然后再综合你点亮前一层灯盏的用时给出总分。” 这是什么手艺?比香国的制造之术十洲传誉,可贵为太子的秦毅竟连听都未曾听说过,此刻他倒真想去见识一番。揭帘走到帐外,秦毅看见远处正对自己这边的第一层石阁门洞大部分都有红光透出,料是有人已经闯关成功,而第二层上却还未有一盏红灯能够亮起。 就在张望的工夫,二层窗上便有三处蓝光几乎不分先后地闪烁出来,下面的三组裁判看得真切,当时就止住漏壶,停掉了计时。不多时,三名参赛者从一层门洞走出,其间蓝光还在接连不断地亮起,陆续又有失败之人离开五方阁。 秦毅在外站了有些时候,估计比赛开始也差不多快半个时辰了,一层右手边上的那个门洞方才现出红光,只是二层处的蓝光亮起也快,裁判几乎是刚录完刻度它就亮了,一名外地的剑士随后出现在门洞口,身上衣不蔽体,嘴角似还有血迹,显然是才经历过一场苦战。 架在五角方向上的铜锣被敲响,各个暖帐当中都有剑士走出来,准备第二批进入五方阁参加比赛…… 秦毅不时出帐观看,夜已经深了,门窗洞口处的光亮尤为清晰,可这都已经是第八批选手进去,竟还是没有一人能够最终点亮二层窗上的红光。 第九批,总算有一名伤痕累累、身穿太初弟子服的矮个子剑士上到了第三层。这时守在帐外观看的人有不少,虽然这名剑士没能在三层待上多久,但一见他出来,众人还是自发地鼓起掌来,表达着各自的羡慕与祝贺。 楚琪听到掌声也钻出暖帐,站来秦毅身边凝望蓝光。秦毅便问:“他比你强么?” “卢光,”楚琪瞟一眼那人,“上一届精英榜上排在第五,说起来他和你们清凉山还有些过节,不过这人向来低调,初赛名次不高……应该是让出不少猎物,为了太初剑宗能够多几人打进复赛吧。” 秦毅仔细瞧了瞧卢光,并没说什么。楚琪都感觉自己今天话特别多,却还是忍不住问他:“你究竟是怎样制服那些凶兽的?” 秦毅一笑,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又如何能够回答?楚琪只道他不肯说,就也没再追问。 越到后面参赛者坚持的时间就越久,这批虽然只有卢光一个人上到了第三层,但还是有几名剑士一直在五方阁中待到铜壶漏尽,估摸超过一个时辰之后方才走了出来。 弯月坠下,长夜就快要过去,终于轮到秦毅等最后一批选手进场了。 正文 第五十三章 五方阁 “大家切记,一旦支撑不住就要马上喊出‘放弃’,虽然在五方阁中修炼一般不会有性命之忧,但缠斗进入胶着时守护者却是不懂手下留情的,还望各位都能量力而行,不要自误!” 果然如楚琪所说,在进阁之时,主裁判又重点为这五十名参赛选手讲说一遍比赛规则,并特别交代了注意事项。 踏入一条与那门洞等高同宽的笔直甬道,两侧石壁上隔段距离都有灯火照亮。秦毅手中拿着刚刚发下的未开刃比赛用剑,沿这条通道很快就来到了一间四面封闭的大型石室当中。 石室规矩方正,很是空旷,除在通道出口对面的墙壁边摆着一张条形的供桌以外,便只有供桌旁的一把椅子和两手拄剑端坐在椅上的一名男子,看不出哪有去往二层的阶梯,也听不到除自己脚步之外的任何声响。 室内石壁上方点着灯火,离地挺高,每一面墙上那盏主灯还被一只精美的灯罩给罩着,看不出材质也并非镂空。秦毅到处瞅瞅,再次确认没有梯子搁架什么的,却不知平日里是由谁来点灯,又是谁负责添油换捻的,五十间石室呢,工作量可不小。 要说操那没用的心,你去点你的就完了,那不就桌上搁着么?一盏红罩油灯,旁边还有个蓝色纱罩罩住的台灯,火折也在,点上就完了,过关了。 往前走,一边也在观察坐着那人。男的,是男的吧?头低着,看不出岁数模样来,穿得……有点奇怪,像是套了层软甲,还戴着头盔。走近点弯腰再瞧,依旧看不到脸,前面有块黑布帘子给挡着了。 秦毅没见过傀儡,好奇想研究下,这就要去点桌上的那盏油灯,琢磨拿它凑到跟前就着亮观看。 刚又往前迈出一步,座中傀儡手肘微动,十指交叉搭在剑柄上的两个手腕蓦地朝外一翻,手里拄着的长剑剑鞘就被他给甩了出去,直奔秦毅而来。 动作太快又发生得太过突然,秦毅先给吓了一跳。幸亏离着供桌还有点距离,他尚来得及应对,提起握在手中的长剑挡了下,用剑鞘的下半端把对面打来的剑鞘给拨开了。 那傀儡大概已被激活,就在秦毅格挡的同时他也是高高跃起,双手举剑高过头顶,身子好似一张拉开弦的弯弓,猛跳出一段距离就冲秦毅的头顶劈落。 这招式秦毅在梭峡战场上曾见麒麟阁的甲士使过,看那傀儡手中所持又非大剑,却为何也要用这种力大沉猛而又失之灵便的剑法来与人过招? 疑问刚生他就明白了,傀儡并没打算砍下来,而是人在空中时就接连地挥舞双臂,凭空斩落三剑,便有三道剑气发出,封住了秦毅左右约一丈大小的空间,让他难于躲避。 见招拆招本就为日常所学,随手应对亦不必深思熟虑。秦毅方才挡开剑鞘,手还在面前端着没来得及收回来呢,剑也没有出鞘,这时身子倒掠后退之际换左手抓上木鞘右手提剑柄竖着拔出剑来,让过傀儡三剑之后,他瞅准对方落点也矮身挥出去一道剑气。 傀儡要在此时落地两条腿就会被砍中,不过他的做法出人意料,于将要落地的当口双腿朝两侧一分,撇开八叉却是先把剑身直插到地下。 “铛!”秦毅剑气砍在对方长剑之上被化解掉,而傀儡凭借剑尖点地的力道又跃近一大截,来到他的身前。退无可退,他也只好举剑相迎,两面厢这便战到了一处。 交手不过数招秦毅已感吃力。自从在清凉后山得白猿传功成为高级剑士之后,他还没什么机会与同等级的剑士实战较量,而这傀儡显然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二人内力不相伯仲,只不过对方招式古怪,全凭着刁钻的出剑角度便能占尽先机。正常人谁会下后腰从自己的两腿中间刺出长剑?能做到也不会,除非身不由己。 昏黄的石室当中长剑碰撞之音不断,秦毅左侧手臂已被傀儡砍中过一次,甚至还吃了两道剑气。所幸对方手中也是无刃的钝剑,加之冬装厚实,被内气再抵消掉大半也不会伤筋动骨。 只是,他无法理解,傀儡总不能像人一样也懂修炼吧,那又为何能够自由地收发剑气,而且动起手来比真人还要灵活? “似乎曾听天匠提到过,傀儡也属于机关术的一种。而无论多么精巧复杂的机关,总也离不开……” 秦毅开始搜寻他记忆中所有关于制造之术的所学知识,“对!身不由己——离不开动力和操控!” 虽然只需要击中傀儡身上的任何一处要害都能让他停下,都算过关,可秦毅试过了,发现太难做到,起码对于从未见识过那些怪异招法的他来说太难了。 这里一边勉强接招,秦毅便开始琢磨其他办法。如果真是机关术……要么是动力,要么是操控,找到其一就能切断他的行动,而首先动力就别想了,那关乎到傀儡身上九成半的秘密,能弄懂这个谁都做得出傀儡。剩下就只有操控…… “一喊‘放弃’他就会停止动作么……” 秦毅想着,这也是操控,就像吹熄蜡烛一样简单,只是这么做就输了,因为傀儡的主人是这么规定的。 这时他注意到了楚琪谈话当中的一个细节——这地方存在的时间比太初剑宗还早。没有人能活着进行一场如此之久的操控,这里必定还有其他秘密,也许会是一个杳无尽头的指令,也可能是场亘古不变的约定,就像长明灯一样,守在某个地方,照亮一段岁月…… “长明灯!?” 秦毅迅速抬眼向四周石壁上的灯盏望去。似乎是有不同啊,和通道石壁上的完全两样,特别是那四盏主灯,不但要大得多,而且还罩着透光的灯罩。 也没再往深想,纯是一念至此了,随手就去试试。秦毅避开傀儡刺来的一剑,瞅这个空子,侧转身挺肩扛下他变招而来的那记横切,完成向后转的动作,同时撩起一道剑气就把离自己最近石壁上的那只大灯罩给打落了下来。 有效果!傀儡有一瞬间的滞顿,不过秦毅没看见,因为灯罩的掉落使得灯盏上面的火光突然大炽,秦毅也被惊了一下,等他回过身子的时候那傀儡已经放弃掉他,不顾一切地朝着地下的灯罩扑去。 不想秘密真的就在墙壁上的灯火之中,只不知道那是动力还是操控,傀儡与聚窟洲有关……倒有点像是丧葬习俗中替死者照亮路途那意思。来不及细思,秦毅知道机会来了,他趁着傀儡重新安放灯罩无暇他顾之际哪还不懂去赶紧点亮红灯。 索性又先弄掉稍远处的另一只灯罩,火光闪烁中间他便直奔供桌。看看傀儡已经扣好了先前的那盏,正飞身落地往下一处奔去,他便不敢多待,赶紧晃起火折掀开红灯罩就着捻儿将油灯给燃亮。 盖好红罩子,柔亮的红色光芒瞬间就布满整间石室,并且以眼睛都能捕捉到的轨迹探入到来时的通道之中,很快就穿透了出去。 那傀儡此刻也已安放好了第二只灯罩,正直直在朝这边走来。秦毅离开供桌一些距离持剑防备,却不想对方竟不再理会他,一招手,先头被他打落在地的剑鞘就自动飞回手中,收剑、落座、放好手低下头,仿佛入定一般,又重新恢复到了之前的模样。 傀儡刚一坐下,供桌另一端本来也应摆放座椅位置的墙壁之上便凭空出现了一道小门。不是打开的,而就像是它原本就存在,只是你才看见罢了。秦毅瞧眼傀儡,这会也没心思研究,便捡回自己的剑鞘……他也试着招了招手,不好使,还得过去弯腰去捡。 收好剑进了小门,里边地方真不大,就一条木头梯子,秦毅爬着上了二层。 楼上格局同一层全无二致,登阁视之,一人、一桌、一椅、两灯、一把剑而已。只是位置变了,掉了个个儿,桌子上方的墙壁间开着扇小窗。 秦毅先观察周遭壁上的灯火,也和下头一样,心里有了底儿,他便要再试试这名傀儡的实力。既然卢光能闯过,那他要对付卢光就得首先摸清对方的底细,毕竟赛台上可没有灯罩等着他打,卢光也不会听他喊声“放弃”就停手。 难怪楚琪不敌,这二层的傀儡已经等于是剑客级别了,秦毅刚走出两步剑气就横劈过来。好在傀儡尚还无法使出剑技,虽然险象环生,但他也能勉强招架抵挡,只是再无还手之力。 算了,上楼吧,如法炮制。这点秦毅还是可以办到的。 这里再待下去也是时间到了出去,还不如多上一层长长见识。是否就连五方阁的建造者也没能想到这个漏洞,竟然有人会以这种类似于作弊的无耻方式连续过关? “快看,又有人闯过二层了。” “真快呀,这是第二个了吧?” “第三个了,上一批还有个卢光呢,忘了?” 因为是复赛的最后一场比试,多数参赛者都聚集到了帐篷外面,想要看看能有几人登上第三层,又可以坚持住多久。 这和初赛不同,进去过的人都清楚,实打实的硬仗,含金量很高,几乎复赛的名次就能决定最终精英榜上的排名了,有浮动也不会太大。 正文 第五十四章 第三层 秦毅上了第三层。不敢动,一步都不敢往前走。这层的傀儡是环臂而坐的,左右臂弯里各别了一把剑。计算着卢光亮起蓝灯的速度,秦毅怀疑自己是否有机会打掉灯罩。 “你该去模仿他的。” “模仿?”秦毅脱口而出,“怎么模仿?这是剑客,而且看起来还不是一般的剑客,能活着就不错了。” 嗯?刚才谁在说话?秦毅觉得声音有点耳熟,像是从自己耳边、又像从内心发出来的,看看周围,也没其他人。 “死不了,”那声音又来了,“最多断几根骨头。” “逍遥?”秦毅听出来了,一边开口问一边还在左顾右盼,“你在哪儿呢?” “你猜?” 甭猜了,脖子上挂着呢。秦毅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在承明剑宗,那些凶兽是你……” “风光吧?” “你醒了?”秦毅问。 “再说一遍!我是元神,是一片被记忆和法力包裹起来的无形,没有血、没有肉、没有脑子、没有睡觉的功能,也不会因为虚弱什么的就昏过去,只有消亡,或者永生于天地之间。” 逍遥发泄一通,随后又懒懒说道:“只不过你日子过得太无聊,我就把自己给封闭起来了——最近还好。” “快别念戏词儿了逍遥,”秦毅暂时不去想自己是否被窥视了,问他:“你刚才说的模仿是什么意思?” “哼哼,打灯罩,也亏你想得出来。”单听这话很难判断逍遥是称赞还是讥讽,但他马上正色道:“这可是好地方,你不趁机会学点本事实在是浪费,听我的就对了。” “没错,我差点忘了你还是教人成仙的高手。”秦毅说着,把目光又放回傀儡身上。他决定试试。 拔剑就上。秦毅这次是主动出击,可那傀儡更快,踏地飞起甩掉剑鞘就于空中转成了一个向外发散着剑气的陀螺,直接就朝他转过来。这是剑技了,秦毅都不知该往哪儿躲,更谈不上模仿。 情急之下他挺剑使出了贯心刺,倒退出三五步去才避过傀儡的攻击,但那傀儡在落地后就于地面上又旋转着撵来。秦毅试着发出剑气正面迎击,却马上就被弹开,而且胸前还被划出一绽豁口,棉衣扯得就像张开大嘴的脸。 “怎么办逍遥?”秦毅大喊,都没工夫出手再打灯罩。 “真不明白,炎阳大巫怎么会挑选你做继承人。听着,”逍遥说道:“就用模仿的办法,你把自己想象成是他,只是傀儡而已,招魂比请神要容易得多。” 什么招魂,什么请神?秦毅听不懂。模仿他倒是会,他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一只鸟、一只兽,甚至是另一个人,可眼前这个……脸都看不到要怎么模仿? 说话间又重重挨了两下,“放弃”这两个字都压在舌头底下了,但秦毅还是咬牙在做最后挣扎。 无关比赛,也不是仅听了逍遥的一面之词就要去做危险的尝试,而是吴先生只教过他模仿这一种本领,是他平生的真才实学。秦毅花费了最大的心思和兴趣在这其中,不愿轻言放弃。 傀儡身不由己,模仿一个会动的空壳是什么样子,是否就能找到他的动力来源?秦毅迫不及待想要揭示出傀儡术的秘密,看看这个功参造化的人间杰作。也许以后再没有这种机会了。 沉下心来,对手也就不再是对手,只是个道具,是头鹰、是条蛇,看他的脚步、手臂动作,看他扭腰的方向、运肩的幅度,看见了……肌肉、经脉、内气的流动,然后就是发力习惯、轨迹乃至——下一步。 秦毅此刻已经完全沉浸到了专注所带来的想象之中,有人认为这种诚意正是足以打动上天的力量,是人类沟通未知世界、创造出伟大奇迹的瞬间。在这过程当中,他身上的衣服早已残破不堪,手臂、躯干上,全部都是剑痕,但却浑然不觉,连痛感都消失掉了。 被击飞打倒过很多次,自己不知道,仿佛身体也没了,存在的只剩下观察事物的眼睛,还有连在眼睛后面、不断延伸出去的精神力。 就是这时候——傀儡放低腰身,抡开臂膀正面对他划出一道半圆形的斩击,但秦毅眼神却在他的脚下,看穿了他的下一步。 这是两个半圆,对方脚脖子没动,发出这一斩后身子会以脚为轴旋转一周,等他重新转回身的时候脚下也就调整得差不多,力量翻倍的第二次攻击也就跟着来了,有点像拔剑式。 一般情况下面对这种攻击都是迅速后撤避开,但秦毅既然已知傀儡的下一步动作,便知道第二个半圆带来的剑气是避不开也是他招架不住的——然而却能破解。 他没有第一时间躲避,而是任凭那一道优美的半圆弧即将打在身上,傀儡后背已经翻过,就要跟来第二下了。 千钧一发用来形容此时毫不为过。胡教师讲过,对于锁骨区域的重击会导致上肢暂时麻痹,甚至还可能让人丧失意识。 秦毅等待的就是这一刻,当那傀儡转过身,激发出剑气的一刻,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对该区域做出回防的。 贯心刺。他挺出贯心刺正对刚转过半边身子的傀儡,剑锋直指其右肩锁骨位置。第一道圆弧划过他先前站立的地方,而第二道剑气又越过了第一道,迅速追打在了倒退出去的秦毅腹部。衣服上的大嘴被撕烂,所幸只是强弩之末,不过是在身上多添一道伤口而已。 傀儡也被贯心刺幻化的大剑推撞出去。很可惜,他是傀儡,又有甲胄护身,胡教师的办法对他没用,秦毅还是失算了,没有打到要害部位。 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后秦毅暗叫可惜,他已无力再去等待或者创造这样一个机会了,就准备开口认输。然而那傀儡,并没有继续进攻,却是缓缓将双剑收起,走回到椅子处坐了下去。 “这,这是,” “他认可了你的实力。”逍遥说道。 “认可?傀儡……这傀儡有意识?” 逍遥没解释,却笑着道:“你也真敢玩,刚刚只要稍慢一步,你腰就得折了。” 点上红灯,通往第四层去的狭小空间便又出现。只是这次不同,门里面除了梯子还有一张不大的石台,上面摆放了一盏普通的油灯和一扎卷轴,其名《旋风斩》。 再点着油灯翻看,这式剑技秦毅似曾相识。记得在清凉盛境下面的石碑也有记录,此地看来也像是教练剑法招式的地方,区别只是多出了陪练。 剑技他没兴趣。看看自己身上,八成再打就要没命,而闯关得来的奖励竟是如此微不足道。 秦毅在那里看书爬楼,五方阁外面已是吵翻了天。所有人都从暖帐里出来了,而且全都聚集到了他所在的这一排门洞前面,震惊地注视着三层上的一个窗口。 “天哪!亮了,亮了,三层灯亮了。红灯!” “是谁,谁在那里?竟能闯过第三层,是赵东城吗?” “不是,赵东城跟我一边,还没出来呢。” “剑士上了第四层,我东楼国还有这样的天才?” ……各种各样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楚琪这时刚疲惫地拖着大剑走出五方阁,虽说衣物不整披头散发,但她目中的平静很好地掩饰了狼狈,这次发挥不错,登上了第三层,而且坚持了不短的时间。 很快就看到聚集的人群,也听到了吵嚷声,楚琪还是先回帐篷简单收拾一番这才过去。 远远从侧面望见红光,她怔住,甚至又指点着往上数了一遍,孤独摇曳的灯火就像一圈蓝宝石当中镶嵌的红宝石,在那短暂的空白之后,首先浮上她脑海的却是傲然站立在凶兽丛中的一个身影。 “赵东城过来了。”身旁有人喊着,楚琪随众人转头望一眼便不再关注。 号称天下第一剑士,七年前精英排行榜上的首名天骄,太初剑宗赵东城在楚琪看来也就是那样罢了。二十三岁还没有晋升到剑客,根本无法与近江院主甚至是残废了的开成相比,岂能配得上天骄之誉。 赵东城个子不高,容貌也很普通,而浑身上下看着就充满了力量,筋肉非常紧实。他在这冬日室外也只穿一件薄薄的短衫,破绽处不多,相对于其他登上五方阁第三层的选手来说更算是极少了。 这人一来就有不少人围了过去,纷纷和他热情地打着招呼,询问他的战况,还有许多女剑士扭扭捏捏,做作得好像杨花巷里惊叹客人年轻有为的雏妓,只是比雏妓更加自信,毕竟在东楼国力量就等于了美,崇拜美可不算掉价。 和楚琪一样,没等走近就注意到了三层窗口闪烁着的那一抹红,赵东城有些不敢相信。以剑士的实力通过第三层,他做不到,开成也做不到,近江院主一样不行,这天下就没人能办到。这是谁?此人一定是掌握了什么诀窍,是在作弊。 赵东城的自信来源于他对自身实力的深信不疑。开成不是二十三岁成就的剑客么?他今年二十三了,一样能劈出过丈的剑气,只是他还不想晋升。如果能在剑士阶段登上五方阁的第四层,那他就成为了比近江还要优秀、真正超越前人的天下第一剑士。但那不可能实现。 身在太初剑宗,赵东城比外人更熟悉五方阁,三层上的傀儡已很少能伤到他,而他一样也奈何不了对方,再等上三年、五年,不会剑技也还是一样,打不到要害部位。 便要在今年,再拿到精英排行榜的首名之后,赵东城就打算晋级剑客了。能有今日全靠了开成这个良师益友,当年开成来到太初剑宗就一直指点赵东城剑法,对他青睐有加,后来两人更成了好朋友,而赵东城也被开成的修为增长速度所折服,感觉自己此生再难超越。 他一直都是把近江当做目标去追赶的人,现在竟连同时代的开成都比不过,正如逄蒙学射的故事,不欲位居人后的赵东城便在一次骑战训练当中对开成的战马动了手脚,而且达到了目的,从此东楼国便只剩下一个天才,没有未来的人可算不上天才。 拉回思绪,早有人打听出来登上五方阁四层的是一号选手,赵东城更加确信当中有鬼。他也在那天目睹了凶兽伏拜在秦毅脚下的情景,当时就觉得秦毅是在作弊。 即便近江也无法一个人征服那么多的凶兽。只可惜,他做得太明显,谁能真正得到上天眷顾,永远依靠作弊逍遥自在地生活下去呢? 秦毅可不知五方阁外今夕是何年,他已经爬上了梯子,站在第四层上。 这里…… 正文 第五十五章 第四层 第四层,两把椅子,两名傀儡一左一右,而每人的身后都像个“X”的笔划一样,背着四把无鞘铁剑。 “你还不快去模仿——” “别开玩笑了!”呆立半晌的秦毅大声打断逍遥,“我死在这里你以为谁有本事来取走玉牌?你也得待着烂掉。” 秦毅预料到了第四层应该会有实力近似于剑豪的傀儡,但他怎么都想不到,直接就是剑豪,而且还是两个。这估计打掉灯罩都没用了,何况看起来也不大可能有那机会。 “你可以就站在这里不要动,试着模仿看看,”逍遥不像在开玩笑,他说:“你若不动,一盏茶之内傀儡不会主动出手,应该够了。” “你似乎很了解五方阁?”秦毅疑惑地问道:“对了,刚才你说的招魂什么的,还有请神,什么意思?” “知道一点,”逍遥淡淡开口,“这就是个石头棺材,装了些死人罢了。” “死人?这些傀儡?” “对,蛛手国的秘术,铸魂傀儡。” “猪手国?”名字怪怪的,“没听说过啊,”秦毅问道:“在生洲吗?” “聚窟洲,聚窟洲蛛手国,蜘蛛的蛛。” “聚窟洲?那不是……”秦毅惊道:“上面还有国家?” 逍遥没有回答,转而说道:“刚才不是做得很好么?你确实具备了成为炎阳大巫最难能可贵的关键要素,大概这也正是你被选中的原因吧。” “我……” “去吧。”逍遥肯定道:“连金声玉振都交给你了,虽然不明白大巫为何还没有传你降仙之术,但眼下机会难得,就用你的办法试试,模仿他们,找到打入尸体当中的魂魄。” 一团糟。逍遥所说的秦毅根本就听不懂,但他不管怎么问逍遥都不再回应。权且试试吧,模仿又没什么危险,实在不行就放弃。 秦毅长久地盯着其中的一具傀儡,用尽全力去观察他。毫无头绪,这和一块石头有什么分别?没有情绪、没有动作,要怎样模仿?一百个人坐在那里也全都一个样吧。 五方阁外人声鼎沸,众多的参赛选手都质疑是这处通道出了问题,因此秦毅才能上到四层的。比赛规定的一个时辰的时限早就到了,四层窗上却迟迟没有蓝光亮起,难道一号能够超越近江院主,坚持到如此之久?显然不可能。 “我们要个说法。” “对,这不公平!” 尤其是几个咬牙盘算着时间、一直坚持到比赛结束才从二层下来的剑士,身上都没多少不带伤的地方了,咽不下这口气。 “对了,那些凶兽……我明白了,他是质子,国家想要取悦比香国,要捧他上精英榜的第一。”终于有人提到了秦毅在初赛时创下的奇迹。 “不能容忍!这是娼门行为,国家在对比香国叫春!” 群情越发激愤,面对着禁军裁判组,诸多门派弟子言辞渐渐尖刻起来,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这时主裁判站了出来,他看一眼众人,大声说道:“规矩不是王室定下的,赛场也不在王宫,谁是第一,更不由我们说了算!” 内气送出的话语起到了震慑场面的效果,等众人安静下来,主裁判又接着道:“你们有不服的,大可以现在就进去,自己登上第四层去把他拉出来。谁想试试?本裁判做主,谁要能做得到,这场比赛的第一名就让给他。” 没人回应。因为禁军的剑客又加了一句:“做不到的直接取消本场比赛成绩。” 挑战权威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我来一试吧。”赵东城拨开人群走了出来。他仰望四层窗口,认定其中定有猫腻。他都做不到的事情,不信别人可以做到,况论一个半路出家才刚学了几年剑的质子。 不愧是东楼国这一代剑士的骄傲。众人无比钦佩:“赵天娇放心去,我们都会为你加油的。” “对,揭开这个骗局,还大赛一个公道,去把那质子打回原形。” 主裁判走上两步问道:“你想清楚了?一旦无法证实他是作弊,那……” “是,我想试试。其实,”赵东城话说得很漂亮:“我也不相信一号选手是作弊,只不过他激起了我的斗志。”这话为他赢得了一片喝彩之声。 裁判点点头,便又把比赛用剑给了赵东城,放他从秦毅所在的那个门洞进入五方阁。原本以为说出取消成绩这话就不会再有人来捣乱,主裁判看着赵东城的背影,从心里边希望他不要成功。 不好的愿望往往实现得很快,甚至漏壶上的船形刻箭才刚刚上升了一个小格,三楼窗口就泛起蓝光,赵东城阴沉着脸走出五方阁。 主裁判对他笑了笑,这时候不需要说什么话。赵东城也没话,随手丢下比赛用剑,连自己的佩剑都不索要,一言不发就绕过了人群独自离开下沉广场。 他已经不需要留着等待成绩了。五方阁没毛病,自己也没有,问题出在那质子身上。关键是,他如何办到的? 众人寂寂无声。赵东城亲自验证了秦毅的实力,哪怕是作弊的实力,没人再有异议。楚琪回想着过去,从镇南关前营地中的第一次见面……她发现自己从来就没有看透过秦毅。 当她以为面对追兵秦毅想要独自逃跑的时候,秦毅却诈退了追兵;她以为秦毅要让胡胜顶罪的时候,他又奇迹般地想出办法挽救了大军……一桩桩一件件,这个人就像头顶上晨光初现的天空一样,朦胧不清。 “快看呐!” 已经走到台阶上的赵东城被一声尖锐的叫喊给拽住了脚步,“四层上的红灯亮了!” 国君公孙义这时还没有从睡梦当中醒来。城外巨阙大军的营地暖帐似乎比他的寝宫还要舒适,而且在这里也更适合去做统领千军万马、征服天下的美梦了。 “父王!” 帐外太子公孙万年大呼小叫着把他从圣皇朝六合殿的帝座之上给拉了下来,公孙义定了定神,确信自己不是圣皇,又确定自己还是国君之后,他命人把他叫了进来。 “出事了父王!” 公孙义瞟一眼公孙万年,平静地问道:“是东瀛人攻过了沃海关,还是广漠国的狼崽子打到了生洲?” 公孙万年舌头冻在嘴里,可能他乍从冷地进到了暖和的帐篷当中还有些不适应,浑身毛孔都舒张开打起了哆嗦。父王心平气和的时候,也就是他最生气的时候。 公孙万年试图补救:“恕儿臣惊扰陛下休息,是飞来驿传报,有人在剑士排位赛的复赛当中上到了太初剑宗五方阁的顶层……” “你说……”公孙义一愣,五方阁的第五层传说藏有仙人留下的剑法武诀,只是古往今来从未有人能登上去过。 “一名剑士。”公孙万年强调,显然父子两人思维不在一个点上。 “现在怎样?”公孙义招手让內侍更衣。 “还没下来,除了清凉山,另外四大门派都已经收到消息,陈东升已经带着两名首座回去了。” “嗯……你去传令卫队即刻准备,我们也去看看。” “父王,”公孙万年提醒道:“今日不是资源初段赛的颁奖典礼吗?上午您还要祝词的。” “你留下,代孤王去向各国使者解释。”公孙义漱漱口,接过侍女递上的毛巾又问:“你刚才说是一名剑士,太初剑宗那个赵东城吗?” 公孙万年摇头,“秦毅,比香国来的质子。” “快!现在就走!”公孙义急切呼唤侍卫。 功法什么的公孙义没多少兴趣。他是国君,哪怕明天就能变成剑豪,对他又有什么意义呢?既不会长生不老也不能增加权力,关键是秦毅…… 长老团想要趁着这次剑士排位赛的机会斩杀秦毅,这点公孙义是知道的。现在南部局势未明,高竹国一直拖着不肯结盟,却在东瀛洲上大片地蚕食土地,他实在不想于这个时候和比香国闹僵。 可是没办法,长老团……特别是太初剑宗陈东升这帮人,认为一个质子无关紧要,铁了心要弄死他。为的什么?还不是师父近江在梭峡单独召见过秦毅,还有樊剑回国后数次在公开场合称赞秦毅的表现,这些人害怕秦毅再搭上承明剑宗,那样清凉山也跟着就有了翻身的机会。 “一个质子,一个中级剑士,搞出个兄弟班,镇南关上救了大军,又登上了五方阁顶层……”公孙义一路想着这事都觉无法理解,“怎么办到的?” 不过也好,这是说服他们留下秦毅性命的绝佳机会。愚蠢的武人眼里只有门户之争,难道这能比得上国家利益重要?公孙义太了解太初剑宗了,这是在长老团里占着七名席位的国内第一宗门,也是个绝不允许任何可能危害到门派利益存在的第一小气的宗门。 他毫不怀疑,即便自己行使国君权利、不准他们在排位赛上动手脚,那么秦毅早晚也会被哪个劫财的强盗给干掉,或者干脆死在哪一次的斗殴之中。 秦毅点亮了第四层上的红灯,而刚刚发生的一切却恍如做梦一般。 他听取逍遥的建议,长久地观察模仿右侧的那具傀儡,心烦意乱,秦毅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不是画师,这样对着一具傀儡也好、尸体也罢,究竟有何意义? 烦乱之时难免要走神,秦毅思绪飘回到了很远的过去,那时候他刚刚开始授业,进入天工阁跟随着天匠学习制造术…… “天匠大人,你是这世上最厉害的匠人吗?” “不,还不够厉害。殿下,”天匠笑道:“你连那些学徒的工匠都怕,可看起来并不怕我,就说明我还不够厉害。” “那怎样才算最厉害的匠人呢?” “给自己制造出的物品赋予生命。” “制造出有生命的东西?” “不,”天匠摇头,“没人能做出有生命的东西,是给予物品生命……” 思绪急转,眼前的天匠似乎瘦小了一些,又变成为师父吴先生。 “师父,你看我模仿的像吧?” “还不够毅儿,”吴先生看着面前的那只狐狸,说道:“记住,你是在模仿有生命的东西,除了要模仿它们的动作、神态,最重要是尝试去和它们沟通。来,你试着把自己想象成一只狐狸,变成它的同类,你问问它,喂,你今天吃什么啦?现在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不知不觉间,秦毅的头已经低了下去。没有生命的东西是不会被他击中锁骨之后还能对他表示认可的,这些傀儡是有生命的。 秦毅想要和傀儡沟通,首先就要把自己变得和他们一样,变成一件有生命的死物。他放弃了知觉、抛掉了感官、停下了思考,没有意识,或者说意识只是在无边无际的绝对黑暗当中不断下沉的一片虚无…… 有个人影从那片虚无当中幻化出来。那是我吗?不,不存在这样的问题,我就是我! “同化之术……” 此刻逍遥正在另一处虚无当中注视着秦毅,他无比震撼。这孩子,把他自己变成了一具尸体。他的眼睛灰蒙蒙地没有了对光反应,脖子上的脉搏停止跳动,肺部也再无任何的气体交换——他死了。 死人迈开了脚步。如果这时五方阁外吵闹的人群能够看到四层之上正在发生的一幕,那将再也没人会怀疑秦毅作弊。右侧的傀儡安坐椅上,而左侧那具却凭空驾驭着四把长剑,和面如死灰的秦毅展开搏斗。 飞剑纵横,秦毅操控的正是原本在右侧傀儡背上的四把剑。终于,其中有一把准确无误地击打在了对手的要害之上,战斗结束了,左侧傀儡回到座椅上,而右侧傀儡却是起身点燃了红灯…… 秦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挂在项上的玉牌闪耀出金纹他才恢复神志。身子冷得厉害,从内到外地冷,四肢也说不出地僵硬疼痛,脑子昏昏沉沉,好半天才看清桌上的红灯和墙壁上新近出现的那间石室。 去询问逍遥他也不肯说,秦毅走进石室。 这里面有两张石桌,上面摆放的书札大体类似于清凉盛境中、红色石碑上面记述的内容,秦毅没多关注,走上了斜通向上方去的一条石阶。 正文 第五十六章 复赛结束 五方阁外,长老团的二十名长老有十九位已经到齐,只差清凉山的门主桑奇,这里没人通知他。 国君公孙义也来了,正面无表情地坐在暖帐里面,等待着主角——秦毅,从五方阁里出来。 “架子比孤王还大。” 公孙义不满地伸了伸脖子,想着如何能让秦毅承下这份情——专门赶过来救他,还有为救他所付出的等待。 日头都走到了当中间,公孙义等得就快失去耐心的时候秦毅总算出来了。这里侍卫早就备好了替换的衣服,略作休整,他被带到了暖帐之中,首先就要面对长老团的询问。 进得帐来,公孙义遥遥坐在后面榻上,帐中左右两边分坐着十九名长老,秦毅一个都不认识,只奇怪门主桑奇为什么没在。 “起身回话毅儿,比起庆功宴上你可瘦了不少,”公孙义笑着指了指他,随后关心地问道:“怎么样,伤势无碍吧——来人,赶快赐座。” 侍卫搬过凳子,还没等秦毅谢座呢,左手排第二的一名中年男人就开口了:“别忙坐,我们就几句话,问完你就可以走了,耽误不了多少工夫。” 公孙义斜他一眼,对秦毅笑道:“这是金华剑派的梁门主。毅儿,长老们请你来就是想问问,你是如何上到五层去的,还有那五层之上都有些什么东西?” 两排目光齐齐看来,秦毅却是悠然落座,然后才对公孙义施礼道:“禀国君,第三层我都过不去,可能是中间出了什么问题吧,那傀儡打到一半的时候自己就停下了,我过去点灯他也没反应,这才……” 秦毅说的也不能算假话,可梁南越旁边、公孙义下首第一位坐着那人却厉声打断他道:“你撒谎,赵东城上去试过,傀儡根本就没有任何问题。” “你是谁?”秦毅上下看他一眼。 “哼,本座就是太初剑宗门主陈东升,五方阁屹立在此地无数年了,从来就没出过任何问题。” 礼不可废,秦毅抱拳道:“我说的都是事实,陈门主不相信的话,那也没办法。” “你,好吧,那第四层呢?也是打到一半,傀儡自己就停下了?” 秦毅可不会掉去这种语言陷阱里面,自己还没资格同第四层上的傀儡过招呢,这么说一看就是编的。虽然他也不知当时发生了什么,但还是摇摇头,“那两具傀儡根本就连手都没出,我是直接过去的,因此才认为是五方阁有问题。” 他这么一说,大家倒是基本上信了。不然没法解释啊。只有太初剑宗的另一名长老问道:“可是,你在四层上待的时间不短啊,光点个灯要这么久?” “咦?”秦毅显得很意外,两边看看,“我没在四层停多久啊,只是上去的时候,有本《旋风斩》,我看半天也没看懂,所以耽搁了一些时间吧。” 表情动作,语气神态,秦毅信手拈来,打消了所有人的疑虑。书确实也是事实,在座皆都是人老成精之人,自信秦毅要是说谎还无法瞒过他们的眼睛。 也正因为把注意力全都放在秦毅所说是否属实上面,众人便漏掉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错误——没登上四层前,石室墙上的灯火是不亮的。也就是说,看书并不能算进他在四层待的时间。 “那么……”连梁南越都感觉自己心跳得有些快了,他问道:“第五层,你上去第五层看见什么了?” 陈东升有些不满,认为这个问题应该由自己来问才对,不过看看众人渴望的眼神,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五层的石室太大了,窗子都有五扇,比前面四层加起来还要大得多,不过每扇窗上都嵌着一块金色的石碑,堵得严严实实的,从外面可别想进来。再就是窗户下头,各有一张石桌,桌上又各有一座灯台,打不开,用剑都撬不开,所以没法点着。哦,屋子正中间还有个大池子,里面没水,倒是躺着一具没拿剑的傀儡,只是人下不去,稍一靠近,窗上的金碑就要放出剑气……” “没了?”等半天不见秦毅说话,陈东升忍不住问道。 “没了,就这些啊。”秦毅所说全都是实话。窗户太高,灯火也照不着,石碑上面的文字自然不可能看到,但秦毅估计应该和清凉盛境下面的金碑内容一致,起码看大小都一样。 这也就让他生出了警觉,没有贸然下到池子里面去研究那具傀儡,而是先找东西试了一下,果不出所料,五方阁的第五层绝对和清凉盛境中间的水潭有着关联。 但秦毅没有说出的是,他用自己在第四层上新学到的办法也去沟通过池子中的傀儡,而当时他也并不知道,留在这具傀儡体内的魂魄是不全的。 所以这一次他的意识并没有完全沉沦,甚至眼前还像出现了幻觉一般,看到些断断续续的片段,就仿佛一闪而过的记忆碎片,无法拼凑也无法再回想起来,如同迷雾…… 直到许多年以后,五方阁顶层的灯盏全部点亮、窗前金光隐耀之时,那团迷雾才渐渐被掀开。 当然,此刻他同样无法逆料:不论失手或有心,太初弟子在试炼中偶尔也有人打掉过长明灯,只是傀儡,从未停止攻击。 这一次没有人再怀疑秦毅说的话,在座的长老们,包括公孙义,都听说过清凉盛境之下的金碑,也就自然而然地将这两地联系在了一起。 “好了,没你事了,先下去吃饭吧。” 过了许久,陈东升客气地朝秦毅摆了下手。公孙义正想说话,却见秦毅舒出口气,蒙赦般地拍着胸口说道;“太好了,熬这一宿也真是饿了,我还真怕你们让我背出金碑上面的内容呢,那可不是一两天的事儿。” “什么!” 陈东升、梁南越,包括对面承明剑宗的门主秦鑫、麒麟阁门主楚河山,四人同时站立起身,甚至陈东升还往前迈出一步,仿佛害怕秦毅跑掉,要赶紧上去抓住他似的。 公孙义眯了眯眼,暗道师父被围梭峡的时候也不见这些人如此冲动,简直就是在丢长老团的颜面。 “你……你说你看到了石碑上面的内容,还能背下来?”陈东升声儿都在打颤。 “能啊,”秦毅眼瞅着帐篷顶上,如在回想一般念道:“世有登仙之法,得大丹,可以羽化,而人皆不为,何也?盖因下界之人昏蔽,未识其术、未得其法,偶有得之者,亦未必能尽其端;尽其端又能以修炼为务者,千万人中或一人而已……” 怎么是念出来的?许晶早就将印在她脑海当中的金文给秦毅抄录了一份,虽然看不懂怎么修炼,但没事就翻翻,秦毅也早就记得滚瓜乱熟。 “仙术!”陈东升四人异口同声,相互看看,全都瞧出了彼此眼中的震惊。公孙义也忙去寻求目光交流,可这会儿谁还管他,都像发现了宝贝一般,用最热切的眼神盯着秦毅。 “还有吗?”梁南越舔舔嘴唇,觉得嘴里干得发涩。 “有,多着呢,而且这石碑的最下边也写了,看过第一块之后,要等上一年才能再去看下一块。”秦毅揉揉肚子,表示真的饿了。 “来人!”陈东升以首席长老的身份唤过侍卫,命令道:“还不快点带秦毅殿下去用午饭?” 这里秦毅行礼退出了帐篷,长老团便迫不及待地热烈讨论起来,只把个公孙义给晾在一旁。不过这也让公孙义能在羽化登仙之术的诱惑下保持着一人独醒,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来到此地的初衷,竟然已经达到了,陈东升和梁南越不是最想除掉秦毅么?只怕这会儿谁要敢动秦毅,他们倒能和对方玩儿命。 “一块石碑一年,那五块不就是五年么?”公孙义像条趴在窝边看着一群麻雀的老狗般来回转动眼珠,“不管是真是假,”他想,“这小子都给他自己挣到了五年的平安,真好手段。” 陈东升也不是没怀疑过秦毅说的话,不过至少可以肯定的是,那金色石碑之上所记载的多半就是仙术,就光凭秦毅背这两句,绝非他一个半大小子所能编排出来的,谁也编不来。 回头先让他把第一块石碑上面的内容给默写下来吧,到时候就清楚了,如果真的有望成仙,五年就五年,捧着供着他又有何妨?毕竟只有登顶过一次的人才能不必再和傀儡交手,自由通行五方阁。再说真要有成仙的一天,谁还有工夫去理会世俗上的恩怨纷争? 师父吴先生说的没错,去观察、分析人们的想法,了解他们想要的,也许真是这天底下最厉害的功夫。 在与楚琪的交谈中秦毅听到了这样一个说法:故老相传,在太初剑宗五方阁的顶层之上有圣祖遗留下来的仙术剑诀,大体就和许晶对清凉盛境的描述相类似,谁若得到了,便有望修炼成仙。 成仙谁不想?关键是没人能上去,就和清凉盛境一样,在没有被近江封闭之前、在过去的无数年中,能走到水潭边上的剑豪高手肯定也有,没准儿还有被剑气给撂在水里的,可金碑上的内容不还是一个字儿都瞧不见么? 当询问到第五层所见之时,梁南越急促的呼吸以及陈东升皱起的眉头……这些都没逃过秦毅的观察,他故意回答得很慢,用最短的时间破解出众人心思,给他们量身定做了一个诱人的承诺,交货期五年。 眼见秦毅翻手之间就拿住了几大门派,使得自身转危为安,逍遥也禁不住暗自佩服。他自然知道秦毅背出的内容是从许晶处得来,也知道那来自于清凉盛境,只是想不明白,即便学会贯心刺的秦毅能够穿过红色碑林,可他们又是如何读到金碑的。 这时再问秦毅也不回答,他早就腻歪逍遥了,说话不尽不实,老是半句话,“你还是先告诉我,”秦毅无所谓地说道,“在第四层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招魂和请神,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复赛的成绩统计出来,秦毅毫无意外又是第一,楚琪暂列第四,那个卢光第八,而本应拿到第二名的赵东城却因为他本人的冒失举动而被取消了资格,无缘进入决赛。 精英榜已经竖立起来,秦毅这个名字也在最短的时间内传遍东楼国。五十名入围的剑士要经过短暂修养,于十日后在城外的擂台上面展开最终决斗,从此名扬天下,过上幸福的生活。 剑士排位赛的总决赛采用挑战的方式进行,其目的是可以让门派资源竞赛也一并加入进来。将这两场赛事合二为一不但能省去选手们的养伤时间,又因为参赛者全都是各门各派最优秀的弟子,一锤足以定音。 桑奇对于长老团撇开自己质问秦毅一事表示出最大的愤怒,然而这也无可奈何,谁让清凉山只有一人参赛呢,别人可不会好心地给他传书报信。唯一欣慰之事——登上五方阁顶层的也不是别人,正是他清凉山弟子。 事后桑奇亲自去找秦毅,物质奖励口头赞扬必不可少,而秦毅也很会做人,不等他委婉开口就先拿出一份拓印好了的金碑记录送上。桑奇甚至都有点感动了…… “凭什么我清凉山弟子出生入死得到的机缘就要无偿贡献给他们?”桑奇很快召集门下两院商议,准备给秦毅颁下宗门所能给出的最高奖赏——指定他为下一任门主。 对此许山没有异议,而曾兆先却是极力反对。他的理由也很充分:“秦毅是质子,没道理会为一个异国的宗门去尽心尽力,怎么可以让他当门主?” “就这样定了!” 桑奇想得明白,秦毅将来一旦回国,那这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而且还能给清凉山拉来一个强大的外援,除非——在这之前他先死了。 不过怎么可能,自己才四十出头,又没什么疾病,要去聚窟洲且得好些年呢。 桑奇以为这样就等于把秦毅和清凉山捆在一起了,其他人再想让秦毅每年去帮他们抄录碑文——必定会的,因为谁都知道,除去比赛,五方阁只要点亮过哪一层的红灯,那么这人再进去的时候就可以选择跳过前面,直接去挑战失败层——只有秦毅能上去顶层。 他们想要抄录碑文就没那么容易了,秦毅已经成了下任门主,再请他就得通过行政院正式递交书面请求,给出能让清凉山满意的好处再说。 正文 第五十七章 决赛(一) 昭阳公主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父亲公孙礼竟然会亲口、丝毫没有半点含蓄地亲口问她这个问题:“朝阳,有件事你必须要老实回答为父,你还没有过男人……是这样吧?” 怎么回事?难道是她和太子的事情已经传到了父亲的耳朵里?否则即便要谈论自己的婚事,也该先由母亲来旁敲侧击地慢慢询问吧,当爹的怎可在女儿面前如此口无遮拦,何况他还是朝臣们公认的,最为注重礼节的临川侯。 “父亲!”公孙朝阳羞红了脸,低下头的同时也用腔调表达出了埋怨。 “你年纪老大不小了,平日常在门派里边厮混,有些事为父也都听说了……” 公孙礼倏然停下的话语顿时就让公孙朝阳放下心来。父亲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与其说是在询问,倒不如说在使诈,想骗自己于心虚之下主动交代些问题出来——小时候父亲就常玩这套把戏,而公孙朝阳一直都不曾揭穿他,甚至在漫长的成长过程当中,她依旧还会屡屡上当,哄得自以为得计的公孙礼开心。 这么做当然还有其它用意,更重要的还是为了今日——守住她再也无法对他和盘托出的秘密。 “原来在父亲的心里,女儿就是这样不加检点的人吗?” 公孙礼也放心了。自己的女儿向来都没什么心机,要是真有其事她肯定怕得要死,很快就会统统招供的。 世界上完全不了解儿女的父母简直要比对丈夫隐瞒不忠的妻子还要多得多,更要自信得多。很快公孙礼就抛开疑问,转入到了正题:“陛下找我谈过了,他想知道你是否愿意同比香国结亲,成为比香国的王后?” “让我嫁给天工阁?” “这叫什么话!”公孙礼板起面孔,严肃地说道:“嫁给比香国的质子——陛下说了,如果是那样的话,等到北方战事平定下来以后,他就可以放心地把秦毅放回国去——在你的陪伴之下。” 公孙朝阳自然不会出现这等口误,当她说着天工阁的时候,脑子里面浮现的正是秦毅的身影。父亲一说她才记起他的名字,对,秦毅,公孙朝阳笑了笑,那年还抱过亲过他呢。 当时那种突兀又不着边际的行为并不是出于算计,也更非对秦毅有什么好感,相反,公孙朝阳此举只是为了发泄不满,是对秦毅在选择门派之时无视自己行为展开的报复。 女人有一种报复手段不用人教天生就会。 不过很快,公孙朝阳就把这个玩具丢在了脑后。公孙万年靠不住,当她开始认真考虑自己去做景国王后也不失为一种选择的时候,李丰又淘气开了,所以她不得不借着公孙万年之手再把李丰给除掉,从而也就堵死了景国这条路。 秦毅比自己小好几岁,而且比香国不同于景国,他能否当上国君还在两说——也许老死在东楼国也说不定。公孙朝阳因此也就一直没想到过这茬。 此刻父亲正式提起,又有国君的保证,她如何不愿意?思绪飘忽之间,仿佛昭阳公主已经被迎进到那举世闻名的金城之中,正在天工阁上由天匠亲手为她量体裁衣呢。 “你笑什么?”公孙礼有些奇怪。 公孙朝阳羞红了脸。这次是真的。她在想着秦毅的模样,似乎他已经就是她的丈夫,圆润的小脸呆萌的神情,世间简直再没有比那更可爱的男人了,一瞬间,公孙朝阳就让自己爱上了他。 “你们也许久没见了吧?” 女儿现在的表情才对。公孙礼于是也笑道:“你最近嫌天冷不愿出门,大概还不知道,秦毅登上了五方阁顶层,拿到剑士排位赛复赛的第一名——听说初赛第一也是他。真不知这孩子怎么做到的。” “什么!”公孙朝阳惊讶抬头,五方阁顶层……不可能吧。 公孙礼点点头,“确实如此!”他说道,“正好快到决赛了,你就和为父同去观战吧,也看看他的表现。” 公孙礼是非常愿意这门亲事的。女儿已到适婚年龄,也该给她挑选个好人家了。而且公孙礼从一开始就对秦毅的印象不错,这孩子有着与他年龄大不相称的沉稳,一看就是能成大事之人。 公孙礼与樊剑相处得极好,樊剑就曾当面夸赞秦毅是人中龙凤,还戏言公孙礼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佳婿了。公孙礼这便留了心,正好,国君主动提起此事……什么是天作之合? 唯一让公孙礼担忧的,就是女儿是否为完璧之身。秦毅还小可能不在意,可比香国却是大国,万一将来因此生出隔阂来,那可是害了女儿。不过现在没问题了,父女俩都对这婚事感到万分满意,而偏偏没人想过——秦毅是否愿意。 公孙朝阳用心装扮之下,连公孙万年瞧得都要丢了魂儿。脖子那么长,雪白雪白的,一张元洲瀚海人种特有的如被风沙雕琢出的精致面孔让公孙万年不禁有些怀疑,叔父是否私藏了一个广漠国的小妾,方才能生出这样的女儿来。 此日就要举行剑士精英排位赛的总决赛,同时门派资源争夺也一并展开。点将台下,五大门派以及其他宗门弟子早已冒着严寒,只垫个坐垫便盘坐在了空旷的校场之上,把比赛擂台围得是水泄不通。 远处校场围栏外面还有更多的人群纷纷爬高上低,将身子挂去架杆上面吊起脖子直往里面瞅。坐在台上暖棚里的公孙朝阳下意识地缩下肩,她不信他们能瞧见打斗,那种距离看人最多也就手指头大小,却不知为何也要来遭这个罪。 “我可是专门来为你加油的,加油!”公孙朝阳捏紧拳头,用目光搜寻到了秦毅,也不知秦毅何时才能体会到自己这份用心。 秦毅是不可能知道了。他们那五十名参赛选手已经一起坐在了比斗台的右下方,手里捏着根据复赛名次排出的号数,等待对手前来挑战。 规矩很简单,就按照资源争夺赛的方式来,胜利者将同时赢得赌注。这是车轮战,不存在淘汰,采用的是评分制,只要你手里还有别人愿意接受的赌注你就可以无限制地挑战下去,直到最后再没人发起挑战了,比赛也就宣告结束。 这五十名参赛选手当中,五大门派的弟子就占去了一多半,剩下都城内的中级门派弟子又占去了一多半,而余下几名从地州上来的剑士,他们的目标就只是排名。 这里裁判宣布比赛开始,一名剑士便当先跃上擂台,高叫道:“四十八号选手以两百匹战马挑战五十号选手。” “五十号选手接受挑战。”另一名剑士跟着上了擂台,却道:“战马我没有,愿输银钱,可否?” 擂台中央的解斗裁判看向前面一人,那人点点头,裁判便举手说道:“可!四十八号对阵五十号,比赛开始!” 两人相对抱拳施礼,手中皆都握着比赛专用长剑,这便你来我往地厮杀起来。 主裁判一手按在腰侧的解斗剑上,跟随二人进退辗转,随时准备出手干预,而分列在擂台角落的四名边裁也都紧张地注视着交锋中的选手,一旦他们落在自己负责的区域之内就要仔细去分辨招式动作,以便稍后给主裁判提供评分意见。 观战众人皆心知肚明,这两人压根儿就没想要更进一步,看他们所下的赌注便知。能进到前五十名位列排行榜上已经很知足了,打斗中规中矩,就和平日里的训练差不多,评分不会太高。 这就是外地人的可鄙之处,稍有胜负即坐观成败,不主动挑战他人,也一概再不接受挑战,最后的排名反而还要上升。 果然,只过去不大工夫四十八号选手的长剑就架在了对手的脖颈之上,五十号选手即刻认输。二人向裁判致意后便相继走下擂台,胜者脸上没有喜悦,败者也不多沮丧,心平气静地开始观看起了后面的比赛。 擂台主裁判听取过边裁的意见就一并呈报给裁判组,包括公孙义在内的二十二名主裁判也开始打分。每位选手除基础的五十分之外,每胜利一场会加上五分,失败扣掉五分,再综合打斗当中的技巧得分和不当防守的失误分,添添减减,最后就是该选手在单场比斗当中得到的总分数。 显然都城的剑士,哪怕是中级门派之间的对决也要有意思多了。双方手中都握着门派押下的重注,开始尚能有所保留,进入白热化之后,比赛就再不受控制,出手之间全都使上了搏命打法,招招能见生死。 当然,死亡不会这么早出现,解斗裁判会及时拔剑将那二人分开,或是在致命伤害加身的前一刻救下某人。 这时他就要问了:“胜负已然分出,你是否愿意认输?” 多数人都会感谢裁判的救命之恩,然后干脆服输。但也有些人,以为与他的对手实力相差无几,而且已经摸清对方路数,心有不甘便要再打…… 确实也有反败为胜的例子,但如果最终证明实力不敌、再度面临被对手斩杀的时候,解斗裁判却不会二次干预了。自找的。 其实民众忍受着严寒在远处给台上的选手鼓劲助威,最愿意看到的还是出现热血场面。不是冲上胸腔的热血,实实在在洒在台上的那种。 场内诸多门派的观战弟子何尝不是如此,只要没有自己的同门在上面,他们巴不得有人死掉,哪个倒是无所谓。死亡像个难解的谜题一样从古到今征服了所有世人,不单是消遣,踏上排行榜又如何,他死了我还活着,还有比这更让人欣慰的事情吗? 因此,人们最愿意看到的就是比赛当中出现仇杀。 “三十六号挑战二十八号,赌命!” 这是一名承明剑宗弟子,他上台后的宣言一出口,场内场外顿时一片沸腾。欢呼声、口哨声、掌声喧闹声,一浪高过一浪,便要将这比赛推向最高潮。 台下的二十八号选手是名太初剑宗弟子,他有一瞬间的震动,呆呆地张了张嘴,很快便是眉头一皱牙一咬,跺脚跳到擂台之上,仰起头紧盯着三十六号,“如你所愿。” 主裁判看向主席台,得到公孙义首肯之后他才严肃地转回头盯着二人,说道:“擂台之上解决仇怨,生死各安天命,你二人都想好了?” “是!” “请裁判大人准允。” 主裁判点点头,这里一招手,便有人将这二人挂着木牌编号的佩剑送上,两人检查之后抽掉木牌,并将比赛用剑再交还给来人,示意准备好了。 主裁判,包括四名边角裁判就于此时离开擂台,将这方天地暂时留给他们,直到两人解决掉自己的问题。 这一次的比斗门派也能同时下注,但往往两派都不会那样做,也不会干涉他们,以此来表达对勇气,或者说对于死亡的足够尊重。胜负一分天大的仇恨也解开了,他们的门派和家人也不会再因此生出新的怨恨。 二十八号选手别看排名靠前,但他认为自己实难取胜。他了解对手,更清楚他们是因何结的仇。 自己多半就要死在这里了,为个女人,真的值吗?而他又不能拒绝挑战,那样就会沦为笑柄,从此以后在任何地方都抬不起头来。 胆小鬼、懦夫,这是东楼国仅次于辱及先祖的最侮辱人的名声,难道要背一辈子?那还不如痛快死去呢。 正文 第五十八章 决赛(二) 所志在功名,离别何足叹。已经抛掉剑鞘的二人相对伫立,连一言半语都没去交代同门就要展开死斗。赛场一时间安静极了,所有人都在屏息注目,无关胜负,两个人的勇气正代表了东楼精神,大家唯有敬意相送。 公孙朝阳这时的目光也从秦毅身上挪开,她身为太初剑宗弟子多少了解一些内情,以为这种浪漫决斗的主人公设为自己才会更加有趣。 三十六号剑士出招了。两人都是高级剑士,这场比试是真实的打斗,招式直来直去不受顾忌,没有任何的花哨动作。因为彼此都想要对方性命,评分排名什么的已无所谓,他们此刻最大的愿望就是和对手说一句:“聚窟洲再见吧。” 之后,收剑从此辞,今生永不复相见。 擂台之上棉絮撕扯得如同雪花,和血花交错纷飞,铁剑铮鸣锋刃对撞剑气肆虐,二十八号选手已然是守多攻少,却只怕难以守住多久。樊剑于座中摇了摇头,不少王室的女眷都不忍再看,低头遮眼地嘱咐身边人:“打完了再叫我。” 公孙朝阳看在眼里,毫无意义地扭动一下脖子,认为这些人太过软弱,都不足以掌控她们的命运。 突然,三十六号选手一个直刺深深地将长剑送进二十八号选手胸膛,从背后直贯而出。 后者脸上露出解脱般的笑意,笑里似乎还掺杂着别的东西。三十六号选手发现自己得手太过容易为时已晚,对方明知必死,这就是送上来给他杀的,二十八号像拥抱恋人般地迎向他的剑锋…… 可还能有什么后手?从这里扎进去内气都使不出来了吧,而且这种距离,长剑也难再偷袭,他还能……对了,他的剑呢? 为时已晚。二十八号故意送死,就是想施展最后的杀招。如果他也挺剑直刺,那三十六号势必就要变招,胜券在握,没必要同归于尽,而他却在故意送出机会,吸引对手刺穿他身体的瞬间将剑柄向后抛,剑身紧贴前臂藏了,手掌只抓着剑尖部分,如同握着匕首,接近到距离合适的位置就起手划向面前人的脖子。 太快了!以生命为代价换取的最后偷袭恰如昙花一现。想象不出还有这种招数,自己的手指头不也得割了去?加上右手抹上的同时,二十八号还拿左手拽紧三十六号的胳膊直往身边拉,以保证一旦得手对方便再无可能生还。 整个过程机械又从容,那是肌体在执行思想早已安排下的终极反射,是殉情之人痛苦又悲伤的告别之吻。 三十六号只来得及挺一下腰,象征性地凭借本能闪了一下。也正是这一下,让原本应该划破他喉咙的利刃仅仅贴着锁骨下面斜拉出去半道,棉衣破了血也涌出来将伤口周围浸透,可对于此刻来说这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伤。 他后怕啊,呆了一刻才抬头去看他的对手,而对方这时已气绝身亡了。 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绝大多数人都没瞧见是怎么回事便分出了胜负,没有潇洒的送别,三十六号默然离场,眉宇间甚至还带着点悲悯,如同他已经看穿了爱与恨、生与死的所有秘密。 二十八号被两人抬了下去,清洗场地撒上灰渣,五名裁判上台,比赛重新继续。 可能是刚刚那一幕多少有些震动人心,接下来的两场比斗甚至堪称温和,倒有点像初开始那场,失败者才露败相便即刻开口认输,而胜利者的招式也未曾咄咄逼人。 “三十七号以韦河马场挑战一号,望一号选手能以武德县铜山应战。” “哗啦!” 所有目光都聚集到秦毅这边,就连参赛选手都是。人们只听说这是在初赛和复赛当中连夺两名第一的选手,比香国质子,可没人知道他身手到底怎样,都想瞧瞧。 主席台上,公孙义身旁的陈东升侧头看了一眼太初剑宗行政院首座常贵,常贵露出尴尬表情。 确实都交代好了,太初与金华两派全都取消了原定计划,不会对秦毅发起挑战——事实也是如此,本来预先策划的参赛选手不得拒绝挑战这一新规则也用不上了,也没宣布,可谁想……忘了安顿白云山,他们等了几年不见清凉山下场参赛,这次好容易有个选手了,哪能再放过。 说别的都没用,事已至此了,只能希望秦毅识相点,不要应战。 秦毅也为难了,打不打无所谓,可来前门派也没交代啊,铜山做赌注,这事儿他可做不了主。 场下,清凉山方阵前面,坐在头排的许山和曾兆先紧用目光去抓主席台上位列裁判团中的门主桑奇,示意他不能答应,而桑奇瞟一眼就别开了头,看着秦毅,不与那二人交流。 他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捏紧又松开,什么时候白云山这么猖狂了,铜山是国家的而马场却完全归门派所有,这赌注他们是吃着大亏的,就这样也要挑战?真当我清凉山无人了? 性格软弱之人有个通病,做事不肯多计算前因后果,要不难下决断,要不就是一意孤行。气使人急利令智昏,桑奇一怒之下便就站了起来,大声说道:“秦毅,你既已成为我清凉山的少门主,那么今后门派当中无论大小事宜你均可自行决断,有把握你就尽管上去。” 陈东升和梁南越一听这话,猛转过头警觉地盯着桑奇,其他长老也是,公孙义、樊剑,全都不明就里,瞅瞅这个再瞧瞧那个,琢磨秦毅什么时候就成清凉山的少门主了,不知道啊这事儿,没听谁说过。 下头不少人都听见了,五大门派未来的掌门人,这不是小事,纷纷开始议论,就清凉山,兄弟班那帮人也大感惊奇。 这事秦毅倒是知道,桑奇单独告诉过他,只是还没有正式宣布任命。他也拒绝过,推不掉,正掰扯着呢,这不精英赛就开始了么? 秦毅点点头,看门主那意思是希望他上,而且自己稍后也有场硬仗要打,就正好先拿这剑士练练手。 接下赌注秦毅就上场应战,陈东升咳嗽几声,台上主裁判立刻就明白了这个暗示,知道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那人,只是他理解差了,以为要保护的人是白云山的选手。 两人过手,三十七号对一号,差距有些悬殊,而且赌注也不对等。只有白云山那名选手明白,他在复赛上是故意隐藏了实力,唯恐秦毅不敢应战。 马场怎样,就是押上门派他也敢赌,他接到的命令是在保证能赢的前提下尽量废了对手。这质子他也打听过了,中级剑士水平,复赛中瞎猫碰上死耗子,五方阁出了问题才让他拿走了第一名,而自己完全有实力进入前十。 许山眉头深锁,曾兆先压根儿连眼睛都闭上了。白云山这名弟子他们认识,深得门派器重,已是半步剑客的水平,没那老的也没那小的了,如何就膨胀到这般地步,铜山一丢,武德县这块领地也将名存实亡。 “秦毅!加油啊!” 主席台后面一声喊,前后众人都跟着看过去,秦毅也纳闷,转脸一瞧,有点眼熟,望见旁边的公孙礼才想起她是谁。这不昭阳公主么?还记得我。秦毅心里暖暖的,对她点了点头。 “还不快坐下!” 公孙礼轻声呵斥。前面公孙万年看得真切,牙痒痒,怎么瞧怎么觉得秦毅不顺眼。远处许晶也是,暗骂一声不知廉耻便又担心地关注起了擂台。 台上白云山选手一言不发就挑剑划出道剑气,后招也跟着过来。秦毅观看比赛多时,想着他出手就用上这种狠辣打法,倒也并不多见。侧身让过剑气,与冲撞而来的对手展开正面交锋,秦毅估摸出他的实力应该同五方阁第一层上的傀儡相近,略微高出也是有限。 白云山剑士却着实吃了一惊。这不是中级水平啊,明明就是高级剑士,看来是门派的情报有误。不过此时他还并没有多少担心,料想赢是肯定的,多费一些周折罢了。 这人只看秦毅在招式上处处受限,却不想自己意在杀人,而对方不过是把这打斗当成比赛,没出全力应对,他就先得意了,渐渐出手也更加放得开,划挑劈刺里撩外翻,他将手里这一把剑使得宛如蝴蝶飞舞,远看秦毅似被繁花缭绕,身周尽是光影剑气翻腾。 许晶紧咬住下唇,不住地祈祷;公孙朝阳又是心急,又暗骂秦毅无能。公孙万年冷眼旁观、公孙义若有所思、桑奇两手捏着膝盖上身不停摇摆,恨不能远程遥控着秦毅战斗…… 陈东升咳嗽越发地猛烈了,心想这解斗裁判是自己任命的,今儿这是怎么了,如此迟钝?刚才多险没瞧见么,也不上去救护。 秦毅开始认真了。对方眼里带着嗜血的兴奋,这瞒不了他,野兽咬断猎物脖子的时候就这模样,闹半天这是想要杀我。 白云山剑士递出剑锋秦毅后撤一步避开,这人也当真有两下,竟是后腿蹬地跟着跨出小半步,左手顺势上提握住右手手腕,猛将挑起的长剑再重重地劈将下来……为什么要两把手?变招时候有力度,能够轻易地改劈为削,或者干脆甩出剑气。 秦毅不会后撤等他施放剑气,脚下一搓,左脚为轴右脚带过来侧转身子,就把自己长剑贴在胸前,架着对方劈下的一剑,也让他横削不成。这还没完,都是计算好了的,逼住对方剑身之后秦毅也跟着抓上右手腕,顺着他的重心往下压他的剑…… 简单点说,白云山剑士胸部以上位置此刻已经完全暴露在秦毅的攻击范围之内,而他的身体和他的剑还在下落当中,想要他的命,转过膀子一剑了事。 只是秦毅并不想取他性命,正横过手来准备用剑身敲他脑袋呢,主裁判却是直接伸过解斗剑,帮着格挡了一下。 三个人都愣了,主裁判看到自己架住的是秦毅的剑身也有些不好意思,“出手都小心点,尽量不要下重手。”他说一句就退开,也完全不问三十七号是否还要再打过。 陈东升哪里还不明白,“这个蠢材,”他甩甩头,心说你搞错了,刚才本来就结束战斗了,你这……不过也好,让清凉山占了韦河马场也不是回事,太初剑宗还有份子在里边呢。 凭陈东升眼力自然不难看出,秦毅没想要那小子的命,但这下他也大概在剑身上灌注了真气,敲实上去的话,对手没准儿当场就能给打晕过去,至少也是无力再战了。 樊剑有些不满,看看公孙义没吱声。桑奇差点忍不住跳起来,转过头狠狠地瞪了陈东升一眼,而恰巧对方也往这边瞧来,两人目光才一交接便即分开,桑奇也就忍下了。关键如此精妙的反击被裁判阻挡了也就不能再算分,这才是桑奇尤为不忿之处。 只是事情来得太快,白云山那剑士看出主裁判有些暧昧,还只当他怕自己伤了秦毅,也是狠剜了他一眼才再度递招上去。要不说愚蠢实乃人之大忌,当时秦毅压下他剑,破绽露出,刚准备反击主裁判的解斗剑就伸过来了,一下拍在三十七号的剑刃上,一面挡住秦毅的出招,就让这名剑士误以为他的剑身是被裁判给压下去的,没多体会其中的凶险。 解斗裁判弄得里外不是人,心里倒要埋怨起陈东升来,这一圈弯子绕得多大?也由此就要断送那白云山选手的性命。 正文 第五十九章 决赛(三) 又是两次险而又险的攻击被解斗裁判化解之后,对战的、观战的,大家全都瞧出了猫腻。 清凉山兄弟班的弟子们已经在下面叫嚷着带头闹开了,别人事不关己的也跟着起哄,乱纷纷几乎就要影响比赛。 解斗裁判一琢磨,再这样下去陈东升没事,自己麻烦可就大了,决定不再出手,两不相帮。看那一号也是个知道分寸的人,最好赶紧把那小子给收拾掉,别闹出人命就行。 白云山剑士犯了大忌,愚蠢地认为定是有人事先关照过主裁判,让其看护好自己不至有任何的闪失。 他还抽空扬起眉向那裁判抛了个媚眼,却没有深究对方脸上的尴尬,竟是几乎完全放弃掉防守,以不要命的打法朝秦毅发起了猛攻,希望能尽早结束这场战斗。 秦毅顿感吃力,防守便更加地严密。不都说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么?他哪能知道三十七号把希望寄托在救援之上的这种奇葩想法,榆木脑袋想出来的东西没人明白。 攻其所必救,说的正是此时,你砍我身子,我劈你脖子,你总得先撤招回去救脖子吧,不然没听说砍断脖子还有能活的。 这人偏不救,偏偏不肯像正常人那样回手自救。他怎么想?秦毅划来的一剑会被解斗裁判给接着,而自己的这一剑就要砍实下去,重重砍在秦毅的腰上。 就这样,秦毅右手在上面,剑锋从右往左反抹向了三十七号的脖子;而三十七号抡开右臂在下面,从他的左手往右手方向去砍秦毅的软肋…… 解斗裁判看得心惊肉跳,强忍着没有出手干涉,不懂三十七号硬来这么一下的意义何在,此刻格挡已经来不及了,肯定要弃招躲避,可那也得受伤啊。 这个念头还没有落下,一蓬鲜血就先飚了出来,裁判好容易才闪身躲开,紧接着再看,完了…… 俩人动作还那支着呢,料想是剑士不要命了,秦毅不想学他,就在最后关头抬起膝盖架住了他的手腕。 当时注意力全在腿上,就没工夫再管右手上面的动作,连带着划向对方脖子的一剑也就真的抹了上去。 尽管没开刃,可再没开刃也是铁剑,脖子又是最柔软的地方,哪能招架住铁剑的剑尖横扫,当时就血肉横飞。 秦毅顿时呆住。他和这人没怨没仇,确实不想杀他,再要补救一看也来不及了。 那剑士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却是歪着仅有皮肉相连的半拉脖子正好直对裁判。 “为什么?” 估计这就是他最后一刻定格下来的想法。 主裁判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都不知该怎么向裁判组汇报意见。上面那二十二名裁判全都看得一清二楚,显然那剑士的行为就是找死,秦毅当时只是正常出招,很容易避开嘛,却不知他为何全不防备。 稍一联想众人便先后明白过来,这才相继开始大惊失色,再想不到世上竟有头脑如此简单纯真之人,怎么就修炼到半步剑客的?能好好活到现在也太难为他了。 不过也许,也许正是这种心无旁骛的单纯心态才能更好地修炼吧,此人也真算得上是世间少有的奇人了。 樊剑按照公孙义的吩咐,将场上那名解斗裁判撤换掉之后,比赛方才重新开始。 马场丢了,白云山根本无法接受,那就意味着不但门派损失掉一大块利益,更要连本带利赔偿太初剑宗的份子钱,这样算下来,开年之后又将无力提供出获取额外征兵名额所需的贿赂,在战场上也再捞不到更多的好处…… 这怎么行?不行! 白云山打入决赛的共有四名弟子,死了一个不还有三个吗?那门主飞快从中级门派观战区域来到擂台前,示意裁判组自己要用门派下辖的一个县来挑战一号选手,就赌清凉山的铜山和刚刚输出去的韦河马场。 众人将目光转向桑奇。 大概不止白云山门主,就连陈东升、桑奇等人,包括樊剑和公孙义,没人能想到秦毅在经历过五方阁三层与剑客傀儡的一番搏斗之后实力突飞猛进,已非昔日可比,都以为方才不过是那名天真的剑士自己送死,秦毅看来也就那样,勉强达到高级剑士水准罢了。 桑奇此刻想来也有些后怕,一时冲动答应了赌斗,万一铜山丢了……刚刚看着秦毅对战时他就自责过很多遍了,此时却是有权不去应战。 韦河马场已是意外之喜,人心苦不知足,见好就收吧。他望了下去,许山和曾兆先二人一个缓慢点头另一个拼命摇头,表达出的却是同一个意思——这就很不错了,名利双收,别再打了。 桑奇打定了主意,瞅眼白云山门主,又笑着转向身旁众位长老,说道:“小辈们锻炼本领博些彩头本也是好事,没必要下重注斗气,我看不如就……” “桑门主所言不差。”梁南越面无表情打断他道:“说起来斗气这话,若我们堂堂五大门派输给一个中级门派可就不好看了,还是咽下这口气,服个软,那样丢的面子还小一些。” 桑奇一掌击在身前案上,怒道:“梁长老此言何意?莫非以为我清凉山怕了他不成?” 许山和曾兆先干着急,心想多大岁数人了,还能被这激将法给说动? “哎,”陈东升看似在反驳梁南越,他说:“梁长老确实言重了,这和门派斗气没关系,你情我愿,都是公平竞争嘛。不过……” 有些为难地看了桑奇一眼,陈东升接道:“桑门主为人一向谨小慎微,这点我们大家都是知道的,就不要再去刺激他了。” 听见这话,桑奇脸颊顿时就涨红成了两片猪肝。他很清楚自己软弱,更加对此深为痛恨,这才有了组建血刃复仇等一系列与他本性背道而驰的行动,如今被陈东升当众戳到痛处,怎会再能忍住?别说铜山,就拿清凉山去赌他也接着了。 “谨慎不代表怕事。”桑奇摇着脑袋笑了,心平气和,起码表面看上去心平气和地说道:“既然白云山执意想赌,那么本座也就替我清凉山少门主应了你的挑战。” “四十二号选手挑战一号选手,比赛开始!” 新上台的解斗裁判吆喝一声,秦毅便同另一名白云山剑士紧张交手开了。 比他二人更紧张的就属白云山和清凉山这两方阵营,清凉山还好,铜山丢了大概也就是少根手指头的事儿,可白云山若再输出去一个县那可真叫伤筋动骨了,他们手底下拢共也就领着两个县。 秦毅是真不想打。他还没有从刚刚的血腥当中恢复过来,自己亲手割断对手的脖子,血都喷到了他的脸上身上。 何必呢,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爹娘给这副身子和苦练得来的这身武艺容易么?说死就死了,又不是上战场。 出手更加地保守,秦毅心里还在盘算着那个致歉名额是要怎么弄,他已经感受到不少充满仇恨的目光了,得想法子化解掉…… 一个打得心不在焉,另一个却频频使出杀招欲置对手于死地,很快秦毅身上的棉衣就被划出两道口子,露了肉也见了血。 “当心!” 这话是楚琪喊出来的,她多少能明白秦毅的心思。战场上杀死一百个敌人和在擂台上面对面地割断对手脖子完全是两回事,的确需要适应过程。 话音刚落四十二号的长剑已经被解斗裁判给拨开,刚刚走神当中秦毅误吃了对方一记虚招,反应过来之时剑尖离着他的眼睛就只差着半分了。 白云山剑士不满地嘟囔一句,主裁判却看着秦毅问道:“一号选手,方才你已经落败,可还要继续比过?” 上面陈东升和梁南越对望一眼也都有些后怕,只顾着与桑奇斗了,却忘了不能让秦毅出事这茬,好在裁判解救及时。 秦毅看看对手再看看裁判,黯然地摇了摇头。“我认输。”他说道。 桑奇呆呆地张了张嘴,脑子有些混沌,眼望秦毅走下擂台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白云山门主就在台下站着,这时却得意地扬起了嘴角,当场便又大声说道:“白云山愿以韦河马场和武德县铜山挑战清凉山武德县经营权。” 这次就连陈东升都摇头,觉得此人有点过了。别人还要不要比了?柿子挑软的捏,你也不能就拣着一人坑啊,那都认输了还要再挑战。 不过陈东升随后就明白过来,白云山门主也料到桑奇不会应战,只是利益到手再踩上一脚,让清凉山名誉跟着扫地。 “清凉山愿意应战。” 桑奇这真是脑袋不清楚,豁出去了。此时为了保住颜面别的他都顾不上。 许、曾二人双双站起,“门主!”他们大喊着劝阻,可白云山门主却是面带兴奋,即时就请裁判主持比赛。 “秦毅,” 楚琪这时走到他的身边,说:“你若这阵再输了,你们清凉山五大门派的地位可能也要保不住。” “不打不行么?”秦毅望着她。 楚琪摇摇头,“你们门主已经接战了,此刻你不出战就等于认输。” 秦毅回望一眼,清凉山阵营,兄弟班弟子也全都是垂头丧气。不能再输了,死人又如何,自己本也是要来杀人的。 想到胡胜,他露出坚定之色,很快跃上擂台。这就是常说的有主心骨,心里有主见之人从来不会让感情左右自己,迷茫、疑惑的时候也有,就像看到战场上死人秦毅一样无法理解,可那又如何?他说了也不算,只能够管好自己。 如同熔炼钢铁的熔炉,负面情绪只是意志坚定之人的助燃剂,每一次投入的感伤都将让他们的心志变得更加坚不可摧。 这一次开打没多久,白云山剑士就被解斗裁判给救下,他不能输也没有认输,继续再战,最后落得重伤下场,而韦河马场和铜山又重新易手到了清凉山这边。 赢了的不愿住手,输了的不甘服输,这就是赌博最坑害人的地方,让人上瘾,引诱着人们无休止地去下注,直到倾家荡产。 瞬间的起落使得桑奇和白云山门主这两个人全都红了眼,仿佛兴趣已经不在赌注本身,而是转移到了胜负上面。 “等等,” 陈东升终于开口拦住了面色狰狞已经完全丧失掉理智的白云山门主,他说道:“你还有什么能押的?两个县都丢了,三名弟子也都有伤在身,下去吧。” 陈东升也憋了一肚子火。之前明明拿到铜山就足够了,偏偏要去送死挑衅…… 碰上桑奇那个楞种也真敢应战,这倒好,像个送饭牛一样,都快把门派输给人家,清凉山现在手里面的资源就快赶上太初剑宗了。 白云山门主一声惨笑。要真那么容易认输,世界上就没有抹脖子上吊的人了。一个顶级的中级门派瞬间就要沦为低级门派,他能甘心么? “请众位裁判大人做主,允许我再挑战清凉山最后一场。”此人眼光涣散,吃吃地说:“如果还不能胜,我情愿解散门派,把白云山一并送给他桑奇。” 这人疯了,真疯了,问题是你和疯子没法讲道理啊,说不通。规则是允许的,清凉山只要肯接,你赌老婆孩子都行。爹娘也行。 桑奇倒真有些于心不忍了,他现在是赢家,比起输家来更容易恢复理智。说道:“我看就算了吧,陈门主也说了,白云山弟子全都带着伤,何堪再战?风水往复,不如来年我们再……” “不劳桑门主费心!” 那人不领情,索性摆明了说:“你那弟子已连战四阵,情况不比我好多少,一句话,接不接?” 桑奇犹豫了。软弱之人第二个通病就是, 正文 第六十章 决赛(四) 冬日下午的阳光逐渐黯淡,剑士精英排位赛也行将进入尾声。 楚琪完胜了一名金华剑派弟子,把北城属于麒麟阁的地盘向东南扩充出去一条街,对方不服,马上派出一号种子选手上场挑战,楚琪陷入苦战,最终是拼着以伤换伤才利用重剑的优势稍胜一筹的,金华剑派也就丢失了三条街面的领地。 太初剑宗自从二十八号选手被承明剑宗的三十六号选手于复仇局中斩杀之后,两派就杠上了,西城的一条街道和中央城区的一处集市来来回回反复易手多次,后面也终于被人数和整体实力占着上风的太初剑宗给拿了下来,承明剑宗放弃挑战。 这才是正常情况下该有的比赛,双方所下赌注得失都在彼此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弟子们下场拼斗也大多是为了自身的排名,门派不会施加过多的压力。技不如人的懂得认输,技高一筹的也不会痛下杀手,虽也流血受伤却不至出现死亡,门派之间免伤和气…… 再没见过清凉山和白云山那样不顾体面的赌徒了。 主席台边上竖立起的精英排行榜上,写着各个选手姓名和排名的木头牌子时刻都在变动,秦毅因为罕见地连胜四场,排名始终居高不下,占据着第三名的好成绩。但是没人再去挑战他,不是惧怕他的实力,而是挑选这样一个对手有些胜之不武。 以往每位参赛选手不论胜负,最多比斗三场就会停手,不再出战,他这都四场了,赢了他撑死排名上升个一两名,不值得落下话柄由人诟病。 楚琪排在第五名,第六到第十名有一人是太初剑宗的,其余承明剑宗和金华剑派各两人。第四名就是那个卢光,而前两名则是太初承明各占其一。别看秦毅胜局最多,可他也浪费掉很多得分,所以总分只得第三。 “排名基本上也就是这样了,可惜赵东城今番无法上场,否则我们应该可以包揽前三。”陈东升与常贵合计一下,准备提请公孙义宣布比赛结束。 “一号选手以韦河马场挑战七号选手!”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比赛已经落幕之时,秦毅见没人再上场,他竟是突兀地踏上擂台,声言要挑战排名第四的卢光。 怎么回事?陈东升看看台上,弄明白不是自个儿听错之后,他差点气笑。 这都懒得搭理你了,你倒还来劲。真以为自己是第三了?若不是走运上到五方阁顶层,你以为你还能活着站到现在? “哦,这孩子可能第一次参赛,不太清楚比赛规则。” 桑奇先给身旁众人打个圆场,随后跟着站起身对台上喊道:“秦毅,赶紧下去,比赛结束了。” 秦毅没理桑奇,却是扭头看向右侧选手席,直盯着卢光再次高声发问:“韦河马场,不知七号选手可愿接受挑战?” 梁南越摇摇头,笑道:“桑门主,我看你清凉山的少门主很清楚规则嘛,倒是你糊涂了。人家带着赌注挑战有何不对?说实在的,本座还真羡慕你后继有人呢。” 卢光一边慢吞吞走去擂台,一边望着陈东升,等他示下。 “好吧!”陈东升把这盆水扣到桑奇头上,他说道:“既然桑门主还嫌今天得的彩头不够,本座倒也情愿奉陪。不过……”后半句话他是说给卢光听的:“你的话了,小辈们锻炼一下,太初剑宗就拿来年的征兵名额博你的马场吧——最好不要再添伤亡了。” 没人理解秦毅这是哪根筋搭错了。他实力确实不俗,可就打斗情况来看,还远不够第三吧,能得这名次等于是人家拱手相让,送给他的,怎么还……而且卢光谁不知道,出了名的狠手,找死也不挑个时辰。 许山安慰着暴怒的曾兆先:“算了,由他去吧,反正马场也是他得来的,再送出去也好,少招些嫉恨。” “唉!” 兄弟班里,政政望着台上的秦毅,呆呆自语道:“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敬绶问。 “前些日子,班长找我打听过许晶的仇人是谁……” 许晶也在旁边,听得真真的,猛转过头看着政政,“你再说一遍?” 政政叹息着拍拍许晶肩膀,说道:“你误会他了,我们都误会国王了,他不带着我们向门派请愿,是知道我们很可能会死在台上,而你的仇……国王早准备替你报了。” 许晶望去擂台。这一刻,秦毅破烂棉衣衬托出的萧瑟背影将永久地留在她的脑海当中。 “就算我个人请你帮个忙,尽力去试试好么?” “不行……” 想起当初与秦毅的对话许晶泪水再也无法控制。她曾被他的冷漠伤害到了,从那之后就再没同他讲过话,而他却…… 秦毅挑战卢光确实是要为许晶报仇。他问过政政,许晶的父亲就是在上一届的排位赛中被卢光于擂台之上斩杀的,虽然不明白许山首座为何无动于衷,可秦毅不是许山,他不会放任这个过节儿留下,听凭许晶将来再去犯险。 也不只为了许晶,还有胡教师。 胡胜死的那天,曾收到消息说晚上会有一名太初剑宗的仇人跟着另外几名弟子去杨花巷妓院,这报信之人便正是王掌柜,而那名剑士,就是卢光。后据王掌柜所说,卢光根本就不曾离开过门派,但他的消息来源又绝对可靠,那…… “他一定是临时得到消息才取消行程的,”王掌柜当时很肯定地说,“你们清凉山有内奸,大内奸。” 有没有内奸秦毅不考虑,和他关系不大,而杀死卢光也就当是完成胡教师的遗愿了。 站在台上,眼前的矮个子卢光神情镇定,他扯掉弟子服,被线衣包裹着的短小身材粗壮有力,整个人都散发出那种危险的残忍气质。 “你想杀我?”卢光开口问,他是少有的不忙动手,也首先要仔细观察对手的人。 自己还是心急了,轻易就被他看穿。秦毅说:“你不是也想要我的命么?” 卢光点点头,“你是个厉害的对手。”他说,“看来初赛上,我弟弟确实是死在你手上的。” 谁啊?秦毅没反应过来,跟着他就想到在禁地当中被野兽给分食掉的那名剑士,原来他还是卢光的兄弟。 那就打吧。秦毅这一次当先出手,卢光挺剑相迎,两个人开场便都使出了搏命的招数。 几个回合下来秦毅渐感吃力。卢光不愧是老牌强者,内气充沛不说,手足间的力道也大,在台上他就彷如一个与长剑融为一体的肉团,进攻迅猛凌厉防守无懈可击,基本上是带着秦毅在打。 “比二层的傀儡还要强……”秦毅很快就了解到他和卢光之间的差距。自己并没有真正意义上战胜过任何一个傀儡,无论经验还是实力都难与高手比肩,而唯一可能取胜的办法,就是贯心刺。 身上刚止血不久的伤口被再次撕裂,秦毅脸发白嘴发干,都快有些撑不住了。接连战斗这么多场,体力确实难以为继,可卢光不也就是比自己少打一场么?怎么他就跟没事人一样? 还真说对了。太初剑宗谁不知道,卢光在打斗和搞女人这两件事上是永远不知道疲倦的。就连杨花巷里资格最老的妓女,见到他都要开出数倍的价钱,然后才会看在钱的份上极不情愿地接受他的蹂躏。 尤其是在生死对决的关头,最危险的情况莫过于秦毅此刻的表现——无法再集中注意力。眼睛瞧东西都带上了重影,头昏脑涨节节败退,也许两三招,也许就是下一招,他就要倒下。 卢光当然也看出了这一点,他越发加紧了攻势,在秦毅看来这时的卢光就像一只膏肥黄美的螃蟹,挥舞着无数条的手臂向他钳了过来。 贯心刺,机会只有一次啊,而且击刺部位一定要准,眼睛或者脖子。可事实是,一直拼尽全力防守的秦毅面对卢光惊风密雨一般的猛烈攻击根本就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贯心刺的精髓并不在于刺杀,难道你忘了?” 逍遥及时传来的话语仿佛给秦毅泼了一头冷水,让他分神的当口虽然又被卢光剑气砍中,却也恢复了头脑的清明。 “不要舍本逐末……”秦毅想起了记载贯心刺的石碑下面的文字,这不是杀招,而是一种瞬间掌控距离的方法。 如果秦毅只把目标放在对手的眼睛或脖子上,那么凭他现在的状态很难成功。攻其所必救,卢光可不是白云山那只傻得可爱的山羊,他对要害部位的防守一定十分在意。而如果是别处呢?比如肩膀或者手臂这些地方,那么卢光会否拼着受点小伤以换取致命的一击? 一定会的!这是个狠人,狠人通常对自己也狠。 说起来啰嗦,可二人打斗的时间却是很短,从卢光紧凑的进攻当中就不难看出,开始到结束也就一小会工夫。 这点时间还不够昭阳公主忧虑自己的夫君变成先太子;不够桑奇心疼马场;不够公孙义考虑如何对秦有道交代,不够陈东升惊愕、许晶昏厥……总之秦毅刚刚显露败相,大家还来不及为他担心的时候,战局就在瞬间发生了逆转。 再等众人回过味来,卢光已经抛掉长剑,双手紧紧地卡在自己的脖子上,似乎想要堵住不断往外流溢出来的一腔子热血。 “剑技!你是剑客!” 率先站立起身的是承明剑宗的门主秦鑫,因为谁胜谁负没他什么事儿,所以他观看比赛也就更加地仔细客观。 那还不是等闲的剑技,甚至秦鑫都要品味一番才能下定判断。刚才他可是瞧得一清二楚,卢光一剑奔着秦毅面上刺去,而秦毅可能体力、斗志都已经枯竭了吧,竟然只得仓皇使出相同招式,与卢光比拼对刺。 这在平时也许不失为一种看谁更沉得住气的策略,绝境当中也可算做同归于尽的手段,但秦毅,很明显那就是失误…… 一望便知,他这一剑实为慌乱之中的垂死挣扎,剑锋竟朝对手的肩膀上刺了过去。 这时解斗裁判为躲避二人剑气站得稍远了些,已来不及救援,卢光怎肯放弃这机会。他看出来了,秦毅剑锋击刺过来的力度不是虚招,而且卢光自信,即便秦毅会有变招,自己也能先捅进他眼睛里去。 “万无一失。”卢光这么想。很多人便就栽在这四个字上。真的,剑士能使出剑技,这种十万、百万分之一都没有的几率谁能想到? 就在卢光剑尖上的逼人寒气都要碰到秦毅的眼睫毛了,随着一声放炮仗般的响动,卢光还以为是他看花了眼,秦毅竟仿佛瞬间消失一般,出现时已是在了靠后一步的位置上。 不是退过去的啊,是变过去的!就好像你眨一眨眼,眼珠子就从脸上消失又出现……跟着卢光左肩上面一疼,锁骨那块仿佛被铁锤猛敲了一下,半个身子都麻了,脑袋也顿时发蒙。 而秦毅,依靠贯心刺后退的同时他就折回手肘开始蓄力,虽然没有剑鞘,但并不影响拔剑式的发挥。 再一眨眼,秦毅趁着卢光僵直的当口骤然出手横甩出剑气,干净利落地抹过他的脖子…… 螃蟹完了,秋老难逃一背红。 正文 第六十一章 裁判赛 卢光侧身倒在赛台上,一只胳膊平伸出去,脸就埋在肩窝里;另一只手遮挡住了脖子上的创口,前臂和右胸形成一个夹角,其间血流如注,好像山洪漫过的梯田,边缘处已渐要泛霜。 台上二十二名主裁判已站立起一多半,赛场四周惊呼声和倒吸冷气的声音能把百步外的鸟群惊飞,而当中大多数弟子甚至连卢光是怎么死的都还没有看清。 “刚才他使出来的,好像是……”曾兆先惊疑不定地看向许山,却是不敢说出那个名字,似乎害怕因说出什么荒唐的言语而遭来嘲笑。 许山也是一脸震撼,过了半晌他才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贯心刺。”他说,“我明白了,他们在后山上捣鼓的那些东西……此人应该是去过清凉盛境。” “不可能!”曾兆先当即否定,说道:“当年你我都试过,内气相互作用这办法,不到剑豪根本无法掌握,他就算真去过也没用。再说,谁带他走到红色碑林的?” “不然就是近江院主亲自传授给他的?” “这倒说得通,”但曾兆先还是摇了摇头,“后面那招有点像拔剑式。” 看许山沉默,曾兆先又接道:“不想了,回去一问不全都清楚了么?好歹他斩杀卢光也算帮你出了口恶气。” 主席台上众人随着公孙义相继落座,眼看秦毅都下去开始疗伤了,梁南越这才酸溜溜地对桑奇说道:“桑门主真好的手段,手里抓着张王牌,之前竟是一点口风都不漏,哼哼,厉害,厉害啊!” 此刻桑奇脑海中还在回放秦毅刚刚出招的片段,竟是没能听出梁南越暗指他伏击太初剑宗的挑衅言辞,兀自呆呆地解释着:“我是真的不知道,他……怎么可能。” “他登上了五方阁顶层,没准儿是在那时候学会的。”樊剑替桑奇开脱一句。 陈东升脸都青了,气的、恨的还是冻的已无从分辨。卢光是他很看重的一名弟子,实力他也清楚,明明不可能输的,他这才随口一说,就用征兵名额下了注,可这…… “他是比香国太子,刚才那招会不会和制造术有关?” 秦鑫撅起嘴摇头,推翻了麒麟阁楚河山的这一说法,他说:“制造术要能做到这个份儿上,怕是比香国早一统天下了。那就是剑技——最高明的剑技。” 众人还在猜测,常贵则是一直都在看着陈东升,并从他的脸色当中领会出了其他意思。对着公孙义抱一下拳,常贵说道:“国君,太初剑宗愿意拿出一个县作为奖励,提请一号选手进入裁判赛,如其无法完成挑战,则只需要将征兵名额原数返还我们就可以了,不必另付代价。” 公孙义面皮抽搐一下,哼声道:“这个孤王就无法做主了,要看桑门主和一号选手本人是否同意。” 傻瓜才能同意。输不起就输不起,征兵名额也确实是件大事,回头私底下找清凉山交涉一下,从其它地方出点血再换回来也就完了,没这么不上台面的。让个受了伤的剑士挑战裁判组,咋不干脆赖账呢?还知道要脸啊? “常长老,这样做有些欠妥吧?”樊剑实在看不惯了,说道:“裁判赛一向都是由剑客发起挑战的,而且历来也只是象征性地展示一下剑术,从没听说失败还要付什么代价的。” “大将军所言不差。”秦鑫给樊剑帮腔说:“一号选手还仅仅是个剑士。如果这样的话,本座倒也愿意拿出三个县——只要你太初剑宗随便哪个人能胜得本座一招半式就尽可拿走。哦,输了同样不必另付代价,就把你们刚刚赢去的那条街归还即可。” 这是明着指出太初剑宗以大欺小想要赖账了。常贵老脸一红却又没法反驳,秦鑫是近江院主的嫡传弟子,也是公认的国内第一剑客,单打独斗除近江谁能胜过他? “既已使出剑技,一号选手就不能再算剑士了。”梁南越小声插了一嘴。 陈东升此刻已经平静下来,他语气淡漠地说道:“诸位各执一词,那就按规矩办吧,由长老团投票来决定——是否要采纳常长老的提议。”说着,陈东升看向了楚河山。 麒麟阁算是太初剑宗的半个盟友,在不损害彼此利益的前提下遇事通常也会互相帮衬。之前让质子加入排位赛这一提案就是在麒麟阁的支持下通过的,这回也应该问题不大。 楚河山思索一下,说道:“一号选手确实够资格挑战裁判赛,可他有伤在身也是事实……这么着,如果像秦门主说的那样,我们指派一名长老下场,并且只以十招为限对他进行考核,那本座倒也没有异议。” 他这话说得,哪边都不得罪。陈东升暗骂一句老狐狸,紧接着却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好!就依楚门主的意思办,我看……若楚门主能够代劳倒是不二之选。” “这怎么行?本座实力有限,而且一向又都使惯了重剑的……还是另择他人吧。”楚河山可不想趟这浑水。 陈东升心里冷笑,又把目光转向了常贵,常贵马上接道:“楚长老无须太谦,毕竟一号选手是通过了五方阁三层的,而且又能使出顶级剑技,只限十招未免有些儿戏——就三十招吧,三十招之内,如果他能在剑技上胜过楚长老,我派甘愿送上一县。” 成事不论,遂事不谏,樊剑一看陈东升搬出了长老团,而公孙义似也默许,他便不再多说。桑奇呼吸很重,就像小孩子赌气般,故意要让人瞧出他的愤怒。事关清凉山,而竟谁也不曾询问下他的意见,简直欺人太甚。 “没必要费那种事。”桑奇忍无可忍,站起身冷笑着说道:“秦毅他已连战五场而且身负重伤,本座是不会同意他进入裁判赛的。如果陈门主一定要用长老团来压人,那么干脆,你就直接投票收回你的征兵名额——本座第一个赞成!” 桑奇话一出口,其他长老全都皱眉瞧向了他。 “不智啊!”公孙义率先撅起下唇摇了摇头。秦鑫敢于叫板太初剑宗,那是人家有那个实力,而你桑奇有什么?不被实力支撑的无根之怒吗? 这也就算了,可即便是秦鑫甚至公孙义自己,也都不敢当众把矛头引向长老团,那样只会立刻成为众矢之的,让原本有希望拉拢到的盟友也赶紧同清凉山划清界限——没人愿意跟一个冲动的傻瓜结盟。 台上台下,选手、观众、朝臣、各国使者、王室成员……多少人盯着看呢,打从桑奇说出这句话,秦毅挑战裁判赛之事便是板上钉钉了。必须这样,否则长老团的威严何在?今后又如何再行发号施令? 果然,这回秦鑫第一个板起脸说道:“陈门主之所以提请投票——桑门主你先坐下——正是因为一号选手有伤在身,这才考虑要不要给他这次展示自己的机会。你把长老团当成什么了?做买卖的菜市场吗?” “秦长老说的是,是我失言了。”桑奇也意识到自己的鲁莽,赶紧坐回了座位,而投票照常进行。 桑奇,他还不得不再投上憋屈的一票赞同票。就是梁南越到这时候都有些可怜起了此人。这又是何苦来的?又墩屁股又伤脸,人缘丧尽一败涂地,虽有所得却远赶不上所失,像个为了追赶一粒掉在地下的糖果而摔断手脚的孩子,灰头土脸地窝坐在椅子里…… 秦毅第六次站到擂台之上。他是东楼国有史以来第一个排在精英榜首位的他国剑士,也是第一个不到剑客便有资格挑战裁判赛的人。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可长老团一致通过——他不能拒绝。 “父亲!手下留情啊……” 持比赛专用重剑站在秦毅对面的楚河山,听见楚琪喊叫,惊讶地望向了选首席。女儿叫自己“父亲”而不是“门主”,她还是头一遭为别人对他求情呢,难道说…… 想起来女儿还曾正式通过行政院单独宴请过秦毅,楚河山没言语,收回目光仔细地打量起了面前这小子,就好像他从来没见过似的。秦毅也正回头对楚琪笑笑,这一幕被公孙朝阳瞧见,敌视的目光立刻就笼罩了过去。 “你有伤在身,本座希望你能明晰事态,尽早认输回去修养吧。”楚河山看着秦毅说道,却是在给楚琪表明态度。 “三十招……”秦毅心里默念,衡量楚河山应该不会比那五方阁三层上的傀儡高明出多少,尽力去试试吧,这人一定不会下杀手。 其实秦毅对于清凉山还是很有归属感的。前面说了,在那段平静的日子里他自己都快忘记质子的身份,何况还有许晶、政政、胡教师……还有一帮他牵挂着的兄弟们。 方才桑奇说的话几乎是喊出来的,秦毅也听见了,哪怕只是为了让这憋屈的门主能在人前扬眉吐气,开怀一笑,拼一下吧。 “壹——” 擂台主裁判是由樊剑亲自担任,不设边裁,而且他也没带解斗剑,只管报数。就相当于一个见证人,看着楚河山起手他便迫不及待地报出了第一招。 其实楚河山根本就没发出任何招式,他本来是左手拄着大剑的,这时用力挑起改成双手握住,同时也在剑尖上挑的过程中微微剔出了一道剑气,意在提醒秦毅留神,比赛开始了。 看着樊剑偏帮秦毅,楚河山也没计较。这种吃力不讨好还要得罪人的事情他是真不想掺和,可也没办法,谁让自己多了句嘴呢?不过确实,也似乎只有他这个处于中立之地的裁判下场,才能让太初剑宗和清凉山都再挑不出什么毛病。 三十招……开玩笑,秦毅再强也不过就是个剑士,一个受了伤的剑士能在他手底下坚持住两招就不错了。 楚河山放出的剑气虽然缓慢却极为凝实,秦毅看出来了,自己只要挨实一招这样的攻击怕就再也站不起来。该怎么办?他抢先攻上,同时也将注意力全都放到楚河山的身上,想要按照与傀儡对战时的办法摸清楚河山下一步的动作。 如果有足够的内气支持,使用大剑实在是太占便宜。那就像个举在面前的盾牌,楚河山保持剑身不动,只在小范围内晃晃身子挪动下手臂就完全挡住了秦毅的两招攻势。该让的也都让了,第三招楚河山突然运上力道荡开秦毅的长剑并朝他大开的门户当中斩了下去。 幸好还有贯心刺,否则这下秦毅绝对避不过。他在剑身被楚河山弹出去的瞬间就使出贯心刺,往斜后方移出了两步,楚河山一记重斩同时落空。 “伍!” 楚河山瞪一眼樊剑,若不算格挡,他明明就只出了一招,这就报到五了? 樊剑可想不到他在帮倒忙,那么多人看着呢,若连一个受伤的剑士都久久无法拿下,楚河山,甚至是麒麟阁的脸面往哪儿搁? 第六招。楚河山将剑尖重重搭在地下,双手握住剑柄,左膝微微前屈右腿后撤,不知道想要干嘛。 樊剑吸一口气,不会吧,对付个小小的剑士竟然…… 正文 第六十二章 尾声 “看来比赛要结束了。”主席台上秦鑫摇了摇头,对陈东升说道:“楚门主也未免过于小家子气,五方阁顶层……” “放心!”陈东升知道他的意思,笑道:“楚门主手底下自有分寸,不会要他命的。倒是这招旋风斩,被麒麟阁用大剑使出来威力着实不凡,只怕本座对上也无法于正面一撄其锋。” “父亲!” 楚琪急得大喊。她怎不知道这一招,凭秦毅哪能躲过,就便不死也得重伤。 桑奇也在上面站起身急道:“楚门主且住,我们认输了,不要再打,一号认输!” 楚河山似在蓄力,对于周围的一切声音全都充耳不闻,桑奇话音还没落他就猛然间团身高跃上了半空当中,像个长有一枚又大又长的尖刺的刺猬,朝秦毅所在之处翻滚直下…… “旋风斩:人为轴,剑为引;或于空中,或在地面,以内力运气于剑身,再借剑气牵引内力……每多旋转一周,则威力倍之……” 这是秦毅曾在清凉盛境石碑上面读到的内容,这时他若还有知觉,就会发现自己的身体竟是被楚河山大剑带起的旋风吸力给拉扯着无法逃脱,只能迎上去硬拼。而凭他一个剑士,对方使的又是重剑,硬拼不过以卵击石。 好在秦毅不必再有这样担心。就在刚刚,楚河山刚开始蓄力的第一时间逍遥就提醒他了:“这一招你防不住,不想受重伤就赶紧认输或者……用招魂的办法把那傀儡叫出来。” 有一点,秦毅当时在与四层傀儡格斗之时他是没有意识的,但后面作为满足逍遥好奇心的条件,秦毅告诉逍遥他和许晶如何得到的金色碑文,而逍遥也详细地给他解释了何为招魂,什么又是请神…… 四层上的谜题解开了,秦毅也由此得知,若他能重新实现那种水平的模仿,则在一定距离之内随时都有可能让那傀儡体内的魂魄附着在他身上帮他战斗。 “招魂和请神一样,是降仙之术的最低级形式。不同于六艺,降仙之术并非通过刻苦的修炼就能掌握或是提升,它只能由炎阳部落的大巫借着神授的办法代代传承。将来能走到哪一步,也完全是看各人的机缘和悟性……” 这就是逍遥的原话。秦毅明白了降仙之术是一套建立在人与神秘自然之间的沟通办法;明白了金声玉振的作用就是能使降仙之人不至被自己请来的什么东西给霸占去身体,也明白了这世上自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不必去深究…… 只是,金声玉振是吴先生给的,模仿其它生物不也是吴先生自创出来的游戏吗?那他到底是什么人? 这时秦毅也没空去想这些,按照逍遥的说法,只要召唤过一次的魂魄就很容易再次与其建立联系。他闭上眼,如同一个凭借着记忆和想象在临摹的高明画师,于脑海当中飞快勾勒出了剑豪傀儡的清晰影像然后——意识跌落虚无,再被另一个虚无所暂时取代…… “秦毅!” 清凉山的观战席上许晶惊呼之中就要冲上擂台去,却被政政和敬绶给死死拽住。楚河山的剑刃旋风仿佛越刮越大,就快落到秦毅头上了,而秦毅却像个死人一样低着头连半点反应都没有,似乎已经认命。 昭阳公主也再次站立起来,楚琪移开目光不忍心看…… “五倍斩……” 秦鑫自语出声。他知道楚河山这一剑不会劈在秦毅头顶,但仍然怀疑,哪怕是肩膀或者后背,秦毅是否被这旋转过五次的旋风剑技打中身体后还能再活下来。 “咚!” 一声剑刃交接的闷响将许多人的目光定格在了擂台之上,那完全不真实的场景让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以至于无法继续思考,无法相信所见到的事实。 台上的两人也正处于凝固状态,楚河山带剑斩下,可以看得出,他的剑刃落点是偏出去半分的,没想重伤秦毅,楚河山打算紧贴着秦毅身侧劈在他的脚下,借着强劲的旋风力量把秦毅给刮飞出去——看他受伤的状态应该足够。 然而这一剑却无法落地,秦毅不抬头也不去看,仅仅是胳膊撩起,平举起剑身置于双耳的高度就架住了楚河山的大剑,甚至是,五倍重斩砸下来的力道非但没有将他手里的长剑劈断,竟连压下一分去都做不到……他可是单凭一条胳膊举剑上迎啊,对方却是连人带剑斩下来的。 楚门主,他的人和他的剑此刻都像粘在秦毅的剑身上一般,各种内气外力冲撞抵消,二人在这一瞬间里达到了巧妙的平衡,呈现出静止状态。 而脚下,秦毅脚下散漫着的煤灰渣子被气浪给吹动,疾速向四周翻滚扩散出去,可见刚刚对撞之时他承受的力量有多么恐怖,若无百炼如钢的体魄和经年累月修炼起的内气支持,怎可能承受得住? 樊剑惊得都忘记了报数,楚河山也是这般,刹那的静止过后他小臂用力,在秦毅剑身上面借来股劲儿,一个后空翻远远地落在地下,凝重地持剑观望起来。 身为当事人,楚河山再清楚不过自己这开山碎石的一记旋风斩是有多么强悍了,竟然轻易就被挡住……这也太不可信了吧?老实说,就换了自个儿站那也不定能招架得住。 这时秦毅猛抬起头看过来,楚河山再惊。那是什么眼神?不对,灰蒙蒙的好像完全变了个人,死人! 不只楚河山,还没有从震惊当中缓过神来的所有人很快就看到了那个让他们毕生难忘的一幕。甚至不少人感到自己飘了起来,意识已快要进入无意识阶段,就像桑奇,他不知道自己正抓着身旁一名长老的胳膊使劲在掐,而那人便就任由他抓着,由着他掐…… 那个冬天太阳就快落山的寒冷下午,那个万众瞩目的比赛台上,那个刚刚取得了东楼国剑士精英排行榜首名的少年,在挡住了麒麟阁门主楚河山的一招旋风重斩之后,他抬起了头,挥手将长剑甩向了对手,跟着在他随意伸臂的一指之下长剑竟有如被人操控着一般,独自就同楚河山对打起来。 剑豪! 秦毅是剑豪!楚琪大张开嘴巴听凭冷风灌入,陈东升目光呆滞宛如石像,公孙义也好不到哪里去,肥胖的身子有些摇晃,少年驭剑战斗的场景给他带来的震撼不啻于几年前天空上闪烁出的、宣告圣皇朝根基摇动的那道金光。 还有个人,因在复赛上丢掉资格正老老实实坐在观战席上的赵东城,可能因为穿得太少的缘故,赵东城忽然感觉到了刺骨的寒意。鼓动起内气将寒意驱散,清醒之后的他,此刻内心当中只有庆幸。 刚刚秦毅挑战并斩杀卢光他也知道原因,上一次的排位赛上赵东城自己也杀过清凉山弟子,他不确定秦毅会否继续挑战,但有一点能肯定,作为众人公认的国内第一剑士,即便秦毅退缩了,他也必须要下场挑战,为卢光复仇,挽回太初剑宗的面子。而一旦那样做了,面对剑豪实力的秦毅…… 楚河山也惧怕起来。三十招早就过去了吧,可秦毅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这是要杀了自己啊。虽然只有这一把剑,但驭剑的力量和角度实难判断,虚虚实实变化莫测。加上所持大剑极耗内力,频频格挡之下楚河山已是屡次中招险象环生——也幸好这是比赛用剑。 “秦毅,不要打了,你已经赢了。”楚琪率先奔上擂台,她看出了父亲的窘迫,想要过去阻止秦毅。没人拦着她,事实上樊剑都已就近找来一把比赛用剑,加入到战团去帮楚河山了。 “啪!” 秦毅操控的长剑终于被楚河山与樊剑合力击落,金声玉振闪过金纹,秦毅也恢复了知觉,可瞬间他就支撑不住身体跪倒在了台上…… 东瀛质子,这个在裁判赛上谜一般地发挥出剑豪实力,战胜麒麟阁楚河山门主的少年剑士,很快就在东楼国里家喻户晓。 当日的剑士排位赛和资源争夺赛无疑清凉山都是最大赢家,凭白得到三个县外加一处军马场,清凉山在整体资源上面已经超越了太初剑宗,成为国内第一宗门,如果经营运作得好,那么名副其实也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惊叹之声未息,接踵而来爆出的两条大新闻则更加受到了广泛的关注。第一就是清凉山开祖师堂宣读祭文,并由行政院正式发布公告——指定秦毅为清凉山的下一任门主。 这属于清凉山内部事务,长老团也无权过问,看来是真的,桑奇早在资源争夺赛前就谋划好了,不过是在比赛当中先给众人打了个招呼。 那么,第二条就很有意思了,简直就是打脸。太初剑宗提请长老团发起投票,并最终以多数票通过了一项决议——为了重点培养这名天才剑士,秦毅必须暂时离开清凉山,到太初剑宗去进修五年…… 这不就是第二个开成么?如出一辙。当年开成就是在剑士排位赛上表现出了非凡的实力而被太初剑宗看中,以培养为名给强行要走的,再后面就音信全无了,传说是受了重伤而被太初剑宗给养活起来,还得到份儿不错的差事…… 不难想象,桑奇因此而大怒,并且还在长老会议上争吵起来,最后则是被开除出了长老团由麒麟阁的一名剑客顶上。 五月,新招募弟子的工作一结束秦毅就要正式去往太初剑宗了。有些事情外人是无从得知的,桑奇曾在一怒之下打算拒不执行长老团的指令。 “让他们来抢人吧。”桑奇大言说出过这样的话:“只要清凉山还有最后一人,我就绝不把少门主交给太初剑宗!” 幸好许山和曾兆先努力帮着桑奇恢复了理智,这话才没有外传出去。对抗长老团,妥妥就是叛国之罪,除非秦毅真的比清凉山的传承还重要,或者说桑奇情愿拿着清凉山的未来去赌这一口气,否则大话可不能随便乱说。 秦毅走了,他那传奇故事最后的悬疑部分看来只有到太初剑宗再去揭开。怎么学会的贯心刺,又如何能在瞬间拥有剑豪实力,清凉山没能挖掘出来。 临走前诸多的不舍自不必说,总之秦毅最后把兄弟班托付到了张三的手里,并恳请政政和许晶等人尽全力帮着张三带好兄弟班。 而谁都不曾想,黝黑的青年人真的办到了,而且他也第一次从中品尝到了权力带来的快感。兄弟班,这将是张三走向日后发迹之路的最初资本。 正文 第六十三章 来太初 太初剑宗眼下有个当务之急,征兵名额,裁判赛上输给清凉山的征兵名额已到了非要解决不可的地步了。 下个月将军府就会将今年的份额分派到各个门派,因此招收新弟子的事情刚一结束,陈东升就专门在太初殿召开了门派会议,商讨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处理掉这个麻烦。 太初殿就建在太初剑宗的中心区域,也正好坐落在与王城相连的那条中轴线上。 每次一坐到门主位上,陈东升就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公孙义,忍耐和宽容也就变得极为有限。毕竟像他这种人已经不用再去过多考虑别人的感受了。 在陈东升的授意下,行政院首座常贵首先把目光转向自己座下的一名剑客:“你来说说,去清凉山交涉的时候,他们是什么态度。” 那人起身给陈东升行过礼后,面向众人言道:“清凉山态度很坚决,一口回绝了我们的提议。” 下面众人纷纷议论起来,另一人高声喊道:“中央城区五个最大街区三年的收益还不满足,他们想要什么?” 常贵摆摆手止住议论,问先前那人:“你说清楚,这是清凉山的意思,还是桑奇本人的决定?” 剑客明白首座的话,“是桑奇门主本人的决定。”他一字一句地答道,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他们执教院的首座曾兆先还在一旁劝说桑奇接受我们的条件,却也被桑奇当场训斥了。” 常贵察觉到陈东升脸上有不耐烦的神情,对那剑客说道:“如何训斥的?其他还有什么,你一次都说出来。” “是!桑奇原话是,‘曾首座如果不想在清凉山待了,可以滚到太初剑宗去陪着少门主。’还有,他们行政院许山首座单独把桑奇叫了出去,回来之后桑奇做出让步,同意我们用那五个街区十年的收益换回征兵名额……” 剑客缓了口气,接道:“此外桑奇还说,如果我们能考虑放那质子回去的话,则他们少门主早上到清凉山,晚上征兵名额的转让契约就会送回太初剑宗——分文不要。” “十年……桑奇也真敢说。” “是啊,清凉山现在手里都握着六个县了,还不知足?” 陈东升等众人谈论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问那剑客:“桑奇是不是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只要他同意这条件,他就能重新回到长老团?” 剑客说道:“属下按照常首座的吩咐给出了暗示,甚至还说我们会承下这份情,可桑奇只是一味装疯卖傻,紧咬住十年的期限不松口。” “你看呢?”陈东升示意剑客坐下,转向常贵问道:“我们是付出十年的收益,还是放那质子回去?” 常贵说:“门主,属下也有些不解,我们要那质子过来,第一是为了金碑,第二为了弄清他身上的秘密,第三……也是有打算借此同清凉山缓和关系的,可那桑奇为何在秦毅的事情上反应这么大,他要秦毅回去有什么用?” 陈东升笑了,“桑奇还是小孩子脾气,总喜欢把门派利益跟个人感情混为一谈。” 停顿一下他接道:“有一点你说得不对,我们不是要和清凉山缓和关系,而是要与秦毅本人搞好关系。五年,国君已经在考虑五年之后放他回比香国去了,等他将来当上了比香王,那时候他对于哪个门派的好恶就会左右方方面面的决定——你以为桑奇为什么要让他做少门主?” “门主的意思是……”常贵体会到了陈东升的言外之意,问道:“桑奇主要目标还是秦毅,因此他才开出了一个我们不可能接受的价码?” 陈东升点点头,“我敢肯定,”他说道:“开价是和许山商量好之后,桑奇自己又临时加上去的。常首座,你再亲自去一趟清凉山,我们做些让步,答应给他五年的收益,而且这次也拿出一部分征兵名额送给清凉山。” “——长老团也同样有他桑奇的一席之地。”陈东升咬牙补充一句。下面众人都不明白,门主何时变得这么好脾气了,这几乎就是在低声下气地恳求清凉山。 再次踏入中央城区,秦毅感觉自己就像是刚刚度过了一个悠长的假期。 身旁两名侍卫手按佩剑之上寸步不离,神情警惕得有些夸张,似乎随时准备拦下从哪处背地旮旯里突然窜出来的刺客,又或者干脆奋不顾身,替秦毅挡住来自于哪个房檐墙垛上面施放的冷箭,甚至一路无事平安抵达太初剑宗时,他二人心里还稍稍带着些遗憾。 遥想起初入清凉山时的情景,秦毅哑然失笑。一朝成名天下知,也难怪功名会如此让人迷恋。 太初剑宗山门庄严,进出往来于此的弟子们络绎不绝,低级剑士会主动让出道路给中级剑士,而中级剑士也要对高级剑士驻足行礼……森严的等级观念不言自明,激励着每一位剑士拼命想要往更高的阶梯去攀登。 秦毅走过来了。一时间所有的弟子如同被绳索牵绊住的人偶,不自觉地停下一切动作齐齐对他躬身行礼。 往日只有赵东城能够享受到这种待遇,精英榜的魁首,根深蒂固存在于东楼人潜意识当中的观念使得骄傲的太初剑士情愿弯下腰肢,向有实力登顶的强者致上最崇高的敬意。 “班长,我们没事?”一名侍卫奇怪地问道,在他看来资源争夺中落了太初剑宗的面子,而且还当众斩杀了卢光,秦毅敢只身来到此地实在是过于胆大妄为。 “有什么事?”秦毅摇头,“他们若想杀我,就不会花那么大力气把我弄过来了——前日搬东西你俩不是都随张三瞧过么?也说待遇不错来着。” 这时一家新店铺开张放起的鞭炮声从旁边街面上传出,秦毅循声望去,看那牌匾字体与王掌柜山货铺所挂的那块点划相当,“王记裁缝店”,秦毅心想,“黑瞳效率很高。” 礼宾弟子当中没看到唐安的身影,秦毅多少有些失落,而开成还在,夏天的薄绸裤子被风抖起,右腿下部空空如也,裤脚用根草绳扎了挽出一个发髻样的疙瘩,里面可能坠着石头,把裤管给吊住。 这次注意到开成腰间的两把佩剑,秦毅停下和他打个招呼。开成没有表示,把头扭开了。 这少年开成如何不记得,上一次不闻不问,而现在他名动天下了,却反过来停步招呼自己。没意思,这种人在脸盆里遇见自己的倒影也会傻笑的,不必放在心上。 远处有几名少女和大门外礼宾弟子中的女子一样,看到秦毅的表现眼光更为柔和。开成了然,可能人在得意的时候很容易具备谦和这种品质吧,他决定原谅秦毅了,毕竟他自己也有过一段得意的日子——即便此时,他与煊赫人生也只是隔着对面距离。 这些全都落在秦毅眼里,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失策,落魄之人面对善意会显得十分敏感。他不作停留,快步向着执教院走去。 秦毅被安排进了太初剑宗专为培养最优秀弟子而设的高级剑士特别班,陈东升和常贵很想表现出“自己人”的诚意,他们为他准备了最好的单人住所,在他含糊其辞的时候也没有使用任何的强硬手段,逼迫他说出贯心刺和剑豪的秘密。 而秦毅,却再度陷入到了孤独当中。班上弟子全都对他敬而远之,没人把他看成是自己人,逍遥也久不出现,可能又自闭起来了吧,五年……难道自己真要在这里呆上五年? 插入高级班,秦毅首先需要完成高级剑士的认证考核,虽然谁都认可他的实力,但过场还是要走。 象征性地在执教院中小试身手,拿到太初剑宗颁发的锦兰腰带之后,就在那天的傍晚,秦毅踱步来到了鸳鸯湖畔。老实说,他想和唐安不期而遇。 太初鸳鸯湖本是磨石城中的一处著名景点,花廊、假山、玉石栏杆,以及亭阁水榭,建造这些东西的材料全部都是从东瀛洲上搬运过来的,整个设计布局由天工阁的园艺工匠亲手敲定并全程监造,据说光是水上做成楼船模样的那处阁楼就够磨石城的百姓吃上好一阵子了。 早些年鸳鸯湖还是对外开放的,每到春夏,太初剑宗总要在这湖里放上一群白鹅野鸭什么的,吸引游人前来参观,同时也摆摊售卖些功法、兵刃、小吃一类零碎儿,能抵消不少的开支。 大概二三十年前吧,有位小有名气的文人来鸳鸯湖玩赏之时忍不住来了兴致,竟然刮掉了岸边一棵快要成精的老树树皮,就在那上面胡乱刻写了几句歌词,后来能被人们记起的大概有这么两句:“哪得美人如鸳鸯,送去杨花做春娘。” 打从那天过后,太初剑宗就彻底封闭起来,不准闲杂人等再进来参观,而那位引用不当的文人也再没露过面,有一说是往南方寻觅真山水去了。 提起鸳鸯湖也是徒有其名,远不如金华剑派的情侣桥浪漫。金华剑派是不禁止门下弟子交往的,进入五月他们还专门找来最好的画师,把情侣桥搬到巨幅的画轴之上,以此作为招收新弟子的噱头,别说,效果还真的不错,金华剑派的女弟子是五大门派里面最多也是素质最好的。 太初剑宗可不行,和麒麟阁一样,严禁男女弟子之间发生私情。过去执教院还有个风纪组,成天就带着木剑绕鸳鸯湖巡视,发现有在此地约会之人,不由分说,上去就先一顿狠揍,棒打鸳鸯一说也是这么来的。 可问题是,这种事儿防不住啊,没人敢来鸳鸯湖谈情说爱了,每年倒是多出了不少投水自尽的。 有为女人身败名裂的男弟子,也有珠胎暗结却遭始乱终弃的女弟子,最终走投无路了,想不开,不约而同地选择来这鸳鸯湖一死了之,风纪组后来也就改成了打捞组,专一干起了丧葬营生,买卖逐渐做遍磨石城,正应了那句俗语:欲觅好妇到金华,求卜藏地寻太初。 秦毅沿湖畔栏杆一路走,游览了半圈,绕开楼阁、穿过花廊,又仔细地瞧了会子楼船,正步到了假山一面的进阶处,有条铺垫着不规则石板的小道,他就信步走了上去。 假山顶上落了一座八角亭,秦毅走半道上抬头看看,打算到那亭子里面歇着,居高俯瞰夕阳之下的鸳鸯湖应该别有一番景致。这一看不打紧,突出水面去的一块大石头上站着个女子,似就要往底下跳。不像看景,看景没站那么靠前的,身子都接出半拉去了,别的地方有山树挡着瞧不见,秦毅赶紧跑着上去,想要问问情况。 近前再看,这女子他有印象,见过。 正文 第六十四章 三个女人一章书 六月中旬的一天夜里,鸳鸯湖边的假山上面走过来一名男子,花丛树影当中,已经先有一名女子在等候,显然这两人之间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 深夜来此地幽会,被人瞧见再告到门派去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过那男子却不必担心这一点,赵东城,这个名字在太初剑宗代表着许多的特例。 赵东城在年初晋升到剑客之后,直接就去了行政院供职,算是进入到太初剑宗的管理层了。倒不光因为他实力超群门派就会不遗余力地重点栽培,比那更重要的,比起他沉稳果断也还更加重要的,是赵东城的出身。 赵东城是个孤儿,十二岁进入太初剑宗他就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了。