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你别逼我出手》 正文卷 第一章 云旗 凌河畔,北渡口。 大雨罕见地下了三天三夜。 十四岁的云旗站在雨中,雨珠打在头顶的油纸伞劈啪作响。那条叫做黄瓜的土狗歪歪斜斜地倚靠着他的小腿,浑身的毛早就粘连成一撮一撮。 “唉,我只是想坐个船啊。” 云旗叹了口气,抬手扶了扶戴在脸上的面具,黑色的手套早已被雨打湿。 他从十里外的小段村赶来,他要坐船前往神州。 离云旗最近的客船就在十数丈之外的河面上随波起伏,只要交给船夫两块碎银,他就能在期限之前赶到叶城。 可他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开脚。 倒不是眷恋眼前这勉强称得上悦目的风景,而是他四面八方,早已经挤满了人,不要说迈步,就是转个身都困难。 这座冀州郊野的小渡口本不该有这么多的人。 可现在似乎方圆十里八村男女老少都涌到了这里,各色纸伞在雨幕之中绽开,每个人都拼了命地伸长脖子瞪大眼睛望向不远处的河面,像是一只只在雨里换气的王八。 河面之上,两艘小船静静漂浮,船头分别站着两人。 一人白袍飘飘,腰悬精铁青剑,面若寒霜; 一人黑绸覆面,手执弯月大刀,目露凶光。 他们就这么静默地站在船头,任雨水打在身上,两人中间只隔了数丈之遥。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他们身上,每个人连眼都不舍得眨,似乎看得津津有味。 可云旗只觉得一头雾水。 所以这两个人是在干嘛? 雨里不打伞,行为艺术? “那什么,大叔,能麻烦让个路不,我赶时间……”他终是耐不住,出声对身前大叔说道。 只是云旗话还没说完,那满脸胡茬的大叔忽地回过头来,伸出手指比在嘴前:“嘘,别出声。” 云旗一愣,却也是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我说叔,我今儿刚从小段村过来,看这阵仗有点儿蒙,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大叔皱了皱眉头,不耐烦地开口:“不懂就闭嘴,修道之人的事儿,哪是你个毛头小子能明白的。” 修道? 听到这两个字,云旗忍不住眉梢一挑,只是脸上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 他眼珠一转,凑上去开口道: “叔,修道这事儿我懂的确实不多。这儿这么多人,我看也就您像是懂行的。您也别嫌我这小娃烦,就给咱多说两句呗。” 听了这话,大叔脸上的表情明显缓和了不少,只是嘴上还是不饶人:“啧,你这娃子,烦得很。” 云旗也不急不燥,又凑近了几步,从怀里掏出一枚小瓷瓶,递到大叔面前:“叔,这家里种的鼻烟,带劲儿得很,来一口,驱驱寒。” 大叔略作犹豫,还是接过瓷瓶,放在鼻前用力吸了一口,接着恶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他娘的,够劲儿。” “所以叔,这俩人是什么来头?”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大叔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小娃,今天你来可算是赶巧了。瞧见那船上两人没?这两位可都是冀州排的上名号的修道之人。白衣服的那个,白璧山空道院太升道人门下二弟子李潇,一手蝴蝶剑打遍冀北同辈无敌手,年纪轻轻已是入了琴心境;黑衣服那个,黑云谷大盘洞玄石老仙关门弟子王牧,单手使双手刀更是狠劲十足,修为境界也是后来居上,风头无两。” 白璧山?黑云谷? 那一串名号听得云旗云里雾里,他却也不插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这两人在冀北算是出了名的后起之秀,白璧山跟黑云谷也罕有交手,今儿你算是有眼福了。” “哦?”云旗又凑近了些,“那他们又是为什么要交手?” “听说是两个年轻人都稀罕上了阳州百里家的小女儿,只是这大老爷们儿能娶两房媳妇儿,姑娘家总不能有两个相公,这不就斗起来了。算起来,这俩人已经在河上站了两天了。不过不是我多嘴,这两位虽说是青年才俊,可想入赘百里家,怕是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云旗听了这话,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忍不住轻笑一声。 呵,女人。又是女人。 这世上还有比女人更可怕的东西吗? 只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大叔的话里有些更关紧的东西差点被自己略过了。 “等下叔,你说这两人已经在河上站了两天?” “可不是嘛。” “那这渡口的船,可得怎么走?” “走什么走,没瞧见那船夫一个个都坐岸边看戏了吗?少赚一两天辛苦钱,白看两个修道者打架,怎么算都不算赔本。” “那怎么行,我这还急着往神州赶呢。” “你当你是太上真君呢,你往神州赶关他们什么事儿,再说这场面可一辈子都见不了几次,你急啥。小娃,我看你不懂,稍微跟你多说两句。这高手过招啊,讲究的是一个厚积薄发,别看他们两人站那儿一动不动,嘿,其实身上早就扯扑汗了,只是混在雨里你看不见……” 大叔说得来了兴致,自顾自地滔滔不绝起来,可云旗却是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那这两个人得什么时候才能打起来。”他忽然打断了大叔。 “这……”大叔表情一僵,挠了挠脸,“这就没准儿了,现在这两人就是头顶头的两头牛,较着劲儿呢。要想动手,估计得来点变数,比方忽然来阵邪风……” “邪风是吧。” 云旗不动声色地看向河面。 他脚旁趴着的那条土狗,忽然扬起了头。 大叔没有看到,身边这个只有十四岁的少年,轻轻动了动手指。 片刻安静。 潇潇雨幕,似乎在天空之中停顿了刹那。 下一秒,凌河之上忽地泛起波澜。 一阵大风,自南向北刮起。 漫天雨珠,随风横飞,化作一道乳白色的水幕横亘河面。 小船之上,李潇和王牧两人眼中,同时闪过一道精光。 寒光闪烁。 剑出鞘,刀扬起。 一黑一白两人好似离弦之箭,冲向半空之中,转瞬之间刀剑交错,发出一声刺耳蜂鸣。 短暂的安静后,岸上人群霎时沸腾了起来。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云旗身旁,大叔猛拍巴掌,“还真他娘的起风了!” 云旗只是陪着轻笑两声,并未多言。 那条叫做黄瓜的土狗哼唧一声,重新耷拉下脑袋,乖乖趴在他脚边。 凌河之上,李潇和王牧已是缠斗在一起。 两人都入了琴心境,脚踏河面如履平地,只见那倾盆大雨还未落到两人身上,竟是被剑影刀光破成一片朦胧水雾。 渡口看客多是普通农家人,哪见过这架势,顿时叫好声一片。 云旗开始还饶有兴致地看上几眼,只是看了会儿之后,他却忍不住再次叹气。 不愧是并列冀北双杰的青年才俊。 这两人岂止是势均力敌,那合拍的简直就像是在凌河上搭了个草台班子演戏一般,你送我一刀,我还你一剑,有来有回,好不精彩。 照这么打下去,得打到什么时候? 但这会儿,眼看太阳就要落山,渡口没有走夜路的船,再不走就只能等明天早上了。 不行,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 这场比试要快点结束。 而且最好要结束得自然而然,顺理成章。 “叔,你觉得这两个人,谁能赢?”云旗凑到大叔身边,装作随意地问道。 大叔故作姿态地捏着下巴,思索片刻,沉声道:“那李潇据说打小就被太升道人带回了白璧山,早王牧三年踏入修道之途,天赋更是卓绝……” 云旗眉梢一挑,懂了。 他胸膛微微起伏,贴在身侧的左手再次轻轻勾了勾指尖。 只见那凌河之上,原本振臂挥刀的王牧,忽地打了个趔趄,像是被人踹在腿窝一般。 李潇眼神闪烁,哪会放过这机会,手中青剑直至王牧胸膛。 局势顿时发生变化。 云旗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知道此场比试拖不过半炷香了。 哪知一旁的大叔却自顾自地继续道:“只是我先前听几个冀北脚夫说,那黑云谷的王牧虽起步晚,却是天资过人,后来居上,境界稳压李潇半头,但看修为,恐怕还占了上风……” 云旗眼角抽了抽。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勾动手指。 河面上,原本占据上风的李潇,手中长剑却忽然一滞,胸前露出大片破绽。 王牧自然也不含糊,手中弯刀一闪,横抡出去。 攻守互易,局面霎时翻转。 云旗长出一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没喘完,却听身旁大叔又道: “不过这武斗的事,也不是说境界高就一定赢,那白璧山的蝴蝶剑比起黑云谷的双手刀,终究是底蕴厚实,要真说武斗,赢面反倒是大不少。” 你妹啊!你就不会一次把话说完吗? 云旗抬头看了看越来越暗淡的天色,一咬牙,心一横。 虽说出门前爹娘千叮咛万嘱咐: “旗儿,出门在外,谨记‘低调’二字,平安是福,平淡是真,切莫好勇斗狠,逞一时之快,惹来大祸。非万不得已,莫要出手,谨记,谨记。” 只是…… 此时若再无动作,恐怕自己就要错过最后一趟准点的渡船。 那样的话,想要再按时赶到叶城,恐怕就要更费一番脑筋,没准儿还会闹出大动静来。 “走了,黄瓜。” 云旗抬脚,踹了踹土狗的屁股。 “小娃,不看了?”大叔转过脸,诧异道。 “不看了,赶路。” “赶什么路,不跟你说了船夫今儿都不开船了吗。” 云旗扶了扶脸上的面具,没有理会大叔,推开身前人的肩膀,艰难地向渡口走去。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河面上缠斗的两人,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少年,顶多被挤开时牢骚两句。 于是自然也没有人看到,少年每向凌河靠近一步,凌河上李潇与王牧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漫天大雨依旧。 一步,一步。 云旗离凌河,越来越近。 河上两人手中刀剑,越来越慢。 穿过满满当当的人群,云旗终于站到了河边。 他抬眼,看向河面上的两人。 “别打了哥哥们。”云旗叹了口气,“不会真有人为了当个赘婿打得头破血流吧。” 嘈杂的渡口,没有人听到少年的自言自语。 可凌河之上,李潇和王牧却仿佛听到了鸣金收兵的号响一般,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大雨纷纷扬扬。 雨幕之中,两个人的脸色,都难看得像是生吃了只蟑螂。 渡口人群里,顿时传来一阵疑问之声,没有人知道为何刚刚还打得有来有回的两人,忽然停了下来。 李潇站在大雨之中,手上青剑微微颤抖。 他虽然力气还存有七八分,却不得不停手。 他停手,不是因为别的。 而是他知道,如果最后一剑真的出手,恐怕今天自己就要命丧当场。 从方才开始,他只觉得王牧身上忽地多了一股浓郁威压,而且气势越来越盛,好似一点一点抽出剑鞘的利剑。 那绝不是属于琴心境的威压。 毫无疑问,自己的对手,一直在保留实力。 只是李潇不知道的是,王牧与他的感受,如出一辙。 “王兄,今日比试,是我输了。”李潇强忍心中忐忑,抱拳道。 王牧一愣,只当是李潇赢了比试,故意给自己台阶下,也不敢怠慢,连忙抱拳回礼:“李兄,是王某技不如人,今日甘拜下风。早就听闻李兄技力高超,武德更是充沛,果然并非虚言。” 李潇张了张嘴,以为王牧以退为进,忙不迭回道:“王兄哪里话,这场比试明明是兄台赢了。王兄当真如师傅所言,谦逊有加,吾辈楷模啊。” “哪里那里,明明是李兄赢了。” “是你赢了。” “不,是你赢了。” …… 河岸之上,人群陷入短暂的安静,紧接着沸腾了起来。 方才不是还打得好好的,怎么就双双认输了? 顿时北渡口一片议论纷纷,只是云旗无暇理会这些。他走到凌河旁的渡船边,朝盘腿坐着的船夫扬了扬下巴:“叔,往神州走,开船吗?” 不等船夫开口,云旗就从腰间掏出两块碎银,递了出去。 船夫看着云旗掌心足够来回两次的船费,又看了眼凌河上已经停止比试的两人,略作犹豫,还是摇了摇头:“小娃,热闹估计是看完了,若是没这么大雨,今儿我就发船了。只是天也快黑了,雨还大,路上怕是不好走……” “大雨吗……” 云旗叹了口气,转过身去,轻声开口:“我说,这有办法吗?” 没有人回答他的自言自语,如注大雨依旧。 船夫看他背对自己,也就收拾起身旁的东西,打算回家。 就在这时,渡口人群之中,再次传来一阵惊呼。 船夫扬起脸,顺着众人视线望去,却忽地愣住了。 “这是……” 只见穹顶密布的乌云,竟是裂开了一道缝隙。 黄昏的光从那道缝隙之中洒下,正正好好落在凌河之上李潇和王牧两人身上。 飘飘洒洒的雨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 裂缝越来越大,厚重的云如同退去的潮水一般,转眼间消失不见,只剩下橘红色的日光,铺满波浪翻涌的凌河。 “这是……天意,天意啊!”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震惊高呼,“两位少侠乃是天命加身,这天就是为他们二位放晴的!” 渡口上的人们再次热烈地欢呼了起来。 难怪两人如此谦让,原来暗中已有天命相定。既然如此,何须为此小事争得不可开交? 至于什么是天命?那谁知道,跟着喊就完事了。 只有站在凌河上的李潇和王牧二人,表情有些呆滞。 这是什么情况? 难不成方才与自己交手,竟是千年难遇的天选之人? “叔,走吗?” 船夫一愣,转过脸看向身前那个带着面具的少年,半晌终于反应了过来:“走,走,咱这就走。” 云旗笑了笑,将手中碎银递了过去,又抬腿踹了踹身旁土狗,正要迈步上船。 “且慢。” 低沉的男声,从他的身后响起。 于是云旗停住了脚步。 正文卷 第二章 马脸 他转过头,看向那个出声的中年男人。 男人的面容冷硬,腰背笔挺,悬挂腰间的包裹狭长,单单瞄上一眼就看得出是利器。 他的视线在云旗身上稍作停留,接着越过云旗,看向船夫:“这艘船,往神州走。” 明明是询问,可从男人口中说出,却像是在陈述不容争辩的事实。 船夫一愣,连忙点头:“是,客官,船往神州走,停芙蕖,半炷香之后就发船,估摸着六七天就能到叶城。” “能坐多少人。” “我这艘是快船,客房少,若是不计较地方小的话,十几二十个倒还是坐得下。” “船我包下了。” “这……” 船夫有些犹豫,却瞧见中年男人却从怀中取出澄黄色的物件,不由分说抛了过来。 那是一锭官金。 云旗瞧着那飞在半空中的金锭,心中有些许讶异。 “够了吗。”男人冷声开口。 “够……够了,够了,足够了!” 船夫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好似怕男人反悔一般,忙不迭地转身架起木板,搭在客船上,顺带把那枚足值的金锭塞进裤裆里,这才转过头来。 云旗看着船夫磕头虫似的模样,倒也不觉得惊奇。 他在小段村后山砍一天柴,大概能换二十枚铜板,一千个铜板换一锭官银,一百锭官银才能换一锭足值的官金。 这一锭金子,够船夫吃六七年的白饭了。 只是这些都与云旗无关,他要做的只是带着身旁这条傻狗到神州叶城,其他的事他都不想关心,也不需要关心。 想到这儿,云旗抬脚踹了踹黄瓜的屁股,正要往船上走。 “我不是说了吗。” 一阵风吹过。 云旗抬头,看着仿佛凭空出现在自己身前的男人,停住了脚步。 “这艘船被包下了。”男人表情冷硬,声音低沉。 “小娃,对不住了,这钱我退给你,你再寻条别的船吧。”船夫也不含糊,立马从怀里掏出那两块碎银,跟男人一唱一和。 云旗转着脑袋看了看四周,渡口看热闹的人群开始一波接一波地散去,本就不打算今日开船的船夫们也散的七七八八。 去往神州的船,竟是一艘也不剩了。 “大叔,不能通融一下吗?”云旗看向身前男人,“我若是赶不上今天的船,就没办法按时到叶城了……” “你也去叶城?” 男人眼神微微闪烁,不由分说地抬起手来,指尖探向云旗的脖颈。 云旗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似乎被男人的动作吓呆了。 只是他背在身后的右手,中指和拇指已经悄无声息地贴在一起。 仿佛下一秒就要要捏碎什么东西一般。 他身旁那条土狗,低俯身子龇起了牙,却没有吠叫。 “宿疾未销,停心在外,有些资质,也不过是泛泛之辈。”男人很快松开了搭在云旗脖颈的手,“就你这样,也想过了试金会?” “我从小在小段村砍柴,一天只赚十个铜板。哪怕进个下三滥的宗门,也比当一辈子农家好不少。”云旗不遮不掩地回答,语调活脱脱就是个眼界浅显的农家小子。 男人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鄙夷,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一清亮声音从不远处响起:“于叔,算了吧。让他上船。” 云旗回过头,只见一身着青缎的青年晃着手中纸扇,不紧不慢地走来。 那青年有张颇为俊朗的面庞,眉眼之间是遮掩不住的优雅贵气,气质非单纯的金钱就能堆叠而出。 这本不该是会出现在郊野的人。 “开船吧。” 青年从云旗身旁经过,从头到尾都没有正视他一眼,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中纸扇,接着迈步登入船舱。 被称作于叔的男人瞥了云旗一眼,也转身上船。 “小娃,你今天运气好,快进去吧。” 船夫眼珠子滴溜溜地转,重新收起两枚碎银,示意他登船。 云旗低头看向脚边俯身低吠的黄瓜,忍不住笑了笑:“你这小畜生,倒是装模作样的,还打算咬人不成?别给我惹事,等人一刀劈了你,晚上就有狗肉吃了。” 黄瓜面对那魁梧男人毫无惧色,只是云旗一开口,它就立刻夹起尾巴,哼哼唧唧地跟在云旗身后上了船。 待登船之后,云旗简单地打量了一番船舱。 这艘渡船算得上渡口价格贵些的,船舱正厅之中很是宽敞,数张方桌摆在厅中,两侧便是围栏,视野甚是开阔。 先行登船的青年和魁梧男人,已经坐在了窗边。 不用辨别,这两人身份自然不一般。 不一般就是麻烦,是麻烦就该躲开。 云旗向青年做出颇为感激的姿态,微微躬身,接着一言不发地向客舱走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大多船客都在正厅的缘故,客舱之中很是安静。云旗随便寻了一个干净的床铺,摘了面具和衣躺下,小腿挂在床沿旁一晃一晃,再不见方才谨小慎微。 他褪去手上的黑色手套,伸直了手臂,看向自己的手指。 十枚青铜色的圆戒,在昏暗的客舱中反射着淡淡光。 “修道啊。”云旗叹了口气,“要真是资质平平就好了啊……” 修道。 固根本,收放心,求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 自千年前镜门一战之后,大陆上修道风气盛行,大小宗门林立,各门各派五花八门,修道手段更是层出不穷。 只是按照正统而言,在云旗这个年纪想要踏入修道之途,最方便也是最靠谱的途径,便是过了那大陆闻名的试金会。 每年惊蛰之后,神州叶城天青石台之上便会举办试金会,但凡年不过十八,意愿修道之人,都可以去那儿测资质,大陆九州各大小宗门也会派人前往天青石台,挑选合适的弟子。 简单而言,就是一场修道的双选会。 只是前去天青石台的少年少女,十有八九都没有修道资质,剩下两成也大都是资质平平,能入大宗门的更是凤毛麟角。 无论是大宗门小宗门,只要入了修道之途,便算是踏上一条金光大道,能上青榜的大宗门自不必说,哪怕只是凤初境,也可以在一州县城之中混个捕头之类的差职,比起来下田种地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因此竞争也自然分外激烈。 不过这都不是云旗关心的。 他确实是农家的小子,他的老爹是八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柴户,娘亲是喜好读书的普通农妇,他在小段村待了十四年,自六岁起每天的任务就是砍柴,卖柴。 可方才上船前他对中年男人说的那番话,却没一个字是真的。 修道? 修个屁! 得道成仙,长生不老,飞升入天庭? 比得过在村口的歪脖树下躺着卖柴? 如果可以的话,云旗宁愿就这么待在小段村,闲云野鹤地过一辈子,什么御剑飞行,点石成金,都是扯淡。 可他没得选,他只能去叶城,他的命就悬在“修道”二字上了。 云旗叹了口气,接着轻轻捏住右手食指上的圆戒,向指尖褪下。 一阵轻微的晃动。 客舱里短暂的安静。 一直昏昏欲睡的黄瓜,忽然兴奋地支起了脖子。 一条清晰的血线沿着云旗的指尖蔓延向手掌,手腕,直至小臂。 接着整艘渡船,剧烈地颠簸起来。 “浪,浪!” 客舱外,传来了船夫的惊呼。 正厅之中,被称作于叔的中年男人腰间的长刀,仿佛活过来一般,不住地颤动着,似乎随时都要脱鞘而出。 他望向凌河。 原本平静的河面上,竟是涌起了一人高的大浪,仿佛有巨鲸吞吐河水,汹涌而过。 “这是……”一直镇定的于叔,终于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客舱之中,云旗缓缓将快要褪下的戒指,重新推了回去。 血线随之退去,只剩下一滴血珠挂在他的指尖。 凌河之上,那越来越大的浪,也忽地消散不见,仿佛被人生生按扁了一般。 夕阳西下,波光粼粼。 方才的插曲,似乎只是船夫和船客的错觉。 “唉。”云旗再次叹了口气,一脸纠结,“我只是想当个平平无奇的砍柴户,就这么难吗?” 黄瓜“汪汪”叫了两声,尾巴摇成了一朵花,似乎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云旗抬腿踹了它一脚,翻了个身,就这么戴着面具睡了过去。 渡船悠悠,向南而行。 待云旗再睁眼时,已是月明星稀时候。 他打了个哈欠,正打算继续补一觉。 一阵轻不可闻的微弱声响传来。 云旗的动作一僵。 接着他起身,推开客房门,悄无声息地向正厅走去。 正厅早已无人,围栏外,凌河水映着皎洁月光,两侧青山连绵。 云旗轻轻一跃,好似云中燕一般穿过正厅,踩上船头。 一团黑雾,在他身后缓缓浮现。 有人从雾中走来。 准确地说,那并不是一个人。 如果有人看到这一幕,定会惊得说不出话来。 从雾中走出的那“人”,脖子上顶着的,是一张如假包换的马脸。 正文卷 第三章 接人 江水悠悠,月光映着那张马脸,显得有些滑稽。 “又来找我干嘛啊,大叔。” 云旗没有回头,语气里透露着些许无奈。 “咳咳,我好歹算个神仙,你倒是稍微放尊重点啊……”马脸怪人挠了挠长脸,小心翼翼地建议。 “勾魂马面也算神仙吗?”云旗转过脸,挑眉道。 “万一我是白龙马呢。” “要我给你找面镜子吗。”云旗看着那张比炭还要黑的马脸,笑道。 “咳咳……虽然没编制,不过我好歹也是个地方性的公差吧,怎么不能算神仙。”马面理不直气也壮,“天庭的事,你不懂,你不懂……” “是吗?” 云旗抬手,缓缓摘下脸上的面具,转过身来。 于是本就心虚的马面,忽地噤住了声,下意识地抬手遮住了眼。 并非有什么东西闪烁光芒,只是因为面前少年的面容,俊朗得有些耀眼。 只见这月下少年,面如冠玉,俊朗丰神,一线剑眉,鼻梁直挺;两片嘴唇薄似刀锋,一双金眸亮如炬火。 “像……太像了……”马面放下手,不自觉地喃喃道。 “像什么?” “没、没什么。”马面连忙摆手,岔开话头,“云旗,我今天来,是跟你道别的。” “走好,不送。” 马面的脸颊抽了抽。 “……你就不能挽留一下我?今天帮你把雨给停了,可是又欠了一屁股人情……” “本来就是你让我去修道的。”云旗耸了耸肩,“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看你这话说的。”马面又挠了挠脸颊,“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不是我着急让你去修道,是你若再不去修道,过几年恐怕真的就尸骨无存了。” 听到这话,云旗沉默了片刻,张开带着手套的手掌,开口道:“不是有这十枚铜戒吗。” 马面摇了摇头:“治标不治本,最多帮你续上三五年的命。” “唉。” 云旗叹了口气,盘腿坐下。 他确实是个农家小子。 但他绝对不是个“正常”的农家小子。 从六岁那年云旗第一次发现,原来别的小孩砍柴是用柴刀而不是用手指之后,他就明白,自己应该是跟别人不太一样。 他把这些事告诉了自己的老爹,谁知道老爹非但不喜,反倒手足无措起来。 娘亲知道后,也并不惊讶,只是平日里对他的训诫又多了许多。 “旗儿,千万不要将这身本事轻易露给外人。你并非普通人,却也绝不可妄自尊大,张扬跋扈,凡事谨记‘低调’二字。” 这是娘亲最常对他说的话。 此后的八年里,云旗的本事越来越离谱:手劈顽石、脚裂青冈都是小事,他甚至能凝天地气,催草木生,村口魏大爷的拐杖被他一摸,愣是在地上生了根。可怜魏大爷花了大半个月,愣是没想明白自己好好地拄着拐,到底是怎么摔断腿的。 常人眼中神仙才能做到的事儿,在他这儿比不过吃饭简单。 若只是这样,云旗遮遮掩掩也就过去了。 可大问题也随之而来。 最开始只是莫名其妙的精神恍惚,四肢滚烫,再到后来云旗会突然心悸,或者早上睁眼时发现自己不在床上而是躺在后山的林子里。 也就是这时候,面前这个没有编制的“神仙”出现了。 “修道,固体,唯有此路能救你一命。否则不出几年,你定会如火中干柴一般,灰飞烟灭。”马面如是说道。 “放屁,不去。”云旗如是回道。 自打记事起,云旗就被教着要谨言慎行,低调行事,他自己也对当“修仙得道当人上人”不感兴趣;再加上云旗对这突然出现的马脸怪人也谈不上信任,自然一口回绝。 马面倒也没有着急催促,只是交给了云旗十枚铜戒,帮他缓解这些症状。 缓解倒是真的缓解了,可只要褪下铜戒,云旗的症状只会变本加厉地复发,甚至到了身体流血破皮的地步。 随着自己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他不得不认真考虑马面说的话了。 终于,在一次醒来发现自己赤身裸体躺在隔壁李大妈家的房顶上,被大妈逼着与自家闺女成婚之后,十四岁的云旗离开了小段村,坐上了这艘前往叶城的船。 云旗到现在都记得自己溜走时候,在村口听到李大妈小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声音比起来屠户杀猪差不了几分。 “你是怎么打算的?”马面看着盘坐面前的少年,开口问到。 “找个名气不大,但也算正经的宗门,进去学些能强身固体的本事,等什么时候我身上这毛病治住,找个由头再溜回小段村来。”云旗随口答道。 他倒是没有说谎。 云旗压根儿就不想去什么大宗门。在试金会若是入了天海宗、朱英谷这样的地方,自然会引起瞩目,这可是云旗万万无法接受的。 “你的问题主要在筋骨皮肉。”马面正色道,“若是入了修道之途,重点不在凝神聚气,而在于如何锤炼身体。我现在只能再说这么多,剩下的事,就交给你自己了。” “懂了。” 马面看了看云旗,想要找些话聊,憋了半天开口道:“你第一次离家,爹娘就没跟你说些什么吗?” “说肯定是说了。”云旗翘起腿,晃着脚,脑海中再次浮现出自己离家时,娘亲同自己最后训诫时的画面: “旗儿,从你出生那日起,我和你爹就知道你并非凡人,小段村这地方,自然是留你不住。你也知道,你同其他人……并不相同。有大能是好事,但若是因此过于瞩目,恐怕也会引来祸患。行事定要三思,莫要张扬跋扈,你虽有本事,可行事切记低调。” “娘,放心好了,枪打出头鸟,惹人眼的事我肯定不会做。” “还有,我知道你虽算不上性情凉薄,却也不是好管闲事的孩子……” “自家门前雪当然要扫,他人瓦上霜与我何干?娘,若是劝我多多行善积德,还是算了吧。” “娘不是要劝你多多行善,而是要告诫你莫要作恶。你头脑聪明,也有本事,可以不做渡世善人,却也要行的端做得正,问心无愧。