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行孤舟君为棹》 正文 第一章 大婚序 , 冬日寒气一层层裹着奉壹,他本也没睡多久,外头花草上结出了冰晶,地板上也不例外,是以走路时不免踏出了细碎的破裂声。 他看着卧房的灯亮着,心下疑惑便敲了敲房门,窗纸后的烛火闪烁了一阵,而后传来疲惫浑厚的声音。 “进来。” 柳微之坐在案边,一旁点着两盏灯,正伏案写着什么。 屋子里的炭火到了后半夜已经显得后继无力,屋子里也不免有些阴冷,奉壹赶紧从外头拿了炭进来往上加着。 炭火重新烧了起来,通红与灰黑在这昏黄光下显得失色。 “公子怎么也不叫我一声。” 柳微之一身单薄衣裳,起初是炭火太盛,后来入了神,连他自己也没注意到已经冷了下来。瘦削修长的手指握着笔杆,肌骨已经冰凉起来,奉壹叫了一声他才抬起眼看了天色。 “什么时辰了?” “寅时了,白日里还有事情要忙呢,公子还是睡会儿吧。”奉壹给柳微之换了个手炉,塞到柳微之手里的时候就发现他手冰凉,心下担忧。 今儿便是自家公子与皇太女的大婚之日了,这府里都是喜庆的样子,只是面前的人不显得高兴。 抄了半夜的书,柳微之也不免乏力,他的字写得端健有力,大半夜下来也积了厚厚一叠。 都说柳家的长公子端庄俊秀,这话自然不假。只是他摔断了腿那么几个月,身体疲弱一些,从前丰润的面容如今也更显瘦削凹陷,在这烛火下就更明显。他双目澄清,剑眉两道,脸上的棱角分明,行事沉稳,周身也是这般气势。 “外头什么情形了?”柳微之问道。 “张灯结彩,皇太女要成亲当然是喜事,又说南边出了个祥瑞,消息传来皇上格外高兴,命人运送进京,说是国泰民安之兆。” “国泰民安,”柳微之写下最后几个字,泛青的眼下显出疲惫,“什么国泰民安……” 前几个月是南边水灾,现下京中兴建庙宇耗费钱财无数,皇族内斗,权臣弄政,从未有过安定。 奉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时低下头。 “家主估计得再等几日才能进京,”奉壹将搭在椅子上的披风收了起来,而后抱怨道,“也不知家主来信让您抄这家训做什么,您还抄了那么多遍。” 柳微之瞧着那纸上的字,淡淡一笑,奉壹来搬动他的身子想扶他坐到轮椅上,他艰难起身的时候那衣带子却勾住了放在桌上的另一支笔,是放在一旁备用的,笔尖的墨已经微干,这下那笔摔在了地上。 啪嗒的声音在这夜里应和着窗外叶尖上微化的露水滴落。 那笔杆砸在地上还弹跳了起来,摔成了两截。 奉壹赶紧将柳微之放下将那摔断的笔捡了起来,看了看断裂处后脸色一变。 柳微之也从他手中接过来一看,那断裂处显得清晰,并不像平常摔断般粗糙。 “看来白日里有人进了我这屋子。” “是我失职了。”奉壹面色难看了些。 “无碍。”柳微之看着那支笔,不是什么名贵的笔,只是他才入仕途,在临谯做官,那地方产笔,便是那时候得的这支笔。 “公子一向喜欢这支笔……” 的确是喜欢,否则也不至于辗转多地还将它带在身上,只是…… 不知是谁故意弄断了这笔,又在这笔杆子里用铁线将这笔身相连,外表做了些掩饰他竟一直没发觉。断裂处偏高,并不是平时握笔着力处。也是故意,只要这笔摔一下,便还是会露出原本的断裂模样。 “谁那么无聊,断一支笔做什么啊?”奉壹抱怨道。 柳微之却是一笑,长长的羽睫让他眼下看起来像是一片乌青。 能知道这笔于他意义的,还能是谁。 “这是,警告。”他的嘴角在这灯光暗处透露出些许笑意。 “难道这亲事是公子乐意答应的吗?谁知道那皇太女做什么就盯上你了……”奉壹跟着柳微之只有六年,是柳微之在临谯捡来的孩子,他也不清楚八年前柳微之和皇太女谢梓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心里也有着一股子气。 “她不是盯上我了,她是在赌。”柳微之的眼前浮现出那年春日,一池绿水里那个满身狼狈,眼神却极为镇定的女孩儿的样貌。 那是元和十五年的春日,他与一众世家子弟随着亲族赴宴后宫。 那一年的春来得很晚,仿佛是元和十四年冬,死在北疆的战士那悲怆的结局,抑住了京城的暖意。 薛皇后,也就是将与他成婚的谢梓材的生母还在人世。他随着母亲还有几个交好世家的少年人一同觐见皇后和众位后妃。 那位素有才女之名的皇后重病了两年,满面的水粉胭脂才盖住了一脸疲色,可惜那贤良的皇后也没能看到那一年的盛夏。 而谢梓材那时候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姑娘,还坐在皇后身旁,百无聊赖地玩着香囊。 轮到他和一众世家子弟觐见的时候,那个小姑娘听着名字,抬头看了一眼,在那春日暖阳里露出了笑颜。 可惜也就是那日,当朝皇太女落了水,好好一番宴席,不欢而散。 没过多少时日,长公主府赏花会时,那个十岁的女孩突然走到他面前将自己身上的玉佩塞在了他手里,惹得满院皇亲贵人面面相觑。 从前他以为谢梓材一时兴起也就罢了,没想到他出官六年后回来,那个长大了的姑娘亲自在城门口等他。 她笑着跑到他的马前,在那马蹄踏出的些许尘土里展出笑颜,一如那年春日,略有些委屈道:“微之哥哥,我等你好久了。” 就如同十岁的她说出那句“你记得要娶我”时一般,柳微之只从心底里生出一种可笑可叹。 “那公子你怎么办?”奉壹看着柳微之抓着那笔的手青筋显现,因为力气太大整个手也在微颤着。 柳微之回了神,看了看那断裂的笔,一挥手将那笔掷到了炭盆里,星火攀着那笔杆,一点点向上,木头笔杆渐渐染上了焦黑颜色。 “赌,总是有输赢的。” 正文 第二章 大婚 , 将近年关的时候,齐朝的皇太女总算是要成亲了。 齐朝世袭,不论男女,以嫡长为尊,皇太女谢梓材行五,是占了嫡女这个便宜得了皇太女的位置。 为着过年的事儿京中本就装点得热闹,如此一番喜事自然更添喜气,街边店面自是装点明丽,便连路边的小孩儿也能多吃几颗糖。 街边卖锅碗的商贩看着对面的大冷天还只穿着单薄衣裳的屠夫道:“老李今儿个生意怎么样?瞧着手里头肉不少啊!” 那屠夫手里的肉才被收拾完,嘿嘿一笑:“就那样嘛,年关将至,还是要多卖一些。我这多出来的是割给我邻门那家的,这不前线才打完仗要回朝了,他们家弟兄在里头呢,说是来了信,近些日子就要回了。这不,就让我弄点肉给他们送去。” “哎,这仗还不知打到什么年月啊,我那兄弟也都还没回来,”那商贩将自己的货物找了块布掩上,叹了口气,瞧见小跑过去的稚童又笑了一声,“不过你邻居命好,总算有些盼头。” “谁说不是啊,”那屠夫“啪”得一下将那刀又往砧板上砸了一下,“你要是去看热闹就赶紧的吧,我帮你在这儿看着。” 那商贩乐呵一笑便双手抱着胸小跑着往主街去了。 “哎哟,赵头,你也来看啊?”商贩挤了半天总算进了沿街堆起的人海。 站在他身旁的人往一旁看了一眼瞧见了这熟面孔笑道:“皇太女大婚,自然要来看看。” “诶,你是来看皇太女的,还是来瞧这热闹景的?”商贩好奇道。 “那自然都要入眼了。” “哎呀,你可别说,咱们立国以来,但凡是皇太女成亲,那都是要对方入赘的。你瞧咱们这位,偏偏让人家柳大公子不必入赘,那也真是少见啊。”商贩因冷,双手环胸抱着道。 “柳大公子以前那也是名动京城的大人物,咱们皇太女,”说着,赵头降低了音量凑近那商贩的耳朵,“快八年了,若不是这公子摔断了腿从此断了前程,哪会就这么与太女成亲啊?殿下,心里高兴着呢。”说着笑着用肘部怼了那商贩,露出自得之色。 这事情自然是人尽皆知,当下要与那皇太女成亲的,那是适州世家柳氏的嫡长,柳微之。 十七高中榜眼,打马长安,一时风头无两。这些年官运也是不错,二十有五做上了五品的京官,在吏部任要职。 可惜了,三个月前随皇帝秋猎,遇虎,搏斗之间,摔断了腿,宫里的御医都说站不起来咯。 若是再不能站起来,柳微之一生官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从前上门要与柳家议亲的人不知有多少,三年前柳微之从南边回京任职,皇太女连续三日拿着鞭子坐在柳家门前,不许任何一个冰人踏进去一步,惹得人议论纷纷。 这一摔,自然是什么都没了。 可谢梓材不一样,得了御医的消息,那柳大公子还在病中呢便去求皇帝下旨赐婚。 放在以往,皇帝也不会不顾柳家的意思直接赐婚,现下那柳微之摔断了腿,是皇帝自己不肯了。 那谢梓材就在雨中跪了一天一夜,最后人都烧得晕了过去,皇帝才对这个自己娇惯大的女儿服软。 其实两人的婚事,皇帝从前的态度倒像是乐见其成,只是当时柳家的口风是不愿的。硬要赐婚,皇帝自然不是不能,但柳家一族不少人身居要职,又是江北世家最为势大者之一,为了一桩儿女婚事实在不必惹出乱子来。 传言说那柳微之醒来之后,知道了自己的状况,恰逢宫里派人,想再议这婚事,这柳微之竟是一口答应下来。 要知道,这以往就算是谢梓材坐到柳家门前,柳微之过门也不过行一君臣之礼,再不多看一眼。 “太女自然是高兴,这太女君嘛,就不见得咯。”商贩笑着叹了一口气。 正巧此时结亲的队伍迎面而来,虽说谢梓材允准柳微之不入赘,可说到底这太女君自然是要住到东宫的,所以仍旧是谢梓材接了柳微之往东宫去。 两顶轿子在浩浩荡荡的人中间径直向前,谢梓材掀起帘子瞧着街边好些人好奇地瞧着她,那些人见到皇太女真容后变得更兴奋了。 如今谢梓材一身红妆,正是女子最盛装艳丽时候,众人这匆匆一眼倒是有几分惊艳,若非痴憨了些,确是好颜色。 那胭脂点染的唇丰润,不似人一般娇憨,反倒是清丽端正的长相,眉下杏眼笑意满满,流畅丰满的脸型显出几分贵气,只是人之神情让她看起来更近娇柔而非端庄。 众人争相一看,她也就更高兴,将手伸出窗外挥舞着,站在轿边的女官见状轻拍了她的手背,抿着唇看了一眼谢梓材,她立刻收敛了自己的笑颜将帘子放下坐了回去。 若是顺着那轿子所过之处的房屋向上看去,不免能见到许多站在楼顶观望招手的,偏有一户显得冷清。 谢梓棠站在那街边酒肆二楼的窗户边,她穿了一身男装,将头发束得齐整,一手抓着窗框,看着街边的热闹景象,还有自己那皇妹的一举一动。 “四殿下,”侍女方漪走了上来对着她行礼,“贺礼已遣人给东宫送去了。” 她点了点头,见众人那欢欣样子竟也不自觉笑了出来,微微侧过脸对方漪说道:“你说,这世间的人是不是看见热闹便不由自主欢喜啊。全然忘了,这事情究竟是喜是悲。”说到末尾,她眼神里露出几分不屑。 “皇太女成亲,一定是喜事。”方漪走上前来给谢梓棠披上白色的披风。 谢梓棠任由她系着带子,眼睛却一直停留在谢梓材的轿子上。 方漪接着道:“此前您让打听的事,有了消息。” 闻此言谢梓棠立刻转过身来。 “就算成了亲,也不代表就会一条心啊。”方漪笑着为谢梓棠整好了衣裳,面前的女子也终于有了笑意。 听见外头哄闹声的柳微之,摩挲着袖口。 待到那外头一声高吟,轿子缓缓落下他才抬起头来。 谢梓材提起自己的裙子咧着笑下了轿子,女官秋吟瞥了她一眼,她才睁着大眼正了正神色。 她有些小心又是抑制不住的高兴快步走到柳微之的轿子前,深吸了一口气才颤颤巍巍去掀轿帘。 那白皙手指伸过来的时候,柳微之随之便见到了笑得明朗的谢梓材。 这位皇太女虽说风评不怎么样,但其样貌与先皇后相似,五官和善,眉眼有股锋利感,却因为她本人向来天真神色,倒也冲淡了那几分感觉。 谢梓材伸出来的手有些微颤,柳微之由人扶着上了木质的轮椅,本是一个侍女要来推,却见谢梓材挥了挥袖子赶走了那侍女自己将袖子提起几分推着那轮椅往里头走。 梁朝的男女大防自然是不严的,就连拜堂双方也都是坦坦荡荡。 皇帝身子不适便没有亲临,观礼的人都一副正色看着二人拜堂。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那柳微之一副淡然神色,没有不情愿,倒也说不上喜色,不过他一向是这副样子。谢梓材却是欢喜得有些手脚不知往何处放。 这才夫妻对拜完,谢梓材便想带着柳微之入内室,秋吟赶紧拉住了她,谢梓材这才反应过来还要与诸位宾客敬酒欢言。 在喝了两三壶酒之后,谢梓材的脸微红了几分,现下天色都暗了下来,她歪过头看着柳微之一副正常神色便蹲在他身前歪头一笑问道:“你累不累啊?” 柳微之倒是诧异她突然蹲了下来,摇了摇头,见谢梓材嘟着嘴点了点头:“你要是累了就跟我说,咱们就不管他们了。” 说着还笑了笑,十足的憨气。 柳微之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动,却也没再言语。 正文 第三章 不速之客 , 这该喝的酒都喝完了他们俩才勉强能回了内室。 一路上谢梓材步伐有些乱,是醉酒的缘故,待进了房间,侍女们便要来伺候他俩洗漱,谢梓材却像是突然醒过来了似的在房间里胡乱走着,将所有的侍女都赶了出去。 “走走走……“说完谢梓材便自己关了房门,柳微之便坐在桌边看着她。 “嘿嘿,”谢梓材笑了笑又向柳微之走过去,“我不喜欢院子里人太多的,所以不要她们伺候。” 突然想起柳微之应该被人伺候惯了的,她眼睛有些湿润,紧张问道:“你要是不喜欢的话我这就把她们叫回来。” “殿下,”柳微之见她立刻又向门边踉跄走去出口道,“不必。” 谢梓材点了点头,舔了舔嘴唇犹疑地往柳微之身边小步走去。 “那我们……”谢梓材也缓缓坐到了桌边,双手绞在一起,脑子里都是之前宫里的姑姑教的那些东西,看着面前柳微之冷淡的神色又醒了几分醉意,瞟到桌上的酒瓶才想起来,“喝酒,喝酒……” 说着便自己斟了酒,递了酒杯给柳微之,柳微之顺势也就接了过来,身子微微向前。 喝这杯交杯酒的时候,谢梓材不敢离得太近,直到发现柳微之已不能再靠近她,她才反应过来将身子倾斜了些。 柳微之的手十分瘦长,青筋有些明显是以不算好看,但此时昏黄光下,谢梓材看着柳微之的眼睛有些痴了。 便是长天青蓝也显不出那一分清明旷远,即使有醉意却也只在眼角一星。 也是这双眼,她在一片混沌之间一眼看到,如今酒入喉,像是直落到了心间。 待到这杯酒喝完,谢梓材双手在大腿上放着,像是下了决心吞吞吐吐道:“那我……们” 说着双手已经颤颤巍巍伸向柳微之的衣襟。 现下的气氛已是暧昧旖旎,谢梓材的脸微红,或许不仅是酒的缘故,柳微之也有些不自在。 “殿下。” 正在二人酝酿之际门外响起了秋吟的声音。 谢梓材立刻缩回了手受到了惊吓似的快步走到门前,有几分气恼打开了门,便见到秋吟在门前微低着头恭敬站着。 “何事啊?” “琼国公求见。”秋吟道。 琼国公,是先皇后的弟弟,也就是谢梓材的舅舅。 柳微之闻言倒不显得意外。 谢梓材粗声粗气道:“不见不见。” “殿下。”秋吟只这么叫了一句,谢梓材立刻歇了火气,双肩耷了下来。 她转过头来看着柳微之无奈道:“那……那我去一下啊。你要是累了,就先休息吧。” 说着秋吟便把侍女又叫了两个回来,来侍奉柳微之。 待到谢梓材走了出去,窗户纸上的身影都完全消失之后,柳微之才淡淡一笑,眼角那一星醉意也消散无形。 “呼……”谢梓材走到较远的地方之后才舒了一口气,眼里的迷蒙暧昧一概散去,显出神色清明,她嫌头疼便伸手去扯自己头上的珠钗。 “我大婚之日他还真敢来搅局?”懒散的话却显出说话人的神智清明。 “不是为了您的婚事,仿佛是大公子又出了什么紧急的事。” 秋吟口中的“大公子”,便是琼国公的长子,名唤薛琅。 “呵,”谢梓材只觉得好笑,挑眉,“大表哥一个月里不出十次事,都算改邪归正了。” 薛琅是个不成器的,这在京城是众人皆知。琼国公是国舅,虽说先皇后已逝,皇帝却常年思之不忘。加之当今皇后出身不好,母家也没什么人能堪重任,琼国公在朝上的势力仍旧是不小。 “是啊,国公爷还想让您与大公子结亲,若非他这样跟陛下提,您也不必非得赶紧找个人嫁了,何须如今与……”秋吟也没再说下去。 想起薛邈在她爹面前字字不离先皇后音容笑貌,装出一副感伤样子来感动她父亲,只为让薛琅和她结亲,谢梓材便觉得一股子闷气当胸。 “舅舅……大表哥这些年欺男霸女的事情还做得少吗?他不思好好管教,只一味纵容,还想着为自己这不成器的儿子谋划一个绝佳的前程。”谢梓材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妨碍,薛邈这样提了,恰巧柳微之摔断了腿,她却往她爹面前一跪,一切事情恰是解决了。 “柳公子若是从前的样子,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如今…… “摔断了腿,也无碍。”她笑道。 如今在旁人看来,这东宫里,一个痴憨,一个残疾,倒是很相配。 “对了,我吩咐你的事查的如何了?”谢梓材问道。 “还没消息,不过最近昭南王府似乎要议亲了,奴婢再去查查看,”秋吟低声道,“殿下也不必太介怀,柳公子的腿说不定当真就是个意外。” “意外?恰巧在昭南王相中了他做女婿,恰巧在他叔叔柳休将军大胜缔盟的时候?”谢梓材边走边说,“虽说我是顺水嫁了人,可是动我的夫婿就太不长眼了。” 她语气有些懒散,说得随性,秋吟笑道:“柳公子出事的时候,哪是你的夫婿。” “这些年为了他我做出来的荒唐事,他还有得选吗?” 这么多年那些想与柳家结亲的世家总是不成功,何尝不是柳家不敢随便应承的缘故。 这京城里就是路边的乞儿都知道十岁的谢梓材在固城长公主的宴会上对柳家长公子赠了玉佩。是时十六岁的长公子自然对一个十岁的孩子什么兴趣都没有。 柳家不愿意结这门亲事,难道就敢私下处置了柳微之的亲事吗。 后来,这个皇太女听闻柳微之喜欢莲花,便亲自下水摘池中央的并蒂莲差点又溺水。 知道柳微之最喜欢杞州的纸,皇太女高价将全京城的纸都买了来要送给心上人。谁知柳微之拒而不受,谢梓材便一把火烧了四十多箱杞州纸。 那四十多箱纸若算下来,也是一个二品大员一年的俸禄。 这样的事是数不胜数,众人颇有点相信这其中情深。 那么多年众人在谈到柳微之的时候,都不得不皱眉想起谢梓材。 柳家这些年也不敢随便应下柳微之的婚事,此次昭南王进京是个不错的契机。 昭南王是异姓王,世袭五世,第一任昭南王是开国封的异姓王之一。这些年风风雨雨,唯一掌权的异姓王也就剩下这一个了。 现任的昭南王自年轻时在南疆立下战功后便得了兵权,一直镇守南疆,却不是个安分的人。 若是与皇太女结亲,柳微之的仕途就算是全然断绝了,柳家声名显赫,嫡长子赘入皇室总归不合适。而与昭南王结亲,这些事总还有些余地。 谁能想到,昭南王是看上他了,柳微之却在这时摔断了腿。 “可奴婢就怕,这位柳公子,实非池中物。”秋吟仍旧担心,柳微之那么快就答应婚事本就让人不安。 谢梓材倒是不以为意,走出了自己的院子后路上的侍女侍从多了起来她便仍旧做出一副痴憨模样,走得大摇大摆。 她初见柳微之的时候,只记得柳家的公子模样不错。戏弄了他一年,就看着他出京做官,其间不断写信去扰他不过是把戏做全。 等到柳微之在外做官回来,她再见他那日,不知为何,那双眼睛虽说平静坦然,她却感到利剑在喉。 但是,她从来都是在利剑高斧下存活的人。 薛邈在正堂走来走去焦急好一阵,终于看到他的外甥女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舅舅有什么事?”谢梓材显得有些焦躁。 “哎呀,殿下安好,我本也不好这会儿来打扰殿下的……” “你快说啊!”谢梓材皱眉扭捏了两下。 “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啊,薛琅他……他被京兆尹抓了。”薛邈一脸苦大仇深。 果然,她这个表哥一天不惹事都不消停。 “那你就去救他啊。”谢梓材皱眉无奈道,这种事情薛邈不应该很熟练了吗。 “这次它有点不一样……”薛邈看了看四周没什么人才弯下腰凑近谢梓材的耳朵,“是贪污案……” 谢梓材闻言脸色微微变了,而后还是如平常一般表现,挠了挠头苦恼道:“那……那怎么办啊?” “臣就是想请殿下,明日在陛下面前说些好话。您才成亲,无论如何陛下都还是会考虑您的。老臣敢发誓,犬子是做了错事,但这事儿他也是被欺瞒的,他也冤枉啊。”薛邈皱着脸拍着自己的手道。 正文 第四章 母家祸事 冤枉?谢梓材倒没那么相信自己这个舅舅。 她呆呆看了看自己前方,薛邈一时也没继续说,只见谢梓材出了神,房间就静谧了下来。 突然一下子谢梓材就咧开嘴开始痛哭。 “呜哇哇哇……” 薛邈一下子愣住了,看了秋吟,也只给了个为难的神色,立刻走到谢梓材身边轻拍着她的背。 只见谢梓材眼泪不住流了下来,哭得惊天动地。 谢梓材也不是第一回去给薛琅求情,以前就少不了被她爹责骂,上了朝还要被言官数落。 薛邈见此也只好不停地好言相劝,不知说了多久,谢梓材都哭湿了几条手帕,薛邈没法子只好说:“殿下莫哭了,臣赌誓这绝是最后一次。” “真的?”谢梓材一边啜泣一边道。 “当真。” 她自然不能当真,不过是薛邈的劝慰之语,但她也只能顺着下坡。 她只装作为难的样子:“那好吧……你以后能不能管着点表哥。” “是是是。”而后薛邈把自己曾经保证要好好管教薛琅的那一套说辞又说了一遍,听得谢梓材耳朵都起茧子了。 “哎呀好了好了,我好困了,走吧走吧。”说着谢梓材就把薛邈往外面推,薛邈还想再多说一些却直接被谢梓材推了出去,秋吟也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送薛邈出了府之后秋吟见谢梓材还未回寝殿便进去看,只见她抱着一盘莲花酥吃得正香,嘴角全是残渣还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秋吟走过去打了她的手,她便将盘子放回去:“今天饿坏我了。” “之前吩咐人做了梅花汤饼给您和太女君送去,如今该是送过去了,您要……” 今日门前点的灯都用的是红色的灯笼纸,谢梓材看了也是心头一累。 谢梓材想着柳微之今日的神情,既不算高兴,也不推拒。 外头突然有侍女禀报的声音响起,将人叫进来一问,那侍女为难说太女君不小心睡着了。 谢梓材闻言憋着笑意皱眉道:“那你们好好照顾太女君睡下。“ 面见皇帝时,柳微之无法行礼,皇帝倒也顺势就免了他要遭的罪。 当父亲的,无论如何见到自己的女儿今日还是一副欢喜样子,也就满意了。 不过他们还没待多久,就听到通传,琼国公也来了。 柳微之想起昨夜的事,微微低头。 果然那薛邈一进来,谢梓材就显得有些焦急,这事情她必须说出口,不过…… 她心里还在乱着,手背却突然传来了温热的感觉。 她一时被吓得想要抽手,尽力克制住了也不由得手上一抖。 谢梓材抬眼看去却是柳微之将手覆在了她手上,她仍旧眨了两下眼睛,似乎是不明白柳微之为何突然这样做。 柳微之笑着,仿佛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新婚夫妇的正常举动。 他饶有趣味地看着琼国公停留在他身上的眼神。 就在这时他也感到手心有温热触感,只见谢梓材像个小孩儿似的,将皇帝特意为她备下的糖饴塞在了柳微之手里,使着眼色叫他藏好。 他哑然失笑,只好照做,谢梓材便像是得胜一般笑着。 “臣……”琼国公用余光看了看谢梓材和柳微之这边,又对皇帝道,“有些家事想与梓材与陛下说一说……”那眼神还特意在柳微之身上游走了一番。 只见谢梓材歪了歪头:“那舅舅你说吧。” 薛邈显然还是想找借口,柳微之却突然开口:“陛下殿中炭火太盛,臣有些气闷,恕臣无礼,请求先行退下。” 这话一出薛邈倒是觉得柳微之还算有几分眼色,皇帝自然也就应允了。 薛琅的事情说简单也简单,京郊一户人家才死了顶梁柱,正是争产的时候,结果闹上了衙门。 原是那儿子硬要说自己的继母杀害了自己的父亲,那么一点儿微薄的家资也要从他继母手中夺过来。 只可惜证据不足,谁料那儿子赌博玩乐的时候遇到了薛琅,那自然是孝敬了些银钱,薛琅也就当帮帮苦难的哥们找上了那衙门的人。 只是这关节不凑巧,此前京中才出了巨额贪污案,在大理寺和户部的操持下狠狠整顿了一遍京中的贪污风气。 这段日子风头正紧,惩罚亦比平日重,正是人人自危的时候,薛琅却是仗着父亲横生祸端,无论如何薛琅的头上还顶着一个八品的闲差,也是官场一员。 皇帝自然是被气得不轻,脸色铁青,这个侄子给他的惹的事可不少了。 朝廷里权臣横行,尤其是贵妃傅氏的母家和目前势大的高家,这些年他也是处处受挟制,此次贪污事情本就是他借机打击几个权臣的手段。 倘若此时他袒护了侄子,只怕惹来非议,此前所做只怕毁于一旦。 没有人比谢梓材更清楚这次贪污清肃的雷霆之怒是从何而起,她当然明白这背后的意义。 三个月以来,朝中相互争斗的势力多多少少都被削弱,结党营私的人都各怀鬼胎,这么多年总算也有他们被制住的时候。 “皇儿,这也是你的意思吗?”皇帝看着自己一向表现得痴憨的女儿,他当下紧锁着眉头。 他已是蹉跎半生,与这后宫权宦与朝中权臣斗了十余年,他并没有真正赢过一次。 偶尔看着自己这个皇太女,他也会害怕,如今西边与北边的势力虎视眈眈逐渐壮大,他们早已是内忧外患。 只是谢梓材总是一副天真无忧的样子,一时让皇帝千般话不知从何说起,就如同现下,他看见谢梓材一直绞着自己的衣服。 过了许久她才噘着嘴:“我不知道啊……” 薛邈脸色一变,正准备上前谢梓材就接着道:“做了坏事难道不应该受罚吗?” 听见这话薛邈当然是怒从心起,见到薛邈的脸色不佳谢梓材便有些害怕的样子往后缩了一缩。 “太女殿下,你表哥你是知道的呀,从小身子就不好,怎么受得了牢狱之苦啊……” “坐牢很苦吗?”谢梓材突然笑了,看着一时无言的薛邈和皇帝道,“我也想看看那是什么样子,要不我陪表哥一起吧。有我照顾,表哥一定会没事的!” 这话一出来薛邈当场就愣住了,要皇太女陪他儿子坐牢这得是多大的胆子。 想到此处薛邈立刻拖着臃肿的身子跪了下来:“臣有罪,臣不敢啊!” 皇帝自然看在眼里,谢梓材反倒表现出一些不解,立刻走到薛邈身边想要将他拉起来:“舅舅快起来啊,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没说错,”皇帝又咳嗽了两声,指着谢梓材对薛邈说,“瞧见了,我儿尚且能有此感悟,薛琅就暂且在里头待着吧。” 薛邈这立刻满个老脸的仁爱痛惜:“可……” “放心,让他在里头待得舒服点,也并不是什么不能做的事。” 这是皇帝的最大让步,薛邈自然是不好再说什么,神色恹恹,谢梓材也急着找柳微之,二人也便一块退下了。 只是谢梓材明白,薛邈还会去上下打点,这倒要防着落人口实。 这桩事情好在没有闹出人命来,就算真的惩处,薛琅也不过一些皮肉之苦。 出了大殿,薛邈本想跟谢梓材再说些什么,却见她欢腾地跑开,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一甩袖子便离开了。 正文 第五章 冤家路窄 一个宫人推着柳微之的轮椅到了御花园,此时百花杀尽,深绿叶子显得样子浓厚深重,气氛总有些寂然。 他坐在池边,回想着自己第一次见到这御花园景色的时候,那时倒是春色正好,不比当下。 后来他听到了还算缓慢的脚步声,偏头看到六皇子,现下也是临王的谢梓相缓步走来。 “我说那宫人为何一力说这御花园适宜我透气,要带我过来,愿是想要我在这儿会故人。拜见临王殿下。”柳微之看自己周围已经没了人,想通了其间的关窍,却没有半分入了局的难堪。 “的确是故人,没想到再见,柳兄当真成了我的姐夫了啊?”谢梓相笑着绕着柳微之转了一圈,发出可惜的叹息声,“就是这腿,的确坏的不是时候。” “早在当初,就该坏了。”说着谢梓相又换上一副笑脸。 谢梓相比谢梓材还小一岁,却是已在西疆历练了五年的人,不比皇城中娇生惯养的皇子公主,年纪虽小,却有满身的桀骜肃杀。 “若是当初就坏了,微臣现下又怎么能与皇太女殿下结缘呢。说到底,我还该谢谢六皇子不是吗?”柳微之的手不小心放到那叶丛里,手背上多了一条口子。 他不明谢梓相的来意,也知道今日的祸事是躲不过去了。 谢梓相脸色微变:“的确啊,当初柳兄一句‘六皇子适才来过’,就让我被放在叔叔家养了两年,而后又被放逐西疆,柳兄倒是成了搭救皇太女的功臣,一路官途顺遂啊……” “不过柳兄明明知道,并不是我推皇姐下水的。”谢梓相突然转身抓着柳微之的木轮椅俯身对他说道。 看着脸色有些狰狞的谢梓相,柳微之并没有过于惊慌,微微转头道:“所以臣只是说,六皇子适才来过,而非,六皇子推皇太女下水。” 听到这话谢梓相便笑了,御花园此时并无人,他也隐忍着笑,发出“咯咯”声。 “所以我一早就说,你俩合该成亲,还没个关系的时候就狼狈为奸了,合伙陷害我,现下我倒是很期待你们还能做出什么来?” “我才从西边回来,是来贺柳兄与阿姐大喜的,在此有礼了。”说着谢梓相还老老实实行了个礼。 “临王想来是料定了今日一定会与我单独见面啊,才在此有心贺我大喜。”柳微之看着谢梓相神色微变。 “柳兄怀疑我监视东宫?这样大的罪名我可担待不起。只是这琼国公夜访东宫,还是皇太女大婚之夜,这样的消息就算不刻意打听也总会到我跟前。但凡消息灵通一些也知道琼国公究竟是遇上了何种祸事才会做出这番不合礼法的举动。” “而且,他们若要商议这件事,一定要闹到皇上面前,也一定,不会让柳兄知道,”谢梓相缓缓道来倒是显得惬意轻松,“柳兄还真是……可怜啊。” 还能是什么事,能让薛邈如此着急的家事,必定与他不争气的儿子有关系。 “那不知临王殿下究竟要与我说什么,非得挑这个地方。”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我四皇姐昨日得了些消息,想着要让您这位太女君早些知道,故托我来告知。”谢梓相仍旧笑着,柳微之却不为所动。 四皇女谢梓棠与谢梓相乃是一母同胞,傅贵妃所生,这样想来倒是合情合理。 “我四姐一向惜才,自你出事之后每每痛惜,对那天的事总是疑虑颇深。功夫不负有心人,她追查了这几个月,偶然发现,那猎场养马的一个马夫,昨日,竟然出现在了东宫。”谢梓相说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手指在柳微之的轮椅上敲了两下,仿佛扣在柳微之心上。 “多谢二位殿下好意了。” 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反应,谢梓相先是凝神看了柳微之一眼继而道:“我二人自然不是想挑拨你们的关系,只是希望柳兄,能够保重自身,莫要轻信,免得害苦了自己。” “臣敬承四殿下好意。”柳微之眼睫微动了两下,面上寒凉,却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只是他在想,这四殿下也真是有趣,让自己的弟弟来告诉他这个消息,还真是做足了不问他事的清净样。 谢梓相也觉得没什么劲,突然拐回了柳微之身后,手指从那椅背上划过:“这轮椅的做工倒是不错……” 柳微之皱眉,下一刻谢梓相突然发力将那轮椅往前一倾斜,柳微之双手抓住椅子两侧,手背青筋突起,奈何仍旧支撑不住,整个人向前倒在地上。 刚才谢梓相已经把谢梓棠交给他的事做完了,这下他倒还有些自己的事要做。 暗处的谢梓材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看见谢梓相动作的时候不禁冷笑一声,却没有直接出手的意思。她凝视着倒在地上的柳微之。 柳微之双腿在地,两只手死死撑在地上,在石板上摩擦后手掌也擦出了一片红。 他双臂有些颤抖,谢梓相冷哼一声直接往他腿上踢了一脚,柳微之就完全跌坐在地上了。 谢梓相蹲下身来勾起一边的嘴角,倒吸了一口气,看着不远处的水池叹息道:“也不知这冬日里的水,比之春日,该如何啊?” 就算听了这话柳微之也尽力压制着自己的神情,在这样的人面前露出害怕自然是毫无用处的。 看着柳微之还算镇定的神色,谢梓相突然怒意肆起,直接抓起了柳微之的手臂狠狠把他拖着往池边走。 在离池边还有两三步的时候谢梓相突然停了下来,看着现下冠都有些歪了的柳微之笑了起来,柳微之方才试图挣扎,但根本甩不开谢梓相便带着些嘲讽意味:“看来六殿下去西疆,的确历练有成。” “那如今,”谢梓相冷笑一声,“我该报恩啊,说不定我这往里一扔,柳兄的腿,也能好起来呢?” 这话说到了柳微之痛处,谢梓相终于看到他脸上的神色苍白了几分,心下更高兴了。 他用了狠劲儿把柳微之往那池边拖,柳微之无法只得用双手死死抓着谢梓相的手,让谢梓相甩不掉他。 只是如今他已经是半边身子要入水中了,唯有上半身还在地上,他挣扎太过,从脖子到脸上的肌肉都有微颤起来。 谢梓相还在不停地想甩开他,他正准备用尽全力的时候只听到了一个女声突然传来。 “你们在干嘛啊?” 那声音多半是不解和焦急,柳微之悬起来的心总算放下,而谢梓相就算不回头也明白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于是他看着柳微之,仿佛在说“你走运了”,然后立刻蹲下身子仿佛自己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把柳微之从这池子边上拉回来似的。 谢梓材一走进看着柳微之完全凌乱的头发和沾满污泥的衣服,立刻楞在原处,先是震惊然后一下子推开了谢梓相,惹得谢梓相敢怒不敢言。 她立刻将柳微之扶坐起来,用自己的衣袖去擦拭柳微之脸上的一些脏污。 “你们俩干嘛啊?”谢梓材眉头皱着一副不解又生气的样子。 “臣过来的时候就见到太女君在这池边像是要掉下去了,怕他出事便赶忙过来拉他上来。”谢梓相站到一旁看着他那个皇姐一副焦急的样子,抑住自己的得意神色轻飘飘说道。 “可是那椅子在那儿,夫君怎么……”谢梓材疑惑地指了指原处的轮椅,本还想追问,柳微之却伸手将她的手拉了下来。 “六殿下说得不错,是我自己不小心,差点摔下去了。”柳微之看了看谢梓相,也想将此事轻轻揭过去。 谢梓材虽还是做出一副满脸困惑的样子但终究没有再追问,谢梓相帮忙将柳微之扶上椅子后便行礼告辞。 最后的眼神有几分不明。 正文 第六章 宫中一行 这方谢梓材将柳微之的玉冠摘了下来,十指在柳微之的发间穿梭着,重新将凌乱变得平整。 她不常做这样的事,手法十分生疏,整理了半天也才勉强像个样子。 “殿下,来得很及时。” 就在谢梓材要用簪子固住那冠的时候,柳微之突然轻声说了这么一句话。 谢梓材手上的动作微微凝滞,也就半刻她又轻柔地将那簪子穿过了柳微之的头发,而后换上一副笑颜凑到柳微之面前,好好看了看自己的杰作,感到甚是满意。 “这样就好看了!”她笑着道。 柳微之眼神的清明,与谢梓材总是混沌无知的样子,总归是不搭调的,对视之间谢梓材总觉得他在寻找什么,让她不得不多了几分提防。 她蹲在柳微之身前,突然转头看着手边的草丛。 虽说此刻没有什么名花,那草丛里却还有些零星的小花。 谢梓材突然弯下身摘了几朵,那些个花叶加上也不过一指粗,谢梓材将它们攒成一小撮。 柳微之本不明白她在做什么,只见谢梓材用左手拉起柳微之的左手,而后让他将左手展开,将那小撮花儿放到了他手上。 淡紫色的花瓣与微黄的花蕊在这寒风中显得单薄,落在柳微之掌间更显得娇小。 “送给你。”谢梓材笑着说道,眼睛里还颇有些期待柳微之的回应。 看着这小花,柳微之微微愣住,而后笑了一下,从中取了一小朵,突然抬高自己的手臂。 他将那小花插在了谢梓材的头发上,谢梓材也有些吃惊,但显得乖巧,任由柳微之摆弄。 两人身子靠近了些,柳微之袖口熏的沉香味道钻进了谢梓材的鼻子里,他呼吸间的湿润也沾上了她的皮肤。 冬日里,竟生出温热感觉。 谢梓材睁着明亮的眼睛,眨了两下,柳微之插完那花便笑了一下,她也跟着笑,提着裙子小跑到池边蹲下身看了看而后转过身冲柳微之笑道:“真好看。” “殿下喜欢就好。” 谢梓材又向他走了回去,她鼻尖微红,看着柳微之突然皱起了眉:“啊切!” 她转过脸打了个喷嚏后柳微之嘴角微微弯起,将手中的暖炉塞进她手里,缓缓道:“殿下冷了,我们走吧。” 谢梓材捧着暖炉笑了笑然后又放回了柳微之的手里:“你拿着,我不冷的。” 而后转到柳微之身后推动着轮椅。 她的确出现得很及时,这及时倒也没有别的意思。 方才一个宫人给她指路,就找来了御花园,躲在月门后头看了半天的好戏。 她也是想看看,柳微之这腿,究竟伤到了什么程度。 如今看来,那样的情境下他也没什么反抗,这腿看起来当真是废了。 但柳微之方才这话,总让她有些不安心…… 谢梓材推着柳微之找到了宫人,宫人见他满身的脏污赶紧带到宫室里换了衣裳装束。 按理说谢梓材应该带着柳微之去拜见皇后的,只是皇后推说身子不好,不便见人便也作罢。 谢梓材的生母出身扶源薛氏,是当时出了名的才女,自恃才高,其父也不愿委屈了女儿,所以嫁人也晚了些。 她二十岁时嫁给了当今皇上,二十二岁生下谢梓材,刚过而立之年便一命呜呼。 当今的皇后是继后,虽出身不好,却也是二皇子的生母。 皇上的第一个儿子早夭,所以二皇子便是长子。这么些年,多少人盼着二皇子与谢梓材能争起来,哪成想这个继皇后是个身子不好的,一年里有两百来天都是见不了人的。 二皇子虽说才名在外,却只爱风月,对政事一律不过问,与谢梓材是半分矛盾都说不上。 成年之后二皇子封了王,在外设府常住,常年宫里的宴会都见不着人。 “皇后娘娘说,总归是太女君与皇太女成亲头一日,她怕坏了你们的喜气。”那皇后殿里的太监一副笑颜,和和气气的。 “母后怎么这样说啊?”谢梓材嘟囔道。 “殿下知道二位都是有孝心的,才特意嘱咐了又嘱咐,”那太监仍旧笑道,而后挥了挥手,站在他身后的宫人们捧着木盘上前来,“这是皇后赏赐给二位的,她知道皇太女一向不缺什么,但这些便当添添二位的喜气、” “叩谢娘娘恩德。”说着柳微之便想唤宫人扶他一把,自己也挣扎着要从那轮椅上下来。 谢梓材本还兴冲冲地去看皇后给了些什么赏赐,看见柳微之的动作脸色立马就变了。 那太监也是一时被惊到,立刻伸手扶住柳微之将他放回了椅子上:“哎哟这是做什么啊?” 谢梓材赶紧跑了回来拉着柳微之的手臂一脸的担心。 “皇后娘娘早说了二位不必这般多礼,您瞧我这嘴,怎么就没早说呢,”说着自己抽打了自己的嘴巴一番,“差点害了殿下了。” “就怪你,母后说的话你怎么都记不清的。”谢梓材也埋怨起来,还起身踢了那太监两脚,正准备接着踢的时候柳微之拉住了谢梓材的衣角。 “殿下,”柳微之道,“不可这般苛责宫人。” 柳微之的眉头微微蹙起,看起来虽不恼怒,但谢梓材一见立刻紧张起来,立马小跑到他身边,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小声认错道:“我知道了。” “那没事,你就先回去吧,”谢梓材对那太监道,“替我们跟母后谢恩。” 那太监弯着腰乐呵呵应下,看着谢梓材和柳微之的身影越来越远,直起身嘴角带着些笑意,总算解决了这趟差事,舒了一口气。 “师父怎么瞧着有些高兴啊?”身旁的小太监也笑着。 那老太监转身瞪了一眼小太监,小太监立刻敛了笑,伸出手让那老太监扶着。 “我是笑,这皇太女遇上那柳……”那太监本想叫柳郎官的,奈何柳微之现下已经没有官位了,便临时改了口,“遇上那太女君,倒像是耗子碰上了猫……” “呸呸,”那老太监立马意识到自己说了些胡话,眼神警告那小太监不许出去乱说,转而继续道,“嘶……这样瞧上去,倒还颇有些咱们陛下和先皇后的样子。” “那咱们陛下,当年是皇太女啊,还是太女君啊?”小太监笑问着。 那老太监又佯怒:“就你多嘴。” 说着也便自己笑了起来。 在宫门前迎面瞧着一队卫士走来,谢梓材本拉着柳微之兴高采烈说些什么,一瞧到那领头的人更高兴了。 “乔三!”谢梓材挥了挥手,本若有所思的柳微之总算回过神来瞧着带着身后侍卫走来的乔蓁。 面前女子一身银甲劲装,腰间配剑,手也伏在剑柄上,眉眼锋利,不苟言笑。 “乔统领。”柳微之也出声叫了一声。 只见乔蓁跪下行礼,谢梓材赶紧将她扶了起来。 “昨日宫中值守,未能赴东宫庆贺,还请二位殿下恕罪。” 乔蓁是乔家嫡系一脉,大哥离世,姐姐常年身体不好居在府内,她如今二十有二仍旧未议亲,满门忠勇也让她能够进宫做了禁卫。 “乔统领无需如此,倒是我这些天还未登门谢过乔统领当日救命之恩。”柳微之开口,乔蓁一直半低着头,谢梓材如何与她亲近她也不违半分礼数。 当日围猎,柳微之独自一人遇到那凶恶老虎,搏斗了好长时间也无人前来搭救。后头是负责猎场安全的乔蓁带人赶到才从虎口下救下了柳微之,否则这条命就保不住了。 “殿下言重,柳府已经几次三番派人送来礼物,在下不过尽职,受之有愧。” “不愧的!”这话听得谢梓材焦急得满脸通红,乔蓁幼时便被送入宫中伴读,与她本就是一同长大的情谊,又救下了柳微之,谢梓材理所当然要对她更好些。 只是她显得嘴笨,一时间磕磕巴巴的。 “统领……” 乔蓁听到身后属下的声音便道:“改日乔蓁再上门为二位殿下祝贺,如今职务在身便不打扰了。” 看着乔蓁步伐迅速离开,似乎已经习惯了友人如此冷淡的行径,谢梓材并不显得难过。 回头却见柳微之仍旧半低着头,似是有所思。 正文 第七章 恩爱夫妻 “殿下,今儿个柳府将从前太女君手下侍奉的人都送过来了。”他二人一回到东宫,秋吟便上前来说此事。 柳微之一抬头便看到了奉壹,后者上前来对着他二人行了个礼。 “拜见二位殿下。” “好了好了,不必多礼啦。”谢梓材摆了摆手。 奉壹道:“太女受累,还是我来推吧。” 说着就要从谢梓材手里抢过那轮椅。 谢梓材本还有些不愿意,但柳微之一个眼神她也就不再多言,只是嘟着嘴自顾自往前面走着。 “公子可还好?”奉壹边推边小声问着。 柳微之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出了重物倒地的声音,只见谢梓材莫名其妙自己绊倒了自己摔在了青石板上。 摔了不要紧,只是秋吟等手忙脚乱地想要将谢梓材扶起来,她四肢着地扑在地上,“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呜哇哇哇……” 这哭声是震天响,犹如四五岁的孩子一般,不管秋吟怎么劝慰谢梓材就是停不下来,被拖着站起身后还是在哭。 “我觉得不太好……”奉壹有些控制不住面部的表情,站在柳微之身后艰难说出这句话。 柳微之不可查觉地笑了笑:“推我过去。” 奉壹反应了一阵才推着柳微之过去。 一到谢梓材跟前,柳微之就从自己的袖子里拿出一块包好的糖饴,还是从皇帝殿里拿出来的。 “殿下莫哭了。”柳微之轻声一句,比方才秋吟半刻的劝慰都要有用。 他牵起谢梓材的手将糖饴塞进了她手里,只听谢梓材的哭声渐渐小了。 谢梓材的手时温热的,反而柳微之的微凉,他本来轻轻将糖饴放在她手中,谢梓材接过了糖饴后吸了两下鼻子。 而后她又立时蹲下,众人有些闹不明白的时候,她将柳微之的手捧起放在自己的掌心里呵了几口气。 奉壹在一旁看得有些傻眼,谢梓材却笑得十分满足。 他眼睫微颤,淡淡笑道:“多谢殿下厚爱。” 这样暧昧欢喜的气氛倒是没持续多久,大理寺的官员突然来找谢梓材,她有些不舍看了看柳微之便还是去了。 奉壹给柳微之换衣服的时候,柳微之看着他叹了口气:“想笑就笑吧。” 奉壹这下便不忍着,直接笑了出来,他本也就是个十四岁的少年,没忍住调笑主子的心情:“以前皇太女虽说也缠着您,但现下也太不顾忌了。这大庭广众的……” “就是要大庭广众,”柳微之将已经凉下来的鎏金暖炉递给奉壹,而后自嘲一笑,“不到明日,这京城里的人都会知道,皇太女新婚,夫妻和睦恩爱。” 从柳微之的话里觉出几分不对的奉壹将他的大氅挂好:“您的意思是,方才皇太女是故意的?” 柳微之淡笑着不语。 “昭南王给咱们府里递了信,说是庆贺皇太女大婚的东西已经送到东宫,但还是想特地送些补品给您。”说着奉壹将带来的补品拿到了柳微之面前。 他接了过来将那暗红色的礼盒打开。 “要说这昭南王对您确实不错,虽说亲事是不成了,但总归还是看重您。” 柳微之将奉壹的话放在耳后,看着手里的参,摩挲了这盒子的边缘后,顺着边沿轻轻一拨,将那盒子的夹层露了出来。 这下奉壹噤了声,那盒子下头还有一层,里头正放着一封书信。 “这……” 柳微之倒是很淡然,手指停在那信封上“之”字的末端,圆润的指甲显出了些微紫色。 “公子……”奉壹犹豫了一阵还是决定说出来,“虽说昭南王对咱们是不错,可现下你已经跟皇太女成亲了……” “怎么,你怕我在东宫吃里扒外啊?”柳微之拆开信粗粗扫了一眼后便让奉壹找了火折子来讲它烧掉。 “我不是这意思……我也不敢干涉公子做什么,只是公子还是要保重自身。” “放心,”柳微之看着自己不能再动弹的双腿,喉结上下动了动让自己放松下来,“我有分寸。” 这时候东宫的侍者领着一个官员从走廊走过,奉壹想起是大理寺的官员找谢梓材,脸色暗下来道:“该不会是为了沈侍……” 柳微之一个眼神便让他闭了嘴,只是他的目光也跟着那官员走了一阵。 “对了,府里的消息,三老爷那边说是快回来了,夫人让我告诉您,万事要小心周旋。”奉壹接着道。 柳微之右手食指微动,后又点了点头。 大理寺来,无非是为了这些天堆积起来的贪污案子,户部侍郎沈全十天前被下了狱,这案子正要审理,大理寺是想请谢梓材过去看看,也是皇帝的意思。 谢梓材应下,又调笑了一番那大理寺少卿,让人落荒而逃才作罢。 “殿下,昭南王那边有消息了。”等到那大理寺少卿走后,秋吟将门掩上道。 “说。”谢梓材将刚才大理寺少卿留下的文书拿了起来,里头写着沈全的案情。 “昭南王昨日不仅来东宫送了礼,还特地去了一趟柳府送礼。听说,像是想与柳休将军的长子结亲。”秋吟缓缓道。 “他就真跟柳家过不去了啊?”谢梓材笑了笑。 不过柳休的长子,倒是比柳微之更合适。 “那个人是叫,柳行之吧?”谢梓材皱着眉敲了两下桌案。 “是,比咱们太女君小上两岁,现下是二十有二了。此次大战也是战功卓著,随着柳休将军回来,之后应当就要封赏了。” “那还真是喜上加喜,柳休将军不日就要回京了,你先去库房里找些礼物来,给将军的,还有他儿子的。”谢梓材笑着喝了口茶。 “此次柳大将军回京……还要做些准备。”秋吟的神色还有几分沉重。 柳休是适州柳氏的人,如今柳氏的大家主是柳微之的父亲柳仁。 柳仁此人,最是尊王重道,当年母亲去世的时候还千叮咛万嘱咐,柳仁为臣纯厚,无论如何会护卫王室,是谢梓材可以借助的力量。 但柳仁十年前辞官,从此不问官场事。 此次柳微之的婚事,他也显得兴致缺缺,推说身体不好,连昨日的大典也不来。 而柳休则有些不一样,在族中行三,大抵是当年弃文从武逆了柳氏一族的心意,与整个柳家的关系也是从他得封靖远大将军开始好转的。 他与诸位藩王交好,从不掩饰自己的喜恶,打仗是为了护卫领土与子民,其余的便不好说了。 毕竟这天下大乱那么多年,朝代更迭有时也不过是数十载的事情。 本朝的开国之君,也就是上个朝代的权臣,传至现在是第五世,国祚也不过一甲子光阴。 这世道乱得久了,什么王道正道,不如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正文 第八章 柳家往事 柳休是个将才,而这朝廷上权臣早就看他不过眼了,她爹也说不上喜欢这个人,为了笼络柳家,她爹想了许多年要把她许给柳行之。 但是谢梓材从十岁就放出话去说她喜欢柳微之,这总不好改。 而柳休大概也知道皇帝多半想通过姻亲笼络他,六年前回了边疆便带着自己的儿子,这么多年再没有回来过,绝不给皇帝这样的机会。 此番是得胜回朝,本来皇帝不愿让她与柳微之成亲,也是盼着柳行之这事能成。 可是柳休这样的人,但凡回来,又怎么会想不到自己儿子的亲事一定会被定下,如果他不想,她爹又能如何呢? 再加上朝中这些吃人的家伙,怎么会眼看着皇帝拉拢持有兵权的柳休,这事一定是成不了的。 谢梓材一回眸:“又怎么了?他难道还真敢驻兵城外不进来啊?” 她这话本就是调笑,却见到秋吟脸色沉重。 “又有什么消息了?”谢梓材皱眉。 “探子今日刚来的消息,柳休将军不出三日应该就能抵达了,只是随军的还,还有一座棺材。” “那棺材,抬的是衣冠,据说,是为十年前落马谷一战阵亡者所设。” 秋吟这话一说完,谢梓材手上的动作便不再继续,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手中的杯子早已落到地上。 自己的脚边裙角,皆是一滩水渍。 而后她握紧了拳头,眼神恍惚起来。 “都那么多年的事了,怎么又提了起来?” “最近薛家操持着,要将薛玫娘子的坟迁回祖籍的事。”秋吟走到屋中央的铜炉边,从盒子里又取出了一匙香料添在了里头,仍旧是满室馨香。 薛皇后除了薛邈这个弟弟,还有个哥哥,但是早逝,而薛玫就是谢梓材大舅的女儿。 同样,也是九年前在落马谷大战中丧生的将士之一。 “迁坟是我们的事,怎么又牵扯上柳休了。” “您觉得是我们的事,在柳休大胜之际迁坟,那朝廷里高家、傅家会这么觉得吗?薛玫娘子的死,他们可脱不了干系,”秋吟为谢梓材添了一盏茶接着道,“虽然事情已过了那么多年,薛玫娘子毕竟是在柳休将军手下做事,落马谷所有将士都是柳休将军部下的人。六年前他回京未能为这些人讨回一个公道,如今就是这份心还在。” 落马谷一事,是柳休的心结,也是整个朝廷不会主动去提及的事情。 只因为薛家的血脉还在皇太女这个尊位上坐着,而落马谷之战之所以全军覆没,与当下权势极胜的高、傅两家干系极大。 那么多年碍于两家势力不能追究,但这个心结何尝不在众人心中。 谢梓材神情木讷手伸向了那茶盏,却被那滚烫的杯壁烫了个正着。 “奴婢该死。”秋吟皱眉抓着谢梓材的手查看道。 却见谢梓材神情惨淡,自嘲一笑,看着手上微红的印记喃喃道:“是我该死,竟还不如一个外人有心。” “殿下莫说这样的话,万事不可操之过急,您的母亲也是这般交代的。”秋吟低声道。 这么多年谢梓材坐看高、傅两家在朝中势力坐大,平日里跟他们周悬示弱,一直不动作,一半也是秋吟在劝慰着。 秋吟十八岁就跟着薛皇后入了宫,如今她已近不惑,再不是当年那般意气风发的人了。 自薛皇后死后,她便知道,一步步只能稳妥走来,否则便会万劫不复。 外头的侍女又来通报了声,该是准备午膳的时候,秋吟重新替谢梓材换了身衣服,想起柳微之在宫中衣物上突有的泥渍问道:“太女君进宫可是遇着什么事儿了?” 谢梓材将事情说了一通,只是她本也听不清那二人究竟说了些什么,也难以猜度什么。但谢梓相对柳微之的怨气由何而来,她却是很清楚。 “六殿下的怨气还是这般重。如今他在军营得力,的确是良将之才……”秋吟不禁担忧起来。 谢梓材却是冷哼一声:“他不过是记着当年的仇,对柳微之,也是对我。不过他的性子还是这般鲁莽。” “六殿下的心思从小就不难猜,奴婢倒是不担心他,只是四殿下……” 这两人一母同胞,若是合力起来,确实不好说。 “他愿意真心帮自己的皇姐,谢梓棠却未必会真心待他。若是真要搅弄出事来,他也不过是谢梓棠的一把刀。” 见秋吟仍旧担心,谢梓材笑道:“若是谢梓相那么不识好歹,为着私怨没完没了纠缠,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不到万不得已……” “我知道,”谢梓材叹道,看了看自己换下的装束,不似方才庄重,“午膳后还要去柳府,抓紧些时间吧。” “柳家家主还未入京,也不知究竟是……” 谢梓材舒了一口气等着秋吟为她簪发,不再多言。 用午膳的时候,无视了布菜的侍女,谢梓材一直给柳微之夹菜,柳微之无奈都承接了下来。 比起谢梓材,柳微之就显得安静很多,只是谢梓材看了看柳微之的饭量,动作微微停了一下。 一个比她高大那么多的人吃的东西还不如她多。 秋吟也注意到,看了看谢梓材,这午后去柳家得好好打听柳微之的口味了。 “公子,外头马车预备好了。”奉壹午后便来寻柳微之,却见他盯着手头一个玉珏出神。 见奉壹进来他立刻收了起来:“好。” 而后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待会儿回府,你见机将这东西交给七娘,她会知道怎么做的。” 奉壹点了点头将他推出了门外。 他来这半日发觉这东宫的人倒是个个恭恭敬敬,那皇太女虽说举止奇怪些,对自家公子态度着实没什么好说的。 就是热情得过分,一直抢他的活儿干。 他也不过半大的人,那不高兴的神情表露出来。 谢梓材注意到,心下还觉得这侍童也挺有意思的。 柳微之的母亲刘氏在生下他之后不久便去世了,据说柳仁极其爱护刘氏,以至于柳微之生下来一个月他都不愿去看自己的儿子。 柳仁后来续娶了刘氏的妹妹,小刘氏生下了两个女儿,在京城贵女里都是出了名的端庄秀丽。 谢梓材见到他们显得异常高兴,开口叫刘氏“母亲”的时候将她吓了个不轻。 “殿下,”柳微之感到一阵头疼,却也只能轻声安慰有些迷惘的谢梓材,“您是君。” “可我们成亲了啊。”谢梓材眼睛睁得溜圆,这话说得柳府一干人大气不敢出。 “既是殿下的意思,妾妇便敬承恩德了。”柳夫人反应了一阵还是将这话接了下来,对着柳微之点了点头。 正文 第九章 柳仁至京 这进柳府一遭,的确是君臣之仪,谢梓材装作不经意问起柳仁的下落,柳夫人看了看柳微之,对方却只喝了一口茶。 倒是柳微之的大妹柳徽应承下来,说父亲来信,这两日便会到达京城。 就在柳夫人准备晚膳之时,一个小厮慌张又显得兴奋小跑了进来。 “老爷到了!” 这话一出堂上的人包括谢梓材在内俱是一惊。 迎皇太女进来已是耗费了不少心思,家主偏偏这时候也来了,就算是柳夫人也不免慌乱了一阵,柳徽倒是个善主事的,立刻接下了后厨的活儿,柳夫人才得空去迎柳仁。 “殿下请坐。”谢梓材闻声也想去门口迎,柳微之仍旧拦下了她。 柳仁与谢梓材所想倒是偏差极大,她小时候也见过柳仁,那时候柳仁看着是个极为强健的人。 十年的功夫,只见来者胡须花白,身形瘦弱,一双眼睛不似从前温和坚毅,反倒如鹰一般,健步如飞,双颊微陷。 他一进来瞧见了谢梓材,柳夫人此前已经交代过他,他便也不惊慌,行了礼,谢梓材照常伸手去扶他。 不过柳仁并不显得受宠若惊,甚至没借谢梓材的力,仍旧是自己站了起来。 “老朽突来,未能参加喜典,此刻又冲撞了二位殿下,实在是无礼至极。”柳仁声如洪钟,显出古板样子。这话虽如此说,却没有个谦卑样子。 “没事的,”谢梓材天真笑着,拉着柳微之的手,对方也是一愣,而后笑道,“父亲来了。” 柳仁的眼睛在谢梓材的脸上停留了一阵,那眼神倒不似起初锋利,而后他呼出一口气又将眼神转至柳微之身上。 “晚膳还得要半个时辰,不如家主先去换身衣裳。最近贺家的二姑娘给咱们送来一株她亲培的梅树,我瞧着倒好,不如请太女殿下随妾身去瞧瞧。”柳夫人适时道,她瞧柳仁的意思,似乎有话要与柳微之商议。 只要柳仁回来了,也不急于这一时,谢梓材便跟着柳夫人去了后院。 奉壹见了家主脸色,立刻走到柳微之身后,今儿个一天总算把自己的位置给抢了回来。 进了房间,柳仁让侍奉的人都下去,自己从箱子里翻出了衣裳换着。 “父亲怎么来得这么急。”柳微之坐在一旁看着问道。 “本来也是后日就到的,不过昨晚遇到了你元伯伯,他也是巡视工程归来,听了个消息,是关于你三叔的,便觉得还是快些进京要紧。”柳仁的双手显出枯木一般的样子,柳微之抿着唇并不说话。 “你三叔,只怕是想佣兵不入。” 这话一下子砸在柳微之心头,他一下子抬起眼,瞧柳仁疲惫的样子,只怕是连夜赶路而来。 “还是为了落马谷的事?”柳微之问着,得到了柳仁的颔首。 “你三叔脾气倔,六年前他未能做成的事情,是不会放手的。但柳家万不能被拖入其中。” “可三叔未必能听我们劝告。”柳微之深知他那位叔叔的脾性。 柳仁叹了口气,将腰带系上,柳微之一见便发现父亲比去年又瘦削了不少。 “你元伯伯的侄子便在你三叔军中,这消息还未能传开。他也是着急才赶了两夜的路来驿站堵我,想让我抓紧想些法子出来。若是高家和傅家得知了,指不定闹出多少乱子来。” 柳微之沉默了一阵:“昭南王欲与三叔结亲的事情父亲已然知晓。” 柳仁看了自己儿子一眼,柳微之出事之后他也是第一次见他,即使如他一般沉浮数十载,见自己亲子一年间如此变化,也难免心头泛酸。 总算是点了头,柳微之接着道:“若是三叔做出这般举动,结亲一事必然会让皇上更加忌惮,只怕不成。或许,昭南王尚可一劝。” “我也这般想,已经去信昭南王,不过我还想叫你亲自去城外迎他。”柳仁一双眼睛盯着柳微之,显出不一般的郑重。 才烧起来的炭现下才暖起来,将日夜兼程的柳仁的一身寒意总算褪去,父子之间才算有了些温暖意。 “我?”柳微之倒是不解。 “带着皇太女。” 他沉默了半刻,手指甲在轮椅上划出了细小的痕迹。 薛家的人能够出面,倒的确能更有胜算。 “这事情我想办法在皇上面前提,你,”柳仁顿了顿,“劝住皇太女。” 这倒是柳微之不担心的,谢梓材……他还是对着父亲点了点头。 柳仁自十年前罢官后便一直潜心乡野田园,京城里一大家子的事情都是柳夫人在操持,一家人一年也就团聚两三次。 许是长久未见,柳仁犹豫了一阵,那胡子在空中抖了两下,他才将枯槁的手放在了柳微之肩上。 “瘦了许多。” “父亲也是,要保重身体才好。”柳微之看着那只手轻声道。 “只是相劝,只怕不够。”他捻着手指,半低着头。 一时房间静了下来,柳仁的手在柳微之肩上停滞,他目光微斜,只见自己儿子那眼睫微微扇动。 柳仁看着比来时神色凝重许多的儿子道:“你元伯伯还说了一件事。” “元家那小子,也要回京了。” 不出意外,柳微之面容一僵。 “出官也有八载,元兄也的确该回来了。”柳微之仍旧保持着沉静,眼睛落到那烧红炭火处,却像被灼伤。 这消息还只有元家的人知晓,他倒是好奇另一个人若知道,会是怎么一副神色。 “这些年,你受苦了。”柳仁站在柳微之身旁,手还放在他肩上,眺望着微微掀开一角的窗外景象,也是怅然若失。 “你既是自己愿意与皇太女结亲,许多事情为父不好拦你。但无论如何,”柳仁抓着柳微之肩膀的力气都大了几分,又显露出一贯的威严来,“柳家不可受到拖累,我也不想听到任何风言风语。” “儿知道。” 柳微之准备转身打开房门的时候柳仁又叫了一声“微之”,他扶着门并未再动。 “你非得如此吗?” 他从未觉得父亲的声音已经如此苍老,向来严厉古板的人,话语里竟多出了温情。 他看着自己泛紫的指尖,宽大的衣裳下再也动不了的一双腿,眼睛被那房门外的白色微光刺得生疼。 “若我不是只能坐在此处,我也不想,非得如此,”他正色道,“我不是您,做不到被他们所害还要以德报怨。” 看着这个从小挨了他不少训骂长大的孩子,十六岁那年安然接受了他的安排,这些年没有一句怨言,以至现下他早已没有任何理由去阻拦柳微之做什么事了。 多少次他看着亡妻的牌位,心里也是怕的。 正文 第十章 大理寺 柳徽是个落落大方的,柳復更似娇丽。 谢梓材去京中贵女们的聚会远没有谢梓棠的次数多,对柳家两姐妹的了解也有限。 不过她也得承认,柳家这两个女儿也是教养得极好。 “九娘今年多大岁数了啊?”谢梓材歪头问道。 “回殿下,过完年便十八了。”柳徽答。 柳復与柳徽打趣间,谢梓材隐约倒也感觉到柳徽只怕是有心上人的。 等到晚膳的时候柳仁与柳微之都明显心事重重,谢梓材本还奇怪柳仁突然到来,想起柳休的事,不由得猜测柳仁或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结果就在用膳时柳仁突然提到柳休的事,谢梓材立刻警觉了起来。 柳休的大军会在京畿周围驻扎下来,不过进京城的自然不会是十万大军。 大军安顿总要些时日,柳仁的意思是想在柳休一驻扎下来便去与他相会。 柳微之则说父亲太过焦急,即使要迎也该是晚辈的责任,他便提出想前往一叙。 谢梓材看着这父子俩一唱一和心下便有了谱,装作不高兴的样子,柳夫人从中斡旋一番,谢梓材便顺势提出自己要一起去。 美其名曰也是犒劳大军的好事。 这事自然还得上报皇帝同意,只是谢梓材主动点头,倒是省了柳微之不少事。 柳微之见她主动要求,面上也轻松许多,谢梓材时不时给他碗里夹菜,极尽亲昵,比之在东宫有过之而无不及。 柳家的人起初见到还有些不自在,一顿饭下来倒也是情绪复杂,像是看惯了。 这柳家膳食的口味倒是要清淡一些,只是谢梓材最后看了一眼柳微之的碗碟,仍旧是没吃多少下去,不由得皱了皱眉。 临走的时候柳仁说自己病体未愈,谢梓材自然也就不好让他来相送,只是柳夫人与二位娘子折腾了一通,天色都暗下来二人才登上马车。 看得出来柳微之与府中女眷的关系倒是不错,虽非同母所生,那两位姑娘倒是对柳微之十分关心。 如此长大,应该幸福许多吧。 谢梓材看着窗外挥手的柳府一行笑着。 “殿下今日累吗?” 柳微之的声音突然传来,悠然沉静,谢梓材转头,只见他倚靠在马车一角,双手拿着暖炉温和看着她。 不知为什么,从前柳微之对她爱答不理,她反倒觉得能够掌控这个人。 这两日却是觉得面前的人越发不可控了。 “不累啊,”她笑着,“母亲还带我去看了你从前的房间。” 是个幽静古朴的所在,摆件自然都是金贵的,却不显出富贵,如他人一般。 “殿下喜欢吗?”柳微之慵懒问道。 她自然点头称是。 马车里只剩下轮子在地上碾过的吱呀声,摇晃之间谢梓材还以为自己花了眼。 柳微之笑了。 虽然只是浅浅淡淡,还透露出一些意味不明。 “喜欢便好。”他这样说着,带着笑,眼睛却仿佛要在谢梓材心里挖出一个洞来。 “明日殿下有何打算?”柳微之轻声问着,谢梓材现下像是被定在了原处。 本想说没什么事,她装作苦恼的样子道:“要去大理寺。” “好,明日。”柳微之仍旧靠在那儿,手指挑起窗帘一角,一股冷气灌入马车内。 “还要请殿下去向陛下禀报出城一事。” 谢梓材的心这才落了地。 “嗯。” 那天晚上入睡的时候,谢梓材回想起今日柳微之种种行径,却是有不寒而栗之念头。 只是她不能在成亲第二日便分房而睡,仍旧忍着满心的不适与他同塌而眠。 她本想一闭眼一睁眼这晚上也就过去了,谁知道她或许是离得太远了,一床被子竟是无法包裹住她二人。 “殿下。” 谢梓材睁开了眼,柳微之在黑夜里缓声道:“再过来些吧,臣的腿动不了。” 他一向是温和的,听到最后半句话谢梓材哑然,便主动移过去了些。 而柳微之则将谢梓材身上的被角压好,那大手绕到谢梓材身后,让她被温暖包裹住。 “睡吧。” 头顶传来的温柔声音让谢梓材失了神,此前的戒备也放下些许,她往柳微之怀里蹭了蹭,对方的身体并不显得排斥。 “殿下似乎多梦。” 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谢梓材心里一震。 她的确多梦,柳微之恐怕是昨日一夜便看出来了。 她抬起头,点了点头:“会梦见好多东西,有好漂亮的,也有吃人的东西。”说着委屈起来。 “殿下害怕吗?”他的手放在谢梓材后脑,亲近得如此自然。 谢梓材一时忘了作答,微微点了头,良久柳微之将她揽入怀中。 “殿下安睡吧,臣在。” 男人温暖宽厚的肩膀胸膛是谢梓材从前未曾真的接触过的,她心神有了片刻的慌乱。 好在柳微之并未有什么反应,她也冷静下来安然入睡。 谢梓材一贯想着,柳微之的确是个很好的成亲人选,就算婚后他排斥她,厌恶她,也无所谓。 因着她这么多年,柳微之在京城的时候她就去缠着人,不在的时候,一旬一封书信也是没断过的。 但柳微之始终只有君臣之仪,她以为,他会厌弃她趁火打劫的行径。 可至少此刻,他格外令人安心。 第二日谢梓材打着哈欠进了大理寺,大摇大摆的走姿和跟在后头毕恭毕敬的大理寺官员的确是天差地别。 她本懒散坐在主位,秋吟提醒了她才端正一些。 这倒也并非全是做戏,只因今天这案子她的确是没什么兴致的。 沈全是户部侍郎,寒微出身不至不惑就能做到如此地步的确是少见。不过他也是遇见了个好丈人,娶了傅家的女儿,自然此后官途顺遂。 本来这次彻查贪污也就是针对高家和傅家这多年来在朝中隐藏的不少蛀虫,沈全被查出来是在意料之中。 原本谢梓材还以为这事会有些麻烦,谁料到那傅家的人竟全是不管这个女婿的死活,那么多日了,一点为其走动的迹象都没有。 听说沈全的发妻还专门回了一趟娘家哭诉,傅家仍旧是当做从未听闻。 这摆明了是要舍弃沈全保全自身。 而沈全这人也是奇怪,人家贪污桩桩件件都是有牵连的,往往是一带十的牵扯,偏偏他这案子,只有他这一个罪人。 三年前一个地方的户曹官员想要回京任职,沈全收了银钱替人运作一番,也就成了。 若是只有这一桩也就罢了,可此后沈全像是得了好处上了瘾,这些年做了不少这样的事。 