没有亲戚,在外面也没朋友,这样的人几乎不可能被收买或受到什么威胁而成为其他门派的暗探。 他根儿就扎到太初剑宗了,死了也得门派来埋。陈东升就是瞧准了这条方才大力培养,想将赵东城推上下一任的门主候选人。 “静静,让你久等了。” 赵东城看到女子之后就快步上前,温言软语中已将她的肩膀搂住。外表粗犷凶悍,可赵东城却从不外露凶光,这点和卢光实在是大相径庭。 女子没言语,赵东城在月光下注意到她今天并未梳妆打扮,衣着也很普通,“生气啦?”赵东城笑道:“最近事多,以后我会多抽时间陪你的。” “不必费心了。”女子抬起头,月色映在她的脸上有些苍白,“阿城,”她摇摇头说道:“以后你自由了,我不会再缠着你了。” “说什么呢?”赵东城显得很惊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静静?” 女子冷笑,“没什么,”她说,“你想去追门主的女儿也好,喜欢我妹妹也好,我都不会再管,我要离开门派了。” 赵东城心里一阵轻松,索性也笑着道:“成熟点静静,我心里有你,这你是知道的,为什么要离开门派?在这里我完全可以照顾你。” 女子咬咬嘴唇,满腹怨气再也压抑不住,她已看穿这男人的伎俩,如此冷淡,就是等着她主动离开,于是说道:“别再说这些了,我怀了你的孩子,可你躲着连见都不愿见我一面,除了去死,我还能怎么办,能让我家人知道吗?” 赵东城动了恻隐之心,却很快想到女子近来急着要找他原来是为这事,好险,传到门主的耳朵里就坏了。 “你……” 赵东城不知如何开口,脑子飞速转动,直接在这里解决问题不好处理后面的事,毕竟她是国君的外甥女。 “放心,不会有人知道的。”女子故作镇定地说,方才赵东城不自觉地将手摸在剑柄上的一幕深深震撼了她,想起秦毅的话,女子很快接道:“我离开门派会马上将这孩子处理掉,但你也万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就像你说的,我们都成熟点,以后各走各的。” 赵东城放了心。他忽然觉得这女孩子变聪明了,无论对他还是她,实在这都是最好的选择。 很多人都想不明白这一点,大吵大闹,甚至还有人希图以此来要挟报复,她若也那样的话,赵东城不介意帮她实现方才她提到过的事。 第二天,女子去执教院办理完手续就直接离开太初剑宗,钻进了等在两条街外,一辆由黑皮肤青年赶着的马车车厢。 “谢谢你,秦毅。”看到秦毅也在车厢里,女子真诚地向他道谢。 “以后别做傻事了。” 女子点点头,很快又道:“秦毅,有件事我想求你。” “什么?” “我妹妹唐安,你能帮我照顾她么?” “……” “我已经告诉过她,让她小心赵东城,但赵东城现在门派里面权力很大,我家虽为王室,在太初剑宗面前却不值一提,你帮我看着点她,好么?” “我尽力而为吧。” “谢谢你,我走了,保重!” 目送张三赶着马车远去,秦毅也算一桩心事落了地。 那天他在假山上面救下了唐静,秦毅记得,当初她还嘲笑过他是蛮子,那时候的她爱慕虚荣,没给秦毅留下好的印象。然而世事多变,再见之时,唐静已经变成了一个想要自杀的无助女子。 唐静很快认出了秦毅——现在举国上下还有谁不认识他。终于能有个毫不相干的故人让她倾吐心中的苦闷了,唐静便将自己的处境完全告诉了秦毅。 秦毅劝她不要灰心,可以转去清凉山重新开始生活,并直言敬绶医术很好,会帮她解决眼下这个难题的。 而对于如何跟赵东城告别…… “重点是,如果非说不可,你一定要让他相信,你也害怕这件事传出去。” 他对唐静就是这样讲的,倒不是秦毅自己有什么经验,他跟着吴先生观察过太多类似之事了,人们会把阻挡在名利之路上的绊脚石视作为莫大的危险,而为了摆脱这种危险,那是任何事都做得出来的。 秦毅拿了好久的主意才决定去找唐安。理由他都想好了,就问问她姐姐的近况。 虽然这个借口很烂,他真要想知道这事儿比唐安容易多了,可有什么办法呢,再果断的少年碰到这种问题也要犹疑不决,也要犯傻。 仿佛是要去完成一项艰难的使命,秦毅在路上心里就不停地打鼓。复赛时候他们匆匆见过一面,唐安笑得坦坦荡荡,满是祝福却忘了带上感情。 “就去拜访一下吧。”秦毅想,“蹩脚的理由往往更能表明心迹。”——师父教的。 正是午饭时间,秦毅按照唐静告诉他的方位很快就找到了唐安所在的中级班,而凭着精英榜第一的光辉,唐安也很快就站到了他的面前,甚至还引来不少女弟子羡慕的眼光。 “是你,有事么?” 预想中最糟糕的情况出现了,唐安讶异过后显得很冷淡,似还带着些不安,唯一不见半分故人重逢的欣喜。 在秦毅的要求下,两人离开人群,沿着林荫小道开始漫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谁都没有说话,“这感觉可真好。”秦毅想,他甚至都想伸手去摸摸她剑柄上的编织缎带。 不过好景不长,相对于漫步来说唐安明显走得过快,而这条小路又非常之短,不大工夫他们就往回走了。 说点什么吧,秦毅抬出那个破理由:“唐静怎么样了?” “挺好的,姐姐捎信说她在清凉山已经安顿下来,感觉也好多了。”唐安都没看秦毅,低头盯着自己的脚步说道:“谢谢你。” “她让你小心赵东城。” “没事。”唐安敷衍地笑笑,“他已经有新目标了,正跟门主的女儿打得火热。” “那种人还有人跟他……”秦毅不知该怎么说,觉得不可思议。 唐安终于开心地笑了,她说:“女人就是这样,看上你了,怎么都行。” “唉!” 一声叹息从秦毅的心中传来:“看不上你,成了天下第一也没用。” “逍遥?”许久不见,秦毅还真有点想这家伙。匆匆与唐安分别,秦毅边走边问:“你醒了?” 逍遥打个哈欠,这回连反驳的话都懒得讲,“你说醒就醒了吧。” “这些日子你都干嘛去了,怎么突然就醒了?” “无聊么,我就关闭了感知,我可没兴趣偷窥你吃饭睡觉上茅房。”语气一变,逍遥马上精神抖擞地说道:“最近闻见女人味儿我也就出来活动下,这不,上来就瞧见你在找女人。” “……” “不过这个你就别想了。” “为什么?”秦毅忙问。 “这都看不出来,”逍遥笑了笑,说道:“人家有心上人了。” “你怎知道?” 逍遥不容置疑地回答他:“我逍遥平生最爱的就是女人,你说我怎么知道?” “你也有喜欢的女人?” “女人!”逍遥补充说:“这个群体。” 那一天,逍遥给秦毅讲了很多他对女人的认识,秦毅也问了不少问题,唐静、唐安,甚至昭阳公主…… 吴先生当年疏漏掉的部分补上了,秦毅靠着他的细心想通了很多的前因后果,终于不再对男女感情一无所知。最后,当逍遥听说他们可能要在这里呆上五年,他立刻就再度自闭。 公孙朝阳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明确知道自己想要过怎样生活的女子,为此她情愿付出全部热情,而且她也有足够的才智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基于这一点,秦毅前脚刚到太初剑宗,她后脚就通过父亲公孙礼和师傅祝行——金华剑派行政院首座的关系,也转了过来。 和唐安到了一个班,公孙朝阳准备先观察一段时间,毕竟她和秦毅很久没见了,先要弄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才好对症下药。 排位赛上楚琪还有那个清凉山女剑士表现出的关心都让公孙朝阳有所警觉,也许他和她们都睡过了,那自己当初无意中的亲吻拥抱就算不了什么,必须拿出新的手段。 这里还没理出个头绪,唐安就遇到了麻烦——被她相好的打了。作为姐妹,公孙朝阳觉得自己有义务给这个妹妹上一课了,好好的这就被男人打,听着都丢人。 脸上有手印——男人的;目光震惊之中还有呆滞——第一次——丢人丢到家了。她俩住一间房,唐安进门公孙朝阳一眼就弄清楚了状况。 “姓王那小子?”公孙朝阳拉过唐安坐下,开口问道。 唐安点点头。 “那你打算怎么办?” 唐安摇摇头。 反应都对,公孙朝阳猜测道:“他后悔了……求你原谅——而你……就原谅他了?” 唐安哭着扑进公孙朝阳怀里,看来猜得是没错了。 “好啦好啦,先别哭了。”公孙朝阳安慰着妹妹,等唐安情绪稳定下来她才问道:“你呀……为的什么呢?” “就为那天秦毅来找过我……” 这事唐安说过,公孙朝阳也知道,“就为这个?”她冷哼一声,“那你就不能原谅他了,赶紧和他一刀两断吧。” “可……”唐安小声嘟囔,“他那也是在乎我。” “什么在乎!”公孙朝阳当时就不干了,怒道:“他那完全是自私、自卑,对自己没有信心。他在乎的只有自己,这种人还找什么老婆结什么婚,死在战场上就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看唐安一时无法理解,公孙朝阳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耐心开解道:“你这不行啊,你要知道,最可怕的不是他打你,而是他品质低劣,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跟了他就是跳火坑,你自己可要想清楚了。” 想半天,唐安疑惑地说道:“可他平时对我都很好的,而且两年了,我们都没出过什么问题。” “那是没碰上问题。你信不信——”公孙朝阳手指着床榻说道:“你要跟秦毅睡了让他知道,他能杀了你。再说了,傻妹妹,他那根本就不叫对你好,他自己也有感情付出需要的。” 唐安知道自己这姐姐人前是温柔乖巧的一面,人后又是一面,也不嗔怪,可还是羞红了脸,感觉心情舒畅一些,便问她:“姐姐,你怎么懂这么多?” 公孙朝阳冷笑,“长这么大我就琢磨男人了,你说我怎么懂?” 这要逍遥在这儿,俩人得握个手。公孙朝阳对于唐安那一套,什么“看上了怎么都行”,完全不屑一顾。 最后她说道:“睡吧,别想了,这事儿你交给我,回头我去会会他,保管你认清他的真面目。” 正文 第六十五章 爱情陷阱 新的征兵名额下来了,太初剑宗却对他们与清凉山的那场交易深感后悔。 因为同时分派下来的战场资源少得可怜,这说明北地的战事已经不再以攻城略地为主,而是转入到了平原战场之上的对决,双方都着眼于消灭对方的有生力量,最后的决战时刻就要到来——这也就意味着更多的付出与更少的回报。 临川侯府这天来了一个生人,他说是秦毅殿下托他过来取些东西的,门卫也就没多阻拦,把他交给留在府里的比香国侍卫带进西花园,很快就见到了黑瞳。 这人正是王掌柜。单独与黑瞳来到屋中,王掌柜单膝跪地,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呈上,说道:“少主,门中来书,派下了新的任务。” 黑瞳接书看罢,沉默半晌才道:“是联盟国的请托吗?” “广漠国。”王掌柜说:“除此之外,广漠国希望得到我们更多的辅助,承诺将来若是他们能够入主皇朝,就首先帮助我们建国。” “村长怎么说?”黑瞳问道。 “通往元洲的道路都已被近江切断,门中无法派人协助。”王掌柜说,“具体要不要执行,村长大人吩咐,全凭少主定夺。” 黑瞳就着屋中烛火将那页书信烧掉,上面只有一个名字——近江平原仙道院主。 红字书写代表暗杀指令,最后瞧一眼,黑瞳摇头道:“靠暗杀铲除战场上的对手成不了大气候,即便办成了,广漠国也进不了祖洲——而且,使用这种手段的人毫无信义可言,我们怎知他不会变成第二个初代圣皇?” “门主也想到了。”王掌柜对黑瞳拒绝执行没有意外,他说:“我们不去,光影门也会去的。” “那就不是我们操心的事了。”黑瞳道,“主人最近怎样?” 王掌柜知他问的是秦毅,“还算顺利,”他说,“安全暂时没有问题。” “一定要保证主人安全。”黑瞳目光盯向烛火,瞳孔中映不出光,他自语般言道:“他才是我们最大的希望。” “是!不过……”王掌柜停顿一下,接道:“村中长辈们以为,少主你在东楼国停留的时间过久了,如果无法掌握比香国的制造术,那就应该尽早回去。” 黑瞳不置可否,许久方才问道:“王福,你觉得主人他……怎么样?” “精明果敢,是块能成大器的料。”王掌柜不假思索地答道。 黑瞳摇头,“现在还不行。”他说:“他还需要一个时机去认清自己的道路,一旦他选择好了,我们也就能做最后的决断了。” “王福!” “属下在!” 黑瞳命令道:“所以,目前我们唯一的任务就是保护好主人,确保他平安接替王位。五年也好,十年也好,我愿意等,愿意给他这个时间——明白了?” “属下明白!” 作为初步试探,公孙朝阳制造了一次与秦毅“偶遇”的机会,而效果却很不理想。 两人虽然热情地聊了几句,但公孙朝阳看得出,秦毅没别的心思,他果然已不记得西花园的那次拥吻了,只把那当成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同时公孙朝阳注意到,秦毅也并不是完全没心思,他对女人的想法很多,只不过没有自己的份儿。 这是一个全新的挑战。公孙朝阳甚至怀疑,秦毅会不会是故意保持开距离,以使得自己主动投怀送抱——班上有些男弟子已经这么做了,遮遮掩掩地在你眼前晃悠,引起话题,而当你问到他的时候,他又要摆出没把你放在眼里的态度。 可笑,这种幼稚手段自己早不屑去用了,秦毅应该也不会,凭他现在的名望有的是送上门的。 问题有些棘手。公孙朝阳寝食难安,而没过两天呢,唐安又第二次被打了。 “这次又是为什么?” “昨天我进城去买东西了,没告诉他……”唐安哭着说。 没错,这种事轻易被原谅只会带来一个后果,发生得越来越频繁,而且理由也更加地微不足道。那小子完全被情绪左右了,必须帮妹妹做个了断。 “现在你还是觉得他在乎你吗?”公孙朝阳冷静问道。 “我……” “你还打算原谅他?”公孙朝阳做出个无可理喻的表情,说:“你已经答应了!” 道理是讲不通了,妹妹着了魔,只能让她自己清醒。公孙朝阳拧来凉毛巾帮唐安敷着脸,一边拍拍她说道:“交给我吧,你最近先不要见他。” 这倒是个一举两得的好机会,公孙朝阳还从没试过主动出击,正好,是否合适用到秦毅身上,先拿这小子做个实验。 托人捎去口信,唐安的相好,那名王姓高级剑士很快就被公孙朝阳约了出来。此人高高瘦瘦,样子很帅气,难怪妹妹会被吸引,公孙朝阳想着,主动迎上去两步。 剑士知道昭阳公主和唐安的关系,初见时有些警惕,以为她是来兴师问罪的。也的确,公孙朝阳约他出来只有这个理由才说得过去。然而公孙朝阳只字未提,她不会在一开始就把自己推到那剑士的对立面去。 “能耽误你点时间么?”公孙朝阳恢复成了那个热情与冷酷并存,温柔而又直言不讳的少女,直盯着剑士眼睛说:“我对你很好奇,想认识你,一起进城走走?” 这多少带点引诱的意味了。剑士露出疑惑,“不叫上唐安吗?”他问道。 一句话公孙朝阳就明白了,这人还是有些傲气的,他对唐安发怒、忍不住动手,来源都是他自以为对她是忠贞不二的,以至于无法容忍唐安的丝毫隐瞒,将那视为对自己极大的侮辱和不尊重。 也许吧,他也在乎唐安,但说到底最在乎的还是他自己的感受。 “好啊。”公孙朝阳轻笑道:“我回去和她说,就约在后天,好么?” 剑士同意了。公孙朝阳觉得很有意思,这样才对,见个女的就轻易上钩,像狼一样扑着上,跟条狗似地摇尾示好的那种人太没挑战性,也不是她理想的实验对象。可惜,在这不近人情的门派里遍地都是狼和狗,也不怨唐安放不下他。 对于在金华剑派中与各路高手勾心斗角惯了的昭阳公主来说,太初剑宗简直就像个被禁欲编织起来的可笑的野兽笼子。第三天,剑士如约而至,唐安却没有出现。 唐安当然不会来。“我和她说了,”公孙朝阳解释道:“原因你清楚,看起来她还在生你的气。” 不给剑士开口的机会,公孙朝阳很快接道:“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误会,能和我说说吗?” 剑士的防线被攻破了,他丢掉警觉,被昭阳公主带着脚步走出门派。一路上,这剑士都在诉说他如何在乎唐安,如何对她好,而她又是怎样不把他当一回事。 公孙朝阳静静听着,只负责引导他说话,却很少提问或是反驳。 两个人走了很久,又找了一间小酒馆接着聊。公孙朝阳留意到剑士很有风度地点了一大桌菜。 人只有在满意的时候才能保持风度,只有在开怀的时候才会胃口大开……她笑了,像个找到好玩事物的无知少女那样,始终热情满满地看着他吃,听着他说。 当公孙朝阳低眉掩口,浅笑着就用自己刚刚遮挡过樱唇的那只袖口替剑士擦去脸上饭菜痕迹的时候,剑士呆滞住了,发现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直率大胆而又带着些许母性光辉的女子。 相比起来,唐安就太缺乏灵性了,就像驮东西的驽马踏出的雷霆舞步,显得愚蠢可笑,同为女人,却那么地乏味,也许驽马实用一些,可舞步谁不喜欢。 公孙朝阳记录下了剑士的心理变化,也适时结束这次会面。找个借口,出了酒馆门两人就各奔东西,公孙朝阳甚至没有陪他回门派。 好感是可以制造的,人心也能通过设计精巧的手段主动抓住。 昭阳公主验证了自己的想法。未来的几天里,她依旧扮演着弥补裂隙的红娘角色,单独约见过那名剑士两次,二人谈论的主题还是唐安,但他们心里都明白,已经没人在乎唐安是谁了——至少剑士的表现就是这样,虽然他自己不愿承认。 半月后的一个晚上,离着太初剑宗不是很远的一家高级客栈里,王姓剑士温情款款,昭阳公主欲拒还迎,两个人宽衣解带,正要拉起花罩床上的绣帘时,唐安出现在了门口。 公孙朝阳暗道可惜,应该约着唐安晚些来的,让那剑士把美梦做完再惊醒他的话,自己也不是不能接受。 唐安没有惊怒,她歪起头平静地看着剑士,仔细看他,忽然觉得他很可笑,也很可怜,自己怎么就没能早些揭开他包裹在虚弱到不堪一击的骨架外面的那层、伪装为骄傲和霸道模样的深情皮壳?真是可怜,他一定支撑得很累了。 昭阳公主迅速穿好衣裳,怜悯地看那剑士一眼就去追赶唐安了。然而她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没有好好留意一下剑士在震惊和绝望过后重新冷静下来的目光当中所带上的凶残。 曾经,公孙朝阳正是依据相似的目光才得以浇灭李丰的仇恨。而且她也万不会料到,玩弄感情就等同于玩火,往往终将事与愿违,依靠手段帮助唐安跳出火坑的同时,便也要把唐安推向秦毅所在的另一方。 唐安不再抗拒与秦毅见面,不再排斥同他漫步于更长的道路之上,甚至两人散步的时候,唐安脚步都放慢下来。 秦毅观察得很仔细,他很高兴看到这种变化。不过秦毅也明白,若说两情相悦还为时过早,唐安刚刚结束一段可悲的恋情,不论出于自尊还是谨慎,她都不会让自己在短期内再有新的投入。 有人带着难于启齿的目的将秦毅与唐安交往之事上报给了门派,甚至还惊动了陈东升。不过陈东升听过一笑,这不是很好吗?就是要让这孩子对太初剑宗生出感情,哪怕只是对名女弟子也一样,门派给了秦毅这样的特权。 “静安公主的小女儿,我有印象。”陈东升对常贵说:“为何要处罚?你不觉得这样一对璧人走在鸳鸯湖畔简直就是天成的美景吗?奇怪,你们为什么从来就不懂得欣赏美。” 公孙朝阳很早就看出了这件事,可依然为时过晚。她再没理由阻挠唐安,也更没办法拦住秦毅,上报门派适得其反之后,她彻底抓狂了。秦毅不是那姓王的剑士,连施展手段的机会都不曾给她,该怎么办?除掉唐安吗?公孙朝阳还没那么疯,她对家人,尤其对两个妹妹一向都很好,做不出那种事来。 无望之下,公孙朝阳索性暂时抛开秦毅,周旋在诸多的野兽之间为所欲为,靠着卖弄手腕来缓解不甘。 甚至有的时候,当唐安向她询问起关于秦毅的某些看法,公孙朝阳也都会真心实意、没有半点误导地帮着唐安分析。而每到此时,这可怜的少女就难免会有恍惚和迷失,仿佛自己代替了唐安,正在一点点地朝着秦毅靠近。 后来,公孙朝阳也坦然了,大不了自己当上王后再让妹妹做个妃子,那样等将来到了比香国也算有个照应。毕竟哪个国君也不可能只娶一个老婆,而最终拍板的,还是叔父公孙义——他承诺过的。 利用制造出的手段去抓住不属于自己的男人的心……还有比这更可悲的事情么?终其一生。此刻的昭阳公主尚不能了解,她未来要走的路还很长。 正文 第六十六章 太初地热泉 夜晚对于开成这样的人来说总是无比漫长。每当下夜的值守弟子换过灯烛关闭外门之后,他就没事做了,就要回到门房的小屋里面守着一盏豆大火苗的油灯一直待到后半夜,然后睡下、起来,倒了尿桶梳洗一番喝碗粥再去上值,日复一日年复年。 像他们这些武人,读书都是功成名就以后的事了,连字都认不全,到晚上除了沉陷在无止境的回忆之中还能干什么呢?而那些回忆若是年年月月夜夜袭来,则又会变成纠缠,变成折磨。 白天还好,白天能看看人,“瞧,太初剑宗安排个废物剑客守门。” 起先开成听到这些话还会心潮难平,埋怨苍天不公时运不济,后来也就无所谓了,时间早把志气消磨殆尽。再后来,他更是惧怕若有朝一日门派不需要他来守门,那时候又该怎么办?起码在这里他不用放下心爱的佩剑,晚上睡觉也偶尔能有香甜的美梦为伴。 在这些枯燥乏味的日子里,开成唯一最开心的时候,也是唯一的消遣,就是赵东城来到他的小屋。 那时候赵东城会带着酒和肉,两个人聊一聊,喝上两壶,再就什么烦恼都没了。酒的话开成平时是不敢喝的,但赵东城在就没事,他现在是大人物了,就像自己当年一样,好在他还没忘了这个落魄的朋友。 开成只有赵东城这一个朋友,他俩都是孤儿,又都不乏天分和毅力,因此刚一到太初剑宗开成就瞧上了这孩子,总觉能从他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两人可谓是亦师亦友,开成将一身的本领倾囊传授给了赵东城,而赵东城也知恩图报,不但在那次无可挽回的不幸当中救下开成的性命,更是数次上书门派,请求太初剑宗将开成留下。甚至现在这份清闲的工作还是赵东城花费大力气帮他说成的。 盯着六名守夜弟子站好岗后,开成便拄着单拐朝自己的小屋踅了过去。他今天走得格外轻快,因他早看见屋上的纸窗已经支起,且还透着亮,赵东城来了,来看他这个老朋友,陪他喝酒聊天,想必今夜是不难熬了…… 离开门房小屋已到半夜,赵东城径直走上车马驰道,穿过执教院的一号广场来在太初剑宗北部的那片树林子前面。 下驰道,早有四名高级剑士充作的礼宾弟子迎了上来,齐齐躬身行礼之后,四人手执挑灯,头先引路带着赵东城就往树林的深处走去。 行不多时,踏上一条黑白卵石相间铺就的平坦小道,抬眼便能看见被石座灯笼散发出的柔曼光晕给照亮的几处竹木房舍。 赵东城伸了伸脖子,瞧着竹屋后面隐隐约约蒸腾出来的氤氲水汽,暗想人们都说钱是王八蛋,这话不对,钱到了啥时候都是好东西,人才是王八蛋。 再往里头走,每座石灯笼旁边都站立着一名高级剑士守卫,前面领路的四人到此也停下,示意赵东城自己进去。 穿过像个寨门一样的篱笆围栏,不知从哪里又突然钻出两名绝色女子,她们宛如游鱼一般,只当身裹了片纱绸,肩膀大腿一概裸露,赤脚带着赵东城在竹屋中间穿行。 赵东城借着道旁灯火的微光专心分辨起了前面两人,看她们高挽起发髻之下琉璃般的栗色脖颈,不时也瞧向她们有节奏晃动着的光滑小腿肚子……真好啊,这就是海联邦来的蚌女么?这就是闻名天下的太初地热泉,开放一个晚上便要耗费万金,就连国君公孙义一年也只被允许待上三天。 泡个澡又不能成仙,为什么还要花费那么大代价整这一套?这就是陈东升能把太初剑宗带上顶峰的过人之处了。 磨石城下的高光县有一片死火山群,到处都是热泉,可以随便去,而陈东升却引进了早年他从海联邦学来的那套,把十洲之上各国的顶级享受全都照搬到了太初剑宗,制造出了这么一处太初地热泉。 南海未经人事的少女开放一次换一批;陈国王室的秘方强体药浴,除了对练武之人好处极大外,据说还有别样妙处。特别从南风国聘请的乐工、由飞来驿当天从北海专递过来的美味……所有这一切只有一个目的——告诉有资格享受这热泉的人,他们是有多么的不平凡。 没有什么比希望不平凡而更加平凡了。多少太初剑宗的死敌在沐浴过热泉之后化敌为友,多少利益随着热泉源源不断地流入太初剑宗的腰包。 陈东升自己一次都没有来享受过,他有一份私密的竹纸简册,上面每年都要划掉几个名字或者再添上去一两个,而这些名字的主人就是热泉开放的对象。 近年来,那份简册上面划掉的名字越来越多,新添进来的却已屈指可数,但有一个,始终不曾勾掉,甚至还用粗线给框了起来。不是公孙义也不是近江院主,而是太子——公孙万年。 如果公孙义一年中的三次名额用完了还想再来,那肯定会被陈东升给婉言谢绝掉,实在推不过了,起码也得让他自个儿把费用给掏了。唯有公孙万年,不挑时候,不限次数,什么时候想来就随便来。 公孙万年练武不行,中级剑士考了好几年才通过,脑袋看着也不大灵光,经常自己就坐那傻笑开了,要不就哭,挺吓人的。但有一样好,这人在找漏洞钻空子上面简直就是个不世出的顶级人才。 从早年的资源分配到现今的征兵名额,公孙万年总能想出各种各样的办法把账目给填平了,在让所有人都以为公平的情况下,把大头全分给太初剑宗。就凭这一点,陈东升几乎从来不驳他的面子,能满足的统统给到他最满意。因此,当他提出让赵东城也来享受一下热泉的时候,赵东城就来了。 陈东升当然可以拒绝这个要求,公孙义他都拒绝过,何况一个太子,而且这个要求也确实有些出格了。 不过陈东升不会,他知道,公孙义虽然也喜欢奢华的生活,但那人是真懂享受,只肯把钱花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那样的人也不会为了这种小事就去记仇。而公孙万年就不一样了,学他爸爸,学不像,简直就是往水里头扔钱,有用没用的,样样都要最好。 这种人呢,现在推掉他轻而易举,也不必承担什么后果,然而有一天,当他做上国君到了能一言九鼎的时候,他就要细细思索曾经谁让他不舒服过了。 赵东城跟着两条美人鱼走出屋舍区,水汽渐渐浓郁,再绕过一排新鲜栽下的、由高竹国碧玉竹做成的围墙,入眼便是一处极为宽阔壮丽的地热泡池。 中间层层陷下,深嵌入地中的一个大池,兽头滴水正不停地催吐着碧浪;周围大小不等的七个小池子环列一旁宛如七星伴月,翡翠屏风沉香炉,金盘银盏,其间明星荧荧烟斜雾横,赵东城只疑身不在人间。 他做个吞咽动作,强装出自己不是第一次来的随意,由两名侍女带去屏风后面伺候着脱了衣服就往大池子里面跳。 烫,烫烫烫烫……赵东城咬牙没叫出声,赶紧就跃出水池,低头再一看,身上肉都红了。 “噗嗤,” 有人笑,赵东城知道池子里边还有个女的,雾蒙蒙的也瞧不甚分明,却听那人笑着道:“你呀,要是只螃蟹这就能吃了。” 说罢此人站起身一指第四口小池接道:“先去那儿暖暖身子,哪能冷身子就往大池跳呢。” 言语中带着关切,饱含美意,可赵东城听来却觉着有些别扭。他刚才就是奔这女人去的,琢磨太子还没过来,先搞点事情做做,不然光洗热水澡那个,没意思。 听了那人话,来到第四口池子边上,赵东城这回学了乖,伸脚进去探探,温度合适,下去这才待舒服了。不大工夫那人又站起来了,对着赵东城这边招下手,说道:“还不过来,别糟蹋了这一池水,从高光县一桶桶背来的——鸟人给背来的。” “鸟人”俩字,听得赵东城抖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半天才弄明白是说飞来驿,也实在是这俩字的声调……从那人嘴里说出来太过突兀。 寻思真鸟人也得先见见,赵东城赤条条地出了七星主池,又翻身滑进了明月池中。 那人靠过来他身边,赵东城装正经还不去看,接着,又有一只手从水底下探过来搭在他的大腿上,不停地上下缓慢摩挲。 赵东城一看这也甭装了,比我还直接,就扭头瞧了过去。第一眼恰如雾里看花,没瞅仔细,拧起眉毛聚了眼光再好好瞧……“妈呀!”挺身直往后撤,魂儿都惊飞了半拉。 这不太子么,公孙万年?红嘴红腮脸涂浓脂,头上插的,脖子上戴的,远瞧近看都是好女子,问题是眉毛眼睛鼻子换不掉,五官轮廓改不了,这咋…… 公孙万年笑笑,也不责他大惊小怪,声音恢复了平时的调调,开口道:“事情都办好了?” 赵东城干噎了好几下,强打着镇定才点一点头,对付着答道:“办好了。” “嗯……”公孙万年沉吟道:“依你看,开成会去么?” “会的。”赵东城很肯定言道:“我说秦毅拐走了唐静,按照东楼人的规矩我就要找他死斗,而开成知道我打不过秦毅——楚门主都输了。他知道,一定会提前出手的。” “你就那么肯定?”公孙万年说。 赵东城也缓过神儿了,笑道:“放心,一定会的,我是他徒弟,也是他唯一的朋友。” 公孙万年笑得很开心,他说:“开成有你这样的朋友,那他受什么罪也是应该的。” 赵东城听见这话恨恨地在水底下攥紧了拳头,却轻松言道:“不过开成已是个废人,正面交手怕是连太子你都比他强,能对付秦毅么?” 公孙万年记下了这句讽刺,同样不肯表露,他说:“别小瞧你朋友,连父王都说他是一把真正会杀人的剑呢。” “那如果……” “不是如果,”公孙万年摇头打断他:“秦毅要真能着了开成的道也用不着咱们这么费事了,我们要的就是开成死在他手里,那样你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带人去将他除掉。” 赵东城明白了,心想这人比我还狠,也比我更毒。只要秦毅杀了开成,那自己顺理成章去帮开成报仇效果就好得多,借口有了,还能落下个重情重义的名声。而且,不管门派现在多看重秦毅,一旦他死了,却也不会再为个死人来过多处罚自己,更何况事出有因。 “东城,你没来过这里吧?” 赵东城打个激灵,太子忽然就变了声儿,妩媚地钻过来攀上他的胳膊。 “没,没第一次来过。”他语无伦次地答着。 想想赵东城,也是个狠人啊,刀剑架脖子上也不至于吓成这样。他知道,有些王公贵戚,甚至有些门派的高层们都好这一口,可问题是他接受不了。按说凭着门主的精明此地应该有这方面安排的,这怎么就扯上自己了,难怪好心要让自己来洗澡。 “不对,”赵东城马上就意识到了,也许这就是陈东升的安排。 的确,陈东升知道公孙万年的毛病,也知道他叫赵东城过去为的什么,但陈东升却装着不知情,事先也没给赵东城打招呼。 他很好奇,赵东城这样的人,到底会不会就范呢。 正文 第六十七章 乞丐 开成从赵东城离开后就一直呆坐着,呆呆地盯着眼前炕桌上的一柄离鞘长剑出神。 赵东城现在要和清凉山的质子赌命,按照东楼人规矩,他俩只有一个能活,不会是赵东城。开成知道,秦毅斩杀过卢光,而赵东城却很难办到,他不是那质子的对手。更何况,传言秦毅还能发挥出剑豪的实力。 这种事没办法阻止,换了他也一样,明知必死也得上,不然就再也抬不起头做人。 大丈夫行事,有恩当思报。如果那质子死了,决斗也就不会再有,赵东城就能保住性命了。想起他将自己从马蹄下拉救起的一幕,开成拿定主意,也是时候报答这份恩情了。 合上剑刃,开成想要给门派留一封书信,却马上发现没有笔也没有纸,更糟的是有好多字也都想不起来。罢了,想必做下这档子事也活不成,都要去聚窟洲的人了,还管那么多身后事做什么。 第二天清晨,迎宾弟子过来换班的时候没有如往常一样看到开成,询问下夜弟子,都说他早早开了门熄了灯笼就出去了。这人脾气有点怪,他们也没敢拦着多问。 开成没有走远,他离开太初剑宗走出去几条街就钻进一条小巷子里,拣个清净地儿靠墙坐了,把自己的拐杖劈开再拿刚刚顺来的熟皮子边角料缠上做成两副手杖和一块坐垫。弄好这些,他又挪去太阳地儿待着,静等油坊下板开张。 长剑和其它所有东西都留在门房小屋里了,开成看看手里的柴刀,随手丢去一旁。 凭他,一个废了的剑客,连初级剑士的实力都发挥不出,想杀秦毅岂不是异想天开?但开成不这么认为,即便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人,只要天时地利齐备,那么就算国君都有可能被他给干掉。 开成没有劝赵东城放弃寻仇,也没有做出任何承诺,他只是提议赵东城能把死斗的时间放在两个月以后,有两个月应该足够了。 从油坊打了一大罐菜油出来,开成找到一家炕饼子的小店铺,买了个饼就倚在门上,边吃边看那人营生。 开成吃得很慢,吃完了他走近前问那人讨碗水喝,炕饼人进屋给他去端。这时,开成迅速拉过炕饼人蘸油那盆,把一罐菜油多数倒了进去,然后罐子一丢,吸口气就趴去了炉膛上面…… 炕饼人很快端水回来,却被自己所见一幕震惊得张口结舌,碗都端不住摔地下成了两瓣。那客人,那个残废之人正把他的脸强行戳去烧烫的饼鏊子上面,还打个滚儿,仿佛左面烙好了右面也不能落下。 “嗞嗞”的烙烫声儿停了,炕饼人也看了个够,从一片空白的境界里摘回了脑子,赶紧就奔过去瞧。 而这时,开成已经又把脸伸进了油盆里,没入到了菜油当中。从始至终,他一声没吭,周围只有燎毛焦皮的糊腥气和饼鏊子上面残存的渣滓尚能证实刚刚发生过的惨景。 “客,客人,你这又是……” 炕饼之人都不知该怎么帮他了。许久,开成抬起头瘫坐在面案之下,半天方才将憋着的一口气给吐出来。那吐出的都是烟气了,再瞧他脸,亲娘过来也不敢认这是自己儿子,勉强知道是个人就不错了。 几天以后,太初剑宗大门外的横街尽头来了一个乞丐。世道乱,吃不上饭的可怜人也就多,可像这人模样的倒也真不多见。 一看就是屋头上遭火了,毁了容,砸断了腿,跪坐在底下镶钉的木板上面,全靠两手撑着地就那么捞着挪动…… 这乞丐自然便是开成。他找个地儿安顿了,摆出破碗支起牌子,开始向过路人乞讨。周围还有不少同行,太初剑宗门前是个好地方,弟子富裕还年轻,年轻人心肠都软,路来路过的多少能扔个下几个钱,不是今儿就是明儿,不是你就是他,希望总不落空。 原本这地儿都挤满了,生人过来那不夺人口食么?都要被众乞丐合力打跑的,而开成过来,一看他都这模样了,可怜人要心疼可怜人,也就没人说什么,还让出个能晒着太阳的街口位置给他。 旁边那年老乞丐想是认得两个字,看开成支起了木牌便起身走过去瞧。 “我说,” 老乞丐往开成脸上瞅一眼就赶紧又把目光撤回到牌子上,摇着头道:“你这可不成啊。”说着他想到什么,再看眼开成,“耳朵没坏吧,能听得见?” 开成点点头。老乞丐也叹息着一点,他说:“比香国,大老远你命也真大。不过你这不行的,门派上哪有东瀛洲人呢,换换吧,换成齐州,齐州上来的弟子多。” 原来乞丐们随身多带着块木牌,上面标写明白是哪里来的人,只为碰到个心肠软腰包硬的老乡,没准儿就能多讨着点钱。 见开成摇头,老乞丐也就不再多说,叹着气坐了回去。自己都还吃了这顿没下顿,别人的闲事儿也管不过来。 十多天过去了,开成有点纳闷,按说站门的时候一般十天左右也能瞅见那质子出一趟门派,怎么这就不来呢?又等过三天,下午太阳正足的时候,开成无聊在那捉虱子,不经意瞥一眼门派方向,他立马身子就是一僵,赵东城,是他出来了。 开成赶紧把头低一低,跟手拽过那写着比香国的木牌抱怀里就在那假装窝着睡觉。 “不会认出来吧。” 开成心里怦怦跳,他也不敢抬头,感觉像是赵东城经过的时候滞留了那么一下,也不确定。不过应该不会,开成想,赵东城要认出是他那还不赶紧过来?回头再知道了真相能埋怨死他。 走出老远,折到另一条街上后,赵东城随手拦住一名弟子,“哎,等等师弟,”说着他摸出两角碎银子,想想不妥,又换成几枚大钱,对那人说道:“师弟是要回门派?” 那弟子认得赵东城,也知道他已到行政院任职,可竟还称呼自己为“师弟”,果然平易近人,赶紧恭恭敬敬地让在道旁行了一礼,“回赵师长,晚辈是要回去。” “哦,那正好,”赵东城把钱递上,说道:“拐角左手边第六个乞丐,腿不利索那个,瞧着像我认识的一位乡里人。我走这儿刚想起来,有事就先不往回翻了,你帮我把这钱给他——什么也别说啊,看看他牌子上写的什么就行。” 那弟子岂肯要赵东城钱,却是笑着道:“这个我知道赵师长,那人是比香国来的,估计是遭了匪盗,脸都烧没模样了,路来路过就他最可怜,不过不可能是你老乡。” 赵东城一听比香国,什么都明白了,也就打发那弟子走了。刚刚他经过时随意地瞥了一眼,顿时就怀疑是开成,人的模样能变,穿着能换,可习惯却是一时半会改不掉的。 开成耷拉出腿的坐姿,脚上草鞋的绑法,赵东城跟他学艺日久,又怎会认不得?再一听说毁了容,连这弟子都看不出是把门的开成,赵东城知道,开成肯吃这苦头,下如此大的心血,秦毅十有八九是用不着自己动手了。 赵东城今天出门恰巧是要去酒楼与太子吃酒,一见面,他马上就把这事告诉了公孙万年。 “这是个人才啊。”公孙万年搓搓手,说道:“按你说,如果真办成这事,我们怎么处置开成?” 赵东城一听,当即就起身对着公孙万年一拜,说道:“殿下,我想请你放他一马,怎么说他也教过我武艺。而且,他又受了这么大苦,我想多准备点钱安置他回乡去过后半生。” 公孙万年点点头,却没识破这是赵东城兜的一个套子,只当他还有点人味,忍不住柔声言道:“何必如此东城,你我都是自己人了,就依你吧。” 赵东城厌恶地皱了皱眉,便强熬着时辰,坐下陪公孙万年吃酒。 这二人为何想要除掉秦毅?赵东城原本就在排位赛上被秦毅抢了风头,心生怨怼,再一打听唐静是被秦毅所救,他非但不去感恩,倒仇上再添了新恨。 公孙万年也差不多,他听说妹妹朝阳转来太初剑宗了,急烧火燎地就赶紧跑来求欢,可公孙朝阳转了性儿,跟别人行,就是不让他再碰一下。什么原因?公孙朝阳心里既然搁下了秦毅,便不想再去取媚其他男人,周围都是玩物不要紧,公孙万年她可不愿再伺候。 这笔账又要算到秦毅头上。两人一拍即合,公孙万年找到赵东城,问他排行榜的第一被夺想不想出口气,赵东城说想啊,怎么不想?还说用不着别人,我略施小计让我师父开成就把这事办了…… 大体就是这么回事,这就叫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 再说开成,怕赵东城返回来碰上,当天早早就收了家什,躲去鼓楼底下和一群乞丐睡觉去了。大概等到二十天头上吧,总算是瞧见秦毅走出了门派。 开成大老远看到秦毅,不是一个人,身边还跟了个女的。那女的好像是礼宾队的,不过开成管不了那么多,好容易等来了正主,伤及无辜也没办法,只能怪她命不好——自己不也一样么。 把牌子往显眼处摆摆,开成检查过给秦毅准备好的大礼,深呼吸两下定定心,再把想了无数遍的计划又打脑子里过了一遍,秦毅二人已是越走越近。 秦毅今天是陪唐安出来扯衣裳的。眼看要入秋,女孩子等着换新衣裳。他最近感觉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太初剑宗也没什么不好,门派规矩虽多却是整肃,不像清凉山,没兄弟班羁绊着闲事也少。有鸳鸯湖,有唐安,五年也觉待不够。 唐安的心里也渐渐接受了秦毅,就差没捅破那层窗户纸了。秦毅名声在外,俩人走一道周围尽是羡慕或嫉妒的眼神,这首先就让唐安感觉不错。一段时间接触下来,发现他人也中规中矩的,不像那姓王的混蛋。 唯一不满意的就是秦毅将来可能要做国君。唐安不傻,到时候自己就要和别的女人争抢这一个男人的爱,这点让她非常地不安。不过姐姐朝阳说的也对,有地位的男人就和那漂亮女人一样,多少人盯着,占一头就行了,不指望他别的,心里有你这就足够。 就这样,为情所伤的少女和初尝甜蜜的少年越走越近,一起聊天,一起散步,一起出来逛街,也一起走进了开成的视线。 正文 第六十八章 被擒 “哎,秦毅你快看。” 秦毅起先没瞧见,都走过开成两步了,是唐安拍拍他胳膊,又把那写着“比香国”三字的木牌指给他看。 看了,可心思不在那上头。秦毅正想着唐安刚摸他胳膊了,第一次。 “是你们比香国来的。”唐安不忍去看开成的脸,“真可怜。”她说。 可怜人比比皆是,身在幸福中的秦毅一时却难有那样共鸣。 “走吧。”秦毅说,他也想拉一下唐安,念头刚升起的一瞬间没敢,后面也就没能实现。 “他可是你们老乡,你不帮一下么?”唐安问。 秦毅摇头,说道:“帮不过来。” 唐安不懂秦毅的想法,倒觉得他有点冷血,姓王的剑士至少看到这种可怜人也会舍几个钱的。 这下心里头不痛快,唐安落后半步慢悠悠地走,对他也是爱答不理的。秦毅笑笑却只作没瞧出来,只有他知道自己最近改变了很多。 逍遥影响了他,让他能够敞开心扉,整个人也活泼开朗起来,而唐安则给他带来了憧憬,秦毅很喜欢这种感觉,他的心肠早不像过去那般冷硬了。 眼看两人消失在街道拐角,开成松了口气。他原本也没指望一次成事,所以才给赵东城定了两个月的期限。最好秦毅路来路过的多出现几次,那样他也能找到最佳时机,不至于仓促之间失手。 逛完街还得回来。唐安心有芥蒂,兴致不高也没逛上多久。秦毅知道唐安因为什么不高兴,回来远远看见开成,他提起胆子拽住唐安手腕就带她往过走。 唐安挣一下没挣开,反而有点高兴,心情也好了。再一看是奔开成去的,猜测到秦毅这是在照顾自己情绪,抿着嘴甜甜地把酒窝端出来,正好秦毅回过头看见,整个人就掉蜜缸去了。 秦毅摸出碎银子放在开成破碗里,看看木牌上的字,也没怎么上心。 他和父王秦有道常有书信往来,知道比香国现在只是和高竹国在边境上装模作样地打打仗,国内影响不大,也没有被战乱波及到。正因为满脑子都在唐安身上,思绪全都在她手腕的柔软上,秦毅失去了应有的判断。 其他弟子也就算了,他可是历经小半年时间亲自翻过彩虹山脉来到这里的,就不想想这人行动不便,怎可能逃难至此?何况目下比香国富庶而东楼国征战连年,要饭也不能从好地方往孬地方跑吧。 退一步讲,这人籍贯在比香国,早年迁来的生洲,那么他牌子上就该写上迁居后的乡址而不是原籍,那样不是更好讨钱么?这些秦毅统统没想过。 给完钱,见开成比划着手势似在说些什么,只他嗓音沙哑听不太清,秦毅也就下意识地、毫无防备地放开唐安凑了过去。 如果把周围街道比作一个“丁”字的话,那么太初剑宗就是在这丁字的起笔处,而开成乞讨的地方便正在第二划的起笔处,也就是丁字路口交汇的街角上。 当秦毅靠近,开成更往前探出半身距离,两只手也自然地迎了上去……可就在这时,开成却感觉有人从背后拍上了他的肩膀。 开成压制住想要回头的冲动,只停顿那一下,手上反倒加快动作继续抬高,然而,还是慢了一步,他没能将预定的计划实施出来。 身后从竖街上过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当一人拍他肩膀的时候,左右两侧已经各又有一人不分先后地揽上了他的胳膊,将他手臂牢牢抱住。 王掌柜?秦毅心中奇怪,刚没注意,这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王掌柜给秦毅使个眼色不让他说话,而这时开成也只有脖子能动了,他方才缓缓扭过头看。 “唉,”王掌柜用力又拍了拍开成,叹道:“兄弟你就别犟了,我屋里还能少你口吃的,怎么如此见外?今天好容易找着你,说什么你也得跟我回去,你在外面讨饭,这不是打哥哥我的脸吗?” 不由分说,那两个伙计模样的人架起开成抬了就走,而王掌柜则上前捡起他的滑车,收拾起破碗和拐杖,又把秦毅刚放下的银子递还给他说道:“多谢这位小师傅了,他是我一个远亲,家里遭难来投奔我,被我那不贤的婆娘唠叨了两句就受不了,自己跑了。这钱你拿回去吧,我不能让我兄弟要着吃。” 秦毅心知当中有内情,拿回银子也不多话,王掌柜就转身追赶那二人去了。 旁边行路之人和其他乞丐一看王掌柜不贪这银子,也就再没有疑心,都说开成运气好,这世道还能碰上个肯这么周济他的好大哥。 嫂子说两句咋还就不能忍了,都啥时候了,也不看看自己个儿啥摊场,要脸能顶饭吃?难道瘫街上讨吃就好看了? 开成被那两人架着,他放弃了挣扎,决定先看看他们要把他带到哪儿去,原因又是什么。 可惜,刚刚真的只差一毫半分了,那个质子就要玩完。后面王掌柜也赶了上来,他一言不发,几人七拐八弯地走进了一条背巷的民房之中。 开门之人虽然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居民,但开成能瞧出来,他一样训练有素,和架着他的那两人、和这院子里的其他人一样,走起路来一点声儿都没有。 再进到屋中,开成手脚都被五花大绑给捆得结结实实的,甚至连他那条废腿都没放过。这是一群谨慎的人,做事干净利落,半点可能的机会都不会给他,开成想,可他们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当被安置在一张高凳上坐了,脖子也被一条挂在梁上的绳索给圈住时,开成感觉到了无助。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他扯着嘶哑的嗓子大喊,堂堂剑客,曾经多么光耀,而如今却被当成牲口来对待,开成既感愤怒又觉耻辱。没人理他,他们还是各忙各的。 等到全都弄好之后,起先在街上拍他肩膀、看起来和善得真就像一位好大哥的那个人也搬过一条凳子,就挨着他脚下坐了。 开成知道,那人现在只需要伸出脚将高凳踢开,自己就会跟条腊肉似地挂在梁上,然后,随便找个破房枯树再把尸首一吊,悲惨乞丐自我了断残生的故事也就编完了。多简单,伸伸腿就行了,而且没有半点后顾之忧。 王掌柜点了一袋烟,等屋中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他开口了,“你很有天赋开成,”他说,“懂得乞丐才能在这大热天里穿着厚衣裳不引人怀疑,这样就能掩饰你藏在袖子里的那些玩具了。而且你也够小心,化妆容易被认出来,你干脆就把脸给毁了。” “不过有一点我很好奇,你也是清凉山出来的,却为什么要杀那质子,你和他有仇?” 开成不答,不过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手法被脚边那人识破,是他们救了秦毅。 王掌柜摇摇头,接着道:“虽然我知道很多种让人痛恨自己活在这世上的办法,却一点都不想用到你的身上。你没理由杀那质子,我们做个交易,我需要一个名字,说出来我就放你走,不说,你就吊死。” “好好想想。”他说完就站起身走了出去,把开成自己留在屋中。 秦毅来到王记裁缝铺时,王掌柜已经卸下了伪装,不熟悉的人根本看不出是他在丁字路口劫走的开成。 秦毅当然不知道,王掌柜是暗影门中专门负责教授暗杀技能的顶尖高手,所以开成一出现在街上,他瞟一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留心之下,王掌柜更是对开成摆出的牌子产生了疑惑,于是一边安排人去暗中调查,一边也提高戒备等级时刻紧盯着他,这才能在关键时刻歪打正着地帮秦毅化解掉危险。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秦毅好奇。 王掌柜叹气,说道:“这就是专业和业余的区别。我们靠这个吃饭,别人只是为了杀人而杀人,那太明显。” “他说了吗?” “我想他不会说,”王掌柜顿了下又道:“要我说就是赵东城,我查了下,这人救过开成,天底下也只有他能让开成心甘情愿做这件事。” “赵东城,”秦毅念着这名字,“我和他也没过节啊,难道是为卢光?” 王掌柜摇头,“恕我直言主上,”他说道:“你出身富贵,不用在刀口剑尖上挣功名,所以不清楚这里头的事儿。你得了精英榜第一,抢走本该属于赵东城的荣誉……人这要是遭了嫉,有时候更甚于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的。” “……” “今天夜里属下就送他去聚窟洲。”王掌柜说。 “不要那样做。”秦毅说:“不要伤害他,看好了就行。” 思索一下,秦毅接着道:“我之前也问过,开成是从清凉山转来太初剑宗的,因为他残了,太初剑宗就一直养着他,让他守大门。你刚才说是赵东城救了他,怎么回事,叫黑瞳去详细查一下。” 开成被关在这里好多天了,非但没死,没动刑,后来在撤掉他身上的有毒凶器之后,竟然连绑都给他松了。这天晚上,很久都没露面的那个掌柜来了,还有秦毅,原来他们真是秦毅的人。 开成看到秦毅还是有些别扭的,毕竟他们没仇,而他却想要他的命。但秦毅进屋之后,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就让开成心惊,“开成,”秦毅声音很平静,问他:“赵东城用什么理由说动你来杀我的?” 不,不是他,不是赵东城。开成在心里呐喊,而他却没说出来,不必说,眼睛里的惊恐已经暴露这就是事实,毁容之后,他的眼睛更容易出卖自己了。 秦毅心生怜悯,而语气却没变,他说:“我现在告诉你,无论赵东城拿出了什么借口,他都是骗你的——他一直在骗你。你的腿,就是他给弄断的。” 什么?明明是东城救了我,这种话也能编出来。开成不做表示,眼里却带着不屑。 “你不信?”秦毅笑笑,他说:“在你出事的几个月前,赵东城曾托人从陈国弄了些药粉回来。那些药粉很值钱,不但人,战马吃了一样有用。你觉得是巧合吗?” 开成眼里露出迷惘,不过很快就摇了摇头。他不相信,一定是这些人编排的说辞。 “我可以找来经手的那名弟子,让他亲口告诉你。” 开成干脆忍痛强牵着伤口把眼睛合上不再理会。 “还有更好的证明。”秦毅转身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又回头说道:“等我拿给你看。” 正文 第六十九章 生 赵东城在行政院政务部负责太初剑宗领下最大一个县的行政工作,相当于是该县的行政长官。这天早上,他如往常一样来到行政院,远远就看见秦毅在那边转悠,像是要找人。 开成失踪很多天了,而秦毅还活得好好的,赵东城最近心里总觉不踏实,这时他想也没想就朝秦毅走了过去。 “师弟,你有什么事情吗?”即便是对上如寇仇般的秦毅,赵东城也不肯丢掉谦和的风度。 “师兄好,”秦毅仿佛遇到了不知名字的熟人,很有些开心,说道:“我想找侦逻队,你知道怎么走吗?” “哦,咱门派的侦逻队在执法处,喏,那儿呢。”赵东城指了个牌子,随口问道:“是城里出什么事了么?要是门派里边的事情你该去执教院的。” “多谢师兄。”秦毅抱下拳,也随口说道:“有个化妆成乞丐的杀手想要杀我,那天被他同伙救走,正好我刚刚回门派时在鼓楼东街看到一个乞丐很像他,不知道进了哪一户,这才赶紧来侦逻队申请封锁搜查。” 开成?露馅儿了?赵东城心里一跳,忙拿话留住秦毅,问道:“鼓楼那一带没有巡逻弟子吗?” “有的,”秦毅说,“我已经请那些师兄帮着守住街口了,只等侦逻队过去搜查。” “你是叫秦毅吧?”赵东城显得很气愤,说:“什么人如此大胆!秦师弟,侦逻队出动得慢,还要召集人手。这样,我亲自带些人和你过去一趟。” “那就有劳师兄了。”秦毅感激地再行一礼。 赵东城让秦毅稍等,他快步来到政务部发下了长官令,立马就拉起了一支由二百名高级剑士组成的小分队。这是为应对县里面突发恶性事件而常备的武力干涉部队,全都由赵东城的亲信组成。 他似乎比秦毅还要着急,人员刚一齐备战马已经牵到了行政院的前广场上,连马鞍都来不及套。 “疏忽了秦师弟,”赵东城有些为难地说道:“县里的行动队都是按照作战部队来训练的,忘了给你准备马匹,要不……你跟我一骑?” 俩人一匹马?回头再搂着? 秦毅摆摆手,也有些尴尬地说:“不行我就不去了吧,那人是个瘸腿的乞丐,挺好辨认,赵师兄过去把他擒回门派不就可以了么?” “对,我怎么给忘了,”赵东城拍拍额头,“那师弟你等着,我把那条街上的瘸腿乞丐都给你带回来。” 一票人马飞奔而去,其他人还以为是山贼冲击了县城呢。 鼓楼东街一头挨着鼓楼,另一头紧邻大东关,赵东城带着骑兵不多时就赶到了大东关这个口上。果然有四名巡逻弟子守着街口,赵东城就在马上询问,四人说没有见过瘸腿的乞丐。 踏马进入鼓楼东街,两边全是民宅和店铺门脸儿,赵东城吩咐亲兵,挨家挨户搜寻,但有看见疤脸的瘸腿乞丐,一律斩杀,凭尸首来找他领赏。 这里分出了一百人,要先奔过街道的那头往回里搜查,还没且走,远远的一户门里就走出了一名乞丐,背个木板滑车,两手拄着拐蹦跶着便要往鼓楼方向过去。 赵东城眼尖,再加着有心,他先瞧见,瞅那背影好熟悉啊,隔大老远就认得真真的。 当时街上人不少,但瞧着马队进来都躲在两旁了,乞丐刚出来有些突兀,在空朗朗的街面上就好像秃头顶上的虱子那么显眼。 赵东城正好没下马,回鞭磕马背上腿一夹就窜了出去,同时也抽了一把剑抓到手中。 尤其谁要是居高临下观看的话,鼓楼东街上面发生的一幕就再清楚明白不过。乞丐撑着拐往前挪,浑然不知身后一匹战马正朝他奔来,马上人手中长剑都做好了横挑的姿势,只待错身之时就能一剑削去他的脑袋。 街面当中没人了,都让出了路,就这一名骑士和一个乞丐。这乞丐大概也终于注意到了两旁路人的惊容,回光返照一般猛地回过去半拉身子。 一看那情形,他魂儿都吓丢了,腿一软撇下拐就坐到了地下。这一举动救了他的命。赵东城眼觑得真切,乞丐脸上胡子拉碴的是个老头,虽然背影像,却并不是开成。 人没杀,赵东城命亲兵把这老头押回门派,而经过一番搜索也未见其他相像之人。原来是秦毅认错了。 赵东城有些懊恼,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要除掉开成,否则他一旦落在门派手里,被审出个好歹来,自己首先面临的问题就是必须找秦毅死斗了。 鼓楼上面,王掌柜拍了拍开成的肩膀却没开口说话,他现在真是对秦毅有些敬服了。 得知前因后果,更是从黑瞳那里了解到开成遭遇的真相之后,秦毅马上就想到了这么一手,把无可辩驳的证据摆到了开成眼前。他不是你最好的朋友么?救过你的命?那你看看他知道你暴露之后是怎样做的。 开成惊呆过后就开始笑,笑得脸疼,笑到眼泪都疼出来了。 起先别人说什么他都不信,现在亲眼看见了,赵东城凭个秦毅临时找来的替身、凭个假的背影就要杀他,而他却认仇为亲,不惜毁了自己来给仇人当刀把子使…… 天底下还有这么可笑的事么?还有这样无知的傻瓜吗?活该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晚上秦毅在那小屋当中见到开成时,他已经恢复平静,而眼睛里却只剩下了空洞。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秦毅问道。 “我欠你一条命。”开成说,“随时准备还给你。” 秦毅听出来了,这不过是开成厌世的一种说法,他并不觉得欠别人什么,相反,开成的口气就像整个人世间都亏欠他的。 秦毅点点头,说:“你确实欠我的,但不是一命——你想杀我,而我又救了你,两条,你欠我两条命。” 开成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接,秦毅又说:“我要你杀了赵东城。” 开成空洞的眼里闪起神采,感激地看了秦毅一眼。他如今废上加残,断了腿又毁了容,本想一死了之,什么仇不仇的,太累了。而秦毅却提出这个要求,等于是把活下去的希望强加给了他。 秦毅知道开成能懂他的心思。 这人日复一日地戳在太初剑宗门口,都干了些什么呢?看人、琢磨人,只怕他对别人心思的体会已不在自己之下了,却不过是从没把赵东城往坏处想,这才被人给利用了——秦毅早在第二次见到开成、他没有回应自己善意打招呼的时候就想通了这一点。 开成很快摇了摇头,“我做不到。他对我太熟悉了,我无法接近他。” 继而开成又苦笑着说:“现在我才明白,那天他就认出了我,我真蠢……” “不是暗杀,暗杀也用不到你了。”秦毅说着看了王掌柜一眼,后者微微低头,露出谦虚的笑容。 “那……” “我要你恢复实力,面对面把你的仇报了。”秦毅说。 开成更加疑惑,能恢复实力他也用不着去站门了。 这时秦毅拿出事先抄写好的拔剑式要诀递了过去,说道:“你看看,这个也许能帮到你。” 开成接过看了两眼就停下,不太认字。但王掌柜给他解读之后,开成就完全被那上面记录的内容给抓住了心神,甚至伤残、毁容,还有赵东城带给他的羞辱和仇恨也都变得微不足道…… 这简直就是专门为他这种人打造的招式,不仅如此,它更是一种全新的修炼方法,有了这个,开成相信自己定能重获新生。 感佩之情溢于言表,开成看向秦毅,而秦毅却回报了他上一次被误解的善意微笑,“想试试吗?”他说。 开成重重点了点头。他眼中升起强烈的希望,还有复仇之光。便在这时候,原本已对友情嗤之以鼻的开成也渴望起了和秦毅成为挚友。 心思细腻的他不难发觉,这是个能把希望带给别人的人,也一定是个轻易不让朋友失望的人。 清凉山虽然没能要回秦毅,但门派事业却是蒸蒸日上,蓬勃地发展起来,大有恢复往昔光彩之势。 桑奇踌躇满志,三个新增县的收入一缴上来,他马上就着手改换门庭,将清凉山一应陈旧的设施全部更换掉不说,甚至还准备重修清凉殿。 许山首座一力反对,认为眼下所做都不是当务之急,可以暂缓几年,应该先以提升门派的整体实力为要务。 而桑奇也是振振有词,他说:“就权当没得这三个县嘛,老百姓有点钱还想着盖新房子,本座堂堂一门之主,怎就不能装饰一下居所了?” 许山还要再劝,曾兆先却拦住他说:“算了,苦了好多年了,你就让他痛快一下吧,不是还有个军马场么?我不跟你抢就是了。” 总之清凉山上下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仿佛要收拾好房子娶新媳妇一般,唯有兄弟班,倒像是刚死了老婆,秦毅离开了,张三还难以服众,令不行禁不止,死气沉沉眼看着就要散了。 张三这时候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在和秦毅商量过后,以兄弟班班长的名义正式向门派提出申请,希望能分到这一次的征兵名额,把兄弟班全员带上战场。 可能是对秦毅存有愧意吧,加上这一次的征兵名额也多,桑奇在亲自接见张三之后,竟然同意了他的请求。 时间过得很快,秋去冬来,等到新兵出征过后,新一届的门派资源争夺赛又要展开了。 这一次全国的目光都盯着清凉山,谁都知道,他们是上一届争夺赛的大赢家,然而这也打破了五大门派相互之间的默契——长老团会不会发起新的投票,又通过一条不准拒绝挑战的决议呢? 毕竟那个实力恐怖的质子已经不在清凉山了,或许这也就是太初剑宗拒不归还秦毅的前因吧。 桑奇缺乏远见,而清凉山却窝藏着两只老狐狸——许山和曾兆先。 他们早在秦毅离开之时就预料到了会有今日,许山一直游说桑奇可以私下和太初剑宗谈好条件,到比赛的时候拿出两个县故意输给他们,而其他门派若挑战清凉山的利益,则由太初剑宗出面找回,同样以假打的方式再返还给清凉山,这样损失是最小的。 起初桑奇头摇得像拨浪鼓,他说:“凭什么我们的东西要白白送给他们?”后来说得烦了,桑奇同意最多归还太初剑宗去年输掉的那个县。 这怎么行呢?不用试,肯定说不通啊。最后许山也恼了,放出话说:“门主就擎等着后悔吧。你现在舍不得送给人家,到时候还能止住别人自取吗?” 许山没招了,曾兆先却是另辟蹊径,想出了能让桑奇满意的办法——请稻草人。 那还是五月份,门派招收弟子盛会刚一结束曾兆先就离开了东楼国,前往生洲之上另一个剑修的中级国家,猾国里面找来了一位厉害的剑士。 此灵感都是从秦毅那里得来的,从古到今,东楼国还真的没有哪个门派动过这种歪脑筋。可惜,这事没人告诉秦毅,如果有的话,秦毅一定会坚决反对的。 事情似乎又有了新的转机,临到赛前,五大门派的利益分割会议竟然破天荒地邀请了桑奇参加,要知道自从八年前的那次惨败之后,清凉山这还是头一回被请上桌面。 正文 第七十章 清凉之殇 其他四大门派这次真是给足了桑奇面子,不但邀请他参加会议,还把场地就定在了清凉山。 那个冬日的早上,四大门派的门主在各自行政院首座的陪同下结伴来到了清凉山,桑奇远远等候在山门广场之上,排起了盛大的迎接队伍,整个门派也处处张灯结彩,场面十分隆重。 一路上众人都在盛赞清凉山的新面貌,以至于登上清凉殿时,金华剑派的门主梁南越竟然夸张地称颂这是磨石城里最豪华的议事大殿,连国君的九间金殿都要相形见绌。 桑奇自谦之余,心中也不免暗自得意,想象自己可以比肩历史上曾带领清凉山走上顶峰的数位先师。 唯有一向与清凉山关系最好的秦鑫撇了撇嘴,别人要来你家里抢东西,你还一个劲儿地夸富,真不知道上一任门主是怎么选中桑奇继承家业的。 进殿之后,众人按长老团的排序,尊陈东升坐了首位,桑奇还是末座。 他正在兴头上也不计较,却也是丝毫没有察觉到欢乐的拜年时间已经过去,下面就该问他要压岁钱了。 陈东升随意地看了眼梁南越,后者便首先说道:“今年还是老样子,我们先小人后君子,把资源的分配谈定了,到时候就按着这个章程办,也省得像去年那样,再到国人面前争个面红耳赤,那就不好看了。” 楚河山点点头说:“是这个话,麒麟阁去年占了东城三条街的便宜,现在是时候归还金华剑派了。” 梁南越笑了,“楚门主真是慷慨。”他说,“前年从你手里接过的采石场离着金华剑派太远,我也真是无心经营。” 这是个好的开端,利益交换没有完全的公平公正,各取所需罢了。不拘泥于眼前得失,懂得退让,懂得今年过去还有明年,这才是正确的议价心态。 秦鑫跟着开出价码,而陈东升却不忙表态。他见桑奇像个毫不关心大人谈话的傻小子一样,正坐那摆弄着什么东西,心中已是极为不悦,说道:“桑门主,你没什么想法吗?” “啊?” 桑奇傻笑一下,“我就不掺和了吧。” 秦鑫气不打一处来,他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提醒道:“桑门主,饼就那么大,你去年已经让别人饿肚子了。” 桑奇身后的许山暗暗点头,秦鑫话说得直,却未尝不是好意,再这样下去清凉山就真要引起众怒了。 “秦门主说得在理。”桑奇换上严肃面容道:“去年裁判赛上赢了太初剑宗一个县。” 众人还等着他说话,而桑奇到这儿竟然就打住了,直拿眼睛瞅着陈东升。 什么意思?陈东升愕然,跟着他就忍不住笑了。 是真觉得好笑,闹半天桑奇这是告诉众人他赢得光明正大,先要让自己开价呢。 许山跟后边用腿碰碰桑奇,桑奇一扭脖子,“咋了?”他瞪着眼说:“腿痒挠挠,你往我身上蹭啥?” 众人都被他的小孩子气弄得哭笑不得,天要让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桑奇现在就带上那么点疯劲儿了。好言相劝都听不进去,这还了得? 秦鑫一向老成持重,不想再看桑奇耍宝,“我就直说了吧。”他言道:“桑门主,你清凉山去年一共得了三个县和一处军马场没错吧?军马场可以让你留着,那三个县你必须要拿出来了。” 陈东升看了秦鑫一眼,对他擅自给出军马场的承诺有些不满,而梁南越却少见地没有出声。 梁南越知道,桑奇已经昏了头,怕是连这点都难答应。 果然,桑奇两手一摊,“好啊,”他说,“那我能得到什么呢?” 秦鑫感觉自己的耐性就快要耗尽,但他还是强忍着告诫道:“桑门主,就像刚刚,东城的三条街远比采石场的收益大,可为什么楚门主会主动送还?动动脑子!” 他在自己头上指点一下又接着说:“这是个轮流坐庄的问题,贪得无厌只会让你失去的更多。” 许山感慨地暗叹口气,这已经算是朋友般的劝诫了,却只怕门主依旧还是听不进去。 “好吧,”桑奇也不再兜圈子,他说:“太初剑宗那个县我可以无偿还给他们,白云山的两个不行——清凉山愿意拿明年的征兵名额来补偿各位。” “哈哈,”梁南越再也憋不住笑,“桑门主这是把我们都当小孩子,征兵名额已经不值钱了。”他说。 陈东升说:“奇怪,我们有什么需要桑门主补偿呢?” 可想而知,这一次的会谈不欢而散。 众人出于对长老团威严以及五大门派和睦表象的考虑,想要给桑奇一个机会,而桑奇不领情,就是这么回事。 资源争夺赛的前夕,长老团一致通过了五大门派在赌注对等的情况下,不得拒绝接受挑战这一特殊规定,甚至就连桑奇投的都是赞同票。 桑奇满心欢喜。现在外人全把他当成白痴看,那就让他们再吃惊一次,曾兆先亲自测试过,清凉山找到的那名稻草人实力不在赵东城之下,而赵东城已经晋级剑客,还有谁是他的对手? 没有了精英排位赛,这一届的门派资源争夺原本关注度并不是很高,然而,突兀爆出的清凉山稻草人丑闻事件却再度吸引来了全国的目光。 还是巨阙军校场擂台,清凉山一名从未崭露头角过的高级剑士显示出了超凡的实力,在先期就连下两城,战胜了太初剑宗与金华剑派的精英剑士。 就在众人都以为这是清凉山暗中培养的秘密武器时,情况发生了戏剧性的逆转,太初剑宗派出了在去年精英赛上位列第二的那名选手上场…… 清凉山剑士不敌,面临被斩杀的局面。 “住手!”他一边招架一边大喊:“我认输!” “不准认输!” “为何?” 两人如同是在戏台上打斗的武生,都用内气大声地将话语传递出去,于是太初剑士告诉他:“去年清凉山杀了我们的人,我要复仇。” 稻草人说:“不要,别杀我,我不是清凉山的人……” 他跪倒在台上,一五一十地将清凉山如何把他请到的东楼国,又是如何许诺会让他留在门派,不遗余力地助他成就剑客……以至于变更籍贯、伪造经历,根根底底地从实招了出来。 裁判组惊起,观战人群一片哗然,桑奇只觉天旋地转…… 裁判组就地召开了长老会议,并很快做出如下裁决:第一、罢黜桑奇长老身份,永不叙用;第二、清凉山归还去年以及今年在资源争夺赛上取得的所有利益,且须补偿太初剑宗与白云山的名誉损失;第三、暂且保留清凉山五大门派之地位,但桑奇本人已不再适合担任门主,建议他能引咎退位。 还是那个装饰华丽焕然一新的清凉殿,桑奇两眼通红地坐在门主位上,浑身都在因气愤和失意而微微发颤。 “门主,退位吧……” 许山老泪纵横,如果桑奇不肯辞任门主,则清凉山很有可能会被赶出五大门派。长老会公示出的第三条处罚内容里面,“暂且保留”和“建议”这两个关键词连在一起就是这意思。 曾兆先跪在一旁,不敢说话,头也不敢抬,桑奇回到门派第一件事就是一脚将他踹倒在地。稻草人是他亲自负责的,出了这种问题他难辞其咎。 “唉,” 桑奇似乎连火气都在颤抖中燃烧没了,他无力地抬一下手,说道:“曾首座请起吧,不怪你,都是我这个门主无能。” “门主……”曾兆先跟着呜咽起来。 “我在清凉山门主位上十一年了。” 桑奇眼瞅着上方,许山看见他眼睛里噙着的泪水被布满血丝的红眼球映得仿佛真在泣血。 他说:“十一年了,先门主将掌门之剑交到我手里的时候说,‘照看好清凉山’……可我呢?毫无建树,十一年来门派的领地没有扩大,收益没有增加,外人予取予夺,门内怨声载道……” 曾兆先和许山悲不自禁,看来桑奇是动了真情,这番话从没听他说过。 桑奇接道:“哪个门派在一场比赛中被连着斩杀七名弟子还无动于衷的?是我。哪个门派一夜间死去数十名弟子还查不出真相的?也是我。好容易培养出个开成,被太初剑宗一句话就要走了,刚刚指定秦毅为少门主,又被要走。还有胡胜,死得不明不白,而我却连仇都没有办法替他报……我这个门主还有什么好当的。” 桑奇眨眨眼收了泪,吐出一口气道:“许首座,你去草拟退位公告吧,选个日子,开祖师堂告祭过就正式发布。还有,去太初剑宗请回秦毅,就让他接任新门主。” “此事恐怕还需慎重吧门主?”曾兆先听说真的要让秦毅接位,连忙谏言。 “我现在还是门主。”桑奇挥下手,“就这么办吧。” 接下来的日子里,桑奇作为门主,开始了他最后一次对清凉山领地的巡视。 慰问弟子、检视产业、盘查账目……这些琐事桑奇全都亲自执行,认认真真地把一切汇总起来,准备和掌门之剑一起,交到下一任门主的手中。 任谁都看得出来,桑奇对清凉山的感情是多么真挚,所以当白云山在长老团规定的交割日期之前就私自派人进入本属于他们的县区和马场时,桑奇便很容易将这种行为视作对清凉山的侵犯。 他丢弃了全部理智,不顾门派上下的一致反对,毅然决然地发动了一场以捍卫尊严为名的门派战争。 据后来传说,清凉山在那段时间闹起了妖怪,首先是晚归的弟子听到路边树丛中有男女的浪荡笑语,这弟子也胆儿大,拔剑跟着声音找过去一瞧,哪有人?只雪窝里趴着一对野兔。 再就是负责值守祖师堂的弟子,好几个人都言之凿凿,偏说在晴天大白日头底下就从绝无可能藏人的祖师堂里传出了男子的哭声,凄惨恓惶怪渗人的,他们也进去找过看过,什么都没发现。 还有桑奇,晚上一样睡不安稳,寝室之中诸多奇怪,乃至一夜惊起数次,后来还是请出掌门之剑才镇住…… 也许祸福皆由天定,成败之数难逃,总之这些也没能警醒桑奇。 天罚五年年终,距离冬月节仅剩着三天的时候,于东楼国国都磨石城下属的韦河县境内发生了一场震惊全国的伏击战。 正文 第七十一章 伏击 后来熟悉桑奇的人们曾给出过如下评价: “桑门主之才若掌管一县则必为良吏,而执掌清凉山,就有如怀揣宝物之幼童置身于群盗之间,终不免为人所伤。”——大将军樊剑。 “桑奇面和心善,国家每有事端,出力总不落人后。”——国君公孙义。 “我常慕桑门主风姿出众仪表不俗,早年曾与其雪夜对饮,至今仍引为人生一大快事。”——太初陈东升。 “与桑奇交友确能推心置腹,而他性格柔弱好大喜功,每到临机决断之时往往又难下定论,现今落得如此下场,也实乃意料中事。”——承明秦鑫。 “桑门主,嘿嘿,志大才疏,一介匹夫罢了。”——金华梁南越。 “门主对待身边之人都极为恩重,以至于众人甘愿为他效死。”——清凉山执教院曾兆先。 大概曾首座说对了,那天桑奇在祖师堂内宣告退位后,交出掌门之剑他已无权调动行政院的战队和执教院的弟子了。然而,当桑奇以个人名义发出招募时,还是有七百多名剑士以及数名剑客站到了他的身后。 桑奇所乘战马为广漠国的追风名驹,说也奇怪,当这队人马刚刚走到山门广场上的“清凉世界”牌楼那里,追风马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前走了,三番五次掉头返足,看样子就想回门派里去。 桑奇正想尽办法调教呢,一阵怪风骤起,旗手所执的清凉山行军蓝旗又被吹折一面。这些都不是好兆头。 送到牌楼前的许山内心挣扎半天,终于上前揽住桑奇的马缰说道:“门主,军旗折断战马不前自古就是兵家大忌,要不还是回去从长计议吧?” 桑奇本也心惊,这时听许山一说他却反而笑道:“许首座何时也变得如此迷信了?我不过是去和他们讲道理的,又不会真的开战。放心,啊,回去吧。” “门主……” 许山还要再说,桑奇先摆了摆手。这会儿马也听话不闹了,他回头再望眼山门,把目光调向远处说道:“我已经不是门主了……事情顺利的话,我明天就能回来,烦劳许首座去一趟太初剑宗,把秦毅接回来准备上任——这早就发过公告的,他们没道理拦着。” “走了。”桑奇收回缰绳,深情注视着许山说:“照看好清凉山。” 韦河县地处磨石城南面,一直都是白云山的领地,也是白云山剑派的山门所在。 自去年连着马场一起输给清凉山后,白云山不但收入断绝,更是将今年的征兵名额都赔偿给了太初剑宗,日子过得极为艰难。 这还多亏桑奇在资源赛上主动拒绝了挑战,否则白云山这块招牌保不保得住还是两说。 清凉山接手过韦河县也并没有落井下石,桑奇只是下令收缴了县里的税收,至于许多归属在白云山名下的产业他却丝毫未加干涉,依然让他们自给自足。 好心没有换来应得的感激。原本年后才须交还的两个县,白云山竟然在冬月节没过就私自侵占,还将清凉山派驻的人员簿记全都给赶了回来,这也就无怪桑奇动怒了。 韦河县界石前面拦着一队白云山弟子,五六十人吧,他们都没有佩剑,见到桑奇到来也是以礼相迎。 桑奇也不多心,他本来带着队伍过来就是摆摆威风壮壮胆气,压根儿没想着打架,一看这挺好,就说了:“叫你们门主去一趟马场,就说我要和他谈谈——太不像话了,日子还没到就私自接管领地,有你们这么做事的吗?” 为首弟子再抱拳行礼,极为客气地说道:“回桑门主话,我们门主头前还在韦河马场了,这不听说桑门主要来,专程赶回了门派,还让我等在此恭候桑门主,请你到门派详谈——也显得正式。” “行吧,”桑奇说,“其实也没什么可谈的,提早了多少日子折钱找补给我们就算了,别的我也懒得计较,折腾来折腾去两家都麻烦。” 那弟子欠身一笑说道:“这个就不是晚辈能主的事儿了,门派已经排好了宴席,桑门主可以自行和掌门商量。” “那就走吧。” 桑奇抬手一摆,这边几十人便即上马前行,领着清凉山的一众人马往白云山剑派行去。 后面渐渐走上山道,尘土飞扬之中,只见一块石碑竖立道左,其上笔力遒劲的几个大字刻写着“白云山剑派”,并有一行小字,应是“山门庄严,来客缓行”这一类警示标语。 以前也来过白云山,桑奇纳闷,这碑原来不是在山门广场上的么,怎么还往前挪了这么多?不过他看前面领路的弟子都没有停下的意思,也就不作他想,继续跟着疾驰。 这时,身后的一名剑客快赶两步并过马头说道:“门主,大队人马带剑闯入宗门界域是为进犯,我们……” “对啊,”桑奇心里一惊,“后队止住!”他马上勒停了马步大声命令道。 那石碑就相当于是“清凉世界”牌坊,若有一彪人马就这么耀武扬威地冲过牌坊他也不能答应。 正想询问,前面引导来的那五六十人却不听招呼,反而加速狂奔而去。 “情形有点不对,”桑奇对那剑客说道:“我们先退回去再说。” 退不了啦。他这儿话音还没落,两侧山间旗帜一展,突然就钻出了无数潜伏的剑士。 “敌袭,有敌入侵!” “保卫门派,消灭来犯之敌,杀啊!” 喊杀之声震天,上下两边山道当路就并排推出几辆长矛车,把路都给堵死了,桑奇进退无门。 这都是事先就藏好的,看来是早有预谋。桑奇拔出一柄佩剑,指着刚刚上山的来路大喊:“大家不要慌,我们杀出去!” 清凉山众人纷纷拨转马头,而两边的山上已经有荆棘球滚下,发石车也不断地抛来大石块……马一惊人就跟着乱,七百人的队伍溃不成形,只能下马各自为战,躲避着荆棘落石一步步往山下拥。 “冲啊!” 估摸差不多了,白云山发起了总攻。山道上下的长矛车让出道路,骑兵在剑客的带领下编织起雷霆剑网,前后夹击而来。 山上的步卒也同时举剑冲杀,清凉山人马先已被投石攻击给分隔打散开了,又加徒步无马,此刻心惊胆裂之下面对铺天盖地的敌军哪有心思应战,仅在白云山骑兵的第一波合围冲击过后便已死伤大半。 桑奇披发盖面,身上多处带伤兀自手挺着双剑奋力砍杀靠近的敌兵。眼看四周弟子接连倒下,他已近乎麻木,心中没有悲伤桑奇反而感觉到了一丝的畅快,早就该这样了,这才是大丈夫该做的事。 伤势越来越重,桑奇却反而越战越勇,到后来仅存的三名剑客收缩围拢在他的身边……看看他们眼里毫无惧怕之意,看着他们迎面倒在对手的剑下,就剩他一个人的时候,桑奇忽然引颈长啸,吟唱起了那首、早已被人遗忘掉的清凉宗门之歌。 “童子意腾骧,学艺至清凉。” 这其实是一套剑技,桑奇边打边唱:“远父母兄弟,甘以剑随身。” 他左手朝后抡展开半臂,划一道弧逼退身后敌兵,右手猛刺穿左前方一人脖颈,拔剑同时甩出血珠在右侧一人脸上,那人捂脸之间,脖子也被剑气割断而前人还未倒下,桑奇唱道:“及笄始离家,舞勺辞祖茔。追风同蹑景,超光共越影……” 再杀七人。 招式稳准狠快全不似他的为人。白云山围敌各惊退半步,桑奇前逼,再退,喧哗吵闹喊杀之声骤停,人皆直直注目桑奇狂舞,或有羡慕,为他凌厉飘逸的剑技,也为他洒脱狂放的歌声。 有两名中级剑士未曾参加过门派资源争夺,不认识桑奇,相互递个眼色,于前后一时挑起剑锋,而桑奇歌咏不停:“七十赐纳陛,纳陛圣阶前。唱名三万岁,刻姓六合乡……” 他唱得越来越快,如蜻蜓挥翅,脚底一错盘旋飞转起半尺来高,双臂变成四臂,像有两个人,四把剑四道剑气轻盈往两侧荡开。 两名剑士脖子胸口处各被剑气划过,二人断成六截。 这一次的血腥场面激怒了敌人,众人结陈合围迫近,桑奇周身浴血,形如鬼魅而貌若天神。此刻他内气已枯筋疲力竭,终于有一名剑客将他的左臂砍断,而四五把长剑也撕裂开他的后背。 高笑一声,桑奇用尽最后的力气叫道:“长别九叩首……” 剑客没有想到桑奇生命之火行将熄灭前还能爆发出如此恐怖的一击,以至于他将手中长剑送入对方左肋时,自己的胸口也同样被洞穿。 然而,真正让他感到绝望和颤栗的是,出剑者似另有其人。 当然想不到。这是唯一被近江院主禁止教授门下弟子的一套剑技,秦毅在清凉盛境中曾错过的碑文也正为此篇。 值得庆幸的是,桑奇优柔寡断的性格至死也未改,他若真能狠下心唱完……则在场之人,只怕没一个能活。 数百年来,桑奇,只有他修炼成了这套剑技。至于因何恐怖…… 清凉宗门歌: 童子意腾骧,学艺至清凉。 远父母兄弟,甘以剑随身。 及笄始离家,舞勺别祖茔。 追风同蹑景,超光共越影。 十载林泉畔,漱石卧寒潭。 霜露磨铁骨,冰雪副中情。 三十室不立,故友转行商。 竟日逐富贵,经年访丛芳。 五十知天命,安守孤与茕。 我为云上客,岂羡枝头城。 七十赐纳陛,纳陛圣阶前。 唱名三万岁,刻姓六合乡。 人从隙中过,黄发指期颐。 非爱食鹤禄,惟愿感君灵。 古来谁无死,忽梦登南山。 一步一落泪,两人两鬓青。 双童携手拜,还如初见欢。 长别九叩首,儿请入清凉。 整套使完,就像是人过完了一生。言上九潜龙勿用,最后长别时的九叩首便正合此意,有似轮回,终点又回到起点。 童子与一起离乡学剑的女孩如当初般来在山前,一起携手、一起迈入山门……只不过山门背后是聚窟洲。 那些唱词,别亲、离家、泉畔、寒潭、孤茕、云上……皆为将死之景象,而鹤禄寓指亡国之俸,与感君灵同体,意在引魂。 尤其是最后桑奇没有唱出的一句:儿请入清凉。它就像一个镜子的正反面。在清凉山没撤换掉宗门歌以前也无人知道这首歌还有一个名字——复活之舞。 这不是人间术法。 桑奇什么也看不见了,除了聚窟洲方向发出的强烈指引光芒。真够荒唐!他想,回顾自己这一生,实在找不出比此刻更加美妙的时光了…… 这一切就发生在通往韦河县白云山剑派的山前大道上面、寒风把悬挑在浅色天穹中的云朵撕扯得有如条条白幡的那个下午。清凉山前任门主桑奇带去白云山的七百三十名从人,包括他本人在内,无一生还。 伏击战经过掩盖变成了防守战,国内传出的说法是,桑奇因对白云山在加倍补偿之下提前收回领地这一提议不满,未经协商就悍然带领大军单方面发起了门派战争——这倒像是他的为人。 苦劝无果,无辜的白云山不忍眼看先师创下的基业毁于一旦,也只好奋起反击。天幸祖师有灵,门下弟子齐心用命同仇敌忾,终于在付出惨重伤亡的代价后,全歼了来犯之敌。 桑奇死了,他已宣告退位,而定下的新门主还未就职。曾兆先同许山商议,主动提出在此危难时刻应该以清凉山的传承为重,暂不遵从先门主桑奇的遗命,而由许山出任代门主。 许山首座几番推辞不得,最终也被曾兆先说动,同意在桑奇大丧之后就发布公告,还以行政院首座的身份兼领代门主之职——直到选出新的、称职的门主。 的确,秦毅无论是从身份、年资、名望、实力乃至于目下的处境来说,实在都不足以担当起如此大任,桑奇这个决定就和他其它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一样,简直让人无法理解。 说句不敬的话,也好在他远去了聚窟洲,愿圣祖保佑他到了那边可别再犯糊涂了。 正文 第七十二章 离太初 距离冬月节还有两天,太初剑宗早早就给弟子放了假,让他们回家去和亲人团聚。 门派里也如往年一样妆点完毕,执教院的几个广场上面搭起灯架,行政院前垒好了旺火柴山,鸳鸯湖以及驰道旁的枯树枝杈也都绑扎上假花,间有彩绸灯笼在天没全黑的时候就于门派各处点亮,使得祥和喜庆的气氛随着夜晚降临人间,把温馨和浪漫布满这被灯火笼罩起的小小天地之中。 即便是满脑子官司的秦毅走在这样的夜色当中也可以暂时忘掉他要去的地方,专心致志地想念起唐安来。作为礼宾弟子,上门慰问中央城区教师家属的工作也已结束,唐安再没理由不回家赖在门派了,两个人必须经历短暂的分离。 对于初尝爱情甜蜜的秦毅来说,唐安就是完美的恋人。不仅仅因为幼年初见时她给他留下过的深刻印象,当然,这种印象在日后兑现成为恋情会再添上一部分满足感,但绝不为这个。 唐安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子,当她把感情托付给一个人的时候,她就会全心全意去爱他,不在乎他的过去未来,也不会拿他和别人比较——除非像王姓剑士那样,真的有什么无法容忍之事伤了她的心。 两人坠入爱河的过程平平无奇,必要的相遇再加一次背叛。秦毅打算开年之后就去信和父王商量这件事,在他看来男女感情很简单,在一起就够了。 天晓得逍遥给他讲的那些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是从哪里听来的,秦毅一点都不相信,怎么会有那样的事?相爱的两个人究竟要打败多少卑鄙下流的小人,经历多少艰险磨难,抵御多少诱惑才能最后在一起? 这不是谈情说爱,有人在自己的故事里被爱情绑架了,首先要暧昧一阵子,之后为证明坚贞不渝还要浪费大把时间……在这种故事里,等来结局人已经老了,主人公真可怜。 一番胡思乱想过后,步到行政院时秦毅的思念之情也排解得差不多,他便先把感情之事放下,认真应对眼前的这个麻烦。 桑奇死了,而作为由他亲自任命的少门主,没有人请秦毅回去主持后事,甚至连死讯都不来正式通报一下,就好像他是个被踢出遗产分配的庶子,最后还是王掌柜以及当初胡胜手下的兄弟班副教师给送的信儿。 因为这件事黑瞳还专程赶到王记裁缝铺来面见秦毅,说明桑奇在去白云山之前就已祭祖退位,并特别指明要接秦毅回去出任门主。 按照黑瞳的意思,能有清凉山做后盾对秦毅未来的帮助极大,既然有这机会就该尽力争取。可秦毅不这么想,他又不会一直留在东楼国,做不做门主又有什么关系,能在太初剑宗守着唐安就最好了。 事实上,就是桑奇之死秦毅也没觉得有多意外。从他办的事儿上就能看出来,找稻草人……钱能买到的东西多半也会被出价更高的人给买去,身为门主怎么可以做出如此愚蠢的决定,这天下时时刻刻都有不知道自己怎么死掉的蠢人,桑门主不过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真正让秦毅大惑不解的是他的死法,发动门派战争——桑奇干得出来,可打不过不能跑吗?七百多人没有一骑逃脱,不用问,对方事先就有准备,布下了口袋等着他们去钻。 究竟这些关自己什么事?秦毅问黑瞳:“为何我一定要做这个门主?” 黑瞳没办法直言近江可能会遇到危险,没法告诉秦毅如果近江死了,那东楼国就会风云莫测,把握住清凉山就等于手里有了一支军队,好处太多了。 他只好说:“主上,原因我现在还无法对你言明,但请你相信我。” 秦毅沉默了。黑瞳不会无的放矢,他开始认真思考起来。“可你刚才说,”秦毅问道:“许首座已经暂居代门主之位,连丧事都不通报,他们显然没打算承认我这个少门主。” 黑瞳说:“东楼国王室对宗门之所以宽纵,最大的原因就是门主之位不准父子相传,只能由上一任的门主来择定继承人,这样就不至于尾大不掉,避免门派成为某一族姓的私家军团,而最终改易国祚。主上你是桑门主开祖师堂亲自指定的下一任门主,名正言顺谁敢不服?” “还谈不到这一步。”秦毅说:“你不能明言,黑瞳,但我相信你的理由一定很充分,我会考虑脱离太初剑宗。” “是啊。”秦毅一边走进行政院首座堂一边想,还谈不到做门主,首先离开太初剑宗就是个麻烦,他们花费大力气把自己弄过来,不会轻易就放走的。除此以外,一些关于遗产的问题他也很想求证下。 常贵听说秦毅要脱离太初剑宗,当即表示这种大事他无权做主,需要陈门主亲自批示。后来每当陈东升回忆起那晚和秦毅的谈话,他总要深深懊悔一番,自己太低估那小子了,竟然在同一时间就犯下两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第一个就发生在刚刚见面,常贵带着秦毅来到他居住的阁楼,那质子出口就说:“陈门主,我是桑门主指定的继承人,现在桑门主亡故,我需要马上回到清凉山去,所以只能脱离太初剑宗。” “秦毅,坐,”陈东升客气地说道:“这恐怕不行。你要留在太初剑宗学习五年也是为了你好,而且这是长老团一致通过的——连你们桑门主都赞成。现在除非桑奇活着让位给你,那长老团无权干涉,否则你就是去找国君都没用。” ——就是这句话,陈东升说完就后悔了,却已经没办法补救,只能祈祷秦毅是个傻瓜,而以后的事实证明,他不是。为什么话里有错?因为最后那句纯属多余,明摆着就是告诉秦毅,正因为桑奇死了,他反而做不成门主。 更令陈东升气愤的是,自己明明都把话给说死了,可秦毅依旧不肯拿出他最大的凭仗,还在不依不饶地胡搅蛮缠,他说:“许山首座已经暂领代门主之职,他也一样有权执行先门主的遗命,我必须要回去。这件事你不能干涉,我来这里不是征求你的同意,只是想说一声,打个招呼。” 这时陈东升又犯下了第二个错误,“当然可以。”他面无表情地说道,明显是被秦毅的态度给激怒了,仅仅用语气表达出了好笑,“你为什么不先回去问问许山,嗯?奇怪,如果随便哪个门派的弟子只需要打个招呼就能脱离门派,那我们要门主还有什么用?你有权这么做——你也确实做了,但我告诉你,我的权力就是不同意。 “回去吧秦毅,今天我和你说得够多了,我通常不会容忍门人和我这么说话,但对于你,我愿意给你一次机会,现在机会用完了,你可以走了。安心学剑,好吗?不要再想乱七八糟的事情,对你没好处。” 秦毅点点头不羞也不见恼,甚至有些轻松,好像他说出冒犯的话语专门就是为找骂的。 紧跟着,他从怀中拿出一把老旧的皮鞘短剑,递到陈东升面前,说道:“陈门主,这是近江院主留给我的信物,他说如果我有什么需要,尽可以随时拿着去找长老团中的任何一人。你看看,如果你连近江院主的面子都不肯给的话,那就当我没说,不过我会给他去一封信。” “近江剑!” 陈东升惊诧地站起身接过短剑,抖着手慢慢拔开剑鞘,盯着那个“江”字看了良久,却是一点办法也再想不出。 如果说在东楼国,长老团定下的决议就是律令的话,那么只有这一样东西能够凌驾其上、使得长老团都把成命给收回去。何况秦毅现在面对的还不是长老团,只是他陈东升一个人。 大概就连近江本人都想不到,秦毅会这样使用他的凭信,他当时只是预防有人要加害秦毅才赐下这把剑的。 这一点陈东升不知道,他现在只恨秦毅不早点拿出来,白白费这一顿口舌。近江院主是个非常小气而且十足蛮横之人,要拒绝了他的请求,陈东升想象不出会有什么后果,还从来没谁敢这么干的。 小心翼翼地合上剑鞘递还给秦毅,陈东升当即就说道:“秦门主,今日已迟,可否暂留一晚,本座明天亲自安排人送你回清凉山?” 这就改口了,连陈东升都觉得不真实。他明白,秦毅能得近江支持,回去清凉山就铁定能当上门主。许山且不说没得到桑奇承认,就算真有遗命,在近江剑的面前也是一文不值,毕竟秦毅已有祭祖公告在先。 “好吧,那有劳陈门主。” 秦毅同意了。他一看这东西真的管用也就放了心。 原本秦毅还以为他在精英赛上连杀两人需要用到这把剑,早在去年冬月节的时候就回临川侯府取来收在身边。不过随着他加入太初剑宗,致歉的问题也就不存在了,太初自己不会,白云山更不会找太初剑宗的弟子复仇。 今天正好遇到这个难题秦毅姑且就拿来一试,他哪能知道这是近江军主的令符,见剑如面,比公孙义说话都好使,早知道早就用了。 秦毅手里握着尚方宝剑却没有第一时间拿出来,这让陈东升不禁想起了他初出五方阁,面对长老团盘问时的情形。这小子当时在装傻,他在五方阁里一定还有别的秘密,可惜没能弄清楚。 有近江剑在,以后也没机会逼问了,陈东升懊恼地摇摇头。多留秦毅一晚,为的就是开启太初地热池。 桑奇死了,太初剑宗与清凉山的恩怨也可暂时翻篇,犯不着为了一个白云山去得罪近江看好之人。何况对秦毅再也无法控制,而五方阁的碑文却依然还得着落在他身上,那么此时搞好关系化敌为友就非常必要了。还有什么地方比泡澡池子更容易坦诚相见呢? 在陈东升的曲意奉承下,秦毅在太初地热池真的是大开了眼界。 这里吃的、使的,就连身为比香国太子的他都尽没见过。陈东升也是第一次下水,这晚一老一少两个人都过得非常开心。陈东升给秦毅大谈特谈了他的这处杰作,而秦毅也从陈东升身上学到了许多不一样的新东西。 他们谁都没有解释之前的不愉快,更没谈论半点门派之事,不需要多说,秦毅明白,陈东升带他来这里就很说明问题,太初地热池,这是个交朋友的地方。 正文 第七十三章 入主清凉山 第二天,带着从陈东升话语中找寻到的两个疑问,秦毅离开太初剑宗就直接回了清凉山,不过他却没有让陈东升派人护送,除了两名禁军的侍卫,跟他去的就只有王掌柜和黑瞳。 清凉山也放了假,却是连半点过节的喜庆气氛都没有。 执教院中搭起棚子为桑奇停灵,因他是主动挑衅导致事败身死,无法进入祖师堂,外人也不来凭吊,还是白云山好心地将桑奇的断臂给缝上,又清理伤口修饰遗容,大费了一番工夫才用口上好的棺木给敛了送回到清凉山。 许山与曾兆先早知秦毅要来,但他们不知道有近江剑,数十名执教院下的剑客教师和行政院临时组建起的门主卫队被布置在了灵棚四周。 这不是夺权,太初剑宗不可能支持他一个质子,国君和长老团也不可能干涉清凉山的内政。给秦毅来个下马威就足够,好让这只孤魂野鬼明白,前门主桑奇做出的愚蠢决定已经随他而去了,既然不想待在太初剑宗,那就老实点回来做个弟子,别再惦记什么门主少门主。话说太初剑宗为何肯放他离开? 秦毅回山之后没有人迎接,礼宾弟子和路上遇见的其他人也没有像从前那样恭敬地对他行礼,称呼一声“少门主”。这都是意料中的事,秦毅丝毫没觉意外,满目的白绸白幡已经诉说出了此地已物是人非,他径直就来到了执教院。 祭拜过桑奇,秦毅提出去清凉殿召开门派会议的要求被曾兆先断然拒绝。他说:“秦毅,就算是桑门主生前立你为少门主,可桑门主已经仙逝,你的实力又达不到继任门主之位的剑客标准,为清凉山的未来考虑,两院已经一致通过由许山首座暂领代门主之职。” 秦毅没理他,而是看向许山说道:“许首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初指定少门主的公告还是由你起草的吧,为什么桑门主遇害这种大事也没人通知我?” 许山行了一礼,“少门主不要误会,因为事发突然,我这里也只是暂时代你处理门派事务,你还是少门主,等你将来晋升到了剑客,自然随时有权继位的。” 秦毅点点头,“也就是说,”他言道:“我现在还无法遵照桑门主的遗愿,继承掌门之位喽?可我怎么听说桑门主在出征白云山之前就已经退位,并打算将门主之位让给我呢?” “哼,”曾兆先冷哼一声,“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这时,秦毅身后那个看起来毫无危险的瘦小中年男人突然行动,众人甚至连他的身影都还没有瞧清,曾兆先就已经单膝跪地被他给制住了。 “曾首座千万别乱动,”王掌柜脚踩在曾兆先膝盖窝里,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很久没干这事,手有点生,万一把握不住伤到你就不好了。” 曾兆先呆呆地点了点头,而许山也认出了这个身影,有点像是当初血刃找来的影门教师,他见过的,只不过那时候蒙着面。再看秦毅身后另一人,一身黑衣戴个斗笠,想必也是来自影门的高手,许山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有半点异动这人就会立刻出手。 执教院的几名剑客已经拔出剑来,两名禁军侍卫也跟着出剑,许山赶紧拦住众人,“都别轻举妄动。”他对秦毅说:“要不就按少门主的意思,我们去清凉殿商议吧。” “那样最好。”见许山这么快就能认清形势,秦毅方才转向曾兆先问道:“曾首座想起来了么?” “想起来了,想起了。”曾兆先拼命点头,“桑门主确实是打算请少门主回来继位的。” 事情解决得出奇顺利,秦毅连近江剑都没用就坐在了清凉殿门主位上召开了由他主持的第一次门派会议。 执教与行政两院的职属人员全都到齐,许山联想起了秦毅带着兄弟班摆平金华剑派弟子找茬的那档子事,不觉又对这少年的魄力和手段有了新的认识。 曾兆先这会儿也老实了。王掌柜一直似笑非笑地紧盯着他,让他再生不起半点别的想法。 “本座是先门主桑奇亲自指定的继任者,名在祖师堂,而且先门主也签发了公告通传天下,”秦毅目光扫过众人,威严地说道:“既然桑门主仙去,本座理当接替他成为清凉山的新一任门主。你们在座有谁不服的,或者还有其他意见,现在尽管提出来,我不会计较,但是——” 秦毅口风一转接道:“如果今天出了这个门还有谁对本座阳奉阴违说三道四的,那本座绝不宽贷。” 座下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全都低着头莫肯出声。“很好。”过了许久秦毅说:“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那本座就先说三件事情。” “第一,许首座,” “属下在!”许山起身恭敬行礼。曾兆先暗暗叹息,知道有许山的支持秦毅这个门主之位就算是坐稳了。怎么会这样?一上来就突然对自己动手,这谁能想到。 “你去起草公告文书,本座就于明日——冬月节当天正式继位。” “是!” “第二件,”秦毅看看曾兆先,“曾首座在稻草人这件事上有严重失职,已经不适合担任执教院的首座了,暂时就先由我这名属下代理你的职务,等问题查清楚再说。” “啊,门主……”曾兆先本来就不看好秦毅,这才提议许山接替门主,现在可好,事儿没成不说,自己倒先被拿下。 秦毅一挥手,“就这么说。”他转向王掌柜:“王福,待会儿你随曾首座去执教院办理下交接。” “属下遵命。”这是事先就商量好的,王掌柜欣然领命。交接事小,主要就是看好曾兆先,在执教院多少年了,肯定会有大把的亲信替他卖命。 “第三件,”秦毅也站了起来,眼望众人说道:“桑门主死得不明不白,报仇一事等节后再议。眼下首先要重开祖师堂,将桑门主的灵位请入堂中,为他风光大葬。” “是!遵门主之命!”所有人都齐齐起身受命,他们心中对桑奇还是怀念的。 许山这时忍不住插言:“门主,门派一向都有成规,桑门主他生前犯下了大错,是不应该位列祖师堂的。还有,清凉山现在威望扫地四面树敌,实在经不起大的风浪了,报仇一事依属下看……” “许首座,”秦毅打断他:“从前胡教师常说着一句话,起沉疴须下猛药。正因为清凉山现在举步维艰,我们才更应该重新树立起大门派的威望来。至于祖师堂一事,本座也知祭祀常例,桑门主出发点还是为了清凉山,完全有资格供奉神主——就这么定了。”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曾兆先,控制住执教院后,秦毅又重为桑奇举哀,获得了门派上下的一致感佩。 冬月节祭祖过后,在国内众多目光的关注下,秦毅于祖师堂前接过许山递上的掌门之剑,毫无争议地成为了清凉山的新一任门主。 王室、将军府、其它门派,包括金华剑派与白云山等宿敌,在听说秦毅握有近江剑后,纷纷送上厚礼对他表示祝贺,承认了他的掌门地位。 但也许只有白云山自己明白,他们和清凉山之间的仇恨已经无法解开,一下子杀了七百多人,就算秦毅肯放弃报仇那些死人的弟兄也不会答应,下面就看最终鹿死谁手了。 接任门主之后,秦毅首先就是给张三传书,要他尽快带着兄弟班赶回门派,其它关节这里负责打通。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兄弟班在的话能够起到很大作用。 冬月节刚过,秦毅便把两院首座叫到他的居所,连同黑瞳在内,专门商讨复仇之事。曾兆先也来了,他现在暂时被降格成了一名教师,仍在执教院中任职,也不知王掌柜用了什么办法,曾兆先比起以前简直不能再老实了。 “曾首座,你先说说吧,那稻草人现在什么情况。” 曾兆先想不到秦毅会先问他,赶紧恭敬地施礼道:“属下有罪,万不敢再以‘首座’自居,执教院上下现在全都听从王首座的号令。” 许山看下低垂着眉眼站在那里的王掌柜,再想不出这人使何手段,竟能让曾兆先这样眼高于顶的一个人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就怕成这样。 “哎,”秦毅半点没有讽刺的意味,真诚言道:“你是有错,却够不上有罪,你和先门主一样,都犯了贪功冒进的毛病,我也只是暂且保留首座的职位,等着你改过弥补之后即行恢复,你不要多想。” “啊……”曾兆先就差眼泪没出来了,他只当是一向与秦毅关系不好,对方这才挟私报复,却没想过还能有出头之日。“门主,属下我……” “你只管说。”秦毅投去鼓励的目光。 “是!”曾兆先定了定神,再施一礼说道:“稻草人在资源争夺赛上把我们卖了以后他就销声匿迹了,属下甚至还派人去他本国查访过,他并没有回去,可能是躲起来了吧。” “变节保证。”王掌柜冷笑着插了一句。 秦毅疑惑地看着他,问道:“何为变节保证?” “回门主,”王掌柜说:“这是某些势力惯用的手段,为了鼓励更多人出卖自己的门派,敌方会将变节者严密地保护起来,以此来向其他人做出保证——叛变者不会遭到报复。” “查不到吗?” “很难,”王掌柜摇摇头,“那家伙不会被留在门派里,所以除去经手之人,没人知道他的行藏,也许摇身一变正在哪里快活也说不定。不过——” “什么?” “有个人也许正能用上。”王掌柜眨眨眼,秦毅理解了,便说:“好吧,这事回头再说。”他又转向许山说道:“许首座,给桑门主报仇,对付白云山你有何想法?” 许山叹口气道:“门主,属下早已说过,我们现在不宜和白云山大动干戈,那样将会两败俱伤啊,很可能五大门派的地位也就此不保。” “嗯?”秦毅奇怪道:“许首座不想为桑门主报仇?” “属下是看着桑门主长大的。”许山苦笑,“又怎会不想为他报仇。不过依属下看,明着不行,我们倒是可以试试血刃的办法。”说着他拿眼瞟向王掌柜。 王掌柜一笑,说道:“许首座想让我去处决白云山门主吗?那你可是想要我的命。” 东楼国允许复仇,可最忌讳的就是为铲除异己而行的政治暗杀,行刺一门之主,做了这档事翻遍全国也定会追查到主谋,届时不止影门杀手,秦毅怕也是难逃罪责。 “这个确实行不通。”秦毅摇摇头,对许山说:“许首座你尽快拿出一个方案来,我们和白云山之间必有一战。” “属下遵命!” 正文 第七十四章 员外郎 磨石城除了王宫,五大城区当中也皆设有鼓楼,早起晚睡或有宵禁便全靠着更鼓报时。 和其他地方一样,东城的鼓楼下面也成天聚集着不少乞丐。 早先太平年月鼓楼本是山城中的挑夫脚力们揽营生的地方,战乱一起,这简直就成了乞丐窝,白天四散出去讨饭,晚上如燕归巢般再回来扎堆儿睡觉。一来为着人多暖和,二来磕一天头也没要到口吃食的,到了这儿就总不至于饿死。 这世道,谁敢保躺下了还能不能再起来,说不好什么时候就需要别人救命了。 冬月节过后,东城的鼓楼下面来了一个生面孔。凭这人缺胳膊短腿的模样,按理说来就得遭人挤兑,但这人不会,他也就是残了条腿,此外衣着整洁,一双拄拐直溜溜的,坐那滑车也能卖俩钱。 乞丐看不出年纪,用一整条的绢巾围着面,甚至还自带来了铺盖,因此别的同行都戏称他为员外郎。 员外郎每天也不远走,就拣太阳地儿坐上半天,可要到的食物能顶五个人的。他更不吝啬,自己吃饱了,剩下的统统分给旁人,很快就交到了不少穷朋友。 再说这更鼓楼上看点儿和打更报时的,天天守着一帮乞丐,心肠早就硬得赛过石头,一到夜里打鼓时候就拼起命把那鼓槌擂得山响,不让穷苦人睡安生。 乞丐们也有一乐,走街串巷惯了,心里恨上那帮贼汉,少不了留心去打听他们的家长里短。谁家老婆偷汉子,公公爬灰这等丑事,编排得有鼻子有眼,只要聚一块儿就念叨,倾泻怨恨的同时,也能排解一下摸不着女人的苦闷。 有一天上夜的时候,负责夜鼓的那名军汉傍晚刚出家门就觉不对,冷静无人的巷子口上,一个乞丐用拐划着滑车直直就朝他这方向挪了过来。 回头看看没人,整条巷子里都没半个人影,天也快黑了,要饭不能来这地方,再说那人腿脚不便,小巷路又难走…… 军汉顿生警觉,他手放在腰刀上,迎头走在那人十来步远的地方停下,大声喊道:“站住!”再瞅瞅,军汉跟着笑了,“噢,我认得你,狗屁的员外郎么,你来这儿干嘛?” 乞丐正是员外郎,他听话停止了挪动,扯起嗓子对军汉大声道:“小人实是来找大爷的,有两句话想单独和大爷说。” 军汉纳闷,找我能有什么事儿啊,你一乞丐,还真把自个儿当员外郎了?他皱了皱眉,问道:“什么话,说吧。” 员外郎嗓音沙哑,再加脸上围着巾,离远不好讲话,就从身上摸出一包东西远远丢给了军汉,吊着声儿再道:“大爷先看看,有事求你帮忙,能赏个脸就过来说。” 军汉疑惑地看看员外郎,用脚试着踢踢挺重,像是金银财物,他这才弯腰拾起来,再一打开看,很快就重新系了口袋,收怀里同时还回头四处张望了几下。 和颜悦色,几近小跑着来到员外郎身旁,那军汉蹲了与他碰在一处,小声开口道:“感情尊驾真是个人物,有什么吩咐?” 乞丐笑笑,“不敢当。”他说,“小人也不过是替别人办事,我家主人听说大爷家里近日新添了贵子,特叫小人送上一份贺礼,另外还有件小事想麻烦大爷。” “什么事?”军汉再起警觉。 “大爷你是逢双执鼓吧?” “没错儿,正是啊。” “那便太好了。”乞丐笑道:“十六那天,我家主人想请大爷高抬贵手,将三更的鼓时早报上三个刻度。” “不可能!”军汉想都不想就拒绝了。一天十二个时辰是刻箭漏下一百二十小格,打更的根据鼓声再走街串巷去报时,三刻是个不短的时间了,这一弄周围整个就全乱了套,他可担不起这干系。 “听说大爷你还有个相好的?”乞丐说了句不相干的话。 “你想威胁我?”军汉低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手已经再次搭上了腰刀。 “不敢。”乞丐摇一摇头,说道:“享这福的人都费钱,事成之后,我家主人还有重礼奉上。” “那也不行啊。”军汉再看看巷子两头,“三刻太长了,”他说,“金华剑派人家也看着点儿呢,出了岔子我饭碗就砸了。” 这时员外郎又摸出一串钥匙,拿过去碰碰军汉放在刀把上那只手,言道:“我家主人还听说大爷平日里喜欢侍弄花草,养个鸟雀什么的,真要丢了饭碗,不正好享享清福么?” “这是什么?”军汉疑惑地反手接在手中,手也就正好离了刀。 手里抓着刀和抓着串钥匙是两码事,很能左右人的想法,员外郎看得真切,便笑道:“上下三间房的院子,家具花鸟都备齐全了,只等着人住。事成之后,房契立马送到。” “唉。”那军汉咬牙挣扎了半晌,叹口气问道:“你主人到底是什么人,要改这鼓时又为的什么?” 他在衡量危险和利益,乞丐一笑:“和大爷你一样,外面也弄了一个,只那相好的是个有夫之妇,男人听着更出门儿呢。” 军汉吓坏了,声儿都没压住就大声问:“这啥相好的,三刻就值当一处院子?” “大爷没听说么,”乞丐团起手来暖了暖,说:“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们主人还觉得便宜了呢。” “三刻太长了,”军汉说,“尤其是守着更点儿的人,能瞧出来,回头再害了你家主人。”这会他倒替别人着想上了。 乞丐第一次露出思索,片刻后说道:“那就两刻。两刻如何?” 军汉说:“两刻除非掐指头数,不然一般没事。” “那就这么说。十六夜,别出岔子。” “放心,”军汉笑道:“打更的不管打鼓的。那院子……” “明儿就能让你相好的搬过去了。”员外郎把地址给军汉一说,看那军汉急急跑走就知道他是且不得,这会儿就去看房了,便也收了滑车拄上拐慢慢走远。 当天夜里,员外郎没有回去鼓楼,而是走了很长的路,来到一间小酒馆外面方才坐下歇了,端出只破碗就在那里行乞。 酒馆人来人往的生意还不错,堂子里摆着六张方桌,只有一名年轻的伙计和一位上了年纪的掌柜在忙活,也顾不上出来撵他走。 刚过二更,等半天不见再有人来,那名小伙计方才出来上板,掌柜的还在里边盘算账目。 伙计也不理员外郎,自顾着上起窗板就走了,原不是住在店里的。又过了一会儿,两名后厨也离开酒馆,掌柜便跟着出来关门。 员外郎这时挪近前用拐杖顶着门槛,说道:“掌柜的,今儿没要着吃食,倒讨得几个钱,囫囵有那剩菜剩饭的给我端上一口行么?”说着他摸出几枚大钱来。 老掌柜摇摇头,叹息着道:“大冷天儿的,这晚了谁还在外头晃荡,哪能要着吃的,你怎么不早些进来呢?” “早了不是怕影响你买卖么。”乞丐不好意思地笑笑。 掌柜的有些心软,上去一边搀扶他一边说道:“来里边坐吧,我给你弄口吃的。” 员外郎拄拐随他进屋,找张桌子坐了,老掌柜不多时便挑帘出来,端着一碗饭和一盘拼凑的剩菜说道:“就这点热乎的了,你将就着吃吧。” “多谢掌柜的。”乞丐接了碗筷在手,却不忙吃饭,而是笑嘻嘻地盯着他看。 掌柜估计也是长夜难熬,没个消遣处,就问起那乞丐来:“你这脸是怎么了?” 乞丐说:“家里失火了,就我一个逃出来。” “唉,可怜。”掌柜叹口气又问:“嗓子也是被烟熏坏的吧?” “那倒不是,”乞丐说,“就和你一样,我听你嗓音也有些重,大概都是天生的。” 掌柜明显呆了一下,很快掩饰过去,转过头去算账,乞丐也扒拉着开始吃那碗饭,菜却是不曾动过。 等了许久,掌柜重新转回身道:“哥儿你吃好就请便吧,小店也该上门了。” “吃好了,谢谢掌柜的。”乞丐挣扎着站了一下,却笑道:“麻烦你还来托我一下,坐久了,腿麻。唉,像你这岁数心肠还能这么软的真是不多见了。” 老掌柜近前扶他,乞丐两只手抓着一根拐杖放在那好腿上,忽然问道:“掌柜你是哪里人呢?” “齐州的。”掌柜答道,也随口问他:“你呢?” “猾国的。”乞丐笑笑。 掌柜闻言陡然变色,感觉整个身子都有些发软,只听那乞丐又道:“掌柜的去过?” “没,没有。”掌柜咽口唾沫,“老朽这辈子还没出过东楼国呢。”说完他转过身,也不管乞丐了,直接朝柜台走去。 “咦,”乞丐惊奇道:“掌柜的,你那胡子是粘上的吗?怎么掉了?” 掌柜下意识摸摸下颌,试到胡子还在,却是飞奔去柜台边上,探手从里侧抓起把剑,直接甩掉鞘就转身对那乞丐砍去。 这时,乞丐员外郎惊也不惊,他手一推桌子连人带凳滑到门口,躲过迎面劈来的剑气,笑着对那掌柜说:“久违了,稻草人。” 三更时分,打更的路过见着小店门敞着,灯也亮着,就走过去想提醒他们注意火烛,可刚走到门口他就吓傻了。 堂上桌翻凳倒,一具没了头的身子趴在地下的血泊当中,脑袋就搁在柜台上,侧面看去,胡子粘一半掉一半,睁眼直对墙上几个蘸血写成的大字——背叛清凉者死。 那叛字还没写对…… 后来稻草人的身份暴露出来,这事儿就被传神了。凶手始终没有逮住,也不可能逮住,因为很多人都说亲眼见了,那晚有个威风凛凛、少了条左臂的剑客最后走进的这家小酒馆,疑是桑奇门主从聚窟洲回来,亲自去向那个出卖清凉山的稻草人索命。 否则他怎会被找到,叛字又怎可能写错?听说只有聚窟洲所有东西才是反的。 金华剑派对负责稻草人的弟子严加询问,终于把目标锁定在了瘸腿乞丐上,也许风声就是从那些散在城中各处的乞丐嘴里传出去的,毕竟哪有新店开张或者换了掌柜,他们全都一清二楚。 问题是这该如何查起?一条腿的乞丐,在东城之中至少有上千个。 正文 第七十五章 钓鱼 新年的第七天,无家可回也没有亲友可探的赵东城正在行政院中打发着午间时光。他将两柄佩剑全都抽出来放在身旁,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剑身。 正对阳光,赵东城让面孔映在钢表铁里的长剑之上,细细打量着自己年前刚剪的短发出神。这都是从公孙万年身上沾染到的坏毛病,得了个爱照镜子…… 赵东城厌恶地皱起眉头,而目光却无法移开,嗯?偏脸看看,似乎皱眉的样子还挺显气概。 前院突兀传来的嘈杂声打断遐想,赵东城收了剑系好腰带走过去瞧。是弟子家属来侦逻队报备的,一日之间竟有两名高级剑士相继毙命,两家来人正好碰上,这才七嘴八舌地聊了起来。 这两名剑士几乎就死在家人的眼皮子底下,完全是意外,此事不归他管,赵东城听了几句正要离开,可随后得知的二人身份却引起他的高度警觉。 两死者和他一样,都曾在擂台上斩杀过清凉山弟子,其中有一人还是不久前揭穿稻草人的精英剑士。怎会如此巧合,恰就是他们两个同日而亡? 赵东城记得,门派当初杀死清凉山弟子的一共是五个人,为躲避血刃复仇,他们还整整在门派里窝了一年多天呢,后来是血刃连同姓胡的那个领头者被一锅端掉才算完事。 这样算来,卢光死在了擂台上,还有一人去了战场,他俩这再一死,岂不就剩下自己了? 详细听家属介绍完死因,赵东城很觉不可思议,认定这二人绝不是意外死亡。 你想啊,一个说是走道上被毒蛇咬了,当场就毒发身亡,可这离着惊蛰都还早呢,哪儿来的毒蛇?另一个更加离谱,晚上喝多在家睡觉,没防备让炭盆给捂死在屋里头…… 赵东城不信。侦逻队怎么处理他不管,他马上便将此事报告给了首座常贵。 常贵也认为事有蹊跷,等侦逻队登记完他又命人去勘验了尸身,没发现异常,和家属描述的大体一致,看不出有人为介入的痕迹,也许真的就是巧合。 同赵东城一样,常贵也从不相信巧合。尤其死者之一还是门派倾力培养的天才剑士,二人很快又去找了门主陈东升。 阁楼外一直等到陈东升午睡起来侍卫方才传唤二人进去。听着常贵汇报情况,陈东升一边吩咐人上茶一边问赵东城:“东城啊,依你看来,还是清凉山下的手?” “是。”赵东城点下头就算回答了,常贵惊讶地看着陈东升,因为后者并没有对年轻人的无礼表现出不满,仍是笑着问他:“那你说我们该如何应对?” 常贵了然,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赵东城马上就要做少门主了。门主的态度已经说明一切,他不是在问属下,而是完全就像和女婿在谈话。这矮短小伙儿想必是房中有术,常贵邪恶地想,竟能收服那头母老虎。 陈东升对赵东城的喜爱和栽培这在门派当中是有目共睹的。最反感弟子结私情的这么个门主,从前赵东城东搞西搞的他就不管,而自己的女儿都和赵东城搞上了,他依旧不闻不问。 常言不是说么,生而富者骄,生而贵者傲,门主千金长什么模样先别管,就凭她有这么个强势的爹,那脾气首先好不到哪儿去。 飞扬跋扈、小气、善妒……天生就不是个省油的灯,碰个脾气不好的男人还真搁不到一块儿。可脾气太好也不行,她还要嫌你窝囊,非得找赵东城这样的,有本事,温文尔雅,是门派里出了名的君子剑。 门主对他恩重如山,等把他推上少门主之位以后,再把女儿一嫁,这相当于是让赵东城入赘过来啊,而陪嫁就是太初剑宗。料那赵东城无亲无故,日后还不甘当陈氏一门的代言人? 想到这里常贵羡慕地望向赵东城,听他款款说道:“依属下之见,我们必须坚决反击,不能由着清凉山为所欲为。” “东城说得对,”常贵觉得以后有必要让赵东城明白自己和他是一条心,便插一句嘴:“如果清凉山以为我们是金华剑派那样的软柿子,那他们就打错了主意。” 陈东升点点头,“本座也是这个意思,”他说,“可如何反击?难道拿着蛇啊炭的这些借口就去清凉山大闹?” “属下倒有一个办法。”赵东城这次抱一下拳,拿眼紧瞅着陈东升说道。 “哦?”陈东升笑容可掬,言道:“这里又没外人,你只管说来。” 赵东城说:“我以为清凉山志在复仇,如今斩杀他们弟子之人就只剩属下一个,如果以我做饵,诱他们出手……” “不可!”陈东升不等他说完就严厉打断,“此事决计不可,太危险了。”他说,“你好好陪着圆圆,最近就不要离开门派了,其它事老夫自会处理。” 赵东城心里一阵感动,也有得意。他本来是想试探一下陈东升的,这回看来,少门主之位舍我其谁呢? 常贵也听出了话外音,门主这不就等于亲口许诺婚事了么?于是他赶紧说道:“门主,属下以为可以让东城一试,只要我们布置周详是一定不会出问题的,如果他能揪出凶徒立此一功,则属下建议可就此任命东城为少门主。” 