滴水恩不教你涌泉相报,却也绝不可忘恩负义;遇人遭难不教你倾囊相助,却也决不能趁火打劫;待小人不必赤诚心肠,对君子也不可虚与委蛇。娘不懂修道之事,却也晓得心术不正,修道之途不可能走得安稳。” “明白了。娘亲叮嘱,云旗谨记心中。” “最后一点。” “娘,你说。” “你现在虽小,可已经有好几家上门来找过我说亲了,听说村口张大婶的侄女还害了相思病。娘已经可以猜到几年之后,但凡见过你的姑娘,定会将你挂念心中,少不了有人会昼思夜想,辗转难眠。” “娘是……教我莫要滥情?” “不,我是想说,你有这上好条件,下次回来的时候,最好给我带个好看贤惠的儿媳妇回来。” “……” 一想到这儿,云旗就忍不住一阵恶寒。 女人,呵,女人。 那是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 结婚生子对云旗而言,更是不亚于酷刑。 比起来找个相好的女子,他宁愿让黄瓜爬上自己的床。 马面看到云旗忽然沉下来的脸色,挠了挠脸,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憋了回去,只是干巴巴地开口道:“那我走了啊。” “走吧走吧。”云旗抬起头,似笑非笑,“我还能拦着你不成。” 马面点了点头,一团黑雾再次将他包裹,不过呼吸之间,船头就只剩下云旗一人盘腿而坐。 渡船摇晃,江风阵阵。 “唉,麻烦啊,麻烦。” 云旗终是缓缓起身,走入正厅,回到客舱之中,就这么重新睡下。 等到他再睁眼时,已是日上竿头。 看了一眼蜷缩在角落睡死的黄瓜,云旗晃了晃脑袋,坐起身来。 这条土狗自打自己记事起就已经拴在了家里的门柱旁,村里的大狗小狗来来回回已经换了一批,可黄瓜却依旧毛油皮亮得像是只年轻的公狗。 云旗本不打算带它出来,是自己老爹说什么也要自己带上它的。 “带上它吧,蠢是蠢了点,路上也算有个伴,省的憋闷。” 想到这儿,云旗忍不住轻笑出声,走到一旁抬手一巴掌拍在黄瓜的屁股上。 熟睡的黄瓜打了个激灵,等看清眼前人后,尾巴顿时摇成了一朵花。 “睡吧睡吧,瞧你扬了二正那出。”云旗抓了抓它的脑袋,起身向正厅走去。 只是待他推开大门,看到眼前一幕,心里却是忽然一沉。 昨日夜里还空空荡荡的正厅,此刻竟是坐满了船客。 他们的衣着各不相同,年纪也都不相仿,可无一例外腰背笔挺,一动不动地坐在一张张方桌前,好像一块块石雕一般。 这群人,难不成都是今早从哪个渡口上船的?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云旗按捺心中讶异,随便找了个空座坐下。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有时候知道的少反倒是件好事。 任谁都能看得出这群人不对劲。 这个时候,就一定要装聋作哑,把自己当成空气,越安静越好。 事实似乎也确实如此,正厅之中数十船客,顶多有人瞥一眼云旗脸上的面具,很快便移开了目光,身子依旧纹丝不动。 就在这时,客舱入口,黄瓜摆着尾巴睡眼惺忪一摇一晃地从跟了过来。 只是还没到云旗身边,它忽然仰起头,耳尖颤动,朝着一旁的船客露出警惕的神色,再不见方才懒散。 不好。 云旗赶忙咳嗽一声,不动声色地朝黄瓜挤了挤眼睛,示意它可千万闭嘴。 黄瓜瞧见云旗表情,尾巴摇得更欢了,它瞅着云旗表情,用眼神示意自己已经明白了主人的意思。 云旗稍稍松了一口气:这小畜生,终归陪了自己这么些年,还算通些人性。 下一秒,黄瓜亮出一口獠牙,没命地朝一旁船客吠叫起来。 通你妹啊! “黄瓜!”云旗连忙出声叱喝。 黄瓜闻言,只当是主人为自己加油助阵,更是兴奋难耐,改动口为“动口”,獠牙毕露,二话不说朝一旁方桌的船客扑去。 只是那船客却仍旧稳如不动磐石,只是抬起眼皮瞥了一眼半空之中的这条土狗。 接着,船客放在腰间的右手微微动了动。 云旗眼中划过一道精光。 下一刻,虚影闪过。 身子稳如磐石的船客猛地挺直腰背,向后仰去,腰间一物落在船板之上,发出“叮当”声响。 方才还坐在椅子上的云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桌前。他一只手攥着黄瓜的狗嘴,一只手扶着面具,装出歉意口吻:“叔,实在不好意思,乡下土狗没眼力见,给您添麻烦了。我保证它不会再犯傻了,还请您多包涵,多包涵呐。” 船客看着云旗的面具,嘴唇微动,片刻之后才反应了过来,眼中有复杂情绪涌动。 只是最后他还是点了点头,俯身捡起地上掉落之物,没有开口。 云旗点头哈腰地拽着黄瓜重新坐下,似乎重归平静。可他面具后的表情,却丝毫不轻松。 船客腰间掉落之物,是一枚匕首。 这人并非反应慢,而是根本就没把一条土狗放在眼中。 若是方才云旗没有拦住黄瓜,恐怕这小畜生此刻真的就要变成一滩烂肉了。 但更让云旗吃惊的,是那枚匕首上的刻纹。 那仿佛水波一般的刻纹。 他认得那纹路。 九州之上,只有一家有资格在物件上篆刻水纹。而在江南三州,见水纹如见朝堂御令。 那温婉的水纹,便是江南财富的象征。 阳州,百里家。 九大家族之中仅次于冀州司寇,江南三州大小商铺酒楼,十有六七都是百里家的产业,更不要提与那蓬莱岛之间万缕千丝的联系。 云旗虽没怎么出过小段村,却也读过不少书,听过不少故事,自然晓得那纹路背后的意义。 难不成这一船,都是百里家的人? 云旗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昨日那青衣公子的面庞。 他还没来得及捋清头绪,船身忽然一颤,接着速度逐渐放缓了下来。 云旗侧过脸朝江面望去,视线落在不远处渡口,却看见那临河商铺门前,飘扬着一面面米白色的旗帜,旗面之上刺绣着青色的花朵。 青花旗? 云旗皱眉,他认得那店前的旗帜,也知道只有迎州商贾才会在店前竖起这种旗子。 可自己坐的是直下神州的渡船,途径只有阳州,又怎会路过插着青花旗的渡口? 渡船缓缓靠向渡口,云旗的视线在停泊的其他客船之上来回扫过,略作打量,便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停在河上有十数艘渡船,却无一艘挂着驶向神州的招牌。此刻若是有人想坐船前往神州,只有一个选择。 看来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自己坐的船不是走错了方向。 它是来接人的。 就在云旗想清楚不过片刻,小船悠悠地停靠在了渡口旁。 江风习习,水波潋滟。 忽有铃兰暗香,随风弥漫。 细微的脚步声逐渐清晰,有人轻踩木板,踏上渡船。 云旗下意识地望向船舱口。 一道身影,映入眼帘。 来者身穿黑袍,头戴竹帽,一道面纱遮在竹帽前,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不慌不忙地四处打量,似乎在思索要在正厅寻个合适的坐处。 别过来,千万别过来。云旗在心中疯狂默念。 于是下一秒,黑袍船客不疾不徐地朝着云旗所在方桌走来,正对着他缓缓坐下。 一向对陌生人没有好脸色的黄瓜,这会儿却少见地噤住了声,乖乖地趴在了云旗身后,眼中竟是流露些许怯意。 一阵恶寒几乎是瞬间攫住了云旗的心脏,他浑身汗毛霎时炸起。 那是种发自内心的、来自本能的恐惧,仿佛有人用冰过的长刀擦着自己的脊梁骨反复划过,云旗甚至已经幻听到了骨骼和刀锋摩擦的“沙沙”声。 尽管没有看到船客的面庞,可云旗已经可以肯定,这个世界上能带给自己这种感觉的,只可能是一种人。 这个世界上,云旗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 这家伙。 是个女人。 而且一定是个绝美的女人。 正文卷 第四章 何方神圣 渡船微微摇晃,暗香在正厅之中悄无声息地弥漫。 云旗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只觉铃兰芬芳盈满鼻腔。 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尽管有面具遮掩容貌,云旗还是侧过脸去,避免视线在面前的黑衣女子身上停留。 他并没有直接看向正厅,但云旗已经能够明显感觉到,这里的气氛似乎与先前大不相同。 渡船之中,数十船客,无一人出声,偌大正厅,竟是异样得安静。 船身微微摇晃,离开渡口。凌河水拍打着船身,发出轻微的声响。 黑衣女子忽然轻叹一声。 几乎同一时间,一人从客舱之中缓缓踱步而出,在他身后,紧跟着铁塔一般的中年男人。 不用扭头,云旗都能猜得到那二人是谁。 定是昨日那华服公子和“于叔”。 他们的消失与出现,自然与面前这女子脱不开干系。 果不其然,那二人径自走来,拉开云旗身旁椅子坐下,四个人正正好将方桌围起。 这是什么意思?用不用我摆一桌麻将? 你们特么就不能换个地方吗,大哥? 云旗心中咆哮,却也知道若是不想多事,此时最好装哑巴,只得无奈按捺心中郁闷,老实闭嘴。 华服公子视线在云旗和黑衣女子身上扫过,并未开口,而是抬手将桌上茶盏轻轻推向女子面前,接着拎起瓷壶,不慌不忙地斟了半杯清茶。 “从阳州到迎州,车马不停,只需三日。” 他看向女子,表情似笑非笑。 “黄口小儿都知道的事,就不要拿来说了。”冷冽的女声响起,好似江上忽地起了一阵寒风,正厅之中气温骤降了几分,“显得百里家都是些好卖弄的人。” 青年的眉头皱了皱,脸色难看了几分。 “牧歌,闹够了没有?”他微微眯起眼睛,沉下声音,“闹够了,就跟我回去。” “闹?” 女子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一般,轻嗤一声,抬手捻住竹帽边沿,将帽子缓缓摘下。 云旗不自觉地抬眼看去。 只是这一看,他却再也挪不开视线了。 一袭江风,穿堂而过。 少女青丝飞扬,皓白面庞上,那双柳叶细眉向上微微扬起。 云旗怔怔地看着她红缨似的嘴唇,看着她琥珀似的绯色眼睛,竟罕见地失了神。 面前女孩大约与云旗年纪相仿,却远超他所想那般气质脱群,形貌昳丽。 只是勾住云旗视线的,却不是少女的姣美模样。若只是论天仙之姿,云旗不如穿条裙子每天对着镜子顾影自怜。 吸引他的,是一股莫名的、仿佛来自本能的熟悉感。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这是此时云旗心中,唯一的想法。 “九州之上,可是容不得一个女子四处走动?怎能用“闹”字来形容?”少女看向华服公子,眼神冰冷,“叶城别人去得,我百里牧歌自然去得。” 听到那个熟悉的姓,云旗终于将自己的神思拉了回来。 百里牧歌。 这是女孩的名字,也昭示了她的身份。 云旗猜得不错,这船上的一船客人,果然来自百里家,他们是为了“迎接”这个叫做百里牧歌的女孩。 想到这儿,云旗忽然明白为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北渡口,会有两位冀州修道后起之秀为情比试了。 恐怕那两人早就知道,百里家的人会在近日过那座渡口,他们的目标就是自己面前的姑娘。 难怪两人你一刀我一剑打得难解难分,看来本就有作秀给百里家看的意思。 “你去叶城做什么?”青年看向百里牧歌,再次皱眉。 “明知故问。”百里牧歌表情冷硬。 “天海宗你去不了,也没必要去。蓬莱岛早已经与爹约定好,明年春分,便送你登岛,到时有澹台真人亲自教授你。”青年语气强硬,“青榜榜首早已不是天海宗,你若诚心想修道,蓬莱岛不是比那儿好的多。” “一路从阳州追到冀州,又不惜花力气找条船在迎州等我,只为了说这个?”百里牧歌轻笑,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轻蔑,“二哥何必如此费神费力,早些同我说不就好了。” “那便跟我回去……” “我让你早些跟我说,只是让你早些死了心。”百里牧歌冷冷地打断了自己的二哥,“蓬莱岛,我不会去的。” “胡闹!”华服公子终于动了怒气,一拍桌板,震声道,“爹费了那么大力气为你争来这机会,岂是你说不去就不去的?出尔反尔,百里家的脸面,要往哪里放?” “为了我?”百里牧歌眼中闪过一抹寒意,“说的倒是好听,让我去随澹台真人修道,以为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把我当筹码卖给了蓬莱岛,难不成还让我感恩戴德?” 青年脸色微变,但还是轻咳两声,故作镇定道:“牧歌,爹确实还有其他打算,但绝没有委屈你的意思。想必你也知道,蓬莱岛少岛主已闭关五年,五年之后自会出关。他虽大你几岁,却是世人公认的天之骄子。五年之后,你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如若少岛主能与你结为连理,共度百年,定会传为九州佳话……” 云旗在一旁做吃瓜群众半晌,这会儿总算弄明白怎么回事了。 合着闹了半天,这兄弟是想把自个儿妹妹给送到别家门里啊。 云旗虽对女子避而不及,对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也没多少好感。 公猪配种都得讲究个你情我愿,面前少女正是风华正茂年纪,却莫名其妙多了个面都没见过的“相公”,想来确实有些膈应。 只是就算百里牧歌要嫁给猪八戒,这事儿与云旗也毫不相干,他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安静看戏便好。 青年还在滔滔不绝,越说越是眉飞色舞,完全没有看到百里牧歌一点一点攥紧的拳头。 “百里凯歌!” 一声叱喝。 青年还未说完的话,被硬生生打断。 正厅之中,鸦雀无声。 “我叫你一声二哥,只因为你比我早生几年。可你做的事,又能否担得起这一声‘二哥’?”百里牧歌面若寒霜,声音冰冷,“我百里牧歌的事,自然有我百里牧歌来定。我若是不愿,他是蓬莱岛岛主也不行;我若是愿意,就算今日从这船上随意挑一人做我夫君,又有何不可?” 不好! 听到最后那句话,云旗只觉头皮一紧,心道不妙。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人若是气上头了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接下来这姑娘没准儿真会从船上随手拉个人充当“工具”。 要是这样的话,正厅之中离她最近的自己,可不就是首当其冲了。 危矣! 来不及多做思索,云旗当机立断起身,捂着肚子弓着腰,口中“哎呦哎呦”地念叨着,装作内急的模样,一步一步向客舱退去。 百里牧歌和百里凯歌都没有在意云旗的离开,两人已是针尖对麦芒,无暇顾及身旁这不起眼的船客是走是留。 反倒是一直沉默不语的于叔有意无意地瞥了他一眼,也很快挪开了视线。 “牧歌,方才的话,我可以当做没有听到。” 百里凯歌脸色阴沉,显然已经动了真怒。 “若是没听到,我就再说一遍。”百里牧歌与他视线相对,毫无惧意,“我百里牧歌愿意,今日便从这船上挑一人嫁了,谁又能说什么?” “你敢!” 百里凯歌一拍桌板,震声怒叱。 渡船随这一声叱喝剧烈颤动,一道肉眼可见的气浪以他为中心向四周铺散开来。 于叔眼神微动,抬手挡在百里牧歌面前,那道气浪像是被无形的屏障阻隔一般,只是将女孩的发丝微微扬起。 可客船之中的其他人却没这么幸运了,只听一阵让人牙酸的“嘎吱”声响,正厅数张方桌齐齐裂开,霎时间木屑横飞,坐在椅子上的数十百里家仆来不及反应,一时间人仰马翻,满地狼藉,更有甚者直接两眼一翻,就这么昏死了过去。 威叱如雷,元气似浪。 这百里凯歌,竟然是修道之人。 而且看修为,比起凌河之上李潇王牧二人,只强不弱。 云旗怔怔地看着方桌之前满面怒意的百里凯歌。 先前莫要说小段村,就是冀州边郊方圆数十里,也找不出一个过了凤初境的修道者。 不过短短半日,云旗就已经见过了三位修道界的青年才俊,再想想自己小段村那砍柴拾木的日子,心中震撼自不必说。 确实震撼,此刻他心中只有两个字: 就这? 过于震撼的后果,就是云旗暂时忘记,此时可不是看热闹的时候。 等他终于反应了过来,却已经晚了。 方桌前三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云旗,眼中皆是流露出讶异之色。 尤其是一直沉默不语的于叔,眼神甚是复杂。 云旗看了一眼在满地不省人事的船客,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挠了挠头。 太坚挺了,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他干巴巴地“哎呦”一声,缓缓蹲下身子,躺在了地上。 “……” 方才躲在百里牧歌身后的黄瓜钻了出来,一溜烟跑到云旗身旁,伸出舌头殷勤地舔着他的脸颊,尾巴摇成了一朵花。 一阵风吹过。 船舱之中,场面有些尴尬。 “……别装了。” 云旗眉梢动了动,假装没听到。 “我早就觉得你并非常人。”于叔看向云旗,声音沉了下来,“遮掩脸面,资质下乘却要参加试金会,偏偏接了琴心境一记威叱还能面不改色。你到底是什么人?” 知道已经隐瞒不下去,云旗只得坐起身来,无奈叹了口气:“我说我真的只是想坐船去叶城,你信吗?” “鬼才信。” “那不就得了,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不信。”云旗耸了耸肩,从地上起身,拍拍屁股,这才重新看向桌前三人。 百里凯歌微微眯眼,冷声开口:“昨日只当你是普通船客,让于叔放你上了船,没想到还真是招来了个了不得的‘客人’。” “我当真只是个普通船客。百里公子若嫌我碍眼,我从这儿下船便是。”云旗一拱手,“今日所见,自然会烂在心中,绝不外提,请几位放心。” “你说你是,你就是?” 云旗眼神闪烁,面具遮挡了他的表情,于是看上去他似乎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 “公子的意思是?” “一旬之前冀州边郊多了批响马贼,劫了柳家两艘商船,人还没找到,听人说也是群有些三脚猫修为的家伙,昨日我才到冀州就撞见了你。巧合太巧,就不是巧合了。”百里凯歌眼中闪过一道狠戾,“先断了筋脉,废了修为,带回百里家。回了阳州,我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口。” 他侧脸朝于叔使了个眼色,后者微微点头,接着缓缓起身。 一股无形威压,自这个中年男人身上汹涌而出。 渡船四周,竟是连凌河的水波都变得平整了几分。 云旗依旧静立在原地,似乎被男人的气势给吓得呆愣住了。 匍匐在他脚旁的黄瓜,龇牙咧嘴,喉中有低吼滚出。 于叔胸脯微微起伏,接着抬起手臂,伸出右手食指,指向云旗额头。 下一刻,那食指周遭的空气,变得犹如乱流一般扭曲了起来。 他一步一步走向云旗,步伐缓慢而稳健,仿佛走向案板桌的屠夫。 而云旗却只是看向他,纹丝不动,似乎连逃走的力气都不剩了。 就在于叔的手指即将触及云旗面具的那一瞬,却只听见一声断喝从身后响起:“住手!” 云旗和于叔齐齐转头,将视线投向出声的百里牧歌。 “冀州边郊的响马贼胆子再大,脑袋再蠢,也不敢一个人跟着百里家的二少爷到迎州,更不要说你身旁还有于叔跟随。两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都能被你说成是巧合。”她冷冷地瞥了一眼百里凯歌,“二哥到底是想捉贼,还是找个由头一泄心中郁愤?百里家的人,何时做过如此是非不分的蠢事?” 最后“蠢事”二字,女孩落音颇重。 于是百里凯歌的表情顿时变得分外难看。 他皱眉看向自己的妹妹,耐心终于被耗尽。 “我今天来这儿,不是来跟你商量的。你今天想回去也得回去,不想回去,也得给我回去!”百里凯歌扬高了声音,终于摊牌,“船在江上,这儿都是百里家的人,你还能往哪走?” 话音落下,方才一船被震翻在地的百里家仆,受伤不深的,也都接二连三地站起身来。 他们一言不发地向百里牧歌身旁走去,距离不远不近,却恰好阻断了她所有的退路。 “好,好,好。”百里牧歌看着自己的二哥,未有丝毫惧色,反倒轻笑出声,“堂堂百里家二少爷,琴心境两年,兴师动众带了数十仆从,竟只是为了捉自家小妹去别家献殷勤。闻所未闻,可笑可笑!” “随你怎么说,这都是为了你好。过不久你自会回心转意。”百里凯歌也彻底撕破了脸面,不耐烦地挥手,示意仆从将百里牧歌控制住。 百里牧歌虽然脸上依然镇定,可双手却攥得越来越紧。 空气似乎都要凝固了。 “咳咳。” 一阵不合时宜的轻咳,从众人身后响起。 一船家仆,两位少主,齐齐扭头,看向发出咳嗽声的少年。 “百里公子,看样子这儿应该是没我什么事了。”云旗一拂身上浮尘,朝百里凯歌利落拱手,“要是这样,那咱们就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改日再见。” 百里凯歌冷笑一声:“走?凌河之上,一船都是我的人,你往哪走?” 只是被围困众人之中得百里牧歌听到这话,绯色眸子之中却闪过一道异色。 “百里公子,这可就是说笑了。” 云旗俯身拍了拍身旁土狗的脑袋,不疾不徐地迈步走向栏杆旁,抬手指了指宽阔江面:“这么大地方,不是想往哪走,就往哪走吗?” 一阵异样的安静。 于叔最先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地想要快步跑向云旗身旁。 但他终归是慢了半拍。 下一刻,云旗一手拎起黄瓜,一手撑住栏杆,纵身一跃,竟就这么跳向凌河之上。 紧接着,让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 本该落入水中的少年,却仿佛踩踏在坚实地面一般,稳稳地站在粼粼水波之上。 这是…… 于叔瞳孔皱缩,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大吼一声:“退后!” 这一吼来得突然,满船家仆皆是浑身一颤,来不及多想便拼命向后退去。 可一道身影,却偏偏在这时反其道而行之。 一阵暗香汹涌,一道倩影划过。 被围困在家仆之中的百里牧歌,竟是趁此机会穿过围堵,翻过栏杆,似云旗一样一跃而下。 “倒是聪明。” 面具之下,云旗不自觉地勾起嘴角。 接着他随手将黄瓜扔向一旁,张开双臂,将从船上跳下的女孩稳稳揽入怀中。 “百里公子,咱们有缘再见。” 云旗轻笑一声,接着怀抱百里牧歌,竟就这么沿着江面迈步狂奔起来,身后荡起一阵数丈高的水雾。 那落入水中的土狗,也早就咬着云旗的衣角,随他远去。 只是片刻之后,宽阔江面之上,就再也看不见少年的身影。 渡船之上,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傻了脸。 半晌之后,百里凯歌终于回过神来,他看向身边男人,艰难开口:“于叔,这是……” “凝气成体,渡水如履平地,却未有丝毫元气波动,远不是普通琴心境聚气踩水所能比的。”于叔的脸色少见的难看,“那人,恐怕早已经过了人仙境界。若是方才我未拦下少爷,现在怕是……” 于叔的话没有说完,可百里凯歌却已经打了个寒战。 听那人声音,不过是个少年,却已有人仙境界。 那个带着面具的家伙,究竟是何方神圣? 正文卷 第五章 烧鸡 凌河之上,一道虚影好似白龙出水,其后掀起巨浪阵阵。 云旗怀抱百里牧歌,迈步狂奔,却是连大气都不带喘,轻松得像是在自家庭院悠闲散步。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百里牧歌终是抬起头,看向离自己咫尺之遥的云旗,眼中有些许疑虑。 “在下冀州农家小子,不值一提。”云旗倒也没撒谎,诚实答道。 只是这话在百里牧歌听来,自然是假到不能再假。她只当是对方不愿暴露身份,也没有再追问这件事。 “今日之事,多谢。” “举手之劳。”云旗点了点头。 确实是举手之劳,莫要说将百里牧歌带离那艘渡船,就是将她一路送到叶城,也并非什么难事。 只是按云旗的性子,不要说帮别人家的姑娘逃婚了,就是那百里凯歌要当场把自己妹妹打死,他也只会“阿弥陀佛”假惺惺地合个掌而已。 云旗会出手,只是因为在渡船上,百里牧歌那句“住手”。 于叔杀不死他,船上的人加一起大概也奈何不了他,他虽从未修过道,可若是那男人再往前走一步,云旗就会让他知道什么是“残忍”。 只是在外人看来,终归是百里牧歌拦下了指向自己的那一根手指。 这虽然算不上多大恩情,可将百里牧歌带出渡船也算不上多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来一回,也不亏欠她什么。 他虽不喜欢女人,可娘亲叮嘱自己的话,总不能出门就忘了。 “你倒是聪明,怎地看出我要顺手捎带你一程?”云旗随口问道。 “以你的本事,若只是想离开渡船,只需自行离开便是,不必多此一举同百里凯歌‘告辞’。”百里牧歌表情平静,“你不是在告辞,你是在告诉我,你有办法从那艘渡船离开。” “百里家千金,当真名不虚传。”云旗半是客套半是由衷地回道。 “你既然能踏水而行,为什么要坐船?” “这你就别管了,跟你没关系。” 云旗怀中,百里牧歌嘴唇动了动,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片刻之后,她终于开口:“若是你不愿透露名号,可否留下地址。我不愿亏欠别人,今日你帮了我,我日后定会去拜谢。” 此话一出,云旗只觉得后背一凉。 光顾着跑路了,他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自己怀中的姑娘,可是江南阳州百里家的千金,她的背后整个大陆最煊赫的家族之一。若是自此与她扯上关系,之后铁定是麻烦不断,更不要说还牵扯到当今青榜榜首的蓬莱岛了。 于是云旗当机立断,斩钉截铁道:“不用,我不图你报答我。” 百里牧歌表情微变,似乎猜到了什么:“你……莫不是把方才我在渡船之上的婚约之言当真了?” 云旗听了这话,眉梢一挑,心道这姑娘脑洞也太大了,刚打算冷嘲热讽几句,可转念细想,却又改了主意。 自己就算单方面拒绝,若是百里牧歌没点眼力劲儿,就这么不依不饶一直纠缠,也是件麻烦事。 不如当一回恶人,从根源上断了这姑娘对自己的念想,反倒干脆利落些。 想到这儿,云旗心念一动,咳嗽两声,做出理所应当的模样:“不然呢?我白帮你不成?我就是馋你身子” “你!”百里牧歌顿时变了脸色,“下贱!” “呵,我馋街边卤煮不见有人说什么,馋你身子就是下贱,难不成你这身子还不如猪大肠金贵?” “粗鄙小人。”百里牧歌皱眉,声音冷了下来,“本以为你有好心,没想到也是个登徒子。” “若不是我这登徒子,你这会儿可就被抓回去跟人成婚了。”云旗轻笑,“跟了我也不算委屈你,这世上怕是找不到几个比我还好看的人了。” “……” “怎么,你要是不愿意,现在我就把你扔下来,你我从此相忘于江湖,再无半点关系,谁也别惦记谁。”云旗看到百里牧歌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经成功了大半,“如何?” “你敢把我扔下来?扔在凌河上?”百里牧歌眼里,闪过一抹异样,语气竟少见地有些许慌张,“你知道我是谁吗,在阳州没人敢……” 话音未落,只听“扑通”一声,云旗已经松开了手。 “我管你是谁,反正你不知道我是谁。”他耸了耸肩,步履轻快地向岸边跑去。 他扔下百里牧歌的地方离岸边不过十数丈,普通人游过来轻轻松松,这段时间足够云旗跑得无影无踪了。 早知道就早点把她扔下了,省的费那么多口舌。 啧,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云旗在心中暗叹,自己还是太心软了。 就在这时,一直咬着云旗衣角的黄瓜,忽然松开了嘴,落入水中仰着脖子划着腿,没命地吠叫起来。 云旗眉梢微挑,回过头去,瞥了一眼。 只是这一看不打紧,却是把云旗给看愣了。 凌河之上,百里家小姐落水的地方,已经不见了人影,只剩下一连串上浮的水泡和荡开的涟漪。 一阵让人尴尬的安静。 “不会吧。”云旗终是忍不住扶额,“怎么什么好事儿都让我碰上了?” 难怪刚才自己说要把她扔下的时候,百里牧歌的表情有些不对劲。 原来这姑娘,竟然不会水。 并没有犹豫太久,云旗摘下手套,用牙咬住右手食指的铜戒,向第二指节褪下半寸。 接着他抬手,像是推开一扇门一样,向前推掌。 平静的河面顿时翻滚起浪花,紧接着百里牧歌落水的地方,河面一分为二,一簇涌泉推着女孩的身子向上顶起。 