此次是那户曹官员在京中酒楼与人交谈不小心说漏了嘴,才惹出的事。 沈全此番便是如此定罪也便罢了,朝中势力不会参与,就简单纯粹许多。 是以谢梓材的确是带着一种闲散心情来的。 那沈全穿着囚服被抬了上来,双手双脚皆是镣铐,身上的灰尘与血迹说明已经受过刑。往常看来还是个儒雅书生,如今这年近四十的人已完全是憔悴不堪。 那大理寺的人照旧将他的罪行念了一遍,据说沈全已然是全都认下,只等在这堂上定下此事便了了。 “沈全,你可认罪?”一旁的官员问道。 只见面前男子一直垂着头,现下突然抬了起来,一双目显得幽深疲惫,看了看谢梓材,花白的胡须颤抖了两下后他道:“臣,冤枉!” 正文 第十一章 惊吓 堂上众人也是惊愕,昨日来东宫的官员见这状况便急眼了,上前责骂道:“好你个沈全,在牢狱里认下了,如今在太女面前便想反悔吗?” “罪臣是受不住刑狱之苦才认下的,都是屈打成招罢了。” 谢梓材看那官员似是要对沈全动手了便立刻叫道:“你别动他!” 那官员退下,她看着沈全道:“那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她动作语气都显得浮夸,这么一追问堂上倒是有不少人落下了冷汗。 “禀报殿下,门外有……”那突然闯进来的小吏看了看众人脸色才说,“有证人,说是为沈全一案而来。” 有证人自然要请进来,谢梓材倒是觉得面前景象变得有意思了不少。 只是当那证人进来的时候她的脸色便没有那么好了。 看着那木轮椅缓缓被推了进来,上面坐着的披着黑色大氅的男子不是柳微之又是谁。 他看起来精神一般,进来之后先与谢梓材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地上跪着的沈全。 堂上的官员倒是傻眼了,一时不知道这对夫妻是不是在捉弄他们,而后便先跪下给柳微之行了个礼。 “你……”谢梓材惊愕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最后定了心神,“都免礼了。” “堂下证人……有何要说?”那质问的官员都暗自观察着谢梓材的眼色。 “禀告殿下,三年前受沈侍郎提拔的户曹官员李氏乃是我于珉州做官时的下属,当日李氏升迁的考核评定我亦有参与,他之擢升合理合规,没有任何贿赂之嫌疑。” 谢梓材死死盯着柳微之的眼睛,对方却是平静异常。 众人提醒了谢梓材之后她才回过神来,而后出乎众人意料,谢梓材突然站了起来,笑着跑到了柳微之身边蹲下。 她握起柳微之的手眼神真切道:“你冷不冷啊?咱们先回去吧。” 说着便要推柳微之走,众人也只好傻看着不敢阻拦。 而这时柳微之握住了谢梓材想要推走他的手,背对着她道:“殿下不可如此行事,案子,要审完。” 柳微之感受到那纤细的手开始发力,他也寸步不让。 为了演下去谢梓材自然也只好忍耐,一笑便装着不情愿的样子重新坐回了主位。 而后这地方便全成了柳微之的地盘了,他口中所述不仅推翻了起初那李氏自己暴露出的案情,还将沈全身上所有的罪过都洗去。 照着柳微之的说法,所有声称贿赂过沈全的人,都是在故意栽赃。 可是谁会赌上自己的前途做出这样的事呢?众人听了自然不信,但是柳微之将那李氏当年考核审定的成绩从吏部取了出来,担保其中评级全无问题,且当时沈全与李氏根本不相识。 这就奇怪了,按照李氏的说法,当时他与沈全有书信往来,还有些许证据。 柳微之这番话一说出来整个案情便天翻地覆了,又因为他的身份,众人也不得无视他所说,这案子只好重新调查。 而对于他们来说,其实重要的也根本不是案情,这件事情说到底不过是高、傅两家的事情,柳微之一出面,皇太女就牵扯进来了,这个信号莫不是说皇太女想要保下沈全。 众人心有戚戚却又不敢立刻断案,今日审讯便也匆匆了结,只说再议。 离开的时候,沈全踉跄着步子,似乎是在出门的那一刻给柳微之行了个礼,谢梓材看在眼里心里是一股子气。 回东宫的路上她忍着满腔怒意还装作天真地问他为何会出来,还问他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对方只搪塞过去,还往她嘴里塞了颗糖饴,气得谢梓材更是无处发泄。 回了东宫她立刻进了书房,秋吟一把门关上谢梓材便一拳头砸在桌子上咬牙切齿道:“好,好得很。上次问了柳府的人,他口味如何了吗?” “只说柳府饮食一向清淡。” “今日吩咐膳房,有什么辛辣刺激的菜一应给我做出来!”谢梓材看秋吟神色一言难尽怒道,“去啊!” 看着谢梓材忍耐着将柳微之送回了住处便进了书房,奉壹本来就不满柳微之今儿个不让自己跟去,赶紧跑进来看了看柳微之的状况:“公子没事吧?” “叫殿下。”柳微之倒是很淡然。 “她在书房里做什么呢?”奉壹问。 他抬眼看了看看似宁静的房间:“砸东西吧。” “殿下消气,不如想想现下该怎么办。”秋吟劝慰着谢梓材,只看她灌下了一大口茶水。 “他既然这么说了,借着我的名头不就是摆明了想要救沈全吗?若是沈全真落实了罪名,东宫又如何自处?” 也就是谢梓材无路可走,除了帮沈全洗刷冤屈,不管这冤屈是不是存在。 太女君若是做的伪证,又被朝中那帮权臣拿住把柄,她行事只会更加艰难。 “此事奴婢先盯着些,看看其中究竟是如何,”秋吟也是没想到,柳微之才进来第二天就生出麻烦来了,“不过既然太女君如此信誓旦旦,不如您先问问他,真相究竟为何。” 谢梓材皱眉,握着茶杯总算心神安定了些。 “趁着那些人都还没什么反应,想办法将他从大理寺调往刑部关押。”她双手放到身前道。 还没等他二人碰面,谢梓材又只得入宫去见皇帝。 先前皇帝专门接见了柳仁,柳仁自然将意思带到了,皇帝本还犹疑,谢梓材又进宫请命,皇帝也只好应允下。 皇太女夫妇出城迎接凯旋的兵士,礼部这下倒是有的忙了。 听说了大理寺的事情,皇帝和薛邈都还特意问了问,只是谢梓材自己都未曾将这事情想个清楚,哪里能答复他们,便也只糊弄过去了。 待到回东宫的时候恰巧到了晚膳时分。 谢梓材真是咬碎了一口牙逼着自己不动声色坐到了柳微之旁边。 奉壹一看那端上来的菜立刻就变了脸色正准备出手却被秋吟一个眼神制住。 柳微之交代他不能跟着东宫的人冲突,凡事忍耐着些他也只好收回手。 这桌上摆的尽是辛辣刺激食物,味道极其冲鼻。 柳微之心下觉得好笑,看着谢梓材盛了一碗置了辛辣香料的汤羹往他嘴里送。 面前女子仍旧笑得天真无邪,不知道给他夹了多少油腻荤腥之物,还一口口喂着他吃下去。 “来。” 柳微之看着眼前散发着辛辣香味儿的汤羹微微皱眉,还是张开嘴,谢梓材的动作不算轻柔,笑着递了一汤匙进去。 看着面前女子强忍着怒意,眼底明明都是跳跃的火星还得装作情深的样子,柳微之又呛了好几口。 柳微之这顿饭吃下去的东西只怕比平时两日都多,逐渐露出了难堪的神情,奉壹实在看不下去了便上前假装不经意打翻了碗筷,谢梓材才停手。 用完膳谢梓材借口还有功课未写完仍旧待在书房里。 正文 第十二章 心结 , 柳微之回了房间一晚上不知吐了几回了,胃里东西都像是倒空了,又不想惊动别的人。 奉壹无法便自己跑到膳房,那厨娘们预备好了明日一早要用的东西便都离开了,只剩下一个小娘子还在收拾物什。 “你是谁啊?”那小厨娘眨巴着眼睛问道。 “我是太女君身边的人,来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吃食。” 奉壹站在膳房外看着那厨娘将外头的桶和筐都摆好。 “太女君要用些什么吗?”小娘子问道。 “煮碗清粥吧。”奉壹静默了半刻后道。 那小娘子点点头便重新将膳房里的灯点了起来。 她蹲下身看那柴火,里头还有些余温让她皱起了眉,不过也没多想便生起火站了起来。 小娘子说自己叫欢仪,奉壹也是自报家门,欢仪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手脚倒是麻利。 切着那青菜利落整齐,生火烧水也是极熟练的,二人便攀谈起来。 “诶,你们东宫平日里饮食都是这般油腻辛辣的吗?”看着升腾起来的热气奉壹问道。 “自然不是,皇太女口味清淡,除了甜食便不爱什么味道重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今日特意叫我们做了这一桌菜,”欢仪也是摸不着头脑,问了柳微之的忌讳便往里头搁了些虾仁提鲜,“太女君也不爱辛辣之物吗?” 奉壹撇撇嘴:“反了,恰巧是喜欢得很。” “啊?那为何……”欢仪眨巴着眼睛,鹅蛋似的脸上那疑惑的神情十分明显。 “但我家公子身子不好,就算是喜欢,从前在府里夫人也不叫他多吃。一吃便坏了胃,吃多了便会吐出来,人的身子哪经得起这么折腾。” “我看贵人们的饮食都十分精致,怎么太女君的肠胃还会不好啊?”欢仪最后下了些青菜便准备将那粥盛起来。 “家里有人伺候自然没事,”奉壹闻着那清粥的味道只觉得香气扑鼻,也高兴起来,还夸了欢仪两句,“只是当时在临谯做官的时候,碰上每年旱涝时候便得到地里去,最难受的一次得有两三天没吃上东西,长此以往肠胃能不出问题吗?” 欢仪似懂非懂,只觉得临谯这地方过于遥远了,二人将那粥端了出去便重新将膳房里的灯尽数熄灭。 二人交谈许久都没注意到那膳房角落里还蹲着一个人。 那饭菜是不合谢梓材口味的,到了戌时她自己倒是饿了起来。 秋吟出去查沈全的事了,她便想着换个地方清净一下便自己跑到膳房来煮了碗汤面。 这样的事她小时候总干,蹲在膳房角落里,在昏暗的视线里吃下东西,她本来已经吃完了,碗里的汤都冷了下来,正准备起身的时候却听到了门外的动静。 于是她便蹲在此处将两人的话听了个遍。 合着她是让柳微之吃到了想吃但不能吃的东西啊? 一时气结,又听到后头奉壹的话便皱起了眉。 按理说他们这样的世家子,出京做官会去边远地方的本就在少数。就算去了,也该有家族人照应。 当年去临谯,谢梓材还以为是他故意想躲着她,现在看来他自己倒是吃了不少苦头。 她瘪了瘪嘴将那碗残汤搁下便直接走了出去。 谢梓材实在是压抑了许久的怒火才让自己不至于露出怒容走进了柳微之的住处。 他正倚在床边看书,昏黄灯光下一切显得静谧安宁。 看着今日将局势搅得混乱不堪的人如今却是没半点反应,见她来了还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两人仍旧是安心躺在榻上,谢梓材孩子心性自然是不会去提男女之事,柳微之当然也就装作不知道。 所以谢梓材知道,柳微之对她是有芥蒂在的,也正是因此,他们之间还没有什么夫妻情意。 “微之哥哥,”谢梓材突然出声,将自己捂在被子里抬起头看着躺在身侧的柳微之,“你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大理寺啊?” “殿下怎么了?” “我进宫见到舅舅了,”谢梓材装作糊涂的样子,“他说你在害我,我不明白……” “臣没有害您,”柳微之神色平常,将被角给谢梓材压好,“殿下觉得,何为有益于您?” 谢梓材摇了摇头。 “为储君者,国之重器;良臣者,国之柱石,若是有人救良臣,是要害您吗?” 沈全便是他所指良臣。 她装作苦思而后道:“那就没有害我。” “那臣就不会害殿下。”柳微之说得沉静真挚,让人不得不信。 “那那位沈侍郎究竟……有没有收受贿赂啊?”谢梓材决定按照秋吟所说直接询问柳微之。 “臣担保,他没有。” 谢梓材只觉得头疼,柳微之说得再好听,最后也不过是瞒着谢梓材将她拉下水了。 若是能提前告知一番也不至于此。 “你与他如何认识啊?” 看着少女一脸懵懂样子,柳微之只是一笑。 也不知什么时候他们才能直接一些,互利互惠而已,偏偏其中一个人装傻多年。 “我在临谯做官的时候,沈兄奉命出京巡查。是时洪灾泛滥,官府……”柳微之顿了顿,“银两粮食运输不通,沈兄来了才将事情安排妥当,便是那时候认识的。” 临谯所在源州前些年的确是出过水患,因为层层剥削,受灾之人难以被安置,防灾工事也难以修筑。 沈全,的确是那时候被派出去的。 “若是没有沈兄,”他眼神微暗,“三万流民,数十万亩田地,只怕都要葬身江底了。” 他的声音显得隐忍惆怅。 “殿下觉得源州是个什么地方?” 柳微之突然发问,她微楞之后道:“很远很远的地方。” 地处北疆,的确是很远,又贫苦之地。 “是啊,远到皇恩春风不能及,”柳微之想起自己头回去那地方的窘迫样子也是一笑,“可是沈兄指着一副舆图对我说,源州此地,北接少民,南临沂水,平原千里,商队通行。奈何道路不通,水利不兴,若是能用心耕耘,便可为我百万将士守土拓疆提供最大的保障。” 醉酒的沈全指着那舆图意气风发的样子,柳微之一点不敢忘。 便是那顿酒,让到达那贫苦之地显得不知所措的柳微之看清了眼前迷雾,让他得以挣脱这千里外皇城中百般斗争,好好看清自己眼下的土地。 只可惜,最后那幅愿景,仍然只是愿景。 “那他这次真的是被冤枉的吗?”谢梓材眨巴着眼睛望着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柳微之。 他回过神来,眼底闪现的光一下子暗了下去:“殿下明日可愿随我去见一个人?到时候殿下自会知晓。” 其实这事实柳微之本也没打算瞒她,此前不说便是因为谢梓材这个人,装疯卖傻自保惯了,真是直说,她又真的能应允去救下沈全吗? 倒不如此刻,不得不救下。 “那你此前为何不和我说啊?一个人跑出去多危险。”谢梓材混沌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 “嗯,臣知错,下次不会了。” 谢梓材嫣然一笑伏在他肩头便要就睡。 柳微之在说出那承诺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下回再论吧。 而谢梓材心里也不过是,我才不信。 唯有银色月光洒在冰凉地板上,显出几分真诚。 正文 第十三章 沈全发妻 出城的日子定在一日之后,更衣的时候秋吟突然进来接替了那手生的侍女。 “奴婢愚钝,实情尚未查清,不过已有了些眉目。照现下的状况看来,或许,”秋吟替谢梓材整理着肩膀,“太女君说的的确是实情。” 秋吟并未将此后的推测说出来,这事情还待详查。 “不急,今日他说要带我去见一个人,我还是不放心,你盯着一些。我出门的时候千万不能被人跟踪。”谢梓材仍是怕柳微之要借此做些什么文章。 “是,不过还有一事,”秋吟替她将腰带系好,“昨日太女君在大理寺说出那话之后,傅家竟然有异动,宫里边,说是昨日临王专门造访了大理寺卿。” “谢梓相?”谢梓材皱眉,她可不觉得一个刚回京城的人能和这件事有什么直接的牵扯,若是傅家作祟,只怕是谢梓棠的手笔,“我原本以为他们只是不闻不问,现下看来,或许他们才想让沈全不明不白死了啊。” 看起来没什么牵扯的案子,原来牵动着朝中那些老狐狸的心啊。 “明日两位殿下就要出京,这事情……” “要年关了,暂且等上一阵也并不是难事。不过你要看好沈全,他千万不能在牢狱里出事了。” “好在大理寺与刑部还有信得过的人。” 谢梓材瞧了瞧那红宝簪,想起了那日在柳府看到的红梅。 “贺二娘与谢梓相从前相交甚笃吧,”谢梓材见秋吟点头轻笑一声,“去,派人去贺府,就说本宫在柳府见到贺二娘子所赠的红梅,甚是喜欢。想问她再求一株种到东宫来。” “臭小子,”回想起前日谢梓相对柳微之做的事情,将簪子簪好道,“他替他阿姐做事想对付咱们,总得给他些警告。” “是。” 仓促决定皇太女夫妇一同到城外军营亲迎的确让许多人显得慌忙。 大家都说这皇太女是想一出是一出,上朝的时候不免又生了抱怨。谢梓材倒是装作什么都听不懂,傻呵呵地笑着。 回了东宫才换了身常服,奉壹便上前来说太女君在后门备下了马车请她前去。 谢梓材跟秋吟使了个眼色,二人便点头跟随而去。 秋吟跟在身边一直注意着周遭是否有人跟随。 这马车走过的也不过是平常街道,还算是繁华的地段。 “这……” 秋吟的脸色变了变,谢梓材皱眉并没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秋吟便一把拉她坐好不许再向外头看去。 “怎么了?” 秋吟脸色不佳,心里已然在骂柳微之行事鲁莽。 她只是不说话,谢梓材就越发好奇。 等到马车停住,秋吟还专门下车看了看,掀开马车帘布的一角,面色不善地将谢梓材引了下来。 谢梓材下来之后倒是明白秋吟为何如此表现了。 湖悦坊,出了名的烟花之地,且是专门以男子侍人的寻欢所在。 这里头商铺倒是各有各的气质,花枝招展的也有,内敛含蓄的也多,路过的男子或风流或健硕,品貌端正,各有千秋。 赶马车的也正是奉壹,他将马车交给一家店小二拴好看着谢梓材正出神便道:“殿……娘子,进去吧。”说着还指了指面前名为“浮游居”的店面。 谢梓材一时错愕,哑巴了半天后勉强笑道:“你……来过这地方吗?” 奉壹先是摇头,而后是点头,年少者的脸上露出不明就里的神情:“昨日送人来过。” 这话听得谢梓材眼皮跳得厉害。 她一身水绿色的襦裙,外头罩着浅紫的大氅,又生得样貌端正,这还没几刻呢都不知道多少个男子暗送秋波了。 她头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抬不起头来,心里暗骂着柳微之快步走了进去。 这冬日干冷,早已冻人,却没有半点雪的迹象。 柳微之靠在窗边看着在门前犹疑的谢梓材,不知什么时候手上的茶水已经凉了。 “公子竟如此喜欢捉弄人吗?从前婢子倒是没发现啊。”房间里有一女子,一身水红色衣衫衬得手腕雪白细腻,瞧上去不过三十有余,略施粉黛倒是风韵犹存。 她将桌案上的器具摆放整齐看着柳微之笑道。 “我不喜欢捉弄人,”柳微之看着谢梓材拿斗篷遮挡着自己硬生生闯进了这地方,露出一抹浅笑,转过头对琳琅道,“但是气量小,喜欢报复。” 琳琅笑而不语。 待到谢梓材走进来的时候房间里便只见到柳微之一个人了,他一身深蓝色的衣衫正在点茶。 这浮游居也算是雅致,里头多是乐人,也没什么难闻的味道。 她一见柳微之,不顾身边两人直接扑进了他怀里。 …… 奉壹站在门口愣了半刻立刻转身将门关上,而后自己也对着门不敢转身。 秋吟仔细听才发现那孩子一直在说“非礼勿视”。 柳微之端着茶水的手一抖,差点洒了自己一身。 “这地方好可怕啊……”谢梓材的脸靠在他膝盖上,委屈道。 她一进来见柳微之气定神闲,回想起自己方才的尴尬又是气不打一处来。 柳微之看她小脸微红,强忍着笑意道:“本朝不知多少诗者名家在此留下了诗篇,先皇后闺中密友令狐瑜称此为人间至乐所在。殿下怎么觉得可怕?” 因为令狐瑜就是个让人害怕的女人,她说的话能做什么准? 想起年幼时与那号称本朝第一女诗人的人见过一面,谢梓材现下都难受至极。 “不知太女君究竟有何安排,到此处来,实在有辱清誉。”秋吟道。 柳微之将谢梓材扶了起来,与其说是扶倒不如说是拖,而后敲了敲桌子。 那敲击声毕,身旁木质屏风后突然走出一人。 原来这房间里还有别的人。 刚刚还死拖着柳微之不放手的她又感到了几分尴尬。 来人荆钗布衣,是个三十有余的妇人,面色苍白疲惫,看上去像是经受了不少磨难。 “罪妇傅茗拜见殿下。”而后那妇人抬起头来双眼下陷显出乌青颜色,眼中更是含着泪水。 “沈全发妻。” 见谢梓材还是一副困惑神色柳微之补充道。 她听到那名字的时候倒是有过这个反应,只是她实在没法相信,傅氏之女,三品大员的发妻怎会到了如此样子。 傅茗的确是大家教养出来的女子,行为举止皆是得体有礼。 据她说,自从沈府被查抄之后她便流落在外,娘家并不收容,一直借宿在城内的一座尼姑庵里。 谢梓材只以为傅家不出手援救女婿,现下居然连女儿也不要了,这其中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她所说与柳微之无异,直言沈全是遭人陷害的,她顾及体面虽未直言,但已说明是她的母族亲手害了她的夫婿。 傅茗本欲再说,但看谢梓材神色迷蒙,一时间有些拿不准主意看了看柳微之。 正文 第十四章 相通 她痴憨荒唐名声在外,只怕傅茗是怕她压根听不懂这其中的事情。 只听柳微之轻声道:“你尽管说,殿下自有判断。” 谢梓材转过头迷茫看着柳微之,对方却只是淡淡一笑。 按照傅茗所说,那一开始揭发沈全的李氏乃是傅家一个旁支的门生,那李氏犯下了与寡嫂通奸还杀了人的罪过,被傅家知晓。 这杀人罪行若是败露,李氏自然是必死无疑,傅家以此为要挟,要他故意栽赃沈全。 要说这二人的交情,唯有当时沈全调职路过珉州,与柳微之一叙,这才有了一面之缘。 席间相谈甚欢,此后也偶有书信问候。 谢梓材一边听着,装作不经意,还一直将桌上的糕点往柳微之嘴里送。 其间傅茗抬眼看了几次,她都像是没听进去似的。 “那既然夫人知道实情,为何不去诉冤?”秋吟问道。 傅茗闻言更是神色疲惫:“我有冤又要往何处诉?何处能应?方才所言皆是事实,李氏罪证就在罪妇手中,可罪妇不敢呈交,因无人敢查,还会殃及我夫性命。”说到此处她又拭泪。 只有李氏的一份罪证并不能完全为沈全开罪,更何况是如此境况…… “那其他行贿沈侍郎的人呢?”秋吟再问。 “其余众人,的确是靠行贿才得以升迁,但行贿对象绝非我夫。恳请殿下能彻查此事洗刷我夫婿的冤屈!”那傅茗直往地上叩拜,秋吟得了谢梓材的眼神将其扶起。 究竟沈全是与傅家有什么仇怨,傅家非得置他于死地不可。 谢梓材并不说话,秋吟怎么使眼色她也只当看不见。 “渴还是饿?”她突然开口却是对着柳微之笑着询问。 柳微之觉得她莫名其妙:“臣……” “选一样。”她将一杯茶与一碟茶点送到柳微之面前。 四目相对之时柳微之了然,接过了那杯茶,此时秋吟正欲开口却被抢了先。 “夫人,依你所说,你夫婿或是傅氏一族,”柳微之突然出口倒让谢梓材心下一沉,“总归会伤了一个。殿下自然会还遭受冤屈的臣子一个公道,但……” 但傅茗就不能替傅家遮掩着什么,免得碍了事。 谢梓材还未反应过来什么,柳微之的手却伸到了她面前。 修长的手指尖捏着一块茶点递到了她嘴边,油香味儿直冲鼻腔。 她笑着咬下一口:“好吃。” “罪妇知道,罪妇……”傅茗双手放在腰间咬牙道,“罪妇不喜朝堂诸事,但跟随沈郎仕途奔波多年,于国于民,对错为何,罪妇不会不明,纵然是罪妇的父母兄妹,也绝不敢有包庇之意。” 谢梓材而后才对着傅茗笑着,秋吟得了允准便将她带了下去好生安顿。 时辰不早,为了晚上的生意琳琅早就忙活起来。见到他们一行出来,正正巧与一行乐人相撞。 “娘子小心。” 那被撞的乐人一身长袍显得寡淡,声音低沉,倒吓了谢梓材一跳,她立刻往后退了两步躲到柳微之身后。 柳微之微低头咳了两声掩饰了笑意,谢梓材一路小碎步紧跟着出了这地方。 喾寅抱着琴上了楼叹道:“我倒没觉得我长得有那么吓人。我看她与那郎君还算亲近,怎么碰上我就跟见了鬼一样。” 琳琅一笑推了他一把:“人有亲疏,这你也要与人一比吗?赶紧过去。” 回东宫时秋吟坐在马车里替谢梓材将斗篷披好问道:“不知太女君如何与沈侍郎的夫人相识。” “我与沈侍郎有几分交情,其夫人也知道。家母前往寺庙上香祈愿时遇沈夫人拦车相诉,故而相识。” 解释完柳微之看着神色倦怠的谢梓材问道:“殿下听懂了吗?” 装作才回过神的谢梓材似是没底气地点点头:“懂了。” “但是,”她歪着头问道,“她母家为何不肯收留她啊?” “殿下知道沈侍郎一介寒微出身,如何能够娶到沈夫人的吗?” 她摇了摇头。 柳微之理了理袖子才将这事情说来。 当年沈全虽是一介寒微之身,却是夺得殿试魁首,被钦点为状元。而后春日与众士子游园,与傅茗相识相恋,傅家自是不肯嫁女,为此还给傅茗定下了另一门亲事,还欲将沈全调往边远地方任职。 当时沈全为求娶一事在傅家门前受尽了折辱,傅茗也是闹得不可开交。 “沈夫人看上去倒不像是个这么烈性子的,难道后头沈夫人与傅家断绝了关系?”秋吟隐约记得那事情。 “没有,”柳微之瞥了一眼一脸好奇的谢梓材,“沈夫人想要出走傅家,被傅家人拦下。此事纠缠了三年,后来傅家的人虽不甘愿,却也接受了沈侍郎的求娶,只是一应嫁妆俱是寒酸,多年关系也并不好。” “傅家肯嫁女,莫不是心疼上女儿了?”秋吟拉了拉谢梓材的手提醒她莫失了分寸。 她方才想事情有些出神,差点忘了面前还有柳微之。 “不会,”柳微之握着手中的暖炉突然一笑,垂下头一笑道,“于世家王族,缔结姻亲的原因,哪有这般简单。” 谢梓材手指微僵,而后转头笑了一下,不顾马车颠簸坐到了柳微之身边后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脸颊。 “殿下……”秋吟一时忘了收声。 看着柳微之微僵的表情她更高兴了些,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笑起来真好看。” 谢梓材隐隐觉得沈全手里一点还握着不少东西,这沈侍郎看着是个书生,当年却有不平常的手段让傅家嫁女,这些年也能在傅家的敌视里一路坐到侍郎之位。 此次倾覆只怕是大意了,许多事情他恐怕是没告诉过自己的夫人,也没告诉过柳微之。 “生死关头,总得问问沈侍郎究竟还有什么不甘心的。” 坐到书房里头谢梓材对秋吟吩咐道。 “再去查查那些据说贿赂了沈侍郎的人,看看他们与傅家到底是什么牵扯。” “是。” 秋吟正准备退下的时候谢梓材看了看自己手头的书册突然开口:“你觉不觉得……柳微之好像,知道点什么。” “殿下是指……” “知道我,”谢梓材的手指扣在木桌上,看着窗纸上映出来的晕光道,“并非痴傻。” “殿下本就不痴傻。” 是啊,她本就是智力无碍,却心性小儿,落下个痴憨荒唐的名声。 “可他仿佛知道我听得懂什么,知道我想做什么。” 想到柳微之今日抢下了秋吟的话,她内心里这个感觉就更强烈了。 “我也知道,凭他的本事,用不了多久或许就能发现蛛丝马迹,但是……”但这也太快了,而柳微之现在就像是一只猫在戏耍耗子一般,明明将其控于股掌之间,却还乐得看其折腾。 这样的感觉让谢梓材没由来的生气。 正文 第十五章 出京 , 秋吟皱眉,但想不通是何关节出了差错,“或许现下太女君只是起了疑心,此般种种也只是试探,殿下万不能自乱阵脚。” “红梅的事怎么样了?”谢梓材问道。 “贺家那边来了消息,二姑娘说需准备一阵子。奴婢想着您正要出门,便叫她不必着急,等您回来了再亲自上门。” “此番出城你便不用跟着我了,好好看顾着沈全。” 秋吟称是。 她点头便让她退下了。 桌案上的书册她是一本也看不下去了,她知道终有一日柳微之会发现她的秘密。 但不该是现在,至少得等她二人死死绑在一起。 若是柳微之早就知道,那到底又是从何时开始。 若是从八年前就知道…… 地龙烧得极暖,她额头因着紧张不禁开始发热。 “公……殿下,”奉壹替柳微之将鞋子摆放好后道,“大姑娘派人来问状况了。” “你回她一切顺遂,这几日我不在京中,叫她盯着一些,若是东宫有什么动向,配合一些。” 奉壹欲言又止,柳微之笑着拿书打了他的头:“说吧。你从来是憋不住话的。” “我是觉得……既然公子和东宫想做的事是一样的,你做什么这么遮遮掩掩的,直说不就好了。你那么拐弯抹角,我看那皇太女可不机灵,万一看不出来呢?” 不机灵。 柳微之闻言又笑起来:“你再这么说话小心哪一日被人听见,治你个大不敬。” 奉壹挠了挠头,只听柳微之轻叹一声。 如今就算挑明,她仍旧痴傻以对,又有什么直接可言…… 终究是互不相信,人心隔着肚皮,明着暗着又有什么分别。 “利不同,所求不同,便最好不要将话说得太明白。”他缓缓抬眸。 “可是如今东宫不也想救沈侍郎吗?” “是此刻想救,”柳微之揉了揉眉心,“安知下一刻会不会直接舍去。” 就如同现下的他与谢梓材。 翌日一大早二人便被拖了起来,卫队已然在城门口候着,他们也得早些出城。 一大早便不见秋吟来伺候,柳微之本还疑惑,正欲出东宫的时候却见到秋吟进来。 柳微之便带着奉壹先到马车上等着谢梓材。 也没等多久谢梓材便自己坐了进来,看起来是不准备带着秋吟一块走了,只是她神色看起来有些恍惚。 一路有些颠簸,本来还困倦的三人靠在马车上都昏昏欲睡。 谢梓材靠在柳微之肩上,偶一抬头瞧见他强打精神的样子,不禁抓紧了自己的衣袖。 她半低着头,昨日听了柳微之讲沈全的事,秋吟便留了个心眼去查了查当年的一些事情。 沈全与傅茗是指元和十五年成亲的,而元和十四年,也就是落马谷一役时,沈全正在外做官。 “沈侍郎那时候是平州军司马,”秋吟理了理她的衣裳一脸沉重,“落马谷将士求援而未得其应的,平州。” 谢梓材抱着暖炉却抵不住手脚冰凉,沈全能够在那之后迎娶傅茗,莫不是当初帮着傅家…… 到了城门外五十里的地方卫队便停了下来,此处原本便是禁军军营,几番编制改变后便也空闲了下去,此番便是腾出来专来安顿柳休带回的大军的。 看消息,柳休若是赶着路,今日黄昏时分便能到达此处,是以这一应工事总得简单做起来。 谢梓材实在被那马车弄得晕乎,一下马车便栽到大帐里去了。 待到她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如今已是酉时。 跟着的侍者赶紧将她拖了起来打扮了一番,但她仍旧是精神不济。 这时柳微之被奉壹推着到了她身边递给她一个香囊,她放到鼻头闻了闻,带着薄荷和药香,倒是醒脑一些,她随即笑了笑。 而后二人便打起精神等着柳休归来。 在谢梓材的印象里,柳休是个比柳仁壮硕许多的人,不过都是一般的固执古板样。 远远见到浩浩荡荡的人马,靠着点起来的明火依稀还能瞧见那飞奔的马蹄下扬起的尘土。 那马上坐着的人身上的铠甲显出微弱的光,神情肃穆又冷淡,风沙与烈日锻造的皮肤在夜色里也显得粗糙。 柳休带着先头的几百人先赶到了,这两位殿下前来相迎的事情他也是昨日才得知,一时不知喜怒。 跟在他身后的一个年轻人,与柳微之的长相倒有几分相似,但更加粗犷刚硬,想来就是柳行之了。 “老臣参见二位殿下。” 柳休跪下行礼道,谢梓材憨痴地笑了笑,错愕了一阵才伸手扶起他。 这双眼睛远比柳仁锋利 “叔父一路辛苦了。”柳微之站在一旁淡淡道。 柳休微微颔首。 今夜本该设宴,只是形容仓促,便也不算隆重,更是军中特色。 大军安顿了好半天,瞧见那棺木从面前搬过的时候谢梓材神色一僵。 只是匆匆一过,这军营里的人似乎也并不格外强调它的存在便运到别处安放了。 “殿下。” 待到她回神的时候发现柳行之在一旁唤她。 “该入席了。” 她点点头,一路上有说有笑的。 “堂兄。”她支吾了一阵才反应过来如何称呼柳行之。 “臣不敢。” 柳行之看起来是个爽朗多了的人,不像柳微之整日心事重重,行为做事也直接大方。 “可你就是微之哥哥的堂兄啊。”她笑道。 柳行之抿嘴不语,谢梓材拉着他问东问西,突然他顿了顿犹疑道:“殿下……您与微之新婚之喜,臣未能当面恭喜,实在遗憾。您二人……” 他正在犹豫时,面前女子却突然偏过头从武器架上取下一把弓来。 弓梢修长,是把角弓。她顺势拉起那弓,一口气提到胸口,那筋角弓弦勒得手生疼,整把箭在她手中微抖,仍旧只能拉开三四分。 她一下子松手,喘了一口大气哭丧道:“好重。” 柳行之倒是笑了,见她想要将那箭放在脚下,一脚踩者弓弦,手就掰扯弓,赶紧拦了下来。 “这弓就算是入伍兵士也得操练了才能自如,殿下莫恼了,”他又看了看那弓笑了笑,“微之小时候也玩过这弓,十二三岁的时候拉到五成,还诈了我一包点心呢。” 谢梓材从前打听消息的时候知道,柳行之小时被战火伤及,被柳休送回柳家休养,所以两个堂兄弟还有些情分。 看他扭捏半天,还挠了挠头也说不出什么,谢梓材突然一笑:“堂兄我们走快些吧,微之哥哥他们该等不及了。” 说着扯起柳行之的袖子就快步走起来。 正文 第十六章 遇刺 而早应入席的两人却还在帐子里。 柳休卸下一身戎装换上衣袍道:“你二人是得了什么消息才着急出来的吧。” “叔父英明。” “一定是元家那小子说的,”柳休摇了摇头,“你父亲到京城了?” “嗯。” “那看来他也是你这个意思。” 柳微之看见有守卫进来将柳休的一些私物搬了进来,他留意到一摞摆在案上的文书上有个熟悉的符号,皱了皱眉。 昭南王府的通信。 “父亲的意思,是不希望叔父得胜荣归之事,给他人落下任何把柄,并非想阻止叔父去讨一个公道。” “我看是一个意思,”柳休理了理袖口冷哼一声,“至此九年,公道何在?老头子等不了了。” “如今太女殿下还在……” “她姓谢,不姓薛,你们父子二人让她前来又有何意思?” “可她是先皇后薛遇的骨血,父亲是希望您能念着往日情分。” “你在胡说什么?”柳休斜眼看了看他,而后将那案上的文书搬到一边。 柳微之收回视线长叹一口气:“叔父在外游历时曾师从薛氏大儒,那位大儒也正巧是先皇后的叔父,自然是有同门的情分。” 闻言柳休身形一滞。 “你父亲说的,”得到柳微之的肯定后,柳休将宝剑配在身上冷着脸,“事关我阵亡将士,什么情分也不必讲。” “正因如此,殿下也为叔父带了一份大礼,”柳微之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神情在这昏暗情形下也不清明,唯见眼神清明,“当年落马谷将士向平州求援未得其应,平州太守傅蒙事后称其并未收到任何求援信件,于是无法定其贻误战机之罪。此刻,有证据了。” 柳微之抬头正对上柳休的眼神,杀伐老成之人的目光让人看了也是要心头一震的。 “当年的平州军司马沈全,如今正在大牢中。傅家此番欲至其于死地,皇太女,”柳微之顿了顿,坚定道,“能救他。” 叔侄对视半刻,也就静了半刻。 “他肯作证?” “还有物证。” 柳休的紧锁的眉头证明他在思索和挣扎。 只是还未等他想出个结果,宴席便要开始了,二人也只得作罢。 “今日晚宴还请叔父叫人加强守卫。”柳微之突如其来一句话让柳休偏了偏头,“将士杂多,总得多注意些。” 他皱着眉还是点了头。 在出帐的时候趁人不注意,柳微之从怀中拿出一个东西挂在了腰间,与一过路的守卫对视了一眼。 这饭食并不像宫廷里那般精致,更多是从了军营的风尚,许多小羊羔与小猪被烤了出来分食。 吃这样的东西最没有什么矜持可以讲,谢梓材恰巧也不是这样的人。 众人在听柳休与谢梓材说了几句犒劳赏慰的话后便见谢梓材大快朵颐起来。 奉壹在一边瞧得将水都洒了出来,柳微之无法只好一边给谢梓材擦着嘴一边看她吃着。 柳行之看了看摸了摸下巴便埋头吃起饭来。 谢梓材已然吃不下什么了,荤腥吃的太多胃里也有些不适,自己咬了一口羊腿后便举着它递到柳微之嘴边。 那酥脆的肉皮在篝火映衬下显出诱人光泽,柳微之看了看羊腿上残缺的那一块,倒是没有介意咬了下去。 看柳休的样子方才柳微之应当与他说了些什么,谢梓材心里惦念着如何找个机会把此行的目的达成了,也就没注意周遭的环境。 那兵士喝得畅快了便唱起军歌来,不时还有人较量打斗,柳休本喝止他们,但谢梓材仍旧兴奋,众人也便不再拘束着。 点在座次旁的火烧得浓烈,柳微之显得心事重重。 奉壹是个孩子心性,虽然从小习武却没有见过军营这样的氛围,得了允许便也跟着人去玩闹了。 那些兵士在比射箭,柳行之兴起之时余光看到了柳微之,悄悄走了过来对他道:“一块儿过去?” 坐在轮椅上,手脚不能一同发力协调,早就不能再拾起了。 柳微之看着递过来的那弓,一旁的谢梓材也正打量着他。 “不必了。” 最终他还是拒绝了,柳行之给谢梓材行了个礼兴致微褪,又回到玩耍的军士中。 那一旁的火突然跳了一下,蹦出几个火星落到周遭的地上。 柳微之盯着那静谧处的黑暗,里头仿佛有万千杀机。 杯中酒水晃动着,映出他紧锁的眉头。 “小心!” 谢梓材正低首看了看自己鼓起来的肚子,耳边突然炸开柳微之的这叫声,她抬头的时候便只看见柳微之伸出来的一双手。 她被柳微之从位子上推开,而柳微之半个身子移在了她原本的位子上,眼前一道寒光映出谢梓材的呆滞。 一支利箭从空中滑过,而后直直插入了柳微之胸口的位置。 巨大的响声过后,柳微之方才急着将她推开,此刻已经跌倒在地上,胸口那箭矢没进去了不少。 “微之!” 本在跟兵士玩闹的柳行之最先反应过来,坐在不远处的柳休亦是瞪大了双眼,立刻下令让周遭戒备起来。 奉壹急急忙忙跑来扶起柳微之的时候谢梓材还没回过神来,众人的叫喊在她耳边炸开她才圆睁着眼爬到柳微之倒下的地方。 柳微之有些呼吸不畅,苍白着脸紧锁着眉头,奉壹焦急地大喊着,这些声音在谢梓材的耳边全都隐去了。 柳微之缓缓抬手一把抓住谢梓材,那双眼睛死死盯住她,嘴唇微动,谢梓材颤抖着身子伏下去。 “去找……元述。” 成亲以来柳微之总是平淡处事,此刻却是死死抓着她的手,那力道大得吓人。 谢梓材手里头突然多了个冰凉的触感,是柳微之带着血的手从腰间扯下一块玉珏塞到她手里:“挂……挂在身上。” 谢梓材看了看那带血的白玉,表面光滑温润,而后对上他的眼神,那混沌不明的眼睛终于如常人一般清明起来。 “嗯。” 从京中出来的时候,只带了两位随行的医官,如今同军医一块儿给柳微之诊治着。 虽然那些医者不直言,但看着他们紧锁的眉头和毫无生气的柳微之,她心下也就了然。 她除了一开始苦恼过一阵,就坐在一旁呆愣着。 想来大家都觉得突如其来的灾事实在吓到了她,便没有多疑虑。 她将那块带血的玉珏清洗干净,此前倒是根本没注意过这东西他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 这是她生母的东西。 正文 第十七章 元述 , 八年前她硬要将自己的玉佩塞给柳微之,这意味实在过于明显,柳微之不收是不敬,收也是祸端。 是以秋吟出来化解尴尬,将先皇后赐给她的一块玉珏交到谢梓材手里,让她送出去。 若不是玉佩,倒是可以当做平常相赠的礼物,以示亲近。 那上面还有一圈竹叶纹饰,这样式才让谢梓材有了印象。 这东西……他倒是一直带着。 元述这个名字她并不太有印象,但是薛家曾经与元家交好,这名字听上去是元家的人。 柳微之让她去找这个人,那此人一定就在军营里,恐怕是元家放在柳休手下历练的。 奇怪的是柳微之在受伤的时候并没有将她托付给柳休,而是元述。 那么柳休…… 在出事之后柳休就调动军营的守卫去追查那刺客,是一无所获。 从京城里带出来的禁军也只能听他差遣。 而真正的不对劲是柳休以保护她与柳微之的安全为名,将她二人困在这大帐中。 若是那刺客真是柳休安排好的,那柳休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落马谷一事,这摆明了是想造反…… 可是柳休现下又不对谢梓材下手,实在怪异。 她此时出不去,见那些医者的神情实在难看,低沉着脸走到了床边。 柳微之的上半身裸露在空气里,为此那炭火烧得极旺,谢梓材手心里都是细汗。 那心口处的血已经止住了,只是人仍旧没有苏醒的迹象。 看着柳微之昏睡中偶尔皱起的眉头便知他此刻的疼痛,后半夜又烧了起来,一碗接着一碗的药送到了床边。 奉壹好几次想要撇开谢梓材给柳微之喂药都被她瞪了回去。 她从未想象过若是有一天柳微之命悬一线她该是什么感觉。 现在看来,她还是先考虑起了当下的状况,而后才是柳微之的境况。 相较柳微之毫不迟疑地推开她,这份心好像是欠缺了一些。 她替柳微之擦了擦汗,想起他最后抓着她说的那话,或许他是预料到自己伤情,也知道当下危急。 但他的样子摆明了就是知道,谢梓材会明白他所说的是什么。 “一定要醒过来。” 谢梓材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喃喃道。 然后我们要把事情说个清楚明白。 后来柳微之的烧总算是退下去了,那些医者们也都松了一口气,那箭矢若是再深入一分,柳微之也就性命不保了。 “奉壹。” 才放下心来的奉壹乍听到一个女声这样叫他还没反应过来,他猛地转头看着从昨晚开始就不怎么对劲的谢梓材。 “小柳将军之前来了好多次都没见到夫君,你去请他过来看看吧,让他也放心一些。” 如今奉壹是唯一还能出去的人,谢梓材想着当时的场景,柳休是如何盘算的她不清楚,但柳行之看上去对这刺客的确是不知情的。 “还有,”她眨了眨眼仍旧装得与往常无异,将一块玉珏挂在了奉壹腰间,“带好,不许丢了。” 昨晚柳微之昏迷的时候奉壹焦急找人帮忙,没有听清柳微之与谢梓材究竟说了什么,但这玉珏他是记得的。 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哦”了一声便出了门。 “消息送不进去是什么意思?”秋吟才从傅茗处回来,皱眉看着底下的家臣回禀。 即使她不能同去,她每日也是照常要将消息告知谢梓材,再听她指示。 可昨晚派出去的人竟然说见不到谢梓材。 待到那前去送信的人将情形细细描述一番,秋吟当即将茶碗拍在桌案上。 “柳休在做什么?保护两位殿下?难不成……”她皱眉。 “听说,昨晚有人行刺……”那前去送信的人支支吾吾说出了这话,惹得秋吟面色即刻冷了下来。 莫不是这柳休从一开始打的算盘就不只是落马谷之事……现下通信断绝,谢梓材确是在险境。 “去,速速调集东宫守卫,出城。”秋吟叫人去取衣装正欲出门便听到有人高声言语。 “且慢!” 那东宫侍者将人引了进来。 “老大人。”秋吟皱眉看着柳仁疾步走来。 “秋娘子万不可闹出这般大动静来。”柳仁目下青黑,花白的胡须在寒风中颤抖着,目光坚定深邃。 那东宫的家臣看着二人商讨了好半天,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只在旁边等候着,过了半个时辰那二人才像是讲通了些。 “老大人当真有这样的把握?”秋吟听了柳仁所说仍旧忧心忡忡,“皇太女的性命万不可有任何差错、” “难道秋娘子现在连老夫也信不过了?” 这话在那家臣听来却是稀奇,从未听说这二人有何私交。 “老大人哪里话,我怎么能不信您?”秋吟倒是有些急了,生怕柳仁误会,“纵然多年未见,但秋吟与先皇后始终感念老大人恩德,更别说是我们有负于你。” 柳仁伸出手打断秋吟:“往事莫要再提。老夫不会拿皇太女的性命冒险,也请秋娘子能够顾及我保全吾弟与吾儿的心愿。” 秋吟皱着眉,最后还是应下。 柳仁这才松了口气,看了看今日灰蒙蒙的天空,心中也是焦急。 “殿下。” 绩远公主府内,室内熏香味儿极重,谢梓棠正提笔练字,正聚精会神最后一笔却被侍者焦急的声音打乱,那笔触微微一斜她不禁皱起眉。 “说。”她略去一些火气冷脸道。 “东宫秋吟今儿个找了乔蓁将军,说完事儿之后,乔蓁就带着三十人的卫队,拿着东宫令直接出城去了。” 谢梓棠挑眉:“没惊动其他人?” “是,也没说是什么事。” “那看起来,谢梓材在城外遇到麻烦了,”谢梓棠目光一转立刻道,“去,把临王给我叫来。” “不……”她转念一想,现下乔蓁怕是走得快,“直接叫他带着人马,务必将乔蓁他们阻拦下来。” “这……”那侍者显得为难的样子。 谢梓棠皱眉:“临王人呢?” “正在贺府。” 她似是恨铁不成钢:“一日日净往贺府跑,真是不成器的东西。赶紧去叫他,不许耽搁。” “是。”那侍者立刻退下。 此前听闻柳休有异动,还以为是冲着高家和傅家来的,现下看来,是福是祸倒还说不准了。 “哎哟,做什么呢?” 那侍者着急向外走的时候不小心撞上一个人,对方率先发难了。 侍者急忙戴好冠,定睛一看惶恐跪下:“拜见女君。” 高沉看了看自己的衣裳,他带着满身的酒气,连腰带都没系好懒散挂着,脸颊上还有宿醉的微红。 “怎么,她又有什么大事?”高沉一甩袖子冷哼一声,而后烦闷摆手,“行了,走吧。” 那侍者连忙跑了出去。 高沉昨晚又是一夜未归,再多留半刻这夫妻俩又吵起来也不是他能担待的。 等侍者走红,他混沌的双目有了半刻的清明,看了看侍者的脚步与窗口处谢梓棠的身影,眉头微微皱起。 谢梓棠看了看窗外枯枝,目光一冷。 正文 第十八章 逃离 “袁肖啊,”皇帝看着一旁卑躬屈膝着的侍者,又瞧见了外头进进出出的众人,“柳休那边有消息了吗?” “还未有呢,这皇太女才接到柳大将军,总得整顿几日,陛下莫急。”侍者安慰道。 “我自然不急,”谢铭笑了笑,“诶,空游何时回来?” “何女史昨日来信说是快马加鞭了,一定在年前回来,好好给陛下过个新年。” “好,好啊……” 帝王显出衰弱神色,却又莫名满足。 柳行之前一晚看着柳微之救下谢梓材那一幕,如今又看着谢梓材守在他床边,一时心中也不是滋味儿。 他看柳微之的状况倒是还好,只是他们这些是一贯刀里来的人,柳微之先前才大病一场,他免不了更担心。 本来说柳微之烧已经退了,可不知为何他一进来,那身子又烫了起来,叫了侍医也没个作用。 而后便见谢梓材似孩子一般哭了起来,吵嚷着要将柳微之带回京城医治,还惊恐担忧地扯着柳行之说个不停。 为了安抚谢梓材他也劝了一阵,还叫奉壹过来帮忙,那小子却是一副敬而远之的模样。 柳行之一咬牙便说要找他父亲说此事,离开了他们的帐子,奉壹又赶紧出去煎药。 这时候谢梓材吸了一下鼻子终于止住了连绵不断的哭声。 而后她起身将藏在柳微之被子里的好几个暖炉取了出来。 奉壹又进来的时候身形有些僵硬,一进来就赶紧跑到谢梓材身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说是方才有人塞给他的。 “那人是谁啊?”她打开纸条看了看后似不经意问道。 奉壹皱眉道:“不认识,不过我听一旁的兵士叫他,似乎姓元。” 那纸条上赫然写着“亥时初刻出营” 谢梓材看了看沉睡的柳微之,原来其实就算她不去找元述,一切也自有安排了。 这京城外官道上,土下的水都结成了冰,往来车马都少见尘土飞扬了。 “老爷,”那侍从牵来了马看着那些装货的箱子都装上了车道,“咱们还是快走吧,得趁天黑前赶到京城。” 这是路边的一个茶肆,只见一个面容白皙细嫩的男子裹着狐皮坐在桌边喝着热水,不时还跺着脚低声咒骂这天气。 “急什么。”林尧升有些发紫的嘴唇开合间吐出这个字。 他身形高大,只是人瘦削了些,肌容并不丰腴,唯有皮肤白皙,一双眼睛微凹着,自成一股风流,这长相还颇有些胡人样子。 而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刚刚才赶到茶肆讨要热水的一路官军身上。 那侍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哪是在看官军,分明是直勾勾盯着那为首的女将军。 “老爷,咱们进了京城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啊?” “没见识的东西,”林尧升瞪了一眼,而后目光仍旧回到原处,“进了京城也找不到这样好的机会。” “将军。”手下的东宫护卫给乔蓁递了一壶水,她道过谢仰头喝了一口。 她注意到不远处一个商人打扮的人似乎盯着他们,心下不宁便想赶快离开。 “将军!”这时后头有人突然策马赶来,下马道,“似乎是临王派人追来了。” 林尧升耳力不错,虽然那人说的小声,但他隐约知道是有人追着这群人,一见乔蓁神色变了心下就更确定了。 乔蓁心下一沉,立刻翻身上马皱眉道:“走。” “且慢。” 就在众人都上了马时,突然见到一人拦在路前。 那侍从见了心里可是焦急坏了,也不知自家主子跟一群官兵较劲做什么,这不是找死吗。 见面前男子生得还算正派,只是周身商贾魅气重了些,乔蓁骑着的马对着林尧升大出了两口气,吓得他往后退了几步。 “何人胆敢拦路。”乔蓁安抚了自己的马问道。 “草民并非拦路,而是……”林尧升一笑,是商人特有的算计,“草民能助各位一回。” 乔蓁这一路奔驰,被风吹得鼻尖泛红,她坐在马上腰背挺直,审视着眼前这个看上去不算正经的男子。 柳行之的请求果然没有奏效,他看着父亲冷峻的神情也察觉出些不对。 “如今将二位殿下送回京城,我们连凶手都尚未抓住,无非是落人话柄,”柳休皱着眉,看柳行之欲言又止便道,“若实在担心他的伤势,请人快马入京城,动静小些请个御医出来也不是不行,我去安排吧,你好好守卫此处。” 可等了半晌,柳行之发觉父亲并没有派人前去京城,心中疑虑更甚。 “喂,想什么呢?” 突然身后被人打了一下,柳行之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大笑脸在眼前。 “是你啊。”他叹了口气。 元述这就不高兴了:“看见我就叹气是什么个意思啊?行了,知道你急,但我听微之的伤势也有好转,你别太慌。” 柳行之还是深深皱着眉:“我只是……有些看不透父亲。” “将军?怎么了?”元述小声问道。 “自从他与昭南……”柳行之本来有好些苦水要倒,最后还是住了嘴,无奈撇过头。 元述拢了拢他的肩膀宽慰道:“行了,昭南王两年前救过咱们,将军跟他有些交情那是知恩,别想那么多,我看他们,不像是一路人。” “不说这个了,”柳行之摇摇头看着他牵着马问,“你要出去?” “是啊,下午要出营一趟,看看后头押送战俘的队伍到哪儿了。哎哟,我还得去找些人跟我一块儿,不聊了走了啊。” 柳行之看着元述的背影,又望了望柳休的帐子。 柳微之的烧已然退下,谢梓材一面盯着他,一面又思忖着元述的事。 等到傍晚时分,她突然听到外头有人说笑。 她偷偷在袖中藏了个匕首,背对着那帐子口。 不过一会儿外头像是安静了,但立刻又起了嘈杂声音,待到那声音越来越近,她的心也提在了嗓子眼。 身后有帐子翻动的声音,她立刻转身,撞上了突然闯入手持兵刃的人。 来者看装束应当是个中阶的武官,眉宇间有几分熟悉。 “骁骑尉元述拜见太女殿下。”说完元述的目光就落在了仍处在昏迷的柳微之身上。 “殿下,太女君已然同下臣交代过,臣会护送您回京城。” 她呆了呆道:“那夫君他……” “请殿下恕罪,下臣能调动的人马有限,目下只能送您一个人出去,”元述收起了一贯的嬉皮笑脸,看了看柳微之,“柳休将军应该不会伤害太女君的。” “可是我……” 谢梓材仍旧有些不放心。 她想了许多种可能,就算是柳休想要对她不利,可就在这京城外,柳休未免也太大胆了。 是以她仍旧看不透柳休的目的,还有柳微之究竟是何时有这样的盘算的。 正文 第十九章 解救 可是时间等不了她,外头突然起了声音像是有人靠近,元述一咬牙:“得罪了。”而后便抓着谢梓材的手臂冲出了账外。 她们躲在一侧看巡查的士兵离开了才往外走。 奉壹端着一盆热水进到帐子里来的时候发现谢梓材并不在里头,心里头正觉得奇怪,想与外头的侍卫说两声时,就听到一阵咳嗽声。 “咳咳。” 他立刻放下热水跑到床边,柳微之眉头紧锁,双唇仍旧惨白,咳嗽了好多声。 奉壹倒了一碗水扶起他喂了些进去。 柳微之有些提不上来气,干涸的嗓子勉强发声,问起了时辰与状况。 奉壹便说这已经是一日之后,将这一日之内发声的事情大致描述了一遍。 听来,元述已然开始行动了,柳微之也就安心了些。 “就是……我方才进来找不到皇太女了。”奉壹嘟囔道。 刚喝下一口水的柳微之闻言皱眉,问道:“什么时候不见的?” “我之前进来还在呢,就方才半个时辰里不见的吧。” “可是与堂兄在一处?” “没有啊,”奉壹将柳微之更扶起一些,“我方才还在账外见到了柳将军,他还问及你的伤情呢。” 听完奉壹的话柳微之像是僵在原处。 不对。 他立即问道:“元述送进来的信写了什么?” 因着太激动,他声音虚弱发颤,又咳嗽起来。 “我没看……” “咳咳……” 正在这时柳行之恰巧路过账外听到了声音,立即走了进来,见柳微之已然醒了,大喜过望走到床边。 “可还好?”他忙问道。 谁知柳微之止不住咳嗽,好不容易停下来抓着柳行之就问道:“兄长,元述可托你给我父亲送出一封信去?” 柳行之皱眉:“并未啊……诶,你怎么了?莫着急莫着急。” 这厢只见柳微之十分激动,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就要往外走。 “快……派人追查殿下和元述的下落。”他脸色苍白说道。 柳行之此前便注意到谢梓材不在房间内,可是士兵并未通报有何异常,还以为是父亲的安排,先前还未起疑。 这下看着柳微之万分焦急的样子心立刻提了起来,叫奉壹好生照顾柳微之便握剑走了出去吩咐人去寻这失踪的二人。 元述提前计划得完善,只是为了躲避巡查终究是耗费了些时间,待到他们到了马厩的时候天色已然完全暗了下来。 谢梓材被元述扶上马仍旧是惴惴不安,他们从马厩旁一个出口出了那主营地。 如今他们离那地方也有一段距离了,她回头看了看逐渐点起灯火的营地,显得她所在的地方更加隐蔽。 她双眸盯着那营地,身下的马儿发出几声粗重的呼吸。 后头元述说不便走官道以免被人追踪,又说此处到京城有一条商人们走出的小道,相对隐蔽又安全,一行人便进了树林。 此处倒是安静,但也昏暗并不那么好走,他们的速度也极慢,还隐有迷路的迹象,在一个地方查探了好久方向。 今日的月色也十分昏暗,而“砰”得一声,军营那地方有束烟花直上云霄。 “殿下。” 元述在后头唤了一声,而与此同时谢梓材的耳朵微微动了动。 她听到了兵戈划破寒夜的声音。 “元校尉……这是做什么啊?” 谢梓材手脚发凉,看着对着她的刀刃寒光勉强镇定问道。 眼见面前女子还是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元述也没多大反应,他身后的卫士见他眼色便立刻上前逼近谢梓材。 不是劫持,就是拿命。 谢梓材一时只觉得好笑,她到底为何要相信柳微之说的话啊。 柳休想害她,柳家和柳微之又何谈置身事外,她只怕从一开始就上错道了。 树林的风打在树叶上发出嘈杂的声音,一寸寸寒凉慢慢爬满她整个身躯,马儿不合时宜地扬了扬蹄子,似乎也感到了不安。 那些兵士手上拿着武器就要靠近她,她缓缓舒了口气,藏在袖中的手抓紧那匕首,闭上眼一瞬间耳边是熟悉的利器挥舞的声音,她猛然睁眼,只见鬓边一缕碎发落下飘到了自己的手背上。 不知何处扔来的一柄小刀,将那士兵的手击中。 元述即刻拔剑坐在马上观察起周围的形势。 那些个兵士也慌忙起来,动作不再犹豫直接就想绑谢梓材。 此时的树丛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儿许多便装打扮却有军士之风的人都出现了。 元述坐在马上看着那头人走近,脸色一变。 “乔蓁?” 柳行之赶到的时候,两拨身着便装的人才刚动起手,夜色昏暗倒是有些分不清。 不过他发现了谢梓材便下令跟着的人将这些人都团团围住。 “吾乃宁远将军柳行之,特来护卫皇太女殿下,把你们手中的兵刃都放下!” 黑云此时终于从月亮上移开,皎白的月光从树叶缝隙照了进来,柳行之就在这一瞬发现了护卫在谢梓材身边的女将和与其对峙的元述。 谁料元述趁着众人被柳行之的声音吸引的时候一剑刺去逼得乔蓁连退三步,而后他便想骑上谢梓材的马。 “呃……” 可他还未得逞,一道利箭便扎进了他的左臂,他从马镫上滑下来被乔蓁立刻制住。 而众人倒是疑虑更深向这幽静的四周看了看,找不到那利箭从何而来。 “那个……” 声音乍时响起惹得众人胆战心惊将剑都抬高了些。 而从那树后走出了一个瘦削的身影。 林尧升此刻穿着一身奴仆装扮,举着手上的弓箭却半弯着腰,笑呵呵地走了出来,正在柳行之旁边。 柳行之下意识举起剑。 “我,”他笑着指了指自己,还有几分尴尬,又立刻指了指乔蓁,“我与那位将军是一路的。” 谢梓材看乔蓁点了头才放下心来,柳行之也便收回了自己的剑。 行动失败的元述不时发出挣扎的声音,一行人全都被柳行之拿下,他也紧锁眉头不知现下情状该如何处置,只得先带着一行人回军营。 乔蓁从袖中抽出一封信交给谢梓材,是秋吟带来的。 匆匆扫了一眼,按捺住心中的千般忐忑,谢梓材松了口气跟在柳行之后头。 乔蓁她们是先到此处的,她耳力好,听到了些微不属于他们的马蹄声,于是她便叫所有人下马步行。 谁知没走多久就听到了另一队人马的马蹄声,便赶紧埋伏起来,见到有人要对谢梓材不利才出手。 “那他是谁啊?”谢梓材笑了笑指着林尧升问道。 林尧升笑道:“草民林尧升,乃一商贾尔,正准备进京做些买卖。途中遇到这位将军似乎有些麻烦,便为将军效了回力。” “这条小道也是他告诉的。”乔蓁面无表情,反而是林尧升多有讨好颜色。 “你走得多?”柳行之也开口问。 林尧升摇了摇头:“草民是头一回进京,至于这条路,多是商队行走,我也是听人在驿馆说过,进京的时候走过一次罢了。” 听柳行之说柳微之醒了的时候,谢梓材的眼睛在颜色里不被察觉地闪过几分疑虑,而后柳行之又说是受他所托才来追踪,谢梓材就将缰绳握得更紧了。 正文 第二十章 脱险 走到军营前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发现一些异常了,灯火比之之前更盛,更靠近些果然见到了乌泱泱一片人候在军营正门前,而柳休正站在最前头,一旁还有柳微之。 他裹着大氅,咳嗽了两声,柳行之来复命之后柳休一言不发,一双迷雾遮掩的眼睛看着谢梓材和乔蓁一行。 这状况,就连惯会与人打交道的林尧升都有些处不下去。 “殿下。” 柳微之突然开口,透露出虚弱。 他皱着眉一脸忧虑道:“快过来,马上冷。” 谢梓材动了动冻得僵硬的腿,愣了半刻便懵懵懂懂地翻身下马,走到柳微之身边,也就在柳休身侧。 奉壹得了命令拿出另一件大氅给谢梓材披上,她蹲下来叫柳微之替她系上。 当他的指尖无意间划过她的喉咙时她只感到彻骨的冰凉,再看面前人的脸色仍旧是苍白如纸,他紧抿着唇无悲无喜。 柳休指了指林尧升,他就又自报了一遍家门,柳微之闻言一愣而后看向他问道:“可是平州首富林尧升?” 在场的人闻言一愣,倒不知道这般随意打扮的人竟会是平州首富,还以为只是平常的小商贾。 “太女君谬赞了,这名号已是三年前的事了,哪值得再提起啊,”未曾有人告诉过他柳微之的身份,但这自然也不难猜,林尧升恭敬行了个礼,笑出了个酒窝来。 那便就是他了,乔蓁侧过脸见灯火里林尧升纤瘦的身形,的确与她从前所知富商的模样大相径庭。 “为何进京?” 这话是柳休问出来的。 “禀将军,做生意。”林尧升虽被柳休威严震慑,仍旧不失和气。 柳休仍旧看着林尧升,他这下脸色一变而后张嘴笑道:“哦,也是受旧友相邀,进京一叙。” “是何友?” “户部侍郎,沈全。” 谢梓材放在柳微之肩上的手微微握紧。 见到众人脸色一变,林尧升愣了愣道:“有何不妥吗?” “沈侍郎,”乔蓁握着腰间的剑正色道,“已于十余天前下狱。” 林尧升倒是不显得意外许多,但仍旧是愁苦颜色。 “哎呀,我这一个月前从平州启程的时候尚且不知道这些呢……” “好了,站在外头说话冷得很,都进去吧,”柳休打断了林尧升的絮叨,看了看被捆绑起来的元述一行沉声道,“先带下去关押好。” 而后他转头对谢梓材跪下行礼道:“臣失职使殿下两次身涉险境,必当彻查真相。” 谢梓材被柳微之拍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而后先进了营帐暖和了一会儿,柳休也不知为何叫人把林尧升带到跟前去了。 柳微之听到这消息略微嘱咐了两句便要跟着去,谢梓材看了看他的脸色便拦住他。 “没事,”他拍了拍谢梓材的手勉强一笑,“是臣差点误了殿下,殿下今夜受惊,好好休息吧。” 她仍旧装出一副懵懂样子,看着火盆便坐了过去让这半晚上的寒意褪去。 若是林尧升与沈全有干系,那他手里就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这也就是说,沈全早在月前就知道,他一定会出事,应该是察觉到了什么动作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她还在想个借口叫来乔蓁,对方却自己来了。 乔蓁对她从来是尽责的,不管谢梓材表现出听得懂还是听不懂,她都不会像平常一些官员一样糊弄了事。 照着乔蓁所说和秋吟的信,柳微之和柳仁是早就做好了应对柳休不轨之举的准备,但他们并不想将事情闹大,应当是相信柳休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 所以起先便嘱托乔蓁前往军营,在军营周围布下一些人手以便不时之需,只说是东宫送来一些东西,先与谢梓材会面看看状况。 这便是有疑心,叫乔蓁来就是敲山震虎,若是柳休真有什么念头,这便是告诉他邪路莫走。 “这城外驻扎的禁军中有柳仁老大人的旧部,秋吟姑姑已经派人去调动了,若真有什么,半个时辰内也会赶来。”乔蓁接着说道。 而谢梓材此时只是递给她一个蜜饯笑了笑。 “谢殿下。” 天子脚下,皇城之外,不论最终目的为何,一个将领将皇太女困于此处,甚至有犯上作乱的嫌疑,柳休也好,柳家也好,竟是都沉得住气。 而她也好,父皇也好,好像也没什么能拿去威慑的。 若是她今日真的出事,柳休带着这支军队直接造反又有何不可呢? 火星映照在她眼里,跳跃了两下,她轻笑一声让乔蓁摸不着头脑。 “殿下怎么了?” “林尧升,挺厉害的。”她还是一副没有忧虑的样子。 听乔蓁的意思,林尧升让他们一行官兵全都换上了便衣,装作商队骗过了追来的谢梓相一行,又抛下自己的随从一路给他们带路,不可谓不尽心尽力。 “臣也不知,他为何会如此……”乔蓁知道有些事情不该她妄自揣测。 而此时谢梓材像是被她身上的物件吸引了目光。 “你这东西就一直挂在腰间吗?跟你衬。”谢梓材指了指她腰间一个银牌笑道。 那是东宫的符文信物,个头小,不细看是瞧不出样式的,是以乔蓁挂在腰间也未觉不妥。 她点了点头。 这个林尧升,虽身处北疆,倒是对这世上的东西知道的不少。 林尧升像是有九曲回肠,说个话也叫人觉得累,但好歹当柳微之拿出属于沈全身上的信物的时候,他收敛了笑意说出了些实话。 将他送走后柳休将几封书信拿了出来放到柳微之身前,正是此前他见到了上头有昭南王府纹样的几封。 “这几日送来的,说是安排人给你父递了消息,你父应当会请皇太女出城相迎,叫我寻个机会杀了她。” 递消息和出城相迎的办法,原来都是早先就设置好的布置,可昭南王府所在绝不可能消息如此灵通还能这么快送到。 “昭南王不在封地?” “那是死罪,这些天皇帝看得紧。” 柳微之了然:“那就是世子。” 柳休并不反驳。 而后柳微之对着柳休行了个礼,若不是身子不便他就应当跪下去的。 “是我无礼,自作聪明,坏了叔父的谋划。” 柳休轻笑一声并不显得恼怒:“你从小与我不过数面之缘,自然不如你父亲明白我。” 只是就算是柳仁,也还是留了一手。他并未阻止柳微之的布置,就代表柳仁仍旧是防备着的。 “不过元述,才是真真正正跟昭南王有密切联系的。”柳休听柳微之道来,他原本也并没有让元述带走谢梓材,只是托元述好好保护,再往京城送封信罢了。 而元述趁着柳微之昏迷,引诱谢梓材出了军营,见到信号弹便知道军营发现了他们,便想在人赶来之前杀了谢梓材。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平州林尧升 “这样一来,行之赶到的时候就只剩下一具尸体,而消息带到我这儿,我除了谋反便别无他选。”柳休将那些废弃的信件一封封烧掉,唯有火光明艳灼热。 “你早知,就算您不答应昭南王的请求,他也不会放手,只是您并不知道究竟是谁传出去的消息,也不知道究竟谁才是被他策反的人。” 所以那场刺杀的确在柳休意料之外,层层防备还是没能守住。 而后他做出软禁的举动,一是给那叛徒看,显出他被刺杀之事所迫好像有造反的意思,二是看看谁会有异动。 柳行之当时得了柳微之的话便往外赶,谁知道碰到了柳休,他直接指出了方向,也早已派人做好了准备,柳行之才能够到的那么及时。 “按理说当时便该将他拿下的,但一时拿不准他究竟是不是想谋害,还是真心想搭救。那旷野处也不好追踪,耽搁了些时间等他们走远了才敢行动。” 柳休明白,若是要胁迫,元述走了一段路确信无人跟随时,也一定会确保柳休他们尽快找到谢梓材的形迹,那军营里的紧急信号正是柳休料定他的心思命人看准时机放出去的。 赶在那时候达到,就恰好能让元述露出马脚,也能就地拿下。 可终究,是在拿谢梓材的命冒险……柳微之微微垂下头,心中还是泛起凉意。 “是我所托非人。” “好了,至少现下看来,你父亲稳住了东宫的人,事情不至于闹得太大,但元述和元家……” “若是元述所为只是他一人行径,倒还好办。” “我看,若是元家的行径,倒也好办。”柳休笑了笑。 而柳微之摇了摇头:“元家与薛家交好多年,几代联姻,这些年交往也多,不像是元家。再者,损元家与损薛家本是一个道理。” 同是西北望族,两家相依多年,没道理突然翻脸。 