陈东升闻言捋着短须微微颔首,可随即却又摇头,“立功的机会还可以再等,何必要让东城去冒险?” 赵东城眼睛一亮,对啊!秦毅那小子不就是资源争夺赛上立了大功才被升成少门主的么?而人家现在都当上了门主。虽说少门主人选是掌门的一家之言,可毕竟有大功于门派才能服众,这也算是不成文的规定。自己已成剑客没资格再参加资源竞赛,又不上战场,这机会哪儿找去。 一念至此,赵东城恭敬站立行礼,对陈东升说道:“门主,属下愿为我太初剑宗擒获贼凶。” 看看常贵,陈东升还在犹疑,他早把赵东城视作为半子了,又听说清凉山从影门请来了高手,若真是他们……这个决心一时还真不好下。 “请岳丈大人许可!”赵东城得意忘形之间乍着胆子再请一句。 常贵听得眉毛一抖,偷偷去瞧陈东升,却见陈东升还不动怒,估计也是原谅了少年人立功心切,他终于说道:“好吧东城!你若真能擒住凶手,我就给你和圆圆定亲。不过,”他不无忧虑地补充道:“具体防卫措施你还是要和常首座仔细商议,万不可大意啊。” 二人告退出来,常贵去制订方案,而赵东城则是去找了门主的女儿。那女子年纪比赵东城还大,一见他来,马上就迫不及待地缠着他要行夫妻之事。 赵东城瞅眼她狮子样的五官和粗黑的皮肤,实在是提不起兴致,不过心想在下连公孙万年都忍了,你这算啥,强打精神摆布了一回。一回不够,刚缓口气儿她又爬他身上,饱餐两顿才肯饶过赵东城。 赵东城惊魂甫定,终于想起了正事儿,就和女子告别。把前因后果一说,圆圆不干了,前脚和赵东城分开她后脚就去找了陈东升。 进门父女相见也没二话,圆圆直接开口说:“爹你真的从来不为女儿考虑一下吗?怎么把那么危险的事情交给他去做?” 陈东升一看她面红耳赤的样子就知道没干好事,暗叹口气,他冷漠说道:“你主意那么正,还需要我为你考虑?” “我不管。”圆圆一跺脚说:“你马上撤销命令,让他留在门派就好了。” “出去!”陈东升怒目圆睁,手指着门口说道:“门派之事不用你教我怎么做,以后没我传唤你不准过来。” 圆圆委屈极了,想憋两滴眼泪没憋出来,“好!”她一边走向门口一边说道:“你别后悔,我这就跳鸳鸯湖去,看你管不管。” 知子莫如父,陈东升心说你有那肚子我情愿吞剑自杀,鸳鸯湖还结着冰呢你吓唬谁?便看也不再看她,圆圆也终于嚎着跑了。 常贵正好又过来回话,就在旁边站着看,大气儿都不敢出。暗想门主虽然子女众多,可好歹都是心头肉吧,这也太过无情。 “都安排好了吗?”陈东升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平静地发问。 太无情了。常贵咽下口水,稳了稳神儿道:“安排好了,就让东城以巡视为名住在城内,除了他的亲兵,预定路线上都有扮成乞丐的剑客蹲点儿,万无一失。” “嗯,”陈东升满意地点了点头,补充道:“一定要保证东城的安全。” “是!” 陈东升又问道:“你觉得清凉山会出手吗?” “会的。”常贵肯定道:“如今五人只剩下东城,清凉山唯有除掉他才算复仇成功,而赵东城常年不出门派,偶尔进城一趟也是行踪难定,来不及布置,他们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的。” “一定要保证安全!”陈东升说句废话,却道:“让良昇跟着去吧,佩上单剑,扮成他的亲兵跟在身边。” “是!”常贵不敢质疑门主,心里却觉得他太过小心了。良昇是执教院武艺数一数二的剑客教师,可有一样,为人十分好色,而且很多人都认识他,如果对方因此忍着不出手岂不坏事。 两天之后,从县职被提升为行政院总巡察的赵东城带着五十员精干人手离开了太初剑宗,开始在中央城区有序地转悠起来,名为巡视治下产业,实则是认定清凉山复仇之心又起,想用钓鱼的方式抓到凶手。 此时赵东城距离少门主之位只差一步,如能顺利完成任务,则凭借不大不小的功劳和以身犯险的精神便足以祝他如愿迈过这小小的一步。 正文 第七十六章 无恨今宵 打探出稻草人的行藏并亲手处决之后,开成又回到了中央城区的那处民房。 这时他换上短袖衫,外边再套了皮袄,将秦毅特别为他打造的那对拐杖剑擦拭一遍就准备出门。 这剑配合拔剑式使用起来非常顺手,而旋口拧紧又真的能当拐杖来用,开成简直爱死它们了,就像喜爱现在的生活一样,他已不再是旧日那个沉浸在幻梦中的行尸走肉。 秦毅帮开成在清凉山重新入了籍,东楼人都知道,对于一名剑客来说这有多么重要。此行的目标是赵东城,而开成现在对他也不存在多少恨意,完全是为给清凉山复仇,真希望桑奇门主还活着,能亲眼看看他如何替门派效力。 原本开成的打算是以自身为饵引诱赵东城出来,他明白对方一直也想找他。 去年有段日子城中还贴出过不少寻找师父的告示呢,言辞恳切字字泣血,若非在鼓楼上亲见,开成还真要以为赵东城是有多挂念自己。 不过这下倒省事,王掌柜以出神入化的手段刚刚收拾掉另外两人,太初剑宗果然就坐不住了,主动让赵东城离开门派搞起了巡视工作。 那当然是个圈套,连王掌柜都说很难再行暗杀,可开成不在乎,赵东城学会了他一身的本事,唯一没有学好该如何做人,是时候给他最后再上一课了。 开成背上滑车打开屋门,王掌柜已经等在了院子里。“都准备好了?”他问。 开成点点头,“他那里情况如何?” “你很冷静。”王掌柜赞赏地笑笑,却是忧虑着开口道:“赵东城非常爱惜小命,他走的都是规划好的路线,道上的乞丐也全是剑客假扮的。另外,侍卫当中还跟着一名剑客。” 怔了半晌,开成颓废地摇一摇头,“这样恐怕是没机会了。” 他并非冲动之人,明白赵东城防卫如此森严那就最好连试都不要试。“身边的剑客是谁?”开成随口一问,他知道王掌柜打探情报的能力。 “叫良昇,”王掌柜说,“你认识吗?” “是他……”开成眼里亮起光芒,很快接道:“这就叫聚窟无路偏要闯,有这个人跟在身边,我们便还有机会。” “怎么?”王掌柜好奇。 “隐痕街杨花巷,”开成说,“就在那里动手,他一定会去的,有劳王首座安排一下,杨花巷不让乞丐进去。” “好。”王掌柜不再多问,只笑道:“看来还要委屈你再给妓院站回门了。” 就在当天晚些时候,开成坐在杨花巷一间名为怜采楼的妓院门前,老老实实地当起了把门的桩子。 他那身子骨再加那副尊容,戳在“怜他杨柳春深后,采得苹花露下时”的楹联门前,真宛如风中杨柳,说不出有多滑稽,反倒替妓院招揽来不少的过路客。 又过去两天后的夜里,揽客的龟奴在摆弄开成身后的灯笼时,忽然低声对他说道:“目标正在来的路上,你准备好,事成后就往里边跑。记住,掌柜的交代你只能出手一招,无论成与不成都必须马上走,剩下的事由我来做。” 开成听着身子一抖,暗道王掌柜真是滴水不漏,都站两天了硬没瞧出这奴才是自己人。 跟着他便旋开拐杖的搭扣就手边放了,将外面皮袄脱在椅背上,只穿一件短袖单衣扯起嗓子吆喝一声:“谁怜杨柳春深,快来采花来啊……” 开成破锣一样的嗓音立刻就引得路人驻足发笑,连那龟奴都忍不住撇撇嘴,想这大字不识一筐的粗汉竟还是个性情中人,倒把妓院的唱词儿给记下了,编排得也不错。 赵东城是在往杨花巷来。巡视到晚他本该回中央城区的衙署歇着的,可实在禁不住良昇撺掇,这人也太好色了,路上碰个模样稍好点的妇人就走不动道,来来回回但凡开口说话,三句不过就能绕去女人身上,简直跟那死了的卢光一个德性。 听他叨叨半天赵东城自个儿心里也痒痒,就去一回吧,想想成天对着那头母狮子都快吐了。不过赵东城丝毫不会为行乐这种事就掉以轻心,他知道这是自己心血来潮时的突然决定,完全不用担心杀手会预先设下埋伏。 这还不够,赵东城坚持不带一名手下,就他们两个偷偷过去,否则的话太招摇。总不能找女人也让人守着看,保密永远都是确保安全的最佳屏障。 穿便装与良昇走入杨花巷,赵东城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四下吆喝的残废身影。 好巧啊开成师父,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正要上前赵东城却忽然警觉,真这么巧?自己临时决定来他就正好在这儿? 赵东城性格谨慎,稍觉不对他就马上熄了寻花问柳的心思,也不多瞧开成一眼,掉头就要往巷外走。 良昇正那抓心挠肺呢,哪肯轻易再回去,忙上前拉住赵东城,“怎么了这是,好好的怎么就要走?” 赵东城一心想回去喊卫士来斩杀开成,便道:“要不良教师你自己先玩?我有点急事要去办。” “哪有什么急事。”良昇就是拽住不放他走,笑道:“我还不知道你,总是又疑神疑鬼了吧?” “小心总是无大错。” 眼珠一转,良昇立马压低声音凑近赵东城言道:“有危险不更好,我们为什么出来?” 赵东城一愣,是啊,良昇知道他们钓鱼这事,下午俩人还抱怨鱼儿迟迟不上钩呢。 “少门主,”良昇谄笑着改了称呼,挑着眉毛劝说:“你想想,外头就是巡逻弟子,凭你我的本事纵有个把杀手又当如何?正好立功就在今夜。” 赵东城又被他说动,回身再看开成,还没发现自己,兀自跟那卖力地吆喝。而且身上就穿一件短袖衫,显然不可能藏什么偷袭人的暗器。 这妓院也真是黑心窝,大冷天的就敢这么糟践人……赵东城还要替开成鸣不平。 “良教师,你看那人好像……”赵东城故意一指开成,想看看良昇认不认得出。 “咦?”良昇随他所指细瞧了瞧,“残废守门倒是新鲜,要不咱就去他家?” 赵东城放心了,手抓着剑柄打眼瞅准开成便随良昇往过走。过去一剑将其结果,就推说疑心他是刺客,一个妓院把门儿的,谁还会认真追查。 “过来了。” 龟奴低声传言给开成,开成眼角也一直盯着呢,这时他谨记起王掌柜吩咐的话:“忘了杀人,忘了他对你做的事,你们以前什么样还什么样,想想你该是什么表情。既然赵东城如此警觉,则他第一次上前肯定是试探,你可千万别漏了馅儿。” 这时赵东城二人离着开成尚远,开成不经意扭头看见,先是一愣,然后马上把头转开,躲躲藏藏的样子完全就像个不愿被故友认出的落魄之人。 赵东城站住了脚,手也从剑上拿开。 他确实是故意做出杀人姿态先来试探的,但周围没有任何人关注他,开成也没有对他心存敌意,大概只是谋刺秦毅不成羞于面对自己,这才躲到杨花巷做了看门人吧。看来真是巧合。 既然如此也就不必非杀他不可。赵东城心软了一下,指着旁边一家妓院对良昇说道:“拐子把门晦气,我们就去这一家好了。” “嗯?也行啊。”良昇不挑。 赵东城推着他后背往门口送,“你先进去选着,点上桌八样席面儿回头咱俩痛快喝点,我刚瞧见个熟人去打声招呼。” “那少门主你快点啊。”良昇急切之间不忘再奉承一句,“不行把你朋友也喊上。” 俩人都把钓鱼之事抛在脑后,良昇被龟奴领进妓院赵东城就直接走向开成。 “师父。”赵东城还离着开成两步远站定,先开口喊了一声,并观察四面动静。 开成头压得更低,假装没听见,而他心里这时却绝不平静。 之前所有的想法都被推翻,什么替门派报仇,什么已经放下了赵东城对他的伤害,恨意冲出胸膛涌上头顶,杨花巷里喧闹迷离,五光十色,开成很欣慰这将是他和赵东城的二人世界。 “师父,”赵东城走上一步,“你这又是何苦,”他说,“我一直都在找你。” 这里有一处不合理的细节,赵东城在开成变成乞丐后只在太初剑宗外面见过他一次,当时没有相认,那么此刻也就不该如此轻易认出,开成也完全不必如此拘谨。只可惜,两个人全都在演戏,注意不到彼此间的奇怪表现便在情理之中了。 开成依旧不答,左手扶着拐杖右手拄在拐把头上,颤巍巍地挪动下地,似想避开赵东城夺路而逃。 赵东城赶紧再跨过一步弯腰去搀他,而开成用右手手肘顶开赵东城伸来的胳膊,手不离拐杖,单腿跳前扯开距离、扭腰摆臂就是拔剑式那犹如神龙摆尾般的煌煌一击。 连带收剑绝无停顿。 在两旁妓院门头灯笼的彩光辉映之下,开成这灿烂剑招横如制帛旋若规火,华美不可方物,瞬间就吸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夹杂着女子惊叫和躲避飞溅血迹的路人呼声,等众人从赵东城身上移开目光再去寻觅,哪里还有开成的影子,便只得两半残躯横在杨花巷的当街之中,撇下在血雾消散过后的灯火阑珊处。 不得不说赵东城实在是太过敏感,开成手肘的力道稍大就让他感觉出了不同。那是近乎无情的决绝。 赵东城协调性很好,借着开成的一推他跟着跃后两步同时想要拔剑……可终归慢了一步,当眼中只剩下夺目剑光的那一刻,赵东城明白,他这辈子已到此为止。 开成从王掌柜事先开好洞的妓院后墙离开,下面有辆装着柴草的推车早等在那里,神不知鬼不觉,在大批太初剑宗的巡逻弟子赶去封锁杨花巷时,他已经坐在回清凉山的马车上了。 “怎么样?” 开成想不到秦毅竟会亲自过来接他,听到询问,赶紧施礼回禀道:“没看,不过活不了。”当时他确实一眼都没瞧赵东城,而手底下的感觉还是有的。 秦毅笑道:“我是问你怎么样?” “哈哈,”开成扬声大笑,“余恨已了,谢门主。”他难掩激动地说:“活这么大,我还从来没像今晚这样快活过,拿精英榜第一时都比不了。” 黑瞳在旁虽一言不发,却在心中暗道:“今夜过后,小主人又多了个肯为他卖命的忠实追随者了……” 赵东城的死震惊了太初剑宗,常贵在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赶去了杨花巷,然而徒劳无功,怜采楼的经营者是收了人钱才请乞丐看门的,根本连对方的来历都没弄清。 常贵这会儿真的不敢面对陈东升,但躲是躲不过的,思来想去,最后他把心一横,自己写了辞去首座之职的请罪书才去面见门主。可令他万万想不到,陈东升竟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大发雷霆。 “知道了,”他平静得就像早知如此一般,只说了句:“厚葬东城吧,交给你了。” 常贵摸不清这是否为暴风雨前的宁静,试探着说:“属下没有保护好东城,过错在身,请门主重重责罚。” “算啦。”陈东升不像说反话,“人死也不能复生,”他说,“你今后吸取教训即可。” “谢门主!那属下即刻对清凉山展开报复。” 陈东升这时才终于发了火,“谁让你这么干,嗯?为个死人去得罪那质子于我们有何好处?” 常贵一时有些懵懂,正不知所措呢,圆圆却是踢开门就闯了进来。雄狮般的女子大哭大闹,埋怨父亲害死赵东城,害得她嫁不出去。 陈东升就默默听着,等她发泄完后才缓慢说道:“世上又不止他一个男人,你是我陈东升的女儿,还愁没人要你?” “噗嗤,”常贵被那女子破涕为笑的一句话给吓得不轻,她说:“那女儿先不打扰爹爹了,其实我心里早有两个人选,等得空再请爹爹斟酌——让那个死在妓院门口丢人现眼的东西去喂狗吧。” 呆呆望着圆圆离去的门口,常贵只听陈东升笑着在说:“瞧瞧,仇恨就和我女儿的心上人一样,哪有个放不下的——都去喂狗好了。” 正文 第七十七章 月光奏鸣曲 常贵退出后,陈东升重新坐回桌案前,打开上面的一本简册,将其中某个名字直接用朱砂笔勾掉。做完这些他长出口气,如同了却一桩重大心病。 这心病自然就是赵东城。陈东升摇摇头,苦笑着想,圆圆一直怪自己不够关心她,可天下哪有不关心女儿的父母,让赵东城活着娶了她那才真是害她。 常贵所想不差,起先陈东升确实打算把女儿许配给赵东城。 经过长久的观察,这孩子有气魄,够谨慎,而且全无家族的牵绊和背叛的可能,实在是未来门主的不二人选。至于他在女人方面三心两意的毛病陈东升当然清楚,可相对于一个执掌大权的男人来说,这根本就算不了什么,自己还不是妻妾成群。 再说自家人自家了解,圆圆她……又能指望哪个男人真心相待呢?要不是亲生闺女陈东升都不愿多瞧她一眼。 就这样,陈东升把赵东城当作自己孩子那般尽心栽培,门派里自不必说,甚至连长老团里都给他铺好了道路。然而赵东城怎么也不会想到,打从他与公孙万年在太初地热池共度的那晚过后,一切就注定要成为泡影。 地热大池壁间有个设计精巧的机关,陈东升已不知藏身在其中窃听过多少秘密了。 那些无耻的诡计、下流的盘算,一切人们只有在不穿衣服时候才能说出口的设想都瞒不过他。于是陈东升知道了赵东城怎样对唐静,知道他如何对开成,最后委身公孙万年那一幕陈东升是真看不下眼了,生怕自己会吐在密室里。 没有底线不择手段,这样的人能让他掌管太初剑宗吗?能放心把女儿交给他?何况对恩师开成尚且如此,哪敢再指望他日后知恩图报回馈陈家…… 便在这个时候,赵东城在陈东升的心里已经就是一个死人,既然不能重用就也万不能再留下,否则等于给自己找了个死敌。 麻烦在于怎么除掉他。亲自动手或给别人下令都不可行,之前把他捧太高了,忽然来这一手对上对下全无法交代。别人会不会认为他陈东升是个无情的门主,是个心思难测的妖怪?而且赵东城若是无声无息就死掉,不去追查又有损门主的威望…… 正好,清凉山的复仇及时帮了陈东升大忙。他得到的消息比常贵还早,当时就认定不可能是意外。而这不正是个绝佳的机会么?既能除掉赵东城,又可以借此表现退让,与秦毅进一步修复关系。 主意拿定,但这时的陈东升却有些下不去手。毕竟是看着赵东城长大的,这些年付出的心血和感情也全是真的。 他让那二人等在门外,自己却伫立在窗口久久凝视这个“儿子”,陈东升还愿意最后再给他一次机会,如果赵东城能认识到此刻招惹秦毅是为不智,可以站在太初剑宗的立场上设想,那就留他一命为门派效力吧。 然而赵东城的表现再一次将他自己断送了。这人不但敢拿门派利益作为进身之阶,竟还敢用言语试探门主的心意。 当那句“岳丈大人”一叫出口,陈东升猛然惊醒,他知道自己必须痛下决心了,怎能再让这种厚颜无耻之人活在世上?于是他答应了他的请求,并安排良昇在他身边。 至此赵东城之死已成定局,再也无可挽回。良昇这人粘牙腻歪,肯定能把赵东城拉到杨花巷去,而且有一次就还会再有下次,清凉山总能找到机会。 退一步讲,就算判断错误,死的两个人和清凉山无关,则陈东升也会自己给他安排下杀局,这样有人背锅,赵东城也就死得合情合理了。 即便是陈门主也始料未及,秦毅的手段竟如此可怖,赵东城仅仅是第一次踏入杨花巷就被收割去了性命。 清凉山最近似将全部精力都放到了复仇之上,杨花巷事毕,白云山的韦河马场跟着就被人投毒,战马一夜间便损失掉将近九成。 新年的第一个满月那天,秦毅召集新组建的血刃成员下达了命令,明日——也就是十六夜,三更时分要在东城某地取齐,目标是金华剑派行政院首座祝行。届时秦毅也会赶到,并亲自指挥这一次的亮剑行动。 当天晚上,在居所内送走曾兆先和许山之后,秦毅带着王掌柜进到內室,而开成与黑瞳已预先等在里面。 “怎么样?”二人一进来开成就忙着起身询问:“计划有变吗?” 秦毅示意他不用起来,沉默地摇了摇头。 开成跌回座中叹一口气,说道:“两个人都不阻止门主的行动,看来谁是内奸,只有等到最后一刻揭晓了。” 秦毅没有说话,他走去柜子旁边,拉开门摸出一件小孩儿穿的衣裳拿在手里轻轻抖展开来,便正是当初从胡胜尸身上拿来的,王掌柜那时候就曾提醒过他,清凉山有个大内奸。 其实也用不着谁提醒,胡胜伤在胸口处一剑毙命,对于一个剑客来说,也只有熟人才能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办到这一点。 秦毅心中已有答案。之前他不在意,但现在身为清凉山门主,无论对自己还是门派,都只能将这个内奸除掉了。 “我觉得是曾首座。”开成低声断言。 “明天就知道了。”秦毅说,“更鼓那事不会出岔子吧?” 开成点下头,说道:“万无一失,我下午派乞丐兄弟联络了那个军汉,明天就是他值守。” 第二天傍晚,三十名黑衣蒙面的血刃组成员一离开清凉山就各自散开,向着金华剑派所在的东城赶去。 据王掌柜掌握的情况,当日从金华剑派跑到太初剑宗地盘上截杀胡胜一行的六名剑客,他们的带头人就是祝行,而太初剑宗只不过负责将尸身丢去清凉广场。 现在能确定祝行晚上要回东城的家中与家人团聚,为胡胜报仇就在今夜。 一个时辰之后秦毅也带着黑瞳出发了。 磨石东城,一轮明月高挂,而天阶夜色却凄凉如水。 时光仿佛要重现往昔的一幕,就和胡胜去杨花巷那晚一样,秦毅与血刃组约定会面地点附近的几条街区之内都看不到半个巡逻的人影。 这时鼓楼传出的三更鼓点划破夜的宁静,祝行也离开家,走上了无人的街道…… 行不多时,长街对面有两人拖着被月光拉长的影子迎面过来,而一袭连帽风雪斗篷披挂的祝行嘴角也挂上笑意。 双方如约好一般,皆不乘马,他背着月光,能清楚地看见他们当中的黑衣人已经离开主人,正带着自己的影子朝他飞奔而来。 祝行转身就跑,黑影也紧追不舍,一先一后地消失在了铺满月光的街道尽头,只剩下两人中的一个还留在原地。 追去的是黑瞳,留下的当然就是秦毅了。有人从后拍上秦毅肩膀,他转过身…… “你?” 与胡胜所经历剧情不同的是,这一次首先要诧异的是身后那人,他拍上了秦毅的肩膀,而转过身的却并非秦毅。 王掌柜回身站立不动,笑对斗篷中的脸孔,而他的影子却在月光下的街面扭转变形,如同鬼魅之舞般,瞬间就将藏身在前人斗篷背后的另一人的脚筋挑断。 前人惊觉回头看时,后面那人已是手捧双足蜷缩着倒地,尚来不及透过斗篷刺出的长剑也落在一旁…… 街道两旁此刻有数间房门同时开启,秦毅与那三十名血刃组员一时涌出,把王掌柜和另外的两人团团包围起来。 灯火夺去月的光辉,照亮倒地的、站立的、两个因疼痛或惊慌而内心挣扎的迷离身影。 秦毅走上近前,看看倒下的再看站着的,毫无意外地说道:“许首座,祝首座,你们就是用这办法杀死胡教师么?” 许山摘掉帽子解下斗篷,仰天对着明月长叹一声。长街的尽处黑影转出,手里多了只人头…… 等到金华剑派接应的骑兵在差一刻三更从门派冲出、赶到预定地点之时,街道上就只剩被自己佩剑穿胸钉在月光里的祝行。白发苍苍的祝行,他的身旁还有颗同样苍老与他面容相像的人头,而胸口处,刺在剑身下面的是一件已被鲜血浸透的孩童衣衫…… 此时的金华剑派,夜鼓正三挝。 东城的另一处地方,沐浴在相同月光下的两条街上,巡逻队的弟子们也正在抬走十一具剑客的尸体。他们身上的伤痕各异,只是每个人的脚筋皆都被挑断,很快就有人惊讶地发现,白云山的门主竟然也身在其间…… 许山被带回到清凉山,由秦毅的两名禁军侍卫秘密看押起来。秦毅严令参与此事的血刃组成员不得外传,因此除曾兆先等少数几人,门派当中还无人知晓许首座就是害死先门主的内奸,只道他是去执行任务了,行政院首座一职暂交门主兼任。 秦毅来到监室,许山的手脚都被铁链锁在石壁之上,以防他逃跑或是自杀。二人默默对视许久,许山终先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秦毅不知如何回答。他离开太初剑宗时,在与陈东升的交谈中首先确定了两点:第一,桑奇去白云山中了圈套是显而易见的,而时机,恰就是他准备让位给自己之时;第二,秦毅提出许山也有权执行桑奇的遗命后,陈东升答复得太过轻松,这就说明他知道此事绝无可能。 事情到这一步已无需证明,不过就是个遗产和受益人的简单推理。有人不愿秦毅做门主便与白云山通谋害死桑奇,许山恰也不去遵从桑奇的遗命指定秦毅为门主,那么等到许山自己代理门主之位,这内奸就不言而明了。 见秦毅不答,许山又问道:“能让我死个明白吗?东城……究竟是怎么回事?” 秦毅点点头,他说:“我破坏白云山马场,声言要刺杀祝行,这全都是为你准备的。我沿用胡教师的老办法派血刃出手,你们就也故技重施,像对付胡教师那样,一边拉着白云山的剑客截杀血刃,一边弄个假祝行出来引我上钩。” “那我们的人……” “为了不被密探看破,”秦毅接着道:“负责接应的人马一定是藏在门派内的骑兵,而我就将鼓楼的更时提早两刻,当你、祝行还有假祝行都以为三更到了开始行动时,东山上的时辰却还没到,骑兵也还未出门。” 许山如对鬼魅一般,惊恐地看着秦毅,听他继续说:“王福精通易容之术,只要在鞋里加两副垫子,衬高些就不难在夜里瞒过你的眼睛。你们只顾盯着我的车乘,却想不到我早就和血刃组变装埋伏在那里吧?还有白云山,他们要对付的所谓血刃也全都是影门中一等一的高手所扮。” 许山喃喃道:“原来你同时挑衅金华剑派和白云山,就是想让两家联手行动,而你正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没错,”秦毅说:“桑门主和七百多名弟子的英魂需要鲜血来慰藉。白云山也正在放假,所以他们很可能会由门主亲自出马。” “你小小年纪,心肠竟如此歹毒。”许山厉声大呼,挣动得壁上铁链锒铛作响。 秦毅摇摇头,“从胡教师到桑门主……”他停住没往下说,转而言道:“其实许首座,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你怎么会出卖清凉山?” “我没有!”许山激动地说,“我所做一切全都是为了清凉山。” “泄露稻草人,让清凉山名誉扫地也是?” “正是!”许山平定下情绪,阖目叹息过后缓缓开口:“你可知道,如果任由稻草人再夺下别人的赌注,则清凉山就将永无宁日。到那时,我们的弟子会频遭暗杀,门下的产业会被暴徒破坏,县区会有山贼冲击……就算上战场,清凉山的战士也会死在身后自己人捅来的剑下。请问门主,还有哪个父母敢把孩子送到这样的门派里?清凉山不亡何待?” “这些你为什么不和桑门主说?”秦毅问道。 “说了。”许山摇头,“嘴皮子都磨破了,可门主他听不进去。胡教师我也苦劝过,他们不听啊,不懂得息事宁人,一味要去招惹比自己强大得多的对手。我能怎么办?为了清凉山,只好将他们除掉。” “桑门主不是已经让位给我了吗?”秦毅说,“你为什么还把他卖给白云山?” 许山说:“你是质子,不适合做门主,而我知道,只要桑门主一死,曾首座就定然会推我上位,那样我就可以重新整顿清凉山了。” 秦毅沉默无言。问题已经全部搞清了,至于那些尚有模糊的部分也不再重要。许山为了清凉山,不惜抛开丧子之仇与金华剑派乃至太初剑宗暗中媾和,自然不会允许破会和平之人的存在。他和桑奇有着共同的美好愿望,却又不得不背叛桑奇,还有谁的内心会比他更加痛苦呢? 长叹一声,秦毅转身准备离去。“门主,”许山叫住他说:“何不将我即行处死,让我到聚窟洲去给桑门主赔罪?” “许晶……她就快回来了。” 说完秦毅走出监房,背后传来一句沉痛而饱含殷切希望的话语:“请门主,照看好清凉山。” 正文 第七十八章 心病 秦毅在十六夜里于东城采取的行动,差点引发东楼国三百年来最大的一场门派战争。 金华剑派的弟子在假期中接到紧急召唤,齐齐赶回门派,大批的剑士,步卒、骑兵,开始在东山下集结,只待门主的一声号令便会冲进南城。 梁南越在拉拢盟友。祝行身为行政院的首座,同时也是长老团中的一员,事情已无法通过和平的手段解决了,就连王室都不好出面调解,清凉山乃至秦毅本人,都必须要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而就在外界等着看清凉山将会付出怎样代价来平息金华剑派的怒火之时,秦毅的举动竟然再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二十日夜,除负责文职和内政工作的人员留守以外,门派中所有的清凉剑士倾巢出动,对地处韦河县的白云山剑派发起了猛烈突袭。 这场战役流血不多,反而更像是一场接管行动。因门主及两院首座同日亡于东城,群龙无首的白云山根本无力组织起半点有效的抵抗,甚至是清凉山的骑兵先锋攻到山门他们才如梦方觉。 二十一日清晨,白云山仓促选定的代门主宣布放弃主权,从此并入清凉山。 也就是那天早上,当白云山祖师堂中的先祖牌位被悉数焚毁、改为供奉清凉山神主的一刻,钟声响彻山间,有人亲耳听到伴随在蔼蔼的晨钟声里,从桑奇当日战死的山坡前面传出了众多男子低沉的吟唱: ……古来谁无死,忽梦登南山。一步一落泪,两人两鬓青。双童携手拜,还如初见欢。长别九叩首,儿请入清凉。 秦毅腰系白绸带,亲自带领清凉山以及白云山的剑客徒步下到山前祭奠桑奇,同时被祭的还有白云山门主。 两派众多的剑客全都流下眼泪,恩怨了了,一旁的曾兆先边哭边在感叹,料想从此日起,整个清凉山都要变成秦毅的兄弟班了。 白云山事件传遍国内,这也给了梁南越一个措手不及。秦毅大张旗鼓为桑奇及七百多名剑士复仇的壮举感动了门下弟子,不待召唤,清凉山所有教师和弟子们统统放弃休假,以最快速度回到门派请战,誓要与金华剑派决一生死。 梁南越怕了。一旦士气被调动起来战力何止增加十倍,若再算上新得到的白云山人马,金华剑派要敢开战,凭秦毅展现出的气魄梁南越毫不怀疑他真敢打上东山,到时候,自己就和那白云山门主一样,死了也要变成金华剑派的千古罪人…… 而更令梁南越感到无力的是来自于各方的态度。大门派直接出手吞并一个中级门派,这在过去是绝无可能发生的,否则光内耗就会把东楼国给掏空掉。 为此,梁南越四处奔走,积极请求其他门派出兵助战,然而得到的回应却都十分冷淡。 承明剑宗和麒麟阁声言两不相帮,公孙义则是通过樊剑表明了态度,认为过错首先在白云山,是他们一手挑起的战争,从而导致门派覆灭。最后还是陈东升指点了梁南越。 他说:“奇怪,你惹谁不好,偏要去招惹那个质子。有近江院主撑腰你能拿他怎么办?莫非五方阁上的仙术也不想要了?何必为了已死之人再去大动干戈,想想白云山!” 是的。梁南越想明白了,太初剑宗都能忍了赵东城的死,自己又有什么不能忍的。于是他很快就取消戒严,并且派出使者去清凉山解释误会,两派重归于好,一触即发的门派战争也消弭于无形…… 麒麟阁的楚琪到了待嫁的年纪,楚河山当然也像陈东升一样,希望她能嫁给自己认可的未来门主,或者就干脆找个软蛋当门主,那样凭女儿的强势,门派里实际还是她说了算。 其实作为独生女儿的父亲,楚河山最大心愿还是希望女儿所嫁之人能够带给她幸福,因此他从来不会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她。 但是最近,父亲察觉到了女儿的变化,楚琪换上女装的时间越来越长——过去她最讨厌这样。而且这孩子学会了发呆,有时候在镜子前一坐就是小半天。 楚河山与楚琪的母亲情笃甚好,如此用情的父亲又怎会看不出女儿患上了相思病,会是裁判赛上的那个质子吗? 不能问。楚琪个性太强,终归不是那种娇滴滴的女孩子,也绝不会老老实实对父母吐露心迹的。 所以当梁南越找上麒麟阁时,楚河山并没有第一时间拒绝援手,而是先召开了一次非正式的门派会议,楚琪自然也被叫了过去。 “清凉山不讲规矩,竟然未先宣战就直接灭掉了一个中级门派,使得白云山宗庙不保基业沦丧,本座打算协助金华剑派共同对付那个质子,你们以为如何?” 楚河山把矛头直接指向秦毅,听取众人意见的同时,主要也在留心女儿的态度,可楚琪只在开始时表现出了惊讶,后面,一直到会议结束她都始终很冷淡,中间也没有插过一言半语。 这会议多半是个幌子,然而楚河山也没能探听出女儿的心声。 她就是这样,楚河山想,接受或者抗拒某个人、某个命令,从来都只会表现在行动上,绝不过多地发表意见以试图左右别人。那个质子要真能走到她心上,那他可够幸运的。 秦毅真的就像一个魔咒,绊在楚琪的脑海心房之间萦绕不去。楚琪讨厌死这种感觉了,却又无可奈何。 不管看书、修炼甚至是睡觉的时候,那个站在凶兽丛中或者跃马镇南关前的身影总会时不时地突入到她的脑海当中,因此她坐在镜子前面的大多数时间并不是在想秦毅,而是在与想秦毅的另一个自己做着斗争。 争着争着,偶尔楚琪就笑了,擂台上初次斩杀对手后的迷茫少年也是他,原来他也有软弱的时候。 楚琪也有脸红的时候,想起自己曾当着多少人的面前恳求父亲手下留情……凭什么?他是死是活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咦?好端端的,怎么又穿起这么花哨的衣裳来了? 高挑少女被各种各样的奇怪想法折磨得人渐消瘦,楚河山瞧着实在心疼,便决定认真地和女儿谈一次。特地选了一个晴朗的上午,楚河山没有派人传唤,而是独自来到楚琪的院中。 “门主。” 楚琪无精打采地行了个礼,也不让父亲进屋,这时她才惊讶地发现,虽然成天混迹在男弟子当中,但自己的闺阁除了父亲竟只有秦毅这一个男子来过。 “琪儿,”楚河山拿出父亲的口吻说道:“我希望今天你不要把我当成门主,我们父女两个说些心里话好么?” “……” “也没什么,”楚河山说,“你长大了,我和你母亲商量,应该早点把你的亲事给定下来,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吗?” “不要。”楚琪回答得简短干脆。 楚河山笑笑,自顾自地说道:“我倒有个人选,你考虑下,那个……叫秦什么来着?”他故意停顿,似在回想。 楚琪猛瞪着父亲,瞬间满脸绯红。 “哦,”楚河山逐字说:“就是秦鑫门主,他的小儿子。” 楚琪眼光黯淡下来,当中有一丝最不起眼的失落被楚河山看见,他随即正色言道:“琪儿,你是不是喜欢秦毅那个质子?” “没有。”楚琪摇头。 “那么前些日子,就是我说要对付他的那天晚上,何雷干什么去了?” 楚琪咬着嘴唇不言语,楚河山又道:“你可真长本事了,竟然让何雷送信去承明剑宗,请秦鑫来劝我——放心,是秦门主告诉我的。” “……” “好了,”楚河山觉得和女儿兜圈子实在太累,决定直截了当一些,“告诉为父,”他说,“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他?” 这一次楚琪没有否认,而是流露出思索和迷茫的神情。 楚河山暗自叹息,“琪儿,不得不承认,”他语重心长地说:“从最近发生的事情来看,秦毅确实有资格做我楚河山的女婿。可你想过没有,他是质子,婚姻大事连他自己说了都不算。国君对他有没有安排?将来要不要回去比香国,这些你想过没有?难道你愿意和你母亲,和我分开吗?” 父亲的一番言语点醒了楚琪,但这样醒悟却和楚河山的本意背道而驰。楚琪还考虑不到她与秦毅是否合适,没有得到过就谈不上失去,父亲只是从反面角度让她开始正视自己的感情。 楚琪现在几乎要在镜子前面呆坐上一整天才能和另一个自己分出高下,而结局往往又以失败告终,她开始流下眼泪,彻夜难眠茶饭不思。 其实楚琪的麻烦再简单不过,只是镜中人迷恋上了书中人,镜子中她看到了自己,却把书中人想象成秦毅。 她楼上的书房里有成摞的爱情传奇,当中绝大多数故事比逍遥讲给秦毅的还要悲伤,本来没什么,但这就是不喜欢看戏的坏处,有太多时间顾影自怜而想象跟不上,镜子里少了另一半,越看越孤单。 东楼国许多地方都有不给少女照镜子这一风俗是有道理的,他们认为镜子会夺走女孩儿的魂魄。 楚琪病倒了。麒麟阁中的大夫轮番诊断过后束手无策,甚至连病因都找不出来,于是楚河山又请来王室最有名望的御医来给女儿瞧病。 年老的御医只远远望上一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摇摇头,“相思病。” 果然,楚河山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那该如何施救?”他问道。 老御医说:“心病自然还须心药来医。” 心药?把秦毅放碗里端来?楚河山再问:“不治会怎样,能将养好么?” “会死。”老御医说完就走了。这病他瞧得多了,药石罔效,纯是熬煎自个儿,什么时候熬干了那人也就完了。 楚河山就这么一个女儿,真需要打上清凉山把秦毅绑来他也能干,不过要说长久的解决办法只有一样——提亲。 后面的事也再顾不到那么多,或者女儿听到这个消息就能好也说不定。 跟楚琪母亲一商量,她也同意,能救女儿怎么都行。于是楚河山就把何雷给喊了来,让他代表自己去一趟清凉山,先把这意思说说。 何雷自打从梭峡战场回来就和楚琪相处得不错,索性楚河山就让他做了楚琪的一名副教师,正好和秦毅也认识,说媒这事儿交给他最合适。 正文 第七十九章 近江遇刺 秦毅强势掌控清凉山,兼并白云山,压得金华剑派被迫低头这一系列事情,就发生在冬月节前后短短不到一月的时间之内。 临川侯府中,本已暂时抛开秦毅的昭阳公主听说后兴奋到整晚睡不着觉,这才是值得她喜欢之人,这才是男人该有的样子。 可惜妹妹唐安和他搞上了。好吧,昭阳公主想,你占了他的心,我总得先抓住他人吧。 新年假期结束,因秦毅的离开本已不打算再回门派的公孙朝阳决定先去找一下唐安。 王城里面规矩太多,不如门派说着话方便,必须要和妹妹摊牌了,自己已经二十岁,也该到嫁人的时候。 人生就是这样,人们总爱说一念之差,没有一念之差,决定人在什么时候会怎么想、该怎么做,决定这“一念”因何而生的每一次临时裁定早在过去的经历当中就已经注定,人只是时刻在做着自己以为最正确的事情。 就像赵东城,心血来潮去到杨花巷,送掉一条命,他可以后悔,但没资格说一念之差。 公孙朝阳便也是这般,她性情难测,自以为能掌控感情,轻易戏弄别人…… 这些就像天工阁精密搭建起来的陷阱,早早就布置在了未来的路途上,而二十岁新年假期结束到太初剑宗去找妹妹唐安这个偶然间做出的决定,只不过是正好走到了陷阱边缘。 大概公孙朝阳早都忘了那姓王的剑士吧,而这人可没忘记她。自从被她诱骗到失去唐安,剑士的恨意就从未减退——对唐安也一样。 极端男子半点不曾责怪自己负心,却只一味埋怨朝阳的狡诈和唐安的绝情,尤其是每到练习剑法,当他把写着她们两个名字的草人劈砍得粉碎之时,心里才会好受一些——剑士找到了救赎自己的方法。 王姓剑士和李丰还有不同,李丰对朝阳只有憎恨,而剑士在劈砍唐安草人的同时,发现自己仍对她抱有充满仇视的爱。所以目标只有公孙朝阳一个,杀了朝阳,唐安也许就能明白自己有多么爱她了。明白他如何后悔上她姐姐的当,如何远远躲藏着追逐她的背影,又是如何下定决心痛改前非,准备好迎接她的谅解。 然而,秦毅的冒然闯入改变了一切。他再劈砍唐安草人的时候总忍不住歇斯底里发作一番:“贱人!我对你一片痴心,你竟然这么快就背叛了我,去死,去死!” 已经没必要继续等待时机暗杀公孙朝阳了,王姓剑士有了新的打算,就将这对不知廉耻的姐妹一起送去聚窟洲吧,也为天下所有那些如自己般痴情的男子做件好事,以免他们再受到伤害。 心理扭曲之人的故事尽量往短说,总之王姓剑士苦等的时刻终于到来。 他看到公孙朝阳和唐安并肩走在冰融未消的鸳鸯湖畔,仿佛两只穿着新衣裳的草人,血往上涌,剑士紧握住剑柄迅速从后靠上去,“死吧贱人!”他带着狰狞的面孔和一腔怨气拔剑出鞘,叫骂着提醒二人看看他是谁,“去死吧。”挥手劈下长剑。 虽然实力垫底,但朝阳和唐安好歹也是中级剑士,对内气和危险的感知能力多少也有,因此她们察觉到了不妥,在王姓剑士骂声出口以前就先回转身去看。 唐安一眼认出剑士,恐惧和震惊让她陷入短暂的滞顿,也因此救了公孙朝阳一条小命。 王姓剑士先砍的唐安,是因为他对她的身影太过执着,多少次,砍向草人时他总要埋怨对方不解释也不辩驳,不肯给他回应,而现在草人活了,看着她的脸,往日的美好瞬时拥上心头,剑士也愣住,他想收回剑气,后悔了,不砍你了,我在做什么,我怎么能对心爱的人挥剑相向?有这么会儿工夫他好像明白了一点儿什么是爱。 原来一念之差是这个意思——没处后悔。热血飚到脸上溅落栏杆,王姓剑士也呆在当场。 公孙朝阳来时穿着宫衣没有佩剑,她认清楚剑士的一刻就顺手抽出唐安腰间的长剑,同时击敌自卫。 唐安已经倒下,朝阳慌乱中的一抹划伤了剑士的腰干却也重新刺激了他,这下连唐安的死都要算到朝阳头上,可想而知剑士的滔天恨意何等狂暴,使着不要命的招式猛去砍她。 公孙朝阳防护之下身上多处被伤,尤其是脸上和当胸的那两绽剑痕,割得挺深,日后只怕不好见人。所幸最佳的追杀时机已经错过,周围远近弟子看见早奔过来阻挡凶手救护朝阳,而那剑士自知无法再杀她,大吼一声,反转过手腕一剑就割了自己的脑袋,追着唐安去了。 这种事情在各个门派中屡见不鲜,围观弟子们送医、报案,处理起来也极为熟练。 两死一伤,这是通常三角恋中最悲惨,却也是最简单的结局了。 秦毅的初恋还没有轰轰烈烈展开就要去埋葬,便是他要面对的,未来情路陷阱中的第一道机关。 然而,在命运这条大路之上,唐安的死也未尝不是帮他减掉许多牵绊,让他可以没有负担地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 三月冰河重开,四月杨柳飘絮,楚琪挺过了危险的伤春时节,病情逐渐好转。 这是因为楚河山骗她说秦毅答应了麒麟阁的提亲,一离开病榻,恢复差不多了楚琪就换起春装,从此放下武艺,专门聘请宫中的礼官来教授自己宫廷女子的礼仪习惯。 事实上,何雷甚至连秦毅的面儿都没有见到,他先后三上清凉山都被曾兆先给挡了回去,那时秦毅正在为唐安的死而伤神,哪会考虑这种荒唐提议。 从礼制上说,定亲到成婚这段时间内男女双方不得再相见,这也就使得谎言短时间不会被揭穿。 亲眼看着女儿的转变,看到楚琪对未来的憧憬,楚河山几次想要说出实情都不敢开口,他真怕巨大的起落会让女儿瞬间垮掉。 事情就这么拖着,昭阳公主身上的剑伤也慢慢愈合,却在脸上和前胸上面留下了永久的疤痕。 更难弥合的是心灵创伤,对于妹妹死亡的愧疚和所受到的惊吓就像一道时刻都在流淌鲜血的口子,而照镜子也不过是给这口子上面再撒把盐罢了。 东楼国不过五月节,然而确实是在五月节那天,生洲的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北方的战争结束了。比近江当初最乐观的估计还要提早得多,随着梁国和肥宇国的全境陷落,联盟国位于西连平原背后的昙城总部在被围仅第三天就向东楼大军投降——生洲从此一统。 这就是近江雷霆战法创下的奇迹,一旦从相持转入进攻就会势如破竹。 近江法度:大军围城三日内放弃抵抗者全数赦免;五日内归降,仅斩守将;超过五日便不再纳降,城破之日尽屠守军。 不难想象这个规定的可怕之处,围困初期城中就会军心不稳,到了第三天如果守将还不肯投降,那部下为求自保多半都不再听从他的号令,开城出逃以至于发生叛乱都是常有之事。 不过此法也有一点不足,碰上意志坚定上下齐心,超过五天还不肯归附的城池,守军知道求生无望往往都会拼命死守,这时再想攻克难度就将翻倍。好在这种情况也并不多见,毕竟有机会活命谁都不想死。 昙城归降,近江振奋之余亲自到城下受降,完全不顾一封由飞来驿直递给他本人的书信上的劝告。 从饮食到军帐防卫,近江平日里已足够小心,几乎不会给刺客留下任何的可趁之机。而谁又能想到,十六位盟国首领有半数都替换成了光影杀手,递交降书的一刻图穷匕见,影法展开,卫队瞬间大乱,储计身遭毒刃第一时间就齐肩砍断自己臂膀,得以保住性命,而近江的另一名亲信副将却当场身亡。 虽然很快就将刺客尽皆杀灭,但作为首要目标,近江身上也有数处被创。光影门的刀刃上都涂抹了剧毒,哪怕近江内气深厚,也只能是暂缓死亡,让他有时间回国交代一下后事。 军中之事暂由储计代管,他即时下令,对昙城进行了不分军民的无差别屠杀,而已经归降尚在东楼大军监管之下的联盟军士也一体处死。 这样也好,联盟军不复存在。他们以为除掉近江就有反败为胜的机会,这才答应配合光影刺客,却不想近江没死,所以也就不存在什么军心涣散,而储计的报复又如此迅猛无情…… 内乱骤起的十六国相继被东楼军占领,打下来的要比谈下来的可靠多了,东楼国的版图扩充将近一倍,看起来争夺天下的时机已经成熟。 东楼国内一片欢腾,磨石城更是如此,好战的东楼人拿出了全部热情来庆祝胜利。正赶上五月,报名参加各门派的子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不少州府都竖立起了近江的雕像。 在公孙义的暗示下,包括陈国在内的其他结盟国家都送上了贡赋,东楼国忽然沉浸在一种富足的假象之中,磨石城的街道上到处丢着好好的用细面蒸出的剑士面人,切碎果脯粘上的鼻子眼睛栩栩如生,平日里人都舍不得吃的东西,现在连野狗都吃腻了,无聊时一爪拍扁解闷。 秦毅在南城随手拾起一枚久久站着没言语,已经回到清凉山的张三跟在身边问他怎么了,半晌秦毅才说出一句话:“城里的乞丐们,这两天该高兴了……” 一旁的黑瞳听到,灰色的瞳仁又闪出那种既敬服又难解的浊光。 从国内的来信看,父王交给他一项特别的任务,而难得吴先生也单独写信给秦毅,提醒他离开东楼国的日子不远了,让他早做准备。 眼下还有个麻烦事,就是处决许山。原本是想等着许晶回来见完最后一面再办,结果许晶天天去看望祖父,也天天来找秦毅求情。 但曾兆先看着呢,身边其他人也都看着,如果犯下背叛罪的人还能被原谅,以后就是鼓励这种事情发生。 “求你饶过他吧,”许晶又来了,“他已经很大年纪了,把他赶出门派不行吗?” 秦毅摇着头,说道:“不行,放了他,如何对胡教师交代,如何对桑门主交代,又如何对清凉山的其他人交代?恐怕就连死去的祝行这些人也会不服吧。” 许晶流着泪说:“可人都死了,你就是剐了他死人也不会复活,求你,”她说,“放了祖父,我这辈子给你做牛做马也愿意。” 秦毅惊讶于她说的话,有些动摇,却很快又硬起心肠道:“别说了,许山必须要死,你去问问他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吧。” 许晶早领教过这人的无情,知道再说也无益,扭头走了,而心中也对秦毅生出了隐隐的怨恨。不止为许山,也为她自己。 执行处决的是曾兆先,用的是敬绶提供的毒酒,这样痛苦最小,也能留下个全尸。 当天晚上,许晶准备了长剑短刀,好几次来到门主居所想要刺杀秦毅——侍卫不会防着她。可最终,想起清凉盛境中的一幕,想起他斩杀卢光为自己报仇,许晶狠不下这个心。 第二天,许晶失踪了,独自离开门派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众人都知道原因,也就放弃了寻找,希望她过些日子能自己想通再回来。 值得一提的是唐静,这姑娘跟随兄弟班出征回来竟然和张三好上了。张三一回门派就向秦毅禀报这件事,而秦毅也没问原因,只送上了朋友般的祝福。 “好好待她,”秦毅说,“最好陪她回家祭奠下她的妹妹,多安慰安慰。” “现在就到人家里还早吧,”张三笑道:“等等吧,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 时间真的不多了。随着近江归来,东楼国已经走到辉煌的顶峰,它就像把长剑一样,即将出鞘,挥斩出波澜壮阔的最后一击。 正文 第八十章 近江离世 东楼大军凯旋之日,国内迎来了空前盛大的节日。 民众尚不知近江院主已是毒入肺腑,没有几天好活,却只当这位东楼战神会像传说中永远屹立不倒的民族英雄一样,长久地守护国家。 甚至许多人还在家里供奉起了木像,认为他就是“武神”的化身,能够保佑子弟学剑有成。 说起近江的一生也足够称得上传奇了。十岁拜入承明剑宗,十九岁晋升剑客,年仅三十八岁便以剑豪之尊名居承天石碑之上,供职于祖洲的承天观中。 后来随着无双国师离任失踪,近江也毅然离开承天观,回到东楼国成为了平原仙道院主。他兴修水利均分土地,是国君公孙义最为倚重和信任的师尊,也是万民无比敬仰的精神领袖。 近江甚至早在天罚降临以前就已经嗅出了乱世的气息,身兼军主一职的他率先开创出了最适宜东楼剑士驰骋的雷霆骑兵战法,同时也扩充军队积蓄粮草,只等着变故发生的第一时间就领军征战四方,为东楼国统一生洲扫平一切障碍。 强势,这是所有熟悉近江之人给他贴上的唯一标签。他为人不苟言笑几近无情,没有一个朋友,更不会给任何反抗他的人一点机会,然而也正因为如此,近江能够时时处处都保持着大公无私的立场,无论国人还是敌人无不对他敬畏有加。 即便多疑如公孙义这样的人也可以放心地将军队乃至手中其他权力完全交给近江。 他衣食简单,名下没有半点私人财物——用不到这些。近江一生未曾亲近过女色,自然不会留下一儿半女,此种人是永远不会背弃国家和主君的。 知道近江回国秦毅也想去拜访一下,除了感谢,还要把那短剑交还回去,因他已经了解了信物的价值。 然而此时近江已闭门谢客,拒绝所有的宴请和拜望,正在平原仙道院中与公孙义等人交代着后事。 半月后的一天夜里,秦毅突然接到邀请,只带着张三与黑瞳两人跟随便在一队教兵的护卫之下赶到了平原仙道院,近江院主急召他于深夜会面。 仙道院中的紧张气氛让秦毅预感到了将要有大事发生,他来到院主的居室前,一名独臂剑客领着教兵守在那里,只准秦毅一个人进去。 秦毅惊讶于居室的简陋,却也顾不上感叹,他进屋一眼就瞧见了躺在床榻上面,形销骨立虚弱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的近江院主。 “是秦毅吗?” 昏暗的灯光中老人声音依旧威严,“过这里来。” “道长,你这是……” 近江摆摆手,支撑着想要坐起身,秦毅忙上前扶着他,只听近江说道:“我天亮就要去聚窟洲了,特地把你叫来可不是为说废话的。” “什么……”秦毅心惊。 “别大惊小怪。”近江冷静道:“我本该上一次就死在梭峡,能多活这么些日子已经非常知足了。” “……” “秦毅,” “是!” 近江直视秦毅的眼睛,目光在榻前灯盏的映照下如同被点亮的火种,“你的愿望是什么?”他问道。 “我……” 近江声音带上了责备,问他:“不是让所有人都能吃饱饭吗?” 秦毅眼里流露出迷茫之色,那洞悉世事的老人似乎早知会如此,他没有继续责难,而是温和地说道:“秦毅,一定曾有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告诉过你,得道才能成仙,可你想过没有,他为何会告诉你这些?还有,我在那次出征之前为什么想要帮你除掉身边的影子威胁,又为什么会把信物赐给你?” 秦毅摸出怀中的短剑看看,的确,近江道长对自己好像是有种特殊的关照,他提到那个了不起的人当然是吴先生,难道这两人认识?道长是因为师父的关系才想要保护自己? “答案需要你自己去寻找。”近江说道。 他无法告诉秦毅原因。当时在新年宴会上秦毅说出的愿望在外人看来更像是无知孩童的幼稚想法,但却足以打动近江。 如同梅园中震撼吴先生的那番言辞一样,单纯质朴的话语背后有些玄奥难懂的东西,与话语本身或者秦毅的志向关系不大,其中隐藏着上天的启示,只有他们这些敬奉上天的人才能够知晓。 近江今夜就是要为秦毅指明道路的,他很快接道:“我对你非常不满秦毅,你在国内的所作所为我全都一清二楚。你知道你的问题吗?你没有理想,甚至连自己许下的愿望都忘记了。” 不给秦毅思索的时间,近江又抛出一连串的问题:“那个影子为何甘心听命于你,五方阁顶层为什么只有你能上去,这些你都没想过,认为只是巧合吗?难道你的志向就是娶妻、生子、复仇,然后屈居在这清凉山的门主之位上,等待命运替你做出选择?” 秦毅呆呆地望着老人,他说的没错,自己似乎完全没有了进取之心,一直以来所做的都不是自己想要的事情,可想要的又是什么呢?回国去做太子吗?好像也不是…… 这次静等着秦毅呆坐许久近江方才再度开口,“我在外征战和你留在磨石城中所见到的不同,”他说,“战乱波及之处民不聊生。大片的城镇变成废墟,生命如同草芥,饿死和被杀之人的尸体比蚂蚁还要多,用火都焚烧不尽……秦毅,你希望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上吗?” 秦毅露出痛苦的神情,“我该怎么做?”他自问,身体和手臂都因悲伤而打起了哆嗦,那些曾经有过,偶然间也会降临脑海的美好愿望此刻正像烈火般灼烧着他的心。 近江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柔声说道:“什么是道秦毅?你该好好思考这个问题了。你当初的愿望一定不是随口说出来的,那是一句誓言,你要努力去实践它,而此外的任何东西——包括你的生命,都不如这个宏伟愿望重要。” 就从今夜过后,秦毅仿佛脱胎换骨一般重新变了个人。有了理想的支撑他变得更加地坚韧不拔,同时也更显得冷漠无情。 少年时代结束了,以前像个没有性格和灵魂的躯壳般的秦毅也一去不返。 “我该怎么做?”再问出这句话,秦毅的眼里已没有了痛苦和怯弱,只剩下坚定的决断。 近江很欣慰。他没有看错,这少年就是上天留给漆黑乱世的一线光亮。 “时刻不要忘记找寻你的道。”近江最后又嘱咐一遍,这才转入当前形势说道:“我的死亡必定会给东楼国带来巨变,生洲统一了,时机已经到来,国君他想要北上争夺天下,一定会先解决掉高竹国这个后顾之忧,那么你和你的国家也就无法继续坐享太平了。” “我们也要参战。”秦毅没有意外,事实上父王给他的信中已提到了这一点,而交给他的任务也正与此有关。 “是的,”近江让秦毅给他倒了杯茶,接着道:“你不觉得奇怪吗?你成为清凉山门主,吞并了白云山,此等大事国君始终不闻不问,事实上他早就打算把昭阳公主许配给你,并且在南下之时由你带领清凉山的弟子共同征战了。” “临川侯的女儿?”秦毅倒真没想过这件事。 近江点点头,“到时候你不能拒绝,”他说,“否则很快就会大祸临头。” “与昭阳公主成婚,”秦毅很快想到事情的关键,他说:“然后她被扣留在宫中做人质,我再跟着大军南下吗?” 近江笑笑,说道:“他知道我赐了你短剑,怕我会指点你,所以……但他瞒不过我,叫你南下只是试探你的陷阱,如果你想趁此机会逃回比香国,那就危险了。” 秦毅惊讶地睁大眼,他刚才确实以为这是一个回国的良机,却不想马上就被近江看破。 “不要想着回国了,”近江说,“把昭阳嫁给你只是希望你能安心留在东楼国,你要清醒认识这一点,答应国君的要求,让他看到你和昭阳难舍难分。” “那他还要试探我?” 近江点头道:“是的,比香国和高竹国在边境上玩的那些花样国君全都清楚,怎可能放心让你去参战?到时候不管他表现得多么恼怒,记住秦毅,那全是装出来的,你一定要顶住试探,坚持留在国内,陪在昭阳公主的身边。” “这有什么区别吗?”秦毅想不通。 “还不明白吗?”近江喘息着道:“国君已经不信任秦有道了,要不就是扶持你做比香王,在北进的路途上由你带领比香国为他卖命,如果你连这些觉悟都没有,那他这次就会连比香国一起灭掉,而你自然也再没用了,不必让你活着。” 秦毅听闻倒吸一口凉气,他还真的没有想过这一点。然而,如何又能判断近江此时的言语不是一次试探? 近江仿佛知他所想,摇着头道:“我为什么会告诉你这些?秦毅,老实说我并不看好国君能战胜高竹国。” “啊?”秦毅不解道:“高竹国应该不是东楼剑士的对手吧。” 近江已支撑不住久坐,他躺下歇息半晌方才无力地摆摆手,“如果我还能活着带兵出征也许会有胜算,而国君就不同了。”他说道,“北方还有广漠国蠢蠢欲动,留太子监国他放心不下,因此势必会急着同高竹国决战。我听说高竹国出了一头厉害的猛兽,胜负殊难预料。” 秦毅沉默了,父王给他的信中这样写着:毅儿,高竹国太子已经混在使团之中前往了东楼国,这件事你一定不要泄露,有机会与他接触一下。吴先生判断,他此行的目的在于决定与东楼国交战还是结盟,你熟悉那里情况,我们也到了选择盟友和敌人的时刻了,父王就把这个选择权交到你的手中。 这就是秦有道交给儿子的任务。高竹国已经统一了南方,其中主要就是已成为竹林射手军总军上将的太子——和离的功劳,父王的意思很明确,看看和离的为人,判断高竹和东楼两国,究竟谁有战胜的希望。 近江当然不会知道这些,他动情地言道:“秦毅,如果国君战败,你的命运也就很难预料了,因此我在北方给你留下了一线生机,让我的副将跟着你吧,到时候他会告诉你怎么做。” 拿起秦毅刚刚放在榻前的短剑近江又道:“我就要去聚窟洲了,这个也没办法再保护你,就留着做个纪念好了。不要忘记临死老人的托付,我把未能亲自实现的愿望寄托在了你的身上,但你要记住,任何理想都不值得以沉沦自己为代价去换取,你只要做好你自己就够了。回去吧。” 秦毅辞别了近江,带着独臂的储计返回清凉山。 有许多问题还没有弄懂,道长为何会对他有如此期许,黑瞳又为什么甘心卖命,难道登上五方阁顶层也不是偶然的机遇吗? 不过有一点秦毅明白了,近江道长是一位了不起的长者,他统一生洲的方式看似无情,却在最短的时间内结束了战乱,免去各国民众遭受到更大的痛苦。 这就是老人的最后希望,留给秦毅一把名为愿望的短剑,也盼着他有朝一日能够解除天下人的痛苦。 当天夜里近江带着对秦毅的美好祝愿离开了人世,而秦毅没有注意到,那把近江短剑上面镌刻的“江”字在他死去的一瞬间亮起了光芒。 同一时刻,远在比香国中的吴先生独自登上天工阁的顶楼,凝望着划破夜空的一颗流星出神,还有散在十洲各地的另外几人,都和筇竹仙道院里的伶官一样,惊讶地看着手中玉牌上的一个名字渐渐消散…… 等那名字完全淡去之后,有几人隔着夜空同声低语:“恭送——近江护法!” 正文 第八十一章 高竹猛兽 就在秦毅做着质子的几年当中,高竹国也基本完成对东瀛洲南部的统一。其中主要是和离的功劳。 当年伶官回到筇竹仙道院便主动提出要做和离的师父,师父与师傅不同,祁山主要教授射术,而伶官则是不吝所学,将乐艺和其他自己所能想到的知识尽数传给了和离。 即便是傲气如伶官这样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和离实在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天才。他学什么都快,除去自幼便修习的射术早达到神射手的级别,竟连半路出家的乐艺都晋升到了乐师——两者都相当于东楼国的剑客。 更加难得的是对战阵的领悟,和离似乎就有这种天赋,当伶官为他讲解过去在承天观里读到的、华夏典籍中记载的那些经典战例时,往往说个开头和离就能判断出结果。 比如讲到楚汉之争,伶官刚说起郦食其劝刘邦为六国立后以共同抗楚,和离便惊叫道:“这是自取灭亡的办法啊,怎么后来就能取得天下……”诸如此类,每每令伶官大为惊异。 到了真正的战场上也是这般。未归附国家也像生洲一样,结成同盟合力对抗高竹国,而决定性的一战竟是发生在无名山谷中的一次极小的冲突。 当时和离使用诡计俘虏了同盟国的一员关键将领,这人名叫关吉,是同盟国的总上将,如果他能倒向高竹国,则大多的城池就可不战而定。 然而谁都知道,关吉为人极看重名声气节,几乎不可能归降和离,事实也是如此,关吉在被俘之时已经准备好慷慨赴死了。 绑结实,押到中军帐,关吉把拒绝投降的辱骂话语含在舌头底下,单等骂个痛快就去聚窟洲。 进帐时和离正在翻看书册,卫兵报说关吉擒来了,和离头也不抬就摆摆手,说道:“带到这里做什么?拉出去射死丢掉。”语气随意得就像在处置最没价值的细作。 “是!”卫兵答着就要拖关吉出去。 “且等!”关吉一听急了,没这么瞧不起人的,“你可知道本将是谁?”他吹须瞪眼地喝问。 和离抬头,上下打量一下,奇怪道:“你不是关吉?” “哼!”关吉高傲地一摆脑袋。 “哎,你们愣着干嘛啊,”和离指指帐外,“还不赶紧拉出去。” “你!”关吉扭膀子挣开卫兵,走上前两步说道:“你可知道,本将若肯归降,则不出一月战争就能结束?” 只可惜,和离没有如关吉想象中那般惊喜,更没有亲自小跑着过来给他解缚赔礼,求着他归降,准备一路的骂人话到底没法儿说出口。 当时和离一拍桌子,“胡言乱语。”他怒道:“速速将这口出狂言之人拉下去射死,尸首剁碎丢到河里喂鱼。” “这……”关吉险些气吐血,一拳打棉花上什么感觉?“你若不信,尽可以一试。”他不服气地说道。 和离疑惑地盯着他,站起身问:“当真?” “哼,东去二十三城皆我亲信部下在驻守,又岂会有假。” “哈哈,痛快!”和离终于快步上前给关吉松绑,他兴奋地拍着他的肩膀,真挚说道:“那还等什么,就跟着我一起去征服这个天下吧,若如此默默无闻就死掉,不是大丈夫该有的死法。” 直到这一刻关吉才醒悟过来,他又上了和离的当。然而话已说出口,总不能再做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吧。 之后的事情也非常简单,和离就派关吉带领本部人马前去招降同盟国的城池,并且没有哪怕一兵一卒随同监视,似乎根本不相信他会再度反水。 二十天后,同盟国土崩瓦解,大半国家纷纷送来了降书,两个月后战争结束,就在和离十八岁生日那天,竹林射手军兵临城下,抵达了南部最后一个尚在抵抗国家的都城——百里。 后来大将军高宸问起怎样降服的关吉,和离轻松地说:“每个人都有弱点,关吉高傲而珍惜名节,他就是想痛骂我一场,然后像条汉子,留下个宁死不降的名声——可惜,我不会成全他,在我这儿他只能是个默默被处死的败军之将。” 看高宸还想不明白,和离只好接着解释:“关吉不怕死,但却耻于声名不显,无声无息地就此死去,这时我再以扬名天下来开解他,他又怎会不动心?”和离说,:“凭关吉的性格,如果一开始就给他机会开口拒绝的话,那么后面再怎样威逼利诱也难让他改口了。” 身为竹林射手军的总上将,和离不惜耗费巨额军资,对乡农国都百里城摆出的围而不攻之态让包括关吉在内的所有将领都无法理解。 鸡蛋大小的一座城,城防也不十分坚固,仅竹节军就能在半日之内将其拿下,却为何要干等在这里不打?二十万大军呢,越境几千里作战,每日的费用何止百万,这不是白白烧钱么? “再等等。” 不管众人如何苦劝,和离也就只有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不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高宸甚至偷偷传信去了国内,将此事禀告给国君文和王,希望他能出面过问一下,而文和王的回复也很简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寡人无法干预军中之事。”一句话就回绝了,字里行间似乎还对高宸不经总将就直接汇报这事颇有不悦。 可到底是为什么呢?如此精明强势一人,偏做出这种不合情理的蠢事?没别的,就为了一个女人。 乡农国君有个爱女名叫美珍,之前作为同盟国成员,美珍曾带领着乐工部队在战场上正面阻击过和离,俩人就照过这一面儿,可和离从此就再忘不掉她了,不但于阵前感情用事,屡屡放弃吃掉乡农军队的良机,更是严令通告军中,凡占领乡农国的任何城池都决不允许抢掠之事发生。 那美珍比和离小着两岁,却也是个奇女子,她将和离送来的礼物和求爱书信看都不看一眼就统统烧掉。 太可笑了,他以为自己是谁?随便写封信别的国家就要受宠若惊地乖乖将女子送到他的军帐中吗? 的确这也是事实,东瀛洲除比香国外,其他国家基本全都归在了高竹国宇下,会有哪个国家不希望与高竹国结成姻好?高竹猛兽别说看上了哪国的公主,就是看上哪国的王后估计对方也会心甘情愿地送来。 只可惜,任何的提亲和离都一概拒绝,他就只要美珍。 也可惜啊,和离想要谁都行,偏偏就是得不到美珍。 这少女性格活泼外向,骨子里却很有股韧劲儿,对于爱情她有自己的打算,想要找一个彼此真心相爱的意中人为伴,不在乎他的身份地位。 当初美珍就拒绝过不少邻国太子的提亲,她不会嫁给任何国君,像个宠物一样成天关在宫里和其他女人争锋吃醋,不要,宁可下嫁给普通人做个渔民村妇也好,才不要把自己的热情放在哪个男人的兴趣之上,博取欢心获得好感——就圣皇也不行。 和离打听到还有这么一说,就越发地喜爱美珍了。现在同盟国都不存在了,就是乡农还凭借着百里这座孤城负隅顽抗,因为美珍知道,他们如果要投降,肯定会有一个附加条件,那就是答应和离的提亲。 百里城,国君康健为独步走上城楼,遥望着城下如潮水般漫山遍野拥在四周的高竹大军,连叹息都无力发出了。康健为知道他们在等什么,甚至高竹射手都不必登城,只需要结阵放箭,城内顷刻就会死伤惨重。 再走进设在城楼中的临时军帐,康健为心疼地瞧向一身戎装,面容憔悴尚在指画防守的女儿美珍,挥手命众人全都暂退出去。只剩下父女两人的时候,康健为开口了,“珍儿,”他说,“该懂得放下了,不要再去挑战那头猛兽的耐心。” 愣怔许久,美珍没有忤逆父命,顺从地点了点头道:“好,请父王回城休息,我要准备一下。” “你想死?”康健为当时就明白她的意思。 “对,”美珍平静言道:“就让他把我的尸身娶回高竹国吧。” “糊涂!”康健为很少对女儿发怒,但这一次他是真的动了气,说道:“为父没有干涉,任凭你抵抗到现在为了什么?就是为你能体面地嫁去高竹国,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苦心?” 美珍冷哼,“接受投降我就是战败者送出去的东西,哪里还有什么体面?” “那也未必,”康健为迟疑道:“我瞧那和离也是真的看重你,围城已经六天了,他并没有提出任何条件逼我们归降,这就是对你表现出的诚意。你想想,几十万大军每多停留一日须耗费多少钱粮?他又要顶着多大的压力才能办到。” 美珍若有所思,康健为接着说:“如果他是轻易玩弄和羞辱女人的那种暴君,则为父宁愿一城玉碎,也绝不会把你交到他的手里去。” “好吧,”美珍最终做出了让步,她说:“父王派使者去和他说,想要娶我不难,只需答应两个条件即可。第一,和离必须本人单独进城,当面来亲口对我提亲;第二,他要承诺这一生只有我一个女人,不准再纳其他妃子。” 这算什么让步?还不如干脆拒绝得了。 作为统领着东瀛洲最强大军队的总上将,一个未来将要继承国君之位的强硬太子,怎可能接受这种要求?光是想想要对和离提出康健为就觉得脸红。可此外也再无其他办法,美珍后面补充了一句:“只要有一件做不到,他就准备碾碎百里城,带着我的尸身回国吧。” 直到乡农使者到来,众多将军才总算明白和离围困百里城的真正用意。可这也太儿戏了吧,就为个女人,这……这样的上将竟也能最终获胜,说出去谁相信?就连关吉都站在一旁暗自摇头,想着自己归降得是否有些过于草率了。 “——只此两条,缺一不可,请总将大人接受我王的诚挚歉意。” 使者这儿刚一传达完乡农王的意思军帐当中就炸开了锅。也太不要脸了吧这个,说得好像你们才是胜利者,我们倒成坐困危城的待宰羔羊了。 “放屁!”高宸最先忍不住,破口大骂道:“回去告诉康健为,叫他洗干净脖子等着,我非把他头给拧下来不可。” 其他将领七嘴八舌,大抵都在表达着愤怒,关吉撇撇嘴,这康健为怕是脑子进水了,此等要求也好意思像模像样地专门派个使者给送来。 然而任谁都想不到,和离听完只是考虑了片刻就兴奋地跳起来,像个孩子般手舞足蹈,拍手大笑道:“哈哈,那还等什么?这就去吧。”他还要埋怨那使者:“有这样简单的解决办法为何早不送来?” 众将呆滞地看着和离,连那使者都蒙了,以为和离是在戏弄他,毕竟提出这样无礼的要求也该遭到戏弄,他甚至都准备好被剁碎后装到盒子里送回百里城去了。 唯有祁山默不作声,他明白,和离答应了,而且他也是真的为此感到高兴。 热情与残暴,狡诈并天真,天下还有谁会像这高竹猛兽一样,能把真情实感至情至性毫不隐藏地表现到极致呢? 正文 第八十二章 和离出使 和离真的只带着祁山一人就要跟那使者进城,帐下将领完全无法理解,高宸紧紧拽住马缰不让他走,说道:“上将军为何自轻太子之身,而单骑进入敌人城池,万一是陷阱怎么办?” 和离笑道:“两国力量太悬殊,伤害我非但毫无用处,反而会激怒我军使乡农立刻灭亡,他们没道理那么做。别担心,我去去就回。”说完他拍开高宸扬鞭先行,使者在后紧追。 关吉惊讶于和离的率性与大胆,就像日后所有那些不被理解的所作所为一样,他无法分辨和离究竟是冲动到愚痴的莽汉,还是醉心嬉戏于惊涛骇浪之中的弄潮儿。 总之目送和离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时,关吉忽然有些羡慕起来,仿佛和离要去的地方不是交战当中的敌军城池,而是一座充满浪漫奇遇的秘密花园。 百里城的王宫大殿之上,国君康健为和康美珍也是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和离。 威震东瀛洲的高竹猛兽看上去也很一般,中等个头身材、小麦色的皮肤,只前额宽阔高挺,其下一双明眸炯炯有神,似乎身上时刻都有用之不竭的充沛精力。 和离一来就用炽热的目光紧盯着康美珍看,丝毫不管是否唐突佳人,而康美珍也不怕他,狠狠地瞪还回去,同样对目光中的轻蔑不加掩饰。 “真是对冤家。” 康健为心中叹息一声,咳了咳便开口道:“上将军,兜圈子的话寡人就不说了,你能只身来到此地,也足见你对小女的爱意是真,只不知第二点要求你……” “哎,”和离摆手打断道:“如果不答应我就不会来了。”他看着美珍说:“只要你能生下太子,我绝不再找第二个女人。” 美珍闻言羞愤地站立起身,哪有这样无礼的男人,她冷哼一声,说道:“那就是谈不成了?我的要求可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康健为责怪地看了女儿一眼,和离要做国君,能答应到这一步已经十分难得了,直言相告也正说明他光明磊落,万一真的无后到哪儿都说不过去,女儿有些过分了。 正想着怎样转圜一下,却听和离笑着道:“如果谈不成,我就只好把你的尸身带回国去是吗?” 美珍惊讶于他对自己的了解,但也只是一瞬间,很快她就冷淡地摇了摇头,“我改主意了,”她说,“你连我的尸体都得不到。” “好,我同意了。”和离说完补充道:“除非你自己收回要求,否则我不会再找其他女人。” 康健为刚要松口气,却被美珍的话语给吓了一跳,她说:“我还没同意呢,我只是说让你亲自来提亲,并没说一定会答应。” 和离终于皱起了眉头,“你还要怎样?”他问美珍,希望美珍多说两句,他想听她的声音。 “撤军,并且归还所有被你占领的乡农国城池。”美珍说,“还有我国是否同高竹国结盟是自己的事情,你不得干涉,能做到这些,一年后来此地迎亲。” 康健为心中大叫女儿失策,和离能围城不打而且不提出任何条件压迫,就是不想让美珍感觉到威胁,可如今她却谈成了一桩生意,反倒要挟起了他,能够任人威胁和离也就不是高竹猛兽了。 果然,和离冷笑着道:“说到底你还是想把自己卖个好价钱,我高看了你。”接着他再不看美珍,只对康健为拱拱手,“告辞。”随后就大步转身离去。 美珍受到如此的羞辱,眼泪都气了出来。她都答应和离了,只是希望给父亲和国家保留下一些尊严,不想竟被如此看待。 和离走后她就暗暗下定决心,就是对方再把高竹国送给她都绝不嫁他,城破之日自己就在城楼上纵火自焚。 然而美珍怎么都想不到,第二天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竟然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和离的军帐之中了,父王昨夜安慰她时给她喝下的是迷药,然后趁她昏迷之际把她送给了和离。 想明白一切美珍顿时心如死灰,此刻她被绳索捆在软塌之上,身边还有两个侍女严密地看护着,身上并无异样,和离没有碰她,不过他看守不了一辈子,自己就偏要当着他的面死去,嘲笑他永远得不到她,以此来回报他的羞辱。 而和离这时正坐在总军大帐之中,与康健为面对面地谈着话。 他昨晚离开之后就秘密给康健为送去一封书信,详细地陈说利害,言明自己是真的喜欢美珍,并保证一定照顾好她,这才让康健为下定决心出此下策,否则到最后恐怕女儿只能是死路一条,还不如交给和离,幸与不幸的,只有活人才能体会到。 “唉!”康健为叹气道:“珍儿现在怕是恨死我了。” “主要还是恨我。”和离笑道。 “上将军,”康健为艰难地说:“你答应寡人会照顾好她……” 和离郑重点点头道:“岳父大人放心,我们成婚之日请一定来高竹国观礼。” “好……”康健为哽咽着答应,随后摆手命令从人拿过一纸契约,“降书已经签好了,请上将军过目。” 和离接过来瞧也不展开瞧一下就撕扯得粉碎,他说:“美珍昨晚说的很明白了,一切就按她的意思办,我们今日就会退兵,岳父大人也准备好接管城池吧。至于今后……结盟还是置身事外也全凭乡农自愿。” “什么?”康健为惊讶地站立起身,“那你……” 他想说那你昨晚为什么不答应,和离笑道:“美珍不提我也打算这么做,算是我送给她的礼物,而我这人一向不喜欢别人威胁,你女儿犯了个错,不过我喜欢她,可以原谅这个错误。” “谢谢你……”康健为感激涕零,当即就表示愿意签订盟约,在未来的攻战中无条件地协助高竹国。 事情圆满解决了,和离也终于抱得美人归。但美人还不接受他,虽然后来知道和离的做法与父亲的用心之后美珍熄掉了寻死的念头,却不会答应嫁给和离,他那样羞辱过自己,不可能原谅他。 美珍被软禁在了太子府中,和离天天来看她,有时候会进屋和美珍说一阵子话,美珍不回应他就离开,有时只在窗外吹奏一曲竹箫,等美珍回过味来,他已去得远了。 过去一些时日,美珍的侍女已经换成了她在百里城中的故旧,再往后,她就可以在侍卫的保护下到王城外面游玩了,而自始至终和离都不曾对她有过半点的无礼和不耐烦,依旧每天要来陪她待上一会儿。 这样过了半年多,美珍已经习惯于和离的到来,虽然还是不与他交谈,但为了表现礼貌美珍也会用心梳妆一番,甚至偶尔也会忍不住笑着回应他讲的俏皮话,然而就在此时,和离却不再登门。 头两天美珍还会感觉到轻松,这人终于想开了,不来纠缠自己。第三天,她的心里就有了气恼,这就没有耐性了吗?第四天、第五天……美珍逐渐从烦躁变得幽怨,她让侍女喊来府里的管事,问他:“你们太子呢?请你告诉他,既然不想再见我就放我离开吧。” 老管事恭敬地回话:“禀娘娘,太子殿下已经十多天没有回府了,他说是去打猎,却一直都没有回来。” “他去了哪里?”美珍忽然担心起来。 “小的不知,”老管事说,“不过殿下离开的时候留了话,说娘娘如果待得烦闷了,想回去乡农也是可以的。” “为什么回去?”美珍说道:“这里就是我的家,你告诉他,叫他回府就马上来见我。” “是!” 就在这一天,美珍悄悄对自己说:如果和离今天就出现,那我就答应嫁给他好了。可惜和离无法听到,即便听到他也赶不回来,和离此刻正跟在去往东楼国的使团当中,大概都快出高竹国了。 使团出发的那天和离带着祁山和关吉正在打猎,忽然间,他追逐着一只飞鹰就一路向北驰去,一直到追上使团,并在当中见到伶官以后祁山才明白和离的用意,关吉更是惊讶到合不拢嘴,然而已经无可奈何,只能就这样跟着他走。 两人在那郁闷,而伶官却十分满意。和离明明早有决断,却是对谁都不说,只在最后一刻方才显露出真实意图。这种游戏人间的行事方法简直越来越合自己的胃口了。 东楼国平定生洲的消息传来,高竹国即刻派出使团,希望能重新谈好结盟条件,届时便可携手比香国,三国联合出兵北上,这样不但避免了内耗,东南阵营的实力也将大大提高。 然而和离知道,东楼国要的不是盟友而是能替他们卖命的先遣部队,结盟的条件一定会苛刻到难以接受,因此他想亲自去看看,如果还有胜算,则他不介意与比香国真正结盟,并力吃掉东楼国。 出于安全考虑此事谁都不知道,和离只在踏上比香国后才给父王传书通报了一声。 只可惜,这个想法没能瞒过吴先生,他跟在迎送使团的队伍中一眼就认出了伶官,从而也就很快判断出了和离必定身在其间,这才有了秦有道给秦毅送去的那个任务。 择友择敌,三个国家未来的命运就要在两名青年的初次碰面之下被决定了。 正文 第八十三章 定亲 天罚六年夏日将尽的一天,昭阳公主呆呆地坐在临川侯府、她闺房中的一面巨大铜镜跟前默默地流着眼泪。 这镜子给过她多少美好的回忆啊,第一次化妆、第一次穿上弟子服、参加宫中宴席,还有美得像只孔雀一样的岚字衣裙…… 而如今,上天也真会捉弄人,让她带着脸上那条如蜈蚣般恶心的伤疤嫁给秦毅吗? 不同于女儿的悲伤,临川侯公孙礼此刻却正在一脸喜气地亲自指挥下人们装饰着侯府。他还能记起国君昨日把秦毅请到宫中提亲时的情景。 “毅儿啊,”当时公孙义笑着说:“你父王不在身边,孤王就少不得要为你的终身大事操心了,你年纪也不小,可有喜欢的意中人?说给孤王听听。” “还没有。”秦毅摇头。 “哈哈,哈哈哈,”公孙义喜形于色,他便说:“那倒有一门现成的好亲,想必你也认识的,你看我那侄女怎样,就是朝阳,把她许配给你如何?” 公孙礼此刻想来还有些心跳加快,实在是他太满意秦毅了,人品、能力、前途……相识之人无不交口称赞,要不是公孙义自己的女儿早已成婚,哪里能轮得到朝阳?就不说比香国君吧,凭他现在清凉山门主的地位也已不低。 但秦毅会答应吗?朝阳毁容的事情他已经知道,而且还比他大着好几岁…… 秦毅是怎么说的,公孙礼还记得他脸上当时显露的欣喜,他说:“如果国君肯把昭阳公主许配给我,那天工阁里最好的衣裳都随便她穿。” 多么诚挚朴实的话语啊,公孙礼和公孙义都被逗笑,事情便就这么敲定。公孙礼想,这世上最像地里捡到金疙瘩般的美事,无过于在政治婚姻当中遇到真爱了,朝阳这孩子真是好福气。 然而公孙朝阳自从受伤之后就一步都未离开过家门,公孙礼今日特地宴请了秦毅,主要就为两人事先见上一面,毕竟秦毅还没亲眼看见女儿脸上的疤痕,他是否会在意呢? 下南山、穿石街、入王城,秦毅在张三和政政带领的门主卫队护从之下来到了临川侯府门前。 他盯着车厢里堆放的一地礼品心情坏透了,去信给国内,父王秦有道也赞同他接受这门亲事,并且特地托飞来驿专递过来送给昭阳公主的礼物:天级订制礼服一套、霓字制式宫装两身、彩凤头冠,还有牡丹、芙蓉品级的成套首饰……光是付给飞来驿的贵重物品托运费就够骇人听闻了。可是秦毅不喜欢朝阳,如果唐安还活着该有多好。 不喜欢也没办法,近江道长的话语犹在耳旁,“如果拒绝,你很快就会大祸临头。”只有活着才能实现道长的遗愿,秦毅定了定神,推门走下车厢吩咐侍卫去搬礼品。 “毅儿来了么?”公孙礼早接到下人回报,热情地迎出门外。 秦毅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侯爷安泰。”说着他呈上礼单。 “还叫侯爷?”公孙礼笑责一句,接过手中略微一看,惊奇道:“这么快,朝阳见了非乐得一宿睡不着觉不可。” “是,”秦毅说:“天匠缝制的礼服是早备下的,其它都有现成。” “哈哈,你瞧我,站大门口说这半天,快毅儿,里边请。” 张三等人自有西花园备下的酒宴不提,秦毅跟着公孙礼来到正堂,喝一回茶家人便报说厅堂的宴席已经齐备,可以入席了。 再到厅中,公孙朝阳已经先等在那里,于左首下的条桌处坐着,脸上围一块纱巾,也不敢多打量秦毅。 公孙礼在上面坐了,秦毅也坐在右首公孙朝阳对面,举杯先进一巡酒,公孙朝阳撩起面纱掩口饮下,就听公孙礼说道:“朝阳,把脸上的纱巾去掉吧,毅儿是个男子汉,不会在意这些的,但你总该对你的夫君袒露真容——这是礼貌。” 公孙朝阳手一抖,刚舀在勺中的酒水都洒出一些,她偷偷去看秦毅,对方谦逊地垂着眼睑,一点儿心思也不外露。 “朝阳?”公孙礼加重语气,公孙朝阳这才将勺放去瓮中,慢慢地抬手去摘面纱。 “且慢,”秦毅开口拦下道:“如果公主不愿就算了吧。” “不!不……”公孙朝阳把牙一咬,不待父亲开口就快速扯掉纱巾,她说:“你还是看清楚的好,此时后悔还来得及,我可以找国君去说,取消亲事……” 秦毅吃惊地望着她,原本俊俏的面颊上已有一道剑痕从下颌处斜拉到右耳下面,好像人在扯着嘴强装出怪诞笑容一般,极为可怖。 那目光刺痛了公孙朝阳,脸上的伤疤又勾动起心中的裂隙,以前她不觉得,此刻方才想到,秦毅既有为清凉山复仇的非凡手段,那自己和太子间的事也一定瞒不过他,还有平日里的作风…… 容貌毁了,可敏捷的思绪还在,公孙朝阳怎想不到秦毅岂会甘心情愿地娶她为妇。 “混账!” 秦毅暴怒之下一手拍在桌案上面,震动得杯盏跳起老高,酒菜也溅得到处都是。公孙礼和公孙朝阳吓得怔住,只听他说:“竟敢如此伤害公主,让那畜生轻易死去真是太便宜他了。” “毅儿息怒,”公孙礼暗暗点头,这女婿果然没让他失望,此刻无论是安慰或者故作出不在意的样子都会伤害到女儿,而秦毅适时表现出的愤怒就恰到好处了。 七窍玲珑的公孙朝阳也是感激地望着秦毅,心中却更要为过去的放荡深觉悔痛,不但要娶她这样一个女子,竟还肯照顾自己的情绪,实在是太难为秦毅了。 正想说话,公孙朝阳就听父亲接道:“你刚刚也听到朝阳说的话,毅儿,你要无法接受……现在还来得及。” 秦毅摇摇头,咽下苦涩说道:“请别再说这样的话,公主遭此大难已经很不幸了,我会好好待她的。” 公孙朝阳听说再忍不住,她离席奔过去跪坐在秦毅膝旁说:“对不起秦毅,我也一定会好好服侍你的。” 望着朝阳那张悲惨滑稽的脸庞,秦毅无声地点了点头。他就要娶她为妻了吗?这个曾与堂兄私通过的不洁丑陋的女人,还要强装出对她爱意满满的样子,将来也要把她带回国去做王后吗? “战乱波及之处民不聊生。大片的城镇变成废墟,生命如同草芥,饿死和被杀之人的尸体比蚂蚁还要多,用火都焚烧不尽……秦毅,你希望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上吗?” 眼前的朝阳仿佛变成了烛火之下的近江,“不要忘记临死老人的托付,我将未能亲自实现的愿望寄托在了你的身上……” 秦毅分明听到近江就在他的耳畔殷勤叮嘱,他的眼光由厌恶变成了坚毅,“我会的,”秦毅就对朝阳点了点头,“一定会的!” 这种神情和目光里所饱含的真情骗不了朝阳,她以为这是秦毅对自己的誓言,便更觉无地自容,禁不住流下悔恨的眼泪。 公孙礼瞧着眼前一幕也在唏嘘中感到无比欣慰,女儿这样了还能得秦毅如此相待,除了祝福他们再需要说什么呢? 当天晚上,公孙朝阳暂时抛开自责,带着极大兴致把秦毅送来的礼物看了又看。 天级婚礼服啊,只为比香国王后独设,全天下只此一件,这在过去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东西,而现在,朝阳只是看看就收起来放好,连试穿一下的念头都没有。 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终究也只是个女人,比起华美的服饰、贵重的饰品,甚至是将来的王后之尊,哪怕就把整个天工阁都送给她,也全都不值秦毅的真心…… 那一夜,昭阳公主在秦毅誓言的陪伴之下安稳地进入梦乡,得到了自从毁容以来睡得最为香甜的一个好觉。 世事就是这样,同一片月光下的人们苦乐不同,朝阳睡踏实了,楚琪又该睡不着。听说秦毅要举行大婚之后,她一气之下剃光了长发,毁去所有的裙装,从此日夜沉浸在修炼当中空度时日。 楚河山至此还是不肯说出实话,他只安慰楚琪说:“为父早说过,国君对他有安排,他一个质子做不了主,虽然应承我们在前,可凭你的身份……终究是做不了王后的,或者将来为妃也行,那样你愿意吗?算啦,忘掉这个人吧,他和你终归不在一个世界。” 话是不错,楚琪也明白这些道理,可能够听得进去和忘掉秦毅就是另外一码事了。他们有婚约在先,楚琪想,就算他身不由己娶了昭阳公主,也总有一天会来迎娶自己的。 执拗少女把情感看得非常神圣,也许随便哪个初次闯进她心中的男子都能代替秦毅,而这个男人恰好就是秦毅,她的心也再容不下别人,他已无可取代。 秦毅与昭阳公主的婚礼就被安排在年底举行。原本王子结亲从下聘到成婚至少需要一年以上的时间,但公孙义显然等不了那么久,现在整个生洲都在他的手上,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征战天下了。 等这几个月也是为了错开近江的大丧,就按照近江生前的遗愿,即山为陵不起坟,墓中不得以金银宝物随葬,一如他平生为人,所有事宜从简。 地点就选在承明剑宗所在的西山之上,礼制依王公例,由国君公孙义亲自扶棺送行。 下葬那天,磨石城中送葬的人群摩肩接踵,自发地涌上街头如丧考妣一般为这老人披麻戴孝,嚎哭之声震天动地,连带着感染到公孙义也挤出了一串眼泪。 他想,等到自己死的时候如能有这样场面的话,为人一世也就真的值当了。 安葬好近江,头等大事便是应对高竹国派来的使团,为此公孙义特别召开了长老会议。祝行空出的位子早就由金华剑派另择人补上,长老团还是二十人的满员席位。 列席会议的大将军樊剑首先宣读高竹国递交的国书,大意就是希望二洲三国之间能够共同结盟北进,等攻入祖洲之后再依据战时的功劳大小来安排主政人选。如此一来,即便进取失利,退守本国也足保太平。 “诸位长老如何看待此事?”公孙义看向众人问道:“是战是和,大家有什么意见?” 梁南越揣摩着公孙义心思,拱手开言。 “国君、诸位,”他说,“如果同意高竹国的办法,虽然可以免去眼下的后顾之忧,但麻烦却留在了日后。大家想一想,三国共同进退,谁来做主?而另外两家又会不会完全听命?” “梁长老言之有理,”陈东升跟着说:“近江院主遇刺一事就很能说明问题,谈下来的盟约远不如打下来的可靠。” 秦鑫摊开手,“这些也可以谈嘛,”他说,“强敌更在北方诸国,而最终的决战也在天门山下,能有两国协助我们胜算会大得多。” “可以谈,”太初剑宗常贵说,“但起码高竹国先要拿出诚意来,让他们把那头猛兽太子送来我国做人质,然后再出兵跟随我们北进。” 看到楚河山摇头,公孙义忍不住问道:“楚长老,你有什么想法?” 楚河山说:“高竹国也刚统一了南方,定然不会同意常长老所提的条件,那样就等于是宣战了。” 陈东升思索着道:“竹林射手的射程和威力我们都已掌握,竹叶军无法伤害开河甲兵,竹枝军人数有限而竹节军的射速又太慢,只要骑兵突入阵中,对方就是一群草垛靶子。现在关键是比香国,近几年他们和高竹国关系暧昧,听说两国的军士甚至还在边境上一起庆祝冬月节……” “是啊,”梁南越接口道:“我们要想进攻高竹,首先就要借道比香国,万一他们存有异心,到时候我们可就是腹背受敌了。要我说,不如干脆连比香国一起灭掉。” 同时征服两个大国,这个问题可不是随便说说,众人把目光转向公孙义,怀疑这当中有他的授意。而公孙义却是胸有成竹地说道:“比香国先不用管,我们就谈如何对付高竹……” 至此众人全都明白,和谈已经没有可能,国君是打定主意要吃掉高竹国了。 事情决定得也十分迅速,一天之后,高竹国使团便收到了东楼国批复的国书,结盟条件果然如和离预料的那般,苛刻到难以想象的地步,而此时的和离也早有了新的想法,劫持秦毅归国,然后再说动比香国共同对抗东楼剑士。 正文 第八十四章 两雄初遇 冬天开始的时候,高竹国使团离开磨石城南下归国,而和离却并没有和他们一道走。 同时留下的还有伶官、祁山跟关吉,此外当然也做了其它一些周密的布置,和离直接给秦毅送去口信相约会面,丝毫不担心对方会把他来到东楼国的事情泄漏出去。 会面地点选得非常绝妙——临川侯府。两人都知道,秦毅现在的一切举动定然已在公孙义的严密监控之下,因此只有探望未婚妻这个理由才能让他不被怀疑地走出清凉山。 身处在敌国的王城之中,和离竟还饶有兴致地翻弄起了西花园内,秦毅旧时居住院落里早已荒废的土地,这就让熟悉他的祁山都忍不住心惊肉跳。 他们将要实施的是怎样一个荒唐透顶的计划啊!仅仅靠着巨额贿赂买通侯府的管事,然后扮作装修婚房的工匠潜入进来,单等秦毅露面就利用伶官高超的武艺制服卫士将其拿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再把他塞进车里运出磨石城…… 这也太过儿戏了吧。公孙义会考虑不到秦毅可能逃走的办法吗?他的身边会否有潜藏的高手保护,车子离开侯府时也有可能遭到盘查,而一旦和离的身份暴露,又有谁救得了他们? 关吉这会儿反倒是无所谓了,你一个太子都不怕,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就是一死。 既已许身和离,关吉在了解这头猛兽的行事风格之后便早把身死置之度外——早晚的事儿。 只有伶官,他悠闲地把玩着手里的一支短笛,专心观看和离劳作。 和离这时停下锄头,直起腰抬头看看天色,笑着对伶官问道:“师父,你说他会来么?” “会的。” 伶官也笑道:“从他在东楼国弄出的这些动静上看,这人也和你一样,身上不缺胆子。” “我也是这么想。” 和离吸一口气接道:“还真想见见他,清凉山门主、东楼国第一剑士,他一个质子是如何做到的。” 伶官没说话,和离又问:“你还不打算给我讲讲他师父的事情么?你说过的,他也有一位厉害的师父,有多厉害?” 伶官摇摇头,面容随即变成为一张带着崇敬神情的纸人脸,“天下无双。”他说,“你以后会知道的。” “哈哈。”和离大笑,说道:“那他们师徒可不够走运,因为我要成为天下第一。” 伶官毫不迟疑地也把钦佩的目光投向和离。外人听到这话会以为和离是个狂妄自大的呆子,但只有他这个师父才真正明白,自己的徒儿有多了不起。 和离的自信可不是来源于他对对手的轻视,相反,和离从来不会低估对手,因此他总是谋定而后动。 祁山和关吉当然不会知道,秦毅只要一来就再逃不出他们的手心。这绝不是儿戏,负责王城关防的几名将领,他们的家人已落在和离手中,城外也有巨阙军的一支骑兵接应…… 而这些,和离就连最为信任的祁山都没有告知,可见他是怎样缜密小心的一个人。 踏着铺满街道的冬日余晖,秦毅的车驾停在了临川侯府的大门前。 骑马跟随护卫的还是由黑瞳和王福带领的门主卫队,这个时间正合适,公孙礼还没有回府,秦毅先去拜望过昭阳公主方才以检视婚房的名义去到西花园。 后来注定要被载入史册,改变十洲天下格局的东瀛双雄第一次会面就在临川侯府西花园、秦毅初来时居住过的小院当中开始了。 当时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和离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他像个久违的老朋友那般,见面就对秦毅说:“看起来你在这里生活得不错嘛,了不起。不过秦毅,我等到了你而不是东楼国的禁军,就说明你是个眼光长远之人,跟我走吧。” 秦毅有些惊讶地瞧着和离,他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人。这人凭什么相信自己不会告密,又凭什么以为他能跟着他走? “理由?” 和离笑笑,“我以为不必解释的。”他说,“东楼国以为吃定了我们,公孙义会带兵南下,首先吞并比香国,其次是高竹。你猜猜踏过沃海关的军队能有多少,巨阙、开河,还有生洲别的国家组成的联军,有没有五十万?比香国挡不住,高竹国一样挡不住,因此我们只能合力对敌。” 秦毅摇头道:“也许不止五十万,你还没算上比香国。” “哈哈哈,”和离仿佛听到了一个最好笑的笑话,“你说真的?” 他问秦毅:“你父王难道就是这么和你说的?你们打算投靠东楼国了,然后替公孙义卖命?” “我看不出有何分别。”秦毅面无表情地说:“东楼国不在了,一样是高竹国说了算。” 和离很生气,“你在戏弄我吗?”他大叫道:“只有公孙义那样狂妄的蠢货才会以为单凭一己之力就能夺取整个天下。结盟是大势所趋,我不信你看不出来。当然,我也不会给你任何许诺,但你们必须信任盟友,吃肉喝汤是以后的事,先一起把猎物打到手再分不迟。” 这时秦毅已经有了初步的判断,高竹猛兽确实难对付,他有真诚这样武器,不在乎将自己的情绪连同想法一并展露在别人面前,相对于成天面带着虚伪笑容的公孙义来说,这样的盟友会更加可信。 “难道没有和谈的可能了吗?”秦毅问。 和离明白他的意思,缓缓摇着头说:“不可能了。东楼国要让我做人质,然后由我父王起倾国之兵辅助他们北进——想都不要想。” 顿了一顿和离又问:“你呢?秦毅,继续留下吗?公孙义无论如何也不会把比香国看做盟友的,他给你们开出的条件不会更好,所以跟我走吧。” “你带不走我。”秦毅肯定地说。 “那试试?”和离笑问。 秦毅摆手,“第一,”他说,“不管你做了怎样精巧的安排,这里是磨石城,东楼人不会让我离开的。因此,第二条,我不会拿我国家的命运陪着你疯,你若非要尝试,我那伙计张三此刻就在王宫里面,他会马上向国君禀报这件事。” 和离重新打量起了秦毅,眼前这质子比他还要小几岁,竟能够把威胁的话语说得和讲道理一样,不得不承认,打从领军征战以来,自己还从没有遇到过这般对手。 “来之前你就知道我想带你走?” 秦毅点头,“谈判用不着找我一个质子,只有把我带回去你才好说服我的父王。” “我到底还是小看了你。”和离自嘲地一笑,问他:“但你就这么肯定我躲不过公孙义的监视?你知道,我们不是敌人,我想要的就是把你安全地送回比香国。” 这时秦毅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如果张三在旁就定会觉得似曾相识,因为吴先生也曾这么讲过。他说:“虽然我不肯定,不过我们能想到的别人也一定会想到,所以为了心中所想不被人识破,最好就什么都不要想。” 和离仔细地品味这句话,惊讶于秦毅甚至比他还要谨慎,这样的人将来一定会是个劲敌,不过若论选择盟友,此人同样也是最佳之选。 于是和离首次摆出盟友的姿态说道:“我确信自己布置得万无一失,秦毅,我们尝试一下,你不回去你的父王就无法放开手和东楼国决裂。” “是的,大家都这么想,”秦毅说,“东楼国君也这么想,所以我留下才至关重要。” “什么意思?” 秦毅不答,反而问道:“你是高竹国太子,对弓箭一定非常熟悉,可你知道机关弩吗?” 和离不明白秦毅为何有此一问,但他还是耐心说道:“没用,弩箭劲道虽强,然而全凭机关发射,无法施加内气,几十步内也许能和我们的狙击箭媲美,可一旦超过射程就再无用武之地。我知道比香国装备了一批弩兵,不过这在东楼骑兵面前就是活靶子。” 秦毅点点头,又问:“近江院主新近辞世,如果东楼大军南下一定是由国君亲自坐镇,你们没想过派遣竹枝射手伏击吗?” “国君,”和离重复着,他感觉秦毅不直接叫出公孙义名字的礼貌态度很有意思,说道:“我们的神射手又不是神仙,怎可能在几十万大军的眼皮子底下取来主将性命?更何况公孙义本人也是剑客,通常射程内的狙击箭都会被他察觉躲过的。” 秦毅站立起身,冷漠地说道:“那也就是毫无胜算了。同你们结盟也无法对抗东楼国,你回去吧,比香国已经准备好听从东楼国君的命令,对你们全面宣战。” 和离不解地望着秦毅,惊异于他的突然转变,也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过近前,将一页薄纸交在自己手中,“这就是我们的战书。”秦毅说,跟着他就直朝门外走去。 打开粗略一看,和离先是疑惑,而很快他的眼中就闪烁出强烈的光芒,猛然转身瞧去,刚走到门口的秦毅也正好扭头看来,两人便在这目光交接的一瞬间里同时都对彼此产生出几许敬意。 “原来他留在东楼国真的很重要。”和离想,“那样比香国就能取信于公孙义,毫无顾忌地进攻我们高竹了。” 没等到公孙礼回来秦毅就离开临川侯府返回了清凉山。 他交给和离的东西是一幅图纸,那是吴先生专门从比香国传递来的,“毅儿,你见过高竹太子以后,如果确信他可以成为你的盟友,就把东西给他。” 吴先生在来信中这样写着,自然这也是秦有道的意思,秦毅认可了和离,比香国也就准备孤注一掷地去同高竹国结盟。 伶官没有收到和离的信号,便任凭秦毅从眼前离开,“怎么,改主意了?”他问和离。 “他 正文 第八十五章 离东楼 秦毅在大婚的前一天下午便来到了临川侯府。这是公孙义的特别恩典,把朝阳接去宫中,然后婚礼也在王宫之内举行,为此临川侯公孙礼感激涕零。 本来按照规矩,秦毅为清凉山门主,那就应该由他从家中迎娶朝阳回门派的,不过既然婚期缩短了,婚前也不禁止两人见面,一切也就跟着乱了套。 也正是这天晚上,太子公孙万年来到寝殿看望妹妹,如果说公孙朝阳在这世上还有最不想见到的一个人,那无疑就是自己这个堂兄了。 “你来做什么?” 朝阳看他进门就让侍女出去,心中已有些不好的预感。 “来看看你,”公孙万年叹气道:“父王真是昏了头,竟然让你嫁给那质子。” “是啊。”朝阳垂下了眼睑,说道:“真是不幸。” 公孙万年来了精神,“没错吧?”他说,“亏你那时候还为他拒绝我。” “我是说秦毅太不幸了。”朝阳凄凉一笑,“就要娶我这样的女人为妻。” “你说什么?” 朝阳从榻上起身,指着自己脸颊说道:“你看看我,换成是你还愿意要我这样的女人吗?” “别那么说……” 公孙万年吓得跳后一步,觉得妹妹狰狞的脸庞看上去有些恶心,但在那不协调的荒诞之中,又仿佛有种丑陋的美感勾引起了他内心某种奇异的欲望。 “你走吧,我从此再也不想看到你。” 公孙朝阳重新坐回到榻上,而公孙万年却是快步奔过近前,“朝阳,”他一把抓上妹妹胳膊,说道:“我忘不了你,今晚就让我再陪陪你吧。” “干嘛你……”公孙朝阳惊怒交加,使上内气一把就将太子推撞出去,跌坐到地下两人都吓一跳。 公孙万年爬起身,眯起眼盯着朝阳神经质地笑了笑,他说:“你就是这种时候最迷人了。” “对不起太子殿下。” 朝阳忙起身道歉,恳求道:“求你快走吧,我已经是秦毅的妻子,这是国君亲口……” “父王就快出征去了。”公孙万年打断她的话,阴测测地说:“到时候我就是监国,你若想看看我如何收拾那质子,今天就尽管拒绝好了。” 朝阳惊恐地看着他。“怎样?”公孙万年继续威胁:“也许娶了你,我心爱的妹妹,他的不幸才刚刚开始。” “不要……”公孙朝阳说。 “不要?”公孙万年逼近前来。 “不,不要伤害他。” “那就全看你怎么做了。”说着公孙万年将朝阳扑倒在榻上,随手用上气力撕扯掉她的衣衫,另只手跟着探去她身子下面…… 朝阳停止挣扎,公孙万年不慌不忙地开始脱衣,一边说道:“这就对了,别怕,你肯乖乖听话他就没事。” 事实上公孙朝阳并不害怕,说到底她可不是软弱好欺之人,只不过近些日子出于对秦毅的愧疚使得她性情发生了一些转变。 现在公孙万年是真的激怒了她,朝阳在想,为了秦毅,要不要和公孙万年这个混蛋同归于尽。 不过想归想,公孙万年动作挺快,可有些日子没近男人了,朝阳竟不自觉地哼唧了两声…… 算啦!她这样安慰自己,死在这里丑事暴露出去,蒙羞的还是丈夫秦毅。于是一面流着悔恨耻辱的眼泪,公孙朝阳一面也默默地迎合起来,此时她还无法料到,正是这个荒谬的晚上,两年后竟然阴差阳错地救了她一命。 秦毅与昭阳公主的大婚热闹极了,其他几大门派也纷纷送来了厚礼以表祝贺。 然而婚礼过去了,两人却始终无法圆房,秦毅的问题,没办法就是没办法。公孙朝阳知道他心里有疙瘩,也不敢表现主动,倒要拿出好言来宽慰,希望能靠着时间和自己的柔情慢慢解开丈夫的心结。 紧跟着就是天罚七年的冬月节,秦毅独自回清凉山处理门派事务,把朝阳留在了临川侯府,而节后公孙义便开始调集大军,准备向东瀛洲挺进。 三月中的一天下午,秦毅被叫到了宫中,在偏殿之内面见公孙义,同时晋见的还有大将军樊剑与临川侯公孙礼。近江所料不错,这次会面主要就是商讨由秦毅作为先锋,随大军出征高竹国的问题。 秦毅谨记着近江道长的嘱咐,任凭公孙义以熟悉地形民情为由,表现出多么希望他参战的样子,全都被他委婉地推脱掉,声言自己与昭阳公主正当新婚,实在不忍分离。 直到最后公孙义带上了怒气,秦毅才说:“如果这是国君的命令,那外臣无法违抗,但臣的身份敏感,到时候万一有居心不良之人从中挑唆,恐怕会动摇两国军心,还请国君体谅。” “嗯……”公孙义假做思考,半天才晃动着肥大的身躯说道:“还是毅儿你考虑得周全,寡人也是念在你久未归国,想趁此时机让你父子团聚。” “谢国君。”秦毅说,“外臣多蒙国君厚爱,更有赐婚大恩,也早思报答,但此次确实不宜随军南下,今后若有其它战事,臣一定当仁不让。” 公孙义内心很满意秦毅的说法,这件事便也就此作罢。要是他真的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能借机逃回国去,就说明他将来也不能为东楼国所用,既然朝阳都无法拴住他,那就让他“战死”好了,反正灭掉高竹国以后也再用不着比香国的人质。 回到清凉山,秦毅马上叫来了储计。公孙义的试探就是一个信号,也就是近江道长所说,在北方给他预留的一条生路,现在是时候启动这个计划了。 关于此事秦毅也曾去信给吴先生询问过,吴先生非常赞同近江的意见,原本他也打算劝秦毅万不可跟随公孙义南下的,先等着公孙义离开,只剩下个公孙万年就好对付了,慢慢再想办法。 而现在既然近江已有其它安排,照吴先生分析,只可能是他在北方某地预先布置好了一场中等规模的叛乱,到时候大军出征在即公孙义一定无暇分身,秦毅便正好请命率军前去平叛,也就能借机逃离公孙万年的掌控,躲在北方静观时局变化。 果然和吴先生设想的完全一样,引爆那场叛乱的引线就握在储计手中,而时机就是公孙义的试探。 因为有了前面一番铺垫,秦毅此时再去请战就显得合情合理,尤其地点又在北方,公孙义更不作他想。再提到秦毅的能力问题,樊剑则又主动出来替他担保…… 种种精心计算过的“巧合”就把秦毅变成为最适合担当将领的人选。而生性猜疑的公孙义还不放心,他命令五大门派皆由门主亲自带队,统一受秦毅节制,共同去往北方平叛,这样既不需另拨军队,同时也可以监视着秦毅。 离开磨石城的日子就要到了,今番此去不知何日才能复回,秦毅在这里生活了近七年,自然也有诸多的不舍。 祭拜过清凉山祖师堂,扫过胡胜墓,又留下曾兆先为代理门主,门派里面的事情才算安置妥当。只有许晶依旧不知去向,秦毅把当初用过的天灯留下,却带走了那只传音香囊作为纪念。 连开成都乘车跟随出征,最后也是最麻烦的一个问题就只剩下妻子朝阳。秦毅回到临川侯府告别,朝阳就像世间所有的好妻子那样,细心地为丈夫打点行装。 “殿下,”朝阳一边准备秦毅出征可能要用到的过冬衣物一边小声说:“今晚就留下吧。” 秦毅知道她说什么,然而两人每每要亲近的时候,秦毅总会想起公孙万年来,根本没办法与朝阳行夫妻之事。“我……门派里还有一些事情,还要回去的。” “一晚都不行么?”朝阳眼泪都快落下,她说:“听父亲讲,殿下最快也要年底才能回来,我们要有半年见不到呢。” 朝阳不是委屈得哭,而是急哭的。结婚前夜与公孙万年做下那事竟然让她有了身孕,这马上肚子要大,外人倒是无所谓,可秦毅没跟她行过房啊,赶明儿平叛回来,凭白得一儿子或是闺女,丈夫能干吗? “放心吧。”秦毅走过去两手扶着妻子的肩膀说:“我会尽可能早些回来。” 朝阳心里一阵甜蜜,“我听说了,殿下为了我连回国的机会都放弃掉。” 秦毅有些愧疚,但也只好点点头,“我走了。”他说。 “请一定保重身体。”朝阳说,事已至此只能另想办法,她将整好的衣物交给侍女送出去,又道:“如果殿下在外边寂寞了,可以找人来服侍的。” “我知道了。”秦毅冷冷答道,朝阳竟然还敢拿这种话来称量他。然而看到妻子眼中的失落,秦毅又于心不忍,想到自己也并不是个好丈夫,他又说:“你放心吧,我是去打仗的,你听过往军营里带女人的吗?” 送出门外,看着秦毅渐渐走远,公孙朝阳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奔涌而出。这个曾经以操控男人为乐的女子面对自己的丈夫已是关心则乱,任何人都要为过去犯下的错误负责,她现在已尝到苦果,然而这果子也太难下咽,朝阳并不知道与丈夫的这一次分别会是多么久远。 所谓的北地叛乱,不过是近江当初回国时故意留下的隐患,只需要储计稍加串联,肥宇国、梁国还有灵根国这三个旧日同属联盟军的国家里便有几座边城发生了军民暴动。 联盟军都没有了,这些兵民组成的杂牌军翻不起多大浪,他们不过是受够了东楼国驻军的压榨,想反抗一把就逃到野外去做山贼。 此次出征,五大门派各自分派出一万剑士由秦毅率领,总计五万大军,对于平定这种等级的叛乱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他需要做的就是控制好节奏,必须等沃海关来了消息再做打算。 正文 第八十六章 彩虹进行曲 秦毅离开磨石城的两个多月后,公孙义也终于率军开始南下。 事实上他对此次进军东瀛洲能否取胜没有任何的担忧,其忧在萧墙之内。 公孙义太了解太子了,溺于酒色耽于享乐,而且性情乖张,喜欢弄些小聪明和下三滥的手段,全无人君之表。虽然不得已留他做了监国,但公孙义很是放心不下,别人不说,光是首席长老陈东升就能玩得他团团转。 此次公孙义将几大门主全部派出去平叛也正有此意,明里是协助和监视秦毅,实则也是为给儿子空出足够的时间来掌控局面。 预计的南征时间至少得两年,在这两年里,公孙万年是否可以压制住长老团,在朝中竖立自己的威望进而真正做到一言九鼎,这是父亲留给儿子的一次考验。 至此公孙义倒有些羡慕起了秦有道,如果他也有秦毅这样的儿子就好了,哪里还用这般操心。 原本公孙义是想放秦毅回去继承比香国的,可是眼看他成为东楼子弟们追逐的偶像,看到他做清凉山门主后的所作所为,公孙义断然打消了这个念头。尤其师父近江不在了,自己便要带兵北上,凭公孙万年可镇不住秦毅,只好让他跟在身边,听话就随军效力,否则随时可以杀掉。 对比香国本也该如此。秦有道这个混蛋,以为这些年在边境上和高竹国拉起木偶唱唱戏就能瞒得过他,既然不肯真心结盟,好啊,带走作战的蓝衣军再掳走天匠,想做奴隶还不简单。 不过时至今日,可能是秦毅与朝阳的婚事多少起了作用,密探报说比香国已经开始全力攻打高竹的边城,他们新近装备的弩兵甚至还给了对手一个措手不及,夺下好几座城池。 公孙义喜欢识时务的人,如此一来策略倒可以更改下,灭掉高竹之后东楼国也无法越国占有土地,就把它当做亲家的大礼送给秦有道吧。天匠也可以给他们留下,只带走军队日后交给秦毅指挥就好,毕竟天工阁里那些最高等级的机密单凭强硬的手段可逼不出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自觉奉上。 骑步兵兼道而行速度很快,到了天罚七年年底的时候公孙义的大军已经抵达沃海关前。 沃海关由两座关隘组成,北面属于东楼国,而翻过南关就要踏上东瀛洲、比香国的领土了。 这里气候已不如北地那般寒冷,但从海上刮来的山风依然凛冽。公孙义站在沃海关上高眺东海的壮阔美景,内心也如拍打着山岩的海浪一样起伏难平。 不知他日于天门山上纵览天下又将是何风景,大丈夫理当如此,真该让万年儿也来瞧瞧的,也许他就不会再去沉湎享受了。 数十万大军蜿蜒挂在长蛟岭上,远看真像是一条蛟龙活跃于崇山峻岭之间。 开河大军就在沃海北关外面埋锅造饭,准备露宿一晚等到明日再继续行进。 被盘山险道截在第二梯队的是生洲联军,最后面才是正在约束三军战马的巨阙骑兵。山行无法纵马,他们只能将马匹分成一支支的小队串联起来,以便由军士牵引着翻山。 带着樊剑等两百多名剑客将领,公孙义换上马车,在三千禁军的护从之下离开了北关,去往数里外的一处开阔地带。这里差不多是沃海两关的中间位置,周围山壁陡峭而且离得又远,不可能埋有伏兵。 公孙义打开隔板从车上外望两侧的崖壁,觉得自己确实是太过多疑,北关的东楼守将已经一再保证过,沃海南关除了常驻的五千守军外,并没有新增加过一兵一卒,只是数月前从比香国内来临了一批工匠,就在这名为“彩虹峪”的开阔地带为迎接东楼国君的到来而修建临时行营。 “行营……莫不是他们最擅长的机关陷阱?” 公孙义想着。疑心重本就是他的秉性,但公孙义却以为身为国君,处在这样一个招人觊觎的位置上必须要有足够的谨慎,有时候盟友比敌人更加可怕——近江院主不就是前车之鉴么? 不过很快,来自生洲其他制造国家的优秀工匠前探回来说一切无误,也就打消了公孙义的最后一点疑虑。 也是,比香国已经彻底与高竹决裂,行刺他没有任何的好处,而且一旦失败,面临的就将是灭国之祸,公孙义换位思考,自己是秦有道的话也绝对不会去做这种蠢事。 随着生洲匠人远迎过来的是比香国一队二百人的仪仗队,公孙义已经听说了,为首的正是秦有道的大儿子秦坚,他驻车下地,秦坚便带着赵正国赶紧过来拜见。 “坚儿免礼,”公孙义打量着他,笑眯眯地说道:“你父王也太多礼了,竟还专程叫你跑这么远来迎接寡人。” 秦坚再拜抱拳道:“不止是外臣,我父王也来了。” “哦?在哪儿?”公孙义顿生警觉,又问:“他带兵来的?寡人为何没收到消息?” “没有,父王只带着百名侍卫微服来的,”秦坚说:“也是刚刚赶到,就在营地中等候国君。父王说了,他和国君是旧相识,理当尽尽地主之谊。” “哈哈哈,”公孙义放下心来,大笑道:“比香王也太客气了。对对对,那时候我二人比你还要小呢,是去皇朝觐见之时有过一面之缘。” 这就再没有任何问题,秦有道自己都来了,不先告知大概也是想让自己记住这份情。面对比香国如此周到的礼数公孙义心情大好,便命秦坚前导着往营地行去。 彩虹峪中新建好的行营十分气派,比香国不愧为制造大国,只从周围山上就地取材便能在数月之间营造好这样一处场所,连公孙义也是赞不绝口。 比香王秦有道果然早早就等在了营地外面,公孙义下车步行迎上,他注意到守卫在此的比香军士大概一共也没有五百人。 “哈哈,哈哈哈,”公孙义快走两步,上前抓住秦有道的手说:“比香王,一别经年,你可是见老啦——为何这般礼重?” 秦有道仔细瞧着公孙义面容,似乎没想到他会胖成这样,有些惊奇,却也很快就拍拍他的手说:“公孙国君说哪里话,两国早已结盟,而如今你又将侄女嫁给了毅儿,咱俩可是亲家喽。” 两位亲家手拉着手共同步入营地,身后樊剑等人紧紧跟随,而三千禁军已是各自散开,护卫在了行营的四周。 秦有道先带着公孙义浏览了专门为他准备的寝帐和总军大帐,里面布置豪华精美,公孙义大为开心,却故作责备地对秦有道说:“军旅之间诸事当以简要为宜,何必如此铺排?” 秦有道笑着答道:“冬日山中难耐,而生洲的数十万大军又非短时间可以翻越彩虹山脉,沃海关地处孤山绝岭之间,条件太差了,所以寡人才会如此布置,特地赶来陪着公孙国君叙叙旧。” “哈哈,”公孙义回嗔作喜,“比香王如此深情厚谊,寡人敢不领受?你想得也太周到了。” 秦有道确实考虑周详,他怕公孙义多心,酒宴菜品以及一应的奴仆杂役全都不由比香国提供,而是早先就给沃海北关打过招呼,让他们负责准备。 此刻筵席开始,两位国君在营地内露天长帷里面的高台之上居中而坐,下边两侧是由秦坚和赵正国陪席,专为东楼武将而设的长桌宴。 一阵乐音在帷帐外面响起,变故发生只在顷刻之间,猝不及防。秦有道的殷勤让公孙义有些飘然,他在自己的寝帐里面卸掉铠甲,连佩剑都不带便欣然过来赴宴。 端起酒器,数觥饮下之后,没有刻意用内气压酒的公孙义已觉微醺,就当秦有道告便出恭之际,秦坚和赵正国也搀扶着他同时离席,然而这些也没能引起公孙义的警觉。 真正让他留意到的是外面的乐音,突然攀高而起的音调似已脱离了席间乐曲该有的清雅祥和,大不协调。更有尖锐的呼啸之声伴随着马鞭抽打石壁般的爆响从远处山间传来,公孙义投杯站立起身,肥胖的身躯竟还卡顿了一下,脑袋有些眩晕,急行内气醒酒间,他已依稀看到空旷的远天之下正有几道黑影疾速地朝着自己飞临而来。 十洲世界当然没有骑着扫把的巫师,但公孙义所见到的应该就是那种形象。有道影子在空中失去平衡翻落下去,瞧上去像是个人…… 是人!公孙义瞬间酒醒,灵光闪现中他急回过头看,身后也是同样情形,这些影子都是来自于两侧的山壁上。 “护驾!快护驾!” 公孙义急得大呼,尚搞不懂天上是些什么东西便忙着找寻躲避处。可帷帐内哪里有藏身之所,下边的武将们还在热闹地举杯畅饮,高谈阔论,猛然听到国君叫喊,正在懵懂之际的将领也同时看到了空中骤然临近的黑影——已是近在眼前了。 “保护国君!” 