她紧闭双眼,嘴唇微微泛白,脸颊上粘连着几缕发丝,黑袍已经落入水中消失不见,只剩下一身深紫色的襦裙贴在身子上,那抹曲线比起她身后的青山,更姣好几分。 云旗看着那张绝美的脸,心里虽说不上愧疚,倒也实在没法拍着胸脯说坦然。 “好吧好吧,这事儿算我错了一半,今天就破例管一回闲事,送你上岸。” 他挥动手臂,正要把百里牧歌送到岸上。 就在这时,已经昏迷的女孩额头,忽地有一抹金光乍现。 仿佛有什么东西睁开了眼。 一股恶寒沿着云旗的脊骨窜起,踩着水面的脚掌忽地晃动起来。 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里被抽离了出来。 下一秒,云旗竟是整个人落入水中。 托起百里牧歌的涌泉顿时散去,打开的水面再次闭合,她重新跌落,失重感让百里牧歌从昏迷中醒来,可河水马上再次将她淹没。 “救……水……” 她挥动手臂,含混不清地喊道,可身体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若是她不挣扎还好,依靠身体的浮力,没准儿还能漂起来,可现在徒劳的挣扎只是让百里牧歌下沉的越来越快。 视线越来越模糊,呛水让百里牧歌的意识逐渐混沌。 要死了。 要死在这里了。 这是百里牧歌心中最后的念头。 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一条有力的手臂绕过百里牧歌的胸前,用力将她向上拉起。 不用说,自然是云旗。 他咬着牙,一边用力踩水,一边拼命将怀中的百里牧歌向水面拖拽。 百里牧歌还在挣扎,落水的人会把身旁的一切当做救命稻草死死抓住,她死命地想要抓住云旗的衣领,却在混乱中扒掉了云旗的面具。 只是暂时失去了力量的云旗,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少年。 再这么下去,两个人怕是要一起沉在凌河底了。 “啪!” 一声脆响。 波浪起伏间,百里牧歌瞪大了眼睛。 她白皙的脸颊上,通红的掌印迅速变得清晰可见。 “再动一起死。”云旗冷声开口,右手重新拨划水面。 疼痛让百里牧歌清醒了过来,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仰面向上,不再挣扎。 云旗一手揽着百里牧歌,一手向前拨划。所幸两人离岸边并不算远,再加上黄瓜连拖带拽,片刻之后云旗和百里牧歌终是狼狈爬上河岸。 “呼,呼,没想到病没治好,人差点就没了……”云旗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饶是以他的心性,此刻也忍不住一阵后怕。 这百里牧歌,也不知用了什么邪道,竟是让自己一身“本事”,完全使不出来。 云旗抬起头,狠狠看向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发现那个姑娘正怔怔地看着自己。 云旗一愣,摸向自己的脸颊,这才发现脸上的面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完犊子。 各种想法从云旗脑海中闪过,从物理失忆到装疯卖傻,甚至有过一瞬间的“杀人灭口”,但很快就被他否决。 只是云旗还没来得及缕清头绪,却看到百里牧歌的表情由震惊转为羞恼,由羞恼转为愤怒。 “瞪什么瞪,没见过帅哥?”事已至此,遮遮掩掩已经失去作用,云旗索性破罐子破摔。 “你打了我。” 云旗看着百里牧歌脸上的掌印,脸不红心不跳:“不打你,现在咱俩都在河底了。” “你……” 百里牧歌的视线短暂地划向自己胸口,却又很快挪开。 只是那本已苍白的脸颊,忽地染上一层浅绯,女孩表情变得更加愤怒,甚至多了几分悲愤。 云旗稍作思量,很快明白了百里牧歌的意思。 方才救人之时,自己的手臂,确实触碰到一团软柔软物什。 “怎么,觉得我趁人之危?”云旗轻笑,“放心,我对你的身子没什么兴趣,无非是两团软肉罢了,还不如黄瓜的狗头摸着舒服。” 一旁看戏的黄瓜忽地打了个寒颤,夹着尾巴向后缩去。 百里牧歌的脸更红了几分,却并非羞臊,而更像是被人羞辱后的怨愤。 云旗掏了掏耳朵,正等着面前这个大小姐嘴里能蹦出什么恶毒的诅咒。 只是半晌之后,百里牧歌却并未如他料想的那般恶言相向,而是深吸一口气,理了理粘在脸颊上的湿发,缓缓起身,重新将身上衣裙整顿妥当,这才重新看向云旗。 “方才救我之事,牧歌在此拜谢。” 在云旗诧异的目光中,百里牧歌竟然向他抱拳躬身,认真行谢礼。 “你不骂我几句?”云旗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吗?”百里牧歌抬头,满脸鄙夷。 “……” 似乎看出了云旗心中所想,百里牧歌冷哼一声,重新站直身子,正色道:“一码归一码,不管你刚才做了什么,将我带离二哥,救了我的命,这是事实。百里家的人,还不至于是非不分至此。” 云旗一愣。 他看着女孩那张正气凛然的面庞,忽然觉得没准儿这姑娘能有话好商量。 “但是。”百里牧歌话锋一转,脸色一沉,“你将我抛入水中,打我脸,趁人之危,也是事实。仅此几条,足够我让人追杀你到海角天涯。” 云旗叹了口气。 看来他想多了。要解决问题,还是得物理失忆。 “所以呢?” 百里牧歌的嘴唇动了动,片刻之后,终是开口:“功过相抵,今日之事,我可当从未发生,也不会对别人多说半句。如你方才所言,若是你不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再与你有任何瓜葛。” “好,这可是你说的。”云旗痛快点了点头。 “百里家人,一言出,驷马难追。” 百里牧歌最后看了一眼云旗,接着迈步从他身旁走过,向远处的官道走去,身后滴滴答答留下一串湿漉漉的水痕。 云旗转身,看着女孩远去的背影,缓缓抬手。 他把食指和拇指比在眼前,一点一点捏向百里牧歌的脑袋。 笑话。 你说不乱说就不乱说,谁信? 若是让你捅出去,恐怕我这辈子都没好日子过了。 杀人灭口这种下三滥的事是断然碰不得的,不过让百里牧歌失去些许记忆,倒也可以一试。 只是云旗的脸色很快变得有些尴尬。 黄瓜似乎看出来了云旗的变化,张嘴吠叫起来。 “再叫,再叫把你狗嘴缝上。” 黄瓜立刻老实噤声,摇着尾巴在云旗小腿上蹭来蹭去,一副舔狗模样。 “没想到,这姑娘还真是邪了门儿了。”云旗叹了口气,脱下上衣,席地而坐。 并非他不愿对百里牧歌做些什么,只是现在的他,也不过是个离开了村子的砍柴少年。 “算了算了,算我倒霉。” 云旗仰面躺下,正午的阳光将他身上的水气一点一点带走。 日光越来越强烈,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终于,一个时辰之后,云旗重新坐起身来。 他抬手,松动食指的铜戒。 面前的凌河水上,依旧波光粼粼,不见些许浪涌。 只是云旗胸腔之中的燥热,却不见丝毫减少。 “唉,治标不治本,你若是能把我这一身本事彻底消了,倒也省得我往神州跑。” 就在云旗无奈叹息只是,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之声。 云旗回头。 只见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蓬头垢面的少年,从草丛中钻了出来。 他面孔颇为俊朗,可模样却甚是狼狈。 少年瞪大了眼睛看着云旗,嘴唇蠕动。 “有事?”云旗看着他那件做工精致,却灰一片黑一片的袍子,挑眉道。 “大哥,能请吃个饭吗。” 少年看向云旗,一脸真诚。 “啊?” 云旗闻言,忍不住笑出声:“你看我像有钱人吗?你若要乞讨,去城里,那儿傻子多。” “那你带我进城吧。” “你有毛病?”云旗收起脸上笑意,“怎么还缠上我了?我看起来很好骗?” “我从老早之前,就在那个草丛里蹲着了。” “所以呢?” “我看见你把百里牧歌扔河里去了。” 云旗的眼角,微微抽动。 “你还抽了她一巴掌。” “……” “你还摸她胸。” “……你到底是谁?” “咳咳。” 乞丐少年轻咳两声,深吸一口气,一脸正色道: “我想吃烧鸡,两只。” 正文卷 第六章 龙阳断袖 “呜呜……唔唔……呜呜呜” “咽下去再说话。” “这鸡可真好吃啊!”乞丐少年一抹嘴角油水,畅快道。 云旗看着面前这位半路杀出来的“瘟神”,忍不住扶了扶额头。 他们现在在迎州北部的一座小镇的烧鸡摊前,从凌河边到这里也只是走了半炷香的时间。 那个从草丛里爬出来的乞丐少年,此刻手里提着一只鸡腿,脚边散落一堆大大小小的鸡骨头,本来模样就不算体面,这么一来更显得狼狈不堪。 可这人却丝毫不在意,只是盯着眼前的鸡腿两眼放光,吃得异常豪迈。 “从凌河到这儿这么近,你就不会自己找路过来?” “这不是第一次出门嘛,见笑见笑。”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在凌河边的草丛里待着?” “对啊,本来打算看看能不能摸出来点地瓜芋头什么的,没想到刚好撞见你摸百里牧歌的……” “好好打住。”云旗及时抬手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你到底看见了多少。” “就看到你们在水里扑腾来着。” 云旗稍稍松了口气,看来自己之前踏水而行似乎没有被看到。 “所以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认识百里牧歌?” 乞丐少年闻言,轻咳一声,抬手一抹头发,朗声道:“在下神州苏家小子,苏星瀚是也。相逢是缘,我看兄台与我是意气相投,你要是没别的事儿,之后随我到神州,在下定于兄台在芦台把酒言欢,听风赏月……” 云旗闻言,忍不住笑了。 自称苏星瀚的少年见云旗笑,也开朗笑了起来。 “你当我是傻子?”云旗边笑边开口。 苏星瀚一愣:“兄台何出此言?” “你要是苏家三少爷,我就是司寇家嫡长子。” “原来是司寇鸿少爷!难怪兄台仪表堂堂,气度不凡。”苏星瀚闻言,脸色顿时正经了几分,抱拳开口,“苏星瀚有眼不识泰山,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司寇少爷别往心里去!” “……” 云旗也不知道对面这人是真傻还是入戏太深。 他只知道,苏家的少爷,不可能蓬头垢面出现在迎州的杂草堆里。 神州苏家背靠天海宗,论财力可与百里家一较高下,论势力除了冀州司寇家,九州九大家也没有哪一家敢说稳压其一头。 对面这家伙竟敢说自己是苏家的少爷? 云旗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狼吞虎咽的少年,手指在眼前比划了几下,最终还是放了下来。 百里牧歌额头那道金光,着实邪门,到现在他的本事还未见恢复。 不然云旗不介意让这人的脑子再坏一些。 “算了,烧鸡你也吃了,在凌河上看到的东西,你最好忘了。不过就算你跟别人说,也没人信。”云旗叹了口气,低头踢了踢黄瓜的屁股,转身正要离开。 “司寇少爷,你这是要去哪?”苏星瀚见状,连忙开口道。 “……你这人有毛病?你爱演戏别拉上我好吧。”云旗无奈回头,“再说,我去哪跟你有关系?” “哎,别这么说嘛。”苏星瀚大手一挥,“你请我吃烧鸡,就是我苏星瀚的恩人,我们苏家讲究一个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是不是司寇少爷无所谓。这么着,你要是跟我顺路,就先随我到天禄,到了哪儿我请你好好喝顿酒。” “天禄?” 云旗听到这个迎州的地名,脑海之中暗作思量,开口问道:“难不成你要去神州?” “不是去,是回。”苏星瀚咽下最后一口鸡肉,把骨头随手一扔,“嗨,我这不是要去叶城吗,没成想走错了方向,还把包裹给丢了。要不是今儿遇到了你,我怕不是还要再饿上个半晌。他娘的,这好不容易出门一次,差点没把我给饿死咯……” “你要去试金会?” “对啊,难道你也是?”苏星瀚眼睛一亮。 云旗心一沉,暗道麻烦了。 自己在凌河救起百里牧歌的一幕,已经被苏星瀚看到了眼中。 叶城不比这荒郊野岭,那里可是鱼龙混杂。若是面前这人嘴大,在那儿乱说什么话,肯定又要惹来一堆麻烦事。 似乎看出来了云旗心中所想,苏星瀚抬手,毫不见外地拍了拍云旗的肩膀:“放心,我苏星瀚向来守口如瓶,说不开口,打死也不会开口。兄台不愿别人知道的事,那这世上就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接着他凑到云旗身边,贼兮兮道:“都是男人,我懂的。毕竟轻薄了百里家千金这事儿,自个儿偷着乐就行了。” “……” 云旗略作思量,心里已有了打算。 不管面前这人到底是谁,尽快与他分开都是最优的选择,等到了叶城,悄默声地找个宗门进去。就算对方真的大嘴巴,任什么风言风语也传不到自己身上,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 “我并非要去叶城,只是途径这里。”打定了主意,云旗果断开口道,“你要没别的事,咱们就此别过……” “哎哎,别介啊。”苏星瀚摆了摆手,“我看这里离天禄不远,随我吃顿酒,就吃顿酒,不然我这心里过意不去啊。” “你有钱请我吃酒?”云旗挑眉。 “什么钱不钱的,多俗气。”苏星瀚咧嘴一笑,“我这不是到了镇上才看到路标告示,要不然我早就去天禄了,也不至于劳烦兄弟请我这两只烧鸡。你就别管了,等到了那儿,我自然有办法请你。” 云旗还想回绝,不成想苏星瀚一把揽住云旗的肩膀,模样亲热犹如兄弟:“走吧走吧,一顿饭而已,能用多少时间。” 对方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而且云旗确实需要去天禄,找个驿站租匹快马,再买个面具。 于是云旗也不再坚持,两人一狗,就这么一前一后地沿官道向天禄走去。 “对了,还没问兄台的大名到底是什么。”苏星瀚忽然想起了这一茬。 云旗看了眼脚旁摇尾巴的黄瓜,不假思索道:“黄瓜。” “黄瓜……嗯,黄瓜,简洁明了,俗中带雅,一听就是绿意盎然,生机勃勃。好名字,好名字啊。” “汪汪!” 黄瓜以为是在叫它,开心地甩着尾巴。 云旗只当苏星瀚在说笑话,也不搭腔。 行了没多久,就已经能在官道尽头看到天禄的城墙。又沿着官道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两人终是从穿过了天禄城的城门。 “我这还是第一次来天禄。”苏星瀚转着脑袋,在街道两旁的酒楼茶肆略作打量,就指向不远处最高的那栋木楼,“就那儿了。” 云旗看向那栋门脸气派的酒楼,高悬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刻着“吉祥斋”三个大字。 “你确定?” “没办法,天禄城也只是个小城,没有醉月楼这种地方。黄瓜兄先将就一下,日后若是有缘,再请你吃好的。” 云旗上下打量着苏星瀚,这少年虽满面尘土,衣裳脏乱,可脸上却是越显豪迈,俨然一副土财主模样。 “别愣着啊,走。”苏星瀚一挥手,昂首阔步向吉祥斋走去。 云旗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店门口的小二已经注意到了他们,那双贼兮兮的眼睛里是不加掩饰的鄙夷。 只是等小二仔细看清了云旗模样,眼中忽地流露出惊讶之色。 很快,惊讶变成了狂喜,还不等苏星瀚开口,那小二就一溜烟地朝他们跑来,好像生怕二人逃了似的,牢牢抓住云旗的手,朝店里高声吆喝:“有客来,两位!” 苏星瀚见状,朝云旗豪迈一笑:“看我说什么来着,黄瓜兄。” 云旗微微挑眉,却只觉得奇怪。 自己虽然衣衫整洁,却也一眼就能看出是普通人家,苏星瀚更不消说,整个一乞丐模样,怎么值得店家如此对待? 苏星瀚显然没注意到这些,只是一边迈步进门,一边自顾自地对小二说道:“上好的雕花酒来两壶,招牌菜各来一盘,酒盅要青花盏的,温水温过,别太烫手……” “得嘞,您二位楼上请。” 苏星瀚当仁不让,大步迈入门中,云旗虽心中有些疑虑,不过还是踢了踢黄瓜,也跟着走入店中。两人一路沿楼梯上行,坐在二楼正厅临街的包房之中。 “两位稍等,酒菜马上就上来。”店小二朝云旗二人一鞠躬,恭恭敬敬将包房门掩上。 “黄瓜兄,等会儿就放开了吃,酒肉不够,只管点。”苏星瀚一拍胸脯,荡起一阵灰。 “你打算怎么付账?” “嘿嘿。” 苏星瀚咧嘴一笑,接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啪”地一声拍在桌上。 云旗抬眼看去,只见桌上静静放着一枚古铜色的配饰。 那配饰的纹路,是一朵绽开的菊花。 “就这?能抵多少钱?” “钱?”苏星瀚一瞪眼,“这可是我苏家的家徽,用它我就是在天晖城吃住,都不用花一毛钱。小镇没人识货,在天禄城那可就不一样了。” 云旗叹了口气,扶额摇头。 对面这人已经没救了。 看来这顿霸王餐是吃定了,云旗已经在心中暗自计算逃跑路线了。 反正只用跑得过苏星瀚就行。 就在这时,包房门再次被人推开。 云旗抬头,只见一青褂云袍的中年男人踱步走入,脸上带着温煦笑容:“二位客人,我是这吉祥斋的掌柜林景龙。” 自称店老板的男人视线在苏星瀚身上扫过,等看到云旗的时候,表情变得甚是微妙。 那模样,就如同老鸨看到了中意的姑娘一般。 云旗看到了对方眼中一闪而逝的暧昧,表面却依旧不动声色。 林景龙很快将目光重新移到了苏星瀚的脸色,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微微点头:“二位果然如我店中小二所言,仪表堂堂。相逢是缘,今日送二位一壶我店中特酿的十年陈酿罗浮春,二位还请开怀畅饮,酒肉不够只管吩咐。” 苏星瀚看了眼酒壶,使劲吸了吸鼻子,朗声笑道:“好酒,林老板,这酒我苏星瀚记住了。” “承蒙公子惦记,在下不胜荣幸。那两位就继续吃,继续喝,我就不打搅了。”林景龙笑着点了点头,退出房间。 “来,常听说这迎州的罗浮春好喝,今天好好尝尝。” 苏星瀚把云旗和自己面前的酒盏倒满,接着仰脖一口灌下,畅快出声:“爽!” 云旗眯起眼睛看了看眼前的酒盅,捻起一头,低头对着自己脚边的黄瓜开口:“来,张嘴。” 黄瓜听话地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吐舌头,一口酒液就已经顺着它的喉咙划入腹中。 “黄瓜兄,对这条狗倒是看重啊。”苏星瀚见着一幕,也不以为奇。 云旗只是笑了笑,也不回话。 事出反常必有妖。 罗浮春是迎州特产,本来就售价不菲,十年陈酿更是有价无市,竟然说送就送。 要说没问题,鬼才相信。 无事献殷勤,这林景龙,必定在打着什么算盘。 只是过了半晌,苏星瀚已经喝了不下五杯酒,黄瓜也是摇头晃脑,尾巴甩得像朵花,却是一点异样都不见。 “黄瓜兄,怎么不喝?”苏星瀚终于注意到了云旗的异样,再次将他的酒杯斟满,“来,尝尝,味道可真不赖。” 云旗狐疑地举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酒液沿着喉管划入肚中,温热的感觉顿时沿着云旗小腹升起,说不上来的舒服。 “难不成这酒真的没问题?” 云旗稍稍放松了警惕。 想来也是,光天化日,还是在当街繁华处,总不至于发生荒郊野岭杀人店那样骇人听闻的事。 就在这时,一阵若有若无的笛声,传入云旗耳中。 那声音呜呜咽咽,好似怨妇啜泣,又像毒蛇吐信,丝丝缕缕,缠绕不断,只挠的人心里痒痒。 云旗皱眉,张嘴道:“你听到了……” 话还未说完。 “咚。” 对面苏星瀚眼皮一翻,整个人栽倒在桌面上。 云旗脚旁的黄瓜吐着舌头踉跄几步,一头撞在桌子腿上,一蹬腿,昏了过去。 “糟了……” 云旗很快反应了过来,想要站起身子。 可他惊讶的发现,双腿竟是使不出半分力气。 眼前的世界正在一点一点模糊旋转,云旗意识到自己翻大车了。 但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包房的门被人推开,叶景龙一脸笑意缓缓踱步而入,满意地看着倒在座椅里的云旗。 “这小伙子,当真是生了一副好皮囊。好俊俏,好俊俏啊!”他抚须而笑,笑容里是说不清的暧昧。 云旗听到这话,只觉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你妹啊! 我说你这老东西怎么看我眼神这么不对劲儿。 你特么不会真的有龙阳之癖,断袖之好吧? 云旗下意识地想要捂住屁股。 下一秒,他终是撑不住打架的眼皮,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正文卷 第七章 三少爷 “这是哪……” 仿佛从一个长梦中醒来。 云旗缓缓睁开眼睛,只觉得一阵眩晕。 他晃了晃脑袋,想要抬手拍一拍自己的脸颊,让自己保持清醒,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 云旗侧过脸,这才发现自己被绑在一座灰黑的十字架上,双手双脚都被铁链牢牢地捆住。 紧接着,他发现了一个大问题。 自己浑身上下,只剩下了一块兜底的短裤。 云旗只觉头皮炸麻,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却听到身旁有人呢喃道:“好……好酒,好酒啊……” 他扭过头,只看到苏星瀚浑身赤裸,好似刮了毛的猪一般赤条条地挂在另一座石架上,竟是连块兜裆布都不剩了。 “……” 什么情况? 难不成自己这处子之身,竟然交代到了一个老头儿手里? 云旗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镇定,他将视线从苏星瀚的身上挪开,这才仔细打量起眼前的场景。 光线昏暗,四周似乎是光秃秃的石壁,隐隐约约有水滴声回响。 这里绝不是天禄城的吉祥斋,更像是山中的洞窟。 云旗深吸一口气,指尖微微勾动。 无事发生。 百里牧歌带给他的影响,似乎还没有结束。 “得想办法先从这儿下来。” 就在云旗想要从石架的束缚中摆脱的时候,一阵鞋跟敲打在地面的声音,从洞窟深处传来。 “哒,哒,哒。”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于是云旗暂时停了下来。 一旁昏睡的苏星瀚也随之睁开了眼睛。 他一脸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接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空无一物的身子,猛地瞪大了眼睛,怒吼一声:“草,老子衣服呢?!” “几片破布而已。想要新衣服,绫罗绸缎,本王这儿有的是。” 甜腻犹如蜜糖般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 云旗和苏星瀚同时抬眼看去。 一道纤细的身影,从石壁的阴影之中缓缓走出。 待看清来人模样,石窟顿时安静了下来。 “咕噜。” 苏星瀚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声音清晰可闻。 不怪他失态。 只因为那走出的女人,实在妖艳得过分。 一席大红的长裙紧贴着她妙曼的身形,高开叉的裙裾下,比羊脂还要白的大腿若隐若现。 她高昂着脸颊,那张娇俏的面庞在光暗中穿梭,绯色的眼角微微上翘,眼神里是摄人心魄的妖媚。 哪怕是个女人,恐怕也要迷失在这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眸里。 只是云旗看着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那双眼睛,不对劲。 那是冷血动物才会有的竖瞳。 “你……你是谁?”苏星瀚终于反应了过来,“我记得我应该是在天禄城喝酒来着……难不成我在做梦?” “嘻嘻。” 女人勾起嘴角,模样万分妩媚:“是在做梦呢,一场了无痕的春梦。” “是……是吗。”苏星瀚直勾勾地盯着女人白花花的胸口,忍不住再次吞了吞口水。 “林景龙呢?我们怎么会在这儿?”云旗终于看不下去了,开口问道。 “别急啊,小帅哥。那个老东西在哪,很重要吗?”女人朝云旗抛了个媚眼,缓缓踱步至他面前,“既然已经被本王买下来了,何必着急刨根问题?大好时光,还有很长呢。” “买?”云旗挑眉。 “没错。”女人再次笑了起来,“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我的人了。” 听到这儿,云旗总算是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难怪林景龙看到自己的时候,就像是看到肉骨头的狗一般。 合着那狗东西还真是个老鸨。 只是想不到,这林景龙胆子着实不小,敢在天禄城衙门的眼皮子底下做这种杀头的买卖。 更何况,以面前女子的姿色,不要说寻常男子,怕是大罗金仙来了,也得斜眼看上一看,裙子一撩怕不是排队的人都能排到冀州去了,还发愁找不到男人? “咳咳。” 苏星瀚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什么春梦,他轻咳两声,强装镇定道:“姑娘啊,你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黄瓜兄确实是一表人才,若是你有情,他有意,你们两个在这儿做点什么我也不介意。只是我苏星瀚心中已有牵挂,再容不下第二个人了……” 他又撇了一眼女人胸前那抹靓丽的风景,吞了吞口水,顿了顿,接着道:“不过我这人吧,就是心软,最看不得女子为我肝肠寸断。你若是真的用情极深,那发生点露水姻缘,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性……” “哦?” 女人闻言,缓步走到苏星瀚身前,轻轻抬手,指尖沿着他的小腹缓缓滑落。 云旗眼睁睁地看着苏星瀚的脸颊红了又紫,紧接着有什么东西从这家伙身下一点一点支棱了起来。 “……”云旗只想找一双没有看过这一幕的眼睛。 “我说了,不要急。” 女人忽地停手。 苏星瀚的脸色忽然变得犹如死灰。 一条清晰的血线,沿着苏星瀚的小腹一点一点绽开。 女人再次伸出手指,点蘸血珠,轻轻嘬了嘬手指,表情变得狂热而满足。 “我会一点一点,连头发和指甲都不会放过地,把你们两个吃干抹净的。” 一阵异风骤起。 女人抬头,看向云旗。 她口中吐出的舌尖,竟是如同毒蛇的信子一般叉开两截。 “就从你先开始吧,好东西就要先享用。” 女人一步一步走向云旗,表情逐渐变得扭曲而诡异,那双竖瞳更是泛着阴冷的光。 “等会儿,你说的吃干抹净……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苏星瀚意识到了事情有些不对,冷汗沿着额头滴落。 “当然是字面意思。”女人勾起嘴角,舌头舔了舔嘴唇,“用你的头骨做碗,用你的血液做汤,用你的肉和筋做最美味的饭。不过我会温柔些的,放心吧,不会有痛苦,你们只会觉得迈入了极乐之门。” “卧槽,你有毛病是吧!”苏星瀚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当你是个花痴,没想到你竟然是个变态?” “你不是人。”云旗盯着她的眼睛,却不似苏星瀚那般慌张。 “对,你简直不是人!”苏星瀚愤愤附和道。 “你说对了。” 女人微微眯起眼睛。 下一秒,朱红色的裙裾下,探出千百条漆黑的蛇尾,仿佛绽开的黑色花朵。 “蛇……蛇!” 这下苏星瀚是彻底傻眼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女人竟然真的“不是人”。 “唉。”云旗叹了口气,“我不管你是不是人,但我劝你最好别这么做。” “这就由不得你了。” 女人走到云旗身前,把手探入自己裸露胸脯的衣领之中,捻出一枚通体碧绿的小丸。 “吃了它,少吃很多苦头。我保证你会感谢我的。” 云旗盯着女人,闭口不言。 女人也不急,微微一笑,身下蛇尾簇拥着攀上云旗身子,那枚绿色的药丸也被随着送到了他的嘴边。 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药丸被硬生生塞入了云旗口中,沿着喉咙划入他腹中。 