若只是一个人,大不了将这件事瞒下来,寻个轻一点的名头,撤了元述的职,打发回去便是了。 “是啊,若不是薛玫死了,她与元逊那小子,指不定都生好几个小娃娃了。” 年迈的脸上仍旧刚硬,却在此刻显出了柔情。 柳微之不语。 元逊,在元家行三,他小时候也唤元逊一声元三哥。他与薛玫乃是从小定下的婚约,本来,等到薛玫回朝便是要成亲的,只是一去不回,元逊也伤了心,自此远走他乡,没回过京城。 “方才那人,便是你说的物证。”柳休长叹一声,那层层皱纹的眼周包裹着若有若无的泪。 “叔父放心,此番,一定为故去的将士讨回一个公道。” “你先养好自己的伤吧,若是大哥看见了,回去一定得给我脸色瞧了,”柳休又是笑又是忧的样子,而后疑惑道,“你与皇太女又是怎么回事啊?我听到成亲的消息,还吓了一跳。” “尚可。” “那你就连命都不顾了?” “我救她,不是为了她。” “虽说如此,”柳休自然明白,“但你那动作是没有那么多思虑的,至少说明你并不厌烦她。” “叔父慎言。” 多大的胆子才敢厌烦皇太女。 柳休摆了摆手:“好了好了,你这孩子跟小时候一样,多说几句就不可爱了。” 中气十足的笑声惹得柳微之苍白的嘴角也露出了些微笑意。 那眼前跳动的火花也让他的脸显出了几分血色。 出了营帐便全是寒风,乔蓁在上半夜里巡视着,看到林尧升的身影走过,前头还有个兵士带路,心下疑惑便跟了上去。 不知走到了哪个昏暗的角落,周遭连火把也少,那两人突然没了踪影,眼前唯有一个帐子。 她不敢唐突进去,站在前头犹豫了一阵,仍觉不妥预备走开。 “哎哟。” 一转身她便被吓了一跳,一下子撞上了面前人的下巴,她还一脚踩了上去,疼得面前的人单脚往后跳了两下。 “将军好脚力啊。”林尧升一边捂着下巴,一边看着脚尖。 虽觉难堪,乔蓁仍旧不动声色:“是你突然出现。” “你不跟着我,我能这么吓你啊?” “你知道?”乔蓁皱眉,此人的警惕性倒是高,又想起他那一箭,“你一手好箭法和这般侦查的本事,从何而来?” 林尧升面对对面的质疑审视也不忘一张笑脸:“平州地处胡族与我中原交界之处,我这做生意自然是常常往来这些地方。连年征战,这路上盗贼悍匪可不少,为了我这货物,不免要学两招功夫傍身。” “一等的富商,也要自己跑货物吗?” “这再大的富商,也是白手起家,怎么不跑货啊?难道您一从军便是将军了吗?” “是啊,祖荫庇佑。” 林尧升对上乔蓁坦诚的眼神一时说不出来话,他确实忘了这事。 “既然无事,那在下先告辞了。”乔蓁正准备走,林尧升却一把拉住她,她差点就要将剑拔出来了,林尧升赶紧后退一步摆摆手。 “既然来了,不如看个明白,免得将军和皇太女还有个什么疑惑。” 不知为何,此时的林尧升虽仍旧挂着笑,却不似此前轻浮,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一进那帐子,普遍而来一股潮湿味道,林尧升点起火折子将这帐子里的烛灯点亮,面前视线就明朗起来。 乔蓁立即向后退了一步,只因面前赫然出现一棺木,林尧升递了火棍给她,她举起向前将那棺木前的字看了个仔细。 癸亥年平州战阵亡将士棺。 癸亥年平州战,其中便有元和十四年末落马谷一事。 “我想将军现在明白,为何皇太女现身此处,为何我又现身此处。” “你也知道平州战?”她转头问。 “当时我已十五岁余,那大战可挡了我一年财路呢,我自然记得。” “柳将军有心,”乔蓁握紧腰间佩剑,站直了身子,白雾从嘴边漫开,“只是,哪有那么容易。” 那一抹苦笑也落入林尧升眼中,他也笑了笑:“乔将军这样子,倒比我感慨更多。” 乔蓁的手抚上那带有潮湿感觉的棺木。 “元和十四年那个除夕,我得知,我的兄长,死在了落马谷。” 帐子里一下子静下来,唯有火苗跳动的声音,那光忽明忽暗打在乔蓁脸上,遗恨痛苦尽在眼前。 “哎呀,”林尧升却还是笑,“今儿个将军唐突了我,我又唐突了你,便算是扯平了。” “你为何要相助此事?”乔蓁正色问道。 “故友所托。” “仅此而已?” 那火光落在林尧升眼里,又被乔蓁收入眼底,见不到丝毫暖意,心头像是掠过了旷野大火,焦灼难耐。 “仅此而已。”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回京 已近二更,恐怕是多吹了会儿风,柳微之咳嗽得更厉害,本来不打算回营帐了,乔蓁却特意来说,谢梓材还在等他。 他心里也有不安,谢梓材经此一番对他应该戒备颇多了。 但谢梓材的表现却显得平静平常,仍如从前一般不谙世事,就连害怕的情绪也没有多少。 为了不压到他的伤口,柳休派人又抬进来一张榻。 虽然柳微之尽力忍耐,但他的咳嗽仍旧止不住,听着他尽力压抑,谢梓材半夜的时候突然起身,轻手轻脚地抱着自己的被子躺回了另一张榻。 “殿下?” 着实吓了柳微之一跳,谁知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将自己靠在柳微之背后。 “咳咳,臣打扰殿下歇息了。” 她额头抵在柳微之后背,感受到一阵阵的颤抖。 “没有。”她闷声道。 “臣安排失当,害殿下受惊吓了。” 她却是自顾自摇了摇头:“微之哥哥没事就好。可是……那个人为什么要绑我啊?” 他低下头看着谢梓材的头顶道:“受奸人指使。” “是我做了什么错事吗?他们非得杀了我。”她的声音细碎而委屈。 错事。 生在帝王家,又是这么个分裂的时局,哪里都是错的。 “错与对,生与死,是没有关系的。” 犯下滔天罪孽的人或许仍是王侯,谢梓材也并非大奸大恶,多少人也盼望着她死。 声音低沉而喑哑,谢梓材头埋在他的胸膛处,一时无言。 后头柳微之腹前感到一阵暖意,身子不自主瑟缩了一下。 “殿下?” 是谢梓材把手放在了他的腹前,怀中女子疲惫黏糊的声音传来。 “奉壹说,你胃不好……” 柳微之身子一僵,而后缓和下来,感受着那手掌的温度一点点染上微凉的腹。 后头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话,也不知什么时候便一同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起来的时候是被奉壹扰醒的。 他进来时,谢梓材不安分的腿又放到了柳微之的腿上,吓得他立刻叫了一声。 不过还好伤口并没有破开,二人洗漱一番便听说秋吟已经赶来了。 这一整个上午谢梓材就在看柳行之喂马,秋吟倒是忙里忙外处理着事情。 快到午间的时候有一大队人马赶来,柳行之也很高兴的样子便带着谢梓材前去相迎。 乃是押送战俘的队伍到了。 带队的是个女将军,看起来倒是有几分熟悉,等到柳行之上前喊了一声“娘”,她才明白这熟悉感来自何处。 裘玥家族世代守卫边疆,二十岁时便嫁给了柳休,二人没多久便有了柳行之,除此之外还有一儿一女,此次并未进京。 看上去却是比柳休和善许多,也没有太多杀气。 裘玥行完礼之后还如平常长辈一般拉着谢梓材的手问她好不好,虽说有违礼数但她却是觉得温暖许多。 闻声柳休也走了出来,谁知夫妻俩一相见裘玥即刻就插着腰,二人离得近虽说听不清什么,却能见到柳休铁着脸一言不发,裘玥时不时扯扯他的袖子,一副数落的样子。 柳行之看着也只能哀叹一声,正准备上前相劝,裘玥瞪了一眼他:“还没说你呢,连弟弟和弟媳都保护不好。” “婶娘。” 正在父子俩怅然的时候柳微之适时出现,军营众人都舒了口气。 秋吟带着谢梓材下去换衣服,缓缓将所知道出。 “昨日出事后,柳老大人便说,先前元述托元家的人告知了他携棺进京的事,元述与元家的人说,或许太女出城一叙可有转机,他父子二人才这样安排,太女君便想着元述能帮上些忙也就私下联系了。但是昨日老大人在京城才从元家处得知元述这些年有些不寻常的地方,心下生疑才找到我。” “他拦着你派东宫卫,便是知道柳休不会真的想杀我,但又十分清楚他这个弟弟胆敢拥兵自傲,分寸倒是把握得恰到好处,”谢梓材想了想接着问,“那个林尧升你打听清楚了吗?” 柳微之倒是把林尧升的种种跟秋吟说了个清楚,谢梓材这才了然,怪不得柳休昨夜就变了态度。 先前柳微之口头承诺他自然不信,可这证人证物都到了,柳休自然也就下了这台阶。 “他本无意谋反,却已经出了刺杀皇太女的事情,若是再按原本的盘算行事,便逃不了谋反的罪名了,”秋吟也觉得松了一口气,“昭南王早与柳休来往,先与柳休通信想要柳休将您绑架送往南地,柳休不应后其又出两次刺杀之策,这种种,虽说柳老大人力保柳休并不知情,可……” 可谁也不知道柳休究竟知不知道。 “拥兵自重,他对着谁都敢叫嚣。”无论柳休知不知道,此人都会是巨大的隐患。 “不过殿下打算如何跟皇上上报此事,又要如何处置元述,两次刺杀不成……” “刺杀如实上报,昨夜的事除了乔蓁带的人知道元述是真想对我不利,剩下的不过是看到打成一团的人,叫人管好嘴巴,别说出去。真有人问起,就说是我睡不着带人出去散步。” “殿下不追究了?”秋吟皱眉问道。 “追究?怎么追究,”她冷笑一声,眸底闪过一些无奈,“若如你所言,这两件事与昭南王脱不了干系,难道还真能惩治了他?到时候只有元家会被拖下水。这么多年元家是我这个皇太女的重要后盾,我能怎么办?” “昭南王看来反心已起,这事情总得告诉皇上。” “不用,这么多年朝中谁不知道昭南王有反心,可父皇敢说料理了他吗?咱们手头并没有证据,没有必要的事何必多言。先让柳休查下去,等到有线索了再细细追究。” 她挑眉,秋吟不语,此事只怕也只能如此处置了。 她现下最担心的,反而是柳微之。 看上去好像每一回都有惊无险,可实际上回回的火坑也都是他推的。 她实在想撕下他从容平静的面具,看看那底下究竟藏的是黑是红。 “此事是我大意了,真没成想他们真敢要我的命,”她自嘲一笑,垂下头整了整衣裳,“不过既然刀已经递过来了,那这借刀杀人也得做下去啊。” 秋吟来也是带了消息,今日便是柳休进京的日子。 用过午膳众人便启程,皇帝在城门口相迎,众臣虽然注意到皇太女和太女君都在马车里也并没有多在意,只是谢梓棠的脸色沉下去了。 正文 第二十三章 林尧升被扣 , 在宫中宴席开始前,秋吟和柳休才将军营里发生的事告诉皇帝,他显然讶异又愤怒,也不好当着柳休的面发作。 还只能先将柳休扶起来,说些不怪罪他的话,再派他和大理寺去彻查。 柳微之身子不适便先回了东宫,宴会的时候瞧着众人都是一副笑脸,实际上心里在想什么却不好说。 柳仁虽十年前便没了官职,但皇帝仍旧将他请了来,两兄弟坐在一处倒是一个比一个闷。 席间似乎是工部尚书元浯与柳仁多说了两句,二人笑声有些响亮,谢梓棠就突然笑着开口。 “听说元尚书之子就要回京了?” 闻言谢梓材一怔。 “正是,多谢殿下关心。”元浯应道。 “我与元逊大哥小时也见过几面,竟不想,当年一别,至今也有七八年未曾见过面了,”说着她眼神流转落在了谢梓材身上,“太女殿下也许久未见他了吧。” 这话一出众人倒还未觉什么,柳仁和皇帝的脸色倒是都变了变,皇帝正准备出口的时候,谢梓材却捧着酒杯笑道:“是薛玫姐姐的夫君吗?” 这话一出,柳休先是沉了一口气,坐在上座的吏部尚书高放安笑道:“元逊侄儿有那么些年没回京城了,别说当时还是个小孩子的皇太女,就连老夫也有些记不清他的样貌了。” 而后不过寒暄几句,这事便作罢,未再细致提起。 御医说柳微之是伤了肺,不过细细调养也能痊愈。 再过两日便是除夕,贺家也派人递了消息来,那红梅也是时候送过来了。 贺玉惜送来一株并不算高大的梅树,上头已然零星有了花苞。 只是没想到,她刚进门,身后一个尾巴也跟了进来,谢梓材见到谢梓相冷着脸却显得殷勤的样子站在窗口称奇。 “这临王怎么也跟着来了?”奉壹在廊下给柳微之披上披风。 “这门内有洪水猛兽。” 柳微之捧着书轻笑道,抬头看对面窗户隐约是谢梓材的身影。 她看着贺玉惜略显难堪,谢梓相跟在后头若即若离的殷勤,笑道:“我倒是没成想,谢梓相的确是个痴情种啊。” 秋吟道:“不想,原来六殿下喜欢贺二娘子这般娴静的人物。” “娴静?”谢梓材挑眉,现下的贺玉惜专心于培花育树,却有几分那样子,她双手背到身后,“我还记得,那时候贺二给三姐做伴读,没少欺负老六,后头长大了便倒了回来。” 不过贺玉惜的性子,确实是安静了不少,小时候那副顽皮样子已经全然找不到了。 “可自从贺老死后,贺家的情状也一日不如一日了。”秋吟叹息道。 时机差不多了谢梓材就出去与贺玉惜交谈了几句,其间谢梓相的目光充满警觉。 “这树长得真好看。” 那梅树虽不高大,仍旧纤弱,枝干平衡,不摇不曳就有灵动秀丽之感。 谢梓材伸出手想要摸摸那细枝,却被人叫住。 “你小心给折断了。” 谢梓相才冷不丁说完这句话,便被贺玉惜瞪了一眼还踩了一脚,他却无所谓一般昂着头。 “我手又不跟你一样粗。”她瞪大眼睛回了一嘴,二人一来一回就跟两个置气的孩子一般又吵闹起来。 柳微之叫人送来一些茶点,贺玉惜也不多留便拉着谢梓相离开。 正在谢梓材好好看那梅树的时候秋吟又沉着脸走过来了。 “林尧升今日进京,连人带东西,都被扣下了。” 柳微之听到了响动也投来注视。 昨日林尧升说不便跟他们一同进京,为了帮乔蓁,他将自己的商队赶到城外一个驿馆,准备收拾收拾隔日再进京。 没成想今日一到城门口,查了通关文书,连同货物在内全都被扣下了。 柳仁得了消息便赶来,正巧遇到这三人正在商议。 “是何罪名?”柳微之问道。 “京城里有一商贾控告其收了货款未曾交付货物,现下压在京兆尹,”秋吟叹了口气,“若是在刑部咱们还能做些事,可京兆府尹高筱……” 是高家的人。 “这案子铁定是查不清楚的,就不知道林尧升能不能活着出来了,他手头的证据也不知道……”秋吟担忧。 “不论如何,得先保住他,”柳仁沉静道,“我先想法子,稳住老三吧。不过林尧升的事那么快就传到他们耳朵里,要么是老三的军队里,要么就是跟随的禁军里,一定有人泄密。” 柳微之点点头问道:“高筱……动得了吗?” “高筱姐姐脾气最是不好了。”谢梓材把玩着坚果,噘着嘴嘟囔道。 “不过高家,倒是有一人可用。”秋吟沉思了一会儿后道,众人对了对眼神心下明了。 临走的时候秋吟将柳仁送至宫门前,柳仁回身拱手道:“先前所托之事已有了眉目,时机成熟便会动手。 秋吟再谢拜下。 柳仁还捎来一些柳徽和柳復叫他带来的东西,多是药材。 “这样子像是我东宫会薄待他似的。”谢梓材站在一边瘪嘴。 秋吟笑却不语。 “今儿个太女君一直在书房里头吗?” 往外走了两步谢梓材问道。 “是,午后问我寻两本书,我记着您的书房里有,让他取去了。” “哦。” 正闲适走着步的谢梓材突然一顿,而后暗叫了一声“坏了”,就急忙朝着书房走去。 “公子,你看是这本吗?”奉壹从高处取下一本,吹了吹上头的灰问道。 柳微之点点头看奉壹将书收好,余光却见到那桌案上摆放的纸墨迹显然。 正在他伸手捻起那张纸时,耳边便是一声“别”。 后头一个字硬生生被谢梓材自己咽了回去,因为柳微之已然看到那张纸,转过头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她了。 “殿下,”柳微之将那纸转了面儿,正对着她笑道,“画技古拙,颇有意趣。” 她勉力笑了笑,一张脸难看得很。 今儿个一早她便来做功课,来日还要交给太傅的,结果想事情也是心烦,便信手开始涂鸦。 那上头赫然画着一匹短腿的小马和一头状似老虎的猛兽,那老虎对着小马张着嘴,也不知是要叫出来吓唬小马,还是想一口吃掉。 那那老虎尾巴,是刻意画成了个柳枝的形状,便显得这老虎更加不像是虎了。 “我……”她扭扭捏捏走了进去将那纸拿过来藏在自己背后,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低着头,“我不想做功课。” “那臣陪你做。” 谢梓材有苦说不出,整个下午柳微之就坐在房间里捧着书看,谢梓材坐在桌案前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他便看过来一眼,弄得她都不敢乱动。 且柳微之偶尔过来看上几眼,有时皱眉,有时抿唇,让谢梓材心惊胆跳,倒比太傅在她身旁还让人冷汗直流。 小到字的笔画走势,大到辞典修饰,柳微之声音轻柔,时不时还上手来教她,让她觉得魔音绕耳。 一下午倒是硬着头皮做完了好些功课,若不是秋吟探视林尧升回来,这事儿还停不了。 柳微之转过头看谢梓材松了一口气,对上他的眼神又假装正色苦恼在纸上写字、 眼角余光里,谢梓材见到他些微笑意。 林尧升倒是暂且无碍,证据也还在他手里头。 “不过他说,必得让他与沈侍郎见一面,他才能将证据拿出。” 一时间众人不语,秋吟便只好做主先叫人在京兆尹大牢周遭先看着一些。 “明日我们上街采买吧?”这时候谢梓材突然笑问道,那心思一点儿都不在林尧升上头。 柳微之一怔,扯着嘴角应下了。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偶遇高沉 , 那瓷片砸在石板上碎出巨大的响声。 可那差点被砸着的男子却是心定神闲。 “殿下这大清早的又发什么怒火呢?”高沉路过堂前的时候,脚下就突然碎开了一个茶盏。 谢梓棠一甩袖子冷声道:“除夕家宴,你得去。” “臣知道,那臣就不在这儿惹殿下心烦了。” 说着高沉便挑起鬓边一缕发,桃花眼微微挑起便转身要走。 “这些日子莫在外头惹出事来。” “殿下这话说的不对了,”高沉停住脚步转头道,“我顶多惹些风流事,不比您,惹的都是杀身之祸,这话您该留着劝自个儿。” “你放肆!” 又一个茶盏碎在了石板上。 快到除夕,街上的商贩又多了起来,换上常服在外行走,谢梓材每一个摊贩处都不愿错过,那个兴奋劲儿比奉壹还足。 奉壹只在京中过过一次年,这才是第二回,还是喜欢这热闹。 二人为着一个小物件差点就在街上吵起来。 “公子你看这……”奉壹气急了便有些不顾礼数。 “夫君你看他!”相比起来谢梓材就理直气壮许多。 柳微之只是笑,并不打算帮谁说这一嘴。 到那街边的店里用些茶点的时候,谢梓材看柳微之跟奉壹交代些什么,奉壹便出了这店,也不知去了哪儿,过了一阵才回来。 柳微之剥了颗栗子递到谢梓材唇边,她也不客气吃下,嘴唇触到他的指腹,他也神色平常。 这么一看,自成婚之后他是越来越习惯这般亲近了。 回京休养一日,柳微之脸上的血色就恢复起来,也不知怎么回事胃口也好了许多。 柳微之见她专心摆弄吃食淡淡笑着,从二楼窗口向下看,转街角的地方出现了熟悉的身影,他神色微变。 “得了,今日的课便结了,等到十五之后再来吧。”高沉看着面前一个个道别离开的学生,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他收拾起桌案上的物什刚出书舍便见到有个人在门口等着。 “齐熏,还有何事?” 面前女子平常做书生打扮,常是道袍在身,到了年下却换上了些更俏丽的衣服,眉眼不过十五六岁,却显得稳重老练。 “先生,齐熏是来辞行的。”她显得为难,眼中又有些水光。 高沉看了看周遭寥落下来便道:“咱们出去再说。” 齐熏闻言跟从,结果才走到那街上高沉的脚步一下子就停住了。 “哟,这不绩远女君吗?” 这调笑之声一起,街上来往的人也不禁停下了脚步。 只见那平日京城里最是跋扈的一群公子娘子站在那书舍门前围住了一男一女。 “这平日里,白日上书舍,晚上才去喝花酒,今儿个怎么……把学生也带出来了。”那为首的人调笑道,说着还想伸手,被高沉撇开。 “休得胡说。”这话是齐熏说的,她深知这帮人的脾性,可也忍不住要回嘴。 “傅岩,年关下,你若还想好好过这日子,就别在我面前现眼。”高沉拦住了齐熏,笑着跟打头的那个男子说着。 傅岩也是轻蔑一笑:“哟,你是要拿什么让我不好过日子啊?高家还是绩远公主啊?想来都不会帮你吧,难道就凭你自己?” 他一笑,又看向齐熏挑眉道:“你这还不赶紧回家,在外头做什么啊?不怕你家的东西再被人砸个遍啊?” 齐熏握紧双拳,高沉见她脸色便知道她今日为何来请辞,轻笑一声:“我说你哪儿来的那么的胆子呢,原来是你大哥又把这种剩骨头扔给你吃,你还拿它当鲍参翅肚,带着你这群歪嘴瘸腿的狗,跟我这儿炫耀。” “你别不知好歹!” 傅岩身后的人突然叫喊起来,高沉下意识将齐熏挡在身后,面前一个激愤的人那巴掌就要落到高沉身上。 他一脚踹过去,暂时免了惨痛,却引得那帮人更加愤怒,一个个摩拳擦掌便要上来。 “诸位郎君娘子。” 忽有一女声高朗,众人下意识看了过去,面前女子的面容并不算熟悉,但高沉却是面色一沉。 “秋吟姑姑。” 傅岩身后的人并不皆知秋吟的身份,但傅岩和几个家世好的自然反应过来,还有好事者准备上前,便被人踩了脚。 “正在年关,和乐要紧,在此处斗殴,也会伤了各位的体面。” 这大街上斗殴,只怕要惹得人尽皆知,家里面也不会放过他们,这样一说那些个闹事的人也收敛了些。 傅岩神色恹恹地招呼了那帮人离开了, 等到人都散去后,柳微之和谢梓材才露了面。 “多谢皇……”高沉正准备开口,却被秋吟一个手势拦住。 “闻听柳兄受伤,还未来得及探望。”高沉说着客套话。 柳微之淡笑着,他与高沉也就是这一年来有过些交集,不过情义浅淡。 “姐夫你身子好了吗?”谢梓材眉眼弯弯笑着,“四姐总说你身子不好,不好来赴宴。” 高沉一愣,无奈笑道:“承蒙关心,已然好许多了。” 二人很识趣地未打听高沉的事,唯有秋吟与那叫齐熏的女子交谈了几句,而后几人便道了别。 “姑姑也认识那女子吗?”柳微之问道。 “是故人之女……故人蒙罪被杀,连累了妻女。”说着她叹了口气。 “看上去她有难处。”柳微之抱着谢梓材方才买来的一盏红灯笼,那喜庆的花样与他的模样是完全不搭的。 “的确,不过绩远女君在此处授课,有师生之谊,想来他能帮上一些吧。”秋吟并没有太在意。 她大抵知道会是什么事,看傅岩和高沉的样子,便知道是傅家又在难为齐熏了,自齐熏之父亡故十年来,隔一段日子便会如此。 这闹事的时机让柳微之隐隐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不过他没来得及细想什么,谢梓材又提着两大包糕点跑了过来。 “为什么不开心啊?”谢梓材突然凑近柳微之,又是呼吸可触的距离。 “为殿下忧。” “我很好啊。” 看她笑得真挚,柳微之将挂在身上的东西紧了紧:“为殿下万年远忧。” 那盛满水的瓷器乍碎,清脆的响声是心底传来,湿润冰凉又让人眷恋依赖的水洒遍大地,倾盆之暴雨,淅沥之点滴,交错混杂扰得人心神混乱。 谢梓材手里拿着糖人,嘴巴的动作一直没停,仍旧笑了笑,含糊不清说了个“好”字。 而后她又兴致满满看着周遭的货摊。 奉壹推着柳微之,只是秋吟显得若有所思。 这街上热闹,只是突然有侍卫开道,将街边一些商贩赶到了更角落的地方,将那大路彻底腾了出来。 众人怨声载道,谢梓材也疑惑看着这阵势。 “这是怎么了?”秋吟问着。 “何女史携祥瑞回来了,你等莫要冲撞。”那侍卫不耐烦道。 何空游回来了。 柳微之看了一眼谢梓材的脸色,虽然如常却也没有方才那般欢喜了。 “如此大的出行规模。”秋吟看着那四马并驾而来,面色也十分难看。 “何女史自皇上潜龙时便跟随在侧,这些年圣恩不断,这样的规模算什么啊?”一旁看热闹的人接话道。 柳微之见状立刻道:“我有些胸闷,我们还是走远些吧。” 那四马并驾之后便是何空游的马车,再然后那后头的车上海运送着一个大箱子,那便是所谓祥瑞了。 看着众人一副新奇兴奋样子,柳微之暗暗叹了口气。 正文 第二十五章 除夕家宴 回东宫之后奉壹又给柳微之递了一封信,他不语看着那上头熟悉的标志仍旧是收下。 “对了,我方才去那当铺的路上遇到了咱们府上的人,说是大娘子的事儿,恐怕家主已然发觉了。” 柳微之叹了口气:“这事本来也瞒不住,明日便是除夕,再怎么样父亲也不会在这时候发作,你得传个信,让大妹莫要冲动。” 奉壹应下,看谢梓材回来之后便坐在庭院里闷闷不乐,就问道:“公……殿下,为什么皇太女和秋吟姑姑对那什么女史,似乎很不喜欢的样子啊。” 柳微之想了想,指着那前院处的一个护卫道:“看见他了吗?若是往后二十年,太女殿下什么话也不与我说,反而给那个人封赏颇多,什么事也只与他议论,你会高兴吗?” “高兴啊,”奉壹睁大了眼憨笑道,“那咱们不就能从这儿走了吗?” 柳微之一下子噎住,无言以对之际失声笑了出来。 “若是我逃不开,还整日被那人诬陷诬害呢?” 这样一说奉壹有几分明白。 “虽说皇太女是不机灵,但这就是傻子也知道你俩之间选哪个啊。”奉壹笑道。 那侍卫生得魁梧粗犷,的确说不上赏心悦目,可是信任与情愫,哪有那么简单。 那何空游比皇帝还大上五岁,皇帝曾经还是逸王的时候只是个粗使的侍女,后来一步步接近,一步步帮扶,成了彻底的心腹。 她明面上是个女史,可这后宫之中哪怕是皇后也奈何不了她,从前的皇后是,当今的就更是了。 若是个贤德的人也就罢了,可偏偏,是个搅弄风云的人物。 更何况,薛皇后的死,还与她关系不浅呢。 晚间门侍来说,有人递了消息进来给太女君,柳微之并不避讳便打开那纸条来看了。 “林尧升在京兆尹暂且是安全了。”柳微之舒了口气。 “他们这些商贾,倒是有自己的本事。”秋吟也跟着安心下来。 林尧升的生意虽在平州,但边地的稀奇玩意儿京城也是缺的,京中富商与他来往密切者也不少。他此次来虽说是为了沈全的事,但也确确实实是带了货物,焦急的可不止是柳微之他们。 这消息是柳家送来的,谢梓材不免觉得柳微之做事小心甚极,连消息都是先传柳家再传东宫,不叫东宫陷入其中。 除夕那日穿戴准备进宫赴宴时,柳微之突然跟谢梓材提起之前给她的那个玉珏,她找了出来又给柳微之系在了腰上。 不久前才大宴过,不过除夕看来人要来得齐些,都是皇族亲眷。 户部尚书高放安刚才入席发现不远处便是薛邈,这两个年纪差不多的老头有一句没一句损了起来。 薛家有个薛琅,高家的纨绔子弟也不少,二人互相讥讽,酒还没喝便都面红耳赤起来。 吏部尚书傅集远来了之后便还在里头周旋几番。 自从跌下马之后,这几位当朝重臣柳微之也见得少了,这番再见也不得不上去问候两句。 “我还以为我来得迟了,宴会还没开始怎么就这么热闹呢。” 差点急起来的几位重臣才安静了些。 来者一身宝蓝色的衣裳,玉冠梳得齐整,一步步走得潇洒自在。 “二哥!” 才坐下的谢梓材突然起身,差点吓了柳微之一跳,她迎了上去拉着谢梓柏的手转来转去。 “你找什么呢?”谢梓柏笑问着。 谢梓材落了空气馁道:“你去南地这么久,我的礼物呢?” “嘿,你不问问哥哥我好不好,净想着你的礼物了?” “励王安好。”柳微之与谢梓柏问候了一番,谢梓材却是不依不饶。 “行了行了,”谢梓柏看着皇帝的仪仗就要进殿将谢梓材的手按下,挤眉弄眼轻声道,“晚宴之后再给你。” 她这才作罢。 皇帝带着后宫诸人而来,而跟在他后面第一位的并非李皇后,而是何空游,李皇后后头还有傅贵妃和高妃。 按理说除了李家的人,谁也没资格再在这家宴上,可高家和傅家占尽了朝堂,皇帝不论如何也是要让他们前来的。 “这装扮,是越来越僭越了。”谢梓柏站在谢梓材夫妇二人身边,故作轻松笑道。 何空游这盛装样子,便是皇后也比不上了。 “像咱们小时候玩的大花球。”谢梓材甜甜笑着。 那大花球是有各色剩下的布料拼凑而成,最是花哨却丑艳。 谢梓柏却是没忍住,一下子笑出了声,又赶紧捂住嘴,惹得皇帝还回头看了一眼他。 李皇后看上去的确是面色不好,除了跟谢梓柏说了几句话之外,整场宴席都十分安静。 傅贵妃与谢梓材的母亲是同岁,多年保养得宜,眼角眉梢透露出娴静之感。她侧过头与谢梓棠说话,便是笑也控制有度。 但不知道是否是谢梓相自小离开她身边的原因,对谢梓相她反倒是淡淡的。 “说起来自太女大婚后,我们这也是头一次能有机会与太女君一同宴饮、”傅集远是吏部尚书,从前柳微之跟他打交道也多。 他举起杯遥遥一祝,高放安也笑道:“不过听说成亲没两日太女君便去了一次大理寺,好似是为了给某个罪臣作证?” 谢梓材塞了口糕点疑惑道:“不就是傅伯伯的女婿吗?高伯父你不知道吗?还没定罪呢也不算罪臣吧。” 高放安亦是面色如常:“看来太女殿下知道得很仔细。” 本来是将话抛给他,他却暗指二人对沈全之事是商议好了。 柳微之笑道:“我作证,是因为我的确对此存疑。再加上沈夫人相求,为了不使人含冤我不过做了应当做的事。至于这案子怎么查清楚,就是大理寺的事了。我想二位尚书也不想看同僚含冤受辱吧。” 听到“沈夫人”三字,傅集远的面色也变了变。 “怎么家宴上也为那些事情说个没完啊。”何空游笑得清脆,嫌他们谈的话不好,嚷嚷着要先看近日新排的歌舞。 何空游最擅调和气氛,那么多年,她无论怎么兴风作浪,高家和傅家都容得下她,这就是她的能耐。 不知与高放安说了什么,她笑得步摇叮当作响,而后迈着醉步起身,提上一个空了的酒壶赶走了正在跳舞的舞姬将那酒壶立在中央。 她高声道:“我方才与高尚书打了个赌,不如咱们也来玩个投壶,若是我中得多,他便输我十匹茫绢,若是我输了……” 她故作苦恼,皇帝笑道:“你输了,朕便替你赔些东西。” 高放安也立刻走了出来行礼承恩。 正文 第二十六章 闹剧 , “高家最近惹你了?”谢梓柏喝了杯酒脸颊微红对谢梓材问着。 她想了想:“抢了我的鹌鹑。” 两月前家宴的时候,高妃抢了谢梓材一道炖鹌鹑的菜,不过这事本来也是谢梓材的错…… “哦,那是大事。” 这兄妹俩一来一回让柳微之无言以对,那谢梓柏还举着酒杯要和柳微之喝个痛快,谢梓材差点扑了出去,他才回神道:“忘了忘了,受伤了不是。” 而后还是自斟自饮起来。 何空游非得玩个新鲜,取下头上的珠钗便往里头扔。 那金线织成的簪子头重脚轻,自然不好投。 十回里只运气好中了一次,还硬生生磕歪了一个角,何空游捡起那簪子撇撇嘴便扔了出去对那侍者说:“赏你了。” 又上了一道菜来,那侍者走到谢梓柏案前布菜跟前的时候轻轻说了句话。 谢梓柏装醉点了点头那侍者便退了下去。 些微举动也没让邻桌的柳微之错过,他微微垂下眼喝了口茶水。 而谢梓材此时吃得高兴,那新上的糕点极合她心意,她立刻夹起送到柳微之嘴边,他也顺从吃下,谢梓柏看得一言难尽。 羽箭拿了上来,高放安便要开始投掷,这时谢梓柏突然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端起酒杯就要往对面那一列桌案走去。 而高放安已经蓄势待发,正在那羽箭将要离手之际,谢梓柏一下子撞到他身上,跟着两个人都“哎哟”一声倒下去。 可这殿内的人都跟着叫了起来,原是那羽箭偏离了方向竟朝着侧边而去。 “快躲!”薛邈瞪大了眼睛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那羽箭直冲着谢梓材而去。 又是熟悉的锋利箭头,不过好在没什么力气,直直砸到面前的桌案上也就没了威胁。 而此时她又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鼻尖萦绕着柳微之身上的香味。 柳微之也是舒了口气,将自己的衣袖放下查看谢梓材的状况。 见到无恙众人这才舒了一口气。 “啊!” 谢梓材一声尖叫划破平静,只见她脸色巨变,满眼惊恐还踢翻了面前的桌案。 柳微之一时状况不明只看她浑身乱动怕她做出什么事便死死抱住她而后轻声宽慰着。 “拿开!快拿开!”她突然哭喊着,何空游走了下来上前来查看她的状况,可却被她一脚踢开了,捂着肚子疼了好一会儿。 柳微之皱着眉道:“羽箭惊吓到殿下了,快拿走。” 侍者连滚带爬过来取走了那羽箭,撤了个干净便见谢梓材渐渐安稳了下来,而后她抓着柳微之的衣领小声哭了一会儿才真的好起来。 这投壶自然是进行不下去,皇帝也十分忧心,知道前段时间的行刺对她惊吓不小。 这好好的除夕家宴差一点就要不欢而散了,李皇后说带着谢梓材下去说些话,这宴会才恢复了一些气氛。 待时辰到了众人散去,谢梓柏才跟着李皇后回了皇后殿。 “母后知道他们是想问父皇请什么赏?”他问着。 “不知,不过这段日子事情颇多,桩桩件件对他们都不利,处心积虑请赏必定不是什么好事。” 李皇后卸下了满头的珠钗叫人收拾出侧殿安置谢梓柏。 “一桩是沈全的事,一桩还有柳休,的确……” “恐怕不止,”李皇后生得端庄,又是一副清净贤淑的做派,那眉眼间些微皱纹也不甚明显,她看着谢梓柏笑道,“我本不想管他们的事,但能送皇太女一个顺水人情,也就这样做了。” “不过我瞧着日后,咱们也不必多费心了,”谢梓柏坐到李皇后身边喝了口热茶笑道,“她现下是有了更好的倚仗了。” “此去江南,可有见闻?”李皇后笑问道。 “有啊,”谢梓柏说多了山川形胜,突然想到一处,“还有些奇怪的事呢。” 这几日借着柳微之养伤的名头,二人终于可以不用每日睡在一处,谢梓材服了些安神药便躺下了,柳微之倒是坐在廊下看着新植上的红梅,被那寒风催得越发傲然。 “皇太女没事吧?”奉壹小心翼翼问着。 “没事。”柳微之浅笑着,从谢梓材那踢在何空游肚子上的一脚便知道,她没事。 “我今儿个去琳琅婶婶那儿看了看,沈侍郎的夫人现下还好,就是找寻证据的事有些难办。” “早知如此,”柳微之把玩着腰间的玉珏,“也罢,那便想办法让他们自己吐出来吧。” 突然眼前似有白色,奉壹抬头看着那黑色的天惊喜道:“下雪了。” 除夕的大雪,下得最是好。 柳微之也看着那雪,想着还没给昭南王回过去的信,想着大殿内踢了何空游一脚的谢梓材。 白雪盖住的是他的千般思绪。 突来的大雪让刑部的狱卒也猝不及防,提了几壶好酒好菜便坐到一处交谈取乐去了。 那唯一通风处偶有雪花飘进,隔着墙也能听到阵阵寒风催人心肝。 沈全将破旧的被褥裹在身上,闭着眼睛窝在牢房一处。 突然有碎石滚到身边的声响,他睁开眼便见到面前有两个身披黑袍的人,其中一个隔着那牢门唤了一声“沈侍郎”。 初一一大早便找不到秋吟的身影,励王却是一早遣人送来了从南地带回的礼物,谢梓材看了个新鲜便又扔到一边。 奉壹见了却是高兴道:“这不是珉州特产的镂空灯纸吗?” 柳微之不免多看了一眼,珉州是他离开临谯之后任官的地方,当地做的些小东西的确是技艺出众的。 “珉州好玩吗?”谢梓材圆睁着眼好奇道。 “那可不,”柳微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奉壹就接过了话茬,“珉州是江南风景盛丽之最,什么美酒、美景……还有那些个漂亮娘子!” “咳咳、” 柳微之假意咳嗽了两声,奉壹才收回了自个儿一脸怀念的目光。 谢梓柏去了珉州……他有些食不知味。 “江南偏僻,没有中原宏伟,便只剩下一个秀丽。”柳微之顺着说了一句,算是满足了谢梓材的求知欲。 “这粥的味道怎么不大一样?”柳微之想将话题岔开。 “哦,往常负责这差事的厨娘家中出事,昨日晚上便走了。”门口的侍者回应道。 他们并未多想听到外头声响见到秋吟身上沾着不少雪,一看便是匆忙回来的。 “你去哪儿了?”谢梓材立刻问道。 她有些为难的样子:“昨夜……四殿下与女君出了宫门便争吵起来,女君一夜未归。而且昨日,傅家的人去……找了前日我们见过的那位女子的麻烦。” 正文 第二十七章 从前的信 谢梓棠是出了名的行事稳重,当得起一个贤字,唯一能被人指摘的便是这家里的事了。 “傅家的人将齐熏母女的屋子给烧了,昨晚烟火多,四处烧着的地方不少,京兆尹把人扣下了,可早上傅家就去了人,非说那屋子是落下来的烟花烧着的,这会儿四女君还在京兆尹跟人理论。” 左不过是高家和傅家的事。 柳微之没放在心上,奉壹方才出去了一阵也突然着急跑了进来。 气儿还没喘匀他便着急道:“三……三老爷带人围了一个铸铁铺,说是找到那刺伤您的箭是何来源了。” 座下一静,唯剩下谢梓材喝粥的声响。 奉壹急急忙忙就带着柳微之去找柳休,谢梓材吃得心满意足了才带着秋吟去了书房。 “傅家怎么又想着去找她们母女的麻烦了?”她问道。 “也怪她自己,这京城内外唯有四女君的书舍容得下她,她却不想收敛,书舍内外甚至酒楼谈笑,她都说什么权臣当道,祸国殃民,”秋吟顿了顿叹口气,“与她父亲倒是如出一辙。” “当年齐伯父为母亲出力不少,也是因此获罪留下她们母女,不论怎样也要帮,至于高沉……” “他倒是一片赤诚,按理说他这样的脾性不该与四殿下的关系闹得这样僵。” 谢梓材想起从前一些事,轻笑了一声:“无论他们怎么闹,高沉都不会去对付谢梓棠……不过叫他帮点儿小忙应该可行。” 秋吟点头应下:“既然殿下对齐熏母女照拂,倒不如对太女君也留几分吧,方才看他脸都白了。” “那是伤没好,与我无关,”她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再说是他前次坑了我沈全之事,我这顶多就是一报还一报。” “柳老大人十年之前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不是皇后所托也不会犯险,最后也不至于罢官远走。” “知道了。”谢梓材显出些不耐烦,却有些心虚。 沈全的事是柳微之不地道,可看着他现在的伤势她也就说不上什么气。 “等到这几日忙过了,去贴个重金悬赏,找找能为他治治腿的人。” 含糊不清的话传入秋吟耳朵,她笑了笑便未继续说什么。 看柳微之出去应该还得要些时候,想起前几天见到奉壹递了书信给柳微之。 她躲在一侧,没让那主仆俩发现,这几日还是心痒。 不行,得看个明白。 “殿下。”那刑部的人将证据都呈了上来,神色戚戚看着面前一个白脸的太女君和一个黑脸的柳大将军。 “这打箭的材料、样式是这家独有的,证据确凿还是上报皇上吧。”柳休说着。 过了良久,柳微之叹了气让刑部的人将证据拿走,如实上报。 “叔父不该直接带人去围了那地方。” 兴师动众万一有什么不对便来不及了。 柳休不置可否,奉壹看着他走了才怯怯说:“三老爷这是怎么了?” 大仇即将得报,急切一些也是应当的。 “没什么。” “您怎么不高兴的样子,这不是查出来了吗?” 本来他还不至于如此,一进门听到那些个人喊冤,嘴里还提着什么“高尚书”,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 有人想顺着这根藤,挖出另一根藤上的瓜。 这铸铁铺本就是兵部锻制采购的地方,但若是私自铸造了兵器,还不知道要怎么牵扯。 现下事情已经闹开,刑部的人已经知道,压也压不住了,倒不如看看想走这步棋的人究竟想做什么。 “怕有差错。” “那怕什么,这不三老爷和皇太女都在吗?” 是啊,就是两个都在,才让人怕。 “怎么没有啊……” 这书房里布置得清净,之前谢梓材叫人塞进来好多华贵陈设都被柳微之搬了出去,现下最值钱的就是那古董的木架子。 这书塞得满满当当,一时也不知道是不是塞到什么书了去了。 没个收获她坐到了那椅子上喘了口气,又看向门边的柜子。 她蹲在地上打开最下面那层柜子,是没上锁的,里头只放了一个箱子。 她拿着那小木箱出来摇晃了两下,里头的声响像是好多信纸。 她这下便来了精神,上面的小锁她看了半天,也没什么办法打开。 也罢,知道了地方过几天再来。 这样想着她正准备将那箱子放回原处。 “殿下在做什么?”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她一抖,手上的箱子砸在地上好大的声响,她咬咬牙准备起身。 结果蹲下去时后脚跟踩到了自己的衣裳,起来得急了她一下子就站不稳打滑了一下就向后倒去。 柳微之闷哼一声,摔在自己身上的女子从他肩旁缓缓抬起头,那笑容仍旧是真挚的。 他肩头还有些细雪,沾了些水在她脸上,她看着柳微之的脖子一时间不敢起身。 “殿下快起来吧。” 谢梓材这才慢慢站起来,奉壹赶紧问他的伤口,她这才想起柳微之方才的反应怎么这么大。 “殿下在找什么呢?” 他还是紧追不放。 “有……有老鼠!”她瞪圆了眼睛指着那箱子和柜子道,“跑到里面去了。” “书房怎么会有……” 柳微之打了奉壹一下叫他别说话了。 而后奉壹将那箱子捡了起来,柳微之看谢梓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样子道:“殿下过来看看?” 给我看?谢梓材心下疑惑缓缓挪步过去。 叫奉壹拿来了钥匙,那盒子上有鸾鸟的纹样,应当是女子用得多一些,那盒子一打开有过书墨味儿,里面果然放着许多封信。 “这些是什么?”她装作不经意拿起其中一封,柳微之也没阻止。 她看到那信封时便觉得有几分熟悉。 “是这些年皇太女给臣写过的信。” 谢梓材手上的动作微微停滞,连呼吸都有一瞬的不畅。 柳微之看向她的眼神平静又认真,嘴角还有笑意,那门外簌簌落下的雪飘了一些到门前,可她心里的雪却化了一些。 她看了看,上面的确是她的笔迹,也确实是柳微之在外做官的时候她一封封写过去的。 只是当年她以为柳微之厌烦极了她,没想到这些东西却被他存了下来。 “嘿嘿,好多呀。” 不管再慌乱,她也装作懵懂无知的样子,先是高兴笑着而后便拉下脸道:“但你不给我写信。” “臣不愿坏了殿下声誉。” 这话说得不痛不痒,谢梓材也清醒几分,没有方才的头脑发热之感,倒更觉得尴尬。 偷鸡不成反被人将了一军了。 只是手里头再握着这些信的时候,滋味却难以言喻。 写这些信的确是为了做戏,柳微之却拉着她说起了这几年来她写的字哪里进步了,哪里不好了。 他从容的样子就像是羽毛在谢梓材心上扫来扫去,想要说些什么,却一句也不敢说。 正文 第二十八章 祁阳公主府 年节的日子过得还算清净,那铁铺的事虽然报上去了,但皇帝并没有立刻给旨意,便也耗着。 到了初五的时候京兆尹的狱卒才醒了宿醉,头疼着不耐烦叫一个犯人快些离开。 林尧升一被踹出牢房立刻就被彻骨的寒意笼罩着。 他对着那狱卒的方向翻了个白眼,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哈着气。 雪还在下,才走了几步他差点摔在地上,回头看着那监狱不甚唏嘘,结果才向前走了两步就撞上了一个人。 来人一身绯红胡服举着伞,在这天地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乔将军?这还劳烦您来接我了。”他仍旧不正经笑着。 乔蓁不答话,将手里的衣物丢给了他,他立刻披上,乔蓁转身就要走,他却死死跟在后头。 “这下着雪呢,借伞一用。”他对着乔蓁皱起的眉头笑道。 “入京之前您那些话还让我觉得您好大的本事,没想到还没踏入京城就进了牢狱。” “民不与官斗,这可不是我的本事大不大的问题。” 他高大的身子只能缩着在乔蓁的伞下:“再说了,这不是几位搭救及时,我才没机会展露我的本事吗?不管您信不信,我敢说,过了这初十,他们是一定得把我放了的。” “那你怎么不自己动手?” “哎呀,我这不是,怕我动静太大,误伤了谁吗。” 见他没个正行的样子乔蓁也不想多说。 “诶将军,这街面上有什么好吃的店家没,你是不知道你们这京兆尹的饭菜啊,那比平州还清淡……” 看着林尧升清瘦,这食量比一般人还大上一些,等到他风卷残云一番,乔蓁抱着剑坐在一旁已是目瞪口呆。 “哎呀,总算吃饱了。”林尧升将那筷子搁在桌上畅快道。 乔蓁抿着唇结了账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一些纸张:“这是票据,你拿着这些去商号里将药材取出来,你在里面挨了些打,还是得补上气血。” 林尧升恭顺接过看了几张之后道:“这是那二位在里头存的?这东西可名贵啊。” “本来是二位殿下相托,也给了我银钱,但我家中有些药材白白放着,我便直接拿出来了。”乔蓁将剑系在腰上道。 “这国公府怎么还囤那么多好药材啊?” 乔蓁自己也皱起了眉:“也不是我们买的,每年过年总会有人送一些礼物来,从不留下姓名,但送的东西都贵重异常。这些还是他三年前送来的,府里并没人吃。” “哟,这价值确实不菲啊,”林尧升啧啧称奇道,“这还挺不好意思的,那要不,我登门去给老夫人说声谢。” “不必,”乔蓁一口回绝,而后犹豫道,“我母亲不喜……外人叨扰。” 林尧升一愣而后心领神会:“老夫人出身名门,是看不上我一介商贾的。” “我并无此意。” “在下并不在意,”林尧升依旧笑着,只是乔蓁心思被戳破难免有些难堪,他接着道,“无论如何,谢礼自会送到。” 乔蓁无言便自行离去,见她走远,他也终于收起了笑意。 初七的时候祁阳长公主专程递了帖子来叫谢梓材夫妻二人前去她京郊的庄子赏雪作乐。 长公主丧夫之后便一直在此处住着,所居之处山水园林布置得是京中一绝。 谢梓材和柳微之从城中一水道划行便慢慢入了一个小湖,再绕了几个弯就到了祁阳长公主的居所。 长公主年逾四十,年轻的时候最喜好艳丽,如今就爱清雅。 见到他们二人便赶紧走下来牵过谢梓材的手上了岸。 好好打量了他们二人一番后,长公主笑道:“从前阿茵将那玉佩塞给微之的时候,也是在我府上,那时候可把人吓得不清,今日再见你们,莫名欣慰许多。” 谢梓材乳名阿茵,这京城内外也没多少人能叫这个名字了。 一旦有人提起从前的事情,柳微之都免不了面容一僵。 寒暄了几句后便进了府邸。 奉壹推着柳微之在一边喝了些茶,看到熟悉的身影朝他们走来。 “太女君殿下。”高沉行礼道。 这样的场合高沉一向也是不来的,他见周遭热闹却无人看向他们时轻声道:“多谢柳府出手相助,保下了齐熏母女。” 其实是东宫所为,但也不便让他们知道得清楚。 “不必如此,您也帮了我们的忙。” 高沉闻言却皱眉摇了摇头:“此事我虽与阿姐说过,但她也是没答应的。” 高家亲自下的命令,高筱的确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答应放了林尧升。 “多亏你们要救的那个人自己的本事通天,能将整个京城的巨商都调动起来,此番是他自己的命数,”高沉见有人过来,略笑了笑,“无论如何,这个人情是我欠下了。” 柳微之点头见他走远了,奉壹轻声问:“那个林老板本事那么大呢?” 他点了点头,他原本以为林尧升的手段都在平州,他的生意倒是超出了柳微之的想象。 可是一个聪明的商人,应该明白自己的势力究竟在什么位置能保得自己的荣华富贵,又不伤及性命。 林尧升若不是贪心太过,倒像是另有打算。 “也不知道那两家人非得缠着人家孤儿寡母做什么、”奉壹撇嘴不满道。 “你要是看得透了,也不用再跟着我了,”柳微之笑了笑,“见到殿下了吗?” “没呢。” 这一片清净雅致的地方,虽有这满京城富贵的人,却也没有损坏气韵。 那湖里的游船开来,有几个嬉笑着的贵妇人邀长公主和谢梓材上船游湖,二人便登了上去。 一上去便听到那舱内还有好些声音。 掀开月白色的帘子,舱里暖和的气息扑面而来,谢梓材笑着想坐下。 “臣拜见太女殿下。” 十指提溜裙摆的动作微滞,裙上的大雁绣样的翅膀被光照着显出欲飞之势,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那声音低沉成熟了不少,但她从来也没忘过。 “元逊哥哥。” 她现下的确是想像那大雁一下从这船上飞到岸上。 此刻她同元逊坐在船尾,船舱中的嬉笑声不止,无人顾及他们。 元逊一身绿色的衣裳,外头是黑色的斗篷,帮着划着船。 “殿下近日可还好?” “很好啊。”她尽量轻松笑着,看着元逊的面容,年近而立的人蓄起了胡须,原先丰润俊朗的面容变得更有人情味儿了。 “元述的事,我要代元家向殿下请罪。也谢殿下饶恕他大逆不道之举,父亲已将他送回西北老家,好生看管了。” 最终秋吟只是说元述做下了天大的罪过,却没细说,打断了两根藤条元述也一言不发。元家的人无法,只好诚惶诚恐将他送回了西北。 正文 第二十九章 往事隐情 “嗯,知道了。”她始终装作心不在焉的样子。 那舱内忽有妇人肆意笑声传出,让人忍俊不禁,谢梓材也被勾得笑着。 “我听闻阿玫的墓要迁回去?” 总算是提起来了。 看他那般神色,恐怕一开始就想说这话。 谢梓材笑着:“是啊,舅舅说,年后大舅在老家的墓要修缮,就把姐姐也带回去。” “也好,也好,”元逊只是苦笑又仰起头,“那我可否先前去祭拜。” 情真意切莫过如是。 “好呀。” 她应下。 元逊也笑了笑,那船在拐弯的时候急了一些,尾部磕在了岸边的石头上,略微摇晃了两下,坐在边缘的谢梓材差点又有掉下去的样子,元逊赶忙伸手将她拉了回来。 “太女君可不在这条船上,若是再掉下去,可没人再来救你了。”他见谢梓材一下子收回了手笑道。 “元逊哥哥能救我的。”她也笑着。 “这就是傻话了,我不会水你又不是第一日知道。” 元逊划着船那思绪却回到了从前:“那日我在御花园看见微之赏着一盆牡丹,我拉他回去,结果才走了两步便听到月门后一阵落水声,过去一看便见到你在那水里挣扎。我倒是有心去救,只可惜不会水,还是微之将你救下。” 本来谢梓材只是垂着头听着,那湖水晃了她的眼睛,一刹那她想起了什么。 “你们不是一起到的那地方吗?” “你落水之处的确是一块儿到的,只是他在一道墙外的边上赏了好久的花,这也是他之后告诉我的。殿下?殿下?阿茵?” 元逊叫了几声只见谢梓材像是失了魂魄呆坐在那儿。 下船的时候她也没回过神来,差点一脚踩空掉下水去,还是元逊一下子拉住了她。 只是一着急,二人的姿势便显得有些暧昧,周遭的贵妇人皆是笑笑走了过去。 谢梓材反应过来的时候元逊已经扶着她走了一段路了,她现下脚步发软,顺着阶梯上了桥才发现众人都在此处饮酒饮茶。 白茫茫的雪地里都是五彩的颜色,元逊还扶着她,她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的时候,桥中央也正有一个人与她眼神正好对上。 “殿下让人好找。” 才泡上来的一盏白茶,柳微之端着茶杯遥遥对着十几尺外的谢梓材一笑。 祁阳长公主望见了,只觉得这份情意便是连冰雪也能暖化了。 可是雪初化的时候,也正是最寒凉的时候。 秋吟黄昏时分来接他们二人的时候,见谢梓材的样子并不高兴,柳微之还算平常。 更稀奇的是这周围的人对着他二人似乎格外在意,且那神情议论并不寻常。 当她见到元逊缓缓走来向她问好时,便明白了一半。 匆匆道别之后谢梓材坐在回程的马车上也神思倦怠,秋吟给她捧上暖炉后道:“元逊那孩子回来了,太女可与他说话了。” 谢梓材“嗯”了一声,秋吟又看了看柳微之:“小时候的事也不知道太女还记不记得,这也的确有近十年未见过他了。” 元逊走的时候,也就是谢梓材和柳微之初遇那时间,怎么会记不得事情呢。 柳微之明白秋吟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只是他本来也没那么在意这件事。 但元逊与谢梓材的关系,让许多人都想看一场好戏吧。 谢梓材装作困倦的样子不多说话,她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看了一眼柳微之。 祁阳长公主吩咐下人收拾东西,自己正准备去佛堂待一会儿,贴身的侍女笑道:“那太女君见到元家那小子和太女在一块的时候倒是没什么反应,太女自个儿倒像是做贼心虚。” 长公主也笑了笑:“阿茵还小的时候,便说过想嫁给元逊的话,那时候元逊和薛玫都当她是小孩子胡说,还常以此调笑她。阿茵还气鼓鼓说,要解了这二人的婚约呢。” 而后又叹了口气:“可谁知道薛玫这孩子未能从落马谷回来。” “是啊,这元家小子也是有心的,这么多年还未娶妻呢,可把元家的人急坏了。” “这事急有什么用,”长公主笑笑,而后正色道,“不过你啊,管好自己的嘴,有些事,是开不得玩笑的。” “长公主今天听见了,”侍女笑道,“他二人初成亲,便听说有人在那湖悦坊见到了太女殿下。今天那些贵人专程拉着元家公子上了船,不也就是知道他二人之间没那么亲近吗?” 长公主只是摇头,她转头看着那湖中孤舟出了神,那湖中似是化出种种景象。 刚才一番话,让她想起了她与亡夫初成亲的时候。 不情不愿的伊始,总归有相似的地方。 回了东宫糊里糊涂用完晚膳,刚进书房,秋吟将门掩上就见谢梓材瘫坐在椅子上。 她盯着书架上瓷瓶发呆,缓缓道:“他知道,他果然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谢梓材偏过头对着秋吟惨然一笑,“我并非痴憨。” 她将元逊所说告诉了秋吟,秋吟皱着眉道:“或许他并未听到什么。” “只隔着一堵墙,那墙里有人追赶吵闹怎么会没听到。” “您是觉得,太女君一早就站在那儿,目睹了一切而并不是您真正落水之时才发觉。” 谢梓材皱着眉点头,秋吟接着问:“可既然他都看到了,为何还要说是临王推您入水。” “他与元大哥赶来的时候,谢梓相的确是刚走过去,这样说也是正常。” 秋吟手心里也出了一层汗:“我再去向柳老大人打听一番,不过若真如您所想,您打算做什么?” “我打算?”谢梓材自嘲一笑将面前的纸笔推开,又想起柳微之积攒的那箱书信,一下子心便提了起来,“先得问,他到底打算做什么。” “我已经安排沈夫人出京了,还有那林尧升,他自己说,证据没被收缴去,但说要么咱们先救出沈全,要么安排他二人相见一次,否则不肯。见一面本来好办,可这两天也不知道傅家做什么手脚,过个年刑部的人被他们换了一轮,现下不好插手了。” “威胁我?”谢梓材实在失语,一介商贾也有这样的胆量了。 “我想,现下再提落马谷之事,未免伤了皇上面子,不如我们先将沈全救下来,事情一定会牵扯到高家,到时候再顺势扯出也可顾全皇上。” 谢梓材细想来也是便点头,秋吟接着道:“不过那个林尧升行事的确怪异,说他狂妄吧,他又殷勤,知道咱们在找名医之后还主动揽下了这活儿。” “沈全之事于他,一定十分重要。”否则怎会如此生死不顾。 正文 第三十章 祥瑞入东宫 , 而此时的柳微之正在案头将一封书信封号递给奉壹:“明日送出去吧。” 奉壹收下道:“听消息,三老爷和家主因为和昭南王府的亲事闹起来了。” 不闹才怪了。 虽然这回昭南王是想利用柳休,但毕竟事先也告诉过他,二人这点矛盾几封书信也就通了。 但柳仁,是绝不想看到两个领兵大将结为姻亲的。 “那个……殿下,”奉壹似是为难小脸写满了难受,终还是说出口了,“那个什么元逊……您今天听到那些人怎么说了吗?” “你耳朵并不比我好使。” 那自然是该听的都听到了。 “那你也不……”奉壹这下便激动起来,“万一真像他们所说,纳个侧君什么的……” “那与你何干。” 奉壹一时哑然,却依旧气愤:“这才刚成亲呢!那对你……柳家的脸面不要了吗?” “若元家能舍得下脸面做侧君,柳家还有什么好介意的?”柳微之失笑,“前几日你也不是这个反应啊,你与其担心这些,不如先替我看看,那做粥的小厨娘怎么还没回来。” 欢仪的确是一去不回,这都快初八了也没消息,奉壹也不再跟柳微之纠缠只觉得道理说不过,自己到一边生闷气去了。 上朝的时候谢梓材看见何空游花枝招展站在前头便半闭着眼不愿多看。 “陛下,臣从河宜带回来的那佛身祥瑞现下安置在城内寺庙。但臣想,为了不玷污神佛,总该要为其造一神圣之所。” 何空游这话一说,唯有一些低阶的官员应声称是,而那些身居高位者皆沉默不语。 皇帝笃信佛教,本来连年战祸国库亏空,每年为寺庙供奉花去的钱财更不在少数。 柳休是打了胜仗回来,但北边的战事从未停过,十几年前被占去的土地还没有夺回来。高放安对此是最念念不忘的,柳休回来之后就多番私下提起对北边用兵的事,军费尚且不够,再修什么神圣之所,他们自然不乐意。 可何空游自顾自说起那神圣之所的建造,谢梓材大抵算了算,若真按照其所说,柳休大军三个月的军饷都不止。 “太女殿下以为如何?”何空游突然发问。 谢梓材摸了摸后脑笑道:“听起来金灿灿的,好看。” 皇帝却无奈笑了笑:“她懂什么佛家,能有什么看法。” 皇帝信佛,但从前的薛皇后对神鬼之事从来不上心。不过薛邈前些年对那炼丹倒是颇有心得,所以谢梓材有时候也吃些丹药,但对佛法是一窍不通。 “陛下,臣以为不妥,女史像是兴之所起,没有仔细的盘算,实在听来荒唐。如此安排与耗费,祥瑞还不知要在外流落多久,更是不合适。”高放安忍不住说话了。 何空游脸色不变:“尚书教训的是,不过祥瑞马虎不得,修得一个百年存放之所才能护我江山长久,不必拘于眼下。我正想说,既要修建这神圣地方,还需要能工巧匠好好设计建造。是以臣想向陛下请旨,特在今年设置试练选拔能工巧匠。也不是专为此事,我前几日去巡查帝陵修建,深觉无人才可用,导致工期延缓,陵寝一事事关陛下威仪,便请陛下为天下计。” 不仅要修神堂,还要大修陵墓,谢梓材看着高放安的脸色便知道他肯定不乐意。 但特设选拔一事他倒没有阻止,皇帝就交给薛邈去办了。 “启禀父皇,儿臣觉得那祥瑞现下放在寺庙里也能受香火供奉,但终究来往人多,恐让其沾染了浊气。” 谢梓棠突然说话,谢梓材仍旧自顾自看着自己脚尖。 “儿臣觉得,不如将其挪入东宫,使祥瑞之气能够为我朝所用,又能让太女殿下好好感受佛家佛法之妙。” 谢梓材心中咯噔一下,薛邈听了是立刻站出来反对,高家的人倒是不置可否。 那何空游笑得不停,连连夸谢梓棠说了个好主意。 “可是四姐姐最喜欢佛祖了,佛祖应该更乐于庇护你,我就怕佛祖嫌我蠢笨,天天在梦里都要骂我。”谢梓材一脸怯弱。 “梓棠家中供奉着佛堂,倒是你,一天天胡吃丹药。我看她这主意也好。”皇帝摆手道。 谢梓材最终还是接下了这活儿,看着谢梓棠莫名的笑意总觉得不安。 柳微之午后便见到有人往东宫里运来什么东西。 那东西被马车移到宫门口,侍者愣是说什么不敢玷污,非得谢梓材自己将那石头搬了进来,放在了东宫一进门处。 看着谢梓材有气发不出来的样子,奉壹在一旁笑得高兴,柳微之轻叹了一声只觉得麻烦找上门来了。 他总觉得谢梓材这几天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这几日为了沈全的事他也是够烦心了,一个个去查那些人的底细,这些天高家的人发觉了,扰乱了他好几次计划。 “这祥瑞石头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的啊?”奉壹日日在门前见到那东西,一直捉摸不透。 “传说是先朝从天竺回来的得道高僧坐化之后,人们在他身下发现的,出世即为祥瑞。后来战乱被埋于地下,前些时候开凿水渠才被人发现。”柳微之看着那略有些通透的石头,状似坐佛,的确是天工所有。 “放在这儿也不怕谁碰坏了。” “皇上的命令,要天地之灵,”看到这石头未免想起选拔的事,柳微之问道,“叫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放心吧,王员外郎应承下来了,”奉壹学着大人样子叹气,“本来也是皇太女的舅舅主管此事,你怎么不直接说?” 只是怕有人多心罢了。 他动了动冻得僵硬的手指,回过神叫奉壹推他回屋。 “启禀殿下,”突有侍者上前,“外头请的神医到了。” 前些时候谢梓材非得给他从外面找大夫看腿,林尧升上赶着帮忙,说是从外面找来了一个神医。 那神医带着侍者进来的时候,柳微之本没什么兴致,却突然挺直了脊背。 “柳县令,别来无恙啊。”老者花白须发,眉眼间皆是慈善,束发齐整,看起来身体硬朗。 “覃大夫安好,”而后柳微之看向覃容皓身后的女子,微微垂手,“覃娘子倒是长大不少。” 面前女子不过十七八岁,打扮素净,面容生得清秀,因为身上一股药香整个人更显干净。 “柳大哥安好。”覃泉柔微微笑着露出两个酒窝。 正文 第三十一章 上元节 奉壹也显得高兴:“当时公子出事的时候我就想找覃大夫来看看,就是不知道您云游去了哪儿。这下总算见到了。” 谢梓材和秋吟外出办事不在东宫,奉壹赶紧将几人带到屋内。 寒暄一阵后奉壹将门关了起来,让覃容皓给柳微之查看伤势。 看到柳微之行动不便的样子,再想起从前意气风发之态,覃泉柔也是眼眶一红,转过身帮覃容皓准备银针。 “覃姐姐倒真是不一样,那个时候比我矮好多的。” 看着现下与自己相差无几的覃泉柔,奉壹还踮了踮脚。 “你过两年会比现在高上许多的。”她笑着推奉壹过去给覃大夫帮忙。 “姐姐现在力气也大,当时覃老大夫被人陷害下狱的时候,姐姐跪在县衙门口都饿晕过去了。” 覃泉柔又轻踹了奉壹一脚,轻松欢愉倒不似覃容皓愁眉紧锁。 又是施针又是反复挪动身子,待到一番查看,柳微之在寒日里也已经满头大汗,缓缓吐出一口气不至失了教养,他坐在床边打量着覃容皓的神色。 “覃大夫,如何?” 覃容皓见四下安静,才缓缓问道:“殿下的腿,并非毫无知觉吧。” 覃泉柔闻言睁大了眼睛,奉壹也有些怔楞,二人双双看向柳微之。 只见他倚在床边笑了笑,而后点头。 覃容皓一副明了的样子,点点头将银针拔了出来。 “好了,”覃容皓将药方递给奉壹而后道,“你先喝着药,我今日回去将如何健体的方法都画下来,改日就送来。老朽年迈,实在没有力气帮忙了,这件事也只能靠奉壹小兄弟了。” “多谢先生,”柳微之再送覃容皓到门前时叫住了他,“先生,我的病情……” “我是医者,本不便谎报病情,”覃容皓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只是老朽的命都是你救下的,就算是报恩了,殿下放心,我会斟酌说的。” 出宫的途中,马车里摇摇晃晃,覃泉柔轻声问道:“爷爷,咱们之前看那些御医的诊治集子,里面都写柳大哥的腿已无知觉,他为何不肯说实话啊?” 覃容皓看着那周遭的宫墙终于消失,他们也终于到了宫外,轻叹一声又是笑:“因为你柳大哥,没有可信的人。” 谢梓材听说林尧升找来的神医已经来过了,只说柳微之需要好好调养,倒也没全盘说站不起来。 这说法给御医那犹犹豫豫的倒是相似,谢梓材也没怎么在意。 薛邈负责此次特设选拔,但因为何空游的目的,总是显得不情愿。 工部的人倒是抓住机会,将这些年缺少的工匠之才都列了出来,里头包括水利、边防等等,薛邈看了才觉得里面有文章可做,这几日连带着谢梓材也要上心一些。 元宵将至,谢梓材叫着柳微之出去游玩,他应了下来。 “对了微之哥哥,”谢梓材端起碗将汤羹都喝了下去后道,“将军叔父和父皇说,射伤你的人找到了。” 柳微之的筷子停在半空。 “好像是高尚书的外侄。” 谢梓材自顾自己抓起一块糕点,姣好的面容还是带着天真与高兴的神情。 在咬下一口糕点后她又气鼓鼓地说:“一定要好好惩治他!” 那箭已经被证实产于铁匠铺,那个高家的外侄,本就是在兵部负责武器置办的。 但那批箭却并不是为朝廷置办的,本来世家大族豢养府兵也并非高家之专,但这箭却变成了意图谋害皇太女的罪证。 高家一定是要给个说法的。 柳微之去问了问,谢梓材也没有陷害谁,那箭的确是这个来历。就是不知道昭南王是怎么拿到这箭的。 可柳休分明知道始作俑者,却大概想遂了谢梓材的意,将这罪名泼给高家。 谢梓材的毫不在意,让他一时无言,只有淡笑着说了声“好”。 半个月的休养让柳微之的气色恢复许多,但长久不出门也没什么生气。 元宵那一日柳微之穿了身草白的袍子,不似谢梓材总是选明丽的颜色。 奉壹本来是贪玩,但怕柳微之身边没人还是老老实实跟在身后,谢梓材也就没再叫侍者跟着。 灯会将整座城装点得明亮精彩,街上到处都是人。 在谢梓材差点被人撞倒的时候,一只微凉的手死死抓住了她,柳微之微微皱着眉松了些力气,但依旧没放开。 “别走散了。” 谢梓材笑着点点头,拉着柳微之的手在这街道上上蹿下跳着,奉壹在后面推轮椅十分卖力,也开始抱怨。 “老爷。” 一旁的侍从看着林尧升提着一盏玉兰花灯站在街边若有所思忍不住开口问着。 他方才看到柳微之和谢梓材过去,本想上前打个招呼,但想着今日若去,未免太破坏情致了。 而后林尧升叹了口气,这上元佳节,唯有他一个人孤苦伶仃了。 “诶,老爷,那不乔将军吗?”侍从说道。 林尧升抬眼,果然见到不远处乔蓁和一个男子并肩走着。 乔蓁一向喜欢穿利落胡服,现下倒是做起了平常贵女打扮,不细看就认不出那飘然柔丽衣裙下妆容精致的女子是谁了。 “要不老爷咱们去叫两个姑娘……” “上元节叫姑娘价是最贵的,”林尧升翻了个白眼,“你懂不懂节俭啊。” “那咱们……”侍从委屈问道。 “去之前那个卖花灯的地方,将所有的玉兰花灯都给我买来。” “啊?” “快去。” 谢梓材买了一块毕罗,趴在桌子上咬下一口感受着酸甜滋味儿,歪过头看着正在伏案写着答案的柳微之。 自他们来到这诗谜会,柳微之一坐上这位子,前来挑战的无不落下阵去。 那老板已经不知道输了多少个河灯给他们了。 柳微之收笔将这一回的答案在红笺纸上写好递给老板,回头时便见到谢梓材将毕罗靠在唇边趴在桌上若有所思的神情。 