最先反应过来的樊剑等数人翻过长桌就要上前去支援公孙义,而此刻的乐音音色再变,曲调更加高亢韵律益显激昂……众多剑客,包括公孙义在内头脑当中忽地响起了“嗡嗡”的震荡之声,他们忙着运用内气抵抗,却忽略了来自上方最主要的危险。 半空中已接近营地的原是伏在长矛一样巨型弩箭之上的竹枝射手,然而他们此刻手中所持却并非长弓,而是由天工阁精心打造出来的强劲硬弩。 不用问,箭头上定然已蘸饱了草乌熬成的药汁,见血一缕便即亡命。 不消片刻公孙义就甩甩脑袋清醒过来,肩膀上一疼,他跟着抬手挡开一支直奔面门过来的箭矢却是被带着跌坐回了椅子上。 耳畔疾风响过,从后面擦着鬓发射来的一箭穿透眼前的桌案直没至箭尾…… “快来护驾!” 到这一步公孙义也还没有想到过死亡临近,尖叫中他兀自在挣扎躲避,正要翻倒身凭借桌子来掩护,却陡然感觉后脑上又被尖锐的硬物给扎了进来…… 黑暗来临,刺耳难闻的音乐声也终于听不到了,前胸再受一箭的同时公孙义那巨石般的躯体连带着椅子砸倒在地下。 天罚七年冬,秦毅与昭阳公主成婚整满一岁那天,磨石城中监国公孙万年正在太初地热泉与美人鱼嬉戏的同一时刻,生洲五十五万联军军主,东楼国国君公孙义,他也变成彩虹山脉上的一掊新土,永远长眠在了沃海关的天地之间。 正文 第八十七章 枭獍之心 公孙义死去的当天夜里,身在北部灵根国腹地的秦毅便已收到飞来驿传报的紧急专递。 事成了,由吴先生首提倡议、再经天工阁中的天匠亲手制作出的“神力弩机”终建大功,取走了东楼国君公孙义的性命。 当初秦毅交给和离的东西正是弩机的演示详图,和离当即醒悟,马上就和国内取得联系,于是高竹国一面挑选最优秀的神射手去比香国参与实验,一面也装模作样地在边境上同他们真的“打”了起来。 当公孙义集结大军准备南下时,特训完毕的神射手便随着比香国的工匠一同来到了沃海关,后面在山上砍伐树木当然也是为了组装神力弩,而和离从磨石城回国的途中又把伶官留在了沃海南关,由他负责培训一批乐工专门对付禁军侍卫。 至此公孙义的性命已是八分难保。为做到万无一失,唯一见过公孙义本人的秦有道也专门赶来,目的就是确认他的身份,以免狡猾的公孙义再搞个替身出来。 九分把握有了,席间秦有道离席、乐音起高就是讯号,架设在两面山壁间的神力弩机一时齐发,将早已演练过无数遍的竹枝射手送往营地,送到了处于弓弩射程之内的公孙义面前。 这时有着不输于近江内气的伶官再突然发难,凝聚乐音干扰东楼国一众剑客几息时间,公孙义便是十分没命,连后面的补刀都用不着。 三千东楼禁军先已被伶官撂倒大半,余下的两百名剑客又被第二、第三拨发送来的射手灭去不少,还有比香国五百名顶尖高手的袭杀……最后逃回沃海北关的仅有六人,就连大将军樊剑也死在了彩虹峪。 生洲联军听闻公孙义身死顷刻大乱,以为东瀛洲还有后继的追杀,纷纷丢盔弃甲夺路而逃,在狭窄的山道上相互践踏或跌落悬崖而死者不计其数。 再往后如何秦毅也管不了,公孙义死了,但东楼国可没死,公孙万年收到消息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就将自己处死或是监禁。这些都是和父王、吴先生,甚至是黑瞳早就商量好的,灵根国再往北去便有路通往广漠国,目前也只好先逃到元洲再说。 黑瞳旧时所说的,秦毅做了清凉山门主会对他有极大帮助便正指今日。连夜叫来政政与敬绶等人分派任务,秦毅准备明早就对灵根国这最后一座没有平定的边城发起进攻。因为一直有意拖延时间,其他门派早就对秦毅生出不满,只无奈他是主将这才隐忍至今。 “等到麒麟阁的甲兵成功登城,打开城门之后我便同张三带着兄弟班先走了,政政,”秦毅吩咐道:“你和敬绶各带着五千弟子拥堵在城门前阻拦后军,尽量为我们多争取一些时间。” 政政点头,敬绶想了一下问道:“国王,你们这便直接走么?麒麟阁会放你们离开?” “他们又不知道我要逃走,”秦毅说,“当时城中一定大乱,而后军再进城忙着肃清叛军,一时也不会想到我已出北门。” 开成始终在旁一言不发地默坐着,这时忍不住说道:“门主,我不能跟你走么?” 秦毅起身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柔声道:“你没办法骑马,还是不要趟我这趟浑水了。回去清凉山好好修炼,我们很快还会再见的。” “诸位,” 秦毅认真向众人鞠了一躬,众人忙起身答礼,听他说道:“我已去信曾兆先首座,退出清凉山,辞去掌门之位由他暂代——一直到许晶回来接任门主。所以清凉山不会因我而受牵连,你们大可以放心随大军返回。” 政政眼圈有些发红,动情言道:“国王……要不让我也跟着你吧。” 秦毅笑笑,也拍下他的手臂说:“你家里就你一个男丁,父母还等着你照顾呢,我已经嘱咐过张三了,班里情况和你一样的也都留下。” “那你在元洲安顿下来可要赶紧来信啊。”政政说。 “放心吧政政,”秦毅点头道:“开成也是,还有敬绶,我对你们都有计划。公孙国君不在了,东楼国未来会怎样还说不好,你们都要多加小心。” 政政还想说什么,却正好张三从外进来,秦毅便问他:“都布置好了?” “是。殿下,”张三说:“留下的总共是一百三十三人。” “好。”秦毅应一声就先让政政他们回去了。自打上一次从战场归来,整个兄弟班对张三的敬畏甚至已在他之上,不过秦毅倒没在意,反正张三一样是自己人。 离了秦毅的营帐,又和政政分开后,敬绶独自在雪地里缓慢朝着自己的帐篷步去。他抬头呵出口气,白雾被大军营地中的火光染成别的颜色,风雪都停了,寒冷的空气和脚下唧唧作响的踏雪之声似乎更容易让人清醒地思考。 敬绶一直以来都很敬佩秦毅,也从来没想过要去背叛他,而现在,公孙义死了,秦毅要丢下他们独自逃走,敬绶也不得不为自己的未来做些设想。 “我是兄弟班的骨干,是国王的丞相。” 敬绶想着,但他说服不了自己,王国是秦毅的,也可能是张三的,国王带着将军跑了,把丞相留给了敌人…… 虽然是兄弟班最早的建设者和管理者,事实上敬绶的归属感是最低的。 他和秦毅同为质子,没有家人朋友需要托兄弟的福,此外听起来“丞相”也算个二把手,可敬绶并不能享受到半点权力带来的快感,秦毅太有领导天赋了,班里的事他什么都不管,而大家却照样听他的,一切他订下的规矩都被毫无偏差地遵守着,丞相形同虚设。 张三也一样,与秦毅不同的是,他事无巨细全要过问,凭借心机手段同样把王国牢牢地抓在手里,将丞相给架空掉——然而这些也并不是敬绶想要背叛秦毅的理由。 地面上踩出很大一片雪坑,脚步的主人已经在原地兜了很久的圈,“我对你们都有计划”,敬绶回想着秦毅刚才的话,“有什么计划?”他想,“你们拍拍屁股走了,我呢?” 政政是东楼人不会有事,甚至开成也能舒舒服服地回清凉山行政院谋个职位,可谁又为他想过?公孙万年会轻易放过他这个质子?不,李丰就是他敬绶的下场。 打定主意之后,敬绶很快回到自己的帐篷,家人岐伯和一直跟随他的两名禁军侍卫正在饮酒。敬绶假借秦毅的命令打发两名侍卫去检查军械,跟出帐篷看着他们走远,敬绶围紧帐帘,凑近火盆饮一杯酒准备跟岐伯商量。 老家人听敬绶说完吓了一跳,呆滞半晌方才脸上有了点血色,颤抖着劝道:“殿下,万万不可如此行事啊。秦门主那么信任你,出卖他会招来报应的。” “唉!”敬绶叹口气有些心烦意乱,又倒上一杯酒喝掉才说:“我愿意这样吗?可你说,我能抛弃国家跟着他走么?回去磨石城就是死路一条。” “那也不能做卖主求生的小人啊,殿下!” “秦毅几时成了我的主子?” 敬绶瞪岐伯一眼,酒劲又勾起他心中的不痛快。同样是质子,如今,连自己这老家人都把秦毅当成国王,而自己就是他手底下的无能宰相。 不过敬绶也完全理解岐伯。当年父王之所以派他跟着自己来东楼国,就是看准老人身上有股子顽固不化到极点的愚忠,这么些年了,无论学艺还是上战场,岐伯都是寸步不离地守护着自己。 于是,自己和秦毅的关系也被老人瞧在眼里,也许他想说的是不能卖友吧。真是冥顽不灵。 “是老奴失言,”岐伯说,“可你们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圣祖在上,会被别人骂死的,比香国也不能轻饶过殿下。” “比香国又不会知道。”敬绶给岐伯也续了酒,叹息着说:“那你看看,岐伯,他就这样丢下我,让我回去赌公孙万年的好脾气么?” “公孙国君真的死了?” 敬绶点头,“秦门主刚说的,他总不至于拿这种事开玩笑吧?哼,”冷哼一声敬绶接道:“中埋伏死在沃海关上,这事儿要说比香国没参与谁信?公孙万年能放过他?我不也得跟着带害?” 岐伯被敬绶一连串的反问给呛住了,许久才说道:“要真是这样,我们不如也逃回陈国去,东楼国君一死,他们已无力掌控生洲,被征服和已经结盟的国家都会相继脱离东楼的。” “是,”敬绶说,“这谁都明白,可你说怎么逃?秦毅有兄弟班,有清凉山垫着,我们呢?就你和我?也许陈东升他们这会儿都收到消息了,所以秦毅才急着攻城——我们往哪儿跑。” 两人都不出声,默默又喝了杯酒,敬绶再叹口气,“要先懂得自保。”他思索着说:“岐伯,你现在就去一下太初剑宗的营地,就说我让你去的,直接找着陈东升,告诉他公孙义死了,秦毅想跑。” “不能啊殿下!”岐伯使劲摆手。 “快去!”敬绶换上命令的口吻,“有这个功劳公孙万年就不会再怪罪到我头上,没准很快放我回国也说不定——放心吧,出门儿时候你仔细点别让人瞧见,谁能知道是我说的。” “不!殿下,”岐伯义正言辞地站起身,盯着敬绶说道:“老奴不能眼看你毁了自己——我不去,也不会让殿下去的,今天你要出这个门儿,那老奴马上就去告诉秦门主。” “你……”敬绶也站起来,指着岐伯问道:“你到底是谁的人,啊?怎么胳膊肘还朝外拐?” 岐伯跪下了,痛惜到眼泪都流下,“殿下,”他说,“真的不能这样做啊……” “唉!”敬绶似被感动,良久之后他重重舒出口气,“起来岐伯,”上前托扶起岐伯敬绶说:“我明白你的心……好吧,就听你的,再去弄些马肉来,憋得难受,你陪着我多喝几杯。” 岐伯很高兴敬绶能想明白,毫不戒备地出去弄肉了,却不想,敬绶已经在他的酒杯壁上涂抹了毒药,那种陈国王室才有的致命之毒,就连医术高超的岐伯也难察觉。 “不要去……” 这是老人归去聚窟洲前的最后话语,而做下这种事情的敬绶已然再无回头之理。 他将老人放在铺上背朝门口摆布成酒醉沉睡的模样,又于帐外挂了不得打扰的牌子,这才小心翼翼地离开清凉山营地,朝着极远处闪烁着火光的太初剑宗军营摸去。 正文 第八十八章 逃离叛城 灵根国叛城外面,夜里又开始下雪的时候金华剑派的门主梁南越被人从睡梦中叫醒,是陈东升急请他过去议事。 带着两名剑客打马来在太初剑宗营地,梁南越进帐就觉气氛不对,除秦毅以外的三大门主都已在座,而且脸上皆都布满忧戚的神色。 “出什么事了?”梁南越一边解下雪氅一边跺着脚抖雪,随口对那三人问道。 “公孙国君他……”陈东升悲伤地言道:“在沃海关上遭遇伏击,已经高升聚窟洲了。” “什么……”大氅从梁南越手中滑落。 许久,已大概听完整个过程的梁南越终于先开口说:“陈国质子……他的话可信吗?” “我已命常贵去随军的专递处给国内去信询问了,不过十有八九是真的。”陈东升点点头说,“我等几次三番请战,可秦毅就是不予理会,是何道理?他是在等沃海关的消息,而现在消息来了,他便马上想跑……国君一定是被比香国和高竹国给联手害死的。” “那依陈门主之见,”梁南越说:“我们应该即刻将秦毅拿下?” 陈东升摇头,他说:“我请几位前来,一则是通报这件大事,二来就是想听听诸位的意见,该如何应对这个质子。此时集合军队围困中军营地难向弟子们解释,若再走漏风声让秦毅察觉就不好办了。” 梁南越撇撇嘴,实际上没什么不好办的,秦毅虽是大将军,但各门派的弟子还是听命于门主。他知道陈东升想说什么,五方阁的仙术还要不要了,另外…… 另外一层意思被承明剑宗的秦鑫挑明了出来,他说:“国君亡故,我们的麻烦还在后头,高竹国很可能会同比香国一道杀上生洲,如果只为给太子报父仇而杀掉秦毅的话……何不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他给放了,日后也好留个见面的余地?” “哼!”梁南越反驳道:“秦门主多虑了。国君不在了,可东楼大军还在,我等还在,岂能容南国那些猴子猖獗。而且除了最开始见过的,秦毅这两年一直以各种借口为由,推脱着不肯再上五方阁——当然我们也没硬逼他。但我认为,那金碑说法多半有假,他不知从哪里得了那么一篇残缺的东西来糊弄我们。” 陈东升也这么认为,说到底太初剑宗和秦毅的关系并不多好,能借此机会除掉也算给赵东城之事一个交代。这时再想起他当初面对秦毅时犯下的两个错误,陈东升不觉更加懊恼,那两个错误让他轻易就把许山这条暗线给供了出去。秦毅太难对付了,谁知道他将来还会不会回来,有他在清凉山始终是块心病,不如就此抹去…… 有所决断之后陈东升拍了板,现在不要直接冲突,就装作一切不知情的样子,如果明早秦毅真的命令攻城,到时候便把他拿住,听凭公孙万年处置。 秦毅当然是按预定计划攻城。这座叛城只有极少数的内气军士,从之前已经平定过的那些城池来看,应该也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拿下。 麒麟阁甲士带头先登,然后是秦毅率领的兄弟班,一切都像没出过任何问题那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没有告密者,也没有夜里被毒死在帐篷中的陈国老医师。 接下来就该是政政和敬绶出场了,根据秦毅的命令,他二人各自带领的五千名清凉弟子不会紧随着攀登,而应在城下假装发生冲突,拥堵住城门延缓后面的大军入城。 然而敬绶……他刚刚冲得太靠前了,竟然被城上投下,又被麒麟甲兵挡开的一根滚木给砸在身上,看起来伤得不轻,当场就给砸晕了过去。 政政大急,两名守护敬绶的禁军侍卫已经在施救,而身后的太初剑宗弟子们也快逼近过来。拨给敬绶的五千名清凉剑士无人指挥已经乱了章法,有的开始登城,有的缩回到政政这边和他的人混在一起…… “这混蛋,难道早上出发前没有交代好吗?” 政政暗骂一句,也因为害怕走漏消息,他们都是在攻城前临时给弟子下达指令的,如今敬绶这一倒,事先商量好的办法就全然无效,再用不上了。 这时,眼看着太初剑宗的黄衣军团已近在咫尺,政政紧咬银牙,横下一条心挥剑直指着太初剑宗的弟子,想说:“兄弟们,为了门主,一定要拦住他们!” 可惜无法说出口。剑刚指出去,身旁一名清凉山高级剑士运足内气,拿剑柄狠狠磕在政政的腰眼上。当时战阵之中有多乱?那剑士动作又极快,没人看清怎么回事政政腰一挺便要扑地倒下,而在他身后的另一名剑士紧跟着上去托扶,张开两臂从后环抱在前胸处用力一勒,政政也就昏了过去。 清凉山众多弟子随即大乱,干什么的都有,大多都被太初剑宗的步军挤到一旁,眼看着他们登城。城门口附近已经清理出来一条直道,金华剑派的骑兵正在赶来,只等着门开便杀奔而入。 已经登上城楼的秦毅尚不知道下面发生的一切,而执意要来战场上送行的开成却将这一幕幕情形全都看在眼里。有人告密出卖了门主,绝对不能放金华剑派的骑兵过去,否则门主尚未夺下城中的马匹就会被擒住。 坐在远处两驾马车之上的开成将双拐全都拧开旋口放在手边,然后他赶起车碾过雪原,单车就拦在了金华骑兵行进的道路中间。金华剑派领队的正是梁南越,他远远看见马车,又抬眼瞧下城楼上依旧在战斗,城门还未打开,便挥手止住后军,同时勒缰绳靠了过去。 “你要干什么?”梁南越驻马在足够远的地方盯着开成身上的蓝色清凉山冬衣问道。 开成不答,他手撑着踏板单腿跳到雪地上,两手拄着一根拐杖跳着往前挪。 梁南越脸上露出讥讽的笑意,他说:“开成,别卖弄你的拔剑式了。” 开成惊慌中脚步一顿,梁南越就于马上挑出一道剑气在雪地里划过深痕直劈向他。这种距离连拔剑式也无法达到,却是金华剑派独有的绝招,剑气行进的并不算快,开成跳脚躲过之时已无法再蓄力,梁南越也正好从马背上跃过来用剑背重重敲在他的肩上。 开成吃痛倒地,拐杖也离了手。梁南越落地后上前把拐杖挑去老远,摆手示意弟子将开成擒住。 再说秦毅,叛军倒不值一提,但当他带着兄弟班准备杀出条路下城时,却被那些没有将大剑留在城墙上的麒麟阁甲士给拦住了。 “你们想造反吗?”张三率先走上前问道。 黑瞳和王福也都靠在秦毅两侧,王福低声言道:“恐怕事情已经暴露,只有冲杀过去了。” 黑瞳退后几步回头看看城下便什么都明白了,又走近前说:“我等保护主人先行。”说着他打声口哨,百十名正在厮杀的影子立刻放弃对手围拢过来。 楚河山正和秦鑫待在一起没有登城,麒麟阁那名领头的剑客一斩将名叛军劈成两半后没理会张三,而是笑着对秦毅说道:“秦门主,恕在下无礼了,我接到的命令是要将你留在此地。” 这时城上的叛军已经被杀得差不多,兄弟班众人也渐渐收缩回来,只待张三一声令下便准备格斗。 “别动,”秦毅还未及答话,更有一柄大剑架在那名剑客的肩头,从一侧挑高他的下巴说:“让开路放他们走。” “何雷,你……”剑客吃惊不小,而还有近百名麒麟阁甲士也同样正用剑指着自己人。 “你们……” “嗯?”何雷只需催吐内气剑客便要身首异处,他不敢反抗,丢掉手中重剑命令道:“放他们走!” 秦毅对何雷抱抱拳,何雷点头回应,另只手丢给他一个锦囊。秦毅接在手中也不及打开看,先收入怀里便在众人的护从之下离开城头。 已经登城的太初剑宗弟子干看着也不敢动手,等兄弟班全走完这才急忙从另一侧台阶杀下去想要打开城门。不过好在,最早下城去夺门的甲兵是何雷安排的,这多少能为秦毅争取点时间,可事情既然败露,这些人要去叛军营地抢了马再逃,根本不可能快过金华剑派的追兵——甚至是,张三至此方才发现,他们甚至不知该到哪里去找马匹,城陷后叛军不是被杀就是逃走,哪里还会留下如此多的战马等着他们。 “这边走。” 穿街过巷,秦毅带着众人疾奔,还不时地打开一张潦草的地图看看,似乎他知道要往哪儿去。 再奔过两条长街,来到早已被叛军占领的城防营驻地前面时张三惊呆了,约有上千名叛军带着三四千匹杂色马静静地等候在此,仿佛专为他们准备的一样。 “来者可是秦毅将军?”首领模样的一名叛军打马近前问道。 “正是!”秦毅一边答话一边晃晃手中的地图。 “秦将军快请上马!” 一众兄弟班弟子面面相觑,秦毅命令张三赶紧带人乘马,却是转过身对两名禁军侍卫说道:“这些年多得你二人照顾了,天下总无不散的筵席,你我兄弟就此别过,将来还有再见之日的。” 二人不舍,齐声道:“我等情愿终生追随将军!” 秦毅摆摆手,一点张三等人,他说:“你两个和他们不同,你们是有军职在身的,叛逃会牵连家人。”说着秦毅瞧向王福,王福招手,立刻就有两名影子上前,不由分说便将二人捆绑结实丢在了城防营前面。 “对不住了,”秦毅说,“你们这样回去才不会遭到处罚。等到将来退役后可以去清凉山,我已经在执教院给你们预留好了职位。” 二人如何感伤自不必说,秦毅这边安顿好就也和黑瞳等人上了马,带同叛军直奔北门而去。让张三意想不到的是,北门这里也早有几百名叛军在守着,单等秦毅他们出去便用事先准备好的柴捆纵火将城门阻断。 一路向北狂奔在雪原之上张三总算松了口气,忍不住追近秦毅问道:“殿下,这些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秦毅失落地一笑,“这些人还在,”他说,“就说明政政不是许山。” 许山当然指的是叛徒,黑瞳和王福在马上对望一眼,虽然早就知道叛军是计划的一部分,但他们还是对秦毅的谋划之深感觉到无比钦佩。 这些叛军全部来自于被他们平定的第一座城池——肥宇国东城。那时攻下东城之后,秦毅意外地发现这些人就是当年在镇南关内为他们传递过信号又被放走掉的东城兵。于是秦毅力排众议,决定再次饶过这些人的性命。 不单放他们走,秦毅还让从前就同东城兵打过交道的政政去说服他们,就逃到灵根国的这座叛城并且还加入叛军,为自己将来的出逃计划预留了后手。 东城兵当年就已知道秦毅给他们吃下的不是真的毒药,后来又得活命之恩,加之今日再度被赦,能不念着秦毅的好?因此很容易就答应了政政的要求。再有留在东城里的家人也同时得到不被伤害的保证,他们便一心一意地来到灵根国,准备好在秦毅需要的时候供应马匹绘制地图…… 而这一切,除秦毅外就只有政政和黑瞳两个人知道。 张三听完之后忌惮地瞄了秦毅一眼,忽然又想起清凉山的事来。秦毅为求自保打造出兄弟班,同时也让黑瞳在城里组织密探,而这两者,他从来不让他们彼此产生任何联系,甚至张三都是在秦毅做上清凉山门主以后才知道王掌柜的存在。 “我不是不信任你,”秦毅这时说道:“而是这件事你没必要知道,少一个人知道也就少一分危险,懂么张三?” “我明白殿下!”张三回答着,心想政政不是叛徒那又会是谁呢?开成还是敬绶?也幸亏殿下谨慎,否则他们这次就麻烦大了。 “哎?不对呀,”张三想到什么又问:“殿下,我记得你在东城放走有上万人,怎么现在就这些?” 秦毅笑笑,说道:“我让他们分散开了。你想想,如果一下子涌来上万人,那灵根国边城的叛军敢不敢收留他们?所以来到这里的只有两千左右的东城兵。” “这些都是吴先生教他的么?如果是的话,”张三酸溜溜地想,“那先生可真够偏心的。” 正文 第八十九章 留给敬绶的计划 叛军们逃的逃死的死,等到大军全部进占边城之后,城内几乎再没有一名活着的军士了,秦毅的去向也就无从打听,怎么得到的马匹,又是从哪个门逃走的?一概无人知晓。 不过仓促之间他也犯了个错误,北门的火能烧多大工夫?却无疑要暴露他们的行踪。 太初剑宗和金华剑派分别派出五千骑兵,在十名剑客的带领下急追而去,已经撕破脸面,就必须将他拿住。一想起秦毅的手段陈东升不寒而栗,甚至都隐隐有些后悔同他作对了。 因为失了秦毅而被问责的人员着实不少,兄弟班留下的一百三十三名弟子全被严加询问,麒麟阁包括何雷在内的一百多人,还有政政、开成,也都给关押起来,秦毅的两名侍卫就更不用说了。 只有敬绶,他在“清醒”之后竟然立刻就被任命为清凉山目前的临时主帅,惹来不少人的猜疑。 大军已全部搬到城中原先的叛军营地进行修整,当天夜里,当储计找来清凉山驻地,找到敬绶的时候,倒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储计自从近江死后跟秦毅回了趟清凉山就重新又回到承明剑宗,虽说少条胳膊,但他是近江最信任的副将,同时也是承明剑宗出去的,门派不会亏待他。 “储将军是有什么事情么?”敬绶是在军帐当中见的储计,帐中还守卫着两名剑客和四名剑士。 储计疑惑地看看众人,“我有很重要的事,”他说,“需要和你单独谈。” “啊?这个……”敬绶越发害怕,他多少听说过一些秦毅和储计的关系。 储计也是越发疑惑,这人怕什么啊?“怎么,不方便?” “啊,不,”摸了摸藏在袖中、可用内气散发的药粉,敬绶定定心对那两名剑客说:“既然储将军有事,两位教师和诸位师兄就先去歇息吧。” 众人出去后储计近前要说话,敬绶吓得冷汗都冒出来了,手就在袖筒上攥着,而眼睛片刻不离他腰间的两把剑。 储计也没注意,走过来压低声音说道:“你收拾一下准备跟我走吧。” “走?去哪儿?”敬绶打个哆嗦。 “陈国。” “啊……啊?”敬绶不解地抬头望着他。 “哎呀,怎得如此婆婆妈妈,”储计有些不耐烦,说道:“是你们秦毅门主特别托付我的,说他走以后,让我找机会护送你回陈国。” “这,”敬绶瞬间惊起,问道:“真是秦毅说的?” “那还能有假?”储计走上一步伸手要去拽他,嘴里还一边说着:“快走吧,别磨蹭了,我那都安排好人了,把你那老家人也带上……” 敬绶呀!他刚才神经绷得太紧了。忽然松弛下来想别的事儿,却遭储计这突如其来动作的一吓,便立刻又再度紧绷…… 几乎是条件反射,敬绶两手如拉面条般就朝两边伸展开来,距离如此之近,右手险些没掴储计脸上。 没掴脸上,而袖子里藏的一兜药粉却尽数铺洒了过去,头上、脸上、脖子上胸上……储计跟个面人儿一样了,退后之间弯腰捂脸的工夫就一头栽倒在地,可见药劲儿有多霸道。 敬绶跟着也慌了,怎么交代这个?跑过去扳正储计身子,再抽出人一把剑来,咬牙给自己胳膊上来那么一下,然后又拿块巾垫着手,把剑柄硬塞去储计独臂下的右手掌中,还衬着手巾用力握了握,他也不敢沾那药粉。 “来人呐!” 敬绶转回身一脚踹翻桌案,同时大声喊人。守在外面的侍卫跑进来一看,敬绶正捂着胳膊在地下坐着,旁边还躺着一个…… 承明剑宗是秦鑫亲自过来验的尸,陈东升也派了常贵一道过来,“这么说,”常贵问敬绶:“是储计想要行刺你,而你就用陈国的方法杀了他?” 敬绶做作得连手上指头缝里的血迹都不肯擦掉,兀自扶着胳膊说:“是,常长老,储将军说着话好好的就突然拔剑了,我也是为求自保才……” “嗯,”常贵点点头,盯了他胳膊一眼道:“那你先好生休养,具体为什么,我们自会查清楚给你一个交代。” “不敢,是晚辈鲁莽了,下手失了分寸。” 秦鑫让人抬走储计的尸体,又在这军帐之中转了一圈就出去了,从始至终没和敬绶说过一句话。 常贵跟着离开,临走又瞧眼敬绶胳膊,似想要说什么却是想想又算了。回到太初驻地,陈东升问他怎么回事,常贵笑道:“那小子一定是吓破了胆,先出手杀了储计。” “哦?何以见得?”陈东升问。 常贵冷笑说:“他那就叫不打自招。军帐才多大地方,储计出手还卸不了他一条胳膊?非自己划道印子,瞧着都让人尴尬——直想教教他。” “你教他了?”陈东升也笑了。 “没,”常贵拿出最不屑的口吻说:“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教他也学不会。” “嗯,那不管了,自己找死,就让秦鑫教他吧。” “门主,”常贵不无忧虑地说道:“这样会不会得罪死陈国?国君刚刚高升,我国实在不宜多加树敌了。” “这话你和秦门主说去。”陈东升瞪他一眼结束了这个话题。 敬绶独坐帐中,不知是后悔还是惊吓所致,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连灯都不肯点上。 说不后悔是假的,秦毅没有说空话,的确给他留好了出路,可……早点打个招呼不行吗?又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害死家人、出卖朋友,为的什么?还不是希望公孙万年能够大发慈悲,放他回陈国去,而到头来白兜这么大一圈子也就罢了,明明机会都摆在了眼前,伸手就能抓住,竟,竟又作死地把储计给杀了…… “该死!该死!该死!”敬绶发狠地捶着褥子大骂,也不知是在骂秦毅还是骂他自己。 挑帐帘来到雪地里透一口气,敬绶发现守在帐篷外面的卫兵不是那两个禁军,顿时起疑,他转向一人问道:“为何是你们值守,我的侍卫呢?” “禀主帅,”清凉山弟子抱拳说道:“他二人被承明剑宗的师兄叫走了,还没有回来。” “嗯?” 正在惊疑不定之间,敬绶已看到远远营火映亮的雪地中走过来两个人,倒像是负责他安全的禁军。 “你们做什么去了?”等这二人走近敬绶不悦地问道。 “到里边说。”两人急匆匆先钻进了帐篷,敬绶也转身跟回去。 进到帐篷,其中一人去点灯,另一人凑近敬绶耳畔小声说道:“是储计将军的人找了我们,他们已经安排好送大人你回陈国了。” “什么,他们……”敬绶急忙停住,做个吞咽动作方才艰难言道:“他们不知道储计已死?” “怎会不知,”那名禁军说,“可他们说这是储计将军的命令,不能不遵守。” 敬绶脑子在飞快地转动,机会又来了,要不要把握住?而这完全也有可能是个陷阱,储计的人想替他报仇,引诱自己上钩。 “人在何处?”敬绶问道。 “城防营西面隔条街等着呢。” “你们亲眼见了?有多少人?” “去看过,大概……”侍卫回想着道:“天太黑,大概百十人吧。” “嗯……按理说对付我用不到这么多人。”思索一番,敬绶快速地收拾起一包袱东西交到那点灯侍卫的手里说:“先去看看,你二人到营门外面等我。” 禁军走后,敬绶小心地再把左右袖筒里都藏满了药粉,腰带中也别了几包备用,约莫足够收拾上百人的分量,他这才环顾一下四周,想想没落下什么东西后方吹熄灯烛走出去。 跟随禁军侍卫来到约定地点,果然有一队承明剑宗的骑兵等候在那里。敬绶远远停下,让侍卫喊来对方领头的那名剑客问话。 剑客让人牵着三匹马一道过来,颇有些焦急地埋怨道:“怎么才来,赶紧走吧。” “慢,”敬绶对剑客一抱拳,说道:“储将军的事情实在是个误会,希望你们不要怨我。” “哼,”剑客别转头,过一会儿方才冷冷说道:“这件事门派自然会与你陈国交涉,我的任务就是把你平安地送回去。” 这样才对,敬绶放心了一些。如果对方表现出的是不在意或者无所谓的样子,那他肯定掉头就走。 “可我们如何出城呢?”敬绶又问。 那人不耐烦地从怀中摸出一枚令牌,“守门军士看到自然会放行。”他说,“仗打完了,大军会留在这里修整十天,然后回国。有储将军的令牌,一路都会畅通无阻,而且这十天里也没人在乎你去哪儿了。” 敬绶点点头,说道:“这么多人,食物和饮水都带得够么?” “哎,我说你到底什么意思?”剑客怒道:“我等都是跟随近江先军主身经百战之人,这种事还要你操心?” “呵,主要是我三人走得仓促,也没有准备。”敬绶说。 剑客冷哼着摆摆手,牵马过来那俩兵士纷纷打开腰间的囊袋,里边干粮塞得满满的,水壶也有。 “这回能走了吧?”剑客问他,“再多你十个人也够了。” “那多谢将军了。”敬绶说着却是一摇头,“不过我目前还不打算回去。” “怎么回事?”剑客对那两名禁军发火道:“你们这是消遣我等来着?”不等敬绶再说什么,他挥手让兵士把马牵走,自己也一边掉转头往回走一边说:“你自己愿意留下,就不算我等违背储将军军令了,告辞!” “将军留步!”敬绶打消了所有疑虑,赶紧上前拦住剑客,又是好言赔罪又是许诺回到陈国如何报答,说了一大筐好话,那名剑客才总算是不情不愿地再次答应护送他。 一行人离开灵根国,向南直穿过肥宇国,又经东楼国的边城准备取道另一个中等国家直奔陈国之时,敬绶提着的一颗心才总算落在肚子里。 储计的令牌确实好用,这一路上换马行住皆都十分顺利,他也终于相信自己梦寐以求的,回到本国去做太子的好日子马上就要到来。 这天来到那个中等国家的一处重镇上,敬绶专门找到飞来驿给父王传送回去一封书信,说明自己再有几日时间便能踏上陈国的土地了,叫父王准备好迎接。 又宴请护送他的兵士们大吃了一顿,补充好食物敬绶就急着出发,冬月节都是在野外度过的,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了。 “停下,停,停!” 两天后,翻越山道的时候剑客忽然喊停止住队伍。这些日子过去了,敬绶哪里还会多心,以为他们要解手,正好自己这里也憋得慌,他就下马去道边放水。 一边撒尿一边抬头看看,荒山野岭的,这年月不会有山贼吧? “殿下,”领队的剑客已经和敬绶混得很熟了,便也改了称呼,笑着对他说:“我们过来得有些晚了。” “晚了?”敬绶扭过头,看见那剑客,包括两名禁军侍卫,所有人都还骑在马上,有些奇怪,“你们不解个手?”他说,然后提着裤子笑道:“不晚,才刚过晌午,天黑前就能翻过这山。” “嗯,是有些晚,”剑客面无表情地摇头,接道:“咱们生洲人都认为早上才是去聚窟洲最好的时辰。” “聚窟洲?”敬绶起初没明白,反应过来之后猛然抬头,而所有骑兵都已迅速打马四散开来,只把个提溜着半拉裤子的敬绶像个傻瓜一样留在山道旁边。 敬绶两边看看,山上的石缝树丛之间早钻出无数手持弓箭的杂衣农夫,“山贼,有山贼!你们……”敬绶提裤子大呼,还指望骑兵能保护他。 万箭齐发,敬绶慌忙矮倒身躲避,裤子掉脚面上也管不了,却是绊得人更加难行,狼狈不堪。而很快他就发现,这些箭矢的靶子似乎只有他一个,骑兵就远远骑马上看,不来帮他,也没有箭射向他们。 “众叛亲离就是这种感觉吗……”他忽然想到几年前,在帮秦毅调试天灯时冒出过的、那个关于“万箭穿心”死法的奇异念头。 像个刺猬一样抽搐倒下的敬绶,还想挣扎着提起褪在半腿上的裤子,不是山贼,所有箭支都是由内气射出的,大概是肥宇国的射手吧…… 他最后看眼前方的山壁,仿佛目光可以穿透厚厚的岩石,看到大山背后的陈国边城。一直到死,敬绶也终没能把裤子再提上。 “呸!”一名禁军侍卫嫌弃地看眼敬绶尸身,骂道:“卖主求活的杂碎,死有余辜。” “我们也回去吧。”剑客招招手,从肥宇国调来的、扮成山贼模样的射手们快速奔下山,把二三十具穿着东楼军士衣服的带箭死尸摆放在周围,随后他们又射死几匹马扔下,将敬绶身上值钱的东西悉数搜刮一空后,这才跨上骑兵的马背离开。 两名禁军之所以背弃敬绶,当然是因为秦鑫告诉了他们敬绶是如何告密的,而岐伯之死就是佐证。老谋深算的秦鑫不会只为给储计报仇就迁怒陈国,他不怕费事,就是要等到敬绶远远离开东楼国,甚至发信回去之后方才下手。 说真的,秦鑫从肥宇国调来的射手连脚下都穿的是粗布棉鞋,不用精心布置,自然留在山上的伏击痕迹很快就会被陈国人找到,如此一来,陈国也只好去迁怒山贼了。 正文 第九十章 击退追兵 秦毅离开灵根国边城那天,也是在刚过晌午的时候就停止了奔驰。黑瞳与王福不离左右,张三约束住后军也放慢马步过来,“怎么了殿下,要方便么?”他问道。 “我犯了个错。”秦毅皱眉道:“应该在东门放火的,现在等于是告诉其他人我们的行进路线。” 张三很快醒悟,攻城时选择的是南门和西门,他们这些人就是从南门登上的,而承明剑宗和部分由楚河山带领的麒麟阁甲兵则是进攻西门。因为北门与东门外面全部都是旷野,如果叛军弃城逃走,也很容易被追兵给歼灭掉。 “殿下是说,后面有追兵,他们已经确定我们是从北门逃走的?” 秦毅点点头,说道:“如果有人告密的话,那陈东升门主一定早知我们要去元洲,再放火就更加明显了。” 已经带领兄弟班上过战场的张三不难想到问题的关键,他们现在所乘的马匹全部都是叛军搜刮来的,其马力远远无法和门派的战马相比,要真有追兵,那在这极目苍茫、无遮无挡的银色雪原之上很快就会被赶上来。 张三略侧头瞄眼身后,压低声儿凑近秦毅说:“殿下,不如让那些东城兵继续向前,我们就此改道……或许可以躲开追兵。” 秦毅看着他,微微有些吃惊,责备地言道:“这是什么话,别人不顾性命地帮助我们,而我们却反要将其置于死地,张三,以后万不可再有这种想法了。” 张三黑着脸低头称是,又问:“那我们该怎么办?” “擒贼擒王,”想起来那名东城头领马背上似乎带着一捆绊马索,秦毅胸有成竹地说道:“为了尽快赶上我们,追兵最多不会超过万人,我们回去。” “回去?” 秦毅没回答张三,而是率先拨转马头,一边问王福:“随军的专递处办妥了吗?” “主上放心,早办好了。”王福跟过来说。 “好,那就回!” 留下东城兵原地待命,秦毅只带着兄弟班人众快马加鞭地走上了回头路。大约也就走了半个多时辰,来到先前经过的一个山谷处他们再次停下,秦毅命众人隐蔽在谷口两侧,下好从东城头领那边拿来的绊马索,单等着追兵到来。 也就一会儿工夫,静静的山谷之中便传来了马蹄声,可见追兵的行进速度确实不慢。 从兄弟班所藏的地方看不到谷中情形,秦毅紧盯着半山腰上的一棵枯树,树倒了,这是约定的暗号,两面兄弟班弟子猛地拉起绊马索,而刚刚转出谷口的前排骑士骤然扑倒,随着胯下战马翻落在雪地当中…… 战马嘶鸣的声音响彻山谷,震荡得两旁山壁上的积雪都不住坍塌,前人伏倒,后面来不及收住马步的骑兵也一排排地跟着栽下,再往后才逐渐慢下来。 就这个时候,倒地的骑士还没弄清楚状况,由黑瞳和王福带领的影子杀手已从山口两侧疾速杀出,凭借影法专找身穿剑客服色的几人展开杀戮。 一边是倒在地下,惊慌失措连剑都拔不出来的落马骑士,一边又是处心积虑以逸待劳多时的影门杀手,其中高下立地可判,只在眨眼的工夫十名剑客就被斩杀殆尽,而后面拥堵在山谷中的大队人马连前面发生了什么事都还没有弄清楚,遑论救援。 影子的速度实在太快,等倒地众人纷纷站立起身想要拔剑之时,却发现自己的脖颈处都已架上了一把短剑,无奈之下,百来名剑士只好高举起双手放弃抵抗。 这时秦毅方才提马悠然转出山口,带领着近两千名兄弟班弟子横在了追兵的眼前。 “你们这里谁是领头的?”秦毅运起内气朗声发问。 “是我!”一名太初剑宗的半步剑客坐在马背上傲然应答,他刚才并没有被绊倒,看样子也是个班长,除去剑客就属他最大。 这人话音刚落,只见一道黑影沿地面猛朝他贴近上去,所过之处一溜骑兵先后倒地,而他也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就被连人带马同时放倒。 等到黑影撤回原处战马的悲鸣方才响起,原来马足皆被砍断,再看那班长,扑倒在地脸朝下深埋进雪里,后脑正中的位置不偏不倚地插着一柄短剑,暗红的鲜血从脑袋下面渐渐浸染着一地泥泞…… “啊!” 不少剑士发出惊呼,被黑瞳的身手给震慑住,从心底里打消掉拔剑对抗的想法。很好,挑了主心骨之后就剩下一盘散沙,黑瞳干得漂亮。 “谁是领头的?”秦毅又问,这次前面人一时低下头,再也没人答应。 注意到有一名被影子制服的剑士虽不反抗,但脸上也绝无惧色,秦毅打马走近他说道:“本将正在追杀叛军,并非想要叛逃,你能带着军士们回去,替本将向陈门主解释吗?让他不要听信叛军的离间之计。” 那剑士一听秦毅不想要他们的命,赶忙熄了其他想法,抱拳说道:“愿遵大将军号令。”现在领头的剑客都死光了,太初剑宗和金华剑派的人数虽多可却不相统属,最好就是全身而退,回去让门主再想办法,反正他们也不用担责任。 “很好,放他们走。”秦毅就知道这人能认清形势。一声令下,影子齐齐后撤,那些两派的弟子们也就各自找着马骑了,听凭秦毅新任命的剑士头领带着返回边城。 麻烦暂时解决了,张三跟在一旁全程看下来也要佩服秦毅的胆略。 以两千弟子对抗上万剑士,不伤一兵一卒就成功击退了追兵,虽然是机缘巧合地利用地理优势伏击了对方的领队,又凭借影子的恐怖手段压制住众人的反抗之心,但其中对于战法和人心的把握却极为难得。 换个人别说想不想得出这样办法,就是想出来也未必敢于实施,要知道当中但凡有一点拿捏不好,在剑士的奋起反抗之下他们定然是难于招架。 而秦毅所想的还有不同,他很清楚,只要黑瞳等人能在第一时间制服领头的,那么基本就算大功告成。 东楼剑士有个很大的弱点,就是他们太过依赖近江的骑兵战法,这样虽能增强结阵战斗的实力,却也无限制地削弱了各自为战的能力,一旦失去首领,无法有效组织骑兵队列,则溃不成军这四个字就正好用在他们身上。 与其他人汇合之后秦毅一行便快马加鞭地赶往灵根国的下一座城镇。而他却不知道,此时的边城当中,向来稳重的陈东升正在暴跳如雷,指名道姓地对他破口大骂。 因何如此?陈东升本想传信通往元洲沿途的几座城镇,让那里的守军帮忙截住秦毅,这也是他有信心拦截秦毅的最大倚仗。然而很快他竟发现,一路跟随大军、负责联络飞来驿的专递营里,拢共六名专员已全部遇刺身亡。 “这是个什么东西,啊?秦毅,他是什么变的?”陈东升握紧双拳恨恨怒骂:“一条急于逃命的丧家之犬,他怎么会连这点都想到了?” 常贵听着像是骂自己,更连一句嘴都不敢插,秦毅想到了,不就是说自己没想到么? 本来攻城时候专递处就一直留在城外军营中的,等大军进城安顿完毕,再回来接他们的时候这就迟了。 可问题是说真的,谁能想到啊,当时只顾着如何拦住秦毅了,不防他能跑了,更不防备他要对专递员下手。 原先这城里倒是也有飞来驿的驿站,但凤麟洲的羽族实在是太过爱惜羽毛,尽管就连圣皇都不愿轻易招惹他们,而叛军不是圣皇,亡命之徒本就什么都不在乎,于是叛军占领城池的当天城里的飞来驿站就撤了。 现在专递员一窝死绝,可着这孤城之中再也没人懂得如何召唤信使,陈东升他们简直就成了聋子、瞎子。等到追赶秦毅无功而返的两派剑士归来,陈东升已是火气都没了,呆呆地坐在军帐中仰头长叹。 “你现在就撒出快马,”半晌后陈东升吩咐常贵,“从三个方向出发,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联络上飞来驿,将消息传递出去。” “是!” “哦对了,”常贵刚转身陈东升又说:“去告诉梁南越,没事就把那些人都放了吧,秦毅走了,他们还是东楼人,不要没完没了揪着不放。” “遵命!” 梁南越接到常贵的传话,想了想先让人把政政带了上来。政政被自己人弄晕之后很快就醒了,但关押这半天里水米未进,显得有些垂头丧气。 “你叫什么名字?”梁南越打量着他平静问道。 政政心想你知道,但他还是老实地回答了一遍。 “政政,”梁南越说,“我很好奇,你是东楼人,却为何甘心替那质子卖命?” “秦毅吗?他一向对我不错。” 梁南越笑笑,“有恩报恩,”他说,“像是东楼汉子。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秦毅跑了,我们没能拦住他。” 梁南越紧盯政政,看他神色不变,像是压根儿不担心秦毅会被抓到,于是又说:“政政啊,我们都知道他要去元洲,好吧,既然你如此念他的好,那我就放了你去找他如何?” 政政摇头,梁南越反觉奇怪,“为什么,你不愿意?”他问。 政政说:“他在着是我的门主,我就应当效忠他,不过他走了也便和我没关系了。我是家里的独子,还有高堂老母等着伺候,要愿意跟着他我早上就走了,还能被你扣着?” “哈哈哈……”梁南越非但没有怪他无礼,反而大笑着说道:“好好,好!哈哈,兄弟班出来的果然没有孬种。这样政政,如果你愿意加入我金华剑派的话,那我也拿出一个精英班交给你带,让你也搞个兄弟班出来好不好?” 政政似有迟疑,思考半天才说:“你让我背叛清凉山?不干!” “糊涂!”梁南越生气道:“原来两家是有些小误会,但你也知道,在秦毅手里就都说开了,更何况他已经离开,我叫你过来就是希望你能做个和平的见证,使两家重归于好。” “那样的话……”政政说,“我可以考虑一下,不过先要门派应允。” “哈哈,痛快!”梁南越拍拍手叫来人,吩咐道:“你带着政政下去先用饭,然后好生把他送回清凉山驻地。”完后他又对政政说:“我等着你的决定政政,金华剑派不会亏待你的。” 政政离开梁南越的大帐,后背上已是冒出了一背的冷汗,“国王,莫非你是神仙下凡?”他心里默念着。原来弄晕他的两名清凉山剑士并非什么叛徒,而是秦毅早就安排好的,让他们负责看着政政不要干傻事——这就是秦毅对政政的计划。 而当政政清醒过来,那两名剑士也立刻澄清了意图,并且把秦毅留给他的话带到,“政政,陈东升不会对你如何,唯一要小心的是梁南越。此人面善心狠,最喜欢耍弄手腕,如果他让你找我,切不可答应;若他邀请你加入金华剑派,也万不要拒绝——形势变了,五大门派必须团结对外,他需要一个我的人来缓和两派关系。能做到这两点你定会平安无事,相见有日,保重。” 就是这话,全被秦毅说准了。 但秦毅也是普通的凡人,虽能知人,却也无法料事如神。他对开成的安排上就出现了疏漏,因为那是回国之后的安排,并没想过…… 梁南越打听到楚河山只是罚了何雷一年的薪俸,就也在见过政政以后很快叫来两名禁军。他无权处置禁军,只能以长老的身份责备几句就赶紧放人。最后就剩个开成,也被带到梁南越面前。 这个身穿崭新清凉山剑客服的独腿人是被抬到梁南越帐里的,看守弟子帮他做了个担架一样的玩意,直接把他给端了过来。 开成坐在担架上闭目不语,梁南越挥手让侍卫都出去,然后他走过近前,伸手掸了掸开成胳膊上早晨在雪地里滚到的一小块污渍,开成睁眼,梁南越笑着问他:“开成,太初的赵东城是不是你杀的?” 开成不言语,梁南越继续问:“我听说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你为什么要杀他呢,为了秦毅?他给你下的命令?” “秦毅抓到了,”梁南越接着说:“就关在太初驻地,怎么样开成?只要你加入我金华剑派,我让你做执法处的一把手。何必去给那质子陪葬?” “你们抓不到他。”开成自信地笑道。但梁南越分辨出了他声音里的不自信,否则他根本用不着开口。 “他是很狡猾,不过你也该知道,有人出卖了他。”梁南越说。 “是谁?”开成问。 梁南越笑笑,“答应我的要求我们就是一家人了,那时候我会让你知道。” 开成剧烈地咳嗽两声,显得很虚弱,扯着沙哑的嗓音说道:“你要我一个废人有什么用?” “你是个厉害的剑客,不是废人,开成,”梁南越真诚言道:“你知道,如果不能为我所用我就只好杀了你,但我不想那么做。” 开成挪动着身子似想下地,眼睛瞟了下放在一旁桌案上的双拐。 “哦,忘了。”梁南越走过去拿来交给他,“你这拐杖打得还真不错,哪儿找的木匠?” 开成拄着单拐跳下地,他手一搭上就知道旋口是开着的。梁南越背过身走向座椅,一边说:“你考虑一下。”说着他击掌叫人,看来是准备把开成再带下去。 就在这时,开成猛然使出拔剑式,抽剑出鞘,但他抽出来的只有拐杖剑的手柄,剑身已被截断了,依旧留在剑鞘里。而身后刚刚进帐的两名剑客却把长剑从他背上捅了进去。 大意了。开城临死还在想,明明早上梁南越就曾揭破过他的意图,又怎会留出这种机会?不过是想以刺杀门主之罪将他处决而已。 一向谨慎的开成被秦毅之事给扰乱了心神,犯下致命错误,他不该接手拐杖的。然而开成死得却没有半分遗憾,这样杀他,就说明他们根本没能抓到秦毅。 正文 第九十一章 逃出生洲 天罚八年冬月节过去的那个月末,秦毅带着兄弟班的弟子们也终于来到灵根国最北面的一座边城。 东城叛军的千余名兵士早就被他沿途安置遣散了,平叛大将军的令符此刻还在秦毅身上,因此各城镇守将在没有接到军报的情况下都对秦毅唯命是从。 尽管这些没有内气军士驻守的城池根本无法挡住兄弟班,但若是处处设阻拦截,就一定会给身后追来的东楼大军留出足够的时间,而且一路上的补给也难维持。 这就是捣毁随军专递处的意义所在,经过特殊训练的专递员有着能对鸟类传达意向的本领,可以随时随地通过普通鸟类与飞来驿的信使取得联络。 而眼前这座名为“永定”的边城就不同了,出了永定北门,行不上半日就要进入茫茫大漠,这也是通往沙漠之洲——元洲的最后一道屏障。 一直以来永定城里就常年驻扎着灵根国最为精锐的医药部队,用以防备“沙盗”侵袭,近年生洲战乱骤起,为切断元洲广漠国对十六国联盟的暗中援助,近江军主更是在占领永定之后就于此地布置下两万巨阙骑兵和一万开河甲兵,等到联盟垮台十六国相继被攻占,这里的三万佩剑军士却依然保留下来,单等之前预计的,生洲大军北进元洲之日再行撤换。 行进在通往永定城的荒野之中,基本已看不到任何树木,满眼俱都是残雪覆盖下的冰冷黄土。偶尔出现的小片湖泊也被冰冻得坚硬如铁,好像天空破碎后掉到了地下,强要给这黯淡的冬日画布再增添一抹凄凉颜色。 在这太阳都渺小得仿佛一粒随时会融化进灰色水碗样天空里的糖豆,在这样的寒冷天气下,就连向来只穿单衣的黑瞳也不免裹上厚厚的棉袍以抵御低温。 此地唯一的好处就是视野极为开阔,永定城那坚固的城墙已然遥遥在望,而秦毅却不得不停止前行,他可不认为城中的守将到这时候还没有接到陈东升的命令。 面对严阵以待的三万剑士,任何诡计都不起作用,身后的追兵到哪儿了?闯不过永定城他们这些人就是网中之鱼。 改道是没有可能的,通往元洲只有永定城这一条路。 据黑瞳介绍,生洲与元洲之间不设任何关卡,无垠的沙漠就是一道最难逾越的雄关,横在了两个大洲中间,而除去北出永定这条被无数前人用生命探索出的通路,千百年来,黄沙已不知埋没掉多少尝试从其它地方进入大漠的无知生命。 驿站、食物、水源、向导……沙漠中赖以生存的一切必需品只有那一条路上能够接济,但要出现一点偏差,没有人再能活着走出去。 何雷给的锦囊也许对眼下有所帮助,里面是楚琪写给秦毅的一封书信,大致是说秦毅既然与她定了亲,那么她就会一直等着秦毅,永不变心。 此外还说明了两点意思,一是楚琪知道有人告密,麒麟阁受命在叛城上拦截秦毅,但楚琪已拜托何雷放他一马;第二,楚琪知道秦毅要逃往元洲必然要经过永定城,而城内统领开河军的副将就是麒麟阁的剑客,楚琪在锦囊里也另外留下了书信和信物,过关时秦毅可以交给那副将,以获得他的协助。 然而秦毅太小心了,他可不记得什么时候同楚琪定过亲,也许这不过是楚河山引诱他自投罗网的一个陷阱。 何雷那天的确是帮了他,而秦毅知道,即便没有何雷的帮助,黑瞳也照样能制服领队冲破拦截,那么,楚河山是否也想到了这点?锦囊也可能是他欲擒故纵的一种手段,将他们这些人带到再无可能逃脱的三万大军面前? 即便不是陷阱,楚琪又不是麒麟阁门主,那名副将会肯买她的面子吗?这就像是一场赌博,但秦毅不好赌,尤其是赌注如此之大,输了他们便是万劫不复。 张三和黑瞳也看过信了,众人这时停下商议,黑瞳说:“目前已无其它办法,只能去赌。要不把宝押在麒麟阁副将身上,要不就按原定计划,拿大将军令符直接去找主将,不放行的话,便借机擒住他强行闯关。” “就怕没有这机会。”张三接口说:“进城就被扣押怎么办,连主将的面都见不到,如何擒他?” 秦毅没言语,他还在默默回想着师父吴先生在信中说过的话,正是因为信任吴先生他才敢于冒险逃到此地。 “毅儿,今日见书已知你驻军叛城之下,做好了随时去往元洲的准备。你所说的难关在于永定城,但为师以为无须担心,近江院主既然给你留好了退路,则他也定能想到这一点,永定城就是生机所在,望你善加留意,早日安全抵达广漠国后再谈。” 照师父的意思,永定城守军当中也有近江道长的布局。原先秦毅想不到会是什么,但此刻对照楚琪的书信,他认为很有可能也是哪一位将领,会遵照道长的遗命帮助自己脱困。 念及于此,秦毅很快想到一个办法,他让张三和王福化装潜入永定城中,王福带着楚琪的信物,但先不去找副将,而是由张三直接面见守将。 因为秦毅早已从储计那里了解到,这名守将正好是承明剑宗出身,也许他就是近江道长安排好的接应之人。 不得不说,这一次吴先生是百密一疏,他失算了。他凭借自己的缜密来揣度近江道长,以为永定城中必有解决关键问题的钥匙,是啊,连北方的叛乱都设计好了,又怎会想不到秦毅逃往广漠国的最后一道门锁? 然而跨国通信就是这样,人们无法面对面地交流,也就无法把握住许多关键的细节。 近江为什么不直接告诉秦毅钥匙在哪?甚至就连计划的本身都只托付给了储计? 这不过是他对公孙义战败后可能危及秦毅生命所做出的防范措施,希望秦毅能够借平叛躲在北方,或者立功保命,或者给比香国留出足够的救援时间,而近江又岂能料到公孙义会死?料到秦毅要逃往元洲?根本没有所谓的钥匙。 傍晚时分,张三和王福带着六名影门好手,装扮成普通货商的模样就离开队伍进入了永定城。 此时距离南门关闭已不足半个时辰,而永定城的其它三门几乎是从不开启的。 一进城中二人便即分开,王福会躲起来等着张三的消息,张三则是带着近江短剑去试探巨阙军的主将,也就是永定城的守将。 那名主将早就接到了陈东升的命令——见到秦毅便即刻扣押,如果难以生擒,处死亦可。因此,张三所面临的将是一次有来无回的试探,对方会从他的身上问出秦毅的下落。 当天永定南门关闭时的情形大致如下:秦毅带着兄弟班在城外隐蔽起来,张三独自走向驻军营地,而身后常贵带领的一万追兵距离永定只有不到半天的路程…… 陈东升当然已经带着大军南下回国了,公孙义新丧,生洲联军溃败,这一系列消息接连得到证实,几大掌门的心思早就不在秦毅身上,而且永定以及周围城池都已恢复联络,秦毅不可能再离开灵根国,早晚会被常贵剿灭。 张三走近巨阙守军的营地,因为秦毅把宝押在了吴先生和近江道长的身上,就让他直接去找主将说明来意。 张三走着,脚步却不觉放慢,他看见守卫营门的卫兵正有两名朝他走过来…… 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心悸,张三忽然恐惧得毛发都直立而起,他瞬间就意识到了,自己将要去做的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如果被拒绝,那他就再没有机会离开这座军营。 完全出于本能的驱使,又或者冥冥之中有位手眼通天的神人在暗里点拨,当两名卫兵迎上,询问他来历的时候,张三违背了秦毅的命令,“我是梁南越门主派来的使者,快带我去见将军。”他说。 卫兵不敢耽搁,很快就把张三带到主将面前,而主将也是毫无怀疑,热情款待了他,并明确表示接到的命令准确无误,只要秦毅一来永定城就是插翅难逃。 “梁长老专程派在下赶来也正有此意,”张三说,“他怕将军不认识秦毅,被他混进城中逃脱掉。” 那主将大手一挥,说道:“请上复梁长老,任何人想从北门离开都必须得到本将的许可,这点本将已在回书中对陈长老讲过了——除非那质子不来,否则进城他就跑不掉。” “将军布置如此周详自然是万无一失,不过……” 张三又说:“秦毅身上可能持有近江先军主的信物,梁长老怕将军念旧而……” “哎!”主将当即打断他,“先军主既已身故,信物自然无法作数,本将只会听从长老团的军令。” 张三抱拳行礼说:“如此在下便即刻回去复命,等擒住那质子,梁门主保证给将军记上首功。” 主将对于梁南越不传书信,而是直接派人前来的做法大感满意,这是对他的重视,因此他连身份都未仔细核实就放张三离开了,以此来表示同样的尊重。 再说又没什么新的命令传达,使者只是来督促一番,不必要那么认真。 张三来到约定地点与王福一说,两个人都觉后背发凉,只差一步啊,如果张三被擒住,即便他不供出秦毅和王福的下落,守将也定能想到他们就在附近,从而对城内严加盘查。 此刻城门已经关闭,只有张三能靠着守将给他的令牌出去,经过商议,王福决定冒险再去找副将试试,因为除此以外,他们已无其他办法可想。 一个时辰后,当张三出城回到队伍里向秦毅说明情况,秦毅首先就郑重地对他行了一礼,感谢他这次突发奇想所作出的临时改变挽救了大家的性命。 认真考虑过前因后果秦毅很快就想明白了,近江道长不知道他要去元洲,也就不可能在永定城里先有布置。 而且就算有,则道长死后,那名守将是否还能像储计一样遵守遗命呢?自己还是不够谨慎。 不过秦毅也同样无法想到,柳暗花明的生机所在,竟然就在麒麟阁的副将身上,或者说在于楚琪身上。 王福扮作楚琪的信使去找了副将,回来后交给张三一封书信让他带出城给秦毅,这信是副将转交的,署名竟然是麒麟阁门主楚河山。 秦毅打开看时,只见上面写道:“秦毅,你小子真是好福气。琪儿她以死相威胁,逼着本座给永定城的将领下了命令,你赶紧走吧,滚远远的,别再回东楼国了。” 原来楚琪后面也想到自己的信物没有说服力,便直接找了父亲,挑明和他说,如果秦毅被抓住处死,那她也不活了。不得已,楚河山只好亲自给永定城的副将去信,让他帮助秦毅逃走。 近江道长亡故,长老团事实上已经取得了军队的操控权,那些从门派出去的将领们都肯听从各自门主的号令。 虽然再想不通楚琪为何要这样做,但秦毅此刻已经相信,她真的是在舍命相救自己,否则如果是陷阱,楚河山只需躲在幕后等着他们被擒就好,不可能写封这样的书信过来。 王福一直就留在城里,带同六名影子跟在那副将的身边,而后者默认这种监视本身也等于是对秦毅做出了保证。 三更时分,秦毅按照副将的指示,率领兄弟班绕行到永定城的东门外面,这里正好是开河甲兵在负责守卫。 副将命令手下打开东门把众人接到城中,随后又带着他们从城墙上直接穿行到北门附近,此地事先已有两百多名携带绳缆的亲兵在等候着。 秦毅匆匆与那副将道别之后没多耽搁,不大工夫,两千多人就在亲兵的帮助下分批缒城而出。 因为准备充分布置周详,城内的巨阙守军根本不知道秦毅已经逃走。 拂晓时分,当秦毅一行刚刚踏上了沙漠、与那副将多日前就联系好的向导和马队接上头时,常贵带领的一万追兵也正好抵达了永定城下。 正文 第九十二章 大漠迷雾 秦毅做梦也没有想到过沙漠会是这样一处神奇的地方。 一望无际,看起来如同金色浪潮般起伏、令人心情舒展的美丽沙海在年老向导的口中竟然是个遍地危险的无边墓场。 不过很快秦毅就亲身体验过了。在沙漠当中距离和空间都有很强的欺骗性,他以为很近——实际却在很远的地方刮起过一阵飓风,等风暴过去之后,那个原本像山脊一样的沙丘就突然变成了一座规模不小的城镇。 王福把那城镇指给秦毅看,说他当初途径此地去往生洲的时候,那里还是个人来人往的热闹所在,沙漠就是这样的无常。 向导也证实了王福的说法,城镇是一夜之间就被风沙给埋没掉的,一城的人,包括过往商客,没留下半个活口。 “既然如此危险,”秦毅说,“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 “不然我们还能到哪里去呢?”老向导苦涩地说,“这里就是我们的家。离开沙漠,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秦毅听出来了,老人苦涩的话语当中也同样掩藏着自豪。他们无法离开熟悉的家园,也无法去改变它,于是他们就被迫接受改变,逐渐适应了恶劣的生存环境。 正对永定城北门的那条直线就是进入大漠唯一的生路,这当中不容出现半分偏差。 至于为什么,连黑瞳和王福都解释不了,按照那向导的说法,这是他们信奉的沙漠之神专门给行人留下的通路,比如他的家乡绿洲城,也正好建在直线的中心位置上,只有这样才会得到神灵的庇护。 而除此以外,任何不被神灵允许的新建居住地就都和眼前这座城镇一样,早晚要被黄沙给吞没掉。 即便不离这条直线,也并非所有的驿站和城镇都是安全的,因为“沙盗”们会不定时地随机光顾一些地方,一旦行人倒霉赶上,能否保住性命就全看那些盗匪的心情了,不过钱财粮食和女人是肯定要舍的。 天罚降临以前的沙漠里其实并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盗匪,能够靠力气和手艺生活下去,没人愿意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做贼。 那时候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商队进入大漠,从元洲把皮货、珠宝和美酒拉到生洲,再从生洲把粮食和茶叶、棉花这些东西运回来,靠着正当贸易和走私养家致富。 而当时所谓的沙盗,更像是少数习武之人聚集而成的保镖队伍,他们会向来往的商队索要一些护送费,你给了他们,他们就会一路把你安全地送到目的地,而且只要钱,从来不碰食物和女人。 有的商队人数众多,并且本身也配备了武装卫队,这些人自然不愿白白就把利润分给沙盗,于是冲突便也要在这时候发生。 事后虽然也有赶跑沙盗的例子,但大多数结果都是丢掉货物,或者是加倍付出赔偿金来买回平安。 吃过大亏的货主颇不甘心,回到本国边城,他们就会重金贿赂守将,由守将调集正规军进入大漠清剿沙盗,逼得部分沙盗不得不向大漠的纵深逃窜,而一旦离开安全线太远,这些沙盗也就很难再回来。 这种行径可真的是捅了马蜂窝,以往每隔数年便要由此爆发一次大规模的武装冲突,沙盗们会不顾一切地联合起来冲击边城。 而那些挑起事端的货主,从此再连一根丝线都别想运出沙漠了,但有他家的商队走货,不单劫财,性命也全部都要留下。 除去上述这类极端情况,沙盗们一般不会伤人性命,甚至每当遇到迷路的行人或是商队,他们还会尽可能地施以援手,因此常年在沙漠里讨生活的人们并不惧怕沙盗。 然而世事多变,战乱一起,两洲边境随之关闭,必需品之间的正常交易也被海联邦给垄断,由是物价飞涨货贵十倍,原来正儿八经的买卖人开始干起了走私,而之前的走私贩子也因为缺少本钱,在残酷的竞争面前断了生计。 不得已,他们索性就结伙抢劫商贩,从此演变成为沙漠上的一股新势力——强盗。 新的沙盗贪婪残暴,他们袭击商客、入侵城镇、杀人越货无所不为,而两个大洲各自攻占不休,也就无暇再去顾及大漠,只好任由这股势力逐年做大。 起先一些走私队伍还会雇佣老派的沙盗担当保镖,可真假难辨,狡猾的新派沙盗往往也会混在其中滥竽充数,回头再监守自盗,反而杀掉雇主劫走财物。 如此一来,有能力走私的富有商队干脆就自己组织保卫力量,不论新派还是老派,遇上就是硬干,统统不再买账。 这样老派沙盗也就失去财路,逐渐被瓦解分化,大多都于无奈之下沦落成了新派的强盗…… 沙盗,这个过去让人心生敬畏的群体,也真正变为沙漠中最使人闻风丧胆的恐怖代名词。 不过有一点,无论新派还是老派,沙盗从来不会袭扰绿洲城。这座由黄土夯筑起来的简易城池里面居住着一代又一代的沙漠原住民,他们既不属于生洲,也不受元洲管辖,而是自称为神的子民。 绿洲城里生活的全是向导、走私贩甚至还有盗贼的家人,这里没有城主也不存在王法,所有人都严格遵照神灵的旨意生活——那些由父辈传给儿孙,再一直流传至今的、神定下的准则。 比如过去向大军或者密探报告沙盗的行踪,这种事情绿洲人死都不会干,他们认为此举就和夜晚对着月亮撒尿一样,完全就是亵渎神灵的行为。 老派的沙盗笃信神灵,自然不会伤害神的子民,而新派沙盗也懂得不可竭泽而渔,一旦绿洲城被毁,那么沙漠里就连最贪财的走私贩子都不敢继续行商,他们也就要失去生存的依靠。何况很多盗匪自己的家人也住在城里,哪支队伍若是胆敢打绿洲城的主意,一定会首先引起众怒。 原本这年月敢聘请向导横穿大漠的旅人几乎都已绝迹,但永定城的副将还是不惜花费重金,托飞来驿传信找到了这名祖居绿洲城的年老向导,聘金由他效力的牧场代为收取,马队也是那边提供,等秦毅他们到达绿洲城再全部换成骆驼。 驮在马背上的草料和干粮饮水足够十日分量,而兄弟班人众皆都为内气修士,较之常人更能忍饥挨饿,这样走到第十三天头上,水粮未尽而距离绿洲城已只剩不到一天的路程。 这期间自然也有补给,除了经过一处靠近水源的城镇之外,沙盗们也送来不少的驼马和粮草。 小股的沙盗看见两千多人的佩剑队伍不敢冒犯,却是很快就联络到更大的势力,就在秦毅他们走进大漠的第七天夜里,同样装备着弓箭弯刀的一支约有两三千人的沙盗军团便趁夜对他们发起了突袭。 这些没有内气的强盗当然不是兄弟班对手,大部分都在冲突之中被当场斩杀,最后只有几百人勉强逃走。 第十四天,绿洲城也终于出现在了众人眼前,可那完全不像绿洲,反而倒像是一座雪城。 脚下的沙地都已被大片积雪覆盖着,气温急剧转低,有几匹生洲来的幼马竟然被冻坏了腿脚。 无奈之下,张三只得下令解开它们所在队伍的绳索,要将它们一一杀死之后再继续赶路。 老向导瞧出了张三的意图,赶忙跑回来阻止他说:“千万不可啊大人,绿洲城就在眼前,绝对不能杀生。” “哦?却是为何?”张三奇怪道。 “这里已到神灵护佑之地,”老向导说,“杀生会招来大祸的。” “哈哈哈,”张三大笑的同时已是拔剑刺进一匹幼马的脑袋里,他说:“我这是帮它们解除痛苦,神灵不会怪罪的。”说话中间,他抽剑反手又杀一匹。 说也奇怪,便在这时候,第二剑才刚拔出来,连剑身上的血水都还冒着热气,原本清冷宁静的天空下就突然平地刮起一阵大风,狂风裹着砂砾雪尘瞬间便席卷过人马所站之处,吹得人东摇西摆站立不住。 众人或蹲或卧,全都凭借内气抵御风沙,王福离得向导近些,一手遮脸另只手跟着一捞,这才勉强把那老人拽住。 风暴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又是晴空万里,而等到这些人直起腰再看,一个不少,只偏偏不见了秦毅踪影。 茫茫沙海雪原,周围一眼就能望遍,可这人竟像是凭空消失一般,哪儿都再寻不到。 张三找了一圈眼睛都急红了,抬手就用剑指着那向导吼道:“老东西你快说,我们殿下到哪儿去了?” 王福跨前一步,伸出手指将张三的剑身弹开,然后才徐徐问那老人:“怎么回事?这风……” “唉!”老向导跺着脚急呼道:“我就说不能杀生吧!不在祭祀的时间地点杀生,神灵就会因为供奉不足而生气,自己选择供品。” “放屁!” 张三挺剑就要刺,这次是黑瞳从远处过来将他拦下,问那老人:“你说清楚,哪里能找到我主人?” 老向导欲哭无泪地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我劝你们还是先进城吧,找也是白找,这人……” “怎样?” “以往也有人被神灵带走的,”老向导说,“有的人过些日子自己就回来了,有的却再没见过……” “先进城吧。” 黑瞳对王福和张三说道,随后他又点出六名影子,命令他们两人一组,取马从另外三个方向直线寻找,无论结果如何,日落之前都必须往回赶。只要不在沙漠过夜,一般人也不会因为迷失方向而远离安全线。 秦毅就像个谜一样,从众人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沙漠里面奇奇怪怪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谁也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张三这时垂头丧气,要怪也只好去怪他自己,谁让他不听向导的劝告呢? 世上就有这样一种人,他们总对自己并不了解的事物抱着不屑一顾的态度,以为自己无所畏惧,也正是这些人,会给世间带来多少的悲剧。 正文 第九十三章 沙盗 秦毅感觉冷得无法自持,随后,脚底传来同样冰冷的钻心疼痛。 睁开眼睛之前大脑已经快速地帮他读取了最后的记忆,在看得到冰雪堡垒一样的绿洲城的地方,年老向导正对张三说着什么神灵,跟着就忽然起风,他也就飘了起来…… 睁开眼,当前的处境也一目了然。自己被吊绑在一根“丅”形的木杆之上,木杆下部深钉进沙地当中。 全身的衣服也被扒了个精光,只留下条衬裤,而脚掌下面支撑身体的是两根锥状的冰柱。除了捆住身体的皮筋,脖子上还另外套着绳扣,如果无法忍受脚下的痛苦而离开冰柱,那么不用说,很快就会被吊死。 一边用内气抵御寒冷,秦毅同时也发现绑住他的皮筋无法挣脱,越挣扎就勒得越紧,脚底的锥冰也在内气散发过后有了融化的迹象,怎么办?自己是先被吊死,还是先冻死呢? “我赌一壶酒,他先吊死。” “干了!赔你一壶,这人看起来硬强,估计冻死的份儿大。” 听见话音,秦毅方才把目光投向不远处正守着篝火饮酒的两人身上。周围沙地中点着好几十堆篝火,远处还有帐篷和驼马……自己这是落在沙盗的手里了? 其它火堆边上少说也都围坐着二三十个人,只有最近的这一处就他们两个,秦毅看到自己的衣服、佩剑还有鞋袜都在这篝火旁,料想这两人就是专门负责看守他的。 因为有过和沙盗交手的经历,秦毅不难从这些人的衣饰做派上面判断出他们的身份。 “大将军金令和天工阁匕首都在离开永定之时送给了那名副将……” 秦毅想,别的许多杂物也收在行李当中,而近江道长的短剑却是随身带着的,为何不见? 强忍寒冷和痛楚,秦毅转动眼珠子四下寻觅,很快就瞧见稍远之地,在那堆最大的篝火前面有一名正对他的强盗一边割食火上的烤肉,一边还对身旁之人说着什么,看他手里使的家伙似乎就是近江短剑。 没错,是道长的东西。 仔细辨认清楚,秦毅琢磨这人应该就是首领,于是便聚精会神,暂时压抑下自身痛苦,留心倾听起了他们的谈话。 脸上有道刀疤的首领随意地朝秦毅这边瞥了一眼,瞧向身边的大胡子问道:“斯热怎么还不回来?” 那大胡子正拿油手在胡须上蹭,含糊地说:“快了吧,我们就在绿洲的正北方向,他知道的。” “呃,”火光将刀疤脸映得通红,纵贯右眼上下的伤疤生动起来像条蠕动的虫,他喷着酒嗝笑道:“那小子该不会是真的投靠桑哈了吧?” “哈哈哈,”大胡子也笑了,“有可能。”他说。 这些沙盗自然不会如向导那般讲圣朝的官话,但此地离着生洲还近,秦毅大概也听懂了他们在说什么。 桑哈是另一伙儿沙盗的首领,那个叫斯热的家伙假装去投靠他,目的正是要将对方骗出老巢,钻进自己人布下的伏击圈。 日渐减少的商队已经不能满足盗匪们的正常开销,内耗肯定是难以避免,但秦毅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一说起斯热变节,这两人就像在讲笑话一样,根本没有半分担心的样子。 从交谈当中秦毅了解到,桑哈是这远近一带很有影响力的大盗,要把主意打到这种人身上本来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他若肯相信斯热,那就说明斯热明显存在背叛的可能——这两人也一定清楚,可为何他们又笃定斯热不会叛变? 第三个加入谈话的壮汉解开了秦毅的疑惑,他问大胡子:“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斯热被桑哈识破,把他给宰了?” “那不可能。”大胡子直接否定这一猜测,他说:“斯热的老婆孩子都死在我们手里,桑哈不会怀疑他的。” 看到那壮汉打消疑虑,不言声地探前身子又去割肉,秦毅惊讶到忘记了脚下的疼痛。 他忽然想起公孙朝阳来,即便不喜欢那个女人,可如果谁把她杀了,他也一定会千方百计地替她报仇,没别的,自己的老婆,光这条理由就已足够。 而这又是一群什么人?难怪他们会把时间浪费在折磨他这样一个落难之人的身上。杀死别人的老婆孩子还与人为伍,甚至还以性命攸关的大计相托付,把命运交到别人手里…… 秦毅想不通其中缘由,是因为他并不了解沙漠,这里没有王福所说的“变节保证”。 在沙漠之中,背叛的代价太高而几乎全无收益,根本没人会做这样的蠢事。不论老派还是新派的,沙盗就是沙盗,贼始终就是贼,他们的敌人太多了,因此也最痛恨变节之人。 再加上生活在这样一个危机四伏的地方,谁想要成天还去防备自己人?担心夜里睡觉,或者是撒尿的时候被手下给割掉脑袋? 告密和叛卖,这是大漠上最令人不齿之事,引诱你的时候当然也会重利许诺,而一旦事成,没谁会真的兑现承诺。大家都认为变节者本就是背信弃义的人,跟这种人也谈不上失信,何况有一次就还有第二次,谁敢保证你将来不会再出卖现在的主人? 所以,任何人做出这样的事,那就等于是一只脚踏上聚窟洲了,利用完便马上杀掉,这是对待叛徒唯一的办法,也是沙盗们以儆效尤的一种手段。 相比起保护叛徒以激励后来者,强盗宁愿生活在一个没有背叛的世界里。 这些事秦毅也会慢慢知道的,但眼下他首先要关心一下自己。听了半夜工夫,内气即将耗尽,身子外面都挂上了厚厚的一层白霜,可是快要支撑不住了。 必须要想办法自救,否则不说冻死或吊死,即便这些强盗好心放了他,他一个人在这大沙漠上也活不成。 忍痛将脚底踩实,秦毅调上一口气息大声对那首领喊道:“斯热已经叛变,桑哈手下马上就会杀来,你们还不赶紧逃走吗?” 不少人齐齐回头,疤脸首领也撩起眼皮看他一眼,黑洞洞的只能瞧出个轮廓,而首领却一把抓起近江短剑的剑鞘丢了过去。 秦毅避无可避,正好就被剑鞘砸在身上,可见那首领的准头很有些门道。不过秦毅也放宽了心,这人不像修炼出内气的武人——他的手下也一样。 “没时间了!” 剑鞘砸在秦毅硬邦邦的身体上被弹飞出去,他继续大喊:“斯热早该回来了不是么?他是要等桑哈调集人马才耽搁这么久。斯热会回来,然后告诉你们按计划去布置伏击,而在那过程当中,你们首先要落入桑哈的埋伏圈。” 周围有很多人站了起来,首领也倒持着短剑走近,大胡子跟在后面,眼神如看死人般地瞧着秦毅。 负责看守他的两人从柴堆里各拾了根火把上前照亮,疤脸从头到脚打量一下秦毅,狞笑着说道:“小娃娃,你娘没教过你,不要偷听大人的谈话吗?” 秦毅丝毫没有惧色,他甚至还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我不知道你们为何那么信任斯热,斯热是谁?”他说,“被你们夺走妻子性命的人,而你还指望他替你卖命。” 疤脸抬高了持剑的手臂,大胡子扭头去看火,显然秦毅的说话无法打动强盗。 “未知的事情没有定论。”秦毅紧盯疤脸右手,加快语速说道:“等斯热回来,我能马上证明给你看。而你,可以不信我说的话,却不要急着给尚未发生之事早下结论。” “就比如现在,”秦毅掂起脚腕,“我会被你杀死还是冻死?嗯?你能确定吗?” 说完,他朝着赌他吊死的那名持火强盗莞尔一笑,“你赢了。”跟着秦毅就猛地摆腿踢断冰柱,像只待宰的动物般吊在绳子上来回晃荡。 首领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惊住,反应过来之后,他即刻甩出短剑,正好就割断吊绳,秦毅摔在地下,脸憋得发紫,不住咳嗽。 有人捡回了近江短剑,首领蹲下来抵在秦毅脖子上,“你最好能证明。”他说。 秦毅身子还被绑着,冷得浑身打颤,勉强说道:“我这样可没办法。” 首领挑开绳子,招下手,持火一人去拿秦毅衣服,另一人过来扶着他,给他灌了口酒。 几口烈酒下肚,秦毅脸上有了红润,开始去穿被火烤得暖暖的衣服。疤脸就站在一旁看着,回想起刚才的一幕,他认为打动他的正是这孩子的果决,还有那种镇定。 “半句求饶的言语都没说,怎么肯定我会救他?”疤脸在想,“这种人的话我应该听听……” 大胡子看眼疤脸,同样也紧盯着秦毅,他想:“此人从天而降,莫非是神灵的旨意?” 收拾好身上之后,秦毅也被带去烤火吃肉。双方都能听懂彼此说话,交流不成问题,他也就很快弄清了来龙去脉。 斯热早先是个走私贩子,老婆孩子都被这伙强盗给糟蹋杀害了,而他却苟活下来性命。这人有一手驯养牲口的绝活,且又熟谙商队的行程线路,正是任何匪帮都梦寐以求的最佳帮手,就这样,斯热对神灵宣誓,效忠疤脸永不背叛,疤脸也就接纳了他,把他留在身边。 此事听起来像是奇闻,可在这匪患横行的沙漠当中却并不少见。 毕竟死人已死,活人还得想方设法地活下去,也许这就是天意,是神灵跟人开的一个玩笑。斯热尽职尽责地卖力干活,以此来证明自己并不记仇,也证明他只想、多么想,渴望活着。 疤脸开始信任斯热那是两年以后的事了。在这两年当中,他无数次地考验斯热,这个手下对他们太重要了,疤脸不怕费事。 他曾付出很大代价请他的对手诱导斯热背叛,也曾故意让斯热有单独接近他毡帐的机会——那时他正在“酒醉沉睡”。甚至于,疤脸还曾在斯热看得到的地方糟蹋女人,以观察斯热的眼睛里是否还有恨意。 斯热一一经受住了这些考验,而真正让疤脸放心的就是斯热怕死——非常怕。 一个人只要怕死,只要想活着,疤脸认为,那他就一定不会与背叛和复仇这类事情沾边。既然这样,斯热能够忘记自己受到的伤害,那么疤脸也愿意忘记他曾经伤害过他。 对手桑哈说过一句至理名言——世上没有白头贼。 沙盗们正是如此,他们会祈求神灵保佑收获、保佑击败对手,却从不求神保佑长命百岁,那太让神灵为难了。 因此,强盗可以接受被黄沙埋掉,能接受被对手干掉,就是不能容忍人为的疏忽或者背叛,疤脸要忘掉被他伤害过的人,这比斯热忘掉仇恨更加艰难。 远处沙地上安插的流动哨晃起了火把,“快看,”有人喊道,“是安全信号。” “是斯热回来了。” 正文 第九十四章 入伙 在沙漠里,像斯热这样的人就和砂石一样普通。 他穿着翻毛的破皮袄,裹着头巾,从黑暗走进沙盗宿营的火光中时已经摘掉了面巾,瘦小的身板骑在一头同样瘦小的驼马上面,风沙让他的容貌凭空苍老了二十岁。 除了秦毅,再没人能观察得如此细致。斯热粗糙脸皮上纵横的纹理是否被仇恨刻下的?像褐色石块般的浑浊眼球当中会否隐藏着即将复仇成功的快意?他在这样恶劣的地方如何长大成人?曾经爱过谁、做过什么蠢事,有没有悲伤的故事想要对人倾诉…… 大概不会。这是个沉默的人,秦毅这样告诉自己。 斯热好比那种最沉得住气的赌徒,拿到一手烂牌也绝不气馁,而处心积虑靠着狡诈干翻庄家后也没有丝毫得意。现在他铁了心要报仇,一直等待这样的机会,就别指望揭穿他了,赌徒已经买定离手,无论如何都要看到结果。 秦毅知道,刚才他不是侥幸。那疤脸首领自己也不完全信任斯热,只不过被他说了出来,加上突然寻死之举所彰显出的自信和魄力,让那疤脸来不及细想就把他救下,为的也是且看他如何表演,是不是能像他夸口的那样,揭穿斯热。 见到斯热本人秦毅更加确信了,他绝对不肯放弃这个机会,可问题是,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如何揭穿他? 原先设想的那套诈唬人的手段根本没用,斯热不会被吓住,最后不过是两个人各执一词,疤脸得不到有力证据,斯热不承认,秦毅重被吊死。 秦毅站立起身,看着斯热慢吞吞地跨下驼背,把缰绳交给另一名盗匪,然后镇定地朝他们走来。 斯热打量着秦毅,他去找桑哈的时候秦毅还没被怪风吹来呢,秦毅也直视着他,仿佛听到他说:莫要白费力气了,你阻止不了我。疤脸这混蛋就在我的面前玩弄我老婆,那婆娘也是好样的,抓破了他的脸,最后被他们玩够以后烤着吃了……还有我儿子,强盗不会花费力气去养个孩子,何况小孩的哭声也容易招惹麻烦,于是…… 总之我百般隐忍就为等待今天,你可以质问我为何晚归,可以猜测出的我计划来诈我认输,不过我不会认输,疤脸也不会仅凭一面之词就改变决定,他今天必须死,你也一样,而我,背叛疤脸我就没打算活着,可我不在乎,老子早不想活了。 “事情办得怎么样?”斯热走到篝火前面疤脸就迫不及待地发问。 斯热没答应,他先瞟眼秦毅问道:“这人是谁?” “帮手。”疤脸简短说了一句,转而又问:“怎么现在才回来?” 他这句话正是看着秦毅说的,秦毅知道,这是提醒该他上场了,然而他还没有想到新的办法。 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逼着一个沉着的、活够了的赌徒自己亮出底牌,要不要劫持或者干脆杀了疤脸呢? 不行,沙盗可不是门派的追兵,干掉首领马上就会有其他人取而代之,那个大胡子,甚至斯热都会站出来号令众人对他群起而攻…… 秦毅飞快地思索着,却是突然迈前一步贴近斯热,抽出他的腰刀就顺势朝他脖子上抹过…… 斯热双手捂上脖子噔噔退后两步,眼睛里带着说不出的惊恐,他以为这是疤脸授意的,自己的诡计被识破了?庄家竟如此果断,直接踢翻牌局抢走赌注,不玩了。 众匪盗纷纷拔刀围上,疤脸和大胡子后撤进人群里,眼看着斯热倒下,一时也有些茫然,这就是秦毅证明的方式吗?他要干什么? 秦毅随手丢下腰刀,转过脸寻觅到藏身人后的疤脸说道:“还和一个叛徒浪费什么时间?桑哈马上就要到了,我会证明给你看。原定的伏击计划不能再用,桑哈会在半路上邀劫我们,你不信尽可以派两个手下去查探,现在听我的,我们去桑哈的老巢,等他扑空以后,就在回程的途中伏击他们。” 秦毅一口气说得连贯,疤脸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其他人没得他命令也不动手,就那么僵持着。 过了片刻,大胡子凑近疤脸耳畔嘀咕几句,两人眼睛都紧盯秦毅,再过一会儿,疤脸看向大胡子,大胡子点头,疤脸摆手让众人把刀收了,并单独叫来两人吩咐一番,那两人跳上快马驰入黑暗,疤脸这才钻出人群走向秦毅。 “你刚才说……去桑哈的老巢?”他问秦毅。 秦毅点点头,解释说:“斯热叛变,桑哈必定倾巢出动来对付我们,那么当他扑空之后,担心老巢有变一定是飞速回防。到时候他急着赶路大队人马一下子难以跟上,而又不防备我们还会在半道偷袭,这不是最稳妥的办法吗——退一步说,即便斯热是无辜的我们也照样能赢,只不过是换了个伏击的地点而已。” “我们……”疤脸哈哈大笑,“我喜欢这个说法,”他笑道,“我就再相信你一回,如果你说的法子真的灵验,那你就是自己人了。” 疤脸听了大胡子的话,决定就采纳秦毅的办法。实在是这次偷袭计划预谋太久了,一旦坐失良机,桑哈已有所防备,以后再想动他可就难了。而且双方这就算开战,正面交锋疤脸自知不是桑哈的对手,此刻已是没有退路。 秦毅明白,这些沙盗都是拦路抢劫惯了的人,最多就懂打个埋伏,如何能晓得奇袭作战之法? 说动疤脸不难,难点在于斯热,有他在一旁胡搅蛮缠,疤脸首鼠两端摇摆不决便要坏事,于是秦毅索性就把斯热抹去,这也就不用证明他是不是叛徒了,疤脸心里既然早有怀疑的种子,事到如今当然只好相信秦毅这一家之言…… 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结果证明秦毅是对的,说服别人改变想法除了把压倒性的事实摆在他眼前,再有就是堵死之前那条道,逼得他只能听你的。因为认识到斯热的为人而转换策略,顷刻之间便解决掉麻烦化险为夷,这种细致和果决实非常人所能具备。相比起来,当初从樊剑身上学到战阵精髓的秦毅能够马上想出暗合兵法的伏击之策便不足为奇。 这伙沙盗留下空营,悉数奔着桑哈的老巢赶去,临行前秦毅再看一眼不甘而死的斯热尸身,“对不起了,”他心里默念,“不杀你我就得死,不过你放心,你的仇我会替你报。” 秦毅并不熟悉地形,所以这一次的伏击地点是由大胡子来安排,而他的话语在路途中就应验了。 追上队伍的两名探马回报疤脸,桑哈没去原来的伏击圈,斯热果然出卖了他们。两人远远躲在沙丘背后看得清楚,桑哈军团就在去往埋伏点的半道上张弓搭箭等着疤脸,如果听了斯热的话,猎手和猎物就要易位。 “我不知道你叫什么,但以后你就是我们队伍里的军师。”疤脸亲手把佩剑交还给秦毅,他说:“你是神灵派来拯救我们的使者,好好跟着我干吧,我不会亏待你。” 秦毅收回了他的佩剑和近江道长的短剑,心里暗暗冷笑,像疤脸这样的人,恐怕只有在需要咒骂的时候才会想到神灵。他现在是与狼共舞,不过那又如何?想办法联系上张三,兄弟班会轻易灭去这些豺狼,为沙漠除此一害。 到早上的时候,疤脸真要相信秦毅是神灵派来的使者了。桑哈没有等到猎物,却在空营之中找到了斯热,于是就像秦毅说的那样,他匆忙回去看顾老巢,只带着不到一半的轻骑便一头扎进了伏击圈。 疤脸的弓箭手射杀一拨完后紧接着冲锋,桑哈最后只剩下十几个人落荒而逃,连巢穴都丢了。 粮草、军械还有女人,疤脸占据了桑哈经营得如同一座小镇般的大本营,乐得快要合不上嘴。 他真的任命秦毅为军师,地位更在大胡子之上,而秦毅身不由己,他知道疤脸并不信任他,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秦毅只好不断出谋划策,帮助疤脸兼并其他匪盗,最终取代了桑哈,成为漠北最为强大的一股悍匪。 几个月过去了,秦毅想尽办法都没有打听到张三和黑瞳的消息,原来这里距绿洲城已经很远,而疤脸也绝不肯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究竟该何去何从呢?眼下又没办法联系上飞来驿,也不知父王那边是什么情况,总不能就此安心做个强盗吧? 秦毅心急如焚,他在匪帮里面也无法结交亲信朋友,这些人不会听他的,杀掉疤脸再容易不过,可事后如何脱身?即便能逃掉,没有熟悉地形的向导和驼队进了沙漠也是找死。 疤脸匪帮现在待着的这座城镇是早年被风沙埋掉又重见天日的一座古城,桑哈占领时期,曾把它命名为白头城。 这是一个美好的愿望,白头城不在安全线上,早晚还是得被黄沙吞没,这一点沙盗们再清楚不过。然而他们并不在乎,沙盗本就是没有明天的人,考虑不了那么远,且落得今日快活便就足够。 白头城里只有两种人——沙盗和女人。这些女人要么是被诱拐劫持来的,要么就是被商队丢弃、贩卖或者从其他匪徒手里抢来,也有少数为口吃食自己送上门的,总之她们一样是没有明天之人,被沙盗们圈养起来当做泄欲的工具。 工具是没有人格的,就连性命都是朝不保夕。那些因生病或强盗争风吃醋而被杀的女子每天都有,甚至年过四十的也要杀掉,白头城,这是个真正不许人间见白头的残酷地方。 有男人有女人,自然也就会有小孩子,孩子们的凄惨命运不忍过多描述,恐怕神灵知道也会落泪,反正秦毅是受了很大的震动。 时近六月,秦毅已经变成个结实的壮小伙,他被大漠的毒日头晒得快和张三差不多黑。沙漠上能有口喝的水就不错了,洗涮那是说笑,而风沙又大,秦毅只好也学其他沙盗,剃了秃头,虽然身上那味道如同挂了一大串羊下水,好歹是再不用为头发的事情烦心。 现在的他,从口音到模样,任谁也不会怀疑他不是元洲沙漠人了。 大胡子地位被秦毅抢走,竟然一点都没有怨恨。起码表面看来是这样,他见到秦毅总是礼敬有加,而且有事没事的也老爱找秦毅闲聊,对了,就秦毅那脑袋还是他给剃的。 从大胡子身上秦毅知道了很多大漠和沙盗的故事,两人看起来关系不错,但秦毅不会真和他交心,谁知道这人是不是疤脸的试探。 秦毅从未在人前显露过武艺,否则疤脸恐怕一刻都不敢让他近身,他给自己编排的身份是生洲走私贩子雇佣的保镖,快到绿洲城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被大风给刮跑了,半真半假也合情合理。家就住在永定城,祖上姓江,第一次来大漠深处,冬天时候家里会有个相好的等他回去,他不能负她,所以从不玩女人,只要一点酒和肉就好,谢谢,不要人肉,秦毅说他尤其怕死。 北方的沙漠夏天热倒是还好,干晒,正是在日光最足的那天中午,秦毅从一个女人的身上找到了摆脱疤脸的办法。 正文 第九十五章 桑哈的女人 秦毅有必须要除掉疤脸的理由,不单单只为斯热,而是吴先生送给他金声玉振的牌子就戴在疤脸的脖子上。 当日秦毅看到疤脸用近江短剑割肉,也看到他胸前挂着的玉牌,而最后疤脸将短剑归还,却连提都没有提过那牌子,秦毅便也不提,仿佛默认送给了疤脸。 其实全身上下,秦毅最在意的就是玉牌,但他绝不能表现出来。沙盗们就是这样妄自尊大,尤其做上了首领,好像变成国王一般,只准他赐给臣子东西,最讨厌手下主动索要。 秦毅看出来了,所以他不会浪费时间,也省得自找不痛快,可那东西太过重要,拖久了谁知道疤脸会不会哪天拿去与其他盗贼交易,或者他被人砍死、被沙子埋了……那样自己再上哪儿找去? 这天中午,秦毅漫无目的地走在白头城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在此之前他只进过一次城,但目睹了城里女人孩子们的惨状后,知道自己无力阻止的秦毅索性就待在匪帮头头们居住的土楼里不再出来。 而今天他不得不离开土楼。大胡子又来找他,直言说想要和他一起对付疤脸,事成后,推秦毅为匪帮首领。 大胡子编出一套和斯热差不多凄惨的故事,可秦毅还是一口回绝了他,这八成又是疤脸拙劣的试探——如果不是,那么大胡子就不担心他去向疤脸告发吗?所以秦毅来到城中是想给大胡子一个机会,看看此人会不会杀他灭口。 不管大胡子杀不杀他,换句话说,不管大胡子是不是真心想要除掉疤脸,秦毅都不会去和吃人的贼合作,但如果能够证明大胡子所说是真,也许就有机会突破疤脸组织。 白头城中除了秦毅他们居住的土楼,其它所有房屋都是用枯枝和茅草束扎,再抹上黄土做墙胚搭建起来的,被沙子埋过也依然坚固,风化得不厉害。 而住在其中的女人们就不一样了,女人们会老,日复一日地坐在土墙下面饱经风吹日晒,等着强盗拿口吃的来换取快活,等待长大老去,等候生病、腐烂、死亡。 秦毅在了无生机的城镇中晃荡了多时,并没有等到大胡子派来灭口的杀手,大概这就是疤脸无聊时用脚后跟想出来的主意吧。 沙盗们基本都是一根筋,因此少数一些肯稍微动点脑筋的人便纷纷当上了头领。背叛这种事情太过繁琐,他们做不好也很少费那个神,就像杀人前必须先把那人折磨个够,沙盗从来只会把简单的问题搞复杂,又比如斯热,秦毅至少能想到几十种和疤脸同归于尽的办法,而斯热苦等了那么久,却偏偏挑选了最麻烦的一种。 所以,大胡子如果真心要杀疤脸,一定不只是简单地跑来与他谈合作,其过程肯定会麻烦到秦毅懒得去设想。秦毅准备回去了,去向疤脸告发,其结果,秦毅敢肯定,大胡子什么事儿都没有,而疤脸也暂时能放心些。 回程时走的是另外一条道,估摸着土楼的方向,秦毅来到了一处空旷的广场之上。所谓广场,也不过是类似十字路口的空地,当中间有座三层台阶的正方土台,土台中央竖立着一根木杆,敬神或者渎神,可能就是这台子的全部用处。 现在土台上面有四个人,三个强盗和一名衣衫褴褛的中年妇人,秦毅走近前看,两名强盗正在木杆上绑绳子,另一名抓住绳子的那头在绑妇人,他们想把她吊起来,供给神灵享用。 那妇人应该是刚到四十岁,可看起来更像五十开外,她因为年纪大了要被杀掉,脸上不带半分恐惧和悲伤,毕竟在这个地方活过四十岁的人太少太少,就连白头城曾经的君王,桑哈也不敢奢求。 “你们在做什么?”秦毅步上土台,明知故问。 “正在敬神,军师。”三名强盗对秦毅行个礼,眼神就像国王宠信的近臣在敷衍官职更高却明显不受重用的辅臣一般。 “真荒唐。”秦毅想,自己都不要的女人拿去供奉给神灵吗?这哪里是敬神,分明就是渎神。 “把她留下吧,”秦毅说着看看日头,马上被晃得别过脸道:“过晌午了,我的家乡不在下午敬神,换个日子。” “这……”三名强盗相互对视,显然不打算听他的。 “很好,”秦毅在三人脸上一一扫过,然后他转过身,边走下土台边说:“我去请示首领。” “我们听军师的。”一名强盗连忙认错,另两人跟着附和。他们可不算疤脸最亲信的人,而秦毅住在土楼里,疤脸也很器重他,迟杀一天女人有什么关系,为此得罪军师太不明智了,这一点就连最笨的贼也能很快想明白。 三人行个礼跑走,丢下妇人、木杆和绳索陪秦毅留在烈日炎炎的土台之上。秦毅看看妇人,摇着头再次转身准备离开。 “大人,”那妇人开口叫住秦毅,“多谢活命之恩,仆妇家就在前面,敢请大人过去小坐?” “你……”秦毅回身重新打量着她。 妇人摇摇头,说道:“仆妇是什么人,岂敢劳动大人,不过家中还有一女,颇有些姿色,大人……” “等等,”秦毅打断她奇怪道:“听你谈吐不像沙漠中人,你究竟……” “请大人随我来。”妇人躬身在前引路,果然行不多时便来到一户土胚房前,没门,挂着道兽皮帘子,也没窗户,进屋就是炕,灶下掏得干干净净,一根柴都没有,料来是久未生烟,不知熟食为何物了。 屋里一股土腥气,炕沿儿边上摆着只缺边的破碗,落一层灰,盛水的陶土罐子也翻倒在一旁,有只黄金蝎刚爬进去。 炕上抱膝坐着个同样灰不溜秋的少年女子,十几岁年纪,见着妇人进来先是惊讶,随后又看到秦毅,朝他瞟了几眼,门口的光线大概有些刺眼,她扭过身子,背对秦毅坐了,一声不吭地开始脱衣裳。 少女眼睛挺大,可营养不良,绝谈不上什么姿色,秦毅瞧出她的意图,烦躁地放下门帘转身出去,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跟来此地。 妇人随他出来,问道:“大人不先享用吗?” 秦毅摆手,迈开步要走,妇人快速绕去前面拦住他,“大人请稍候。”说着她重新进屋,不大工夫是那少女先出来,妇人撩开门帘招手。少女这回看清秦毅长相,抿着嘴低头坐去墙根下,仍抱腿坐了像在望风,秦毅疑惑地走进土屋。 “大人不是本地人吧?”妇人掖好门帘开口问道,她自己在灶台上坐了,请秦毅坐炕。 “为何这么说?”秦毅本想站着,可居高临下和人讲话有些不妥,便也靠坐在炕边上问她。 “大人刚才提到‘家乡’,而且这里也没人叫‘首领’。” 秦毅点点头,“你很细心,”他说,“那么你究竟是谁呢?” 妇人有些失神,似回想起了遥远的过去,半晌方才说道:“我本是元洲摄图部狼主之女,二十年前嫁给生洲灵根国的四王子,在途经大漠完婚之时被沙盗所劫,后来辗转至桑哈手中,便一直留在了白头城……” “果然是富贵人家之女。”秦毅生出一些同病相怜,他如今不也是落在盗匪的手里么。 妇人并不知道这一点,继续言道:“当时送亲的还有我的母亲以及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弟,这是沙盗们联合发起的报复行动,护送的卫队不敌,全军覆没,就连他们也一时蒙难。” “大人!”妇人骤然跪倒在地,扣头说道:“刚才那是我的女儿,是我与桑哈所生,求你,求你救救她。” “你且起来,”秦毅也站起身,“既然是桑哈的女人,如何沦落至此?我们占据白头城时土楼中也有几个女人,可并没见你。” 妇人依旧跪着,她说:“是的大人,我们一直住在这里,这是桑哈的意思。他对我母女很好,却不想我们成为别人可能要挟他的手段,于是就假意将我抛弃,赶来这里,之前我们的生活其实不是这样的。” “桑哈……”秦毅思索着道:“这人有点脑子啊,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先起来再说。” 妇人依言起身,徐徐言道:“桑哈是老派的沙盗,是个真正的男人。他从不抢劫商队,只靠着消灭你们这样的强盗为生,他的梦想就是让这里恢复到从前的模样,把那些杀人不眨眼的盗贼赶出大漠,你不知道吗?” 秦毅不作声,却在想妇人说这番话,激怒他究竟有何用意,正思索间,只听那妇人又道:“大人你不生气?你做沙盗的时间不长吧,连桑哈都没听过,你是哪里人?” 这些不是什么秘密,秦毅简单对那妇人讲了,妇人再度跪下,“大人请一定救救小女,”她说,“仆妇有天大的富贵相送,以表谢意。” 日后秦毅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沙漠中真有神灵的话,也许那阵风就是要把他送到这个女人的面前,而此刻他还无法开悟。扶起妇人说道:“如果你是说让她不至于饿死的话,也许短期之内我能想想办法,除此以外爱莫能助。” 妇人走出门外,到街上两面看看,然后快速折回屋中,打开灶下的一处隔板,从沙土下面提出一只小木箱,再打开,“大人请看。” 刚好可以填进灶坑大小的长方木箱当中,满满一箱的金红翠绿,全都是值钱的珠宝饰物。秦毅微有惊讶,疑惑地看着妇人,妇人迅速又埋好木箱将灶下恢复原样,她说:“这样的箱子下面还有六只,只要大人你肯保护小女,这些就都是大人的。” 秦毅想都不想就再次摇头,“我还是那句话,不过我不贪你东西,也不会告诉别人,你就当我没来过吧。回头我给你们送些吃的。” 秦毅说着就要走。能拿出这些东西,妇人所说的话语多半是真,不过秦毅很怀疑她的举动。恐怕换了其他任何一个强盗,杀人夺宝那是在所难免,妇人不可能想不到这点,竟为何如此大胆,就敢展露这些东西给他看? 看到秦毅拒绝,妇人反而松了一口气,“大人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会这样大胆?” 秦毅停下脚步,妇人说:“我果然没有想错,大人你是见过世面之人,不会贪图这些东西。唉!”她叹息一声,“我死了,小女一定活不过十天,所以我也是无奈之举。” 盯着妇人看了一会儿,秦毅问她:“为什么找上我?我是说——让我保护你女儿?” “大人刚刚救了我,足见你心肠好,”妇人说,“而且他们叫你军师,大人的身份不低吧?” “那我该如何救她呢?” “你可以带着她和那些东西一起走。” “我考虑一下。”秦毅说着走向门口,“明天这个时候我再过来。” 正文 第九十六章 桑哈 在耀眼的阳光下看去,白头城的街道和两旁的黄土房屋似都隔着一片水雾,有些模糊不清。 城外更远处的沙丘远得如在天边,仿佛一座座散发着热气的山峦,让人以为一辈子也翻不过去。 一团风滚草还是什么东西从秦毅的面前横着滚到土墙之下,惊扰到了一只沙鼠,它贴着墙根儿迅速溜走,溜进了天罚八年,一个宁静的夏日午后。 秦毅回想着刚刚经历过的事,简直就像绿洲城边上骤然而起的狂风一样难以捉摸。他碰巧救下一个妇人,这妇人碰巧就是桑哈的女人,同时也是元洲什么狼的女儿,又碰巧,妇人还有个女儿,桑哈还有个女儿,妇人有珠宝,桑哈有珠宝,而只要点头,一切就都是他的…… 抛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妇人想让自己保护她的女儿,这真是遇到自己之后的临时决定吗?她为什么不尝试用那些珠宝找疤脸买一条命回来? 照妇人的意思,她死后她女儿也活不了多久,在这种必死的情况之下,即便疤脸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也总得先试试吧,要真有七箱子那样的宝物都足够引起一场沙盗间的大战了,运用得当保住她母女二人的性命不成问题,凭妇人的谈吐她应该能办得到。 秦毅意识到整件事情当中有个最关键的点他没能抓住,不过好在明天还要来,也许到时候问题就会水落石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土楼边上,眼下还是先考虑大胡子这头吧。 原本打算一回来就向疤脸告发大胡子的,可秦毅忽然改变了想法,他回到自己的斗室,躺在草铺上静静地等候大胡子登门造访。可这一次秦毅想错了,直到手下送来晚饭的时候大胡子也没露面。 那强盗放下一壶酒,一小碗澄清的水和一大块风干肉,问秦毅还有没有其它吩咐,秦毅叫住他问道:“我今天在城里看到他们要吊死一名中年妇人,这事儿经常发生吗?” 强盗笑笑,“军师总不出门,”他说,“杀人是常有的,可敬神嘛,咱们到了这白头城估计也是头一遭。” “哦?”秦毅抓起酒壶丢给他,“说说,怎么回事儿?” 酒在沙盗中间属于稀缺物资,普通强盗平日里可喝不着,那贼忙不迭地道谢,当场拧开盖子灌一大口,抹抹嘴说:“军师想啊,有几个人能活过四十的?那都是大福之人,咱们不稀罕了,却是奉献给神灵最好的祭品。” “这我知道,”秦毅摸着发茬,“我是说,如何判断这人到了年纪?” “估摸呗,谁的脑门儿上也不写着岁数。”强盗喝一口酒。 “那还不是想杀就杀?” “也不是,这种事情一般是二当家……”强盗及时住口,谄媚一笑忙又改口道:“是三当家,一般由他负责。” 二当家就是大胡子,秦毅摆手说:“不须如此,我的功劳远远不够,能做这军师,也是首领和你等众人的抬举。” 这手下听他话说得漂亮,赶紧奉承道:“小的们可都是真心拥戴军师的,不过三当家也确实厉害,到咱队伍刚一年多天气,以前咱们哪儿敢用正眼打量桑哈,如今不也生生占了这白头城么——这可是全靠军师和三当家了。” “一年……”秦毅陷入沉思,“没事了你去忙吧——酒不用留,你带回去喝。” 也就是说,大胡子只比秦毅早到疤脸匪帮多半年的时间,而在这段日子里,他竟能够指点着这支原本无力与桑哈抗衡的二流队伍一跃跻身到最强沙盗的行列。等秦毅被风刮来的那天,他们已经准备伏击桑哈了。 怎么办到的?如此之短的时间就被疤脸引为腹心,对他言听计从? 另据大胡子自己说,他和疤脸之间还有着深仇大恨,按道理疤脸更不会轻易信任他才对……沙盗们又把问题搞复杂了。 次日中午,秦毅带着夜里整理出的诸多谜题来到那妇人的家中寻求答案。 他预感到今天会是个离奇的日子,黄沙为基调的画卷之上满街都是蓬乱的脏发和空洞的眼神,女人们倚门而坐等待食物降临。她们身上散发出难闻的气息,皆都衣衫褴褛鸟面鹄形,当看到秦毅手中所提的酒壶和肉干时,炽热的目光竟让他这个半步剑客都不禁有些害怕。这就是神灵注视下的世界么? 来到妇人屋中,母女两个都在炕上坐着,那少女看到秦毅带来的食物,眼神的变化和外面那些女人如出一辙,她本能地,用最快的速度将身上的衣服尽数扯掉,赤条条横在炕上,就好像一只骨瘦嶙峋,刚扒了皮的羸羊。 这一举动让秦毅和那妇人都感手足无措。秦毅别转过头,把食物放在灶台上,语气悲伤地随口问那妇人:“桑哈多久没管过你们了?” “一年多……”妇人刚开口就停住,好像这句话让刀给砍断了。转而她叹息着靠近少女,柔声说道:“把衣服穿起来吧孩子,这位大人是神灵派来救我们的,他和别的人不一样……” “她听得见么?”秦毅问。 “大人说什么?”妇人茫然地转过头。 “我说,”秦毅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你找个哑孩子做你的女儿,她能听到你说话?” 妇人张了张嘴,一时不知如何接口。秦毅进一步问她:“你不饿吗?早上吃什么了?还有,灶下那么干净,你脸上的烟灰是不是抹太多了?” “可,她还是个孩子啊……”妇人抓起衣衫轻放到女孩腹部,少女抬起上半身,脸被妇人的身子挡住了,秦毅没看到她的表情,只见她又呆呆地开始穿衣,要比脱的时候缓慢得多。 “对,是你的女儿,你和桑哈的女儿。”秦毅把目光移向妇人,她也正好转过头,秦毅接道:“你想说她太小,不如你能忍饥挨饿,你把多数食物让给她,可她还是吃不饱对么?” “我……” 秦毅舔舔嘴唇,语气里没有嘲讽,就好像戏班里的师父在指点演砸了的徒弟,他说:“你在沙漠中时间也不短了,快要饿死的人和刚刚吃饱的人见到食物和水能一样么?没错,你说你是狼主的女儿——狼主是什么?不管怎样吧,哪怕出身再高贵的人也无法抵挡饥饿的本能,我刚才放下肉干你只是随便看了一眼,你和沙盗待得太久了,连最简单的事情也注意不到吗?” 妇人咬着下唇紧盯秦毅不吭声,秦毅拿起灶台上的破碗,抵在手肘上转着擦了擦,倒半碗水,等那少女穿好衣服他又扯出条风干肉并水碗一起搁在炕沿边儿上。女孩子胆怯地看眼妇人,见她没反对,便像条狗一样爬过去吃。 “做你们的女儿可真不容易。”秦毅悲伤地笑笑,随后他背转过身对着门口,左手搭上腰间佩剑长叹口气,许久,悠悠说道:“宝藏见了光,是桑哈快回来了么——” “还是,”秦毅猛然回身,对上妇人的眼睛,“他一直就在城里?” 已经不需要回答了,妇人收缩的瞳孔和吃惊的神情全都暴露在秦毅眼前。炕沿下跟着传来沉闷的响动,其间有扇像个小门一样的隔板被打开,泥土剥落,从中钻出个灰头土脸的男人,正是大胡子。 妇人垂下眼睑,大胡子看眼秦毅,然后转身拍拍妇人,她便带着食物和水领那少女到外面去吃了。 “军师。”大胡子摸着连鬓须上的土尘,双目带着精光瞧向秦毅,自有一番不同于平日的威严。 秦毅上下打量着他,好像第一次见,“你就是桑哈?” “不错,你实在很了不起,果然没让我失望。”大胡子桑哈在炕边端坐了,问道:“你已经猜到了?” 秦毅也松开了握剑的手,退后两步靠在门边墙上,“刚想到的。”他说,“我昨晚想了一夜,你劝我背叛疤脸,然后我就遇到自称是桑哈相好的女人,而这女人手里握着宝藏却又甘心听命待死,太巧了。” “她不是拿出那些东西求你救女儿的命么?”桑哈问。 “她只是给我看了一眼。”秦毅笑道,“不过这正是问题所在,如果她没打算给我,那就不必给我看,而如果真像她说的,临时想到用这些东西请我救那女孩儿……太多了,胡子,她说下面还有六口同样的箱子完全就是画蛇添足,成与不成一箱子都足够了,她在引诱我动手杀人。” 桑哈大笑,“不愧是军师,那你又如何猜到是我?” 秦毅说:“是你女人说的,你离开了一年,这刚好就是你跟随疤脸的时间。还有,负责挑选女人祭神的也是你,你就肯定我会救她?安排这一出究竟有何用处,你也不怕我向疤脸告密?” “疤脸是个小角色。”桑哈摇摇头,“你就是告诉他也无妨,他不会信的。而且我已经准备好了,疤脸马上就要玩完,我在乎的只有你,从见到你的第一天,从你应对斯热之事开始,我就深信你是神灵派来的使者,疤脸没资格借用你的才智,我要你心甘情愿地帮助我统一大漠。” “这么说她真是你的女人?”秦毅问,“那个孩子只不过是临时找来的,为什么,试探我?你让我背叛疤脸,让你女人拿财物诱惑,全都是为了试探我?” “你可以这样认为。” “那如果我去告发你,或者昨天没有无聊地救你女人,又或者后来我要杀死她抢走箱子呢?” “你杀不了她。”桑哈自信地笑了,“没有如果,你去告发我,或者抢走箱子,死的就只有你,当然,你不救她也一样。” “我不救她也要死?也许我没有恰好从那广场经过呢?甚至是,我根本就没离开土楼?” “你没遇上,我还可以等,而你遇上了却不救就必须要死。” “为什么?”秦毅觉得好笑,“就因为我不够好心?我不知道强盗还看重这个。” 桑哈霍然起身,认真地说道:“没错。还不明白吗?告密、贪婪、残暴、好色、不仁,这是神灵必须斩除的罪恶,只要你是神灵的使者,就能通过这些考验,否则你就不是。” 秦毅吸一口气,他已经很久没有磨牙了,这时却忍不住来回磋磨着牙齿。 强盗的逻辑让他难以适应,妇人说桑哈是老派的沙盗,向导曾说老派的沙盗都很虔诚,他们既不凶残也不狡诈,只索取神灵允许得到的东西。那么桑哈,大胡子,他干嘛呢?打入疤脸团伙助人为乐吗? “我想还这沙漠一片清净。”桑哈自己开口了,他说:“不用为了生存,男人们出卖良知,女人出卖身体。我想人在死的时候,渴死、饿死、病死、被沙子埋掉……死的时候能够像过去一样,安安静静地对神祈祷,不用咒骂、质疑神灵不在家或者睡着了没睁眼。” 秦毅把牙齿对齐,他忽然想到了近江,桑哈继续说:“为此我必须统一大漠,清除掉所有新派的强盗,所以我才选中疤脸——那不一样。疤脸和其他匪帮争斗,他们会认为是地盘和食物之争,新派沙盗可以轻易接受失败,大不了换个当家的。而我就不行,关乎到生存方式,是真正你死我活的斗争,我还没有强大到可以对抗所有强盗。” 秦毅一点就透,他有些钦佩地问道:“于是你就找机会潜藏在疤脸身边,利用他的野心逐渐帮他吞并别的匪帮,等到他势力强大到一定地步的时候,你再坐收渔人之利,干掉他取而代之?” 桑哈点头。“那现在时机成熟了么?”秦毅又问。 “原本没有,”桑哈目光变得晶莹,他说:“甚至我都看不到尽头。但神灵派了你来,你比我还要能干,同时也证明了自己就是神灵的使者。军师,跟我干吧——或者我跟着你干也行,只要你认同我的理想,我桑哈情愿生死相随。” 桑哈没有提疤脸,秦毅马上就想明白了,“看来斯热死得不冤。”他说,“即便没有我,那天你也会揭穿他,你把人手调出来不是为伏击疤脸,而是就为让他占据白头城。” “对。”桑哈心悦诚服地瞥一眼秦毅,“戏台是我搭的,疤脸不过是我手里的木偶,他占了白头城,其他匪帮就会来夺,这样我留在外面的人马也能暗中帮助,不断地吸引强盗过来再吃掉他们。” “伏击安排得也很巧妙。”秦毅称赞一句,“疤脸捡了颗芝麻。那么现在呢,要如何除掉疤脸并顺利接过权力,地道吗?就在这炕下面,你的人马会偷偷进城?” 桑哈面露惊容,“军师,你肯定是神灵的使者。” 正文 第九十七章 风云促膝难 夜晚的沙漠是世界上最无聊的地方之一,秦毅被风刮来那天看到的篝火烧烤只在大战以前才会有,平日里,每当星月降临,强盗们全都异常安静。 有人会把单衣埋在沙子里搓揉,再从翻毛袄上一颗颗地往出拣碎石子,有人追着黑暗中的某个爬虫希望能找到它的巢穴;惯使弯刀的家伙们喜欢扎堆摔跤,而弓箭手大多独坐一隅,将手里的骨头码往前方摆放的一个小罐里丢,单调的声响时断时续…… 这一切也都在沉默中进行,像一出默剧,即便看女人跳舞也一样,一群人围坐在火光里瞧着当中间四个女人用身体讲故事,大多是怀念妈妈和表现爱情的,表演不够逼真,演得不像,因为演员既不记得妈妈也没见过爱情,观众是好观众,听不到浪语淫笑,尽管已看过不下几百遍,还是有人会紧张。 桑哈就挑在这个时候动手。藏在妇人屋中的地道是城镇营建之初人们为躲避风沙而挖掘的,原本是异想天开,但桑哈得知后认为短期内可以借用,就把它重新清理出来,进行了加固支撑,也就成为他敢于让出白头城,设计依附疤脸的最大倚仗。 白头城土楼,疤脸居住的房间在三层的尽头。外屋有一张又长又宽的木桌,并两排凳子,勉强算是议事厅。穿过开在土墙上没有门的门洞,挑帘后面就是起居室,壁上挂着兽骨火炬,地下铺了编织地毯,外墙的高窗下面是城中唯一的木质床塌,秦毅进来的时候疤脸正和两名女子赤条条地躺在上面。 “军师,你怎么?”疤脸支起上半身,用目光搜寻外间的守卫,这时才听到楼外面的吵嚷之声,“出什么事了?” 回答他的是一道突刺剑气。为了不让金声玉振的牌子弄上血污,秦毅只在疤脸的额头上开了个小洞。两女子各拽一件衣服赤脚跑走,没有尖叫,秦毅走过去拿回玉牌戴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直起腰一剑割下疤脸脑袋,翻过手挑了从窗口抛去楼外。 一阵沉寂过后,远近爆发出欢呼声。大胡子收编疤脸部下的行动迅速而轻松,只是处决了一些作恶多端的凶残败类,其他人对于谁当头领很无所谓,甚至有的人还面露喜色,通常这种事情一结束马上就会有酒肉犒赏。 原本对于他们两个,秦毅和桑哈,除掉疤脸从来就不存在任何困难,难点在于后面,比如秦毅一剑杀死疤脸容易,可要如何脱身?桑哈随时都可以实施今天的计划,却又该怎样对抗其他盗贼?这些问题在他们见面之后终于迎刃而解,秦毅答应帮助桑哈实现他的心愿。 指挥手下杀马搬肉安顿好喽啰们的篝火晚宴,桑哈又命人用地毯裹起疤脸尸身,并他的头颅一同埋掉。此刻七口装满财宝的箱子都被起出来送到三楼寝室,秦毅眼望门帘,听着外屋长桌上桑哈亲信们的饮酒喧笑之声,半晌方才回转身面对桑哈说道:“再给我剃回头吧。” “军师!”桑哈跨出一步,“你就不能留下吗?还是那句话,我情愿奉你为主,为王。” 秦毅举起一只摇动的手,他说:“既然你肯听我的,那我在不在都没有关系了,只要按我说的去做,凭你自己就足够给这沙漠带来安宁。” 桑哈借助疤脸吃掉其他强盗的办法在秦毅看来根本就是南辕北辙,而白头城也绝不可能成为实现统一大漠的根据地,因此秦毅建议他以绿洲城作为依托,在沙漠中建立新的秩序。 只要有地方吃饭,能活命,愿意一直做贼的人毕竟不会太多,这才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方法,桑哈需要的是真心支持和拥戴他的人,这是武力征服永远无法实现的。 至于秦毅自己,他在这里浪费的时间已经够多了,实在没办法继续留下。据桑哈的手下所说,之前绿洲城里确实有一支大约两千人的修士军队,可他们已经在两个多月以前就北上去了元洲,那么秦毅再返回绿洲就没有任何意义。沙漠中没有飞来驿站,他必须尽快赶去元洲找到张三和黑瞳。 桑哈替秦毅剃头刮脸完后说道:“军师既然执意要走,那我就先带着手下亲自送你。” 秦毅笑笑,“那倒不用,这里距离元洲不是很近了么?你帮我准备好骆驼马匹,再安排二十名熟悉地形的老人就足够了——这些箱子里的东西我半点也用不着,你都留下,到了绿洲能派大用场。” “那就依军师。”桑哈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他拍拍手,从外间走进一人,“你去,”桑哈吩咐道:“请二当家过来一趟。” 不多时那名妇人挑帘而入,她已经换上了短衫和带前后摆的裙裤,头面也收拾得十分干净,看起来远不到四十。先前就是她带领桑哈手下冲出地道控制住了疤脸匪帮,秦毅此刻方知她也修炼过内气,难怪那日就敢露财。 妇人进门后对着秦毅盈盈一拜,秦毅还礼,那妇人便首先开言:“前日对大人多有欺瞒,实非本意,还望大人海涵。” “无妨。” 桑哈对妇人说:“你也收拾一下,明日就和军师一起走吧。”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妇人吃惊地望着他。 “这些年苦了你了。”桑哈对妇人点点头,说:“回元洲吧,回去你父亲身边。” 妇人哆嗦着嘴唇,“为什么?”她问。 “你老了,回家享福吧。我就要到绿洲称王,那里有很多年轻漂亮的女人,不需要你了。”说这番话的时候秦毅注意到桑哈两手握成了拳,这话是用力挤出来的。 妇人流下眼泪,当然也瞒不过她。上前摸着桑哈的脸,她说:“怎么了?你没信心了,怕连累我?我认识的桑哈可不是这样。” 桑哈沉默无语,妇人又说:“我哪儿也不去,你是我男人,跟着你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你不能拿走。” “你知道……” 把手移到桑哈嘴边,拦住后面的话。“我知道,”她说,“你当年舍命救我是把我母亲错认成你失散的爱人,你忘不了她,没关系,她不在了而我却来了,这是神灵的旨意,让我陪在你身边。” 