女人满意地点了点头,缠绕云旗的黑蛇重新扭动着簇拥到她裙下。 “我有个问题。”云旗忽然开口。 “你说。” “我狗呢?” “狗?” 女人一愣,接着笑道:“放心,等会儿就送那畜生下去陪你。” “还没死是吧,那就好。”云旗闻言,长出一口气。 “你都要死了,还关心那条畜生做什么。”女人嘲弄道。 下一秒,她的脸色忽然变了。 石窟之中,陷入异样的安静,只剩下一阵哗哗的声响。 那是从缠绕云旗手臂上铁链发出的。 女人身下的蛇群,也随着铁链的颤动而躁动起来,似乎有什么危险正在逼近。 “啪!” 一声脆响,铁链的一枚扣环,如同炒豆般炸裂。 紧接着下一枚,又一枚,连环的铁链鞭炮似的一个接一个崩开,铁屑伴着火星漫天飞舞。 云旗盯着身下的女人,神色淡然。 那双金色的眸子明亮如炬火。 云旗确实很淡定,他能感受得到,自己身体里的力量已经回来了。 他无论如何是不愿出手的,面前这女人明显并非常人,如果交手是吉是凶云旗也说不好。若这“女人”只是图财,云旗也就眼一闭任她去了。 可现在情况,若是他再藏着掖着,恐怕真的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云旗的右手用力挣脱铁链,顺势放在嘴边,用牙咬住黑色的手套。 这是你逼我的。 女人看着云旗,眼神闪烁,火红衣裙随风飘舞。 就在这时,四周的石壁忽然传来一阵隆隆巨响。 云旗眉梢一挑,抬头看去。 下一刻,三人头顶石窟轰然大开,阳光洒下,一道魁梧身形如同天降巨石般重重落下。 女人脚尖轻点,飞身向后略去。 一抹寒光闪过。 云旗和苏星瀚身上剩余的铁链,齐齐断开,断口整洁如镜。 云旗从十字架上落下,待站稳身形,这才向前看去。 只见一黑袍男人眉头紧皱,右手卧剑,单膝跪地,正对着对面红裙女子。 ……不是兄弟,你又是谁? 云旗心中疑虑,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却看到那男人扭过头来,待看到两人无事之后,劫后余生似的长出一口气。 紧接着,男人转身,朝着苏星瀚恭敬抱拳。 在云旗诧异的目光中,他缓缓单膝下跪。 “三少爷,卑职……罪该万死!” 男人朗声高喝。 阳光下,他腰间那串古铜色的菊花饰,明灭闪烁。 正文卷 第八章 金丹 “三少爷?” 云旗听到这三个字,不敢置信地看向身旁一丝不挂的苏星瀚。 “呵呵,什么三少爷,谁是三少爷?” 苏星瀚侧过脸,假装没听见男人的话。 “少爷,莫要再闹了,你若是再跑丢,我怕是要提着脑袋去见夫人了。”男人一脸苦涩。 “你提着脑袋见别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夫人生气,三少爷觉得自己下场,能比我好到哪去?” “……” 苏星瀚打了个寒战,终于转过脸来,看向男人,换了副笑脸:“哦,华襄叔啊,我说谁呢。嗨呀,这儿光不好,刚才没认出来。” 云旗的眼角抽了抽。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任他再怀疑,也已经可以确定。 这个连路都认不清的“乞丐”,竟然真的是苏家的三少爷。 想到这儿,云旗肚子里兀自升起一团无名火。 你们这帮大小姐大少爷,是都闲的没事干了吗?一个个没事往外面跑什么跑?跑就算了,还都让我撞见了。 自己这狗屎运,真的不是盖的。 “年轻的男人是不错,不过大叔也别有一番风味。” 女人的声音在洞窟中回荡。 被叫做华襄的男人表情微变,转身将苏星瀚挡在身后,看向不远处的红裙女子:“小心少爷,这妖孽恐怕没那么好对付,等会儿打起来你只管往后退。” “她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还吃人肉喝人血啊?”苏星瀚摸着自己小腹的伤口,一阵后怕。 “恐怕……是从昆仑墟,渡过弱水而来的妖孽。” 昆仑墟。 听到那三个字,饶是以云旗的心性,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弱水三万里,邈邈昆仑墟。 以三万里弱水为界,九州之南,即是昆仑墟。 那是一片与九州截然不同的奇异大陆,在那里生活着各种九州难以想象的奇灵异兽。 只是自千年前镜门被封印,妖灵与人族划弱水而治,九州已经很少再见到昆仑墟的人了。 原来面前这个“女人”,竟来自弱水彼岸。 “倒是有几分见识。”女人妩媚一笑,缓缓抬手。 万千黑蛇,仿佛浪潮一般,自洞窟四壁攀附而下,一时间整个石窟都是蛇鳞摩擦的“哗哗”声响。 “大胆妖孽,你私渡弱水,已是破了大忌。谋害苏家少爷性命,更是胆大包天!”华襄冷哼一声,周身有风渐起,“华襄今日,定斩你与此,为民除害!” “苏家?” 女人的眼神微变,接着看向华襄腰间那块菊花纹令牌,那双竖瞳转了转,换了副面孔:“原来是苏家少爷,难怪如此对我胃口。是我有些心急了,没想到碰到了硬骨头,你若要带他走,走便是,我不拦你。” “你在跟我讨价还价?”华襄微微眯起眼睛。 “呵呵。”女人听到这话,再次笑了起来,“刚迈入腾云境,连金丹都还没炼化,就敢跟我叫板?本王只是觉得惹了你们苏家,免不了沾一鼻子灰,你还真当怕你不成?” 华襄的脸色,顿时变了。 他本来以为以面前自己足以对付这只妖孽,可对方却轻而易举地看穿了自己的境界。 两人之间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女人见到这一幕,勾起嘴角,伸出手指指向云旗:“你们要走,本王不拦,不过要把他给我留下。” “这……”华襄看向云旗,心中已有些动摇。 而云旗听到这话,心里更是拍手称快。 走,赶紧走,你们走干净,我才好脚底抹油开溜。 他不敢保证自己能将这女人制服,可带着黄瓜开溜,云旗有九分把握。 这两人在这儿,只会让云旗束手束脚。 谁知苏星瀚听到这话,一挺胸脯,大喝一声:“不行!” 云旗心猛地往下一沉。 “你这妖婆,我与黄瓜兄虽只是初见,却亲如兄弟,你当我是那忘恩负义的小人?今天你若敢伤他,我苏家照样追你到海角天涯,华襄治不了你,天海宗有的是人能治你!” “苏公子,不用管我,你们快走吧!”云旗发自内心地回道。 “那怎么行,不走!” “真不用管我。”云旗就差跪下了。 “黄瓜兄。”苏星瀚转过脸,表情万分欣慰,“我果然没看错你,你这兄弟,我苏某人认定了!” 谁特么要做你兄弟啊? 你能不能跟你的跟班麻溜地走远点啊? “呵呵呵……苏家少爷,真的是重情重义呢。”女人听到这话,再次笑了起来,“只是就算你要救他,恐怕也已经来不及了。” “什么意思?”苏星瀚一愣。 “我方才喂他的那枚药丸,叫碧血乌金丸,那可是剧毒之物。吃过的人,没有能撑过半炷香的。”女人看向云旗,笑容阴冷,“不信的话,你摸摸你的额头,是不是滚烫如火?” 云旗抬手摘下手套,摸了摸额头,哇凉一片。 “你再摸摸你胸口,是不是心跳越来越缓?” 云旗将手贴在胸前,心跳健壮如锤鼓。 “你现在是不是已经开始头晕目眩,耳鸣心慌?” 云旗眨了眨眼睛,耳清目明,他甚至能看清女人胸前那颗黑痣。 “所以你现在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了,苏家少爷,这小子再过小半炷香的时间,骨肉就会化作血水,你不如顺水推舟做我个人情……” “你做梦!”苏星瀚闻言,竟是气得面红耳赤,“黄瓜兄就算出事,我也会找个上好风水的地方把他给埋了,我就是喂狗也不会留给你这种腌臜东西!” “……”云旗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好吧好吧,那你待会儿就把这一摊血水找个地方埋了吧。”女人朝云旗抛了个媚眼,柔声道,“可惜了,小伙子,我还对你蛮感兴趣的。有缘下辈子再见吧。” 话音落,石窟之中万千黑蛇朝女人涌去,将她整个覆盖。 不过眨眼的功夫,黑蛇四散而去,女人已是不见了踪影。 华襄四处打量,确认那来自昆仑墟的女人已经离开之后,这才扭头看向苏星瀚:“少爷,已经安全了……” “华襄叔,黄瓜兄身子里这毒,能不能治?”苏星瀚着急忙慌地打断了他。 华襄表情一僵,开口道:“碧血乌金丸,化毒入血,毒噬骨肉,我虽然迈入腾云境,却还未能炼化金丹。若是金丹已成,正式入了地仙,分神入骨,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不行也得试试,快。”苏星瀚二话不说,把华襄推到云旗身前。 华襄看了看自家少爷,又看了看面前这陌生少年,面露难色。 但比他更难受的,是云旗。 这两人要是直接走了还好,云旗大不了眼一闭装死一会儿。 可现在自己压根儿就没事儿,若是华襄稍作探查,定会发现蹊跷。 若是他刨根问底,到时候,云旗可真就是骑虎难下了。 “快啊,你看黄瓜兄的脸都绿了!”苏星瀚在一旁焦急催促。 华襄咬了咬牙,知道希望渺茫,但还是走向云旗,抬手就要抓住他的手腕。 就在这时,云旗忽然开口:“前辈……等一下。” “你说。” “我自知凶多吉少,能救我的现在也只有前辈。”云旗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缓缓摸出一枚乌黑的药丸,“既然如此,我也不能有所保留了。前辈,请服下这个。” 华襄一愣,看向云旗手中的药丸,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家传了三世的乾坤八卦化金丸。服下之后,琴心境可一步地仙,金丹大成。” “这……”华襄闻言,眼神逐渐发生了变化。 修道之途,第一道门槛,便是从琴心境化入地仙。 修道之人,十有八九此生都折在了这一步。 他虽从未听说什么乾坤八卦化金丸,可若这药丸真的有如此功效,那价值已经不是能用金钱来衡量的了。 只是这等宝贝,竟然从一普通少年手中拿出,总觉得有些不妥。 似乎看穿了华襄的心思,云旗急切道:“前辈莫要有疑虑,并非我夸大其词,这化金丸是我家三代单传传宝物,绝无欺瞒。只是宝物虽珍贵,可比起性命却是轻如鸿毛。前辈不用多想,只管服下便是。” “对啊,救人要紧。”苏星瀚在一旁帮腔道。 华襄本就心动,如此一来更是没有理由再犹豫,当下接过药丸,放入口中,囫囵咽下。 一股酸甜滋味在口腔散开,华襄仔细品味片刻,微微皱眉:“怎么有股山楂味……” 云旗闻言,心中暗笑。 山楂丸不是山楂味,还能是西瓜味? 他自然没有什么乾坤八卦化金丸,他交给华襄的只是随身带着的零嘴。 华襄吃的是什么根本不重要,云旗就算递给他一团狗屎也无所谓,重要的是接下来云旗要做的事。 “那是朱玄三札果的味道。”云旗伸出手腕,做出急切模样,“前辈,化金丸功效,需要催动气力,运行周天。不妨用我的身体做引子,一边为我祛毒,一边炼化金丹。” “好。” 华襄也不再犹豫,握住云旗手腕,紧闭双眼,运气凝神。 两人周身的空气,忽地扭曲流转。 华襄只觉得一股热流沿着手指涌上手臂,很快整个身子都变得滚烫起来。 再看云旗,脸色越发苍白,可眼神却逐渐泛起了光泽。 “热……热……” 华襄口中呢喃,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大火炉之中,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一枚山楂丸自然没有如此大的功效。 华襄以为自己在为云旗祛毒,可事实上却是云旗在反探他的经络。 云旗对修道一窍不通,甚至连修道境界划分都分得不清不楚。 可他此刻,却能看见华襄腹中那团旋转着的金光。 云旗眼中的光泽并非什么毒气消散,而是那团金光的反射。 这就是金丹? 云旗看着华襄小腹的金丹,深吸一口气,手上力道再加了几分。 那团旋转着的金光,逐渐向内里浓缩,体积变小,光芒却越发耀眼。 华襄的表情也变得越来越难看,豆大的汗珠沿着他的面颊滴落,他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放在火上炙烤一般,浑身难受。 可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金丹正在逐渐向大成炼化。 “原来如此。” 云旗微微眯起眼睛。 他大概已经摸清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他也不再拖沓,抬起另一只手,隔着手套咬住食指铜戒,不动声色地向下褪下半个指节。 片刻宁静。 华襄小腹的金丹,停止了旋转。 紧接着,洞窟颤动起来,灰石簌簌落下。 “怎……怎么回事?”苏星瀚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金丹……化!” 云旗双目圆睁。 下一秒,耀眼的金光自华襄身上迸射而出,洞窟之中明如白昼。 当金光终于消散,华襄整个人好似被踩了尾巴的狗一般,弹跳而起,落向远处。 待落地之后,华襄重新站稳身形。 “少爷……”他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小腹。 “我竟然真的……炼化金丹了。” 正文卷 第九章 重返吉祥斋 苏星瀚闻言一愣,接着摆摆手,急切看向云旗:“什么金丹不金丹的,等会儿再说,黄瓜兄到底怎么样了?” 听了这话,华襄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忘了正事,脸色徒然变得难看起来。 只是等他再看向坐在地上的云旗,却不自觉地“咦”了一声。 那少年脸色红润,目光有神,虽然模样有些狼狈,可看上去却健康得很。 “多谢前辈出手相救!” 云旗起身,不等整理衣裳,就连忙朝华襄郑重行礼。 “你……没事了?”这下华襄是真的傻脸了。 他方才虽然以云旗的身体作引,运行周天,可根本没有分神入骨,更不要提替云旗祛毒了。 “多亏前辈,现在我感觉舒服多了。” “真没事了?” 云旗心中暗自苦笑:本来就没事,要不是你们多事儿,我还能省下来个山楂丸吃。 只是从嘴里说出来的,就是另一番话了:“前辈放心,我的身体我自然感觉得出来。” “不行,让华襄叔再帮你看看,万一落个病根怎么办。”苏星瀚还是有些忧虑。 “华襄前辈刚刚炼化金丹,以药破境还不稳固,不宜再动用气力。”云旗面不改色地撒谎道。 苏星瀚瞅了瞅云旗,又瞧了瞧华襄,这才点了点头:“你要觉得没事就行,有什么不舒服可得说出来。刚才可真是吓死我了。” 华襄张开手掌,看了看自己的掌心,终于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我竟然真的炼化金丹了? 那枚乾坤八卦化金丸,竟然真的有用? 他自诩修道小有天赋,年纪轻轻被苏家选中,可如今已年近不惑,却仍无法跨过修道的第一道门槛。 今天困扰他多年的问题,竟然被一枚小小的药丸解决了? 炼化金丹,意味着迈入地仙; 迈入地仙,意味着俸禄翻倍,苏府里职位高升; 职位高升意味着自己终于能娶了东苑的小芳,在北府买一栋小楼,一步一步走向人生巅峰…… 想到这儿,华襄竟是不自觉地眼眶一酸,两行热泪落下。 “华襄叔,你怎么还哭了?”苏星瀚瞧见这一幕,吓了一大跳。 “没事,少爷,刚才灰眯眼了。”华襄摆摆手,看向云旗,郑重鞠躬,“少侠助我炼化金丹,如此恩情,华襄没齿难忘!” “前辈言过了。”云旗摆摆手,“宝物虽贵,性命无价,倒是我要谢谢前辈救我一命了。” 就在这时,远处穿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三人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道灰黄的影子狂奔而来,一溜烟地冲向云旗。 华襄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条灰不溜秋的土狗。 那土狗自然是消失已久的黄瓜。 黄瓜冲到云旗身边,在他小腿上蹭了又蹭,尾巴都快摇出虚影了。 “狗东西,刚才出事怎么不见你,这会儿倒是殷勤。”云旗抬手在黄瓜脑壳上打了一巴掌,笑骂道。 “黄瓜兄既然没事就好。”苏星瀚看到云旗模样,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才重新看向华襄,“华襄叔,刚才那妖女,是什么来头?” 华襄摇了摇头:“她既然自昆仑墟来,想必是灵族人,而且从模样看,大概率是魅灵或者鬼灵。关于那些妖民,我也不甚了解。” 他顿了顿,上下打量了苏星瀚一番,迟疑片刻,还是开口:“少爷……你这又是怎么被那妖女抓来的?” 不提还好,一提苏星瀚才想起来这茬,一拍大腿:“卧槽,你不说我都忘了。老东西,小爷当他是识货的人,他竟然把小爷当货给卖了!” “卖了?” 苏星瀚愤愤地啐了口吐沫,将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讲了一遍,只是略过了与云旗相遇那部分。 华夏神色越来越严肃,等听完之后,眉头已经皱成了疙瘩。 “那吉祥斋在天禄城有几分名气,生意听说也不错,暗地里怎会做这样的勾当?” “到底为啥我也不知道,但那老东西我肯定饶不了他。”苏星瀚一挺胸,昂首阔步,“走,华襄叔,黄瓜兄,咱们回天禄城,再会会那老东西。” “我就不去了。”云旗闻言,连忙摆手,“留了小命已是不易,而且我还有路要赶……” “少侠莫要担心,在天禄我自会备好上等车马,保证不耽误事。”华襄看向云旗,“你要去哪?” “不麻烦前辈了。”云旗心往下一沉。 “少侠是有难言之隐?” 华襄看出了云旗神色的变化,再想到方才那枚乾坤八卦化金丸,不由得多留了个心眼。 云旗自然也瞧得出华襄眼神里的意思,略作权衡,还是挤出一副笑脸:“哪里,只是不愿劳烦前辈费心。既然前辈坚持,那就如前辈所言,先去天禄。” “行,也别墨迹,咱说走就走,省的那老王八蛋跑了。”苏星瀚一挥手,大步流星朝石窟洞口走去。 “少爷,衣服,衣服!”华襄连忙追了上去。 云旗看着两人远去背影,叹了口气,从一旁捡起衣裤,穿好后跟了上去。 石窟四周,散落着灰黄的枯骨,稍不留神脚下就会传出骨骼断裂的“咔嚓”声。 看来那女妖,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种吃人的勾当了。 走出洞窟,时间已是傍晚。从洞口向远处眺望,能清晰地看到天禄城的城墙,离那城也并不算远。 云旗跟着两人一路疾行,一炷香的功夫,就重新回到了吉祥斋的大门前。 只是这次店门口,并没有小二看店,店里似乎也冷冷清清。 “奇怪。” 云旗忽然皱起鼻子用力嗅了嗅,接着神色微变。 黄瓜也不安地低伏身子,喉咙里发出吼声。 门口隐隐约约,有那女妖身上的暗香。 几乎是同一时间,华襄抽出长剑,将苏星瀚挡在身后:“三少爷,不对劲。你们两个后退。” 说罢,华襄迈步走入店中,神情警惕。 苏星瀚一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云旗倒是瞧得出其中问题,但自然不会点破。 他心里大概已经猜出来发生了什么。 林景龙和妖女勾当赚脏钱,平时还好说,可要是出了事,以那妖女的心狠手辣,怎么会允许留下尾巴? 恐怕林景龙,凶多吉少了。 店里没有任何人的身影,而厨房的烟囱还在冒着缕缕热烟。 华襄打头,穿过厅堂,朝后厨走去,只是还没走一半,忽然停住了脚步,扭头看向一旁柴房。 云旗和苏星瀚顺着华襄的视线看去。 那柴房门口,一滩殷红的血水从门缝里渗了出来。 华襄脸色一变,快步走上前去,拉开大门。 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 华襄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剑,只是等看清了眼前画面,他竟是愣在了当场。 “怎么回事?” 苏星瀚和云旗走到柴房门前,却也都愣住了。 那座小小的柴房里,堆满了尸体,从店小二到后厨,无一幸免。 林景龙的尸体就堆放在角落里,蜷成了一团,好似一堆烂肉。 可让云旗吃惊的,却不是这些。 在正对柴房门的墙壁上,身材妖娆的女人张开双臂,好似振翅的蝴蝶一般。 她的双手却被两把金色的降魔杵死死钉在了墙上,那双竖瞳上蒙着一层灰翳。 毫无疑问,她已经死了。 那石窟里的妖女,竟然是死在了这里。 正文卷 第十章 偷看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云旗一时间也懵了。 他只算到了林景龙凶多吉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不把腾云境看在眼中的昆仑墟女妖,竟然被人了结在了这里。 “这是……家中影卫做的?”苏星瀚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 “不是。”华襄走到女妖面前,轻轻摇了摇头,“手法干净利落,却察觉不到丝毫气的存在,影卫还没有这种本事。单是找少爷回去,府内的高手,应该不至于出动……” 云旗也随着走到女妖面前,视线在她身上来回打量。 忽然,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女妖的半敞的领口。 “少侠?”华襄察觉到了云旗的异样。 云旗没有回话,只是不动声色地弹了弹手指。 房间里忽有微风自动。 女妖原本就张开的领口,顿时又敞亮了几分,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一张米黄色的纸符,轻轻飘飘地从她的衣领中落下。 华襄眼疾手快地将那纸符捏在手中,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片刻,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这是什么东西?”苏星瀚也好奇。 “看来是这女妖命背。”华襄郑重地将那纸符折好,重新塞入怀中,“她应该是撞见逍遥上人了。” “逍遥上人?”云旗挑眉,稍稍来了些兴致。 “那是天海宗的前辈,生性洒脱自由,大约二十年前下了山,在九州四处游逛,经常做些惊世骇俗的事情,事后都会留一张‘逍遥贴’。”华襄解释道,“估计是他老人家刚好来了迎州,又让他碰到了这女妖。也没准儿逍遥上人已经盯着这女妖很久了。” “总之这妖精完犊子了是吧。”苏星瀚视线不敢往两侧尸体偏移,只得低头盯着黄瓜的狗尾巴,“那仇也报了,后事交给华襄叔来处理吧,我这就备了车马回神州去……” “少爷,你是又想溜走?” “瞧你说的,少爷的事儿,能叫溜吗,那叫迂回,迂回……”苏星瀚面不改色。 “少爷,你若要去天海宗,请卑职跟你一起吧。” 苏星瀚一愣:“你不该拦着我吗?” “夫人给老爷发了话,若是老爷再拦着你,逼你出走,她就不让老爷进自己屋门了。大小姐也说了,只要三少爷开心,她愿意接手江流院……” “嗨,你他妈不早说!”苏星瀚一拍大腿,一把勾住云旗肩膀,“黄瓜兄,走,随我去叶城,小爷请你吃顿好的!” “少侠也要去叶城?”华襄看向云旗。 现在云旗再否认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于是他也只能强挤笑颜:“对啊,虽然资质差了些,不过打算碰碰运气,要能找个小宗门,也算有个去处。” “去什么小宗门?跟我一起上天海峰,入天海宗,咱哥俩拜宗主为师,再找几个意气相投的漂亮道侣,逍遥快活,岂不美哉?”苏星瀚大手一挥,给云旗定了去处。 若是寻常人,现在肯定是感恩戴德。 可云旗只想把这家伙的嘴给缝起来。 华襄听到这话,也是面露难色。 苏家虽在神州说一不二,可想往天海宗塞个非亲非故的人,却也不是那么容易。 只是这少年怎么说也刚刚帮自己破境,无论如何华襄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三少爷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试金会毕竟有自己的规矩,为了我坏了规矩,有损苏家声誉,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华襄听到云旗的话,悬着的心放下来了些,连忙借坡下驴:“是啊,三少爷。试金会帮衬一些并非难事,可直接带人去天海宗,恐怕老爷也没这么大面子……” 苏星瀚挠了挠头:“那就到了再说吧。没准儿黄瓜兄是个天才呢。” 华襄点了点头:“这儿也不宜久留,我留个记号,之后自然会有人来处理。试金会时间也快了,我现在就去备好车马,往叶城赶,刚好来得及。二位就在门口稍作等候吧。” 话说完,华襄朝苏星瀚一鞠躬,再朝云旗一抱拳,这才大步流星想大门走去。 云旗瞥了一眼身前女妖的尸体,那双蒙着灰翳的眼睛里,似乎还透露着惊恐,再也不见石窟里的从容。 逍遥上人。 能让这等可怖的妖孽魂飞魄散,实力恐怕不是自己这个普通人能揣度的。 不过恐怕自己这辈子是遇不到了。待自己试金会挑个小宗门,按马面说的修行个十年五载,说什么也要回家去。 “黄瓜兄,走,咱先去正堂搞几壶酒,压压惊。” 苏星瀚扯了扯云旗,云旗也不愿在这地方多待,于是就随他一起到了正厅,从柜里提了两壶酒,寻了张桌子坐下。 苏星瀚摆开酒盏,斟满酒水,推到云旗面前:“来,黄瓜兄,咱俩这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这杯酒,得干了。” 云旗看着面前那张豪气冲天的少年面庞,心中稍作思量,还是开了口:“我大名叫云旗。” 他自觉有些识人断事的本事,面前这少年笨是笨了些,心却不坏。一直藏着掖着,也不算是个事。 “哦?”苏星瀚却并不诧异,反倒一拍巴掌,笑出了声,“我就说你仪表堂堂,怎么叫了个恁怪的名字,云旗好啊,以云为旗,大气磅礴,配你!” 云旗看他这样,似乎全然忘记了先前他是如何把黄瓜二字夸出一朵花来的。 “云旗兄,来,咱把酒干了!” 苏星瀚举杯,不等云旗抬手,仰脖就把酒一口喝干,龇牙咧嘴道:“这酒可真带劲儿……” 云旗抿了一口,皱了皱眉头,只觉得这酒比娘亲酿的难喝了不止一星半点。 “云旗兄是哪里人啊?” “冀州。” “天晖城的?” “你看我像天晖城的人吗?”云旗轻笑出声,“郊野小户,家里砍柴卖柴的。” “那你怎么会跟百里牧歌走到一起?”苏星瀚顿时来了兴致。 “这就说来话长了,以后有机会再跟慢慢聊。”云旗不想透露太多,于是打了个哈哈,将话题转移到了苏星瀚身上,“三少爷看样子,跟百里牧歌有些交情。” “哈,哈哈。”苏星瀚闻言,尴尬地笑了笑,“交情嘛,倒还真有。毕竟阳州跟神州离得也近,家里总归要往来,我小时候就跟她经常见面。” 云旗看到他这副模样,玩笑道:“你莫不是也跟白璧山、黑云谷那两位一样,对百里小姐倾心了?” 谁知这话一说出口,苏星瀚的表情变得更加古怪了。他吞吞吐吐半天,这才憋出一句:“小时候,还真是喜欢过一阵子……” “那后来呢?” 苏星瀚扭扭捏捏,脸颊红得像是熟透的番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后来偷看她洗澡,被发现了……” 正文卷 第十一章 再遇 “……” 云旗举着杯子的手一僵,险些把酒全都洒了。 “三少爷……还真是个狠人。”他看向苏星瀚,由衷道。 “嗨,别提了。要是真看到了也还好,干站在浴池外面啥也没看到,反被她拿刀追了二里路。”苏星瀚心有余悸地捂住裤裆,“那天差点儿我就变太监了。” 云旗听到这话,只觉得可笑。 干什么不好,偷看女人洗澡。 不过是胸前多了二两肉,有什么好看的。 只是看一眼二两肉就要拿裤裆里的二两肉换,更是荒唐。 “从那天开始我就断了对她的念想了,百里牧歌漂亮是漂亮,可惜我怀疑她喜欢女人,不然不可能不对我动心。我现在啊,心里全都是听枫妹妹。”苏星瀚提到那个名字,忍不住痴笑起来,“所以我才要上天海峰,跟听枫红尘作伴潇潇洒洒,不比当什么家主有意思多了。” “听枫?”云旗挑眉。 “柳听枫,看看这名字,啧啧,一听就知道是天女落凡尘。”苏星瀚一脸迷醉,“等到了天海宗,我介绍你们认识。” 就在这时,吉祥斋的大门被人推开,华襄快步走到两人身前,沉声道:“少爷,少侠,车马已经备好了,龙驹快车,连夜赶路,最早三日后就到叶城。” “那就走着。”苏星瀚大手一挥,起身向门外走去。 云旗拍了拍黄瓜脑袋,也随着跟了上去。 反正已经跟他们纠缠不清,有车不蹭白不蹭。