她额头上的花钿点在白皙脸上,头上步摇的坠子也垂在额头上,看不出任何端庄样子,反倒显得迷惘天真。 谢梓材见他看过来便笑了笑。 柳微之依然没有输,但是有个跟他战了三轮平局的人,险胜他半刻。 那人看上去有股书生气,柳微之称败拉着谢梓材的手便要离开的时候,那人却在后头追了上来。 “二位留步,”那人还算有礼,“小生见姑娘喜食甜食,正巧知道一家做得极好的点心铺子,不知二位能否赏光,我带二位前去品尝。” 正文 第三十二章 露馅 谢梓材微楞,她也不知,现下民风已然如此开放吗,怎么都敢在柳微之面前问出这样的话了。 “不必了,她不爱吃。”柳微之倒是即刻应道。 谢梓材还嚼着毕罗眨巴着眼睛,那人明显也有些为难的样子,看向谢梓材求助。 “要不我们……”她转头可怜巴巴看着柳微之,却被对方一个平静眼神堵了回来。 “嗯……我……不爱吃。” 吃都没吃呢谁知道爱不爱吃。 “在下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 “你别说了,”谢梓材忙摆了摆手,“除了微之哥哥买的,我都不爱吃。” 奉壹在后头听得脸都一僵,那男子愣了半刻更加尴尬了,手脚都不知道往何处放了。 “我不知二位……对不住对不住,实在失礼了。” 看着那人落荒而逃,谢梓材这才想通,或许是她看上去实在心智未熟,柳微之又一贯沉稳,当他们二人是兄妹了。 “我还饿。”她硬着头皮说自己还饿,拉着柳微之赶紧离开了那个地方。 不过转眼她就忘了食物的事,将所有河灯放在柳微之怀里,到一个面具摊上挑来挑去。 她拿着一个红脸的鬼怪面具看了许久,索性直接带在了脸上,又给柳微之挑了个黑色的。 本来奉壹不肯,她愣是张牙舞爪给奉壹套上一个绿色的,他哭丧着脸向柳微之求救,却见柳微之指了指自己脸上的面具,叫他莫要挣扎了。 才带上面具谢梓材十分兴奋,快要到河边,她从柳微之怀里拿了一个河灯在手上把玩着,往前跳了两步谁知撞上了别人,她忙退了回来正准备赔礼,定睛一看却睁大了双眼。 面前不是别人,是柳徽和一个陌生男子。 柳徽被撞,那男子赶紧护住了,二人轻声温柔的样子,一看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谢梓材嘴里正要说什么就被柳微之拉到了身边,而后替谢梓材说了声“对不住”。 听到这面具下的声音,柳徽回过神细看这面前三人,面上一白,说了声“无碍”就拉着身旁的男子离开了。 这时奉壹嘟囔了一句:“老爷知道了能气死。” 看来这事情柳微之是早就知道了。 看那男子的打扮并不是出身名门,若是寒门,柳仁生气也是意料之中吧。 不过看柳微之的表现,并不想干涉,谢梓材一时摸不着头脑问道:“那不是柳徽妹妹吗?” “正是,”柳微之叹了口气,“今日让她自己高兴去吧。” 谢梓材懵懵懂懂点点头。 这时喧闹声愈盛,身后巨大的花车正在驶来,这上元灯节的花车中多有各色神女像,外头又装点了百种艳丽花灯,好不辉煌。一些人来驱赶站在街中央的人开道,谁知这时谢梓材松了手,奉壹赶紧将轮椅往后拉好躲避那花车,而谢梓材却被人驱赶到了街道的另一边。 柳微之四处张望着,可那花车驶过,生生断绝了他的视线,等到花车过去再看,谢梓材早已没了人影。 “皇……人呢?”奉壹也傻眼了,四处张望的时候一个戴着红色面具的身影在较远处,还在向前走着。 “诶,在那儿!”奉壹不敢大声叫谢梓材,指给柳微之看了之后便赶紧推他跟上。 可那女子脚步一点不迟疑,偶尔看看四周,手里的河灯晃悠着,定睛一看果然是柳微之怀里的样式,奉壹边赶紧跟上。 可那女子到了河边竟没有跟着大多数人在那灯火最盛的地方放灯,而是朝着阴暗无人的一侧走去。 柳微之眼见形势不对赶紧叫奉壹停下。 谢梓材走得这样果断,恐怕不是为了来放河灯,还有另外的打算,甩开他们也像是意料之中。 于是奉壹与他就在一边看着那身影走到暗处,那背后不知何时又走出一个男子。 那两人站在暗处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而后那男子离开。 谢梓材将河灯放在岸边,向四周望了望,竟缓缓坐到了河边的石头上,再拿起那河灯准备放下去。 “哎!”奉壹忍不住出了声,但离得远,对面并不能听到。 那姿势十分危险,一不注意便会掉下去。 果不其然,谢梓材将河灯慢慢放在水面上,却弯腰太狠,一时没坐好就这样滑了下去。 从始至终她没有发出过半点声响,这时也不知是谁放了一个明丽响亮的烟火,众人都抬头看去,既没听到声音,也没注意到有人落入河中。 奉壹着急就想上前,柳微之皱起眉却一把拦住他,他想知道谢梓材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这水那么凉还那么深……皇太女还不会水!” 柳微之实在见他着急沉声道:“她会水。” 这下换奉壹愣着了。 为着华丽璀璨的烟花不少人欢呼雀跃着,此刻那平静水面更摧人心肠,柳微之也不禁握紧了双拳,再等不住预备叫奉壹去救。 “谁会水啊?” 一道女声在他二人身后响起。 冬日寒风里,柳微之的背后生生出了一层汗。 那烟火还在继续,众人仍在欢呼,那道声音都显得不那么真切。 那跌入水中的女子在这半刻间已经缓缓游上了岸,而后走远。 一双手轻柔地放在了柳微之的肩膀上,他低下头看的时候便见到伏在自己肩头的人,脸上的红色面具映入眼帘。 “找到你们了。” 东宫的侍者也不知道今儿个两个主子是怎么回事,高高兴兴出去游玩,回来之后太女君的神色却不太好。 一进门皇太女便让人出去拿些吃食,房间内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奉壹本来不放心,秋吟却将他带走了。 谢梓材自己捧着蜡烛将屋里的所有灯都点亮,在柳微之身前吹灭了蜡烛。 “世人皆知,皇太女小时落了水,从此畏水,不知道微之哥哥为什么说,我会水啊?”她仍旧语气轻松,双手撑着脸看着柳微之的侧颜。 他唇紧闭着,睫毛上浮着一层金光,却看得出脸上的肌肉都紧绷着。 而后他叹了口气:“殿下应该知道了。” 之前就在怀疑,今晚就是特地设下这个局揪出他的马脚罢了,再抵赖也没什么用处了。 “所以当年,你的确是什么都看到了。” “殿下所指‘都’,是何意?” “那你就说说你看到了什么,”谢梓材取下珠钗,青丝铺开,她握起簪子一头,另一边则放在柳微之的下巴上,锋利的银尖在他的下颌上划过,“实话。” 正文 第三十三章 露馅2 “是,”他略微垂首,“当年臣躲在月门后,看见您慌忙逃窜,看见有人在后头追赶您。您没了去路,一头扎进了水中,隐去了身形,那些追赶您的人才没能得逞。” “然后呢?” “然后您从水中浮出,却听见了不远处有说话的声音。是当时的六皇子正在与乳娘闹脾气,您无法解释满身的水,便又回到水中装出溺水之态。六皇子走过,奶娘跟从,见到那身影是您奶娘便拉着六皇子立刻离开。” “也是这个时候,元逊大哥来找你,你们一同出现在了那池边。” 谢梓材将柳微之的轮椅转了过去,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她双手撑在轮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柳微之。 “但最后,你却告诉我母后,当时只看到了谢梓相。” “臣当时并不知道追赶您的都是什么人,但他们既然有这样的胆子,若我说出实情,只会对您不利。不过我也没想到,最后薛皇后竟然真的认定,年仅九岁的六皇子,是推您入水的真凶。” 他并不显得畏惧,也直视着面前女子。 二人之间唯有呼吸交缠。 “那个时候就知道我是扮傻。” “是。” “与人说过?” “从未。” “为何从不与人说?” “说出去有何好处?” “你还积攒了那些信?” “皇太女的信,若是随意处置便容易落下犯上之名。” 他言之凿凿,的确无隙可乘。 谢梓材秀眉一挑,更凑近柳微之的脸:“那为何同意与我成亲。” 二人近在咫尺,是以脸上任何细微的神情都是逃不过的。 谢梓材整张脸上写满了好奇,柳微之则不出意料的紧张。 “臣别无选择。” “何意?” “臣苦读多年是想为国尽责,护卫家族,我双腿已废,便再不可能入官场。若是入皇室,于国于家臣就还有些作用。” 他说得坚定,谢梓材看不出虚假的痕迹。 “你的抱负,便是借本宫的手为你的好友伸冤吗?” “殿下不也借我叔父的手,为您搏斗吗?” 的确是扯平了。 她只是笑,而后缓缓起身,柳微之总算觉得自己得了可呼吸的机会。 不过她又立刻俯下身来皱着眉问:“那你喜欢我吗?” 两双眼睛就这样对视着,二人之间早已是退无可退的交战。 最后谢梓材还是撇过头轻笑一声:“换个问题,你觉得我为何倾慕你?” 柳微之手指想动,谢梓材按住他的双手,他有回避之意,谢梓材就直接坐到他腿上,隔着厚重衣物的亲近让他全身立时紧绷起来。 这些日子就算是习惯了谢梓材的亲近,这样无礼蛮横的动作他也未曾想过。 “殿下请起身。”他耐着性子道。 “你说完我就起来了。” 看到他快要掩饰不住的难堪,谢梓材才觉得高兴了些。 她被人当傻子耍了那么多天,也该形势易位了。 见他还是不肯说她慢慢贴近柳微之的脸,在他的唇边缓缓道:“本宫脾气不好,奉劝女君别磨蹭了。” 他脸上仍然微凉,温热的嘴唇在说话间偶然蹭到他唇边,留下了些微胭脂痕迹。 就在这时门外侍者唤道:“二位殿下,宵夜已经备好了。” 抢在柳微之之前谢梓材道:“进来。” 柳微之的手更按捺不住,却被谢梓材狠狠压制着,那侍者推开门的一瞬柳微之撇过头。 随之而来是半刻的静谧,那侍者差点出声,赶紧小跑进来将东西放下,连声“奴婢有罪”就退了出去。 柳微之紧抿着唇,而谢梓材现在只有诡计得逞的得意。 他看着面前娇纵的少女只觉得头疼,“臣从不相信殿下八年里,真的爱慕过臣。” 意料之中,他既然知道自己不傻,就能猜到当年是在做戏。 “柳氏在江北的地位,士族的势力,就是殿下之倾慕。” 那烛光映在柳微之眼睛里,看不出喜怒。 “你真这么想?”她挑眉。 “臣别无他想。” 谢梓材“噗嗤”笑了出来,看得柳微之莫名其妙。 “从前是我眼拙,不知郎君好颜色,不过现下,我确实真心。”她抹去柳微之嘴角的那抹胭脂,结果嘴角染红了一片更有说不清的气氛。 “殿下需知色字头上一把刀。“ “若是你,”她勾着柳微之的脖子倚在他的耳边,“利剑悬梁,我亦甘愿。” 谢梓材方才几句话让柳微之觉得,她不过又和从前一个样子了。 真心二字随意可说,情深清浅唯有她自己清楚。 “那惟愿殿下的梁上永无利剑。”他眼神清明比她却更显得真挚。 谢梓材抬头看了看房梁。 “那得看着剑究竟刺向谁。” 那夜色里,通体泛红的祥瑞在前厅被放置在一个木台上。 孤零零伫立在上面,给人一种危险之感。 此时一道黑影投射在花坛中,那小小的人影手里还握着一个锤子样的东西,慢慢朝着祥瑞靠近。 那手似乎在颤抖,握了又松,但又再次握紧,直到真正高举起来准备砸下去。 “站住!” 那声呵斥打断了二人。 “殿下下来吧。” 谢梓材本来望向门边,反应过来后扭过头装作不经意起身去将门打开。 秋吟在门外将赶来的侍者全都驱散,方才那声音是她传出来的,说是瞧到了一个黑影,她说是眼花了,众人也就离开了。 看谢梓材的样子知道他二人的事也说得差不多了,上前来附在她耳边说了两句。 她听完后转过头看着柳微之。 “你这侍从……挺能打啊。” 秋吟和奉壹将一个被绑起来的女子带到二人面前的时候,柳微之看到那女子脸上的淤青红肿,揉了揉额头。 本来还觉得打得不算重,直到那女子说话,一下子唇边就流出血来。 “这……你下手倒是越来越重了。”柳微之看着奉壹道。 “我没有,我真就打了一下。”奉壹着急比划着,还略带歉意看着地上的女子。 “禀二位殿下,她是膳房里的人,名唤欢仪。” 看着不过十一二岁,婴儿肥在脸上都还没褪去,她虽倔强也道:“不是他下手重,我这是……牙被伤到了。” 柳微之让她张开嘴,定睛一看,伤的是下颌的臼齿,刚才才没看仔细。 “这是……这几日回乡的那个小厨娘?”柳微之似乎听奉壹说过欢仪这名字。 奉壹也点了点头。 “是谁让你来砸那祥瑞的?”秋吟将那小铁锤扔在地上问道。 欢仪不过十二三岁,此前有再大的决心倔强,此刻眼里也蓄起了一些泪水,她直着脖子哽咽道:“没有谁,是我自己要砸的!” “那祥瑞虽然不好看,但是也没做错什么啊?你干嘛砸它啊?”谢梓材也皱着眉坐在桌边道。 “它就是个祸害!什么祥……唔……” 奉壹站在她身后立刻捂住了她的嘴巴,那女孩嘴上还带着血呢就一口咬在奉壹的手上,疼得他“嘶”了一声。 他赶紧松手又着急道:“你怎么能胡说这话呢?” 柳微之抬眼看奉壹,心想奉壹有一日也能有这样的警觉,确实罕见。 正文 第三十四章 河宜祥瑞 , “有什么你若不在这里说,待把你扔给宫中审讯,就没人能听了。”秋吟厉声一句,欢仪的脸色果然白了几分。 她被缚住了双手,猛地一下头磕在地上倒把谢梓材吓了一跳。 她满面泪水又不能擦拭:“禀殿下,婢子的家乡就在河宜,正是这祥瑞出世的地方。前几日婢子出宫,正是因为家乡亲友前来找寻,言婢子父亲骤然去世。” 而后她看着拿锤子,满眼尽是不甘心。 “婢子父亲之死,便与这祥瑞有关,”她吸了吸鼻子让自己镇定一些,“那祥瑞根本不是埋在土中被人发现,几十年前便被河宜当地一个于姓大户供奉起来,当地与他相熟的人都知道有那么一件宝物。” 谢梓材手放在袖中,慢慢握紧并不言语。 这祥瑞出世是河宜地方的官员报上来的,后来是何空游亲自去迎的,具体情况她还真没有上心过。 “后来河宜来了个县令老爷,知道了这宝物的事,几次三番想将它骗去,但于姓几次三番推脱,那县令便起了杀心。” “一个县令就能猖狂至此?”秋吟皱眉问。 乱世之下,越是到了民间乡里,朝廷官员的话永远也比不上当地大族乡绅之言。 “他自然不能,可他有一个姑妈,”欢仪咬着牙道,“正是何女史。” 柳微之看了看谢梓材,发现她神色微动,抬手倒了杯茶水递了过去。 她回神便见到杯中自己的面容,接下并不语。 “他二人勾结,早就想好了要夺取这宝物,河宜又是房遗王的封地,那县令与房遗王亦是关系亲密。于氏一门被冠上莫须有的罪行,他们就又扶植了一个旁支上位,那人成为于家主嗣之后便立刻献上了宝物。” 房遗王这层关系一个小小县令自然不能,想必也是借了何空游的力。 “你姓于?”奉壹张大嘴问道。 谁料欢仪瞪了他一眼:“我同你说过我姓袁!” 奉壹尴尬一笑,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忘了……” 欢仪扭过头接着道:“于家在河宜素有善名,遭此一难,河宜众人准备去州府请愿。可被那县令派兵镇压,死伤数十,我父亲也正在其中。” 秋吟最初本还疑她满口谎话,闻听此语却微楞缓缓道:“之前何女史的确提过,说有暴民抢夺祥瑞,被当地县令镇压。” 那这事情还真是对上了。 欢仪仍旧在说,那县令伪造了这祥瑞出土的假象,是强征了村民的地,本来说借用便归还,可那祥瑞出土之后,便说那是天赐的宝地,未赔付一文便强征为了官府用地。 “那户人家的丈夫本跟着柳休将军在外征战,家中只剩下一对母女。那县令竟然还命人伪造了丈夫已死的假消息,失去土地的母女二人便都自杀在家中。那丈夫归家之时,便见到了家破人亡的场面。” 整个屋子里只剩下欢仪的啜泣声,不知不觉间谢梓材觉得自己的手有些凉,或许是因为背后生出一股凉意。 “这个县令伪造那消息,就是想逼那母女走投无路吧!免得活了下来将他的暴行说了出去。”奉壹一拳砸在自己手上。 “那丈夫现在何处?”柳微之问道。 “持刀闯入公堂,被关押起来了。” 又是生死难料。 秋吟清了清嗓子,态度温和了许多:“那你砸这祥瑞,是为了泄愤?” 欢仪仍旧抽噎着:“也不仅是为此。殿下应该知道何女史想修神堂的事,她跟那县令商议,要将这钱全都摊在河宜的头上,明明京中尚未允准,他们现下就要生生多收我们一笔税!那县令倒是可以借此功绩得陛下青睐而升官,可一个小小的河宜,又不知要害死多少人!” 奉壹急得跺了跺脚:“从前临谯也是,什么州府县里,巧立名目不知道多收了多少税。” 看着谢梓材的神色越来越不好,柳微之叫奉壹将欢仪带了下去,暂且看管起来。 欢仪走的时候还重重磕了个头,恳求谢梓材能帮河宜一次,言辞殷殷而怆然,的确让人动容。 那杯茶水凉了谢梓材也还握在手中,柳微之轻轻压着她的手,取出了那杯子。 “战乱多年,底下的官员究竟在做什么,的确并非皇城所能尽知,地方大族还会与这些官员勾结,天听民意向来难以畅通。”他淡淡说着。 “你倒是沉得住气。” 柳微之手微滞。 “臣初为官时是和您一样的年纪,当年闻听这些事的时候,早就踏马杀过去了。” “然后呢?” 他又倒了一杯茶水,抬手喝下定心神。 “然后就知道,京城强硕的马,走不了那艰险山道,臣在京中广被人赞颂的所谓风骨,救不下任何一人。” 那大抵是他这个世家子从未见过的荒唐,是以束手无策。 沉默了好一会儿,秋吟道:“我明日便派人去河宜查探此事。” “若是确如所言,先将那被关押起来的男子救出来。”谢梓材抵着声音说。 秋吟应声退了出去。 他抬头看谢梓材的神色。 她还没有拿定主意,犹豫不决便是如此。 那一夜的谢梓材显然是睡不着的。 柳微之只当她如从前的他一般,一时心绪难平。 可她是觉得,这一个月,先是昭南王刺杀,又是小小县令欺上瞒下。 她以为别人不敢做的事已经发生,以为人人得而诛之的事,是柳微之口中的惯常。 十八年来,究竟错识人间多少事。 夜里又是一场噩梦,隐约间身前身后有温热感,将她凌乱痛苦的心绪渐渐捋平。 奉壹觉得今日的早膳静得有些可怕。 两个人因为柳微之的伤势分房睡了许久,昨日是同塌而眠,一早上起来显得更奇怪了。 二人才走到廊下的时候迎面见两个侍者说笑,似乎在说昨晚京中发生了什么趣事。 秋吟听她二人说了一遍才走回谢梓材身边。 “昨夜灯会上的确出了些事……” 第一宗是谢梓相和贺玉惜的事。昨夜灯会,贺家本来不欲让贺玉惜出门,结果谢梓相在贺府门前守着不走,愣是将人逼了出来。 贺家此前欲与朝中一赵氏官员的儿子结亲,昨天好巧不巧遇上那位赵公子了。好在赵公子也不是什么烈性子,起先并没有出事,但总归面子上过不去,便想要送贺玉惜回府。 谁料谢梓相与他回程的路上就起了争执,愣是在贺府门前把那赵公子给打了。 柳微之看谢梓材微微低下了头,知道她在憋笑。 “临王与贺二娘子的事此前早有风声,这贺府为何会想与赵家结亲啊?” “贺家不过依附傅氏,能嫁皇子自然是好事,但做如此决断,就是有人不愿二人结亲。” 傅氏是谢梓相的外祖家,原来真正阻力还在谢梓相那一头。 “那贺二娘子如何了?” “说是气得直接跑进了府关上门,谁也不见。” 人被打了,这事情还有的闹。 “那第二宗呢?” “京中传言,昨夜有一胡人商贾,为乔蓁将军豪掷千金,购得一把名剑。” 柳微之闭上眼呼出一口长气。 “林尧升。” “正是。” 这个林尧升,事儿还没办成,麻烦倒是一件没少惹。 “今日殿下空闲吗?”柳微之将碗撂下。 谢梓材回过神来,勉强点点头。 正文 第三十五章 隐秘 当谢梓材踏进英国公府的时候仍旧有种被骗的感觉。 柳微之拉着她到了英国公府,让她进去好好看望国公夫人,而后自己又找林尧升去了。 果不其然,当着她的面,老夫人还算神色平常,但乔蓁一出来,老夫人的脸就挂不住了。 商贾本就不入老夫人的眼,更何况林尧升还有一副胡人相貌,对于老夫人这样出身三代功勋之族的人来说,的确是丧了颜面。 那正堂案上斜放着一柄装饰华贵的剑,没猜错便是昨晚的购得的那把。 老夫人因为乔蓁跟一商贾扯上关系面色不佳,听侍者言语里的意思,昨晚已经惩戒过乔蓁了。隐约瞧到乔蓁袖口里手臂上的血痕,她心下也就了然。 她是惯常装出孩子心性,跟老夫人多说了几句话后,也能轻易逗老夫人开心许多。 而后她便拉着一直沉默着的乔蓁到后院去了。 “我听人说你昨日得了一把宝剑。”她装作不懂的样子笑着问。 秋吟则微微出声示意她莫提此事。 乔蓁本垂首,一下子又抬起头来:“姑姑不必如此。虽然现下众人将昨晚的事当做茶余饭后的笑料,但我……却感激他。” 照着乔蓁所说,昨晚她本是带着弟弟妹妹上街游玩,后来遇到宫中同僚,弟弟妹妹又困倦了,便将他们先送了回来。 谁知道两人在看有人叫价卖一些金石物的时候,那把宝剑便出现了。 “那是我的兄长曾经随身携带的,自落马谷一战后,那宝剑也就失踪了。” 昨日林尧升出现得莫名其妙,却站在她身边一次次震声叫价愣是将那宝剑拿了下来。 他右手握着那宝剑,左手还提着两盏玉兰花灯,笑着递给她,微陷的眼睛明亮风流。 “谢礼已至。” 周遭尽是喧闹声,她已经听不清任何话了,眼中唯有人、灯与剑。 怪不得老夫人这么厌弃昨日的事,却不愿把那剑舍弃。 “娘子不必放在心上,众人也不过逞一时口舌之快。”秋吟劝慰道。 这话也就是说说,乔蓁早到了结亲的年纪,但她的父亲与长兄早亡,姐姐天生体弱,弟弟妹妹还没到能入仕的年纪。门楣之耀全都系在她一个人身上,她的整颗心只能放在国事、家事上。 这样清寡的一个人却惹出这样的风波,还不知道要被人怎么议论,这也正是老夫人震怒之缘由。 乔蓁回过神来垂首道:“臣失态了,不知殿下今日来我府中可是有何重要之事?” 谢梓材神色一变,递了个眼神给秋吟。 柳微之比她还要耽搁时间一些,她都在国公府外头站了小一会儿了马车才姗姗来迟。 “拜见殿下。” 可身旁一道男声响起,她狐疑回望了一眼,只见面前一男子抱琴站在不远处,看打扮和样子是个乐人。 “你是?” “草民喾寅,乃是浮游居乐人。” 她心中一震,的确对面前人没什么印象,还是硬着头皮问道:“可是本宫不认识你,你认识我吗?” 喾寅垂首一笑:“幸有一面之缘,草民卑贱怎敢被殿下记住,草民今日是来英国公府弹奏助兴的,在此处见到殿下便斗胆上来行礼。” “是喾寅?”这时柳微之突然掀起帘子出声,喾寅走到马车前又是一拜,谢梓材看他二人低声说了几句话,若是周围的人看去,是不会注意到喾寅还塞了张字条给柳微之。 而后喾寅再拜便由英国公府的下人领了进去。 一坐上去她见柳微之握着那字条微微皱眉,她显得好奇却不主动,柳微之倒是双手将那字条递了过来。 “高氏欲自查” “高家大抵想将那羽箭来历与刺杀您的事抢过去,由他们自己来调查。”柳微之缓缓道。 这倒也不意外,虽说听起来荒唐,但只要高家的人肯多花些心思,她的父皇耳根子从来就软。 “那就遂了他们的意思吧,”谢梓材一点点撕扯着那纸张而后看向柳微之,“你与那浮游居的人倒是交好。” 谢梓材从前没想过,一向自视甚高的柳微之也会与花街柳巷的人交情匪浅。 “不管在何处,总有人会在这样纸醉金迷之所说出一些惊天的秘密来。就像此回,不知道是高家哪个不成器的,不小心将这样的盘算在醉后道出。”他缓缓道来。 “可是他们为何要听你的?若是为了钱财,别人也能出更高的价格。” 柳微之听出来,谢梓材是好奇琳琅与他的事了。 “那个地方的人,所缺的,何止钱财,总有什么是只有我能给的。”对上谢梓材表面笑意实则猜度揣测的眼神,柳微之将一个暖炉递给她,她笑着接下了。 她又与柳微之讲了那剑的事,柳微之闻言皱眉道:“我方才问出一些事,昨晚那拍卖金石物品的铺子,也是林尧升名下的。” “也就是说那剑本就是他搜罗来的?他怎么会……”突然记起林尧升进京本就是为了落马谷一事,如此看来,他与这件事的牵绊,比他们想的更深。 “那他如何说?” “他说,他是想博美人一笑。” 二人对视一眼,都沉默了。 “你信吗?” 柳微之扯起一边嘴角:“他与殿下,异曲同工。” 这话谢梓材就不高兴了。 “总之,我已告诉他,若是不想惹上麻烦,别再这样张扬下去,”柳微之眉头仍是微皱,“不过我看他不会轻易停手。” “他到底想要什么?” “天知道。” 谢梓材想起乔蓁的样子,微微皱眉:“不过他若是真的在乔蓁身上有所图谋,以他的本事恐怕不难得逞。” 柳微之垂下眼笑了笑:“临谯离平州不远,我初做官时他还不是平州第一首富,但声名早就起来了。他跟着胡人母亲生活,母族就是做香料生意的。他八岁就跟着人在大漠戈壁中穿梭走货,十三岁做成了自己独立的生意。六年内,他就打下了平州的半壁江山。我知道他有本事,但却看不透他究竟想做什么。” 谢梓材转了两圈香囊,这样的人或许只有高家那些老狐狸能对付得了。她一时也想不明白,眼珠子转了转突然凑近柳微之。 “听夫君的意思,仍旧不信我昨晚所说?” 摆在面上的委屈,柳微之不为所动。 “臣从前做过太多犯上的事了,不敢奢求。” “什么事?” “七年前出京故意装作没看见殿下便策马而去,一年前回京在城门给殿下行礼后不顾您命令独自进城,还有……” “你是真觉得替我挡了一箭,我就永不会为难你了?” 谢梓材脸色变了,抓住他的腰带往自己身前一拉,她身上香囊的梅花香味萦绕在柳微之身旁,胭脂点红的眼角透露出几分凌厉。 而柳微之看着她的眼睛笑了笑:“臣是怕,您没想清楚,自己喜怒从何而来。” 谢梓材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即使她是虚情假意,但这些年柳微之所作所为的确损了她的颜面。 多年来因其痴憨,她承受的羞辱诋毁不少,但是柳微之知情,还对她言行不尊。十几年来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皇太女之位,她又怎么能忍得下柳微之明知故犯的无视。 马车渐渐停了,谢梓材一笑,松开了腰带,余光里是那个熟悉的玉珏,她握起来看了看。 “带钩旧了,换一个吧。” 正文 第三十六章 敬香 柳微之扬起帘子,马车停留之处并非东宫。 谢梓材整了整衣衫:“本宫要外出敬香,你先回去吧。” 看着她上了另一辆马车,朝着北门的方向而去。奉壹问道:“咱们……” “咱们也去敬香,”柳微之摆弄着暖炉,“古云寺,走吧。” 古云寺在东郊,他去得不早,路上多数是回程的人。 这寺庙的确人迹寥寥,屋檐房柱皆有陈旧之感,久未修缮的样子。 进了寺庙他遣奉壹去上了香,见到一老者坐在寺院一角处,双目紧闭,穿得单薄。 在柳微之走近的时候,那合上突然睁开了眼,双手在胸前与柳微之念了一句祝祷话。 “法师留步,”柳微之见他欲要起身道,“我想为寺庙捐些香火钱,不知需去哪里。” 那老僧转了转佛珠:“随我来。” 奉壹小跑着跟了过来,进到一个房间之后,满面而来木材潮湿味道。 这寺庙不再皇城之中,往日香火并不盛,看那和尚打扮穿着亦是简朴。 柳微之叫奉壹拿出了些钱财,想着前殿那些佛像道:“我见前殿佛像金漆有脱落之象,不知是否有修复金身的打算。” 那老者耳力并不太好,奉壹还将柳微之的话重说了一遍,和尚笑了笑:“香火不盛,本难以为继,不过前两日有施主带着大笔银钱要为佛祖重塑金身,现下住持正在计划此事呢。” 将银钱收捡好后,那和尚从桌案一角取来了一佛珠递到柳微之手上。 “承施主好意,愿福慧双全。” 那佛珠是菩提子制成,用的穿绳是黑色苎麻绳。 果然。 “那位善客是京中人吗?能选此处供奉也是用心。” 城中城外香火鼎盛的寺庙不少,此处的确算偏远,少有京中贵人至。 “那位施主并非京中人,乃是游历的商贾。到小庙也并非兴之所起,他为小庙奉承香火已有八年。前任住持还在时便是如此了。” “既是游历,为何选在京城周围,可是有什么亲人供奉在此?” 这推测也合理,老和尚思索了一阵:“公子猜的不错,不过我记得并不是什么亲人,是位友人。” 柳微之拇指在掌心转了两转,笑着跟那和尚讨教了在寺庙供奉亡魂与点灯的耗费。 等出了那寺庙,奉壹将坡梯放了下来推了柳微之上马车。 “殿下怎么在里头问了些奇奇怪怪的事。” 他握着手中佛珠:“方才在林尧升那儿我就见到他案上摆着这东西,似有几分眼熟,便想来此处求证。” 一年前回京的时候,他跟着小刘氏来过此处,隐约对这佛珠样子有些印象。 京中香火盛的寺庙,但凡供奉的不算少,便会用赤珠或是玛瑙佛珠相赠,菩提子,苎麻绳,他也只能想到此处了。 “啊,您是觉得那供奉的善客就是那……可他到底在供奉谁啊?” 抬头看了看那寺庙匾额,柳微之叹气道:“去打听,乔蓁将军的兄长和父亲,都供奉在何处。” 而后抬首看了看那寺庙样子,虽然香火不盛,但里头布置得当,也算清修绝佳之所。 “去给家里传个话,那棺椁一直停在军营里虽然也不是什么大事,总归会让皇帝不舒服。转停此处后山,在这儿为所有籍上将士再设牌位以供奉吧,” 奉壹点点头,正准备驱马时,迎面来了一辆马车。 那赶马的人立时下来走到他们马车面前道:“请柳公子一会。” 奉壹见马车里没有动静道:“你是谁家的人?” 那人递上一个锦盒:“公子一见便知。” 马车帘掀起一角,柳微之伸出手来,奉壹也顺势将锦盒递了过去。 那锦盒里只是一支笔,且是用旧过的。 他关上锦盒放在一边。 “知道了。” 这马车外表看来的确凡凡,里头却整洁舒适,柳微之被推了上去,掀开帘子便感受到里头一股暖意,待他坐定看着眼前人道:“世子安好。” 面前之人一身青衣,嘴唇总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比林尧升更显得大方开阔,眉目微微上挑,含情百转。他手头还捧着一个锦盒,待柳微之进来后他的笑意便更深了些,而后扶起柳微之。 “如今该是我向你行礼。” 声音朗朗如寒山青松。 “是良友之仪,并非君臣之礼。”柳微之淡淡道。 魏桓生见他如此更添高兴,将那锦盒双手奉上:“既是好友,这里面的东西我便交还给您了。” 那锦盒里,摆着的是与方才递来的笔一模一样的。 “大婚之前,世子派人取走了我的笔,又拿一支肖似的折断放在我的案上,如今归还我倒不解其意了。” 那支笔就是奉壹都没看出来已被调换,唯有他日日拿着写,一握就知道轻重。 “这笔本是你我各持一支,是我父王多心想要提点柳兄一二,我却是不愿伤了咱们的和气,便还是保下了那支笔,如今奉还便是将我的心意告知柳兄。” 那笔握在手中,却只剩下一片凉意,柳微之看着面前真挚笑着的魏桓生,淡笑应下。 出北门不过一两里地便是这京中贵人最喜的寺庙之一。 时明寺除主殿外,所在小山是种满了各色树木娇花,每个季节胜景都不断绝。 秋吟将暖炉给谢梓材装好后道:“我去打听了,林尧升这几日在京中的确是在经营生意。不过他带来的货物都是胡人处的稀奇玩意儿,的确卖了好价钱。但他这几日倒是频繁出入一些银铁经营的铺子。” “你是想起了沈侍郎说的话。”谢梓材摩挲着那鎏金的暖炉轻声道。 除夕那一日趁着众人皆不在意,她与秋吟偷偷去牢里见了一回沈全。 “沈侍郎所言,之所以被傅家陷害,是为世家往后暗地里银铁交易之事,现在林尧升所作所为的确与此相关。” “我也觉得相关,”谢梓材见马车停下,戴上幕篱好遮住一些面容,“可是又能如何?现下是那林尧升半句实话也不肯说。” 秋吟只是笑,谢梓材系好带子:“罢了,只要他是为救沈全,不说也罢。” 见她又有半刻失神,秋吟问:“殿下还在想什么?” “我想,他已经至那般境况,硕鼠在侧,干草刺鼻,所求唯一就是将他夫人送出京城。” 那夜她答应了沈全殷殷所求,转身戴上幕篱的时候,沈全又在后头叫了一声“殿下”。 “落马谷一事,臣,羞愧于世。” 而后他深深一拜,背上赫然的血痕映入她眼。 那牢房里空余下寂寞门廊的脚步声。 他说羞愧,谢梓材心想若真羞愧何不当初便豁出一条命。 可仔细想来,她不也是只配得上羞愧二字吗。 正文 第三十七章 醉酒 她回过神下了马车,才站稳便有一侍者迎了上来。 “娘子安好,我家郎君说雪化泥泞多,那墓难行,怕您来得时辰晚了来回难走,便自行去了。请娘子在寺中略等一等。” 谢梓材点了头叫人都留在外面,独自一人上了台阶,熟路走到了大殿前。 跟着薛遇,她对礼佛拜神的事并不怎么上心,但是故人故事,有时候也是尽一份心。 她又找到寺庙僧侣,奉上了香火钱。 “不知娘子供奉的逝者是哪一位?” “薛玫。” 那僧侣应下,正准备离去的时候又被人叫住,来人伸出手又在那僧侣手中添了些钱财。 元逊身上带着不少泥泞点子,一双靴子也沾上了不少泥土,他见谢梓材看自己脚边,也低头看了看而后笑道:“殿下的白裙子也不那么干净。” 白色的衣裳是最容易沾上脏污的,谢梓材也看了一眼笑了笑。 二人走到后院,看着半山的梅花,谢梓材问道:“已经去墓前看过了?” “看过了,这些年有薛伯父照料,终究不使她孤寂蒙尘。”他站在廊下,寻了一处地方坐下,掀起下裳的动作仍旧如从前闲逸。 “我上回才跟你说了几句话,怎么你脸色变得那么快?可是有何不妥?” 谢梓材也坐下,见口中气全化作了白雾才娓娓道来。 元逊听完也是静默,而后道:“我不知你当时竟是如此境况,我当时也是……终究是少了个心眼。” 当时的他还在为薛玫的死伤心,哪里能想得了这么多。 “他还说了什么?”元逊接着问。 “没旁的了。” 他舒了一口气:“这样也好,你二人夫妻一体,有些话说清楚了也好。” “嗯我知道。” 元逊又细细问起元述的事,谢梓材也不隐瞒,元逊听完便皱起眉。 “我与他前些年通信的时候,的确见他提起过昭南王,言语里他确有敬服爱戴之意,我当时未曾多想,没想到他竟然已到了这个地步。” “这事情你委婉告诉元家长辈,好好看管他就是了。” 免得元家的人也怕谢梓材跟他们生了龃龉。 “好,”元逊深吸一口气,“不过这昭南王的确是个难题。这些年我在外做官,途中不管在哪处,都有那么一二人与昭南王曾相交过,而且皆对其有褒扬之词。顺带着那昭南王世子,也是素有贤名。” “是啊,这两年我也听了一些,但终究囿于京城,闭目塞听,还不知道他已经如此手眼通天。” 元逊抬起头笑了笑:“这些事,你大可以问问微之,从西北到江南,他有的见闻,你不妨多听一听。” “你怎么总觉得是我不听啊,难道他长着嘴巴还能被我缝上?”谢梓材往元逊腿上踢了一脚。 “你这小没良心的,你与他如何,我是不知,但我知你,浑身上下就是嘴最厉害,每每要别人倾尽心力待你,却不等同待之。” 这本也是因为她是储君,从来也只有别人巴结她的份。 “我对天起誓,我竭尽全力亲近他,他这些年端的什么架子,你听的笑话还少吗?” 谢梓材也发了脾气,手脚都开始比划起来,元逊赶紧拦下她,略迟疑一阵后释怀道:“不过,他恐怕也有许多事未曾告诉你,有的事你倒是要好好注意一番。” 她闻言皱眉,柳微之瞒她的事可不少:“你说何事?” “他与新近提拔上来的一位工部官员交好,若不是我与那王员外郎在外地吃过一次酒也不知道他们有这份交情。但这员外郎自到了京中总是与我父亲冲突,做的事也不那么正派……此前事情倒可按下不提。这回神堂之事,其实早在何空游在朝上提出这事之前,王郎官就在工部提过。当时我父亲呵斥了他才没让他多言,后来父亲见到一侍者去寻王郎官,恰巧就在那事情前,后头宫中夜宴上见到那侍者在结束后搀扶微之。” 那应当是奉壹了。 说到底还是捕风捉影,不过以柳微之的脾性再怎么样也不会和何空游勾结,这点她倒是自信,只说知道了未曾多言。 元逊也不变多说什么,望了望四周,“这住持倒是好说话,说将这梅园留给我二人,也做到了。” “这梅园能修起来也是你从前的功劳,他应该给你一个面子。”谢梓材理了理幕篱。 元逊转过脸来:“当初栽树之时,同行之人意气风发,如今数人埋于黄土下,流落者亦多,时移世易,何敢论从前。” 那年薛玫也曾一铲铲将新土填上,许多进京赶考的士子和京中少年女郎都在此处谈笑风生。当初好友死者二三,亦有郁郁不得志被贬斥外地者。 谢梓材见那广阔天际虽是灰白颜色,天边却有些微泛蓝,“这落马谷的天,也该晴了。” “等这日到来,多少人的怨恨才能消解吧。” “是啊,到最后还得柳家的人来做,想来也是荒唐。”她自嘲一笑。 她看元逊的面容,从最风华绝胜,到如今沉稳沧桑,这近九年,到底磋磨了多少人。 “好了,”她立即站起身来拍了拍元逊的肩,“带我喝酒去。” 本来以为谢梓材会回来得比他早,柳微之却等到了戌时才见到有人脚步虚浮被扶了进来。 “这是……” 谢梓材扑到他身上醉眼迷蒙冲他打了个嗝,那气味儿让柳微之狠狠眨了两次眼。 “这是打哪儿回来?” 柳微之的脸色难看起来,谢梓材方才一进门见到他就走过来,一个没站稳就扑进了怀里,结果又站不住,现下就要往地上坐,他只得赶紧将人拉起来。 可谢梓材就像是没了骨头,直接往地上一坐,秋吟见状也是着急拉她起来,好不容易才坐到了桌案边,她就伸出手臂半躺在了桌上。 侍女们抓紧给她洗漱,谁知她犯了脾气跟人拧着干,那洗漱的水都往外洒了不少,差点又洒了柳微之一身。 “喝了多少成这样?”他深吸一口气问道。 “大概两坛,酒是有些烈了。” 秋吟也觉得头疼,本来喝酒的时候元逊就有意拦着,但不知道谢梓材是怎么了,一个劲儿灌。 “别是吃错药了。”奉壹差点被打翻的盆砸到脚,小跳了一步叹道。 虽是喝醉了谢梓材耳朵却不差,立刻坐起来瞪眼看着奉壹,将他吓了一跳。 趁着她还没说话,奉壹往门边挪了几步赶紧就跑了出去。 正文 第三十八章 醉酒2 现下她已卸下了钗饰妆容,双颊的绯红便全是醉意。 她双眼时而迷蒙时而清明,秋吟将她扶到了床边,见她睁着眼睛喃喃自语,柳微之摆了摆手,她虽不放心也退了出去。 柳微之见她一只腿从床上掉了下来,叹口气准备将她的腿抬上去。 “唔……” 谢梓材感到腿上似有东西在攀扯顺势蹬了两下,一脚便踹到柳微之心口去了。 “咳咳。” 他咳嗽了两声,迷迷糊糊的谢梓材反倒有几分清醒,睁开了眼使劲眨巴了几次看清了面前的人,她艰难地蹬了几下才从床上翻身起来,正准备起身的时候腿脚发软又跌在了床上。 她将柳微之的轮椅一把拉了过来转了个面,她正对着柳微之的右半边身子。 “你躲什么啊?” 她醉酒的气息全在柳微之的耳边萦绕,他耐着脾性不愿跟醉酒的人计较边准备走远一些。 “殿下早点歇息吧。” 他正准备离开又被谢梓材一把将轮椅拉了回来。 “柳微之,”她手臂搭在他身上,脸放在手臂上靠在他耳边皱眉道,“你有那么讨厌我吗?” 柳微之将她的手拉了下来:“殿下醉了。” “你撒手!”她一下子挣脱开,扶着柳微之的轮椅,指着他道,“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昨晚你最后一言不发是为何?” 柳微之自觉好笑:“那殿下以为为何?” 她痴痴一笑,“腾”得一下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柳微之怕她一下子摔下来下意识伸出双手。 她轻打了柳微之伸出的手,在他周围绕着道:“你不就是觉得我,明哲保身,畏首畏尾吗?” “臣绝无此意。” 就这几步谢梓材都好几次险些摔下去,最后绊到了柳微之轮椅,一下子扑到床上去了。 “诶。”柳微之叹了口气,心想她到了床上应当消停一会儿了。 她一下子又坐了起来看着柳微之道:“你就是这么想的,否则沈全的事你为何不一开始就告诉我?” 对视得太久了,柳微之微垂下眼:“殿下聪慧。” 那就是承认了。 没有猜中的得意与愤怒,再抬眼时女子的神色更近似于委屈。 “都觉得我没用,你是,你叔父也是。”她突然斜靠在床边喃喃道。 柳微之这时候才算是听明白了,今日怨愤不为其他,柳休携棺进京,昭南王闹出行刺一事,大概都刺激到她了。 再加上自己早已知道她装痴之事,让她多少有被算计倾轧之感。 只是她忍了这半天,还是爆发了。 “柳微之……” “臣在。” 她抓着柳微之两只手臂,额头在他下巴处,抬头双眼朦胧看着他。 “你……给我等着,我迟早……让你,离我不得。” 柳微之莫名觉得现下她眼里清明,心中一颤喉结动了动,这话说得轻柔却让他心狠狠收紧一下。 若是成亲前他听见,可能会嫌恶至极,现在听来更多是哭笑不得。 哪里有那么多离不得。 不过说完这话她又直接倒了下去,这下倒是真的安生了。 刚在地上光脚踩了那么久,柳微之正准备唤人进来再打点一番,谢梓材却直接蹭了两下窝到床上去了。 这下洗不洗也没区别了。 柳微之将被子拉过来给她掩上,她也乖顺地自己将被子拉好,撇了撇嘴便睡过去了。 看着睡得香甜的人,柳微之见她耳廓处的透明光晕不自觉浅笑了一番,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心口处,那疼痛已经过去,想来也还是好笑。 他无奈推开门准备另寻住处,一推门就见到秋吟还在门口候着。 见到里面谢梓材已安稳睡下,秋吟也就放下心来,柳微之问道:“殿下是在哪儿喝的酒?” “城内酒坊,”秋吟顿了顿,“与元郎官一道。” 面前的人眉头微微皱起,却并未多言。 夜色浓厚,那庭院里却只有一处亮光,房间内高放安正摆放着棋子,黑白两色正成势。 “你是说,乔蓁领了命,往河宜去了。” “是。” “那倒是奇怪了,河宜……并不在沈全所查的地方里。”高放安接着摆弄棋子。 “或许,沈全还没有将事情全然说出去。” “他若是想活命,的确是不应该那么早就放话出去的。” “那尚书的意思,是还留着他?” 他又落下一枚棋子,空余“啪嗒”一声在室内回响。 “他的骨头那么硬,在里面那么久了也不肯松口,若不是看在傅家人的面子上,这条命也不必留了。” “那……” “既然他已经得皇太女相助,终有一日是祸患。” “是。” 高放安见局势已定收了棋子道:“还有那箭的事。” “属下在查,不过这迹象,似乎与昭南王有关。但现下并没有证据……” “那就找出证据来,柳休老儿想借此打压我再来查落马谷的事,痴心妄想。” 棋子扔回棋盒,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响声,又归于沉寂。 谢梓材醒来的时候外头天色未明,还未错过上朝的时候,她掀开被子看见自己略有些脏的脚,大概过了半刻脑海里才逐渐浮现出一些画面。 而后她坐在床上静默了许久之后,深吸了一口气,沉重地呼了出来。 “殿下。”秋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她让人进来,一直出神,秋吟赶紧替他梳洗了一番。 “昨晚……”她终究没忍住,“柳微之离开的时候神色如何。” “殿下还记得昨晚的事?” “略微……记得。”她扭捏道。 秋吟笑道:“太女君神色无异,不论是什么,您只装作不知就好了。” 只要我不尴尬,就没人能让我尴尬。 谢梓材长舒了一口气,可心里也还在懊恼。 这说的是什么话,明明是气恼他对她冷淡疏远,倒说得像自己死乞白赖不肯放过他了。 上朝的时候她亦还在心烦意乱,等到何空游站出来说河宜之事时她才来了精神。 “启禀陛下,河宜县令来报,陛下欲为祥瑞修建神堂之事已然传开,河宜百姓无不欣喜,已有三千河宜民众联名请愿,以河宜之力为祥瑞修建神堂,以示河宜祈愿国运昌隆之意。” 谢梓材听得恼火,本来是反对修建神堂一事的高放安也不言语。 河宜毕竟不是他所在之处,朝中也没有根基深厚的当地士族,就是将这块地铲平了也不会伤及他们分毫,又不用额外从国库里调钱,他们自然是没什么话可说。 正文 第三十九章 沐浴 , 何空游道:“谢御史所言极是,是以河宜百姓纵有此心,朝廷也真不能就此答允。臣想,请工部核算建造所需,再与户部商议河宜百姓所能承担赋税几何,必不能使河宜百姓因其善行而受损,其余的再由国库开支。” 这核算下来,可做的文章就多了去了。 “此外,河宜县令与房遗王,愿献家财以成全此善举。”何空游接着道。 谢梓材皱了皱眉:“他们家里钱很多吗?” “二位已经上表陛下,陈明对我大齐和陛下效忠之心,认为此举有利国运,是以愿以家财相赠,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尤嫌不足她笑道:“既是臣子,家财都是承陛下恩露所得,报还陛下再合适不过。” 谢梓材听得白眼不知道暗自翻了多少个,皇帝听得高兴,但一应工事还未准备齐全,他也没立刻就决断。 照着这样的形势下去,得加快速度了。 谢梓材回到东宫的时候并未在房间找到柳微之,拦住侍女问:“女君呢?” “在沐浴。” 好端端的大白天沐浴做什么? 谢梓材点点头,脚下快走到浴殿寻人,在转角处奉壹走了出来,恰好没看见她。 她走上前轻轻推开门,左侧偏小的汤池上水汽氤氲着,隔着屏风隐约能见到个人影,不似平常沐浴的用的芬芳香料,鼻子里涌进来一股草药味道。 她嗅了嗅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柳微之的衣衫搭在一旁,看上面的晕开的水痕,也不知道柳微之寒日里怎么出了那么多汗。 她绕过屏风就见到柳微之靠在一侧,背对着她,唯有两肩还露在外头,头发用木簪松散束着,些微碎发被水浸湿,沿着脖子贴在肌肤上。 “你去将衣服取来吧,我也泡得差不多了。” 听到了脚步声,柳微之轻声道。 可半天没得到后面的回应,他蹙着眉转头望去。 “是本宫。” 他一下子见到谢梓材蹲在他身后,朝他笑了笑还摆了摆手。 只见他陡然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双手撑在岸边想要移动,谁知岸上有些水,他手一滑,坐着的身子陡然失去了依靠,他一下子像是要跌到池子里去。 那水淹了他的鼻,可一双手托住他的双臂将他拉了上来。 “小心点。” 她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状似空灵,可头却埋在他锁骨边,身上的香味一股脑钻进了柳微之鼻子里,脸颊也轻贴在了他脸上。她只往下看了一眼,立刻红了脸眼睛往上,露出了白眼。 谢梓材将他重新安置好走到了较远的地方,柳微之也不转身就这样背对着她。 “殿下进来为何不出声?” “我嘴疼,”她坐到一边的躺椅上翘起了腿,“你大白天沐浴又是为什么?” “我身乏。” …… “今天上朝的时候,何空游果然提了河宜百姓想要负责神堂建造之资的事,不过并不准备让他们分摊所有资费。另外说那县令和房遗王准备捐献家财来资助。” 柳微之吸了一口气道:“不管河宜百姓需要出资多少,那县令都能从中盘剥,二人的家财,也都是从百姓中获来,所谓捐献,他们自己并不一定会吃亏。” 在柳微之看不到的地方,谢梓材微微点了头。 “那殿下预备怎么做?” “借力。” “高傅两家现下并不会与何空游为敌吧。” “你也说了,是现下嘛。”谢梓材看了看自己的衣袖,方才为了救柳微之沾上了水。 “殿下有办法了?”他问道。 此时木门传来声音,应该是奉壹进来了,柳微之才舒了一口气便听到谢梓材开口道。 “去帮我取一件衣服来。” 紧接着便是有东西落地的声音。 奉壹隔着屏风看到了另一个人影,一时间支吾不前。 “去吧。” 柳微之叹了口气道。 奉壹这才蹲下身将方才摔到地上的衣物捡了起来捧了出去,一时间仍是神情恍惚。 柳微之偏过头,余光就见到谢梓材在解腰带,他侧着头问:“殿下要做什么?” “衣服湿了当然要换啊。”她嘟囔道,解开了腰带将润湿的外衫脱了下来。 只剩下内衫后她看着柳微之的背,略微思索一阵后又蹲到他身边。 “办法是有一个,”她道,“好在现下父皇也没有下定决心,若是高家和傅家能施压,这神堂自然就修不成了。” 谢梓材思索了一阵后看着柳微之的后背,而后视线移到因为药草而显得有些褐黄的汤浴里:“有件事要问你,你出事之后,查过当日的事情吗?” 他臂上的水滴落到汤浴里,泛起点点涟漪。 “殿下为何觉得我应当去查?” “别装了,我都不信那是个意外。你所在的地方本该是有人巡视和清查过的,哪里来的那样的猛兽,又怎么可能你在那儿呼救那么长的时间还没等到援兵。” 谢梓材眼看着柳微之的背部肌肉一下子收紧,半刻之后又舒展开来。 “听起来殿下已经派人查过了,如若你一无所获,我又哪里来的通天本事呢,”他轻描淡写地说道,“不过此前绩远公主倒是让临王殿下来告诉我,那猎场的马夫,到了东宫。” 谢梓材又是一愣。 “这马夫都是皇宫调派的……那你去查过吗?” “没有。” “为何不去?” “那两位殿下是想借此离间我二人,最后要么是中了圈套,要么是无疾而终而生疑心,我为何要做。” 那颈项上的水顺着柳微之的脖子向下滑,谢梓材缓缓靠得更近一些,贴在他耳边道:“你就这么信我?” 他的羽睫微动,半是调笑半是期许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殿下我进来了啊。” 奉壹在门口高声喊着,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气氛。 谢梓材叹了口气便站起身走到屏风外,只听她数落了奉壹拿的衣裳不好看而后到另一侧唤来侍女给她更衣。 奉壹如鲠在喉慢慢将柳微之从池子里移了出来,小声道:“这才健体完,殿下也回来得太快了。” “无碍。” 她今日不过是因为那事情所以有几分焦急,往日不会这么快。 谢梓材并未等他便走了出去,这浴殿之内也只剩下他们二人。 “殿下是说,皇太女并不知道是谁害了你?”奉壹有些惊愕。 “看上去,是不知道。” “但她既然派人去查……哦,那个人知道了,但是未曾告诉她!” 这事情并不难查,而多半是秋吟去查的。 若是她查到了,不告诉谢梓材也在情理之中。 “你发什么呆啊?”柳微之见他动作迟滞问道。 “啊?”奉壹醒过神来,为难道,“我这不是想,那我之前冲她那么无礼……” “你还真是为了这口气啊?”柳微之轻笑道。 “那可不。”奉壹瞪大了眼睛。 “行了,以后这事情,不必再提了。”他沉声道。 正文 第四十章 薛琅入狱 , 谢梓材站在庭院廊桥处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谢梓材遥遥望去是一位医者装扮的老者,后头还跟着女侍者。 覃容皓和覃泉柔也见到庭院中所站之人,被领着来行了礼。 覃泉柔本低着头有些胆怯,行了礼后又偷偷抬头想看看这活在世人口中的皇太女是何模样。 “这位娘子生得好看。” 谢梓材的声音却先一步而至,覃泉柔抬首时见面前人笑靥明丽,既清丽又不失气度。 只是眉眼间有股钝气。 “谢太女夸奖。”她颤颤说道。 覃容皓匆忙带着她进去见柳微之,秋吟在之后才缓缓走来。 “这个大夫的底子清楚吗?” 终究是林尧升荐来的人,心里还是有些疑虑。 “查来也是清清白白,在京城才待了三个月,倒是有口皆碑。” “那也好。” 内室里覃容皓在检查一番后一向严肃的面容总算露出些安心来,还夸奖了奉壹,他也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照这样下去,柳微之往后或许也能行动自如,奉壹一听差点叫出来,还好被覃泉柔踩了一脚。 “覃大夫,您的家乡是在平州地界吧?” 在覃容皓收拾物件的时候听到柳微之一问,回道:“不远,当年我带着一家老小从平州离开迁居别处,族里的其他人倒都还在那儿。” “我有件事,”柳微之粗喘着气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道,“还望您能帮忙打探一番。” 高沉白日回了一趟高府,也不过是因为高筱嘱咐他不可如此怨怼家中。只是这全府上下,仍旧是冷淡待他。 说到底他并不是高府长房生养的,不过是个旁支,当年也只是因为高筱身体不好,被送到他们家中休养,才勉强有了一份姐弟之谊。 可当年若不是高筱在那儿,高府便不会着意他们家,也就不会让出京巡查的谢梓棠住进了他们府中。 一顿饭吃得众人神色不好,临走的时候高筱叫住了他。 “最近几日,京中风声不断。”她才过而立之年,对高沉却能拿出长辈教养的样子来。 “阿姐是想说,我与她的事吧,”他理了理衣衫轻笑道,“自成婚开始便是这样,我在外有风流名声,与她夫妻不睦,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怎么这舌根就是嚼不腻呢。” “那你呢?”高筱反问,“你这口气,怎么就是咽不下呢?” 高沉脸色一变,甩袖道:“总之是我与她的事,我惹出的麻烦总没有八郎九郎多,高家有阿姐一干人便够了。” 高家行八行九两个人是这京里出了门的纨绔,三天两头都要惹出事情来。 “可你前次为了那齐熏,还有那商贾的事,不就是在与高家作对吗?”高筱皱起了眉。 “我倒是也想知道,高家究竟是多大的气度,怎么就是纠缠着这二人不放了。” 见他嘴硬,高筱垂下眼道:“这些也就罢了,我知你不愿与这些事情纠缠在一起,也并不看得来高家所作所为,若是不想理,就绝不要理。” 他应下,道了别便坐上马车准备回府。 高筱的叹气声才出来便有人从她身后而来给她披上了斗篷。 “阿沉向来如此,这么多年脾气都没变过,不过他也不是爱惹事的,你不必忧心过多。” 高筱的夫婿轻声安慰道。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个惹事的,”她又是皱起眉来,“如若当初四殿下并未见过他,从高家长房里选出谁不好,偏偏要是他。” “情之一字,谁料得到呢?” 真说起来,谢梓棠当年也是违背了母家的意愿,不跟高家长房结亲,反而选了这个偏房的孩子。本来以为是什么两情缱绻的好事,高沉却是如一头猎豹一般,这些年死咬着不放,反倒将二人闹成了仇家。 高沉进府就将斗篷扔给了一旁的侍者,本来径直想回自己的房间,路过谢梓棠的书房时见到里头灯火正明。 “女君……”侍者唤道。 他犹豫了一阵,朝着那房间走去。 可才走两步,那房间便打开,里头出来一个人影,四处张望着,又匆匆忙忙地绕到后院离开。 看打扮并不是府中的侍女,反倒是像…… 他未及多想,谢梓棠正巧熄了灯走出来,二人迎面撞上,在这夜色里不分明的对视都显不出任何和善。 路过前厅的时候谢梓材看着那放置台上的祥瑞,徒生危险之感。 “殿下!”侍从慌忙跑了过来。 “何事?” “薛……薛琅郎君,”那侍从好容易将气喘匀,“又出事了。” 她装作吃惊,内心里却是有些不厌其烦。 “这回,闹出人命了……” 刹那间谢梓材的眼神一滞,跟在后面缓缓而来的柳微之闻听此语也是微微皱眉。 说来还是上次的事情,赶在年前,让薛琅交还贪污受贿所得,免去了官职,又痛打了二十大板才放回家。这些日子他都好生在府内休养。 结果身子骨才一好,咽不下这口气的他就又去挑事了。带着一帮家臣到人家田地里去滋事,斗殴之间便失手杀死了一个人。 “因为这事,那乡里的人已是哭天喊地,非得进京讨一个公道。国公先去压制了一些,但城内已有风声,未免激愤,国公今日便将郎君送到刑部去了。” 昨日出的事,晚间薛邈才得到消息,今日上朝的时候还算是一丝不漏,怪不得他没什么精神,也没说什么话。 “真查起来,最好也是个流放之刑。”柳微之低着头道。 谢梓材回头看了一眼他。 “先去告诉国公爷,查查教唆表兄的人的底细,民有怨气压不得,须派温良和顺的人前去安抚。” 柳微之这样吩咐着,那侍从看了看谢梓材,只见她糊里糊涂点了点头才紧赶着跑了出去。 进到房间里只剩下二人,谢梓材问道:“你是觉得是有人陷害?” “陷害不好说,”人确实是死了,若不是自知理亏薛邈也不会直接送儿子去刑部,“不过不一定没有手脚。” 起初本不以为是什么大事,现下看来若是有人设局就是环环相扣,必得要个你死我活。 “沈侍郎含冤的证据搜集得如何了?”谢梓材问道。 如今事事牵扯,她也怕出什么岔子。 柳微之微楞,而后道:“一些物件上的东西还有痕迹可寻,但那些人,是不肯改口的。” 他们都还有天大的把柄在别人手里,宁肯豁出去满身的荣耀财富也要保住的秘密,哪里有那么容易就改口。 高家和傅家不出事,那些人便还觉得自己有倚仗,说到底还是得从根上挖。 谢梓材应下,看来手脚还得快一些了,沈全久在牢狱总是不安心。 正文 第四十一章 抢夺差事 , 见她脚步沉沉,柳微之也知道,薛琅的事多少让她不安心。 众人都说英国公这个儿子生了不如不生,长子顽劣,次子倒是个可造之材只是在外游历,这两年并不在京中。 柳微之回京之后,这一年里也没少听说薛琅的荒唐事,的确不是什么行得正坐得端的人。 但当初听几个进宫伴读过的世家子女提过,谢梓材从小痴憨,那时候宫中权宦势大,薛皇后与他们又势同水火,在皇后不经意之处,谢梓材活得并不那么畅意。 而那时候的薛琅,就是时时刻刻跟在谢梓材身边的保护伞。他这才想得通,按照谢梓材的个性,为何会一次次搭救惹事的薛琅,这份情意远比外人看来要真挚实在许多。 纵然薛琅是个恶人,伤尽天下人,谢梓材却永远是他要保护的人,这份情她就是一次次偿还着。 午后皇帝突然叫了侍者来唤谢梓材去觐见,这几日何空游回来了他俩倒是少见了许多。 一踏进紫宸殿便见到了高放安跪在当中,而何空游正站在皇帝身侧点茶。 她才行完礼,高放安见到他便立刻又行了个礼,她故作糊涂去拉扯他道:“高尚书做什么呢?” 高放安一抬头赫然就是两道泪痕,吓得谢梓材手都松开,他差点跌下去,而后他痛心道:“殿下……老臣愧对殿下啊!老臣枉为人臣,竟管不住家中的人,干出了有违律法的事,一个不留神还差点害惨了殿下啊!” 何空游忙劝慰了两句,听他们一来一回之间,也知道是为了那箭矢的事。 这意思就是否认那箭是他们派人射出去的了。 她正在愣神,何空游突然走过来牵起她的手看着高放安道:“你是多少年的老臣了,你的忠心陛下和殿下那么多年都是看在眼里的。这事情既然柳休将军已经查出来了,如今你们高家却拿不出证据以证清白,总归是对不住殿下。殿下就是想信你,也没有办法为你开脱啊。” 她心里不知道翻了多少个白眼了,感受到何空游的体温都是一阵反胃。 高放安又擦拭了眼泪对着皇帝道:“负责采办的人虽说是我高家的人,可是平素与我来往并不多,起先老臣糊涂,觉得该立刻与他划清界限才能清白,是以从头至尾老臣也是不置一词。如今种种污名纷纷落来,老臣这才发觉此前实在是大错了!” “什么污名啊?”她疑惑问道。 经何空游的口她才知道高放安如今闹出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上午下了朝,他的轿子迎面撞上了柳休,两人就在那街市上斗嘴起来,柳休虽是武将,可毕竟世家出身,又是得理不饶人,就差直接说高放安是叛国逆贼了。 这也不算完,他的四子正在禁军中任职,这几日皇帝也在禁军中给柳行之找了个差事。虽然高放安说柳行之有意报复,在禁军操练中打伤了他第四子,可谢梓材心底却只有冷笑。 “啊?那高四以后是不是都不能习武了,要不改做文官算了。” 听高放安将自己儿子的伤势得那样惨烈,谢梓材故作惋惜道。 皇帝咳嗽了两声才缓解了些尴尬。 这个儿子可是高放安培养起来要接过高家在禁军中的势力的,果不其然他脸色一僵,又说多谢她挂念,也就是要多花些时日休养罢了。 “老臣今日来,只是想请陛下给老臣一个机会,既然此事由我高家起,我便一定要为自己挣得一个清白!老臣请陛下让老臣来彻查此案,必定给陛下和殿下一个交代!” 果然。 谢梓材登时瞪大了眼睛扯着嗓子道:“可是这件事交给柳休叔父了,你这老头怎么又想跟人抢功劳呢?” “不得无礼。”皇帝皱眉呵道。 她指着高放安,气得整张脸都皱在一起了:“我就不,我不想给他查。”说着那眼角又积了一些泪光。 何空游眼波流转,缓缓放下她的手就走到皇帝身前道:“高尚书的确是有心,陛下不好辜负老臣忠心。我听闻最近因为北边寒灾,军中事务繁杂,柳休将军亦是繁忙,恐怕亦无力再操持此事。” 谢梓材上前就拉开何空游,差点将她推倒道:“他有没有力气你就猜得着了?” 她踉跄几步也是极力忍耐才没有露出不悦神情,笑道:“我知殿下对此事亦是有担心,毕竟是高家下头的人做出了这样的大逆之事,高尚书再怎么说也有嫌疑。” 皇帝点点头,此刻对谢梓材方才的举动已有不满,皱眉道:“那你说说想怎么办?” “臣觉得,不如此事就交给高尚书,”谢梓材跺了跺脚,何空游立马接着道,“再由臣和柳休将军来从旁协助,这样既是照拂高尚书一片诚心,也不至于使里面出现什么徇私之事。” 谢梓材还是连声说不肯,之事她方才举动已让皇帝不悦,那二人再说几句,皇帝也真就答应下来。 她黑着脸走出了紫宸殿,本来差点大哭,还被皇帝呵斥一句才打住。 她气冲冲就走远了,秋吟急忙跟上轻声问道:“是为了何事?” “高放安要自己查那羽箭的事,”她仍旧疾步,至东宫周遭轻声道,“柳休和柳行之动手倒真是快。就是不知道高放安那个儿子究竟伤成什么样了。” 见她一副看笑话的样子,秋吟也低下头微微弯起嘴角。 “何空游身边的人交代好了吗?”她又问道。 “那人已经从外地回来了,我同他交代了几句,他已经应下了。” 谢梓材松了一口气,从这皇宫空中看出去,倒是感慨万千。 “你说,要是母亲知道我现在反过来还要去求一个宦官,是不是得气活啊。” 秋吟不语,时移世易,都不过是权宜之举罢了。 谢梓棠才去见过高放安,回到绩远公主府的时候远远就瞧见了一个不安的身影。 “你不在军营里,倒是惦记起看望我了?”她叫人上了茶水,谢梓相却是看也不看直直走到她面前。 “母亲还是不肯去请旨吗?”他皱眉问道。 谢梓棠本就有些烦心,将刚捧起来的茶碗重新放回案上:“母亲和外祖已经说得直白了,与贺家的婚事必然是成不了的。” “可是母亲明明说过会帮我……” “阿相!”谢梓棠皱眉喝道,“母亲说要帮你,可是你也明白,这些事情哪里就是她一个人就能做主的呢?” “我明白,但……”他仍旧不愿死心。 谢梓棠见状只得轻声安慰道:“当年谢梓材和她母亲说你推了她入水,母亲无法,主动将你交了出去免去更重的责罚,你二人自此才分别这么多年。薛氏死后,也是因为这层芥蒂,父皇放着已经贵为贵妃的母亲不册封,反而提拔只是淑妃的当今皇后。母亲已经为你做了许多了,你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不懂事。” 正文 第四十二章 身世之秘 她抓着谢梓相的衣袖轻声道,见他眼神闪烁便知道有动摇之意。 “你也知道贺家的处境,他们为她已经寻了最好的夫婿,至少能保她一世无忧,你又何必将她拽入这争斗中来。” 她的话纵然都是虚情假意,但却并不是毫无道理。 谢梓相走得失魂落魄,谢梓棠在他身后松了口气,方漪见状上前扶着她进了屋子道:“六殿下不过是少年心性,殿下也莫太着急。” “我能不知道他是冲动嘛……”她才坐下突然自嘲一笑,“姑姑,当年的我,是不是也是这样啊?” 方漪不语,只是换了杯热茶来。 “那时候都已经定好了高家长房的人与我成亲,我却非得将他拽到京城来。可是到头来,他恨我,恨我毁了他原本的人生。”最终闹到如此不堪场面,二人一见面,都恨不得对方死去。 “殿下不必多思,女君并不是个温顺的人,您二人虽也曾交好,但却不能长久相处,当初奴婢也劝过您……” “是啊,可是当时的我,只觉得这天下有情人只要在一起便没有什么不能解决的,”谢梓棠的指甲仿佛要嵌入掌心肉里,她猛然抬头眼角处隐有泪光,她笑道,“所以在不在一起又有什么打紧,各走各的路,反倒能够存下那份回忆,不至于往后回望,唯有痛心。” 虽说都到了晌午,但林尧升才堪堪洗漱完,侍从着急说有人要见他时,他还不慌不忙抱着个暖炉跟在后头。 一见到里头坐的人他立刻将暖炉丢给一旁的侍从笑道:“怎么这也没几天太女君又来我这寒微住处了。” “这京城头一号的客栈,又是最雅致的房间,林兄也不必谦逊。”柳微之斟茶道。 他朝着窗外望了望,推他出来的人正坐在对面的酒肆中畅意快饮,轻叹一声:“请坐吧。” “那不知太女君此回又要来与我说何事啊?”林尧升昨晚陪人喝酒应酬至深夜,本就是宿醉,一杯茶下去才算舒服一些,“沈侍郎之事在下说得清楚了,除非我见到他,否则您是拿不到您想要的东西的。” “这事皇太女与我也早已答应,自然不会再来难为您,此次前来是想,”柳微之再斟茶道,“希望;林兄,能将各州银铁之贸易,切断。” 那刚斟好的茶水一下子洒了出来,林尧升手背上已经红了一片,半刻之后他才笑道:“哎哟,我这笨手笨脚的,可是辜负太女君的好意了。” 而后他惶恐道:“这话实在说得我不知所以啊,这银铁之事,这明面上是官府专断的,您这样说不是在害我吗?” “早在二十年前,为筹措军费支援战事,这银铁贸易就放利给地方诸侯世家,诸侯无能者又将其割让与商贾,这不过是众所皆知的事,我既然说得出这话,就是知道你究竟有多大的本事,更不会借此害你。” 林尧升只是笑,柳微之见他脚步微移便知其犹豫。 “我从前只是觉得,你是个守信之人,能为沈侍郎之托,在此危急之时赶赴京城,”柳微之嘴唇微动,并不显得焦急,“听了沈侍郎所述此番祸患缘由,才知道,你不仅有这份义气,还有一份杀身成仁的豪勇。” 沈全说的话,也是谢梓材告诉他的。 “一介臭铜商人,不敢当太女君此语。” “的确是个臭铜商人,凡此十年间,诸侯、世家私铸兵器,豢养私兵,这几年更是胆敢私铸银钱扰乱市场,私兴贸易。