秦毅转身准备先出去,妇人却叫住了他,“大人留步。” 长话短说,妇人让秦毅稍待,很快离开拿了一包东西又进来。 原来妇人的母亲和幼弟罹难之日,留下些随身物件全都被她收了起来,看着秦毅年岁差不多大,妇人便想将这些东西交给他,让他冒充那孩子到元洲去找狼主认亲。这样一来或许日后可以帮到桑哈,二来也是看中秦毅的品性,希望他能代替自己尽尽孝,以宽慰父亲的丧子之痛,思亲之愁。 二十年了,什么愁和痛也早已散尽,秦毅当然一口就回绝了这个荒唐的提议,但妇人还是坚持拿出一封书信,并一对手镯和一只金锁交到他的手上。 “我知道大人绝非贪图富贵之人,更不屑用这种手段,不过大人,你不了解狼主在元洲代表什么,带上吧,将来也许可以救命——如果实在用不上,有机会就请你带去给我家人,报个平安也好。” 妇人见秦毅不贪财物,料想他定是出身不俗,不过借个胆子给她也不敢想秦毅会是比香国太子,否则上面那话就说不出口了。但也正因为如此,在秦毅答应尽可能帮忙带信后妇人便把家里的情况和如何与母、弟失散等细节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驼马跟向导都是现成的,第二天清晨,桑哈送出白头城很远,直到快接近安全线的时候才在秦毅的多番催促之下恋恋不舍地与他分别,掉头返回白头城。此日一别,秦毅再没见过桑哈和那妇人。 绿洲城是神灵眷顾着的城镇,其中没有城主,而大祭司就是众人公认的神的代言人。当桑哈经历长途跋涉,走到望见绿洲城的地方时,他将军团全部留在城外原地扎营,只带着几名亲随进了城。 大祭司是一位身材如侏儒般矮小的黑瘦老头,爬满面部的皱纹和浑浊的眼球让这据说是整个大漠当中年纪最大的老人有着一种别样的气质,当时他正在城中心的高台上面监督人们擦拭神灵塑像——一只人首蛇身,近两丈高的木刻雕塑。 这是他每天都要完成的工作,也是他自认为最接近神灵的时刻。 远远瞧见数骑人马奔向高台,大祭司斜睨一眼就不再关注,绿洲城是个不设防的开放城镇,作为大漠的中心,即便到了夜晚它也总留一面城门不闭,这里没有任何危险,天罚降临以前,就是广漠国围剿沙盗最卖力的时候,正规军也不曾进城围捕过盗贼,没人敢在沙漠里和神作对。 不多时几人就来到台下,下马之后首先朝上方神灵的雕像叩拜。大祭司再次聚起目光瞭望,浑浊的眼珠当中泛出光泽,为首那人他见过,早几年还打过交道,桑哈,这个老牌的沙盗他来干什么? “你好吗老朋友?” 大祭司在上面打着招呼,一边安顿人们雕像还有哪些地方需要清理,一边走到高台边沿,将手杖横过来在根绳索上缠绕两圈,然后他两手抓着拐杖两端,脚下再在绳上绕半圈,轻松就滑下了几丈高的距离,稳稳当当地站在了地下,矫捷得就像一只老猴。 “和你一样好。” 桑哈笑着称赞一句,两个人来到城中心高台不远处最大的那座二层小楼里,大祭司家里的中年女仆奉上茶点,老人便开口询问桑哈的来意。 “你想占据绿洲城?”大祭司静静听他说完,绽开满脸的皱纹笑问:“听说你自己就有一座不错的城镇,怎么打起这里的主意来了,你难道——” 桑哈打断他,“不是占据,只是搬来这里住。我知道,没人敢染指绿洲,我保证即使做梦的时候我也从没有这么想过。” “那我就不明白了。”大祭司说,“据我所知,老朋友,你做的买卖用不着神灵保佑,你说搬来这里……” “对,过去是,可我打算改行了,刚好有神灵的使者指点我来这里,即便是今天,绿洲城也偶尔能看到商队经过,我打算干回保镖的老本行,不再做黑吃黑的营生。” 大祭司眯起眼,“神灵的使者,”他说,“你确定不是买卖太难做了,你想打劫给绿洲运送粮食的商队?” “神灵在上!”桑哈握紧拳头重重捶在自己胸前,“我们打过交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怎么可能作出那种事?饿死也不可能。” “那么你尽管试试吧。”大祭司端起粗陶茶碗却没有喝,他说:“其实你根本用不着来问我,这里我说了不算,记住,这是神灵的地方。” 大祭司端茶送客,堵住了桑哈可能向他请求帮助的嘴。如果绿洲城里有城主的话,那么在这笃信神灵的地方,他说的话可比城主还要管用,但他不能,也不会那么做。 倒不是桑哈说什么得到神灵的指引冒犯了他,老头活得够久,对大漠上的事情一清二楚,帮助桑哈就有可能得罪新派的强盗,那些人不会管他是不是祭司,他们不敢公然来绿洲城报复他,却绝对有可能在哪天夜里摸过来悄悄割掉他的脑袋。 不敬神灵的人有什么做不出来呢? 正文 第九十八章 沙漠王 多少年来,女人在沙漠上引起的血腥冲突永远排在第一,远远高于食物和水。 绿洲城里最老实的向导也会因为有人调戏他的女儿而挥刀相向,除非把一家人全杀光,否则正常人家的女孩儿就别想弄到手。 近些年,跑商的也绝不敢带着女眷随行了,强盗们在城里不敢抢,路上也劫不着,饥渴得就像一群群红眼饿狼,这也就是多数匪帮都想占据白头城的原因。 神眷之城里的产业结构是这样的,大祭司代表神灵独居最顶端,同时也占据着神像周围的中央地块,其下四位长辈分管四城,这五人便是绿洲城实际意义上的统治者。 再往下,拥有大量驼马的牧场主人是为沙漠贵族,他们的手下包括武装保卫、向导团、牧民和商队。 举个例子,永定城的开河军副将要帮秦毅穿越大漠,则他首先就要联系飞来驿,支付费用发出即复信件,然后由飞来驿担保斡旋,与其中某一位牧场主达成交易,提前派出马队和向导在约定地点等候秦毅。当然,里面还有诸多细节,比如秦毅他们不要求保证途中安全,那么相应的费用就会少很多,但飞来驿的预收金额里也就包含了一笔数目不菲的保证金——即驼马损失赔偿金——如果一路平安,保证金返还副将,而若是遭遇沙盗被劫,则这笔钱就要给到牧场主人。 雇主需要人身安全保障又是另外一种情况了,牧场主会派出武装保镖,但那不过是装装样子,真正的费用是支付给沙盗的,有时候甚至比被劫损失的财物更多,这就叫买路费,但十有八九客人不必再担心自身安全。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是再明显不过——牧场主和强盗早有勾结,也就是说,秦毅他们在初入沙漠时遭遇盗贼袭击并不是偶然,牧场主给沙盗提供了详细情报,只是没能摸清猎物的实力。 沙漠贵族外结强援内有重产,既装鬼又捉鬼,在这王法不存的绿洲城里生活得无忧无虑,而他们下面就是平民阶层。 走私贩子和盗贼的家属、营造匠人、手工艺人小买卖人以及单干的向导、实力薄弱的小马队主……这部分人就是绿洲城的标志,他们在城里生命基本无忧,至于其它,靠天吃饭流汗过活也没什么好说的。 最底层,哪怕在神顾的绿洲城里日子也过得朝不保夕的那一群人就属失怙的女人和孩子了,他们多为盗贼和走私贩子的遗孀、出门就再不见回来的向导的妻儿、破产的手工艺人亲眷…… 从此断了生计,除少数运气尚佳之人能像大祭司家中的女佣那样谋生,多数身无长技的妇女便只得操持起最古老的皮肉行当,可即便这样,不给钱的无赖和脾气暴躁的强盗也让她们的生活甚至比不上白头城里那些被圈养起来的工具。 对于上述的种种情形桑哈全都了如指掌,他首先要着手解决的便是女人的麻烦。黄沙地里长不出庄稼,更长不出女人,要让强盗回归和向往正常的生活,白头城的办法似乎可以借鉴。 初到绿洲,桑哈就拿出一整箱的财物,收购木材在城外扎起了一座大寨作为营地,他还说服一名长辈,以租借的方式取得城北某处无人居住的空地,在那里盖屋建房,将白头城带来的女子安置在其中。 这是整个沙漠当中第一所挂牌经营的妓院,后来就连城里的不少暗娼也被吸引过来,她们受桑哈的保护却不必缴纳任何费用,收费多少与是否接待哪个客人全凭自愿,没人能强迫她们。 这不是秦毅计划的部分,只是桑哈熟知大漠现状而生的突发奇想,后来事实也证明,此法很有成效,因为女人而发生的流血事件明显少多了,甚至不少新派强盗听说后也会偷着光顾。 有个事后不肯付钱的贼,在他尚未走出绿洲城时脑袋就被挂在了北城之上,一年以后,绿洲城中有了第四家整条街道规模的妓院。 桑哈的想法很简单,能轻易找到女人才能从根本上杜绝劫色杀人这类恶性案件,请重新做个人吧强盗们,我们可以伸手问人要钱,必要时甚至可以去偷去抢,但请不要伤害他们的生命和家人! 有些开始从未想到过的暗里收益甚至比明面儿上的还要大。耳边的情报、被窝里的秘密,快活中的强盗难免自吹自擂,而那些受到桑哈恩惠的女人也就免不了对他通风报信。 这是钱都无法买到的附加服务,是聚宝盆里结出的金果子,老谋深算的桑哈随时都能抓追机会,或施离间或行偷袭,剿灭兼并了多股靠近绿洲城的匪帮,营寨一扩再扩,终成沙漠之上实力远超对手的最强沙盗。 桑哈的保镖生意起初很不顺利,行情早被新派强盗给做坏了,没人肯雇佣他们。然而按照秦毅的办法,桑哈亲自带领大队人马来到生洲靠近永定城的地方,劫持了几十名做些短途买卖的走私犯,强迫他们带货去元洲交易。 往返全程桑哈皆都一路护送,其间击溃了数批跑来抢劫的盗贼。当然,在回程的时候又从元洲带了一支商队…… 这次交易让两洲的商贩获利无数,口口相传,桑哈在两地都设立了专门的联络点,这样就不怕有人假冒,到了后面,请求桑哈护送到商队甚至都要提前半年预约。 桑哈军团的手下很快发现,这个买卖可比抢劫来得快多了,而且名声还好,最重要是稳定,不用饥一顿饱一顿,每个人,每天都有酒喝,这在过去就连一些小股盗贼的大当家都够不上。 买卖好了,需要的人手自然就多,每天来绿洲城投靠桑哈的盗贼络绎不绝,开始是几个人,他们大多都是迫于生计而不得已去做贼的老派沙盗,再后面,新派的强盗也有,最多都有几百人的整个匪帮。 桑哈站在绿洲城中的高台上,望着蛇身雕像的人脸,怎么看怎么觉得就和秦毅的容貌一模一样。他从不怀疑秦毅是神灵的使者,此时更是忍不住五体投地,心甘情愿地跪拜叩首。 秦毅连这些都想到了,当初他就告诉桑哈,随着生意做大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来投靠他,但是一定要小心,只能将他们打散,在自己人的监管之下分开执行任务,这样就能避免对手假意投诚而做出杀人越货败坏名声的事来。 果不其然,这个办法很快就甄别出了真伪,一些假装投靠的强盗看到无机可乘便只好跑掉,而更多的人却在尝到甜头之后,主动站出来承认揭发,并发誓从此甘愿真心为桑哈效力。 起初看到桑哈团伙并未侵占绿洲,其他强匪也就没有联合起来对付他,只是围绕他留下的白头空城展开了一系列的争夺。 然而,等这些人发现桑哈的真正目标是整个沙漠时,桑哈已经足够强大,再也没有活路的强盗们便终于达成共识,放弃单打独斗,合起伙来准备孤注一掷地与他硬拼,但这时候,他们的行踪也就无法隐藏了。 这正是桑哈想要的,也是秦毅整个计划里面最关键的一环,遍地蚂蚁很难一只只去碾死,只有先抱成团才好将它们一网打尽。桑哈暂时停掉了所有的买卖,亲率大军迎战。 桑哈谨记着秦毅的话,武力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他来到阵前,说服对手们坐下来谈一谈,“我们的日子够苦了,何必再自相残杀?” 谈不拢也不影响开战,对手都愿意先听听他说什么。怎么说,秦毅早就替他想到了,桑哈便完全照着秦毅的意思对他的敌人说:“竭泽而渔的道理,我相信大家都懂,过去我们自相残杀是为什么?因为我们逼得没人敢在大漠里行商,偶尔有些不要命的,也是狼多肉少,所以我们不得不从自己人的嘴里抢吃的。” “我在做的事情大家也都看到了,这是一笔大买卖,只要沙漠干净、安全了,越来越多的商队足够我们坐着就能吃饱,何必再成天你死我活地争斗不休? “我有两条建议,第一,你们肯相信我,那就加入进来,我保证人人都有肉吃,有酒喝;第二,我可以让出一条线路,生洲或者元洲,由你们选,我负责这边,你们负责那头……好日子就要来了,没理由放着舒坦日子不过偏去做贼,从古到今,世上哪有白头贼?” 这些道理不难懂,一说就通,之前也不是没人想到过,只是缺乏一个让人信服的带头之人。在形势没有演变成今天这个局面以前,任何类似的提议都会被视作为黑吃黑的阴谋诡计。 而现在,秩序已经被建立起来,后面只要规范执行就好了,桑哈说的没错,眼前有个摆在台面上的大蛋糕,足够所有人都能分一杯羹。对手很快就接受了桑哈的提议,甚至出乎他的意料,他们直接就选择了第一条建议,选择归顺桑哈。 至此,桑哈的理想已经基本实现,强盗们能靠本事挣到比抢劫更多的钱,而因为商业的空前繁荣,用钱又能买到所有生活当中的必需品。 五年之后,原本残酷凶险的大漠竟然成为了一个独立于天罚乱世之外的人间乐土,更多的城镇和驿站、马场在安全线上被修建起来,关税取代了保镖,沙漠中有了自卫队,很多强盗都转行做起了商人,而留在自卫队中的人们,真的坐着就能吃饱,一个人一头骆驼,只身横穿沙漠的事情早已不是什么奇谈…… 这一切后来的秦毅也有所耳闻,但他不知道的是,在每一座新建起来的城镇当中,桑哈都按照他的样子塑造起了等身的雕像,不知不觉之中他就变成了大漠上的守护神。 桑哈是自卫队的首领,是名副其实的大漠之王,更是所有人都真心爱戴和拥护的精神领袖。 也不知是否为心理作用,许多上了年纪的老人都感觉绿洲从未有这么风调雨顺过,只要你真心祈祷,风沙刮过之时甚至会绕着人走,神灵睁眼了,人也变得温和,歌声又再响起,漂亮女孩儿终于能穿着漂亮衣服走出门去体验漂亮的沙漠风光。 不记得从何时开始,人们在神像前祈祷总会加上桑哈的名字,祝愿他长寿安康,愿大漠永远好天气。 正文 第九十九章 世无白头贼 午饭时间刚过,绿洲城中的四位长辈和七名最大的牧场主齐聚在大祭司家里,商讨如何应对眼下这个难题。 沙漠不是凤麟洲,它地处在连接南北两个大洲的重要位置上,即便真的是桃花源,也不可能脱离乱世孤悬海外,永远逍遥自在下去。 桑哈,包括秦毅都没有想到,内气修士竟然也会放弃功名抛家舍业,跑到大漠里边居住。从前在他们的眼里,沙漠只是路途中一片难行的沼泽,经过时恨不能闭上眼一口气就飞奔到另一边,绝不会有驻足观赏的愿望。 就说走商吧,利润最丰厚的时候也没听说有修士成帮结伙地组成商队搞贸易,他们认为那是下等人谋生的手段,耻与其为伍。 早年商队若是能托关系找门路,花费重金聘请一两名内气修士充当保镖那就是天大的面子了,只有资产最为雄厚的老牌商家才能办到,可纵然如此,一路上尽心竭力地殷勤伺候着,修士仍是不情不愿,觉得掉价,除非实在推不过,没人肯干这个,不是钱的问题。 什么?到沙漠上定居?别开玩笑了,那和跟一群蝎子生活有什么区别?宁肯参军战死或者窝在城里做名教头也绝不考虑。 世事就是如此,执念和傲气都被现实生活的无力感给冲淡了。许多厌倦了战争的士兵、犯下死罪的亡命徒还有惹上强大仇家的某某某,他们纷纷发现了大漠这片乐土。 哎,好久没见那谁了,他还活着么? 活着?活得好着呢,他去了沙漠,上个月还托商队给我捎东西呢。 扯淡,谁去那地方,鸟不拉屎,连口热乎饭也吃不上,要我情愿就死在家门口。 你这都哪年的消息了,现在的沙漠可不一样,有钱啥都能买到,住的破点儿吧,胜在安静自在,这不,我打算过些日子也去瞧瞧呢。 是吗?那到时候喊上我,成天跟这儿东躲西藏提心吊胆的也不是回事儿…… 行啊,找你不好找,你记得联系我。 说定了,再见。 就是这样。大批的剑士、射手、医工、乐工……不断涌入进来,然而他们却没有给沙漠带来繁荣和安定,反倒成了一群极端的危险分子。 想想就知道,恶劣的生存环境之下条件再变也不过就是个消磨志气的地方,就算掏空脏水种上鲜花,沼泽也还是沼泽,肯来这里生活的修士都是什么人? 落魄的**,没有信仰的恶棍和流氓,这些人连神灵都敢挑战,又怎会甘心听从一个盗贼的领导,岂能服从他立下的规矩? 明抢明夺,斗殴、杀人、公然在各大城镇里面制造灭门惨案,只为霸占好人家的闺女,劫夺马场、水源,坐地起价牟取暴利…… 武力优势释放出了这群人最无所顾忌的凶残一面,将仅存的人性和良知彻底泯灭。 桑哈绝不会坐视自己苦心开创的太平远景被再次引向泥潭,他率领自卫队严厉打击,凭借人数优势,自卫队毫不留情地处决了一个又一个的罪恶修士,从这些人的手里夺回马场、驿站,替受害人主持公道,给死难者报仇。 矛盾很快激化,武人不能忍受在他们看来是屈尊驾临的沙漠里依旧得不到尊重,这里何时有王法了?就算有,规矩也该由我们来定。 桑哈的强势招来了修士们的集体不满,暴徒从各处城镇约定集结,拼凑出一支约有两到三千人的内气兵团,气势汹汹地沿着安全线杀向绿洲城,并且只用了不到半天时间就将赶来阻挡的自卫队斩杀殆尽。侥幸逃脱性命的人马急逃回绿洲,想要保护桑哈尽快离开。 小楼里,大祭司首先带着众人来到屋顶上面,那儿摆着一圈编织草垫,城中心的神灵雕像近在眼前,看来是个商议重大事情的开会场地。 “老规矩,”大祭司面朝神像开口说:“我们需要向神灵起誓,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出于对神的敬意和为全城老小的性命着想。” 众人均无异议。拜神过后席地而坐,当中个子最高的老人首先打破沉默,他是掌管着西城的长辈。 “我们很久没有这样齐聚一堂了,原因诸位都清楚,我收到的消息是,那些修士明晨就会杀到城下,”说着他提高声调,“他们可不敬我们的神,如果就这样放走桑哈,他们过来要人怎么办,会不会迁怒我等?” “也许后半夜就能到。”一名牧场主点头插嘴。 “你什么意思?”东城长辈是这里唯一的老妇,她朝高个老者瞪眼说:“一条腿迈去聚窟洲的人了,难不成还要从头做这叛卖之事?” “是啊,”有人附和说:“当年广漠大军围城的时候咱也没卖过一个沙盗,他们不也没敢进城么?” 高个老者摇头,“话不能这么说,这些人和正规军不一样,比贼更凶残。” 年岁仅次于大祭司的南城长辈看看老妇,同样摇着头说:“他们也没有正规军那种实力。桑哈毕竟让我们过上了好日子,说他对整个大漠有恩也不为过,我想,这正是我们报恩的时候了,看看怎么帮他一把。” 这时候一名肥胖的矮个老人往前欠了欠身子,近乎哀伤地言道:“我要说的话可能有些欠考虑,可是眼下情形也没给我深思熟虑的时间。大家都知道,我所掌管的北城是最早与桑哈合作的——为此你们还嘲笑过我,说我是个拉皮条的。没关系,我当时就有言在先,你们也会这么干的,后来应验了。” 众人先后垂下眼皮,北城长辈接着说:“我想说的是,在座谁没沾过桑哈带给我们的好处?但我要提醒你们,这是他的恩惠吗?不,这不过是神灵的慷慨,就像城里那些妓女,难道也是桑哈从地里种出来的?所以,我再次提醒各位,报恩之类的话就免了吧,只是新老强盗之间的拼杀,和过去一样,无论接下来我们做出怎样的决定,请首先以一城之安危考虑。” 南城长辈动动嘴没有反驳,东城老妇也闭目无语,沉默少时,财力最为雄厚的那个牧场主人说话了,他基本能代表另外几人的意见。 “桑哈为什么来绿洲?”这人喷出鼻息,愤愤地说:“他是为了称王——甚至是,他还想变成神。祭司大人,几位长辈,” 牧场主扫过众人接着说:“我早就说过,如果放任桑哈继续下去,人们只管拜他就好了,谁还真心敬奉神灵?还有谁肯听你们的?同样的话我翻来覆去说了不下百遍,他妄图改变神灵传下来的规矩,是个背叛者。 “不错,他看似给绿洲带来了繁荣,可是带给我们的是什么?大批的商队自己带着驼马招摇过市,他们有向导、有马场补给,不再需要我来提供帮助和保护,我的生意已经缩水到不足原先的三成,而这还不算,手下们忘恩负义,不记得是谁一直养活着他们全家,竟然都跑去投奔桑哈—— “前辈们,神灵赐予人们的东西太远了,都分散到了阳光里,融化进了水源之中,那些目光短浅的平民根本看不见,他们就只认桑哈给的那点蝇头小利。话我放在这里,此次灾难正是神灵对他的惩罚,如果我们违背了,最终降下的惩罚就会落到我们头上。帮他渡过难关,让他继续留在城里称王有什么好处?不出三年,我们只怕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找不到了。” 这番言辞引来一场激烈讨论。事实是,大祭司和四位长辈长久依靠神权控制着平民的思想,而贵族们又用财力供养和辅助神的代言人,让平民生不出反抗念头,甘守贫困为其卖命,这才是绿洲本来的样子——一个由神灵庇护着的安分城镇。 慢慢安静下来后,始终静听各人谈论一言未发的大祭司总算开口,他将眼睛眯成两道最深的皱纹,严厉指责那位牧场主:“不要用你那贪婪的脑袋揣测神灵的旨意,你这根本就是在渎神。” 牧场主低头认错,大祭司说:“我认识桑哈比你们都早,他是个虔诚的人,是心里装着神灵的老派沙盗。尽管他的一些做法我不完全认同,但无可否认,他确实为大漠和绿洲做了不少的好事……” 话锋一转,大祭司张目看向西城的高个长辈,“别以为我老糊涂了,”他说,“你的消息是从哪儿来的?那些修士只有不足三千人,而绿洲城里光是平民就有十几万,他们害怕这些人会帮助桑哈,一旦那样,他们就是有来无回。于是他们提前找上了你们当中的几位——只要桑哈是吗?保证你们所有人的现有财富和未来利益?糊涂啊!我且问你们,他们食言怎么办,你们谁能对抗内气修士?” 西城长辈一直没有否认,此刻却是小声言道:“桑哈死了,十多万人还在我们手里。”他跟着补充:“在沙漠上没人能与神为敌。” “住口!” 大祭司说:“就算是这样,我怎能出卖神灵子民?” 这是个疑问句,大祭司没说“我绝不会出卖神灵子民”。狡诈的牧场主捕捉到了这一点,并很快想通其中关键——他要名声,不肯承担出卖桑哈的骂名,而且更害怕可能会随之到来的报复。 “既然大祭司你执意不肯采纳我等的提议,”牧场主说,“那就看看更多人的意愿吧——先把桑哈控制住,然后去神像前表决,毕竟要救他也要那些平民愿意拿起武器才行。” “我可以先试着说服他们——”大祭司显得苍老又无力,声音也弱了下去。 “哎!”西城长辈断然否定,他说:“以往所有关乎民生的大计都是这样决定的,我们总不能违背民意吧,大祭司你一向公正,难道非要我们在这里先行表决?” “唉!我真是老了……” 依据后面的情形来看,很像是大祭司以及个别长辈拗不过多数人的意见,被众人逼迫着发起了一场公正的投票仪式。就在城中心的神像广场上,决定桑哈命运的裁判席即将宣判。 还有些小的麻烦因为提前准备充分处理起来也没多费事。不算尚未逃回绿洲的人马,桑哈手下还有近千名自卫队员外加他那修炼出内气的相好,当然不肯束手就擒,最后全被七名牧场主和长辈们派去的武装保镖给拼光,只活捉了桑哈本人。 绿洲城中心广场,鬓角已现白发的桑哈一身是血,被绑缚着按倒在蛇身神像的高台之上。 大祭司端坐一旁莫肯发言,便由高个子西城长辈代他宣誓:请神灵指引,借我们之口发出您的声音,我们确信,沐浴在您恩赐之下的子民们的意愿即您之旨。 表决的过程桑哈完全没留意看,大概是城中各行各业选派出的两万多名代表挤在广场周围,一致通过了将他交给即将到来的修士兵团。值得一提的是,受他照顾的妓女们多数表示了反对。 也许是弱小的民众骨子里就没有合力反抗的概念,以为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对抗修士军;也可能是西城长辈暗示桑哈女人是被绿洲人所杀的言辞起了作用,总之在一片祝愿他长寿安康的祈祷声中,桑哈被出卖了。 第二天中午,两名修士就在神像面前,在台下万众瞩目之中斩去了桑哈首级,罪行是亵渎神灵。 临刑前那一刻,桑哈挣扎着抬头望向蛇身上面的人首,烈日当空,这一次他看得非常清晰,秦毅的面容似已布满整个天空。 桑哈想军师了,他想起帮军师刮完脸后军师说的那番话:胡子,办法我都告诉你了,但你不用非听我的。记住我一句话,有些人是铠甲,有些是草叶,总有预料不到的危险和困难,你不要把希望寄托在草叶上。 这一刻,桑哈露出笑容,他终于听到了军师没有说出的后半句:胡子,铠甲永远是铠甲,草叶也永远是草叶,贼就是贼,世上哪有白头贼呢? 桑哈死的那天下午,潜入绿洲城里试图刺杀长辈和牧场主人的自卫队员被尽数击毙,他们大多是前一天,在桑哈被擒以后才逃回绿洲的,目睹了万民表决;傍晚,城中所有妓院一体拒绝接客,被杀和自尽的女子无法统计出具体数字;当日晚间,修士兵团在城内受到热情款待,四城长辈只好从各自的领地里面抢夺良家女子,总数超过三千名,早早就送到当年由桑哈修建的自卫队兵营当中供他们享用…… 一日之间,告密、贪婪、残暴、好色、不仁,这些被神灵厌弃的罪行,绿洲人统统都犯了一遍。 也是在这天深夜,大漠之上骤起风沙,所有城镇中凡为桑哈所立的那些、按照秦毅样貌塑造起来的神像皆于同一时间轰然崩塌。 直到一年以后,因为接了买卖外出未归,没能赶上那场表决的一名年老向导才震惊地发现,大漠的安全线在生洲永定城北门的方位上向东偏移出去几城的距离,不会计算错,他就是长跑生洲线的,早在强盗横行的年月就曾带着两千多名剑士去过元洲。 而且,这段出错的安全线指向的另一边终点完整地绕开了他的家,就到后来没入黄沙他也再没回过家。 桑哈死后,再也没人在沙漠上看到过绿洲。 正文 第一百章 沙滩疑案 那年月的元洲建筑根本没有所谓的象征意义,就连当时的广漠国都,牙帐城,也最多就是一些低矮的草房和二三层高、由土石夯筑起来的平顶屋在支撑门面。 事实上那都算不上建筑,草原和戈壁当中到处散落着篷车和毡房聚集在一起形成的“旅游城镇”,瀚海人保持着从祖先身上传下来的原始风貌,敬鬼神、信巫觋、重兵死、耻病终。 其他地方人们普遍都在谈论的,广漠国君坐在巍峨高耸缀满宝石的大殿之上,成天用镶了金底的头盖骨啜饮鲜血的场景纯属胡扯,不过是以讹传讹。有时候为庆祝胜利是会这么干,但最多一次,没有大殿也没有鲜血。想象一下,国人通常都用人头骨给小孩子接尿,有哪个国君会喜欢拿痰盂当饮器。 东楼国先君公孙义早年途经广漠国时就对他们的文化嗤之以鼻。那些金银饰品、装点在马车和身上的金属饰片、单边耳环……他认为丑陋不堪,动物看不出种类,植物只有枝叶,自然风格揭露出了技艺的粗糙和想象的匮乏,纯粹为了装饰,毫无美感。 公孙义曾引用太初剑宗陈东升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来表达他对瀚海人的看法:“不懂欣赏美的人是没有远见的,既不了解历史也不考虑未来,奇怪,那和动物有什么区别?” 正因为这样,广漠国没能给公孙义留下好的第一印象,所以在天罚降临以后他也从没想过与他们结盟,等到东楼大军北渡元洲之日,原始人不过就是飓风侵袭之下的枯枝黄叶,当由胜利者为他们重新书写历史。 秦毅是在天罚八年冬天踏上广漠国土地的,那竟然是一处海滨小城,东海的大浪不断把泥沙推向内陆,堆积出了一个像舌头一样的小型半岛,后来就变成了广漠国的南部边城,名字就叫“沙滩”。 沙滩住民的性情相对于大多数瀚海人来说堪称温和,他们习惯吃鱼,习惯每天睁开眼先从被海风吹来的沙子里面爬出,用一种叫骡鹿还是什么的动物代替马来拉着篷车,结网捕鱼。小城和大漠一样,被生洲人视为隔在文明与野蛮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是走私贩子们的天堂。 与桑哈派出的送行队伍分别之后,秦毅只身来到了沙滩城,在这里各地的方言都能听到,也说圣朝的官话,但识字之人不多。 刚刚度过十九岁生日的秦毅看上去是个敦厚稳重的青年,身穿周围随处可见的束腰上衣和宽腿裤,袖口和裤脚都用皮绳扎起来以防止灌入风沙,头戴一顶护耳尖顶帽,背在后背上的长剑外面用布包裹着,向导说广漠国没人使这个,容易惹来麻烦。 尽管外表合群,但学识和阅历自然流露出的气质是无法掩藏的,有经验的走私贩子一眼就能瞧出青年绝非他们的同类,存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秦毅找上的全是些装聋作哑之人,因此他半天都没能打听到想要的消息。 沙滩城真正意义上的街道只有一条,因为地方够大,也不禁止骑马,秦毅沿这条街走到一处颇具规模的集市外围,首先被远处环形集市中心空地上的那座宽阔平台给吸引住了目光。 贩牲口卖冰鲜,出售手工艺品和皮毛制品的小摊贩们在沙地上围起火来扎堆取暖,平台附近没什么人围观,秦毅牵了马跟随进出的人群走上过道,还未等接近那台子他就先吃了一惊,随后便是怒从心起。 四方露台是由拱起的沙堆拍实再浇上水冻结而成的,上面立着一块钉了皮子的木板,料想是发布重要通告或交易信息的告示牌,而此刻,木牌的两侧竖起了二十几根高杆,每根杆上又吊着一名男子,凭衣着判断,正是跟随秦毅逃进沙漠的兄弟班弟子。 错不了,虽然已无一个活着的,但他很快就认出能看清的几张面孔。僵硬的躯壳使这冷天更显寒气逼人,没有贸然上台,秦毅尽量不去注意那些尸体,一边强行压下心中的疑惑和愤怒,一边绕着平台浏览起了周边的商品。 他在飞速思索,同张三众人失散后只知道他们先行去了元洲,可为何会有兄弟被杀死并陈尸于此处示众?张三呢?还有黑瞳,他们也不管吗?究竟发生了什么? 过去了一些时间,秦毅装作好奇的样子拦住位路人,他瞅眼台上,“请问那是在做什么?” “不清楚。”那人摆摆手走了,没有看他也没看台子。再问路边摊贩也是这般,无奈之下,秦毅正想着要不要先买点东西才好询问,却有一人主动过来同他搭话。 “朋友,”身穿皮夹袄头戴鼠皮帽子的男子年纪看着和张三差不多大,唇上和领下都留着短须,脸是灰色,脸部线条显露出聪明。他并过肩膀从怀中摸出一块石头,如同兜售货物那般捧在手中给秦毅看,只压低声音说出了另外一番话:“别浪费时间了,你看哪一样东西都没超过三眼,想知道些什么,只管来问我就好。” 秦毅打量着这名男子,急于搞清楚状况的他,已经顾不上分辨此人的身份和目的了,马上便接受了对方的提议。 跟随戴鼠皮帽的男子走出集市,不多时两人便来到一处由整排大篷车组成的客栈。城里类似的地方并不鲜见,大都设在运送饮用水的水场附近。 现今沙漠匪患肆虐,阻断了多数商队的正常贸易,但总会有扮成走私贩子的沙盗潜入此地脱脏,因此商人们也就随之改变经营策略,在沙滩城里专做起了收脏和销赃的转手买卖,边城也就更加热闹。 找一间车厢坐了,男子先叫了足够五人吃的饭菜,眼见秦毅面色如常不似小气之人,他才介绍自己名叫梅录啜,世居广漠国南部。 秦毅问起集市上死人的事情。 “这个,”梅录啜说,“月前有一队从沙漠来的剑士,大约两千多人吧,说是生洲商贩,就在城东边驻扎着,等待报关文书批复下来便要到狼主城去。” “狼主城?是什么地方?” “就是我们摄图部狼主大人居住的主城喽。”梅录啜接着说:“只有主城里面才有飞来驿,这些人似乎挺着急,可碰巧就在等待文书的关口,苏伐谨大人来沙滩巡视,不知因何就同那些剑士起了争执,最后双方交上手,苏伐谨大人也被那名领头的剑士给杀害了。” 说着酒菜上桌,梅录啜便停下话头,招呼秦毅饮酒。吃过三杯,秦毅急忙问他:“那后来呢?苏伐谨又是何人?” “你说什么?”梅录啜边倒酒边说:“老弟你是哪儿人啊?口音有点像从沙漠上来的,这有些话我听着还……” 秦毅笑笑,有一种语言是这世上通用的。他往后撤下身子,从绑在腰带内侧的皮袋里摸出一粒宝石放在桌前,看着梅录啜:“如果我离开的时候能够满意……” 梅录啜两眼睁大,凭这宝石他就能断定眼前的青年必是沙盗,放下酒壶,不等秦毅问第二遍他就把知道的事情如实相告。 原来苏伐谨就是摄图部狼主苏伐录的儿子,他把控着给沙滩城提供饮水的水源,并且靠此获利。 张三带领的兄弟班皆为内气修士,天罚年后,广漠国规定:五十人以上的修士入境必须说明事由核准放行。张三急于通过飞来驿向秦有道报告秦毅失踪一事,就提交了百人的入境申请,同时请求其他人员暂留边城。 通常此类事情狼主城都会派人过来核实批复,可这次不知为何,来的竟是苏伐谨,又不知为何两人之间会骤起纷争,以至于张三在杀死苏伐谨后躲过边城驻军的拦截,率队逃进了戈壁纵深。 现在整个摄图部都在追踪搜捕他们,集市露台上的尸首就是兄弟班在解决苏伐谨的卫队时留下的战死之人,狼主城已经出动了两万修士军进入戈壁围剿,同时也请求东面的拂林部派兵协助,擒获张三只是时间问题了。 秦毅静静听着,许久都未出声。飞来驿他倒是听桑哈说过,广漠国民众几乎用不到这种费用高昂的通讯服务,因此整个元洲,只有四大狼主城和国都牙帐城里才有飞来驿的驿站,而且在使用上也有诸多限制,必须首先经过官方审核才能通信或传送物品,这也就不难解释张三为何会按规矩上报,而不是采取少数人偷渡的方式私下联系飞来驿了。 “那个领队知道苏伐谨的身份吗?”秦毅问。 “当然,”梅录啜肯定道,“起先谨少主过来他们还列队迎接来着,可后来在军帐里边发生了什么就没人知道了。” “也就是说,”秦毅思索着又问:“没人看到苏伐谨是怎么死的,而你刚告诉我是那领队杀死了他?” “有几名逃过剑士毒手的侍卫说的,也是他们报告的驻军,但还是慢了一步。边防军封锁边关——也就是通往沙漠的安全线入口,这些人很聪明,没有自投罗网,他们直接奔东边去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八九天前吧。”梅录啜说,秦毅点点头不再说话。 男子自己又要了壶酒,喝差不多了,他问秦毅:“老弟,那石头真的给我吗?” “嗯?哦,”秦毅停下思绪,拿起面前的宝石丢给他,“归你了。” 梅录啜仔细对灯观赏一番,收进怀里又道:“要有想出手的东西,朋友,我能替你联系个好买家。” “那倒不用,”秦毅摇手,“狼主城要怎么去?” 梅录啜说:“你可以就在这里住上一夜,这一间就是最好的房间了,车下的火盆入夜后一个时辰一换的。明早带齐水粮,到水场去找往西北方向走的马帮,随便都有去狼主城的,让他们带上你就行,中间隔着两个城镇,也就不到十天的路程吧。” 秦毅听了梅录啜的话,撤下酒菜之后便于此地住下。他身上没带着银钱,只有临别时桑哈送的那袋宝石,具体价值不清楚,于是他再拿出一枚交给客栈掌柜支付房钱。 一直到了后半夜,掌柜的才亲自过来交付兑换宝石所得,竟是两枚海联邦的三色彩贝外加面额一万的广漠国兑票,足足七万现钱。 至此秦毅方知,他拿来向梅录啜买消息的费用是多么高昂,可那家伙却连半点声色都不露,就到告辞离去也没说过一句谢言。 财露了白,人生地不熟的这里就不能再住,秦毅当即收拾起身打算离开,然而已经迟了。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认亲 包围客栈的是一队约有百来人的沙滩治安军,他们身着胸甲,弓箭袋绑在腰带上,垂在左腿前面,其上还有那种刀身很薄的带鞘弯刀,脚蹬高筒靴不戴帽子,看来全都是内气修士。 秦毅跳下车厢就看见火光前面梅录啜正和一名领队模样的军士交谈,他抬手指向这边,军士跟着看来,紧接着也抬起半臂,前排的弓箭手便弯弓搭箭做射击准备。 “不要反抗。”军士大声对秦毅说:“丢下武器慢慢走过来。” 秦毅的佩剑虽用布裹上了,但此刻就拿在手里,还没往背上背。他顺从地扔在地下,依言往对面走。有些奇怪,秦毅本以为梅录啜会纠集一些当地的蟊贼来找麻烦,却不想直接就报了官。转念一想他马上就明白了,这家伙起码配得上外表那份精明。 梅录啜对上秦毅的眼睛,露出一丝愧意。秦毅想得没错,假设他——梅录啜,叫来贼盗帮忙,那秦毅身上财物若多,对方就极有可能会杀他灭口,而如果秦毅是个穷鬼,白跑一趟的强贼想必也不肯轻易饶他,此为与虎谋皮之事,倒不如报官请赏,虽然所得有限,好歹也算一笔小财,最重要是稳妥。 秦毅站住,与那军士相隔只有几步远,数十支箭头已经齐齐对准了他。 军士上下打量着秦毅,开口问他:“你是何人,同那些戕害少主的贼凶是何关系?” “在沙漠上曾有过一面之缘,并无关系。”秦毅答道。 这时有名兵卒捡过秦毅的佩剑递上,军士抹开包布露出剑柄,狞笑着说:“还说没关系?带走!” “慢,”秦毅阻拦道:“你可知我的身份?” “哼哼,”军士咬牙一哂,“正要拿你回营详加审问。” “在那之前,”秦毅说,“你最好先知道,我乃是摄图部狼主之子。” “什么?你……” 梅录啜瞪大了眼,众军也是难明就里,彼此相互看看,秦毅又指着自己胸口说:“证明我身份的东西就在这里,我能拿出来吗?” 军士扬起下巴,秦毅便很快掏出一个小包,打开看时,正是当日在白头城土楼中妇人交给他的金锁和书信等物。 这军士不过就是个百夫长,岂敢分辨此等大事,他忙将佩剑和包裹交还给秦毅,让秦毅牵来自己的马,并梅录啜一道,护送着回了治安军营地。 逐级上报之后已是天亮,他又被送到边关军中军大营。多名将领一同见过秦毅,听他谈吐不俗,来龙去脉也都交待得清清楚楚,又有物证在身…… 最后众人决定,即日护送秦毅前往狼主城,由狼主亲自裁定。 作为首告,梅录啜自然也要走这一趟,他在路上就已经吓得差点尿裤子,万一秦毅真能证明自己是狼主之子,到时候要杀他只是一句话的事儿,贪心真是害死人。 秦毅一路上都没与梅录啜交谈,他决定冒险认亲倒不光因为梅录啜带来的这次小的危机,更多则是为了张三和兄弟班。 从护送他的将领口中秦毅得知,追捕剑士的军队还没有传回消息,不过也应该很快了,口袋就这么大,现在三面都已经扎紧,而不管逃去哪里,两千来号人总也离不开水粮和草料,戈壁虽大,露出踪迹不过是迟早之事。 思来想去,目前要弄清真相也只有先冒用狼主之子的身份,否则人微言轻再无善法,若更迟疑,秦毅也怕张三被逼得急了会选择逃进大漠,而就连桑哈都说过,只要离开安全线两天的路程,就是匹老马也很难活着走出来。 广漠国摄图部的狼主城就在沙滩城的西北方位,这里是由土茅草房和旅游城镇拼配起来的一座重镇。除了狼主居住的二层土楼之外,全城不设围墙,其最外围是摄图部领下的十三万大军在分开驻扎,当中有六万人是内气修士。 除了南面的摄图部,广漠国都牙帐城的东、北、西三个方面又各有一部狼主,分别是拂林、阿瓦尔和莫离,这四部狼主便是国君之下的最高统帅。 目前拂林和莫离的狼主是为左右贤王,而阿瓦尔和摄图则是左右谷蠡王,原则上,左右贤王之地位要高于左右谷蠡王,甚至现居东面的左贤王还是国君的默认继承人。 秦毅抵达狼主城后先被安排在了城内的驿馆暂住,除开护送他的军兵,这处带场院的土坯房舍又新增调来三百名军士守卫。 这是个不好的信号,失散二十年的亲生儿子,第一反应不是先见一面,而是把他当做奸细或刺客来对待,说明什么?要不就是妇人撒谎骗他,要不就是这些年来冒认的骗子太多了,狼主已经厌烦。 前一种可能基本可以排除,妇人没理由这么做,那么后一种……无疑就要给营救张三的计划增加障碍,即便认亲成功,秦毅知道狼主也不会在短期内就信任他。 看在已经呈交给狼主的那包证据份上,为秦毅准备的午餐颇为丰盛。用餐后不久,第一批被遣来核实他身份的人员到达了驿馆,其中包括一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一位中年男子和他的侍从。 会见是单独进行的,首先是老妇人,她来到房间里面很快就动了感情。 “小主人,”老妇仔细端详着秦毅,热泪盈眶,“你可能不知道,当年就是奴婢替你接生的。” 秦毅面无表情,直盯着妇人的一番唏嘘感慨,又听她说:“奴婢记得小主人左后肩上有一块胎记?”说着,她便用狐疑的眼光瞧向秦毅。 这种唬人的把戏,秦毅想,斯热听了也会笑掉大牙的,“没有,从来没有,你记错了。”他淡淡摇头。 许多类似的情形都是这样,一场欺诈游戏,关键点在于你不能试图解释或掩盖自己并不知情的内容。 真有胎记吗?即便真有现在也变不出来,而稍一露惊慌就会被人识破。妇人演技很好,很适合对付心思单纯的瀚海人,以往也一定屡屡奏效,但今次的对手太强大了,她不该在尚未确认胎记之前就先动情。 妇人带着遗憾离开了,没有同她的小主人告别,就好像已经识破秦毅是冒充的。 随后进来的是那名中年男子,他挥手示意从人出去,有人迟疑,但男子坚持这样。等到屋中只剩下他们两个的时候,秦毅看清了男子的样貌。 这人体态矮壮,头大而圆,长着四十多岁人的阔脸,脸上带着四十多岁人的威严,宽鼻翼,长长的耳垂上穿着耳孔,佩戴一只耳环,上胡须浓密,是偏棕黄的杂色,有一对绿色的眼珠。 男子也在看秦毅,跟着他就大笑:“我是你大哥苏伐诚,”退后两步,此人笑着摇头说:“但你却不是我弟弟。你瞧,我们长得一点都不像,你根本不是摄图家的种。” “老实说,我不知道,是姐姐叫我回来的。”秦毅说道,他回想着土楼中见过的妇人,并不觉得与自己在外貌上有这么大差别。 “何况你背上也没有胎记。”苏伐诚说。 “对,没有胎记。”秦毅放心了。无可辩驳的证据拿出一样就够了,而这男子把两样都强调一遍,只能说明两者全都站不住脚。 “呐,”苏伐诚想了下说:“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你是冒充的,不过看在你帮忙带信的份上,只要你老实承认,说出我妹妹在哪儿,则非但无罪,还会给你很多奖赏。” “不是带信,”秦毅说,“姐姐可不是这么告诉我的,你们如果不打算接纳我,那就把东西拿来,我马上就走。” 苏伐诚笑笑,“你把这里当什么去处了?现在你的选择就是自己交代,或者让我帮你开口。” “大哥,嗯?苏伐诚?”秦毅也笑了,他说:“你真是摄图家的种吗?摄图人怎么会有你这样的软蛋?要是够能耐,你就尽管逼我开口试试,不然就别浪费时间和我演戏了,没意义,叫苏伐录过来。” 小半个时辰过后,在城中二层土楼,所谓的狼主宫内殿之上,派去试探秦毅的老妇和中年男子正恭敬地对座上那名老者回报情况。 须发斑白的老人腰背挺拔肩宽体阔,光看精神头感觉他能再活两百岁,要是细看眉眼,怎么说呢,但凡存了疑心就不难找到和秦毅有些微相似的地方,大概这也就是白头城那妇人欲让秦毅认亲的原因了。 有过同样经历的人们不难明白,在此种情况下,认亲之人多半都是先寻觅共同点,而非不同。 老人正是摄图部狼主苏伐录,他手把着旁边小几上的一只双耳细颈银酒壶,听老妇简短说完便让其退下,等中年男子再说到秦毅直呼苏伐录之名时,老人撇撇嘴,座下左边一人却是哈哈大笑。 原来这人才是真正的苏伐诚。他转身对苏伐录低首道:“阿大,不要再犹豫了,他就是我们的兄弟,哈哈,敢这样同大哥讲话,我真该亲自去瞧瞧的。” 苏伐诚身旁一人也慢慢点头。他叫苏伐诺,和死去的苏伐谨、包括白头城妇人同为一母所生,如果秦毅这次认亲成功,那么他也就是秦毅的亲哥哥。 “大哥说的有理,”苏伐诺肯定道,“这孩子脾气随了阿大,何况有姐姐的亲笔书信,应该不是冒充——波汗,你演砸了。” “你怎么看?”苏伐录把目光转回到黄须碧眼之人的身上,此人是统领着六万摄图修士军的左大将,名唤波汗。 “狼主,”波汗说,“真假我不敢断言,不过如其是假,恳请狼主把他交给我,我有把握调教他成为一员出色的战将,替我部效力。” 苏伐录点点头,“看来你们都很欣赏他。那么——”他瞧向苏伐诺,“把他带到宫里来吧,先去见见你母亲,如果她也认可这孩子,明天就请喀木大巫主持鉴魂,到时便知真伪。” “是。”苏伐诺领命,跟着他又问波汗:“沙滩那个小贼审问清楚了吗?长剑是怎么回事?如果这人真是我弟弟,我可不希望他和杀害兄长的贼人扯上关系。” “问清楚了,”波汗说,“但没什么有价值的内容,梅录啜就是只贪婪的老鼠,看到有人打听剑士的消息,出手也大方,他就把知道的全说了,然后转过头又把打赏他的人给卖了,就这么回事,其他的一概不知。” “凶手的踪迹找到了吗?会不会已经逃进沙漠?”苏伐诚接口问。 波汗摇头,“飞来驿还未接到回报。” “你们先下去吧,”苏伐录摆摆手,“若能确定他就是我的孩子,剩下的事情我自己来问。”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鉴魂 秦毅是当天晚饭后由苏伐诺亲自接去狼主宫的。被土墙圈起的宫殿群占地甚广,虽然全都是二层建筑,但排列有序高矮不一,相比起来,桑哈在白头城的土楼只能算是泥捏的玩具房。 苏伐诺三十多岁,中等身材,他的额头很宽,披肩长发和短须全都精心打理过,但身上饰物不多。 一路与秦毅并马同行,苏伐诺的表现恰到好处,没有过分热情也不冷淡,简单问了问他这些年的遭遇,姐姐怎么样,是否能记起妈妈,武艺如何……等等。 秦毅听说他们此行的目的之后大感惊奇,“母亲大人回来了?” 苏伐诺看他一眼,为“母亲大人”这个称呼皱了下眉,“姐姐这些年都不来消息,又找不到你们,还以为……” 叹一口气,苏伐诺接道:“你们不知道也对,当年被沙盗冲散后,阿妈落入贼手方知那是针对我国的报复行动,她料想你们一定是遇害了,刚要自尽却被一名贼首给救下,后来问明白情况,阿妈看他们似也不难讲理,便许下重利,说服沙盗将她送回国内。唉,也幸好那年月贼还讲点道义。” “那可……真太好了。”秦毅机械地说着,内心却在打鼓。纵使失散于襁褓之中,生身之母毕竟不同他人,此事能否瞒得过她?亦或者她根本没有回来,这只是又一次试探? 懊悔着光顾听故事,没能从苏伐诺的神色当中瞧出点蛛丝马迹来,秦毅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狼主宫的后面,紧随苏伐诺在一座气派的土楼前下了马。 这里侍卫牵去马匹却并不再跟二人进楼,他注意到土楼内外守卫着的皆为女子,想必应是狼主的后宫所在。 穿门、过户、登楼,不多时走到二楼的一间宽阔拱廊前面,领路的女侍卫便进内门通传,跟着又是开门、进堂,侍卫退出、关门。 秦毅只见门后还另被一道挡风的帷幔四面遮挡起来,就好像在屋子里面又搭了一座帐篷,苏伐诺快步走到帷幔边上,躬身说:“阿妈,他来了。” 帷幔往两边各掀开半帘,秦毅抽动下鼻子,算是与扑面而来的轻微膻味打个招呼。 帷帐之内灯火不甚明亮,从顶棚垂下的羽毛和珍珠流苏装饰密密麻麻,把当前的空间压得很低,地上铺着巨大的圆形白毯,看不出是从何种动物身上剥下来的。正前方远处瞧着像是卧榻的地方竟还有一道纱帘阻隔,灯盘只点了一台,架在珊瑚树上,离纱帘稍远,秦毅撩眼瞅瞅,担心它把上面的羽毛引着。 “近前一些来。” 纱帘后面传出女人的声音。声音有把子年纪,苏伐诺示意秦毅跟他过去。 踏上纯白地毯秦毅方才看清,这大帐两边各有四名侍女正一动不动地站在角落里守着火炉,周围原木色的家具摆放得有些凌乱,上面躺满了嵌金的瓷器和镶有宝石的瓶瓶罐罐,所有一切皆都沉默无言,只用微弱的反射光芒来吐露奢华。 说广漠人缺乏美感不是乱说,眼前的这些,再配上虫子一样悬在头顶的装饰,秦毅感觉他仿佛置身在一只专以珠宝为食的羊的胃里,照此看来,倒还是桑哈的土楼住着舒坦。 在隔着纱帘几步远的地方苏伐诺拉住了秦毅,“阿妈,”他轻唤一声。 纱帘露出一道缝隙,不足以看清里面的人和物,秦毅知道身处黑暗中的女人在观察他。过了许久,也不见有任何指示,一名侍女就主动上前挽起纱帘,另一人新点亮一台灯盘移到近前。 “过来孩子,到这里来。” 秦毅依言拉近他和慈祥声音之间的距离。是个卧榻,然而当中风格却与这间帐房截然不同,简直有些寒酸。 背后直接就是土墙,除了上面挂的那两只兽骨火炬之外就再没有其它装饰,木制的大床上面孤零零地坐着个老妇人,不戴首饰也不穿华服,只有半边脸上的一道旧年伤疤依旧清晰。 “我是你的阿妈,孩子,你还记得我吗?” 秦毅摇头,妇人悲凄一笑,她说:“是啊,我们分开的时候你还不会说话……” 鼻子一酸秦毅有点想哭,他对自己真正的母亲也没什么印象了,更悲伤的是,他也忘记了哭的感觉。 “我失去了一个儿子,神灵又为我找回一个,感谢神灵。”妇人喃喃祝祷一句,问秦毅:“你姐姐呢?她让你回来,她为什么不肯回来看看我?” “姐姐不知道……母亲你在。” “那她,为什么愿意留在大漠上?” 秦毅料想老妇人已经看过书信,而他却不曾看,也不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便只好说:“她成家了,过得不错。” “成家?和什么人?” “跑商的。”秦毅撒了谎。 “哦……”一阵沉默,妇人又问:“你姐姐她……说过会回来吗?” “没有,她说不希望你们去找她,不想被打扰。” 妇人盯着秦毅看了多时,“孩子,我的儿,”她捂着脸说,“神灵知道我有多高兴能再见到你,先去休息吧,你回家了,以后什么都不需要害怕,记得常来看看我。” 秦毅临时被安排在狼主宫中的一座矮楼上面居住,房间舒适豪华,还给他分派了十名侍卫和两名漂亮的侍女。辞别母亲出来后,苏伐诺明显热情许多,亲自帮秦毅办好一切,并让他有什么需要随时提出来。 这就是有血缘羁绊着的兄弟。“小弟!”苏伐诺拍着秦毅肩膀感叹道:“感谢狼神,你及时回来宽慰了阿妈的心。只要明天鉴魂顺利,你就真正是我摄图部万民敬奉的狼主之子。” “鉴魂?那是什么?”秦毅问。 “别担心,到时候你就能看到了。”苏伐诺补充说:“你可能还不知道,这么多年,找上门来冒充你的人都数不过来,可没有一个能拿出证明身份的东西,哼——” 冷哼一声他接道:“当中有两个人,大概是对当年之事了解得够深,竟然骗过了我们的试探,而且许多细节也能说上来,可你猜怎么样?” 秦毅眨眨眼,表示对猜谜没兴趣,苏伐诺自顾着眯起眼笑道:“是阿妈揭穿了他们——我就说嘛,哪有母亲不认识自己孩子的——看看你,小弟,这就是天性,我绝对相信你能完成鉴魂,没看她见到你有多开心吗?这种事骗不了人的,你就是我的亲兄弟。” 骗不了人么?这里暗道一声惭愧,秦毅也有些糊涂了。那妇人根本就没提多少问题,寥寥三言两语,倒是对“姐姐”更多关心,可因何就相信他是她的孩子呢? 多半是那只金锁起了作用,秦毅想,睹物思人,再加不久前刚痛失一子,老人需要这样的安慰,也许在此时此刻,真假对她来说都不重要,她不过是在欺骗自己。越想越觉有道理,要不然亲儿子就在眼前,失散这么多年了,也不会连个经历都懒得打听一下。 “你回家了,以后什么都不需要害怕,记得常来看看我……”除了被揭破是冒充的还怕什么?妇人最后说的话,可不就这意思。 暂时给不合理的地方安上一个合理的解释,秦毅便先抛开这件事,一边等侍女帮他烧水洗澡,一边也向二人询问起了何为鉴魂。具体情形她两个无从知晓,只能把人尽皆知的部分详细为秦毅解说一遍。 广漠国最早是由元洲的游牧部落聚合而成的,自然崇拜,而狼神就是他们的最高信仰。在国人心中,狼神的地位远在圣祖之上,不但祭典有常四时供奉,每当遇到如战争或迁地等大小事宜,更是要通过各部的喀木巫师来和狼神进行沟通,以占卜吉凶请求赐福。 提起鉴魂,它是一项只有狼主和各部宗亲才能开启的特殊祈福仪式,极具神秘色彩,任何有资格接替狼主或国君之位的继承人选首先都必须通过鉴魂考验。 以狼神为天的瀚海人一致认为,唯有完成鉴魂式的统治者才配领导民众,他们是狼神认可和赐福过的人,其血统绝不会存有半分瑕疵,同时这也是精神与意志的体现,勇敢、强悍、智慧以及对神的忠诚,缺了哪一样都无法顺利过关。 说半天,鉴魂到底是让人干什么呢?其实也很简单,侍女不清楚细节,但大致意思,就是把人丢去狼群里,待上一段时间以后,能活下来的便算是完成了考验。 据她们说,狼主苏伐录已经有六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先后死在了鉴魂式上,尸骨无存,而目前唯一成功的也就剩下年纪最大的苏伐诚——本来还有个苏伐谨,可谁想他刚参加完仪式没两年就遇害身亡了,不难想象苏伐录会有多么愤怒,誓要不惜一切代价擒住凶手。 秦毅告诉哥哥苏伐诺,自己没修炼过内气,不然有关他身世的一整套说法就都无法成立。 习武之初,必须要有等同于剑客的中级武师在旁引导教授,而姐姐只是个初级武者,那么在沙漠长大的秦毅又是从哪儿得来的一身本领呢?这些细细追究起来都是麻烦,编排出的理由也完全经不起推敲,索性他就轻轻带过,想着不在人前显露武艺便好。 听说秦毅连内气都没有就要鉴魂,谁也不相信他能活下来,但狼主偏偏这么决定了。也是,即便真就是亲生儿子,可打从生下来也没拉扯过一天,哪会有什么感情?与其收回来一个废物锦衣玉食地供着他,倒不如这么死了干净。如此一来,没人会说狼主无情,就对自己也能交代过去。 存了这种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别以为瀚海人只会耍狠斗勇,他们最了解自然法则了,狡诈如狼,天生就会计算生存成本。 然而,这次多半是要错怪苏伐录,信仰神力之人都有一种迷信般的固执,苏伐录认为狼神既然肯把儿子交还给他,那就绝对不会只送一个废物回来。 是我的种他今天就能活,必须活着,狼神保佑! 以上就是苏伐录在祝祷之时的内心活动。他这边念叨完毕走下圆木架起的高台,马上就有一位分辨不出男女、穿得像鸵鸟一样的老人跳了上去,此人正为摄图部的喀木巫师。 女巫身子出奇灵活,在两丈高的台子上又唱又跳,足有一个多时辰,她始终摇摆得宛如一件挂在风中的羽毛大氅。 木架高台就搭建在狼主城东的祭祀场上,在它前方不远处还有座人工开挖出来的巨大深坑,靠近坑底的地方,三四处通道在周围壁上露出了洞口,却不知另一边连着哪里。 半上午时,眼瞅台上的喀木巫师一蹦老高,随后又跌回原地坐了再无动静,狼主苏伐录当即大手一挥,早就在旁待命的一队骑兵便快马驰向大坑,沿坑边绕行奔走,同时也将伏在马背上尖叫不止的弯角羊一只只地丢去坑下。 约莫丢了有几十只羊,骑兵撤走,紧随其后的军士手持长矛,驱赶着十名被绳索反绑了胳臂的男女来在坑前。 这十人都是待决的死囚,不走运赶上鉴魂也只得先行一步。人都很沉默,死到临头也不像羊那般真诚,他们有的两腿瘫软无法立足,被军士就拖在地上走,嘴张开到半张脸大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有的目光呆滞,形同木偶,魂儿早不知飞哪儿去了;还有的人,怨毒地望着秦毅,无声地向他一遍遍发出同去聚窟洲的邀请。 秦毅也看着他们被解开绳索踢进大坑,终于有人不顾最后一刻为人的尊严,开始破坏沉默大喊大叫,坑下面,有无数的饿狼已经从通道里面钻了出来。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翻案 怕吗?怕。挨近大坑往下瞭一眼,别说他,近江道长也对付不了这么多饿狼。 可光怕没用啊,得赶紧拿主意:第一就是硬拼,这条刚说了不行。第二个,老实承认自己是冒牌货,请求放过?也不行,人家不饶你怎么办。第三,伪装成同类、第四……逍遥? “逍遥!”秦毅旁若无人一声喊,惹得包括狼主在内的众人全都对他侧目而视。 “在呢。” “眼下这个,能办吗?” “可以。” 许久断了联系的两人谈兴都不甚高,但逍遥事儿办得漂亮,让秦毅的鉴魂仪式完成得就和承明剑宗那次获胜一样轻松。 本来是这样,如果测试者为摄图苏伐氏的嫡亲血脉,那么狼群在进攻上就会相对温和,而且还是轮番较量;可如果血统不正,群狼肯定要一拥而上,立时就将测试者撕成碎片。 想象一下,当敬奉狼神的广漠人看到大坑之中的饿狼连肉都顾不上吃,集体仰头对秦毅呼嚎膜拜的情景会当如何?有谁还能质疑他的身份?苏伐录是否更加固执更加迷信? 可以说秦毅太需要这次的及时露脸了,因为当天晚些时候就接到飞来驿传报,张三的踪迹找到了,此时正在布置合围,大概至多在明天中午之前就会对他们发起总的歼灭战。 “逍遥,谢了。”回宫时候秦毅再度成为传奇,狼主城的民众挤满路途,争相目睹这个让喀木巫师都礼拜过的青年。而他的自言自语,更是被人们视作在和狼神交谈。 “你怎么不说话,什么时候醒来的?也不告我一声。” “你们刚进沙漠。”逍遥说。 “那你……对了,”秦毅问他:“绿洲城的那阵怪风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后来桑哈的手下不是说么,被刮跑的就我一个,张三他们都在城里贴出悬赏了。” “……” “逍遥?” “是神。” “神!?沙漠里的,神?” “那是怎么回事?”秦毅又问。 “我不想说,可以吗?” 交谈到此结束,而回到狼主宫,苏伐录马上吩咐人为秦毅准备盛大的家宴,同时列席的还有诸多大将,基本就等于是一个隆重的介绍仪式。 至此,秦毅在广漠国也就有了公开的新身份——摄图部狼主的神眷之子,苏伐谦。 散宴之后,秦毅跟随苏伐录来到寝殿,应该是有一场父子间的交谈在等着他。 此刻苏伐录对于秦毅的身份已不再存疑,但他摸不透狼神的旨意,在他打算悉心培养苏伐谨成为继位人的时候,苏伐谨死了,而这个儿子就莫名其妙毫无征兆地出现,甚至还在鉴魂式上显露出了神迹,究竟这是狼神的指点,还是它开的一个玩笑呢? 狼主今天已不止一次这样看着秦毅了,“苏伐谦,”落座后他当先开口,“你姐姐不想回来吗?” “她说不回来了。”秦毅心不在焉地说,方才在宴会上他就得知了兄弟班的危机,现在正盘算着该如何阻止。 “我听说她找了男人?” 秦毅答是。 苏伐录拿起下人端上的一杯奶酒,等秦毅接过他那杯之后才又问他:“你一直生活在大漠上,那么照你看,天罚开启后的沙漠有何变化呢?” 这是以小见大,用沙漠一角来衡量他对时局的看法了。 二十年没养育过半天的儿子,刚一回到身边,说不上三句话就扯到了局势上面,苏伐录马上就给秦毅留下个急功近利的第一印象。不过也好,这种人大多不会被愤怒冲昏头脑,张三的问题反而更好解决,秦毅决定改变策略。 “日子很不好过,”他说,“但那也只是暂时的。” “哦?为什么?” “我听说生洲形势突变,东楼国君公孙义和近江军主先后遇刺身亡,南部东瀛洲上的两个大国已经蠢蠢欲动,若是他们欲行北进,则大漠就不单是运输线了,而是必定要在其上建立军资和粮草周转的大本营,到那时,自然也就没有沙盗和强盗什么事儿了。” “怎么呢?”苏伐录急问,“难道公孙义进军就不需要粮草周转了?” 秦毅笑道:“当然要,广漠……也就是我国,我国民众居无定所,随水草迁移,基本不种或少种粮食,不管是谁打来,军粮都要他们自己解决,无法像生洲那样占有城池就地取食。 “如此一来,东楼国不必担心后援而比香国和高竹国就不同了,东瀛人没办法在生洲留下太多军队,要想随时支援前军又保证粮草不缺,就只能在沙漠上设立大本营。” “可是,公孙义虽死,生洲大军还在,一年前东楼国新王公孙万年已经即位,你怎么觉得东瀛人会有胜算?” “这个我就不敢妄言了,”秦毅及时打住,“事实上我只知道公孙义死了,连公孙万年继位这事还是刚听你说的。” 苏伐录觉得怪怪的,“我”、“你”,这种称谓不像父子对话,倒像是他参加了一场在牙帐召开的四部军事会议,而这时他也才发现问题的关键,马上问秦毅:“你……刚才那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秦毅摇头,“这是我的看法,用不着人教。”停顿一下他接道:“不过你要问我为何了解得这样详细,其实就是那些被追捕的剑士告诉我的。”秦毅没提他是从侍女口中打听到的广漠国情,否则由姐姐照顾长大这话就说不通了。 “你怎么会和那些人有联系?”苏伐录问。 “这正是我要说的。”秦毅看看杯子里的酒,没喝,放去一旁道:“我认识他们,在沙漠上见过,苏伐谨的死有疑点。那些人不是亡命徒,按规矩报关之后杀死第一次见面的狼主之子,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不可能。” “嗯?”苏伐录大怒着摔掉空酒杯,“现在是你哥哥死了——你的亲哥哥,就死在他们的营地里。” 秦毅又拿起自己那杯酒,起身过去递给苏伐录,“我不是要替他们开脱,只是说下我的想法,你消消气。” 苏伐录接过来想也不想就一口喝尽,秦毅从这个举动上看到了他想要看到的信任,于是也就直接开口说出了他想说的话:“父亲,”他加上称谓说道:“我希望能去调查这件事,在有结果之前,是否可以先放那些人一马?” “不可能。”苏伐录摆手,“你刚才在宴会上也听到波汗的话,现在就等拂林军截断他们的退路便形成合围,我请拂林部协助是付过代价的,不能轻易放走这些人。” 秦毅说:“不放他们走,但是也不要伤害他们,这样可以吗?先把他们押回来。” “哼,他们会肯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吗?” “会的,让我试试说服他们。” “你?” “对。”秦毅点头,“沙滩驻军送我来的时候驿馆的守卫拿走了我的剑,它就是那些剑士送给我的,我们交情不错,我来写封书信劝说他们放弃抵抗如何?连佩剑一并交飞来驿带去,他们会听的。” 苏伐录疑惑地看着秦毅,半晌才问:“你对这件事怎么如此关心?” 秦毅没言语。他可以随便找个理由,但人不能总编瞎话,尤其是对愿意信任你的人。 “好吧。”打动苏伐录的大概也正是秦毅的沉默,他说:“我国民风彪悍,但民情却并不复杂,因此各部皆不设刑狱机构。你哥哥出事后,只有沙滩守军去带回了他的尸身,然后就忙着追捕那群剑士,连个像样的调查都没有。你说的对,杀人要有理由,既然你有信心那你就去查吧。” “事不宜迟,”秦毅说,“我这就写信,请你安排飞来驿用羽檄传递,务必要找个可靠之人办这件事,将东西尽快送到那边的将领手中。” “等等,”苏伐录叫住秦毅,盯着刚刚被他砸去地毯上的酒杯说道:“我记得沙漠上并没有飞来驿站,你是如何知晓羽檄的?” 秦毅愣住,而苏伐录不等他回答就又说:“应该也是那些剑士告诉你的吧,我要你答应我,不得偏袒他们。” 苏伐录甚至已经不在乎自己对他有所隐瞒了,深吸一口气,秦毅盯着苏伐录眼睛说道:“我答应你。” 下人拿来皮扎和笔,秦毅很快就在寝殿外间写好一道简短的讯息。苏伐录叫来自己的卫队长,让他带上信物和口令去取回秦毅的佩剑,然后一并交飞来驿发出。 羽檄不至于,哪怕是一翎羽檄代价也太大,因为相隔不远又非两军交战,发送立等回执的加急专递就足够了。 卫队长离开后苏伐录问秦毅:“你让大军收缴他们的兵刃之后将他们押回沙滩城是何用意?” “就是保密。”秦毅说,“苏伐谨身份尊贵,如果真是被人设计害死的,那么凶手的身份也绝不简单,不能让他先有提防,我们对外也要说成是将这些人押回沙滩再行公开处决。” 苏伐录说:“谁会害他?你就这么肯定不是那些剑士干的?” 秦毅说:“我不了解情况,所以现在什么都不能肯定。不过有一点,如果苏伐谨是在和剑士的冲突中被杀,那他的侍卫不可能留下活口。” “你说他的侍卫有份参与?” “我没这么说,”秦毅摇头,“逃出来给守军报信的几人我想先见见。” “你见不到了。”苏伐录也摇头,“那四人守卫失职,沙滩驻军已按军法将他们处决了。” 秦毅伸出手说:“处决得很快,不是么?” 苏伐录说:“你不会想说边防军也有嫌疑吧?” “不会,驻军如果早知道苏伐谨要死,就绝不会放走充当替罪羊的那些剑士,当时就会将他们全杀光。” 苏伐录惊奇于秦毅的思虑之深,他忍不住问:“你刚从大漠回来,怎么会有如此见识?” 秦毅无法实说出他曾在门派侦逻队待过,对各类案件有一套常规的判断,只好说道:“没什么特别,只要多想想就不难想明白。” “那你打算怎么查?”苏伐录问,“我听苏伐诺说,你还没开始习武?” “机缘巧合之下学过一点剑术,”秦毅含糊其辞,“我正想问父亲,通常审核通关是由谁负责的,怎么这次会派苏伐谨去?” “是他自己要去的,”苏伐录说,“以往大批修士入境只需问清事由,令斥候时刻掌握其动向即可。乱世之后,我国要求五十人以上、两百人以下的他国修士不论贸易或出使,都必须由两倍以上的武者监视随行,两百人以上不准入境。而那些剑士申报来狼主城的访问人数是一百人,你哥哥便主动接过这差事,带卫队去了沙滩。” “原本该由谁去?”秦毅问。 苏伐录说:“这种情况不多见,如果是使团,牙帐城会直接来人迎接,至于贸易,进入天罚年就基本中断了,所以没有固定人选。” “那么苏伐谨在沙滩有什么必须要办的事吗?” “哼,他能有什么事,不过就是掌握着南边几个城镇的水源,做些买卖罢了。” 线索太少了。秦毅想了想,说道:“这样,剑士发来的申报文书我先看看,等他们被押回沙滩再行询问吧。” “这些我不过问,需要什么你尽管去找苏伐诺。”说着,苏伐录加重语气:“苏伐谦,我也不问你是跟谁学到的剑术,但那终归不是正途。我会尽快给你安排个师父,你是狼主之子,是我苏伐录的儿子,要多把心思放在正道上,努力学好骑射才是。” “是!” “去吧,你就先住在苏伐谨的居处,没事多看看你们的母亲。” “是。” “回来!还有,以后见到我要叫,阿大。”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重返边城 在狼主苏伐录的直接干预下,张三带着兄弟班从亡命他乡的最后关头被解救出来。他们已经好几天没吃过饱饭了,尽可能有节制地杀马取肉,失掉马匹之人再和别人共乘,而那些马在遭受疲累惊吓过后何堪重负,也只不过是饮鸩止渴,拖延时日罢了。 看到秦毅的佩剑和亲笔书,能继续活下去的幸福感就像甘泉甜果摆在张三面前,以至于他都不去细想秦毅是如何做到的,竟为何在广漠国也有这般手眼通天的能耐? 不考虑,迫不及待就下令众人缴械投降。 有苏伐录的命令,剑士在押解途中并未受到虐待,甚至还首先让他们有酒有肉地大吃了一顿。张三感到惭愧,没保护好殿下,反而让殿下给救了。 他听从秦毅信中的指示,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老老实实跟着那两万武者返回沙滩城。 飞来驿在翌日午前送到的回执正传达了以上内容,秦毅得知后也总算松了口气。兄弟班的安全暂时无碍,下面就剩查出真相,还他们清白,同时也给苏伐录一个交代。 吸取到苏伐谨意外的教训——仅有两名武师护卫,苏伐录从自己的卫队当中调拨了整整十名武师,由他们带领两百名武者组成了秦毅的专属卫队。 苏伐录严令:任何情况下都要以少主的安全为最高职责。也就是说,秦毅对广漠国还不熟悉,如果遇到有可能危及他安全的情况,则侍卫们有权抗命,拒不接受他的指示,并强行将其带离险境。 有言在先,但要是秦毅出现哪怕半点意外——被雷劈了、得疾病死了,所有侍卫及其家人都将全部陪葬。 这下人人都能瞧出来,狼主是属意于秦毅做他的继承人了。没谁会有疑问。狼神在上,那可是神眷之子,成为狼主理所应当,就是将来升任左贤王,继承广漠国君的王位又有何不可? 苏伐录确也是这么想的。短暂的半夜交谈就给了他足够的理由喜欢和重视这孩子。聪慧、沉稳,性格中还带有不惹人反感的强势以及倔强,至于他过去生活中不愿谈起的离奇部分苏伐录也放弃了探究,鉴魂式上狼神已经证明过他就是一块洁净无暇的美玉,去日深藏地下的秘密尽管随着黑暗埋置地底吧,苏伐录期待未来的辉煌,期待他带领摄图部大放异彩的一刻。 秦毅当然不会知道,昨夜他递给苏伐录那杯酒时,对方已是调集内气全身戒备,而喝下之后不等进肚便又立马用内气包裹住借擦拭之机全部吐去了手帕上。 所以,他对于信任的试探之举恰也是他获得信任的前因,暗影门的老巢就在元洲,广漠贵族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另外一件让苏伐录欣赏之事是今天刚发生的。秦毅饶恕了那个报官捉拿他的小贼,这还不算,梅录啜,秦毅让他就跟在自己身边,协助调查苏伐谨的死因。 当一个人在瞬间拥有权势之时,苏伐录认为他的耐心和容忍度就都会变差,而相反,对于仇恨的报复欲则会迅速攀高。 别人不说,要搁上大儿子苏伐诚,那小贼死定了,剥皮敲骨五马分尸,死得肯定极为凄惨,可秦毅竟连半分怨恨都没有吗?这只能说明,他已经驾驭住了性格上的弱点,不会被情绪左右判断,一个二十来岁的人芽芽,若非狼神眷顾他又岂能办到? 秦毅确实不怨梅录啜,但也没有苏伐录想得那么邪乎。这种事就好比走道上被蛇咬了一口,谁又能去恨蛇呢? 秦毅得知梅录啜在沙滩城里很有些门道,他跟走私贩子、盗贼、买卖赃物的商人以及各类骗子或其他不入流的小角色都混得很熟,就像过去开成从乞丐身上打听出稻草人的下落一样,这些人道听途说来的消息里面也许就包含着价值巨大的情报,而那也正是秦毅目下最需要的。 梅录啜再见到秦毅,后悔和感激之情已经所剩无几。鉴魂仪式上的神迹传进耳朵之后,梅录啜在关押他的军营里面两度尝试自杀,无奈波汗的手下盯得够紧,两次他都没能如愿。 “我是个什么样的蠢货啊!”梅录啜揪着自己的头发痛哭不已,“我就是最没脑子的灰鼠,一头贪心不足的狗熊,我怎么会想要和狼神作对!” 死后难安尚在其次,梅录啜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下场,那些光是听听就能把人胡子都吓白的惨酷手段必定要让他尝个遍,到时候,只怕连阿妈也忍不住要从聚窟洲回来替他擦眼泪。 在此种心情下来个赦免怎么样?除了对秦毅敬若神明,吻着靴子祈求他的宽恕和誓死效忠之外还能怎样? 当时就在旁边、全程见证这一幕的左大将波汗后来对苏伐录说了一句话:“谦少主当年肯定是被狼神带走的。”这话是广漠国给年轻人的最高赞誉,据说他们的英雄祖先就是由狼神抚养长大的。 秦毅在三天内就适应了新身份,辞别苏伐谦这个名字的父母和家人,率领卫队、还有最早护送他来狼主城的那些边关军出发去往沙滩。 当然,对外宣称的理由是去接手哥哥苏伐谨遗留下来的产业,其中就包括了收益不菲的淡水运输生意。 这是必然的,牲畜税和人头税都归于国家,狼主的儿子也不能劫夺民脂民膏,要想吃香喝辣那也得自己想法子赚钱,只不过他们的产业——畜牧或酿酒等等大多都是免税的,足够支撑奢侈的贵族生活。 抵达沙滩时押送剑士的队伍还未归来,秦毅就在治安军的营地内住下,先让梅录啜带着钱财和两名侍卫出去打探消息。各种各样的消息。 秦毅告诉梅录啜,市场行情、贸易交易情况、剑士进驻沙滩后的一切举动、苏伐谨到来前后的所有行程,甚至是发生在城里的离奇古怪的故事或传闻他统统都要。 说起怪事秦毅自己倒先碰上一件,离开狼主城时母亲对他非常冷淡,他去后宫拜见,从始至终那妇人都没同他讲一句话,然而在慈祥老妇的神情当中秦毅却读到了怀疑、怨恨和恐惧。 他想了好几天都想不出缘由,最后只能认为,妇人已知他是假冒,但她也知道他很快会死在鉴魂式上,因此临时承认他的身份不过是可怜他和安慰她自己。 一个刚刚痛失爱子之人垂怜于一个即将丢掉性命之人不难理解,那么当秦毅通过鉴魂显露奇迹后,妇人身为人母总要质疑自己的判断,狼神是不会出错的,她也相信自己没错,错在哪儿呢? 当然,眼看一个外人轻易占有了自己死去孩儿的一切,换了谁也不会舒服,秦毅完全理解妇人的怨恨可——怀疑和怨恨都说得通,她目光深处的恐惧又是从何而来呢? 梅录啜第一次没有为财卖命。他拿上秦毅给的一大笔买消息的钱,尽心竭力地游走在各色人等之间,却从未想过要中饱私囊。 还不止这样,除了保证其中的一分一毫都花得物有所值之外,甚至在打探的过程当中梅录啜也遇到不少商机,本钱在手他当然不肯白白错过,就这样,左手买右手卖,快进快出,等到向秦毅复命的时候,非但他带出去的母钱一子儿没少,倒还打着滚儿地翻了将近一倍。 梅录啜完全可以自己留下这笔钱,他已经把秦毅交给他的任务完成得很出色了。然而并没有,在不知不觉间,他的思想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和所有相信金钱能改写命运的那些人一样,长久以来梅录啜视钱如命。父亲早逝,他要努力赚钱奉养寡母,等到再把母亲送走,该为自己打算的时候,梅录啜又有了新的花钱处——女人。 他爱上的女人小名丽娜,小门小户小家碧玉,瀚海人的古典美加上沙滩城的海风吹拂,让丽娜生来就如一颗落在石头缝里的珍珠,远近男子无不对她垂涎三尺。 丽娜太知道自己的美貌是一笔怎样的财富了,她打算好好利用。而同时,她的父母也是藏玉椟中待价而沽,放任女儿随便接受追求者的馈赠,只等着开价最高的买主出现。 梅录啜为丽娜着迷,什么钱都赚,无论她想要什么他都会想方设法帮她弄到。然而对于丽娜而言,梅录啜送来的东西她大多不会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丽娜 月下的沙滩城是个宁静而美丽的港湾,尽管想象中明月在海面上铺成洒满银辉的街道这种浪漫场景完全看不到,大海一片漆黑,可也绝不影响它在有节奏的呼吸声中把周围世界连同城里的一切都带入梦乡。 远处与大海遥遥相对的几座山峰是夜幕下唯一的轮廓,城中闪烁着的灯火看上去就像岸边的渔火,火花寂寞红,没有阴影也没有层次,难怪多数神话传说都选择在海边把人变成石头,只要静静坐着就行了,连眼泪都不用流。 梅录啜也以为母亲死后他再不会流泪,然而就是这么个晚上,他依然哭得像个孩子。 即便当年丽娜嫁人的时候梅录啜也未曾如此伤心,相反,绝望过后他甚至感觉到了一丝畅快,那是拼命存钱想买某样东西的人,在钱还没存够就听说东西已经下市了,虽有遗憾却也是一种解脱,终于不用继续做这商品的奴隶。 而遗憾归遗憾,海港之夜冰冷单调,当思念像海浪一样于此时袭来,梅录啜的心防一瞬间就完全崩溃,尤其是他还站在丽娜婚后居住过的地方,站在他曾经梦不敢求的生活面前。 秦毅就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梅录啜崩溃,许久,等他再流不出眼泪秦毅才开口:“你说你不认识这个女人。” “少主……” 梅录啜吐出口气,朝秦毅跪下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起来吧,”秦毅理解地说:“也没什么大不了,谁都有不愿提起的往事,不过这件事我需要知道。” 略作停顿他又道:“你好好想想,实在为难我也不逼你,但如果决定说了,就再不许有半点隐瞒。” 梅录啜起身之后再一次环顾四周,被少主卫队包围住的这处院子是由毡房组成的四合院,最外面还立着木头围栏,而栏杆外面原先又是仆役们住的篷车和圈养牲口的地方,整体看来此地就像一个小型的围场,在沙滩城,只有最顶级的富豪才能拥有这种居所。 然而此时此刻,这里就如同一只搁浅在沙地上的巨大鱼骨,人畜均已不见踪影,久未清理的砂砾将毡房浸没挤垮,残破诉不尽凄凉,遥想起当年远远躲着偷看院主迎娶丽娜时的盛大场面,梅录啜心如刀绞。 “少主,我说……”稍事平复心情,梅录啜陷入了回忆。 “丽娜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从第一眼见她我就爱上了她。她活泼、热情…… “少主,我也不会说,总之她的好奇心很重,和她在一起就感觉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每一天都过得很快活。可是,少主,”梅录啜泣不成声,“我家太穷了,像丽娜那样的女人……像她那……有太多男人围在她身边转悠,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我告诉自己,丽娜不属于我,甚至根本就不属于任何一个男人,她就像这天上的月亮,你看到了吗少主?那么遥远,我只求能多陪在她身边一天……” 眼泪又开始流下,秦毅没有催促,他也仰起头凝望着天边的半月出神。 皎洁温柔的月光啊,天生就是个收留完美女人的地方,谁说得准唐安是不是也在上面? 那些厌倦了浮世喧嚣的女人,在清晨或夜里像露珠般突然消失无踪的人们,她们长着母亲或爱人的脸,偷偷跑到了月亮上,只在好天气露面,空把思念洒人间。 “那天晚上,”梅录啜话音不再起伏,他接着说:“送她回家的时候丽娜告诉我,让我在一年内挣够五万钱来娶她,否则她的父母就要让她嫁人。少主,当时我连五百都没有。” “丽娜结婚那天我去了,她不会看到我,但我确实去了,就在这儿。那时她很开心——谁住进这样的房子都会开心的,尤其再嫁给个不错的男人。全沙滩城都知道,她要嫁的这人为人正派,是个真正的好人,一直在帮谨少主——愿狼神护佑,帮谨少主管理着两处水场,而这在我们城里就等于是要什么就有什么了,丽娜应该幸福。” “那她过得幸福吗?”秦毅主动问一句。 梅录啜说:“是的。他们结婚之后我还是忘不掉丽娜,时常会打听她的消息,虽然那个男人是娶第三房老婆,但他对丽娜很好,会尽量满足她的需求,不让她受委屈,挺好,丽娜挺幸福。” 秦毅问:“你和丽娜后来还总见面吗?” “不会了,”梅录啜说,“她出门都有女仆陪着,怕给她惹麻烦,我在街上见到也要远远躲开。” “难得你用情如此之深。”秦毅拍拍他肩膀,跟着却是语气一变,问梅录啜:“既然丽娜生活幸福,那她因何还与我哥哥来往?” “啊,少主,你怎么……” 秦毅摇头,“昨天你送来的记录都很详细——除了苏伐谨在沙滩有女人那条。就是丽娜吧?”他问道,“那时我也没多想,只是事关苏伐谨就把它抽了出来,梅录啜,这不是什么秘密,你早就知道对不对?只是你不想亲口说出败坏丽娜名声的事情。” “我……” “你现在必须把知道的原原本本都告诉我。你要明白,不论在任何地方,人命案首先要排除的就是情杀和仇杀。” “我说。少主,这件事确实早有传闻。谨少主在沙滩城是有水场,但我估计,他这次过来多半并不为水场之事,因为那边山里有水。” 梅录啜指向远山接道:“沙滩城里的水场一向由驻扎在山口处的边防军负责供应,军中有谨少主的代理,水场有军人照应,他们对半分利,没什么好担心的。” 秦毅就住在治安军的营地,大体也知道这件事。苏伐谨最来钱的水场都分布在山的那边,需要他自己凿河冰取水再提供运输和保存的几座小城,如果只为买卖没道理大老远跑这一趟。 另外张三的申报文书秦毅也看过了,完全符合广漠国规定,按理说随便派个人过来接洽完毕,再由边防军调拨几百名武者防送那一百剑士去狼主城即可,也不可能是苏伐谨亲自到来的理由。 “你接着说。” 梅录啜点点头,说道:“过去谨少主一年都难得过来一趟,可自从在这里遇上她……” “你是说丽娜?”秦毅问。 “是。”梅录啜咬牙道:“她男人就不该为讨她的欢心把她带去水场,这才被谨少主给看到。” “那后来呢?他们两个——我哥哥和丽娜,两人是怎么好上的?” “具体的小人就不清楚了,”梅录啜说,“反正打那之后谨少主就来得多了,一年能有个四五趟吧,而每次过来都不住军营,要在城里过夜,和丽娜。” 秦毅奇怪道:“她男人不管?” “怎么管?” 梅录啜冷哼,“那男人在我们这儿威风,可在谨少主面前什么都不是,他能怎样?” “他多大岁数,什么时候开始负责水场的?” “五十多岁。这人年轻时候一直在大漠跑商,天罚二年吧,好像是天罚二年以后才管起了水场,不过那时候这边水场还是诚少主在经营。” “苏伐诚?我大哥?”秦毅问。 “是诚少主。” 有个重要人物出现了,不过这里边的事情就不是梅录啜能知晓的,秦毅也不提,只问他:“出了这事,我是说哥哥和丽娜……那男人对丽娜的态度如何?” “和睦如初。” “和睦如初?” “是的。”梅录啜说,“起初我也不放心,怕丽娜有危险。少主,沙滩人尽管不像别的地方那么凶悍,但因为这种事情勒死老婆的男人也并不比哪儿少,而且只要坐实是奸情,按广漠律输钱就可以了,不必抵命,这两样对她丈夫来说全都轻而易举。我不放心,所以总会花钱向他们的仆人打听情况,可据奴仆们说,主人甚至连一句难听的话都没对丽娜讲过。” “既然如此,”秦毅看着梅录啜,“还是路上我问过你的那个问题,她为什么要杀了他?” 梅录啜摇头,“也许……谁知道呢,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可能只在没人的时候才露出凶相,又或者根本就是他故意将丽娜推给谨少主,而丽娜她,受够了他的虚伪,我猜就是这样。” 秦毅不认同这种说法。五十多岁早过了血气方刚的年纪,男人若不爱丽娜就犯不上生气,爱她就不会在人后羞辱她。 如果他真想用妻子来取悦苏伐谨,那么最有可能的做法就是主动离开丽娜并且花钱替苏伐谨养着她,无论如何都不存在让她无法忍受的情况。 不过和梅录啜讨论这些没有任何意义,秦毅只问道:“那个男人是被毒死的,你们这里的人都很懂下毒吗?” “很少,”梅录啜说,“在元洲,男人杀老婆喜欢用绳子,而女人都是直接往丈夫背后捅刀,虽然集市上能买到毒药,但很少人用。” “走吧,”秦毅最后看看这里,同时向侍卫招手,“我们去找那个看到丽娜出城的人。” 今次的收获比预想中还要多。原本秦毅只是因为这件杀夫案正好就发生在苏伐谨死亡的当晚才决定来查看一下,梅录啜说他不认识逃走的女人,可来到此地后的痛苦表现马上就让秦毅联想到了关于苏伐谨相好的那条模糊信息。这会是苏伐谨跑来沙滩的理由吗? 声称亲眼看见丽娜逃走的鱼贩子是主动向城内治安部队提供的线索,就像苏伐录所言,广漠国绝大多数城镇都没有查案这一说,出什么事儿了,往集市上贴一道悬赏告示,全凭耳朵抓人。 男子死后,也就是苏伐谨死的那天晚上,鱼贩子晚归途中见到丽娜单骑沿主街道向北出城,第二天仆役报案,因为忙着戒严搜捕剑士,一直到秦毅都去狼主城了才有告示出来,那人也在看到的第一时间就去说明情况领走赏钱。 而这时候,死者的家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就像他们刚刚看到的样子,另外两个老婆分掉财产和仆役各自带着子女跑回了娘家,水场照常运营,暂由驻军代理负责监管。 正是这条线索将丽娜确定为凶手,不是疑犯,广漠国民众就有这么直爽,没杀人她干嘛要跑?这一点就连梅录啜也是深信不疑,所以他才会悲伤,通缉令在他和秦毅返回沙滩的前两天就发往了北方诸城,丽娜这样的女人又能藏去哪儿呢?最好她还是死在戈壁上吧,一旦被抓住往轻说也是火烧,更要赤身示众三日,那时候连她父母都再抬不起头做人。 秦毅在城中治安部队的营地里没等多久那鱼贩子就被带了过来。询问过程十分简单,“你看到她出城了?” “回大人话,是我瞧见的。” “哪一天?” “两个月前吧,具体哪天记不清了。” “什么时间?” “上半夜。” “你看清楚就是她么?当时她穿的什么衣服,还带了什么东西?” “回大人,看清楚了。”鱼贩说,“丽娜我认识,当时她穿着海外过来的蓝白锦衣,外面还套了件无袖的皮袄,身上背着包袱。” 一旁的治安部队将领这时插口道:“谦少主,我们证实过了,那女人有这种衣服。” 秦毅点点头,继续问那鱼贩子:“能记住她穿的鞋吗?大概是长靴还是短靴?” “是长靴。” 询问结束,秦毅打发他回去了,然而问题在这时候才真正开始严重。 广漠国的渔夫打渔不专业,更不会懂什么叫过犹不及。他看到这么多其实就等于什么都没看见,只是在讲背熟了的故事。 大晚上能瞧清楚纵马奔逃之人穿什么鞋?这些话是有人教他说的,丽娜可能出城了,却绝不在那天晚上。 也可能,她就睡在毡房围起的豪宅下面,听着潮涨潮落,哪儿都不想去。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扑朔迷离 在距离天罚九年冬月节不到二十天的时候,押解兄弟班的队伍终于回到了边防驻军营地。 苏伐录要求秦毅同那两万押解军士必须在节前赶到狼主城,而张三他们就只能被拘押在此地过节了。 军营里面秦毅事先已命人划出空地,替两千名剑士搭好了营帐,营地外围被驻军环绕着,只是监禁,限制他们无法逃走,其它待遇皆与边防军人无异。 有苏伐录的授权,秦毅本想单独和张三见一面,可他的十名武师侍卫死活不让,理由很简单,对方是武者而秦毅不是,无论如何不能冒半点风险。 广漠人忠诚质朴,有些方面却完全不懂变通,这点秦毅早领教过了,也就懒得再费唇舌,由他们把张三捆成个粽子以后才押来大帐。 “好了,你们出去吧。”秦毅背对张三,面向退到门口的三名武师下令。 最前面那名脸上无须的壮汉正是秦毅的卫队长铁察,他瞟一眼像条毛虫般坐在地下的黑汉子,向身后两人命令道:“出去。” “还有你。”秦毅说。 铁察摇头,“少主,我必须留下。” “这,这……”秦毅反手指了指后面,说:“都绑这样了你还不放心?” “不行。” 秦毅恼火,外人在场没办法交流啊,他瞪着铁察:“你以为我杀不了你?” “杀我可以,少主,出去不行。” “那怎样你才能放心出去?” 铁察想了下,看着张三道:“让我把他内气废了也行。” 愿意待就待着吧。秦毅不再理铁察,转回身对上张三。 张三眨巴眼瞅半天才好容易认出他是谁,这才一年天气没见,模样变挺多,头秃了,胡子倒长出不少,刚听说话也不是原来那味儿,只觉耳熟,没敢往多想。 “殿下……” 张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成了条伸长头部的颤抖毛虫。秦毅抿着嘴巴,用眼睛里的笑意来表露温情,说道:“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是摄图部狼主的儿子,不过我们这里可不叫殿下,你就叫我苏伐谦吧。” “摄图……狼主的……”张三很快反应过来,“啊,是,谦公子……你、你还好吧?” “挺好的,”秦毅说,“我奉狼主之命来调查哥哥苏伐谨被杀一事,当时是什么情况,你要老实对我说。” “是。”张三回忆着,“我们在不到三个月前吧,来到的沙滩城,那时候就在城外扎营,然后黑瞳提醒我向守军申报入国的人数。因为急着给国内传信,我们便完全按照广漠国的规定只上报了一百人。” 秦毅点头,“这些我都知道了,我看过你们的申报文书。你接着说。” “黑瞳说要想办法打听殿——我们主人的下落,他就带人先离开,我们就在城外等,直到负责审核的使者从主城过来……” 秦毅打断他问:“当时你见苏伐谨的时候知晓他的身份么?” 张三摇头,“不知,是见面之后他自己说的。那天早上先有两名军士来营地通报,说使者马上就到,我们便做好准备列队迎接。可谁想……” “怎样?” “使者进帐刚坐下不久,他身后的一名贴身侍卫便毫无征兆地出手,突然将他斩杀……” 张三目带惊恐,断续言道:“凶手紧接着又干掉另一名侍卫,而当时我和其他两个兄弟在场,不知道发生什么情况也不好贸然阻拦,就眼睁睁看着那人逃去了帐外,大喊着‘少主被他们杀死了’…… “很快就有多名侍卫冲进帐内,不由分说便对我们拔刀,而守在帐外的兄弟也和他们打了起来……就这样,我们死了一些人,使者带来的百人卫队也被我们全部杀光,这事儿想也再说不清楚,我只好先带着兄弟们逃了。” 张三做得不错。即便当时不杀死侍卫,而是制住他们去和驻军分辨也难逃死罪。先不说广漠人会否相信他的话,光凭苏伐谨死在兄弟营中这一条,就够理由陪葬了。 “那凶手使的什么兵刃?”秦毅问。 “像是短刀,此人动作太快,而我们不知被何物晃得睁不开眼,等能瞧清楚时,另两人已接连倒地。” 晃眼得有光才行,秦毅想象着他们在帐中哪里能有强光,再问,张三也搞不明白,便只好先放下这事,问他:“那个凶手你再见过吗?” 张三挣扎着挪了个姿势,“没有,”他肯定道,“我还特别在侍卫的尸体里查找过,没这个人。” 秦毅很满意张三的细致,又问:“有四个人跑掉了,你们交上手怎么还会留下活口?” “不可能,”张三思索道:“当时使者卫队都守在帐外,一开打兄弟们就封锁了营地,不可能有人逃走。” 很好,那四个向驻军报信的侍卫压根就没跟苏伐谨进营。 事实已经慢慢清晰,设计害死苏伐谨是个阴谋,而如果背后的主使之人能把手伸进他的卫队,又何必要费时费事地假手兄弟班呢?张三他们可是刚到沙滩没多久啊,难道这个阴谋也就恰在此时成形? “对了,”秦毅想起件事,“我听说你们还因为饮水的问题到水场去闹过,怎么回事?” 张三说:“是有这事,我们在治安军指定的位置扎营后发现没有水源,又听说吃水要自己解决,就很快打听到了水场。可是走了两家,明明都有储存的淡水却不肯卖给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出高价也说不卖。” 秦毅想到海联邦商船离港的消息,说:“是了,存水是给商船准备的,你们人多需求量太大,自然不能卖给你们。那后来怎么解决的?” “后来?”张三哼笑道:“在人家的房檐底下也只好听人家的,我们就先回营,打算第二天找守军协商。可是当天晚上,有个自称是水场负责人的家伙主动来到营中,竟然跟我谈起了买卖。” “什么买卖?” “他说我们找边防军也是白费,想吃水有个现成的办法,不是申报去狼主城的只有一百人吗?余下的待着也没事干,可以帮他们跑两条运水线,如果同意,非但吃水不要钱,而且还另有钱拿。殿下,哦不,谦公子,你说还有这种事?堂堂剑士……” “是什么人和你谈的,那人多大年纪?”秦毅急问一句。 “上岁数了吧,五六十?”张三说。 应该是丽娜的丈夫。零碎的线索有了联系,“那你是怎么说的,同意没?” “这人知道不少事儿,”张三瞅了眼跟个石墩般戳在门口的铁察,说道:“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们聊得也不错,我就答应他了,等我去狼主城就让剩下的兄弟跟着他干。” “具体做什么没说?” “说了,就是从河里刨出冰块来再运到哪儿去,地点没说,这在弟兄们也不是个事儿。此人倒也痛快,隔天一早就带着我们去水场拉水了。” “你好好想想,”秦毅说,“他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主要就是边防军,他想让我明白从那儿弄不到水就简单透露了一点情况。哦,对了,”张三笑道:“这人以前没少在沙漠待,听说我们刚打大漠过来还聊了不少沙漠上的事情。” 难道真和驻军有关?秦毅问:“边防军什么事儿?你尽管说。” “是水场的一些事情,说驻军有份子,不可能给我们调水。” 这些就连梅录啜都知道,张三当成秘闻了。秦毅摇头,“还有吗?” “没了。”张三看着秦毅,“不过我说起有人失踪的事,他说绿洲靠南,要是在漠北倒可以去白头城找个叫桑哈的强盗帮着打听,还说那人势力挺大,也守规矩。” “他说他认识桑哈?” “嗯,他过去跑商的时候打过交道。离开绿洲前我留下十个兄弟在那儿继续蹲守,所以说起来我就问得比较详细,还打算联系上飞来驿后,传信让他们去找找那个桑哈的,没想到……唉!” “你想得很周到。”秦毅说,“黑瞳没说去哪儿了吗?” “没有,只说若能打听到我们主人的消息就会联系我,先让我尽快去主城给国内报信。” 这半天工夫秦毅看张三被绑得实在难受,便说道:“先这样吧,我明天就回狼主城,有需要飞来驿传递的信息我可以帮你带到。” 张三马上明白他的意思,给国内发信不用自己再操心,“那就劳烦谦公子了,”他说,“还请谦公子给我那十位兄弟报个平安,绿洲城没有驿站,找大祭司代传就好。” “大祭司是谁?”秦毅问,“飞来驿能知道?” “知道的,”张三说,“我们曾请他占卜过主人的情况,所有飞来驿到绿洲的信使都会先找他,只是除了回执信,那些贼鸟不肯受理新业务。” “占卜?那有用么?你们找到主人了?” “还没有,”张三目光晶莹地说:“不过我相信有用,当时得到的神示为他还活着,而且契机就在广漠国,这也是我们决定离开绿洲北上的原因。” 秦毅抬头望向毡帐的穹顶,难道冥冥之中真有神灵? “我会带到。”他说,“过完节我就回来,事情总会查清楚的,你约束好你的人,切不可妄生事端。” “是,谦公子,你多保重。还有,我们的佩剑和一些私人物品都被他们收走了,请你帮忙保管好。” “放心。”秦毅知他是提醒自己,被风刮走时遗失的行李也在其中。不过暂时还无须取回。 这边挥挥手,铁察便叫人进来将张三原样带走。 暗影门老巢就在元洲,这事只有少数几个广漠贵族知晓,因此秦毅也想不出黑瞳去干什么了。 张三的说法证实了苏伐谨之死是预先设下的圈套,而被丽娜杀死的水场负责人又是否与此事有关呢? 夜里秦毅喝了不少酒才入睡,他梦到在沙滩城的长街上有个穿着无袖皮袄、脚蹬马靴的女子正端着一大杯酒在追赶男人,街道是条冰河,他自己就在冰中游着泳,试图撵上前方两个背影。 然而很快,冰块全变成了沙子,他游不动那两人也同时站住,转身,面孔是桑哈和桑哈的女人。 随后他们的身体和脸都开始沙化,一点点地被风吹走,最后就只剩下他自己…… 梦境可真是个好地方。谁若在梦里孤独,就永远孤独。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射叶买国 秦毅清早就把水场在军中的代理人喊了来,想赶在出发以前处理完剩下的琐事。巧了,这人正好就是那天跟着梅录啜抓捕他的人,是沙滩城治安部队一名百夫长,隶属于边防驻军。 百夫长有些尴尬,他知道秦毅是要接管水场的,却想不到指定的负责人竟然就是梅录啜。 人生真有意思,对梅录啜来说这就算一步登天了,而他偏偏高兴不起来,自己取代了丽娜的丈夫,丽娜成了通缉犯,狼神开了个好玩笑。 遇上这事儿秦毅也只好笑笑,“既然大家都见过我就不多说了,水场的事情你们商量着办,目前就还按我哥哥苏伐谨定下的章程走。” 两人齐声答应,秦毅问百夫长:“我听说之前那个负责人打算雇佣剑士去运水,你可知晓此事?” “回谦少主,”百夫长说:“卑职有所耳闻,只是沙滩以外的线路与驻军无涉,是谨少主——狼神保佑,由他直接指挥的,因此卑职也没多打听。” “说说你知道的。” “是。其实……”百夫长看向梅录啜和帐中的武师。 “会写字吗?”秦毅问。 “卑职不曾识字。” “铁察留下,”秦毅朝梅录啜点头,“你先跟着他们出去。” 帐中只剩三人,百夫长这才说道:“谦少主,据卑职所知,雇佣剑士确有其事,但并不是为运水。被老婆毒死的水场负责人从商多年,在国内和大漠都颇有门路,这次海联邦来的商船有他的一批货物,据说全是为谨少主置办的,需要送到哪儿去。” 秦毅眼瞅上方想了想,说:“你的意思是,他雇佣剑士名为运水,实则却是要押运这批货。什么货物这么神秘?” “这个卑职就不清楚了,也不知道目的地。” “你知道的也不少了。”秦毅说。 “是,卑职和那商人相处得不错。” “好,你回去吧,希望以后和梅录啜也能好好相处。” “那卑职告退。” “等一下,”百夫长走到门口被秦毅喊住,问他:“原来那负责人和苏伐谨是如何联系?” “水场有专门传信的。”百夫长说。 百夫长回后,秦毅又专门嘱咐了梅录啜几句,不外乎就是让他继续留意城内的消息,最好能弄清商人从海联邦的船上接到了什么货,还有丽娜,若有下落必须即刻报信。水场经营之事倒没怎么提,秦毅不关心那个,末了他随口一问:“你知道丽娜有主动联系过苏伐谨吗?” 梅录啜说:“少主,谨少主来沙滩之前应该就收到过她的信。” “嗯?” “是这样,她丈夫给谨少主传信时她也让驿马捎去一封。” “为何不早说?” “这个……” “算了。”秦毅摆手,“这事你又如何得知?” “水场的信使都是沙滩人,和小人相熟。”梅录啜说,“他们知道小人对丽娜……就总拿她的事来取笑。” 秦毅又问:“水场之人不是嘴巴都严实么?这事有准没?” “有的,丽娜和谨少主的事情早传开了,你想少主,她让水场的驿马带信,她丈夫能不知道么?没什么好避人的。” 秦毅再打发走梅录啜,细想觉得丽娜给苏伐谨送信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可能就是些思念之辞或者问他什么时候来。至于苏伐谨会因为一封书信就巴巴地跑来沙滩,绝无可能,他要那么喜欢丽娜有上百种办法把她弄到身边。 商人的书信倒是一条思路,有一批神秘货物,不管送去哪儿吧,苏伐谨不想让边防军或狼主城的驻军插手,而正好张三他们来的是时候,于是商人出面,请示过苏伐谨后以运水为名雇佣剑士送这批货。这样苏伐谨来这儿的理由就找到了,检视货物顺便也亲自看看这些剑士能否靠得住。 苏伐谨和商人的手里握着一个少数人才能知晓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外面,有人损失巨大,也许这就是他们同日身亡的原因吧。秦毅总结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假设,回去也算对苏伐录有所交代。 午饭过后,曾被派去追捕兄弟班的两万修士军已经整装待发,他们收缴的剑士佩剑和一些其它物品都移交给了边防军,而秦毅当日作为信物的长剑却于此时归还。 带队将领得秦毅指示后一声令下,人马便离开边防军的营地,穿过北面山口直奔西北向的狼主城驰去。 沿途除两处城镇可供补给外,赶路就像北地战马的马腿和冬天的戈壁草原一样,光秃秃没什么可说的。 秦毅几次呼唤逍遥也不见回应,行程被大军拖慢,直到还有三天就是年关了他们才抵达狼主城外,随后军士归建卫队进城,无聊之旅告终。 节前的狼主城看上去与平日无异,甚至还不如边城热闹。广漠人有自己敬神的节日,而冬月节也不过是圣朝开辟以后,书同文、车同轨,混一语言、钱币、量具等一系列规范措施之下的文化关联,就像缴纳贡赋一样,日久成俗,谈不上热衷。 尤其它还在冬日,烟火禁令使得人们更加懒散,室外冷得待不住,所以庆祝活动能省则省,谁也不想看见牲口驮着冒火的篷车满世界乱窜,引燃半城激情。 狼主宫中就是别样景象了。贵族们喜欢弄这些,美酒、欢宴、小范围内的歌舞表演,可能多少也带点政治色彩,比如郊外祭祀狼神虽是隆重却总搞得偷偷摸摸,而宫里面苏伐录就要大张旗鼓地带着属下参拜圣祖的小像了,只是喀木巫师缺席表明这不过是个仪式。 张灯结彩也是,宫墙内装饰得花里胡哨,执火舞蹈的队伍昼夜轮替在各宫各院之间穿梭游走,但不要忘了他们的自然风格,好好的人一定要扮成牛马鬼怪,乌烟瘴气说得有些过分,神秘诡谲的气氛总有,寒冷驱赶这些人舞动不休,特别到了晚上,见识过这番场面之后没人会再怕聚窟洲。 秦毅熬过了两夜。苏伐录忙着接见那些陆续归来的、去牙帐打点以及与各部礼尚往来的使者们已感力不从心,尚未有间招他问话。 传驿站倒是去过一次,广漠国对飞驿实行严格的监管制,狼主以下,任何人经由飞来驿发送或接收的物品都会过问。 事实上就连苏伐录本人也在被监控之列,国中四部的狼主城虽然都设驿站,但牙帐与飞来驿是有协议的,其他人根本无法直接联络信使,要想传信,只能通过一个类似于代办处的机构转发。 代办处名为“传驿站”,基本工作就是登记和处理飞来驿的各类业务,这一点和飞来驿自己的驿站没有任何区别,然而它的运作即便是狼主都无权过问。 这当中关系到广漠国的一段往事,提到传驿站的源头机构,广漠贵族无不心惊胆战——红砂。就像这种能在荒漠所有土质上生长的植物一样,红砂特务几乎遍布国内,严密监视着各部族和驻军的一举一动。 自立国以来,瀚海人始终秉承着原始部落的传统,国君一位不由父子相传,而是在四部狼主中间产生。 每隔十五年,国都牙帐城都会举行一场争夺左贤王——也就是王位继承人的大型竞赛,国人称之为“兵选”。这样风水往复,有效地避免了各部族的无谓厮杀,只要子弟优秀,部族就有机会崛起。 兵选晋位之法的好处显而易见,既保证了四部间有适当竞争,兵容强盛,同时也省去了丹朱之虞,免让国家毁于不肖子手。 然而,从人情上说,并非哪个做父亲的不想让子孙长久享国,实在也是形势使然。这就好比东楼国的长老团,兵选只是个选举形式,其背后的四部轮流执政制才是广漠国的根本所在,一旦有国君试图打破这种制度,立时就会基业不保,国家土崩。 说到这里,有一点必须注意的地方就是,兵选为十五年一度,而国君在位可没有定期。有的早死,有的熬死好几个左贤王了还活得挺精神,还有主动禅位的…… 里边存在一个命数问题,成为左贤王离国君还差着八帽子远呢,你还得赶巧国君就死在你这一任上,又或者不断争取连任。 天罚年以前的广漠国是莫离部在坐庄,当时莫离狼主以左贤王之尊接任王位后,因他的几个儿子尚未通过鉴魂,便由侄子射叶承袭了狼主之位。照常例,王位更迭的次年就要举行新一轮兵选,而恰好这个射叶技压群雄,在兵选之上胜出,得以继续做他的左贤王。 射叶天资聪慧,为人勇武凶残,能隐忍、工心计,不欲居于人下。自打当上了左贤王,他从头到尾就只琢磨一件事——如何能更进一步。为此他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个从未有人尝试过的办法。 首先射叶拼命讨好他的叔父,也就是那时的国君。每年给牙帐的进贡基本上比其他三部加起来还多,酒色珍玩皆随其所欲。遇君有疾,别部不过遣使者慰问,而射叶却是自往宫中服侍,衣不解带夜以继日,凡医药饮食必先亲身尝验。 此外,对国君的近臣和亲信射叶遍施重贿,常自降身份与其结交又无所要求。久而久之,这些人过意不去,就全都自觉成了他的耳目,牙帐的一切风吹草动,哪怕宫里丢根针都瞒不过他。 射叶所做这一切耗费惊人,都得和钱说话,大价钱,何况他还要与别部结好,在各种利益面前主动退让,一正一反就更是入不敷出了。可以说射叶是倾全莫离部的力量去邀买人心,然而他却绝没拿过部民的一针一线。 射叶,包括他的家人,都住毡帐,屋子里不说珍宝摆设,就连个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吃饭用的都是瓦器。 好东西哪儿去了?全都赏给了军士和部下,这些也要花钱,甚至自己喜欢的女人他都舍得送人。 “除身与大位,余无不舍。” 这就是那时候射叶常挂嘴边的一句话,除了自个儿和狼主之位,别的东西都舍得给人。 有这么个主子,部下感佩之余岂能不为他下死力卖命?以至于射叶本人虽然家徒四壁,可莫离部在当时国内却是最富最强的。 如此布局几年,感觉时机已经成熟,射叶终于给叔父下了猛药。 他,还有那些被他收买的近臣,纷纷出谋划策,说服国君为儿子打算一下,高升之后要让子孙继承君位。 前面说过了,哪个国君都曾这么想,可也就是想想算了,没谁当真,在广漠国四部执政制度之下这种想法很不实际。 能靠着兵选上来的国君没笨蛋,起先广漠王会怒斥进言之人,然而架不住人多,见天儿吹风,后面他也就一笑置之,听一头想一阵,总觉不妥。 再往后,这人慢慢就听进去了,把事儿搁心里当了真。当然这少不了射叶的功劳,他向国君宣誓效忠,表示莫离部会全力支持。 “陛下,你想想,人活百年到头了,荣华富贵能有几时?之所以贪恋权势,无非是为后世设想,哪有父亲为君为王而子孙为臣的道理?何况纵然不为子孙计,你也该为我莫离部考虑一下,日后若有他人先行此事,莫离部还能存在下去吗……” 翻来覆去这么说,就由不得国君不动心。尤其机会难得,这时候的莫离部可是军力最强的,若他倒向牙帐就足以力压其他三部。 射叶事儿做得利索,隐瞒得也好,没让别部看出半点苗头。牙帐倒也有些不受他贿赂的臣子,可那些人都被广漠王自动疏远了,再说不上话,这个计划也就渐渐成了形。 到这一步,广漠王可以说是丝毫意识不到自己已经危在旦夕,然而射叶的阴谋再巧妙再周密,也还是有人能识破。 吴先生,那时候他正在元洲呢。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弑君 射叶的雕虫小技也只好在广漠国卖弄,倒不是就他聪明,而是别人都不往那方面想。可吴先生是谁?曾经的国师,连圣皇都要礼敬之人,打牙帐到莫离部绕上半圈他心里就有了数。 当时飞来驿还能自由传信,吴先生便忍着心疼,自个儿掏钱给广漠王进了句良言。 话不多,伶俐人一点就透,傻瓜多说也无益。信上这么写的:射叶外结人心内图奋强,其有不臣之心明矣,愿君王早察。我观君王之志,似想一改旧制而传位于子孙无穷。先不论此法是否可行,陛下所倚仗者不过莫离兵马,而依愚所见,计行之日,兵锋必先向牙帐,若然,身且不免,何有于子孙。 “哼哼,笑话。” 广漠王把书信遍传给近臣看,“寡人不过是请四王来牙帐商议,哪需要什么兵马?再者说,射叶乃是知恩图报之人,他会反我?好——就算他真反,完全没半点好处嘛。放着左贤王不当了?若随便哪个狼主带兵逼宫就能坐上君位,我国岂不早就乱了。” 近臣有的已看出端倪,有的尚在懵懂,但人人心向射叶,一致帮他说好话,诋毁此书信就是造谣。 还是那句话,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当时的广漠王早被射叶蛊惑住了心智,认为吴先生是在危言耸听,甚至他还想到意图可能已经泄露,这是其他三部的挑拨离间,便一边下令搜捕传信之人,一边加紧了谋划。 吴先生其实就是赶上了,略尽尽人事。能到这一步他大概也料到广漠王必不肯听,于是发完信就走了。 乱邦不可久居,本来吴先生是看重兵选制度能够培养出最优秀的子弟,也许当中就有他一心想要遇见之人,而射叶强势,广漠国将有内变,这一点和神示不符,再待下去也没用。那会儿沙漠还挺安全,吴先生便一路南下跑去了生洲。 再说这头,射叶处心积虑栽培多年的果子终于到了要摘取的时候。广漠王采纳他的计策,召集四位狼主同来牙帐议事,准备就此变更国策,废除兵选,将国君之位改为世袭制。 果不出吴先生所料,召集令下达到各部,射叶早已布置在各大狼主城中的密探——也就是红砂的前身,这些人即刻以莫离部密使的身份求见其他三位狼主,声称射叶已接到国君密旨,要在集会之时宣布王位世袭罔替,到时候谁若不从就将被扣押在宫中,并由莫离部出兵吞并他的部族,永久解决四部分权的问题。而他——射叶,不忍心这么做,所以情愿背上忘恩负义的骂名,要带兵去往牙帐,向把狼主之位传给他的亲叔叔进行兵谏。 众人都知道射叶对国君极为恭顺,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面乱说,就暂不响应召集令,同时也各自向都城内关系好的臣子去打听消息。 那些臣子都受射叶摆布,被问到时便说确有其事,三位狼主这才大惊失色,心里感激射叶的活命之恩,也就接受了他的请求按兵不动,且看莫离部这对叔侄如何自处。 天助射叶,牙帐城自营建以来发生的第一次兵乱正赶上风沙天气,白昼之中对面难辨人影。射叶临时改变计划,将莫离大军屯驻在城外,仅带着百余骑驰入都城,牙帐的驻军完全没有防备。 到了王宫,射叶一行就于宫墙之内带刀走马,而巡守的禁军因风沙之故竟无察觉,直到他们一路闯关夺门,就快要杀上寝殿时殿前武士方才匆忙拦截。 射叶孤注一掷仅带百人谋逆怎能不做万全准备,当时在他身边跟随有一名剑豪高手,此人正是天下排名第十的金国,为流洲剑术强国花溪国人氏,金国早年也曾在承天观中供职,只因暗地里操控花溪仙道院替他敛财,事发后被近江削去一指逐出了承天观,从此销声匿迹。 金国坏了名声,无法再在人前立足,便藏身到了广漠国,将他的姓氏拆开变名为平一人。几经辗转,平一人瞧出了射叶的野心就知道自己机会来了,他很快找上门去毛遂自荐,显露一手功夫表示愿为射叶效力。 这两人一个狡诈一个贪婪,真正是相见恨晚一拍即合,射叶便将其留在了麾下。平一人不愿暴露身份,而射叶也正需要有人在幕后替他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于是便招募来一批内气修士,由平一人负责教习培训,也就是后来恐怖之名传遍元洲的红砂近卫军。 还回到逼宫那日,平一人就于马上驭使飞剑,带领着手下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值殿武师根本阻挡不住射叶。 然而事有凑巧,当时广漠国五岩仙道院的院主曲张正在寝殿之内与国君下兽棋。曲张是高竹人,凭射术夺得天下第六之后,他不愿待在承天观,也不想回国谋取富贵,就主动要求一个仙道院主的闲差。 因为承天观有明例,各国总教院主不能由本国人担当,曲张就被派到了广漠牙帐,来五岩仙道院躲清闲了。 曲张听到殿外吵闹,出门一看这阵势还有点蒙,他向来挺喜欢广漠国,兵选制度使得庙堂之上一团和气,不见勾心斗角,更想不到会有人造反。 本来政教分离,谁做国君不关仙道院什么事儿,曲张说明身份走就行了,也没人敢拦他,可当时事态危急,曲张隐约瞧见飞剑杀人只当是刺客,忍不住就出手去对付平一人。 曲张射术精妙固然,但他是来下棋的,弓箭没随身背着。好在这人身边常带有两枚类似于枪头的那种小凿子,叫着铣鋧,平时装在弓的两头,近战也可投掷伤人。 平一人怎不认得曲张,可无奈这时天气,纵使对面也难相识,何况二人离得还有点距离。平一人以为是广漠国君出来了,这边摆臂就甩过去一把飞剑,而曲张更是出手在先,被内气催动的铣鋧已接近马上人影。 眼睛看不见兵刃,但二人都是顶尖高手,本也是全凭内气感知危险。平一人勒马不及只好侧身躲避,肩膀被铣鋧击中掉落马背;而曲张急切间也不想对手中招后能否继续驭剑,光考虑此物粘人,哪敢冒险去躲,翩然倒退回殿内同时他锁定住飞剑发出另一枚铣鋧将其击落。 殿外叛贼主将落马使得仅存的几名值殿武师缓了口气,一时撤回到寝殿门前合力死守,乱军争门不得入,而拖得再久宫内巡守的禁军赶来增援就难料成败了,必须先将国君拿下。 曲张料想凭侍卫挡不住贼人,可他此时无弓箭在手也没法助战,只好干脆坐去一旁置身事外。转眼射叶杀光侍卫冲进殿中,广漠王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呢,便在多人的围攻之下丢了脑袋。 射叶见过曲张,他先行一礼,随后笑吟吟地走去尚未分出胜负的棋局旁看了看,说道:“院主受惊了。叔父想要变更国本,幽杀四王,立其子为储君,本王苦劝不住,万般无奈之下为国家的安定着想也只好出此下策,还望院主能体谅苦衷。” “仙道院不参与这些事情。”曲张淡淡言道,“外面那高手是何人,怎不见进来?” “哦,”射叶瞧眼殿外,佯说道:“那是我请来帮忙的,他不欲别人知道姓名,大概是看着事情办完,已经回生洲了吧。” “告辞。”曲张点点头,站起身走出去。天下剑豪皆非无名之辈,生洲更有近江护法,他懒得再听射叶胡扯。 国君已死,按规定时任左贤王的射叶就算是新君了,可杀死国君这种事禁军连听都不曾听闻,赶来护驾时都有些不知所措。 射叶趁机以国君的身份约束他们,这些人也只好放弃抵抗。其他三部狼主既有怨气在先,无人肯为先君出头,而都城之事不难解决,射叶便如愿坐上了广漠国君王的宝座。 为安抚三部,第二年射叶主动让莫离部退出兵选,由拔得头筹的拂林部狼主接替左贤王。他追究吴先生传书一事,以为飞驿这种自由便捷的联络方式会阻碍他日后将要实施的一个伟大计划,于是就以取缔元洲所有驿站相要挟,迫使飞来驿接受协议,允许国家设立传驿站。 射叶的伟大计划是什么?当然就是曾经他给叔父画过的那块巨大甜美的大饼——把广漠国变成家天下。 一方面用心培养子弟,另一方面射叶大肆扩充红砂,让这个特务军团遍布元洲各地,制造恐惧来逐渐消弭各部的反抗之心,以求有朝一日能统一四部,将国家完完整整交到子孙手中。 这段广漠国君位更迭的旧事秦毅不得而知,可他一到传驿站就觉察出了异样。不过是送封书信而已,盘查得太详细了,送去哪儿、交给何人、传信事由,一一都要问明白登记备案,这还是他的身份特殊对方才没有当面拆开检查。 留了个心眼儿,秦毅只让他们代发了送到绿洲去的那封书信,理由是给朋友们报个平安。这没什么,目下人尽皆知他是在沙漠长大的,往那边传信很正常,尤其大漠并非重点监控区域,时常也会有商贩去书绿洲打听交易信息。 也幸好秦毅没把写给父王和吴先生的书信交给代办处。比香国太远了,他花大价钱往那边送信一般理由说不通,而一旦引起怀疑,这些人往往都会强行拆阅,到时候他就要对红砂解释信上所写的内容了,他的身份也必然要暴露。 传信大漠没遇上任何麻烦,代办处简单备案就转交给飞来驿发出。被张三留在绿洲的十名兄弟见信后会即刻启程赶往沙滩,另外,秦毅还有件小事需要他们去办。 谨慎起见,与家里的联系也只能暂缓,还是设法开脱出张三,再由他去发信比较稳妥。 