等到了叶城,找个机会溜走就是了。 天色已晚,天禄城两旁的灯笼已经被点起。 云旗买过门槛,最后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吉祥斋。 牌匾上那龙飞凤舞的三个字,此刻再看,却有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云旗兄,走了。”马车上,苏星瀚朝云旗招了招手。 “走。” 这回,可是真的要走起来了。 ———————————————— 车马兼程,一路不停。 自迎州天禄到神州叶城,要横穿小半个阳州,只是走得都是官道,每个驿站也都换新马,所以云旗也不觉得路途有多遥远。 三日之后,周遭景色已从冀北郊野大开大合的山岭,变成了小桥流水的烟雨江南之景。 云旗大部分时间也无事可做,无非就是听苏星瀚扯一些有的没的,这几天倒是知道了不少“秘闻”,大部分都是诸如什么“天月楼头牌其实是个男的”、“咸州姑娘出门不穿肚兜”之类的东西。 “其实女子姿色,不在于眉眼鼻唇,更多的是那股子灵气。我虽没去过天月楼几次,可那里的姑娘模样再好看,比起听枫来也像是穿裙子的猴子……” 苏星瀚坐在云旗身旁,滔滔不绝,正听得云旗心头憋火,恨不得把黄瓜的狗嘴换到他身上。 就在这时,一直坐在车头驾车的华襄高声道:“三少爷,叶城就在前面了!” 苏星瀚闻言,二话不说拉开一旁车帘,探头朝外望去。 云旗心中也是好奇,也顺着华襄所指,向远处看去。 只见远处起起伏伏的小山丘之间,兀自有一片巍峨山峦拔地而起,直接云海,好似接天神柱。 青峰之间,隐隐有七色虹光闪动,云层翻滚好似海浪。 大大小小的建筑,依傍着山脚的缓坡而建,高高低低各有不同。 云旗看向那接天高峰,哪怕生性多么散漫,此刻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那座山,叫天海峰。 那座城,叫叶城。 天海峰上有仙人,拨日月,点星辰。 九州之上,再小的孩子只要记事,就听过这句话。 整座叶城,就是依傍着天海峰山势而建,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山城”。 在那鳞次栉比的建筑群正中央,有一座米白色的高台,尤为突出。 “看到那座石台了吗?”华襄用马鞭指向那座台子,“试金会就是在那座天磨台上开的。” “天磨台?”云旗听到这奇怪的名字,忍不住开口追问。 “到了你就知道了。” 马车沿着官道不疾不徐地走着,叶城虽然已在视野当中,可实际距离却远比云旗想的要远。大约沿着官道继续行了一个时辰,他们才终于看到那扇高大的城门。 只是那城门前,却是排了两条长长的队伍,金甲金刀的天阙卫静默地分立城门两侧,人流只能缓慢地向城中移动。 “这是什么情况?”苏星瀚看着那仿佛看不到头的人流,只觉得呼吸都不顺畅了。 “试金会是明天早上,这大会也不设门槛,九州各地有意愿的人都在往叶城赶。现在城里也只能进从未来过试金会的适龄少男少女,天阙卫就是专门调过来做审查的。”华襄解释道。 “这得等到猴年马月去?”苏星瀚一甩手,“华襄叔,亮出来家牌,咱们直接进去。” “这……”华襄看了看长长的人流,略作犹豫,还是点了点头,“那就依少爷所言。” 云旗看着苏星瀚那趾高气扬的劲儿,心中忍不住轻笑。 说到底是苏家的少爷,人再脱线,派头不能丢。 只是不知道这些排队等了半晌的人们,心中又会作何感想? 不过这也不是云旗关心的,他若在人群里等着,那自然就安静等着;他此刻在车上坐着,那就不出声地坐着,总之越不起眼越好。 “苏家有令,前人避让!” 华襄左手猛挥马鞭,右手高高举起那块菊花令牌,一路向前驶去。 两侧路人,先是侧目看向华襄,等看清楚他手里拿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后,无一例外地迅速低下头来,向两旁快速避让。 一条坦途,就这么从人群之中一点一点分开。 远处城门口的天阙卫,右手握刀柄,向这辆马车微微躬身。 这里是神州,苏家的神州。 云旗不动声色地坐在车厢最里,众人视线触及不到的地方,摩挲着黄瓜的狗脑袋。苏星瀚则昂首挺胸坐在华襄一旁,活脱脱像是个载誉而归的将军。 “九大家令牌,只为处理公事时候少些繁琐,什么时候成了谋取私利的东西了。” 清冷声音,忽地从路旁传来。 华襄一扯缰绳,马车缓缓停下。 “谁说的?”他皱起眉头,向人群中扫视。 华襄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佝偻起腰,低着脑袋,生怕跟他视线对上。 唯有一人,黑袍兜帽,腰背笔挺。 “就是你?”华襄眯起眼睛,“你敢往苏家身上泼污水?” “天晖律法,九大家家规,白纸黑字写的明明白白。到底谁在往自家脸上泼污水?” “能说会道,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华襄眉头皱得更深了。 只是云旗听到那人声音,却总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 “同你说话,难不成还要圣上御令?”那人冷笑。 一股恶寒沿着云旗的后背瞬间窜起。 他想起来自己在哪听过这声音了。 完了。 自己这运气,可真他娘的没谁了! 云旗抬眼,再看华襄身旁苏星瀚,那家伙早已是脸色煞白,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再不见方才耀武扬威。 “大胆!”华襄一扬马鞭,一道劲风刮起,将那人兜帽吹落。 只是他还没抽出腰间长剑,动作却忽然僵住了。 兜帽下,是一张稍显狼狈的面孔。 只是稍显凌乱的头发,和脸上的浮尘,却挡不住她眼中那团浩荡正气。 “百里……小姐。” 华襄看着那张姣美的面孔,怔怔地念出女孩的名字。 正文卷 第十二章 入城 站在路旁的不是别人,正是几日前在凌河跟云旗分道扬镳的百里牧歌。 “您怎么……”华襄看着面前少女,一时间大脑有些宕机,“您怎么在这儿?” “看不出来吗。排队进城。” “不是,我知道,但是……”华襄语无伦次,任他挠破头皮也想象不到,百里家的大小姐竟然会这副模样出现在叶城的城门口。 “所以我能跟你说话了吗。”百里牧歌直视着华襄,接着视线向他身旁一偏。 早就识得她身份的苏星瀚浑身一哆嗦,连忙讪笑到:“这不是牧歌嘛,哈哈,好久不见啊,巧,真是巧了……” 百里牧歌盯着他,一言不发。 苏星瀚眼珠子一转,忽然换了副面孔,对着身旁华襄愤愤道:“华襄叔,我早就说了,咱们苏家人要懂规矩守规矩,不能搞特殊,你怎么就是不听我劝呢,唉真是的,你看,连牧歌都看不下去了……” “……”华襄吃了个哑巴亏,却无论如何不能忤逆自家少爷,只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少爷……说的是,赖我,都赖我。” 百里牧歌冷哼一声,对苏星瀚的拙劣的表演毫不感兴趣。 华襄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吞了吞口水,这才下马,朝百里牧歌抱拳躬身道:“方才卑职有眼无珠,冲撞了小姐。还请小姐上车。小姐请放心,华襄自会按规矩排队等候。” 车厢里云旗听到这话,恨不得一拳打烂华襄的脑袋。 你怎么这么会说话? “不用了,我不配。”百里牧歌瞥了华襄一眼。 “你说什么呢牧歌。”苏星瀚急切探身,那模样简直比亲哥还亲,“你看你脸上那土,都快比醉花楼老鸨脸上的粉厚了,赶紧上来拾掇拾掇……” 云旗强忍住从背后锁喉苏星瀚的冲动。 你小子不是差点被她阉了吗?装什么情深深意浓浓呢? 百里牧歌听到苏星瀚的话,脸颊一红,狠狠瞪了他一眼。 只是她略作思量,还是迈步向马车走来。 百里牧歌终归是豆蔻年华的少女,再怎么倔,也不会跟自己的脸过不去。 只是等她掀开车帘,看到映入眼中的那张熟悉面孔,却愣在了当场。 “咳咳。”云旗咳嗽两声,强挤笑脸,“百里小姐,又见面了。” “是你!”百里牧歌瞪大了眼睛。 “是我。”云旗苦笑。 “百里小姐和云少侠……认识?”华襄注意到了两人的异样,有些疑惑。 “呵呵,一面之缘,一面之缘。”云旗打了个哈哈。 一旁的苏星瀚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忘了云旗这茬,连忙开口道:“华襄叔,我们小辈的事儿,你就不用管了,懂的都懂。” 华襄一愣,看了一眼云旗,又瞅了一眼百里牧歌绯红的脸颊,恍然大悟。 “哦哦,懂,懂。”他点了点头,连忙朝车头走去。 这云少侠确实生得一表人才,华襄自打记事起就没见过这么俊的少年。 那百里家小姐芳心暗许,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只是云少侠虽说能拿得出乾坤八卦化金丸这样的宝贝,可看衣着打扮,恐怕也只是寻常人家,跟百里家自然是天上地下,跟百里小姐,最终也只能是水中捞月,一场空啊。 想到这儿,华襄不由得感慨万千:早知如此,何必相见,徒增烦扰? 他想的倒也没错。 云旗现在是烦扰,烦的要把自己头发揪下来了。 他千方百计想要避开的女孩,竟然又在叶城门口撞见了。 云旗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出门踩了黄瓜拉的狗屎,什么好事都让他给碰见了。 百里牧歌瞪着云旗,看了半晌,这才重新将视线投向苏星瀚:“你们认识?” 苏星瀚眼珠一转,讪笑道:“哦哦,我俩啊,我们是之前去冀州时候偶然认识的,当时就觉得我跟云旗兄可真是投缘……” “云旗。”百里牧歌重复着这两个字,冷哼一声,“确实投缘。” 苏星瀚只是在一旁咧嘴尬笑,不知该如何作答。 云旗装作没听到她的话,自顾自地撸着黄瓜的尾巴。 百里牧歌也没有再开口,而是踏上马车在最外围坐下,接着从长袍兜中取出一枚小巧银镜。 她抬手解下束着长发的发箍,一头青丝如瀑布般落下。 “阿嚏!” 苏星瀚忽然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接着连忙摆手:“不是因为有土啊,是因为我对狗毛……毛……阿嚏!” 百里牧歌脸颊一红,嘴唇动了动,没能开口。 她一路风尘仆仆,虽说每日盥洗,可头发上还是沾惹了不少尘土。 这么一抖一甩,自然飘入车厢不少。 苏星瀚想要甩锅给黄瓜,可不成想话没说完,听上去反倒更像是句骂人的话。 云旗瞧见这一幕,忍不住勾起嘴角,自觉失态,连忙又板起脸来。 “牧歌,你要来叶城,只管让人送你来就是了,怎么弄得这么狼狈?”苏星瀚擤了擤鼻子,岔开话头道。 百里牧歌看了一眼云旗,冷声道:“与你无关。” 云旗心里当然门儿清,此刻却是断然不会开口。 “难不成你也要来参加试金会?”苏星瀚一愣,“你不去蓬莱岛吗?” “说了,与你无关!”百里牧歌声音扬高了几分。 “哦哦。”苏星瀚缩了缩脖子,“那不如跟我们一起去天海宗,虽然不再是青榜榜首,也是个好去处。” “你们?”百里牧歌一愣,看向云旗,“你也参加试金会?” 云旗心往下一沉。 “我资质一般,寻个差不离的宗门,能够我爹娘悠闲度日就够了。”他故意这么说道。 现在可不是凌河边。 若是百里牧歌多嘴,云旗不介意让着苏星瀚陪她稍稍遭些罪。 可百里牧歌闻言,只是满含深意地看了一眼云旗,悠悠开口道:“原来如此。” 接着是一阵让人难捱的沉默。 许久之后,百里牧歌重新拿起银镜,从怀里取出一枚秀帕,在脸上轻轻擦拭着。 那层浅浅的浮土被一点一点抹去,露出原本白皙的皮肤。 她本就是绝色,散发更是别有一番风情。 苏星瀚坐得笔直,目视前方,只是偶尔还是忍不住侧目看向对侧女孩,接着立刻低下头来,生怕被发现。 云旗倒是依旧悠哉地揉搓着黄瓜的狗头,全然不顾这小土狗已经夹着尾巴抖成一团了。 马车一点一点向前挪动,车厢里气氛诡异而尴尬。 终于,马车穿过城门,眼前不再有人山人海,车速立刻就提了上来。 一炷香后,车厢微微震动,驾车的华襄朗声道:“百里小姐,三少爷,云少侠,这儿是叶城最好的客栈,咱们就在这儿歇息。” “哎,来啦!” 苏星瀚闻言,兔子似的一跃而起,二话不说拉开车帘,从车厢跳了出去。 于是车厢里只剩下云旗和百里牧歌相对而坐。 “试金会,嗯?”百里牧歌依旧看着银镜,话里有话。 “你倒是口风严。” “我说过,百里家人说话,驷马难追。”百里牧歌重新看向云旗,“倒是你,怎么又出现在我眼前?” “过来娶你过门。”云旗面不改色。 百里牧歌闻言,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等她反应过来云旗的话后,嘴唇气的直发抖,一掀车帘,愤愤下车。 “呵,说娶你过门你也信。”云旗翘起二郎腿,把黄瓜抱在怀里,“娶你还不如让黄瓜上我床。” 黄瓜可怜巴巴地夹着尾巴,不敢吱声。 “怂样。” 云旗一拍它脑袋,也跳下车去。 正文卷 第十三章 叫名字 叶城,青竹客栈。 一夜过去。 云旗睁开眼,坐起身子,用力伸了个懒腰。 不愧是叶城最好的客栈,这床可真是舒服透了。 苏家财大气粗,将原本包出去的四间大套房全部重新订了下来,那些钱足够云旗在小段村当个土财主。 时间刚刚清晨,窗外却已经有嘈杂人声响起。 云旗起身,走到床边,向外探头看去。 长长官道上,此刻已经有不少年纪同他相仿的少男少女,他们个个神色虔诚,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 “终于到这儿了。” 云旗看了眼手上的铜戒,想到自己一路上的辛酸坎坷,不由得悲从中来。 好在这一切今天就要结束了。 百里牧歌和苏星瀚断然是要去天海宗之流,自己只要在测试资质时稍稍放些水,选个白璧山黑云谷之类稍次的宗门,这辈子都不会再跟他们有什么交集。 于是云旗的心情不由得好了不少,他转身快速穿好衣服洗漱妥当,揪起还在酣睡的黄瓜,推门走出客房。 好巧不巧,隔壁那间房门几乎是同一时间被人打开。 黑裙黑裳的百里牧歌看到云旗,先是一愣,接着板起脸来,快步与他擦肩而过。 云旗也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反倒多了几分畅快。 过了今天我就见不到你了,你爱板起脸给谁看给谁看。 很快,华襄和苏星瀚也相继从客房中走出,等他们到了楼下时,已经看不到百里牧歌的身影了。 苏星瀚探头探脑四处张望,确定百里牧歌不在之后,这才长出一口气:“她可终于走了,我这昨晚一夜都没睡好,生怕一睁眼身上少了点什么……” 云旗听了这话,忍不住想笑,心道也不知道是哪位大聪明把她给请过来的。 “少爷,云少侠,我只能送你们到天磨台下。再往上的路,就要看你们自己走了。”华襄对二人说道。 “放心,又不是三岁孩童,路还能不会走了。” 苏星瀚大手一挥,带头走出客栈,云旗和华襄也随着跟了上去。 青竹客栈正对城中轴的官道,大路笔直宽阔。 云旗自官道向远处望去,只见一座汉白玉为地基的高台拔地而起,百级台阶沿着宽阔基台向上延伸,直至台顶。 这座天磨台,比起城外看到的时候,气势更加雄壮。 官道上已经有不少少男少女,他们衣着各异,神色却大抵相同,虔诚而紧张。 云旗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心里只觉得可惜。 求得道求升仙,说到底还是看不到寻常人间的花鸟风月。 入了宗门,可就身不由己了,与师兄师弟比,与别家宗派比,与世俗大家比,烦扰岂不是越来越多。 “少爷,少侠,你们对这试金会,可有多少了解?”华襄一边走,一边问道。 “说实话,这还真不太清楚。”云旗老实回答。 “传说天磨台的石磨,是千年前天海道人留下的。那尊天磨本是他年轻时磨麦子用的,后来天海道人在天海峰悟道,他身下的青牛化成了天牛星,这块石磨也就成了‘天磨’。” “这台子上,还真有磨盘?”云旗有些讶异。 “我第一次知道时,也是这么想的。”华襄笑道,“那的确是块石磨,但不是普通的‘石磨’。测试修道资质,只用把手放在磨上,体内气力自会推向磨盘,供各大宗门参考。” “哦?” 云旗闻言,多了个心眼,假装随意问道:“那要推几圈,才能算是资质卓越?” 华襄一愣,接着笑了起来:“你要是能推,只用推一圈,保证天海宗主把你纳入门中。” “一圈是吧。” 云旗将华襄这话暗自记在心中。 “推一圈有什么难的,看我上去推他个十圈八圈。”苏星瀚一拍胸脯,豪气冲天。 华襄看到云旗若有所思的模样,又瞅瞅自家少爷那股子豪气,只是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他当然只是玩笑而已。 推得动天磨? 当代天海宗主太清境半步天仙,一指断弱水,修为天下无双,都推不动这天磨分毫。 别说一圈,谁要是能让这天磨动上半寸,怕不是天仙转世。 不过华襄也没有点破,只是当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等他们二人到了天磨台顶,自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云旗心中,却是盘算着另一回事。 若是转动一圈算天资卓越,那转动半圈就是资质平庸? 可听人说,修道之事越往上走越是举步维艰,没准转了半圈,只是下等资质,连个寻常宗门都寻不到。 思前想后,云旗还是决定到了天磨台顶,先看看别人情况如何,再做参考。 很快,三人就到了天磨台脚下。 仰面看去,本就宏伟的天磨台,更显得高大。 “三少爷,云少侠,华襄就送二位到这儿。待试金会结束,卑职自会在此等候。” 云旗向华襄抱拳行礼,随后便随着人流,向天磨台顶行进。 黄瓜摇着尾巴跟了上去,一旁的天阙卫看了眼华襄腰间的菊花令牌,当做什么都没有看到。 天磨台百级石梯,说长不长,却不像想象的那般好走。 一炷香的时间,云旗才终于跨过最后一个石阶,看到了这座高台顶端的风景。 天磨台上,一片宽阔。 远处是陡峭石壁,脚下是汉白石砖,抬头峰顶入云,回首长阶漫漫。 围绕着天磨台四周,数十旗帜迎风飞舞,颜色各异,标识不同。每面旗帜下,都站着身着道袍的修道之人。 每一面旗帜都代表着一个宗门。 而远处最靠近天磨的几面旗帜,更显得抢眼了几分。 最中间一面大旗,青底白纹,绣着一尊净瓶;在它左侧,红底金纹,旗面上是一片飘叶;最右侧的旗帜,白底黑纹,刺着一朵浮云。 这三家,便是当今九州,最强的三个宗门:青榜榜首蓬莱岛,次席朱英谷,再次天海宗。 能入这三大宗门者,无一不是资质过人,或家世煊赫。 几乎所有少男少女的目光,都被这三面大旗吸引了过去。 “来试金会者,签到入场,等候试炼。” 天海宗大旗之下,白眉白须的老者朗声高喝,那声音在天磨台上回荡。 跳脱如苏星瀚,此刻也都闭紧了嘴巴,跟在云旗身后,老老实实地在一旁签了名字,放入收纳的木箱之中。 在场虽然人数众多,可摆放的木箱也不少,很快就收集齐了所有人的名字,被运往天磨前。 “试金会按照我所叫姓名,依次上天磨试金,不可喧哗,不可异议。” 白眉老者扫视高台一周,眉眼虽无丝毫怒意,却是让人觉得连呼吸都不自在了。 叫名字? 云旗看了一眼那堆叠成小山的纸张,并未放在心上。 上千号人,怎么也得叫一会儿。等他看看别的人是如何“试金”,又是如何定档,再琢磨如何安排自己的位席。 只要不惹人注意,拿个不上不下的结果就好。 总不能第一个就叫到我吧? 就在这时,天磨前老者抬手一挥,数千张宣纸竟如同木头一般直直立起,悬浮空中。 其中一张缓缓飘向老者身前,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住。 老者瞥了眼纸张,顿了顿,朗声高喝: “试金第一人,冀州,云旗。” 正文卷 第十四章 半寸 老者的声音,中气十足,仿佛能穿透层云。 正在四处张望的云旗,也被这句话当场定在原地。 “云旗兄,好运气啊。”苏星瀚用手肘捅了捅云旗,语气满是羡慕,“试金会的第一个,都是机会最大的那一个。” 听到了苏星瀚的话,在场千百少年少女,齐齐转过脸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云旗的身上。 淦! 云旗这会儿恨不得把自己手指骨给捏碎了。 第一个,往往也是最受瞩目的一个。 几千张纸,随便挑一张就是自己。 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偏偏在云旗身上发生了。 再想到从小段村出来之后一路的遭遇,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了。 自己的运气,差到天人共愤。 “云旗。”白须老者,再次重复叫到。 此时再不出去也合适,于是云旗深吸一口气,抬手朗声道:“在!” 说罢,他迈步向天磨走去。 身前的人群,自觉为他让出一条通路,四周少年的目光多是艳羡,女子多是倾慕。 天磨前,白须老者看到朝自己走来的云旗,眼前一亮。 “这少年,倒是一表人才。” 老者本是天海宗一门执事,很少以貌取人,只是这年轻人的模样着实俊朗得过分,说是照着天上神仙捏出来的怕是也差不了几分。 只是不知道这少年,资质是否也如模样这般让人惊艳。 云旗自然不知道老者心中所想,他心里盘算的又是另一回事。 天磨转一圈为资质卓越,可入天海宗。 可若是磨盘转的太少,连像样的宗门都进不去,也是麻烦。 思索间,云旗已经来到了天磨前。 “算了,就看这些人的反应,随便推一推吧。”他心中暗想,寻思自己运气已经不至于更差了。 于是云旗向老者一鞠躬,抱拳开口:“冀州,云旗,十四岁。” 老者点了点头,接着转身,从怀中摸出一枚锦囊,打开抛向空中。 细密的金屑,从锦囊中飘洒而出,却并未随风散开,而是均匀地落在天磨的磨盘上。 这是要磨金屑? 云旗的疑问还没来得及问出口,老者就已经下达了命令:“开始吧。” “是。”云旗沉声应答,接着上千两步,用力握住推杆。 这尊天磨,看上去与普通石磨也并无区别。 只是等云旗握住推杆的一霎,一股热流忽地沿着胸口窜起,接着向四肢百骸流去。 云旗只觉得像是置身火炉之中,浑身燥热,神思却异常清醒。 他深吸一口气,身体绷紧,腿脚发力,用力向前推去。 石磨纹丝不动。 “嗯?” 云旗又运了运气,再次用力向前推去。 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磨盘上的金屑微微颤动。 这下云旗傻脸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别说一圈了,自己竟然连推动天磨都做不到。 他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身旁老者的表情,发现对方的脸色也变了。 完了,不会真的差到连个宗门都进不去吧? 云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低调归低调,可命还是更要紧一点。 他怎么也想不到,老者确实变了脸色,却并非因为他推不动天磨。 老者变了脸色,是因为看到那均匀洒在磨盘上的金屑,开始颤动着向里旋去。 天磨乃是天海道人千年前破境飞升留下的,寻常人只要触及石墨,身体里的气力便会被不自觉地引入磨中。 那洒在磨盘上的金屑,就是用来辨别引入的气力资质如何的。 普通人,金屑纹丝不动。 可以修道之人,金屑会以几乎看不到的幅度颤动。 而天资卓越之人,则能让金屑以规则的形状缓缓移动。 有修道资质的人本就稀少,天资卓越之人更是凤毛麟角,这些孩子就是青榜留名的宗门,最想招揽的弟子。 而眼前的这个少年,便是如此少见的好苗子。 于是老者也不由得多加留意了几分,他仔细打量着云旗,看到金屑还在缓慢移动,心里越发诧异。 金屑动得约久,形状越规则,修道资质就越强。 这少年推了半晌,竟然还有余力。 老者心思一动,心想莫不是遇到仙草了,难不成他还能更进一步? 于是他清了清嗓,故意开口道:“若有余力,无须保留,在场诸位前辈自会保你安全。实在没有余力,如此便好。” 只是这话到云旗耳朵里,就变了味。 光“如此”怎么行? 自己的命可都搭在这上面了。 于是云旗也不得不动点真格了。 他松开双手,不动声色地捏住食指铜戒,向下褪了半截。 “结束了?”老者似笑非笑。 “请让我再试一次。” 老者看了看磨盘上几乎变成一团漩涡的金屑,点了点头:“结果应该不会有太大不同,你要想试,就试吧。” 此子资质,已经够得着青榜宗门的门槛,结果再好也只有这几家去处,确实不会有太大的不同。 可在云旗听来就是另一回事儿。 结果没有不同,就是滚蛋回家的意思。 于是他闭上眼睛,仰面深深呼吸,再次重新握住推杆。 要就这么回去,自己岂不是白遭了恁多罪,还把命给搭进去了? 他压低身子,浑身力气十成运转,好似要推动山岳一般,腰背紧绷,牙关紧咬。 磨盘上的金屑,忽然如同炒豆一般弹跳起来。 老者的脸上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很快,讶异变成了惊诧,惊诧转为了震惊。 那一团金屑,竟然浮空而起,真的如同一团水涡一般旋转了起来。 而此刻的云旗,也进入了一种奇妙的状态,他逐渐听不到周围的声音,他的视线慢慢模糊,只剩下眼前的这块石磨依旧清晰。 动啊,给我动啊! 云旗咬牙,拇指顶住无名指上的铜戒,再次向下褪了半寸。 磨盘金屑,转动再次快了几分。 数百旗帜下,各个宗门的代表早已经议论纷纷。 从来没人见过金屑出现如此情况,当年天海宗门主试金会,也不过是聚金成堆。 这少年已经不是天资卓越可以形容的了。 天纵之才,不过如此。 数千少男少女,更是要炸开了锅,每个人都把目光锁在云旗的身上,揣测着他的背景身份。 可云旗少见地没有注意到这一切。 他的世界似乎只剩下了这一尊石磨。云旗想要推动它,可他却像是推在了泰山上。 “无趣,无趣。” 似乎有人在他耳边轻笑。 一股烦躁自云旗胸中忽地腾起。 白须老者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看向云旗,这才发现这少年早已脸色苍白,双眼通红。 这是要走火入魔了? “可以了,停下吧。”他连忙出声制止。 “停下?” 云旗只觉得脑袋里有一团火熊熊燃烧,他已经忘了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他心里只剩下了一件事。 我今天要把这狗娘养的磨盘拆成两半。 “够了!” 白须老者一振臂,一柄拂尘落入手中,他手腕一抖,拂尘弹向云旗。 “轰!” 他怎么也想不到,那拂尘竟是化作了一团火焰,转眼间灰飞烟灭。 “无趣,无趣!” 云旗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他胸腔里的那团火也越烧越旺。 “给我他妈的……闭嘴!” 于是,一声“嘎吱”轻响。 在场大小宗门,九州高手,无一例外如遭雷击,面色大变。 片刻之前还晴朗无云的天空,忽地乌云密布,隐隐有雷声滚动。 天生异象,气涌八方。 千年都没有动过丝毫的天磨,就在方才,被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推动了半寸。 正文卷 第十五章 天海宗 偌大天磨台,安静得犹如坟场。 那轻微的“嘎吱”声,却比九天之雷更加振聋发聩。 站在云旗身旁的白须老者,更是惊得张大了嘴,手指指着云旗直哆嗦,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许久之后,他才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天磨……动了,天磨动了!” “不可能!” 蓬莱岛和朱英谷旗帜下,两位道人几乎是同一时间身形飞掠,转瞬来到天磨前。 云旗此刻已经逐渐恢复了清醒,他大口地喘着粗气,只觉得身子酸胀,像是刚被人乱拳锤了一顿。 等他抬起头,却是吓了一跳。 只见三个老者脑袋挨着脑袋地凑在他面前,像是看鬼一样看着自己。 嗯? 云旗在转过脸,只看到天磨台上数千少男少女,也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脸。 试金会推不动天磨,难道就这么丢人? “你刚才……把天磨推动了半寸?” 云旗一愣,看向天海宗的道人,点了点头:“晚辈不才,资质拙劣,也只能如此……只求有个去处就好。” “你真的推了半寸?” “是。” 云旗越听越迷糊,难不成推了半寸就这么丢人?他还就真不信这些老妖怪没见过推不动的人。 “天谕,这是天谕啊!”天海宗老者扬天大笑,“天不亡我天海宗,天不亡我天海宗啊!” “净玉道人,可是误会了什么?”那蓬莱岛旗下来的老者微微一笑,“他何时说了要去天海宗了?” “文仙人说的不错。”朱英谷旗下的老人捋了捋长须,“要来,肯定也是来朱英谷。” “天璇,你这是什么意思?”净玉道人眼一瞪,“去你们朱英谷干什么?” “如此天资,自然要往青榜榜首修行。蓬莱岛岂不是更好的去处?”文仙人笑中带刺。 三个老头在那吹胡子瞪眼,可云旗却是一头雾水。 等会儿,什么情况? 这天海宗,朱英谷和蓬莱岛的人,怎么在自己面前吵起来了? 而且听他们的意思,似乎对自己的结果很满意? “几位前辈,我有些不太懂……”云旗终是忍不住,问出口道,“不过是推了天磨半寸,这是有什么讲究吗?” “半寸?”净玉道人一瞪眼,“宗主半步天仙,资质造化灵通,都推不动这天磨半寸。你小子可真是怀璧不自知啊。” “天海宗宗主……都推不动半寸?” 云旗一愣,等他咀嚼出这话的意思,只觉得浑身血都凉了。 说什么推动天磨一圈,难不成只是华襄跟自己开的玩笑? 完犊子。 他僵硬地转过脸。 于是云旗看到,天磨台数千少年少女,无一不是眼中放光,好似看着下凡天神一般看着自己。 苏星瀚更是拍着胸脯提着嗓子大喊:“看到没,我兄弟,我就说我兄弟不是一般人,看到没,那是我兄弟!” 黄瓜也在他脚边幸福地转着圈吠叫,似乎在为主人庆祝。 “……” 云旗现在只想冲到客栈,把华襄按在地上锤一顿。 你觉得自己很幽默吗?你特么没事儿开什么啊玩笑大哥!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已经糟糕到不能更糟糕。 “云旗,来天海宗,明天……不,今天就帮你入名,在大角峰跟随宗主修道,保你一路青云直上。”净玉道人急切地凑到云旗面前,连正在进行试金会都顾不上了。 “蓬莱岛滨汾苑的仙草灵丹,可助你筋脉贯通,你只要来,管够。”文仙人笑着开口。 “朱英谷漂亮弟子九州第一,我保证你找到道侣,在谷里快活逍遥!”天璇直接放出杀招。 “卑鄙!不求证道,天天就惦记着道侣,能有什么大成?” “你们天海宗整个一个和尚庙,阴阳不调,早晚练到走火入魔!” “放屁!” “你才放屁!” …… 云旗眼见着面前三人就要打起来了,犹豫再三,还是开口:“感谢诸位前辈赏识,不过这应该是个误会,以我的资质,能进个普通宗门就好……” “普通宗门?” 净玉道人闻言,先是一愣,接着轻笑一声,挥手看向天磨台下。 “在场百十宗门,你且问问,有哪家敢收了你?” 其余旗帜之下,各大小宗门的来人,皆是避开了净玉道人的视线。 他们也想收些资质不凡的弟子,可多大的王八带多大的壳,能推得动天磨的年轻人,收了之后若是没有资源培养,暴殄天物,怕是在整个修道界都要沦为口诛笔伐的对象。 云旗这下是彻底无语了。 “你这等资质,如果不来天海宗,才是真真正正的错误。”净玉道人斩钉截铁道。 “呵呵。”天璇冷笑一声,“天海宗早就不是二十年前的天海宗了,还当青榜最顶是你们的名字呢?若是想修仙证道,扬名立万,怎么也轮不到你们天海宗。” “天璇说的不错。”文仙人微微一笑,“青榜榜首十年前是朱英谷,可当今青榜榜首是谁,想必已经不需我赘述。” 他看向云旗,云旗诚恳:“云旗,你只管放心来,二十年……不,十年之内,我保你的名字在九州之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没错。” “朱英谷挨着弱水,你要来,不只是九州,连昆仑墟的妖怪都会知道你的名字!”天璇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 唯有净玉道人吹胡子瞪眼,却是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他们说的不错。 天海宗,确实已经不是当年的天海宗了。 “修道,讲求的是心神内敛,那些虚名,都是一时虚妄……”他只能如此牵强解释道。 “呵。”天璇瞥了一眼净玉道人,再次看向云旗,“怎么样,少年,可有决断?” “看你的样子,似乎已经有了想法。确实,也没什么好挑选的。”文仙人势在必得。 “我想好了。” 云旗朝三人一抱拳,接着转向净玉道人:“晚辈愿入天海宗,以身证道。” 此言一出,在场三位老人都愣住了。 净玉道人最快反应过来,喜出望外:“你当真愿意?” 我当然不愿意啊! 可我还有的选吗? 云旗眼角抽抽,什么扬名立万,无人不晓,都是狗屁。 我只想把自己身上的毛病治好,最好谁也不认识我。 现在选了天海宗,已经是矮子里面拔将军了。 “好,资质卓群,心性也好,大有可为,大有可为啊!”净玉道人一把抓住云旗的手,生怕他会反悔一般,“试金会结束……不,现在,现在你就上天海峰,我带你去。” 云旗也想早些离开这天磨台,于是痛快点头:“全听前辈安排。” 天璇和文仙人面面相觑,他们虽位高望重,可云旗既然有了意愿,他们也总不能强迫他改主意。 “好,好,走,现在就走!” 净玉一挥手,只见天顶乌云忽地裂开一道缝隙。 一柄青剑好似流星,划破天际,直落天磨台, “上来!” “你走了试金会怎么办?”文仙人想要拦住他。 “试个屁,你们自己试吧!”净玉道人一瞪眼,生怕他们惦记自家的“宝贝”。 云旗一脚踩上青剑,扭头朝苏星瀚在的地方招了招手。 苏星瀚以为云旗在同自己打招呼,连忙拼命挥手。 只有黄瓜知道这是主人在召唤自己,一溜烟地跑了过来,咬住云旗裤脚。 “走!” 净玉道人也不拖沓,手中捏了个决,接着青剑高飞,两人一狗就这么飞向了天海峰。 天璇和文仙人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半晌无语。 终于,文仙人回过神来,他看向天璇,开口道: “要不,试金会,你来主持?” 正文卷 第十六章 清净 天海峰,泰坤殿。 正殿伐折罗像前,一老者盘坐蒲团之上,须发皆无,双眼紧闭。 阳光从殿顶穿过大堂,不偏不倚,打在他的身上。 可他身后的影子,却是模模糊糊一片,竟像是根本不存在一般,仿佛他只是一团烟云虚影。 “师父,可是心中有事?”有人开口。 自大殿偏门外,走来一中年男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面相颇为吉祥。 老者轻轻摆手,示意男人不要说话。 中年男人也会意,不再开口。 在天海宗,宗主的意思就是宗门的意思,就算他自己是无量峰执事也不得造次。 许久之后,天海宗主终于睁开了眼。 “师父,可是在思虑宗门未来?”执事小心翼翼问道。 宗主摇了摇头。 “那是在考虑今天试金会,宗内可否能招到心仪弟子?” 宗主笑而不语。 执事皱眉,绞尽脑汁:“难不成,师父已经在考虑云台擂的事情了?” 宗主长出一口气。 “我只是困了,打个盹而已。” “……” 就在这时,大殿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穿着练功服的年轻人连滚带爬地闯入殿中,顾不得仪态尽失,急吼吼地开口道:“宗主,惠丰执事,出……出大事了!” “能有什么大事,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惠丰一瞪眼。 “试金会……净玉道人发了封急件,说是找到了个好苗子。” “好苗子年年都有,我天海宗还缺人不成?” “那少年,推动了天磨!” 偌大殿中,顿时鸦雀无声。 “你说什么?”惠丰一脸的难以置信。 “净玉道人说,那少年把天磨推动了半寸,还引来天象。”带信弟子上气不接下气。 “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 “难怪我今天看天磨台方向,多了那么一大团黑云。”惠丰由惊转喜,看向宗主,“师傅,了不得了!” 那原本盘坐的老者猛地起身,挥手朗声道:“快,收拾大殿,等净玉回来,把那少年带入殿中。” “遵命!” “惠丰,取我磬音钟来。” “师父……”惠丰一愣,旋即明白了师父的意思,“知道了,我这就取来。” 弟子和惠丰分别行动起来,不过片刻大殿之中便聚集了各峰前来帮忙的弟子、执事,也有闻信赶来看热闹的,原本空旷安静的大殿,一时间人头攒动,少见得热闹。 仿佛飞鸿破空声从远处天际传来,一道黑影直落泰坤殿前。 “净玉道人回来了!”站在门前恭迎的弟子朝殿内喊道。 于是大殿之中百十弟子执事,不约而同地向殿门看去。 细微的脚步声传来,一少年迈步走来,不疾不徐。一条土狗跟在他脚旁,摇头晃脑,趾高气扬。 只是第一眼见到这推动天磨的少年,所有人心中几乎是不约而同起了一个念头:这少年,好生俊朗! 坐在蒲团之上的天海宗宗主微微抬眼,瞧见来人模样,微微点头。 “名字。”他开口,只是嘴唇嗡动,却声如洪钟。 “晚辈云旗,拜见宗主!” 云旗一抱拳,恭敬行礼。 这次倒不是他逢场作戏,而是发自内心的崇敬。 九州之上,无人不知天海宗主半步天仙,修为深不见底,只是十年前渡天劫不知为何失败,否则天海宗定能蝉联青榜榜首。 见到如此人物,饶是云旗那般懒散心性,也不由得认真起来。 “就是你推动了天磨?” 云旗稍作犹豫,还是点了点头:“晚辈误打误撞,不足为道。” 此言一出,大殿之中顿时一片哗然。 百十弟子自不必说,各峰执事更是面露惊色,不敢置信地看着云旗。 “宗主,云旗推动天磨乃是我亲眼所见,错不了。”净玉道人在一旁帮腔道。 天海宗主抬手,示意净玉道人不要开口。 接着他从一旁的托盘中,轻轻捻起一盏铜钟。 云旗看着那小钟,一时不知道宗主要做些什么。 只见天海宗主伸出手指,轻轻在铜钟身上一点。 一声轻鸣,仿佛晨露落山涧。 紧接着是一连串悠长悦耳的声响,在云旗耳旁萦绕。 很快,悦耳的鸣响变成了海潮拍岸的声响,隐隐还有滚雷涌动。 许久之后,声音终于停下。 天海宗主看向云旗,开口问道:“都听到了什么。” 云旗正要开口,却注意到四周人的目光都殷切地集中在自己身上,于是不由得多了个心眼。 难不成这听到什么声音,还有讲究? 若是回答不好,再闹出天磨台上那档子事,岂不是更加麻烦? 于是云旗稍作思考,抱拳道:“晚辈耳拙,只是听到了普通钟声,别无异样。” “什么!” 一旁惠丰一拍巴掌,大惊失色。 其他弟子更是炸开了锅,一时间大殿之中竟嘈杂如菜市场。 “你、你竟然能听到磬音钟的声音。”净玉道人已经惊到话都说不利索了,“天纵之才,天纵之才啊!” “什么意思?”云旗傻脸了。 “磬音钟乃是千年前天海道人所留,只有资质造化通灵,或者已入神仙境界才能听到仙音。”净玉道人一脸看宝贝的表情,“捡到宝了,我可真是捡到宝了!” 卧槽? 云旗恨不得抽自己个大嘴巴。 你这钟竟然敲了没声儿?你怎么不早说?这特么谁想得到? 但现在后悔已然是来不及了,一门上下从弟子到执事,表情已经足够说明问题的严重性。 “是块好材料。若是潜心修道,前途不可限量。”天海宗主也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就留在天海峰,随我修道。” 大厅弟子闻言,无一不露出艳羡眼神。 寻常弟子,能得到宗主一句指点都已经是幸运之至,天资卓越之人可以随大执事修行。 可宗主亲自教导入门弟子,这在天海宗怕是头一遭。 云旗闻言,知道再这么发展下去,可就真的难收场了,于是一抱拳,朗声道:“弟子有一请求,还请宗主准许。” “哦?”天海宗主微笑,“什么事?” 云旗转了转脸,视线在四周人群上扫过,没有开口。 宗主会意,摆了摆手:“除了各峰执事,其他人都先退下吧。” 于是片刻之后,大殿之中只剩下了六峰执事和宗主,以及站在伐折罗像前的云旗。 “现在可以说了吧。”宗主看向云旗,面目慈蔼。 “弟子修道,不求名利,只求以身证道,躲世俗纷扰。”云旗撒谎自然是面不改色。 “所以呢?” “所以弟子怕自己定力不够,在天海峰修行容易骄躁。还请宗主,把我安排在个清净地方,越清净越好。” 正文卷 第十七章 青竹峰 此言一出,其余六峰执事表情皆是起了变化,各不相同。 只有天海宗主仍旧淡然坐定蒲团之上,一脸慈蔼:“你真是这么想的?” “云旗,你瞎说什么呢?”一旁的净玉道人倒是先急了,“能跟着宗主修道,是多少人这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你怎么还不愿意了?” “前辈,这不是你在山下说的话吗,‘修道,讲求的是心神内敛,虚名皆是浮云’。我不过是个寻常柴户人家的孩子,若是真的在天海峰跟着宗主修道,心里保不齐真的就浮躁起来。与其这样,我宁愿在一清净地方磨几年心性。” 云旗一抱拳,朗声道:“还望宗主成全!” 净玉道人听了云旗的话,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反驳。 总不能说天磨台上说的话是我随便忽悠你的吧? 云旗当然知道净玉道人是忽悠他的。 现在指望天海宗的人把自己当空气肯定是不可能,但只要自己寻个僻静地方销声匿迹几年,很快就不会有人再记得自己,所谓的“推天磨”也就只是宗门茶余饭后的几句闲谈。 前朝封狼居胥万户侯,如今又有几人记得?时间自会抹平一切。 等过几年,自己想办法把身上的毛病治好,再找个由头下山回家,悠哉悠哉,岂不快活? “好,那就听你的。”天海宗主微笑点头。 “宗主!”净玉道人还想争取,却被宗主抬手拦下。 “修道即是修心,他既然不愿,刻意为之,又是何必?” 净玉道人张了张嘴,最后也只能点头:“依宗主所言。” “其余六峰执事都在这里了,你愿意去哪,只管跟去便是。要论僻静,小角峰,立仞峰,火叶峰都少有人打扰,无量峰、剑峰、天冶峰弟子多,则要热闹些。” 云旗转过脸来,视线从其余六峰执事身上扫过,稍作犹豫,还是开口问道:“弟子初来乍到,不知宗门这各个峰头,到底有何差别,还请宗主赐教。” 他倒不是真的在意这个峰那个峰到底有什么差别,只是想多做了解,省的重蹈前几次覆辙。 “无量峰主攻炁相修,剑峰钻研武修,天冶峰汇聚宗门神兵,这三个自然是修道弟子想前往的去处。”天海宗主有条不紊开口,“小角峰打理宗门各项事务,火叶峰主攻灵相修,立仞峰兼管体相修和宗门对外事务,这几个自然稍微清净些。” 云旗略作思量,忽然想起一事,于是开口问道:“据弟子了解,天海宗除去主峰天海峰,应该还有七峰吗,但在场执事,却只有六位前辈,这又是为何?” 谁知道此言一出,在场除罢天海宗主之外所有人,脸色均是一变。 “天海宗,只有这六峰。” 无量峰执事惠丰面色如铁,沉声开口。 云旗抬手指了指伐折罗像,所有人扭头看去,只见那雕像之后,正正好好挂着一张天海宗门图。 图上清清楚楚,总共八座山峰。 “……” “那座青竹峰,又是做什么的?”云旗似乎窥见其中隐情,不动声色逼问道。 “你要不愿意来,只管走便是,问那么多干什么?”剑峰执事一瞪眼,竟是隐隐有了怒气。 黄瓜靠着主人小腿,喉中隐隐有嘶吼之声,这土狗除了怕云旗和百里牧歌,还真从来没怂过谁。 “焱熙。”天海宗主微微抬手,制止了剑峰执事。 接着他看向云旗,平和开口:“青竹峰自然是天海宗的一门,峰上连同执事只有两人,位置离其余七峰也远,除了必要集会很少与其他各峰交流。不过如此说来,倒是也符合你的要求的。” 人少,路远,事不多。 还有这种好事? 云旗按捺心中狂喜,抱拳道:“弟子愿意前往青竹峰修道,磨砺心境,稳固心神,还请门主准许!” “不行!”净玉道人厉声喝止,“你去哪都行,就是不能去青竹峰!” “为什么?”云旗是真有点好奇了。 “不为什么,不让你去你就不能去。” “净玉。”天海宗主再次开口。 净玉道人张了张嘴,最后也只叹了口气,沉默不语。 “可以。从今天开始,你就是青竹峰弟子。” 此言一出,众执事脸色更加难看。 天海宗主却好似视而不见,自顾自说道:“等会儿领了衣裳,沐浴更衣,即日便前往青竹峰去吧,剩下的我自会安排人通知。” “弟子明白。”云旗喜出望外,强忍心中快意,绷起脸来回道。 “云旗,有一点我必须要提醒你一句。” “还请宗主指点。” “你虽然天资过人,但入了宗门,就与普通弟子无异。修道之途,走得快不重要,走得远才重要,不要急功近利,也无需妄自菲薄,平常心最重要。” “谨遵宗主教导。”云旗抱拳行礼,心里却盘算的完全是两码事。 走得远不重要,走得快才重要。 三年之内离开天海宗,这是云旗给自己的规划。 “既然如此,那就让门内弟子带着你去沐浴更衣吧。” “宗主……”惠丰似乎还有些话要说,却再次被宗主制止了。 “弟子领命!” 云旗也不含糊,一抱拳,转身就走,省的夜长梦多。 待云旗走出大殿,殿门重新关上,其余执事终于有机会开口,一个个都凑到宗主身前,神情激动。 “宗主,你怎么能让这么好的苗子去青竹峰?”惠丰最先开口,他本以为云旗不来天海峰,那自然是无量峰接手,心里本有些期待。 “好苗子到哪都是好苗子。”宗主微笑。 “可好苗也要好土,也要施肥浇水,想要成材少不了修枝剪叶。”火叶峰执事沉声道。 “师父,都已经到了这会儿了,你难道还要偏袒他吗?” 剑峰执事带着怨气的一句话,让大殿再次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若有所思,却并未开口。 “何为偏袒?”宗主轻轻摇了摇头,“嘉年没错,错的是我。” “他没错?若不是他,我天海宗能是现在这个样子,能处处受那鸟毛蓬莱岛的气?”剑峰执事怒目握拳,“而且他现在教的了谁?他怕不是连我门下背剑的小童都不如!” 大殿再次沉静了下来,剑峰执事嘴巴张了张,也意识到自己言重了。 宗主视线扫过面前六峰执事,终于露出些许怅惘。 “他怎么说,也是你们师弟啊。那年云擂,背了朱英谷七十二剑,断了蓬莱岛一截绳的,难道不也是他吗。” 众执事闻言,都避开了宗主视线,不再言语。 “而且结果究竟如何,谁有知道呢?” 惠丰闻言,猛地抬起头。 他看到师父的眼睛里,少见地露出狡黠的光,活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精。 正文卷 第十八章 牛脑袋 云旗自然不知道大殿之中发生了什么。 他现在心情好得不得了,以至于险些在路上吹起口哨来。 只是身前有带路弟子,云旗也不好意思表现得太过张扬,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跟在“师兄”身后。 那带路弟子也知道自己领了个了不得的人,心里自然好奇,走了半天,终是按捺不住,扭头问道:“师弟,我方才也在殿中听见了。你当真推动了天磨?” “我记不得了。”云旗打了个哈哈。 “净玉道人这么说,应该是错不了。”带路弟子看向云旗,满眼钦羡,“宗主是不是让你去天海峰随他修道?” “还没定呢。”云旗避重就轻,岔开话头,“师兄,我听宗主说,入门要沐浴更衣,这是规矩吗?” “这个‘沐浴’和你想的沐浴可不是一回事儿。等到了你就知道了。”带路弟子得意一笑,“话说,这狗是你的吗?” 云旗看向脚边摇尾巴的黄瓜,点了点头:“乡下土狗,不值钱。” 黄瓜看到云旗叫了自己,尾巴摇得更起劲儿了。 “你这也算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那弟子玩笑道,“没准儿它也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呢。” “它?” 云旗闻言,哑然失笑。 它最大的本事也就是吃得多,睡得香了。 两人沿着天海峰山道一路前行,云旗也有时间仔细打量这山中景色。 天海峰果然如世人所言,乃是人间仙境。 头顶是翻腾云海,一柱青峰直插云霄,各色山树野花点缀山壁之上,烟岚间隐隐可见青黑石阶,直通峰顶。 比起来小段村那勉强称之为“山头”的小山,这里毫无疑问景色更为迤逦。 可云旗心心念念的,还是村口那棵不知道多少年岁的歪脖子树。 半炷香之后,空气逐渐变得湿润,隐隐有水声在四周回荡。 终于,穿过一道石涧,视野豁然开朗。 映入云旗眼帘的,是一道从天而降的瀑布,隆隆水声好似天雷滚动。 瀑布落处,是一汪深潭,清澈见底,潭水之上漂浮着翠绿藻荇,偶尔可见几条金鳞鲤鱼自水中划过。 “这儿就是要‘沐浴’的地方。” 带路弟子终于不再卖关子,指向瀑布之后:“这道瀑布名为洗身瀑,每个入门弟子都要从这道瀑布穿过,行至后面的山洞尽头,打坐一个时辰,是为洗清杂念,从此踏入修道之途。” 云旗点了点头,这才明白所谓的沐浴究竟是什么意思。 “好了,事不宜迟,你脱吧。”带路弟子朝云旗咧嘴一笑,竖起拇指。 “脱?脱什么?” “废话,沐浴不脱衣,你洗衣服呢?” “……你就这么看着?” “你又不是女的,怕什么。”带路弟子不以为然,“要真是师妹,怎轮得到我带路。” 云旗仔细一想,也是这么个理。 大概自己是被那个林景龙给弄出后遗症来了。 于是云旗也不再含糊,三下五除二脱得只剩下一块兜裆裤,迈步朝瀑布走去。 “走到头,有个石块,坐下就好。”弟子最后叮嘱,“这洗身瀑可不是寻常瀑布,个中奥妙,你自己领会就好。” 云旗点了点头,纵身跃入深潭之中,朝瀑布游去。 带路弟子看着他远去身影,眼里满是羡慕。 “真好啊,真好……我要是长这么帅,听枫师妹会不会多看我几眼呢?” 只是等云旗的身影消失在瀑布后,他忽然发现这儿好像少了些什么东西。 “话说……那条土狗呢?” ———————————————— 洗身瀑虽自高峰落下,却并非看上去那般威势惊人。 云旗并没有花太多功夫,就穿过了水幕,爬上了石台。 正如带路弟子所言,瀑布之后是一道石洞,向山中延伸,悠长不见尽头。 就在云旗要迈步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哗啦”水声。 他回过头,只见黄瓜从水中探头探脑地游向岸边,扒着石缝爬了上来,顾不得甩去身上水珠,就撒丫子跑向自己。 “你这狗东西怎么来了?”云旗瞅它那模样,只觉得好笑,“不怕净秽物把你给冲没了?” 黄瓜摇头晃脑,尾巴摇个不停。 “算了,那你就跟来吧。” 云旗踢了踢黄瓜脑袋,便迈步向洞中走去。 这洞远比他想得要幽深,越往里走,温度越低,饶是以云旗的身体,都有些受不住。 只是越走越远,云旗心里也打起了鼓。 怎么就见不到那弟子说的石头呢? 四周越来越昏暗,云旗只觉得脚下的路由平整变为坎坷不平,四周石壁似乎也像四面八方延伸而去,空间越来越宽阔,只剩下那不知名的发光苔藓照亮前行的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要说打坐一个时辰,云旗感觉自己走路就已经走了半个时辰,早已进入山腹之中。 不对劲。 云旗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这么黑,这么大地方,往哪儿去找什么石头? 别说石头了,你就是造一栋房子我都不一定能摸得到在哪。 就在云旗忍不住要回头的时候,他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度厚重的高墙。 那墙颜色黢黑,与山洞石壁无异,以至于云旗差点一头撞上才看清楚有这么堵墙。 “嗯?” 他抬手摸去,这才发现这墙上似乎沾满了厚厚的一层黑刺,抚摸上去甚是扎手。 “这就是那块石头?” 云旗心中疑惑还没消去。 他的面前,忽然亮起一盏硕大的灯。 地面颤动起来,一直跟在云旗身旁的黄瓜,朝着那盏灯狂吠不止。 这是…… 云旗盯着那盏灯,怎么看怎么觉得奇怪,于是来回踱步,仔细打量。 那盏灯,也跟着云旗的步子,左右移动。 看了半天,云旗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一盏灯。 这是大概一只眼。 “等会儿,我缓一下。”云旗扶住额头,一时间难以处理这么庞大的信息量。 他抬头看了看面前那只硕大的眼睛,又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仔细盯着面前这大灯看去。 “嗯,没错。是眼睛。” 云旗点了点头,确信道。 下一秒,他扭头撒开脚丫子,没命地朝洞口跑了起来。 这他娘是什么鬼东西?! 可黄瓜却罕见地神勇起来,不光不跑,反倒对着那眼睛狂吠,叫声越来越激烈。 “狗东西,跑啊!”云旗恨不得把它的嘴巴给缝起来。 但已经来不及了。 那堵墙壁颤动起来,缓缓转向。 借着苔藓的微光,云旗终于看清楚了,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挡在他面前的,是一颗牛脑袋。 一颗比小山包还要大的,牛脑袋。 正文卷 第十九章 凉飕飕 “卧……槽。” 云旗怔怔地盯着面前那颗巨大无比的牛头,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什么奇怪的梦。 “哞!” 一声哞叫,狂风骤起,势如骇浪拍危崖。 那颗牛头缓缓抬起,云旗这才发现,这山洞之中可不止有牛头,而是装着整只牛的身子。 单是一颗头颅就足够骇人,那牛身更是如同山岳一般敦实厚重。 巨牛不过稍稍挪动身子,石窟顿时震颤不止,碎石灰屑自洞顶簌簌洒落,如同大雪一般,很快在云旗肩膀头发上堆了厚厚一层。 “呼哧。” 比云旗整个身子还要大的牛鼻孔中,喷出一股热浪。 云旗看着这庞然大物,只觉得自己的脸都要麻了。 这玩意儿是小石头? 这就是你们让我打坐的地方? 云旗只想把那带路弟子领到这儿来,倒要看看他能在这牛脑袋顶上盘腿儿坐多久。 只是巨牛盯着云旗看了半晌,却并没有再挪动,硕大的眼睛里流露出些许困惑。 黄瓜也停止了吠叫,高昂着脑袋龇牙咧嘴,全无惧色,哪怕这牛脑袋上一根毛都要比他长上半截。 云旗吞了吞口水,他虽然知道自己有些本事,可面对这么个怪物,心中不可能不紧张。 这会儿他也大概想明白了,自己应该是走错地方了。 鬼知道就那么一条山洞,他是怎么走岔的。他现在只想赶紧出去。 于是云旗盯着巨牛,向后一步一步退去,边退边冲黄瓜使眼色。 谁知这巨牛也是成了精,通人性,顺着云旗的视线向下看去,不偏不倚,正正好好跟黄瓜对上了眼。 这一对不要紧。 “呼呼,呼呼呼呼。” 从这巨牛喉中,发出连串沉闷鼓噪,乍一听竟像是在大笑。 黄瓜一听这声音,尾巴都直了,再不顾云旗眼色,张嘴大吠起来。 “呼呼呼呼。” 巨牛一听黄瓜的狗叫,“笑”得声音更大了,整个洞窟都随着晃动。 “黄瓜!” 云旗再顾不得这巨牛挡在前面,三步并作两步拎起黄瓜的后脖颈,扭头朝来路狂奔。 只是还没跑几步,只听空中“嗖”的一声响,一道黑影轰然落下,正正好好堵住洞口出路。 云旗连忙刹住车,定睛一看,才发现这是那巨牛的尾巴。 这下唯一的退路也已经被堵死了。 巨牛再次喷出一口浊气,朝云旗凑了过来。 眼看那张巨嘴离自己越来越近,云旗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摘下左手手套,捏住食指铜戒,向第二指节推去。 一道气浪,轰然铺散。 云旗那双金眸,明亮如炬火。 他迅速抬手,将掌心对准面前如小山包般的牛脑袋,高扬声音: “别逼我。” 缓缓挪动的牛头,就这么停在了原地。 巨牛盯着云旗,一动不动。 只是那双硕大的眼睛里,逐渐有一抹异样的情绪来回闪烁。 云旗脸颊紧绷,表面平静,可心早就跳得跟安塞腰鼓一般。 他出生到现在,见过最大的畜生也就是村口刘二叔家那头大公牛,可现在眼前这家伙但是一个鼻孔都够塞下两头那玩意儿了。 跟这头牛比起来,勾魂马面什么的简直是可爱。 现在这头牛不再移动,云旗也只能一动不动。 只是他能看出,这头牛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对付这种东西,最重要的就是不能露怯。 于是云旗一不做二不休,就当这牛头听得懂人话,大声道:“你既然在天海峰下,一定认识天海宗宗主。先告诉你,我可是他费了老鼻子劲儿从别人手里抢回来的。我今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天海宗明天一门上下就有炖牛鞭吃了。” 巨牛的视线从云旗身上扫到黄瓜身上,又再次回到云旗身上。 它的眼中,竟然露出遮掩不住的惧色。 云旗一愣,心想这牛还真听得懂人话不成? 只是他还买来得及高兴,只见面前巨牛缓缓站起,整个石窟顿时碎石沙尘如瀑布般落下。 “哞!” 巨牛仰头,哞叫一声,接着低下头颅,将牛角对准云旗。 云旗心一沉。 他上次直面牛角,是六岁的时候被刘二叔家的牛顶烂兜裆裤的时候。 所以他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唉,我云旗可真是运气太好了。” 云旗拎起黄瓜后脖颈,苦笑一声。 