而自你把握住这条命脉后,从中攫利不少啊,倒成就了你第一富商之名。” 这些天秋吟细细去查林尧升的底细,他从前只在平州,似乎不引人注目,进京之后处处显其手眼通天之处,这才露出端倪。 “沈侍郎详查各地银铁错漏,牵涉其中的王族世家大量囤积兵器银铁,早已超出了从前限制之数,说起来都是大逆之罪,”这就是他引火上身的根源,柳微之说到此处声量渐高,林尧升是一动不动,他盯着林尧升道,“沈侍郎自感此事艰难,恐八年前所托就此湮灭,不忍落马谷一事永不见天日,才书信于你嘱你进京。而他入狱那一刻都没查清,你,也是要被株连之人。” 这房间里唯有他二人,此刻静谧,只听见刚才打翻的茶水滴落在地上。 林尧升一瞬觉得四肢僵硬,而后终于扯住脖子移动了些,无奈笑道:“殿下倒是查得清楚。” 这事本也是林尧升入京后露出马脚,被谢梓材一查到底,没成想此刻他倒是要冒领功劳了。 “查得清楚,才知你谋利无所不用其极,也知你这深厚义气,明知要证沈侍郎的清白,银铁一事就必定会暴露,你也没有退缩回避之意。是以我有个疑惑已然许久,沈侍郎究竟有什么样的恩情于你?亦或者说,揭开落马谷一事,于你究竟有多重要?” 明知要救活沈全,自己就难有活路,若不是真对沈全感恩戴德,便只能是因为沈全要做的事,他也极其盼望。 林尧升的眼缓缓闭上,而后他浅笑道:“说这许多,殿下就应该明白,若我此刻做出这样的事,就会惹得那群宵小立刻收手,想尽一切办法撇开自己,把我推出去。我死不足惜,但也不想一个人孤单上路。” 这些天他将这些年的生意都收拢起来,收集着证据,一旦这时候任何异动,只会打草惊蛇。 “越是慌忙,他们才会动作,也才更好发难。再者,我求你做这件事,身后就不只是我一人。” 有东宫在后,也不至于伤了他性命。 他抬头看柳微之平淡神情,微皱眉朝着对面酒肆望了望。 “可是,二位殿下的计划总是太大了些,而我,只差几步,就能将我要做的事做完,”林尧升微眯着眼叹道,“我到底为何要冒这个险呢?” 一旦答应,就是被绑上了皇太女的船,往后还不知道有多少麻烦,一个不好就是杀身之祸。 死不死的,他本来也不在乎,但也不想受制于人白遭罪过。 “可是你的另一个秘密如果揭开,身份大白天下,牵扯的,可就不止你一人了,”柳微之闻着茶香气定神闲道,“当今圣上登上皇位这么多年,还时不时被一个噩梦困扰。” 柳微之感到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就如那塞外寒风,似刀锋。 “这是相劝不成,该换威胁了。”林尧升神色如常,那脚微移也暴露了几分紧张。 “不是威胁,只是告诉阁下,您以为的秘密并没有那么难以察觉。我能查到,自然也会有人查到,到时候你手头的所有筹码都将毫无作用,”柳微之看着他低头喝茶道,“而能助你将这个威胁永远消除的人,已经在眼前了。” 正文 第四十三章 魏桓生 , 见柳微之与林尧升说得差不多了,谢梓材也心满意足组叫人包上一些吃食朝着酒肆楼下走。 她回头看了一眼结账的侍从,脚下没注意在踏出那酒肆时绊了一脚。 正当她惊呼出来,后头侍从打眼一看也张大了嘴,没有意料之中的摔倒,面前一个坚实胸膛将她扶了起来。 “娘子小心。” 她被人扶住肩膀,晃眼时觉得面前的人可称面如冠玉,她勉力站起身冲人家道谢,再抬头看去,竟觉得这京中世家子中,居然没几个能比得上眼前这位的气度风采。 面前男子笑道:“不必如此。” 谢梓材颔首朝着地上一看时,见到他脚边一个锦袋。 她拾了起来,上头绣的是云雷纹,正中是一大一小两只鹤,绣工精美犹胜宫中。 只是这看起来已经不是新物,被用得有些犯旧,刚刚又被谢梓材踩了一脚,上头的灰尘脏污更是不好。 “我不是有意的,要不我买一个还你吧。”她双手将那东西递给面前人道。 那人接了过来,神色似有低落,他身后的侍从道:“这老夫人给您留的念想……” “闭嘴,”他轻声道,而后又和颜悦色对着谢梓材道,“娘子不必介怀。” 见他不愿多言的样子,谢梓材反倒有些进退维谷。 那看来是他娘亲的遗物,逝去娘亲的东西究竟有多珍贵,她又怎会不知。 “娘亲的东西,是什么也弥补不了的,”她也低下声音道,而后想了想,扯下自己的锦袋递给他,“这里头的东西是我带出来的所有了,你拿好。” “娘子不必……” “什么不必不必的,我要道谢,你干嘛那么推辞啊?”她一下子塞到对方手中,那人显然一愣,手中女子锦袋带有特殊的香气,徐徐传进他的鼻子。 “那就多谢了。”他笑道。 谢梓材也笑了,正巧这时她见到柳微之和林尧升走了出来,便提起裙子跑了过去,错过了那人一抬头正欲询问的样子。 “你出来啦。”她对着柳微之笑道。 柳微之也回以一笑,不过他的视线缓缓从谢梓材身上移到一旁时,谢梓材明显见到他神色一变。 身后有脚步声渐起,她转头便见到方才那人缓缓走来。 “世子安好。” 听到柳微之的声音响起,面前的男子对着他回礼道:“见过柳兄。” 她满脸疑惑地看向柳微之,他也回望而后道:“此乃昭南王世子,魏桓生。” 这街上来来往往,只把他们当做寻常的好友相会。 柳微之捏了捏谢梓材的掌心,她转头故作讶异道:“你就是那个世子啊?” 见到柳微之的那一刻,魏桓生就知晓了面前女子的身份,垂眼行礼道:“请殿下恕……” “嘘……”谢梓材也弯下身对着魏桓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领会后便笑了笑站直了身子。 林尧升在一旁也乖觉行礼,魏桓生问道:“这位是……” “草民林尧升。” “平州林尧升?” 林尧升点头称是,而后道:“草民今日也是遇到贵人了。” 魏桓生不免更多说几番颇有要结交的架势,略一思忖又道:“看来柳兄与林兄颇为亲近,我这初来京城,还要请林兄多加照拂。” “世子错想了,”林尧升抢在柳微之前头先开口,“您应当知道最近京城中盛传的祥瑞一事,二位贵人临此处是受我之托,不过是想给我这村野乡夫一个为国出力的机会,助朝廷修建神堂,以尽我心意。” 魏桓生笑道:“林兄大义啊。” 闲聊两句之后,他还邀三人一同宴饮,柳微之咳嗽了几声推说身体不好,也不便饮酒,魏桓生便也没有强求,倒是林尧升接过去,邀他去酒肆一叙。 林尧升先进去叫人布置韭菜,看着谢梓材和柳微之走远,魏桓生松了一口气,嘴角却还有些笑意。 “世子……” “行了。”他并不多言,收回眼神转身便也进了酒肆。 谢梓材才坐稳便嘟囔道:“他怎么这会儿进京了。” “年前是陛下下诏叫昭南王世子入京,要赐下官职,只是说进京途中有天灾耽搁,河道难行,又病了一些日子所以来得迟了。” “却是赶着好时候了,”她挑眉道,“对了,林尧升真答应了?” “殿下拉我出来的时候,将所知所晓倾尽告知,也不让我多说一句,我还以为您胜券在握呢。” 看他平淡道来,却有取笑的意思,谢梓材正准备发作,看他样子又压了下去。 “我只是拿不准他究竟是什么个性的人,只凭我们知晓他的意图,拿他的命去让他顺着我们的心意做事,总还是有些不安。” 柳微之靠在一边道:“他拥财万千,这些年汲汲营营,不是对这尘世毫无留恋的人。若是能活,又怎么会错过。” 其实谢梓材的担忧是对的,汲汲营营不过是林尧升的表象,若活,他要如此辉煌,若他觉得值得,死亦无惧。 至于林尧升真正答应的原因…… 看着谢梓材微微皱眉,想到她方才一副将自己所知说了个精光时的诚恳样子,一时似有亏欠之意。 “不过我听林尧升的意思,高家和傅家的人自从知道林尧升与沈侍郎的关系之后,就有意收手,关押林尧升那几天,能毁的证据都毁得差不多了。” 谢梓材意料之内:“不急,本来我也没指望这件事就能扳倒他们。” “对了,你与那个魏桓生,似乎有些交情。” 柳微之点点头:“在临谯时,恰逢莫素与大齐签订停战盟约,昭南王那时候奉命出使,途径临谯,见过一面。” 莫素部族在北边跟大齐互斗了几十年,那一年能签下盟约也是柳休一大功劳,皇帝也特意派出昭南王前往签订,以示郑重。 “不会又跟沈侍郎一样,是你的君子之交吧?”她凑近,不想柳微之也是一抬首,二人呼吸相触,一时蕴出了些许旖旎。 “算不上,”他向后靠了一些,“不过这普天之下,世子的君子之交,也不少。” 回到东宫的时候,谢梓材先跳了下来,后又回过身缓缓将柳微之扶了下来。 本来奉壹想上去接手,但看柳微之并未拒绝她,也就未曾上前。 宫中巡视的侍卫走过行了个礼,瞧着穿戴着副统领样式的领头之人面孔生疏,柳微之问道:“这统领之职换人了吗?” 身后推着轮椅的谢梓材脚步微缓。 “或许吧。” 她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正文 第四十四章 家事 , 二人走到殿内,奉壹总是显得神色慌忙,柳微之看出他有话要说:“你且说吧。” 当着谢梓材他本有些犹豫,靠近柳微之轻声道:“徽娘子被家主关起来了。” 谢梓材闻言先是一愣,后头立马明白过来,奉壹接着道:“说是昨日二人私会在街上正好被家主撞见,还小闹了一场。” 柳微之点头示意知道了,奉壹退下又只剩他二人。 “上回忘了问你了,那男子是谁啊?”她坐到一边问道。 “寒门士子。” “看你的样子,对他俩的事也了如指掌啊,你何时知道的?”她揶揄道,低下头笑着去看柳微之的表情。 “自父亲辞官后,母亲就将她送到住在京郊的一位学者处研习,他们本是同窗之谊。此前我在外地,信件中阿徽偶有提及此人,我回京之时便撞见过二人私会,那时就知道了。” 谢梓材倒吸一口气:“你居然帮着你妹妹瞒下她与人私会的事?” 纵然大齐男女之间没有那么多芥蒂,可未成婚的男女私自会面,在他们这样的家里可是不允许的。 柳微之这样的人,当年再看不惯她还能君臣有礼,自小就是出了名的规矩人,实在难以想象他会帮这个忙。 “我私下约见过那男子,”柳微之见谢梓材揶揄样子也有几分难受,“起初阻拦过,但后头实在拦不住,只让他们千万别再做任何出格的事情。” 这意思就是当初当过恶人,想从中作梗,不过被挡了回来。 她想他当初一定是吃了瘪,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又只能用咳嗽声掩盖。 “这样吧,我就说我缺个侍读,先给你妹妹封个校书的官职,让她住到东宫来一阵,”看着柳微之转头皱眉看她,她撇嘴道,“你们家若是闹出什么丑事来,我面子上也过不去啊。” 良久,柳微之淡淡道:“这么多年,殿下还在意过面子啊。” 又来了。 “不过此事还需要先知会父亲一声,探探他的口风,他……不一定愿意。”柳微之接着道。 “不愿意?这科考还得等一年,让你妹妹提前有个官职有什么不好?他当初鼎盛之时那么暗淡收场,这些年寄情山水,以柳老大人当年想要冠绝朝中的气魄,难道真的对这权势再无兴趣?” 话音刚落,谢梓材感到柳微之的脸色难看了许多,他微撇过头,一双眼睛显出疏离与警惕。 “殿下这是何意?” 她眨了眨眼,有些心虚道:“当年柳仁老大人本是有大功于社稷……但他却非得趁势全权掌控禁军,最终惹得高家和傅家警惕,才被陷害逐出朝廷……本就是……” “殿下以为,是高家和傅家干的?” 不知为何,柳微之嘴角那抹笑,明明平常,里头的讽意却更加明显。 “自然,这事情朝野上下都清楚。”她虽有些发憷,仍旧坚定道。 只见柳微之低下头,身子微颤,原是他笑了起来,待到气尽还咳嗽了两声。谢梓材想去安抚,却被他推开。 而后奉壹便带他下去休息,秋吟来唤她的时候见她出神便问出了何事。 “没事……”她摆摆手道,双手环在胸前,“对了,禁军的事,已经办妥了吗?” “是,柳老大人已经重新联络了他从前的心腹,东宫巡逻的人已经换成他从前的部下了,一些沉寂在禁军中的人,若是可信的,他也已然告诉我了。” “那么,便等一个能将他们提拔上来的机会了……”谢梓材咬了咬下唇,一只手撑着头皱眉道,“他们柳家的人,怎么要么狼子野心,要么行事诡谲……” “殿下同太女君说什么了?“ 谢梓材撇撇嘴:“也没什么。对了,昭南王世子进京了,你多加留意,看看他进京之后都在结交什么人。” 秋吟称是。 待到她退出去,才掩上门的时候,余光里就注意到了一片衣角。 她面色一冷跟了上去,转角处便见到盯着庭院中树草的柳微之。 “看来我没猜错,殿下与你,最终还是想借我父亲的力,重新掌握禁军。” 秋吟低下头低声道:“此事未事先告诉太女君,也是柳仁大人的意思。” “当然,父亲很清楚,我不可能同意他再将自己卷进来。”他双目微闭,声音越发冷峻。 “可是自太女君入了这东宫,柳大人本就不可能再置身事外。您在成婚之前专门去书于他,让他称病不必进京,您对父亲这份孝心柳大人自然明白,”秋吟正对上柳微之的眼睛,“可惜您大抵是低估了,您的父亲也有爱子之心,知道您将入泥潭,怎会放弃伸出援手的机会。” 见柳微之羽睫微动,秋吟心底不禁叹气。 或许面前的人还真的以为柳仁所作所为是为着自己从前的抱负,是为了这将倾的王朝。 可现在早已不是十年前,柳仁也不是从前的一往无前,他现在的眼里,更多是一份对子女的慈爱罢了。 “泥潭……”他低垂着头笑道,“这说得倒是苍凉。” 秋吟轻笑一声:“我在这泥潭里,二十余年了,眼见过忠臣冤死,奸臣当道,见过这天家无情与偏爱。之前见太女君成婚之夜冷淡处事,后来却能亲近待殿下,我不是没有疑虑过您,为何要入这泥潭,又为何反常。尤其是……” “尤其是,你知道这背后所有的事,那些不能告诉皇太女的事。” “是,”秋吟并不否认,“但我的疑虑也消散得很快。” “为何?” “如你所见,殿下生,则你生。纵然你想赴死,这身后还有你的兄弟姊妹,父母亲友。初入官场能为素不相识之人不顾险困,斩杀当地乡绅的太女君,懂得孰轻孰重。” 那些年柳微之的事秋吟比谢梓材还知道得清楚,她对柳微之也了解得多。 无论从前的目的为何,当他所爱皆困于其中的时候,他就没有退路。 这廊下还是不时有冷风吹过,让柳微之火热的心口慢慢冷下来。 良久之后他抬眸道:“当初斩杀那乡绅,我也差点丢了半条命,后头思来,也有后悔的时候。” 秋吟正想开口,他却没给这个机会。 “所以往后诸事,一应都告诉我,死,也得死得明白,”他偏过头直视秋吟。 莫名的,秋吟像是看到了从前的柳仁,最意气风发,最无畏无惧的那时候。 “是,遵命。” 正文 第四十五章 绵绵情意 超出柳微之的预料,柳仁很快答应了柳徽入宫的事。 平日里她还是住在皇子公主读书的杏所,帮忙打点一些典籍之事。 柳微之见到她时只觉得是瘦了,问道:“仍旧不肯放弃?” 她已好几日没正经梳洗过,再精心装扮也有疲色,而后坚定摇了摇头。 柳微之没有多留她,见她走后,谢梓材从他背后走出感叹道:“你们家的脾气,是一脉相承的倔。” “那殿下,是喜欢,还是厌恶。”他淡淡问着。 乍一听谢梓材便愣了神,而后眨了眨眼半蹲下身道:“若是你妹妹,倔一些也没什么不好。若是你……” 只见她笑得眉眼弯弯。 林尧升独自一人回到下榻之处时显得有些失神,那侍从询问了他几句晚膳的事,他也兴致缺缺。 “诶老爷,上回那位贵人给您带了消息,想邀您再见一面。” 正在上楼的林尧升停住了脚步,回首见到那侍从手上的请柬,想起这几日银铁交易断了之后听到的一些消息,手放在栏杆上皱起了眉。 昭南王世子进京的消息传得快,皇帝召见他之后本想设宴款待,他却以旅途劳顿,病体之躯难以为继为托词,自进了鸿宾馆便很少同人往来。 只是高放安和傅集远就那么悠闲了。他们知道手底下的人在私自做兵器的买卖,也知道那时昭南王府恰巧从江湖上聘请了个有名的箭手,但他们的账簿里竟然找不到一丝一毫与昭南王府有关的证据。现下昭南王世子还到了京城,不免让他们觉得更加难以查证,是以对那魏桓生的动向也是格外关注。 乔蓁进宫的时候谢梓材正盯着那祥瑞出神,看到她身着甲衣走来顿时松了口气。 “你所见与那侍女所述倒是相似。”柳微之听完乔蓁所述之后沉声道。 谢梓材也皱着眉道:“可是河宜连续五年歉收,回回报来的都是丰收啊……” “陛下仁慈,每每丰收之时减轻民间税赋,但房遗王所统领之处,无论丰歉皆上报朝廷丰收,如此税款有时还要比灾年还低。而对百姓他又以严税压之,多出来的钱从乡间到王侯府,皆是雁过拔毛。”乔蓁握着剑,那语气里的忿忿不平不必多言。 “那被关进去的无辜之人如何了?” “臣打点了一番,也不敢贸然命其进京,未免留在河宜受害,托从前兄长的好友照料着,所居之处离京城不过一日马力。” 乔蓁毕竟是禁军统领,禁军四大将军,高家和傅家占了两个,还有一个守卫王城内苑的便是何空游的人,她出走河宜这些人应当早就得到消息了。 乔蓁虽欲言又止,但她的差事也算是做完了,便未多留。 只听那蜡烛火烧的些微声响在房间里回荡,谢梓材方才装作没心没肺的样子,待乔蓁走后便坐在案边不语。 “你说,何空游和房遗王,是否有勾结?” “那县令与房遗王是一同上书的。” 那就一定有干系。 “她已经握住了天子,”谢梓材自嘲道,“怎么跟藩王也要这样不清不楚。” “天子于她,是权,这些藩王于她,是利,”见谢梓材眉心隐有怒火他叹了口气道,“这么多年,殿下真的没有想过,除掉她吗?” 她本垂着头,微微侧过去对上柳微之的眼睛笑道:“你都说了,她握住了权。” “您是太女,亦是权。” 一时那房间里又静了下来。 “对别人可以倔,对本宫就更温柔些呗。” 她的手缓缓攀上他的衣缘,轻柔在他胸前游走,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殿下厚爱,是臣愚钝。” 谢梓材手腕生疼,弯起一边嘴角:“你才不愚钝,你样样都听得明白,说我扮傻,你才是装痴。” 她伸出手指在他胸前画了个圈,而后叹息一声甩掉他的桎梏道:“罢了,跟你说再多的真心话,你也只当我是在捉弄你。”说完她便快步向别处走着。 柳微之微微低下头舒了口气,谢梓材却突然又唤了一声他名字。 “柳微之,”她站在不远处,这院子里别无第三人,她双手背在身后笑道,“你总有一天会相信我的。” “我迟早让你,离我不得。” 那满是醉意的昏话突然在柳微之脑海里出现。 杨柳新发,从前谢梓材的虚情假意他都能看得出来,最近好像是越来越看不透了。 那日京城城门处正是商贾接货繁忙之时,城门不禁有些拥挤。 远处策马而来的归人也不免被挡了去路,那马一时停不下来扬起了前蹄才勉强稳定下来。 待到面前尘土落下,周围的一切显出真容,乔蓁坐在马上看着面前被尘土呛得不住咳嗽的林尧升皱眉道:“你为何在此处?” “我……咳咳,我接货啊,咳咳。”林尧升挥舞着手,嗓子堵得难受。 将货物安顿好,乔蓁也下马步行,林尧升也跟了上来,她本不欲多说,林尧升一开口便问到河宜之事。 这方话才刚问出口,剑就架到了他脖子上。 “你怎么知道河宜的事?” 林尧升看着面前那剑,笑了笑小心翼翼将它挪开:“谁派你去的,我就是从何处知道的。” “为何告诉你?” 他做出苦恼难过样子:“哎呀,这不是因为,我答应为这神堂捐钱了,二位殿下觉得我应当知道一些事情,免得误了事情。” “你出钱?”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乔蓁牵着马略微思索一阵后道,“也就是解决眼前之患。” “那何谓长远?” 乔蓁正色道:“诛杀房遗王。” 那人来人往之间,二人的说话声并不算大,一字字落在林尧升耳里却是清晰。 本来以为一个商贾听到这样的事大抵是狐疑与惧怕,眼前的人却是一笑。 “你笑什么?”乔蓁皱眉,自觉被轻视。 “乔将军,这可是在大街上,你说出这样的话,未免太放肆了。”他挑眉道。 “你若是知道河宜之状,便会明白为何我如此口无遮拦。”说着她牵着马便要离开。 “将军。” 乔蓁闻声时,自己的小臂也被林尧升抓住,看起来瘦弱的商贾,手劲儿却不小。 “在下或许是杞人忧天,但是也不得不提一句。若是为了落马谷的事,将军大可不必为太女所用,若是为了情谊,也请将军注意分寸,英国公府满门忠烈,可在朝堂中行差踏错,便会成为满门逆贼。” 乔蓁转过头时,林尧升还是那副笑模样,她看着自己被抓住的手道:“这话总不是两位殿下要你来说的。” “我说的,是我肺腑之言。” “那么我便有一事不明。” 乔蓁牵着马步步靠近林尧升。 “你的肺腑,为何那么看重我府平安?” 正文 第四十六章 暗流 “你听说过我的十皇弟吗?”谢梓材突然站起身俯身看着他,“那个不过五岁死在巡游途中的孩子。” 那大抵也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当时柳微之还在临谯,只听说十皇子病故,其生母郁郁寡欢而至疯癫。 谢梓材只是笑:“他是被何空游摔死的。” 柳微之一时喉头发紧,谢梓材嘴角此刻若有若无的笑容,装的都是悲伤。 “他那时候见到自己母亲被何空游欺辱了几句,气不过便顶了嘴,”谢梓材直起身站到窗前,这几日回暖更让身上燥热,全身发烫起来,那稚子面容仿佛还在眼前,“所有跟随的人都知道,他不是失足,是有人将他推下了阶梯。” 她赶去的时候,那些侍从或麻木,或胆战心惊,唯有女子凄厉叫声呼唤着孩童魂魄,而她的父皇挽着何空游的手缓缓而来。 她双手抓着窗棂,忽有一双手袭上了手背,她吓得一下子抽回手。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指甲在那隔板处绷断。 回避着柳微之的关切,她又转过身接着道:“那几年何空游尤其猖狂,做出这样的事父皇也不曾将事实道出,冷落了她一阵,往后再没提起过那个孩子。” 柳微之将那掉到地上的断甲捡了起来,看着上头的红色花汁道:“薛皇后在时还能遏制她几分,那时候她的确是得意忘形了。” “遏制?”谢梓材在他身后亦是自嘲感叹,直视柳微之道,“当年你看见的那些追我的人,就是何空游派来的。” 那窗外的风缕缕吹来并不觉得十分寒凉,衣袖随之飞扬起来,她双手撑在案上低垂着头。 薛皇后病故的那一年,也正是他们初遇的时候。那个算计着说要与他成亲的女孩,早明白自己的母亲撑不了多久,也明白自己站在怎样的龙潭虎穴面前。 “殿下,”他看着窗外风景,把玩着那断甲,“时移世易了。” 谢梓材小时候总是显得聪慧的,但是到了十二三岁的时候人们就觉得她的心性如儿童一般,成不了大器。彼时的她,连薛家和元家的助力都难以把控,只有收敛一切以求来日。 “我没想到,”她轻笑出声,“是你来告诉我这句话。” 可好像她的身边,也只有柳微之,会告诉她,向前走,去推一把。 的确是变了…… “不,”谢梓材最后还是摇了头,“这江山还没变。” 只要皇帝在一日,谁也动不了何空游。 临走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柳微之,对方微垂下头道:“今日殿下所言,我全当没听过。” 见女子挥袖而去,他看了看走进来的奉壹道:“关上窗户吧。” “殿下,”奉壹道,“我带你去健体吧。” “嗯。”他应得匆忙,让奉壹有几分疑惑。 “对了,我这几天听到了一些闲话……”奉壹磨磨蹭蹭扶着柳微之从轮椅上下来。 柳微之双手撑在两根木梁上,那腿像是触地又似乎悬空,双手却是支撑得发颤,缓缓在那两根木梁向前挪动着。 “说……吧,你又憋不住话。” 奉壹低着头道:“就这几天,京城里总有闲话,说元家那位郎君,跟太女总是私会。” “元逊?”柳微之咬着牙,身上已经出了许多汗。 奉壹点点头,而后惊呼道:“诶!” 柳微之略以思忖就从那木头上掉了下来,一下子腿也没支撑柱就跌到了地上。 薛邈回到国公府的时候那月亮已经高悬空中,刑部特地遣人来说他儿子尚且安康,疲累了一天他也才松了口气。 一口热茶还没喝上呢下头庄子的人就神神秘秘来了,他赶紧进了内室看着手下亲信。 “禀老爷,属下查了,那教唆公子闹事的朱家,是高家二郎君一个小妾的娘家。” “小妾?”薛邈皱眉道。 “正是,那二郎君的正妻去年过世,如今那房的一概事情都在那个小妾手里握着,也算是一号人物了。” “一个小妾也能算一号人物了,高放安的府宅还真是越发不成样子了。”薛邈冷哼道,今日皇帝还过问此事,杀人的罪证早就齐全,若不是他阻拦着这会儿早就该流放了。 “你将消息带去东宫,”想了想薛邈还是不准备瞒着自己的外甥女,略一思忖道,“这事情究竟是不是高家指使,还得有证据,这事情我们自己来办。” 只是这事情真要解决也要皇帝的一句话,最后还得谢梓材去劝上一劝。 “是,家主也是为太女思虑周全。” 现下拉谢梓材来,只会添乱罢了。 “什么周全不周全,”薛邈自嘲一笑,微抬起头在那烛光里似乎见到了身着皇后仪服的姐姐,叹道,“不过是走好眼下的路罢了。” 若当初薛遇没有那么执拗要做这个皇后,或许薛家众人的生与死,也就完全改写了。 “玳儿呢?”薛邈问道。 “二公子知道家中出事,想尽快回来好帮您呢。” “哼,十七八岁的臭小子懂得什么?”薛邈想起这个孩子,心里总算是安生了些,“叫他好好读书就是了。” “是。” 偶有几次上街时,魏桓生身边的侍从总是忍不住称赞这京城风物。 “我原以为咱们昭南的东西就是最好的了,这京城原来还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他感叹道。 “物华天宝,皆聚于此,当然都是最好的,”魏桓生透过马车上的小窗望了望外头行走的士子贵女,微微一笑道,“就连人,也是各有千秋,有意思得很。” 侍从见魏桓生的神情,却不知道自家主子心里现在究竟在想哪位京中的人物。 “我瞧这快变天了,咱们先回去吧。”侍从赶着马车道。 “是要变天了,”那一星半点的雨珠砸了下来,魏桓生看了看自己手背承接到的那一滴,笑道,“咱们的宴席也就该开始了。” 就在他要放下那帘子时,那耳朵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他立刻叫车夫停下而后猛地扬起帘子。 不远处一身着蓝衣的女子正笑吟吟从药材铺出来,与那老板道别。 “那不是……覃娘子吗?”那侍从也恍然大悟。 见覃泉柔背对他们而行,魏桓生紧抓着帘子,手背上的青筋都露了出来。 “跟上。” 犹疑半刻,他最终还是这样吩咐道。 正文 第四十七章 题字 在今天第五次被柳微之以“嗯”字回应之后,谢梓材觉得手里的饭透出一股苦味儿。 就连在侧作陪的柳徽也发觉出了异样,一顿饭吃得小心翼翼。 “啪” 她将筷子摔到了桌上,撇过身双手绞着嗔怒道:“今日昭南王世子邀去赏花,你快些准备。” 柳徽也赶紧将碗筷放下,柳微之终于开口道:“没什么需要特地准备的,路途不近不如早些出发吧。” “谁说不用准备了?那礼物还没带上呢,你……”谢梓材转过身略有怒容,看见他的一刻又心虚起来嘟囔道,“你好好说话不行吗?” “臣又做了什么冒犯殿下的事,殿下不如直言。” 秋吟在一旁觉出些不对,正欲上前谢梓材却一掌拍在桌子上站了起来,震得桌上瓷盘都响了几声。 “你天天在宫里闷出脾气来了就跟本宫发作啊?” 柳徽见状忙道:“殿下息怒,兄长不是……” “殿下这会儿倒是嫌弃臣走不出这东宫了。” 柳徽急忙俯下身道:“兄长。”她见柳微之神情淡漠,那眼里的不屑都藏不住了,也不知为何今日刻薄至此。 “你!”谢梓材手指着他跺了几回脚转过身道,“你就会欺负本宫。” 谢梓材最后带着哭腔的一句话一说完便甩开袖子离开了。 侍从也踌躇了一番,外面的侍者急匆匆跑了进来小心道:“殿下说她先前往恩源山,您随后跟来就是。” 柳徽本还觉得是寻常吵架,一时也拿不准主意推着柳微之道:“刚才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 看他的样子,柳徽就知道这里头有股闷气没发出来。 “这几日在宫里陪着那些皇亲贵胄读书,读书的意味我是没体味出来几分,倒是将那些肮脏下流的事情听了不少。这许多人本就是锦衣玉食与阴谋诡计里泡大的,这眼里心里唯有眼前富贵与周遭狠恶。有的事,有的话,从他们嘴里说出来都不会好,但也不必当真。” 柳微之低头笑道:“咱们不也是这么长大的吗?” 她也浅笑着:“既然如此,兄长为何又要……” “好了,咱们要是还不快些,真就又要闹出笑话来给别人看了。” 柳徽点了点头,登上马车时看着那些侍者一个个噤若寒蝉的样子心下也只得叹气。 恩源山就在京城南边一些,往来一日之内也并不远。 魏桓生进京之后就一直称病,少与人来往,是以今日他邀京中贵人至恩源山赏花游历也算是京中众人与他第一次相会,那些想要与他结交的人心思也就更活络起来。 秋吟见已出了城门,也就没多久功夫了,放下帘子道:“今早……” 谢梓材却一脸无所谓,她将手中的糕点放下:“那魏桓生的事情打听得如何了?” 秋吟将未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而后道:“这几日倒是没什么动静,不过他这回设宴除了权贵,还请了一人。” “林尧升。”谢梓材玩味一笑。 “正是。这几日武威将军还送去了几位乐人给他,却被拒绝,那些个送金银的也不在少数,只不过动静没有那么大。” “听说昭南王世子五年前征战旗南,平定匪患,又迎娶了旗南岑氏之女,爱之如命,如今有一子一女,二人甚是恩爱。这武威将军也是打错主意了,送这样的礼物去,”微微停顿后她又道,“不过还好,这至少意味着,他也没那么了解这位世子。” 见到高家的马车在前头停着的时候谢梓材笑道:“也不知道这高家的人现下作何感想,你说凭他们的本事,是不是早该查到那箭是卖给了昭南王。” “他们自己家的箭,去向当然也唯有他们自己清楚。” 见到皇太女的车架,魏桓生早早就从里头迎了出来在车下候着。他照例伸出手,可谢梓材却仿佛被这周遭景色吸引,全然不看他。 “殿下今日,风采绝盛。” 比之头回见面的简单装束,今日的谢梓材头上身上的确是挂了不少好东西,花枝招展,甚至是显得累赘。 众人听到魏桓生“绝盛”这一词也是哭笑不得。 才走两步,她身上的环佩皆是叮当作响,众人都不免多看两眼,她本来无甚感觉也不免作态羞惭。 “殿下且等。” 魏桓生的气度仪态在这京城里都是少见的,他那副嗓音更是如高山雪水、山中松柏,清冽朗然,令人心旷神怡。 她才走下两步阶梯,魏桓生一个眼神,两名侍女走至谢梓材身边将那身上绞在一块儿的环佩分开,略微移了些位置使它们不至于相互交缠。 略微调整一些后,那腰间坠饰也不显得繁复累赘,反而得宜许多,也再没有其余声响。 魏桓生还问起柳微之,她搪塞说随后就来。 她环顾一周,的确是眼熟的人几乎都在此处了,看来大家对这世子都好奇得很。 这几日日头逐渐暖一些,倒有一些茶花、玉兰已然开放,这山头便不至于只有亭台楼榭之美,还有几分春日怡然。此处是魏桓生好友的别居,他算是借花献佛,看这布置这位好友也绝非凡人。 “参见殿下。” 她一转头就见到元逊,笑了笑:“元逊哥哥也来了。” 魏桓生忽又看见贵客而来便匆匆退下,唯留他二人在庭院中漫步。 此处人多眼杂,元逊只说些闲逸趣事给她,二人倒是有说有笑,忽闻一处喧闹,众人欢笑叫好之声不绝。 二人才走近,那欢闹的人群便停下来行礼。谢梓材往那墙上一看,是几位素有才名的郎君娘子在此处比诗赋。 兵部侍郎家的二公子见元逊来了立刻上来迎他,要他加入。 元逊看这参赛的都是双十左右的少年人便摆手道:“你们少年人作诗才有意气风发之象,我的诗就落了下风,我才不与你们比。” “元大哥这可就是看不起我们,当年你未参加科举时可就给陛下侍奉笔墨了,大家伙儿都想看看呢。”那公子笑道。 元逊仍旧摆手,实在磨不过这帮人便道:“好了好了,我就为你们侍奉一次笔墨好了。你们尽管写,若是写得好的,我便题在这墙上。” 他的字也算是小有名气,素来以俊逸称,他又去问那庄子主人的意见,那主人自然是应承下来。 “一个人写可就没趣儿了,诶,听说世子的字在昭南也有善名,不如今儿个作诗的作诗,写字的写字。”有个人又叫喊道。 谢梓材见魏桓生站在不远处淡淡笑着,虽推拒了几次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她见这帮人兴致正浓,又在不远处见到林尧升与旁边一夫人笑语吟吟。 等那妇人离开了谢梓材才走了过去道:“你也来了?” 林尧升行礼道:“世子感念草民一次招待之恩,特相邀至此。” “你怎么不过去瞧热闹啊?”谢梓材指了指那一帮作诗题字的人。 林尧升轻叹一声笑道:“这诗情画意的事,是雅事。我这样的铜臭商人至此已是冒犯了各位贵人,怎敢再去扰了雅兴。” “可是我看刚才那位娘子就很喜欢你啊。” 林尧升顺着她所指瞧了瞧道:“她是落单,我此时上前谈几句女子兴趣所在,自然讨欢心。” 倒是进退有度,章法得当。 她又往四周看了看突然见到乔蓁的身影,林尧升还不知,正在远处看着题字的几人,只感到身旁有人戳了戳他。 “阿蓁来了。” 谢梓材轻声道,他一愣转头一看,乔蓁的确是才进来的样子,还不止她一人,那身旁扶着的正是一位银发满鬓的妇人。 “那是她母亲。”谢梓材笑道。 那喧闹声更浓,是第一首诗已经题完了,谢梓材扔下他便过去瞧热闹。 元逊站在一边,众人上去看那墨迹未干的字正在称赞时,魏桓生也搁笔了。 两相看来,元逊胜在笔力更稳健,而后众人又是好一番左右逢源,谢梓材见他们说得热闹也没人看字了,就凑上去仔细瞧那笔画。 “太女对书法亦有兴致?”魏桓生突然开口问道。 谢梓材身形一僵,摇了摇头转过身来笑:“看着好玩。” “不如也请太女题诗一首吧。” 此声音从人群中传出,一时她都无法确认是哪个人说出来的话,只是人群有一刻的静谧。 其实她的字倒也说不上难看,此处还有别人正在题字,可不管跟谁比她都显得平庸异常。 以她的身份倒不至于被人数落,什么墙啊碑啊的她也不是没写过,只是这位文武双全的世子还在一旁站着,未免会被做文章。 “咱们都快把主人家的墙给涂尽了,你兴致还没减,人家墙可都没了。”站在方才那出声之人身旁的男子解围道。 “哪里的话,有各位贵人的题字,是草民的荣幸。”那主人也是恭敬诚恳。 “咱们这些人加起来也比不过皇太女一人的尊贵,不如就请殿下赏一个脸面。”那起先提议的人似乎不打算放弃。 谢梓材咧嘴笑着然后看着一旁浅笑着的元逊,走过去抢过他手中的笔 “臣替殿下磨墨。”元逊旋动着那墨看着一圈圈墨色水迹晕开,谢梓材捞起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腕将笔放到砚里。 她的眼神游动了几分,元逊不动声色只是笑着,而后她便站到那墙的面前,故作苦思。 此时所有人都看着的动静,元逊取来方才作诗的纸笺,侍仆新泡了一碗茶正递上来,他也顺势接过。 “殿下。”元逊唤道,将纸笺递给她。 她仍旧不知道要从何下笔,周围已有细碎声音,元逊抿着唇上前抬起她悬在半空中的手。 “臣带着殿下写吧。”他站在她身后道。 她点头,一旁的侍仆这就上前要将他手中的茶碗接过去。 就在众人翘首以盼时,便听到一声惊呼,接着就是瓷片破碎之声。 “啊!” 那侍者端茶的举动恰好被元逊的谢梓材的身子遮住,是以站在他们身后的人都不知那前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到地下碎开的茶碗,滚烫的茶水还落到了两人的裙角和鞋上。 那侍者顿时跪下连声求饶,元逊则一把拉过谢梓材的手,远远看去整只右手都是通红一片。 “快!拿药去!”魏桓生皱眉道。 众人反应过来皆跪下,只有元逊在查看她的伤势。 “这是发生何事了?” 一道声音从远处而来,谢梓材立时抬起眼看去,柳徽推着柳微之就在那庭院入口处遥遥看着。 魏桓生眼神一变却没发话。 正文 第四十八章 裂痕 , 等到侍者匆忙将烫伤膏药取来时,元逊本直接想打开给谢梓材敷用,那手还没碰上去,谢梓材的手就被人直接抓了过去。 柳微之不知何时已然到了他俩身旁,皱着眉看着她那只右手变得通红,上面隐约已能看到鼓起的水泡。 “看来今日辜负世子好意了,现下就启程回东宫吧,叫来太医好好为殿下诊治。” 众人见他没有发怒的意思正松了一口气,却听谢梓材梗着脖子道:“我就要留在这儿。” 说着将自己的手抽出又重新递给元逊,元逊亦是一时不敢动作。 柳微之便这样看着他二人一言不发,谢梓材噘着嘴下了狠心道:“你快给我用药。” 元逊看了看柳微之,轻声说了句“得罪”便将药膏涂在谢梓材的手上。 这下气氛的确是尴尬到了极点,众人也是大气不敢出一声。 “你做什么!” 打破这静谧的不是庭院中人,而是另一道月门后的声音。 魏桓生咳嗽了两声道:“殿下洪恩未曾怪罪,诸位不若接着享用胜景。” 用绢丝简单包起来之后谢梓材也不理柳微之转身就朝着那月门而去。 众人是吃亏怕了,只有几个胆大的敢再去瞧热闹,她也还有兴致。 不过她顿时有些傻眼,眼前乔蓁已经将随身的剑拔出,剑身上隐有血迹,而林尧升站在她身后神色尴尬,英国公老夫人站在他们对面,还有个青年男子在她身侧,那地上还有些血,是从那青年男子的手上流出。 方才那声音,想来是老夫人说出的。 柳微之并未跟过去,他叫柳徽去将马车调出来,魏桓生督促着侍者将地下的碎片收拾起来而后站在他身边看着远处的人群叹道:“殿下可还好。” “多谢挂念。” “无论太女殿下待你之心如何变化,我与我父王,仍旧等候柳兄佳音。” 柳微之面色微动,最终也是一言不发。 柳氏兄妹走得早,许多人就算有心来送,也觉得这是一滩浑水不敢轻易上前。 “太女君。” 他上马车时回头见到高沉在不远处一拜,似有什么事想与他说,而后便让柳徽留下跟着高沉去了僻静处。 “不知高女君有何事要告知?”柳微之见四下无人问道。 “我那日在我府上见到了一个生面孔,几番回忆之下才想起,那是你东宫的奴婢。” 柳微之皱眉。 “我虽未能探听清是什么事,但隐约知道是与祥瑞有关,”高沉心里头太清楚高家和谢梓棠的盘算,却也只能装作不清楚委婉道,“若是祥瑞在东宫出了什么事,太女自然脱不了责任。” 这样一句话已经将所有事情点明,柳微之端正拜了拜算是谢过,高沉本也是为了报答上回的恩情,二人不做多言便分别了。 高沉……瞧着那人总是一副神色恹恹的模样,唯独这背影还能看出几分年少风流模样,柳微之也只叹他今日境遇了。 那宴会后头的时候,众人对林尧升倒是多加讨论,不少人哪怕是轻蔑,也来与他说了几句话。 待到人影散去的时候,魏桓生叫住了林尧升道:“今日宾客众多,若有招待不周,还请林兄见谅。” “不敢不敢,只会我恐怕污了这贵地。” 魏桓生笑道:“这话便是对我有不满了,不若我们再进去喝上一杯。” 林尧升正准备拒绝时,他便接着道:“是新近的扶梁酒。” 林尧升面色微变,最终跟上了他的步伐。 东宫众人恐怕是这一个月以来头一回那么战战兢兢,不过一月的功夫,这传说情深的太女殿下便要变心,两位主子互相是一句话也不说,愁的却是他们。 柳微之将门口的侍者都遣去,只留下奉壹在外室候着。 他才将手头的书都收起来想唤奉壹,却没有什么动静,偏过头看就发现他已然靠在门边昏沉睡去。 哭笑不得之际他便自己将轮椅摇至窗前准备掩上一些。 那窗户还没怎么动呢突然就有一声撞击,他也是被吓一跳低头看去就见到那窗下一个脑袋。 “殿下?” 谢梓材捂着脑袋整张脸都是吃痛的神情,比了个禁声的手势就要从那窗户处翻进来,结果那右手在窗棂处一按又吃痛地叫起来。 回来之后已经细细包扎起来,只是仍旧有刺痛感。 “都这么晚了殿下怎么还不休息。” 见她眼巴巴等着他倒茶,他也照做递了过去。 “若是被人看见了,咱们白天的戏不也白演了吗?”他又道。 “不说这个。”而后谢梓材便很有兴致地将乔蓁和林尧升的事说了一通。 那事情也简单,那青年便是老夫人偏爱的一位朝中才俊,偶然在宴会见到便要多说几句。可惜林尧升不合时宜,此前他买剑赠美人的事又传得人尽皆知,那老夫人不免脸色不好说了些不好听的话。 那青年为了讨老夫人欢心不免也跟着附和,可是说话实在难听,就连林尧升这样的笑脸人都受不住。乔蓁想拉林尧升到另一边去,那青年又来伸手阻拦,交手之间便针锋相对起来,乔蓁这才拔出了剑不小心伤了那人。 “我就没弄懂,这林尧升怎么就跟乔蓁过不去了?”她双手环胸,眼珠子骨碌碌转。 柳微之只是不语看她神色轻松便道:“殿下便是为了此事吗?” 谢梓材一愣:“啊……对啊,顺便来看看,你是不是真生气了。” “我有何要生气的。” “毕竟……”她站起来道,“虽说生气是演出来的,可的确是当着那么多人不给你面子了。” 也是当着那么多人跟别人亲近了。 柳微之摇摇头道:“殿下多虑。现下众人恐怕都已经信了我与你之间起了龃龉,元兄行事也会便利很多。” 而后一顿,他抬眼问道:“元大哥是否知道您这些年是佯装痴憨。” 谢梓材点点头:“这主意还是当年他跟我娘出的呢。”就在落马谷一事之后。 而后她眼珠子一转将脸伸到他面前吓了他一跳。 她看着柳微之有些不自然的表情道:“怎么,真吃醋啊?” “没有。” 她挑挑眉故作失望又笑问:“我能亲你一下吗?” 柳微之顿时正对上她的眼睛,如从前一般清澈明亮,他还没来得及退后,那温热的唇边覆了上来。 这回是实实在在正对着嘴唇,虽然只是蜻蜓点水。 “嗯……有点儿酸。” 说完这句话后,趁着柳微之还没回过神,谢梓材又从方才的窗口钻了出去,离开的时候又不小心撞到了那窗上。 本来还陷在震惊中的柳微之听到那声吃痛倒是不自觉笑了笑。 林尧升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魏桓生专程派了马车送他回城,总算是赶在了宵禁之前。 他正准备进坊却隐约见到一个人影。 “乔将军怎么还没回府啊?”他笑问。 乔蓁从暗处走出看着那马车离开问道:“你和昭南王世子说了些什么?” “世子初来京城,有些风物人情的事觉得我一个商人应该打探得不少,故而叫我去问问。” 他笑得一如既往,他不知道的是乔蓁在那别院门口等了他许久,知道他们在里面密谈了不少时候。 “今日乔将军替我解围……” “不必多说,我也不是单单为你。” 这样一闹,婚事自然是黄了,这恰好也是她所期望的。 “我还有一句想要奉劝林兄,”乔蓁仍旧抱着剑,“或许商场上你左右逢源能够获利不少,可是在这京城混沌场中,最需要的就是一份忠贞不二。” 她抱剑而去,独留林尧升一人孤影自对。 “可是,我本就是靠三心二意才活至今日的。” 低声呢喃消散于这渐暗的夜中。 这几日高放安忙上忙下,打着要给皇太女一个交代的旗号将那兵部上下闹了个不安生。 “自林尧升断了那些买卖之后,地方上许多诸侯王也都按捺不住了。”秋吟道。 “他们多少都有生意把柄在里面,若是被查出来任何错漏都是谋逆大罪,当然坐不住了。”谢梓材将手中鱼食尽数抛入池中。 只是这把火还没有彻底烧起来。 “银铁买卖里并不涉及昭南王,但世子这几日却在京中活跃得很。” 似乎是那一日宴席后,京中众人都有了与其相交的理由,他也乐得奔忙。 “还没找上高家吗?”谢梓材问。 秋吟摇头:“高家这么多年虽说专横,却极少与这些藩王来往。” 这也是他们盘踞王朝中廷多年的根本,守住谢氏,也就是守住他们自己。 “殿下……准备跟太女君分离到什么时候?”秋吟问。 谢梓材将鱼食放回了盒子沉思片刻道:“其实我一刻也不想忍了……” 她扬起头明明想收敛,那笑意却是明显。 “只是他好像没那么……信任我?”她只能想到这个词又问道,“对了,柳仁大人辞官的事,可有什么隐情?” 秋吟心弦一颤。 “殿下何有此问?” “只是上回说到这件事,他有些不高兴的样子,”谢梓材深深叹了口气看着这满池抢食的鱼儿,“当年权宦当道,母亲专程将我关在东宫,之后她就与柳仁大人商议好了,连父皇她都没有告知,在下朝的时候故意说有人行刺,那宦官带着两路禁军,生生被引诱到一个宫室里,被柳仁大人伏击诛杀。” 那一场变乱结束了三十年里权宦当道的局面,那时候柳仁、高放安还有傅集远都是平乱的功臣,柳仁本就是右卫大将军,此役之后就接管了整个禁军。 “后来柳仁大人接管禁军,受到其他功臣的排挤陷害,母后劝他主动辞官,才免去了柳家的祸端。这便是我知道的全部了,可是那日之后我再细想,当日柳仁如日中天,就算是高家和傅家有意陷害,只要父皇和母后心中清楚,在他们之中平衡势力也不是难事。且以当年柳仁大人之势,也不至于毫无反抗之力,怎么就辞官还就此便不再入仕了呢?” 这些年皇帝不是没有想过召回柳仁重新为官,但是回回柳仁都借口推辞,柳微之都有了为官名声了,他都不肯再出山。 看着她盯着脚尖沉思的样子,秋吟勉强笑了笑:“当年陛下和皇后多少对柳仁大人的权势也有忌惮意思,或许是顺水推舟之举让太女君有些介怀吧。” 的确也只有这种解释了。 她不再细想,倚在桥边盯着那池清水。 薛邈万万没想到有一日高家的人会与他私下会面,那夜色下深黑的池子倒映出唯一一点明月光华,他冷笑一声叫近侍将门关上。 “这高尚书派人来过的事……” “不用告诉皇太女了。”薛邈揉了揉太阳穴。 牵涉到薛琅案子里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嘴硬,说到底杀人罪行的确是他犯下,挑唆之名又没有另外的证人,哪里来的脱罪机会啊。 “只要国公出手杀了沈全,令郎一定能无罪而释。” 这就是高放安带给他的话。 他本来能将刑部监牢牢牢控制在手中,可自从年后高家的人也不肯放过,那监牢的守卫不少也被他们收买了。谢梓材提了几次要将林尧升送进去与沈全相见,可现下的局面,他能保住那沈侍郎的性命已经不易。 “其实若是真发配充军也不是什么难事,等到几个月后先皇后的忌日之时,您和太女再好好劝劝皇上,没个几年也能将大公子带回来了。”那侍从宽慰道。 “你当什么事都能拿先皇后说事呢。”薛邈摆摆手叫侍从退下。 众人说皇帝对薛皇后情深义重,所以他这个国公跋扈那么多年仍然大权在握。 可那份情,根本不是夫妻之情,而是愧疚。 愧疚,本就该有用完的一天。 “我的好姐姐啊,当初为了谢家的天下你入了宫,又为了他的朝廷费尽心血,”他从柜中取出一薛皇后旧物放在手中叹道,“可惜,最后他也没能保住你的命啊。” 正文 第四十九章 定情之物 不知为何这几日柳徽的脸色总是不大好,柳微之问了几次她也只说没事。 “兄长不如先担心自己吧,这满城将那日宴会之时都传开了,父亲的脸面挂不住了,这回非得叫你和殿下一同回柳府用膳,你先想想如何应对吧。”她笑说。 这几日风言风语的确不少,就算是东宫宫人嘴巴严实也不是一点儿不透风。 这一日也算是他跟谢梓材这些天头一次相见,二人一句话也没说就坐上了马车,众人这才微微松一口气。 “啪”得一声,柳微之打在谢梓材伸过来的手上,她委屈地撇撇嘴,无奈看着这车顶不再动作。 柳徽才进宫几日,那柳夫人就惦念得不得了,在人前还克制几分,进了内室就忍不住问了好些话,柳仁坐在一旁却是神色冷淡。 谢梓材再装着生气,在这样的场合也还要跟他演出一副相敬如宾的样子,那午膳还未开始只好跟着他去他的房间暂作休息。 众人都候在外面,她实在坐得腰酸背痛就开始在这房间里四处游走。 柳微之本随着她闹腾,她突然在床边踢到什么东西,便想蹲下身。 “殿……” 柳微之还未出口谢梓材就已然蹲下了,那木床底下似乎是好大一个箱子,这纹样怎么看上去有几分眼熟…… 她费了些力气扒拉出来仔细看了看道:“这个跟你装我书信的箱子怎么那么像啊……”不过更大些。 “钥匙。”她坐在地上伸出手道。 “臣……也不知道放在哪里了。” 谢梓材微眯着眼看着他缓缓过来道:“你要是不给,我就自己砸了啊。” 里面一定有东西。 “臣并无欺瞒。” 只见她点了点头,从头上取下一根细簪就往那锁眼里捣鼓去了。 “你还会撬锁?”柳微之手心里出了一层汗。 “小时候干过,那时候何空游从我娘手里抢过去很多赏赐,我就会跑到她的库房里把那些东西砸个稀碎。一开始我大张旗鼓,被父皇教训,后来我就学着撬锁,神不知鬼不觉……”她在那儿捣鼓了半天,又看了看那锁眼,“上回要不是头上没这么细的簪子,我早就自己撬了。” “臣还以为,按照薛皇后的脾性,应当会对您管教甚严的。” “的确是啊,”谢梓材轻笑道,“但是那个时候她也没什么心力管教我……” “啪嗒”一声,她得意一笑将簪子插了回去,将要打开那箱子前挑眉道:“你不来阻止我?” “臣有心无力。”柳微之摊手道。 那箱子上积了一些灰,不算厚,一打开又是一股陈旧味道。 本来以为会是什么天大宝物或是秘密的谢梓材略有些失望,里头的确也有价值不菲之物,但也都是些平常物件。 “这是什么?”她从里面拿出一个砚台问道。 “御史张鸣之次女所赠。” “那这个呢?” “您的前任太傅家的大娘子赠的。” 而后什么付家的、刘家的,数下来都有十几个世家女子了。 谢梓材并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一点点差下来的,她已经没有力气接着追问剩下的东西都是谁送的了。 “这个箱子……” 柳微之正欲开口见她神色便收敛道:“也是送的。” 怪不得,是女子多用的纹样。 “我的信你之前也放在这里面?”她将那些砚台、玉饰一件件放了回去,动作不轻,哐当的声音不断,像是故意想摔碎。 “是。” “啪”。 这下的确是刘家娘子赠的玉雕件碎了。 “她们为何送你这些东西?” “与殿下送信的缘由应当相似。” 只是没有人会像谢梓材那样大庭广众之下说出那样直白的话来了。 “所以你这是……”谢梓材深吸一口气,“等着不知道与哪家的娘子成亲的时候,拿出这所谓的定情之物,好显得你情深义重,诓得别人真信了你有真心?” 亏得她当时看着那些信件还觉得感动了一阵。 柳微之皱眉:“臣只是觉得,若是真成亲了,问及从前之事,结果臣把当年的物件随意处置了,实属无礼。” “那你现在就有礼了?”她的声量不自觉高了起来。 柳微之看看外头侍者还没有闯入也拔高了自己的声量:“臣有罪,殿下莫要生气了。” 错就错在没在成亲前将这些多余的东西都处置了。 见他眼神还关注着外头的动静,谢梓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以为这生气是装出来的不成? 那箱子被她一脚踢回了床下,里面的东西这一摇晃,恐怕也没剩几个是齐全的了。 而后她便一言不发,等到用膳的时候脸色比之前还难看,底下的侍者便悄悄告诉柳仁,方才他二人在房内似有争吵,柳仁也顿时没了什么胃口。 柳休带着柳行之也过来了,只是他夫人今日在军营里值守便没有过来。 柳夫人将那由淇州快马送过来的鱼往谢梓材碗里送,整顿宴席也只有谢梓材说了几句话。 这柳家的人是最不爱在饭桌上说话的,饭后用茶时柳仁突然对柳行之道:“这几日还是带些礼物看望一下高家那小子。” “军营争斗受了伤就只该怪自己技不如人,哪有胜者去看望败者的道理,何况那事本就是高家的人自不量力,非得挑衅。”柳休沉声道。 谢梓材只怕柳休一下子将手里的茶碗给掰碎了。 若不是知道这两兄弟明明在互相帮扶,看着他们现下这坏脾气样子,还要觉得这柳家之内不睦已久。 闲扯几句话这二人就已经争锋相对上了,柳休起身抖了抖衣袍道:“今日我便不多留了,与昭南王世子午后约见,不多打扰了。” 当着谢梓材的面说出这话,整个柳家的脸色都不好看起来。 其实她心里也明白,柳休帮她也只限于落马谷一事。 若无意外,她容下这么个猖狂将领,或许也不会太久了。 “是要商讨婚事吗?”谢梓材眨眼笑道。 柳行之尴尬点点头行了个礼,她接着道:“我看世子就长得很好看,他妹妹也一定是美人。” 这话也就是说说,就算是昭南王当初想招柳微之为婿,都没人知道那县主究竟是何样子。昭南王将这个女儿藏得极好,从未见过人,坊间也只有些微传言罢了。 但柳行之和柳微之的脸色却在那一瞬微变,柳仁虽不悦也不能阻拦他们俩离去。 本来也不过是向外人展现半刻亲密,接着谢梓材二人也要离开,柳徽先带着柳微之到门外等候,就在她起身的时候却被柳仁叫住。 “何事啊?”她看柳仁郑重神情实觉诡异。 他猝不及防跪拜在地把谢梓材吓了一跳,赶紧俯身去扶。 “臣想请太女为小女柳徽寻一门亲事。” “是哪家的郎君啊?” “励王。” 谢梓柏。 谢梓材楞在原处并不知要如何反应。 这一日皇太女陪着太女君驾临柳府,本也算是一桩好事。 可惜这位皇太女,不顾才成婚一月的状况敢与别的世家子亲昵处之,也敢在柳家门前彻底拂了柳微之的面子。 柳仁听到消息的时候,谢梓材已经独自驾着马车扬长而去了。 只听人说,二人在门前争执,大抵是皇太女斥太女君虚情假意,太女君又说她三心二意。最后闹了个拂袖而去,独留柳徽和柳微之在那柳府门前。 “唉,”柳徽叹了口气对柳微之说,“要不太女君今日就暂且歇息在家中吧。” “然后让人说我是被气得回柳家避难?”柳微之见方才争执时谢梓材颇有些真情实意,大抵知道是为了床底下那一箱东西,按理说他没必要理会,现下却觉得自己不肯咽下这一口气,“去安乐坊。” 一个独自回东宫,一个又要去花街柳巷。 柳徽心底全是无奈:“是。” “诸位!今儿个张娘子这儿可来了不少新胡姬,等饮尽这一壶,就让她们进来给咱们跳舞助兴如何?”一位高俊男子站在那房间中,看着四周的世家公子搂着身侧的娇娘个个都浓情蜜意得很,笑着招呼这青楼的老板张娘子赶紧再送几个舞姬来。 “元兄怎么在此处闷闷不乐啊?”邱隆看着只在一旁喝酒听乐的元逊问道。 他已经醉了几分,拉过自己怀中的紫衣娘子,扯着那藕臂就往元逊怀里塞道:“也不找个好的伺候着,我的就先让给元兄了。” 那女子显然是被扯疼了,只是不敢多语还得勉强笑颜。元逊本想推拒却还是将那女子轻拉了过来,问:“可会弹琴?” “奴婢是弹阮的。” “那就给我弹吧。” 若是往常免不得又是被两个世家子拉扯,受了伤还得忍着,指不定还有言语上的羞辱。元逊这般倒是让她安心了不少。 “听说,今儿个皇太女跟太女君又争执了,而且是大庭广众呢。”又不知是哪个醉鬼笑得畅怀。 邱隆在一旁不小心扔了酒杯到地上:“这女子嘛,和男子是一样的。从前说太女对柳微之如何情深,不过是这些年柳微之对她冷淡的缘故。现下总算是拿捏在手里了,当然也就没趣儿了。” “那可不,也不知当初柳兄怎么想的,咬死了不答应婚事如今状况恐怕还好些。”那人也应和道。 “柳微之大抵是在外头做官久了,忘了咱们的皇太女是什么德性了。贴身侍女,喜欢的时候便荒唐封了个五品女官,就那一日打翻了她的桂花酒,就被拖出去打死了。再说两年前那个从边远地调来京中做官的知县,就因为一首诗赋让她喜欢,就拉来了京城,眼瞧着以为要飞黄腾达,她又嫌人家相貌不够俊朗,生生就给赶了回去。”邱隆边说边摇着头。 起初应和的人砸了咂嘴看着元逊顿时眼有异光:“不过说起来,咱们太女对元兄才是真真正正情深义重吧。说什么柳微之被痴恋八年,咱们元兄被皇太女惦记又何止这点儿时间啊?” 说着那一干人都露出了细微笑声,胡姬总算踏着莲步进来,那腰肢步伐的每一次变换展现出异邦风韵,几个平日就好乐舞之事的人已然上去与她们共舞起来。 元逊被多灌了几杯也有些醉了,邱隆坐到他身边搂着他的肩道:“说真的,就这么惹怒了柳家,不怕出事啊?” 正文 第五十章 危机 他醉眼朦胧,眼前有一胡姬笑眼盈盈递上一杯酒他也欣然接过,嗤笑一声:“难道他柳家已然到了杀人不眨眼的地步?别说在皇上面前,就算是在太女面前,他们如何能与我争高低?” 那一旁弹奏的紫衣女子烟波流转,方才还算文雅的眼前郎君竟也说出这般猖狂的话,只怕他对那皇太女也不是无心。 “说得对!”那邱隆突然开怀笑起来,站起来抱起酒坛子就是一顿猛喝。 其余的人听到了元逊的话,在这半昏半醉的时候,都不免猖狂起来。 “我听说之前柳休还无缘由地打发了元述回老家,此次论功行赏都没他的份?”不知又是哪个醉鬼说了出来。 “我看他们就是早知道元兄也要回来了,才有心提防着呢,”邱隆笑道,“现下就是元兄想从东宫抢一个侧君的位置,他们又能如何?” 这话许多人倒不怎么在意,谁都知道元家才做不出这样的事。 “就算不入东宫,皇太女想与谁亲近,又岂是他们能管得了的?”另一人冷哼道。 本朝的许多皇帝,无论男女后宫里都从未空虚过,也有两位说得上情种的,恰巧也是一男一女两位帝皇。不过说起来他们所钟情的人,都从未入过后宫。 就算满朝上下都知道这个官员与皇帝是郎情妾意的关系,就算没有任何名分,也不会有人敢在背后多言。 现下的何空游便算是一例,这样的臣子若是做好了,就算是中宫也得退让几分。 元逊听着这些不着调的话,脸上微红尽是无奈的笑,他想站起来又差点摔下去,替那乐人拨弄了两下琴弦后笑道:“女君之位罢了,我若想要,他又能守得住几时?” 他指尖在琴弦上划过流畅的音符,银瓶乍破一般,叫那些醉鬼心里都不由得震动一番。 这堂内几个胡姬都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莲步急摇不敢停歇,将那片刻的停歇粗略带过。 “兄长。”柳徽惨白着脸看着面前盯着那木门淡笑着的柳微之。 刚才那热闹房间里令人惊惧的话,就算她想骗自己,也只能承认那话语的清晰。 终究安乐坊不是她能久待的地方,奉壹寻了消息就找了过来,也算有人伺候柳微之,柳徽便趁着宵禁还未开始赶紧离开。 “柳娘子。” 就在那灯火通明的坊门前,柳徽寻声回首见到一伫立人影笑颜以对。 她指尖微动只好走近行礼:“励王殿下。” 而此刻的柳微之斟好了茶,唯有两个弹琵琶的女子在屏风后头轻拨琴弦,等到木门打开王琼走了进来,那两个女子也就停了动作从后头退了出去。 王琼跪坐下来品了茶水后笑道:“万没想到我还有喝上这样好的茶的时候。” “王兄笑话我了。”柳微之见他回京之后也苍老了不少,那长胡须之中都有一缕花白了。 “得了,为兄到此处来可是冒了风险的,拙荆明日若是知道了还指不定要怎么罚我呢,到时候你还得给我做个证啊。”王琼笑道。 “那是自然,我还备了礼给嫂夫人,是嫂夫人最喜欢的那位丹青手的大作,王兄记得带走。”柳微之从一侧端上个锦盒递给王琼。 而后他将案上信封推向了王琼:“明日之后皇帝恐怕就会下定决心修建神堂,到时候还请王兄将这图纸递上去。” 王琼翻开来看了看,上头详细写了神堂选址、材料等事项,大致的模样已然画了出来也做了标注,连工期和所要用的劳工数量都计算得完全。 “你还有这个本事呢?”王琼挑眉道。 “您高估我了,这图是别人给的。” “昭南王?”见他默认,王琼将图纸拍在案上,“他是想逼着你促成这桩事情,消耗税赋,好为他起兵做准备呢?” 他也如此才想,王琼欲言又止终究耿直性情按捺不住:“你就任由他这么拿捏?” “我把柄在他手中,又能如何?”柳微之垂下头,“你我都明白,这神堂是一定要修的,遂了他的意也算给我们方便了。” 那丝竹之声从门缝墙隙里钻了进来,明明是升平之声,屋内二人却没有半分与之相衬的心思。 “说起来皇帝要借此机会挑选工匠,咱们也可借此机会寻些可用之人。” 王琼闻言也赞同,将那图纸放入怀中:“你料想得不错,何空游知道我之前提过要修神堂的事,这些日子已经来笼络我了。” 从祥瑞出世到入京,柳微之料到了何空游会有这样的提议,让王琼早提出这样的话便是有意要接近何空游。 “往后就靠王兄了。”他举起茶杯。 “此事也不是为了你,不必多言。不过你也该想个法子,早日摆脱昭南王了,”王琼叹惋道,而后也担心,“毕竟你现下已然是太女君,夹在这二人之间,你可得有抽身退离之法。” “退?”柳微之愣神而后笑道,“王兄不必担心我,过不了多久,恐怕谁也不想留我了。” 虽拿不准这话里的意思,只见他神色自嘲,王琼却也没有多问。 柳徽回到柳府的时候见前厅仍旧灯火不灭,心下疑惑缓步走近才发现里面站着的是柳仁和柳休。 二人还在争执,最后是柳休一脚踢翻了桌案拂袖而去,他走至门前看到柳徽收敛了几分脾气道:“照顾好你父亲。” 她垂首走进去将桌案重新摆好问:“叔父究竟为何又生了那么大的气。” “他等不及了。” 从进京至今也有一月,谢梓材那边虽然借他的手打压着高家和傅家的气焰,说到底仍旧不是他想要的,落马谷一事仍旧未被提及。等到开春只怕没有多少时日他就要回到北疆,事情这样拖着他自然是有不满。 “今早还未有这么大的气,看来那世子没少添油加醋。”柳徽了然。 “你说上回宴席的事,也像是魏桓生故意操纵的?”柳仁坐下结果柳徽奉上的茶道。 “也只是猜测,毕竟是在他的场合出的事,里面的人怎样挑拨他都不该脱得了干系。” 柳仁点头看着灯火下柳徽略显战战兢兢的神情,垂眼道:“现下老三若是非得与昭南王联姻,太女跟咱们都没法自处。再想说柳家忠心侍奉君上,也只会显得欲盖弥彰。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柳徽只觉得自己荷包里那一块玉饰发烫,恨不得让那烛火烧了自己才能解得了此刻为难。 “殿下,”秋吟缓缓走了进来见她正在发呆,“女君在安乐坊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她只是僵硬点头,秋吟便接着道:“国公那边说,这几日或能寻个间隙将林尧升给安排进刑部大牢,与沈侍郎见一面,请您叫他预备着。” 总算是寻到机会了,她这才觉得松了一口气。 不让这二人见面,林尧升始终是那在天上的风筝,随时都能断绝远飞。 “您今日发火……我瞧着有几分当真了。”秋吟自小跟在她身边,喜怒之间她比薛皇后都要了解一些。 的确是当真了。 其实也没什么值得气恼的,只是明白当初柳微之的确对自己没什么情分,目下也仍旧没什么情分。觉得自己白白被戏耍蒙骗了一番,大概只是被骗了所以生气吧。 “会不会,我与他这一辈子,也就跟母后和父皇一样,”她突然想起薛皇后死前皇帝的悲恸模样,“众人都说情深,可他们之间从来没有情。” 皇帝是被一干宦官和权臣扶上皇位的,那时候西北战事初定,那些宦官想要制衡出身江河两岸的世家,便叫人去西北世家中寻一个合适的女子。 二十还待字闺中又颇有贤名的薛遇就成了最合适的人选。 她从未见过皇帝,也只知道他是个受尽了磨难的皇室子孙,抱着辅助皇帝的念头薛遇答应了为后。 那些宦官大抵也从未想过,他们选中的这个女子在之后倾举朝之力诛杀了他们。这是她做皇后做成的最重要的事,足以让她留名青史。 但她也只来得及做成这一样了。 皇帝少时受尽苦难,最爱听禅静心,而薛遇则没这个心思。皇帝曾流落江南,喜清淡,可她出身西北最爱浓重味道。 他们样样都是不合适的,但仍旧相敬如宾。因为薛遇要用皇权才能聚集势力,而皇帝也从未疑心过这从不与他心意相通的女子的忠心。 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是同侪。 薛遇的死的确让皇帝伤心了很久,他曾与之并肩作战的人就那样离开,如何能不伤心。他也愧疚,在诛杀宦官之后他二人无力压制更加势大的世家让薛遇心力交瘁,当年后庭争斗薛遇也被下药伤了身体。 说到底他是觉得亏欠的。 “可当初殿下选择女君的时候,不就是想要这样一个结局吗?” 她一直觉得,这样的姻亲便是最好的选择。 可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她有些斤斤计较了。 她缓缓移开目光吩咐道:“你去告诉贺府娘子,说东宫的梅花似乎不太好,叫她得空过来看一看。” 正文 第五十二章潜入 她忍住心中怒火:“非得在我觉得你有几分可信的时候,告诉我,你从来不愿与我互信吗?你昨日都看出来了吧?知道我是真的为那些送给你的玩意儿生气,就非得在这个时候朝我这儿踹一脚?”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成亲的时候能示好拥她入眠,也能借沈全的事杀她一个措手不及,能舍命相救,却装作不知她装痴隐情近九年。 永远若即若离,这些日子好不容易二人齐心,还要给她这样一个威吓。 他有那么多的计划盘算,却不肯跟她说半句实话。 他直直看去,面前女子眼中隐有泪光,却神情木然。 “臣以为,殿下本就谁也不该信。”他垂着头仍旧不悲不喜的样子。 那放在他身上的目光似乎一瞬间灼热了起来,谢梓材慢悠悠走到他身前深吸了一口气将眼角泪光抹去,蹲在他身前之后握起了他一双手放在他膝上。 她摩挲着那一根根手指:“昨夜我在想,其实对你这样的人是不必有真心的。今日你是在助我,因我二人同道,若有一日我挡了你的路,你也不会对我心慈手软。对你真心,后患无穷。” 柳微之下意识想要收回自己的手却被她拉紧,她站起身一手抚上他的脸颊。 “但是今天我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觉得,我是储君,是一人之下,我想做什么谁也不能拦着。不管你要不要,我都将真心交给你了。你若是要了便还算识趣,若是不要……” 那放在他脸上的手突然用力,谢梓材咬着牙状似轻松一笑:“有的时候,我真想把你杀了。” 