冬月节到来,思乡之情更甚,秦毅一时间对自己的身份感到恍惚,他想起了旧日金城永香宫贺年时的景象、想起磨石城威远厅中的盛宴,想到天工阁里天匠又老了一岁,定然依然靠着平生最得意的手艺——剪窗花来消磨对时光的恐惧,想那临川侯府梅花开满西苑、清凉山中浮雪接南天…… 广漠国有什么?无迹可寻的狼神吗?还是不说话的逍遥?又或者是走丢的黑瞳、身陷囹圄的张三?燃烧粪便取暖的毡帐住久也就习惯了,而自然风格的舞蹈却越看越吓人。刚认下的父兄在宫里准备好筵席单等团聚,喀木巫师早上祭祀狼神时跳得快要虚脱,圣祖的小像看来很委屈,眉眼模糊不清。 这情形似曾相识,昨夜去后宫给楼上的老妇请安也是如此,疑惑怨恨仍在唯恐惧已消失不见。她安坐在巨大羊胃的孤单角落里还是一语不发,羽毛珍珠的流苏垂下,侍女换上了新装,帷帐里的岁月当真无比漫长。 夜晚来临,狼主宫开宴,苏伐谦就要和家人吃团圆饭,五岩仙道院的钟声会在子夜敲响,天罚九年到了。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家宴 宫中开宴之前已经连续蹦跳了几天的舞者们就要迎来最终狂欢。他们分作四队,各自引着十辆大篷车从狼主宫的四门出发,一路如动物那般叫嚷着驶向城外。 这是摄图部由来已久的传统,不光为给城外驻军将领送上狼主的赏赐,最重要是让民众也能遍沾恩惠。 大概多数人一整年里都遇不上比此刻更开心的时候了,广漠人内心坚强,从不说大话漫言生活多艰辛,哪怕已到绝望悲伤的最后一刻他们也很少为自己掉泪。 然而喜极而泣就另当别论,一小点希望和快乐就能在这里赚取到大把的眼泪。 车队出来了,沿途观者如潮,连老人和小孩子都甘冒严寒挤在驰道旁翘首以待。有人眼底泛红,紧盯着漆黑的道路尽头等候火光出现;有人默默在向狼神祷告,祈盼好运能降临到自己头上;也有人忐忑不安,喉头发干却偏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想以平常心示人,而这也只能哄哄自己,没人会多瞧他一眼,少数真正看开的人压根儿就不会在这时候走出毡房。 来了! 跟在张牙舞爪的自然舞者后面,一字排下的十辆插满彩旗的大车缓缓驶来,两侧执火的禁军卫士将围观人群与车辆隔开,每辆车上各有两个戴着狼头面具的军士坐在挑起的帐帘后面,随机从车内摸出什么东西抛向人群,一辆车门开在左边、一辆门右开,十车各半。 扔东西的人在面具底下看不到外面情形,每年他们都要招来一片骂声,被说成是红眼贼,知道哪包有好东西就偷偷藏去一边,等瞅到空子再想办法自己撬出来。 其实这纯属冤枉,狼头人平静温和,心里但愿每次丢出去的全是惊喜,只不过他们说了不算,狼主会在出发前才公布一个数字,这些人能做的就是默默倒数,在间隔多少步以后往外扔一个包。 包里有食物、衣物,有从南边来的蔬果和饰物,基本上能得到锦缎或是首饰之类就算赚大了,够让人流一次泪。 当然,所有人最梦寐以求的就是“狼神之赐”,每辆车上都有一个包裹,一队十个,其中就藏着海联邦熔铸的飞鱼金块,一年四十枚,价值万钱,足以让一户十口之家过上好日子。 因为有的富户会专门收购这种飞鱼金,用来显示自家是被狼神眷顾的人家,所以它的成交价往往还要往上翻,而这就不难体会那些幸运抢得包裹之人会在旁人的羡慕和祝愿声中由亲友保护着迅速冲回家里去,围坐一圈,诚心祈祷完毕,拆包。 此日过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猜测四十枚金块的归属就是人们闲谈当中最为津津乐道的话题。上有狼神下有酷刑,没人敢觊觎金子,但为了钱,广漠人也会夫妻反目兄弟成仇。 突然而至的横财没有带来好运,祈祷和开包之时家人朋友全都一条心,为了缓解紧张或片刻后的失落,有朋友会开玩笑说:“如果开出来飞鱼金,分我一半怎样?” “没问题,真开出来我真给你一半。” 拿到包裹之人总这么说。这是真心话,那会儿他根本不敢想里面会有金子,只求别是食物就行,虚无的财富还凌驾不到情谊之上,他相信自己能做到言出必行。 打开包,皮纸裹着三条鱼,周围人呼吸为之一窒。这就是狼主的高明之处,有时候这种起落刺激的游戏要比真金白银更迷人,鱼是第一步,可能就是条鱼,也可能,用刀子剖开鱼腹,一枚金灿灿的飞鱼金块就静静地待在里面。 谁不是空欢喜。 到这时候,金块得主已经忘掉刚才说过的话了,毕竟篷车换成毡帐、添置牲口或其它梦想了很久的东西让他瞬间就将财富支配完毕,朋友的一句玩笑话可不在此列。 亲戚或朋友咽下口水,也不会无趣地再提起半数之说,知道主人总要有所表示,如果迟迟等不到,那么曾经相濡以沫的人们就会像鱼一样,相忘于江湖。 “少主看吧,凡是过去好得穿一条裤子的两人突然间就断绝来往,不用问,定是他们当中有人拿到了飞鱼金块。” 秦毅的侍女已经增加到了六名,他饶有兴致地听她们讲起“狼神赐福”这一传统活动,更换下祭祀礼服,没休息多久苏伐录的侍卫便来传令,引着他去前殿赴宴。 参加家宴的人不算多,就是狼主苏伐录和他的子孙,妻妾们都在后宫摆宴。秦毅到时,他见过的苏伐诚和苏伐诺都已经在场,苏伐诚的儿子,还有其他那些死在鉴魂式上的哥哥们的孩子全都不分大小地围坐在殿中的地毯上,当中摆着一个大火槽,上面架着一只半熟的肥羊在烤。 一天的祭祀活动下来,孩子们眼巴巴地盯着肥羊吞口水,可苏伐录不发话没人敢动手。秦毅绕过烟熏火燎的地席,来到殿上给父王行礼,苏伐录的榻前摆了张长桌,下人正把刚烫热的酒往小壶里倒。 下方左手处坐着大哥苏伐诚,他笑着起身,指了指身旁的空位示意秦毅入席;胞兄苏伐诺在右面,同样笑脸相迎,而他右手边的桌子却被一名少女给占着。 秦毅没见过这女孩儿,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她上身所穿蓝色缎面棉服倒和清凉山的弟子冬装有些相像,细长白嫩的脖颈不减昭阳公主当年。五官线条清晰,鼻梁高挺鼻翼微薄,两个眼睛美得解忧忘愁,有这种脖子的少女头发多半也不赖,这么说吧,这副好模样在瀚海人里边也算是挑出来的。 少女也目不转睛地瞧着秦毅,苏伐诺扭头看下父王,回过脸笑眯眯地言道:“今天可真正是一家团聚了。小弟,阿妈没告诉你?当年你们失散之时阿曼已经在她的肚子里了。哈哈,这就是我们的亲妹妹。” 阿曼,也是那妇人的女儿。 秦毅正奇怪刚才似听到一声轻微的呻吟声,有些反应不来,需要先在脑子里理下关系:后宫的老妇生有五子,大女儿跟了桑哈、下面是苏伐谨和苏伐诺,然后是自己——苏伐谦,小女阿曼为收官之作。 弄清楚后秦毅朝阿曼点下头,阿曼笑吟吟地起坐,用丝毫不带瀚海口音的圣朝官话说道:“小妹见过谦哥哥,大姐她还好么?” “挺好的。” 苏伐录对秦毅摆摆手,说:“阿曼平日都在牙帐,你们兄妹初见,回头再好好聊,先入席吧。” 秦毅走去苏伐诚旁边坐了,面前的方桌上摆着船运过来的瓜果菜蔬,还有禽肉和鲜鱼,这些在广漠国可是难得一见,但他的好胃口被一只铁签穿烤好的大老鼠给破坏殆尽。 苏伐录吩咐开宴,下面地席的孩子们一哄而上拥过去割羊,而狼主却不忙举杯,他抬起握拳的右臂,肘部支在长案上,“老规矩,”苏伐录晃晃拳头说道:“你们几个猜猜,谁猜中了,赏飞鱼金十枚。” 这是猜枚游戏,就是猜中他手里捏着东西的单双或准确数目就赢了,秦毅不知道广漠国也热衷这个,却听苏伐诚先笑道:“总是我这做大哥的最吃亏。嗯……阿大去年拿了四枚,今年我就猜个五吧——五枚飞鱼金?” 苏伐录微笑着摆摆下巴,看向苏伐诺。“哈哈,”苏伐诺一笑,说:“既然大哥猜五,那我就猜是三?” “不对,”苏伐录再瞧秦毅:“你说呢?” 原来是猜实数,这只能靠蒙。秦毅正要随便说个数字,阿曼却是先插口道:“阿大好偏心,你也不问问我,是怕我猜准吗?” 苏伐诚闻声垂下眼,心道可不偏心么,其他女儿都去后宫里吃,就你能坐到这儿,除了你,谁还敢和阿大这样讲话。 “哦?”苏伐录看着她问:“你知道?” “那当然,”阿曼好看的眼睛对上秦毅目光,拿右手小指摸着鼻子道:“我当然知道了,不过我不和哥哥争就是了。” “只有一枚。” 这个声音来自久违了的逍遥,秦毅总算知道刚才那声呻吟是怎么回事了。 “哈哈哈,苏伐谦你说?”苏伐录再次看过来。 “一枚。”秦毅说。 “对。”苏伐录点着头,似笑非笑地瞧眼阿曼,却不打开手掌让人看,而是吩咐下人给秦毅和阿曼各送上十枚金块。 宴散后秦毅回自己屋里,将侍女全部打发出去然后问逍遥:“你怎么知道是一?” “那个阿曼在帮你。”逍遥今天似乎心情不错,很快感叹道:“猜女人可比猜枚有意思多了。” “真的是一吗?”秦毅问。 “是几都不重要,”逍遥说,“重点是正确答案就是一。” “嗯?大过节的你和我打哑谜?” “你平时的聪明劲儿都哪儿去了?”逍遥嘲讽一句,“很简单,那女孩儿猜出了你爹的心思,我又猜出她的心思,所以我知道答案。” “……??”秦毅想半天只说:“我父王不在这里。” “想不明白?你没看她用一根手指摸鼻子吗?还说不和哥哥争。” “一次说完。”秦毅不耐烦了。 “无论子嗣几个,”逍遥叹道:“大位只能传给一人,阿曼知道她爹心向着你,便借题发挥,抛出这么一个数字,而狼主也愿意让另外两人明白他的心思——不要和你争——这就是正确答案。至于究竟是几,可能是一也可能是二,他不公开,还同时赏了你和阿曼就是态度,是几反而不重要了。” 秦毅思索一下,说道:“这都你自己想的吧?不过就是个游戏,广漠人没这么麻烦。” “对,”逍遥没否认,“你说得对,就是游戏。也许阿曼提出一种玩法,狼主觉得好玩就这么玩了,没有多麻烦,不过这女孩儿心思细腻灵透,很不简单。” “呻吟声是怎么回事儿?” 逍遥不答,一夜就此过去。 苏伐录是冬月节过后的第三天才单独召见秦毅,还在寝殿中,听完这段时间他在沙滩的调查情况,苏伐录想了想,说:“苏伐谨的两名武师侍卫,其中一人可能被收买或威胁,在剑士的营帐里突然出手杀了他,是这样吧?而留在外面的四名武者一看到营地大乱就马上去向边防军报案,目的是嫁祸给那些剑士——两千名剑士,需要大军围捕才行,这样厮杀起来也就很难再留下活口,所以,正如你当初所说,设计杀害苏伐谨之人地位很高,至少要有能力操控他的侍卫。” 秦毅做出肯定的答复。 “那么,”苏伐录说:“四名武者应该知道他们失职是死罪,去报案的时候就知道,因此不大可能被收买,多半有其它原因;第二,苏伐谨的卫队被剑士杀光,可偏偏只有凶手跑掉;第三,剑士来到我国是偶然性的,谁会有时间预先设局?” “你的意思是,还不能释放他们?” “叫我‘阿大’。”苏伐录瞪眼,跟着他又摇头,“我刚说得很清楚,这些人还无法洗清嫌疑,或许被人利用,或许本就是阴谋的一部分。你想替他们开脱,好啊,去把幕后的真凶找出来。” 秦毅马上就明白了,铁察已经把自己审问张三的情况报告给了苏伐录,狼主认为他在偏袒剑士,因为他们都是从沙漠过来的,而且他又会剑术,若继续纠缠下去,很可能连他也要被怀疑。 “是,阿大。我会尽快查明真相。”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两位兄长 苏伐录露出笑意,说道:“你还年轻,遇事难免考虑不周。别多想,你没有仔细听我说,那四个报案的侍卫才是首要疑点。你是对的,若四人真看到剑士杀了你哥哥,他们理当拼死或逃走才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自己报案,否则非但死罪不免,家人也无法再得抚恤。” “那阿大……” 苏伐录摆手止住秦毅,接着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之前我没想到这一点,是因为那些剑士杀光卫队跑掉了,一旦他们被认定成凶手,四人不合情理的举动看上去反而像是在尽忠职守。 “明白吗?我怀疑这件事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我先要相信剑士是无辜的,而现在我已经相信了。至于为什么不放他们,第一,你忘了吗?我们当时说的是要押这些人回沙滩正法,在真凶没有找到前就放了他们,当初那么说就毫无意义;第二,苏伐谨是我的儿子,他死了,我对部民要有交代,不然就显得我这个狼主太过无能,大家不会再敬畏我。所以说苏伐谦,你的时间不多了,一个月内若还查不出凶手,那些剑士就将全部被处死。” 秦毅沉默。他不能去埋怨苏伐录,出发点不同想法自然也不一样。自己想的是为兄弟班脱罪,而狼主则要有所惩罚,真凶可以慢慢再找,但那些被剑士杀死的侍卫也有家人朋友,苏伐录必须给他们一个交代。 “我很高兴你能想通。”苏伐录点了点头。他说这么多,说得这样详细,除表达自己的意思外,就是想指点儿子能以狼主的身份考虑问题,秦毅没让他失望。 秦毅当然也能看出这点,他发现自己把广漠人想简单了。尤其是这个阿大,让人摸不透,如果说在认识人里面谁还给过他相似感觉的话,那就只有太初剑宗的陈东升门主。 “一月时间有困难吗?”苏伐录问。 “够呛。”秦毅摇头,说:“有个方向上的问题,我需要等沙漠上的朋友过来才能判断。” 苏伐录说:“这个到时候再看,我先给你一个方向,想弄清楚苏伐谨从船上接到了什么货物你可以去找苏伐诺,卫队的事情直接问波汗,苏伐谨的侍卫都是从驻军调来的,波汗那里有存档。” “那我现在就去。”秦毅说,“阿大,时间紧迫,我想明天就回沙滩。” 苏伐录年迈的面容上浮现出溺爱,“好吧。”他说,“不了结此事,看来你也是无心习武的。” 秦毅拜辞,苏伐录又说:“记得和你母亲打个招呼。还有,阿曼会跟你一起去。” “她也要去沙滩?” “阿曼是去帮你的。”苏伐录笑道:“别小看你妹妹,她一直在牙帐的‘神选堂’学艺,那里专门培养我广漠国最优秀的子弟,遇事你多听听她的见解,没坏处。” 辞出狼主寝殿,秦毅首先去找哥哥苏伐诺。他有些奇怪,狼主对他提到的神秘货物没有多问,显然不认为那和苏伐谨的死有关,而且照他的意思,苏伐诺应该了解内情。 虽然同住在一所土楼,秦毅这还是头一次来苏伐诺的屋子。房间结构和他那里没两样,只是死去的苏伐谨喜欢精美的家具和装饰品,而苏伐诺却在墙壁上挂满了各类弓箭弯刀。 这是个有趣的现象,武艺平常之人偏爱舞枪弄棒,高手则从不在卧室摆出兵刃。 侍卫得到许可引秦毅进屋的时候,苏伐诺已经在往两只杯子里面倒酒了。秦毅叫声二哥,环顾四周,还没等四名侍女离去他就一眼看穿了这间屋子的窘迫。 地毯斑驳老旧,久未更换;三四个柜子是拼凑起来的,材质和做工完全不同,屋里就没有成套的家具。一侧案头上整齐地码放着几摞书卷,而旁边的小烛又难供人在夜晚阅读,这些也都是摆设,和墙上的刀弓一样,忧心忡忡地装点着主人的文韬武略,希望别被人识破。 “二哥何至如此……”秦毅低低发一声感慨。 “什么?” “哦,没有。”秦毅走去突兀摆在书案对面的方桌旁坐下,开口道:“明早我就出发去沙滩,来和二哥告个别。” 苏伐诺从托盘拿起银杯递过去,问秦毅:“这么急?节还没过完呢。” “是。”秦毅接过酒杯,饮下后说:“还有些事情想请教二哥,阿大说你知道。” “你说。” 秦毅将打听到的货物一事说了,苏伐诺点点头,“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兄长的正室夫人前些年病死了,他看上了拂林部狼主的一个女儿,想娶过来当正室,每年冬夏都要给那女子送礼的。” “二哥是说,商人从船上接到的货物是要送去拂林部的?” “正是。” “那不该由军士押运么?为何又搞得这样神秘?” 苏伐诺给秦毅续上酒,说:“你归来时间不长,很多事都还不清楚,我们虽贵为狼主之子,却是无权调拨兵马的,纵使阿大喜爱哥哥也不会同意军队帮他去办私事。” “两部联姻算私事吗?”秦毅问。 苏伐诺说:“其实开始的时候阿大给左贤王去过书信,但左贤王回复说必须要女儿同意,这事儿就黄了,只是哥哥他不肯死心,偷摸着非要送礼,为此阿大没少骂他。” “难怪他要遮遮掩掩地交给商人去办。”秦毅点头,“那以往又是由谁押送礼物去拂林部的?” 苏伐诺笑笑,说道:“哥哥有钱啊,还愁找不到人?最早他是从沙滩雇佣商队的保镖,后来被马贼给劫了一次,他就干脆买通波汗,让修士军借剿贼的名义帮他送货,这不去年年初也露馅儿了,阿大下了严令,还为此重罚过波汗,再就不知道他想什么办法。” 这下对上号了,看来苏伐谨接触剑士还真是这个原因。秦毅喝下杯中酒,随口问道:“拂林女子为什么拒绝哥哥呢?” “哈哈,小弟你的好奇心还挺重。”苏伐诺大笑着说,“嗯,首先那女子还未出嫁,年龄小着苏伐谨一大截,估计也是不愿给人续弦吧。还有就是……” “什么?” “说给你也无妨。”苏伐诺叹口气,“大哥苏伐诚一向不得阿大欢心,而哥哥他又通过了鉴魂,因此若不出事,十有八九是要由他接替狼主之位的。你想,我国规矩,儿子继位生母便要殉葬先主,这样就能避免外家因素影响决策,那女子可能是害怕有这一天,公开给出的理由就是不愿嫁给未来的狼主。” “竟还有这种风俗?”秦毅头一次听说,觉得无法理解。两人再饮一杯,他把酒杯放回托盘道:“说起大哥来了,我听说水场以前是他管着,怎么就到了苏伐谨手里?” “不止水场,还有大哥一处最赚钱的酒庄阿大也转给了苏伐谨。”苏伐诺自饮一杯,“他太偏心了。” “如此说,大哥应该挺恨苏伐谨吧?” “恨不至于,不过他们的关系一直也不好。”苏伐诺摇着头说,“大哥子女众多,连孙子都有了,本就全是用钱处,这下产业再一缩减,他在很多方面就得自己克服。前些年他相中一匹宝马,实在拿不出现钱就舍脸跟苏伐谨张了一口,可你二哥……硬是把他给碰了,打那以后俩人就再没说过话。” 秦毅飞快瞧下四周,想象着苏伐诺一定也挨过碰。“看来我回来得不是时候,”他说,“否则二哥出事,他的产业应该由你和大哥接管。” “也许大哥希望这样。”苏伐诺淡淡说。 秦毅品味着这句话,眼前的哥哥也变得难以捉摸了,他决定聊点别的:“对了,阿妈是从大漠回来才生下的阿曼吗?我过去从未听姐姐说起过。” “那天宴会我没告诉你么,”苏伐诺说,“阿妈在去大漠之前就有了身孕,只是因为刚生下你没多久,可能会有些麻烦,所以她才要跟着姐姐去生洲的,想在灵根国御医的调理之下生产。” “是这样。那后来呢?” “后来?”苏伐诺大笑,“我那时候还是孩子呢,怎记得这许多,你何不直接去问阿妈?” 苏伐诺不想说也没办法,秦毅回想起进宫那天还是他告诉自己阿妈归来之事呢,再说当时是小孩子,难道长大也不打听?这种陈年旧事有什么好回避的。 兄弟二人又闲聊了几句,秦毅看看时候不早便起身告辞,他还要去拜访波汗。 身为摄图修士军的统帅,左大将波汗自然能够住在宫里,秦毅在铁察和另一名武师的陪伴下走到狼主宫东面一座四四方方的土楼前面,这里是决策军机的地方,楼外有整队军士守卫。 军士通传之后很快见到波汗,然而秦毅并没能打听到有用的信息。波汗说去年军营失火,烧毁了不少存档,其中就有分拨给苏伐谨做侍卫的那些人的档案。 这条线索断了,主要是已在沙滩被处死的四名报案侍卫,无法再查到他们的来历和家人。“不是还有两名武师吗?”秦毅问波汗,“难道他们也需要档案才能知晓身份?” “这个……”波汗似有难言之隐,半天才说:“这二人以前都是诚少主的侍卫,不在我的管辖之内。” “原是大哥侍卫?那怎么会分给苏伐谨,什么时候的事儿?” 波汗低头不答,秦毅追问,他只好说:“父子兄弟之际,人所难言,谦少主就不要为难我了。” 秦毅懂了,又是苏伐录的安排,看来自己这个大哥真是处处不得志啊。再问波汗也没用,他决定亲自去找一下苏伐诚。 苏伐诚无事之时每天都要去城外遛马,等他回来已是傍晚。见秦毅专程来看自己,苏伐诚有些意外,但还是邀请秦毅去他屋里吃饭。 大哥的寝室在另一栋小楼里,与苏伐诺不同,他的妻妾子女也都在这里,而不是住在后宫。房间陈设很是老旧,不过都是好东西,看得出来,苏伐诚曾经也风光过。 这兄弟两个年龄隔着一辈人,秦毅不好像对苏伐诺那般随意,寒暄一番过后,他直接问起武师侍卫。 苏伐诚目光从秦毅脸上移到他胸前,哼着笑了笑,“小弟,”苏伐诚说,“你是来和哥哥辞行呢,还是来查案的?” “都是。”秦毅干巴巴地说,但他觉得奇怪,苏伐谨为侍卫所杀这事他只告诉了狼主,大哥怎会如此敏感。 苏伐诚点点头,“好,既然是来查案的,那我就告诉你,过去我的卫队里有四名武师,后被阿大调走两名给了苏伐谨。” “可有这二人的详细资料?他们有家人吗?” “有,都有。”苏伐诚说,“不过你没资格知道,去叫阿大给我下令。” 秦毅板起脸,针锋相对说道:“大哥,别犯糊涂,你以为阿大不发话我会来问你么?” 苏伐诚无言,半晌后一声不吭地起身去桌案旁坐了,拽过皮纸写下几行字,回来时丢到秦毅脖子下面一点的胸膛处。 秦毅接住看看,收在怀中,又盯着苏伐诚瞧了许久,然后他说:“大哥,苏伐谨抢走你的产业,甚至还有狼主之位,你一定很恨他吧?” 知道等不来回答,秦毅自顾着言道:“圣祖传下过一篇《棠棣》歌,不知你听过没有,‘脊令在原,兄弟急难’,你有难处,苏伐谨能帮却不帮,还算什么兄弟,是不是?你气不过,所以就勾结马贼,抢了他送去拂林部的货物。” 苏伐诚大惊失色,“你,你,” 秦毅摆手,“我是不是乱说你很清楚。大哥,”他说,“你觉得阿大会不知晓此事么?你也用不着惊慌,都过去了,我现在就想知道,这一次给你通风报信的又是何人,苏伐谨死了,商人也死了,那批货物现在何处?”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二十年前 如果说交谈还有所谓策略的话,那立足点就是,莫要把别人当成傻瓜。 秦毅从不会设置陷阱去套人的话,就像当初面对陈东升,他想要知道什么,总是先把自己知道的事实摆出来,因为套路除了让人觉得你不够真诚以外再没半点用处,只有实情才能逼出实话。 面对事实苏伐诚没有狡辩,他告诉秦毅,这次少了修士军的参与他确实还想再干一票,但是没人给他通风报信,上一次也没有,苏伐谨从商船接货运去拂林来向和去向都很明白,他只要派两个人追踪货物就行,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那货物现在何处?”秦毅问。 “被商人藏在水场了。”苏伐诚直言不讳,他说:“本来夏天我就想干的,可那时候苏伐谨没找下合适的押运队伍,两批货,现在都藏在沙滩水场,我估计他这次过去就是想联系人一并发出。” 秦毅视察过水场,既没看到货物也没听到有人向他报告,“你派去的人亲眼看着货物拉到水场了?” “绝对错不了,”苏伐诚肯定道,“后来二弟出事了,我就没敢再盯着。” 这时下人送来晚饭,还说等候在客间里的铁察那边也送到了,他请示秦毅要不要留下用饭。 苏伐诚看向弟弟,后者正想着什么走神了,愣了一愣,“要吃,当然要吃。”秦毅摸着肚子,抬头对苏伐诚笑道:“还真是饿了,那就叨扰大哥一餐,刚好正事说完,我们兄弟也闲话些家常。” 这顿饭吃得十分愉快。苏伐诚紧绷的神经放松了,吩咐人拿出珍藏的好酒与弟弟共饮。秦毅果然再不提苏伐谨,只拣着家长里短和一些广漠国的风俗趣闻请教大哥,两人相谈甚欢。 至此,当年发生在沙漠上的那件往事、苏伐诺闭口不谈的一段前情,也都被苏伐诚娓娓道出。 二十年前,生洲灵根国下聘,要与广漠国摄图部联姻。因为之前广漠国边防军曾深入大漠清剿沙盗,直至包围绿洲城,从而引发了沙盗对后来送亲队伍的疯狂报复。 当时苏伐谦刚刚诞下不久,而母亲珍娜再次有孕,身体状况极差,为保万全,狼主苏伐录便准许珍娜随女儿阿曾同去灵根国,希望能借他们的医药让珍娜平安生产。珍娜不舍苏伐谦,想带着他同行,狼主也一并恩准。 清剿沙盗对边防军来说是件小事,狼主不会过问,因此也从未想到路途中会遇上危机。 苏伐录从摄图军中指派了千名武者护送,这已经算是过分小心了,即便秦毅去东楼国也才不过五百修士随行,只是一次短途的无忧之旅,袭击送亲队伍得不偿失,只会招来两方怒火,除非找死,否则没人敢打这种主意。 可惜,当年的沙盗还是一根筋,惹到他们,拼了命也要报复。护送的武者全军覆没,苏伐录一夜之间妻离子散,悲伤愤怒有似东海浪潮,他即刻下令边防军全体戒严,准备在沙漠上发起一场血腥的剿杀行动。 苏伐诚到现在也能一字不差地回忆起那道命令——踏破绿洲城,我要大漠之上,凡年过十三岁的男子一个不留,将首级筑成京观,以祭我亡妻幼子。 然而这道疯狂的命令最终又被收回,因为珍娜回来了。 此事首先要归功给一个人——波汗。时年还是边防军一名骑兵营都尉的波汗尤其热衷剿贼,恰也就是他带队发起的那场清剿激怒了沙盗,后来送亲队伍遇难,波汗得到消息异常恐惧,自知狼主若追究起前因来他难辞其咎。 这波汗也是当机立断之人,早在大军的戒严令下达以前他就先自率领本部人马冲进了大漠,想要拼死杀贼以赎前愆。 凭借长期与沙盗周旋的经验以及熟知地理等优势,波汗孤注一掷之下屡破贼巢,将多股匪帮或是杀灭或者远远赶离开了安全线。 他选择的时机很好,联合在一处刚袭击完送亲队伍的沙盗们也料到会有大规模的报复行动,然而尚未来得及分散逃匿就被波汗给逮了个正着。 在这过程当中,波汗从盗贼的手里救出了珍娜,而贼人知道她是狼主夫人也未曾对她无礼,估计也是想下留个退步的余地,珍娜脸上那道伤疤是在送亲队伍遇袭之时于惊慌中自己碰伤的。 珍娜平安归来也让苏伐录恢复了理智,边防军很快解严,狼主令:波汗剿贼本无过错,皆由因缘巧合而起波澜,祸不在人为,只彰其功余事不问。特晋升波汗为右营将军,命其仍帅所部兵马追击贼寇,务要尽早寻回苏伐谦与阿曾。 此后两年,波汗五度深入大漠,可始终没有打听到姐弟二人的下落,也只好认为他们已经葬身黄沙,直至第三年头上,阿曾托北行的商队捎来书信,家人才知她尚在人世。 书信是由边防军统帅直呈给狼主的,苏伐录没有公开,苏伐诚也就无缘得知其上内容,只是自那过后,狼主便停止了针对沙盗的大规模清剿行动。 孩子没有找回来,珍娜伤心过度,回宫之日便性情大变。 她不愿再见苏伐录,也不同他讲话,甚至还把过去服侍过她的几名侍女当成盗贼给处死了。 不日产下阿曼,珍娜的情况稍有好转,但她仍未肯原谅苏伐录,不让他接近,他一来她就犯病。 苏伐录将珍娜的失常引为己过,也就尽量凡事都由着她,用心栽培她的另外两个儿子,以求有所补偿。 由此,珍娜感激波汗的相救之恩,苏伐录便着重留意,再加其人确也有过人之处,他索性就遂了珍娜心愿,对波汗接连超迁,使得这个旧日名不见经传的边防军都尉扶摇直上平步青云,一路做到了摄图部大军的最高统帅。 苏伐诚讲得口干舌燥,喝下去不少酒,已经显露出了醉意,秦毅不等他说完就赶紧问出心中疑惑:“大哥,我初次进宫之时苏伐诺告诉我,母亲是被沙盗给送回来的,怎么你说波汗救了她?” “哦,哈哈,是吗?”苏伐诚两眼发直,用两根手指点在脑门儿上想了想,“我没错啊。”他说,“三弟,二弟他们……那会儿还是十来岁大的毛孩子,过去太久了你……知道么……他们知道什么?不信你去问阿大……走,我们现在就问阿大去。” 这里摇晃着站立起来,苏伐诚就要去拉秦毅。一看这摊场也再聊不下去了,秦毅匆忙打个招呼,带着铁察他们回了自己寝处。 他不打算去向母亲珍娜辞行。反正老妇人也不爱理他,既不认他,也不揭破他,挺好的。 秦毅特别不爱去那间帐篷,站在那里就好像他是闯入主人睡熟的卧房里面偷东西的贼,然后珍娜醒来发现了他,不喊不叫,就坐榻上盯着他看。 珍娜,再不喊人我可就溜了。珍娜你也是的,怎么把气氛搞得你也像贼。 第二天一早,秦毅用侍女新给缝制的皮套裹住长剑,依旧把剑背了,带同卫队匆忙溜出狼主城。 他原本还想再当面拜别苏伐录的,顺便看能否落实些昨晚听来的情况,比如阿曾来书上面写了什么。可这刚一踏出寝室,阿曼竟不知何时已先在楼道里等着他了。 “谦哥哥,”阿曼笑吟吟地打声招呼,“新年好啊。” 她今天不穿清凉弟子服了,换了身白色皮袍,白靴白帽,如同刚从雪里刨出来的冰人。“你是不是想不带上我,偷偷溜掉啊?” “新年好。”秦毅不知该说什么。他觉得不公平,女人为啥就能自由进出男人的住处。 “你要找阿大的话就不必了,他天不亮就出城去打猎,让我转告你,带着我走就行。” 秦毅皱眉,并不因为阿曼,而是他听到有个流着口水的呻吟声在说:“带她走吧。” “你觉得我会给你添麻烦?”阿曼问。 “没有,大冷天的阿大去打什么猎?还摸黑出去。” “嗯,他说要去射月亮,”阿曼一本正经道,“就得趁天黑。” 呻吟声又来,秦毅抬脚就走,丢下一句:“那你被骗了,射月亮门儿都不用出,推开窗户就行。” 身后迸出一串珠玉般的笑声,脑海传来句话:“看不出你小子也是个高手。” 秦毅想说那是我妹妹,想想算了。他步出楼外,昨晚约好的铁察等一众侍卫已经牵马整队待发,天气不错,清冷得和每一个初春的早晨一样,呵气喷出了刚喝下的羊奶味儿,月亮果然不在天上,阿大成功了。 “走!” 其实秦毅很快就发现,有阿曼跟着也不错,起码不闷。不闷的女人很多,可同时能做到不吵就难了,不吵不闷,这种人不论是男是女都无法让人讨厌。 这可不是空话,虽然秦毅又得把他对苏伐录说过的情况再讲一遍,但阿曼果然思维敏捷思路清晰,她并非听过就算了,真如苏伐录所说,她有自己的见解,多听听没坏处。 阿曼也以为商人之死绝不是偶然,建议他们到了沙滩后把重点放在这件事上,还有那批消失的货物,找到货物大概也就找出了苏伐谨的死因。 “你为什么这么想?”秦毅问。 阿曼说:“是你告诉我的啊,谨哥哥去找剑士,然后侍卫杀了他跑了,把锅甩给那些剑士。他为什么找剑士?因为想把货物送出,货物是商人接手的,而商人也在同一天遇害,这不线索都联系起来了?” “这也太简单了,还有很多疑点。”秦毅说,”丽娜、四名报信的侍卫、逃走的杀手,还有剑士出现的时间也是个问题,如果只为货物不可能预先算计到剑士要来而提前安排好杀手。” 阿曼笑笑,说道:“本来就简单。世上最好解决的凶杀案就是周密布置过的,环节太多了,留下的线索跟人证也多,只要把这些串联起来就不难破案。” “那最不好解决的呢?”秦毅追问。 “走路上随便杀死一名路人,没人看到就永远破不了案。” “你们那个什么学堂教的?” “那当然。”阿曼傲然一笑,“神选堂,很厉害呢,去学艺的都是各部少主,连国君的子弟都有。”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看到秦毅沉默,阿曼忍不住问他。 “没有,”秦毅笑笑,“我只是好奇你们这学堂,广漠国是准备开办衙门了吗?” “广漠国?”阿曼皱眉。 秦毅自知失言,也不由佩服起阿曼的精明,他转开话题问道:“你每年过节都回来么?” “不呢,”阿曼说,“一来一回得小半年时间,今年我可是专为看你才赶回来的。” 秦毅笑问:“飞来驿送你回来的?” 阿曼也说错话了,她吐下舌头,“好吧,我正好今年回家,碰上你也回家,这可以了吧?真没意思。” 野外餐的肉烤好,铁察叉着两大块过来递给这对兄妹,阿曼接手后伸去火上焙着,而秦毅已等不及要把嘴占住了。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 影门 广漠国都牙帐城西北向上有个很大的聚居村落,村子归属莫离部,因为地处在远离大河的戈壁滩上,很多类似的村子都无法像城镇那样长期定居。 更西面的山谷中有片冬季牧场,这处名叫公牛的村子每年都到此地越冬,大雪提供了充足的水源,村民们在山坳中或背风的缓坡地带用木头搭建房屋,一直等到夏季来临方才离开。 冬月节刚过第七天,半下午的时候,有两个衣着寻常的牧民找到了公牛村。 这二人都用围巾包裹着面部防寒,穿越牧场时一名年轻人过来热情地打个招呼,问他们要找谁。 “巴齐村长在么?”年长些的牧民问道。 年轻人愣了一下,很快向二人行礼,“在,要我带大人去吗?” “还在老屋子里?” “是的。” “我们自己去。”说着两个牧民继续坐在驼背上前行。 年轻人带着崇敬的神色目送二人远去。巴齐村长,村里根本没有这个人,这只是少数能被获准离开村子去执行特殊任务的大人长辈,他们归来时才会用到的暗语。 广漠人想破脑袋也绝想不到,世代靠放牧为生的牧民们居住着的公牛村竟然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影门。 影子一族早在圣皇朝开辟以前就是活跃在东海和北海交界地带的一支部族,他们崇拜黑暗与光明,冷酷无情,不与外族通婚,长期凭借血腥的杀戮以劫灭中小部落为生。 圣祖欲统一天下,首先就看上了影族,当时世上并没有六艺,而影子术法所表现出的高超战力以及影子们独立、坚忍的个性世所罕见,完全就像一支组织严密且高效的特别部队。 历史上,影族最先是被敌对的大型部落所雇佣,向圣祖军发动突袭和骚扰,但圣祖严令部下,无论任何情况只准生擒,不得随意伤害一名影子。 还不止这样,圣祖军对于被擒获的影子往往是好言宽慰一番抓到就放,久而久之,感念不杀之恩的影族内心已不愿再与他为敌。 便在这个时候,圣祖做出惊人之举。他单枪匹马,仅带着几名随从找到影族驻地,同他们族长进行了一次深入的交谈。 圣祖口中有关建国的许诺打动了影族,而他自身施展出的灭影之法也让影子们心生恐惧,认为他是光明使者,对他崇拜至极。 此日过后,影族突然倒戈,取走了雇佣他们的大型部落几位族长的首级,使得圣祖兵不血刃地吞并掉这支部族。往后征战天下,影族或为前锋或出奇兵,威名传遍十洲,直至皇朝建立圣祖也每常感叹:若无影族相助,朕之功业百年难成。 影族居功自傲,满心期待圣祖承诺的封赏,而坐天下毕竟不同于取天下,圣祖早已料到影族孤僻凶残,难服教化也绝难放弃影术改修六艺,若让他们建国,不但朝廷要花大力气防备,即便周边国家也无法轻易坐享太平。 圣旨下达之日,命令影族悉数迁往预定大洲筹备建国。这时年迈的影族族长却在兴奋之余无端地感觉到了不安。 他思前想后,最终叫来自己的一名族弟,嘱咐道:“天下初定,国家取代部族这是大势所趋,本来没什么可担忧的,但主上他不让我们就在生洲立国而是远去他乡,其中缘故我想不明白。目前我族多数子弟皆在祖洲军中等待安置,而我不日也将率领余下部民赶去同他们汇合,乍一背井离乡的,心下总觉不宁。 “——权就当是留一条后路吧,你今夜就带着一支族人去到元洲的草原上面建立村寨。切记,暂且不要再和外界联络,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们是影子,如果日后建国成功,你等迁居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儿,而如果……” 族长没有说完,他的那名族弟已是深深领会到了其中真意,就于当天夜里带人遁往草原。 那时广漠国还未建立,这支族人也神不知鬼不觉便成为元洲之上的一部普通牧民。 影族余部刻日启程,而在祖洲与军中子弟相聚之后,等待他们的却是另一道圣旨:影族有大功于朝,本应封赏其建立国家,然影术非同六艺,诡秘凶险不合王化,朕虽有顾念,无奈众人之意难平、天人之心难违,特敕令影族部众皆废去影术,解散部族,族人分置于各国为民,听凭其后人修习六艺不禁。 废去影术分置为民而与他国通婚,这摆明就是要抹去影族的传承,影子一族当然不肯受命,圣祖对于此点再清楚不过,因此他早就在祖洲布下了天罗地网。 长话短说,影族包括老族长在内,绝大多数都被灭杀,而最后仅存的一些老弱妇孺也只好被迫接受圣命,去往他国为奴,上古影术失传,影族灭绝。 在元洲生存下来的那支族人震惊过后,对圣祖和皇朝的恨意可想而知,他们更名为公牛村,虽为避祸而接受后来广漠国的统治,却始终远居不毛之地,从不与外人通婚。 数世以后,渐渐壮大起来的公牛村着手开创影门,然而并不是在村子里。这里每家每户的后代,只有长子和长女才能留下成为村民,村民既不离开村子也不与外界产生任何联系,专一从事放牧,而其他子弟则要在尚未记事之前就被远送出去。 在元洲的群山和戈壁当中已建起多处影门的巢穴,孩子们要到这些地方接受严酷的训练,最终成长为一名影子。 影门的最高门主就是公牛村世代唯一修炼上古影术的巴齐村长,但这也只是个代号,除公牛村的牧民之外无人知晓。 各处影门的分支据点都由村中的长辈出任门主,下面的影子们只效忠于他,信仰、技艺,乃至生活习俗,皆与公牛村无异,却没人听说过那个地方。如此一来,任何可能出现的背叛或外界因素都丝毫牵扯不到根本。 几百年前,一名偶然学会制造术的天才影子另辟蹊径,于镜中领悟到了光影之法,他杀死自己所在分支的门主,带领门人逃去玄洲新组建了光影门。 该名影子并不知晓公牛村与上古影杀之术的传承,以为元洲的影门已经没落,他称其为暗影而自命光影,想通过吸纳外族之人的手段来将影门发扬光大,从而最终实现建国大业。 然而此人绝难知晓,他杀的那个门主早就被替换掉了,公牛村已知他的一举一动却未加阻拦,反倒是竭力促成光影门的诞生。 没别的,藏身在暗处的影子想要走入光明又怕再度招来灭族之祸,于是就构想出了一种光影和暗影的对立局面,光影极端、强势,暗影诡秘孤独,两派势同水火就很容易让朝廷和各国放松对他们的警惕,仅把影族视作成是影门。公牛村置身事外,只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牧民村庄,影子一族与世长存。 暮间已行至山坡木屋前面的两位牧民正是黑瞳和王福。他二人已有十多年没回过公牛村了,黑瞳于十五岁上影杀之术大成便远赴比香国想要掌握制造术,王福与他同日南下,却是留在东楼国窥探剑技,如无意外,他们一人会是未来的巴齐村长,一人便是某一支派的首领。 山中积雪寒烟一似当年,岭上霁色如晴昼,四道影子凭空从雪地当中突入近前,黑瞳身影展露一手绝技,四名年老的村民方才现身:“是少主回来了。” 王福将两只骆驼交到四人手里,“巴齐村长在么?” “请随我来。”一人转身引路。 走到一间宽阔木屋门口,领路人示意二人进去,黑瞳和王福便整理下棉袍,推门而入。 屋中层叠的兽皮榻上堆满书卷,一名年过五旬的老者端坐在下方的火塘旁边温酒看书,他两眼灰白有似黑瞳,正是黑瞳的父亲和王福的叔父,也是这一代的影门之主。 两人参拜完毕分左右坐在火塘两侧,门主书不离手,仿佛昨日才刚见过他们,开口道:“已经是天罚年了,你们还记得村子,不容易。” 王福首先回禀:“属下奉门主之命一直留在东楼国,此次护送少主归来未先请示,愿受责罚。” “与他无干。”黑瞳说道,“孩儿放弃比香国的制造术转往生洲原是秦有道的君命,之所以驻留东楼,只是为了比香国的秦毅殿下。” 门主瞧着这些年来黑瞳身上的变化,咧嘴一笑说:“上次你拒绝执行暗杀近江的任务时已经说过了,全心全意地把个小孩子奉为主人,是何道理?” 黑瞳灰色的眼眸当中闪出晶莹,动情地模仿出秦毅初到磨石城时说过的话:“他们像牛马一样,从山上背下石头建起了这座城,却为什么还要在自己建的城里当牛做马?” “嗯?这是何意?”门主不解。 “大人难道忘了影杀秘术的卷轴最后,那页图画之上所载的内容吗?”黑瞳说,“是一个背影在眺望石山之上的牛马。” 门主面露惊奇,急忙起身从兽皮榻下摸出一卷古朴的书卷,他翻开最后观看半晌,对黑瞳道:“你再说一遍。” 黑瞳重复过后门主问:“这番话是他说的?” “是,就是秦毅殿下刚到磨石城时所说。” 门主想了片刻摇头,“太牵强了,”他说,“书中记载这幅图画可以帮助我们建国,你心念全在此处就难免对号入座,做不得准的。” 黑瞳跪下,“这正是孩儿此番归来的目的。我想辞去门主继承人的身份,专心去辅佐秦毅殿下,这样即便最后证明是错,也不会对我们有任何影响。” “他现在何处?”门主问。 “途经大漠之时在风中失去踪迹,绿洲城里的大祭司占卜说会在广漠国现身。” “那就等他出现再说。”门主摆下手,“你们回来也好,南部首领报说,摄图部狼主苏伐录失散多年的幼子忽然归来,并且在鉴魂仪式上显示出了神迹。为此,苏伐录特别发出邀请,想让影门派遣高手于暗中保护那孩子。” 说着老人看向王福,“既然跟你从生洲回来的百余人都暂留在南部,那就由你继续化名王福,仍带着这些人去负责此事。” 王福疑惑问道:“狼主的儿子还需要我们提供保护?” 老门主点点头,“主要是因为红砂,你去生洲多年,对现在的元洲多不了解,这些稍后再说。东楼国局势如何?你回来了,这么多年的努力是否白费?” 王福回道:“公孙万年继任国君之后东楼国必将出现巨变,因此属下才撤出磨石城跟随少主回来的。另外门主,属下也同样看好秦毅殿下,如今天下大乱,辅助有望问鼎天下之人正是我族崛起的契机。” 门主不置可否,转向黑瞳道:“晚间族中长辈齐聚,你再详细介绍这个秦毅吧,当初说什么要去比香国修习制造之术,我看你这些年算是虚度时日了。” 黑瞳低头无语,门主又道:“你也不要在村中多待,挑选两名手下跟着就尽快赶去牙帐。北部首领得到密报,光影门的千骄近年来到了元洲,你争取早日找到她,看看她来广漠国的目的是什么。” “百魅千娇?”黑瞳惊问。 “百魅没来,只是千骄。”门主说,“光影门已近百年无女子修成这门秘术了,千骄的真面目无人见过,据说她是个顶级天才,获得千骄之名时仅仅才十四岁——今年也还不到二十,却可以幻化成任何女子的模样。” “光影真有人修成千骄……她去牙帐了吗?” 门主摇头,“不知,不过派出如此重要的门人多半是去国都,千骄出手时应该瞒不过你,去将她找出来。” 黑瞳与王福当日离开张三时,就把同样从生洲回来的百余名影子遣回到了影门分支,然后他二人秘密赶往公牛村。 这期间,兄弟班出事以及秦毅的下落当然全不知晓。 四天之后,二人又重新出发,王福赶去摄图狼主城而黑瞳则带着两名村中高手前往了牙帐。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再发命案 秦毅这次抵达沙滩城并没有住在边防军或是城内治安军的营房当中,他租用来部分篷车,自己住进了最大的那家水场,就让卫队在水场外围驻扎。 冬月节刚过,沙滩城内热闹非凡,集市中央台子上的剑士尸身早先就被收好掩埋,换成现今各样的歌舞表演,元洲只有广漠国这一个国家,天罚之乱尚未波及至此。 水场经营得有条不紊,秦毅这次离开总共也不到一月,而梅录啜却另外开办起了一间商贸行,趁着过节,商行也迎来开门红,各类账目呈上,即便是对金钱没什么概念的秦毅也不觉眼睛发亮。 “这么多?” 梅录啜一身全新锦衣,戴顶翻毛皮帽,俨然就是个掌柜模样,他笑着言道:“主子不是还有两处酒庄么?回头把酒也放咱铺子里销售,到时候可就全成钱了。” 秦毅想起来了,好像是有两处苏伐谨留下的酒庄,可那地方离着狼主城近,他没当回事,更没亲自去瞧过。 “铁察。”秦毅叫一声,卫队长铁察从帐门口进来,秦毅吩咐他说:“你派两个人回去,把那两间酒庄送给我大哥和三哥一人一间。” 铁察知道这事,领命去办,梅录啜惊呼道:“主子,酒庄可比水场来钱还快啊。” 秦毅心说这本来就该是人家的,自己能在广漠国待上几时?他摆摆手说:“买卖上的事儿以后不用问我,你自个儿看着办。我让你查的那批货物可有消息?” 梅录啜回禀:“查到了,商人从海联邦的商船接到货物之后运去了最东面的水场,可谨少主出事,那间水场的主管就忽然失踪,货物也同时不见,所以多半是被他给弄走了。” 看来苏伐诚说的派人监视确有其事,两批货物之前应该都在东面水场,如此一来,最先提起货物的百夫长就真的有问题了。 他说商人和他交情不浅,而却只说出了这批货,此外既不知道货物的存放地也不清楚最终的目的地…… 秦毅笑笑,百夫长是想把苏伐谨之死引到货物上而将他自身排除在外,手法太笨拙了。作为水场的军中代理人,又是沙滩治安军的百夫长,这些事情他定然全部知晓,而若为明哲保身不参与进来,那他就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必透露货物。 “铁察回来了吗?”秦毅朝帐外喊话。 另一名武师侍卫拉开帐帘躬身道:“禀少主,队长未归。” “那你去办。”秦毅吩咐他说:“带上十名侍卫,去治安军营把那名代理水场的百夫长请到这儿来。” “等一下。” 百无聊赖坐在毡帐半天的阿曼再忍不住,她撅起嘴上前扯着秦毅胳膊说:“你应承好陪我逛街的,这都大半晌了,不是看账就是找人问话,还有没点谱了?” “好吧。”秦毅无奈挥手让侍卫出去。此刻已过了午饭时间,他也觉着肚子饿,便决定先带阿曼去逛街吃饭,等晚间或明日再见百夫长也是一样。 秦毅此次回来也没去看视兄弟班和张三,边防军的将领到水场拜见时都说他们过得不错,冬月节那天,张三还特别申请想和一名叫唐静的女剑士共度良宵,也得到了批准,剑士们全都安分守己接受监管,没出任何乱子。 十名武师侍卫跟随在身边,阿曼的兴致也丝毫不减。众人在篷车客栈中吃过大餐,然后逛去集市上,观看歌舞表演,又沿着主街道浏览商铺。 秦毅给妹妹买了许多珠宝服饰,都由梅录啜付账,一直到再吃完晚饭,入夜时分阿曼才终于说累,吵着要回去休息。 秦毅打发两名武师护送阿曼,他则是带着另外几人让梅录啜引路去往最东面的那间水场。夜里水场木栅门紧闭,北边空地上拉水的大车排成一排,东面和南面都是毡帐,似乎能住下很多人。 新的管理者是梅录啜提拔上来的,他敞开木门将一行人全都迎入帐中。此人很是热情,有问必答,证实了确实曾有两批货物就存在南边的毡房里,去年夏天一批,冬天一批,都是负责所有水场的商人亲自运来的,还留下过专人看守。 货物都是什么,这名管理不知,那时候他只是此间水场一名普通工人,而原先的管理者在苏伐谨遇害当晚就带外人来将货物全部拉走了,从此再没露面,也没交代过只言片语。 离开东面水场,秦毅望眼月色知道夜已深了,就先带众人回去,准备明日再找百夫长。眼下此人可是关键,毫无疑问,货物就是他给弄走的,先前东水场的管理者只是听命于他。 沙滩城的水场将苏伐谨、商人和百夫长联系在了一起,百夫长了解货物的一切信息,若是别人插手肯定瞒不过他,而且最后拉走货物的也是水场之人,那么苏伐谨和商人已死,除了依然掌控着水场的百夫长还会有谁? 丽娜仍没找到,梅录啜提到她时已不再带有悲伤之情,新汇总来的城内各样消息和奇闻全无价值,秦毅翻看半夜,只拣出来一小张皮纸——有位五十多岁的老人突然亡故,妻子自刎殉情。 秦毅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意这条消息,也许是二人死亡之日和苏伐谨仅隔着一天吧,也许仅仅就为了殉情两字,不像其它那些满是节日铜臭的怪谈,在这两个字里,冰冷的死亡背后,总还留有爱的余温。 吃早饭的时候他已经将这条消息抛到脑后,赶上梅录啜过来伺候,这才偶然想起问了一句。 梅录啜也记不清是从哪儿听来的。事情过去很久了,从时间上说,本该上次就打听到的情况这次才送来,恰好说明此事无足轻重,外间传闻之人不多,更不会和苏伐谨扯上什么关系。 秦毅觉他说得有道理,便不再多问。不多时阿曼进帐,兄妹两个一同吃完早餐,又闲聊了有半个时辰,派去治安军中的侍卫回来了,然而百夫长却没能带来。 “他死了?” 秦毅吃惊,问回禀他的武师:“怎么死的?你们亲眼瞧见尸体了?” “是,少主,”武师答道:“昨天夜里在家中自尽的。我们先去的军营,他还没到,我便让一名军士引路找到了他的家。尸体还是我们先发现的。” “现在怎样?”秦毅跳下地,梅录啜帮他套上外衣。 “此时治安军应该到了,”武师说,“我已留下两人盯着,先别让他们抬走尸体。” “你做得不错,马上带我过去。”秦毅一边背剑一边说道,“为何说他是自杀呢?” “用刀自刎而死,还留下了遗书,少主去一看便知。” “哎?”梅录啜似想问什么,秦毅拍上他肩,拦阻道:“别废话,跟我过去瞧瞧。” “是。” 秦毅又转头问阿曼:“你要去么?” “去啊,”阿曼也从榻上跳了下来,说道:“哥哥不记得了?我在神选堂可是学过这些的。” “好,那走吧。”秦毅看向那名武师,“你去把马牵来,告诉铁察,他就留在水场里,不用去了。” 路上秦毅问梅录啜:“你和这人相处得怎样,他有家室么,平日里不住军营?” 梅录啜摸摸脖子说道:“其实小的以前和这人也没什么交情,就是主子你让我负责水场,这才有来往的。他人挺好说话,好像没成家,在城里有处毡房,我还去喝过一次酒呢,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秦毅笑笑,“以后别多嘴,这件事不许外传。” 梅录啜称是。秦毅知他方才因何奇怪,节前回狼主城时招那百夫长问话,梅录啜也在场,当时百夫长自己说过不认识字,又怎可能会有遗书留下。 死者住处离治安军营地不太远,周围七零八落的尽是毡房,无法纵马行走。 这时城中的十几名军士已将四周封锁起来,门口站立的二人正是秦毅侍卫。他走过近前,众人齐齐行礼,军士将马牵了让开条道由他过去。 百夫长的毡房也算高档住宅,外间颜色艳丽,还挂着冬月节的装饰和编织图案。房杆和毡墙都很厚,有道木门半开着,两名侍卫侧身将门开敞,梅录啜当先进去,然后是秦毅、阿曼。 帐中不比外面暖和,梅录啜把能瞧见的灯盏全都点上,里侧的卧榻空无一物,百夫长穿戴整齐,纹丝不动地仰躺在地毯中间,这里瞧不出任何搏斗过的迹象。 阿曼走去右边的几案旁拿一盏灯,靠近尸身蹲下去细看。他的右手垂在胸前,手中还握着弯刀,刀鞘就在身上挂着,右侧的脖颈上有道致命创口,其下大片鲜血洇湿了地毯,附近也有许多喷溅出的血斑。 “是自杀死的。”阿曼站起身说。 秦毅点点头,不再看尸体。他绕着帐房走一圈,最后回到几案前面,案上有一整张未经裁剪和修整过的上好拉伸羊皮。 秦毅没动手,弯下腰去细看,阿曼也过来将灯盏移近,只见削薄干燥的皮纸上寥寥两行字迹写着:对不起,我去聚窟洲陪你,少主,货物丢失,我愿以死谢罪。 “这是什么意思啊,哥哥你知道吗?”阿曼问秦毅。 “昨天我们说话你也不认真听。”秦毅解释说:“梅录啜查到,存放在东面水场里的货物是被原来的管理者给拉走的,可你想想,凭他的身份可能吗?所以我认为多半是这百夫长在背后授意,而这绝命书——不管谁留下的吧——证实了这一点。” “啊,我想起来了。”阿曼拍拍脑门,“来沙滩的途中你告诉过我,就是这个人最先和你提到货物的。” “对。” “也就是说,谨哥哥死后,货物又被他给弄走了,他良心发现,要去聚窟洲向谨哥哥谢罪?” 秦毅摇头,“那‘货物丢失’又做何解?” 阿曼把两行字分开,再念一遍:“对不起,我去聚窟洲陪你——少主,货物丢失,我愿以死谢罪。”她震惊地抬起头瞧着秦毅,“要谢罪之人不是谨哥哥?” “我不知道。”秦毅说,随后他想到什么,让梅录啜出去叫来两名治安军士。 二人躬身下拜,秦毅问他们是否认识百夫长,两人都说认识,但并不是他的手下。秦毅又问:“你们好好回想一下,苏伐谨出事以后,治安军有没在沙滩城内或周边进行过大的战斗?” “回谦少主话,有的。”一名军士马上禀报:“狼神护佑谨少主,就在他出事的第二天,我们曾奉命去围剿城外一支六十人左右的商队,他们全都是由沙盗假扮。” “他去了吗?”秦毅指指地下死尸。 军士怔住,另一人接口道:“去了,不过没参加战斗,负责指挥和验明尸身。” “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 到了此时,秦毅已把百夫长的遭遇全弄明白了。他让管理者找商队拉走水场的货物,等把货物运到预定地点藏好以后,又诬陷这些人是沙盗,将他们全部灭口。 此人一直都在替杀死苏伐谨的幕后真凶卖命,给自己透露货物一事也是幕后人指使的,目的是将疑点引向别处。 百夫长在苏伐谨死后想没掉那批货物,这一点他的主人也许不在意,但被自己瞧出端倪,昨天想要传他来问话——绝对不行,这才是他的真正死因。 毡帐中没有燃过的火盆,说明凶手是事先就藏在帐内,只等百夫长进门便一刀结果,然后再伪装成自杀的模样,否则即便当初他说谎——他会写字,进门也不可能不先烧火取暖。 凶手是个高手啊,瞬间杀死一名武者而不留搏斗痕迹,可自己是昨天才想到百夫长有问题的,也并未对谁说起过,只是传他来问话,幕后之人又怎会得知呢? 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最后的等待 十多天过去了,事情毫无进展。丽娜没消息,百夫长身亡,货物失踪,秦毅目前东拼西凑起来的线索再也查不下去,这让他匆忙赶来沙滩时的信心消磨一空。 梅录啜挺卖力,不待吩咐就主动去把殉情之人的状况全都摸清。 夫妇二人够可怜的,他们从前有对双胞胎儿子,老大在十三岁的时候走丢了,四年前,十六岁的老二去狼主城跑商也是一去不返。两夫妻不做任何营生,但据邻居所说,他们日子过得还挺不赖,好像是大女儿嫁给个有钱的财主。年前丈夫突然死去,丢掉儿子的女人再也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当时便自刎殉情。 “两人死后家中没有余财,还多亏众邻居帮忙料理的后事。” 很好,就是一个平凡乏味的悲剧故事,和水场、苏伐谨,和其它任何人任何事都没半点关系,更没什么爱的温度。秦毅听梅录啜说完就把那一小块皮纸烧了。 到了二十天头上,唯一剩下的希望也告破灭。秦毅离开狼主城前晚,曾把从大哥那里得到的两名苏伐谨贴身侍卫的信息转交给狼主,现在狼主派人来了,称两名侍卫的家人已经找到,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除了可能杀死苏伐谨的侍卫是名女武师外,再给不出别的线索,案情中断了。 来人还传达了狼主之命:一月期限将至,扣押的剑士很快就要处决。 秦毅想不出对策,询问能否宽限时日,使者说:“我等只负责传令,无权答复少主,不过……” “什么?” “主上有言,他也考虑到春季不宜过多杀戮,若是谦少主肯同意,在年内去往牙帐的神选堂学习技艺,那么等到入秋后再处死这些人也无不可。” “这是为什么?”秦毅问道,“阿大从没对我说过,我为什么要去牙帐?” 使者说:“属下不知,主上就是如此交代的。若谦少主能够应允,我等便即刻赶回复命;不然,就要等监斩过人犯再走。” “请上复我父,我同意了,但何时出发要由我自己决定。” 使者拜辞离去。秦毅也是无奈,迟迟不能和父王取得联系,现在又要去广漠国的都城学艺,他很怕会像东楼国那样,一耽搁又是许多年。狼主究竟怎么想的,为何要把此事搞得像比交易,直接给儿子下命令不行么? 一旁的阿曼笑了,说道:“哥哥你听说过兵选吗?” “兵选?” “对,阿大想让你去神选堂,就是寄希望你将来能在兵选上有所建树。说白了,神选堂专为教授兵选子弟,但其中严苛残酷,甚至还可能把小命赔上,远不如待在本部做个少主安逸。前些年苏伐谨哥哥就拒绝去神选堂学艺,说去也白去,肯定赢不了兵选,这种事阿大无法强迫,所以这次他才不先征求你的意见而要你自己答应。” 阿曼又给秦毅简单讲了何为兵选,末了她说:“你这么痛快就应允了,挺关心那些剑士嘛。” 秦毅反问:“你怎么会去神选堂呢?” “我想去国都啊,”阿曼说,“不然留在主城,成天就是待在后宫哪儿都不能去。” 秦毅点点头表示理解,“上次听你说过,你是四年前去的神选堂是吧?” “对啊,我没参加鉴魂,也就没资格去竞选班,读的是普通班,倒也轻松。”阿曼自失一笑。 “女子也能鉴魂?” “可以的。” “那你为何不试试?” “我怕死。”阿曼吐舌说,“再说我又不想和你争狼主之位,干嘛要试?” 秦毅正想说话,却听到逍遥的声音传来:“她笑的样子太迷人了。” 阿曼又没笑,逍遥可真是花痴。秦毅谈兴被破坏掉,一声不响地自己走出毡房,去看水场中的工人忙碌。 又一个月过去了,远山的颜色乍看有些不同,但细细观赏似无变化。沙滩城没什么植被,冬天和春天并不分明,夜里星光可能亮一点,偶尔能瞧见水鸟,主街道上沙土飞扬,来往的人们笼罩在淡淡的水汽之中。 城内治安军最后给出结论——百夫长确为自尽。这人真不识字,遗书是请人代写的,至于上面的内容,治安军将领对秦毅汇报时表示关系重大,他们无法继续追查。 秦毅问那将领:“代写遗书之人找到了吗?” “找到了,末将把城中代写书信之人全都查访一遍,有名老人在百夫长死后的第二天就失去踪迹。” “那你怎知是他?” 将领说:“他可能是害怕扯上这事躲起来了,居住的毡房当中衣物和财物全部带走,而书写工具还在,末将拿他留下的字迹与遗书对比过,能肯定为同一人所写。” “嗯……”秦毅想了片刻又问:“你说遗书上的内容不好再查是什么意思?” “末将……” “说。” “是。”治安军将领手背抹过前额,说道:“上面提到了‘少主’……事情太大,远远超出末将的职责范围,还请谦少主体谅。” 用去将近两月的时间就报来这些情况,广漠人的侦逻水平可真够悬乎。不过秦毅非常满意,将领的一番话证实了他的猜想,过程也说得通了:杀死百夫长的杀手是临时起意,对他完全不熟悉,因此才会留下一封假的遗书,想伪装成自杀的同时再把丢失的货物和大哥苏伐诚联系起来。 随后,杀手得知了百夫长不识字,赶忙又制造出一个代写书信之人,将谎话给编圆。这位替人写信的老者一定早已被杀,就和看到丽娜离去的鱼贩子一样,秦毅节后赶到沙滩时已再找不到那名鱼贩。 这是他的疏忽,由着凶手将证人接连除掉。 现在关键就是那批货物。先前秦毅以为百夫长自己要将其没掉,看来并非如此,否则仅凭他一人,凭他雇佣的普通商队,仓促间不可能藏得多么隐秘,两月时间早该被治安军找到。 秦毅没再多问便打发那名将领回去。他想得很明白,此人也受谋害苏伐谨的幕后真凶操控,百夫长作为水场的代理人只是明面儿上的,他们将货物藏起来,就是想等风波过去之后交给主子,那么最后谁来取货,谁就是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 目前货物一定还在城中或周边,因为边防驻军的高层没参与,货就不可能悄无声息地运出任何关卡。还有一点,既然货物如此贵重,连背后的大人物都不愿放弃,为什么拂林部的女子在明确拒绝过苏伐谨之后还要每年收礼? 秦毅同时安排下去三件事:他让水场的驿马给狼主送信,写明沙滩治安军有待彻查,请狼主派一名高级军官来此协助。另外他也在信中询问起一件往事;第二,秦毅派出两名贴身武师率十名武者侍卫前往拂林部狼主城;第三,他又单独指派一名侍卫去执行秘密任务。 等,事到如今只有等待。零星琐碎,无聊的线索就像一张被撕扯烂了的羊皮,秦毅在耐心地将它们一点点拼凑完整,而其中缺失的部分他还要靠想象自己补上。 等到羊皮补好,所有线索都串联起来,故事并不精彩,没人喜欢看。尤其是秦毅,因为故事中的人和事原本就跟他毫无瓜葛,他什么都没做,没有付出聪明才智,没展现勇气、魄力以及高超的剑术,只是个缝补碎羊皮的过路人。 临近五月,最先赶到边城的是曾被张三留在绿洲城里的九名兄弟,有一人病死在了路途中。秦毅事先就给边防军关卡打过招呼,所以第一时间接到他们,同来的还有另外两名沙盗。 分别之情不多赘述,两名沙盗跟来就表示秦毅交兄弟们去办的那件小事完成出色,他让九人暂时充当侍卫。 经过与沙盗的一番密谈,羊皮的全貌大概也清晰地显现出来,只有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部分皆为猜想,秦毅等着答案揭晓,却在思索有无可能以最小的代价解救兄弟班,仅把苏伐谨之死归结为简单的谋财害命,不牵扯出跟自己无关的其他所有人。 应该是不行了。进入五月,水场的驿马赶回传信,狼主苏伐录特别重视此事,竟然委派左大将波汗亲率两千修士军来沙滩城参与调查。摄图主力和治安军统统卷入进来,事情很难再捂严实,将来会发展到哪一步,已不是任何人所能预料。 这天是五月节,天气晴暖,沙滩作为边贸城对各种各样的节日都很重视,主街道上有支游行的庆祝队伍,男男女女穿着颜色鲜艳的宽松裤,上身和头部披挂兽骨金银,卖力地欢呼粉饰太平。 中央集市上也有歌舞表演,冰冻的沙土台子改成木台,商贩们喊叫得声嘶力竭。秦毅看到和听到的一切都让他感觉烦躁,一切全是假的,游行队伍前面的锦兽是化过妆的牛马、舞蹈跳最好的少女为男子所扮,一双赤足又粗又大;不少人装醉,趁机调戏妇女辱骂朋友,而他们只不过喝了些马奶。 连摊贩也扎堆儿凑热闹,纷纷赶在节日里以次充好,香木货不对品、皮料仿冒稀有动物、蜡烛是羊脂裹的泥块……要酒吗?嘿,过来这边瞧,私藏货,不许私人贩卖也不能打开看,想要的话整桶拿走。 买回去看吧,一桶海水,只在桶外面喷了些酒味。卖家不会认账,买私酒也要受到重罚,买家不敢报官只好自认倒霉,或者干脆再把桶原样钉好,也来到集市上,“嘿,要酒吗?” 嘶声吆喝也是假的,跳海甩卖纯属做戏。秦毅仰头看着天上翔集的海鸟,希望它们不是用纸或布捏造而成。刚刚和阿曼走散,他闲逛着想找到她,等待的过程很无聊,没处可去,不如就多分出点耐心给这个妹妹,就像她为了等他同去牙帐而一直待在沙滩。 这时他正看街对面刚过去的一支四十人商队,觉得他们也像是假的。有个商人走来被身旁的八名武师给拦下,打断了他。 商人说是替一位女孩带信的,要秦毅去哪里的毡房碰头。根据这人描述,女孩很像阿曼,皮纸上娟秀的字迹也像女子书写,但阿曼又怎知自己身在何处还让人捎信呢? 五月节,真挑了个好日子。看样子是对手先坐不住了,要选在这一天将谜底解开。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王福归来 三间华丽气派的毡帐离群索居,单独建在一片居住区的中心空地上,帐房后面还有处不大的马场,当中堆放着草料和蓄水车,前后皆有栏杆围绕。 皮绳扎顶的带木门毡房看起来相当结实,虽然没挂节日装饰,但轮廓高大颜色绚丽,绝非普通人家。 走近前看,周围不见人影,中间最大那间屋子的木门也未完全关闭。秦毅抬脚准备迈入敞开的栅栏门,却被铁察伸臂拦下,另两名武师当先奔过去敲门。 没有任何回应。二人对望一眼,手按腰刀之上便推门进帐,而很快又飞速奔出,跑回栅栏外面向秦毅报说屋中情形。 五名侍卫靠栏警戒,秦毅带着铁察和方才那两人再度入帐,门外光线涌进,能看清屋中地毯上横着三具尸体,卧榻上还有一男一女。 这些人都是刚刚被杀的,尸身摸去尚有余热,鲜血未干。地下的三人皆仆役装扮,旁边血泊里丢着一柄无鞘的长剑,榻上男女似为户主——肯定是,因为那男人并不面生。 沙滩城治安军主将,死于灭门惨案。 秦毅查看完各人伤口,刚要去捡长剑,门外传来响动,阿曼来了。 “哥,你怎么……” 阿曼才喊一声就顿住,等看清帐内惨状,她惊讶地指着尸体,“这,这些人……哥?” “不是你约我来的么?”秦毅直起身问。 “什么什么?”阿曼睁大眼,“明明是你让我来的嘛。” “嗯?我让你来?” “对啊,我和你走丢了,绕一圈也没找见,我就去了梅录啜的店铺,想让他帮着我找。” “然后呢?” “你让我喘口气。”阿曼嗔怪一声,接道:“然后什么然后,我去了,梅录啜也不在,我就在周围转悠着等他回去,是他告诉我来这儿找你的。” “什么?”秦毅奇怪道:“是梅录啜让你来的?” “对啊,不信你去问他。” 秦毅摸出商人给他的书信,递向阿曼并讲说了经过,“这不是你写的?” “当然不是。”阿曼看一眼就收起来,说:“字写得还挺秀气,这件事你交给我去查,我倒要看看谁敢冒我的名。” 秦毅转身盯着地下的长剑,便在这时,毡房外面战马嘶鸣,有人厉声叫道:“你们是想造反?” 铁察忙去门边探看,“少主,是边防军,有三十多人。” 秦毅走出门外,眼见前方不远处一队马军张弓拔刀,正与栅栏边上的五名侍卫对峙着。这些人身披边防军铠甲,为首的军汉认得秦毅,看他出来赶紧躬身行礼拜见。 “你们不是治安军士?”秦毅问。 军汉摇头,“卑职是边防右营的。”他边说边抬起眼打量秦毅,“午前军中接到密报,称谦少主纵容手下剑士残杀了治安军主将全家,不知……” “不是谣传。”秦毅打断他说:“他们就在里边,全都被杀了,但我也是刚来不久,并非我手下人所为。” “能否让卑职进去看看?” 秦毅摆手,五名武师侍卫弯刀归鞘,军汉带着两名军士上前,再对秦毅行礼过后走进帐内。 不多时三人出来,军汉手中提着染血的长剑,两眼直盯秦毅背上的剑套说道:“谦少主,事情太大,能否请你带上从人暂同卑职回营?” “大胆!”铁察一步跨到秦毅身前挡住军汉,“你算什么东西?”他说,“竟敢带走少主?” 军汉往后一跃,随即举起右臂,下面的军士齐又张弓对准毡帐,“谦少主,请不要让卑职为难。” 五名侍卫再次拔出刀,转头看向秦毅,阿曼吓得紧紧抱住他胳膊。 秦毅皱眉,逍遥竟然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情说阿曼笑起来好看。他叹一口气,对那军汉说:“我跟你走。” 军汉抱下拳,三人回到队伍等着秦毅过来,而秦毅他们来时并未乘马,军汉便指示几人到帐后的马场去牵。 就在这耽搁的当口,不知从何处突然冒出一队身穿普通民服、头上裹着风沙围巾的高手,一对一地贴在了每一名边防军士的身后。 “别乱动,”军汉身后那人用短刀架在他的脖子上,笑道:“让你的人把弓和刀都丢掉,想要你们少主,回去准备一百万钱。” “你们是马贼?”军汉挺直脖子不愿屈服,后面人再不废话,用刀柄一下将他敲晕。 三十多人一齐动手,边防军同时倒地,那人瞅眼马场中藏下的几名军士不再理会,却对秦毅高声说道:“还请谦少主跟我们走一趟,山货铺的王掌柜想见你。” “好!”秦毅眯起眼高声应答,王福的声音他还是记得的。 “少主不要。”铁察拦住秦毅,凑近些低声说:“看这些人的身手不是一般的马贼,会有危险的。” 阿曼也再拽紧秦毅胳膊,“哥哥别去,我怕。” 秦毅微笑着轻拍下她的手臂,“不要紧,你先回水场,我去就行。” “不嘛,我要跟着你保护你。” “听话!”秦毅命令道:“我去挣个一百万花花。”说着他又命令铁察:“你们三个跟我走,剩下五人护送曼主子回去,不然和下面那些人硬拼你有胜算吗?能护住我?” 铁察略作衡量,觉得秦毅所说也是实情,硬拼凶多吉少,不如暂且听命,至少马贼要钱就不会伤害少主。 秦毅带着三名武师,在影子们的环卫下就骑边防军的战马离开了。 行去不远更有一队人马加入,影子总数超过百人,应就是跟随兄弟班从沙漠回来的那批。他们全都穿着普通广漠百姓的衣裳,不再是黑衣黑裤,料想刚刚就隐藏在这附近,所以才能于关键时刻阻拦驻军将秦毅带走。 一行人绕上主街道朝南面出城,到了傍晚时分,三辆篷车还从同一地点进城,其中一辆车中坐着秦毅和王福,另外两辆载了七名影子和已经被捆绑控制起来的铁察三人。 秦毅大概讲了绿洲城外与众人离散后的遭遇,如何做贼又如何认亲等等,听得王福不住地咋舌称奇。 后面王福也说了,他受命来到摄图狼主城,直接就去面见苏伐录,承揽下暗中保护少主苏伐谦的差事。 这件事本来不必让任何人知晓,包括苏伐谦,可王福与百名待命的影子汇合,赶来沙滩之后,竟然发现苏伐谦就是秦毅。 王福震惊疑惑之余更不敢怠慢,他已经知道了兄弟班的处境,便先按原计划给秦毅安排全方位的监控和保护,想另寻机会单独拜见。 今日午后,王福带着影子们远远随秦毅来到治安军主将的毡房,因为毡房周边全是空地,他们就想先在居民区和主要通道之间散开等待。 而谁想,人还没全分散呢,一队马军就横冲直撞地飞奔向了空地。王福预感到将会有事发生,即刻率领一小队与军士人数相等的影子潜伏靠近,且在紧要关头选择出手干预,先救走秦毅再说。 “凭主人的身份去边防营也不会受制,属下是否坏事了?”王福问道。 “无妨,”秦毅摆摆手,“如果去了没事,那不去就更没事了,你没做错什么。” “是。” “你刚说黑瞳去牙帐干嘛了?” 王福笑着道:“光影门出了个百年难遇的天才,黑瞳少主想去见识一下。” 秦毅已听王福简单说过暗影门的大本营就在元洲,“怎样的天才?”他问。 “百魅千骄。”王福说,“百魅为男子,千骄为女子,这是光影门的秘术,极难修成。而一旦修成,便可随意幻化为他们见过的任何男女。” “我以前听说世上有易容之术,就是这种?” “易容术是唬人的,不过就是化妆。”王福撅起嘴,神色凝重地说:“百魅千骄是靠发散内气包裹在身周,模拟他人的容貌和声音,纵使至亲之人也难识破。” “还有这样的功夫?”秦毅大感惊奇,“那就没办法识破吗?” “有的。”王福摇头道,“此术炼成就有武师功力,可助少年修炼者突飞猛进,然而凡修此术之人,一生也就止步于此了,再无可能成就武尊,只要他们与人交手,武尊高手立时就能识破。” 秦毅知道武尊等同于剑豪,他问王福:“黑瞳莫非是武尊,就要去会那千骄?” “黑瞳少主修炼的功法特殊,所以他也能识破。”王福含糊说道。 沉默片刻,秦毅问:“其他人都布置好了?” “都布置好了,他们过关去往大漠之后会分批赶回来,五日内就可全回沙滩……主人,”王福忍不住问:“为何要让影子们报关说去大漠呢?” “你到时便知。我们就先在你城中随便哪个藏身点躲上几天,整件事情的真相,马上就要揭晓了。” 王福点头,秦毅似猛地想起什么,又同他聊到过去的一些往事,直到很久之后篷车停下,所在正为一处商贩杂居的普通居住地。 七天后,波汗带着两千摄图修士军抵达沙滩,他们暂时就在城内的治安营中驻扎。 这里边有些不同,虽然名义上治安军隶属于广漠国南部边防,但他们皆由摄图部军组成,波汗完全可以支配,而边防军士来自于国内的四面八方,也效忠狼主,却绝不会参与各部间的内战,凭波汗指挥不动。 波汗也用不着联络边防军,秦毅信中写明是治安军有问题,他只要处理好此间之事便可。 目前代理治安军主将一职的,正是边防军右营的那名军汉。波汗听完他的汇报后大怒,当众指着他骂道:“你长了几颗头?一个小小的右营千总,竟胆敢疑心摄图少主,而且还……” “来人!”波汗拍案起身,“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给我拉去砍了。” “将军饶命啊!”千夫长扣头求饶,“谦少主被马贼劫走确是卑职疏忽,还请将军息怒,准许卑职戴罪立功,将谦少主救回。” “嗯?”波汗抬手止住两名上前带人的军士,问道:“你有把握救回少主?” “是,卑职已接到关报,谦少主被马贼劫去了大漠,但还未收到他们的勒索信,卑职愿亲率骑兵进入沙漠,不救回谦少主誓不罢休。” 波汗想了下说:“他们去往沙漠,你如何断定是马贼而非沙盗?” 千夫长说:“卑职当时被打晕了,但据藏在帐后马场的弟兄说,为首的贼人提到了山货铺掌柜,这是典型的马贼切口,而且他们要钱百万,如果是沙盗,多半会要酒肉或粮食,绝不可能要钱的。” “你们右营将领怎么说?”波汗问道。 “回将军,长官也责罚过卑职了,他革去卑职在军中的职务,让卑职暂时代理治安军主将虚职,就是想等将军你来之后发落。” “我不是问这些,边防军没派人去找少主吗?” “已经派了五百精骑进入大漠。”千夫长说,“是大帅亲自下的令。” “你先起来吧。”波汗放缓口气,沉吟着言道:“派五百精骑是为了快,但马贼逃去大漠,也许和沙盗还有勾结,仅凭这些人哪够。你听好了,本将就命你带领全部治安军去沙漠营救少主,城内安防本将自会负责,如果救不回少主,你就提头来见。” “卑职遵命,谢将军不杀之恩!” 治安军就于当天从南面出城,去大漠营救秦毅,而同一天晚上,秦毅却自己走进了军营。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结案(一) 波汗接到传报十分惊奇,连忙迎了出去,升帐请秦毅上座。 跟随秦毅同来的是十名武师和全部的武者卫队,曾被派去拂林部的两人也回来了,还有阿曼。 重新见礼过后波汗说:“谦少主你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可这究竟……” 秦毅点点头,“这些日子我都在城里,只是波汗将军不来,身边没自己人我不愿跟他们去边防军,这才暂时藏起来的,就连我的卫队也刚知晓。” “哼,你连我都瞒着。”阿曼不满地嘟囔。 “藏?谦少主,你藏哪儿了?”波汗问。 秦毅摆手,“这些不重要,回头再说。我阿大有说什么吗?” “哦,狼王让我全力协助少主,将沙滩治安军的问题搞清楚。” “这些阿大在回信上都写着呢,”秦毅说,“没别的了?” “其他再没交代。”波汗停顿一下,为难道:“不是我多嘴,谦少主,你也太任性了,此事还惊动了边防军的元帅,他亲自派出五百精骑去大漠营救你,我们会因此招来埋怨的。” “的确如此。”秦毅没否认,“原治安军主将的灭门案我也该给他们一个说法,不然边防军怎么要将我带走,还在第一时间扣押了我的九位剑士朋友。” “这些我倒是听说了,谦少主,我这就让人去把治安军给追回来。” “波汗将军,”秦毅叫住他说:“这事全怪我,让你白白把人派出去。我知道后已经给边关的守将传过话了,治安军会在关前滞留一夜,明早再叫回他们不迟。” “滞留?谦少主,为何要等明早?” 秦毅没看波汗,望着帐中的烛火道:“今天太晚了,明日你随我同去边防军营,我们就把苏伐谨的案子做个了结。” 在治安军营度过一夜,第二天清早,秦毅带着卫队,波汗也带了百名修士共同赶往北面山下的边防中军大营。 沙滩城里都是和五月节一样鲜艳的单衣、宽松裤,晴朗的天空下也是一样的阳光、海鸟、水汽,远山像青灰朦胧的色块,黄沙又给画面掺入金粉,真真假假如梦似幻,在清凉温润的春夏之交,眼前景象正如同一幅被匆忙拼凑完整的羊皮画卷。 有言道看山走死马,秦毅一行快到中午时分方才抵达目地,边防军主帅是位上了年纪的老人,须发灰白,形容和气而不失威严,秦毅曾在认亲以前见过他一面。 主帅简单对秦毅抱下拳,却是同波汗热情交谈起来,埋怨他到来也不先打个招呼。 “这是我的老长官,斛斯乏。”波汗怕冷落了秦毅,主动介绍一句,“谦少主,知道你遇险他可是无比焦急呢。” 斛斯乏瞟眼秦毅,淡淡说道:“谦少主无恙,可喜可贺。老夫也真是瞎操心。” 秦毅没理会他话语中的怨气,只问道:“我的两位兄长来了吗?” “昨夜刚到,”斛斯乏说,“谦少主要见吗?” “那自然,请他们同去军帐吧。” “等等,谦少主,”波汗诧异问:“你说是谁来了?” “我的两位兄长啊,大哥苏伐诚,还有胞兄苏伐诺。” “他们为何来此?” 秦毅解释说:“是我请他们来的,沙滩水场在治安军中的代理人自杀了,他死前曾留下过一封遗书,当中所写‘少主’二字,恐怕与他两个有些牵连。” “那,”波汗又问:“两位少主昨夜……也就说,和我是同一天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秦毅摇头,“我给阿大传书时写得清楚,至于他如何安排就不晓得了。” 说话间斛斯乏引众人来到中军帅帐,秦毅的卫队,还有波汗带来的百人都不许进去,数名将领要带他们去用午饭。 铁察等十个贴身侍卫不干,情愿在帐外等候,斛斯乏冷眼瞧向秦毅,“谦少主这是信不过老夫?” 秦毅拍了拍铁察胳膊说:“你们也都去吧,客随主便,再说有波汗将军在还用担心我的安全吗?” “哈哈,少主所言不差。”波汗也对寸步不离他身边的百人挥手,“去,都吃饭去,这里是边防军的中军大帐,怎么全搞得跟龙潭虎穴似的。” 两边侍卫刚刚离去,苏伐诚和苏伐诺就来了。兄妹四个打过招呼,苏伐诚说:“小弟,是你让阿大遣我们来的?所为何事呢?” “两位兄长很快就知道了。”秦毅笑笑。 苏伐诺也笑着说:“这时节出远门倒比憋在宫里头强,小弟,我还正想当面谢你呢。” “对,好兄弟,”苏伐诚哈哈大笑,“哥哥谢你送给我的酒庄了,以后有能用到大哥的地方你只管吱声。” 六人一边寒暄一边进帐。帅帐内宽敞明亮,侧面开着小窗,上方帅案旁架着长矛,左右每个窗口前都设有几案和坐垫。 斛斯乏当先走上帅案坐了,摆手示意众人,说道:“老夫戎马大半生,不懂那么多礼数,若有怠慢之处还望几位少主多多包涵。” 苏伐诚道声客气,却是把秦毅推到左手首位的坐垫旁,“小弟,”他笑眯眯说,“是你让我们来的,今天你唱主角。” 秦毅没多推辞,盘腿坐下,然后是苏伐诚和苏伐诺,阿曼与波汗同去右手边落座。 斛斯乏随后命人端上茶点,紧接着又有五名卫兵捧个大木盘来到各人面前,波汗笑笑,第一个将腰刀解下来给他。 苏伐诺扭头问斛斯乏:“斛斯大帅,你这是何意?” “老夫刚不是说过么,”斛斯乏微微低头言道,“军中有军中的规矩,不讲礼数。若非战时,任何人进这帅帐都不得携带兵刃,请诺少主担待。” “三弟,我们就听老帅的吧,饮酒交谈之时没这块铁疙瘩更好。”苏伐诚说着递上腰刀,秦毅也只好取下背后长剑。 阿曼有些迟疑,最后等苏伐诺的刀被收走,别人齐看她时,不得已,她才慢吞吞地拿出身上一柄短刀,放去托盘中说:“拿好了,万一丢掉你可赔不起。” 阿曼这句话是紧盯斛斯乏说出的,老帅只当没瞧见,他在卫兵退出、帐中只剩下六人后,对苏伐诚说:“诚少主,酒饭可否迟些再用?老夫以为谦少主来我这中军大帐不光是为饮酒吃饭的。” “不错。”秦毅慢条斯理地接过话头,说:“边防军右营扣押了我的九位朋友,我想知道原因。” 斛斯乏依旧看着苏伐诚,他说:“这种小事原本不会传到本帅耳朵里,不过右营报说谦少主被马贼给劫了,老夫——”他忽然把目光射向秦毅,扭头的动作好似水鸟,“倒也详细地问过右营将军。” “怎么说?”秦毅迎上他目光。 “九人有嫌疑做下灭门惨案。” “可有主使?” “尚在审问之中。” “那他们可曾招供?” “老夫不知。” 秦毅和斛斯乏一番针锋相对的言辞听得馀人都屏住了呼吸,瞅到空当,波汗赶忙伸出两臂劝和:“哎,哎,谦少主、老帅,有什么话慢慢说嘛,这件事我也听那个暂领治安军职的千总讲过,难道凶器是长剑,就能断定凶手是那些剑士?” “哼,不错,”斛斯乏说,“谦少主方才取下的,似乎也像是一把剑。” “老帅,你这话什么意思?”波汗有些不高兴了。 斛斯乏又哼一声,“什么意思?老夫能有什么意思。五月节当天,右营将军深夜赶来禀报老夫,说马贼劫走谦少主,报关南行逃进了大漠。老夫一夜未眠啊,当即便命七位将军带同十几名副将,亲率五百精骑兵前往解救。可如今怎样?谦少主好端端地坐在这儿,那些将军和骑士们却还未返回。老夫倒想问问谦少主,你是如何逃出马贼魔爪的?又是何日从大漠归来?” “有劳元帅担忧。”秦毅温和地说,转而却用同样温和的语气反问:“难道本少主的行踪还要对你请示汇报?” “好,好。”斛斯乏连说两个好,“谦少主做什么自然不用告知老夫,但军中之事,你也休怪本帅公事公办了。” 说完他站起身,郑重抱拳给秦毅行个礼,开口道:“谦少主,本帅现以广漠国南部边防统帅的身份请你配合,协助本帅调查,有关沙滩城治安军前任主将全家惨遭灭门一案,你有无异议?” 先是马贼劫持,后又牵扯到灭门案,苏伐诚和苏伐诺两人听了个大睁眼。 苏伐诚与斛斯乏早年就相熟,这时忙说道:“斛斯元帅,你这犟脾气还真是越老越厉害,咋?我弟弟若说不配合,你还真要同他共赴牙帐,去王庭之上对质吗?” 斛斯乏看着自己撑在案上的两只手,没有说话。苏伐诚知道老头也不想往死里得罪秦毅,又尝试用笑声缓和一下气氛,说:“好啦,老胳膊老腿儿的,快坐回去吧,我小弟才多大?年轻气盛说些狂妄话这都难免,你是老人了,就不能让这他点儿?再说了,治安军里的人,就算死上十次你都不会撩下眼皮,快别唬人了。” “嗯……”斛斯乏重重喷出股鼻息,头也不抬地朝秦毅所在方位再抱下拳,坐回了椅中。 苏伐诚笑容未散,正待又开口,却听波汗略带怒气地言道:“老帅,你是想污蔑我们少主杀死的治安军主将吗?” 斛斯乏诧异地抬起头,波汗挺挺腰,“还请你把话收回去,向谦少主认错,还他的清白。” “算了波汗。”苏伐诚给他使眼色。 “昨天我刚到治安军营就听闻了不少谣言,”波汗气鼓鼓说,“难道就让谦少主背个灭人全家的恶名吗?” 苏伐诺也疑惑地探身,目光越过大哥,望着秦毅问:“小弟,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扯上了这种事?” 秦毅上下看他一眼,转过头对斛斯乏说:“大帅不要动怒。”说着,他又对波汗点点头,“波汗将军说得对——我昨天就说嘛,你不来,我可不敢到这边防军营。” “谦少主莫忧。”波汗看着斛斯乏说:“大帅一再将灭门案引到少主身上,可有真凭实据?” “好。”斛斯乏眯起眼,吹了下唇上的胡须道:“诚少主,你全看到了吧,挑事的可不是老夫。”说着他一字一句地问波汗:“本帅疑心谦少主不错,因为右营千总接到报案,赶去现场时,谦少主他正好在场。请你告诉我,若非他与此案有关,又怎会出现?” “这……” 见到波汗为难的目光,秦毅说:“波汗将军,你该相信我不是凶手吧?” “那当然。可老帅他说的……” 秦毅摆手止住他的话,“他没说错,那天我是接到阿曼传信才赶过去的。” “谦哥哥,”阿曼插口说:“我还接到了你的传信呢。而且,梅录啜也是你的人。” “对,我们逛街时走散了,凶手分别传信,让我们到毡帐那里碰面。” “少主可还能找到传信之人?”波汗问。 秦毅摇头,“不过给我的是一封书信。” 波汗满怀信心地点头,他说:“那就好办了,谦少主你把书信给我,我去想办法找人。” “在阿曼身上。” “确实有封书信,”阿曼为难道:“可谦哥哥被马贼带走,我心急当中不知丢哪儿去了。” 斛斯乏毫不掩饰地冷笑出声。波汗怒道:“老帅你笑什么?你想说两位主子在演双簧骗你不成?”跟着他又问秦毅:“谦少主,还有其它线索吗?或者你能记得给你传信之人长什么样?” 秦毅目光空洞,形容呆滞,愣愣地摇一摇头,“只是有一点,”他说,“惨案发生后若有人去右营报案,一来一回至少要多半天时间,灭门案的死者可没死那么久。报案人为何不选择近在咫尺的治安军呢?” 波汗怔住,“或许因为死的人是治安军主将吧,去找边防军报案才合理。” “各位,”秦毅缓慢环视帅帐一周,“我要给你们讲一个漫长而又悲伤的故事,在谜底揭晓之前,要不要先用午饭?”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 结案(二) 卫兵给每桌送上丰盛的酒水和肉食,只有苏伐诚一人大快朵颐。 苏伐诺面无表情地看着大哥吃,阿曼注视自己无聊的右手食指在酒杯口上绕圈;斛斯乏目对帐门,不时朝两侧瞥上一眼;波汗紧盯秦毅,秦毅呆滞的神情变得沉重而忧伤,不停磨牙,似在衡量什么事情。 在一片孤单又响亮的咀嚼声中,秦毅忽然开口:“大哥,你刚刚那样对大帅讲话,说他老胳膊老腿儿,会不会有些过分?不怕他生气?” “嗯?”苏伐诚扭头看着秦毅哼了声,用力咽下口中食物才说:“不会,我和斛斯元帅认识多年,了解他的脾气。” “是。”秦毅点头,“这就好比那个报案人,熟知边防军和治安军中的一切,所以才认为大老远跑去右营并无不妥。” “什么意思?”波汗问。 秦毅平静说道:“波汗将军,你我见面也算最早,你还冒充大哥试探过我,对吗?应该知道我没有杀人吧。” “我是相信你,谦少主,”波汗黄发碧眼之间,眉头深锁,“但是……” “不是相信,”秦毅摇头,“是你知道。因为指使凶手杀死主将全家的那个人就是你。当然,也是你安排人去报案的。” 咀嚼声骤停,众人全都震惊或怀疑地看向他俩。 “你,”波汗眉眼张开,“谦少主,请不要用这种事开我的玩笑。” “开玩笑时我会跟你打招呼的。”秦毅声调不改地说,“我喜欢观察人和动物,那天传信给我的是个商贩,他剪掉胡须,脸上涂了节日的浓妆,压低口音,觉得我肯定再认不出他了。” “哦?难道你能寻见他?” 秦毅抽动下嘴角,“不用找,”他说,“你让他给我传信,就因为他是个小人物,我不可能会记得。一点不错,或者我认出来更好,你便能由此掌握我究竟了解得有多深。而我,当时既没扣押也没派人跟踪他,完全没有必要,这个曾说亲眼看见丽娜出城的鱼贩子确实只是小角色,随便哪个水场的驿马信卒就能操控他,扯不到你身上。” 波汗脸色带有强装出来的不屑,却是一言未发。别人等着秦毅往下说,他长叹一口气,“我说过,故事很长,而且是个悲剧,我需要好好整理一下,免得这当中有所遗漏,或者是牵扯到一些本不该牵扯的人和事。” 停顿片刻,认真扫视过所有人后,秦毅继续道:“现在我就从头开始讲。我不喜欢故弄玄虚,因此,也不希望有人提问打断,有问题留到我讲完再问。” 没谁反对,秦毅点点头,开始讲述:“二十多年前,边防军右营有一位骁勇善战的骑兵都尉,他身怀绝艺心有大志,绝不甘愿一生只做个默默无闻的小将。然而彼时天下太平,在国都和部族当中没有根基的年轻都尉无法靠军功升迁,他便借着地利,将眼光锁定在了大漠之上——此人正是现在的摄图修士军统帅,左大将波汗。” 面对齐齐投来的目光,波汗毫无表示,静听下文:“最初波汗的想法很简单,求财。他热衷于进入大漠清剿沙盗,有时是受商人的贿赂报复,有时就为打劫——富裕匪帮,偶尔甚至连商队也不放过。波汗对上对下都毫不吝啬,因此将领关照军士用命,他的残忍暴行一直掩藏得很好,从没暴露过。 “当时在沙漠中有一位和波汗同样出色的老牌沙盗,桑哈。桑哈痛恨波汗的所作所为,他联合小股匪帮,在漠北组建起一支实力最强的沙盗军团,专门与波汗对抗,被波汗视作为头号死敌。 “桑哈军团在人数上占优,而实力却远比不过多半由武者组成的边防骑兵。在一次较大规模的战斗中,桑哈老巢不保,就连他最心爱的女人也落在了波汗手里。 “波汗初见之下,便对桑哈的女人惊为天人,不光因为长相,也绝不是性格或其它哪些方面吸引了他,而是——这名女子和当时摄图狼主苏伐录的爱妻珍娜太像了,简直就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有一点,此女的脸上有片胎记而珍娜却什么都没有。 “早年间珍娜随狼主巡视边城时波汗在近处见过她,等到脸有胎记的女人出现,波汗毫不怀疑这是狼神对他的恩赐,就像世间两个毫不相干的女人竟会长成双胞姐妹一般,必为神作。就这样,一个绝无仅有的阴谋诞生了,桑哈的女人非为烈女,为保住性命,她很快就成了波汗的女人。波汗不惜花费重金,派人到狼主城中贿赂一批又一批的下人随从,打听来珍娜的爱好、习惯,乃至于她的一切言行举动,统统教授给抢来之女,更还把此女的秘密藏身之所布置成珍娜寝宫模样,真可谓用心良苦。 “桑哈的女人也自有些聪明,摄图狼主的爱妻,这个身份给她的诱惑太大了,刻苦勤练多时,在波汗尚未提出之前她就主动表示,事若有成,她定会全力相助波汗,并且随时愿将胎记毁去,哪怕是毁容也在所不惜。经过两人不断密谋,波汗对这女子的许多想法都大感惊奇,不担心她在顶替珍娜以后会露出马脚。而唯一,也是最难实现冒名计划的部分正在于该计划的本身——无法换走真的珍娜。” “波汗将军,我想你听闻了二十年前,阿曾与灵根国联姻那件事后一定又诚心膜拜过狼神吧?” 凉茶早被撤下,秦毅倒酒抿了一口,湿润喉咙的同时,也第一次由讲述转成交谈。 波汗笑了,“继续讲啊,谦少主,”他说,“为何要停下?我已经准备好眼泪了,就等着你讲完呢。” “对啊,谦哥哥,你快点接着讲。”阿曼抱怨道,仿佛这个故事完全影响不到她。 秦毅舔下嘴唇,点头说道:“二十年前送亲队伍覆灭之事,在座的诸位想必都很清楚。波汗从侍女口中听说珍娜有意同去,他喜出望外,在珍娜还未请示狼主的情况下就先对沙漠发起一场大的清剿行动。骑兵一路南下直至包围绿洲,沿途不少匪帮或灭或逃。复仇的怒火轻易就被点燃了,哪怕是送死冲击边城沙盗们也无所畏惧,又岂能放过广漠国的送亲部队—— “我想,在珍娜决定随阿曾同去灵根国这件事上,波汗定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教侍女们撺掇、买通或胁迫狼主宫的医人提建议……这些都简单,关键是狼主根本想不到路上有何危险,否则他连女儿都不会送。狼主同意了,派出千名修士多半也是为装点门面,那年月的沙盗可不是什么土匪强贼。 “行程已经敲定,到目前为止,整件事情看着都好像是上天的安排,而接下来才真正要靠人谋,这就需要波汗精打细算了。首先,珍娜又有了身孕,可要冒充她的女人却没有。怀胎十月不是脸上的胎记,无法预料更无法应时作假,好在珍娜正是刚刚有孕才想去灵根国生产的,于是波汗得知以后,便也当即设法,让那女人受孕。” “具体怎么做的我不知道,反正孩子父亲不会是波汗——他的样貌不允许。” 这时阿曼忍不住笑出了声。秦毅瞧着她,说一句:“不夸人笑得好看了?” “你说什么?”阿曼瞪眼问。 秦毅摇头。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那话是在问谁,而逍遥没反应。 秦毅继续说:“桑哈的女人挺争气,很快也怀上胎,下面就是最重要的掉包环节了,沙盗袭击车队、送亲的修士覆灭、珍娜被劫、营救、掉包——当中不能出现丝毫差错——尤其是,在成功救出珍娜以前她绝不能被杀,否则目击和听闻的沙盗就太多了,会给日后留下极大隐患。” “大哥,”秦毅停下,问他身旁的苏伐诚:“我记得冬月节那阵你告诉我,波汗是在阿大颁下戒严令以前就赶去沙漠救人的吧?” “啊?噢,”苏伐诚听故事听得都愣了,“我后来知道的好像是这样,因为他剿贼太过引发了惨事,阿大若是知晓那肯定要追究的。” “不对,比那还早。”秦毅不紧不慢地说,“要想控制好我刚提到的那些环节,波汗必须赶在车队遇袭以前就潜藏在沙漠之中。然而,带骑兵公然进入大漠已是行不通了,首当其冲便会遭来报复。若我是他,肯定会以剿贼为名率军南下,然后等过了关卡,再把事先准备好的装束换上,让军士扮成商队,于沙漠中迁延守候。” 单调的掌声响起,“精彩,编排得严丝合缝。”波汗拍着手说,“只是有个小问题,我为什么不等送亲的队伍过来尾随他们,而要如此费事呢?” “我说过,”秦毅看着他道,“任何问题等我讲完再问,不过你问的这个,我想斛斯乏大帅能替你解答。” 斛斯乏见下面人都瞧他,叹口气对秦毅说:“不错,看来是诚少主告诉你的,当年他也送亲来到了沙滩。” “这的确是老夫失职。”片刻后斛斯乏接道:“迎接送亲队伍那天,当时的主帅曾于众中问我,说我军近年清剿频繁,会不会引来沙盗复仇。我答说不会,右营骑兵现就在大漠上,贼人自顾不暇,如何能有报复之举。” “大帅说得对吗?”秦毅也问波汗,“其实我倒有些佩服你,”他说,“不放过任何细微之处。剿贼这种事自然无法惊动狼主,而边防军却很了解沙盗,但要碰上个谨慎的将领,说不好就会另派大军护送,那样你的计划也就不能实现。波汗将军,你这也算一石二鸟吧,打消了大帅的后顾之忧。” 波汗与斛斯乏皆不出声。秦毅说:“在我讲完故事之前,不希望再有任何人打断。” “就这样,送亲的队伍南下进入大漠。”他饮尽杯中酒,接着说:“波汗之所以能顺利假扮商队,是因为有个商人替他提供了行装和杂物。此人在沙漠中自称‘鼹鼠’,也常与沙盗来往,波汗就通过鼹鼠把送亲修士的启程日期和虚实透露给他们。 “面对十倍于己,且又准备充分的报复性仇杀袭击,修士军无一人能够逃脱,珍娜、阿曾,还有年不满周岁的幼子皆落入沙盗之手。” “大哥——”秦毅转过头对苏伐诚说:“母子三人得以存活确实有赖于他们的身份,但并不如你所说,沙盗是想留条自保的退路才不伤害他们的——一切全都是波汗的诡计。他借鼹鼠之口给沙盗们规划出一个简单的复仇妙计:杀死送亲护卫,劫走狼主的亲人然后——再用骑兵都尉波汗来换回三人。 “对于波汗,沙盗恨不能食肉寝皮,可想而知鼹鼠一说出这个计划他们就欣然采纳。珍娜不用死,卫士活不成,诡计终于得逞,二十年前那场送亲队伍全军覆没的惨剧,完全就是他一手策划而成。至于后面的事情就相对简单了,所谓波汗害怕狼主罪责,奋勇出击营救珍娜的戏码很好上演,匪帮劫走珍娜便分开藏匿,准备派人直接去同狼主交涉,而这个人就是鼹鼠,珍娜的所在波汗自然知晓。 “偷梁换柱的阴谋到了最后一步——杀死珍娜母子以及监守他们的匪帮,把假珍娜带回,就说阿曾和幼子尚未找到。只需再做完这些,秘密就会和死人一起永埋黄沙,波汗将无忧无虑地迎来新命运。然而遗憾的是,不论如何机关算尽,还是有两个人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结案(三) 帅帐内鸦雀无声,就连最没心肝的苏伐诚和淘气的阿曼都一动不动,如同隔代的木偶,不着生气地呆看着地下,看下午阳光从秦毅身后把他的影子伸展拉长,静听他独自漫谈。 卫兵早将酒饭撤下,已换过两次茶。秦毅放下刚喝过的空盏,也看着自己的影子说道:“桑哈之前遭波汗重创,并未参与围攻送亲队伍的战斗,而带走珍娜的匪帮跟他很熟也很敬重他,惊奇于女人的容貌,他们刚一得手便主动派人同他联络。 “桑哈为人重情重义,听到爱人的消息后,他即刻率手下跟着联络人,去往他们的落脚之地。与此同时,波汗骑兵扮成的商队也正从另一个方向靠近。波汗掩杀过去,后一步赶来的桑哈拼死争夺却无奈实力不济…… “这一战的结果就是,波汗击溃沙盗,抢回了珍娜和幼子,而他却没能按预定计划全歼扣人的匪帮,残余匪徒随桑哈军逃走,还有阿曾——别忘了,她也是名内气武者。” 秦毅停顿片刻,又一次扫视过其他人。他微微磨牙,似乎下定决心般眯起眼,绷紧两边嘴角,说道:“波汗没让军士靠近,一个人走进珍娜的篷车。珍娜不认识他,而波汗,他……” “他怎样?”阿曼开口问。 波汗紧盯秦毅,目光似有些微惊讶,秦毅叹口气,抬眼直视着他,说:“波汗将珍娜打晕,划伤了她的脸,而后——他一刀杀死了幼子。” “什么!”苏伐诚惊叫出声,“杀了孩子,那孩子不就是……” “这些当然会推说是沙盗干的,”秦毅没理苏伐诚,接道:“而波汗却严令手下,对外只准说孩子跟阿曾一样,尚在贼手,理由是不想让狼主伤心和处罚他们。骑兵带着不省人事的珍娜回到鼹鼠商队所在地,而鼹鼠这时已将同样大着肚子的假珍娜秘密接了过来——脸上胎记已被割破的假珍娜。 “波汗为何能信任鼹鼠做如此隐秘之事呢?要我猜,假珍娜腹中的孩子,就是鼹鼠的。剥下珍娜衣物给假的换上,再把真的埋入黄沙,这种小事不用惊动任何人,而之所以我刚说有两个人不在波汗的掌控之内,除了桑哈,另一个就是鼹鼠。 “波汗和鼹鼠,就于帐篷中埋掉珍娜。坑是内气武者波汗挖的,后者看他挖得足够大,都够埋两个人了,马上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于是,鼹鼠抢在波汗下手之前告诉他,怕泄密可以把商队全解决掉,但最好别杀我,如果我死了,未来会有人把整件事情报告给狼主。 “波汗犹豫不决,不知道鼹鼠所说是真是诈,鼹鼠便趁机告诉他,孩子是我的,事儿捅出去我也是个死,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都让你杀掉商队其他人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波汗不敢赌,只好照鼹鼠的意思命手下军士处理商队,来日骑兵返程珍娜获救…… “后面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了。假珍娜回到狼主宫后怕被识破,装出受惊的模样不让狼主亲近也尽量不与他交谈,处死原来的侍女和下人也正为此。只是有一点她没听波汗的,波汗让她劝说狼主尽快派边防军屠戮大漠,而假珍娜正好相反,念及与桑哈的旧情,她恳请狼主不要这么做,以免伤及无辜。在这一点上,她和心地善良的真珍娜倒是不谋而合了,因此狼主对她也只有怜爱毫不怀疑。” “怎么样?波汗将军,这个故事讲完了,你觉得如何?” 波汗挺了挺身子,打趣道:“你说过,开玩笑的时候会提醒我的。” 秦毅笑笑,“不错,”他说,“有关鼹鼠和珍娜回宫后的部分都是我猜测的,猜得对吗?” “这些不重要,”波汗说,“假如你这个故事是真的——我是说假如,那你又如何知道我在找回珍娜时杀死了幼子呢?” “唉。”秦毅长叹口气,他说:“如果有人怀疑珍娜是假冒的,那么很多疑点就不难联系起来,但却没这种可能。儿子苏伐谨和苏伐诺还小,只要过了狼主那关,岁月就会抹去所有痕迹。我去认亲是你先试探的,你没有过多刁难而假珍娜也认下我这个儿子,为什么?因为你们都知道,我绝对无法通过鉴魂,所以我猜真的苏伐谦已经被你亲手杀掉了。” “我真没想到,你敢承认自己是冒牌货。”波汗说。 秦毅皱眉,“假的东西太多了,来此地后看到的听到的,我不喜欢这样。” “不过很遗憾,”波汗摊开手说:“这些全都是你的猜测,没半点真凭实据,能说说你是如何想出这么精彩的故事吗?” “当然,故事讲完了,任何问题我都愿解答。”秦毅重倒一杯茶,看着几案上的茶盏说:“你说的没错,一切全是我的猜测,但就像我方才所讲,很多经不起推敲的事情看起来也和真的没区别,前提是你不能去怀疑。 “第一次到后宫去见珍娜我就觉得奇怪,她寝殿帷帐布置得十分奢华而卧帐又太过简陋……另外,其中装饰很像我曾经看到过的,桑哈在白头城土楼上的那间卧房……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桑哈,也想起同桑哈分别时,已成为他女人的阿曾说过的那句话——你当年舍命救我是把我母亲错认成你失散的爱人。” “波汗将军,在这个故事里,你是唯一的赢家。假珍娜如愿做上狼主妃,可她真能如愿吗?金银宝物华美人生,在没有获得以前会让人昼夜盼望,而得到又能怎样?看多了,不过也和瓦石砂砾没任何区别,无法让她心想事成。 “她成天待在后宫假扮别人,一待就是二十年,嬉笑怒骂不由自主,苦闷无人倾诉……到头来,她怀念起了和桑哈相处的岁月,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生出悔恨,只可惜走得太远了,回不了头,也只好将满心的愁绪寄托在寝帐之中,盼望能在睡梦里真正做回她自己。 “我说过了,我喜欢观察人,观察得也足够细致。通过鉴魂后我来沙滩调查苏伐谨被杀一事,临行前,去拜别珍娜时我从她的眼睛里读到了怀疑、怨恨和恐惧,完全与她第一次见我时判若两人。为何会这样?当时我不理解,还误解了她的意思,而后来偶然听苏伐诺说起广漠国的风俗之后我明白了,假珍娜害怕我继承狼主之位,怕自己会给先主殉葬。这是信奉沙漠之神的人们独有的一种美好心愿,死后希望被埋入黄沙,难怪她总说‘感谢神灵’,而不是狼神。” “其实在与苏伐诺和苏伐诚谈话之前,”秦毅接道,“临近冬月节,我刚回狼主城就给大漠绿洲传去一封飞驿信,让我在沙漠里的十位剑士朋友带着我的书信去找桑哈。前段日子他们来了沙滩,同来的还有追随桑哈多年的两名手下,而其中一人,恰就是当年袭击过送亲队伍又劫走珍娜母子的那伙匪帮中的一员。 “从他们口中,我听说了鼹鼠的计划,证实了许多的怀疑和猜想,整件事就都说得通了——波汗将军,还需要什么真凭实据吗?你还在,假珍娜也在,只要把两名沙盗带到狼主面前就够了,听完我这个故事,他马上就能把疑点都联系到一起,珍娜很容易被拆穿。” 波汗失去了镇定,面如死灰,再说不出一句辩解之辞。苏伐诚惊得嘴都合不上,他看看秦毅,又瞅瞅阿曼,“你的意思,你是说……连阿曼也……” 阿曼神情自若,眨着那双解忧忘愁的大眼睛只瞧着秦毅,一眼都没看苏伐诚。 秦毅转脸看一眼,无声地轻点下头。 “哈,哈哈,”苏伐诚强笑出声,大声开口道:“胡扯些什么,波汗你说,你杀死过那幼子吗?苏伐谦以神迹通过鉴魂,他就是我兄弟,谁说什么我都不信。”说着他转过一侧,“是吧,苏伐诺?” 苏伐诺不吭声,波汗也无应答。帐内沉寂许久后,还是秦毅喝光杯中冷茶,略有些沙哑地说:“我把第二个故事一起讲完吧。波汗得偿所愿,在假珍娜的帮助下飞速升迁,而失去商队的鼹鼠也摇身一变,成为沙滩水场的负责人,过上了富甲一方的悠闲日子。值得一提的是,他当年并非虚言欺诈波汗。 “鼹鼠在见过假珍娜后就慢慢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也很快看穿波汗的诡计。他将一切托付给了一位信得过的朋友,并同那人约定,每半年都会秘密为其奉上一笔巨款,如果不能按时收到,或是鼹鼠出了任何意外,就请这位朋友去狼主城,把他告诉对方的那个惊天秘密,全都说出来。 “正如鼹鼠所说,揭发波汗他也得死,所以波汗逐渐也就放弃除掉他的打算,还对他多有关照。大家相安无事,幸福地过了许多年,鼹鼠娶了二房,又娶了小妾,而波汗无论如何都查不到他把秘密告诉过谁。 “按理说,凭波汗的头脑和能量不难找出此人,鼹鼠不是每半年都要给他送钱吗?波汗又怎会觉察不到?鼹鼠很聪明,他娶的二房,就是所托之人的女儿,所以他对他们家的周济和照顾就很自然了,没有引起波汗的疑心。 “苏伐谨长大成人,通过了鉴魂,也深得狼主苏伐录的宠爱,有望接任未来狼主之位。同样道理,假珍娜害怕这种局面出现,想要除掉他。她找机会联系波汗,可这和波汗有什么关系?苏伐谨身份高贵又有卫队伴随左右,除掉他谈何容易,甚至还可能会引火烧身。波汗虚言许诺,说此事必须从长计议,不能操之过急,他是想熬死年岁比自己大出不少的假珍娜。 “鼹鼠娶了个名叫丽娜的小妾。这女子容貌出众性格活泼,很得他的欢心。而苏伐谨获得沙滩水场后,与鼹鼠有了直接接触,丽娜爱热闹,鼹鼠对她也是有求必应,于是,就在苏伐谨某次到来之际,鼹鼠带丽娜一起去了水场。 “鼹鼠怎么都想不到,苏伐谨竟然看上了丽娜。少主他得罪不起,而且此时明面上他又是苏伐谨较为信任之人,苏伐谨还把置办送给拂林部礼物这件差事交给他,鼹鼠从中获利颇丰,不愿和苏伐谨闹僵。思前想后,他只好拱手送上丽娜。苏伐谨正在追求拂林狼主之女,我想,他不过是把丽娜当成沙滩上的一件玩物。鼹鼠想开了也无所谓,依旧善待丽娜,考虑如何使其变为自己新的进身之阶。而丽娜,从我听说到的事实来看,她和假珍娜倒有某些相似,苏伐谨极可能成为狼主,丽娜动心了。 “——这些全都是我的猜想,到了这个时候,丽娜和鼹鼠就像是当年的假珍娜和波汗,鼹鼠教丽娜如何讨好苏伐谨,告诉她狼主宫中各人物之间的关系,最后,他也把隐藏了二十年之久的那件秘密说给她听……” “等一等,”波汗忽然打断秦毅,他问:“你仅凭猜想就能解释得如此清楚详细?” 秦毅说:“我不知道。也许丽娜和鼹鼠的故事根本不是这样。我所了解到的,只是苏伐谨勾搭上了丽娜,而鼹鼠仍与她和睦如初。波汗将军,你‘解释’两个字用得很好,很贴切。丽娜的通缉令现在还没撤,她毒死鼹鼠连夜逃跑出城?这不可能,广漠人不喜欢用毒,特别是女人。 “我把搜集来的诸多线索反复斟酌,想给自己一个能交代过去的解释。当我听沙盗说出鼹鼠的故事后,这个解释就有了。鼹鼠不介意丽娜服侍苏伐谨,甚至对她的关爱更甚往日……很奇怪,为什么呢?要我猜,鼹鼠和丽娜是想套用你那个偷梁换柱的办法——用他们的孩子,冒充是丽娜和苏伐谨所生,从而改换门庭。”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结案(四) 来到广漠国后见识过太多的虚假,尽管午饭没吃,秦毅还是感觉有一些恶心。 偷梁换柱。他刚说完波汗就恍然大悟。丽娜和鼹鼠的事情他知道得也不太具体,但秦毅所言不差,这的确是唯一能说通的解释。 “真了不起。”波汗由衷赞叹,“原来你请两位少主来此,就是想让他们做个见证人。只是有一点我想不通,还是那个问题,仅仅靠猜想,你就敢把编出来的故事讲给我们?” 秦毅摇头。“波汗将军,”他微笑着说,“鼹鼠和丽娜的故事是猜的,而你的却不是。” “哦?有何凭证?” “我讲得如此详细,还分成两个部分,就是不想打乱时间顺序,这很关键。”秦毅说。“治安军的百夫长死了,他是个不识字的人,却在死前留下一封遗书,而前任治安军主将又编造出所谓的代写书信之人,将他的死确定成是自杀…… “对于这件事,我需要给自己找出另一个解释。货物。时间很关键,波汗将军,我在沙盗到来以前,真正的怀疑对象可是只有珍娜一人,既猜想不出鼹鼠的故事,更联系不到你的身上。 “百夫长遗书的指向性很明确,就是苏伐诚。我曾听说,苏伐诚利用马贼劫持过苏伐谨送往拂林部的货物,这说明什么?说明杀死百夫长的凶手也知道这件事,所以才会写下那样的遗书——少主,货物丢失,我愿以死谢罪。 “我的这个解释也有了,幕后之人想制造出苏伐诚为劫夺货物而谋害苏伐谨的假象,那就意味着此人必定对他们两个都很熟悉,而且他就在狼主宫。会是谁呢?”秦毅说着停下,侧身把目光越过苏伐诚看向了苏伐诺,“我曾怀疑苏伐诺。”他说。 苏伐诺猛一哆嗦,却依旧没吭声。秦毅磨两下牙,坐回身接道:“于是我同时安排下去几件事。第一,我公开让水场的驿马给狼主城传信,信上明确写着,我怀疑治安军中有人与苏伐谨的死有关,请狼主派一位要员过来协助。此外我还问起一件事——二十年前,狼主是否带珍娜去过沙滩;第二,我另派手下侍卫去面见狼主,并且嘱咐他,一定要直接找到狼主,中间不能与任何人接触。 “为何要这般费事呢?因为我注意到一个不容忽视的细节,鼹鼠和丽娜曾同时让水场的驿马给苏伐谨去过信,不久后苏伐谨就来了,而后,三人又同日身亡。那么很有可能,苏伐谨,包括丽娜夫妇之死都和这封书信有关——驿卒早被幕后之人买通了。 “苏伐谨和鼹鼠都死了,而留下的两批货物却凭空消失。我写给狼主的书信有两层意思,一个是把对珍娜的怀疑隐晦说出;另一个则是挑明说我盯上了治安军主将。驿马会把书信首先交给幕后主使,而我派去的侍卫却会把狼主收到的书信和我的原件对照,如果内容一致,他就会按我说的,请狼主派苏伐诺来沙滩;如果不一致——事实证明,的确也不一样,狼主收到的书信被篡改过了,只有求派要员而没有我提到的,二十年前的那个问题。 “一切都再明显不过,驿卒确实听命于幕后人,而且珍娜也确实是假——此事幕后人早知道。这样,侍卫便会请狼主把书信公开,询问谁肯自愿来沙滩协助我调查。幕后的主使当然要接下这差事,一方面我知道的太多,事情该到了结的时候;另一方面,他也想来拿走货物——谁来取货谁就是杀死苏伐谨的真正凶手。” “不是苏伐诺。”秦毅看着波汗说:“波汗将军,这就是你要的证据。驿马送信回来说,你将会带着两千修士赶来沙滩助我,我见到书信毫不意外,这下全都对上了——注意时间顺序,此时我已见过沙盗。 “因此,苏伐谨死亡的真相也已经搞清,到了结案的时候。你说的对,狼主在你动身后照侍卫的请求把苏伐诚和苏伐诺都派过来,就是来做见证的,你身份不凡,需要有对等的见证人。 “前面说过,鼹鼠和丽娜欲行偷梁换柱的诡计,先养下个苏伐谨肯承认的孩子留在沙滩由鼹鼠抚养,等他将来做了狼主,孩子接回宫去便是一步登天。现在麻烦来了,丽娜有了身孕而苏伐谨却迟迟不来,该怎么办?什么审核入关剑士或请他们给拂林运货,这两点理由都不足以请来少主。便在此时,丽娜想到一个办法,她瞒着鼹鼠另托驿卒给苏伐谨送去封书信,内容想必是略微提及珍娜之事,说苏伐谨若想知道更多,可以来沙滩进一步核实,因为她也是闲谈中听某人说起的。 “丽娜这么做,可以肯定苏伐谨必来,而等他来后,她再解释说听差了,或者干脆承认是因为太想他才自己瞎编出的理由。只可惜,这封要命的书信先到了波汗手里——波汗将军,” 秦毅笑着对波汗言道:“忘和你说,从狼主城回来的驿卒当时就被我给秘密扣押下来,他全都交代了。女人嘛,爱弄些小玩意,丽娜与苏伐谨约定,两人通信时信中会有外人无法知晓的记号,这点连驿卒都知道,所以你没法改换书信,只好原样让驿卒呈递给苏伐谨。 “所幸当中涉及的隐秘不多——丽娜要承认是瞎编就不可能提到太多,而这点你却不知道。你当时吓坏了吧?丽娜能知此事肯定是鼹鼠说的,这两个人必须死,苏伐谨也要死,不然的话,丽娜之死就会引起他的怀疑。我早说过,假珍娜这事最怕有人怀疑了。 “你仔细看过书信,一定是发现当中还有个意外之喜。丽娜说到的“某人”,就是鼹鼠二房的父亲,她意识不到自己真话假说的同时,在不经意间也把暗藏多年的最后一位知情人给暴露了。经过简单推敲,你很快确定此人便是令你如鲠在喉的、鼹鼠留下的后招。这些人再简单不过,唯一的麻烦只有苏伐谨,该如何除掉他? “剑士们来得真及时——苏伐谨去沙滩的公开理由是审核报关人员,你销毁调给苏伐谨的侍卫存档,暗中找到过去熟悉的四人,叮嘱说一定要保证少主安全,还说为防不测,让他们等苏伐谨进营之后就偷偷藏到剑士营外,万一有情况便马上去向边防军报告。最后一步,你安排两名贴身武师中的一人下手杀害了苏伐谨。这故事怎么样?” “也都是猜的?”波汗问。 秦毅抚摸下喉部,强压着恶心说:“差不多吧,具体操作过程有个简单的推测就行,是与不是都无关大局。” “丽娜的书信呢?你不会想说,是那个被你扣下的驿卒告诉你的吧?” “驿卒这种小角色怎能知道信的内容。”秦毅吐口气,说:“不过丽娜给苏伐谨传信之事倒是他在闲聊时对人说起的。还有鼹鼠的保命手段,也就是他的岳父,原本我猜都猜不出,而一旦将这些事连在一起,鼹鼠与丽娜的诡计、他的后手、丽娜所写书信内容,以及苏伐谨到沙滩的原因和他的真正死因就全清楚了。” “哦?能给我们讲讲么?”波汗不解地问。 “二哥,”秦毅还叫苏伐诺二哥,问他:“我好像听你说过,在我之前,还有不少冒充苏伐谦来认亲的人,而且其中有两人还见到了珍娜,是这样吗?” 苏伐诺脸上肉抖一下,“哎,哎。”他点头应承。 秦毅又问:“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吗?就是珍娜出面那两次。” “我想想……” “四年前,还有七年前。”答话的是波汗。 “波汗将军记得很清楚嘛,这就对了。”秦毅说道,“鼹鼠的岳父有一女二子,两个儿子是双胞胎,二十年前同日出生的。这家人不治生产也没其它进项,全靠鼹鼠半年一次的接济过活。鼹鼠娶了他家大女儿,所以,通过女儿送钱安置这种事连你波汗将军都给瞒过了,可是,人心常不知足,他的岳父游手好闲,凭一个可能永远都不需用到的秘密就白吃白喝这许多年,慢慢竟也异想天开,琢磨出个更好的办法。 “那幼子不是当年失散了吗?多年不见回来,肯定是早死了,而他的儿子也差不多大,何不让他们去冒认呢? “广漠人似乎很喜欢冒充之事。这人想了又想,在两个孩子方才十三岁大的时候,他决定让老大去试试。此事鼹鼠若知道肯定不同意,所以不能告诉他,这样一来,沙滩城中也就无人知晓。少年来到狼主宫,按照父亲教他的说法,称自己在沙漠长大,听到亲人的消息便寻来团聚。 “波汗自然知道他是假的,而我想,如果小孩的父亲这样教他——让他一口咬定养大自己的沙盗名叫桑哈,则波汗和珍娜在心虚之下定然不敢当众戳穿。于是,珍娜装出思子心切的模样急急带走少年,说要亲自辨认。没有外人在场就好办了,她不审也不问,断定他是假冒的便直接处死了事。 “波汗的岳父等不来长子消息,也没办法打听,便以为是孩子太小,在路途中遇到什么意外无法赶去狼主宫。三年后,他又让十六岁的小儿子出发了……” “二子的遭遇大同小异吧,总之小儿子也再回不来。波汗将军,我说的对么?” 波汗目中带着极度的惊恐。他此刻想到的是秦毅在鉴魂式上的表现,许许多多的事情,外人绝无可能知道,而秦毅所说虽然在细节上并非百分百准确,可大体都对。只有一种可能——狼神附体。自己的报应来了。 “波汗!”见他不说话,秦毅手拍几案大声道:“你做下这许多伤天害理之事,上天又岂容你久窃富贵!” 波汗猛然一惊,对于秦毅是狼神的使者再无疑惑。他听秦毅说:“你想不通,我怎么会知道这些,是吗?我告诉你,审问驿卒时,他交代出一个很小的细节,去年他把丽娜传给苏伐谨的书信交到你手之后,你曾向他详细打听过鼹鼠的岳父,而当你听说此人两个双胞胎儿子前后的失踪时间,马上便联想到那两名长相差不多的冒认之人了吧,继而也就断定他为最后的知情人——就凭这一点,丽娜写了什么,苏伐谨为何来沙滩,鼹鼠岳父所扮演的角色……一切我也都联系起来。 “鼹鼠是个谨慎的人,他娶二房时尽量低调,所以他岳父的邻居都不清楚这家女儿所嫁何人,只大概知道是个富商。其实我早前就听说城内有妇人自刎殉夫,当时不过是对二人死亡的时间和妇人的死法有些奇怪,而我的人送来的消息又不够详细,没能和鼹鼠扯上关系,我也就轻易放过此事。等到从驿卒处得知你向他打听鼹鼠的岳父,波汗将军,二子的事情恰好也让我想到了这对夫妇,妇人殉情为什么会是自刎呢?别忘了,百夫长也是一样的死法。 “杀害苏伐谨的贴身武师逃走了,当天晚上,这个人又分别把丽娜和鼹鼠给干掉。是分开干掉的——丽娜知道苏伐谨来,为等他自然是独在一处,凶手只要藏起丽娜的尸首,再伪装成丽娜去毒害鼹鼠即可,凭治安军的侦逻水平,随便安排个鱼贩子说看到丽娜逃出城就能很好掩盖此事。 “因为治安军和边防军忙着追缴剑士,鼹鼠之死无人过问,他的大房和二房便分掉资财各自逃回了娘家。随后,凶手跟着二房找到鼹鼠岳父家,将两夫妇做成急症死亡和殉情,再把他们的女儿如丽娜般处理掉,整件事情就都没了痕迹。” 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 结案(终) “原本,波汗将军,到这一步你就高枕无忧了。然而不巧的是,我出现了,完成鉴魂赶去沙滩,调查苏伐谨死亡的真相。现在我可以明白告诉你,我这么做,是因为那些剑士在大漠上和我成了好兄弟,我不相信他们会无缘无故杀死苏伐谨,这才请求狼主把此事交给我办——而你并不知道。你以为哪里出了问题致令狼主生疑,于是就命令你的人——前任沙滩治安军主将,再让他授意百夫长,将苏伐谨和鼹鼠给拂林部送礼一事抬出,意在扰乱我的视线。 “这法子起初的确奏效了。我询问过剑士首领,了解到鼹鼠曾想聘请他们运水,继而便联系到货物上——这一点,你在鼹鼠送给苏伐谨的信中也知道得很清楚。赶上了冬月节,我在两位兄长口中打听到货物的来龙去脉,一回沙滩就先去了货物的存放地——东面水场。如你所愿,东面水场的管理人把货物交给百夫长后就被灭口,货物和证人全部失踪,线索断了,若再有怀疑,也只会指向曾经劫持过货物的苏伐诚。 “出乎你意料的是,我还要询问百夫长。货物的用途和存放地并非多大机密,而凭他和鼹鼠的关系,知道货物却不知道另外两点,这就让我感觉非常奇怪。此人与你没有直接联系,唯一的麻烦是,他知道货物在哪儿也可能供出治安军主将。波汗将军,杀死鼹鼠等人的凶手将他杀害了,伪装成是自杀。可是,这时候你却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 “是什么?”波汗急问,毫不考虑这样问就等于是认同秦毅所说。 “——你将治安军主将推到了我的面前。”秦毅说,“首先你要明白,百夫长一死,我手中的线索就真的断了。我想到他有幕后主使,却猜不出是谁,那时候,我还以为是他自己要将货物吞掉。当时你最明智的做法是让治安军找到那批货,这样一来,即便我后面见过沙盗,怀疑你和假珍娜掉包之事有关,也找不出任何直接的证据,更不会把苏伐谨的死跟这件事联系到一处。 “治安军主将连代写书信的人都查到了,唯独找不到货物……就像我方才说的,那批货一下子就成了关键。我把对治安军的怀疑传驿给狼主,请他派个有权整顿之人来协助调查,幕后主使害怕货物被查到,当然要自己出面提货了。而另一条,既然治安军的疑点暴露,那么直接跟幕后之人联系的主将也再不能留——还有我,问起了二十年前的事,必须马上铲除。 “于是波汗将军你,申请来沙滩助我的同时,也给凶手和你在边城的另一名手下——边防右营那名千总传信,让他们将我和治安军主将一并除去。凶手在对主将灭门之前右营千总就先假装接到报案,带人赶往沙滩,你安排鱼贩子给我送去假信,说是阿曼约我到主将家中碰面——我认出他也不打紧,那就由凶手亲自对付我,而你,也许还能借此试探出我为何要问二十年前之事。 “我放走鱼贩去了约定地点,按照正常计划,千夫长会把我和贴身侍卫都带回右营。他之所以只带了三十几人过去,不难想象,回营的漫长路途中肯定会遇到意外,一帮军士假扮的强盗或马贼,将我和侍卫统统杀死,千夫长会重伤,但不会死,苦肉计便做成了。” 事实上,秦毅当天在王福未现身时答应跟他们回营,是想一出城就命侍卫动手将这些人全部拿下。这点此刻已没必要解释,更不能暴露影门,他便把后面的故事稍微改动一下,继续说道:“我当时既然想通了整件事,没理由再上这种当,敲晕军士们的马贼都是我事先安排好的,我只需要躲起来等着诸位到来,把案子了结即可。 “波汗将军,你派那名千总带治安军进入沙漠,名为寻我,实则是想找到我将我除掉,不过用不着费事了,几天前我雇来的人马报关南下本就是做给他看的,昨夜治安军被我留在关前,现只需斛斯乏大帅一道手令,那位千总就能被押来这儿——将军,你还怕没有人证吗? “对了,今早上,他在城外的老巢应该也被我的人给占了。那日他清醒之后,以为马贼真的带我逃往大漠,当即便给那些准备在途中截杀我的军士下令,命他们直追过去。这样的话,留下看守老巢之人自然所剩无几。去年东面水场的管理人就是把货物拉去给这名千总的,在沙滩到右营之间有一处兵站,那就是他的老巢。所以货物我也找到了——你还有要补充的吗,波汗将军?” 秦毅说得有些模糊,甚至一些说法也并非全站得住脚。但对于细节,在座诸人已经不想分辨太清了。珍娜是假的,苏伐谦和阿曼也是假的,波汗主谋杀死了苏伐谨……这些事情就足够他们消化很长时间。 波汗再无半句辩解,也不提问,不看任何人。他缓慢地用手撑着膝盖立起身,“坐久了,腿麻。”他说。然后整理下衣衫,方才绕出几案面对秦毅,言道:“谦少主,就请你陪我出去吧。” 秦毅站了起来。 “别动!”波汗转眼瞧下随后站起的苏伐诚,苏伐诺也起身,波汗没看他,只说:“诚少主,在座当中,你算是最了解我的,摄图部除了狼主谁还是我的对手?你就别自讨没趣了。” 大概是为证实自己说的这话,波汗话音刚落便突然朝前一跃,猛抬起右臂抓向秦毅。 众人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伴随着轻微沉闷的一声响,一柄长矛斜插入地下,矛身正正好截挡在了波汗的身前。等他扭头去看帅案之后已经站立起的斛斯乏时,搁置长矛的木架才刚倒地,响动足以惊醒梦中人。 “老帅,你……” “你没见过我出手。”斛斯乏脸上已无半分威严,和蔼得就像一位年迈的牧民,“再说我也不是摄图部的人。” 说着他对秦毅郑重抱拳,道:“谦少主,老夫向你赔罪了。老实说,你躲在城中,害我白白将手下将领撒去大漠上,老夫确实有气。再加你昨夜忽然派人传信,以少主的身份让我于今日如此安排,言语当中似还有命令之意……老夫中午对你的质疑也是真的,还请你别见怪。” “不妨,”秦毅回礼,说道:“我已不是什么少主了,多谢大帅援手。” 斛斯乏转向波汗,他说:“事情太大了,我也不想掺和,我会将你安全送回狼主城,但你别想其它的。帐外射手和武师我早已下了严令,任何人妄图逃出军营都是个死。” 波汗没有说话。他一手拉起面前的长矛,不再看哪个人,慢慢提着矛朝帐门口走去。 “你最好不要试。”斛斯乏说。 波汗脚步未停,他走到门边上,另只手撩起帐帘,转身对斛斯乏一人笑笑,“再见了,老长官。” 黄昏的余晖自门外一闪而逝,波汗从帐中消失。斛斯乏没动,秦毅也没动,所有人都默然无言。许久之后,一名将领进帐禀报:“大帅,波汗将军带手下人欲行夺马,按大帅吩咐,现已全部击毙。” 斛斯乏摆手,将领退下,苏伐诺呆呆地跌坐回坐垫上。 这时,自始至终都面无表情安坐于案后的阿曼开口说话:“谦哥哥,”她直对秦毅,甜甜一笑说:“看来你没有家了,我也一样。” “谁说的?”苏伐诚瞪着阿曼,“你是我妹妹,苏伐谦是我兄弟,我们是一家人,波汗谋逆和你们有何关系?”他边说边转向斛斯乏道:“是吧老帅?” 斛斯乏张开嘴又合住,点了点头,“诚少主,这是你们摄图部的家事,老夫掺和不来。自然,今日帐中发生的一切也不会从老夫这里传出一个字去。” “谢了老帅。”苏伐诚抱拳,又转向苏伐诺,“你说呢三弟?” 苏伐诺眯起眼琢磨半晌,看看阿曼,终于也点头道:“大哥所说,正是兄弟所想。” “这不就完了嘛!”苏伐诚笑着拍拍秦毅肩膀,“小弟你看你……” “多谢大哥厚爱。”秦毅打断他,说道:“假的真不了,你回去替我拜谢狼主吧。” “你……” “大帅,”秦毅不再管苏伐诚,对斛斯乏行礼道:“五月节我随马贼逃走那天,右营千总去水场扣押了我的九名剑士朋友,还有,那两千名剑士也已证明是清白的,请大帅将他们全都释放了吧。” “这个,老夫就不能答应你了。”斛斯乏摇头,“另外本帅还要将你一并拿下,等待狼主发落。除非——你以摄图少主的身份下令,老夫倒是可以买你这个面子,先将那九人释放,其余人想必只需你和你阿大打个招呼就行。” 秦毅一听为难了。大帅分明是在点拨他,看来想救兄弟们,他还非得继续做这个少主不行,否则他和苏伐录再说不上话,张三众人将会怎样还真不好说。 “小弟……”苏伐诚对秦毅投来真挚的目光。 “大、大哥……”秦毅勉强承认。 “哎!”苏伐诚是真心喜欢这个弟弟。秦毅不但性情有些像阿大,而且有情有义,都能把到手的酒庄白送给他。反正自己是没希望做狼主了,秦毅要能当上,肯定会强过苏伐诺百倍,因此他才极力盼他留下。 苏伐诚说:“你呀,你能通过鉴魂,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波汗可没亲口承认他杀死那幼子,你的那些推测我听得直犯困,许是你猜错了。” “是啊小弟,别多想了。”苏伐诺也说,“还有阿曼,我们无论过去将来,都是最亲的一家人。” “好!”斛斯乏拍案高叫:“午饭都没吃,早就饿了,待老夫吩咐人备好酒宴,替几位少主压惊。” “大帅请等一下,”秦毅拦住他,说道:“能否请大帅和两位兄长先回避下,我还有几句话,想单独和阿曼说。” “谦哥哥,你想和我说什么啊?”阿曼笑问。 秦毅没回答,只问斛斯乏:“不知大帅能否通融?” “老夫倒是……”斛斯乏看向苏伐诚和苏伐诺。 “好好好,我们不听,行了吧。”苏伐诚说着起身往出走,边走还边拉上了苏伐诺。 苏伐诺疑惑地看着秦毅和阿曼,似不愿离去,但苏伐诚手上加力,到底把他拽了出去。 斛斯乏也走下帅案,“两位少主慢慢聊。”他对秦毅说:“卫兵都被老夫遣去了远处守卫,帅帐内说什么话都传不出去的。”说完他也走了。 “多谢。” 本来秦毅已想好在结案时说出自己并非狼主之子,因此他也没打算与阿曼单独谈。而现在情况变了,那么许多话,他也就不得不和眼前这个妹妹好好聊聊。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 阿曼 帅帐内残阳涌入,秦毅背对光线,就算站在面前也难看清他的脸。 他依旧是刚剃很短的秃头,身上薄衣是梅录啜帮他就在沙滩城里缝制的,脚下蹬着短靴,直腰挺背,与对面静坐在金光里的阿曼宛如一对璧人。 阿曼的春装还是从狼主城来时就带过来的,裁剪得十分得体。浑身上下曲线玲珑,长发挽髻更显出脖颈上的项链耀眼,她今天穿着淡青色衣裤,衬得白肤越发出色,不施粉黛也不佩其它饰物,是那种青年男子在五月的夕阳里最想在路上偶遇到的少女。 “你怎么不说话?”阿曼温柔地问秦毅,她微抬些头瞧着他的脸,直刺而来的光辉丝毫未让她的瞳孔有半分收缩。 秦毅神情恍惚,“你还打算继续做狼主的女儿吗?”他问。 “为什么不?”阿曼笑笑,“你都要一直当你的苏伐谦了,还多我这个妹妹吗?” “至少,”秦毅说,“我没有杀苏伐谨。” “你说什么呢?谁杀了苏伐谨?” “他的贴身侍卫,是个女武师。” “那与我有何关系?”阿曼不解地问,“我在武者里面都不算好的。” “你没杀他?” “怎么可能!”阿曼皱眉,说:“你随便派人去牙帐问问,苏伐谨死的时候我正在神选堂呢。” “不用问,这点我想到了。”秦毅说,“就连你的好朋友,拂林部狼主之女也在,是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阿曼有些生气,“苏伐谨的女侍卫杀了他,我又不是他的侍卫。” 秦毅摇头,“并不是我想把话说得这么含糊。你要知道,我的的确确不是苏伐录的孩子,你也不是。本来连刚才这些话我都不会说,苏伐谨的案子是我接下的,现在案子结了,我远走高飞就是,你也好,苏伐诺也好,甚至就连狼主都和我再无半分关系。可是没办法,就像你说的,我还要继续扮演苏伐谦,所以,苏伐诚和苏伐录就成了我的家人,我这人有个毛病,不喜欢让危险靠近关心我的家人。” “你以为我会伤害他们?”阿曼惊讶地说,“就算不是亲生,可阿大不知道,这些年他最疼我,今后我对他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的。” 秦毅真诚道:“请你认真听我说,你怎么想,有什么目的,我没兴趣知道。我让他们离开,只同你一人谈,就是不愿把你的事情暴露出来——假珍娜我也不会告发,让她老死在狼主后宫吧,此事同样与我无关。我呈给狼主的结案报告会写明,是波汗意图侵吞货物而与治安军勾结杀害了苏伐谨,你还是他的女儿,但我只要求一点,你给他写封书信,就像阿曾那样,阿曼这个人此生也活在亲人遥不可及的追忆之中,永远不在世间出现,怎么样,能答应吗?” “我为什么要这样,你想让阿大因思念我而伤心吗?” “好吧。”许久之后,秦毅叹息道:“既然你一定要我说出来,那我就说。你与波汗、假珍娜,还有苏伐诺勾结,替他们杀了苏伐谨,杀了丽娜和鼹鼠,杀了鼹鼠岳父全家,百夫长自杀是你干的,治安军主将灭门也是你干的……最后,真的阿曼也是你杀的。” 阿曼霍然起身,毫无表情的脸孔同她的身体动作极不相称。 “如何?”秦毅问一句,“还要我继续说吗?一直以来我提到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凶手都是随口带过,就是不想戳穿你。” “你……”阿曼笑了,“你别开玩笑,我杀了自己?” “是你扮成了别人。”秦毅说,“你是光影门的千骄。” 阿曼笑容凝固,渐渐恢复成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她的声音也变了,更加轻柔甜美,却无丝毫温度,“你是谁,怎么知道的?” “说来话长。”秦毅言道,“至于如何猜想,太细的我就不说了,正如我对波汗讲的,很多事就怕怀疑,因为世间没那么多的偶然跟巧合,我就说说你表现出来的诸多偶然疑点吧。” “你说。” “第一,你随我来沙滩途中就在言语之间把货物说成是苏伐谨死亡的原因,这和百夫长留下的所谓遗书一样,目标对的是苏伐诚。” “这可能就是巧合啊。”阿曼说。 “对,完全有可能,本来连疑点都算不上。”秦毅接道:“但是第二,那天我命铁察将百夫长找来问话,是你阻止了我,说要逛街,结果当天晚上他就死了。你整个下午都不停地四处闲逛,到晚上却说累了,不随我去东面水场,侍卫将你送回住地后,你偷偷溜了出去,杀死了百夫长。” “证据?” “没有证据,这也仅仅是怀疑,当时我召唤铁察时,在场的就是你和梅录啜,而铁察和梅录啜一直跟着我,从时间上说只有你能办到。还有,百夫长不识字,说明伪造遗书的凶手完全不了解他,以前从未打过交道,这一点也能把梅录啜排除在外。 “哦,说到这里还要多谢你,你带着事先写好的遗书去杀他,更不细看帐中并无纸笔,那整张羊皮很贵,除非客人自带,否则替人写书信的老头是不可能有的,就凭这个我才轻易识破后来那位治安军的主将是你的帮凶。” 阿曼一语不发,秦毅停顿下,说:“第二天勘察现场也是,你主动把那封遗书解读成百夫长受苏伐诚指使,抢夺货物谋害苏伐谨的样子,有些做过头了。你确实聪明,看出了我怀疑百夫长,可因时间仓促,你不同任何人商量就自己做主将他除掉……显然,你了解整件事,绝非只是个听命于人的杀手那么简单。 “治安军主将的嫌疑确定,我让驿马送信给狼主,波汗看到书信后派人联系上了右营千总——还有你。于是五月节那天,午前你装作和我走散,却是转身就赶去主将家中将他们尽数杀死,然后再让鱼贩把我引去现场。如果我认出鱼贩而未去,恐怕最后就要劳烦你亲自动手杀我了……” “等等,”阿曼打断他,说道:“你别忘了,那天我一直都在梅录啜的店铺等他回来。” “这个,”秦毅笑笑,“是,我问过梅录啜,你很早就去找他,可碰巧他出去,你便在附近等着,隔一会儿就去店里问伙计他回来没。是这样吧?” “对啊。” “梅录啜外出是因为有人请他看样东西,那人是你安排的,目的就是不让他待在店里。留在店里的伙计没见过你,所以只要随便找个年轻女子穿上你的衣服,报你名字就行。梅录啜买卖没做成,回店途中一人拦住他,说是我让他带口信给你,约你去主将家中见面,而这时,你已经杀完人来到那附近。 “你在店外面等到梅录啜,告诉他进去找过多次,然后收到口信就走了,再没跟他进店。梅录啜回去一问伙计确有其事,自然想不到当中有假,你的不在场证据不就完成了么?当然,这证据不是做给我看的,因为我就要死了,你是怕万一我在去主将家之前遣走一名或几名贴身侍卫,让他们去办其它事,比如跟踪鱼贩子,那么这几人知道你我失散、知道我是接你传信才会去那儿,后来还会知道你也过去了……你的证明就能用上。” “这些……”阿曼走近两步,“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想通你的身份和你做的那些事儿,我就不难猜出来。”秦毅说,“太多了。你去了现场,右营千总命手下用弓箭对准我们,你装出害怕的样子抱上我,使我无法拔剑抵挡;中午波汗让我拿出你送的书信,说要帮我洗脱嫌疑,很好,你丢了,他也知道你丢了;我隐藏的这几日,悄悄派人联系了梅录啜,问过当天之事,随后又让店铺伙计去水场对你进行辨认。他说没见过你,你也认不出他……第三、第四、第五……还要我往下说吗?” “不需要了。”阿曼摇摇头,“在你面前我们就像一群孩子。”沉默一下她轻问:“能告诉我你的真名,和你的身份吗?” “抱歉,不能。” “那你再说说,你因何会认为我是千骄?” “这可以。”秦毅想了下,说:“那天救走我的马贼便是受命保护我的暗影,他们出手贴近右营军士那一下想必也瞒不过你。” 阿曼无声点头。 秦毅说:“我就是从他们口中听说千骄来到了广漠国。还记得离开狼主城后,你我在路上的对话吗?你说世上最好解决的凶杀案就是周密布置过的,我问你,最不好解决的是什么,‘走路上随便杀死一名路人,没人看到就永远破不了案。’——这是你当时的原话。你还说,是神选堂教的。 “千骄姑娘,广漠各部皆不设刑狱,牙帐更不会教人这些。而我,对你的回答并不陌生,曾经听到过。后来我向救我的影子证实了,你的一套说法,只在影门当中流行,是影门专司暗杀之人需要学习的必备理论。 “下午有一点我没说,在用驿马给狼主传信的同时,我还派出两名侍卫去了拂林部。我不理解,那女子明确拒绝过苏伐谨,竟为何每年还要收他送去的礼物。所以我……”秦毅笑得有些腼腆,他说:“我就让那两人过去,以摄图少主苏伐谦的身份,向那女子提亲。” “提亲?”阿曼眨眼问。 “对,提亲。”秦毅说,“毫无意外,我被拒绝了。但拒绝的理由并非我礼数不周或是直接找她不够正式,而是——她已经有了心上人,苏伐诺。千骄姑娘,苏伐谨是个冤大头,他给拂林部女子送去的礼物都被当成是苏伐诺送的,至于你——就是苏伐诺和波汗雇来的。 “苏伐诺未参加鉴魂,本无缘争夺狼主一位,但他为人城府极深,渴慕功利之心有似波汗,两人臭味相投,自然就成了同党。苏伐诺想做狼主,苏伐录肯定不会考虑他,那么我想,波汗便给他设计出一条长远之计——与拂林部联姻,结好外援,等到日后苏伐谨接位再行篡逆。到那时,如果拂林部能出来帮说句话,牙帐料想也不会过多追究。 “然而不巧,拂林狼主待嫁的女儿只有一个,恰好苏伐谨的正室刚刚过世,他竟然捷足先登,首先请苏伐录帮他提亲。这拂林女子也是奇人,以不想嫁给未来狼主为由,回绝了苏伐谨。便在这时候,此女与阿曼同去牙帐神选堂学艺,两人相处得不错,情同姐妹,苏伐诺便恳请亲妹妹替他在那女子面前多说些好话。阿曼没有听他的,因为苏伐谨也是亲的,阿曼和苏伐谨关系更好,希望拂林女子选择的人是苏伐谨。 “苏伐诺与波汗商议,得知光影门新修炼出了一名千骄。就这样,千骄姑娘,你来了,取代了阿曼。你左右逢源,一边劝哥哥苏伐谨不要放弃,说拂林女子能被诚心打动;另一边,你又卖力替苏伐诺鼓吹。于是苏伐谨尝试送礼,拂林女子却当成是苏伐诺的美意,不但安心收下,还在答礼过后渐渐和苏伐诺开始通信。两人的手书都由阿曼代转,苏伐谨见书不疑礼物去向,送得更为频繁起劲,而拂林女子收到的,则是苏伐诺的亲笔信…… “一直到去年,不能再让苏伐谨活着,也就考虑不到以后那么远。可是要杀他太难了,正好剑士赶到,如果你扮成他那位贴身女侍卫的话,一切难点就都没了。你趁人不备出手万无一失,而剑士没理由插手他国内斗,要脱身也是易如反掌……我说的对么,千骄姑娘?” “对,大致相差不多。”阿曼真诚地说,“哥哥,能告诉我你是如何知道这些吗?”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事了拂衣去 秦毅对于阿曼的戒心几乎可以说是出自本能。他在冬月节前回到狼主城,发现假珍娜的眼中已无恐惧,她身在后宫也不见外人,是什么改变了她?唯一的变化,就是阿曼回来了。 与王福聊起旧事证实阿曼话中疑点,甚至头一回听闻千骄,都不过是在几天以前,秦毅不能讲,其实真正识破千骄之人不是他,而是逍遥。 逍遥被困在金声玉振当中,只能和秦毅沟通,而他是元神,又无眼耳口鼻,对外界的感官自然异于他人。千骄术法再高超,在逍遥面前全然无用,逍遥所看到的,只是她的本来面目。 这种情况下,比秦毅提出的那些大得多的疑点也就逐渐暴露。阿曼不笑的时候逍遥说她笑起来好看,笑的时候又说她冷言冷语,秦毅命铁察去请百夫长那天,逍遥主动讲出疑惑,他说阿曼当时看起来容颜大变…… 当天夜里两人进行过一次长谈,至于以后逍遥再说阿曼笑或哭,不过是调侃秦毅,就像秦毅下午在帅帐中当众调侃他一般。 等到和王福谈过,所有疑点就都能对上,秦毅如何不知阿曼即是千骄所幻?这些全不能说,秦毅只道:“在苏伐录斥责以前,负责帮苏伐谨往拂林送礼的一直是波汗,我派去的人问过拂林狼主之女,她亲口说出礼物和书信都是苏伐诺的,那么余下的事就不难串起来了。过年我也去过苏伐诺的屋子,看着就像纸糊的一样,身为摄图部少主,又没听说他有什么奢侈的爱好,何至于此?钱都用来雇你了。 “还有,在假珍娜的事情上他也对我不尽不实,说是沙盗送回来的。为什么?就因他认定我会死于鉴魂,这才随口搪塞……就在刚刚,波汗要抓我,苏伐诚和苏伐诺都站起来,苏伐诚是想帮我,而苏伐诺呢?瞧他的眼神和体位就知道,打起来他要拉偏手,阻拦苏伐诚助我。 “——千骄姑娘,再多我也懒得说了。我刚讲过,这种事情细节只在谜底没有揭开前有用,现在怎样都无所谓。你问我如何识破你是千骄,如何知道你是杀手?很简单,剑士首领曾告诉我,你杀苏伐谨和另一名侍卫时,帐中曾有强光蔽眼——那就是光影门的术法。够了吗?听我一言,让阿曼消失吧,苏伐诺成不了气候,否则他早通过鉴魂了,即便他真当上狼主也不过就是波汗的傀儡。我不会揭穿他,还会把你也忘掉,我知道,凭他的钱请不动你,你甘心听命他们是另有原因,这些我没兴趣知道。只要你威胁不到我和关心我的人,哪怕你就是做上广漠国君,我拱手称贺。” 阿曼还是一言不发,呆呆地听,呆呆地看着秦毅。过去很久,天都快要黑了,她才说:“如果,我不听你的呢?” 秦毅摇头,“我不相信你会不听,那样对你没半点好处。”他说,“大帅将各人的武器收走是我请求的,一来免得失意之人做困兽之斗;二来,你那刀挺好看,治安军主将的惨案现场虽有染血之剑,但五人并非剑气所杀,长剑伤人多用剑气,尸首现还未腐,不知创口处与你刀身相验结果会如何?还有剑士首领,没准也能认出杀死苏伐谨的凶器。” 阿曼再走近几步,离着秦毅已不太远,帅案旁的矛架尚无人收拾,她扭头瞧一眼,似于黑暗之中仍能辨物,轻声开口道:“看你年纪和我差不多,你信不信,就算没有兵刃,我照样可以杀掉你后从容离开。” “你可以试试,”秦毅说,黑暗中看不到他的表情,他又补充:“千骄即是武师,这里除苏伐诺无人知你身份,何况你还能改变容貌,确实值得一试。不过机会只有一次,你只要试过,我方才的提议就再不作数。” “你威胁我?” 秦毅不说话,阿曼叹口气,忽然道:“我答应你,阿曼从此不在世间出现,但也别让我再遇到你。” 帅帐掌灯,阿曼写下一封书信当面交给大哥苏伐诚,托他转交给狼主。而后,她说自己还有事,晚饭都不吃,拿回短刀便离开了军营。这一天过后,世间再无阿曼。 千骄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答应秦毅。她冰雪聪明,而从小到大一直都在玄洲雪国苦修技艺,对于人情世故,哪及得上十岁便远离家乡到东楼国去做质子、整日周旋于各国太子和各派长老之间的秦毅。 秦毅坏了她的事,她应该除掉他,她也毫不怀疑自己能做到。然而并没有。千骄忽然发现,她对秦毅竟然生不出丝毫怨恨,甚至钦佩之感越来越重,杀掉他,她真做不到,所以只能听他的话,干脆认输退场。 节后相处这段日子,千骄眼中的秦毅少言寡语,或许还有些木讷,她对自己跟着他来沙滩都觉多余,这种人,岂用她亲自出手对付……一直到今天,秦毅的呆滞和木讷才显得尤为可怕。 多少人,多少年的苦心布局,在短短半年左右的时间就被他完全揭破,而他们竟然毫无察觉。他是什么人,真的只有二十岁吗?为何到了解谜的最后一刻他都没有半分得意?他叫波汗‘将军’,称自己为‘千骄姑娘’,言不失礼进退有节,且还直言说出他并非狼主之子,连这种身份都能丢弃。 难怪斛斯乏都对他俯首致歉,对他心悦诚服。诸多疑案水落石出,秦毅的表现和安排完全不像算总账,他放过了苏伐诺,也说会放过假的珍娜,与自己开诚布公地交谈,劝说退让而不是直接派人拿下……真就像他说的,他来不过是为讲个故事,而希望得到的,也只有叹息。 千骄是光影门百年难遇的天才,当然很自负,可是秦毅给了她一个不小的打击。在独自离去时,她重新想起以兄妹身份和秦毅渡过的每一天,每一刻,忍不住会心微笑,或是摇头感叹。千骄终于给自己找出一个不杀秦毅的理由——有朝一日,她要在心智和人情世故方面完胜过他。 “哥哥,多保重。”千骄内心自语,“希望我们别再遇上。” 在边防军中安住数日,秦毅把给狼主的结案报告写好同时,沙滩城因苏伐谨一案牵扯到的许多杂七杂八的问题也都妥善处理完毕。货物起出来,他看都不看就分给两位兄长,狼主不会关心这些;右营那名千夫长被斛斯乏一道手令直接处死,治安军整顿后归建,丽娜的通缉令撤销……还有水场,斛斯乏倾心结交之下,亲自过问此事,特别请秦毅自己在卫队中挑选一人任命为治安军主将,也是水场的代理人。 离开沙滩的日子到了,目前还无法带走兄弟班,秦毅只能先让王福与九名被释放的剑士陪在身边,百名影子暗里跟随。梅录啜暂时留下,但秦毅也嘱咐其尽快安排好手头之事,他很欣赏此人的机灵活泛,将来也许能用得着。 盘桓这段时间,秦毅倒于无心插柳之中办成一件他真正挂心的事情。他去见过张三和兄弟们,是只带着王福一人,到关押剑士的营地中同众人团聚欢宴的,铁察等人在营外待命。秦毅躲藏城内几日也不知与王福如何摆布的侍卫,等到波汗一事了结,十名贴身武师对他已是绝对顺从,就在王福面前也不敢倨傲。 两千多人吃得一个比一个胖,显然没受委屈,不少人还和看守他们的军士成了朋友。闲聊中秦毅听兄弟们说,边防军自有专递处,主帅就能直连飞来驿信使,从未听说要经过什么传驿站。 是了,秦毅暗暗责怪自己没想到这一点。南军要掌握生洲形势,时刻要和那边的密探联络,军中岂能不设专递处?他是因王福也证实广漠国传飞驿艰难才忽略掉的,打算通过影门各分部与国内联系。 辞别兄弟班秦毅一刻也不耽搁,写好两封书信就去请见斛斯乏。他称是剑士托他传的家书,一封发往生洲磨石城,另一封因为首领是比香国人氏,因此要发往东瀛洲。秦毅还把桑哈赠予的那袋宝石全都拿出来当做邮资。 斛斯乏哈哈大笑,“这有何难,”他说,“谦少主无须见外,羽檄火信老夫办不到,两封飞驿倒用不着惊动红砂那些鹰犬。”他当即就派专递处招来信使,宝石却颗粒不收,驻军都是按年度与飞来驿结算的。 最想办的事这么轻松就办完了,秦毅诚心感谢斛斯乏。生洲那封信他是写给清凉山曾兆先的,虽然也挂念妻子朝阳,但一想到她的性子却不敢直接传信给她,不然很多事都可能得不到答案。 事了拂衣去。秦毅同两位兄长辞别斛斯乏,五月末,带着各自的卫队和波汗留下的两千修士启程赶往狼主城。 飞来驿的回书斛斯乏会派人给他送去,一别经年,盼故人能寄,岭南春色。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 和离丧父 秦毅自天罚七年冬,在接到东楼国君公孙义死亡的消息后逃往元洲之日算起,已是整整一年半天没和家人联系过了。在这一年半里,长蛟岭南北风云变化,生洲和东瀛洲上发生的一切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无从知晓。 先说东瀛洲,天罚八年冬月节刚过,高竹国太子和离便同乡农国君之女美珍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同年四月,比香与高竹正式结盟,和离被公推为东瀛联军的总上将,精简三十万由各国精锐组成的军团,准备开始他的北进争夺天下之路。 那时的生洲,因东楼国新君公孙万年未能及时收揽大军替父报仇,以至于从沃海关上逃回的五十多万联军一时溃散,巨阙与开河无力约束,联军各归各国,等到前往灵根国边城平叛的五大门主返回磨石城之日,景国、陈国……东楼两侧不少的中等国家皆已宣布退盟,拒绝再接受东楼国的调遣。 公孙万年言语飘忽政令无常,不喜欢接见官员主持军国大事。他身旁终日有一群男宠陪伴,狎昵玩乐不分昼夜,凡有紧急国务待决,也全都随意指使此辈中的一人替他批复,至于如何处置不闻不问,任其所为。 承袭先父公孙义奢侈的毛病,以为做君王当然,后宫男女皆宝衣玉食,一餐之费,常过万钱。攀比成风,铺张无度,宫室庭院,穷极壮丽,而喜好不长,往往朝成夕毁,毁又重修,致使府藏空虚入不敷出,便授意群下卖官鬻爵,收受贿赂,各地官员和中小门派为求上升,拼命盘剥百姓以取媚国君,渐令东楼国民怨沸腾,盗贼四起。 于王城内开挖大池,模仿太初剑宗修成地热之泉,仅飞来驿运送泉水和美食一项支出,每月耗费便约值火信一封。又在御花园内建立集市,命宫女侍卫扮作买卖客商而自坐威远厅中用心经营,到日终统计收支账目,分文不差,多有盈余。常对身边之人感叹:“若世上能有一商业大国,则寡人无须靠太子身份,凭借真才实学也不难做上国君。” 樊剑死后,大将军一位不再任命他人,只把巨阙与开河二军交长老团掌管。陈东升深知新君所为误国害民,然而并无一言规劝,非但如此,他还联合五大门派,对公孙万年更加纵容讨好。 老谋深算的陈东升看得透彻,昏君暴君过去也有,但不分王室门派,眼里就只认钱的昏君却不多见。万年的亲叔父公孙礼已经多久不得面君了?这种机会千载难逢,一旦运作好了,从前连想都不敢想的,将大门派掌门之位改为父子相传的继承法就有望在公孙万年任上达成。至于国家贫困内忧外患,只是暂时的,时值天罚乱世,武力就是一切,正好能出兵讨伐那些背盟国家来弄钱。 清凉山申请凿山为国君雕造巨型石像,公孙万年大为感动,代门主曾兆先因此被正式册封为门主,同时也在长老团中获得两名席位。这当然是陈东升的意思,清凉山已与其它四派和好,秦毅在日拿下的白云山也全归了太初剑宗,国内形势有利于门派大计,谁还再有心思搞内斗。 对于以上种种,东瀛联军总上将和离了解得一清二楚,因此他认为出兵的时机已经到来。陈东升不过是个门派的门主,虽懂军事却鼠目寸光,只看重门派利益。 东楼国目前失去对生洲各国的掌控,甚至不断派兵侵袭,其南部诸城忙于剿贼无法组织有效防守,一旦大军翻过沃海关,别国看到希望必定会顽强反击而使东楼剑士陷入苦战。到那时,联军长驱直入抵达有山原,直逼磨石城下,各地的巨阙与开河军团无法及时回防,不费吹灰之力便可生擒公孙万年。 时不再来。八月,和离宣誓祭天,任命关吉为前部先锋,而自率大军于同日启程,经由比香国一路朝着彩虹山脉挺进。 时间他都估算好了,就算有山平原上会有一场大战,差不多也要等到来年夏秋之际,如此一来,不耐严寒的南方军士倒无须顾虑太多。只是可惜,老天不来相助,就在联军刚进入彩虹山脉,还未踏上沃海关时,军中专递处接到急报——和离之父,高竹国君文和王突然高升,去了聚窟洲。 照常理,和离必须即刻回国主持大丧并接替君位,然而他身为联军统帅,自然也要为军队和盟国设想。 从彩虹山脉往返高竹国都耗时费日,大军怎么办?没有主帅继续进军显然不妥,若原地驻扎,每日的花销不是个小数目,别国会有怨言的,而且算好的决战时间也再难把握。 可要是解散大军命令他们各自归国……变数太多了,又不知何日才能重新聚起人马,迁延日久,万一东楼国先一步占领了周边国家使得国力再度增强,那么未来的战事就很难预料。 经过一整天思考,和离拿定主意,准备给他的祖父松文王写封书信,请老国君暂时主政。他就不回去了,等平定生洲以后再说。 可谁能想到,这边信还没写呢,飞来驿又接连传来几封急件,传信人都是平日与和离亲近的一些臣子,大致意思也都一样——文和王死的时候留有遗命,要将王位传给和离的弟弟,年仅十三岁的和康。 和离大怒。他知道,这就是祖父松文的主意,松文从小就不喜欢他,现在父王不在了,国内大小事务可不全由这老东西说了算。他也太阴毒了,只要和康坐稳国君之位,那么四面派出使者送去点甜头,东瀛洲上还有哪国会听自己的?包括手里的军队。到时他和离就成了光杆司令,恐怕想在高竹国做个王爷都难,还谈什么争夺天下。 “该怎么办?”美珍看过书信也想到了当中凶险,不由替和离担心起来。此次她亲率乡农乐工随夫出征,身心早全放在他的身上。 “回去。”和离看着美珍,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温柔问她:“弄不好这次我就什么都没了,你后悔嫁给我吗?” “后悔有什么用?”美珍笑笑。 “怕吗?” 美珍摇头,说:“既做了夫妻,生则同榻,死则同穴,大不了就和我回乡农,让父王把君位传给你。” 和离大笑,“那我就真没什么好担心了,”他说,“具体怎么办……容我再想想吧。等关吉回来,和诸将商议之后再做决定。” 大军停止前进原地安营,几天后,关吉率先锋部队从沃海关前赶回,和离便同他与高宸、伶官等亲近之人召开紧急会议,商讨该如何应对眼下难题。 关吉听说文和王的死讯,也知道他是死在了爱妾怀里,在回程途中就已设想过各种可能,这时他先问和离:“高竹国君之死,会不会就是老君王安排的?” 和离摇头,“不会,我父精明强势,又岂能丧命妇人之手,定是患上突发疾病亡故的。再说,毕竟是他的亲儿子,老东西再混账也做不出这种事。” 关吉听和离称祖父为“老东西”,不觉撇撇嘴又道:“那我们不回去,继续进军如何?” 已做了和离卫队长的祁山说:“这点我们考虑过,断然不行。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国内只要由老国君松文王出面,罢免太子的总将之职,各国联军就再不会听从我等号令,而本国射手军因家人的缘故也是离心离德,那时一旦新王与东楼国结盟,我们纵使进军也必遭惨败。” “说的不错。”射手军统帅高宸皱眉道:“现在就算我们带兵回去夺权也难成功,老国君下令,让我率大军在高竹与比香的边境驻扎,只命太子单身赶回国都祭奠先王。他们现已调国内军队驻防在边境上,如果硬闯,太子即为叛逆,老君王再以将士们的家人相要挟,恐怕到那时,我手下的射手也会立即倒戈。” 祁山问和离:“这些天过去,相国田仲还没有书信传来吗?” “没有。”和离说。祁山叹气道:“田仲两世老臣,下面群臣都肯听他的,要是他能支持太子,回了国都便还有周旋余地。” “哈哈哈……”和离突然放声大笑,众人惊慌莫测,只听他说:“我倒是忘了田相国。高宸,” “在!” “传令下去,明日大军回国。” “那……” “哎!”和离摆手,“仗不打了,就听老东西的,我一个人回国都。父王高升聚窟洲,我这做孝子的说什么也得先回去祭奠。” 当日又给各国将领传令,联军即日班师,各归各国。等到身边只剩伶官一人时,和离问他:“师父,我国有弓神曲张,不知你与他比谁胜谁负?” “当年争夺天下排名,他略胜我一筹。”伶官说。 “哦?是乐艺不及射艺?” “不是。”伶官纸人脸上毫无表情,说:“曲张与我内力相当,但他不懂音律,故而我无法先声夺人,反被他连射两箭终止了吹奏。第三箭他不受干扰将我锁定,我避不开,只好认输。” “那我祖父呢?”和离问,“当今高竹第一射手,同样为弓神实力,你对上他有无胜算?” 伶官摇头,“我不杀人。” “有无胜算?”和离沉声再问,继而自笑言道:“是了,你说不杀人,就是有杀人的本事。放心,不要你杀他。” 联军解散,和离同高竹射手回国已是天罚九年三月。他就按照先前约定,留高宸带领跟随出征的十万军士在边城暂驻,自己仅率卫队赶往国都。 先王文和此时早已下葬,而祖父松文见和离肯听话也就放下心来,事先布置好应对非常的所有手段都不再用,准备来文的,等他回来若能认清形势,主动放弃君位就再好不过了。 高竹国王宫的春天,金色的阳光洒在一身白衣的和离身上有些刺眼,这不禁让他想起了五岁那年,父王带他在御花园中观看傀儡戏的情景。 头一次对亲人之死生出伤感,和离没在意通往灵堂的沿途,那些手持锃亮长戟的白衣武士如临大敌般分列两旁,也不多看携弓带箭守在灵堂内外的老国君卫士,他连卫队都没带,紧随身后的只有祁山与伶官,作为高竹国总教院主,伶官自然也要凭吊先王。 透过挂满白幔白幡的殿门,和离可以瞧见父王巨大的灵牌,祖父松文穿黑衣端坐一侧,下面扎白腰带戴着白帽的重臣跪倒一片,堂上烟雾缭绕,跪坐于最前方的正是十三岁的和康。 “世子到,哭——” 殿门外礼官一声喊,已不再称呼和离为太子。堂上嚎哭声响起,屋顶上站立之人开始招魂。 和离扶正冒冠,抬脚走上灵堂。 正文 第一百二十四章 高竹君 天罚九年五月,就在秦毅揭穿波汗的同一天,和离也要在父亲的灵堂之上开始他与祖父间的最后一场较量。两人神色十分平静,没有亲情也看不出一丝敌意。 和离并不恨松文,叫他老东西,不过为给身边人表明态度,祖父自从当年在校场上想要射死自己这个孙子之后,又进行过多次尝试,在和离看来,他那是疯了。 他总对父王吹风,把自己说成是野兽,说什么败家破国,不适合继承君位,也长期打压跟自己走得近的那些臣子。 有一年,和离与祁山到野外射猎,四面林中骤起大火,他们是杀死马匹躲在马肚子里才逃过一劫,和离知道,火就是祖父放的;还有一年满月节,松文专门设宴请他的孙子们,和离趁人不备将桌案上的酒水倒入怀中,然后假装腹痛离席。回去后,他用水浸泡衣物,再把水喂给鸟喝,笼中之鸟才啄两下便即毙命…… 所有这一切,和离连父亲都没有告诉,祖父很执着,那他就陪他玩玩。而今天,和离打算结束游戏。 他真的生气了,逼他下定决心的不是松文王对他所做的事,事关国家的前途跟命运,疯子玩大了,可这时代却不允许他继续胡闹。 松文起身与伶官相互点头致意,接着他又坐下,一直到和离完成祭礼才说:“你能只身赶回来,足见你还有人性,也还算有些孝心。先下去休息吧。” “爷爷,”和离直视松文,近乎恳求地说:“我不做国君可以,王位传给和康,也行,但你要答应我,好好帮和康管理国家,全力支持我出征,这样行吗?” “你住口!”年过七旬的松文王怒声言道:“你父已立下遗命,王位的继承人就是和康,该当如何,你听命即可,哪有你说话的份儿——下去!” “遗命何在?”和离问。 “来日举行新君继位大典时你自会见到。” 和离很清楚,祖父之所以要等他回来才把和康推上君位,一是不想逼得太急,不愿他带兵作乱,再也是国内还有不同意见。 “田相国,”和离转身看向跪着的田仲问道:“先王留下遗命这事,是真的吗?” 田仲抬起头,看看和离又看看松文王,终是咬牙摇头,说:“回太子话,老臣不知。” 这就行了。遗命一说果然是子虚乌有,凭祖父身份想怎么编排都行,而田仲并非祖父党羽,他想要明哲保身,在这场较量过后,谁获胜他就听谁的……如此看来,国事和天下事统统变成了家事,眼下这条路是非走不可了。 “爷爷,真的没有商量余地吗?”和离在做最后的努力。 松文王冷哼一声,别过头再也不瞧他。和离当真敢一个人来到灵堂,这是松文没有想到的,那还有什么好说?高竹猛兽已为瓮中之鳖,自己很快就会将他软禁起来,连生死都难自主,他哪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和离点点头,“好,我退下。”他说,“你始终是我爷爷,就让我再给你行一回大礼吧。”说着和离端正跪地,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松文有些动容,他回想起自己当年还挺喜欢这个孙儿,不觉眼中湿润。 和离站起身时同样噙着泪水,一言不发地转过身直朝殿外走。祁山没动,伶官也没动,跪拜礼便是事先约定好的暗号,二人此时皆都明白,这对祖孙缘分已尽,和离带着赤子的真心和大逆不道的决心回到都城,而松文王让他下定了决心。 田仲两朝为相,位居高竹国群臣之首,和他的谨慎分不开。无论是松文还是文和做国君,每有建议,田仲总是私下里单独呈奏,所奏何事他人一概不知。比如某位臣子突然被国君提拔,以为是相国帮忙,登门拜谢时,田仲只说“无有此事”;有人无故受罚也疑心是他作梗,而田仲更不辩解,是非功过随人议论。性格清俭,虽贵极人臣,不贪权势也从不谋求私利,所以国君信任百官仰赖,高竹国政简民丰多有此人功劳。 这些和离都知道,而且他看得透彻,田相国这样的人多半原则性不强,就算有——息事宁人,便是他最大的原则。 正因为祁山当日提到了田仲,和离才能毫无顾忌地出此下策。他稳步走到祁山身边,错过他肩膀,站住脚,突然转身。 刚刚行礼的暗号还有目光交汇达成的共识让这两个人配合无间,和离转身一刻,祁山向右侧弯腰,伸直双臂屈右腿蹬紧左腿,注满内气的两手如铸铁般上下分开,中间无端显现一条缠绕在手的弓弦。 祁山搂膝拗步,手臂摆成弓臂同时,落后半步的和离从他的后领口下抽出一支长箭,将箭翎直搭在弓弦中央,再退一步,拉弦,目对弦、弦对簇,箭簇直对满脸诧异的祖父——松文王。 伶官也动了,纸人轻巧地摸出怀中短笛,横在唇边,于哭灵声中巧做断肠之音。 内气随音韵从他与和离中心扩散开来,殿外杨柳摇落花散如雨,堂上有人昏倒,余皆为木偶,松文王惊觉起坐,而心神已被笛音暂摄,眼中所见恰如黛色苍烟,迷茫间只叹,南国花正好。 乱花渐已迷人眼,分不清纸扎还是残红纷落天地,和离狙击一箭有似霜枝抚园,避无可避,松文王看清楚时还只当落花入目,竟被寒霜贯穿左眼,再钉到殿后一名侍卫身上,他方才跌坐回座中神魂俱碎。 曲终肝肠断,盈盈红泪满红绡…… 这场笛音花海下的送别盛宴就发生在一瞬间,因祖父松文是弓神修为,又因祁山摆成的人弓不具备竹木回弹之力,弱于真弓,和离便在箭矢上倾注起全部内力,更兼瞄准和搭架,此刻是他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瞬。君臣、祖孙,义断情绝,就全包含在这一瞬之中了。 笛音骤停,跪地众臣没昏过去的也都吓呆,而回过神的侍卫却慌忙抽刀取箭,要灭掉和离替老国君报仇。 “尔等想要造反不成!” 祁山丢掉弓弦,扶着和离一声大喝。 “嗯?” 他另只手臂直指正准备张弓的侍卫首领,横眉怒目言道:“太子得到可靠消息,东楼国从玄洲请来妖人,对老王上松文施以蛊惑之法,所以他才要废掉太子另立他人的——真正的松文王早就不在了。太子也是万般无奈才决心除妖,你们想干什么?伶官院主刚刚也出手帮过太子,难道你们连他也敢冒犯?若是承天观追究起来,国家还要不要了?” 这番话起了作用,首领和一众侍卫先后停手。没人相信什么妖法之说,但有一点,松文王已经高升了,那么祁山口中的太子就顺理成章成为高竹国的新君,弑君的罪责无论如何担待不起,就算能于此地杀死和离,将来再谁当王也不会放过他们,何况还有仙道院。 和离这时也缓过口气儿,他摆脱祁山站直身子,扫视过殿内殿外的侍卫后,虚弱开口:“还不把刀弓都收了?像什么样子。” 首领摆手,先自弃弓丢箭,其他人也全都领命收起武器站好。和离点点头,“你们都是我爷爷最亲近和信任之人,并无过错,加一级俸禄,从明日起,编入禁军。” 那首领勉强抱下拳,神色中多有不满,和离不再管他,走两步过去搀扶田仲。伶官适才吹笛时,按和离的吩咐特别留意相国,所以他并未昏厥。 “田相国,”和离看着他说:“你我之间无需多言,只问你一句话,愿意还是不愿意,留在相国位上辅佐我?” 田仲叹口气,他从震惊当中清醒过来,第一想到的就是辞官回家养老,不蹚这潭浑水。可竟被和离看穿,堵了他的嘴。“殿下,老臣……” “好,你愿意就最好了。”和离不让他说完,接道:“田相国心里装着国家,无论做什么请一定先为国家设想,如今的局面,也只有你能带领群臣使我国避免骚乱,你可不要辜负我的希望啊。” 田仲垂泪受命。和离的目的达到了,他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谋刺自己的亲爷爷、老国君松文王,就是考虑到凭田仲一人足以弹压臣下抚慰民众,把恶劣的影响降到最低,让他顺利登上君位。 杀人太简单了,麻烦的只是善后。弓神又如何?自己不从侍卫不带兵刃,喜爱音律的祖父自然不加防备,很容易被伶官的笛音给困住。 在这种距离之内,投掷箭头都不难伤人,更别说狙击一箭,爷爷死定了,你瞎了眼,小瞧了你的和离孙儿,那就取你左眼,到了聚窟洲长点记性。 无道逆行就此揭过。灵堂中除伶官以外,所有人都跟随和离下跪,给圆睁着右眼的松文王送行。礼毕,和离命人抬下祖父尸身清理,而自己就坐在那张椅子上面接受朝拜成为高竹国的新一任国君——和离王。 自欺欺人掩耳盗铃这种事情和离不屑,松文王受妖人蛊惑的说法都是祁山临时编造的,他拒绝采纳,对外也没有任何解释。而接下来,和离的行事即便是祁山也难以认同。 和离在宫中一处楼阁下召见祖父的侍卫,人来齐了,他却独立于二层的栏杆后面,询问首领:“你护卫我爷爷已经许多年,思念他吗?” 首领说:“老国君对我等恩重如山,大家都很怀念。” “那好,”和离一边举手一边说道:“禁军眼下不缺人手,寡人就命你等去聚窟洲继续为先君效力吧。” 周围殿阁楼宇之间,和离新任命的禁军首领凭空带着射手杀出,将松文王的数十名侍卫射成了蜂巢,而和离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只道:“你等放心上路,家小寡人绝不会亏待。” 这就是高竹猛兽残酷无情的一面,先父文和亡故时陪在身边的宠妾,包括弟弟和康以及和康之母,统统殉葬。 不论是谁,只要他从心底对那人生出厌恶,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才不管会惹来多大麻烦。以至于,当和离册封美珍为王后,备齐衣饰礼物派人去边城迎接之日,却遭美珍严词拒绝,声言无法再和一个杀死祖父不顾亲情的禽兽共处一室。回来的只有大将军高宸,美珍已率麾下乐工远走乡农。 和离了解美珍的脾气,并不觉有多意外,分开一段时间也好,或者安静过后,等事情淡去她就能想通。 目下正为多事之秋,国内国外有太多要务等着新君筹划,他也确实抽不出身去乡农国与美珍和解。和离不喜欢当国君,虽不至于无聊,但也绝谈不上快乐。小小高竹国装不下他的野心,他志在四方,而最佳机会已然错过……东瀛联军何日再能集结,东楼国重霸生洲怎么办,自己作为总将出征,又该安排谁来监国? 也许,夜深人静的时候和离也在想,他可以不必活得这么累。陪伴美珍幸福地度过一生,治理好高竹国,称霸东瀛洲,这些他玩着就能办到。然后养育一大群孩子,悉心培育,或者像公孙万年那样,什么好吃什么,什么贵买什么。又或者,学习祖父松文王,醉心钻研技艺,凭射术或乐艺追寻漫漫仙途。 不,这些都不是自己想要的。求仙何如求道——成为天下第一,称霸世间就是自己的道! 这一夜,和离顿悟了他的道。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五章 去牙帐 假珍娜死了,就在天罚九年六月,秦毅兄弟三人刚刚回到狼主城的那天晚上。 究竟是苏伐诺露了口风,她逃避惩罚选择自我了断,还是狼主苏伐录已经掌握一切事实,私下将她处死——没有答案。公开说法珍娜是病死的,苏伐录看来也十分悲痛,他听从爱妻的最后遗言,将其尸身运去大漠之中埋葬。 阿曼留下的信上写了什么,苏伐录一字没提,有关波汗的事情也半句不问。 秦毅忽然对这个阿大生出些敬佩,他的智力和武艺不在陈东升之下而心性更胜,这种人,你永远猜不出他的底牌在哪,想看就只有一种办法——实打实,硬碰硬。于是祭拜过名义上的母亲“珍娜”之后,秦毅在苏伐录单独召见他的第一时间便打算说出自己并非苏伐谦。 “狼主,”秦毅改了称呼,郑重行礼道:“我想你可能已经知晓了一切,我……” “你叫我什么?”苏伐录看上去更觉苍老,他严厉打断秦毅,因用力而引来一阵咳嗽,温和埋怨:“没大没小。” 秦毅愕然,待要再说话,苏伐录摆手,“你的报告我昨晚就看过了。”他说,“想不到害死你二哥的竟然是波汗。既然他已伏法,别的事情我一概不问,那些剑士我今日就传信斛斯乏全部释放,只是……你答应过我的必须做到。” “你还要我去神选堂?”秦毅疑问,“可你该知道,前些日子我派侍卫请你比对沙滩驿马送来的书信,你连原因都不问就同意了,你早该知道。” 苏伐录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再说一遍,叫我阿大。”他伸手示意秦毅落座,眼望寝殿的大门,许久方才叹息着说:“我老了,对很多事情都没那么在意——除了敬奉狼神和为摄图部的明天设想——都不在意。你是狼神赐给我的孩子,最重要,是赐给摄图部的。” 秦毅思索这话,而苏伐录似乎很清楚他怎么想。“我不是赌徒,也没有底牌。”苏伐录说,“但世道很多时候就像赌局。国君射叶……他打的什么牌我看得出来,如果他赢了,摄图部将会消亡在四部合并之下,苏伐氏定然无存。” “苏伐谦。”狼主站立起身,目光从远处移到秦毅脸上,“你能通过鉴魂,这是狼神的旨意;凭一己之力揭破如此迷案,狼神给了你智慧;仅仅针对波汗,不愿牵连他人且毫不贪恋少主之位,这种品质……就像狼神赐予草原的微风白云,我传位给你,用得着担心摄图部和苏伐氏的未来吗?没道理不这么做。” 他果然全都知道。秦毅也离座站立,问道:“这算是释放剑士的交易吗?” 苏伐录摇头,“不,是我的希望,或者说请求。”他说,“苏伐谦,我相信这一定是狼神的旨意。我明白,你连摄图少主的身份都不在意,志向不在富贵,可你想一想,狼神指给你的是条怎样的路,一旦走通了,你就是广漠国君,在如今的乱世,退,不难安身立命,若是更进一步……终点在哪,我不敢想。” 秦毅被狼主的一番肺腑之言戳中了心事,陷入沉思当中。感佩之情尤甚,苏伐录不止把底牌亮出,甚至把摄图部和苏伐氏的命运也一并交到他的手中,这样的信任和依赖,或可解释成是赌徒的决心,但其中的真情,比父子之情更真、更诚的情谊,则是一个信奉心中之神的老人最殷切的祝愿,就像近江道长,他无法忽略。 “真的……有狼神吗?” “有!” 苏伐录和逍遥的声音同时响起。 “阿大,我答应你。”秦毅抱拳下拜,“我,苏伐谦,决定就走狼神指明的道路。” “从今日起,你有权决定摄图部的一切。我部会全力支持你,哪怕注定消亡,无怨无悔。” 苏伐录眼中闪出泪光,秦毅自称苏伐谦就是承诺,表明他将来所作所为,首先要站在苏伐氏的立场上考虑,这就足够了,成事在天。 前往国都牙帐的启程日期定在了七月,这段时间里,苏伐录几乎每天都要召见秦毅,详细给他介绍摄图部的情况,还有王室及各部间的形势,包括神选堂、兵选、红砂等等,甚至是影门,秦毅总算对广漠国有了深层次的全面了解。 从边防军转来的父王回书上看,他目前选择的进取之路算是走对了。高竹国因先君文和突然亡故,和离继位做了新君,东瀛洲上各国尚在观望,而和离既要稳定国内又要重新树立盟主之地位,短期内无力北进。 显而易见,自己就是回到比香也不过做回太子,并不像先前设想的那样,能借公孙义之死、生洲大乱的契机率军队跟随和离出征。 吴先生没有单独传书,秦有道的信末写着:你师父见过你的来书非常不满,质问你,当中为何没半个字提到你的妻子昭阳公主?毅儿,先生让我提醒你,你成家了。为父听说东楼新君公孙万年因别国背盟,已经处死了多位质子,他恨你料想更甚于他人,昭阳公主的日子不会好过。去年我也曾两次派使者去东楼国迎接朝阳,却都被公孙万年撕毁了国书——我与他有杀父之仇,在所难免,你现在既有摄图少主的身份做掩护,或可设法营救。 设法?怎么设法?以摄图少主的身份公开求娶已经嫁人的昭阳公主……父王是这意思吧?这么做公孙万年为恶心自己兴许能答应,可却等于是昭告全广漠国,我就是比香太子——首先苏伐录就要起疑。 不然还能怎样?借助影门和清凉山来个里应外合,把朝阳给抢出磨石城?看看曾兆先的回信,对自己的称呼已不是“门主”,而是“比香国秦毅殿下”……话里话外盛赞清凉山上下一心,东楼国歌舞升平,除了许晶一直未归,其他有用的信息半点没有,秦毅在去信中问起的开成、政政、敬绶等人的近况更连提都不提,只说:“希望殿下能看在娇妻幼子的面上早日归来。” 以秦毅对曾兆先的了解,他很怀疑这封书信是出自太初陈东升之手。看来五大门派又和好成一家,站在清凉山的角度,秦毅希望这样,这也是他当初将代理门主一职交给曾兆先的真正原因,往长远说,门派只此一条出路。 “我真糊涂。”秦毅拍下头。既然早想到了这点,为什么不给楚琪传信呢?一方面感谢她的相助之恩,另一方面也能打听到实情,别人他不担心,唯有开成,依照开成的秉性,也许会认为曾兆先是背叛了自己…… 等等,他蓦然呆住。再览书信——希望殿下能看在娇妻幼子的面上早日归来。 幼子?谁,我的? 他如堕云雾之中。我从未跟她同房啊,孩子打哪儿来的? 秦毅不爱公孙朝阳,他噘着嘴,厌恶之色从写满疑惑的脸上一闪而过。 “别这样。”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当初你为得公孙国君的信任才自愿娶她,她不欠你的。你成家了,却没尽过一天做丈夫的责任,又怎能责备她?” 自责过后,秦毅分别给妻子朝阳和楚琪写了书信。给朝阳的信很短,问候、祝福,还有言不由衷地表达思念,没提孩子。 逍遥夸张地称赞他大气,只因听不到秦毅心声,若能,连玩笑都懒得开。他方才那番扪心自问就好像是看着别人腹痛而发出的叹息,当男人想起女人的时候只想到责任和亏欠,逍遥大概会明白,他永远都不可能爱上她了,这封书信的内容,只该是废婚。 人呐,这又是何必呢?集市上卖的假酒你不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 平一人 就在秦毅动身后的第三天下午,一名年纪很大的老人推开了牙帐王宫西北偏殿内的一道暗门。 门后空空如也。两边墙壁上的灯烛照亮前方通向地下去的另一处入口和几级石阶。 老人拾级而下,又穿行过一段昏暗的土廊,来到了这座建于地下的酒窖当中。 阳光从拱起的洞顶栅格之间投下,周围圆壁墙上那一扇扇松木房门泛出了微弱的灰光。他用目光巡视一遍,先走去右面第二间屋子的门口。 “怎么样?”老人停下脚步,询问门前的守卫。 两名腰带长剑的卫兵齐齐躬身抱拳,一人答道:“回首领,一切正常。” 老人点点头,“盯紧些,别让她死了。”说完他转过身,直走向了圆墙的另一边。 这间屋子的守卫增加到了三个人,而且他们全都携带双剑。屋门中部开了个小孔,以保证门内之人的一举一动时刻都能被监控到。 三名剑客按老人的指示将木门打开,待他进去后又重新关好,然后远远地退开。 屋里没有藏酒,只摆放着一张方桌、一条条凳和一个小木床。桌案上设了盏油灯,远处的木床之上,一名黑衣人正在黑暗当中安静打坐。 老人自走去条凳边坐了。在灯畔看来,他前额突出,没胡须,铅灰色的短发配上粗麻衣裤稍显寒酸,加上此刻他观察黑衣人时表露出的愁苦神情,模样倒很像是位因产量过剩而滞销、眼瞅果实就要烂在手里的沙地瓜农。 知道有人来,黑衣人收了劲力,缓缓吐出口气。他脑袋朝向桌子,没说话,也没起身。 太暗了,老人实则什么都观察不到,于是也不浪费时间,率先打破沉默:“黑瞳少主,这里住得还习惯吗?” 黑衣人正是黑瞳。因为来牙帐调查千骄,他和另一名影子被红砂寻到了跟脚,扣押在此地已有半年。 黑瞳依旧不答。老人笑了笑,“广漠国是暗影门的巢穴,所以,黑瞳少主,我们不难弄清楚你的身份。”他等了一下,接道:“只有一件事,能答应我,你随时可以离开。” “你是谁?”黑瞳问了,他清楚自己是被红砂特务关起来的,但这老头还是第一次见。 “我叫平一人。不晓得你听说过没有。” “闻名已久。”黑瞳道,“你就是红砂近卫军的首领。为什么抓我?” “哎,少主错了。”平一人摇头,说:“把你请来是为谈交易的。你刚回广漠国,对于很多事情可能了解得还不够详细。 “多年以来,我们和影门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双方早有默契,影子不会给被红砂盯上之人提供保护,不插手权力之争,也从不接受针对近卫军的调查任务。而我们呢?当然懂得投桃报李。你可以随便去问,你们人在行动时哪次遇到过破坏或者阻拦?” “很好。”黑瞳说,“那这次怎么算?” “我说过的,只是交易。留你住这么久我很抱歉,但我今天来不会再问你任何问题,就是想听到一个报价。大半年了,黑瞳少主,我们翻遍瀚海也没找到比香国的秦毅太子,请你开个价,替我们找到他。只要你点头,我现在就送你出去,并且马上满足你的任何一个要求,以作为对我们无礼行为给出的补偿。” “我如果不答应呢?” “别急着做决定,黑瞳,多想想吧。”平一人从条凳上起身,准备离开了,“我请你做的事情并不损害暗影门的利益,我们从来不是敌人。我明白,被影子知道红砂扣下了他们的少主会很麻烦,我本人也将性命难保……这件事已经瞒不了太久,黑瞳,你和我的时间都不多了,好好想想。” 房门刚一关上,黑瞳便理解了来人的言外之意。自己被抓一事红砂绝不会让门派查到。 要么就达成交易,那他失踪也不过是去喝茶做客谈买卖去了;要么,他就永远消失,此事将会变成一桩悬案,而找不出真凭实据的情况下,影门即使怀疑也无法不计后果地去对红砂宣战。 时间不多了吗?若是红砂先一步找到小主人,那就没得选了。这些人真的很厉害。他们定然已把近些年东楼国发生的事情打探得一清二楚,所以才想通过自己来找到秦毅殿下。 小主人啊,你到底在哪儿呢?那一阵风送你来广漠国了吗?请放心!黑瞳死也不会背叛。你一个无依无靠的质子,东楼人没能抓住你,现在就连效率如此之高的红砂都找不到你,此乃天意。 平一人这时才从另一间屋子里出来,手中提着一小桶酒。此地确为藏酒所在,只是牙帐也没有能关人的秘密牢房,在请示过国君之后,射叶便把这酒窖借给了他。 如果知道黑瞳怎么想,平一人肯定会拍着他的肩膀说:少主,你这么想就对了,我希望给你传达的正是此意。只不过,你要真以为我敢杀你,那可是太高看红砂了。 有一点黑瞳所料不差。红砂的确掌握了秦毅被沙漠怪风吹跑之事,也估计出了两个人的关系,他们发现黑瞳后立即扣下,没错,是为了秦毅,但却不是要让他去找,而只希望在寻找的过程当中,影门不会藏匿,或者阻挠。 平一人老了,已经变得足够谨慎。红砂组建不过才十几年,他不会以为杀掉人家少主还能骗过已存在了千百年的影门。影子要真那么好对付,老巢在哪儿早就被近卫军找到了。 所以,平一人只想打个时间差。强留也好、软禁也罢,别被黑瞳掣肘,等抓住了秦毅,负荆请罪送出厚礼,再摊开来对影门说明苦衷,求得谅解不迟。 真的老了。 离开酒窖走出偏殿,这个左手只有四根手指的老头背对夕阳,久久地凝望着如同一座座金山般的黄土殿堂。 金国这名字,多少年都没再被人叫起过。知道或是敢直呼他名字的人大多也全去了聚窟洲吧,而他最后的愿望,就是重新名满天下——让天下人,哪怕是三岁的孩童也知道,他们的国师,尊讳就叫,金国。 要了解一个人现在的想法,就不能不提他的过去了。其实平一人完全不必感叹寂寞,这里是东海,如果到了西海,特别是流洲,金国的大名,至今那也是家喻户晓。 有关平一人的出身不必细说。无双、伶官、近江、曲张……承天石碑上的任何一个名字都有不同寻常的童年,而他最落魄。 那时候他尚未改名,幼小的金国,正站在家乡——花溪国最大的港口城市——在家乡的街市上叫卖祖传宝剑。 那天也是下午,碰巧海联邦国的西海海主刚来到花溪国,要在此地逗留三日,以便同该国谈成一笔天价贸易。西海主看到了金国,想买他的剑,但在金额上压得极低。 金国被请到船上,海主亲自邀他共进晚餐。也正是这顿饭,改变了这个孩子的一生。 “你就别和我讲价了。” 金国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贪婪地浏览着奢华的船舱和精美的餐具,问道:“你这么富有,还在乎这点小钱?” 西海主吃得很少,金国注意到他餐盘之内连根菜叶都不剩,剥成小堆的鱼骨上面,再挑不出一丝嫩肉。 “钱多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钱了,它开始具有魔力。”当时海主微笑着说,“所以,”他告诉金国:“但凡你听说哪个有钱人大肆挥霍,那都不是真的,是没见过大钱之人编出来给同样没见过钱的傻瓜们解渴用的。真正的有钱人,会把面值最小的镚子儿也一枚枚地摞起来,等待它们堆成一座山,然后他就可以高居山顶,慢慢欣赏下面的世界。这些人永远不舍得轻易浪费哪怕半个铜钱。” “可你这……”金国指点四周。 “哦?”海主环顾着笑道:“原本连船都不用,我游过来就行。但那样的话,你们国家看不到我的实力,是不会和我做买卖的……孩子你记住,只要花对地方,钱就能生出更多的钱。” 让西海主感到诧异的是,自己的一番盛情适得其反。金国最后也没有卖掉宝剑,他很高兴,非但没有损失,还白蹭了一顿美餐。 海主的教导给他打开了一扇充满魔力的大门,就算富可敌国、就算流落到元洲,金国始终保持着一生奉行的抠门习惯,不到天冷得手都伸不出来绝不用火取暖,火盆里烧的也全是干粪便。这些不花他的钱,但他申请成了补贴——省下的就是赚下的。 位于西海南端的花溪国同样是剑术大国,但有别于东楼,花溪国中没有教授剑法的门派,武艺都是家传的,习练有成之人可以报考国家设立的剑术学院。 金国凭借自身努力考上了。学剑之余,他认识了一名将军的女儿,两人一度成了恋人。后来女子嫌金国小气,转而移情别恋,他也就得以心无旁骛地专研剑术,直至成就剑豪参加天下比武,刻名于承天石碑之上,一朝名满天下。 富贵不还乡,有如衣锦夜行。这种说法与金国毫不沾边。在供职承天观以前,他回国只为两件事,一个是女人,一个是钱,不过说到底都是为钱。 爱钱之人最爱的首先是自己,他们忠于自己对金钱的渴望。金国最早爱上将军的女儿也多半因为她的家世,一小半是男女贪欢,此时女子早已成家,重拾旧爱或者扬眉吐气地在她面前显摆一下,嘲笑她瞎了眼?金国不会那么无聊;报复吗?这也谈不上,最重要是他了解她,知道能从她身上弄出钱来。 仇恨是一种消极的情绪,很妨碍挣钱。金国没有爱过,也从不恨任何人,他只把精力放在能给他带来收益的猎物身上,深入地观察和了解他们,这就是后来他能把红砂经营得如此恐怖,让秦毅屡屡受挫并引为平生劲敌的根本原因——在观察别人方面,两人可谓各有千秋。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七章 金国骗术 花溪将军之女名叫玉多香,是那种但凡开口说话,总要以“我”字打头的人。“我认为”、“我觉得”、“我想我以后的生活应该是这样”……金国相中了她。 早在决心不卖家传宝剑之时,金国就在家乡聚集起一帮鸡鸣狗盗之徒,专以敲诈勒索为生。他们分工很明确,由金国负责挑选猎物并制订计划,然后再安排别人下套。 大概也就是类似仙人跳那种不入流的骗局,起初他的伙伴们不相信能搞到大钱,而金国说服他们只用了一句话:“你们自己想想看,”他说,“身上有无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这秘密被人知道了,你们是愿意花钱守住还是随便他到处乱说?” 几年后,进入国立剑术学院的金国已经很有钱了,他很快在学院当中崭露头角,同时也把玉多香看成是终极目标。别人送他外号“剑痴”,但事实上,金国从不关心剑术或排名,之所以如此勤奋,完全就为了省钱——整日废寝忘食地修行当然开销最小。 学院第一天才的名声拉近了他和玉多香之间的距离,但那女人没多久就感到厌倦。他总花她钱,轮到自己头上却是一毛不拔。甜言蜜语能维持几天两个人就好了几天,等到维持不住的时候,她勾搭上了别的人。 金国不吵不闹,没有质问也没半句怨言,自动从她的视线里消失。后来每当玉多香想到他,这也是她能找出的,这个人身上唯一的优点。 两人下一次面对面的交谈已是许多年后,玉多香嫁给了花溪宰相的一个儿子,已成为人母,而那时的金国,却是国君都要礼拜的天下第十。 眼界不同了,金国觉得自己从前的想法很可笑,竟然把入赘去一个小小的将军府当作终极目标。不过他忘不了玉多香,这个以自我为中心、喜欢做梦的女人,仍然是笔不小的财富。 十洲之上,百姓对于仙道院的虔诚以西海为最,因为祖洲就在西海。回国后金国托人给玉多香传信,问她能否抽空来花溪国总教院中一叙。只要她肯来,就说明她还是记忆中的那个她,那他的办法就能用上。 玉多香来了,抱着幼女、带着丫鬟和仆从,在与金国约定之日来总教院进香祈福。安排两人单独会面毫不费力,玉多香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她早就渴望丈夫以外的男人了,只是一直没遇上能让她心动的目标。他们过去曾有过一段情,金国目前的身份也充满诱惑,鸳梦重温,足够她追忆和自豪到老了。 金国没碰她,话里话外只把自己描述成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问她生活中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他会想法子帮忙。玉多香难免失落,他这么说,又让花溪总教院的院主作陪,不就为奚落她吗? “这次我待在都城的时间不多,承天观的任命书不久就会下达,我还要回家乡看看。”金国对花溪总教院主说:“折花院主,当年学剑之日,她对我多有接济,今后要遇上什么困难,还望你能替我多关照一下。” “上人尽管放心。” 本来以玉多香的身份是见不到折花院主的,金国等于帮他们做了引荐。那折花样貌俊朗,玉多香不觉情动,天赐仙道院这个好去处,她的祈福,也就从一月一次,变成了十天、五天…… 能被金国挑选为欺诈目标,折花院主当然也是一位风流情种。只是男女欢好的对象为有夫之妇,他不好在自家屋檐底下行事。 一切皆都在预料之中。就在玉多香同折花初次约会那天,金国旧日一个擅长盯梢、名叫雄蕊的手下,尾随他们走进一家客栈。第二次,雄蕊在另一家客栈对面的酒馆里等着他们出来,并把两人约会的时间随手记下…… 这样过了没几个月,约会便要暂时中止,因为玉多香又大了肚子。此时的她,更倾向于孩子的父亲是折花院主,不过也不敢完全肯定。 分那么清干嘛?玉多香想,反正都是自己的。 诞下的是个男孩儿,将军与宰相府中一片欢腾。然而小孩子尚未满月时,玉多香就收到一封,由飞来驿直传给她的匿名书信。 那封书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别人看到也无妨,只是一份列出了详细时间地点的清单,比如:六月十四日申时,吉祥客栈,半个时辰。 来信人索要一百万钱,同时郑重承诺——如果一月之内还见不到海联邦的承兑彩贝,那么在上述的时间和地点当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上至国君下到乞丐就全都会知道。 玉多香看完书信当场吓得面无血色。对方提醒她别想一死了之,“去找令尊商议吧,”信末写道:“事关将军与宰相之家声,同样内容的书信也已转呈令尊,他会替你出钱的。请从速备好,交付事宜等待我们另行通知。” 得到女儿亲口证实,将军震怒,恨不能一巴掌拍死她,但那样做也于事无补。一百万他拿不出,更重要的是,就算变卖家产凑齐封口费,对方再要怎么办? 恰在此时,金国出现了。他从家乡回到都城的消息刚一传来,玉多香便如同看见了救命稻草,马上请求见面。毕竟,折花是通过他才认识的,而且他也说过,不管自己将来遇上任何麻烦,随时都可以找他——以金国目前的身份而言,这绝不是一句空话。 会面地点就约在吉祥客栈,金国一口回绝。这女人真不要脸,都到这种时候了,还想把他也拉下水。最后由他提议,两人改在剑术学院碰面。 “我不是这种人,你知道的。”玉多香一来就抓住金国胳膊苦苦哀求,“帮帮我,金国,现在连国君都要巴结你,看在我们往日的情分上帮我一把。” 金国表现出了同情,“你先莫急。”他躲开胳膊说:“将军打算出钱吗?” “我想会的,不过父亲怕勒索之人继续纠缠。” “那自然,”金国说,“得手后肯定还会有下次,反正他们又没损失。” “我想死……” 等我拿到钱。金国想,嘴里却说:“别想不开,我会帮你。这些年我也攒了些积蓄,明天全兑成彩贝给你。” “我家里最多能拿出五十万,还差得很远,你……你能让折花给剩下的吗?” 金国等的就是这句话,问她:“孩子是不是折花的?” “我想……” “你想,你想!”他终于动怒,“那等你想好了再来找我。” “是,肯定是他的。”玉多香咬着牙说。 “没变了?” “我敢跟他当面对质。” “那就好办了,回去让你爹准备八十万。”金国再不客气,粗暴摆手不让玉多香开口,他说:“这钱必须你家出,剩下的二十万我来想办法。折花他一个仙道院主,香油钱除开销外每月都要上缴承天观,哪有现钱?” 二十万是计划好的,在不得不出的冤枉钱上,外人帮衬一下能让将军更容易舍财,而不是选择破罐破摔。他家的家底儿金国早就估摸个差不离,砸锅卖铁也就最多凑个百来万,总得给人留些活命钱不是? 忍着心疼,金国放缓语气道:“也不能便宜了折花,你给他写封书信,就说儿子是他的。这种事,敲诈之人定已安排得天衣无缝,我们就是逮到收钱人也无济于事,丑事还要暴露。” “那还给他们钱?” “你听我说完。”金国冷静言道:“交钱时候我亲自去,我会和他们商量,每年再付给他们一笔钱——这钱由总教院出。看在钱的份儿上,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人守口如瓶。” “我的天,什么时候是个头?” “——不过就是权宜之策。等过个两三年,他们拿钱滋润了便会放下戒心,我也才好设法将知道此事之人一网打尽吧?” 无解的难题哪怕有了一个最蹩脚的解法,被这难题困扰着的人们也会深感庆幸。此即是为绝杀陷阱,把根本不是钱能处理好的事情引到了钱上面,玉多香,还有她的父亲,毫不犹豫就钻进圈套。 当金国和将军府的管家拿着玉多香的亲笔书信站在折花面前时,这位风流院主再也潇洒不起来了。交易直截了当:折花每年从总教院的进项当中挤出二十万钱交给金国,只要玉多香没事,她就不会跑到承天观去哭诉,折花继续做他的院主,二人永不再见。 折花明知事有蹊跷,可他确实睡了玉多香,也只好认栽。四年以后,当承天观接到花溪国总教院教民的投诉,下来核查账目时,折花没半句狡辩,一五一十地承认了罪责。 钱都给了金国,这无法抵赖,他声称自己是事发后才起的贪念,从没想过两人竟会勾搭成奸,同时他也拒绝交出赃款。 承天观由近江护法出面,带着金国前往花溪总教院调查此事。一生从未品尝过女人滋味的近江丝毫不顾人情,因为事涉将军府,他便选择在花溪王宫的御殿之上公开对质。 钱花了,而丑事最终没能掩盖住,整件事情的结局就是:折花废去修为逐出仙道院(后据说跳海寻了短见)、幼童处死、玉多香自尽。 对于这种种的一切,宰相深以为耻,暗恨将军存心欺瞒,便诬陷他贪污军饷,以至于籍没家产,竟和几个儿子坐死狱中…… 出人意料的是,一手炮制出这幕人间惨剧的金国,他受到的惩罚反而最轻。近江爱惜其剑术,只追究敛财之过,削去一指解除职务,不准他再回承天观了事。 西海待不下去了,金国骗术轰动流洲,已成为一部时髦的反面教材。在相当长的年月里,每有类似遭遇的女子去找父母求助时,家人总会逼迫她自行了断:“你自己做的好事自己承担,我们不能仿效花溪国那个愚蠢的将军,为了一个女儿而断送全家人的性命。” 再也吃不开,金国决定带着愿意追随他的一群人远去生洲。有高超的剑术傍身,想来不难在东楼国混出名堂。他们一路上走走停停,走了许多年,也不知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而金国的财富却是与日俱增。 途经元洲之日恰好赶上射叶谋国,对于半生行骗的金国来说,这样的雕虫小技岂能瞒得过他,他嗅到了钱的味道,认为有利可图就主动上门拜访。 两人促膝交谈了整整一个昼夜,有关射叶,金国也从见面前的轻视转变成了狂热。 当时在他眼中,射叶就宛如一个浑身都散发着魔力的黄金雕像,“跟我合作吧。”时年还不到三十岁的射叶向金国发出了诚挚的邀请:“我们要干,就干天底下最大的买卖。” 于是,入主牙帐之后,已经更名为平一人的金国在射叶的授意下着手组建起了红砂近卫军团,它们的职责就是效忠射叶。 红砂旗下有三个营,其中第一剑士营由平一人亲自掌管,主要负责保卫工作;第二营和第三营则都交给一路追随他来到元洲的两名手下分管。二人的分工不同,但在执行任务时又常有交叉,他们不惜花费重金从东海各地招募来多种行业中的精英人才,打造出一个集侦逻、刑讯、监控、绑架、破坏以及暗杀等手段,真正能委以重任的顶尖特务团体。 特务军团手中握有广漠贵族的许多秘密,钱财滚滚不断。但此时的平一人,虽然更抠门,却已经把钱看得很淡了,他理解了财富的真正含义,同时也把射叶当作心中的神灵。 站在钱山上俯视下界的感觉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妙,是财富还不够多吗?若是富有四海,富有天下……天底下最大的买卖…… 平一人顿悟,他有了新的追求——金钱道。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八章 蓝鲤 早间在详细地听完有关苏伐谦之事的汇报后,国君吩咐平一人去地窖中拿一些藏酒。 这时他取了酒,还顺道看了看黑瞳,便径直来到国君的寝殿。射叶正等着呢,估计是要留他吃晚饭。 殿后一间空旷的厅堂之上,刚过完四十岁生日的射叶,一身便装,据案端坐在长桌正中。他身材瘦小,精气神却十分旺盛。 “一人来了?”射叶摆手招呼:“来来,赶紧先坐下,还有位客人,她一到咱们就吃饭。” 平一人将酒桶放在桌边上,恭敬行礼,然后就坐。他知道,射叶是个极重细节之人,对身边人很亲近,但礼数从来不乱。 “国君,”平一人欠身道:“有件事情我……” “哎,”射叶打断他,笑道:“大的方向不出错就行了。如果是红砂分内之事,你也不用告诉我。你的决定,寡人会全部照准。” “是,多谢国君。” 平一人确实是想说明情况的。地窖当中除了黑瞳,还关着个人,她就是真的阿曼。这件事之前一直没有禀报,现在苏伐谦要来,关系到方方面面,他想得到正式的授权。但射叶不想知道,什么事都没问就给了红砂最高权限。 国君拍了拍手,一名內侍进来,将木桶拿下去分酒。这一来一去之中,他全程都低着头,目不斜视,紧盯着自己的脚步不敢发出半点声响,也不敢直视桌上的两人。 很多人都怕他,这是射叶唯一想不明白的地方。作为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九大国君王之一,虽然手里握有生杀大权,但他从不滥用。 权谋这种说法在射叶看来并不存在。无论国君、剑豪或者马夫,眼中世界无一例外,不过就是每天的日出日落,不过也只有自己。就拿射叶来说,他花在国事和天下事上的心思,绝对比不上中午吃什么、晚上要不要和女人睡觉,不会比花在这些琐事上面的更多。 他也不会成天像头饥饿的孤狼一样,注视着别人的一举一动,猜测他们的能力和忠心,然后坐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面无表情地听取特务们的汇报,再不动声色地说上一句:“你知道该怎么做。” 那是平一人该干的事,他不会。 射叶尿过床,偷过牛羊,暗恋过女人也嫉妒过男人,他不承认阴谋诡计更不喜欢尔虞我诈……在他看来,能坐上国君之位,全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就好像农夫会种好地、牧民能把牲口喂好,他只是做好了分内之事。 人到中年,想给孩子们留一片家业也在情理之中,而并非什么野心。射叶子嗣不旺,只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且三人同为一母所生。他觉得兄弟阋墙纯属浪费,所以除去王后,从不跟别的女人生孩子——话说在他后宫总共也就一妻一妾。 射叶生活简朴,衣饰无文绣,床榻皆不设帷幔。入主牙帐以后,凡宫中的游乐设施丝毫没有增加,射猎所得也尽数赏赐给都城百姓,平一人看在眼里,将他视为天人。 曾经有人给射叶进言,说平一人武艺冠绝元洲,手下的红砂特务也绝非等闲,常在左右,若他有二心,后果不堪设想,建议国君逐渐抑制削减,或者干脆把他给除掉。 射叶听过后大笑,他太了解平一人了。艺高胆大心狠手辣不假,但他绝对忠诚。 的确。不仅仅是忠诚,平一人——金国,他对射叶简直是崇拜至极——是射叶让他认清了这世间的真谛,从而不用再做金钱的奴隶。知音难求,全天下也只有他们才是彼此的知己。 天罚年后,价值观念已经高度统一的射叶和平一人对十洲局势有过详细的评估,他们很快就制定出一个大胆的计划。该计划目前尚在摸索当中,因为时局瞬息万变,只能阶段性地做出调整而无法具体到每一步。 朴实无华的广漠国君直接将其命名为“买天下计划”,这是金国骗术和射叶所谓“一步一个脚印”的升级版:不参与最初的纷争,稳定国内富国强兵,先把广漠国变成家天下,然后以压倒性的财力优势资助有望进军皇朝的诸侯,用金钱,铺就出一条通往祖洲的平坦大道。 买天下计划在启动之初首先就有一只最大的拦路虎——东楼国。公孙义的野心加上佩剑军的实力,杀上元洲是早晚之事。广漠国无险可守,也无力抗衡,或从或亡,再没有第三种选择,他们也无法坐观成败。 生洲北方十六国联盟之所以能和近江大军对抗数年之久,离不开广漠国的暗中支援,粮食、牛羊、战马还有军费,从来就没缺过。他们保家卫国,事实上却是代人受过,打仗打的是钱,这一点也加强了射叶和金国的信心。 元洲拿金钱买来了太平,然而毕竟实力悬殊,十六国挡不住东楼铁骑。他们被近江吓破了胆。在梭峡,二十万联军都没能吃掉近江的五万残兵,射叶感觉不可思议。他意识到老头是个关键人物,必须马上铲除,否则先前设想的,生洲与东瀛洲之间的大战就未必能打起来。 刺杀近江在平一人看来完全是异想天开,这不是派多少人去的问题,射叶提出想法,他以为绝无可能。“于万军之中取来剑豪的性命……全天下就三个人能办到,只可惜,我们一个都请不来。”他说。 射叶表示花再多钱都无所谓。 “有些事……”平一人沉默许久后坦然承认:“国君,就好比是让死人复生这种事,确实连钱也买不到。” 射叶也沉默了,但仅仅出于好奇他忍不住问:“哪三个人?” “炎阳大巫,再有就是凤麟洲明月宫的白娘娘,炎洲落叶岛上的逍遥仙君。” “我以为你要说的是皇朝、或是承天观中的某三位呢。” 平一人轻笑一声垂下了眼。 “影门呢?”射叶再问。 “办不到——我想他们也不敢接。”平一人摇头,“请国君相信,在很多方面,我们的红砂已经不比影子差了。” 射叶到底尝试了一下,但很快就被暗影拒绝,而光影门远在玄洲,因暗影之故,他们与广漠国素无来往。 平一人虽不认同,可他已经习惯于帮助射叶达成心愿。这时他想起了一个名字,一个早年在花溪国就曾听闻过的大名,蓝鲤。 长洲海联邦存在着许多别处都没有的特殊职业,交易人便是其中之一。说白了也就是说客,全凭一张嘴。平一人之所以会记得蓝鲤,只因她是这个行当里面的拔尖人物——能被四位海主同时颁发顾问头衔的人,会是凡人吗? 也许,只有她能说服光影去刺杀近江。 广漠国的聘书经飞来驿传到手中时,蓝鲤大概浏览过就丢去了一旁。她想不起在那蛮荒之地有哪个相识之人,而他们仅凭一个名字就找到了她,可想而知,这封精准送达的书信付给飞来驿的代价起码是羽檄级别的,如果接受邀请,聘金也一定相当可观。 只可惜,在南海的联邦海底金库都能开得起一间储物室的蓝鲤,在她的概念中,金钱已经排列得相当靠后了。去瀚海?别开玩笑了。多少年形成的职业素养不允许蓝鲤直接拒绝陌生人的好意,为此,她的第一幕僚在回书当中特别开出了一个对方绝无可能接受的天价,这种推脱的借口,近年来用得已是越来越多了。 十多天之后,蓝鲤在去往西海的私人航船上接到了来自广漠国的第二封飞驿信,里面只有一张皇朝和九大诸侯国国君才有权开具的、凭票即付的彩贝兑换凭证。对方付了钱,而且,不论成败,先把聘金一次性结清。 平一人此时已被射叶的手笔深深折服,蓝鲤又何尝不是?这种人她要不去见见,如何对得起自己的名声? “改道东海,去广漠国。” 简简单单一道命令便将她送到了射叶面前。而看起来就像个农夫般、没半点君王气势的射叶,在初见时已明确告诉蓝鲤:“此事就拜托你了,只要能办成,条件随便他们开,是否答应也全由你决定,不必再问寡人。” 做了五十多年说客的蓝鲤,能让她打心底里敬重的人物已是寥寥无几,射叶不但入选,而且排名相当靠前。她使出全挂子本事帮射叶以最小代价谈成这笔交易,射叶很感激,重赏蓝鲤的同时,也诚挚地邀请她留在广漠国协助自己。 “我还是那句话,条件随便你开。”射叶说。 天哪,家天下、买天下……蓝鲤听过射叶的计划兴奋得不能自已,这将是施展她毕生才华的绝佳的舞台。 “能让我每天喝到海水就行,其他什么都不要。” 蓝鲤决定留下来辅佐射叶,公孙义死后她即刻赶到生洲,于是生洲内乱迭起,一个接一个的国家背叛东楼。 广漠国又能享受很长一段太平时光了,新一届的兵选越来越近,有这些时间,足够蓝鲤帮射叶实现他最初画下的那个大饼,将君位继承制改为父死子继,把广漠国,变成家天下。 踩着准点儿进殿的蓝鲤皮肤偏黑,一头银发,身穿看不出材质的裙装,戴着珠贝饰品,脸庞和身段儿将三十出头的贵妇们才有的那种雍容气质展露无遗。她今年八十六岁,名字虽占着个淡水的鲤字,却是纯正的海族,海联邦脊索邦人,对于半人半鱼血统的海国第二种族来说,这岁数风华正茂。 每次来到牙帐王宫的这间议事厅,蓝鲤都要由衷感叹一番。身为顶尖说客,她去过很多王宫,钻过山洞也进过冰窟,然而能让她去面谈之人,就算住的是洞穴,里边也堆满了宝藏。此地大概是唯一例外。 实力和地位可堪比肩四位海主的广漠国君射叶,身上衣服很干净,但一看便知是便宜货。装饰就一只耳环,跟这土屋一样,除了木头桌椅别无它物。桌面上没有瓜果,没酒也没茶。 正所谓负薪花下过,譬如拥有一支庞大船队的船主还要自己拉纤…… 这种人,蓝鲤渴望看见他心想事成。 正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 委托寻人 蓝鲤在平一人对面坐下的时候,射叶正亲自给她倒酒。 小桶藏酒只够装两壶,国君表示自己不喜欢这味道,叫人拿来奶酒,同时吩咐上菜。 两名壮汉将一个大木桶抬到了蓝鲤座侧,这太夸张了,里面是海水,根本用不着。但对于她当初的一句玩笑话射叶从未忽略。 “我们边吃边谈。”他说,“蓝卿啊,今天请你来是有个新的情况。来,寡人先敬你们两位,稍后由平将军向你通报。” “我直接说吧。”平一人接过话,把早上已禀报射叶的消息再讲一遍:“摄图狼主苏伐录有位二十年前失散于襁褓中的幼子,他叫——” “苏伐谦,是吧?”蓝鲤放下酒杯,“他怎么了?” “不愧是顶尖说客。”平一人称赞一句,“对,就是苏伐谦。年前他从天而降时我们就得到了消息,只是未加重视……你也知道,摄图狼主子嗣不多,侄辈也皆未通过鉴魂,本已放弃这届兵选,而眼下,竟然正式对神选堂提交申请,要派苏伐谦单独参赛。此人现已在赶来牙帐的途中,预计两月后到达。” “那你有何想法?” “怎么说呢,”平一人摸着发茬,“刚认下的儿子,苏伐录就如此看重……不过临阵遣将这种事,摄图部毫无胜算,他怕是老糊涂了。因此我认为,不必管他,更何况他来牙帐便已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蓝鲤轻笑,“那样的话,今天就没必要叫我过来。可惜国君的佳酿……”说着她转向射叶:“国君,你家事你最清楚,我听说在摄图主城的王宫外面,每天都有上千人从早到晚地守候着,等待神选之子经过时为他们赐福——绝不能忽视‘鉴魂神迹’对民众的影响。” 射叶点点头,再一次感觉聘请蓝鲤实为物超所值。“蓝卿说得对,可有些事,却非人力所能及。” 一阵沉默。为缓和不可抗力带来的压抑射叶重举起酒杯,瞧向平一人道:“你真的不跟我们喝一杯?” 平一人一本正经地晃了晃脑袋,“我带回去喝。”他说。 蓝鲤说:“是带回去卖吧?” 三个人都笑了,平一人笑说:“御中珍藏,连国君自己都舍不得,我当然要拿它去换点好东西。” 谈笑过后吃了一轮,射叶转变话题:“正如上月蓝卿归来时所言,目前来看,东楼国已不足为惧,南面的东瀛联军没打上生洲,这有些出乎寡人的意料,却也给我们留出了更多的时间。” “是。”蓝鲤吐出鱼骨,说:“公孙万年早晚会败掉东楼国,高竹新君继位,未来的局势还不好预测。” “可惜,比香国那个质子也不知被风给吹哪儿去了,要能得到他,我们手里就多了一枚王兽。” 王兽是瀚海人热衷的兽棋当中,最有牵制性的一枚棋子。有些类似象棋里面的“将”和“帅”。蓝鲤能理解,她问平一人:“一点线索都没有吗?” “没有。我的人当初在生洲只是监视平叛的大军,没特别针对这个秦毅。公孙义被杀的消息刚一传来他就逃走了,而且城中的飞来驿站也已经撤走,情报传递不及时,等到安排好人手追踪,他都跑出永定城好多天了……当然,沙漠的绿洲城里也有暗探,可问题是,人家乘风而去了,就在城边儿上,连跟随他的剑士都贴出告示重金寻找,我能有何办法?” “那两千多名剑士不是已到了沙滩城吗?你也没进一步采取措施?” 平一人不甘地摇摇头,叹道:“先前放任他们,是想等着秦毅自己送上门。而现在,难哪……” “有何难处?”蓝鲤问。 射叶插口解释:“蓝卿可能有所不知,刚刚我们说到的苏伐谦,他曾在沙漠里和这些人成了好朋友。目前摄图狼主和南部边防军的统帅都对剑士们极为关照,甚至还让他们加入了治安军。” “他们逃出生洲的时间可不长啊,就和在沙漠长大的苏伐谦成了好朋友?这事儿挺奇怪。” “是很怪。”平一人说,“我本来打算绑走那个剑士首领,可据边防军中的密探报说,统帅斛斯乏已颁下严令,只要任何一名剑士失踪超过半日,大军便即刻封锁各处通路,然后进行拉网搜索……在这种情况下,抓人是没用的,来不及审问也没地方藏。” “哦?边防军如此用心……”蓝鲤舀一勺海水含着,思索良久,吐去盆中道:“苏伐谦从小没离开过沙漠,这已经是摄图部人尽皆知的事情了,这一点,”她问平一人:“你是否派人核实过?” “基本能确定。”平一人没有透露细节,只说:“苏伐谦了解大漠中的许多事,包括一些被岁月湮没的陈年往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他通过了喀木巫师主持的鉴魂仪式,所以,那是不可能的。苏伐谦和秦毅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年轻人,”蓝鲤严肃地说:“秦毅失踪的时间和苏伐谦归来的日期吻合,而且他们岁数差不多大。这些你想过没有?” 平一人苍老的额头上冒起青筋,射叶呛了口酒,边擦拭边道:“这个,蓝卿你知道的,鉴魂是狼神的旨意,做不了假,可能性的确可以排除。” 蓝鲤点头。“好吧。”她说,“那后面怎么打算,怎么找小太子?” “老实说,我也没头绪,你有什么好办法?” 平一人不是在敷衍,他的确不知道。管理这样一个庞大的特务机构,要点就是,他不能插手太具体的工作。因为他是个外行,管得太多只会坏事。 蓝鲤想了想,问射叶:“国君,你知道在这世上,最厉害的侦逻机构是什么吗?” 射叶表情茫然,平一人瞪大眼,逐字言道:“我知道,是你们海国,联邦特设的海难调查司。” “有句俗语叫大海捞针,说得就是他们吧?”他补充。 蓝鲤笑笑,“不错,但海难调查司的强项是大海,何况我们也请不来。至于找人……你听说过经营调查司么?” 平一人摇头。 “你没听过也正常。”蓝鲤说,“他们以前只是一家很小的民间店铺,创办人名叫迎岁,经营范围便是接受雇主的委托,专门对各行各业中出现的欺诈行为进行调查,以防止客人上当受骗。天罚年后,迎岁被南海主看中,下重金礼聘,授意他于国都统浪城中组建经营调查司。海主赋予迎岁的权限极大,不但放任他将久经磨练的老雇员全都招募进来,更从海难调查司拨派了一批精英给他。可以说,现在的经调司比起海调司来已是毫不逊色。” “什么意思,嗯?”平一人问,“让我们从南海雇人来找秦毅?” 他很反感。平一人天生是个骗子,对这种机构有种天然的敌意。 “是你问我我才说的。”蓝鲤道,“如果连你和你的红砂军都办不成的事,我觉得就该请更专业的人来做。” “他们对瀚海一无所知,比红砂专业在哪儿了?” “那你的近卫军里也不乏高手,为何还要我去说服光影门行刺近江院主呢?” “哎,二位卿家,有话慢些讲。”射叶打个圆场,对蓝鲤说:“蓝卿啊,你的意思寡人听懂了,可是平将军所说也不无道理。对于调查司的能力寡人不疑,只是第一太远,第二呢,他们也确不熟悉广漠国,会不会难于着手?” “远是不假。”蓝鲤放松道,“可国君要说无从着手……每个行业都有自己的专长,调查程序我也曾见识过,就先说说他们来会怎么干吧。” “蓝卿快讲。” “嗯,”蓝鲤续满酒杯,拿自己壶给平一人也倒了一杯,后者称谢,她方才缓缓言道:“秦毅太子,能确定他还在广漠国吗?或者说,他是否还活着?” “可以确定。”平一人说,“国君刚请喀木大巫卜算过,此人尚在人间。至于大漠,沿途离安全线不超两天路程的一十七座城镇我都派人寻遍了,他肯定已经入国。” “那么,四大狼主城,牙帐,还有三个港口城镇呢?” “狼主城和牙帐是我们的地盘,到处都有眼线,而港口和出港船只是最先留意的,之前在永定城外带他们穿越沙漠的那名向导已详细地描述了他的身材和样貌,没有,他不在这些地方。” “也许逃去了草原上的任何一个旅行城镇。”蓝鲤说。 “没错。这也正是我担心的。”平一人拿起酒杯闻了闻,没喝,又放下说:“红砂毕竟不是神仙,要彻底找遍草原、山地和牧场,至少得十年时间。” “小太子他来元洲,不可能预先准备广漠国的通行货币。”蓝鲤转向射叶,说:“国君,他最有可能带着的是彩贝,但整个瀚海,只有上面提到的几个地方才能兑换。” “什么意思?”平一人插嘴问。 “很简单。他可以逃去任何地方,但在旅行城镇当中,彩贝是花不掉的。广漠国不缺钱,你们缺的是物资,甚至很多偏远地区都还是以物易物。他要生存,要穿衣吃饭,就得先想法子把彩贝换成广漠币或者其它有流通价值的东西,而经营调查司会首先从这些方面入手,循着交易线索,找到花钱之人。” 射叶和平一人听得目不转睛。这也否定了适才提到的第二个问题,对于广漠国的国情,海国人了解得一样透彻。 “请这些人来要花多少钱?”平一人问。 “不要钱。迎岁成立调查司后,基本已经不接受民间委托了。要请到他们,只有国君亲自出面,照会联邦,请求经调司予以协助。而代价也只是一个承诺——他日若有海联邦通缉之要犯逃到广漠国,这里不能包庇,需全力协助擒拿。” “不要钱你早说啊。”平一人大笑。用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来换取实际的帮助,这种事只有傻瓜才会拒绝。 “可一来一去要花很多时间吧?”射叶说,“他们即便同意,坐船来也得半年。这当中存在了很多的变数。” 蓝鲤点头,她说:“唯一的变数,就是我们先一步找到了秦毅。如果是那样,国君你大可以送出路费,厚礼将他们遣走。这样不但没有损失,还等于是交了个朋友,难道不好吗?” “哈哈哈……”射叶也是一阵笑。“蓝卿啊,”他说,“寡人今日总算见识到说客的厉害了。” 蓝鲤的归来,标志着射叶的家天下计划已筹备完成,进入启动阶段。广漠国自立国以来秉承的四部轮流执政制度行将被打破,改为世袭制。 平一人在晚饭过后带走了酒壶,甚至连蓝鲤喝剩下的他也一并带走。经飞来驿直递,广漠国王宫珍藏的这些、每任国君也只能分到数桶的传世佳酿,在一个多月以后从东瀛洲上换回了十二根特制灯烛。 金国、红砂、蓝鲤,射叶所倚仗而秦毅很快就将遭遇到的对手,已是这世上最最精明狡诈的一批人了。 正文 第一百三十章 无人授课 秦毅抵达牙帐城时,正值胡马秋肥,草原儿郎纵情驰骋的游猎季节。 神选堂地处城东,四面都由高耸的土墙和塔楼围起,是一所如同军营般的半封闭学堂。 墙内三层高的阶梯状土楼最为醒目,此外还有马厩、有两面布满十字孔洞的长方通风屋、有带院子的联排住宅和矮小的单门单窗房舍……紧密的土黄色块布局显示出一种正在延续的平静和冷漠。 已经完成护送任务的卫队通过飞来驿复命后即刻返程。黑瞳失联太久了,引起影门重视,王福便命同来的百名影子于城中分散开,参与调查。 神选堂,说起来此地倒和仙道院有些类似,一样不受国家监管,是一所只忠于自身责任的独立院校,广漠国君无权对它指手画脚。 秦毅来到学院的三层土楼报道,核实身份,登名注籍分配课堂和居所就花去大半天工夫,六名教师分别检验过他的武艺和学识,意见如下:摄图部苏伐谦,鉴魂神选之子,年二十,内气实力为高阶武者,不通射艺,无其它专长。性沉稳,有望参加下届兵选,应摄图狼主苏伐录之请,宜准其加入竞选班。 所谓竞选班,是神选堂专为培养各部有资格继承狼主之位的精英子弟所开设的特别课堂,神选堂也正是由此而得名。 竞选班只依照申请和审核的办法接纳学员——四部狼主每人每年都有一次申请的机会,不过多数都用不到,因为神选堂审核的首要条件就是学员必须通过鉴魂且年龄不能超过三十岁。比如苏伐录,这还是他做狼主之后的第一份申请,当初阿曼也只是待在普通班。 其他三部的情况要好一些,六人的、七人的,最多是莫离部,狼主的子侄,再加上国君射叶的一个女儿,总共有十一人在竞选班。 事实上这已经是老传统了,各部凡能在三十岁以前通过鉴魂的子弟统统帮他们申请,最后谁有资格参加兵选,谁就是未来的狼主继承人——十五年洗一次牌。 当天掌灯的时候,神选堂给苏伐谦的审核意见就送到了平一人的案头上,这是红砂特务的例行汇报。 平一人看过后认为不必专程禀报射叶。显然,学堂对于这个人的了解远没有他们多,如今人已到牙帐,只要按部就班地持续关注就好,所有关于他的分析和调查也该往后放一放了。家天下计划正处于收网前的关键阶段,不值得再为一个掌中之物浪费时间和金钱。 竞选班学员每人都有独立的居所,在土墙隔开的排房小院里有个大大的烧烤架子,食物由学堂提供。平顶土屋窗边搁着一架木梯,但大多数人从来不用,总是蹦上蹦下。房中一层住着侍卫和仆役,二层小屋为弟子们的卧房,外面搭着凉棚、摆放了桌凳,无聊时可以晒太阳、看星星,可以自饮自酌,听雨或者赏雪。 秦毅和侍卫们分占了五间院子,铁察、梅录啜二人在他楼下。其实一人一间都够,南面这片居住区属于摄图部,而除他以外,摄图竞选班也再无旁人。 神选堂不像东楼剑宗,没有统一的着装。秦毅摸了摸梅录啜昨晚刚给他剃过的脑袋,将苏伐录赐下的三柄弯刀挑一把系在腰间,这东西他试过几次,可能是使惯了长剑,用起来内气有些飘,不太好控制。 吃过早饭,在阶梯土楼前面秦毅见到了竞选班上的其他弟子——二十三名男子和一名女子。他们年龄不等气质各异,那女的看来和他差不多大,长相一般,穿着也很普通,但能与诸多男子并列,想来定非寻常。 这是为后来者特别准备的欢迎仪式。各部支持兵选要大把地往外扔钱,而一旦落败,钱就等于扔去了水里,众人全都好奇地盯着他看。 众所周知,摄图部这一代后继乏人,本已放弃争夺左贤王,如今却为何选送他来参赛?仅仅因为他在鉴魂式上受到的所谓狼神眷顾? “会有人选他吗?” 欢迎仪式结束后,拂林部一名弟子询问身边人。 “会,怎么不会?”那人笑笑,“只要给钱,让他们选一匹马都行,更何况神之子的噱头也很新颖,据说在摄图主城,有不少人成天等候在狼主宫前,求着他出来摸他们的脑袋呢。” 普通班弟子先被带回楼里,然后是竞选班,分三批进楼上课,只有秦毅留下。昨天曾检验过他的两位教师陪在身旁,等人全散去之后,一人面对他说:“苏伐谦,学堂最早判断你摄图部不会来人参加这届兵选,因此,竞选班的十六名教师都已经分配完了。” “原负责摄图部的四名教师增派给了其他三部,拂林和阿瓦尔各一人,莫离两人。”另一人补充说。 秦毅看着他们两个,等待下文。 “也就是说……”先前那人为难道:“目前我们找不到合适的人来传授你竞选班的课程,这是学堂的错。” “什么意思?学堂这么大,没师傅教我?” 两人都知他在沙漠长大,不了解情况也正常,便耐心解释说:“竞选班不同于普通班,各部弟子是分开授课的,而教师也是有针对性地进行传授。在学堂当中,只有经历过两届兵选,即任职至少三十年以上之人方有资格成为竞选教师——急切之间上哪儿去找?” “本来竞选班还备有四名候补教师,可五年前,拂林和莫离班上的三个在职教师犯了大错,学堂将他们囚禁起来,所以一时间……候补教师也都用完了。” “两位到底想说什么?”秦毅问道。 二人互相看一眼,再看看他,一人满怀歉意地说:“苏伐谦,你看这样行不行,眼下其他三部的辅助教师都参加过上届兵选,他们也是学堂倾力培养的未来竞选教师,每个班上……我们给你抽调两人,一共六名教师传授你兵选课程,如何?” “辅助教师教我,”秦毅说,“那我的辅助教师呢?” “从普通教师里面挑最好的给你。” “你们为什么不把本属于摄图部的四人调回来给我?” 两名教师同时摇头。“办不到。”开口之人说,“我刚才就讲过,竞选班的课程都是有针对性的,而竞选教师了解班上每一名弟子的实力,甚至还有各部最核心的竞选计划,让他们回过头再教你?那样对别人不公平,其他三部也不会答应。” “你只有两种选择。”另一人接过话,说:“同意我们的安排,学堂会尽可能做出补偿,在不违反规定的情况下给予你更多的帮助。比如,指派一名不管教学的副堂主亲自指点你的武艺,让你能在最短时间内达到竞选必须的武师标准——” “或者你也可以拒绝。”前面人加重语气,“你可以就学堂占用教师一事提请摄图部公开问责,那样的话,无论四部会议给出怎样的惩罚,我们只能接受,你和摄图部都将获得巨额赔偿——其他三部会支持你的,因为很明显,到那一步,学堂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收你了,你也只能离开。” 另一人问:“听明白了吗?事情弄大,对你、对我们都没好处。少了神选堂的提名,是,你还可以在摄图部的提名之下直接参加兵选,但没有选民会信任你,他们甚至不知道有你这号人,自然更不会选你。” “听明白了。”秦毅点点头,反而对神选堂有了些好感。按照两人的说法,别部乐于看到他被孤立,那么以此为前提,学堂完全可以先找三部协商,然后合起伙来糊弄他一个,势单力薄的,想怎么拿捏都行。可是并没有,他们把实情对他和盘托出,把利弊摆在明处,承认失误、尝试弥补,同时也做了最坏的打算。 现在决定权就在自己手里。他说:“我部先前确实没打算参加兵选,所以此事不能全怨学堂,我也不会再追究。” 听到这话,两名教师明显松了口气。他们彼此对望着点了下头,其中一人近乎恳切地说:“苏伐谦,学堂不会再让你失望,那我们即刻帮你安排教师?” “请等一下,”秦毅问道:“辅助教师和竞选教师有何差别呢?” “老实说,差别还是很大的。”那人叹口气,“辅助教师本身也在学习当中,他们平时只负责监督弟子们的授业情况,无法参与竞选计划。你知道,每班最后只有一名弟子能获得兵选提名,而在最终的提名结果公布以前,有关候选人的一切遴选和培养计划全都是绝密——辅助教师只能看,不能听也不能问。当然,兵选落下帷幕会给他们详细讲解,这种经验很宝贵,只有亲身经历过两届兵选的辅助教师才有资格申请考核,成为国人仰慕的竞选教师。” “也就是说,”另一人马上道:“辅助教师不仅仅是经验不足,他们的实力、优点、研究方向、具体适合争取到什么样的选民……这些统统未经过学堂的考核,他们很难胜任。” “而你就要让这些人教我?”秦毅转向那名看上去年纪更大些的山羊胡子教师。他瞧出来了,此人地位应该更高,主意也都是他拿,而他的同伴只负责解释和补充。 “你说过不再追究。”山羊须道。 “对。”秦毅点头,“我不是在和你讨价还价,即便学堂现在就不要我了,我说过的话依然算数。” “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山羊须叹气,“可除此之外,确实别无善法——五年前那件事对别人也不公平啊,半道更换竞选教师,还都是候补教师,对他们公平吗?所以学堂才决定将摄图部闲置的教师分配过去。实话告诉你吧,眼下就算他们肯让步,我也不会再把四人调回来教你。” “你说五年前?”秦毅问,“那三名在职教师犯了什么错?” “此事只怕与你无关吧?” “怎就无关?你不说他们被学堂囚禁了吗?既然只是囚禁,那想来定非罪大恶极天理难容,何不暂时放他们出来,请这三人教授我课程,这样也能将功补过?” “岂有此理。”另一人说。 “让他三人通过竞选教师考核本已是大错,”山羊须摇头,“学堂不能一错再错了。他们会老死在这院墙之内。” “究竟所为何事?” 山羊须看着秦毅,“这也不是秘密了。”他对同伴示意,那人便说道:“三人勾连串通,以能获取对手的竞选计划为诱饵,在拂林和莫离班上搞两头骗,还竟然……” 眼见这人别过头气得说不下去了,山羊须红着老脸叹道:“唉,丢人啊。他们竟还把各班候选人的提名暗中做起了拍卖,声称什么,价高者得?” 另一人点点头,“哼,兵选候选人多半也就是狼主的继位人,哪个弟子不眼红?也亏他们想得出来。” 秦毅再忍不住,仰头大笑。至少参加过两届兵选……但凡是竞选教师,少说也在六十开外了吧,真该请桑哈来听听,谁说世上没有白头贼? “能就请这三个人教我吗?”他笑问。 山羊须想了想,说道:“这件事嘛,学堂倒是可以做主,尤其摄图部只你一人,他们应该也耍不出花样来了。只是……你可要想好了,本性难移,万一他们给你惹出什么麻烦,学堂概不负责。” “明白。” “好,苏伐谦,那今天你就先不用上课,回去等消息吧。至于你的要求是否可行,我们还要研究,另外也要他们三人点头才行。” 看着秦毅走去南面摄图部居住地,山羊须身边的教务主管问他:“堂主,此事会不会太过草率?” 山羊须笑笑,“你带我去见下那三位吧。”他笑道,“我说苏伐老狼怎舍得下血本儿参选,这孩子……他不和我讲价而是请我帮忙,我这一下子,还真不太好意思拒绝。”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三贱客 广漠国没有单独的刑侦机构也不设监狱,在各部的城镇当中,包括牙帐,治安军肩负着城防和治安这两重重任。 对于身犯律法之人的常规处罚也很简单,没有坐牢一说,除了罚没钱财牲畜,再往上就是割鼻子、剜眼、剁手剁脚……最后不过一死。 死刑也分很多种,绳吊、砍头、击顶、喂狼、五牛分尸等等,多半都和皇朝法度大同小异,只是无大狱可蹲。 想坐牢也行,有一个地方。国都牙帐东面的神选堂,在那儿的东北角上,高墙根儿下面有一个挨着一个的十字孔洞通风长廊,那不是瓜棚也不是酒窖,正是全国唯一一处明面儿上的监狱——悔过堂。 神选堂纪律部下设的悔过堂,凡是渎职的教师啦,不守纪律的弟子啥的,全能尝到蹲大牢的滋味儿。 这天清晨,和往常一样,悔过堂中的大多数囚犯全都聚集到了最边上的那间长廊里面,人挨着人,前排接后排,整齐地列队站着。前后门边上各有四名背弓带刀的武师值守,长廊正前方,一位须发花白,长着对鼠眼的大肚子老头面向众囚犯站立,脚上戴着粗脚镣,额头上、脖子上全是汗。 老头名叫斛斯木,是曾经神选堂中首屈一指的竞选教师,武艺无人能及,后来学堂调查出他在莫离竞选班上哄骗弟子财物,就请他搬到了悔过堂。 “今天传授兵法课。”斛斯木大声说道,“有兴趣的留下。” 底下的囚犯走得没剩几人,守卫也只留一边一个,他扭头看看身后两侧靠墙杵着的二人,走去一旁坐倒身擦汗。 二人中有一个拿碗去找剩下的囚犯收钱,另一个不慌不忙地弯腰摆弄脚边的石块。他们没戴脚镣。 收钱之人叫费听,阿瓦尔人,就在牙帐本地居住。早年间他游历过四部,对于广漠国的风土人情了如指掌,是位煽动选民的拉票好手。 五年前,费听教授拂林竞选班的文艺课程时与斛斯木串谋行骗,还有尼苏,三个人一起被人匿名举报,从竞选教师沦为了阶下囚。 尼苏在三人当中年龄最小,没有斛斯木的长髥也不像费听那样光下巴,他留着络腮胡,即便做了囚犯,每天也会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起先他想不通,自己一个大名鼎鼎的神选堂竞选教师,怎么就昏了头,被那两人蛊惑,和他们沆瀣一气蒙人钱财?记得那是天罚元年的夏天吧,国君都还专门请他进宫,就生洲战事询问过他的看法…… 难怪出事以后,从前的挚友、南部边防军统帅斛斯乏来探监的时候丢下那话:“你真是太糊涂了,我哥哥的话你也敢听,也敢信?” 五年了,怨气早消磨光了。老婆一次都没来瞧过他,几个儿子为了前程也陆续跟他断绝父子关系,到头来要想在这悔过堂里过得舒服些,还得指望斛斯木。 说也奇怪,这个生年不读一字书的莽汉,哪儿来的那么些花花肠子?竟能想出这么一手,把竞选课程开到了牢房里。 很多因为一些小的过错被罚来悔过堂的普通教师和弟子成了他们最忠实的拥趸。钱财、食物、秘密…… 一切有价值的物品或消息都能换到课程,莫非他们真的以为,出去后就能摇身一变,有望当上辅助教师,或者有望通过鉴魂? 费听收过钱,尼苏就地帮留下的囚犯讲解兵法。课时很短,但他尽力了,给竞选班弟子上课也一样,毕竟兵无常法,这种事太依赖天分。 守卫拿走收上来的一半财物,尼苏用脚刮乱土痕,囚犯离开,长廊中就剩下他们三个。 “都给我吧。”尼苏看一眼费听手里的大碗,“你们上课时人都是满的,而我回回就这几个,还要和我平分。我不能再白吃白拿了,以后咱各收各的。” 费听哼一声转头瞧向斛斯木,尼苏这话他都不知道是第几回听了。 斛斯木不用手撑,整个人忽地站立起身,脚下镣铐竟没发出半点声响。他拍拍屁股,猛贴近尼苏吐舌头做个吊死鬼儿的模样,尼苏惊退一步,费听哈哈大笑。 “分了分了,”斛斯木笑着说,“都多大岁数了,还老争这口闲气,什么你的我的。” 费听递过一份钱,尼苏只好接了。“唉!”他暗暗叹息着想,“我落到今天这地步能去怪谁?斛斯乏呀斛斯乏,兄弟,你哥哥说的话,又有谁能忍住不听、忍住不信呢?” 仨老头打算出去晒晒太阳,刚到门口,正遇上四名守卫走来将他们拦住。 “斛斯木、费听、尼苏,”一人跨前言道:“随我们去会客厅,有人要见你三人。” 三人疑惑地相互瞅瞅,莫非是斛斯乏来了?能想着他们的也就斛斯木这个弟弟了,费听是绝户,没儿没女,老婆早死了,尼苏情况差不多,有跟没有一样。 “是我兄弟来了吗?”斛斯木问那守卫。 “不知道,”守卫摇头,“主管只让我等将你三人带去。” 怎么还惊动了主管?难道是给囚犯授课这事儿学堂追究下来了?不应该呀,纪律部主管早就知道的,都是老相识了,睁只眼闭只眼从没问过…… 随手将碗填墙洞上,他们心怀鬼胎跟着守卫去了会客厅,可一进门就全都傻眼了。宽敞的土屋厅堂之上,除了纪律部和教务部的主管,竟连堂主也在。 “嗬,瞧瞧,”教务部主管先被气笑了,指着三人道:“一个个的,全吃成了胖子。” 山羊须背手皱眉,厌恶地摇了摇头。费听用手肘碰碰斛斯木,三人反应过来,忙躬身行礼:“罪人斛斯木、费听、尼苏,参见堂主!” 五年来,山羊须这是第一次见他三人,事发时没见,后面也从未探过监。他担心自己一看到这三张脸就会像此时此刻一样,难掩杀心。 育人之地当许迷途之人自赎,该为他们铺设一条回头路,所以有悔过堂,而山羊须发现,除早年他亲手处死的一个**女弟子的畜生外,再不曾这么恨过谁。 他转过身,背后的右手紧握成拳,三个人看得心惊肉跳。 会客厅里间是专为访客准备的候见室,山羊须一言不发,径直走了进去。教务部主管狠狠瞪他们一眼,近前些说明情况。他说得含糊、简短,三人围上来,就像三条老狗般竖起耳朵认真聆听。 “你们考虑一下吧,教还是不教。” 主管声音冷漠,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斛斯木还瞧了瞧远处的纪律部主管,那人眼神在自己的脚上。 “快说,教不教?”教务主管大声问。 尼苏想答应,但他知道自己无法做主。斛斯木有些关于付出和回报的问题也不敢问,费听说:“是让我们应付一下,免得摄图部问责学堂还是……” “不要再问了!”里间传出山羊须怒气冲天的声音:“你告诉他们三个,如果苏伐谦能在兵选中胜出,他们就可以离开学堂,从今往后爱去哪儿去哪儿;第二名,就把最胖的那个杀了;第三,下巴没毛的也杀,若是最末……大选之后,我要马上见到三颗狗头。” 纪律主管惊愕抬头,教务主管深吸一口气,眯起眼盯着三人。这也不用他告诉了,声音大到门外的守卫都能听见。“先带回去吧。”他吐气开言,摆头吩咐守卫。 回去的路上谁也没说话,三个人被带回到睡觉的小屋。他们坐在茅草铺上,垂头丧气,体会着什么叫大难临头。 “堂主没说让不让我们教了?”斛斯木终于说话了。 费听摇头,“没有,”他说,“就是赌名次,赢人头,谁教都一样,只看结果。” 斛斯木回想着,“苏伐谦……”他皱眉道:“好像在哪儿听过这名字。” “是听过。”费听说,“年初有个刚进来的普通班弟子,他想拿摄图部鉴魂神迹这消息换两节你的课,提到过这个名字。” 尼苏没好气地补充一句:“当时你不同意。” “人呢?” “两个多月前就出去了。” …… 沉默一直持续到守卫送来午饭,尼苏半点胃口都没有,看那俩人还能吃进去,他哼笑着说:“你们把我的也吃了吧,多吃点,吃一顿可就少一顿了。” “谁不是吃一顿少一顿?”