下一秒,如惊雷滚动,巨浪拍礁。 硕大牛角直直顶向云旗身子,云旗只觉得胸口一闷,整个人如同炮弹一般飞向石窟顶。 可他并未撞到石壁,反而直接从一道狭长石缝之中穿了过去。 眼前天旋地转,耳旁风声呼啸,四周却逐渐明亮了起来。 等上冲的劲儿终于消散之后,云旗的身子停在半空刹那,视野一片空明。 于是他有幸从数十丈的高空,一睹了天海峰的大好风光。 “靠,不是吧……” 云旗没有太多时间发表感想。 下一秒,他像只被拔了翅膀的鸡一般,向下直直坠去。 几十丈的高度,落下也不过数秒。 “扑通!” 一声巨响,云旗落入一汪潭水之中,溅起高高的水花。 涟漪荡开,水花落下,水面一点一点重归平静。 一串气泡忽然从水中浮起。 紧接着云旗像是半辈子没吸过气儿一般,一个鱼跃,冲出潭水,大口喘息着。 “呼……呼……我命可真大啊……”云旗想到那巨牛,一阵后怕。 喘了半天,云旗才想起来手里还有个狗东西,于是一抬胳膊,把黄瓜从谭水里举了起来。 黄瓜耷拉着脑袋,自知惹了云旗生气,索性歪着脑袋一动不动装死。 “看样子没救了。晚上就吃红焖狗腿吧。”云旗面无表情。 黄瓜这才可怜兮兮地睁开眼,拼命摇晃尾巴。 “那牛鼻毛都比你长,也不知道你这狗东西哪来的勇气。” 黄瓜只是吐着舌头摇尾巴,装傻充愣。 云旗看着这狗东西的模样,叹了口气,向岸边游去。 等终于上了岸,云旗这才彻底放松下来,有机会长出一口气。 他看向自己胸口,一道暗红色的淤血痕迹分外扎眼。 云旗是有各种通灵本事,可他的身体却与常人相差不大,不然他也不用费劲巴拉从冀州跑到这儿修道。 他也不知是那老牛留了情面,还是自己命大,那一顶竟然没给自己带来多大创伤,之所以飞的高,更多像是那牛故意送自己一程。 等心跳终于平复,云旗转头,打量着自己所在地方。 面前是一汪清澈潭水,却不是洗身瀑前的清潭。四周树木高大茂盛,枝叶之间有丝缕阳光洒在草地,野花和斑驳阳光交相辉映。 毫无疑问这儿还是天海峰,可到底是什么地方,云旗还需要研究研究。 于是他起身,抻了抻后背,扭头想要离开此地。 可他却忽然愣在了原地。 在他正前方的不远处,穿着粉色长裙的女孩掩着嘴巴,脸颊绯红,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一阵风吹过。 云旗只觉得胯下凉飕飕的。 于是他忽然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 那块聊胜于无的兜裆裤,早就不知道掉在了什么地方了。 正文卷 第二十章 短裙 无量峰,山腰听雨庐。 惠丰背着手,在这座倚靠山崖的亭中来回踱步,眉头快要拧成一团疙瘩了。 一旁小石桌前,剑峰执事看着自家师兄来来回回走,终于一拍桌子高声道:“别走了,再怎么走,那小子也来不了无量峰。” 惠丰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这才说道:“他来不来无量峰,我倒没有那么计较,怎么说都是我天海宗的人,只是……” 剑峰执事打断了惠丰的话:“师父就是偏袒他,从一开始就是,我他妈早就跟你们说过,你们就是不信。现在好了,看清楚了吧?” “你对师父有什么意见?”惠丰一瞪眼。 “我哪敢对他老人家有什么意见,我怎么想的你能不清楚。”剑峰执事一摆手,声音低了几分,“我就是为师父感到不值啊……师父这么偏袒他,可他呢?他做了什么?他对得起师父,对得起宗门吗?” 惠丰闻言,沉默不语。 他看向远处,那座隐藏在烟云里的青竹峰,良久才重新开口:“嘉年他,也是一时糊涂啊。” “糊涂?糊涂个屁!”剑峰执事一听这话,顿时又冒了火气,“你到底站哪边的?” “我自然站在天海宗这边。”惠丰摇了摇头,“师父他老人家的意思,就是天海宗的意思。” 剑峰执事一瞪眼,正要出声反驳。 一声沉闷轰响,自天海峰传来。 汇聚峰顶的云海,向四周扩散,如同海潮。 惠丰和剑峰执事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一抹凝重。 “这是……” 自镜门一战之后,天海宗已经太平了千年之久。 从来没有谁胆敢不经邀请,就跨过天海宗的门槛。 难道是有妖人穿过了镜门而来? 只是再做分辨之后,惠丰的表情却变得古怪了起来。 “你有没有听见……牛叫?” “牛叫?”剑峰执事一愣,“天海宗有个劳什子的牛?山海苑倒是有几只白犀……” 他的话还没说完,却忽然住了口。 天海宗,还真的有一头牛。 而且千年以来,只有那么一头牛。 “你是说……那位前辈?”剑峰执事都觉得自己的话荒唐至极,“根本没人知道那个传说是不是真的。” “可师父说他……见过那位前辈。” “师父还跟我说他见过嫦娥仙子洗澡呢。” “不管怎么样,得去看看。” 不在迟疑,惠丰抬手,一柄青剑凭空出现。 他将剑扔向空中,接着纵身一跃,御剑升入半空。 “是洗身瀑的方向。”惠丰朝远处眺望,“焱熙,走。” 话音落,惠丰身形飞掠,只留下身后一串残影。 剑峰执事也不敢耽搁,一合掌,脚下兀自生出两只旋转着的轮环,整个人也直入云中,追着惠丰而去。 十数里路程,转眼间就到了头。 惠丰和剑峰执事自空中落下,正看到洗身瀑旁,一剑峰弟子心急如焚地直跺脚。 见到两位执事,那弟子连忙快步走来:“惠丰执事,焱熙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不要慌,发生了什么,慢慢说。”惠丰沉声道。 “我带那个刚入门的小师弟来洗身瀑沐浴更衣,开始一切正常,可是就在方才,这洗身瀑忽然像是地震了一般,晃个不停。”弟子顿了顿,补充道,“好像还听到了牛叫声……” 焱熙和惠丰对视一眼,表情很是震惊。 难不成那个传说,是真的? “他人呢?”焱熙急吼吼问道。 “我怕他出事,就游进洗身瀑看了一眼,可没想到他人竟然不见了,打坐石上连个人影都没。” “没了?”惠丰一愣,“洗身瀑后石窟也不过几十步就走到头了,他还能去哪?” “我也奇怪,赶忙出来四处找寻,我正找着呢,只听见‘轰隆’一声响,再抬头的时候,就看见师弟整个人从半山腰飞了出去……” “……你搁这儿给我讲故事呢?” “千真万确啊焱熙执事!”那弟子也急了,“我怎敢跟您开这种玩笑!” 焱熙和惠丰听了这话,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那他飞到什么地方了?”惠丰追问道。 那弟子歪着脑袋想了想,迟疑道:“好像是……云镜潭的方向。” ———————————————— 与此同时,另一个方向。 潭水清澈,微风习习。 云旗看着不远处的少女,吞了吞口水。 此时的他不知道自己在天海宗到底惹了多大乱子,他也不是很在乎。 他现在只恨自己没穿个铁裤衩进山洞。 那少女看着云旗,也愣住了。 她的视线不自觉地朝云旗身下撇去,接着很快挪开,脸颊又红了几分。 云旗被打量了个精光,心里反倒横生几分破罐子破摔的豪气。 于是他一挺胸,也不遮不掩,开口道:“看够了?” 那少女这才发觉自己失态,慌乱地点了点头:“看够了……不,没够……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要是看够了,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找块遮身子的东西。”云旗得寸进尺道。 反正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那少女闻言,连忙在身上上下摸索,可找了半天也只是翻出来一枚秀帕。 “只有这个了。”她别过脸,略带歉意地递出秀帕。 云旗看着那枚不过巴掌大的秀帕,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下。 这么小块布,怕是连遮都遮不住。 “算了,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云旗摇了摇头,四处张望着,想要找个能勉强遮身的物件。 “你等一下。”少女忽然叫住了云旗。 云旗扭头,却看到少女从腰间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软剑。 卧槽? 云旗胯下一紧,心道这女的难不成占了便宜,还要恼羞成怒,断我命根不成? 于是他不自觉地捏住了食指铜戒。 可那少女并未如云旗所想那般胡闹,而是举手挥剑,剑锋对准的却是自己。 “刺啦。” 布帛撕裂声响起。 剑锋轻而易举地将少女的长裙及膝划破。 被切下的裙裾轻飘飞起,少女抬手捻住,脚尖一点,来到云旗身前。 她红着脸,错开视线,将那片布帛递给云旗:“你先用这个勉强遮下吧,我这里实在找不到别的东西了……” 云旗看了看女孩手中的半截裙裾,思前想后,还是接了过来,围在腰间。 女孩身形本就不算高挑,这半截裙子也只是勉强遮住云旗要害,再加上裙子颜色是粉色,更让他看起来像个某种意义上的变态。 云旗盯着自己身上的粉色“短裙”,眼角抽了抽。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穿裙子。 有一说一,还挺舒服。 正文卷 第二十一章 倒挂 等云旗将那半截裙裾围在身上,少女才红着脸看向他,柔声开口道:“没在天海峰见过你,你是……从山下来的?” “我是被净玉道人带来的。” 少女一愣,看向云旗眼睛:“你就是那个推动天磨的师弟?” 怎么这事儿传的这么快? 云旗听到这话,知道也没必要遮掩,于是点了点头:“我确实是今天入了宗门的弟子。” “就是你呀!”少女得到了肯定的答复,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你要来天海峰吗?” “可能吧。”云旗打了个哈哈。 “对了,你要是今日入宗门,应该在洗身瀑沐浴才对,怎么会……”少女目光不自觉在云旗身上扫过,接着赶紧挪开视线。 只是她脸颊上的浅绯出卖了自己。 “这就……说来话长了。”云旗挠了挠头。 他总不能说自己是被一头牛给顶出来的吧? 现在当务之急是从这儿赶紧离开,麻溜地到那座青竹峰上去。 于是云旗开口问道:“你知道怎么往青竹峰走吗?” “青竹峰?”少女一愣,“你去青竹峰干什么?” 云旗留了个心眼,没有托出实话,反口问道:“怎么,青竹峰去不得吗?” “不是,只是我在山上两年,从来没去过那里,也没见那座山上有人下来过……哦,见过一次,是个脸圆圆的师兄。”少女歪着脑袋仔细回忆着。 云旗闻言,心中大喜。 看来天海宗主没有骗自己,那确实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你就告诉我怎么走就行了。”云旗打断了她的回忆。 “我也不清楚,要不我带你去问问师父?” “不必了。”云旗摆手。 大不了自己朝着青竹峰的方向一路走就是了,没有路,就自己开一条。 于是他朝一旁正在抖毛的黄瓜扬了扬下巴,转身就要离开。 “等一下。”少女再次叫住了云旗,“师弟,还没问你的名字呢。” 云旗站住脚步,犹豫了下,念在身上“红裙”的份上,还是开口:“云旗。” “云旗。”少女重复着两个字,接着露出笑容,“我叫柳听枫。天海宗虽然大,但也没那么大。之后没准儿就会再见了呢。” 柳听枫。 这名字怎么这么熟呢? 等下……柳听枫? 云旗猛地瞪大了眼睛,看向身前少女。 这不是苏星瀚天天心心念念,一天恨不得跟云旗说上一百次的姑娘吗? 他这才仔细看向女孩面庞。 这会儿他才终于发现,自己眼前着实是一张过于可爱的脸。 唇如樱瓣,面如桃花;眉似弯月,目如星辰。 尤其是那微笑,恰如春风拂面,让人从骨子里都暖了几分。 这是一张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对她说出“不”字的脸庞。 可偏偏她遇到的是云旗。 对云旗来说,漂亮的姑娘,就是麻烦的代名词。 更不要说,面前的女孩,很可能来自迎州柳家。 他心里,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再不开溜就来不及了。 于是云旗二话不说,迈步就走,甚至不愿同柳听枫再多说一句话。 可他走得还是太迟了。 破空之声从天空传来,两道人影直落云镜潭前。 “这是怎么回事?” 云旗的身子僵在了原地。 他扭过脸来,正好看到惠丰和焱熙震惊的脸。 那两个人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云旗的拳头。 “你怎么……”焱熙看了看云旗身上的半截裙子,又看了看一旁脸颊通红的柳听枫,惊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听枫,怎么回事?”惠丰看向柳听枫,皱眉道。 柳听枫闻言,支支吾吾也说不出来话。 “算了,你先走吧。之前跟你讲的顺气要领,一定要反复练习。”惠丰也看出来事情另有隐情,于是将柳听枫支开。 “弟子明白。”柳听枫点了点头,朝云旗摆摆手,“那我先走了,再见啦,师弟。” 云旗皮笑肉不笑地回礼。 最好再也不见。他心中如是想。 少女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石路尽头,等再也看不到后,惠丰才重新看向云旗:“云旗,这是怎么回事?” 云旗清了清嗓子,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把进入洗身瀑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两位执事。 惠丰和焱熙的表情,也随着云旗的叙述,逐渐变得分外精彩。 “大概就是这样。”云旗看向惠丰,“所以执事,我见到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是真的好奇,那头巨牛到底是什么来头。 “你知道天海道人,胯下有一头青牛坐骑吗。” 云旗一愣,反应过来惠丰的话是什么意思:“执事的意思是,那头巨牛是……” “我也只是听师傅提起过。世间都说那青牛当年化作天上星座,可天海宗内却另有说法。传说当年那头牛死活不愿上天,天海道人就将它安排在天海峰下,当做守山灵兽,镇一山福祚,保香火延绵。” 云旗吞了吞口水。 到底是什么人,才会把这么个怪物当做自己的坐骑? “我一直也当这是传说,不过看你今天这样子……”惠丰岔开话头,“发生了这档子事,就当你洗身过了吧。去前面练剑房换一身衣服,沿路往南一直走,青竹峰只有一条石阶,只管上山就是了。等上了山,自然有人接你。” 云旗闻言,如蒙大赦,一抱拳,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黄瓜见状,连忙跟上。 云镜潭旁,只剩下两位天海宗执事,面面相觑。 可他们怎么想与云旗无关,他现在一心想要快些上了青竹峰,离这些烦扰越远越好。 走了不远就是练剑房,好的是这个时候周遭没有什么弟子,云旗没有花太多功夫就换了一身干净衣裳。 他稍作歇息,便重新朝青竹峰进发。 石路漫漫,周遭的树越来越高大,杂草越来越长,也越来越安静。 看来这条路,真的很少有人行走。 于是云旗心中,也不免越发好奇:这青竹峰,到底有什么隐秘? 大约行了一个时辰,云旗这才终于来到了青竹峰的山脚下。 他抬头望去,只见笔直石阶沿着山势而上,一直到隐藏在半山腰的烟云之中,再也不见。 “就是这儿啊。” 云旗低头,踹了踹黄瓜的屁股:“你可给我跟上了,别掉链子。” 他自然可以飞身上青竹峰,只是天海宗藏龙卧虎,这么做难免会有风险,要是被人发现可就得不偿失了。 就在云旗打算爬石阶的时候,一阵虚弱的人声从头顶悠悠传来:“小兄弟……小兄弟……” 云旗打了个激灵,猛地抬头。 只见一个身材魁梧,脸颊饱满的少年,被绳子捆着倒吊在树枝上,身子随枝丫晃晃悠悠摇摆。 “小兄弟,能不能帮我……解开绳子?” 他说。 正文卷 第二十二章 拒绝 一阵安静。 云旗一脸懵逼地看着头顶这个年纪比自己稍大几岁的少年。 接着他揉了揉耳朵:“好像有人说话。” 说完,云旗扭头迈步就往山上走去。 “哎哎,小兄弟,别走,你别走啊……我下不来了……”那胖少年见状,声音顿时提高了几分。 “唉。” 云旗叹了口气,知道怎么也装不了没看到,于是只能抬头无奈道:“请问你又是哪位?” “我是青竹峰的弟子,小兄弟你面生啊,是刚来天海宗的吗?” “青竹峰?” 听到这三个字,云旗眉梢一挑:“你说你是青竹峰的弟子?” “对啊,山上就我跟师父两个人,还能有错不成。”胖少年憨厚一笑。 云旗听了这话,不再犹豫,三下五除二爬上这棵树,解开绳结。 胖少年顿时如同熟透的椰子一般,“咚”地一声跌落在地。 “哎呦,疼……”他揉着屁股,艰难起身,还不忘朝云旗鞠了个躬,“小兄弟,谢谢,谢谢你哎……” 云旗从树上跳下,看着面前这人。 这少年大概比云旗大个四五岁,脸颊确实如之前柳听枫所言,圆润的很。 这么看来,应该错不了,这家伙就是自己的同门师兄。 于是云旗一抱拳,认真道:“在下云旗,今日被净玉道人带回天海宗,归入青竹峰门下。” 听到这句话,那胖少年愣住了。 半晌,他才颤了颤嘴唇,不敢置信道:“你就是……” “师兄。” 云旗微微躬身,朝这少年行礼。 他本是个散漫的人,只是这些象征性的礼节,该有总归还是要有的。 谁知那胖少年听到这两个字,竟然激动得手足无措,只是不停地搓着手,重复着“好,好”两字不停。 “我刚来这儿,还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师兄。” 胖少年恍然大悟,连忙道:“我叫诸鸿,诸侯的诸,鸿雁的鸿,从咸州来的,咸州甸桦,靠北那头的,家里除了爹娘还有俺妹妹,哦对了还有一头牛……” 云旗听着他报户口似的一串话,不得已打断道:“诸鸿师兄,你这是……怎么被人给绑到树上的?” “叫我鸿哥就行。”诸鸿憨厚一笑,没有回答云旗的问题,反倒是上下仔细打量起云旗,越看笑得越开心。 “长幼有别,还是要称一句师兄的。”云旗看着诸鸿的眼神,被他看得浑身发毛。 “好,好师弟,好啊!”诸鸿看着云旗,嘴巴都快咧到天上去了,“我们青竹峰有人了,好,好啊!” 云旗也不知这“师兄”到底是犯了什么毛病,只得打了个马虎眼:“师兄,我看时候也不早了。之前宗主嘱托我今日就要到青竹峰,咱们还是赶紧赶路吧。” “哦哦,对,赶路,赶路。”诸鸿一拍脑袋,顾不得身上尘土,抬手就要拿过云旗肩上小包裹,“来,我给你拿。” “不用了。” 云旗躲过诸鸿手掌,心里嘀咕:这人怎么怪怪的? 诸鸿被云旗躲开,也不气不恼,搓了搓手,俯身把一把揪住黄瓜后颈,把它抱入怀中:“那我带着它吧,这山路不好走,石阶长着呢。” 黄瓜嗷呜只叫,可看到云旗不管不顾,于是也老实了下来。 两人就这么沿着石阶,向青竹峰顶走去。 “小师弟,你是哪的人啊?” “冀州人。” “冀州,好地方。你今年几岁了?” “十四。” “年轻,好,小小年纪就来了天海宗。你有什么打算学的吗,练剑?练气?” “还没有。” “没事,修道不急于一时,慢慢来。” 云旗就这么和诸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对方似乎完全没有看出自己兴致不高,一个劲儿地自说自话,从天海宗的山说到咸州的水,没完没了。 云旗把那些话左耳进,右耳出,只是偶尔应付两句,心里只想早些到了青竹峰顶。 终于,就在云旗的耐心即将耗完的时候,视线之中出现了一座称不上气派的小院。 “就是那儿,师父肯定在里面等着了。”诸鸿也来了兴致,“他肯定高兴坏了,咱青竹峰,已经五年没来过其他人了。” “是吗。” 云旗听了这话,心里不由得再次好奇起来。 所以在青竹峰的那位执事,到底是什么来头? 心中带着疑问,两人一狗终是跨过了小院的门槛,朝正中那间稍大些的屋子走去。 “师父,我回来了!”诸鸿放下怀中黄瓜,高扬起声音,“还有师弟,我带他也回来了!” 云旗跟在诸鸿身后,走入小屋之中。 正厅里,摆着一座观音像。观音像前,一人盘腿而坐。 看模样,这人也不过才过而立之年不久,眉眼清秀,腰背笔挺,气质犹如山中青竹。 云旗看到这人,心中疑虑更甚。 这人就是青竹峰执事?怎的如此年轻? 他抬眼,看着走进屋的诸鸿,轻叹一口气。 “跪下。” 他接着开口。 诸鸿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他停下脚步,不安地搓着手,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 “没听到吗,跪下。”男人再次重复,声音虽不高,却充满了不容辩驳的意味。 于是诸鸿真的就“扑通”一声,跪坐在自己师父面前。 “我说过多少次,不要再跟其他峰的弟子起冲突。”青竹峰执事看着诸鸿,眉头微皱,“你怎么回事?” 诸鸿咬了咬嘴唇,却一反方才话痨,一个字都不说。 “你既然不把我的话当回事,那你就下山好了。青竹峰容不下你。”男人见诸鸿不张嘴,平静开口。 “不是的,师父,我怎么会不听您的话,我不下山,不下山……”诸鸿听到这话,顿时慌乱起来。 “那你为何屡屡跟他们打斗?你不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又是什么?天天不求证道,就忙着跟人斗来斗去,你看看你的样子,成何体统!” 青竹峰执事一拍地板,竟是动了怒气。 云旗把这一切看在眼底,却没有开口。 诸鸿听到这话,“扑通”一声,脑袋重重磕在地上。 “是弟子的错,都是弟子的错!”诸鸿几乎是哭喊出声。 “明知是错,为什么还犯?” 诸鸿咬着嘴唇,却死撑着一句字也不说。 “你要不愿开口,我现在就送你下山。” “他们……他们又在说师父的坏话,我让他们闭嘴,可他们……我实在忍不住……” 诸鸿不住地磕头,额头顿时红彤彤的一片。 一阵安静。 诸鸿额头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小屋里分外清晰。 青竹峰执事嘴唇微颤,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接着他用力挥手,将跪坐在身前的诸鸿推向一旁。 诸鸿一个趔趄,仰面翻倒在地,还没坐稳,就又要爬过去磕头。 “够了!” 诸鸿怔怔抬头,看着自己师父。 “他们说,只管让他们说。”青竹峰执事顿了顿,“而且,他们说的也没错。” 诸鸿一愣,拼命摇头:“不是,不是的……” 执事抬手,示意诸鸿闭嘴。 接着他转过脸,看向云旗。 “你就是宗主说的那少年?”他问。 “晚辈云旗,依宗主吩咐,即日拜入执事门下。”云旗一抱拳,朗声道。 男人微微眯起眼,仔细打量着云旗。 许久之后,他终于开口。 “你走吧,我不收你。” 正文卷 第二十三章 善终 此话一出,小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诸鸿怔怔地看着自家师傅,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云旗则面不改色,心中暗作思索。 片刻之后,他抬头看向青竹峰执事,平静道:“执事不愿收我,那我自然不会强留。只能怪自己与执事有缘无分。” 这下诸鸿终于回过神来,连忙跪坐着挪到师父身旁,急切道:“师父,你说什么呢,咱们青竹峰好不容易又来了个小师弟,你这是干什么……” 说罢,他又看向云旗,勉强挤出笑脸:“小师弟,你别当真,师父这是生我气了,等师傅气消了,肯定会领你入师门……”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执事打断:“我没有生气,我也不会收你。你若要修道,去其他六峰吧,哪一个都可以。” 诸鸿呆愣地看着青竹峰执事,知道自家师父是认真的。 只是他还没再张嘴,就听到一旁云旗开口道:“我与执事虽无师徒缘分,但我是不会离开青竹峰的。师父若不愿意教,只管给我找些修道典籍,我自己研究就行了。” 云旗心里的算盘打得门儿清。 他不在乎到底有没有人教,倒不如说没人教更好。 他也不图得道升仙,只是想找些稳固身体的路子,过几年就溜了,知道自己底牌的人自然越少越好。 而且面前这青竹峰执事,看上去总感觉有些问题。 他模样虽然风雅,可云旗看着他的眼睛,却总感觉自己在看一柄收在鞘中的刀。 刀鞘蒙尘,刀意依旧。 “你当真要留在青竹峰?”执事皱眉。 “弟子不敢讲假话。” “这山上什么都没有。” “弟子什么都不图。” 执事盯着云旗的眼睛,眼神锐利,似乎要看出些什么来。 云旗自然是八方不动,爱咋看咋看。 被女的看光身子我都不怕,还能怕个男人不成。 两人就这么对视了半晌。 终于,青竹峰执事长叹一口气。 “好。我收你做弟子。” 云旗一听,懵了。 诸鸿闻言,先是一愣,接着喜出望外,连忙起身按住云旗肩膀,吃奶的劲儿都快使出来了,生怕他跑了似的:“你看,我就说吧,师父刚才就是生气,小师弟可一定得留下来啊……” 不是,你这变脸变得也太快了吧? 可云旗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只能硬着头皮抱拳鞠躬:“多谢执事赏识。” “我叫景嘉年,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师父。”景嘉年开口,方才外露的情绪再次收敛不见,“青竹峰没那么多繁琐的仪式,也没那么多规矩,但以后你就是这儿的弟子,该做的,该受的,也不会少。” “弟子明白。” “还有,我不能像其他各峰执事一样,手把手带你踏入修道之途。正如你刚才所言,今后我只能略作指点,能不能领悟,还要看你自己。” 云旗脑袋里有疑问升起,却并没有说出口。 但景嘉年已经从云旗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一点。 “不能帮你太多,并非我有所保留。” 他看向云旗,表情平静:“我现在,只是个普通人。” 顿了顿之后,景嘉年再次重复道:“没有修为的普通人。” 听到这话,云旗终于反应过来,景嘉年身上那种诡异的感觉,到底来自何处。 他太普通了,从头到脚,怎么看都像是个普通人。 以至于那藏在眼睛里的些许锐利,看上去很是违和,就像一件破袍子上点了枚锃亮的胸针。 只是云旗现在心里也清楚,现在也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于是顺势点了点头:“弟子来青竹峰,本就想要磨砺心性,自然靠不得别人。” “那就好。”景嘉年点了点头,接着开口,“我虽是你师父,但学什么还是要取决于你自己的意愿。你想走炁相修,还是武相修?若是想走灵相修,青竹峰没有供你修炼的灵物,恐怕还要费一番功夫。” 听到这几个稍有些陌生的名词,云旗也不隐瞒,直接问道:“师父,实不相瞒,我从冀州郊野来,对修道之事,只是一知半解。这几种相修有何差别,还请师傅解惑。” 景嘉年点了点头,从一旁小桌拿起一枚青色瓷盏,用指尖点蘸盏中茶水,在面前地板上画了四个圆圈。 “九州修道宗门林立,但大抵路径都逃不脱四相修:炁相修,武相修,灵相修,体相修。其中炁相修是主流,即通过冥想、读经、凝气,使元气过四肢百骸,拓展经脉,与天地相融,直至得道登仙,以此路过天劫多是顺劫,只要劫来,少有殒身之说; “武相修又称武修,走此路之人追求武道极致,力通天地,武降八方,剑修,刀修,拳修都在此列。武相修过天劫多是以武力硬抗,同等境界自然战力最强; “灵相修又称灵修,讲求从万物自然领悟天地气运,主流又分御兽,炼丹两种,御兽者通兽语,大多都养有一兽,与自己心意相通;炼丹则是以珍奇草药冶炼丹药,辅之以气修之术。灵修之人,过天劫多是巧劲,结果不是事半功倍,就是功亏一篑。” 云旗认真听着,见景嘉年已经在三个圆圈点化,却迟迟不画最后一个圈,于是不由得问道:“修道有四相修,那最后一相又是什么?” “最后一相,为体相修。”景嘉年说到这儿,顿了顿,“但现在除了个别偏门别道,很少有人走体修了。” “为什么?”云旗挑眉。 “其他三修,都是先通体内经脉,以天地气运炼体锻骨,顺其自然;唯有体相修,先改造身体经脉,再汇通天地气运。体修拓展经脉的方式,更是诡谲,食丹药,养灵兽,练兵器,念经打坐,只要可能的路径,体修都会尝试,而且人人各不相同。这一相兼容其他三相修的内容,身体强度在同等境界难寻对手,修道速度也是突飞猛进,通常快同龄人一大截。” 云旗听着景嘉年的介绍,越听越觉得心跳越快。 这不就是我要找的吗? 