脸被抓得生疼,她的指甲似乎要直直从他的鬓角刺入。 “臣,不配殿下如此厚爱。”他忍着疼尽量缓和道。 “你是不配,”她已经红了眼,松开了手背过身去将泪意隐去:“我只告诉你,若是再敢如此行事,东宫也容不下你。” 说完她便离开了,柳微之看着因关门的撞击而微颤的茶水出了神。 这与他从前的盘算相差甚远。 或许他本该装作温柔和善与她亲密无间,他从前的确是这么打算的。 但不知什么时候就变了,他只是个陷在泥潭里的人,连自己一身脏污都洗不干净,与任何人亲近都有可能置他人于险境。 虽说于男女之事上他并不擅长,但也定然看得出昨日谢梓材的脸色。 真心。 若是从初见时她能有一分真心,哪怕只是留有余地,今日也就不会如此局面了。 她的真心来得有些迟,而他的,似乎又有些早了。 奉壹进来的时候小心翼翼问了一句:“咱们是不是准备收拾东西回府啊?” “什么?” 奉壹自然也听到了关于元逊的风声,看他两人似乎在吵架便以为是为这事:“那元逊都做得那么过分了,太女还不站在你这边,咱们不得有点脾气啊?” 柳微之一瞬被气得笑了起来:“回去等着被爹教训?” 奉壹一想也是,大老爷肯定觉得这样败坏声誉,不过看柳微之笑了便觉得好歹他心情是好些了,结果他笑意也逐渐散去。 “回去,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这话说得小声,奉壹乍还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公子你怎么了?”他紧张起来。 “无事。” 柳微之坐到门廊下,不一会儿见到谢梓材朝这边走过来,又有个侍者递上来一个东西。薛邈按日子又给谢梓材送了些丹药来,说是最近又寻到了一个好道士,这丹药服用下去提振精神。 柳微之小时候在外祖家住过一段时间,外祖家的叔伯中也有举世有名的风流雅士,平日里与道士为伍吃下了不少丹药。 那时候他就觉得那些叔伯的脾气并不太好,有时如春日暖阳,有时竟然会动手鞭笞下人。 他看谢梓材握着那药瓶要打开塞子时便道:“丹药一类殿下还是少吃得好,若有病症找太医也不难。” 其实谢梓材对丹药并不热衷,只不过是听人说得多了也不免寄予一些希望,就当是滋补养身。 可惜她今日才跟柳微之闹了一场,眼见如此就倒出一枚丹药吃了下去。 谢梓材挥挥手众人也都退下,柳微之心下叹气:“丹药食多亦是伤身。” “丹药再毒,”她俯下身眼角微扬颇有妩媚神色,“也比不过夫君。” 她起身道:“今夜,刑部。” 柳微之心领神会,只听她轻笑一声:“本来不想带你去的,但现下看来还是带着好,免得咱们少了同舟共济的情分。” 等到只有一人时,谢梓材舌头微挑将压在舌下的一条薄纱吐了出来。 等看完那上面的东西她也不由得面色一变。 这几日林尧升算是惹上麻烦了。那日雅集的事传出去后,不时就有京中世家子女前来挑衅,出言轻佻羞辱,也做些不合礼数的事。 为着他这么一个商人角色也想攀附国公府,众人多少有些气不过。 跟这些人周旋其实不难,他习惯了伏低,不过忍气吞声而已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反复几次未免太浪费精神。 他适才应付了一帮人便见到客栈后头停着一辆熟悉的马车,掀开一角见到里面的两位贵人后他便沉默坐了上去。 “今日入夜之后便带你去见沈侍郎。”柳微之低声道。 “我听闻近日刑部丢失了几名逃犯,因此防范加紧,这个时候难为二位殿下替我谋划了。”林尧升这话里的感激倒不是装出来的。 “我助君,君助我,不必如此。” “只是太女殿下也要前去吗?”林尧升见谢梓材在一旁神情迷惘问道。 “我腿脚不便,自然不能相陪,若是只林兄和沈兄二人,我们也无法安心。” 林尧升并不觉得有什么难言,他唯一只担心这平庸痴憨名声在外的谢梓材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我不会添乱的,”谢梓材忙摆手道,“如果到时候他们抓住你,我还能保护你呢。” 若是有人敢下杀手,谢梓材在倒也不至于让他们无路可退。 林尧升也就点头。 其实柳微之是想让秋吟跟随去的,只是薛邈非得要谢梓材前去,用的就是方才根本说不通的理由,一时拿不准他的意图,谢梓材却一口答应下来了。 她现下也听不进他说的话,他也就没再多说。 待到入夜这马车便缓缓驶到离刑部较近的一街巷中。薛邈将沈全牢房外的守卫都安排成了他手下的人,还算好了时辰叫他们躲过巡视的狱卒。 沈全在东,为避开耳目他们却是从西门进,二人脚步悄悄皆身穿夜行服穿堂而过,险些撞上巡视之人倒都巧妙躲过。 林尧升对刑部大牢倒不如谢梓材熟悉,便由她在前面领路,一路上皆是心惊胆战躲过一卫队,入了一墙隙时她一回首却陡然发现面前无一人。 林尧升不知所踪。 她手心里出了一层汗,定了心神后想着既然没什么声响他便还没有被发现,不如直接去沈全牢房处等候他。 定了心她便又朝着沈全牢房而去,这一路上倒是太平了不少。 等到她到了那东牢戴着斗篷低头走着生怕被这牢中人发现,总算找到了沈全所在牢房号。她舒了一口气看了看蜷缩在角落里的那人,丢出了手中石子。 脆声落地后那蜷缩着的身影微动而后听到人声缓缓起身。 待谢梓材看到那人面容中神色顿变。 那人不是沈全。 柳微之坐在马车里只觉得时间难熬,时不时掀起帘来看,忽听到一阵喧闹之声。 这声音里头似是两人在对喊什么,声音皆是浑厚,还夹杂着些许马蹄踏地声。 秋吟坐在马车上也不禁紧张起来:“这……这是什么声响……” 柳微之听着那喧闹声终于消散,宵禁时分敢在这坊外街道上如此喧哗的也就只有青龙卫了。 他心下沉静了几分:“别妄动了。” 他现下出去被人看到也只能添乱,心底却平白添了一把薪火。 此时牢房中的人亦是迷茫,不知面前这个访客究竟何人又为何在看到他的一刻露出了惊惧恐慌神情。 谢梓材觉得脚下一空,转身想要离去仿佛踏在风中摇晃不已。果然不过两步那廊道尽头拐角处就出现了道道寒光。 她未曾见到夜色里两个黑影是如何将林尧升直接绑走的。林尧升身手不差却比不得两人气力生生被蒙住了眼鼻套上了麻袋带走。这一路上他未曾出声,感受着绑他的两人的脚步方位,等到脚步减缓放他下来的时候仍旧没有出了这刑部。 这围墙之外似乎有了一阵喧闹声,而后又是极静,他嘴也被塞了起来,过了一阵才仿佛有只手伸了过来,他下意识一躲,那只手却直接扯下了他嘴上的桎梏。 “林兄弟。” 略显苍老的声音让林尧升心中一动。 “沈兄。” 正文 第五十三章峰回路转 谢梓材看着傅集远带着两队狱卒缓缓走来心下一沉。 “臣拜见殿下,不知殿下深夜至刑部所为何事啊?”傅集远年轻时亦是出了名的少年俊才,即便是现在也依然风姿凛然,只是此刻在谢梓材眼里却只是缓缓而来的毒蛇罢了。 比起眼前的傅集远,她现下更慌乱的是林尧升的下落。 这牢房阴冷激起了她心底的空落。众人只见皇太女打扮鬼祟站在那里,傅集远皱眉又叫了几声她仍旧没有反应。 他正欲上前,伫立着的身影却突然蹲下叫所有人不知所措。 只见谢梓材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而后在那地上用手指划开一层薄土勾勒着什么。 傅集远缓缓上前俯下身去看,她似乎是在画这牢房的布局,口中正念念有词“不是这儿啊……”。 “殿下?” 此时她才睁着一双迷惘的眼睛看向傅集远,刚在地上沾了土的手就这样抓着他的两个手臂站了起来笑道:“我迷路了,傅尚书带我出去吧。本来不想让你们看出来的……” 她苦恼地看了看四周而后委屈道:“但是我真的找不到路回去了。” 傅集远压根也没想过能从谢梓材这里问出什么,只要将她夜里擅闯刑部大牢的事情禀报给皇帝,东宫都一定会受到惩处,是以不管谢梓材此刻是真傻还是装傻他都没个所谓。 “只殿下一个人在此吗?”他笑问道,“怎么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谢梓材说着更显烦躁皱着脸道:“就是嘛,谁知道这群废物都去了何处!” 他让跟来的狱卒将这四周都好好搜了一艘,确实也没什么发现只好道:“那殿下就随臣出去吧。” 这时一个侍卫突然跑了上来附在傅集远耳边说了些话,随后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谢梓材见他在原地思索便催促:“傅尚书怎么还不送我回东宫啊?” 看他那样子,一定是没找到他们要找的另一人。 那老来也温润的眼睛只看了她一眼撑着笑道:“殿下恐怕得先去见见皇上了。” “为何啊?” “您深夜擅闯刑部大牢,确实不合法理。”此时傅集远心中隐有不安,待会儿出了刑部恐怕还得静观形势才知道要将谢梓材送往何处。此时皇宫已锁,要熬到明早不能让谢梓材在这几个时辰里溜走也是要紧。 说着他的大腿处就挨了一脚,只见谢梓材横眉竖眼发了怒对着他动起手来,狱卒一见赶忙上来劝阻,谢梓材的疯癫却没有半刻停歇。 “你要害我是不是?” 傅集远匆忙站起身心中的火气亦是升起:“带走。” 于是谢梓材就被两人架着往外走,这一路上她将动静闹得极大,只盼着能多拖住些时间。 傅集远气闷快步走着,愣是没注意在出牢门的时候迎面撞上一人,不由得正了正冠烦闷道:“谁啊。” “我,”薛邈神情严肃堵住了他们的去路,见到谢梓材在后头更是气恼不已连忙呵斥:“大胆!谁允许你们如此冒犯太女!” 见到薛邈的那一刻谢梓材也说不清自己的情绪。 “琼国公,”傅集远甩袖道,“我奉皇上之命在此提审犯人,忽见有人贸然闯入刑部大牢,近前一看竟是太女殿下。臣也怕有什么误会正欲带殿下去御前解释个清楚,国公不便阻拦吧。” 薛邈故作震惊样倒吸了一口凉气:“竟是如此啊……傅尚书是奉皇命而来那自然是顺理成章……” 傅集远正欲抬腿就听薛邈接着道:“可我与太女,亦是奉皇命而来啊。” 两人在那牢房门前火把之下,一个笑一个怒目,只弄得剩下的人面面相觑。 柳微之看着那月上树枝,计算着时辰未免有些心乱。 好不容易听到动静却只见林尧升一人上了马车,柳微之当即心惊。 “殿下呢?” 林尧升说自己是被人带走到了一间僻静牢房里才与沈全相见,而谢梓材的下落他却是全然不知了。 他本想将沈全与他商议的事好好告诉柳微之,却见他忧心忡忡便不再开口。 半炷香之后柳微之实在等不住,忽地叫秋吟将他带下马车。 “殿下……”林尧升欲阻拦,柳微之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咱们三个没一个能收场的,你既已出来了便先走吧,当下状况不明,若能将那证据交出来了就去找我父亲。”他这样交代着。 “太女殿下若是真遇险您此时去不过自投罗网,不若静观其变再谋划。”林尧升急道。 柳微之却是眉头蹙起:“我不放心。” 说完他便要掀开帘子,正在这时另一只手从外头将那帘子掀开,他正对上淡淡笑着的谢梓材。 是薛邈专程送她过来的,后头并未有人跟随,薛邈要离去时谢梓材突然唤了他一声。 “舅舅,”她突然张开双臂抱了抱薛邈,对方先是错愕而后便是一副慈爱无奈神情,她道,“吓死我了。” 薛邈拍了拍她的背嘱咐柳微之好生照料之后便离去了。 谢梓材一上了马车便搂着柳微之的手臂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柳微之拍了拍她的手背问道:“林兄现下人也见了,是何打算。” 今晚之事一波三折,林尧升不傻也知道方才的确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而与他同行的还有这几位贵人,又听沈全说起这牢狱遭遇,无论目的为何,至少面前贵人是真心实意待他与沈全了。 林尧升当即跪下:“草民有负二位所托,前几日与昭南王世子做了一桩见不得人的交易。” 他说此前将一些王侯的银铁账目交了出去,等他将那些人的姓名缓缓道出,柳微之的脸色也是一沉。 “他用何事威胁你了?”柳微之问。 林尧升垂首再拜:“臣从南边水路运送了一批粮食去往去岁遭受旱灾的扶梁,以免扶梁百姓开春未能有粮食播种。” “魏桓生断了你的运输。” 南边的水路几乎都握在昭南王手里,这的确让林尧升为难。 林尧升点头,犹疑后自嘲道:“还有便是,如殿下所说,我的底细其实并不难查清。” 闻言谢梓材靠在柳微之手臂上的头微动,柳微之嘴唇轻贴她的耳朵轻声道:“回去告诉你。” “那林兄……”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拧痛,柳微之清了清嗓子接着道,“现下如何打算。” 这马车并不算宽敞,林尧升这高大身躯跪在地上的确憋屈得很,他又行了个大礼沉声道:“草民会将当年证据交给二位殿下。至于昭南王世子那头……” 他微滞,方才沉痛神情又变成了商人的精明样子:“草民自有办法……” “不如。”柳微之打断他而后伸出手,他犹疑后才扶着柳微之的手谢过坐了回去。 “我们替你想个办法吧。” 他们总算知道林尧升为何非得见到沈全了。 当年沈全任平州军司马自然见到了那求救信,他通报了傅蒙后,对方却断然拒绝出兵。配合柳休大军作战,并作为援军准备出征,这是皇帝的命令,而傅蒙为了杀柳休的锐气,还盼着他死在大战中竟敢拥兵不出,威胁沈全不得将收到求救信的说出去。 沈全气急想要说动将领,却被傅蒙直接关了起来。好在他将那求救信藏于怀中未被傅蒙夺去,又假意答应伪造了一封求救信当着傅蒙的面给烧掉,这才保存了那份证据顺利被放出来。 只是等沈全被放出来时,落马谷早就尸横遍野了。 他万分痛心,却因为傅家以他家人与傅茗的性命相要挟,他选择了听从傅家吩咐隐瞒了此事。 而他为此肝肠寸断,夜夜不能寐,回京之后常常神思恍惚。后来在京郊寺庙听禅才能缓解心绪。 当时那寺庙中的住持也与他结为好友,沈全将那书信交给住持托付他保存,若有朝一日沈全横死,便要请住持将这书信交给柳家的人。未曾想住持却走在了他前面,临死之时那住持将藏书信的地方用两句话记下。 前面一句由沈全拿着,而后一句就在林尧升手中。 “云陈雨前,故人过江。” 这边那住持留下来的话。 谢梓材听得有些一头雾水,而面前两人似乎觉得这其中玄机不难参破。 “你与沈侍郎究竟如何相识?”柳微之问道。 林尧升低着头惨淡一笑:“当年我十八岁,平州上下的生意多少也都有接触,与沈侍郎这样的官员自然会有接触,是草民慕其风姿才与之结识。那时候沈侍郎被傅蒙关押,那太守府中与我相熟的吓人告诉我傅蒙起了杀意,我故意将沈全被他扣押的风声传出去,又叫人劝服沈侍郎莫吃眼前亏,见沈侍郎松口而城中风声对他不利,傅蒙这才放下屠刀。” “倒也算是生死之交了。”柳微之叹道。 “那时候柳休将军的军队不时也有人来城中采买,草民也就是那时候遇到了乔荡将军。” 那是乔蓁死去的兄长……谢梓材恍惚能明白他手里为何有乔荡的佩剑了。 正文 第五十四章柳徽婚事 她父亲当年不过是个落魄王爷,先帝极其看重康怀太子,他也的确称得上少年英才,未至而立之年已三次征战平乱皆大胜而来,先帝年老而无力时,康怀太子就已开始解决朝中宦官势力。 只是终究棋差一着,宦官们被逼到绝境竟真的刺杀了重病的皇帝又诬陷康怀太子谋反率兵诛杀。那场风雨可是让整个京城一月未曾安生,两党相争,康怀在城内兵力不足不得已远逃,却还是在京郊被追上的军队斩杀马下。而后宦官们就扶持了先帝子女中显得最为怯懦无能的谢铭做了皇帝,康怀太子的势力也被宦官们诛杀殆尽。 “当年宦官矫诏,英国公接到诛杀康怀太子余党的旨意时本不愿作为,但全家性命皆系于此不得已带着长子去查抄了林尧升的家。或许是念林尧升年少,加之其母不过是一个胡人侍妾,英国公与其子便放过了他们母子,他们也才得以逃回平州。” 谢梓材恍然道:“怪不得他要去招惹乔蓁。” “也算不得招惹吧,据他说,自乔荡死后他便每年都会往英国公府送些名贵东西,也知道府上所有状况,甚至老夫人和那些个娘子们长什么样子每年都有画师画了寄他。所以那一日他在京郊才能认出乔蓁,也才能伸出援手。” 这倒是解开了谢梓材心中的困惑。 “这就是当初你要挟他帮忙的真正筹码吧。”谢梓材倒是未曾意想。 方才知道林尧升真正秉性之后她就觉得奇怪,当初拿他做歪道生意要挟他并不该有用处,原来真正的原因在此啊。 “不止,臣还答应了他,太女会替他洗清身世罪过。” “我何时答应过?”谢梓材怒道。 柳微之自知理亏便轻声道:“殿下不必忧心此事,到时臣来安排就是了。” 你安排,倒是什么都安排个齐全了。 “你这消息又是从哪里打探来的。” 柳微之想了想,还是将覃大夫的事讲了出来。覃大夫的祖籍便在平州,也是平州大户,族中有行商之人自小就与林尧升相熟,打探了他母亲的事,隐约知道他生父曾是京中官员,又去他母亲家中打探了一番,将那些年份连起来看了看便都能猜出来了。他三言两语,林尧升的话也就证实了其中猜测。 说起来当初林尧升和其母还暂躲在乔府几日,打探时,那老夫人都还记得当日那落魄小子,却也认不出面前的林尧升了。 时间已晚宫门关闭,今日他们还得先宿在薛邈府上,待那马车缓缓压过街道石板,在那吱呀声中柳微之才问起今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谢梓材本赌气不愿理他,但柳微之始终和气询问,她被磨得皱眉才开口。 薛邈的确带来了皇帝的旨意将她从傅集远手中解救了出来,旨意上是让他与谢梓材共同去审理另一个犯人。而傅集远走时奇怪地对薛邈说了句:“琼国公果然忠君大义啊。” “国公恐怕是放了个鱼饵,没成想傅集远还真咬上来了。”柳微之大抵领会了他的意图。 谢梓材和林尧升今夜偷进刑部的事早就被人知道,薛邈来得这么及时就证明他也知道,多半消息就是他透露的。傅集远那么急忙而来就是想抓谢梓材一个把柄,若是她与沈全私下交集,许多罪名祸患都会引上她的身,恐怕也是想玩一个围魏救赵。 “不过为何傅家的人会信?”他接着问。 谢梓材仍旧把玩着带钩道:“表哥。” 能拿来妖邪薛邈的东西一定是万分要紧,要紧到他们敢信薛邈会因此背弃谢梓材。 外人看来这么多年薛邈不过是个平庸官员,靠着姐姐留下的人脉保住了地位,这些年总是默默无为。而为了自家不争气的儿子与谢梓材的关系这些年也是时好时坏。 “只能是为了他。”柳微之喃喃道。 高家和傅家能赌的就是薛邈爱之如命的这个儿子了吧,也唯有因为薛琅,他才有可能害谢梓材。 “他们想借舅舅的手处死沈全,今日我进刑部大牢是为了坐实与沈全私下结交的罪过,但他们早已偷梁换柱,只等我到牢房里去便能将我一举擒获。而沈全早被带出刑部,他们要舅舅即刻斩杀沈全。到时候便成了我放跑沈全,他被追兵击杀的事实。” 若不是今日送来的丹药里,薛邈藏下一纸条,嘱咐她随机应变,莫要多疑,今日她恐怕早就盛怒了。 沈全今夜也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薛邈将他放走,刑部的官兵受傅集远指使便跟着他,差点便要击杀了,还好城中宵禁巡逻的青龙卫出现反倒扰乱了他们就地击杀的计划。青龙卫统领曾是柳仁的部下,他受薛邈所托将沈全救下护送回了大牢,这才与林尧升相会。 他们相会的时候傅集远只顾着抓谢梓材,倒是忘了时候。 “你们才一进去这外面就喧闹起来,我无法近前,原是如此。”柳微之回想起那一刻街道上的喧闹当下才出了一身冷汗。 “方才傅集远一到刑部大堂就见到青龙卫统领,脸色都差点绿了。”谢梓材想起那一瞬却是想笑也笑不出来。 只是这一宗事暂且落下,薛琅的事却显得岌岌可危了。 就算薛邈能证明那户人家有挑唆之罪,薛琅的刑罚都不会轻。 “若真最后要流放充军,便直接送到西北我叔父那儿去吧,”柳微之轻轻道,“再怎样也能多一份照料。” 谢梓材微怔,这一日下来柳微之的气性倒像是磨平了。 这男人还真是对他凶狠了才能对她温和几分。 再差也就只能如此了,大不了再等几年,或能寻到个机会免除薛琅的罪行再接回京中来。 她又观察起柳微之的神情,她将这事情全然道出也是想让柳微之知道,若有人谋划了一切却不曾告诉他任何,害他在这情景里平白担心是什么样的滋味。 只是面前的人是神色平淡根本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她又觉得自己自作多情不免心头又难受起来。 魏桓生最近与柳休走动得更勤了,为此柳仁和柳休又吵了好几次,这消息都已经传到京中各府邸了。 魏桓生偶尔来看覃泉柔和覃容皓,也让覃容皓给他调配一些药材调养身体。 只是覃容皓未曾注意,自己给柳微之开的药和画的健体方法的册子被人摸了去,第二日才送了回来。 “这太女君还真是命大,当日与虎搏斗,如此凶险的场面不仅捡回了一条命,现在这腿竟然也还能康复。”他身旁的侍卫叹道。 的确是命大。 “看来柳微之连皇帝都不信啊。”所以连御医他都未曾告诉实情,唯有一个覃容皓是他完全放心的人。 魏桓生笑了笑,柳微之啊柳微之啊,万般小心,你到底在防谁啊。 等到和柳休将婚事敲定,他也能回去了,魏桓生暗忖。 次日午时薛邈在宫中处理完政事却也少见要到东宫来用膳。 还未等到时候薛邈便坐在堂中与谢梓材说笑着,看上去也是一副舅甥和睦的样子。秋吟不多会儿唤谢梓材前去更衣堂内便剩下了他二人。 薛邈喝了口茶便听到柳微之开口道:“昨日多谢舅舅了。” “我自己的外甥女还轮不着你来谢我。” “只是沈侍郎一事终究是我将诸位扯下来的,这声谢我非说不可。”柳微之行礼道。 薛邈叹道:“你救沈全,我却是为了他手头的物证和人证,我薛家忠良的冤屈必得昭雪,也不算是因为你。” 薛邈对他的态度始终淡淡的,谢梓材跟他提起若是薛琅流放的事,他也显得不那么同意。 在这柳家之中,或许只有一个柳仁还算的上坦诚,无论喜恶都能直言道出。至于剩下的这些人,都是脾气心性古怪难以把握的。 思及柳仁,薛邈问道:“你妹妹的婚事,你父亲可曾与你说过了?” 柳微之错愕:“什么……婚事?” “你父亲有意将柳徽许配给励王。” 薛邈倒也奇怪了,他与柳仁也有近十年未曾相互来往,他都将这消息告诉他,还叫他能跟李皇后提一提,怎么反倒没告诉柳微之。 而方才薛邈跟谢梓材也提及此事,她也知情,怎么偏偏柳微之什么都不知道。 他略坐一会儿便起身离开,谢梓材将他送至门口便听到柳微之叫奉壹将柳徽唤来的声音。 可未曾想到,柳徽来是来了,身旁还跟着谢梓柏。 二人有说有笑,却也发乎情止乎礼,让人看了也没什么可指摘的地方。 谢梓材看柳微之神色不对赶紧拉着谢梓柏到园中一侧去赏景,谢梓柏不明就里还回头看了看柳徽。 “进来。”柳微之的声音如同一片死水,旁人听来或许不觉得什么,柳徽从小就最害怕自家兄长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未等柳微之说什么,她先开了口:“这事情父亲事先已然跟我商榷过,我亦是同意了。” “倒不用我来说是什么事了?”柳微之淡淡道,“父亲是为什么我倒是能猜到,那你又是为什么?先前我再怎么劝告你和你的情郎,你都敢直接跟我嚷嚷,现下听话了?” 柳徽低着头心中虽也委屈但也不想显出可怜的样子。 “兄长你明白,我与他,若是就这样拖着,还不知要到什么时日,他若是运气差些,恐怕这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了。” 依柳仁的性子,必得要那人入仕为官有了些身份,他才会松口。 “明年便是春闱,他若是有本事不过三四年也能有些长进。若是你怕父亲相逼我即刻便能将你送到江南去,在那远处等上几年也不是难事。”柳微之眉头开始皱起,柳徽见了便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 她咬着下唇吸了吸鼻子:“别问了。” “是他有把柄?”柳微之声音渐冷。 柳徽六岁上学的时候,便没少被柳微之教训过。那时候她的功课每日都要给柳微之看,若是有什么错处,这看上去冷淡疏远的兄长也绝不留情,她从心底里是惧他的。 见她不语柳微之便明白个大概。 “别哭了,把事情都说个清楚。”他从怀中拿出拿出手帕递给柳徽。 她颤颤接过便坐在一旁低泣起来。 谢梓材没说几句就将谢梓柏给赶了出去,而后她便趁着无人靠近一直靠在那房间的窗边听着里头的动静。 她是第一次听柳微之用这样的语气说话,那教训却又有爱护的感觉,让她莫名想起了曾经的薛遇。 只是当年薛遇筹划颇多本就没多少时间能陪她,又每每对她要求颇多。也正是如此,她亡故了之后,谢梓材莫名不喜功课起来,不过被太傅打了几回也就老实了。 正文 第五十五章 探秘 , 柳徽好不容易稳定了心神才将这事情原原本本道出,谢梓材躲在窗外听得亦是形思混乱。 她情郎家中的确是有些把柄在柳仁手上,但柳仁拿着这些去威胁那男子,对方却是宁死都不肯屈服。 柳徽是不愿见到他出事,而这几日她在宫中当差与谢梓柏也交谈过几番,本也不过普通交往,谢梓柏却有一日提出想与她成亲。 她当时就被吓了一跳,才知道谢梓柏还将这件事告诉了柳仁,柳仁自然是答应下来。 一则可以断了柳徽等那男子的念想,皇帝赐婚皇子,自然是怎么样都不能违背的。二则谢梓柏封地临近柳家故居,又被授予了当地的将军官职,这些年朝局动荡,等到谢梓柏定居封地之后,就算这京城出了事,谢梓柏和柳徽在封地也不会太受折磨。 谢梓材听了半晌也不明白,那她这个兄长究竟是为什么才提出这样的婚事。 看上去屋内的两人都并不明白,柳徽不再抽泣后便道:“只是励王说了,只要成婚三年,他便可以放我与祁郎团聚。” 这倒是更奇怪了。 柳微之低声劝了她几句,虽皱着眉显出几分严厉,但却都是关怀之语。 “好了,你暂且不必管这件事,父亲若来问也什么都别说。”他交代着。 谢梓材在转角处看到柳微之目送柳徽离开,他回身的时候看到了裙角自然也就发现了她,她也不避讳直直走了出来。 “我还以为你对谁都没什么情分呢,现在看来你倒是请愿做一个好兄长。”她笑道。 “那不知,殿下是否知道您那位兄长究竟为何如此做?” 她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把玩着这廊道上悬挂着的玉饰摇着头:“励王,从小是个雅致风流的人,与我,与谢梓棠从未起过任何冲突,最多也就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对何空游有些怨恨。但他从来不在这泥潭里,心思也就不明。” 她双手背在身后一副狡黠模样:“若是你求我,我便去替你打听一番。” 果不其然,柳微之抬眼看了她一眼便自己划动着轮椅从她身边离开。 “不劳殿下。” 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但谢梓材多少是失落的。 一个好好的人,非得活得仿佛这世上没有人能帮他一样,也不知是什么毛病。 秋吟见到她独自站在廊下便上前轻声道:“殿下,您吩咐的那位王员外郎的事我已查了个大概。” 自从柳微之突然杀了她一招后,她不免想起元逊曾经的疑虑。派人一打探,发现那王琼居然已经跟何空游打成一片,她不由得想或许这也是柳微之计划中的一环,那她自然也就想要知道这其中内情。 这结果的确让人大吃一惊。 去岁夏修河堤之事,王琼曾上书削减开支,放弃沿岸四处河堤的维护将钱财投给几个重要城池,结果去岁那四地洪水肆虐。再到从前边城防御,他所督造边墙三个月便垮塌为此才被贬了官。此类事情这两三年来也有四五桩。 “这王员外郎在工部的名声也算不得好,与同僚们相处也多有矛盾。”秋吟沉声道,打量着谢梓材的神色。 这听起来的确像是个会趋炎附势的庸臣。 但莫名,沈全一事让谢梓材并不敢这么快就下定论,若是王琼真如此不堪,柳微之又为何与他结交…… 想到此处她又觉得自己可笑,竟然因为对方是柳微之好友便下意识觉得不会是那么简单之事。 “你先去看看那四地河堤的事,”谢梓材皱眉吩咐道,“叫人小心去工部查查每年上报文书,关乎这四地事无巨细都要看到。” 若是真有隐情,应当会有痕迹。 秋吟愣了一阵,谢梓材见她失神便问:“怎么了?” “我是觉得,”她突然淡淡笑了起来,“殿下同从前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啊?”谢梓材抬起双袖疑惑问。 “从前若是殿下听了我这番说辞恐怕已经认定那是个庸官,若是碍了咱们的事就要准备寻个法子贬下去了。” “我从前有这么莽撞吗?”她有些不情愿被这样说。 秋吟知道这些日子她与柳微之在闹脾气,缘由如何她大抵也能看出几分。 不过于她而言,只要柳微之不会害了谢梓材,他对谢梓材情分如何是最不用计较的事。只要他能助这位太女真正成为一国之储君,那么什么情爱都是最不要紧的事。 眼前谢梓材还是一份怀春年龄,曾经薛遇也曾在家中门廊下与她期许过情人夫君的模样。 只是那时候她还嘲薛遇不知羞,不过三两年,那个女子却要戴着凤冠毅然踏入后宫。 像她们这样的人,最后一辈子别去碰令人沉溺的情爱。柳微之恭敬疏远,谢梓材虽不高兴,她却觉得这便是柳微之最好的地方。 他要大上七岁,在外多年所历所感不同于在这高堂漩涡里沉浮的谢梓材,他更明白想办法活下去,要比什么都重要。 薛玫迁坟的日子总算来了,其实不过一个衣冠冢,废那么多心思多半是做给活人看的。 大清早薛邈便出了城,谢梓材待朝会散去才带着柳微之跟随而上。 马车颠簸到了京郊一处僻静地方,奉壹缓缓拉住了马见到周遭无人,远处一马车又缓缓过来。 这时车上的二人才坐上了另一辆马车,朝着与薛玫墓地截然不同的方向而去。 按照那高僧留下的语句,那份物证正是被藏在了古云寺中。 谢梓材很少来这样僻静的寺庙,一路上看过来倒是感叹道:“这周遭景色倒是不错。” “此处偏远,京中文人雅士便不爱来。” 其实主要是那些香火鼎盛的寺庙才能让他们一展诗情画意,壁上题的词,作的画,哪一个不是当世名家所留。 此处是自然粗俗,没有那份风雅了。 马车停下的时候向外望去,林尧升已然在底下等着了。 寺中住持因林尧升多年捐赠寺庙,自然也乐得行个方便带他们从后门而入。 三人说起要找前任住持的住所,那小沙弥就显得为难了。 那高僧所住之所本来是留下了,但是千年突然遭了大火烧了个干净,现下看去虽什么都不剩了。 谢梓材听得脸色就变了,林尧升又问道:“那前辈是否还留下了什么遗物?” 小沙弥去询问了住持一番,没想到那住持却亲自前来了。谢梓材见过的高僧倒是不少,有沉静慈祥的,也有威严的,但面前的人却眉眼带笑,活像了那带笑的弥勒佛。 他过来见到这三人打扮就知道乃是贵人,做了个礼就问:“不知三位施主为何寻贫僧师兄遗物?” 正文 第五十六章 故人过江 “我与前任住持本有过书信之谊,只是我身在远处未能在其圆寂之时前来祭拜,故而今日想瞻仰遗物以示哀思。” 那眉眼和善的住持多与林尧升说了几句话,算是将他与前任住持的关系套了个清楚,而后才答应带着他们去看。 遗物都锁在寺院中的阁楼中,踩上去木板吱呀。住持将遗物从箱子中取出,其实也不过是一些陈旧的衣物和平日僧侣要用的器物。 不敢不敬,但仔细看了半天也确实没什么发现。 云陈雨前,故人过江。 林尧升觉得这所指的就该是住持身后之物,若真是在故居里那还真是不凑巧了…… “故人……”谢梓材琢磨了半晌这两个字,莫不然这故人并非是住持,她再念叨着,“故人思,思故人……” 柳微之突然转过头看着她,像是被她这三个字点醒对那住持道:“不知是否能带我们去看看供奉在寺中的牌位。” 林尧升这才觉出来,自己恐怕是想当然了。 那供奉牌位的宝殿看上去多有庄重之感,虽点着无数盏灯也让人觉得被压着喘不过气。 他们托那小沙弥寻了半天才找到乔荡的牌位。那牌位做得精致,上头的字那么明晰,林尧升见了神情便难过起来。 柳微之接过去将那牌位拿在手中,说了一句“得罪了”,而后他缓缓抚过牌位侧边,在底部摸索了一阵后微微一拨,手中牌位立刻从侧面裂出了一条细缝。 待到牌位前后分离,那看起来结实精致的牌位里面却还有留了个小空间,柳微之将里头的信封拿了出来,封口处还完好无损。 那牌位又被重新放了回去,走出这殿中林尧升看着那信道:“故人过江,过江便要有桥。住持未曾拆开这信件,也从未真的从沈兄与我的口中知道我们所托何事,却从我二人平日言语,就猜了个清楚了吧。” 寺中人不问世事,却也不是看不透世事,有时清楚了也能一言不发,为他人留一份余地。放在乔荡的牌位里,便是他的留有余地。 林尧升犹疑了一阵将那信件交到柳微之手上:“这东西就烦请二位殿下收好吧。我今日出城时便发现有人跟随,恐怕我这次回去也会有难事,未免被人刁难。” 闹了这样一番事情出来,林尧升与沈全见了面的事恐怕也瞒不住,他现在一举一动自然都受关注,好在那些人还不知道这份物证的事。 “不过未免他们总盯着你,也难为你要想些别的办法了。”柳微之收下放入怀中。 三人匆匆一别,谢梓材和柳微之还要往时明寺的方向去。 上了马车之后柳微之就将信拿了出来交到谢梓材手上,她挑眉:“你肯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到我手上?” 柳微之只是怕魏桓生得到什么风声,反倒会来找他的麻烦,若他说交给谢梓材或者薛邈了,还能拖延糊弄。 “臣只是相信,太女心中对此事的在意,要远胜于我。” 于柳微之,是王朝旧疤,是这世间不公,但对谢梓材来说这里面还有些私仇,自然更胜。 “拿着吧,免得你叔父心里不爽利。”她也笑道。 薛邈等了些时候看到他们二人前来,才让人将那棺椁抬出。其实元逊是没什么理由还要来此的,但他仍旧来了,看着那棺椁装上马车缓缓远去。 “元逊那小子,也算是尽心了。”薛邈也叹道。 他本以为元逊不会来了,心里也觉得这样更合适,毕竟这些日子谢梓材与他的事情传得有些疯了。 只是这二人在薛玫墓前并未有什么异常,柳微之也并未发作什么,他也就松了一口气。 等到回城的时候元逊的马车却突然断了车辕,谢梓材看了一眼,柳微之却当做什么都没瞧见便进了马车不再管。 终究薛邈在不会让他们有逾矩之举,他叫元逊坐上了自己的马车才算作罢。 坐在马车上颠簸了一阵后,谢梓材看他气定神闲便轻声道:“你这样的性子倒是很适合当东宫驸马。”再往后当皇夫也是够格的。 “宽容不妒,这话我小时候听祖母跟母后说过多次。”谢梓材想起从前的事也不免觉得好笑。 其实她母亲从未妒忌过那些受宠的嫔妃,哪怕是何空游,薛遇也只是生气皇帝受她蛊惑做出的一些糊涂事,从不羡慕他们二人的亲近。 因为她的母亲从来就不爱皇帝,是以不必在乎。但是那些嫔妃背后的势力都不能容她,许多事情根本是陷害,倒让人觉得她善妒不能容人。 太后信了,皇帝或许也信了,真以为薛遇对他还有几分真心。 只是无情罢了。 “臣倒是觉得,殿下应当有个两情相合的驸马,若能真心相待,您才能活得轻松一些。” 柳微之刚说出口就后悔了,他不该说这样的话。他父亲虽深爱他母亲,可说到底也不得不再娶再与他人相敬如宾,两情相悦从不是他考虑的事。 但看她方才自嘲神伤的样子,却不自主说出了这样安慰的话。 谢梓材皱眉觉得好笑:“那你就这么对我。” “臣或许并不是您的良选罢了。” 她往柳微之那儿靠了靠笑问道:“那你觉得,我的良选在何处?” “殿下还有长久的岁月去寻找,何必如此着急。” “不管是谁,都不会是你,”她突然笑起来,“是这个意思吧?” “臣……” “闭嘴,本宫不想听了。”谢梓材横眉冷眼瞥了他一眼,也知道他左不过再说一些他不配之类的废话。 他们二人不清净,元逊在马车里待着也难受极了。 薛邈明里暗里跟他说着,要离谢梓材远一些,他实在觉得哭笑不得却又不能反驳,只好一句句应下。 到了城门口的事他找了个借口赶紧下了马车,叹了口气之后只盼着这事情早点结束,他也不愿再担别人那异样目光了。 林尧升回京的时候果然被门口的守卫好好搜查了一番,什么也没查出来也不得不放他离开。可才走了几步他就见到魏桓生的马车停在一侧,那马夫朝他点了点头,他便无奈跟上。 魏桓生在京中房产还有几处,这一处是最不起眼的,在偏僻巷子里的清净小巷,又只是一个小院。 林尧升到的时候那院子半开着,里头竟是一位妙龄娘子在院子里头晒药材,她将袖轻挽起,头发随意盘起应当是为了干活,看上去还是个未嫁之身。 他正看着,魏桓生就出现在那院子里,他与那女子说笑了几句便见到了站在门前的林尧升。 覃泉柔见了便放下手下的药材,酒窝微露替他将门打开:“你是魏大哥的朋友吧,快进来。” 他略带歉意笑了笑走了进去,跟着魏桓生进到了后头的屋子里。 正文 第五十七章 王琼真容 “不知前院那位姑娘是……” 魏桓生与妻子恩爱的名声可是连他这么个游走四方的商人都知道清楚,现下一看倒是让人有些唏嘘。 “她爷爷可是林兄请来的名医,怎么林兄倒不认得了?” 林尧升微怔,他的确是给柳微之找了大夫,不过他也就是见了那老大夫一面,未见过那女子,只知道那大夫医术不错,那时候也不过是因为想要示好才帮东宫这个忙,后头的事他可是一桩都没再管。 “那世子是怎么……” “太女君与这祖孙二人乃是旧识,恰巧我也曾见过他二人,见他们在这京中不能置办房产屡次搬家也是麻烦,便给他们居所。” 这话说的是林尧升哑口无言,为着给柳微之治病的事他记得没少给这大夫银钱,哪里就说得上这么惨了。 “不知世子寻在下来是为了何事啊?” “沈兄今日出城被人追踪,应当也是发现了,高家和傅家总归盯着你和沈全不放也不是什么好事。” 林尧升低眸笑道:“我答应替世子掩盖银铁交易的事,但世子难不成还想干涉在下救旧友?” “林兄误会了,这朝中高傅虽然权势正盛,但我昭南王府还无意去招揽他们,你与二位殿下要对他们做什么,我确实无心去理会。” 他笑得坦然,林尧升也知这是真话。 对于魏桓生来说,帮谁都是不要紧的,他的目的就是将这京城的情况搅成一滩浑水。 “只是有些家事,林兄倒是不妨告诉太女。”他眸子微动,那异样神色任谁看了都觉得骇人。 林尧升自诩阅人无数,但的确少有人在魏桓生这般年纪,就修炼出了这副心性的。 “对了,听闻乔蓁将军时常去京外看望一位男子,不知林兄可否知道其中详情?” 魏桓生似笑非笑,这话既是打探他与乔蓁的关系究竟深厚到何种地步,看似是询问,实际上是要他去打探这件事了。 “草民倒是不清楚,不若改日我再好好替世子打探一番。” 魏桓生不语算是答应下来。 为着柳微之和谢梓材的事,柳仁不得已还是找上了秋吟。 “老大人不必过于忧心,”秋吟劝慰道,“太女自小是有些随性,但我看她是不会去害驸马的。”何况这里头,元逊不过是被迫做戏,只是她不便直言。 谁知柳仁这忧心面孔不减反增,长叹一声道:“若是旁的人,再怎么闹我也不来讨这个嫌,可偏偏是元家那小子……” 秋吟了然:“老大人莫听从前那些人说的胡话,不过是小时候一些不懂事的话,太女必定不会……” “无论太女当初所说是真情还是假意,亦或者现下是个什么念头,我那儿子却一定把它当真。” “这话从何说起?”秋吟的确不明白起来。 “姑姑还记得,当年是你托老夫让微之去长公主府的宴会的。” 秋吟点头,只看柳仁苦笑道:“那日回来之后,晚来他便来寻我,说他知道为何太女那日在宴会上会说出那般不知礼数的话。” 二人皆是一怔,柳仁还记得那一日从来不与他亲近的柳微之突然来寻他,也是在一盏昏黄油灯之下,十六七岁的少年早已长出了宽肩,就连个头也不比他矮了。他眼神光彩熠熠,将他的猜想笃定自信地说了出来。 当年薛遇病重,也怕自己活不了多少时日,秋吟为了她身后局势能安稳,便不得不和柳仁商量定下此事。那日长公主府相赠玉佩,本就是他们明知道会发生的事。 “那当时太女君作何反应?”秋吟手心微微出汗。 柳仁一笑,眼前仿佛又是那个还不知世间深浅的少年。 “父亲,皇太女有意将高家的眼睛往柳氏引,咱们亦可以将计就计……” 柳微之很少在他面前显得那么高兴,他兴奋又压抑着讲述了自己的盘算,是少年人的轻狂和不知收敛。 “没说什么,只是为免他做出什么不妥当的事,我便让他不许妄动,无论太女做什么,只要尽好臣子本分即可。” 不去争辩,不去反驳,也不要回应。这就是柳仁交代柳微之唯一的事。 少年眼中的光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不解与失落。但他仍旧答应,转身离开,举止无常。 这段日子那么多风言风语秋吟都未觉得真有什么大不了,还觉得二人的闹腾有些小题大做。但如果横在柳微之面前的是当年的事实,那也怪不得了…… 她突然抿着唇,不知要作何反应了。 出了正月梅花都要谢了,贺玉惜前次来了说看那树还有些不好,之后还要再来给它固土,谢梓材也应下。只是那回来的时候,谢梓相就没有跟在后头了。 “看来这二人的缘分也就要尽了。”秋吟感叹道。 小时候二人关系便好,当初谢梓相被迫离开京城前往西疆,但每年给贺玉惜的书信都不少,就算是谢梓材都知道几分。 “谢梓相恐怕是没什么折腾的心思了。”外硬内软,若是被人拿捏到了软肋,他还像个没清醒过来的少年人,谢梓材轻笑一声。 到了这京中茶馆,谢梓材坐在了一处房间,与一旁的房间隔着一扇薄门。秋吟将那门拉上,自己坐到了另一处去,那两边的声音倒是能在这扇门里穿梭自如。 坐了不过一会儿,所请的人就到了。 王琼是觉得自己最近是犯了什么太岁了,被东宫的人找上门的时候他就料到了,恐怕皇太女那边已经知晓了一些事情。 皇太女虽然不成器,但她身边的秋吟是从先皇后时就摆弄朝政后宫的人,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 秋吟给王兄斟了茶,面前的官员倒不是她想象的样子。 他已过而立,入仕也有近十年,但再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官员,反倒与那田边农夫近似,肤色黝黑,也不像是个会打理容貌的人。 “不知秋吟姑姑特意找下官前来,所为何事。”王琼笑问。 秋吟一笑从一旁拿出了她从工部找出的文书。 “元和十九年年,王郎官督造的边墙突然垮塌,致巡逻兵士亡故两人,被贬斥边地;元和二十一年又在任官当地被人指称收受贿赂,维护杀人凶手;元和二十三年阻拦四地河堤修造。”秋吟一件件数来,王琼的脸色也越来越差。 他干涩一笑:“这些事,臣该受的处罚也都受过了,难道是姑姑是觉得,我还需受罚?” “郎官误会,我是偶然见驸马与您相交,知你二人乃是在外为官时候的故友情意。但驸马与东宫乃是一体,王郎官的为官名声想来您自己也清楚,我这样的人就不免要为两位殿下多操劳担心一些。” 王琼明了:“姑姑这是觉得我为官不正,接近驸马恐怕是蓄意为之,往后要惹出祸害来。” 他的神色已显出几分不屑,秋吟也不介怀:“郎官多虑了,我这儿还有些东西。”说着她又拿出一些文书。 “去年经工部审议,陛下还是下令在那四地修筑河堤,可洪水过境时,河堤依然坍塌,冲毁良田无数。四年前那边城垮塌之后便又修起,在冬日姑漠数百兵士进城掠夺之时垮塌于马蹄之下,致使百姓损失惨重,而那样规格建造的变成,又未受火石攻击,根本不该如此脆弱。” 闻言王琼眼中似是一动,终于喝下了秋吟递来的茶水。 “在下言语冒犯姑姑了。”他有些惭愧。 “既如此,郎官不如说说,这两件事,究竟如何。” 他目光又闪烁起来,沉默一阵却是突然跪起身一拜:“若是姑姑要问,下臣定然是知无不言,但有些话下臣也要提前说出来,下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挑拨诬陷之意,还望姑姑莫要怪罪。” 秋吟微微偏过头看着那身后的门,点头让王琼说来。 “姑姑提到的四处地方皆在江南沥江沿线,若是去查便会发现,四地河堤年年修,也年年被洪水冲垮,臣当年从外归京,途中所见,每年百姓都是自己修筑埽工以抵抗洪水,都说那河堤是纸糊的靠山。而那边城所在之处,恐怕也无人敢写,下臣督造垮塌的边城是有人故意做出了松软地基,而地基却是由当地官员在我去往之前便已修建完成。后来重新修筑的那被姑漠大军冲破的边墙本应该是由三合土铸成,可从那废墟中取回的却是普通的砂石黄土。” 说到情急之处,王琼垂着首不去看秋吟,但她也觉察出面前之人激愤不已。 沉默了半晌后秋吟也轻声问:“砂石的事若没有人上报,郎官是如何知晓?” 他长舒了一口气不再嘶方才那般情急:“那之前我曾与驸马有过一面之缘,他知我秉性,那修筑边城的地方也正在临谯附近,他后来便专程叫人去看了看,将这些事告知于我。” “驸马是疑心有人要暗害您吗?”秋吟倒是不解柳微之这多此一举。 王琼抚了抚胡须惨然一笑:“我区区一小卒,有什么值得人这样紧追不放的。那河堤也好,边城也罢,都是地方上自成的规矩。工部拨付的银钱到了,一半要用来请前来督造的工部官员吃喝,剩下的还有不少要流进官员豪强的口袋,能被用于修建工事的银钱还不足拨款的四成。这样状况,如何不生偷工减料之事。” 他又叹道:“去岁我说那河堤不必再修,是因为去年春时那四地上游修了一条河渠,只要洪水时计算好时辰,提前将水引出去一些,他们这四地也就不必受灾。只可惜啊,那河渠沿线的河堤也被减了高度,根本承受不住起初预计的水位,早早就关了闸。那四地的官员还想吃下那份银两,哭闹着也要让州府请愿,这四地的河堤不能免。” 结果仍然是堤毁人亡,灾民无数。 谢梓材在门后听得手脚发凉。她不是没有预料过这样的事实,但是这样听来仍然是挠着心肝的难受。 “依你所说,那四地根本无需修河堤,为何工部最后还是……”秋吟问出这后半句的时候,心下泛起了一股凉意。 “我方才说了,这银钱的一半,本就是要归工部官员的。”王琼笑着摇头,感慨这荒谬事情。 “工部上下,尽皆知道这些事?” “自然。” 临走的时候,秋吟还是叫王琼莫将她今日找过他的事告诉柳微之了。 若这王琼方才所说皆是事实,那他接近何空游就多半是受柳微之的指使,柳微之说他有办法让这神堂修不起来,看来王琼就是他埋在这神堂地基的一只白蚁。 秋吟拉开门去看谢梓材的时候,只见她坐在原处掩面闭目,似是沉思又似懊悔。 “去打探一番,看看这工部的事情是否都是如此。”她头疼吩咐道。 秋吟宽慰:“这世上的事,本就没有全然洁净清白的,这历朝历代有些吃油水的事也算正常。” 水至清则无鱼,这些人也不至于就容不下。 “我明白,”谢梓材不是忍不下有人贪墨,“各级官员从中抽取也是常事,但是若全然做不好事情视人命如草芥,便是滔天罪过。” 而她心中还有个疑影,王琼的事是元逊告诉她的,元逊说王琼专与功他父亲作对,若王琼所说所为皆为正道,那元浯位居工部尚书,又是…… 谢梓柏想过柳微之会找上来,但没想到他如此不遮掩,看来也是急了。 “这是从江南带回来的茶叶,太女君品品。”他坐在堂上,微微递了个眼神,这周遭的侍者就都退了下去。 “我也就不跟励王多绕弯子了……”柳微之准备单刀直入。 “不知上回我送到东宫的礼物,太女和驸马可收到了?”谢梓柏天生风流气韵,在世间游走浪荡多年更添灵气,平日看上去与这京中浮华错乱不相融。 但现在仿佛他才是这京城浮华所聚。 “励王是指……” “珉州纸灯。” 他笑得坦然,反倒是柳微之所有神色都僵住。 奉壹在门外瞪了很久,见到柳微之出来的时候谢梓柏也跟在身后。 “请太女君放心,我对令妹无非分之想,三年之期一到,我定放归她。” 谢梓柏笑着送柳微之上了马车。 他坐在车里的时候才想清楚,原来柳仁这么清楚他的打算,也那么清楚眼前要忍耐退让的事情,太多了。 柳休得知他们已经拿到当年的物证之后专门遣人来过一次,但柳微之不肯交出去,他怕他这个叔叔再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 正文 第五十八章 金屋藏之 , 当差的时候,乔蓁失了神,被同袍唤了半晌才回过神换下了班。 这些日子林尧升再没有主动来寻过她,关于她二人的风声也只是偶尔被人翻出来议论两句,身边同袍偶尔也有问起的,她都视若无物只说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联。 而她担心的,是林尧升跟魏桓生越走越近。 一个商人如此频繁出入京中贵人们的府邸,是十分打眼的,对于他目的的猜测也越来越多。 乔蓁漫不经心地走至家门口,身旁突然走过一队人马,抬着一排排红箱子从她身边过去。她瞧见那队伍旁边扭着腰的冰人,便猜到是要去哪户人家下聘的。 她略微往后看了眼,从此处到巷尾这抬的聘礼都没有个断绝,好大的排场。 乔蓁愣了愣也没想起这坊中哪家的女子要出嫁能有这样的气势。 她向前走了两步脚步却突然停住,那一队队人抬着聘礼竟然上了她家的阶梯。 她瞪圆了眼睛,听到敲门声的管家前来一看也是楞在原处。 “你们是?”老管家问道。 那身子粗壮一些的冰人赶紧上前讨好道:“哟赵管家,你都来了就赶紧放我们进去吧。” 赵管家堵死了门提防问:“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这还瞧不出来,下聘啊。” “给谁下聘啊?” 那冰人的神情仿佛在责怪他明知故问。 “自然是给你们家乔蓁娘子啊。” 乔蓁放才走至门前,闻此语和赵管家面面相觑。 “我说这林尧升是发了狂了,竟然想出这么个办法。”谢梓材听到白日里京中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的时候差点被茶水呛死。 他不遵旧礼,直接就将聘礼给送到了英国公府,身份又是个低贱商人,把老夫人气得不轻。那六十四抬嫁妆生生被抬嫁妆的人都塞进了英国公府,府内的小厮怎么也拦不住。 老夫人气得直戳着拐杖,差点就将石板敲碎了,还责备乔蓁是不是又与林尧升私相来往。 乔蓁是吃了这个闷亏了,被老夫人罚跪在祠堂前,还被满京城的人看了热闹。 “他那日出城回来之后高家的人却没能在他身上搜到任何东西,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柳微之听坊间人说,林尧升那六十四抬嫁妆是从城外抬进来的,说是无数奇珍异宝,城门口的守卫总不能为了查那六十四抬嫁妆平白耽误值勤,也就未能细细检查。 如此一来,高家的人就算疑虑林尧升手上若握有证据,也一定在那六十四抬嫁妆里。 “我倒是都明白,但他这样的做法,平白误了乔蓁。”谢梓材还是觉得他太狂纵了,如此一来乔蓁以后要如何做人。 柳微之半低着头,倒是能明白林尧升的心思。 几次三番二人闹出那样的传闻,乔蓁既没有跟人多解释过,也未敌视林尧升,还为他差点伤了世家子。 乔蓁看上去永远不喜不悲,就连柳微之都看不出这人情愫如何,但林尧升这个人精不会看不出。 但他们之间,是不可能有任何关联的,如此一举铲除,反而让乔蓁更易放下。 “乔将军心性沉稳,不以外物喜悲,应当无事。” 谢梓材微怔,拿点心的手悬在半空中。林尧升是狂纵,可是想想她对柳微之的所作所为,好像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抓了抓脸沉默了下去。 夜沉如水,也是寒凉,乔蓁脊背挺直跪在祠堂里,手上还有一道伤口。 她看到那嫁妆被抬进去的时候,就立刻转身去了林尧升下榻之处。那人还是那副不正经的样子,早就料到了她的带来,还抬手将她引进屋子。 他说他想藏一个东西,所以用了这个法子。乔蓁听得不是很明白,但方才疾驰而来的那份心情已经凉了一半。 “在下知道此举狂妄,恐怕日后会影响将军议亲,”林尧升笑得精明,“在下担保,待事情做完的时候,一定登门领罚。” “如何受罚?” 林尧升叫侍者拿来一个锦盒,他打开给乔蓁看了一眼,里头是一条精致的鞭子。 “到时候将军就拿着这鞭子,将我当街鞭打,是我妄想攀附,将军打我也就算将自己的心意表明了,众人自然知将军清白。” 她从锦盒里取出那鞭子,极少有笑颜的脸突然大笑起来。 “谁稀罕什么清名?”她咬着牙眼睛已经红了,狠狠等着林尧升。 “英国公府满门忠烈,三代英名,万不能被我小小贱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乔蓁突然起身一鞭子就打在了他身上。 确实是挑好鞭子,林尧升华贵的一衣袍从左臂到右腿都裂开,不过一会儿血迹就渗了出来。 他皱着眉捂住自己生疼的左臂,疼得额头上全是汗却还在笑。 “林尧升,你明知道……”乔蓁极少有这样失控的状态,尽管她此时仍旧是一副漠然神情,但眼底泛红也分明。 明明眼前的人能在那些肆意践踏他的世家子弟面前游刃有余,能替不善言辞的她应对前来攀谈的人,可却越来越不想在乔蓁面前说些好听的话了。 “草民一介贱商,什么都不知,也什么都不懂,惹将军生气了,也是草民活该。”他还是笑着。 “你是贱商?”乔蓁轻蔑一笑,而后走到林尧升面前,“可你这贱商分明是看不上我,哪里是你配不起我呢?我就那么让你不愿多看吗?” 突然凑近的女子眼里隐隐有泪光,却眼神坚毅,林尧升突然觉得他笑得脸都要僵了,这副带了那么多年的面具他真想一把摘下。 “将军说笑了,”林尧升僵硬笑了笑,站直了身子,喉结微动才隐有痛苦意味说,“若得将军青睐,某愿筑金屋以藏之。” 他舌根酸涩,连自己也发觉不了那嘴角的苦涩意味,面前女子眼眶彻底红了,咬着下唇也没落出一滴泪来。 “你愿筑金屋,却不肯给我一句真心话。”她惨然笑了笑,一个转身利落走开,如同他们初见时翻身上马那般决绝。 “你就接着做你的风流商人吧。” 良久,女子的身影早就消散不见,林尧升却还在原处站着,天地间落寞苍凉都落在了他一人身上。 “老爷……”侍者紧张凑上来。 林尧升看着自己皮开肉绽的手臂,低低笑着,那声音是释怀,却充满痛苦压抑。 “林兄情深义重,在我阅人之中都是绝无仅有了。” 柳微之今日本是来寻林尧升的,躲在房间里看了这出好戏,二人一个有情装无情,一个有意却恶狠,口是心非莫过如此。 “让殿下看笑话了。”他笑着让人给他换了身衣裳才又出来见柳微之。 “前次魏世子交待我去查乔蓁出京看望何人之事,不知殿下要我如何回答?” 柳微之了然,果然什么事也瞒不住魏桓生这鹰隼眼睛。 “没别的法子,你只能照实说,以他的本事怎么会打探不出身份,此番多半是有意探你底细。此时此刻你的把柄还在,你还不能得罪他。” 林尧升点头。 “不过……”柳微之神色微冷想起谢梓材那傲慢神情,无奈一笑低下头,“你要告诉魏桓生,是我派乔蓁去的。” 高放安和傅集远上回被薛邈耍了一道之后,这些日子几人在朝堂上就更加争锋相对起来。 不过相比于此,皇帝催促着他们办案子的进度,也让高放安觉得头疼许多。 上回乔蓁去河宜的事他派人细查下去,才知道了何空游在这祥瑞一事里有些不寻常的动静。本来以为薛邈和东宫是想对何空游下手的,谁料柳微之杀出来提起祥瑞来历,反而帮了何空游,这让他倒有些不明白了。 “顺着那家铺子挖下去,还是没有证据能证明昭南王与那批箭有牵连。”傅集远叹道。 谁能料得到,为了找出这么一点点线索,他们都快把能查到的银铁案子翻了个遍,参与其中的世家贵族都不少,却偏偏没有昭南王的踪迹。 “没有昭南王,也有别的诸侯王……”高放安想了想,“催得急了,实在不行便将矛头再指出去罢了。一些地方诸侯本身在京中也没有什么根基,没少办法做手脚,只要咱们把证据准备齐全,便能给人定罪。” 若是没什么能耐的诸侯,到时候不过不管怎么喊冤,只要高放安咬死不放,这替罪羊也就做定了。若是手握兵权的,逼得人造了反,虽说狼子野心是能显露,但若是引起动荡也是得不偿失。 “看看那里头都有些什么人,做好准备把。”高放安见最近皇帝催促得急,恐怕哪一日就发难,不得不备下了。 这夜里两人也只得这样安排,傅集远又问道:“那林尧升的事……” 说起此事高放安也有些头疼,本来他派人去查林尧升的底细,本来都已经觉察处些不对劲了,这些天却没了消息,从前的线索像是都断了。 “跟着的人到了城门口就跟丢了,现在也不知道他究竟跟沈全说了什么,手里又还有什么……” 傅集远狠了狠心道:“我明日便让夫人登门去探望英国公老夫人,誓必探清那聘礼里面装的都是什么。” 本来当初他们只是想借薛邈的手杀了沈全,若不是有人递了消息说东宫要带林尧升前去探望沈全,他们才趁机做了这个局。 当初信了那说法,本来也是觉得不管怎样沈全都必死无疑,多做点准备也没什么。后来细细想也不免怀疑当初递消息的人是不是专程来误事的。 可是越查下去,这事情就越蹊跷,下头的人来回报,说那消息似乎是从魏桓生放出来的。 更让他们疑虑的是,魏桓生竟然给他们二人递了拜帖。他自从入京便总是做出风花雪月之态,现下竟然与权臣结交,的确是令人顾虑颇多。 元逊这几日发现来与他攀谈的高家和傅家子弟多了起来,这京中玩乐之处他们几乎都走了个遍。 直到那日酒醉后,有一高家子弟暗暗对他说:“元兄当真想要东宫驸马之位吗?” 元逊微醺,脸上薄红眉头轻挑:“有何高见?” 那高家子笑了笑:“我这里有一桩买卖,想和元兄和元尚书做,若是事成,必定能助您登上东宫驸马之位。” 春日已至,谢梓材发现柳微之这些天的精神十分好。从刚入东宫时那消瘦模样,到现在已然可见几分丰润,而她比起来倒是比之前生气很多,不免又不平起来,有事没事就怼两句柳微之,偏偏都像打在软布一样。 春日宫里就要新做衣裳,谢梓材给柳微之挑选了许多鲜亮颜色的布匹,看得他眉头紧皱。 “殿下……”柳微之无奈开口。 “把这些都拿下去吧,多做几身。”她笑得开心不给柳微之半分拒绝的田地,看他脸色不好就疑惑问,“夫君不喜欢我选的布?” 这周围还有好些宫人看着,柳微之忍下这口气:“多谢殿下费心了。” 待进到屋内柳微之就听到后头女声:“若是不喜欢说出来就是了,几身衣服而已。” “是啊,这几天别说几身衣服,就算几盘菜肴殿下都要跟我争口气。”柳微之拾起案上的书并不去看谢梓材。 “生气了?”她挑眉问。 “臣只是觉得,殿下若是如此看不上臣,等到沈兄的事情了了,再将家妹与励王殿下的婚事谈妥,殿下大可与我和离。” 他手头的书才翻了一页吗,神色平淡仿佛在说什么轻巧的事,但这两个字却让谢梓材心头一颤。 “和离?” 觉出了一些不对,柳微之微抬头看见她似有怒气:“有劳殿下写封休书,找个名头废除也行。” 他们隔着桌案对视着,仿佛站在江河两岸那般遥不可及。 谢梓材有股冲动将这桌上的东西掀翻,但她握拳发抖不想在柳微之面前让自己失态。 “柳微之,开国至今,未有储君和君王和离之说,只有被废除君位和后位而老死宫中之人,”谢梓材压抑着喉间的颤抖死盯着他说道,“你想离开这儿?”她指了指地下,便是这东宫与皇宫。 “你做梦,”她咬着牙吐出这三个字,“本宫不是你想倚靠的时候就答应成婚,觉得厌烦了就能甩开的人,你若真那么不想做我的夫君,去冷宫老死也不是不行。” 她说完这句便又径自走出了门,留下那孤苦的门半悬着,暗示着一份怒气。 柳微之终于将书卷放下,一双清澈眸子低沉着。 这样的坏脾气改不掉,以后还不知要吃多少亏。 他无奈苦笑着,起先觉得若是能陪着她再走一程或许他也要安心些。 但他实在没想到,自以为还算遮掩得恰当,意外却发生了那么多。 正文 第五十九章 原来他都知道 当看到谢梓材又怒气冲冲从柳微之书房走出来的时候,秋吟想起那日柳仁的话也不免担心了几分。 “他居然还想和我和离?” 谢梓材嘲弄着说出这话的时候秋吟斟茶的动作便停滞了。 “或许这几日外头那些风言风语还是让驸马心绪不宁了,等到风声消散了,您好生宽慰一番也就没事了。” 谢梓材心头不服气,最近秋吟也不知是什么了,总是叫她待柳微之温和些,她自认最近也没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凭什么非得是她服软。 见她不听劝秋吟也无法,只是柳微之这话听上去另有玄机…… 自从当年宫变后,宫里宦官的权势便不比当初了,皇帝当年将这苦吃了个透,这些年什么昏话都听得进去,但在用宦官这事上从不退让。 这宫里唯一有些能耐的宦官就在何空游的手底下做事,也唯有这处皇帝才能容得下一些。 付思远也才二十出头的年岁,前几年得了何空游的恩惠得以到边地监军两年,如今也在兵部谋了个职差。但他也知趣,永不忘何空游的恩德。 此番何空游检查高家和傅家查案子,但凡些许动静他也能报给她,他低眉顺眼奉上一碗汤给正觉头疼的何空游道:“这是从底下进奉来的补药,奴婢特来孝敬。” 她揉了揉太阳穴说了句有心了。 “奴婢听说,那高尚书已经查出房遗王私铸兵器和银钱的事了,这么多年他也跟咱们交往不少,要如何处置还请女史吩咐。”他佝偻着腰,生得一副精致模样,男生女相又是个太监,丹凤上扬的眼睛总是精明得很。 “他干的那点事我还能不知道?给我几分面子也就是这时候要想起我了,”何空游冷笑一声,“什么东西,还领着一方王土,待咱们的生意都撤回来了,迟早料理了他。” 那便是现下还动不得的意思。 “那奴婢就听女史的。”付思远笑得谄媚,何空游其实最不喜欢他这个样子,明明野心极大,却要在她身前伏低做小。 “今晚留在我这儿。”她微微抬起付思远的下巴,面前俊丽的人自然点头应下。 这深夜里付思远整了整衣衫总算从何空游的房间里钻了出来,他对这女人的确没什么兴致,奈何还得装出一副样子来。 陛下啊陛下,你也莫要怪我了,若是你能给我一条别的活路,我也不愿如此。 他如此感叹着走出了何空游的府邸,如今已是清晨,再过半个时辰许多大臣们也就该出行上朝了。 他一身疲乏叫人驾着马车朝着宫里的方向去,却突然在这静谧的街道上听到了另一阵马蹄声。他敏锐地睁开眼朝着窗外望去,那马车前头走着的侍从如此熟悉,仿佛是昭南王世子身旁的小厮。他又赶紧到了另一边,掀开帘子好好看了看这是什么地界儿。 这个方向…… 在意识到魏桓生可能是从高放安的府邸出来的时候,付思远冷笑一声,只道事情越发有意思了。 元逊给谢梓材递了消息,高家的人已经找上他了。这回高家的人若想将太女遇刺的案子转嫁到别人身上,那银铁的私下贸易也会瞒不住,而高家绝不能引火烧身。 元逊这些日子拼了命地跟高家和傅家的人交好,言语里将柳微之踩在底下,高家的人就起了心思,借着能帮他夺取东宫驸马这个位子,跟他谈一笔交易。 走工部的道,将高家的银铁账目给消化掉。 工部那么多建造,但凡往什么记账上添上两笔也就能将高家从官家的渠道搜取的原料数量消化掉,也好交代去向。 付思远做事也还算得力,一回来就开始做手脚,活生生将房遗王变成了高家嫁祸的最好人选。这几日何空游知道了高放安这老狐狸打算嫁祸刺杀一事据说已经气得鼻子都歪了。 若不是她和房遗王牵连太深,也怕高家玉石俱焚,她早就在皇帝面前吹枕边风,逼得皇帝直接对高家下手了。 但是也不久了,只要何空游肯站在谢梓材这边,高家被拖下水也就是几日之间了。 这几天柳微之未曾出门,但是看着谢梓材的神色一天天好了起来,就知道外头的事料理得差不多了。 他临风窗下,看着庭院中的花渐渐开了,又看了看自己的腿。 这几日有机会他莫名觉得腿上有刺痛之感,可用手去掐却还是不真切。 听着秋吟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一一说来,柳微之听完笑道:“太女比我想象的,考虑得要仔细许多。只是姑姑将这些事情统统告诉我,也不怕她生气吗?” “我将这些事告诉驸马,是因为我信任您,太女也是一样。只是太女性子刚硬,不愿意先屈服,驸马看似温和,也是比牛倔的脾气,我这样做也不过是想让二位之间少些误会。” “其实本也没什么误会。”而谢梓材也不那么信任他,他的羽睫早柔弱阳光下显得透明。 秋吟不语就此退下,这春花烂漫的时候,也是时候收网了。 外头这几日差点又闹出了大事,也不知道是那伙山匪强盗打起了林尧升给英国公府送去的嫁妆的主意,这坊间都盛传他这平州首富聚集天下之财,不知那嫁妆里有多少价值连城的宝物。 于是不怕死的莽汉竟然趁着夜色潜入了英国公府,生生翻乱了几台嫁妆,结果被乔蓁发现,手都差点被砍掉了送到了衙署。 再见林尧升的时候他仍旧悠闲地坐在那儿喝茶,他送嫁妆那日被乔蓁用鞭子抽打的事已经传得满城皆知,不少生意商人都来揶揄他,他自己倒没什么所谓,人家说他痴心妄想,他也能说这白日夜间谁不是在梦里求安生。 他要为乔蓁筑造一栋金屋的事也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说他情深,偏偏不知礼数胆敢送上聘礼冒犯了英国公府的门楣,说他风流,却偏偏演出一副无怨无悔的痴情样子。 虽那日也见过林尧升一身胆气,但谢梓材自认也看不透他在处理这事上的所作所为。 