斛斯木放下半块饼,“守卫,守卫!”他对着牢门大叫。 进来的就是押送他们回来的新面孔。“请通报主管,”斛斯木说,“我们答应教课。” 牢门关上,尼苏说:“只有我们三个,还少个人教他怎么种地怎么养马和怎么赚钱。” “先见到人再考虑别的,没准儿这方面他不用人教呢?” 费听点头,他多少能猜出点斛斯木的想法。不答应就是等死,答应了或许还有其他机会,比如说服,或者干脆劫持摄图少主,必要时让他帮着他们逃出去。 会见安排在下午,还是会客厅,两位主管都在,堂主再没有露面。 三个老头午后被带去冲洗了身子,换上守卫新拿来的衣服。费听和尼苏剃了头,斛斯木修剪过胡子,他脑袋秃了有些年了,一绺长毛从来不剪,只有自己会弄,左弯右绕的,不大工夫就盘出了满头的白发。 秦毅被准许带着铁察和梅录啜同来,这是堂主特别交待的。山羊须希望有人能帮他掌掌眼,别急着做决定,最好还是接受学堂指派的辅助教师。 “三位师傅好。” “你好,苏伐谦。”斛斯木温柔地说。 “哦?你们听说过我?” 斛斯木看一眼教务主管,“今天刚听说的,”他言道,“还听说你只有武者修为,连弓箭都没摸过。” 秦毅笑笑,费听问:“你了解兵选吗?” “大体上知道些。” 斛斯乏接道:“那你知道失败会怎样吗?” 秦毅瞧着他脚下,想说最坏也不至于戴上脚镣吧,忍着没说。他不喜欢这三个人,他们没有自我介绍也不诚恳,提问故作深沉、交谈抓不住重点,自己可能要另择名师了。 “如果你不清楚来神选堂干什么,还是另请高明吧。”尼苏生气地说,“兵选乃国之大事,各部穷十五年之功支持一人竞选,其中所花费的人力、财力,不可胜计。而一朝落败,所费皆付诸东流,你实力不过武者,又不通射艺,白白跑来糟蹋部民的血汗吗?” 斛斯木用眼神提醒尼苏说过头了。秦毅一愣,问道:“不是学艺比武吗?兵选,怎么还要花钱?” 两名主管和费听都笑了,就仿佛听到“何不食肉糜”这种好笑的话。秦毅转向铁察二人,他们低下了头。 原来阿大让人瞒着我。秦毅再次抱拳,对三人行礼道:“三位师傅,我从小在沙漠长大,对兵选确实知晓不多,还请你们讲解下。” “难怪。”尼苏点点头,说:“从你到来之日算起,摄图部每年要给学堂支付多少学费你该知道吧?这些都不算什么。兵选为四人竞赛,同时也分为四个阶段——武艺、战阵、经营和巡回争辩。前两项全凭个人实力,而后两项……” “后两项俗称拉选票。”说到自己钻研的方向上,费听接过话道:“这当中拼得就是谁砸下的钱多了。上届兵选,在莫离部退出的情况下,本已是胜券在握的拂林部依然花掉他们全年收入的总和。” 秦毅半天没吭声,一开口,说出一句让所有人都觉吃惊的话:“三位师傅,你们,你们会不会省钱?” 正文 一百三十二章 日常教学 学堂要给秦毅再分配一位经营教师和四名辅助教师,他没要,因为斛斯木说过,经营教师就是专门教人花钱的,你想省钱,那就别要。 悔过堂最边上的通风长廊被改成临时教室,加了桌凳,墙上挂了地图,桌上铺着整张的皮纸。后半间充作练武场,小了点儿,墙根儿下的箭靶是唯一配置,若是放开施展剑气的话,秦毅想,满墙的窟窿很快就能连成片,要不了多久,整间教室都会坍塌。 他们上课时任何囚犯和守卫都不得靠近,里面说的话也不会传出去。铁察带两名摄图武师负责少主安全,百步开外的高墙和塔楼顶上,还有四十名带弓守卫全天监控,但凡有人逃跑,在遭遇地面拦截之前他就先变成刺猬了。这主要是防备斛斯木,授课时脚镣会被取下。 对于外界来说,广漠国和高竹国一样,也是以六艺中的射艺为根本,然而他们并不专研射艺。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弓箭在高竹国,就相当于乐器落在一位精妙的乐师手里,他可以借此演奏出难度很高的华美乐章;而在广漠国,弓箭更像一把勺子,哪怕是乐师,无疑对勺子也比对乐器更熟悉,因为每餐都要用,于是,这里的乐师便用勺儿来奏乐,不追求华丽的高难度技法,仅凭习惯演奏,信手拈来亦可成章。 两者自然是高下立判,但广漠人更会用刀,所以他们没有射手、神射手之分,技艺更偏向实用,依内气分为武者、武师还有武尊。 初到课堂,斛斯木第一件事便是验证秦毅的武艺。 “刀不错。”他看眼秦毅腰间的弯刀,“拔出来,用刀砍我。” “你确定?”秦毅边抽刀边问。 “来。” 秦毅倒提弯刀,刀尖朝着自己先抱拳认了个错,随后,正过刀柄,“留意了。”说着他猛挺肩直刺向了斛斯木的左臂。 斛斯木侧身让过这招,右手同时抬上,要用两指去夹秦毅的刀刃。 他没有夹,而是在最后一刻又挪动了身子,右腕下压改用手肘击中对方手腕。 秦毅退后两步,站稳身子收了刀。“你学过剑术?”斛斯木问他。 “对,以前在沙漠上学过。”他说,“你怎么瞧出来的?” 斛斯木大失所望,确信若是把宝押在秦毅身上的话,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你只会用剑不会用刀。”他摇着头说,“我年轻时,曾去过流洲的花溪国,所以对剑艺并不陌生。你挥刀飘而无力,内气浮动,那是把刀当成了长剑来使的,短期内无法纠正。兵选的第一项武艺竞赛不会让你持剑上场,即便突破到武师,你也赢不了别人。” “刀法和剑法有何区别?”秦毅问。 “没有刀法。我们所用的弯刀,较之长剑更轻、更短,而招式却不类剑技之轻灵飘逸。尤其在内气的运用上,剑艺以御气为主,所以能演变出花样繁多的剑技,甚至修为达到剑豪还能形成气场,驭剑伤人;使刀则不同,武师未必敌得过天生神力的武者,内气不会转化刀气,要时刻收敛在身体里、灌注于手臂之间,哪怕修炼到武尊,与武者相比,差别也只在快慢,没有刀法一说。” 秦毅听得很认真,而且完全理解了。这首先要感谢一个人,那便是清凉山的胡胜,胡教师。当年在教授回炉班剑法之时,胡胜就注重让弟子们练臂而不是练气。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身体才是一切的根本,自幼修习制造术的秦毅,臂力和协调性自然不在话下。 他再次挥刀,一刺一劈,没有对着斛斯木。后者鼠眼放光,称赞道:“悟性不错。”跟着便抢上一步,伸展左臂去抓秦毅的右肩。秦毅回削,斛斯木沉肘用前臂架住他胳膊,右手已像是突然挥出的一记直拳,捏在其左肩之上。 秦毅疼得咧嘴,左半边膀子都麻了,急忙翻转被拦下的右手腕转刀运气。 斛斯木撤手跳后,瞧着丢了刀正在揉肩膀的秦毅,笑说:“我才说过,短时间内不可能纠正,与人拼斗时,你不知不觉还是会把刀当成剑用。” 奔到近前的铁察三人皆已拔刀在手,这时只好讪笑着收了刀,又退回门口守着。 秦毅瞪他们一眼,问斛斯木:“那就没办法吗?” “有的,笨办法。” 当天下午,梅录啜按照秦毅的要求,到城里买来一根和弯刀差不多大小的粗短铁棒。重量不知是刀的多少倍了,沉甸甸的,拿着都压手。要想用它催吐内气,手臂就不灵便,要是用力,气也就吐不出来。 “什么时候你能拿这玩意儿接住我十招以上,”斛斯木说,“也就能用刀对敌了。” 课时十日一轮,六天习武、三天教文艺、一天讲兵法。武艺课基本就是秦毅自己在那儿练劈刺,或者射箭,三个老头闲坐着聊天。 如此过去快一个月,秦毅铁棒使得日渐纯熟,然而射术却全无长进。尽管铁察与另两名武师不吝所学,卖力地从旁指点,也只是白费力气。就像他们不会使剑一样,少主也不会使弓,俗话说巧者不过习者之门,弓箭凭得是熟练工,不是靠悟性或天分就能短时间练成的,兵选武斗赛上的射艺比试看来是凉了,他绝没办法同那些自幼玩弓的“习者”们一较高下。 此外还有个最大的问题。目前秦毅已到了武者突破武师的最后关口,他能感觉到那层薄薄的壁垒,形同一堵墙,推开门就能跨过去。只是,炼气吐纳也总在原地绕圈,兜兜转转地摸不着门,行气摄血冲击经脉的过程彷如泥牛入海,遥遥不登彼岸。 该怎么办?他请教逍遥,逍遥说我不是人,不知道啊;再问斛斯木,老头倒干脆,直接过继了自己的内气给他,可依旧不行,后来才终于弄明白,秦毅曾接受过传功。 “欲点长明灯,须用添油法。” 斛斯木指出,外力相助就好比另加火种于灯芯之上,虽能一时增光,别人的真气终究无法变成自己的真元。所以,传功者如后来火种,损耗自身十倍、百倍,所传之人也未必能有一分受益,这就是为何有机缘获得外来真气的修士只在突破的关键时刻才会借助。 尼苏解释得更形象,“我想你能明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说,“你体内既已鸣过一鼓,那么眼下除非有武尊高手不惜自身功力倾囊相助,否则就只能靠自己。” 秦毅听懂了,甚至他以为,武尊也够呛。过去传功给他的老猴就是剑豪,这一鼓敲得实在太响,恐怕再来声惊雷才有用。 这天夜里,仨老头坐在牢房地下对着一张羊皮卷窃窃私语。牢房没点灯,羊皮上也没字,只有密密麻麻的一行行用针扎出来的小洞。 费听摸过无数遍了,这种依据瀚海古文排列出的孔洞文字只有他会解读:一个人五十万,由我们负责麻痹守卫,外墙上会有人接应,保证将你等平安送出牙帐。 尼苏细声细气地问:“红砂真能把我们送出去?” “有钱就能。”费听低声说,“但他们没说白天还是晚上,要是白天,苏伐谦和他的三个侍卫就要我们自己解决。” “我们手里有多少钱?” “一个人的都不够。” “那还说啥。”片刻后,尼苏又道:“我看那小子很有希望,他简直就是个奇才。我们何不拼一把,全力帮他赢得大选?” “光兵法好顶个屁用。”费听冷笑,“他想凭自己磨到武师,至少也得个十年八年。” “没用。”斛斯木摇头道,“他就是高级武师也没用。这人小气,不愿意花钱,能赢吗?” 费听说:“花钱也是白扔,没经营教师,投入多少都是打水漂。” 尼苏问斛斯木:“你为什么劝他别要学堂派的教师呢?” “为给他省钱啊。日子不多了,经营教师没空再教他,过来不是上课,而是先帮他花钱。买牲口、租草场、雇人,要不就收购酒庄,或者去港口做贸易……可这都什么时候了,赚钱的营生其他三部早就瓜分干净,除非出高价。那样的话,他哪还有钱替我们交这一百五十万的跑路费?” “什么?你想让他出这个钱?他肯吗?” “当然不肯,所以我们要想个办法。” “唉。木老头,你呀!”尼苏叹气说:“怎么就是不走正道呢?堂主给我们指了条明路,只要苏伐谦能赢,我们就能大摇大摆地从这里走出去,今后堂堂正正地活着。不用远走他乡,也不用隐姓埋名成天东躲西藏了。” “他能赢?”费听龇牙,“是,拼一下可能不是最末,那样你就不用死了。” 尼苏霍然起身,指着他,反而笑了,说:“那你俩看这样行不,咱们也别逃了,一心一意去教他,如果他拿不到第一,我头一个撞死,这样行吗?” “哎,你小点儿声。”斛斯木拉尼苏坐下,“又耍你那臭脾气。”他转向费听:“你也是,第一天认识他?还乱开玩笑。” “是我不对。”费听道个歉,“不过尼苏你说说,他凭什么赢?” 尼苏气消得快,正色道:“兵法他压根儿不用人教。而木老头是最好的武师,你是最好的争辩人,做买卖经营也是为拉选票,现在请个经营教师来帮他搞搞,未必就赶不上。别忘了,我们还有一个非常大的优势,我们教过莫离和拂林班,很熟悉对手。” “这不是优势。”斛斯木说,“学堂应该是讨论过,我们虽然教过两部,但五年了,从没离开悔过堂,外面世界是个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已经拿不出有力的竞选计划了。” 事实无须争论,三人陷入沉默。入睡前尼苏将这沉默打破,他说:“怎么弄钱?” “不能心急,这不是个小数目,容我好好想想。” “想想怎么骗人?” “睡哇尼苏,快睡哇。” “梦里见,木老头。” 因为苏伐谦的武艺和经营两项都落后太多,明显已无望角逐大选,为保活命,三贱客想到了越狱。 斛斯木认为能帮助他们的只有红砂。也是病急乱投医,三人凑齐费用,托守卫将一封书信送到传驿站,讲明要由飞来驿寄给斛斯木的兄弟,也既南部边防军统帅,斛斯乏。 这封信是费听用孔洞文编的,其实就为联系传驿站的特务。他们知道,不论谁给南北两个边防军的将领寄信首先会经过一套严格的审阅程序,以判断普通的文字当中,是否隐藏着其它秘密。 古文当然不成问题,传驿站干得就是这个,不会解读不出。拆看书信的特务马上就能弄懂其中真意——这是一封求助信,请把邮资收下,不必投递,如有意相助,可尽快告知你们的报价,盼复。 可能会收到回信,也可能石沉大海,但三个老头并不担心红砂去向学堂告密。 如果是那样,传驿站就等于公开承认他们打开过边防统帅的私人信件。掩耳盗铃偷摸着去做是一回事,公开承认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红砂没必要惹这麻烦。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 花月海 秦毅不笨,三贱客能想到的事情,他当然也有自己的判断。 当初想是着了阿大的道了。老人未竟的心愿、难酬之壮志,那些凭空描绘出的理想宏图……统统灌输给他。而此时对兵选了解得足够详细,总的来说,秦毅已经不抱任何一丝获胜的幻想了。 大赛要凭个人争夺的前三项,武艺和战阵都设有零到三十不等的得分,四位选手依排名计分;而经营赛总分四十,只能由该场竞赛的第一名包揽,其他三人都是零。 很明显,这场拉开差距的竞赛对参选之人的考验已是微乎其微,其决定因素在于各部的实力和魄力。投入越大回报才越大,但经营赛真正让人无所适从的一点是,它早就开始了,在兵选以前,在各部评估候选人有无获胜希望而考虑要不要破费之前,它就开始了。先花钱,大把花钱,四十分呢,拿下经营赛就有很大胜算。 以阿瓦尔部为例,他们先后有六名子弟来到竞选班,那么,在候选人提名尚未决出之时,经营教师便要给这六人分别制订经营计划。由部里提供资金和资源,六个人或者合伙或者单干,全做起了买卖,项目尽量区分开,这样既避免了内斗也无浪费,最终谁是候选人,就把一切盈利的项目都交给他,然后筛选、整合、登记,再于兵选之日同其他竞选者一较高下。 所以十五年一届的兵选,也从侧面拉动了国内经济。武艺和战阵竞赛为期三个月,由朝臣、神选堂和四部组成的裁判团会在开赛前一天统计每位选手的登记项目,前两场比赛一结束,经营赛的成绩也同时公布,三月来哪位参选者的收益最大哪位便是赢家。 最后的较量只有短短三个月,可工夫却在三年、甚至是五年前就早已经撒下。秦毅初来乍到,没有根基也无人帮衬,拿什么和别人去争?现在武艺跟不上,经营更连门道都没摸着,又凭什么赢? 晚秋中的那一次聚会,被安排在牙帐城东郊、一个名叫花月海的地方举行。 名字起得不错,很有诗情画意。元洲纵深处湖沼间流出的一条最大的内陆河叫做叶铁尼河,它横穿广漠国中西部区域,汇入东海,都城牙帐就是依河岸修建而成的。 在河的对岸,五岩仙道院如同高地上生出的一只仙人掌,其下方原是叶铁尼河的一道支流,每当河水的冰冻期过后,春潮还会挤进去转一圈,并于低洼地带注成浅湖,夏秋之际美不胜收。 南岸这边早已经干涸的另一道支流就是花月海峡谷了。地形很奇特。黄土坡中间陷进去的山谷之下,河水虽不能流入,但因狭管效应,在谷口的两侧常有地形雨,芳草野花漫道,于满月之下观之,银白色的坡地将反射率低的花道衬托成一片花的海洋。花月海,便是由此而得名。 一个浪漫所在。金鞭拂云挥鸣鞘,半酣呼鹰出远郊。花月海当然是牙帐贵族最喜欢去的地方,尤其是秋天,但今天不行。 拂林部的驻都使团已在周边布置起了围场,遇上想进峡谷射猎之人,他们都会客客气气地拦下来,请对方到别处碰碰运气。没别的,这次聚会的组织者乌延光,他就是神选堂拂林竞选班上内定的候选人,也是拂林狼主,既左贤王最宠爱的一个儿子。 此刻射猎结束,侍卫们统计完猎物拿去剖割,与会众人正席地坐在一张厚毯上等待分享新鲜野味。 没人嘲笑秦毅的箭法,今番聚会就是为请他而设的。不多时,下人用银盘盛上分割好的烤肉,乌延光当先举杯:“来,我们同敬摄图部未来的狼主一杯。”说着他转向右手边坐着的秦毅,笑道:“你能来牙帐真是太好了,后半年事情多,一直到今天才把人都聚齐了给你接风,别见怪。” 秦毅道声谢。这乌延光三十出头,想必到竞选班也有几年了。他生得白白净净,言谈举止也很稳重,看起来不难相处。 难打交道的是对面那人,坐在乌延光左手边。此人与乌延光年纪相仿,精瘦精瘦的,眼窝深陷,颧骨很高,不大爱说话。每有举动,他总是先拿眼角去瞧身旁的女子,仿佛是在征询意见。 这两个人,男的是莫离班内定的候选人达坦,而那个容貌和衣着都很普通的女子,原就是当今国君射叶的长女,蚺蚺。她和达坦是堂兄妹,达坦管射叶叫叔叔。 蚺蚺是个伶牙俐齿的姑娘。挺有意思,这都成聚会中的常例了,漂亮女孩儿大多偏矜持,不太注重打扮的却总无所顾忌。 第一杯酒刚下肚她就嚷嚷开了:“哎,你们知道全天下我最想见的人是谁吗?” 秦毅一听“全天下”这三个字,登时没了兴趣,低下头慢慢割肉。 乌延光保持东道风度,微笑着瞧向她问:“谁呀?” “你猜猜?” “呵呵,这个,凭你的身份我可猜不出。” “秦毅,你知道么?”蚺蚺大呼小叫地说。 秦毅猛抬头,瞬间感觉身上肉都缩紧了一圈。而蚺蚺并没有看他,还对着乌延光兴奋叫道:“不止是我,普通班里很多人都把他给吹神了。以质子的身份拿下生洲含金量最高的精英榜首名、主持五大宗之一的清凉山、灭了白云山,逼得其它宗门不敢问罪……啧啧,” 这时她突然转过脸,对上秦毅目光,“哎,苏伐谦,他好像和你一边儿大,你要是秦毅就好了。” 秦毅笑笑,摇头说:“我倒是没听过这个人,怎么,他很有名吗?” “有名?何止呢。”蚺蚺正对面,也就是秦毅右侧的男子插言道:“学堂向来很关注东楼国的剑士精英赛,认为我们的兵选武斗,起码不能比他们差。至于东瀛质子,我倒也希望能和他过过手。大家听说了吗,东楼国君公孙万年拿出一个刚占领的小国当做悬赏,任何人,只要能将秦毅活捉去磨石城,立马册封国君。” 这事儿还真不知道,我有这么值钱了?秦毅想。 阿瓦尔班来的也是两个人,名字都太长,介绍时他没全记住,只在别人的呼唤当中留了心。现在大概能对上,说话的应该是哥哥雷伯,而坐在圈子末端的年轻人便是弟弟,名唤雷第。 各部的候选人提名要到临近比赛才会公布。在那之前,重点赚钱项目的归属就很能说明问题了。乌延光、达坦,此二人毫无争议,已确定会参赛;苏伐谦当然,没人和他争;唯独阿瓦尔部,在这两兄弟之间迟迟分辨不清,因此他俩都接到了邀请。 不过,据红砂最新的评估报告显示,提名雷伯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蚺蚺又说话了,她嗔怪地朝雷伯笑笑,“你这人,没事儿勾得人家手痒。”说着便面向秦毅,道:“苏伐谦,你也还不到武师吧?正好,咱俩水平相当,陪我过两招试试?” “蚺蚺,”达坦低声阻拦,“都饿着肚子呢,过什么招?” “好,那就先吃饭吧,等会儿再说。” 接下来的推杯换盏愈发热闹,众人都很尽兴。一席全是竞争对手,但不可否认,他们也是各自部族将来的领头人,所以,在看似公平的竞赛前面相互结识、拉拢好关系就很有必要。那种对后来人冷言冷语不屑一顾,甚至是欺凌打压的情形根本不会发生,没有哪个上位者会拒绝朋友而凭空给自己树敌。 气氛很融洽。大家热情地给秦毅讲述了各自的经历,也着重询问了他的过去和在鉴魂式上显露出的神迹。当然,不可避免地又谈论了好一阵子的大选才终于散宴。 酒足饭饱,都吃得挺撑,蚺蚺也没再坚持要比划。这里举火闲聊,养精蓄锐之后又是一场夜猎,再喝宵酒,一直等到月光铺满谷底、花月海出现,几人并成一排立于涯上,无声欣赏着眼前的美景——直到这个时候。 到这时,人内心最真实的一面逐渐显露。他们当中至少有三个人的目中无月也无海,全在想着秦毅。蚺蚺更是直盯着他看,银光在她的脸上构出明暗,冷色系勾勒出心直口快少女的本来面目。 “他究竟,是不是那个人呢?”她在想,“为何我叫到秦毅之名时,他的反应会如此失常?” 回程时一溜人马进了牙帐东门,乌延光便停下来告辞:“我今天不回学堂了,和你们不一路,咱们来日再会。” 众人纷纷致谢、道别,拂林大队便簇拥他先走了。随后是达坦,说要送蚺蚺回宫,俩人也并马先行一步。 “苏伐谦——”蚺蚺走远还喊,“别忘了你还欠我一顿揍。” 最后只剩雷伯兄弟,随便找了个借口,丢下秦毅,走了。这就跟广漠四部目前的情形一样,貌合神离。 秦毅索性下马牵了,步月独行,没理会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远远跟随着的铁察。然而刚沿街道转过两处街角,有名青年就迎面上前,问他是否愿意同行。 可以。但秦毅感觉奇怪。阿瓦尔班的雷第,他一整天都少言寡语的,比达坦还沉默,而现在是专门等自己吗?他哥哥雷伯呢? 有人若于漆黑的深夜见识过明月当头的话,会发现它真的很亮。雷第看清楚铁察,边走边问秦毅:“侍卫?进城了你还担心安全?” “对。”秦毅反问他:“都城的治安需要担心吗?” “已经很好了。尤其是你,对不对?” “哦?为何这么说?” “摄图班上只有你一个,候选人的提名也就没人和你争了。”雷第扯扯缰绳,待马走正后说:“四部为保护参赛者不遭对手暗害,历来都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获得提名之后,不管哪一位选手意外身亡或重伤,大选即刻取消,同时由其所在部族的狼主自行指定一人,直接出任左贤王。这些你不知道?” 秦毅摇头。 “所以说,”雷第言道:“你根本不用考虑安全问题,你的命在别人眼里可能更金贵呢。” “是这样……” “苏伐谦,” “嗯?” “知道我为什么等你吗?” 秦毅再摇头。 “晚间曾听你在席上说,你还没开始经营,甚至连经营教师都没有?” “是的。” “那样的话,我劝你能放弃经营,换句话说,放弃兵选吧。” 秦毅停住脚,问:“这又是为何?” 雷第也站住,转回身看着他道:“你自己说的,在沙漠中长大,对国情不甚了解……所以我才会等你,是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你也别怪我交浅言深。苏伐谦,我要和你说的是经营赛。”雷第看看同样停下,但左手似已垂在刀鞘旁的铁察,叹息道:“苦心经营多年只为换来三个月的最大收益……这不是经营,而是烧钱。苏伐谦,你只身一人来此,且大选已在目前,即便投进去再多也绝不可能拿到第一。 “放弃吧。也许你不在摄图部长大,没有多少感情,但我恳请你能可怜可怜那些,在即将到来的寒冷冬夜里,全家都挤在一间漏风篷车里的部民。” 不等秦毅答话,雷第已经转身先行。他说:“我对你说这些,第一,因为我不是候选人,不会成为你的对手;第二,你在鉴魂式上得到了狼神的认可。希望你能听得进去……” 秦毅站了很久,一直到铁察上前询问时他才重新迈开脚步。再转过一道巷子,神选堂阶梯土楼映在夜中的浓重阴影出现眼前,而他又一次停下。 正文 第一百三十四章 参谋团 上午秦毅出城前曾嘱咐梅录啜,要记得给他屋里更换灯烛。梅录啜来到摄图居住区的杂役房,对方听说他来领蜡,十分热情,还说学堂刚给各部候选人提供了新的灯台,正好去换上。 确实很精美,梅录啜也是头一回见。他领着两名杂役回到院中,盯着他们给楼上楼下全都换上新烛台,点上试试,六支装的蜡烛明亮又不跳火,真的是蓬荜生辉。 “放心用吧,”离开前一名带走旧灯的杂役说,“这灯还耐烧呢。” 不多时,二杂役拐进杂役房,里屋还有两人分坐在长桌的两侧,他们左手握着个类似竹筒样的东西,各人面前都放着一摞羊皮纸和几支笔。 “怎么样,能听见吗?”方才说话之人放下旧灯问。 桌边一人举了举手中竹筒,“安心用,灯烧不坏——是你说的?” “大体就这意思。”前人笑笑,说:“注意监听,尽量不要遗漏太多,把重要内容都完整地记下来。” “没问题,别的虫子进不去吧?” “撒过药了,进不去。” 平一人接到回报,马上就派手下通知蓝鲤,红砂已对苏伐谦开始了全面监控。 其实这办法还是蓝鲤教他的。除了比香国,别处几乎没人知道这种内气传音的玩具。可真是费钱啊。尤其窃听还跟两人间的传音不同,工具要向天工阁订制,传音虫也不是哪儿的都行,必须得从南风国空运过来。 这些人咋想出来的?说南风国的虫子对音韵敏感,不施加内气就能把附近的响动转化成辨识度很高的气息信号传给另一半。买虫子要花钱,飞来驿运送要花钱,南北温差太大,能活下来的虫子百中无一,且还须得一对儿都是活的……再就是培训监听之人,好比会用鸟语联系上飞来驿的专递人才,得有天赋、有耐心,把你负责的那对虫子当成情人看待,直到能听懂它们交流才算完事……老天保佑,它们可别死,你也不能死,别让银子打水漂。 连这种招儿都能想出来,活该人家发财,天底下的说客全是乌贼鱼。 平一人大声咒骂,发泄一通才问身边人:“悔过堂多久能安排好人?” “快了,已经派人去对杂役的家人下手,位置一空出来我们人就能安插进去。”他犹豫一下,问道:“蓝鲤大人的参谋团,是否要留意?” “算啦。”平一人摆手,“由她胡闹去吧,管好我们这头。你传信摄图负责人,给沙滩城增派人手,一定要盯紧斛斯乏和那些剑士。” ……上面这一段小的插曲,基调早在前些日子,宫中进行的又一次三人晚宴时就被定下来了。 那天上的不是藏酒,平一人自个儿就灌进去七壶。老没调了。会谈的意义嘛,蓝鲤从南海召集的第二批幕僚到了,加上先前带来的人手,她临时新建了一个参谋团。主要就是运作兵选以及家天下计划。 参谋团刚一成立,马上就策划出一条毒计。众所周知,与皇朝同在祖洲的回春国,乃是当世医术最高超的国家,位列九强。蓝鲤建议,应即刻由光影门出面,就近联系他们在流洲的分部,派人到祖洲去,求购一批药物。 时间都估算好了,包括大概的费用。参谋团的效率很高,预计加上调配、测试等等,最晚在明年的这个时候就能拿到,完全赶得及。 这些药物,将会在兵选前夕被光影门从玄洲投放到北方阿瓦尔部的各个牧场之上。那里无霜期太短,地里种不出东西而牲畜不易患病,畜牧就是他们最大的支柱。如此一来,阿瓦尔人遭灾后难以为继,便也顾不上什么兵选了,要赶紧向临近的莫离和拂林两部求助。 然而,正值大选,各部皆无余力,会不会及时应援?要不要先口头答应下来,等拖到兵选落幕以后再调钱粮过去? 再如果,有一个人第一时间就能站出来——比如莫离部的候选人达坦——他站出来说:马上、立刻,尽一切可能去支援阿瓦尔。别再管经营赛了,四部情同手足,他们有难,我等岂能坐视不管? 什么?阿大不同意?那老子不当这个候选人了,你们爱派谁去,就派谁去参加比赛吧。 这样的话,莫离部的物资会最先给到阿瓦尔。达坦的经营赛肯定是丢了,可在北方牧民的心目中,他会留下怎样一个形象?投票时,那些人手捧着达坦以放弃兵选为代价,替他们争取来的食物,在看不到人影的“黑帐”里,他们还会把宝贵的一箭选票,射去别的候选人的木牌上吗? “可真是毒啊。”平一人心想,“跟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说客比起来,老夫过去干的那些买卖,简直就像爬树掏了个鸟窝一样无伤大雅。” 当时蓝鲤打断他的感慨,问道:“阿瓦尔部的提名还不能确定吗?” “已经有眉目了。” “要抓紧落实。还有,截止目前,各部的经营状况如何?” 平一人说:“西面的三个海港,其中辛城港已被拂林班的经营教师拿下,他们牧场多,在总收益上,莫离落后一成。” “沙滩城呢?”蓝鲤问,“那儿还是自由港吧?” “尝试过,”平一人摇头,“莫离和拂林的经营教师都亲自去过,斛斯乏不松口。现在才知道,原来摄图部也送了个人来参选,想必他们和斛斯乏已经达成协议,沙滩港会交给苏伐谦经营。” 蓝鲤笑笑,“我还是头一回听你说,‘现在才知道’这种话。” “你没听说过的事儿多了。” “——抓紧落实阿瓦尔班的提名。再有就是,要即刻给予苏伐谦一级监控。” 平一人眯起眼,蓝鲤没资格命令他。他看着射叶说:“我的人很难安插进神选堂,目前只有几个打杂的,其他三部都快顾不过来了。” “是我心太急,平一人首领,你不要见怪。”蓝鲤缓口气说:“可你想过没有,摄图部突然参与竞选,不论成败,都将会打乱国君的大计。” “怎么讲?”平一人接受她的道歉。 “他在计划之外。”蓝鲤喝口酒道,“按计划,国君将在大选之日召开四部会议,正式讨论世袭制。拂林会同意——他们以为自己会赢;阿瓦尔会同意,灾难让他们无力抗争,同时也渴望政权统一后得到更多援助。三比一,摄图部只能听命,而我们要做的,就是保证莫离部的候选人会在最后一刻胜出……”她续满酒,接着说:“可问题是,我们当初在制订计划的时候,根本没把苏伐谦考虑进去。” 这条毒计不是新鲜出炉的吗?平一人心想。 “比如?”他说。 “比如?好,比如。”蓝鲤点点头,“比如照我们之前设想,摄图部远水难解近渴,阿瓦尔不会向他们求援。那么,现在苏伐谦来了,如果在阿瓦尔遭灾之日他已经收购了牲畜和粮食呢?那他会不会放弃经营,率先支援阿瓦尔?” “哈哈哈……”平一人大笑。“谁会那么干,嗯?莫离援助阿瓦尔,为的是实现我们后面的计划,所以才会把经营部分拱手让给拂林,苏伐谦会吗?再说了,给牲口喂药这事儿,不是你的参谋团刚刚议定好的么?他来都快一个月了。” “我要你监控他,就是必须确保他不会。请注意点说话,计划是刚提出来的,不是刚想出来的。” 平一人还待分辨,却听射叶说道:“好,就按蓝卿的意思办。不过……蓝卿啊,如何能保证拂林部不会援助阿瓦尔呢?” “拂林肯定不行。”蓝鲤成竹在胸地说,“既然他们拿下了辛城港,那么今年节前,到港商船上面一定全是他们订购的货物。国君你准备好钱,我会请南海鲛人凿沉这批船,拂林部为求竞选便只能勒紧裤腰带了。乌延光,他就是想帮也帮不成。” “这有准儿吗?”射叶疑惑。 “国君放心,海联邦之所以能垄断海运,就是因为,别国的船只要一出海就非沉不可——我们想让谁沉谁就得沉。比香国造不出海船吗,可他们为何不设海军?” “寡人明白了。依蓝卿之意,莫离部肯定能争取到阿瓦尔这个盟友?” “这只是第一步,具体还要看阿瓦尔的候选人怎么做。因此我才说,”蓝鲤转向平一人,“苏伐谦至关重要。” “要给鲛人拿多少钱?”平一人问。 “保险起见,先准备一千万吧。” “什么!?”剑豪吓坏了,“你没事儿吧?那些船值不值一千万?” “不值。”蓝鲤平静地说,“可我们要买的不是船,而是广漠国。” “哦,对了,”她又道:“鲛人我负责联系,但具体协商付款,就劳你跑一趟了。也许还能搞搞价。如此,你也不用担心是我从中克扣。” “哎,”射叶赶紧说:“蓝卿多虑了。平将军今日饮酒过量,你别往心里去。这事你来办——就交给你。不就是一千万吗,都带上。” “不是的,国君。”蓝鲤为难道:“我不是那意思。主要凿船这类事……毕竟我日后还要回国的,熟人太多,这种事若传扬出去,好说不好听。” “哈哈,理解,寡人能理解。那么——”射叶问平一人:“就照蓝卿的意思办?” “是。” 此日过后,蓝鲤发出飞信,分别从南海和西海又抽调来一些帮手,继续扩大参谋团。看来她是义无反顾地要把射叶送上顶峰了。这些人当中,有的身怀高超武艺,有的熟悉经营和财务,还有的则擅长各种各样的歪门邪术。 南海出发的那部分人,他们搭乘的是由多孔邦发往广漠国的一队商船。这批船上满载着粮食和木材衣料等稀缺物资,卸货地点是莫离部西海岸的辛城港。 鲛人已经联系到位,平一人亲自去的。就在辛城内海的一艘普通渔船当中,双方以六百万的最终价码签下协议。预算节省了近一半,又得到书面保证,射叶相当满意,重赏了他。 有关船主的赔偿问题也都谈妥。只是,在这队注定要沉入大海的船只当中,多数的船工都不是海族人,掉海里就得淹死。所以蓝鲤的部下要亲自随行操作,他们会在到港之前——这是不可能的——先绕行一段路,将人员和货物全都下放到靠近北海峡湾的棘皮岛上,这样一来,没有死难者的家属吵闹,也就不会惊动海难调查司。 西海来人同样雇佣了一支船队,只不过船是空的。这支队伍第一站就是棘皮岛。等把“遇难”的船工和货物都装好之后,扬帆直下,目的地为广漠国的南部海岸,沙滩城。到那个时候,蓝鲤派去南部边防军的谈判专家应该已经说服了统帅斛斯乏,沙滩港的经营权会落到莫离人手里。 如无意外,因为援助受难的阿瓦尔部而主动放弃经营赛的莫离候选人达坦,他只需要将货物藏好,再开上一家空壳贸易商行,便会在为期三月的大比最后阶段反超,名利双收。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五章 传信之误 她和牙帐城里的大多数瀚海贵族一样,狐襟貉袖,皮衣左礽,戴一顶栖鹰冠,过腰的长发不梳也不理,大眼睛、高鼻梁、匀称的五官,盯着人看的时候,身上的野性与膻味都让人难以招架。 秦毅走出小阁步过屋顶,被站在当院正和铁察说话的她给瞧见,还没等他走到梯子边上她就一个起落跳了上来。铁察同时赶到,手握刀柄立在一侧。 “你就是苏伐谦?”她于暗中发问。 “是我,你是谁?” “走,屋里说。”她绕过秦毅,率先朝小屋走去。 听声音,秦毅估摸这女子年龄和自己相仿,他迷茫地瞅眼铁察,后者会错了意,点点头就跳了下去。他也只好进屋。 “这灯挺好看啊。”女子背手绕桌转了半圈,是个自来熟。“哎,我说你把门儿关上啊,没风也怪冷的。”她一边说,一边摘掉帽子两手抹头。 秦毅照做,回到桌前时女子已经坐在他榻上了。“我就是乌延娜。” 我该认识吗?秦毅心想,对“娜”字多少有点反感。但他不久前刚和乌延光打过猎,于这姓氏并不陌生…… 细细瞧去,他顿觉一股热血直冲上头颅,如遭雷击、如痴如醉,猛就跳了起来。此情此景在秦毅身上几乎是绝无仅有的,便说失魂落魄也不为过。 “喂,苏伐谦?” “啊,你,你叫……” 正是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眼前这女子,容貌竟和唐安有着九分相像。鼻子眼睛,眉梢额角,脖颈并一双酒窝……怎么瞧怎么像,唯独体型高大些,胳膊腿儿略长。 “广漠国真是个神奇的地方啊……”逍遥发出久违的叹息,“我今日才知,假珍娜非是骏物,你要是苏伐录,你也一定不舍得拆穿她。” “会不会是阿曼?”秦毅不由地问,而两眼眨都不眨,看呆了。 逍遥没理他的明知故问,丢了魂儿的人见得多了。 女子被他盯得红了脸,也有瞬间的失神,却是马上反应过来。“乌延娜,拂林狼主乌延坡的小女儿。”她说,“你倒是知道我为何来找你。” “乌延娜……”秦毅呆呆地重复着,突然想到,自己曾派侍卫跟人家提过亲。 装傻?乌延娜冷笑,心想还好我拒绝了你。便道:“我来呢,一是想看看你,当面谢谢你的好意。另外主要想问你,阿曼怎么不来学堂了?” “她……阿曼,她游历去了,到外地。” 秦毅的脑子一时根本还别不过弯,而这支支吾吾的样子,在乌延娜看来就是不老实了。“游历?不可能,她怎么不告诉我?” “……” “苏伐谦!”乌延娜起身盯着他,“你就不是个男人。就因为我没接受提亲,你连句人话都不会说吗?告诉我,阿曼在哪儿?” “这,我……我真的不知道。” “哼,狼神真是在睡觉,”她走过去抓起帽子,贴近他脸说:“竟然让你通过了鉴魂。” “对不起……”秦毅被这一下搞得手足无措,竟以为人家要亲他。幸好传来的不是香气,而是抹在头发上的羊油味儿,多少也让他恢复些镇定。 “迟了——”乌延娜摸出一封书信,挑衅地戳到他面前,“能劳烦你大驾,帮我寄给你哥哥吗?” “可以,哪个哥哥?” “哈,”乌延娜把信丢在桌上,“随便,你看着办。”她挑挑眉毛,戴起帽子直走出门外,连门都懒得关上。 “确实有点不像男人,”逍遥赶上了最喜欢的剧情,乐滋滋地言道:“你难道不知她写信给苏伐诺吗?” 冷气袭来,秦毅从梦中惊觉,拿回了理智。“闭嘴!”他走去关门,“你闲得无聊了是吧?” 乌延娜正好刚跳回门口,错愕之下,“真的,”她笑着点头,眼睛很大也很亮,眼睛没笑,“今天你真是让我开了眼界。”说着便丢过来一个小袋,“我不是无聊,刚才忘给你寄信钱了……打开看看,够吗?” 秦毅两手捧着钱袋,又呆了。 “唉!换我就自己个儿吊死了……”逍遥说。 相隔两排空院的杂役房内,负责监听秦毅屋子那人搁下笔,等了许久,手中竹筒再无连续的、能被解读的动静传出。他小心翼翼地将竹筒放去一个带铃铛的木架上,然后伸个懒腰,拿过一张新的皮纸开始誊写。 写完对照着再看两遍,这人来到门边轻敲两下。外屋有人打开门,问他:“有情况?” “对,需要立即上报。” “是拂林部的乌延娜吧?我们刚看着她离开。不能等到明天早上?” “就是她。不能等,苏伐谦曾向乌延娜提过亲,她还交给他一封书信,两人可能是恋人关系。” “提亲?摄图那边从没汇报过啊。明白了,我现在就去。就这两张吗?” “就这些,别被人瞧见。” 外屋那名杂役收好羊皮匆匆出门。小半个时辰后,马厩的一位中年马夫和守门卫士打过招呼,来到学堂对面街尾的酒铺敲门打酒。 又过去半个时辰,东西在倒手过四次之后,交到一名身材矮小的中年人的手中。他叫雄蕊,花溪国人,现为红砂近卫军第三营的主将。第三营的职责原是针对生洲、特别是东楼国的密探输送,而新一届的竞选班开课之日,他们因为生面孔多,也接手了有关神选堂的监控事宜。 雄蕊看过羊皮记录,命令手下:“马上去二营,向他们核实此事。还有,盯着苏伐谦,等着他寄信,然后先命传驿站给我原样抄录一份送来。” 普通班第二天是文艺课,乌延娜没去上。她早早来到学堂对面的一家小铺,靠门边坐了,要了热奶和马肠,边吃边等。 出来了。昨晚在苏伐谦住处见过这家伙,戴顶鼠皮帽,缩手缩脚地挨着墙根儿走,方向正是距离学堂最近的传驿站。 乌延娜丢钱在桌上,扶起长袍后的连帽,遮住嘴脸,起身跟了过去。 梅录啜走进传驿站,核对地址、付款,把秦毅早上交给他的书信寄出,收了个小木牌便走,打算雇车去远一点的集市转转。 乌延娜目送他走远,正要过去,可有个马夫抢先了一步。她气得直跺脚,只能继续等着。 马夫半晌才出来,看看再没人了,乌延娜快跑过街,侧身闪到门内。 “客人要寄书信还是物品?”伙计上前招呼。 “唔……”乌延娜靠近柜台,“刚刚家人帮我寄封信去摄图狼主城,他好像拿错了……诺,就是这封!” 掌柜的才给马夫抄录完书信,重新缝好口从屋中拿出,正要按地址归置,不防备乌延娜眼疾手快,探过身一把从他手中夺过锦囊,细细察看起了封口。 “放肆!” 他手拍柜上,借力一跃翻过柜台,那伙计已是堵在了门口的皮帘前面。 乌延娜没等他们出手就随便把锦囊朝柜上一丢,“没拿错。”她说,接着又掏出封书信,“我还有信要寄。” “传驿站是国家所设,客人再不敢这般没规矩了。”掌柜想了想并未发作,他撩起台板走回里侧,收好锦囊又说:“要是让飞来驿知道,你今天恐怕很难走出去。” “还能不能寄信了?” “可以。”掌柜看向伙计,“替客人核对。” 乌延娜很快办理完,扔下钱一言不发走了。她没想到,苏伐谦不单气量窄,人还下作,自己的书信当真被打开过。 除他还能是谁?两部贵族间的书信传驿站大多会重视,所以才请他代发,这人怎么…… 午前时分,两张书信的抄录卷和昨晚的监听记录整齐地摆在平一人的案上。 “先不看了,吃完饭我还要进宫。”平一人扫眼桌案,吩咐雄蕊:“简短点说说情况。” “是。”雄蕊收拾好羊皮卷,说道:“乌延娜曾拒绝过摄图苏伐谨的提亲——这是我们目前所掌握的事实。然而我们并不知道,在那之后,她竟和苏伐谨的弟弟,也就是苏伐诺搞上了。我们不知道两人通过阿曼传信、不知道苏伐谦也派人去拂林提过亲、不知道阿曼失踪……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平一人点头,“你不知道的事儿多了。”他说,“要不是苏伐谦到了神选堂,你永远都不需要知道。” “首领……” “四部之事由雄萼负责,你看好竞选班就行了。”平一人摆手,“不过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摄图左大将波汗,他早已加入了红砂,而你所说的阿曼也是我安排去的。” “这,波汗,还有阿曼?” “本来是一步好棋。”平一人叹口气,“全被苏伐谦那小子给搅了。咱们原计划是让苏伐诺接任摄图狼主,到时候,他就是波汗手下的一枚棋子,所以过去我从不担心摄图部会怎样。” 雄蕊逐字逐句思索话中的含义,但他知道不能提问。 “怎么会有两封书信?”平一人问他。 “是这样,乌延娜昨晚请苏伐谦代发的第一封——这不难理解,她想找个传话筒,但她信不过苏伐谦,所以今早上跟随发信人去了传驿站。 “乌延娜夺书检查,而恰好我们的人刚抄录完……她应该是在封口上做了记号,以为苏伐谦拆开看过,就自己又发了第二封。” “钱多得没地儿花了,简直是——内容?” “第一封就是给苏伐诺说些悄悄话……”雄蕊低头道:“属下不知缘由,还以为探听到了隐秘之事,因此赶来报知首领,请大人责罚。” “你没有做错,第二封呢?” “第二封主要是询问阿曼的去向,还有告苏伐谦的状。看来如果第一封没被人打开过,乌延娜未必会再发,她希望苏伐诺能在牙帐另找一人传信。” “没多少价值。”平一人说,“这女人太蠢了,谁给她送礼都分不清,相信阿曼、相信苏伐诺,现在反而防贼一样防着苏伐谦,真是蠢到家了。” 雄蕊不了解情况,只好说:“女人嘛,总爱凭感觉做事。属下真怀念我们赚女人钱的日子。” “行了,你先回去吧。我会让雄萼把苏伐诺的回书抄下来,这枚废棋也许还能再用。”平一人说完,随口又问:“到年关了,乌延光那边情况如何?” 乌延光自从内定为候选人,一直都是红砂的主要监控对象。他答道:“很用功,估计今年也不回去过节了,就留在牙帐。只是,有关他的竞选计划我们搞不到,那些教师全都很谨慎,而且油盐不进。” “我早说过,”平一人皱眉,“别忘了我们是干什么的。去年评估他会成为候选人时我就让你想办法弄个女人,为何迟迟不办?” 当时你也就随口一说啊。雄蕊心想,可却不敢直言。“是属下无能。”他说,“不过属下以为,很难实现。乌延光同莫离的达坦一样,心思全放在兵选上,非常刻苦,从不谈论男女之事。” “这样也好,”平一人垂下眼说,“拂林部对他期望越高我们也越好办事。哦,你去吧。” 书信交梅录啜递走之后,秦毅感觉到了揪心。乌延娜和唐安太像了…… 循着记忆中的容颜,往昔又重新浮现。即便这些如过眼云烟般漂浮着的片段掠过五方阁顶层时的一瞬,他也终没能抓住些什么。 秦毅不可能纠结为何第一眼就忘不了唐安;不可能想到,在沙漠之中遇见阿曾才是真正的神迹,也尚未知自己已经站在了舞台的中央…… 只不过,这幕剧的搭台之人不是他,本来主角也不是——直到,平一人篡改了戏份,将其演变成一场个人恩怨。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 篡改书信 离入冬还有四天时,摄图狼主宫有两封书信经飞来驿传到了秦毅手中。一封是阿大苏伐录的亲笔信,告诉他今年在给牙帐送礼时,使者也同时有礼物送上。 信中写得很明白,那将是一笔由海货商行开出的巨额资金兑换凭证,只能苏伐谦本人支取,以作为他的经营费。整整三百万,不问去处,放开了花,下一笔最晚会在次年开春交飞来驿送达。 第二封是苏伐诺寄来的。嘘寒问暖一番假客套,主要是多谢弟弟帮忙带信,也绕着弯儿地解释了一下他和乌延娜相识是通过阿曼介绍的。 这里边的事秦毅门儿清,是苏伐诺自己糊涂了。不过照此看来,千骄隐匿后应是没再和此人联系,否则也就没这封信了。 当然他也无从得知,乌延娜眼中的苏伐谦已是多么不堪。他还纳闷呢,怎不不见二哥给人家回信? 立冬那天,摄图狼主城中的传驿站截下一个寄给乌延娜的包裹。 包裹没有被打开,只是收件人变更成了牙帐的一位酒铺掌柜。 三天后,这个加急邮件转到雄蕊手中。他当即拆开查看,里边是一些首饰和一封书信。 继续往上报。雄蕊来到总将居所,除平一人外,还有个面容阴鸷的三角眼老头也在。他同样是花溪国人,名为雄萼,早年间就是金国手下的二号骗子,现掌管着近卫军第二营,耳目遍布全国。 平一人瞧眼书信还未拆封,丢给雄蕊让他打开来念,而目光始终不离桌案上的饰物,正飞快地估算每一件的价值。 “拂林部乌延玉主芳鉴,”雄蕊读道,“日前获赠来书,甚慰相思,只恨身无飞翼,不能一睹芳颜。今——” “拣有用的说。”平一人打断他。 雄蕊清清嗓子,先行浏览一遍,挑着再念:“阿曼辞别我父,外出游历确是实情,去向未知,我已派人查访……所言苏伐谦一事,身为兄长,不便妄加评论,其究竟为何等样人,凭玉主之聪慧,想来不难知晓……” “嘿嘿,”平一人翻看手中一件珠花,笑着插口:“别管到啥年月,这傻子和低级骗子总能凑成一对儿……嗯?继续。” “……另觅人传递书信,须待来日,明年我部调任驻牙帐使臣,随员之一,为我亲信故旧,交此人代转可保万全。阿曼出游,鸿雁久隔,不得玉主消息,令我日夜……” 雄蕊及时收住,往下看看,“后面就都是情话了。”他说。 平一人问:“没提首饰?” “嗯……哦,写了——去岁本已备好礼物,因……我弟……之故……因……”雄蕊念得磕磕绊绊,抬起头解释:“这一行被划掉了。” 平一人要过书信自己瞧,只见“因我弟之故”几个字果然被两行横线给勾上,改成了“因故”。 “去岁本已备好礼物,因故无法送达,望能体谅。随书奉献之物,难表我诚心于万一……”平一人边读边又笑出了声,“这个苏伐诺啊……”他无奈摇头,“挺好,没提送了什么就行。” 平一人搁下信,在摆列的饰品中抽出三样,想了想,又把那只珠钗放回去,问另两人:“怎么说,有没有文章可做?” 雄萼斜眼瞧着雄蕊,等他先说。雄蕊摇头,“估计这苏伐诺传信时也想到了,寄给左贤王之女的书信可能会被传驿站检查,写的全是些场面话,没意义。” “那他怎么不还让苏伐谦代转呢?”雄萼问。 “他怕苏伐谦会拆开嘛——乌延娜的那两封信你没看?” 雄萼点点头。 “你呢?”平一人问他。 “没办法。”雄萼说,“如果能添上一些内容就好了……” 他的想法,与平一人不谋而合。总将自己在案上抓过一张空白皮纸,写了几行字,然后递给雄萼:“你现在就进宫,去找蓝鲤。还有,飞来驿送达的邮件向来都是直递,不会再经手传驿站,弄完之后别图省事,一定要发回摄图部重新寄给乌延娜。” 雄蕊跟着雄萼离开剑士营,穿飞马桥来到宫墙之内。他们留下马匹后步行走过街巷,许久,方才进入一处被围墙隔起的三层土楼当中。 三层建筑在广漠国已属最高规格了,这里原是上上一代国君修建的饮宴场所,射叶索性整个拨给蓝鲤,以作为她的参谋总部。 经通传之后,二人在顶楼一间装饰豪华的大堂内见到了蓝鲤。后者看完平一人的手书没多刁难,简单问了几句便吩咐随员领着他们去办事。 那间屋子在二楼尽头的左手处。领路人敲了敲门,开门之人是位年轻的姑娘。她眼睛和额头大得出奇,聪明内敛又伴随有一些古怪性格,若真是这样,就很贴合这种长相了。雄蕊注意到墙壁上没有窗户,但灯火十分明亮,多张桌案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书札和纸张,更无别人。 “二位将军,请自便。”领路人转身走了。 他们跟随女子进屋,详细地解释完来意,她打开雄萼递来的书信,看了几行,挑拣过纸笔细心描画,片刻后对照一下,摇摇头,又改用左手捉笔重写…… “可以了,将军。” 已等候多时的雄萼和雄蕊忙凑上前看,两封书信,字体、间隔、竖排间距,全都分毫不差。 “很好。”雄萼点点头,“我念,你写,然后誊好。” 女子记录下他口述的内容,再次得到首肯之后,她起身去找出和原书信同等材质的皮纸,开始抄写。 一封苏伐诺写给乌延娜的书信终于被改造完成,连他划掉的部分也都一模一样。 离去时雄蕊在门外面转过身,手拦在屋门上,问那女子:“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紧贴在门背后的少女明显有点紧张,愣了一下,“甄芍。”她小声说。 “很好听的名字,甄芍姑娘。”雄蕊说,“今年多大了?” “十八……”她羞红了脸。 “是海族人吗?” 甄芍摇头。 “好,谢谢你,帮了我们大忙。关门吧。” 雄蕊转过身,才迈开步又停下,“哦,忘了件事。”他回过头说,“甄芍姑娘,刚刚我在靠墙那张桌子的皮袋下面给你留了点东西。希望有缘能再见到你。” 大眼睛姑娘关好门,靠在门上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她就重回案前捣鼓纸笔去了,并没有翻找雄蕊藏下的那枚彩贝。 “蓝鲤手底下怎么啥能人都有啊,这可真是……”回去的路上雄蕊仍是赞不绝口。 “没错。”雄萼说,“首领曾想用五百万钱买下这姑娘,但蓝鲤眼都不眨就拒绝了。” “五……他能舍得啊?” 雄萼瞟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模仿书信这不算什么。我是第二次见她出手了。上一回,是根据沙漠向导的描述,凭空绘出了东瀛质子的画像。样图传到绿洲,那老头一看就说是秦毅本人,这才由我们的人送回来复制的。” “那图我见过。噢,就是出自她手啊。”雄蕊点头,“你别说,还真的挺像真人。” “哎,我说,你刚才那是干嘛呢?”雄萼问,“太久没骗小姑娘了,溜溜手?给人留的啥,信物?阁下还当自个儿是二十几岁人么。” 雄蕊低头一笑,说:“到你老这岁数也不怕,这种事儿,年龄从来不是问题。”他眯起眼,正经道:“可惜,听你这么一说,我该多带些来的……” 这封被篡改过的书信,几天后将会重新回到牙帐,连同被平一人筛选过的饰物一道寄给乌延娜。当中情意缠绵的内容没变,只是将苏伐谦暗示成一个阴险恶毒的小人。 模仿笔迹的女子精于此道,雄萼添进去的那些话经她润色,大义凛然,同时又引人深思,很像苏伐诺的为人。 乌延娜看完书信,会感动,也会更加憎恶苏伐谦。这在平一人看来算是步不错的闲棋,最好她能说动哥哥乌延光,让拂林和摄图的两位候选人先来一场消耗战。 果然,乌延娜接到书信后大恨苏伐谦。她一遍接一遍看:阿曼辞别我父,外出游历确是实情,去向未知,我已派人查访…… 原本苏伐诺在信中就这一句将阿曼失踪轻轻带过,此刻却被改成了:……我已派人查访。其实玉主,她的离去,皆都为我。以玉主之风采,爱慕者无数,能得顾盼,乃我之幸,然亦不免获罪于人。倘或有垂涎玉主美色之辈,借我父之口,逼迫阿曼,欲使其诋毁我而令玉主改念,则阿曼为人清洁,上不敢违逆父命,下不愿抱憾兄长,万般无奈,便只得逃去。 明白了,全明白了。难怪阿曼不声不响,连个招呼都没打就退学了,原来她是没办法面对。 乌延娜咬牙暗恨。苏伐谦啊,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这只秃鹫。我拒绝你的提亲,你就赖到哥哥苏伐诺头上了?竟还要利用我和阿曼的关系,逼迫她在我面前说你哥哥的坏话……说你的好话是吗?当面辱我,拆我书信,真像你能干出来的。你给我等着,等着! 她再看看信,不觉地,对苏伐诺也生出些埋怨。你咋就这么软弱呢?人家都骑到你脖子上了,换成是我,定要和他争个高下,可你……说就说,怕我知道他是什么东西怎地?你还划掉。你呀,就是心太善,太过重情了。你瞧着吧,摄图狼主之位,我替你抢来。 脾气火爆,头脑简单,能说能笑又喜欢自作聪明……这就是乌延娜,一根筋。然而爱憎分明,认准谁就始终不渝的也是她。 红砂想借她之手给苏伐谦使个绊子,最好把乌延光也扯上。但事与愿违,乌延娜连不嫁狼主的初衷都抛到脑后,一心要凭自己的力量毁掉苏伐谦,帮意中人苏伐诺谋得大位。 这步闲棋日后终成过河之卒,使得整个棋局火列星屯。现在布局之人越来越多,在广漠国兵选这盘大棋当中,也不知谁能笑到最后,又有谁,是自掘坟墓。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 十日试炼 谢元四十多岁,戴着顶梅录啜很喜欢的那种鼠皮帽子,坐在通风墙下,正喝着一碗发酸的马奶。 奶是他昨天赢来的。把碗搁在地下,他眯起褐色的眼睛,迎着晨光,用一根手指头捻着唇上又浓又翘的大胡子卷儿往嘴巴里塞,吸吮沾到的奶汁。 眼角瞥见一个白毛老头和一个胡子很像自己的老头往这边走,谢元扭头看看,吐出胡尖儿抬手抹平。 叮叮当当的声音很悦耳嘛,金色的阳光,镀金的牢房,戴脚镣的金人……人这一生哪,无聊无辜又无奈的乐趣俯首皆是,哪怕成了囚徒,也总能遇上比你还惨的人。 因为在学堂之内聚众赌博,谢元不得不在悔过堂里待满九个月。日子不难熬,这里赌博没人管,费听老头的文艺课也很有趣,可惜自己就快要出去了。费师傅,小弟先走一步,不能陪你老白首做贼了。 “费教师、斛斯教师,你们……来找我的?”谢元站起身,往后压了压帽子。 “对,还有你几节课,你也知道,上不成了。”费听掏出钱递给他,“来还你钱的。” “咳,这值得什么。学堂安排,你们也不是有意的,还劳二老跑一趟。”谢元没接,说:“怎么,今儿没给摄图少主上课?” 费听弯腰把钱扔他奶碗里,“拿着吧,课没上我也不能白收你钱。今天尼苏教他兵法,我俩没事儿干,出来转转。” “费听啊,”斛斯木操着一贯的温柔口吻,说:“日头不错,我有两句话想和谢教师聊聊,你在这儿盯着,别让人过去。” “不敢。”谢元打个哆嗦,心想这老头能有什么事儿找我呢?他随着斛斯木在两所土长廊的中间空地上漫步,注意到最近的塔楼上面,守卫全都举弓搭箭在手,紧盯着他们,随时准备拉弦。 天罚九年初冬,谢元丢掉在牢里穿的春秋衣裳,盯着鼠皮帽撇了撇嘴,一并扔草铺上,走出监房,跟两名守卫去纪律部办理出狱手续。 快到午饭时间了,三个老头也准备回房吃饭。苏伐谦刚走,又是尼苏的兵法课,他手舞足蹈地说了一上午,非常兴奋,抱怨守卫们就知道吃,一边走出门外,顺着那两人的目光望向远处的背影。 费听瞧眼尼苏,“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苏伐谦给你上了一课呢。”他心不在焉地说。 “嘿,也差不多。相互学习。” 没人理他。尼苏又问:“你们真觉得这事儿能成?谢元,他行吗?” “很合适。”斛斯木盯着背影说,“赌鬼嘛,一是缺钱,二来不怕冒险。咱们出不去,需要有他这么个人在外头联络。” 三贱客也想在棋盘上凑个热闹。他们已经放弃了苏伐谦,也许这小子自己也认清了形势,近来上课时经常走神,明显没了热情。 必须抓紧时间了。再有两天,神选堂一年一度的“十日试炼”就要开赛,可能到比赛结束之日,摄图小子在大比分落后的情况下心灰意懒,便想卷铺盖卷儿走人…… 那样的话,他们会不会人头落地? 十日试炼距今也有百年历史了,它是神选堂从东楼国的门派资源争夺赛中吸纳来经验、特别为兵选而设的一场模拟赛。据说在往年的和平时期,隔三差五的还会邀请东楼长老来观摩,同时担任裁判。 十日赛嘛,赛程总共就十天。不过不是擂台比武、不是闯关、也不是野外生存。即便是视瀚海人为野蛮部落的东楼剑客,每每于观赛后也要感叹其设计之精妙。 曾经有位时任太初剑宗行政院首座的陈姓长老,他就说过这样的话:“有意思,的确是花了心思。奇怪,你们是如何想出来的?竟连打群架都搞得……我该怎么说,嗯,颇有些美感嘛——能懂我的意思吗?” 那时山羊须刚接任神选堂主,剑客的评价对他触动很大。“美感”这两个字,他记住了。美嘛,对不对,有何难懂?美人、美酒、美景、美食…… 自那以后,试炼赛被他弄得一年比一年邪乎,什么开幕式、场地布置、动员大会,等等等等,若非资金有限,他甚至想在花月海峡谷里来上一次。 当然了,那不现实。比赛地点是一定的,就在西郊军营。那里已被打造成了一座小型的城镇,有土房,有篷车,也有帐篷,届时军士们会全部撤出,然后从城中挑选平民入住。 居民按照日常生活模式,随机经营餐馆、客栈、集市或是店铺。在这十天里,参赛选手恍如置身于孤城当中,要凭借一切手段生存和赚钱,扮演夺宝奇兵。 因为,在开赛前夕,裁判团会指定一位居民为“使者”,将约定的“圣物”交给他。找到他、拿到圣物,即为终极目标。 这就很好理解了。找人的线索需要其他居民提供,当中存在信任和支持的问题,就像拉选票;而找到人该怎么办呢?抢是不行的,会被取消资格,你得商量着跟人家买,可钱从哪儿来?是不是得挣、得想法子搞经营? 六天时间。如果六天内还不能找出使者,裁判团便会收回圣物,公开将它拿来拍卖。于是,出价最高的选手得到了。好,那么剩下的四天呢?这一回,就可以随便抢了。 单打、群殴,上演全武行。武斗与战阵的考核一项不落。 在短短十天要把兵选四项赛玩一个遍,气运加成占据了绝对优势。局限性会把每位选手的真正实力拉到最低,可也没办法,如苏伐谦等后来之人很需要这种模拟来熟悉比赛及评估自身优劣,了解对手、了解同伴。 不过他还好。他没同伴。 每年的比赛成绩和选手们的表现都会详细记录下来,这将是提名候选人的唯一依据。所以,目前最关心试炼的应该是阿瓦尔班上的雷伯兄弟,不难预见,这次赛后,他两个便能分出伯仲了。 千骄对秦毅说过,神选堂严苛残酷,还可能把命给赔上。便指此时。除了竞选班上的所有弟子,普通班也要来参赛,他们是“选民”的一部分。居民的支持是相对于经营来说的,而普通班对的是战阵,贵族子弟要加入到支持之人的麾下,听候调遣,暂时充当其手下的士兵。 这些人很难摆布,一年又一年都混成了兵油子。牙帐贵族还好,可四部学员对于本部的候选人常都心怀恨意,一旦交上手,他们才不管趁乱弄死你会有什么后果。有仇的、有怨的,就像剑士排位赛上发生过的那一幕,总也要借这机会解决。 明天就要出城举行开幕式,神选堂在午饭后于阶梯土楼前面的广场之上召开了动员大会。 一层的平顶边上,山羊须当中而立,旁边是两位副堂主,还有教务部、纪律部和总务部的三名主管。 堂主穿得很有“美感”,正用内气激发着腹腔音侃侃而谈。 下方面对他站着的是各班竞选教师和辅助教师带领的竞选弟子,再往后,三十几名普通教师率领着一个约由千人组成的方阵。 在这片黑压压的人群边上,还有一人,形单影只,与他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秦毅比山羊须更吸引眼球。不但后排弟子都在瞧他,楼上的几个人,也时不时地用眼神朝他身上晃悠。堂主说的什么全听不见。 他们很好奇,这孩子是怎么了,为何看不出有半分的局促和紧张?没老师带也没同班人帮衬,他的镇定是打哪儿来的? 大概也只有参加过承明剑宗那场争夺、见到过妖兽俯首之人才能理解秦毅的底气吧。这算啥?东西我不争还不行吗?此地又无仇人,舒舒服服地躺过十天完事儿。 但他心里面也挺不是滋味,怎么凡事一到我头上就成了少数派? 牙帐城王宫的西侧是一片富人居住区,二层土楼挨个儿坐落在一座座宅院当中,多数王庭重臣都于此地开牙建府,为的是进宫方便。 在已经通过筛选、被提前安排进赛场的三千位“居民”当中,这些贵族府邸的杂役和护卫仆从就占了一多半。每年人数不定,人员也不是固定的,但他们有所统属,知晓比赛规则,不必花时间培训就能最快进入角色。 另外一小半是都城里真正的买卖人,而挑选依据,必须为牙帐本地人,而且不能对哪一部族有过分的依赖或者倾向性。 某些实力雄厚的掌柜也会以玩票之态报名申请,他们是经营上的行家里手,目光老道,在选择与哪一位参赛者合作方面不会盲从,由此,也一定程度地考验了选手们的经营意识。 前年刚致仕赋闲的一位老掌库就很热衷十日赛。他掌管的是国库,而且,因其理财能力出众,退休后还被射叶特别要求在家办公,就类似于是华夏国魏晋时期的“开府仪同三司”。 今时不同往日,明天就开赛了,可他的宅子却是府门紧闭,连墙内也静悄悄的。这情形绝无仅有,不过此四字对谁都适用——死了。 死了有十好几天了,赶上今儿个发送。瀚海人不搞披麻戴孝那一套,至于是杀牛宰马绕尸奔走,还是以刀刺面血泪交下的,外头人也瞧不见,总之完事后一把火烧了,收余灰安葬成礼。 这位老掌库生前有龙阳之癖,偏爱男色,好弄个断袖分桃。大约是在两个多月以前,旧日的某位故交向他推荐四十名仆役,想要进府讨生活。 可府里不缺仆役啊,都仪同三司了,缺人手使唤么?碍于面子——人家请他过府吃饭叙旧,酒宴半中间随口那么一说,成不成的,总也得先见见。 于是乎,戏词儿怎么说的,屏退闲杂人等,呼唤上堂。 此亦为无心遇有心。当那一众男子如穿花蛱蝶般鱼贯走过厅堂之时,老掌库瞧花了眼,却也立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广漠国不同别处,民众悍性很强,喜好这一口的委实不多,他看得出来。 “仆役?”他装作酒醉,眯眼询问老友。 “仆役。”那人说,“脏活累活都能干。也是别人介绍的,可我这儿实在……你府上家大业大,不多这几张嘴吧?” 人都这么说了,再却不恭,老头便大手一挥,将这些人悉数笑纳。 他有疑心,但很快就忽略了。对于这一奇特的馈赠哪怕要付些代价也不是不能接受,他有这个能力。 只是,代价是要他的命,继而也将给不日到来的试炼赛蒙上一层血色阴影。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万年军团 圣祖于海外华夏国借鉴来的典籍开创了皇朝文明,这为蒙童所熟知。据说在祖洲,幼儿开口学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叫爹妈,而是“阿鸥”。这两个字,便是对他的爱称。 阿鸥究竟为何意,没人说得清,就像没人知道圣祖在海外经历过什么一样。后世之人依傀儡戏或书中记载,把华夏国想象成等同于仙界的存在。 其实不然。他看见的,远比人们所能想象到的要多得多。但他认同一句话:绝圣弃智,大盗乃止。 所以,所谓的海外历史,只是他老人家愿意留给后人的东西。哪怕是皓首穷经的皇族学者,他们可以把历史抠得很细,能知道田齐桓公、齐威王因齐生于公元前378年,可却永远无法得知,也在这一年,在遥远的爱琴海畔,古希腊城邦出现了一支底比斯圣军。 留克特拉会战和特洛伊战争同样出名,因此关于底比斯圣军不多赘述。这里单说一个人,他就是东楼国的国君,公孙万年。 他弄出的军团当然不能和圣军相提并论,这受地域、种族和文明所限,也许还关乎到信仰。但公孙万年确也这么干了,在禁军和诸多门派的剑客当中,他挑选出一双双同性伴侣,纠合成一个所谓的“万年军团”。 注意,是伴侣,所以千挑万选,总共就凑齐二十对。四十名剑客组成了万年军团……什么心态?万年后对对?还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就如卫懿公好鹤,久而久之,万年军团真就自觉高人一等,渐渐竟也具备了不俗的气势和凝聚力。 这事儿要让秦毅知道能吓一跳,公孙万年的灵感还是来源于他。 你不是搞了个什么兄弟班吗?咋咋呼呼弄得挺烟熏气,那就让你见识见识寡人的手段。 早在近江遇刺之日,院主就推测出是瀚海人在背后主使的。所以先君公孙义曾于殿上拔剑,亲手在王座后刻下了“踏平牙帐”这四个字。 公孙万年没忘,可他没勇气踏平牙帐,他连沃海关都踏不过。这人魄力不足,唯独阴险有余。当上国君后,对于天下事他拣着有意思的浏览,广漠国的执政制度他不关心,却是对兵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经营赛?”他轻轻地念叨着,内心充满神往。暗道若是寡人去了,还能有你们什么事儿啊。别的不说,就把那地热泉修起来,坐等着捞钱呗…… 了解到十日试炼时,公孙万年安静下来。他意识到这是个报仇雪耻的绝佳机会。派高手去牙帐,想办法扮成平民混进赛场,将四部的候选人统统杀掉,也让他们体会一下举国同悲的滋味。 这件事庸才无法承担,便落到了万年军团的肩上。 天罚九年开春,在错开冬日的寒潮之后,已掌握了瀚海话的万年军团出发了。四十人托名走私商贩,由永定城的守将出面,为其从绿洲雇来一支两百多人的武装卫队。 牧场主人会觉得奇怪,明明已经带足了买路钱,为何他的人再也没回来。当然,路太长了,沙漠的夜也长,那些向导和武夫们难免看到一些不该看的事,嘴巴便永远闭上了。 万年军团没有背剑,他们背着筐,挑着担,马上驮着茶叶和布匹。四十人,只能算是中等规模的走私队伍,在打点过后,守关军士象征性地翻看一下就放行了。毕竟这种年月,商贩还是强盗,他们不想分得太清。 前往牙帐的路途中没遇到任何麻烦。广漠国也有生洲派来的奸细,这些人在摄图狼主城和沙滩城中间的一座小镇上与万年军团接上了头,把后面的事情全安排妥当。 值得一提的是,在那四十个人里面,有一位曾在清凉山的执教院任职,而他的伴侣来自太初剑宗。俩人对于秦毅太熟悉了,只是,五月节那天,他们穿城而过时被沙滩城里游行舞蹈的大脚“少女”吸引走了全部的注意力,根本没看到在主街道的另一侧,有个神情错愕的青年,他隔着游行队伍,与他们平行交错。 七月下旬,秦毅还未动身时,军团就先到了牙帐。潜伏在城里的东楼奸细带着他们卖货买货,赔了个精光,便只好去人市上打短工,等凑足了路费再回乡。剑客是外行,可那些能在红砂鼻子底下活到今天的密探却不是,这样做的目的,是为避免因长期滞留都城而被近卫军二营给盯上。 另一方面,奸细也提前做足了神选堂以及十日赛的相关工作。主动报名之人,先要由居住地的里长出具书面担保证明,而后神选堂总务部还会进一步核实,看看他的资产、祖籍,验证他是否修炼过内气、以及在邻里间的口碑如何……不可能。那除了把红砂招来是绝无可能通过的。 第二条路是请有资格进场的商人推荐。东楼密探的手里掌握着几个人选,可以免去神选堂的检查。但问题是,一个两个能行,四十个人就太多了,与商人搭建起的友谊不值得人家冒这种险。 最后就剩唯一的办法——成为王臣府里的护卫或仆役。只有这样,才能安全地将军团送进赛场。 剑客们白天揽活,晚上就详细分析密探搜集来的材料。他们到来之前,奸细压根儿不关心神选堂,而此时提名尚未公布,东楼人更无法像红砂一样进行评估,该如何确定谁是候选人呢? 即便在两人组成的团队里,当中也要有一个能说了算的。万年军团相互间以编号称呼,他们的领头人代号是“壹”,于是别人就叫他“壹号”。 壹号在承明剑宗还是一名弟子的时候,他曾担任过侦逻队的队长。此人缜密、多疑,深得门主秦鑫器重。若非公孙万年亲自登门,别人绝要不走他。 这天晚上,壹号看过材料后询问密探:“就这些?和昨天拿回来的有区别吗?” “也只有这些了。为了不惊动红砂,我们只能从外围打探,而这种事表面是看不出来的。” 壹号不置可否,他想了一下,说:“试试经营项目。我研究过了,候选人会在比赛前登记,但他们总不能到最后一天才接手,尤其是盈利项目。怎么样?” “不行。”那人摇头,“各部的经营都很分散,同样从表面看不出来,咱们人手有限,无法去做深入调查。” 这次壹号思索了很久,以至于密探有点走神,直到他被一阵惊悚的笑声激得毛发竖立,才听见对方说:“哎呀呀,是我的错。怎么就忘了最简单的办法往往最有效呢。你……哎,我说你干嘛这么看着我呀?” “……” “你听着,从明天起,什么也不要干了。就派人去盯着各部的驻都使团。这就和咱们国家的门派一样,对于精英选手,待遇是不一样的,他们肯定要巴结。” “明白了。” “哦,还有王宫,看看有没被邀请去宫里的学员。” “可以。” 仅仅过了数日,达坦进宫,还有乌延光兄妹去使团驻地的消息就先后传来。壹号指示,尽可能多地搜集这两个人的材料。于是,隔天下午,牙帐的一家皮货行先后给拂林狼主城发出三封飞信,急需串货;另有一家酒铺也分两天四次传信莫离部,随件还附上款子,要求再送一批今春的新酿。 两部的东楼奸细收到信后会马上备货,并以最快速度联系运输队。而在不同的几封书信里,他们能读出真正的命令,这种方法传驿站是无法识破的。 等打探到需要的情报,一封已确定货物发出时间的书信就会传回牙帐。信上可能要提到某位双方都认识的亲朋,比如他家的孩子长大了,性格很好,人不错,就是贪玩不爱习武,或者对成家立业颇不上心……这位不让人省心的小孩,便是希望得到新酿之人想知道的全部内容。 阿瓦尔部的候选人始终是个谜。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密探又岂能甄别?还有秦毅,都到悔过堂敲打上铁棒了,而东楼人还当摄图部不会参选。 真正将他几人一并暴露的,正是花月海的那次聚会。万年军团大受鼓舞,在确定他们全是竞选班上的弟子后,决定就将参会之人一并除掉。但在此时,苏伐谦又成了一个谜。 密探费尽心思从拂林使团一名低级雇员的嘴里得到了名字。他无法责怪摄图部的手下,鉴魂神迹这种事,他们最多当个奇闻听听,不可能花钱传信,而剑客经过时他们又只受命协助,并不知道这些人的目的,更不会多嘴。 “能搞到他的画像吗?”壹号问。此日距离他们上面的那次谈话已经过去两个多月。 “估计是不行。”密探说,“而且摄图那边能收集到的情况也只有这么多了。” “真是无能。比香国的质子你们找不到,一个小小的狼娃子,你们竟也搞不清状况。” 密探嘿笑一下,“是,”他说,“我们是无能,但要没有我们,你和你的人不出三天就会被红砂给揪出来。更别说溜进十日试炼场地了。” “红砂……他们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 “我只是说了一小点儿。你知道为什么我们放弃寻找那个质子了吗?” “放弃?” “对,你没听错。因为这里是广漠国。在这片土地上,很少有红砂不知道的事情,他们肯定也知道他来了,也想找他,而如果连红砂都找不到的话,无论我干什么,都只是白费力气。” 壹号很高傲,却不自大。他其实也认可这名密探的能力,于是没有反驳,转而问道:“你刚说打进十日试炼那件事,准备得如何了?” “我正要说这事儿。”密探从怀中抽出张皮子,交给壹号后言道:“入冬就要开赛,这两天已经审核完私人报名,马上就要从臣子府上调杂役了。我选了几个能说上话的,你看看。” 壹号抓过灯快速浏览一遍,也没说谁行谁不行,他指着涂抹掉的一行问密探:“这个为何抹掉了?” “嗯,他是个告老辞官的掌库,被御庭特赐在家开府,门庭显赫,是最合适的人选。只不过,我们搭不上。原本有位田部吏是他的同乡故交,这人对商铺都挺照顾,咱年节不落地孝敬,不难求他办点事,但……已经找过了,他说够呛,说掌库府里不缺使唤的。” “直接去找正主不行吗?给他送礼,投其所好。”壹号问。 密探摇头,他笑了,说:“干了半辈子掌库的人什么没见过,送礼没用。除非……” “除非什么呀?” “这人喜好有点特别,我说了,你可别多想。” 壹号也笑了。“是否我辈中人?”他问。 密探瞧着别处,点了点头。那阵介于嗓音和鼻音之间的笑声他又听见了,壹号说:“如此甚好。你去打点田部吏,请他尽快宴请掌库,只管推荐仆役。另外……不管花多少钱,明天给我弄四十套舞服来。” 说这话的时候,壹号脑子里想的是在沙滩城见过的那名男扮女装的舞娘。 “四十套?就在我国一下也弄不来啊,在这瀚海……” 他话音顿住,因为壹号无声地摸出一枚小印章,举过灯前。 密探当即跪下。这是国君之物,有了它,可以和飞来驿签订火信。在牙帐城,私人并非不能直接联系飞来驿,只是有合约在先,不经传驿站人家不接待你,但三翎以上的羽檄和火信不在此列。 跨洲的羽檄件一来一往,飞来驿设在元洲的总部乐疯了,只合并收取了一枚火信的代价。 四十套舞服是公孙万年亲自在宫中挑选的,他自己还穿上照了照镜子,你别说,我见犹怜。这钱花得值啊。 第二天夜里东西就送到了。再过两天后的那个晚上,老掌库将四十名妖娆的剑客,带回了府中。 正文 第一百三十九章 试炼开幕 在十洲的多数国家,文职官员尽不习武。因为读书也是一条艰难的跋涉之路,说到底,武人并不轻视遍览群书的博士,否则也就不会有“功成名就,而后读书”,这样的说法了。 年老的掌库箭法挺准,但也未修炼过内气。所以,要让他在睡梦中安静地度过第一个晚上,对于壹号来说,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情了。 第二天,他们编排出一幕舞剧,邀请老人观看。三十人跪坐于后方唱和,九人随舞,壹号戴着面具轻灵跳跃……这些花哨的东西全是在五月节街头学到的,但舞名“归一”,当后方之人统一站立,在壹号举手间前跨一步,与另九人斜扬起右臂再忽然下压的一瞬间里,恰如娇魂铁骨,有似碧水泛金波,登场之于洞庭。 掌库被镇住了。那种铁血与阴柔交融的杀伐之气直击魂魄,让他感觉生命都在颤抖……这样的仆役,该给到什么代价呢? 他当然不知道,此不过为历经雷霆阵法的剑客们最简单的一式拔剑动作,是靠气势带出的秩序之美。随后他摆宴专请众人,举杯时对壹号说:“非今日得见尔等归一舞,老夫几虚度此生。” 紧接着,话锋一转,掌库便直视他道:“你们如此费心,投于我府,究竟所为何来?” 壹号离席,半跪在地下,当场就哭了。“大人啊,”他说,“实不相瞒,我们本是大漠绿洲城里的客商,只因贩些私货来牙帐,折了本钱,归乡无望,不得已,求告到了田部翁门下……” 是这么这么一回事,讲说清楚。老人听完踌躇一番,说:“不错,我那故人没骗你们。老夫确要安排家人进入赛场,给他们备足货本,到时候赚了的,就全归他们。可是……你等想借此法赚回本钱,风险太大。不如……嗯,不如就且在我府上安住个一年半载,日后我送你们回乡,如何?” 壹号说:“大人恩情,如同再造。只不过……人生天地间就活着一张脸,我等怎好白要大人的施舍?还求你开恩,一并借些本钱给我们,送我们进去。若是再赔了,情愿安住此间,服侍你一生一世。” “这……好吧。” 能演绎出归一舞的人,掌库不愿将他们当成仆役来看待。服侍嘛,当然,此为题中应有之意,必不可少。而怎么个服侍法? 十洲有个很奇特的现象,大凡是掌权之人,上了年纪的,都愿意凭付出换来想要的东西,以此来获得满足;而中年人呢,却总对玩弄手段乐此不疲。 这里有个现成的例子。平一人和雄蕊,他俩都挺好色。平一人在五十岁以前对女人那是半毛都不拔,各种骗。但一过六十,再连一次都没有,也许他还是不舍得出钱,但总要在其他方面做出补偿,很多女人都会心甘情愿地服侍他。 雄蕊就不同了,自作聪明,拣着平一人玩剩下的手段到处卖弄。像他们这种人是没办法照顾家庭的,所以到老也不成家,不和哪个女人发生感情纠葛,不买妓、不纳妾,只在随兴出击当中寻找空虚的寄托。 近卫军三营的主将有一个屡试不爽的小招数。他喜欢年轻姑娘,初次相遇,总会给人家送些礼物,表现得很大方。 红砂的头目,再制造一次偶遇太简单了。这时,雄蕊就会邀请姑娘吃个饭。对于涉世未深的少女来说,大方之人的邀请通常都很难拒绝,要用现在的话讲,只是一个时尚问题。人家大方,你就不能显得没见过世面啊,只是时尚。 那么,好,吃饭。会有宝马香车,一众侍从,送二人来到一处富丽堂皇的别院当中。 广漠国的别院……反正极尽所能吧。堂桌边坐着一个愁眉苦脸的男人,少女觉得奇怪,而雄蕊就说了,上次初遇,我就对你念念不忘,这地方我准备买下来送给你,正好今儿碰上了,带你来看看,喜欢的话,它就是你的了。 那肯定喜欢啊。能让雄蕊下这辛苦的女人,也不是贫家野妇,虚荣心,尤其是被人捧着的感觉太喜欢了。她也不想想,咋才见了一面,这人就说要给我买屋,再碰不着咋办呢? 不考虑。低着头,抿着嘴,也不说喜欢,只用眼神一溜儿地清点家什摆设。 买了!雄蕊痛快拍板,当场给那个大概是急着用钱、不得不卖房的男人付了款,叫来里长作证,并以女子的名义签了约。 男子把钥匙一交,进屋提溜个小包袱,说明天把房契拿来给这姑娘,并收余款。就走了。 那等着吧。少女此时已经把这儿当成自个儿的房子了,跟拾的一样,可契约没拿到手,她终归不放心,磨蹭着不想离开。就这么着,经不起软磨硬泡,跟雄蕊凑合着过了一夜。 第二天、第三天、四天,直到第五天过去了,原房主也没送来房契。雄蕊倒好,白天出去晚上回来,跟这儿是他家一样。姑娘绷不住了。 “你说,这房子是给我买的吗?” “怎么不是?”雄蕊显得很无辜,“你当时不也在场么,里长都作了保,那能有假?” “可房契为何还不见送来?” 这个时候,雄蕊会十分吃惊,他要愣怔好半天,才说:“我以为我们……原来你眼里根本就没有我,你喜欢的是这房子。” 姑娘也不是能忍气吞声之人,她爆发了,两人撕破了脸。 但随后,原房主送来了房契。他解释说那天回去正好要先处理事情,耽搁了几天,百般致歉。 姑娘傻眼儿了,错怪了雄蕊。可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再对刚被自己骂成畜生的人提出要求。雄蕊指责她为间破房子就把自个儿给卖了,她当然不承认,现在怎么,把话再收回来? 骗局的结尾就是:雄蕊痛苦地说退钱吧,我愿出罚金,房子不要了;少女掩面哭着跑走,只能怪自己沉不住气…… 最多两个月,又有一名神色清高的女子,于傍晚前来看房。 这有点奇怪,年老的掌库在许多年前曾见识过落入中年怪圈的少女,她被人骗得没了魂魄,竟然想要诈骗国库。不过还好,那孩子挺幸运,最后被人给救了。 为什么不能给这四十个操南部口音的中年人一次机会呢?他想,我都这么老了,总不会,他们也要领我去看房子吧。 哪怕凶残如四十大盗,上天也总会派给他们一个马尔吉娜。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现在机会给了,虽然有些异于常人的爱好,但老掌库的声望、地位和活泼的天性是不容置疑的,他得到了三百个“平民”份额,其中的四十个,就全送给了万年军团。 他允许壹号和另外的两个人就坐在身边,拉着他们的手,绘声绘色地讲起了比赛细节。 “那么,说了这么多,你们到底想干点什么呢?” 壹号刚才一直静静听着,此刻见问,他便说:“堂堂大国的都城,竟然没有浴院,就连贵族都很少沐浴……我想,搞一个浴池试试。” 老人很惊讶,这想法很好啊。目前就整个国家来说,只有王宫里有个小池子,贵族家里有盆,却也很少用,普通百姓就夏天去河边上涮涮,沐浴之说,从来没有。这是个观念问题,把观念扭转了,让人们体会到便利,赚钱那真就是次要的了。 然而,他的惊讶并不是因为奇思妙想,而是提出这想法之人。他们怎知贵族很少沐浴?怎会想到要在十日赛场里开设浴池?退一步说,这种人,会因为贩卖些不值几钱的东西赔光了本儿,就搞得自己无处容身吗? 掌库最后想到的是,无论这些人从哪里来,要达到什么目的,他们的对手都很危险了。因为,尤其是领头这人,已足够冷静和果断,同时也兼具了凶残。 没错。当他疑惑的目光陡然瞧过来时,壹号只眉毛动了一下。他什么也没说,而是左手猛地发力,反抓住老人的手掌以合适的劲道掰过侧面。 老人腕上剧痛,张嘴要喊,可嘴刚张开,声儿就被壹号的右手给捂了回去。一并吞入喉中的还有股庞大的内气。太突然了,这气息就噎在气道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壹号丢下他手,瞧也不瞧,朝另两人使个眼色便直走向卧房二道门。 那二人,一个单手按在掌库胸上,维持住喉部恶气,剩下只手迅速替他脱衣;另一人则是翻身上床,飞快扯掉自己衣衫,直至全无遮挡。 外间壹号叫得挺夸张,带着哭腔。不多时,奔进来三四个人,后头连续不断还有男女往里边涌,呼啦啦二门内外挤了一地。 再看床榻,光身子的剑客抱个舞服缩角落里,吓得脸都白了,床前地下还跪着一个。老掌库呢,脸憋得成了黑色儿,还没咽气,一手挠着胸,他还没咽气,另手抓得脖上血淋见虎的……当一名带刀武师拨开人群奔过前来,刚拿走他手,自己搭上去送出股内气——哏儿,挺亮一声,老头立时翻了白眼儿。 武者略一试探,摇了摇头,替脱得像个初生儿一样的老掌库合上了眼。 他厌恶地瞟眼床角那人,厉声说:“大人是有岁数的人了,你这痴货,如何不懂规劝,只一味献媚,唵?” “来呀。”门外刚进来一名气度不凡的老人,他是掌库的大儿子,听府里卫队长这么一说,马上吩咐卫士:“将这些……这些东西,全给我拿下。” 万年军团没反抗。要杀他们很随意,一句话的事儿,可掌库已经替这些人报名登记了。这还不算,他老人家兴之所至,竟然……申请在开幕式上表演归一舞。神选堂竟也批准了。 现在又说不行,要换人,那得讲出个缘由来。 “干脆,”老大跟老二商量,“就说他们偷窃时被抓,谋害了父亲。” 弟弟以为不妥。这么说是可以,但父亲非正常死亡,近卫军肯定要介入。咱说他们谋财害命,那还有没有同党了?要是其他原因,更得查个底朝天……如此,非但父亲死在……这尴尬事会在都城传遍,难道把红砂特务引进门对我们就没影响么? “那你说怎么办?” 凉拌。吩咐家人都把嘴闭严实,按照寿终正寝,低调葬父,再给国君上一道疏,就说是先父临终遗愿,不欲劳动国家。至于那些调调们……多给拿些本钱,就让他们去表演去参赛吧。 “好吧。” 开幕式办得,用逍遥的话说就是“挺好的”。踩刀子的、喷火的、表演马术和射术的…… 归一舞一出,技惊四座。山羊须堂主只叹相见恨晚。 “美,真美,这就是美感。”他对身边人大谈:“你们知道么?此乃对神灵的祭献之舞。我看,除了神选堂,别处也配不上它。去联系一下那个带面具的,我要见他,今后就将此舞定为开幕式的压轴戏。” 当天晚上,在裁判团最后检查各家店铺时,壹号讶异地看着放在他掌中的一枚金雕狗头——其实是狼头,扭了扭脖子。 正文 第一百四十章 首日 牙帐城西郊的这座修士军营由来很久,它建在一处上古部落联盟时期留下的祭坛遗址上面。五万名军士撤出后,空旷的地方总显得有些残破,但先期入住的平民和负责赛场布置的总务部工匠,他们已经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营房都划分成了商业街,囊括了包含衣、食、住、行在内的多种行业,干什么的都有。 整个营地中心位置的硬质广场亦为祭坛之中枢,而原先应是主祭台的地方,则建起了“凹”形的高屋。把“凹”字从中间向两边拉长,它便是将领们居住及发号施令的中军营房。 现在各营长官都带着手下的士兵在军营外面结成连营,试炼期间,外人进不来,里边人也别想出去。裁判团是由神选堂的堂主、一名副堂主、教务和纪律两部主管还有修士军的四员大将组成,朝中也派出了一个观察小组,这些人一起留在中军营,即为试炼裁判所。 裁判所四通八达,汇集了四条主要的商业街,这一片区域,应就是选手们大致的活动范围。 在营地前方的校场之上,此刻一溜冬装的竞选班和普通班弟子还分成两部分站着。隔得挺远,普通弟子在后,这样等稍后站队时也免得被那些恳切或威胁性质的目光给扫到。 竞选班包括秦毅在内的二十五个人呈一字排开,他们相互间也隔了段距离。在每个人的前方,另有一名军士手持大木牌,其上写着选手的姓名和籍贯。比如——摄图部、苏伐谦。 开始站队。秦毅已经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注定会是孤家寡人。也不知是否存了破罐破摔之类的想法,他索性,用头巾把脸面全遮严实,搞得跟个影子差不多。 其实用不着犹豫。除苏伐谦外,大家都不是第一次参加试炼了,选谁不选谁早就心中有数。也有人改换门庭,但总体来说相比去年变动不会太大。 这种事,有过相似经验的人都知道,一般跟谁,看的并不是他本人,而是瞄着身边亲近之人去的。 “你选他?嗯,好,先过去再说。” 于是,当一众男男女女和不少追求者随着乌延娜停下脚步时,他们才因看清木牌上的名字不是乌延光而大吃一惊。 什么,苏伐谦?又走掉好几十人。 乌延光不乏追随者。几乎普通班上所有的拂林子弟和部分牙帐贵族全站到了他的身后。以至于,其他六名拂林选手探出身子互相瞅瞅,嘴一撇,也自觉地靠了过去。 莫离人并不全选达坦,甚至还有跟乌延光的,但他的优势在于争取朝臣子弟。蚺蚺后面也来了不少人,清一色为男子。国君的爱女,单是这条就很有吸引力,如果说乌延娜善于招蝶的话,那螳螂对她便无抵抗力。 阿瓦尔阵营中,雷伯两兄弟目不斜视,颇有既生瑜何生亮之感。这一部的普通弟子也看得开,在六个竞选者的身后站成了一片,好像跟谁都无所谓。最后,还是三名已经年过四十的老资格选手叹一口气,把人给分了分,形成两派,雷第的尾巴要比雷伯少一大截。 这边莫离选手不情不愿地往达坦身旁挪,要说到人格魅力,他比乌延光差远了。可很奇怪,最早跟他的,竟是几名长相不俗的女子。 便在此时,极富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蚺蚺带着身后的螳螂,直接掉头走到了乌延娜旁边,也就是说,她选择了苏伐谦。 怎么个情况?竞选选手竟然……主动追随别部候选人?这事儿,从来没见过啊。 螳螂和蝴蝶到底是有区别的。他们就没有一个人离开,相反,鼓掌的、打口哨的、高笑叫喊的,把所有人的目光都给勾了来。 达坦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乌延光却一个劲儿给妹妹使眼色,而后者不瞧。 主持人员分配的总务部主管猛咳嗽一声,“大家都选择好了吗——安静一下!” 众人调整队伍,各部成列,大概是:乌延光身后近三百人,达坦两百出头;雷伯有一百开外而雷第不满百,苏伐谦……算上蚺蚺的话,他后面正好三百零一人。 总务人员报完数,秦毅都忍不住回过头去。往后一瞧,人们齐刷刷地盯着他。蚺蚺带着笑,乌延娜也是,那一双酒窝,仿佛临川侯府故园神游,唐安初见时。 裁判团接到快马传报,听说是摄图部先进场,也全都吃了一惊。 “准许入场,试炼赛正式开始。” 山羊须说完一笑,“有意思,”他看一眼教务主管,道:“苏伐老——狼主,他这是要给我们一个惊喜啊。” 因为人数的关系,按照招揽来多少名部下,各部要分四批入场。中间间隔为半个时辰,以便依次选择合适的客栈入住。 对客栈的布置工作多日前就已经做好,毕竟是军营,土排房和场院换上新的铺盖便到极限,不能再过多要求茅厕了。也打扫过,冬天还好。 名字是多年前就取好了的,客栈在四条主街道上各有一家,分别为:东富、西贵、南安、北康。所变换的只有经营者,和住进来的客人。 秦毅没来过,但他身后那些人门道很熟。跟随蚺蚺的螳螂们都说东街上的东富客栈好,我们人最多,就该住最大的;而乌延娜带来的男女蝴蝶则理性建议先去南安看看。 很简单,在进场时,各部的领头人都会拿到一本类似于账簿的小羊皮册,规定资金是一万钱。不论你在场中吃、住或是进行其它交易,买卖人确认条目后用个小木头戳子一盖章就等于是记了账,金额随时变动。东富客栈是好,可收费也高啊,比南安能高出三成,而且吃饭还要另算。这么些人,一万钱根本不经花,你不留些出来做买卖赚钱了吗? 挺合理的,秦毅想。他们现在刚来到通衢广场的边上,四街店铺有不少人都走出门观望,有吆喝的、叫卖吃穿的,闹哄哄与外界无异。 他掏出才得到的账簿,递给身边的蚺蚺说:“我想在周围走走,能麻烦你先把大家安顿去东富客栈住下吗?” 这是命令我?蚺蚺有点愣神,而乌延娜却走上一步,“苏伐谦,”她叫道:“我们说话你没听见是不是?就你钱多?” “就这样吧。”秦毅摆下手,嘴脸围得挺严实,含糊地说了一句便朝前走了。 询问不等人同意……他这就是在命令我。蚺蚺想。后面又起了欢呼声,跟着她的男子纷纷鼓掌,看在东富客栈的份儿上,且让他得逞一次。 乌延娜快气炸了。待要追上去,可毕竟这么多人都是冲自己来的,算了,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她听说南安客栈的茅厕好像只是在房后头挖了个大坑,便也忍下这口气。恰好蚺蚺看过来,一扬手中账簿问她:“怎么说?” “那就先走呗,我也真是多管闲事。” 事实就是如此。谁也不能指望一个曾用宝石向梅录啜打听消息的人,或者在从花月海回来的那天晚上驻足街头、赏给个喝醉酒的流浪汉一枚飞鱼金币的人——不能指望这种人,去关注成本问题。 秦毅撇下众人后就在广场上闲逛,把四条街挨个儿打量了一遍。每一条街,一眼就能望到头,在末端用木栅栏封着,远看似还有卫兵值守,想是无故不得翻越。 街道的两侧隔几步远就竖着一根杆,杆头垂下一挂皮纸灯笼,在杆与杆之间,顶上方的位置还扯着横线连着,入夜后解索将缆绳放低,再把已点燃的单只灯笼成排地挂上去、吊高,这样千影万影灯光下,就不影响晚上做生意了。 十日试炼,看来是昼与夜一齐算的。 他打定主意,直走去广场中部的裁判所,刚到木制阶梯前就被两名带刀军士给拦下。 “何人?” “摄图部参赛者,苏伐谦。” “有什么事?” “我要见裁判长。” 两军士对望一眼,戒备地瞧着蒙面人,“找裁判长什么事?” “我身体不舒服,要求退赛。”秦毅说。 “退赛不用见裁判长,”一人言道,“寻个地方窝着就行了。你不抢圣物也没人找你麻烦。” “我还要出去看大夫。” 另一人摇头,说:“看大夫也用不着出去,西贵街客栈旁边就有,牌子上写着呢。” “……” “那我怎么才能见到裁判呢?”秦毅又问。 “等比赛完。” 这是十日囚啊,他心想,可如果卫兵这么说了,估计见到裁判也没用,不会让他离开的。 原先秦毅就是打算找间小屋待着,也不出门,躺过十日赛。而眼下,有那么长一串尾巴跟着,怎么躲清闲? 说话之间,乌延光带领众人也来到广场上。他听说东富客栈被占了,不多耽搁,领上账簿直奔西贵街。拂林选手效率很高,这里刚安排好房间,马上便如往年般分成六组,散开人去了解店铺和市场情况。而他则是先去寻找乌延娜,想要问问这个疯丫头,今天到底是哪根筋又搭错了。 达坦和他的人住进了南安客栈。此地可接纳住客的极限是三百二十人,因为有蚺蚺分流在先,剩下这两百来号人住着倒也宽敞。七名年轻貌美的姑娘每人还分到一个单间,大通铺隔成的单间,好歹是不用起夜了。 剩下雷伯兄弟没得挑,去了北康。刚刚分账时讲好的。一册账簿也扯不开,起初雷伯要按人头来分,雷第不同意,说再怎么你我也是兄弟,应该一致对外,分钱可以,但不是现在,等合伙把钱赚到手再分不迟。 “可以,”雷伯说,“不过亲兄弟明算账,这两个人搭伙,一个要往东,一个要往西……到底该听谁的呢?” “好,买卖上的事儿你说了算。你负责经营,我想办法找出使者。” 雷伯笑了。“你找使者?”他说,“我替你赚钱,你找使者?” “那你想怎样?” “简单,要搭伴儿就全听我安排,先拿到圣物再说。” “好吧。” 秦毅在南安街上找到了裁缝铺,待挺长时间,做了两个面罩,离去时,正瞧见那俩兄弟从客栈出来。还是的啊,一个往南、一个往北,都带着自己手下,挨门挨店地品评货物。 不少人都瞧着他,头裹得跟个干尸似的,整条街上也再没谁了。他加快脚步,顺着灯杆走出南安街,到广场上右转,折向东富街。这里人倒是不多,其他选手还没有转过来,乌延娜和蚺蚺肯定不会上赶着替他张罗,只有零星的一些个男女弟子,或者成伴或是结群,漫无目的地沿街浏览商品。 东富客栈在街口的左边,挑帘儿很醒目,是一处四四方方的院子。从大门进去,正对面一排上房,两侧为东西厢房,格局中规中矩,平日里想必是供各营百总以上的军官们居住和操练用的。 靠门两边的南房,一面是伙房,另一面可能住着联络兵,而现在应该是被客栈的经营者给占了。 院子里人还挺多,有举石墩的、瞄靶射箭的,还有看举石墩、看瞄靶射箭的,更有下注赌他们能否举得起、是否射得中的……挺热闹。秦毅蒙着脸,正好,进出之人都装看不见,不跟他打招呼。 这里刚想找个人问问自己住哪儿,一琢磨不对。不对呀。钱算我头上了,住哪儿不住哪儿,那也得我说了算。想着,他挺直背迈开脚,直朝远处的正房走去。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一章 第二日 射叶从他叔叔手里夺得王位那年,蚺蚺才八岁,她的两个弟弟还没有出生。年幼的她长得像个男孩,性情孤僻,满头乱发,同龄的孩子都叫她黄毛怪。 那天蚺蚺从野地跑回毡帐——没错,就是毡房,莫离狼主宫射叶一天也没住过,颇有些卧薪尝胆的样子,他让亲族进宫,而自己全家还留在宫外。 蚺蚺回家了。进帐后,一阵香气扑鼻,她眼看着饭桌上有一大只烤鼠,当场便流下口水…… 吃完饭,收拾东西,下午就跟阿妈出发——去牙帐。 黄毛怪的世界一夜之间天翻地覆,这三个字,她在享用完那只烤鼠后就再没有听到过。 权力的教育意义正在于此,那关系到渴望,它能让人眼界大开而把所排斥之物轻易扫除,比说教有用多了。蚺蚺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没必要深谈,也许其它经历和道理能将她塑造成一个憧憬爱情的乖乖女,或者是……实在没必要。她的争强好胜,来自于八岁那年吃过的一只烤鼠。 进宫后,平一人做了蚺蚺的师父,传授她剑法和文艺,也教会了她何为实用性。十九岁那年,蚺蚺想再吃一次烤鼠——她要求自己只在获得重大的突破或是转变之后才能自我奖励。于是,她将目光瞄准了鉴魂式。 在广漠国,能通过鉴魂的女子凤毛麟角,大概上溯百年也不超一手之数。群狼见到女子,非但不嘴软,反而更加逼人。平一人得知后只对射叶说了一句话:“国君,蚺蚺她是个不错的徒弟,我不想失去她。” “那就祝她好运吧。”射叶说。 王室的鉴魂仪式都是由广漠国最受尊崇的喀木大巫亲自主持的。狼群来自雪原,基本要损失两名武者才能捕到一只,全保持着本能的嗜血和纯粹的灵性。 蚺蚺下去了。她落下狼坑的一瞬间,平一人闭上了眼而射叶的指甲也刺破手掌…… 仪式完成后平一人感叹着说:“我今日乃知,国君你为天授而世间,也确有狼神。” 在元洲的这一辈人里,苏伐谦,他并不是唯一显露鉴魂神迹之人。只不过蚺蚺是女人,无法获得神选之子的称号,因而事迹未彰,声名不著。但这并不影响她吃烤鼠。 第三只烤鼠,他的名字——是秦毅。 如果说在过去生中,能让蚺蚺从心底带有敬意之人,不是父王也不是师父平一人,而是圣祖。他开创了一个时代,封了神,当然就是所有人的偶像。 至于秦毅,蚺蚺则认为他的偶像特质并不在于做过什么、取得了多大成就,而在于,他创造出了“不可能”。此人的事迹传到神选堂时,有人崇拜,也有人像雷伯一样,希望找机会战胜他。但带给蚺蚺的却是深思。 蚺蚺也学剑,知道其中的艰难。她曾问过平一人,就自己目前实力,如果去东楼国参加剑士排位赛能排到第几。 “十名开外。” “不可能吧?” “不可能?不存在的。”平一人说,“剑术在以它为根本的国家里是一个象征,就好比,要是比射箭,殿下你肯定第一。” 那么秦毅是如何做到的?比斗的时候,利用制造术挖了个陷阱把对手给埋了?还有镇南关大捷。牙帐称之为肥宇会战,东楼人把解救近江的功劳全都派给了大将军樊剑,而当时红砂特务就在镇南关上,樊剑?他都快喝自己的尿了。 再后面的事情蚺蚺听说不多,只知道秦毅在沙漠上被神风吹跑了。他还在元洲,但遍布各地的红砂至今也没能抓住他。 蚺蚺是实实在在得到过神眷之人。这种人,当她站在狼坑中的一刻,多少能感受到一些生命与现实以外的东西。所以,对忽然成为神选之子的苏伐谦,冥冥之中,她有种强烈的预感——他,就是秦毅。 他拉开门进屋的时候,蚺蚺正在翻看正房桌案上的兵书。内屋和外屋之间挡着一道皮帘,没有门,火盆烧得很旺。蚺蚺被冷气打断,抬头,正对上秦毅的眼睛。 他只有眼睛露出来,强化了目光冲突。一瞬间里,蚺蚺神色显得有些痴迷。她很想直接问问他,现在就问:“你到底是不是他?点下头,承认了吧。上次在花月海我说的都是真话,我最想见到的人,就是你——来,坐到这边来,我们好好聊聊。” “你住这屋?”秦毅发问,也把蚺蚺拉了回来。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试探这种事不适合像她一样有着强大自信的人来干,太累。 “不,这是你屋。”蚺蚺说,“我就是来看看。” 秦毅点点头。这屋子还不赖。 “苏伐谦,” “啊?” “早上你是在命令我吗?”蚺蚺站起身问。 “什么?” “好,你休息吧。”她边走边说:“在这十天里,你必须和我打一场。” 蚺蚺欢快地跑出门去。她屋就在隔壁的偏房,是欢快的、跑回去的。人们得理解高傲自信之人,没有所谓神色冰冷、不为所动、不屑一顾、淡淡一笑……像伶官那种人,他是个纸人,是游戏的产物,假的;楚琪呢?弄个冰冷的外壳保护自己,一碰就碎;朝阳近之,但昭阳公主的自信是建立在扭曲的性格上,是个反面。 真自信的人就像蚺蚺这种,从孤僻转变到外向,心随意动,浑然天成,两个字——真人。此金圣叹所以批李逵。 但蚺蚺不是李逵,她兼有宋江之狭、吴用之捷、石秀之警、更具公孙胜之灵。是一位难缠的对手。 秦毅拽上门,到里屋看了看,挺好,被褥和水杯都是新的。他刚取下头上包着的布,乌延娜就进来了。门儿也不敲。 “你到哪儿去了,怎么才回来?”乌延娜进门就问。 “四处走了走,我没来过。” “好逛吗?” “不错,”秦毅呆呆点下头,“还有灯,晚上要不要一起去看灯?” 这话刚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弄混了。在这暖屋子里很容易走神,一走神就是麻烦,时空错乱,把乌延娜当成了唐安。 “哼,你还有这心思,不管比赛了?” 嘴上这么说,可乌延娜的内心是得意又得计。原因当然不是中午她对哥哥解释的那样,倾慕于神选之子,想帮助他赢得试炼赛。 想帮他赢是真的,目的就为得到他的信任。她都盘算好了,你不是喜欢我吗?那就让你更喜欢我。到时候,要杀你就很容易了。 见秦毅不说话,乌延娜的好心情被破坏殆尽。这人就是块木头,阴险狡诈的木头。 “你来前到底有没有好好了解过十日赛?”她又问。 秦毅摇头,他关心的是别的事。 “现在该干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道。” “唉。”乌延娜叹气,觉得赢是没可能了。她耐着性子解释说:“今天刚来,大家都在观望,不会贸然出手,而明天就不同了。快人一步的,马上就能抢到先机,把赚钱的生意据为己有。” “什么赚钱?”秦毅问。 “这你都不知道?嗯……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乌延光答应了,他晚上会派人来指点我们。” “指点啥?” “哎呀!”乌延娜跺脚,“都说了,我也不知道。给你举个例子吧,比如街上肉饼卖得好,那么我们就要提前去肉铺买进一些生肉。赛场中各家商铺的原材料都是一定的,没有自己补货一说——居民只能与参赛选手进行交易。东家买西家卖,这其中的差价,就是我们的来钱之处。” “那我们进了肉,”秦毅思索着说,“要是肉饼又卖不动呢?” “就是赔了呗,留着自己吃。”乌延娜笑笑,“所以啊,”她说,“有些人就会出钱叫自己人买饼,等哄得别的选手进来了肉,他们就等于除掉一个对手了。” “听着有点麻烦,像打仗一样。” “打仗你懂啊?” “正学呢。”秦毅说。 “武艺呢?” “也在学。” 乌延娜摇了摇头。“真不知道你来这儿干嘛。” “哎,”过一会她忽然道:“蚺蚺殿下为什么会帮你,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秦毅说没关系,就一块吃过次饭,不知道。 “不说算了,我走了。”乌延娜推门的时候又转过身,表情僵硬地说:“苏伐谦,你最好老实一点。求爱就要有个求爱的样子。我和你哥哥……但我并没承诺过他任何事,你也向我求亲,在你们两兄弟间我会做一个选择。看你的了。” 秦毅看着乌延娜关上门,感觉自己的麻烦来了。最后这番话进退有度,不像她的性格。是别人教她说的。 确实是,乌延光教的。中午妹妹问他,苏伐谦知道我和苏伐诺的事,该怎么办? “那你到底喜欢哪一个呢?”乌延光问。 “现在么?嗯,喜欢苏伐谦。” 乌延光说那就实话告诉他,他会理解的。其实乌延光也不懂,他把这看成一个政治问题,提出了“选择”的说法,于是兄妹两个就合编出这套类似宣言般的告白陈述。 两个女人一左一右,住在秦毅的两边,他也就干脆大门不出,躺床上耗时间。灯会什么的就别想了,乌延娜觉得单独和他多待一会儿都是煎熬,哪能有那雅兴。 晚饭是客栈帮工给端屋里的。下毒不会。秦毅了解过,前些年在乌延光还没来神选堂的时候,某届比赛,拂林班有个参赛者偷偷带进来一包药沫。剂量有限,人吃下去只是头晕无力,而这人就想和药铺的大夫合伙赚钱。大夫胆儿小,答应完又后悔了,跑到裁判所出了首。 拂林部被罚了一大笔钱,下药之人现在还悔过堂关着呢。重点是,自那以后,进场审核就相当严了,无论平民还是学员,谁也别想夹带私藏,毒药进不来。 兵刃也进不来啊,徒手?怎么打呢? 一夜过得很快,拂林人送来的参考信息真实有效。他们的经营调查系统而全面,但很显然,资金有限,不可能样样都插手。于是,经过筛选之后,乌延光就把一些收益低的、变现慢的,把这种项目都无偿告诉了妹妹。还派了个人去手把手地指导她。如此一来,一方面能让苏伐谦切实体会到妹妹的真心和能力,另一方面也分走了其他两部的份额,一箭双雕。摄图人他不担心,就把圣物给了苏伐谦他也保不住。 第二天早上,乌延娜兴致勃勃地来敲门,指手画脚地说了好一气。 秦毅表示他听懂的可能不多……要做买卖是吧?那不,昨天蚺蚺搁桌上的账簿我都没动过,你拿去弄吧。 乌延娜说好,拿走了。太好了,不用这木头跟着,而且,以前来都是打下手,这次我也做一回大掌柜。她玩儿心还挺盛,也不跟蚺蚺打招呼,带着自己人就去花钱了。 蚺蚺压根儿不操这个心。她很早就出去逛街,螳螂们愿意跟着的她不拦,不来的她更不叫,但碰上喜欢的东西就让人记下来,等回头拿账簿来买单。 秦毅继续,闷倒头做白日梦。就在其他三部选手忙碌而他们这边各行其是各得其所之中,十日试炼赛的第二天,便这样轻松地过去了。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二章 第三日 第三天刚到,准确说是刚过完子时,南安街上那家呈不规则缺边梯形的无封闭客栈当中,正房的房门,悄无声息地呀开了一条缝。 这条缝隙在渐渐变宽,然后伸出来一条腿。跟着是胯、臂、肩、半拉身子、侧面全身、背影……背影贴门上把门虚掩回去,再转过身背对房门站了好一会儿。他在审视和聆听,看看有没灯还亮的、听听说话声和房后茅坑那边的动静。都没有。 嘿,达坦小子!大半夜你鬼鬼祟祟干嘛去? 嘘——要有人这么问,达坦准保让他收声。你看不就完了么,多余一问。小子我贴墙根儿猫腰疾行,靴子底下还缠着布条,蹑手蹑脚跑到梯形短边处的后一间排房门口,轻拽一下,没插着,我就先腿后腰地那么依样又摸黑进去嘹。喵~ 说得是有点儿夸张,挺夸张的。你要看字的话,刚看到半拉身子那儿人达坦就把活儿都干完了。但,言归正传,不如此实不足以道出此人之诡诈。 射叶赢得兵选,成为左贤王之后,在他执政莫离期间,狼主城总共有十七位王族成员惨死在了鉴魂式上。 当时金国还没到元洲,但射叶手下另有一批死士效忠于他。他们怎么干?把鉴魂场地周围的野狼尽量活捉,然后秘密锁起来。等到猜测这次参加仪式之人有可能通过,便提前一段时间,找人假扮他。身材、体型、样貌,粘胡子刮脸啥的,都弄得一模一样,然后,日日令这冒牌货鞭笞群狼。出场前再饿上几天。 待鉴魂之日,狼群见到真人……好么,今儿不锁俺们了?弟兄们,开饭! 十七个人,没一个活的。这样,射叶成国君时,就只好让他那未参加鉴魂的哥哥接替了狼主之位。莫离人自然不会服他,这里便还是射叶说了算。 假冒之人肯定不能留啊,虽然他们至死也没说出去过,没卖过射叶,但其中有一名死士,他笃信狼神,认为这是大不敬。在每次鞭打完群狼以后,他都会去求喀木巫师用同一根鞭子也抽他自己。 喀木巫师当然要问为什么。这人起初抵死不说,那巫师也说了,如此,你就不要再来找我了。 “神使,我说了,你不会告诉别人吧?这会让我变成一个叛卖主上的小人,死也难安。” “不会的,孩子,你对我说的一切只有狼神知道。” 当时是,只有狼神知道,但几年以后狼主也知道了。他对弟弟的感激荡然无存,心中只有恐惧。于是心灰意懒,也不问政事,射叶说啥他听啥,纵情酒色享乐,搞出一大堆孩子。 其中最有出息的就是达坦。在通过鉴魂来神选堂之前,达坦也听闻了此事,他默默记在心里,勤奋学艺,但外表上装得不通人情沉默少语,凡事全听蚺蚺的。因为他知道,蚺蚺就是叔父派来监视自己的。 射叶已明确告诉达坦,会全力支持他在兵选上获胜,成为左贤王,并且曾暗示:如果可能的话,君位也是他的。 很有可能。当国君是不假,但不会太长,只是给射叶的儿子们占住宝座。那为什么选择他呢?因为,达坦不能生育。 还有件事,他能让射叶和红砂都放松戒备,是因他找到了一个很好的靠山——近卫军第三营的主将,雄蕊。达坦用金钱打通这层关系,同时许诺,如果他当上国君,那雄蕊就将接替平一人,成为瀚海最有实权的将领。 那间骗女人的别院就是莫离人买下的,包括里边的家具摆设,都送给了雄蕊。当然,南海的联邦金库里也有了属于雄蕊的储物室,而达坦,他会在傍晚时分,装扮成个一筹莫展的中年人,因家中遇祸,急着变卖祖屋…… 达坦和雄蕊一样好色,但在外人面前,他必须表现得很厌恶女人。不能生育这是弥天大谎,是他用来对付叔叔的王牌,所以,女人只能在普通班找,偷着找,雄蕊负责监控学堂,事情便不会暴露。 七名妙龄少女都是牙帐贵族,她们为达坦所惑,皆都以为他最爱的是自己,平日互不来往,默默为达坦保守着秘密,等待他成为君王的那一天。就像这种被帐帘隔成的单间,一捅就破却从未捅破过。 达坦在黑暗中游走,轮番调戏,但当他摸进第四床时,床上空无一人。 怎么回事?仔细试试,被褥都是冰凉,显然在他进屋前人就没在。 这个女孩天亮也没露面,而其他六人被达坦嘱咐先不要声张,此事就被轻易揭过,没惊动裁判团。由此,一场可能被及时制止的阴谋也终于形成。 在七个单间里,每间的床下都摆放了一只带盖子的木桶,省得夜里冷歪歪的再去屋外方便。快进子时的那一刻,四床上的少女需要解决问题,但她知道达坦就快来了,不大想在床前摆弄。挺拿心一姑娘,想得还挺多。 女子也没打算去屋后面的茅坑,心想这点儿,人都睡了,我就到柴房里去数一下星星吧。 柴房就在院子的临街处,紧挨着七人住的排房。也没门,她不惊动别人,披衣出了屋,把门轻关上。 数完星星提溜起裤子这里刚要回去,少女发现,梯形那边的经营者房里走出来三个人,正往这边来。怎么办?院儿里没遮没挡的,现在出去正好撞上,人问你一姑娘家,大晚上跑这里干嘛来了?咦,怎么好像,踩着滩水? 惊、羞、窘、急,她就摸到墙边上藏去了一捆柴后面,寻思他们不过是来拿柴的,肯定拿上就走,水不水的,没看着人顶多就说两句,不会耽搁。 难怪能被达坦哄住。她也不想想,取柴要三个人来?而且手里连灯都不提。 没想过,刚藏安稳人就进来了。最前面那人从柴垛之间抽出一根挑担,一手抓牢,另只手缓缓触摸。 这是从当年开成用过的拐杖上得来的灵感,旋进式的挑柴担将中间一层薄薄的蜡封抠掉,微微一拧再轻轻一拔……没有光亮、没有声音,如毒蛇出洞般就迅速而准确地钉在了少女的喉部中央。 “漂亮。”身后一人轻道。 “去看看是什么人。”壹号低声说。 第三人查看完,“嗳哟,”他夹紧两个上臂,拍下手说:“是个女哒——你吓坏了吧?出气嘴都不闭,声儿大得赛头驴,就是瞎子——哼嗯——也知道你喉咙在哪儿。” “没事找事,所以我最讨厌女人。”后面人也不知是骂死人还是活人。 三个人站去侧面,避开街边灯笼能晃到的门口附近,已经藏好女尸的剑客说:“这可怎么办好啊,要不要立刻动手?否则天明他们发现少了个人儿……” 壹号摇了摇头,说:“街上还有人,要杀达坦不难,但现在出去只会暴露,再说也躲不过巡夜的卫队。” “那……” “无妨。”壹号打断他,“先搬剑吧,我可以让达坦顾不上寻她。” 黎民时分,去倒尿桶的一个莫离选手发现他并不是最早出门的人,在柴房边上,客栈帮工已经坐那开始削柴了。 “是些个勤快人。”他想。 接下来的一整天里,那个位置也总会有人,捣臼、弄炭、洗涮尿桶、干木匠活儿……以至于路来路过之人都自觉地绕开了柴房。 一直到吃过午饭,南安客栈中的住客们又有条不紊地出门谈买卖去了,甚至还过来询问经营者,要不要帮他们从粮铺进一些黍子。 没有一个人打问失踪女子,也根本没人找她。壹号觉得奇怪,但不管怎么说,要借圣物吸引他们注意的法子,看来眼面前是用不着了。那就按原计划办,将四部选手统统引到客栈里,然后一勺烩。 秦毅看着乌延娜带人拉回来的一车车皮料、衣物和鞋靴,还有扎布和水囊等物,久久都没说话。 “把东西都搬屋里去,注意着点,别弄上水。”她指挥完来到房前,得意地拿掉翻毛皮帽,抓着汗湿的额发说:“怎么样,你这甩手掌柜当得不错吧?” “挺快的……”秦毅呆呆地说。 “那当然,昨天就都联系好了。今儿就是拉货,顺带着最后再砍砍价。快点,夸夸我。” “嗯……不是说,还要买点食物什么的吗?” “咳!”乌延娜摆下手,“太麻烦,零碎儿多,不好拿也不好放,就没弄那些。怎么?”她问:“你不满意?” “没有,辛苦了。”秦毅眨眼说,“最后一个问题,收上货,怎么不直接卖了呢?拉回来干嘛?” 这时蚺蚺也从屋中出来,朝乌延娜点下头,后者扬眉致意,转向秦毅道:“你懂什么?这些东西现在卖不掉,但等到混战一起,全是抢手货。打架衣裳扯烂了你不弄身儿新的?” “这……那我们还剩多少钱,我是说,还够住店吗?” “什么这、那的?”乌延娜摸出账簿丢给他,“你自己看吧,忙到现在,我饭还没吃呢。”说完她回了自己屋。 秦毅低头翻看账簿,蚺蚺懒洋洋走过来,扫一眼场院,摇头叹口气,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他皱眉,侧过脸瞧,却直接被蚺蚺给瞪了回去。“咋了?”她说,“我看好的东西一样买不成,全变成一堆破烂儿,你这没脸怪还搞两种态度待人?” “怎么破烂儿呢?”秦毅纳闷,“这不都好端端收上货了吗?打完架,也确实好卖吧。” “是好卖。”蚺蚺说,“但你也说了,是打完架,那时候圣物归属已定,你得上钱去逛窑子吗?” 她一说完,俩人都怔住,赶紧避开目光接触。蚺蚺无所谓,但她忽然想到,也许听见这话的是秦毅,而不是苏伐谦。 不过秦毅又如何。 秦毅岔开话,把账簿递给她说:“你看看我们还够住几天?” 蚺蚺也不当这是命令她了,顺从地接过来瞧一眼,“明天。”她说,“后天就得上街睡。” “能先该着吗?” “现在你不就是赊账呢么?” “嗯……”秦毅轻微地磨了下牙,说:“那个圣物的下落要怎么打听呢?” “你连这都不知道?” 语气和乌延娜如出一辙。不废话么,知道还问你们?他不耐烦了,刚吸口气,却猛听见逍遥大喊:“别搞两种态度!” 这是元神交流,魂儿差点儿让震出躯壳。秦毅吐出气,摆出诚恳的态度,微微一笑,点头。 逍遥常搞不懂人类为何如此做作。 蚺蚺也识破了,“求我,”她眯起眼说,“我就帮你把圣物弄来。” 秦毅转身回房,账簿也不要了,“我想想,明天再说。” “——秦毅!” 前人脚步未停,动作未缓,悠然拉开门,再关上。这小把戏他在来牙帐的途中就玩腻了。影子们会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随机从背后唤他名字,还有逍遥,熟睡当中猛猛来那么一下,岂能再被喊住? 然而,秦毅还是失算了。刻意的痕迹太明显。他们在花月海曾谈论过这个名字,他可以惊奇,“谁,在哪儿呢?”、可以不屑,“叫错名儿了吧?”,却不能强行去压制正常人的反应。 蚺蚺哼笑着低头看看脚,再抬头看房门。现在的概率,她想,应该是有五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