按勾魂马面的意思,自己需要锤锻的地方,就是身体。 这体相修,岂不是跟自己天造地设? 只是很快他又有了疑问,于是开口问道:“师父,我听你说的意思,体相修好处那么多,为什么现在却少有人走这条路了?” 景嘉年看向云旗,顿了顿,沉声开口: “因为体修之人,无一善终。” 正文卷 第二十四章 立仞峰 景嘉年的话,掷地有声。 云旗被那四个字镇住了,愣了一会儿,才重新问道:“师父……这是什么意思?” “你可知道,修道有几重境界?”景嘉年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 “这弟子倒是略知一二。”云旗回想自己曾经看过的书籍,继续道,“修道分七重境界,一重曰凤初境,二重曰琴心境,三重曰腾云境,四重曰晖阳境,五重曰乾元境,六重曰无相境,七重曰太清境。” “没错,修道有七重境界。但实际上,这七重境界之间,还有四个重要的坎。” “琴心境至腾云境,炼化金丹,踏入地仙;晖阳境至乾元境,渡小天劫,踏入人仙;无相境至太清境,渡上天劫,迈入神仙;太清境要渡真正的天劫,过劫则一步登天,化为天仙,不过则修为大损。” 云旗听了景嘉年的话,更迷糊了:“师父,你说这些我也有所耳闻,可这跟体相修有什么关系?” “所有体修之人,从来没有跨过小天劫的。轻则修为尽是,重则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景嘉年一字一字地说道。 云旗一愣:“这是为什么?” “体修逆势而为,强行拓展经脉,锤锻身体,修道之初走得虽然顺利,可等到了晖阳境,体内气力便会侵入前期锻体留下的缺口。境界越高,缺口就会被越撕越大,最终身体会如同长堤溃于蚁穴,在小天劫彻底崩塌。” 云旗听了景嘉年的解释,大概明白了其中道理。 气力为水,身体为堤。 堤坝本应随着水势增高而加高加厚,体修相当于提前铸好了堤坝,前期蓄水自然更快,可问题也比循序渐进锻造身体来的要多。 等到水势真的蓄到一定高度,结果只能是溃堤。 可问题是,如果气力是水的话…… 云旗身体里,大概已经是一片汪洋了。 他锻造身体不是修筑大坝,是抗洪抢险,修高一寸是一寸。 于是没什么好想,云旗毫不犹豫地开口:“师父,四相修个中利害,我已经听明白了。” “可有想法?” “嗯。”云旗点了点头,“我要走体相修。” 景嘉年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倒是一旁诸鸿听到这话,脑袋顿时甩得跟拨浪鼓一般:“小师弟,可不敢啊,你没听师父说吗,体相修可是回不了头的。你资质那么好,走炁相修,不过三五年肯定能一鸣惊人。” “多谢师兄提点,但我已经想清楚了。” “你……” “诸鸿。”景嘉年制止了诸鸿。 他看向云旗,平静道:“为什么?” 云旗只是看着景嘉年,没有说话,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好。” 半晌,景嘉年终是点了点头:“体修并非我擅长,今天也不早了。你先去休息,等明天我为你找些体修典籍。诸鸿,带云旗去东房。” 诸鸿还想说些什么,看到师父脸色,到嘴边的话又憋回肚子里,只能木讷地点了点头。 “去吧。”景嘉年挥了挥手,闭上了眼睛。 诸鸿拍了拍云旗的肩膀,又拎起一旁黄瓜,朝门外走去。 云旗看了一眼自家师父,鞠了个躬,跟了出去。 两人不过走了几十步,就到了一旁的小屋。诸鸿推开门,指了指屋中那张小床:“师弟,以后你就在这儿住了。我就在你隔壁,有什么事儿,你只管去叫我就好。” “多谢师兄。”云旗礼节性地回道。 诸鸿想要往门外走,只是刚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稍作犹豫,还是扭头开口:“小师弟,师父他虽然是普通人,但绝不是什么废人。我这人是太笨了,听不懂师父的话,但你不一样……” 他挠了挠头,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憋了半天脖子都憋红了,最后只说了句:“反正你就听师父的,准没错。” 说罢,诸鸿俯身揉了揉黄瓜的脑袋,迈步走出了屋子。 房间里,只剩下云旗和黄瓜一人一狗。 云旗等到隔壁房门传来关闭声,这才活动活动肩膀,打量起自己的房间。 房间很小,很简单,但也很整洁,虽称不上宽敞舒适,但也绝不算破旧,于是云旗觉得很满意。 他将自己不多的行李简单收拾一番,接着和衣躺下。 透过小窗的光线越来越昏暗,终于,最后一抹夕阳余晖消散不见,青竹峰的小院被夜色笼罩。 云旗脑子里想着一路走来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一不留神就睡了过去。 等他再睁眼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 黄瓜窝在墙角,睡得像头猪。云旗坐起身来,没有多少困意,于是下床推开门,走向小院中。 四周静静悄悄,唯有诸鸿的房间里传来如雷的鼾声。 云旗伸了个懒腰,正要四处逛逛,却突然听见主房的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 几乎不假思索,云旗闪身躲向一旁立柱后,低伏身子向门口看去。 一道有些萧索的人影,从门中走出。 景嘉年。 他并没有发现云旗,而是径自向小院门口走去。 这么早,他要去哪? 云旗心中,不由得起了些好奇。 本来以他的性子,这种多管闲事的行为,是一定要摒弃的“陋习”。 但景嘉年毕竟已经是自己的“师父”,而且在这个人身上笼罩的谜团,也确实让云旗很感兴趣。 于是并没有犹豫太久,云旗做出了一个跟自己平常的行为截然相反的决定:跟上去看看。 景嘉年的身影很快从小院门口消失,云旗待他的脚步声听不见之后,这才脚尖轻点,纵身一跃,直落头顶数丈高的树枝之上。 他抬眼看去,正正好好看到石阶尽头,景嘉年有些消瘦的背影。 云旗屏住呼吸,再次一个轻跃,整个人如同林中鸟一般飞向不远处另一枝头,整个过程悄无声息。 景嘉年自然发现不了云旗,他只是个普通人。如果云旗愿意,就算自己走到景嘉年背后,他也能保证自己师父毫无察觉。 于是一人在路上,一人在枝头,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沿着青竹峰的石阶一路向下,到了山脚下又向北行进,直到另一座山峰前。 云旗看着山脚下那座石碑。 立仞峰。 景嘉年大早上,来这里干什么? 按其他弟子执事的说法,青竹峰不是已经很长时间没跟其他山头有过往来了吗? 心中疑问更甚,云旗也不由得打起了几分精神。 景嘉年沿着立仞峰的石阶拾级而上,云旗在他头顶不远不近地跟着。 不知不觉间,初晨的第一缕曙光,已经越过了山头,洒在天海八峰之上。 终于,一座气势雄壮的建筑,出现在云旗的眼前。正门的牌匾之上,龙飞凤舞地镌刻着三个大字。 “金刚寺。” 云旗在心中默念着那三个字。 就在他还在揣测景嘉年为什么要来这儿的时候,破空之声自头顶传来。 一道黑影,如天降陨石般坠落。 “轰!” 一声巨响,整个地面都随之颤抖起来。 “景嘉年,你来干什么。” 云旗低头,向那道身影落下的地方看去。 一人手执赤红长剑,直指景嘉年脖颈。 剑锋离他的喉头,不过半寸。 正文卷 第二十五章 师父 一阵风吹过,树叶飒飒作响。 景嘉年面对着身前手执利剑的男人,表情平静。 “煅师兄。” 他微微低头,语气虽然恭敬,却有种莫名的距离感。 “谁是你的师兄!” 手持赤红长剑的中年男人一瞪眼,剑锋不自觉地前探了几分。 云旗看着这个男人,只觉得面熟,略作回忆,他这才想起来,此人是昨日在泰坤殿的六峰执事之一:立仞峰执事。 “师出同门,自然是我师兄。” “你脸皮可真厚啊。”煅执事微微眯眼,那双浓眉不自觉地翘起,“当真以为我不敢对你做些什么?” “我今天来,只是想找师兄借些东西,没有别的意思。”景嘉年直视着煅,不卑不亢,眼中也不见丝毫惧怕。 “不借。”煅执事言简意赅,“只要我还在立仞峰一天,你就别想从立仞峰带走一根毛。” “我借的东西,并非是我要用。” “哦?”煅眼神闪烁,“你要借什么,给谁用。” “是我新收的弟子,云旗。”景嘉年开口,“我想从立仞峰借些体修典籍,供他学习揣摩。” “体修?”煅一听这话,瞪大了眼睛,“你要让他走体修?” 景嘉年沉默不言,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胡闹!” 一声怒叱,狂风如浪。 涛涛林海,顿时翻滚不止。 云旗站在树上,使劲攥住一旁树枝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低头看去,只见煅执事的脸色铁青,握剑的手竟然是在微微颤抖。 锋利剑刃,已经划破景嘉年皮肤,细小的血珠沿着他的脖颈淌下。 云旗怎么也想不到,景嘉年起了个大早,竟然是要来给自己借体修的典籍。 “你拖累了师父,拖累了宗门,现在又要拖累天资如此卓越的小辈。”煅执事声音低沉得可怕,“天海宗,到底跟你有什么仇?” 景嘉年听到煅的话,眼神终于有了些许波动。 但他很快摇了摇头:“路是云旗自己选的,我是他的师父,自然要帮他好好走下去……” “做师父的,应该教徒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煅气的直发抖,“师父不懂这些,你也不懂这些,难怪他一直惯着你……你要是早些明白这道理,师父又怎么会……” 一声闷响从远处传来,云旗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金刚寺的大门,缓缓打开。 刚才煅执事那一声威叱,已经惊醒了立仞峰的百十弟子。此刻他们一个个从大门快步走出,围绕在自家师父四周。 不过转眼功夫,金刚寺弟子已经将本就不算宽敞的石阶挡得密不透风。 站在最前的十数弟子,手执短棍,棍尖对准景嘉年。 “喝!” 百十弟子,齐声怒吼,为自家师父助阵。 吼声回荡在树林之间,惊起飞鸟一群。 景嘉年依旧平静地站在原地。 他的面前,是立仞峰执事,和百十怒目而视的立仞峰弟子。 他的身后,空无一人。 “景嘉年,你要是教不了那小子,就把他带到立仞峰,我来替你教。他要走体相修,那就狠狠地抽他的脸,告诉他为什么不行。这才是师父该做的。”煅看着景嘉年,沉声开口,“现在,从这儿滚,别再让我看见你。” 手持短棍的弟子,将手中棍棒高抬了几分。 云旗低头看着眼前这一幕,舔了舔嘴唇。 他不知道景嘉年到底做了些什么,但很明显,天海宗的其他人对他有很深的成见。 弟子对执事举棒,毫无疑问是一种冒犯。 可现在没有一个人对这种冒犯表示不妥。 看来从这地方借书,估计是没什么戏了,像景嘉年这么大张旗鼓地来,本来就欠考虑,要是找个人偷偷摸摸取几本书,大概也没这么麻烦。 现在这形势,他这会儿也只能先回青竹峰了。 云旗心中已经在暗自盘算,该怎么想办法从别人手里搞来立仞峰的藏书。 “我到底要怎么做,师兄你才肯借书给我。” 景嘉年开口。 树上云旗闻言一愣。 煅执事也瞪大了眼睛,等他反应过来景嘉年到底说了什么之后,惊讶变为了不可遏制的愤怒。 “好,好,你还是执迷不悟……”他脸色阴沉得可怕,“御动,御静!” “弟子在!” 两个身形魁梧的青年前迈一步,声如洪钟。 “景嘉年,你接我弟子两棍,用脑袋,我倒要看看你的头有多铁。”煅执事震声道,“接下来,我把书给你;接不下来,你就乖乖爬回去,把云旗送过来,你管不了的,你教不会的,我替你。” 御动和御静听到这话,脸上有些许迟疑。 他们本是天海宗弟子,而自己面前的景嘉年怎么说也是一峰执事。 拿棍子对准他已是以下犯上,直接在他头上敲上一棍,那可就真的是闻所未闻。 云旗将煅执事的话听在耳中,轻轻叹了口气。 说那么多,不过就是想羞辱景嘉年罢了。 一峰执事,被门内弟子打得头破血流,但凡有点自尊的修道者,恐怕都会羞愤得当场自尽。 以那两个弟子的身型,怕是一棍子就能把景嘉年打得昏倒在地。 煅执事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把书给他。 该走了师父,再待下去可就要难看了。云旗在心中默念。 “好。” 出乎云旗预料的是,景嘉年竟然平静地点了点头。 接着他微微躬身,收拢头发,将自己的额头露出,脸上看不出丝毫悲喜,淡然得不像是要挨棍子,而是要等春风拂面。 “你……” 煅看到景嘉年这副模样,气得青筋暴起:“打,给我打!打醒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御动和御静对视一眼,接着点了点头,向景嘉年走去。 立仞峰其余百十弟子,眼中一半是怜悯,一半是轻蔑。 一峰执事为了几本体修书,连脸面都不要了,这事若是传到天海宗外,怕不是让人把牙都给笑掉了。 可青竹峰,连上那个推得动天磨的新弟子,满打满算也只有那三个人。 还有谁愿意为他们撑腰呢? 于是没有人出声,所有人都抱着看乐子的心情,只想着之后又多了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御静和御动已经来到了景嘉年身前,他们身材本就魁梧,更显得景嘉年身形萧索。 景嘉年的身后,还是空无一人。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景嘉年。”煅执事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把云旗送来,我当今天无事发生。” “我劝过他,可他自己选择了青竹峰。现在我答应了他,我是他的师父。”景嘉年平静开口,“请动手吧。只希望之后师兄遵守诺言,能把书给我。” “打!”煅执事怒吼。 御静御动闻言,不再犹豫,高高举起手中短棍,接着重重挥下。 棍棒划出一道虚影,直直劈向景嘉年额头。 有弟子捂住眼睛,不忍看接下来头破血流的惨状;更多的人则兴致勃勃,想要看看这场闹剧如何收场。 “啪!” 一声脆响。 可没有想象中的血流成河。 两根手腕粗的短棍,在触及景嘉年额头的一瞬间,断成两截,飞旋着弹向煅执事。 煅执事眼神闪烁,手中长剑一挥,断棍化作两团木屑飞散开来。 但他的表情很快就变了。 一道细小的伤痕,从他的脸颊缓缓裂开。 细密的血珠,一点一点淌下。 金刚寺门前,顿时鸦雀无声。 煅的嘴唇颤了颤,他看向身前那个形单影只的青竹峰执事。 景嘉年依旧站在原地。 他的额头干干净净,他的眼神通透明亮,他整个人像是一柄出鞘的剑。 几乎是下意识地,煅后退两步,只觉得肉跳心惊。 恍惚间,他似乎又看到了当年云擂之上的年轻人。 那个背朱英谷七十二剑的年轻人,那个断了蓬莱岛捆仙绳的年轻人,那个让太阳都显得黯然失色的年轻人。 可现在站在自己眼前的,毫无疑问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 “你……” “师兄,棍我接下来了。”景嘉年开口。 煅这才回过神来。 他看向御静和御动手中的断棍,沉默半晌,才一挥衣袖,转身走向金刚寺大门。 “御静,御动,把藏书阁的书都搬到青竹峰。”煅一边说,一边要迈过门槛。 “师出同门,就是我的师兄。”景嘉年忽然开口,“煅师兄,你们也许不认我这个师弟,但你们一直都是我的师兄。” 煅的脚步顿了顿。 接着他一言不发地迈过门槛,身形消失不见。 在场百十弟子,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在他们头顶的树枝上,云旗将食指铜戒重新戴好,叹了口气。 他看向石阶上静静站立的景嘉年,眼神与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景嘉年的脚下是立仞峰,面前是金刚寺,周遭是宗门千百弟子。 不过还好。 你身后,可不是空无一人啊。 师父。 正文卷 第二十六章 焚骨决 煅执事消失在金刚寺门之后,留下一地鸡毛。 在场弟子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也不知该作何反应,过了会儿就嘟嘟囔囔地三五成群,重新回到了金刚寺中。 御静和御动得到师父指令,自然也不会多留。 他们棒打执事已经是天大的僭越,此刻自然是毫无底气再直面景嘉年,于是也顾不上思考,为何自己全力挥下的一棍,竟然连蹭破这个普通人的头皮都做不到。 他们断然打不破景嘉年的头皮。 那棍棒在触及他额头的前一瞬,云旗就已经把这两根短棍打断,“还”给了煅执事。 这当然是件冒险的事,立仞峰执事怎么说也得接近神仙境界,云旗那点小把戏恐怕不入他的法眼,暴露自己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云旗看着景嘉年一个人站在那挨棒子,心里着实有些不爽。 再者,帮师父接下这两棍,也能顺利拿到体修典籍,风险虽大,收益也不小。 景嘉年依旧站在树下,腰背笔挺。 云旗看了他一眼,知道再待在这儿也没什么必要了,于是轻踩树枝,飞身向山下掠去。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云旗就已经重新回到了那座小院。他推开房门躺下,闭目养神。 半个时辰之后,云旗听到院子里传来推门声,接着是重物放置在地的声响,最后是诸鸿的大嗓门:“小师弟,小师弟,快起来了!” 蜷缩墙角的黄瓜也被这一嗓子惊醒,一脸迷糊地抬头看了看云旗。 “还睡,你怕不是上辈子是头猪投胎来的。” 云旗一个翻身,踢了踢黄瓜的屁股,接着推门走出小屋。 只见小院之中,摆着整整四个半人高的大木箱,木箱盖已经蒙了一层浅灰,看样子平常少有人使用。 诸鸿在一旁开心地拎着木桶,涮洗着抹布,边擦木箱边说:“小师弟,这是师父从咱书屋里翻出来的旧书,都是体修能用的,嘿,还真不少。我去那书屋也得有百二八十趟了,还真没注意到这几个箱子……” “师父呢?”云旗打断了诸鸿的碎碎念。 “哦,师父回屋里了。他说这些书你先看着,要是有不明白的再去问他就好。” 诸鸿麻利地擦完木箱,接着又帮云旗把箱子搬回他的屋子里,这才擦擦汗,咧嘴对云旗笑道:“小师弟,咱也不懂什么体修的东西,不过你既然要走这条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跟我说就好了。” 云旗点了点头,等送走了自家师兄,这才走上前去打开那四个木箱。 一股旧书特有的笔墨味道扑鼻而来,房间里顿时荡起一阵细密的尘埃。 云旗随意地拿起几本书,翻看起来。 “《钢体是怎样炼成的》,《铜头铁臂秘籍》,《体相修稳健流要领》,《教你如何过天劫》,《体修之纵横九州》……” 云旗看着这一本本五花八门的书,只觉得脑袋都大了。 但自己着实没有什么修道基础,想要有些思路,也只能硬着头皮看下去。 于是云旗从脚边捡起一本《体修无双》,翻开第一页耐着性子读了下去。 ———————————————— 时间流逝,转眼之间,整整半个多月过去了。 除了吃饭和睡觉以外,云旗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在小屋里翻读这整整四箱的体修书籍。 可是读得越多,云旗越觉得脑袋里一团浆糊。 体修果然如师父所说,派系冗杂,搞什么花活儿的都有:憋气练肺的,脑袋撞钟练头的,骑牛骑马练裤裆的,一个个说得有鼻子有眼,一翻作者生卒年日,全是英年早逝。 难怪这一相修也被其他几相瞧不起,这简直就是几个贵公子的圈子里混进来了个街头卖艺的。 云旗看来看去,也没个靠谱的书,心中越来越烦躁。 这一日云旗又是早早起来翻看这一堆神神叨叨的书,光是看书名就快把自己给看吐了。 “不看了,再看是傻X。” 终于,云旗觉得累了,他一脚踹在还未打开的两只木箱上,自暴自弃地瘫坐在地。 那两只木箱顺势翻倒在地,里面藏书顿时“哗”地铺了一地。 云旗随意地扫了一眼面前新多出来的书堆,却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怎么两个箱子一样大小,左边这个装的书比右边少了一小半? 疑惑从云旗心头升起,他起身挪到两个木箱旁边,仔仔细细地在内里打量起来。 不用看得多么仔细,他就已经发现,左边的箱子底比起来右边,要厚了整整三寸之多。 云旗抬手,轻轻敲打在箱底,传来“咚咚”的空响声。 不再犹豫,云旗指尖微微用力,只听“噼里啪啦”一阵木头断裂声后,箱底裂开了一道口子,一个暗金色的盒子“咕噜噜”地滚落了出来。 “这是什么玩意?” 云旗想要捡起那盒子,可是手指刚碰到盒身,却像是触到烧红的烙铁一般,下意识地弹了回来。 “嗯?” 云旗低头,仔细打量起面前这个并不算多么起眼的盒子。 他这才看到,一个大大的“封”字,正正好好镌刻在盒身正中。 在“封”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此书不可看,不可信,得此书者切莫打开,否则后悔莫及,切记切记! “你不让我看,我偏要看。” 云旗也不在乎方才“再看是傻X”的宣誓,指尖气力凝聚,点在这盒身之上。 那个“封”字逐渐变得如同燃烧的炭火一般通红,空气变得扭曲了起来,片刻之后,只听“叮”一声鸣响,盒身从中一分为二打开。 一本黑色封皮的纸书,露了出来。 云旗拿起那本书,看向书封。 “《焚骨决》?”他喃喃念出那三个龙飞凤舞的草字。 这名字有点意思,比那什么《体破苍穹》要高上一筹。 云旗翻开第一页,并没有太多的话,只有寥寥数语,全部都是手抄草书,看得出写字之人性情应该是颇为豪放洒脱。 “此书乃是老夫搜集各方偏门,求以世间丹药炼化血肉凡躯,助力修道之途。此书之中所提丹药皆是至烈至纯之物,究竟效果如何,老夫并未亲自试验。有意以身试道者,老夫且称你一句‘勇士’,只求你到了阴曹地府,别提老夫名字,老夫还想好好逍遥快活几年。” 云旗看着这段不着调的话,忍不住挑眉。 这人说话倒还真是直接。 但等他看到书底的落款之后,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落款只有简单四个字。 逍遥上人。 正文卷 第二十七章 火 逍遥上人。 云旗的脑海中几乎立刻浮现出,几日之前在迎州天禄城,那个背钉死在柴房里的昆仑墟女妖。 这本书,竟然是他写的? 他再看那几行文字,顿时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这逍遥上人,还真是人如其名,洒脱自在得很。 于是云旗翻开了第二页,仔细读了起来。 “青麟散,丙级,以新鲜青麟果混砒霜半两,再辅以黑碳末,熬煮三日可得。食用者皮肉溃烂,七日之内新生如初,筋骨强壮一倍有余,可反复食用。副作用:可能会死。” “天女抚琴丸,丙级,取百年朽木上所生天女株,对半切开,晒干打成粉末,混合乌木浆进丹炉炼化一旬可得。食用者经脉大开,周天气力顺畅运行,修道境界一日千里。副作用:幻听,耳鸣,大概率会死。” “见星丹,乙级,取成熟满天星一把,蒸熟剁碎;杀弱水白麟小蛟一条,取其后筋,炖煮至粘稠后混合晒干,研磨成粉后制成丹药。食用者骨骼由内而外炼化,坚硬如万年玄冰,无惧严寒酷暑,身体自温热如春。副作用:骨骼有几率散成骨渣,应该会死。” “……” 云旗看着那一行行潦草的文字,越看越是胆战心惊。 乖乖,这些个丹药,不会真有人敢吃吧? 这玩意儿,真的能称之为“药”吗? 这些东西随便一个拿出去,你说是什么天葵影刺盟的杀人毒物,云旗都不会怀疑。 这逍遥上人到底是个什么疯子,竟然打算用这些东西助人体相修? 云旗心中虽深感疑惑,但鉴于“逍遥上人”这四个字属实有些重量,于是还是耐着性子看了下去。 只是看着看着,云旗逐渐从这一个个“毒物”之中发现了些奥妙。 书中所列丹药,大部分副作用都跟“死”字脱不离干系,可其功效却是一顶一的厉害。从筋骨到皮肉,五脏六腑,只要是身上的东西,没有一个是不被涵盖的。 如果真的能把这些丹药的药效都完全发挥,说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 云旗边看边大致梳理了一下:目前看到的这些丹药,全都如逍遥上人所言,是至烈至纯之物,共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等级,其毒性和功效也都随着逐级递减。 丁级丹药,凤初境就可尝试服用,而甲级丹药云旗只看到了四种,每一种都得是天材地宝,历经繁琐工序之后才能得到,修为不至无相境,碰都别想碰。 而还有一些丹药,只有名字,功效和配方都语焉不详。 看着这些丹药诱人的功效,云旗不由得稍稍有些动摇。 他对“毒”这种东西确实不怎么害怕,当年在小段村里,毒蛇看到自己都是要绕道走的,五丈之内蚊虫不近,偶尔吃个什么见手青也只当是寻常菌菇。 在天禄城那妖女喂自己吃下的碧血乌金丸,也是被云旗当糖豆咽下,丝毫没当回事。 只是这书上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毒药,云旗看着心里还真是没谱。 而且是药三分毒,毒性不发,药性又如何呢? 他心中一边想,一边看,等翻到书的最后几页,手却停了下来。 “老夫搜寻偏方多年,也知道能吃下这些怪东西,不是脑子不好使,就是下了死劲要走体相修。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老夫好人做到底,再书一套气脉运行功法。此功法乃是我在天玄幻境偶然所得,可加快周天循环,大大降低丹药毒性。只是能运行此功法者,须有深厚气力为底,至少人仙境界。啧,怪哉怪哉,若是有深厚气力,迈入人仙,又何必费劲巴拉地看老夫在这胡言乱语?如此说来,只需当个笑话,看看就好。” 云旗读完这段话,眼睛一亮。 最后几页纸上,并没有再写那些玄而又玄的丹药名字,而是写了一套功法。 焚骨决。 与这本书的名字,一模一样。 云旗看到这儿,眼眶一热,差点就要泪洒当场。 逍遥上人啊逍遥上人,您可真是位活菩萨。 这焚骨决,不就是为我云旗量身打造的东西吗。 他气力远超常人,甚至能引来天象,偏偏身体与普通少年无异。这套焚骨决正正好好解决了云旗最大的问题。 于是不再犹豫,云旗一个字一个字地耐心读起这套功法。 焚骨决全文并不算长,读起来也并不艰涩,甚至称得上通俗易懂。 云旗通读数遍之后,将其暗记心中,接着盘腿席地而坐,按照焚骨决所言,呼吸吐纳,清空思绪。 他从未运行过周天,只是依葫芦画瓢,却意外得顺畅。 很快,他便进入了空明若无物的状态。 脑海中那抹神思,似乎也随之飘到了九霄云层之上。 恍惚之间,云旗整个人似乎站在了云端。 他的脚下是浩荡云海,头顶是灿烂星河,身后一轮艳阳如火。 于是他的身体,也逐渐热了起来。 云旗不知道的是,几乎是同一时间,本是万里晴空的天海宗,却忽然阴云密布。 云海诡谲,竟是以青竹峰为中心,在天顶缓缓旋转。 一时间,仿佛天海翻转,乾坤颠倒。 天海八峰,正在练功读经打铁的千百弟宗门子看到这一幕,无一不张大嘴巴,仰面朝天,诧异不已。 其余六峰执事,几乎是同一时间抬头望向那片云海。 “这是有人……入定了?” 无量峰上,惠丰凝视着旋转着的黑云,喃喃自语。 修道冥思,唯有心神沟通天地,才可入定。 能冥思入定之人,乃是有天命加身之人;天命加身之人,才可悟道成仙。 此等天才,百年难遇。 “难道是……” 惠丰眼神闪烁,心中起了一个让他不敢相信的想法。 他前些时候就听说,景嘉年去立仞峰借书,硬生生接了御静和御动两棍,毫发无伤。 一开始他只当是煅心软,虚晃两棍,并未当回事。 可现在看来,难不成其中另有隐情? 那个被所有人当成废物的青竹峰执事,难不成真的要……回来了? 只是任他想破脑袋也猜不到,能引来入定天象的,是刚刚入门半月的云旗。 此时的云旗,却是不好受的很。 他的身体滚烫如炉火,耳旁不断地有人重复着焚骨决那段并不算长的文字,一遍又一遍,直教人心生烦躁,脑海一片混沌。 青竹峰顶,黑云越来越厚,隐隐有雷声阵阵。 重云压山巅,紫电云中现。 这阵仗,竟有如小天劫一般。 那念经一般的声音越来越聒噪,在云旗耳旁化作宏大的钟鼓乐鸣。 终于,他脑海里的最后一根弦,就要崩断了。 “焚骨焚骨,以我残躯化烈火,扬旌旗,斩阎罗。” 云旗睁开了眼。 那双金眸,亮如炬火。 片刻安静。 下一秒,如龙雷柱从天而降,直劈青竹峰上。 “轰!” 一声巨响。 云旗仅仅住了半月的小屋,燃起熊熊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