他约秋吟相见,但谢梓材不放心还是跟随而来,坐在隔壁桌案上观察着那处的动静。 “最近林兄弟是这京中的有名人物了。”秋吟调笑道。 林尧升摆手:“姑姑就别取笑我了,这京中都将我这粗鄙商人视作那阴沟臭虫罢了,哪里是什么好名声。” “我活了这些年,从西北到京城,商户也好,奴隶也罢,总有深陷泥潭者,也有博得生机的人。林兄弟年岁尚小,不必如此悲观。”秋吟看着林尧升,莫名想起了沈全,只是商人的处境比沈全当年还要不堪一些。 林尧升不想多聊此事便开门见山道:“此次寻你前来,是因为前次昭南王世子想借我的口,告诉太女一件事,我思来想去,若是直接告诉太女或是……总归不好,还是想先与姑姑商量一番。” 在他眼里谢梓材还是个愚钝痴憨之人,若是要紧的事的确不敢就这么商议。 “请说。” “我为驸马找寻的那位神医,似乎已经找到了能让他再站起来的法子。” 这句话砸在谢梓材心上,面前的桌案都显得摇摇欲坠。 秋吟一顿,现下是懊悔不该将谢梓材带来了。 “难道现下……” “啊,现下驸马应当还是站不起来的,那神医的意思,恐怕也要个一两载才能有些效用。” 秋吟了然:“世子叫你来告诉太女这消息,也就是想要从中挑拨罢了。” 现下柳休和柳仁闹得厉害,众人都还在谈论这柳家到底是要择昭南王,还是皇家。柳微之和谢梓材又因为元逊的事闹了许久的不快,这个时候再往上添一把火,柳家和皇太女之间的裂痕也就越来越大。 “看这意思,魏桓生是要帮着高家了。” 柳家和谢梓材一决裂,那高家无疑受益啊,落马谷一事的进行也会被大乱。 林尧升摇了摇头:“我看那世子,倒真是来搅混水的,谁也不要,谁也不亲,却要将这京中的暗流掀起巨浪来。” 林尧升将话带到,秋吟只说这件事她会估量着告诉太女,而不知此刻的谢梓材依然是喜怒交杂。 谢梓材自嘲一笑,“他想走,原来是因为他的腿能再站起来了吗。” 原来若不是成了废人,他当真是不会和她牵扯半分的。 不能让他走。 一个近乎狠毒的念头钻进了谢梓材的脑海,她猛地回神将那股冲动压抑下去。 薛遇刚离开的时候,她的地位的确摇摇欲坠,好些年都在艰难求生,步步退让。但后来何空游容下了她,谢梓材就像是被**反噬了一般,许多不要紧的事她都不肯退让,尤其是自己的东西,绝不肯吐出去。 只是后来又被何空游的挑拨闹得禁足,她才回醒。 她已经很久没有又升起那股**了,她在乎的人和事都只能在她的掌控里,决不允许有意外。 她双手的指甲都像是要嵌进桌子里了似的。 半夜里秋吟进到书房又没见到谢梓材,心下一惊便跑到膳房去看,果然在角落里发现瘫坐在角落里的她。 “秋吟,你说到底为什么,他就是不能给我一分信任呢?难道我知道了他的腿能站起来,还会直接打断不成?”她埋着头,声音仿佛从污泥中而来,拖着一身泥泞。 秋吟低下头,犹疑了一阵轻声道:“殿下有没有发觉,太女君如此疏离,是从阿逊回京之后。” 她迷蒙抬起脸,颓丧的面庞上似乎有了几分在意。 “殿下,或许那么多天,你与阿逊是做戏,但落在太女君眼里便不是如此,”秋吟皱着眉将话说了下去,“当年咱们为了不让阿逊受伤,要从世家里选一个男子,祸水东引。那时候皇后娘娘并不赞同我去找柳仁大人,所以太女非得将祸水引给太女君的时候,咱们还跟皇后殿下好生闹了一场。” 想起当日薛遇痛心,绝不许她们用柳微之保下元逊。 “但奴婢还是去了,柳仁老大人也答应下来,但是以防驸马不肯,老大人便没有告诉他,可是……”秋吟苦涩一笑,摸了摸谢梓材发凉的面颊。 “可是……他猜出来了?”谢梓材嘴唇发白,喃喃道,“他猜出来了。” 秋吟不语算是承认。 当年因为落马谷一事,薛家是恨极了高家,但高家那时候气焰昌盛,趁着薛遇病重想要拉皇太女和高家的子孙定亲,也好化解两家因这事而起的龃龉。而横在高家面前的人就是元逊。 那时候谢梓材其实还小,根本不懂嫁人是什么意思,但薛玫一死,元逊便失了神。元逊一直是薛遇用来拒绝皇帝给谢梓材定下亲事的挡箭牌,但这个挡箭牌若是挡在了如日中天的高家面前,或许就要被射得体无完肤了。 柳微之就是她们以邻为壑的那个壑,江北士族之首,纵然柳仁罢官,高家也不敢动他任何,还有柳休在身后,纵然高家也不敢动手。 “原来他都知道。” 谢梓材低声笑着,她本以为被他识破装痴多年已经够难堪了,没想到现下才是最不堪的时候。前一件事只是她利用柳家权势,而后一件就是她活活将无辜的人拉入泥潭。 “当初他去临谯……” “傅氏在吏部主事,柳仁大人也有意让他去历练……”秋吟低声说。 怪不得,怪不得这样的出身那样的成绩,却被遣到了那么偏远的地方。 这段日子谢梓材跟他说,一切都是做戏。 柳微之或许觉得,她在他面前才是做戏吧,装作对他有意,其实还是倾心元逊。 月光淋淋而下,浇湿谢梓材一身。 “秋吟,明日去问问那位覃大夫,他的腿究竟要怎么治。” 就算把你的双腿还给你,这东宫你依然走不出去。 她咬上口的东西,哪有那么容易松口的。 何空游深夜里看着付思远递上来的东西总算安了心。这高家这些年还真是狂妄,想借工部的手把账给销了,若不是付思远聪颖从人手上夺来这东西,她都不知道这样的数目他们竟然真的做得下来。 她心满意足地想着明日就将这东西呈给皇帝,这样一打压下去,高家的人便再没有力气去嫁祸房遗王了。 她正欲开门却见到窗口一道黑影,心中大惊却听到那熟悉的声音。 “何女史别来无恙啊。” 那样风姿气度的面容身形,何空游见过一次便不会再认错。 “世子。”她眼睛微眯,笑着应下。 正文 第六十章 生死一线(1) 这夜里睡不安稳的也不止这二人,谢梓材将手中的纸条收了起来。 元逊套出了高家的勾当,又将它交给了付思远,明日这东西就一定会出现在皇帝的案头。 乔蓁连夜出了京城,明日一早就会带着河宜之事的证人入京,到时候也可杀何空游的一个措手不及。 她有好多个夜里未曾去看过柳微之了,鬼使神差的她又走到了柳微之的窗下。 那屋里头灯火已然暗了下去,或许他已经睡熟了。 但那窗户没有锁上,她心一横又翻了进去。 她蹑手蹑脚在屋子里走着,一不小心回头就撞上了灯台,她扶得及时才不至于闹出大的声响。 她拍了拍胸脯暗道还好,暗处一道声音却响起。 “殿下。” 柳微之勉强将自己支了起来狐疑地看着谢梓材。 她犹豫了一阵,扭捏地坐到了床边,将他身后的枕头移了位子让他坐得更舒服一些。 “何事?” 看她吞吞吐吐,柳微之生怕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忙问道:“可是计划……” “没有。”她烦躁回应。 想了一阵之后她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放到他手上,柳微之在这暗色里只能看出是个玉雕件。 “玉带钩?” 谢梓材点头:“上回跟你说旧了,你也不换。” “臣用惯了。” 手里头的玉温润,摸起来就觉得是个东西,他收在枕头下,抬起眼见到谢梓材又盯着他。 “还有……” “本宫乏了。”她说得认真。 柳微之一愣就见她蹬开一双鞋躺了上来。 他睡在内侧,但留出来的空间本也不多,见谢梓材躺了上来便想着往里头移一些,谁知谢梓材直接抱住了他。 这样紧贴着,她倒不至于掉下去。 柳微之叹了一声,闹不懂她在做什么,但也没有拒绝,将身子放在床榻上轻轻拢着她。 “殿下不回去了?”他问道。 “我这几天,做噩梦。”她将头埋在他怀里。 恍惚从前,柳微之将她护在怀里,让她再不去做噩梦。 上一回见面,两人还闹得不可开交,此刻她的乖顺显得蹊跷万分。 但柳微之也没有细细计较,只想着是时候叫覃容皓来给谢梓材把把脉了,别真是吃多了丹药闹得性情不定。 谢梓材若是知道自己百般纠结才想出的递台阶的法子,被柳微之想成这样,恐怕又得气死过去。 “明日之后,事情就结束了。” “嗯。”柳微之应着。 “元逊哥哥说,要来给你赔礼道歉。” “为何?” “他说,总归是做了让你难堪的事。”谢梓材仔细听着他的心跳,果不其然讲到此处就快了一些。 难堪。 柳微之无奈笑了笑:“臣看上去,真有那么小气?” “你若真这么小气,便最好不过。” 谢梓材嘟囔着,话语里已经染上困意,不一会儿就睡着过去。 他听着怀中人均匀的呼吸,几天来的没着没落,突然有了停靠的地方。 可偏偏这个地方,从来是容不下他的。 一层层朝服披上,侍女们将腰带系好后谢梓材长舒了一口气。 “殿下不必如此紧张。”柳微之轻笑道。 她撇嘴并不否认。 “今日晨午,贺家的姑娘要进宫来瞧瞧那梅花,臣想留她用膳。那祥瑞也要在今日挪至寺庙,太女若是来得及还是该回来敬送。”柳微之絮叨着仿佛在说什么不要紧的事。 “我……午膳想吃驼蹄羹。”她娇俏笑着便步伐轻快走了出去。 奉壹又脑不准这是个什么场面,早上发现他二人睡在一处的时候他差点砸了手里的东西。 怎么成了亲的人都这么阴晴不定吗?从前也没发现自家公子有这怪脾气,时好时坏的。 他抓了抓头发问道:“殿下,那我去吩咐人准备了。” 柳微之点了点头,神情复杂了一阵后吩咐道:“你叫人把名贵的摆设都撤了。” “为何?” “破费,”他幽幽道,而后问,“昨日叫你去找逸王,可将消息送到了?” 奉壹苦恼道:“我昨夜去了,但听说我是您身边的人,那门房便不让我进去,我将消息递给他了,他只说会交给逸王,至于什么时候交,如此带到没有我也就不知道了。” 柳微之闻着这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花露芬芳,人事已尽,各有天命吧。 谢梓材走上朝堂看到高放安那眼下乌青的时候心里痛快很多,何空游一贯是喜笑颜开着让人看不出心思。 说了一些朝事之后何空游突然向前几步叩拜道:“陛下,太女被刺一案已有了些眉目。” 谢梓材这才伸了伸已经僵直的腰板。 何空游的脚步从未让她觉得如此缓慢,却又如此沉重,她耳边只剩下心跳声,见何空游一笑要开口时,心已经提上了嗓子眼。 “前些日子京郊有流寇作乱,那私自打造的羽箭便是那群流寇从城中购得。那股流寇乃是一年前平定的壶州叛军余党,叛党余孽作乱这才伤及了太女。” 从指缝到脊柱,每一寸肌骨都像爬上了寒霜,谢梓材虽不动声色,但元浯和薛邈都心下暗惊。 这时高放安也站出来应声说是,还自请惩处以偿失职放任之过。 皇帝叫了谢梓材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那太女想要如何处置此事?” 谢梓材浑身发冷,看着高放安的平静和何空游的笑,心早就扔在了惊涛之中。 “儿臣……听凭父皇处置。”最后她硬扯出一个笑,应对了皇帝的灼灼目光。 贺玉惜这回来,谢梓相仍旧没有跟着。 有时年少的情意就是这样,炽烈而来,却要被泼无数冷水。放手或许并不是什么坏事,但有的时候过早放手,也是会悔恨终身的。 她悉心照料着那梅树,一袭碧色衣衫在那树下显得温和从容,跟谢梓相那样的性子倒是截然相反。 “殿下,前殿前来送祥瑞的人已经到了。” “知道了,让贺家娘子先别弄了,跟着一道到前殿去礼送。” 按理说是要由谢梓材亲自捧下那祥瑞送其入箱,但她不在便只有柳微之来接手。 侍女按着指示给箱子装点上佛家圣物,焚香祷告了一阵,看着那烟雾弥漫的场景柳微之心如擂鼓也面不改色。 “我手抬不高,扶不下祥瑞,得要人先从高台上取下它。” 柳微之坐在祥瑞面前跟身旁前来迎接祥瑞的僧人说着。 不远处一侍女显得有些局促,眼神不住乱瞟着。 “咱们这些人恐怕冲撞了圣物吧?”奉壹有些犹疑不决。 那前来迎接的领头太监也犯了难,按着他的身份也不好直接上前,正准备去把方才念经祷告的僧人叫来时,贺玉惜见状便先开口了。 “不若臣女来吧。” 那太监松了口气,柳微之也应下,贺玉惜缓缓抬袖露出皓腕,纤细手指正抬起,小心翼翼缓缓靠近那祥瑞。 柳微之的余光里见到那局促婢子的脚开始挪动,微闭上眼,却不免背后发热觉得着急起来。 “等等!” 贺玉惜的手离那祥瑞只有一寸了,这时候东宫门前突然传来了响动,柳微之睁眼便看到谢梓相大踏步走了进来,而后见到那祥瑞还在原处才安了心。 他对柳微之怒目而视却闭口不言,而后拉起贺玉惜就要往外走。 “殿下……殿下……逸王殿下!”贺玉惜扯开了他的手,手腕早被抓红,她赌气般得转过头,“望殿下自重。” 谢梓相见柳微之不慌不忙看着这一切,正欲开口却又被他截断。 “逸王殿下既来了,不若一块礼送祥瑞。” 他笑得坦然温和,贺玉惜见状便也走回了那祥瑞的位子欲再拿起。 只是她仍旧被谢梓相发了狠劲按住了手。 “我来吧。” 这祥瑞若不能完好出东宫,柳微之就会缠着不放。看透这一点之后谢梓相虽然仍旧横眉冷对,却显得从容很多。 他一把托起那祥瑞,像是有千钧之重,柳微之余光里的那双脚突然就不敢动弹,直到谢梓相将祥瑞放进了箱子,那人也再未动过一步。 祥瑞安然出了东宫,被装在马车上碾过这宫中石板。 “多谢逸王殿下了。”柳微之笑道。 “是本王该多谢你。”谢梓相冷笑一声而后扯起贺玉惜的手,不论她怎么挣扎也不肯放,直将人带出了东宫。 “殿下,你叫我把今日的计划在昨夜告诉逸王,他万一记恨上咱们怎么办……”奉壹嘟囔道。 今日无论如何谢梓相都要记恨上他们的,唯有他来移这祥瑞,那个谢梓棠的眼线才不敢动手。 高沉那日告诉他此事后他便派人暗自观察着,不过多久便发现了一个日日在祥瑞面前兜转的侍女,从她房里翻出了一些信件,知道这祥瑞迁入东宫再到迁出都是安排好的。只等着迁出的那一日,只要那侍女微微一摔,再推柳微之或是谢梓材一把,这东西掉了地,谁也别想好过。 起初知道这盘算的时候,柳微之还觉得有趣,这样一来谢梓材的确是受了难,但这祥瑞没了,一切问题也都解决了,高家和谢梓棠,倒打得一手一箭双雕的好盘算。 贺玉惜进东宫的日子是他安排着定下的,等的也就是今日。其实起初他想的是,让贺玉惜当这个替罪羔羊,到时候出了事,谢梓相追究起来他再将谢梓棠的计划派人透露给他,那么这姐弟二人一定是要起冲突的。 他们失和,祥瑞被毁,一切对他来说都有益无害。 奉壹那几天见柳微之总之出神,就知道他还在思虑此事。 “公子,贺娘子毕竟是无辜的。”他想了许久还是将自己的心里话道出,柳微之看了看他边失了神,而后苦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奉壹都长明白了。” 所以他叫奉壹去给谢梓相递消息,若他来了,那便安然无事,若他不来,一切也是听天由命。 其实谢梓相还没进来的时候,柳微之仍在纠结,因为在他心里,毁了这祥瑞才是最痛快的解决。 他轻笑一声,终究他也失了那份无畏。 有人清明,也有人糊涂,此刻的谢梓材听着耳边高放安大肆称赞着修建神堂供奉祥瑞于国于民,有益苍生。 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 她差点就要走出去质问河宜之事,但念及乔蓁还带着人在赶来的路上,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急切放下,冷眼看着何空游和高放安在这朝堂之上一唱一和,说得皇帝十分高兴。 她心半凉却还做出一副懵懂冷淡的神色以待。 其间薛邈冷嘲热讽几句,叫高放安将证据拿出来,别错算了罪过。高放安老神在在丝毫不觉得慌张,便道散朝之后便递交皇帝。 等待散朝谢梓材便快步走向宫门,急切心情之下终于见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她不由得大喜。秋吟听闻了今日朝中的事本就急切,好不容易见到了谢梓材便按住了她,自个儿上前去迎乔蓁。 谢梓材站在不远处听不到二人说话的声音,却见那二人神色紧张,乔蓁是惯常的不动声色但也显得懊恼颓丧,秋吟只望了她一眼,谢梓材便明了了。 “昨夜那证人被杀了。” 秋吟这句话在她耳边响起的时候,谢梓材才觉得雪山力崩,地裂山摧,她仿佛置身于山腰之上,只能等着所有灾难碾压而过。 “知道了。”她眼前突然迷茫,混沌得看不清任何东西,直到后头的内侍叫了她一声。 “殿下,陛下有请。” 谢梓材全身都没了力气,她心乱如麻看着何空游给皇帝揉肩。 小的时候,她的父亲其实比母亲要更疼爱她一些,母亲将太多的心思放在了朝中事上,她仅有的撒娇只能是在皇帝身侧。 但是那时候只要何空游一句话,他就会扔下哭得震声的她,随着何空游去泛舟湖上。 如今也是这样,只要何空游说出的话,就能将他们两人拉得越来越远。 “你该好好管着柳微之一些,”皇帝难得皱起眉头,“这些日子他在外头做的事你可知道?乔蓁说是领了他的命才往河宜去的,这些个事情他打听那么清楚做什么?” 谢梓材有些云里雾里,柳微之派乔蓁去? “本来以为他是个懂事的孩子,才出谋划策叫这神堂之事得以进行,没想到暗地里却敢对房遗王下手,拿你的事来行诬陷之举。” 听了几句之后谢梓材是明白过来了,这是将她做的事全都算在了柳微之头上,何空游几句话,叫皇帝以为柳微之为了阻止神堂一事,想要将谢梓材遇刺的罪过都诬陷给房遗王,若不如此做他便要将罪过都推给高家,以此逼高家就范。谁料高放安是个忠臣,被柳微之逼得急了才不得已告诉了何空游,这才守住了真相。 正文 第六十一章 疯癫 谢梓材只觉得好笑,高放安纵横朝堂几十载,柳微之才多大的年纪又有多大权势,手里头又有什么筹码能将这群豺狼虎豹威胁住。 “从前以为他贤名在外还是个不错的孩子,现在看来却是阴狠了些。本来当初这婚事我也不愿答应,既然你与元逊交好,若不想再见柳微之,过几个月寻个由头和离了也罢。” 谢梓材装作糊涂问道:“房遗王怎么了?怎么就惹恼柳微之了。” “这你不必知道,好了,回去歇着吧,这几日好好约束约束柳微之。” 谢梓材失魂落魄走出紫宸殿,不料却被何空游拉住。 她仍旧显得春风满面,握住谢梓材的手轻声劝慰道:“太女莫要上心,陛下叫我来再跟您说些事。” “太女或许不知,河宜祥瑞之事,本就是我与陛下说好的一桩人案。” 谢梓材眉心微动,这意思就是,皇帝早就知道一切内情。 “驸马或许也是察觉了此事,觉得不妥才出了那么多下策阻挠神堂修建。可殿下你可知道,前些年天降异象,陛下无法下了罪己诏。再看现下,虽说北境柳休将军镇守能阻挡敌军,但落马谷一事叫我们失了许多城池,这几年朝中也有心图谋,但出关几次皆无所获。天灾**难以断绝,各地诸侯都有些按捺不住,这祥瑞,便是陛下想出来的稳国安民之策,而唯有将这祥瑞真正奉若神明,才能让天下信服,陛下也可暂稳民心。” 想来真是可笑至极,文治武功没有一样拿得出手,却只能靠着鬼神之事糊弄人心,这便是他们想出来的好计谋。 “陛下不愿殿下为此忧心,所以这事都是交给我去办,只是驸马便有些不识状况了,”何空游眼珠子转了转看了不远处的秋吟,“陛下知您纯善,往日秋吟跟在您身边也还算得力,但这回的事情恐怕她与太女君有合谋欺您之嫌。若但是阻拦神堂一事也就罢了,但他们竟然枉顾您的安危,想要将你被刺杀一事诬陷他人,实在是不该的。陛下知道后也未免对秋吟有些失望,殿下信任她,也要好好约束她,否则……” 否则下一回,秋吟就不知道是生是死了吧。 谢梓材心中冷笑,这样的招数或许是皇帝知道的,可河宜地界儿究竟是什么光景,皇帝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吧。 原来到头来,真正被蒙在鼓里的只有她一人。无论如何,就算今日那证人活了下来进了京,就算皇帝知道了河宜惨状,也一样会将所有事情瞒下去,修建那神堂。 而到时候,只有她东宫会被皇帝指责不懂事。 她朦朦胧胧应下,佯装生气要回去找柳微之算账,看她走远何空游才露出一些意味深长的笑来。 高放安从暗处走出到她身边叹道:“哎,看来陛下身侧,何女史才是永远的第一人。” 这样的盘算,或许皇帝自己都明白拿不出手,才只交代了何空游,心里也知道会有阻力,这段日子逡巡转圜,盘算了许多办法才让他们能站出来支持这事。 没想到这办法,最后是昭南王世子递到他们嘴里的。 “不过我也好奇,高尚书一向不与诸侯往来,怎么这回反倒承了世子的恩情呢?”何空游笑问。 魏桓生好盘算,洞悉了东宫的计划,何空游本还被蒙在鼓里,最后才知道要害房遗王的本是东宫。高家也险些上了东宫的道,好在魏桓生提点,她跟高放安才能彼此交心,将这交易做了下去。 就连嫁祸流寇的证据都是魏桓生送上门的。 恩情?高放安可不这样觉得,刺杀本就是昭南王惹出的事,送上那流寇罪证也是解决了他自己的心腹之患,他也不过是被陷在泥泞里,有人递了个一刀两断的法子,他便接受了,跟何空游合作一番也不算什么难事。 至于魏桓生,他谢了他送消息的恩情,也帮他解决了心腹之患,早就两清了,不过一场交易。当下的皇帝和太女还算好控制,若是昭南王真的做大,或者真做了皇帝,哪里还有他们高家容身之处。 “都是天子臣子,从前是我狭隘了。” 他看着何空游倒是有几分怅然,魏桓生约见他们二人的时候,半刻的举止下来高放安便看出这两人早就相识。 已经是天子最亲近的人,还与昭南王不清不楚,他对这近十年来的同僚都有些看不明白了。 何空游斜瞥了一眼他,只笑着不语。 昨夜魏桓生赶来拦下了她,他也带来了已经伤痕累累的付思远。那张风流昳丽的脸失了血色,反倒难看狰狞起来。 说来也是天要助她,付思远多年爬升,手底下的徒弟却不听话,知道付思远在这事里做的手段竟然想找上高家好好将他踢下去。 只是那人憋不住话,喝醉了酒将消息吐露了出去,却被魏桓生知晓。城中七十二酒坊,就没有他的眼线触及不到的地方。魏桓生拿捏着他,以此为筹码找上了高放安。 自此他们才明白,东宫这一手,借着何空游的手捅破高家银铁买卖,又借高家的手戳破房遗王进而抖落河宜的事。 付思远被打得半死,何空游却只冷冷看着,看他如狗一般乞怜。 “你该选对主子的。” 可惜了一副好皮囊,却还是个蠢货。 何空游狠狠踹了他一脚,本就身受重伤的他如受伤野兽一般呜咽痛哭。 虽然付思远口口声声他是受柳微之的指示,但付思远不过近三年才被提拔,柳微之一年前才进京,二人几乎没有交集。 何空游总觉得里头有个关节,是想不通的。 回东宫的路从未有这么长过,谢梓材心急火燎往回赶,到宫门的时候见到里头早已空空。 那祥瑞和高台尽皆不见了。 而不远处的门前柳微之正看着她。 “你早就知道,这个神堂是非建不可的。” 所以不如当初送个顺水人情,还将王琼塞进了何空游麾下,从前安慰她,他能阻止这事的话也不过是暂时蒙骗而已。怪不得当初听说她要出手时,他也并不显得高兴。 她失魂落魄拖着步伐走到他跟前,气弱无力问出这话。 柳微之点了头。 “你们说好了,若是清查刺杀一案的盘算败露,就将所有事情都推到你身上。”她看了看秋吟和柳微之,那两人尽皆不语,柳微之伸出手拉住她的衣袖。 “殿下累了,不若先休息一会儿吧。” 那锦绣华袍从柳微之指尖抽走。 “他们走多久了?” 指的是那祥瑞。 “不久。” 柳微之看谢梓材突然转身朝着宫外走去,皱眉喊道:“殿下!” 她脚步微滞,唇齿微微发抖,并不回头:“你叫人准备好膳食。” 秋吟不得不跟上,其间也好几次拉住谢梓材却都被甩开,柳微之赶忙叫来奉壹将他推出去。 运送祥瑞的车队才出宫门,那一行浩浩荡荡恍若长龙,这样的阵势护送也可见皇帝对其的在意程度。 这主街两旁的百姓尽皆跪拜下来看着那仪仗走过,偶有几人抬眼想要一睹其风采却只见到那绘制了金线的精致箱子。 在这一片庄重清明之中忽然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跪拜的行人尽皆抬头,只见那宫门口一批骏马载着一人奔驰而至。 领头太监回头就看到皇太女骑着一匹马飞驰至他们身侧,他有些不明白却听她叫道:“停下!” 这马是她方才遇到禁军直接抢来的,秋吟苦苦求了两句差点被她一鞭子抽倒。 她的脉搏也不知究竟是因为骑马还是即将发生的事,却是跳动得极快。 她下了马将手上的鞭子扔给那领头太监,眼睛直勾勾看着那箱子,仿佛这天地之间只有面前的东西。 两眼在这阳光下都显得有些迷蒙,眼前事物都像是泛着异样的光彩,那领头太监似乎在跟她说什么,周遭也有人前来阻止她挡在她身前。 “本宫再看看圣物。”她压抑着满腔怒火淡淡说了这句,周遭的人似乎都有些不敢动弹了。 两道的百姓都抬起头来看着这传闻中的皇太女,这或许是他们头一回见到这尊贵之人的真面目。 许多年后谈起这位一向被冠以痴憨之名的皇太女时,许多恍惚见过这一面的人都微眯着眼,心中有许多难以言道的感悟,最后只以一句叹息结束。 他们见过的皇太女,看起来清醒得很,有股子狠厉之气,或许算是贵人的高高在上。 但的确是个疯子一般的人物。 众人都记不清她是怎么捧起那祥瑞仔细端详了半刻,而后猛地抬起手臂。 那祥瑞是在她手里头脱落的,她往下砸的那一刻,那领头的太监慌了神,大喊着“殿下”。 当那被奉若至宝的祥瑞在她面前摔了个粉碎的时候,谢梓材觉得前所未有的畅快。 似乎从小到大她都未曾有这般身心舒畅过,有着达成目的的成就感,也有报复功成的痛快。 原来就算是祥瑞,碎了也跟普通的石头没什么两样。 或许这祥瑞原本就只是略有些透明的灰白玉石,曾经在她眼里也有过五彩的光华,如今却碎成了好几大块。 众人慌忙得不知道要干什么,大喊大叫仿佛地崩山摧,只看那皇太女突然又跳下了车站在那已经破碎的石头面前凝思了一阵。 柳微之和秋吟赶来的时候,谢梓材不知道从哪里抢了一柄斧头,一众宫人皆围在她身前苦苦哀求,她高举着那斧头像是要往下劈。 而那地上正是方才才运出东宫的祥瑞。 “殿下。” 谢梓材听到了柳微之低沉的声音,她手上的力气松懈,痴痴回过头就见到他坐在不远处,面上无悲无喜似乎也不算太意外。 “过来吧。”他修长的手指在空中微勾,语气轻柔得仿佛面前什么事也没发生。 谢梓材放下吧斧头走到他身前,她的发髻在争执间有些散乱,一袭朝服都显得灰头土脸的。 众人暗道这荒唐的太女,指不定要被太女君如何说教呢。 “受伤了。” 谁料那温润如玉的男子只牵起了仿佛发了疯的谢梓材的手,看着上头的红印皱着眉。 那领头的太监已经是欲哭无泪,赶紧踢了身旁小太监的屁股叫他回宫禀报。只见柳微之将谢梓材拉到自己身旁:“咱们回去吧。” 留下这一地狼藉,那太监就算是想呵斥也不敢出口,只能看着柳微之拉着那木讷失神的皇太女往宫里走着。 春风寒人,那膳食一道道端上,谁也吃不下一口。 到了东宫两人都坐在廊下,谢梓材靠在柱子边什么也不说只痴痴看着周遭的一切。 她本来以为柳微之或许会皱着眉好好训斥她一顿,但坐在此处那么久了,他也是一言不发。 这园中春花烂漫,看得谢梓材心惊肉跳。 她此刻就是砧板上的肉,等待着皇帝的传召。 倏忽间她听到了一阵笑声,她转过头见阳光打在柳微之的腿上,他鼻尖蹭过一束光将他整个人都照耀得温和明朗。 她从未见柳微之笑得这样开怀,从前轻轻浅浅笑着她都觉得十分不易了,若不是现下的情状,见他笑得如此,她该是很高兴的。 就像是那藏在深山的狐狸终于放下了所有的狡黠伪装,迎风而笑,仿若风过叶间,叫人见了这明丽笑容就会欢喜得在枝头乱颤。 “我以为你会骂我。”她发白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低着头像是被他感染,露出了几分笑意。 “臣从入仕至今,从未像今天这样高兴过。”柳微之还是在笑,他不去看谢梓材,似乎泪水都要笑得流了出来。 那么多的盘算,无奈与屈服,最后竟然这么简单就被破了局。 他所失去的东西,此刻他又见到了。 此前他只以为谢梓材比他想的更懂得是非。 什么储君,什么历练,柳仁先前交代他,若是可以,要好好辅佐谢梓材,助她成为真正的明君。 明君或许说不上,但做一件无愧天地的事,谢梓材已经不需要人来教了。反倒是他,似乎在从她身上获得已经失去已久的东西。 “殿下现下打算怎么处置?” “总不能再说是你挑唆的,”谢梓材撇嘴道,“我不需要你来这样救,你若是想凭此就离开东宫,你也是妄想。” 他自作主张要揽下这些罪过,谢梓材现下的反应倒是不在他意料之内。 静默了半刻后柳微之食指微动:“此番下来,说殿下毫不知情这些盘算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正文 第六十二章 变天 此前种种还能解释,但谢梓材砸了祥瑞分明已经道出了她的态度,那柳微之所做一切也是合了她的心思。 “不知殿下……敢否就此澄清自身。” 谢梓材有些迷蒙,眼神微低,又抬起,那双眼似乎是死灰复燃一般。 她长舒一口气,犹疑着又有些雀跃:“我昨晚做了个梦,梦到那祥瑞里,有个神明……” “他在里头静坐着,告诉我他被困在其中已久,叫我一定要在今日破开那迷障,才能救他于孽乱轮回之中。” “那神明还说,若殿下相救,便会赐福于殿下。” 只是这样一来坐实祥瑞之说,神堂恐怕还是得修建。 她神色犹疑,柳微之了然:“神堂一事,就请殿下放心,不要担忧。” 在禁军将东宫团团围住之前,柳微之塞了张字条给奉壹:“去找林尧升,他会知道怎么办。你若出去了也不必再回来了,先回柳府暂住。” 奉壹本不愿就这样逃开,但看柳微之坚定神色便咬牙赶紧跑出了东宫。 他前脚走,后脚禁军就奉了皇命将东宫围堵,不许任何一人进出。 跟着那内侍离开的时候,谢梓材感受到了十几年来未曾有过的舒畅。 今时今日,她终于有这样的胆气和能力,以清明示人,不再惧怕暗害。 原本的诏令是只带着谢梓材一人的,但那内侍想了一番叫人将柳微之也带上,只是叫他在殿外等候着这一切。 他所能听见的是东西翻到在地碰撞激烈发出的声响,唯独希望那东西不是砸在谢梓材脑门上。 只是可惜他的希望一概不作数,谢梓材的额角的确是被砸下来的砚台给磕到了。她装着诚惶诚恐的样子将自己梦中所见都诉说了出来,还说自己去砸那祥瑞的时候只感觉身心都不是自己的。 皇帝只以为她是被柳微之教唆,一开始就是气急,觉得被她欺骗变得愤怒异常,实在受不了她哭泣便让人直接拖她到外头要施以鞭刑。 这回便是当惯了老好人的何空游都未曾相劝。 柳微之见谢梓材被人架了出来本就紧张不已,再看到匆忙两个太监,手里头拿着鞭子便进了来,他脸色一变便赶紧近前去。 谢梓材跪在地上的时候仍然痛哭不已,说着自己并非有心如此这样的话。 “今日不教训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皇帝还在殿中,那样一句气话砸在她心里也是酸涩不已。 但是看向柳微之的时候,她浅浅淡淡笑了笑,嘴唇轻启默声吐出“放心”两个字。 那快跟手臂一样粗的鞭子,谢梓材也不是没遭受过,只是那时候是太小不懂事,畏惧得要命,现下虽然也害怕,却心境坦然很多。 太监看了看正在气头上的皇帝,无法只好扬起了鞭子,谢梓材闭上双眼等着那鞭子落下。 粗壮鞭子劈开空气中的所有阻碍,让人皮开肉绽的响动充斥着整个前殿,谢梓材没有迎来疼痛反而落入双臂之中。 柳微之方才是扑出来的,腿上恢复的仅有一点力气都用在了上头,他将谢梓材扑倒在地恰好也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从后而来的鞭子。 他咬住牙并未发出什么响动,谢梓材睁着双眼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的柳微之,仿佛看到了当初那个扑出来救她的人。 “都说了不要你救。” 柳微之哭笑不得,身下的人倒是比他先哭了出来,鼻尖眼角都红了起来,一个翻身将他又压在下头,头埋在他的颈项里,双手环住他的脖子。 “打!” 皇帝真是气急,那太监犹豫一番还是闭着眼咬牙落下了几鞭子。 柳微之想要移开她,却发现身上的人力气比没了双腿支撑的他要大许多,怎样都是撒不开手的。 后来她感受到一双手环在了自己腰间,柳微之将她死死抱住,手背上被打得没了好肉也是一声不吭,但疼痛在两人的身上蔓延,两身疼痛的汗水便是见证。 后来谢梓材是被打晕过去了,皇帝早就不想再看,何空游见状才叫人赶紧把他二人移回东宫。 皇帝下旨将整个东宫围了起来,说是要让谢梓材和柳微之好好思过。 御医来看过,好在都没有伤筋动骨,只是满身的皮外伤要休养起来也难了。 谢梓材只能趴在床上,背上每一处都像是被火燎过,想要去挠却只能被秋吟含着眼泪按住手。 柳微之比她好些,只是那双手颤颤巍巍举起来叫御医瞧的时候,只得到了一句:“伤及筋脉了。” 柳行之说过,柳微之从小拉弓拔剑,若不是柳仁不许,也束腰从军的。她也见过这人在猎场上一箭射下两只大雁,柳家养育之下也是文武兼备的人。 可从此或就拉不开长弓,写不得一笔好字了。 “你还没好好教我写字。”她任由秋吟给她背上上药,勾住柳微之的小指呢喃,豆大的汗珠从她额角落下,嘴唇一片惨白却还在淡笑着。 “那……”他也淡笑着,“是臣的字好看,还是元兄的字好看?” 偏是在这种时候,谢梓材被逗得想笑,哼哧两声却扯到了背上伤口,眼角溢出泪珠,而后就像是决堤一般又哭又笑,泪水涌出。 柳微之未曾说什么,她哭得尽兴了微微抬起红眼:“你都要手脚残废了,也不怕本宫不要你了。” “我不怕。”他突然不顾一旁正在给他包扎的御医,微微抬起正在上药的手伏在了谢梓材耳边。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亲吻,谢梓材感受那温热的唇将她眼角泪珠抹去,男子低沉的嗓音传入她耳中。 “殿下又不是养不起我这么个闲人。” 纵然身上伤痕痛楚难忍,但谢梓材突然笑了,惹得柳微之跟着她一块相视而笑,一个双手血肉模糊,一个背上全是血斑,却笑得身子发抖。 御医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瞧见,上了药还得千万祈求上苍莫要让这天家怒火殃及他们。 谢梓材伤了背便只能趴着睡,好在动弹不得,柳微之睡在她身旁也不至于被她压住手,二人反而安稳。 只是半夜她便不由自主哼唧起来,身上灼烧的疼痛让她夜不能寐,一层层清凉修复的药膏不过半刻便没了效用。 柳微之的双手也疼得厉害,二人睁眼的时候发现对方也未睡着又笑了出来。 “柳微之。” “嗯。” “柳微之。” “嗯” …… 叫了许多声之后谢梓材鼻尖微酸惨笑道:“我想过,若是此番惹恼了父皇,为着你能活下去,到时候我就真与你和离了也罢。” 那是她在砸了那祥瑞时想到的后果。 “那此刻呢?” 谢梓材不敢动,只能那样直勾勾**地盯着柳微之,苍白的嘴唇挽起一个笑来:“我不放手了。” 其实柳微之想说,他以为谢梓材会抛下他的。 河宜和高家的事一败露,他主动揽下所有的罪过,此前在外人看来他与她关系如此难堪,只要谢梓材与他和离,那么所有脏水都到不了她身上。 林尧升特地来告诉他,奉魏桓生的命令,他要将柳微之的腿的事告诉谢梓材。 魏桓生无非是想借此证明他二人之间互不信任,在元逊的事情之下进而逼得柳微之对她疏离,彻底将他二人分开。 他也以为,谢梓材听了会恼羞成怒,真的会和离。 但他又想错了,面前的人不动声色,还翻窗来寻他,他意外,却还有不可忽略的欣喜。 时至今日,魏桓生恐怕已经看清了他的抉择,其实他才是那个被谢梓材收留的伤者罢了。 魏桓生参与到这件事里,唯一要帮的就是那些联络了他的诸侯王,替他们遮掩银铁买卖之事,顺道促成神堂修建一事。 是以他探听到高家和何空游的动向,意识到他们似乎在朝着自己计划外的目标前进,便不惜与朝中权臣结交,打破了从前的习惯,彻彻底底将自己卷了进去,好在抽身及时。 柳微之当面逢迎背地里却要维护谢梓材的做法让魏桓生十分不安,其实上回他拒绝帮助刺杀谢梓材一事就已经让魏桓生疑虑颇深了。 只是头一回柳微之只是觉得谢梓材出事他柳家顷刻间便会陷入深渊。 而这回他才是真真正正选择了站在谢梓材这一边。 魏桓生为了拉拢诸侯王盟友从林尧升和高放安出毁去诸侯王私自交易银铁证据,倒也算平常。但刺杀河宜而来的无辜证人,为了激起百姓民变而极力促成神堂修建,为了私利不惜一切代价,桩桩件件让柳微之觉得面前的人,再不是从前能与他彻夜促膝长谈的青年雅客。 他从前以为能够平定这乱世的明主,实际上是个不择手段之人,曾经他以为狠毒胆怯的人,却比他想的,要诚恳莽撞得多。 他又何尝不是魏桓生,何尝没有这般行过事。结局是那般美好顺畅,但那过程中的罪恶却日日缠绕着他。 乱世之中或许魏桓生这样的人才该是最好的统御者,谢梓材和他与魏桓生相比,比之牧人,更像是羔羊。 这是魏桓生从前对他的形容。 可大概两只羔羊走到一处,偏偏有几分互联互惜。 知道谢梓材闹出这件事的时候,薛邈本是一言不发,而后长叹一声。 有的时候他真不知道谢梓材究竟是明白得很,还是糊涂得很。靠着元逊手脚,她想要阻止神堂修建和惩治房遗王的计划在元浯眼里或许能用柳微之的盘算解释得通。 但薛邈这些年来多少看出了谢梓材的几分不同,但他不愿说破,情愿看着人收敛锋芒,哪怕还瞒着他这舅舅。什么柳微之的盘算,分明是她的打算。 他知道谢梓材也曾厌烦多次作乱的薛琅,也知道她每一个动作背后的意思。但这回她能当众闹出这么大的事的确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她变得如此不计后果,他一时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新来的驸马的功绩了。 “国公爷,刑部那边来了消息,郎君那边也快要判刑了。” 躲不过的,薛邈长叹一声,若是没有今日这一出,或许皇帝还能听他和谢梓材一劝,赦免了薛琅。 如今便是什么后路都没有了。 “叫人好好照料郎君,无论最后如何都不许他再胡闹了。”世道如此,作为一个父亲他也没了别的作为。 这件事唯一的后路便是谢梓材没有让他和元浯全然牵涉其中,不至于此时受罚,只是作为她的后盾也不免受到打压了。 当朝皇太女当街怒砸祥瑞一事在那一天之内随着春风往这片大地上四散而去。 魏桓生叫人烹了茶,茶香氤氲在空气中,大雨将至,这空气里全弥漫着潮湿糜烂的味道。 “世子,咱们也算是帮了房遗王这回,这样下来他也欠下咱们一个人情了。”侍从轻缓道。 魏桓生却只是笑着摇头:“房遗王在诸侯王里权柄不小,性子也是狂妄至极,就算咱们真的起事,他恐怕是宁肯自立旗帜也不会来支援咱们的。咱们这回只是帮何女史而已,若是能得她相助……” “可陛下对何女史如此亲近……” “若一个人对你太好了,一条命也肯随意交到你手上还伏在你脚下祈怜,你便不会将他当人了,”魏桓生偶然听过皇帝对何空游的深情,想来只觉得可笑,“何空游要的不过是权势,皇帝是天下至尊,可咱们的皇帝却不一定能守得住他的位置,何空游这样的人当然要另择良木。” “那咱们是不是也可以准备回程了,陛下似乎择日便要封世子为将军了。” 回,当然要回去了。 魏桓生微滞,抬眼从窗外看那黑云压城的模样,这京城的风物人情还真是惹人怜爱啊。 “还得等等。” “等什么?” “柳微之和谢梓材,我要等着看他们这回要如何处置。”他眼睛微眯,当知道乔蓁是为柳微之办事的时候他便知道有些事挽回不了,他并未完全相信这是柳微之的盘算,知道了元逊和高家的来往之后他便愈加觉得,这是东宫的布置。不是那个糊涂的皇太女,便该是琼国公薛邈。但无论哪一种,柳微之处处配合他,却又暗自反叛,居然相助神堂一事获取何空游的信任借她的手来对付高家。 这便是说他已然抉择。 他也曾见过谢梓材,看上去是个糊涂又动人的美人罢了,到底为什么能让柳微之短短一段时日便全心相护了。 他等着看,等着看这二人如何通天本事,也还知道往后要如何对付。 昭南的天,快变了,京城的天,也必然安稳不了了。 正文 第六十三章 客星 “娘子,天似乎又凉下来了,咱们快进屋吧。” 昭南王府里一粉衣侍女手持披风给一个站在海棠花丛前的碧衣女子系上,焦急催促她回到屋中。 那碧衣女子生得粉腮乌眼,一袭青丝细柔乌黑,肤若凝脂,眼如墨玉,唇似樱桃,分明一个娇俏没人只是那神情却显得木讷很多。 魏舒盈轻声应下,在侍女搀扶下才缓缓走动,却被脚底一颗石头绊倒崴了脚。 她皱眉吃痛叫了一声,侍女不小心松了手,她慌忙去摸索侍女的存在。 这昭南王最为珍重的女儿,竟是个瞎子。 “娘子小心!”侍女急忙将她扶起,“过几日您便要进京了,这关头可不能出什么过错。” 魏舒盈思及此事也舒展眉头:“是啊,去了京城,便好了。” 侍女调笑道:“是因为京城有您想念的人吧。” “叫你胡扯!”魏舒盈嗔怪道,她眼神迷惘,却显出少女的雀跃向往,在这昭南阴雨里显得格外明媚。 这两日谢梓材时不时发烧,柳微之与她额头相抵,感受到那股升温便皱眉去唤侍从。 她总是喃喃说着糊涂话,虽然从未哭过却总带着哭腔说着难过的话。 他知道谢梓材从前的日子并不好过,这些年噩梦不断也是因此,这些日子便更加强烈。 但她醒着的时候却显得很柔顺,头埋在柳微之肩边,似乎完全忘记他们现下是如何的处境,只有满身的疼痛和耳鬓厮磨。 林尧升叫人放在英国公府的六十四抬聘礼尚未撤回,按理说应该大打出手的乔蓁和林尧升此刻却在茶楼坦然坐着。 乔蓁在头一夜去寻被她带到京城的证人的时候只见到了烈火灼烧的房屋。纵然她拼死去叫人救火,自己也抬着一桶桶水上前灭火,却也没能救下那男子的性命。 唯有房屋灰烬里一具焦尸,再也没有机会诉说他的妻儿冤情。 她跪在那废墟面前失神恍惚了许久,待到天蒙亮她才梗着脖子强撑着站起来策马归京。 她并不明白失去这个证人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她知道失去这个人,河宜之事便失去了了结的机会。 东宫与高家的争斗是她不愿牵涉其中的事,但她明白其中暗流汹涌,这回的事她仍然看不透。 但她明白,眼前的人和东宫,是唯一能帮助她为父兄报仇的机会。 “叫我去探望皇太女,出来后便宣称她神智清明,”乔蓁听着林尧升的嘱托皱着眉,“这是你的意思还是……” “是驸马的意思,”林尧升见面前女子与他疏离仿若初见也不动声色,“一切便倚靠乔将军了。” 二人真好像是公事公办,乔蓁静默看了他半晌,俊秀的面容之下仍旧是一副假模假样,她偏过头沉声道:“你送来的聘礼什么时候取回去?” 她不傻,聘礼一来,段家的夫人便上了门,有意无意便要打听那里头的东西,就算乔蓁一向对这些事情不够警醒,老夫人却比谁都能感受到这其中蹊跷。她对段夫人虚与委蛇,晚上便碰到了前来打劫的山匪。 “这胡商狂妄无礼,却不算笨,”老夫人并不知道林尧升在藏什么,但这一番事情下来也猜到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冷眼看着神色难堪的乔蓁,嘴角皱纹在笑容里陷得更深,“只是他拿你当借口去做他的大事,你就该知道你在他心里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断了念想吧。” 乔蓁的所有明智在林尧升的狡黠和遮掩之下都没什么用处,这样的人从泥潭里脱身登天,就不会轻易被她看透。 “那里面也只是一些贵重饰品,为着你能用得上也还有一些名贵兵器,若是将军不嫌弃就将里头的东西留下,改日我就叫人去将聘礼箱子抬出,权当做我这一番闹剧给将军的补偿了。” 补偿。 乔蓁心中凉意更甚,抓起桌上的佩剑故意在他面前抖动了一下,剑锋息息声在他耳下穿过。 这般威胁,林尧升在她走后只有一抹惨笑。 若她不是乔蓁,哪怕还是这京中头一号的贵女,他大概赔尽这十余年来积攒的全数身家也会拼死一搏。 那两位从刀下救下他与母亲的乔将军却是他这辈子逃不开的禁锢。他要偿还恩情,也不能对他们的女儿和妹妹做出任何不堪的事。 “老爷,按您的意思,找了当日亲眼看皇太女摔碎祥瑞的人,叫他们宣称当时有一道微弱白光从祥瑞中飘出,在靠近太女额心的时候没了踪迹。” 林尧升点头总算是松了口气。 不远处一带着帷帽的男子四处张望了一番终于寻到了林尧升,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林尧升一个点头,侍从关上了房门。那男子将帷帽取下,元逊露出真容看着这位近些日子在京中搅弄起无数风云的人物。 “林兄寻我,说是为东宫之事。” 林尧升淡笑着点头而后从怀中取出一锦盒,里头是个书册,元逊接过之后翻阅,眼前是一些地产田地数量。 “这是……?” “我的半副身家,”林尧升精明笑着,见元逊皱眉并不明白,便接着道,“我愿将此献出以作修建神堂之用。” “祥瑞已毁,何来神堂?” 林尧升也这样想,但柳微之给他带来的消息便是这样。柳微之这个人啊,看似温和重情重义,但那也只能是与他交心的人,纵然林尧升坦诚自身又有把柄在他手里,也不能完全为其信任。所以他让奉壹带来消息,其一是让他帮忙在京中散播风声,就如他方才交待乔蓁所做之事相似。其二他也想出了帮林尧升脱离魏桓生的法子。 半副身家去换一个清白家世,林尧升听闻的时候只觉得他是真看透了自己当前的境遇。若是从前他倒不一定能换,但此时此刻他的过往不能牵扯乔家,是以哪怕是半副身家,便是全副也是一样能付出的。 有恩有求,跟这样的人交往起来倒复合林尧升生意人的心思。 “殿下未曾细说,只消旧事重提之时,大人能替我在皇上面前述我拳拳之心即可,”他叫人点上了熏香,这些日子莫名阴湿许多让他有些不适应,“还有就是,此前您从高家那儿拿到的一些证据,本来不足以定高家的罪,起初是以为何空游相助,多说几句陛下信了,也就不拘这些细节了。如今情势,我手头的所有证据都要交到您手上,元尚书和琼国公或许才有机会扳回一成。” “可若如此,昭南王势必知道您已背叛,到时候……” “所以还请大人看准时机,等到这半副身家的去向已定再将证据递上。” 元逊看了看林尧升和自己手中的田产地产,最后一拜总算答应下来。 “哇……那是什么?”窗外熙熙攘攘的吵闹人声传入他们耳朵。 正此时,茶楼上的二人皆起身朝着窗口探去。 只见街上众人皆仰头望去,盯着那碧蓝天空惊叹不已,相互交谈既有惴惴不安之人也有为之惊喜狂呼者。 林尧升向上头望去,也不知什么时候这白日天边竟挂上了一颗耀眼的星,那光芒耀眼比夜晚零星的星星还要强盛,迎着那光看去竟然有几分五彩颜色。 天有异象。 “客星出东门,色霞彩。”元逊突然像丢了魂魄喃喃道。 “是何征兆?”林尧升盼着是个好兆头,也能解了东宫如今的困难。 元逊皱起眉怅然若失:“女主降世。” 二人皆沉默不语,耳边只剩下街上众人的热切讨论之声。 “那便让它为我们所用吧。”林尧升仰头看着那天边白星叹道。 女主降世,若是说谢梓材,那也算是好兆头,与柳微之所托付的事不谋而合。 但也怕,皇帝就此生了疑虑,即使贵为皇太女,是皇帝的孩子,也是争夺皇位的威胁。 借这个力,颇有自损的可能,但时至今日也只能大胆一试了。 柳微之被柳徽扶了起来,她本不必来东宫的,但她一听说了谢梓材的事便去求了谢梓柏,借了皇后的力将她送入东宫,能够跟他们共度这段时日。 他被推至廊下看着门前站着的侍卫敛了眼神,他向天上看去的时候当然也发现了那异象。 柳徽读过史书也知道一些,听到东宫众人都在小声议论那事,一时不知道是吉是凶。 “天象有常,哪里来的吉凶,”柳微之微微抬起自己满是血痕的手,今日换药才拆开过绷带,现在只薄薄缠绕着等着皮肉重新愈合,“只有人说的话,做的事,才能决定是祸害还是吉祥。” “诶,你快点儿|磨蹭什么?你还以为你是监军元帅呢,”皇宫里最为偏僻劳作又最为辛苦的宫室里,一个大腹便便的老太监正在对伏在地上给他擦鞋的付思远呵斥,“还看?小心我把你这眼睛挖出来。” 他年轻时也还有几分颜色,那时候宫中宦官势力也大,他也曾将这半个皇宫放于股掌之间。 只是选错了人,沦落到这个地步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不易,这付思远是何空游交过来的,承蒙她的面子,他必定是要好好折辱他的。 “哎呀,咱们这样的人,若是得不到陛下的宠信,便要选好人。你凭着这副皮囊攀上何女史犹嫌不足,居然还想占着东宫的好。我呸,”太监啐了一口,“你也不瞧瞧你什么德性。” 付思远的确生了一副好相貌,在干净的地方他能攀附上何空游这样的贵人,可在这肮脏的地方,就只能因为相貌更被欺辱。 付思远战战兢兢,笑得殷勤可怜,昨夜在房中别的太监扒光了他的衣服好一顿折辱,将他身心都伤了个透彻。 他双手都因干活而开裂,将脏水泼出门外的时候瞧见了天边明星。 选错了人? 付思远妖冶的脸上尽是脏污,唯留一抹淡笑。 当初宫中宦官之乱初定,为了讨好皇帝,何空游那点时日不知杀了多少太监,尽是为了排除异己的诬陷诽谤。 他家贫被送入宫中,七八岁的孩子还不容易碰上了一个虽严厉也不给他好脸的师父,总算得到了庇护。 而他的师父,却只是因为耽搁了何空游半日的衣裳没给送去,就被活活打死了。 他哭得伤心叫喊着要给师父收尸,但有罪之人的尸身怎么可能还让他收敛。 直到那穿着名贵绸缎的贵人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那小女孩的头上戴着名贵的珠钗,可再华丽的饰品也不如女孩天真明媚的脸让人安心。 “你怎么了?” 那真是他最放肆的一回,根本不知道面前贵人是何身份就拉起别人的衣袖哭个不停。似乎有人斥责他放肆却被那贵人拦了回去。 后来他知道自己遇到的那人是皇太女,而师父的尸身也被谢梓材送到了他身旁。 “殿下,付思远此生,愿为你肝脑涂地。”十五岁的时候他再见到了那女子,她已不记得当初随手的一个善举,也很惊异因为出众相貌被何空游纳入帐下的新晋贵人为何要与她攀扯关系。 “奴与何女史,有不共戴天之仇。” 他只这样说,却发现面前女子笑得天真纯善一如从前。她蹲下身伸出手,笑得如春日暖阳:“那你替本宫梳头可好?” 她要梳当下最时兴的头发,东宫的侍者并没有做得好的,付思远小心翼翼把弄青丝,生怕弄疼了她,而谢梓材却一直在把玩着手中的珠钗,天真纯善。 “你手艺真好。”她最后也没有提讲他收入麾下的事,只夸她手巧。 后来是秋吟私底下找上了他,他也终于成了东宫的人。 只是终究这回,也没能护住她。 付思远仰头看着这四方的天,殿下,奴婢在此,愿您好转昌盛。 乔蓁是求了皇后得了机会探望了一番谢梓材,那时候她倒是醒着,莫名的,乔蓁觉得林尧升交待她的话并不是让她说假话。 面前的人的确显得眼神清明,说话谈吐也稳重许多。 而柳微之竟在庭院里指挥着侍女捉蝴蝶,她前去请安,柳微之也未曾多语叫她多加保重。 “殿下为何捉蝴蝶?” “太女说看不到花,但还想看看有颜色的东西。”柳微之笑道,他脚下还有剪下的许多花,侍从正取来花瓶来装点。 这夫妻俩气定神闲倒显得林尧升皇帝不急太监急了,乔蓁知道这周围耳目众多,看了一眼门口的禁军便行礼告辞了。 正文 第六十四章 神明赐福 那天上突然出现的白星竟然一连五日都高挂在白日天空,本来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这几日的有心之人也开始以此做文章了。 司天局早就报了天象上去,皇帝也明白这天象意味何事,再想起这几日京中的风声,不免也有了困惑。 “太女的神智当真清醒许多?”他抓着一旁的太监问个不停。 “东宫看守的人说,太女伤重还下不了床,只偶尔说过几回话,也不知道详情。” 这个疑影一直在他心里飘忽不定,良久后皇帝吩咐道:“叫太医院的都赶紧再去东宫诊治一回,务必让太女快些好转。” “是。” 其实两日之后谢梓材的伤势已经开始结痂,就是酥痒得很,恨不得去挠个干净。 “若是挠了便要留疤了。” 柳微之总是扯开她的手淡淡道。 “伤成这样,不管挠不挠都是要留疤的了。”她撇嘴双眼朦胧道。 “挠了伤势反复,为着少喝些药殿下还是忍着些吧。” 谢梓材喝下他喂来的药皱眉问道:“你会不会嫌弃我啊?身上有疤,就不好看了。” “我双腿残废,哪里来的脸面嫌弃殿下。”柳微之笑道。 可是你明明还能站起来。 她眼眸暗了下来嘟囔道:“林尧升告诉我了,你的腿。” 柳微之微滞,这事情还是他让林尧升照实说的。 “那殿下如何想?” “等我好了,我也来帮你,”她笑得明丽,“以后等你站起来,我就能抱着你的腰待在你怀里了。” 这几日谢梓材说出这些令人含羞的话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有些时候身旁的侍女都还站在一旁,听得面红耳赤。 若不是在这番境遇里,两位主子和好应当是很好的事。 “殿下对度过此次危难倒是很有信心。”柳微之哑然失笑。 “银铁生意的把柄还握在元兄和林尧升的手里,我有什么可怕的。”谢梓材这几日整理了心绪,也觉得自己不算一败涂地。 “元兄为此事的确是尽力了……”柳微之心中的膈应又有些起来,自己也觉得小肚鸡肠得很,“此番之后,殿下确实得想想办法补偿他。” 谢梓材点点头,没错过他脸上一点儿酸劲儿,装作无意道:“那便送他一份新婚重物吧。” 果不其然面前的人动作一顿,她接着扭头笑道:“他这次回京,也是为了成亲的事来的。” 元逊在外多年,终于能放下从前往事,结识了一江南女子,已跟她家定下婚事,如今回来便是打点一切,过一个月也就要迎人进京了。 “柳微之,我对元逊哥哥不是那种喜欢。” “哪种?” “不是对你那种,”她勾住柳微之的小指可怜道,“我对你才是真心实意的。” 仿佛那青楼妓馆里的恩客同倌人说着哄骗讨好的话,有些伎俩他也不知面前的人怎么就学得如此相似,让人哭笑不得。 “我知道是我害了你,我也知道你记恨我当年以邻为壑,害了你的前途,我都知道了。” 柳微之没有太多意外,毕竟这迟早也会叫她知晓。 “所以从今以后,我会好好补偿你的。” 她说得郑重其事,趴在床上想要动却被背上撕裂的疼痛给拉了回来。 真是好不容易见柳微之软了态度,她的身子却废了,想要霸王硬上弓都没有机会,这人若不真吃到肚子里,总是不安生。 罢了罢了,暂且忍耐就等伤好了。 可她看柳微之色神色没什么感动感觉,反而皱起眉。 “怎么了?” “殿下最近丹药吃得多吗?” 她不知所云:“吃过……一些。” 他恍然大悟的样子:“以后还是别吃了,容易坏身子。” 而后他便自己摇着轮椅出去,谢梓材反应过来他是以为她吃多了药说胡话,挣扎着要起身结果疼得倒抽几口气。 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柳微之素来清净洁白的脸颊上泛起些微红色,他到门外去吸了一口冷风才按捺住心中些许躁动。 朝中的大臣为了这异象吵个没完,一会儿说是吉兆,一会儿说是皇太女砸了祥瑞惹怒了天宫星君,一会儿又说是王朝根基不稳之事。 “陛下,臣听闻这河宜地界儿百年前曾有妖狐之说,岁星异象从来是凶象,”高放安站了出来震声道,“若是这妖物生了贪恋而后被祥瑞制住,这番皇太女放出来的或不是神明,而是妖兽。” 薛邈听得瞪了他一眼,这话的意思便是谢梓材是被妖狐附体了才变得神智清明起来。 “臣以为,是神是妖,还是要请高人来定夺。”高放安继而说出了想要寻得道的高僧来做场法事。 “高僧?降妖除魔要不然再将道士叫上,到时候便在东宫开个热闹堂会,让这事被后世耻笑罢了,”薛邈恶狠狠道,转过头对着皇帝恭敬,“陛下,皇太女是一国储君,怎可受此侮辱?” 按理说高放安在司天局也有人手,但是近两年来皇帝心绪不宁总是依赖于神鬼之说,若是得了不好的迹象便成日惶恐荒唐,他们也不敢轻易答应高放安说这是凶象,说的话也是模棱两可,只说福祸未知。 那日林尧升正在处理一些交易,侍从匆匆忙忙跑了进来:“老爷您快去看看,城门出事了!” 一场阴雨之后天空洗净,从那东门而进的人都被摆在前头的祭台吸引住目光,在这人流不断的地方聚集起了一层层的人,堵得是水泄不通。 只见一身穿道袍的人站在祭台之上,那祭台搭建的物什完整,一副气派样子,他在其中用桃木剑挥舞着,底下的烛火在风中飘忽不定,那高僧口中念念有词,一身衣袍在空中飞舞弄得神秘莫测。 只听那人大喝一声后指着那皇宫方向,双目圆睁,凹陷的面颊粗糙的皮肤在这阳光下都显得格外清晰,微白的胡须随着风而飘扬,在阳光之下若有若无。 “老爷……你看这……”侍从小心翼翼问道。 林尧升微眯着眼:“周掌柜的店铺是在这周遭吧。” “是。” “去,去他家拿些菜叶子鸡蛋过来。”他使了个眼色,侍从拔腿便跑开了。 “那儿!”那道士突然怒吼一声,桃木剑笔直指向皇宫楼阁尖顶,“妖物作祟!” 这出戏究竟是安排的,林尧升动动脚指头也知道了,周遭的人都开始窃窃私语,说这神仙是从有名的神山上下来的,他在山中察觉人间妖物作祟特来铲除。 那皇宫之处,这些日子说得最热闹的便是谢梓材的事了。 这道士一面之辞倒不至于让人都改变了心意,但对谢梓材这一遭遇就更生疑惑了。 林尧升见侍从还没回来,轻叹一声拉过旁边一个路人,那男子看上去是个樵夫,看这衣着华贵的人拉过自己一时不明所以,直到林尧升拿出了一锭银子,那人立刻附耳过去听林尧升絮叨了一阵。 那道士正在威风做法,似乎是在与妖气搏斗。 按照起初的设想,如此一番他只要再装作摔倒在地,斗不过那妖物便可退场。 谁料在这时候他突然见到一个樵夫挑着两担柴上前来,他正准备呵斥他走远,莫要耽搁自己做法,那人却突然扑了上来直接抱住他的双腿。 “是你!是你!可算让我抓到你了!你别想跑,跟我去官府!”说着那樵夫站起身拉着那道士就往祭台外走。 “你……放肆!”那道士一把甩开他故作清高道,“本仙人刚从山上下来,何曾见过你!莫要污蔑我!” “呸,”那樵夫一口口水吐在他脸上让那道士怔楞半刻而后震怒,樵夫却比他还生气,“就是你这死骗子,说我儿子被妖物附体,非得带他冰天雪地去河里泡着,还不让我们看着。最后告诉我们那妖物将我儿子吃了,我那婆娘哭得眼睛都要瞎了,没成想是你这骗子把我儿子给卖了!若不是有相熟的人看见了把儿子给我们送了回来,我们还要被你骗子给骗呢!” 那道士自然不认,二人便在那祭台上拉扯起来,周围本还在苦恼忧虑的人都指着打起来的二人笑起来。 “让开!” 突然一队青龙卫赶到,周遭的百姓立刻避之不及便都散开了,那道士见状立刻上前正准备说那樵夫陷害自己,却被那马上的将军一个眼神给吓住,而后那青龙卫直接上前将他绑了起来。 “你……你们绑我做什么!我什么都没做啊!你们冤枉本仙人!” 那马上的将军冷哼一声指着那祭台道:“街市上搭建祭台,你跟谁报准了?扰乱秩序,带走!” 那道士挣扎得厉害,还不住撕扯着高亢的嗓音大喊冤枉,林尧升的侍从可算是回来了,拿起手里那些东西直接砸在了那人身上,道士的整张脸都皱在一块去了。 不过只砸了个鸡蛋那侍从便不敢动了,免得伤了官差自己也吃不了兜着走。 林尧升笑着摇了摇扇子正准备回头的时候,那青龙卫的马走过之处露出了一个人影。 乔蓁对着那青龙卫点了点头,对方也回以示意,转过头见到林尧升正看着自己。 二人四目相对,却只停留了半刻便都转过头去只当未曾见过对方。 元逊听说了那日城门口的事笑个不停,找了自己从前专爱天文天象之说的好友将那些个典籍翻看了个底朝天,总算是找出此前岁星出现时出现的吉祥事,又牵强附会了一些言语。 “此番多谢了。”元逊看着面前比自己还要年长上两岁的好友行礼道。 方礼摆了摆手,他住在这穷街陋巷,与从前的至交好友都断了联系,没想到元逊会找上门来。 看他生活拮据家徒四壁,元逊问道:“兄台若是不介意,何若我在那司天局给你谋个职位,也好谋生。” 方礼从前也是读着儒家大道长大的,只是两次科举失利之后便对天文天象起了兴致,从此再不问入仕之事,只一心钻研天空之。 潦倒至此也算是不出意料。 “罢了,你们那司天局,是拿这星星太阳测吉凶,我便不信这一套,天行有常,我才不去弄那一套唬人的玩意儿。” 方礼笑着摆手,元逊拿出酬谢之礼,他也并不客气顺手接下,见他走远才叹想,如今穷困潦倒尚且自在,若是在那司天局碰上今日的局面,究竟如何保命都是个难题。 皇帝这些日子的确是劳累过头了,耳边也总是充斥着喧闹争执,任由何空游给自己揉着额头才从中感到些许放松,点起的熏香也不再那么刺鼻。 “臣以为,这征兆确实是好事。” 何空游薄唇微启看皇帝并未阻拦只是微微皱眉才敢接着往下说去。 “此番祥瑞虽然毁了,但若是这吉兆能映造在皇太女身上,这祥瑞的赐福倒成了真的,借着这个名头,陛下大可以接着修建神堂,将其视为对上天赐福的感恩便是了。” 何空游这话倒让皇帝醒转过来,如此一番与此前的目的倒是相合了。 “朕若没有你,还真不知道要如何处置这些事情了。”他目光缱绻情深,拉过何空游的手叫她坐在了自己身旁。 能够如此坐在龙椅上,这世间便只有何空游一人了。 她也只是笑,与皇帝倒真像是一副老夫老妻。 其实何空游说不上是在帮谢梓材,但是若还想将这神堂修下去,总是需要一个由头。 承认这天象是祥兆对她来说反而是最恰当的。 东宫看守的禁卫撤去的那一天,刚好也是薛琅被判罚的那一日。 不出所料,高家的人盯死了这件事,皇帝对谢梓材一事的看法也不明朗,办案的官员没有得到皇帝的命令就公事公办起来。 五日之后,薛琅就要被流放西北了。 薛邈不算太慌张,西北毕竟是他薛氏的地盘,不至于叫薛琅真的受尽苦楚。这几日顺着城内的风声,他也顺水推舟将空中异象与谢梓材联系起来,推波助澜之下全京城的风向都变成了太女砸的那祥瑞,玉石外壳困住了里头真正的神明。 这一砸,神明升空,恐怕是哪路星君,又赐福皇太女,让她从愚钝变为聪慧,是上天赐予王朝的福分。 谢梓材忍着浑身的伤痛一步步踏入紫宸殿与皇帝四目相对,他倒是真觉得自己的女儿眼神清明凌厉,与从前真不似同一人。 她行礼谈吐间真就是变了个人,皇帝颤巍巍扶起了她,一时不知道他明知是假的祥瑞是不是真的神明赐福,才将他的女儿变了个样子。 正文 第六十五章 , “你现在才十分像你的母亲了。” 谢梓材听到皇帝这句话的时候,浅浅一笑,并不反驳,而目光微移便能见到不远处的何空游若有所思的目光。 两日之后皇帝便下了诏令,将此事明文告于天下,天降厚运,赐福储君,这事情便算是定性了。之后何空游便提出修建神殿,以谢上天赐福之恩。 这事情就算是谢梓材也没了缘由反对。 “陛下,”元逊这时站了出来,谢梓材立在他面前身量挺拔,一丝不苟,他也不多看便道,“臣以为此番修筑神殿既是为感谢上天赐福大齐,不如让臣民同浴恩泽,臣听闻民间有愿奉出钱财感谢上苍者,不若陛下明文示天下,无论出身行业,若有供奉神明之心皆可奉出银两,让天下同沐恩泽。” “儿臣以为不妥,”谢梓材出言打断,“各地银钱募集、锻造再加上运输所需糜多,耗费时间也不少。神明赐福我大齐本就是要我国上下同沐恩泽,不需百姓额外敬重。不过供奉神灵所费不少,京中巨贾富商还有世家高官本食天下钱粮,如今回报上苍赐福,来出资便是最合适不过。” 若是真朝着天下百姓募集,还不知多少人在底下做手脚。 这下方才震声支持何空游修建神殿的人倒都没了声音,谢梓材冷眼看着何空游挂着笑一言不发,而后道:“陛下亦可替神明向捐赠者赐下福泽,以慰臣民之心。” 皇帝永远是除了神明外这世间最近神的人,明摆着是买卖,却要冠上神明之名,捐赠者求名求利,皇帝便是求一个正统,安抚臣民异动之心罢了。 自谢梓材这一遭之后,皇帝真是觉得她懂事明礼了不少,也不再去计较柳微之的事,爽快答应了这请求。 薛邈下了朝本准备和谢梓材说几句话的,结果却被两个同僚拦住。他这才发现,这几日还有些名头,说是他为谢梓材进奉的丹丸有奇效,这些人倒不怎么信神明之说,但却愿意相信那丹药有效。 薛邈无法只得虚与委蛇将那道士的名头透露给两人,这才得以摆脱。 这世上不信鬼神的人倒是不多,可信那祥瑞的人便更少了许多,这丹药也算是另一种说法。 许多人也只是激动情急,过一段时日便会觉出这其中的不对来。 此时此刻,时机倒是不错。 “舅舅,表兄什么时候离京?” 薛邈走出前殿的时候却碰到谢梓材径直走了上来。 她从未将一身朝服穿得这样精神过,一顶玉冠与她此刻的清明神情相得益彰。 “后日午时。”薛邈也这般笑着回道。 “是我不对……”她也知晓砸了那祥瑞的时机便坏了薛琅的事。 “太女若有不对有御史弹劾,其余时候皆无需向臣子道错,”薛邈淡笑着摆摆手,同她并肩走向宫外,“我已去信西北,他这些年确实做了太多荒唐事,如今去那边吃点苦头也是好事。” 谢梓材不语,只听着他絮叨,这短短一截路薛邈却讲起了许多西北老家的事。 “舅舅是也想回家乡去了吗?”她听出了这意味。 薛邈停下脚步,神色迟疑叹了一声:“我这一身老骨头也是时候离开了,自不及弱冠随着你母亲入京,时至今日这京中也没什么我需留恋的了。从前是因为你还需帮扶,我不敢离开,如今……” 他拍了拍谢梓材的肩膀,眼神里莫名沧桑了许多笑道:“你已有了最好的帮手,舅舅也该放心了。” 薛邈转身离去,那步伐迟缓还有些颠簸,明明也才过不惑之年,却是老态横生。他生来体弱,西北的气候并不养人,那时候他的兄长留在西北主持家事,他就随着姐姐进京,熬到今时今日,对这京中繁华并无留恋,倒思念起西北风沙。 心底里谢梓材还想将人留下,但她也知道,薛邈去意义绝,给薛玫迁坟本就是个开始。 她倚在柳微之怀里说起这事的时候,对方倒是点了点头:“如今天下动乱,中原危机四伏。西北之地虽然偏僻但正因偏远,除了抵御外敌,倒也还算安稳。若是国公好好经营,西北便也是一块福地,指不定也是一条后路。” “可是舅舅……”她终究还是有些没着没落。 “国公不是说了吗,不日薛玳公子就要入京,也算是给你留下个帮手。”也是亲人眷恋。 她低眸不语,她将所有的隐藏都卸下了,跟高家和何空游之间再没有装疯卖傻一说,是死是活都是直接招数了。 “殿下,前线战报。”秋吟突然快步走了进来愁眉紧锁。 谢梓材闻声转身,打开那纸条,而后脸色突变,柳微之接过去一看,也是皱眉。 北边莫素异动。 最近京中商贾倒是殷勤许多,自知道了皇帝筹集钱款的事,许多人的心思也就活泛起来。自古最怕官商勾结,但此番却是朝廷给了个直接正当的名头让他们名正言顺与官府接洽,若是给的钱财够多在皇帝面前有了脸,此后宫里朝中的商贸来往也能占去不少利益。 这事情的高潮就是在京中游历的平州富商林尧升号称拿出了全副身家,那巨款一核查下来就能充上大半修建费用。 此后有余钱的皆紧赶慢赶去户部登记造册。 “那么多钱财全搭进这祸国殃民的事情里了。” 乔蓁的母亲听说这消息的时候只这样冷哼了一声,也不只是夸赞还是嫌弃,称他为天下第一聪明商人。 六十四抬假装抬出英国公府的那一天,林尧升卑躬屈膝笑得谄媚在门前作揖。他几次使脸色给乔蓁叫她拿出鞭子,结果她皆当做没看到,直勾勾看着他,直让他笑得僵硬难看。 最后他只得离开的时候,乔蓁却突然上前从腰间取下鞭子递给他。 “要一刀两断,便什么都不要留。” 是爱是恨,都不要留,连一分愤怒也不需要再有才不会成为众人谈资。 林尧升突然觉得乔蓁比他明白情与声名究竟要如何两全,最终也还是笑着接了过来。 这番闹剧也就算结束了。 高家和傅家也终于发现,就算林尧升当日真的拿到了什么证据,也不在这个人手里了,是他们被这障眼法给迷了眼。 只是他们的心思也不在这上头,自从莫素王庭争斗不休,流兵侵扰边界以来,他们便联名上书要让柳休回到北边去。 “此时柳休将军离开,还真是如了他们的愿。”秋吟无奈道。 若是柳休一走,落马谷一事要彻查便少了最重要的助力。 谢梓材握紧了拳眉眼清冷:“那便只能再抓紧一些了。” 林尧升这号称全副身家前脚刚进户部的库房,后脚元逊就递了个折子上去,请皇帝嘉奖此番善举。 一介商贾被皇帝召见倒的确是当朝罕见的事,这里面谢梓材也没少下功夫跟皇帝唠叨。 他十岁的时候跟着母家亲戚走货,骆驼在沙漠风暴里迷了路,他被灌了一身的黄沙,筋疲力尽找到队伍的时候直接昏死了过去。 自西北风沙起,他未曾想过自己真的有进入皇宫的一天。 可他眼里却不是什么巍峨高耸,只觉得世事无常。 他的父亲也曾经在此处出入自如,幻想着将自己忠诚的储君送上皇位,最后只落得一个家毁人亡。 而他,罪人之子,苟且偷生,才活了下来。 他入宫的时候见到了正在巡逻的乔蓁,他略一点头也不做多看,而乔蓁则思索了一阵,告别了同僚见他走入紫宸殿,专门等在了殿外。 皇帝看起来总是体弱得很,跟他倒是有几分相像,见他相貌堂堂,皇帝也高兴几分,问及他家中诸事后道:“朕是有意给你些奖赏,但也不知你究竟所需为何,不若直接道来。” 最大胆的奖赏也不过是让皇帝赐他一个官职从此脱离贱籍罢了,他也听闻过乔蓁和他的事,如此一番有情人倒是颇有可能成眷属。 谁知林尧升叩拜在地,声音朗朗,直道自己是罪臣之后不敢奢求奖赏,只求皇帝宽恕罪过。 元逊使了个眼色,皇帝静默了一阵后才叫他接着说下去。 他不禁直起身看向这位至尊,谢铭总是显得没什么精神,但面相却是柔和慈祥颇多。当年那些太监们或许也没想到就是这样一副无害面容的人,会在几年后将他们扫荡了个干净。 按照柳微之的吩咐,他是断断不能讲出自己真正的身份,皇帝对那事的恐惧直至今日也未曾完全消散,更不能听到有关当年遗事的一分一毫。 “草民的父亲曾犯滔天大罪,已经伏罪,当年草民与母亲是逃跑才躲过了刑罚,是以今日仍是戴罪之身,整日惶惶不可终日,纵有万贯家财也深觉愧对圣上。是以今日身外之物分文不敢留,承蒙皇上恩德让草民献出,能够敬奉神灵赎罪些许。但终究有负圣恩,故草民今日不敢受赏,更是来请罪。” 说完他便诚恳惶恐拜下,皇帝一时也拿不准主意,只叫他将父亲之事道来。 他不敢细说,只说当年也是官宦出身,但母亲如今重病也不肯告诉他父亲之事,而他那时候年少也记不得什么。 元逊帮衬着说了两句:“如今他母亲重病在身只怕父亲之事也成谜团,臣以为,是时稚子无辜,林尧升又如此义举,不若皇上便赏他个恩典,往事既往不咎,也让他从此以后能够身世清明。” 这样的事查不清楚皇帝终究放心不下,但想来既然也不是林尧升自个儿的过错,犹豫再三后也就允准了这要求。 如此一来,要拿他的身份做文章也就没了机会。 谢梓材听到这消息的时候终于松了一口气,秋吟说着这几日魏桓生待在府里是什么动静也没有。 “三叔那边来了消息,他去打探了一番,高放安和何空游凑在一块儿,应当是他的手笔。”柳徽轻柔说着,她这两日看谢梓材的神色比之之前好了不少,和柳微之的关系也缓和下来,总算松了口气。 “柳休将军竟是从没想过要与昭南王结亲吗?”谢梓材这才反应过来,柳行之这婚事都是一个障眼法罢了。 “或许是想过。”柳微之这样猜着,但是当昭南王不顾柳休反对强行在他军中行刺谢梓材的时候,二人的关系就好不了了。 只是柳休不会跟他闹翻,魏桓生进京之后几次提起婚事柳休都未曾真正拒绝,但也是若即若离,最终也没答应下来。 柳休此人的确没那么看重皇帝和王庭,但也不想与狼共舞搭上全家和手下兵士的性命去问一个狼子野心的人奔波。 “之前瞧他跟父亲吵得那样厉害。”谢梓材叹道。 “的确是厉害,不过两位长辈从前一见面便是这个样子,估计那争吵也是他们赌气而已。”柳徽用衣袖掩笑道。 这家子人的脾气果然是古怪得很,谢梓材这样想着。 “不过这番事情下来,我们再递上高家银铁私贸的证据,何空游一定会从中讲和。”柳微之还惦念着沈全一事,若是不能趁机拉高家下马,沈全的事就还不能解决。 何空游跟昭南王府有关系这件事让谢梓材忧心得多,若真如柳休所言,那何空游和她父亲…… “先递上去吧,林尧升手里的证据加起来就算拉不下高家,也能掀起一阵风浪来,该好好将他高家的根系洗一洗了。”她冷笑一声,望着那廊下嫣红的花却没有半分好颜色。 “说来奇怪,魏桓生与高家交好,给了高家这么大一个恩情,这几日我们的动作他竟是一点儿不掺和,当真不怕太女殿下出来了之后报复高家吗?到时候他这盟友可就……”柳徽不解道。 “那便说明他并不在乎高家的败落,”若不是高家,柳微之垂眸,“恐怕是为了房遗王。” 若不是帮高家,那就是为了何空游。 “蛇鼠一窝。”谢梓材叹道。 柳徽晚膳后便回了居所,白日里还显得忧心忡忡的谢梓材却莫名轻松了许多。柳微之有些不明白地看着她坐在床榻上跟他傻笑。 度过一场劫难,东宫的侍者看着现下两位贵人亲昵样子都觉得乌云散去,伺候二人睡下后灭了烛火关上了门,只留了一个侍女在外室守着。 谢梓材上了床躺在柳微之身侧,本是平躺着,不过一会儿便侧过身子抱住柳微之的身子,头靠在他颈窝处。 正文 第六十六章 转机 , 隔着衣衫与皮肉,柳微之感受到了谢梓材平稳的心跳,总归是度过一劫了。 他也将手臂伸出让谢梓材靠得更舒适一些,将她落到身前的长发拨到耳后。 “柳微之。” “嗯。” 才应了这一声,柳微之就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是谢梓材突然转头隔着内衫咬在了柳微之肩头。 他伸出左手拍了拍谢梓材的肩,轻声道:“过去了。” 面前的女子埋着头静默了一阵后突然起身将那被褥往后推,而后跨坐在他身上,附耳在他胸膛处。她的动作有些意料之外,柳微之的心跳也不免快了几分。 像是安了心她又坐了起来,手却伸向了柳微之上衣的系带处。 柳微之皱眉,手覆在她的手上让她暂时停住了动作。 “殿下。” “叫我阿茵。”谢梓材颇有些不满。 柳微之无法只好顺着她:“好,阿茵。你做什么?” 她俯下身来又亲在了柳微之嘴角,手上的动作却是没停下。而她靠近柳微之的时候自己的心也跳得快了起来,呼吸粗了几分。 “你当真……” “我当真的。” 柳微之听到她的回应便不再阻拦,现下她已将他的上衫掀开,长久未经阳光与锻炼的身体显出了些许单薄,身子却是滚烫紧绷的。 “你的伤……”他仍旧担忧。 “不疼了。”她因着紧张在这寂静夜里呼吸声也重了不少,咬着下唇一双眼在夜里微明透映出些微月光,她扶着柳微之的腰身摸到了侧方一条长疤,便是那时候与虎相搏留下的。 “我等不及了。”便是背上还疼着,她也能忍得下来,只想赶紧将面前的人真正吃尽肚子里。 柳微之听她这话更是哭笑不得,她哪里来的这份床榻坦诚。 她理所当然地去扯那裤子,却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那系带竟是没被解开还打结起来,谢梓材不免显得焦躁。 一声轻笑传来,谢梓材懊恼地在他腰上掐了一把:“笑什么?” “阿茵该不是初回……”柳微之本就是一句调笑,谢梓材的确是紧张得不像样子。 “自然不是!”若是光再强一些,如今她满面的浅红便会落入柳微之眼里。 “宫里的规矩,十六岁就该教这些的,”谢梓材粗声粗气道,规矩是不错,只是她实在不喜那样的亲近,也是糊弄过去了。不过当下她却是不肯丢了面子,“再者这满京城俊秀的郎君也不少,妇人们的趣儿,同你们也差不了多少。” 这倒不是胡说,这满京城的妓馆也没少接待这些贵女们,未出阁前私底下养着一些虽然败坏门风却也不少见。 只是她这话说得极没底气,柳微之哑然失笑:“好。” 似是不满这反应,她双手撑着自己的身子,俯下身直对上柳微之的眼睛:“不吃醋?” “不吃醋。” 谢梓材皱起眉头,伸手捏住了柳微之的鼻尖:“你要吃醋。” 这语气倒是与她平常命令人的样子如出一辙。 “殿下可还记得那些人叫什么名字?”柳微之将她手腕握住,她自然也就放开了他的鼻子。 “嗯……”哪有什么人,她不肯在这时候落了下风,虽心虚却也坚持道,“总还是记得几个的,比如什么……唔。” 见谢梓材还真认真想了起来,柳微之手放在她的脑后便将她拉了下来,双唇相接便见谢梓材眼里有些惊异而后便盛上了笑意。柳微之轻轻咬了她的唇,两人只隔着一层衣衫,体温相融,那心绪随着细微的跳动声也交织着。 “不许说记得。” 只要那些人入不了她的眼,那么于柳微之,这也就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 谢梓材当然知道这话的意思,憋着自己的笑意不至于表现得过于高兴,而后仍旧俯身,右手拇指覆上他的眼睛,让他不得不眨了几回眼,睫毛扫过她的手指,起了一阵轻痒。 “那郎君及冠多年,不知做了几人的裙下臣啊?” “柳家的规矩,若是而立后妻无子女才可纳妾,不娶妻哪里来的裙下臣?”柳微之边说话,喉结上下动着,谢梓材微凉的手指便触在那上头,平添几分威胁意味。 “去珉州做官三年,据称那儿的女子最是温柔貌美,才情也是出了名的,难不成在那儿,都没什么风月事?”她认真观察其柳微之的脖子,上头青筋微显,喉结上下动着,柳微之现下觉得喉咙里有些干涩了。 “你身份尊贵……” “她们是女子,我也是女子,这与身份有什么干系?”谢梓材打断他,手微微往上推,柳微之自然地将下巴往上抬了一些,显出分明流畅的下颌线条。 她感受着手上传来的震动,柳微之轻笑一声:“的确,珉州女子纤柔温和,拨弦起舞之际的身姿最是……嘶……” 非得让自己说,说了不高兴又咬在了肩头上,这一嘴倒是狠了些。些许的无理取闹倒让他觉得心情更好了些。 “总归臣是看了不少,只是臣心眼子小,只能装得下一个罢了。”他就这样笑着,谢梓材跟着也一笑,透出几分得意。 谢梓材的长发落到了她身前,也就扫过柳微之的肌肤,谢梓材捻起一缕凑近柳微之的面颊,在他嘴唇上扫过,些微清香钻进了他的鼻子。 “装的是谁?” “眼里是谁,便是谁。” 恰是一束月光照到了这旖旎气氛的床上,柳微之微亮的眼睛里,谢梓材见到了自己似笑非笑的样子。 “若是说谎,便是欺瞒大罪。”谢梓材的手指扣在他的心口处,附在他耳边,唇轻启,气息扑在他脸上,近在咫尺的声音透出柔和清媚。 “臣,”柳微之呼吸急促了些,握住谢梓材胡乱大圈的手指,“不敢。” 而后谢梓材一笑,便是覆身其上,交缠至天明。 天命微光初现,初醒的柳微之见她呢喃几声便要起身笑道: “殿下还真是个小骗子。” 他这样说着,怀里的谢梓材微微抬起迷蒙的眼,立刻便有一层薄红染上了脸颊。 她自然知道这话所指。 本就是没什么经验的,昨晚起初的时候她便不得其法,既是折腾自己也磋磨了柳微之,弄得满头大汗痛意更甚。 她揪住柳微之的衣领佯怒道:“那又如何?你不高兴?” “不如何,殿下天资过人,在哪个地方都是。”柳微之见她似猫炸毛的样子轻轻笑着,还不忘揶揄调笑。 而后他微低下头附在谢梓材耳边:“臣受用之至。” 从前只觉得面前的人像是那天上月,看上去孤傲遥远,不肯亲近。如今那羞人情话从他嘴里说得这么坦然,倒让一贯放肆的她有些不适应,脸上有了薄红。 在外室守着的婢子昨晚听到了响动,还以为谢梓材伤病又犯了才喘得如此厉害,后来听到二人呻吟交缠,又有羞人情话,才红了脸坐在外室不敢动弹。 谢梓材起身的时候柳微之看着她裸露的背便皱起了眉,他叫人拿了药进来,在她起身之前将裂开的伤口又上了回药。 “知道疼也不收手。”他怨道。 “没感觉的。”她一心只看着身下的人哪里还注意到了背上的事,感受他的指腹在背上逡回倒是被这旖旎感觉弄得红了脸。 一夜下来她的身子也不舒服,今日休沐不必上朝,用完早膳柳微之坐在了榻上,她便坐到另一侧躺在他怀里看着手中的功课。 熏香袅袅沁人心脾,这香料清爽得很让人神智清明,柳微之也捧着书看,偶尔也挑动着她的青丝,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若是生在平常的富贵人家,这样度过一生,是最好不过。 果然是饱暖思**,从前的她想的都是如何与朝中的人斗下去,本以为柳微之会是个帮手,可现在却让她生了更多退意。 注意到她目光灼灼盯着自己,柳微之移开书见她倚在自己腿上,双眼如水看着他,便问道:“想什么呢?” “我在想……”她伸手用指腹摸了摸他的嘴唇,“美色误人。” 他手里的书又逐渐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恰巧遮住了他的神情,谢梓材笑却不语,埋在他怀里男的惬意几分。 “殿下,”秋吟进来的时候便是这副景象,柳微之轻咳两声叫谢梓材起身,她却一动不动叫秋吟直说,她便接着道,“沈夫人回来了。” 刹那谢梓材便坐了起来。 “她说,她已找到法子来救沈侍郎了。“ 二人对视一眼才正色起来。 谢梓材按照沈全的要求将傅茗送出京,是想让她远离京中的事,沈全生怕自己连累了她。 只是他和谢梓材都没想到,傅茗看上去性情温良纯善,却实在是个烈性子。她出了京之后便去了珉州,找到了几个证人皆能证明李氏官员的升迁是合规矩的,并非沈全从中作梗。 只是那些个官员也不愿意趟浑水,纵然什么都知道也谎称不知,也根本不愿替沈全作证。 傅茗竟是跪在官员面前,连着十数日皆是如此,生生将一官员催得回心转意。 “也是沈夫人运气好,遇到了祁大家。”秋吟叹道。 祁丛生是当朝大儒,虽不入仕,但在江南一代颇有声名,开坛讲学弟子三千。就是珉州那些个官员也有不少是他的学生,他游学至珉州的时候见到了傅茗跪在那些官员府门前便上前去打探缘故,知道了事情始末之后感叹她一片诚心情义,便有意帮衬。 他的面子在江南也少有人不给。 “祁大家脾气从来古怪,就算是座下最得意的弟子也曾被他骂到自惭形秽,他能帮衬沈夫人倒真是机缘了。”柳微之在珉州的时候跟着同僚见过一次祁丛生,只是他跟着众人也不出头,便见到那些弟子被训斥得难看。 傅茗出身大家,从小又是聪慧伶俐,善史工经,若不是对官场厌烦只爱读个书,也是一样要入仕的。 祁丛生会对她青眼以待也是正常。 而后在祁丛生的帮助下,沈全牵涉的七八案子里,竟也有五六都找到了证人证词,祁丛生遍布天下的门生故吏是派上了大用场。 “这回她带着证词进京,有这样确凿的证据,沈侍郎应当是安全了。”秋吟长舒了一口气,这段日子高家狂妄,若不是薛邈死死守着,沈全这条命可就真难说了。 “银铁一事没有人比沈全更清楚,他若是出来了,林尧升也算如虎添翼了。”谢梓材松了口气,正这时外头的侍从疾步走了进来,她还疑惑就看到了紧跟其后的身影。 侍从并未拦住,谢梓相便这样跟在后头进了东宫。 他一身墨色胡装看上去像是刚从军营里回来。 那双眼睛看上去毒辣得很,明明刚从西边回来的时候还算单纯鲁莽。 柳微之将那日祥瑞的事告诉了谢梓材,后者倒是不置可否,只说下一回牵涉到谢梓相交给她来处置就好。 柳微之为着当初冤枉了谢梓相的事也曾后悔过,对他也不免更仁念些。 “你也不必这样想,当初他的乳母故意不相救是事实,后来他认罪与你也无关。” “我也好奇,当初为何就真认定是他做下的罪了?” 她站在窗前凝神了许久后略微一笑:“的确有些隐情,但是与你我都没关系,他这些年是找错了冤家。” 见她不愿多言,他也就没再细问。 谢梓相走进来的时候就直奔柳微之而去,谢梓材见状就挡在了他身前,果然他藏在怀中的剑就这样没拔出来。 “太女殿下的神智可恢复得真快啊。”谢梓相嘲讽道,谢梓棠为着她神智清明的事发了好一通火,或许是懊恼这么多年她都没意识到谢梓材是在装作混沌无知。 无视他话语里的针锋相对,谢梓材只问道:“你来做什么?” “我只是要来告诉太女君一声,”他冷眼看着藏在谢梓材身后的人,“我必定是不会为你行径感恩,你们与我阿姐的争斗再敢牵扯旁人,我定不放过。” “可是殿下本就被你阿姐牵扯进来,”柳微之拉着她的手叫她移了两步正面对上谢梓相,“我没有陷害无辜之人的习惯,不如殿下多劝劝你阿姐莫再做这般行径,我们也可相安无事。” “太女君口齿伶俐,本王自愧不如,但究竟是谁想害贺二娘,总不是你颠倒黑白就可以掩过去的,”他冷哼一声,“我阿姐的事我向来也不爱掺和,若是这般以后你们还敢对贺二娘下手,就别怪我了。” 正文 第六十七章 情之所至 谢梓材看着面前这个弟弟实在是哭笑不得,那么多年了都长成一个策马定边疆的大英雄了,做事情还是如此不顾后果,狂妄无知,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些话意味着什么,又会带来什么。 “那便请殿下守好您的心爱之人,咱们若是能相安无事,自然最好。”柳微之却代她将这话说了出来。 谢梓相收起了剑快步离开,出了宫门不过百步就见到了站在一侧的贺玉惜。 “你怎么来了?”他走上去护着她朝着坊巷走。 “本来是在你府前等你,但他们说你进宫了,我便过来找你了。”她脸色显得有些苍白,未涂脂粉徒有柔弱之感。 “何事?” “我已与我父亲说了,我的婚事他暂且也不会再管了,我等着你……”她咬着下唇想起父亲和母亲捶胸顿足的懊恼样子,虽说了许多责备自身不孝的话,终究二位还是松了口不再逼着她议亲。 “嗯,你放心,就算此刻不成,等过段日子我寻个日子跟父皇直言,不再让他们干涉我们的事。” 面前看似柔弱的女子点了点头,两人并肩在这街巷上走着难得的心安。 那日从东宫出来之后谢梓相便发了疯,头一回那样盛怒跟贺玉惜说话。可后者非但没有害怕惶恐,反而抹去自己的眼泪狠狠推开他。 “为着你的母亲、姐姐,你都弃我于不顾了还管我死在哪里不成?纵然是死在你姐姐和东宫的手下,轮得到你来管我吗?” “我是……我不想让你也牵扯进来。”他抓着对方的手腕眼神似有不忍。 “你问过我了吗?问过是请愿被你拖累至死还是想要另嫁他人?”她强忍着眼中泪水,“谢梓相,你去西疆九死一生的时候我说过不等你了吗?左不过是陪你一块去赴死,难不成今日我就要怕了?你只想着你的姐姐和傅家,他们看不上我,你便也听从了,还找出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何用?” 也不记得那一日他们相对着说了多久的话,起初是怒气冲冲,最后便成了不舍相思。贺玉惜哭着倚在他怀里,他也终于在迟疑后伸出手将人抱紧。 “等到咱们成婚了,我就请旨去西疆,到时候咱们就远离这地方,再不管其他了。”谢梓相回京之后总是惶惶不安,便是一人面对着百多个敌军的时候他都未曾如此惶恐过。 母亲对他从来冷淡,小时候便看重姐姐却对他爱答不理。那一年谢梓材落水,纵然种种证据都指向他的嫌疑,可就算是薛皇后也不相信他会做下这样的事。是他的母亲抓着他让他跪在了薛皇后和谢梓材面前磕头认错,也是贵妃要薛皇后严惩他,将他送出了宫寄养在外。 犹记得那时候的薛皇后和谢梓材都有些不知所措。 贵妃一力证明是他不懂事做下了错事,薛皇后再想要查也没了机会,只能草草发落了谢梓相。 他本以为挣下军功之后母亲便会对他另眼相待,可是回京之后,母亲还是那个不冷不热的母亲,就连从前的姐姐也变得更像是利用他。 既然从头至尾他都不曾想借助这所谓母家的力量去争夺什么,从西边风沙里将自己磨砺起来,又何必再受制于他们。 “你也别再去找东宫的麻烦了,他们肯去给你报个消息,便是没有要我的命的意思,”贺玉惜猜到他这怒气冲冲是从何而来,“往后更加小心注意就是了,我也少跟他们来往,不给你添乱了。” “好。” 谢梓材看谢梓相走远之后叹道:“这样看来,我们倒让这对有情人终于走到一块去了。” “若是决定了在一起,往后的路更长更难,现下能够经历这一劫,对他们来说也是好事。”往后余生,或许也能紧握相携。 “那你还想走吗?”她回头笑着看他。 “臣走不了了。” 这答案便如他们成亲的时候一样,只是当初是因为自己这双腿和身份,现下是他看着眼前的人,觉得不自己走不掉了。 “那夫君愿与我生死相携?”她挑眉蹲到他身边。 “不愿,”面前的人神色冷了下来,柳微之轻笑一声如那湖畔柳枝摇曳生辉,“无论何时,臣这条命可以舍,但殿下不可。” 只能是他为她而死,却不能反之。 “殿下若死,或许身后有千万人都要为之损伤,臣可担不起这个责。” 凝滞了许久,谢梓材终究笑了出来。 “大概这一辈子,应当只有我害死你的份。” 柳微之默然,拉着她的手揣进了自己怀里。 生生死死,世无定数。 “对了,付思远如何了?”柳微之想起此人,当初秋吟提起谢梓材在何空游那儿还有个内应的时候也把他吓了一跳,按照秋吟的吩咐,付思远不会咬出谢梓材而是说受柳微之指使,既然事情败露想来他也不好过。 “现下在宫中做苦役,前段日子是被欺负的惨了,我出来之后便叫秋吟去给那主管递了消息不许再欺负她了,现下伤势渐好,我正在想要如何安顿他。” 好不容易才在朝中有了些地位人脉,如此一来也是她也是害得付思远又沦落至此了。 “京中暂且是待不下去了,既然他前次监军有功,不若还是派到军中去,也好叫他再积累些功劳。”柳微之这样说倒是点醒了谢梓材。 “也是,这之后用兵的时候也快来了。” 城门往外几里,永远是过往行人相送最为频繁之处。 薛琅那些日子成日在牢里待着,案子一时也没有判下来,反倒是日夜难安。起初在牢里的时候还十分猖狂,后头知道外头的情势不好,又听说谢梓材出事之后才泄了气。 后来案子真的判下来,他倒没有那般难受,这几日吃睡还算平常,见了一回薛邈,发现父亲老去许多,心下也是难受。 “父亲,你放心吧,我过去之后不惹事,您别多担心。”他也是满脸皱在一起,那泪水不住往下流淌。 薛邈这些日子再怎么难过也从未在人前哭过,此时也是憋着跟他交代了一些事情,只看他抹了抹泪后问:“太女呢?还可还好?” 薛邈握着薛琅的手,那视线却往别的地方望了望。薛琅顺势而看,便见到一辆马车停在一旁,不远不近。 此时一阵风吹过,那马车帘子掀开一角,隐隐约约露出了一张面容。 谢梓材端坐在马车里,终究是忍不住掀开一角,就见到薛琅突然跪地而拜,她双手把在那窗前,却不敢将身子真的伸出去,只能看薛琅走远。 “殿下,咱们也回去吧。”柳微之劝道。 谢梓材咽下即将涌出的泪水惨然笑道:“明明他这些年做下了那么多恶事,害了那么多人,此次又害了一条人命……” 可她还是不忍心看从小护着她长大的人真的死去。 “若是仁君明主,应当大义灭亲才对吧。”她突然自嘲。 柳微之低头笑:“殿下自己已然明白这样的道理。只是此前之事不论,薛琅郎君这回若能够真的改邪归正,于薛家于你,都是好事。” 吃些苦头,或许才能从这金窝里走出来。 正面相送她都不能,所有的希冀也只能放在心底了。 大理寺将沈全的案子重新审过,虽有高家从中作梗但一时也定不下沈全的罪,谢梓材这些日子也算是沾了那祥瑞的光,全然得了皇帝的信任,满朝文武也得恭敬许多。 只是有的人恭敬,是敬祥瑞神灵,有的人,是敬她隐忍多年之辛劳。 众人都知道谢梓材现在皇帝心中是头一号人物,又知这些日子她与柳微之关系尚好,当年沈全的事便是柳微之一力拦下否则早就该判刑的。 这一下来纵然高放安诱以厚禄,大理寺的官员们心中也有了一杆称,加上傅茗交上来的证据,层层审理下来,也只能放了沈全。 “走吧。” 沈全被狱卒推了一把差点在牢门前踉跄摔倒,穿着破旧单薄的衣衫他抬起头看了看那明媚阳光,一时眼睛泛疼。 被关进去这几个月,何曾见过这样的光亮。 他胡须发白又凌乱,那头发久未梳洗已经成团打结,就这衣衫也是破旧脏污,让人见之便避之不及。 他咳嗽了几声算是将肺中的脏污都吐了出来,抬头正在想回家的方向,走了几步念起他的家早让人给抄了,一时站在那街道上四顾茫然。 傅茗是这个时候垂着两行清泪上前去拉住他的手,他一愣。见发妻穿着粗麻衣衫,头上一根木簪固住头发,看得他心中惭愧。 “你哪里吃过这些苦头。”他摸了摸那木簪恨自己差点害惨了她。 “都过去了。”傅茗不顾他满手的脏污紧紧将他双手握在手里,拭去两行清泪,二人便并肩从那街头向家处走。 谢梓材见他们越走越远便放下了帘子:“情意至此,也是无价。” 高家这段日子的心思都放在了东宫身上,是万万想不到杀出一个傅茗倒了乱。据说高放安因此对着傅家有埋怨之语,而傅集远不发一词,他的夫人甚至还暗地里接济了傅茗,给他们找了安身之所。 “纵然当初断下情义,但终究父母子女,这份真情也免不去。”柳微之勉强叹道。 “就如同父亲对你。”她歪着头笑了笑。 他微楞,只是扯起嘴角不再多语。 “走吧,咱们也回去。”谢梓材道。 “殿下先去吧,我还有些事情要与乔蓁将军说说。” 她皱眉,也猜到是什么事也不拦着他。 现下一堆烂摊子等着她处置呢。 他到英国公倒是把这府中的人吓了一跳,老夫人是不愿掺和上他们现下的争斗中,但既然他带着礼而来,便也不能拒之门外。 乔蓁回府的时候便见到端坐在堂上的柳微之,她将母亲送回房间后问道:“不知驸马前来所为何事?” “为林尧升。” “他的事与我无关。” 看她故作冷然,柳微之淡淡笑着:“可他的事,与你英国公府,息息相关。” 柳絮杨花,正当此时,纷乱了女子的心绪。 林尧升家中出事的时候,乔蓁似乎才出生,她对柳微之缓缓道出的那王朝旧事都没有那么样真切的体验,却在听完之后除了一身冷汗。 听完柳微之的话,乔蓁沉默了一阵,皱着眉后问:“他为何不肯直说。” 这些年给她家送礼,给她父兄敬奉香火的人原来就在眼前。 “若是他此前被人抖落出去,英国公府尚可称自己不知情。” 也便是为了护住他们才不敢叫人知道。 “那殿下此番又是为何?” “说来惭愧,是想请将军帮个忙,”柳微之看女子已经松了神色,眼角垂下有仁悯之色,便道,“虽说先前隐瞒他身世,陛下赐下恩泽,但这些日子情形复杂,恐怕他的身份会保不住。” 虽说皇帝已经赐下了免罪诏令,但说到底这事情只要捅到他面前,总是个芥蒂。就算明面上不能杀了他,也未免会有什么手脚。 而现下他要对高家下手,这一层难免被高家的捅出来。 “那殿下需要我做什么?” “定亲。” 林尧升的铺子这些日子不知道被检查过几回了,那些个禁卫动不动便说有人告他私藏禁物,来将铺子翻个底朝天。 他客客气气笑着将人都送出去,而后冷着脸看着方才被人塞进来的**禁物的残痕。 伙计看到几个形色可疑的客人不由得多盯了会儿,才发现他们顺手塞进来的东西。好在他们够机敏,在那些禁卫来之前将那些东西都毁去。 已经是第三回了,这样下去本也做不了生意,林尧升干脆就将名下的铺子都关了。 这番情形下他又丢了半副身家,周转上便困难不少,高家和昭南王掌控的水路陆路也限制了他的货物运输,他现在颇有些坐吃山空的味道。 沈全出来的时候他去用膳了一回,虽房屋简陋,膳食普通,可看见故人与妻子和善幸福模样,他也觉得十分羡慕。 回到住处的时候他喝了个烂醉,脚步虚浮还在巷道里大喊大叫,临街的住户往外头狠泼了一盆水将他浇了个湿透。 那盆水下去似乎让他清醒了一些,他眼神迷蒙往四周看了看,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处。 只是他略微抬一眼,似乎就见到那街角灯笼下有个熟悉的人影。 隐隐约约里似乎有个身影一直在自己身前,看起来不像自己的侍从,替他擦了脸擦了手,温热的水从自己面庞上划过,他下意识去抓住那手。 “别擦了。” 他迷迷糊糊说出这句话,而后便昏睡过去。 “娘子……”林尧升的侍从颤颤巍巍站在一边看着乔蓁腰间的那把剑,她要做什么他也不敢阻拦,生怕她一不高兴就拔出剑来。 “照顾好你家老爷。” 那侍从见她并没有因为林尧升抓了她的手就发怒,等她走了才长舒了一口气。 正文 第六十八章 人皆苦痛 沈全复官的事因为高家的人从中阻挠终究还是耽搁了,元逊见到府中戴着幕篱之人时屏退了左右:“殿下怎么来了。” “我听说你这几日,日子不好过。”她跟着元逊坐在庭中石桌前,是他新泡的花茶。 “两日前被御史参了一本,说我败坏皇家声誉。”左不过是为了前些日子故意闹出来的风声,之前他猖狂之语只是为了让高家的人信他,现下却被当做把柄了。 “他们是想将你赶出京去,是我拖累你了。”谢梓材笑道。 “说不上拖累,本来等到婚事了结,我也是要再调往别处的,”元逊对此倒是浑不在意,“究竟为何事而来?” “高家的事,不能由你来提。” “你还有别的可用之人吗?” 谢梓材摇了摇头。 元逊轻笑道:“我知道你怕我被拖累下去,但我既为官,总该做点对得住所学圣道的事,是生是死,我全不在乎。” “都是要成亲的人了,说出这样的话也太没有章法了,”谢梓材苦笑道,“若只是你一人之命,我也还敢动手,但是……西北有消息传来,元述逃跑了,似乎有高家的人相助。” 元逊闻言站了起来,而后冷着神色又坐下。 “他去哪儿了?” “据说是往南边走了。” 看来元述对昭南王还真是不离不弃,高家相助昭南王,若不是勾结极深,恐怕也是为上回之事报恩。 “无碍,既然是叛军乱党刺杀你这件事是他高家查出来的,便不可能再拿元述说事。”他们也就不敢说元家和元述胆敢刺杀皇太女。 “可是……”一旦暴露他们就死无葬身之地。 “殿下,高家也好,落马谷也好,不是只有你才在意的事,”元逊沉声漠然道,“我这条命就算折在上面也是应当的。” 良久之后,谢梓材轻笑一声,起身离去时道:“留着你的性命,本宫还想喝你的喜酒呢。” 这几日谢梓柏对柳徽是殷勤得很,柳徽懂礼,自然不会做出什么逾矩之事,但是满心的不情愿也不敢表露出来。 宫里眼尖的人都看出了些苗头,私下里也有不少议论。 就当所有看着皇太女和驸马似乎情势转好,以为谢梓柏将要去提亲的时候,他将与乔蓁结亲的风声提前透露了出来。 前一日谢梓柏又将柳徽送到了东宫门前,见她守礼恭敬的样子笑道:“若是你愿意,真的娶你为妻也没什么不好的。” “殿下说笑了。”面前的人再是风流温润她也是一副淡漠样子。 谢梓柏见到柳微之从里头出来,对柳徽最后道:“你有一个好兄长。” 她颔首行礼便退下了。 “多谢励王了。”柳微之道。 “是我该谢殿下,肯将江南那么大一片土地都交给我,损失良多只为换你妹妹,”谢梓柏衣角轻扬笑着,“是殿下舍得。” “这世间一切都没有人重要,还劳烦您,替我做这场戏了。” “您这样大的手笔都给出来了,也是我应当的。” 柳微之颔首看他步伐轻缓走远,总算是松了口气。 “兄长……”柳徽站在他身后唤了一声。 “好了,用膳吧。”他不愿再提,只真的当一切都过去了。 英国公府的娘子和励王议亲,如此登对的婚事便是皇帝听了也大笔一挥要赐下。 只是谢梓柏不想如此声势浩大,便按照平常婚嫁规制,自己先备上一应嫁娶之物,时机到了再着礼部册办,再让皇帝给乔蓁赐下王妃身份。 谢梓材听到这事的时候就知道事有蹊跷,去问柳微之,果然。 若是不赐婚,便还有转圜的余地。 “林尧升呢?”谢梓材那日问道。 “说是昨夜喝了酒还未醒,今日沈大人去找他,落魄得很。” 非得这般了才知道难受,谢梓材撇嘴:“催促着点,别叫他误了事。” 秋吟点头称是。 比起这个,她倒是好奇柳微之究竟用什么手段让谢梓柏放弃了与柳徽成亲,只是他总不说,叫人心痒。 “你去哪儿?”谢梓材见他穿戴齐整欲出宫问道。 “上回元兄说的那位识天文之人,我想去见见。” “见他做什么?” 柳微之抿唇道:“据元兄说,那位高人既识天文,又对地理山川十分熟悉,开年之后不是要选拔工匠之才吗?我想他是合适的,不能叫明珠蒙尘,日后若是建造工事上,殿下也会有用得着的地方。” 她总是显得患得患失,听了话之后耷下眉毛“哦”了一声。 “殿下若是无事不如跟我一道……” “好。”她又变得眉飞色舞起来。 柳微之无奈笑着。 见到方礼境况的时候,谢梓材都不得不吃了一惊。 与其说是这样的大才窘困叫她吃惊,不如说这陋巷之中如此境遇的人竟是这么多,叫她心惊。 柳微之进去与方礼说话,她却在外头看着这周遭穿着破布衣衫的孩子们跑来跑去。 才开春的日子虽然转暖,但风过去还是有凉意,这些七八岁的孩子身上全都是破碎脏污的布片,像是从什么地方搜罗起来五颜六色的碎片才勉强织成了一件衣裳。 袖子也是短的,衣摆连小腿都遮不完全,不小心摔了一跤,就能在这崎岖不平的路上跌出好大的伤疤。 这种地方很少见到这样华贵的马车,更别提站在他们面前的谢梓材,对于他们来说算是穿戴得华贵异常。 她见到那孩子的母亲走了出来,也是一样的破旧衣衫,手里拿着一个满是脏污的陶碗,里头的泥都还清清楚楚,里头装着一个黑溜溜的东西,那母亲蹲在孩子面前将那东西掰碎喂了那孩子几口。 谢梓材神思恍惚,那巷子里的人很少见到这般贵人,不由得多看她几眼,有的胆子大的,便一直朝她打量着。 不知为何,她竟觉得自己现在才是衣不蔽体的那一个,身上像是被人看穿了似的难堪。她见几个孩子眼神明亮,又心疼他们的样子,可这脚下就像是被灌了铅,怎样都动不了。 直到一个男孩走上前,看着她衣服上的锈纹,抬头用天真明亮的眼神问道:“这鸟好漂亮。” 她眉心微动,后头泛酸,缓缓蹲了下来,见那孩子头上尽是脏污,不知是在哪里摔了回来,可她就那样摸了摸孩子的头,悬浮着的心终于定了下来。 她朝着他笑了笑,那孩子也笑了起来。 春风过面,她只听到了自己微急的呼吸。 方礼只知道这两位贵人是元逊托来的,也是与东宫关系不浅。 他起先怎样都不肯答应柳微之的请求,他虽有为民之心,但若是此番接受了柳微之的恩惠,往后未免被牵扯到东宫争斗里。 可柳微之拿出了水患图的时候,方礼便神色动容了。 “殿下知人心,已是登峰造极了。”他自嘲一声,看着那水患图上被冲毁的田屋,还有衣不蔽体的流民,卖儿卖女,食燕粪……这一幕幕情境活灵活现。 “这张图,是我在江南做官的时候,当地一个不出名的画家画就,”柳微之将那图收了起来放在案上,“后来他也被水患逼迫逃亡,最后死在何处,我也不知道了。” “江南江北,水患不断,就连上游腹地亦是如此,先生既有大才,窝在此处又有何益?先生道此处贫民艰苦,你尚有浅薄医术能为他们医治,可先生有能力救下这许多流民,为何就忍心置之于不顾。” 良久之后,柳微之见方礼接过那水患图,他心中的石头也就落了地。 在门前的时候方礼行礼道:“在下会去礼部应征的,多谢殿下点拨了。” 而后二人回头,却没在马车跟前见到谢梓材,正慌忙张望时,便听到了一侧的喧闹声。 二人走过去的时候,正见到谢梓材抱着许多糖糕点心分给那些孩子。 她蹲在那里,一身月白衣摆上全是灰尘,笑得温柔可亲,一些平日里刁蛮的孩子在她面前都乖巧了不少。 “那位贵人倒是喜欢孩子,”方礼叹道,“这儿的孩子时常是食不果腹,亏得贵人善心了。” 谢梓材见他出来,手中东西也分完了便上前来,那方礼的模样果真是瘦骨嶙峋的,与这地带里的所有人是如出一辙。 “在下替那些孩子谢过贵人了。”方礼道。 谢梓材回礼后问:“我在这儿瞧了半天,只知道先生时常替人诊治,还有些田地耕耘,只是这些住户都是以什么为生,才落得如此境况?” 方礼闻言先是愣住,而后才笑道:“哪里来的什么营生,这些人都是失了营生才到了这儿啊。” “贵人您瞧,左边那户人家,那女子曾是京中大户人家的小妾,只因当家的在走货时被途中劫匪杀害,便和自己的女儿一块儿被赶了出来,一个女子只能以暗娼为生,辛苦度日。再看那户人家,曾经也是兵士,只可惜断了腿脚,家中的人早已搬离家乡,他一个人孤苦,行动不便,只能种着细微田地过日。再说此处过去三四户,皆是逃难至京中的难民,回不去家乡,又没有田地,不过乞讨而已。” 听方礼说了几句之后,谢梓材的手都凉了下来,柳微之见状握住她的手,她回头见他平静眼神,才略微安心了些。 “难民……官府不安置吗?”谢梓材低着头问出这句。 “这些人身上既无钱财,又不通关系,官府又怎会为他们着意呢。” 看她有些难受了,柳微之同方礼道别两句便牵着她上了马车。 “殿下若是觉得难堪不安,也可叫人尽快接手此处帮扶一些。”他看她沉默样子,劝道。 “帮得了这处,这天地下又还有多少这样的地方,”她垂下眼,“在京城之外,这样的地方也不少吧。” “自然。” “你也见得多了。” 柳微之点头不语,而后拉过她微凉的手:“殿下若是忧心,便该知道,为君者应当做些什么。” 她双目澄清感受他略微粗糙的手指,抬眼笑了笑,躺在他怀里轻应:“我知道。” 乱世之中,他们本就是如此依偎才能存活罢了。 傅茗这些日子倒也忙乱,沈全有自个儿的事要处置,家中安置的活儿就全交给了她。 路遇二人住所的时候柳微之和谢梓材主动走了进去,正巧见到傅茗在整理画作。 “二位殿下怎么来了,寒舍简陋可对不住二位了。”她笑道。 谢梓材捡起那箱子上的一幅画作,画面两旁是连绵不绝的崇山,正中一道奔涌的江河正翻起浑浊浪花,头顶是昏黄天气,是欲雨征召。只见那汹涌江中只有一叶扁舟,船上是个劳作打扮的女子,死死扶着那小舟在这江中沉浮。 “这是……” 傅茗见状上来看了一眼,腼腆笑道:“这是妾身五年前与夫君路过江明时见到的景象,当时随意画作,后来看来意境尚可,便留下了。” 那画轴也有些陈旧,向来是许久没拿出来看过了,不知为何谢梓材看着那幅画的时候就十分着迷。 “夫人可否将这画赠与我?”她问道。 傅茗头一回见她,只觉得平白生了个聪明相貌却是个木讷的人,现下看她神色朗然,便猜度多年来恐是故作愚钝,对她也不免有几分敬意。 “太女喜欢取走就是了,妾身还要多谢二位保我夫君性命,无以为报,若是能以此薄礼博得您一笑,也是它的福分了。”傅茗笑道。 她也一笑,叫人将那画轴好好收起来。 等了一会儿后才见到沈全归来,柳微之同他说了几句话后才告辞离开。 “方才沈侍郎说什么?”谢梓材问道。 “银铁贸易一应事情,他会在明天禀奏。” 经历如此牢狱之灾还有这样的气魄去揭开这隐秘,谢梓材也只叹还好沈全是这样个性子。 “不过此事之后,沈兄不愿在京中多待,要往外头任官去了。” “这样也好,免得在他们眼底下,总是个钉子,走得远了,才能有几分清净安全,”谢梓材想起元逊,不免叹道,“都说京城繁华,却个个都不想待在这儿,或许也是待不住的缘故。” 二人的马车才驶开,坐在街角茶舍的魏桓生淡淡笑着,那侍者摸不准他的心思只得上前问:“世子,咱们还要不要……” “现下林尧升已经烧了不少王侯的银铁贩卖证据,沈全那儿也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总之与咱们无碍,何必再管。” “可是高家……” “高家若是不能为我所用,除掉也是好的,”魏桓生笑道,“可惜了,就算如此也是除不掉高家的。” 正文 第六十九章 进退维谷 , “这太女竟然神智清明起来,于咱们的计划倒是有碍。” “阻碍?”魏桓生挑眉,“若是遇到个清明盛世,她这样的储君还算得当。只可惜如今形势,她尚且撕咬不过这朝中权臣,到时候就算斗赢了,还有多少力气能来处置咱们?败兽而已,何惧之有。” 他自诩姿容风度胜于柳微之,头一回见面时那女子的目光就从未停留在他身上。而论及谋算聪慧,他又哪里比不过谢梓材,可柳微之还是选择了那女人。 这对夫妻,还真是让人恼怒得很啊。 不过来日方长,谁又说得准呢。 他回到小院的时候正遇到覃泉柔在晒药材,她笑得明媚娇柔,魏桓生从来不吝惜在她面前展现风度,是以这女子从来只觉得他是个翩翩公子而已。 覃容皓这些日子看出了些面头,总不愿意让覃泉柔在外头与他说话,催促了几回叫她进去整理书卷,庭院中便只剩下这二人。 “覃大夫。”魏桓生行礼道。 “世子,”老者犹疑过,还是决定为自己的孙女将话说开,“这些日子承蒙您的照顾,老朽这糊涂模样,得了您的青眼,是老朽之幸。只是这昭南全境,哪怕是这京中,都知道世子与世子妃恩爱异常,且世子专情名声在外,得了不少称赞,想来是不愿意失去的。” “我未有辜负我妻之心。” “也正是如此,老朽便请世子,不必再将眼睛放在我孙女身上。她资质愚笨,连个医术都学不好,自然没有这样的福气能够受得了您的恩惠。” 魏桓生见他直白,连那抹笑都快支撑不下去。 他第一眼见到覃泉柔的时候,便觉得喜欢。 那是他算计了这么多年来,最为直白冲动的情愫,一颦一笑都映在他心里,见了一面便不敢忘怀。 可他早有妻子,因为那专情的名声,不少人对他青眼有加,使他贤名更盛。 所以他不可能纳妾,也不能再有别的女子。其实这也不难,他以为爱这种东西,是最好处置的。可那时候的他,只是根本不知道爱为何物,也不知道当它来临的时候,是如此让人抵挡不住。 他起过最龌龊的心思,便是将覃泉柔藏在一个庄子里,偶尔去看看她,他也就觉得安心舒畅了。 可惜那时候,覃泉柔的一双眼睛里,只有柳微之。 少女心思,他亲眼见到她在河边为柳微之送上花束,坦白心思,也亲耳听到柳微之委婉相拒。 没有意象中的失落难堪,覃泉柔撇了撇嘴算是接受了这一切,从此以后还是将柳微之视作她的兄长,绝无二话。 看似娇柔,却获得坦然宽仁,这是他最迷恋的地方了。 可是她的眼里,仍旧没有他。 “是我没有福分。”魏桓生最后怅然若失,回过头见窈窕身影穿堂而过,对上他的目光浅浅笑着,如梦似幻。 有得有失,既然抉择了要夺这天下,他便没有什么不能失去的。 他双拳握紧,心中燃烧的情愫好像越来越旺,越来越不可抑制。 那日一早柳微之坐在东宫,等到谢梓材步伐沉沉回来,也无悲无喜,只吩咐人去给她准备些吃食。 “你都猜到了?”她无奈问。 他摇头:“没有,只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值得担忧的。” 直至很多年后他与沈全重逢时,也不免提到今日的场景。 都说沈侍郎是这朝中第一温和人,可那一日却是都见到他横眉冷对,如何涨红了脸与高放安当堂对峙,说出这辈子都未曾有过的狠毒之语。 二人针锋相对,在那朝上互不相让。 沈全将这些年从地方到京中,高家的人做过的所有银铁买卖的账目一一呈上,也多亏了林尧升一个个去搜罗。高家的党羽起初还站出来替他争辩,后来就渐渐没了声响。 “陛下,臣自一年前发现了端倪,便一直搜集这些罪证。克扣贪污兵部铁器,强占铁矿,地方银钱铸造也被其管制,桩桩件件都是大逆之罪,还请皇上定夺。”沈全拜倒在地,身子微微颤着。 此前知道一点风声,明白沈全到底为什么会有牢狱之祸的一些官员都不禁感叹,如此折腾一番才安然出来,却还敢站在此处与高家对着干,这沈侍郎怎么总是不知道惜命呢。 那朝堂上静谧了许久,谢梓材看沈全一直不起身,心中不禁涌动着一股难过。 忠贞之臣已做了他能做的所有,却不知道究竟会换来一个怎样的结果,也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在何方。 若是今次朝堂之上皇帝没有应准他的请求,那么往后,只要那些曾经与银铁交易之事有染的家族仍在高位上,他这辈子就没有翻身的可能了。 皇帝所要给出的反应,已经决定了沈全的生死。 其实朝堂上一切看似都进展得那么顺利,可高放安脸上自始至终没有慌张神色,而傅集远也是从容淡泊,谢梓材心下的不安越来越浓。 在二人不再争执之后,朝上静默了好一阵,直到皇帝抬了抬手:“将那些个账本都拿上来吧,朕看看。” 沈全应声而动,直到那时候,他都是信心百倍的。 皇帝看那账本的时间过得是如此的慢,谢梓材差点觉得自己呼吸不上来了,只见她父亲眉头紧锁又展开,沉默了一阵后关上那些账目。 “这些事情,不光高家做,朝中诸位也有不少吧。” 闻言,众臣当即跪下,皆微颤着身子不发一言。 “当年留下的错事,给了诸位机会逞凶作恶,既然如此……”皇帝将那账目拍在案上,“从此银铁贸易,尽收于户部兵部,朕给你们些时日,给朕处理个干净,从前之事,也就不追究了” 谢梓材微楞,沈全站在上头也是一言不发。 “谢陛下隆恩。” 高放安带头跪下,众臣皆说此语,皇帝摆了摆手便离开了。 “早知是这个结果,”沈全走出来的时候叹气道,却还是笑着,“殿下也不要太着急了,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也算是有个不错的结果了。” 纵然谁也拉不下来,若是能就此收回银铁贸易之事,已经是最大的功德了。 沈全拿出来的证据,所涉及的何止高家,若是一桩桩计较下来,这朝中恐怕是谁也逃不了的。 既然无力清洗掉这脏污的盘面,就只能忍着。 谢梓材惨然笑着:“还是多谢沈侍郎,为此奔波一场。” “臣之职责。” 看他走远的步伐并没有过分颓唐,谢梓材松了口气,往后只盼着沈全远离京中,也就能避过那些人了。 而后她便大步走到了元逊面前:“你知道要做什么的。” 元逊方才的脸色也极差,纵然料想到这个结果,也还是不甘。 “殿下放心。” “殿下。” 她正准备挪步,听到有人呼喊便回过头,对上了还算得意的高放安。 “尚书何事?” “殿下不过经历了前番的事情,现在再碰上也能宠辱不惊了。”他这话直白,出乎谢梓材的意料。 “还得多谢尚书多年指点,想来这些日子在我父皇耳边也没少说起银铁之事,才让他今日如此坦然又迅速决断。”思来想去,皇帝的表现像是早就安排好的,她也只能自嘲。 高放安迈着步子一身轻松的样子,边走边叹道:“来日方长。” 晚间最后一车马驶出宫门的时候,谢梓材肃立在庭院中,柳微之递了斗篷给她叫她莫要着凉了。 “今日这邸报传出去,诸侯王们便不会消停了。”柳微之笑道。 这邸报上本来该写的东西,全被元逊给改了。 那些远离京城的王侯公主们能拿到的,就是皇帝要彻查私贩银铁之事的消息。 邸报一骑千里,却也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纵然这京中该是平静的,但这么大的事,总得砸出些风浪来。 “我只是不知道,要如何跟你的叔父交代。”她低下头,其实更要紧的是,她也没有办法同薛玫交代。 “殿下,普天之下皆是你的臣子,你从来不必同别人交代什么的,”柳微之更不意外,“高放安一早就想好了要趁着北边军情将我叔父调出京去,纵然此番事成,后继也无力。” “可我不想就此放过。” 她双眼尽是血丝,显得疲惫至极,柳微之拉她坐到床边将她的头放在自己肩上:“如今证据就在我手上,只要殿下下定决心,随时都能呈给圣上。” 但是呈上去又如何,皇帝再轻轻揭过? 柳微之话里的意思,她听得明白,她本就是向前向后都是没有路的。 “可是我仍旧不想放手。”她低着头道。 “来日方长,还有那么多时日,世事总是变化的。” 她走到床边躺在他肩上。 “臣会陪着你。”他伸手抚上她的面容。 “沈全的事,要如何料理?”如今沈全虽被放出来了,但是当初陷害却是事实,现下沈全想要追查下去,就势必还有牵扯。 她有意叫他压制着,等到银铁之事后再发作,好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按照章程办事,就看他们会推谁出来了。”他轻拍着她的肩膀。 高放安正自喜皇帝并没有因此事而降罪任何,便发现沈全开始追查当初陷害他之事。 这事情是他一手安排的,却也借了谢梓棠一些势力,这些日子谢梓棠忙着户部开年的预算,谢梓材算是占尽了风光,她也没空去掺和什么。 听到沈全出狱的消息的时候谢梓棠便有意处理了后头的事,按理说是没什么痕迹了,傅集远自然是如此告诉高放安,嘱咐他不必多虑。 “呵,”高放安冷笑着看着手下的人交上来的东西,“这四皇女还真是越发胆大了,此前靠着高家才得以在陛下面前得了那么多脸面,现下竟然也敢背着我做手脚了。” 谢梓棠将自己的尾巴倒是扫的干干净净,只要那些人的把柄还在他们手里,就不怕那些人供出他们。只是他们也得从中做些手脚,总不能叫他们被判了斩头,到时候他们可就瞒不住了。 本来也是个上下打点的事情,谁知道谢梓棠以防那些个人熬不住刑罚说出他们来,竟然私下里给他们的家人送了些东西,自然是高放安从前跟他们联系时的一些线索。 “傅家这些年依附您,但二心恐怕已经显然了。”侍从道。 傅集远这个老家伙,年轻的时候就不是什么良善的人,当初同是平定宦官之乱的功臣,他只因当初比高放安矮了一个衔,时至今日还被压在下头。 若不是高家送进宫的女儿死的早,而淑妃命好生下一子一女,两家人原也不必有此交集的。 “去将高沉给我叫回来。”高放安冷笑道。 “绩远女君?属下多言,绩远女君虽然与四殿下的关系不好,但说到底他更怨恨咱们府里。” 当初高沉不愿与谢梓棠成亲,接连写了三封信给谢梓棠,其中言明了自己不愿与她成婚的心思,但全都被高家给截了下来。也就是如此,谢梓棠从不知道高沉当初是如此抵触,满心欢喜等着成亲,却只等来了一个怒目相对的情郎。 高沉不满谢梓棠,又何尝不知道高家的人做的手脚。 “谁说要他相助了,不过是借他的手,让谢梓棠安心罢了。” 一个旁支的孩子而已,毁了也就毁了。 这些日子春光明媚,私塾里的事情也多了起来,明年便是春闱的时候,高沉也不敢放松,照料着许多家境不好的学生。 看到高府的人来的时候他的面色就坏了很多,齐熏见到了这副场面也有些明白,对他道:“先生先去吧,我替您看着那些小不点就是了。” 这段日子东宫接济了齐熏一家,她的境遇也好了许多,只是她说明年不参加春闱的时候,还是让高沉失望了些。 “殿下说,她另有安排。”齐熏腼腆着道。 “你就这么信任皇太女?若是她骗了你,可别哭。”高沉无奈,谢梓材是什么心思他是不懂,但以齐熏的学识,清清白白的入仕亦是可以做到的,这番借了谢梓材的力,免不了就成了党羽。 齐熏赧然笑了笑,叫他赶紧走别耽搁了事情。 高沉的风流名声在外多年,当初办这个私塾的时候就惹来了不少看笑话的人。齐熏想读书,但家中贫寒,知道高沉不收取任何才壮着胆子来。她一介女子也是害怕那些传言的,那时候在怀里藏了一把刀才敢来。 见到高沉的那一刻,她便觉得这先生恍若仙人一般,一身银白的衣衫,衣摆飞扬,当时正是杨花时节,他在那杨絮中拿着戒尺缓缓而来。 正文 第七十章 高沉和离 高沉扶着她的手教她写字的时候她紧张得用左手用左手握紧了刀,可那别人口中的风流浪子终究没有对她做任何出格的事,悉心教导,从不急迫。 那一日她玩耍的时候掉出了那把刀,高沉从地上捡起来的时候,她羞红了脸一言不发。 “这东西就别带了,你这胳膊腿儿的,伤不到我。”他便那样浅笑着,没有生气,还摸了摸她的头。 直到她开始真正长大成为一个女子,高沉便越发讲究分寸。 众人说他风流,他的确也在晚上流连花街柳巷,可在她眼里,高沉一定是个正人君子。 而高家也好,谢梓棠也好,才是把他逼到这个地步的人。 她要入仕,却不能如高沉所想,去做个清清白白的官,她想有一日,能真正站在高沉面前,将他从泥潭里拉出来。 所以谢梓材伸出援手,她一定要接住的。 先生,等着我。 她看他走远,清明倔强的脸上出现了不可忽略的野心。 魏桓生要离京那日,柳微之专程出去相送。 在城外亭中,魏桓生下了马车见到面前的人笑道:“我还以为柳兄生了我的气,这辈子都不愿意再见到我了呢。” “世子与我的交情,也不是这一件事就能磨损尽的,”他穿着一身月白衣裳,仍旧是一副素净的样子,“说起来我也是要谢谢世子,时至如今竟然也没有将我的秘密说出去。” 他还以为魏桓生要从中作梗,至少不会让他好过,要将他的把柄彻底告诉谢梓材的。 “看起来不仅是我不够了解柳兄,柳兄也不那么明白我,”魏桓生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坐到他对面,“我这个人的确是不择手段了些,但说到底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我说我敬佩柳兄并不是一句假话,纵然你不能为我所用,惜才之心也从未断绝。如今将你的秘密说出去,只不过是败坏了你与太女之间的关系,凭着二位如今深情,说不定争吵个几日将话说开了,也就什么都没了,这不是个好关头。” 他要是将秘密说出去,就一定要是能将人一击即中,再不能站起来的关头。 “世子果决,柳微之不及万一,某自认与世子不算是同路人,实在是辜负世子厚爱了。”柳微之摇头道。 说得这样好听,不过是将那个把柄握在了自己手里,将来还有用的着的时候,这柄悬在柳微之脖子上的剑,还远没有放下的时候。 “不过我也确实好奇,究竟这皇太女有何能耐,能将柳兄都收得服服帖帖。” “夫妻之事世子也好奇吗?” 这话说得隐晦,但魏桓生也心知肚明,柳微之是想说,这是一份情的事,可他也明白,柳微之这个人,就算真的喜欢谢梓材,若是谢梓材是魏桓生这副性情,他也不会与其同道。 “罢了,山高路远,总还有重逢的时候,到时候我再探寻答案不迟。”魏桓生摇了摇头,拱手行礼便登上了马车。 驶出去半里地之后,那赶车的侍卫问:“世子,这以后柳郎君和皇太女,恐怕全然要成了咱们的仇人了。” 仇人。 魏桓生轻笑,他与谢梓材的确会是死敌,但柳微之…… “他敢擅自改动我交给他的神堂图纸,生生将神堂修建的地方给换了,想来他从未放下过心底的盘算。” 修建神堂的地方公布的时候他就察觉到,柳微之在违背他,仔细查了查他更改的地方,心里边了然。 而柳微之恐怕是不敢跟谢梓材说出这真相的,所以现下不过是一时平静,他可不觉得这世上真的有两个人,会这样牵绊一生。 奉壹松了口气,这个昭南王世子每回与自家主子见面都叫人胆战心惊的。 “殿下,咱们回去吧。” “奉壹,你想去北疆吗?” 奉壹才推着柳微之走了几步就听到了他的问题,奉壹微楞,有些慌忙问:“殿下这是何意?”‘ “你是临谯出生的,陪我这些年也未曾回去过,也不曾想念吗?” “自从殿下救下我开始,我就只跟着殿下了,殿下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他还是个孩子心性,说出这些话也是真心实意。 “你学了一身的武艺,留在我身边也是可惜了,等到三老爷要回北疆的时候,便叫他带上你一道吧。” “殿下你是嫌弃我了吗?”奉壹有些慌张。 柳微之见他突然跪在自己身前,无奈扶起,低着头道:“我是怕你出事。” 这才是回京之后的第一次劫难,往后只会越来越艰险。 “好了,别装得那么难过,去北疆的事你还私自跟我堂兄打听过吧?那么想去军营历练,一个字也不跟我说。”柳微之见他委屈模样觉得好笑。 这也是真心话,可奉壹还是放心不下柳微之一个人在这地方。 “我去临谯的时候也是一个人,不也一样活下来了。” 这世上本也没有太多过不去的坎儿。 “你回来啦。” 谢梓材坐在屋里听到了外头的响动就赶紧迎了出来,她接过了奉壹的活儿将柳微之推进了房里,抓着他的手感受上头微凉的温度皱眉道:“怎么又这么凉了。” “外头风冷,”看她这副样子柳微之心里头总是不是滋味,垂下头道,“殿下实在不必如此,臣既然已经答应与你同舟共济,便不会食言了。” 可她还是不放心,因为此前他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让她心里悬着。 她笑了笑,躲过这话题,指着墙上的画道:“我今日将他们将沈夫人的画给装裱起来了,你看,就挂在这房里可好?” 不知为何,那画再看却别有一些味道,柳微之在那前头看了许久后转头对谢梓材道:“殿下是觉得,自己如这江中小舟?” 风雨飘摇,没有归处。 她眼神闪躲,似是不愿承认。 “那臣大抵,就是这船家手上的桨棹。” 柳微之这话扣响了她的心门,她转过头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他也顺势握住她的手,眼神诚挚温和:“你是孤舟,我便是桨棹,永不离弃,一定将你送到那岸上。” 这些天以来悬着的心仿佛真的找到了归处,落了地。谢梓材凑近柳微之又吻上的时候,他也没有拒绝的意思,反倒是轻轻迎合着,两个都不算熟练的人吻得面红耳赤,全是呼吸不上来造成的。 “夫君,”谢梓材嗓音都软了下来,如一潭温泉一般,双眼含水嗫嚅了一阵后道,“咱们歇息吧。” 那双眼里总是充满着期盼,她的力气将柳微之移到床上也还是费了不少的劲儿,柳微之看不过去了便想叫外头的侍者进来帮忙,却被谢梓材拒绝。 “难道从今以后都还要叫他们来吗?”她鼓着腮帮子,“总不能咱们做那事的时候也叫人帮忙吧。我会学会的。” 见她难堪羞赧,柳微之也并不多言语。 没了上回那般冲动,她显得羞怯了很多,但是柳微之的手勾开她的衣缘的时候,所有的顾虑与介怀都抛之脑后了。 糊涂的时候她也想过,柳微之这样的人看起来是什么也不爱的,也不知道究竟什么东西才能留得住他。也曾想过若自己长成一副倾国倾城的容貌,是不是也能将面前的人拴在身边。 只是她不知道,面容这件事,却也与心相关。从前柳微之看她,只觉得面容可憎,一眼也不想多看,如今便是一眼也不会移开。 “夫君……”等到那床榻间喘息起伏终于有了半刻停歇的时候,两人身上都是一层薄汗,紧紧贴着却无比安心。 她睡梦中呢喃,柳微之拉起她的手见她双颊绯红,睡得已经深了下去,轻声道:“我在。” 绩远公主府里倒是很久没有这样快活的时候了,今日殿下叫女君用膳的时候,对方竟然没有再一口回绝,虽然脸色也不算好,却也安然坐到了一侧。 “你的生辰也快到了,”谢梓棠咬着下唇跟高沉轻柔道,“你若是不愿意与那些人交往,只在府中为你好好庆贺一番也就罢了。” “你安排就是了。” 闻言谢梓棠盛汤的手都停了下来,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高沉。 往年他的生辰是从不在府里待着的,有一回谢梓棠从外头请来了不少高官重臣,也有不少京中名士,可高沉愣是拂了她的面子,一个人去喝花酒去了。 “好。”她垂下眼,面色也不似之前那般沉重。 “谢梓棠,”他看着她盛了一碗汤放在自己跟前,狠了狠心抬眼看她,“咱们和离吧。” 她筷子上的菜就这样掉到了桌上,方漪赶紧叫周遭的侍者都退了下去,只留下他们二人静谧相对。 有些说不清此时的情愫,似乎是愤怒与羞辱更多。 她直接摔了碗,溅起来的汤汁都落到了高沉的脚边,那股滚烫感觉让他灼痛却一动不动。 “高沉,你这颗心怎么就是捂不热呢?”谢梓棠也坐在原处自嘲道,“我知道,当初我要与你成亲,阻了你入仕途,平生所学都成了白费。所以你要做什么我从来不阻拦,私塾也好花楼也罢,我都忍下来了,你到底还要我做什么才肯变回原来的你。” 她咬着唇,满眼的愤恨却又脆弱可怜,她含着泪拉过他的手对上他沉静的眼睛:“你也曾喜欢过我的,为什么就不能记得我一丁点儿好呢?” 让一向心高气傲的她如此苦苦哀求,高沉心里也不是滋味儿。他是不愿意看到这一幕的,哪怕这些年他做尽了混账事,他从来没想过谢梓棠会这样来恳求他。 “殿下的好,我都记得。” 所以此刻他才一定要与她和离。 高放安以为他这些年混账久了,便什么都看不出来了。一个老狐狸突然发了善心叫你好好对待谢梓棠,甚至将从前的罪过一并揽过,叫他这些日子好好照料她,说是公务繁忙累坏了身子。 想来也只是借着他去暂时麻痹谢梓棠,还不知道究竟要做什么手脚。 他的存在从来都是高家的筹码,他于高家毫无意义,谢梓棠也占不到什么好处。 “那你到底……”她恨意显露。 “臣心另有所属了。” 本还在苦苦相求的女子突然楞在了原处,面色突然冷了下来,一双美目变得冰冷麻木。 这些年他逛了那么多青楼,谢梓棠虽然生气,但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他去青楼究竟是听曲还是跟人缠绵她一清二楚,他那样在外败坏自己的名声却没有动过背弃她的念头。 她一直都信,他还是爱着她的,只是咽不下那口气,所以故意做出那副样子而已。 一切都比不过此时高沉说,他心另有所属了。 “是谁?” “殿下何必知道。” “我去杀了她。” “殿下!”高沉皱着眉看向谢梓棠,她冷傲的眼神没有收敛,轻笑了一声后道:“好,我答应你了。” 那一夜高沉受了她一剑,是贯穿了肩膀的一剑,谢梓棠刺得决绝,真正说了一刀两断这句话,便算彻底了结了。 “女君又何必如此?”方漪叹道,这些年高沉私底下关心谢梓棠的时候也不少,这么多年她也盼着什么时候他能软了态度,与谢梓棠重修旧好。 “以后殿下便拜托姑姑好生照顾了。”他捂着伤口艰难站了起来。 “是。” 他身量本就是个文弱书生样子,此时额头上都是细汗,走出绩远公主府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看那字样。 从进来开始就盼着走出去的那天,真正走出来了,才知道自己其实也不那么舍得。 殿下,若是从头开始,你与我或许都不该是这个结果。 谢梓棠和高沉要和离的事闹得满京城都是风雨,谢梓材没想过在这个当口会出现这样的事,想起高沉的样子,就不免觉得,若是这回她没砸了那祥瑞,柳微之是不是也会跟他一样,迟早是要离开的。 淑妃也劝了,皇帝也恼过,但二人非得和离,这事情头一天传出去,第三天所有都尘埃落定了。 有好事者还专程去高沉开办的私塾张望,却见那私塾紧闭着门。 齐熏也找不到高沉,他就像是完全消失了一般。 这一出事还没结束,谁知道那一天大理寺的人直接上报了皇帝,关于谢梓棠陷害沈全一事。 这些天趁着谢梓棠心绪不宁整日醉醺醺的,高放安反倒得了别的便宜,也算是将谢梓棠起初的安排都彻底逆转了过来。 正文 第七十一章 遇虎真相 , 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忍受得了千百般刑罚的人,纵然有自己的性命还家人的性命做筹码,人在痛苦至极时哪里还忍得了这么多。 高放安将谢梓棠起先安排的证据全都换了一遍,那犯人虽然开口说的是高放安指示,从家中拿到的证据却佐证不了,再敲打了几番,忍不住疼的人便顺着狱卒的话,将所有的罪过都推给了谢梓棠。 傅家和高家的翻脸,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时候。 沈全明白知道到底是谁要害他,对着被禁足起来的谢梓棠反倒没什么责备意思。 皇帝不愿将事情闹大,只禁了谢梓棠的足,谢梓材被指派来主审此案,才走近绩远公主府,那门前浓重的酒味儿让她皱起了眉。 “我还说是谁来了呢。”谢梓棠斜躺在贵妃榻上,手边还是一壶酒,方漪看她又要举起就连忙夺了过去。 “拿来!”她怒道。 “你先下去。”谢梓材摆了摆手,整个屋子里就只剩下她和谢梓棠两人。 “此前那么野心勃勃想要夺过我太女之位,怎么一个高家就把你打趴下了。”谢梓材冷笑。 “呵,你为了保住你的太女之位,装疯扮傻那么多年,想来我这些委屈在你面前,什么也算不得,我毕竟不如殿下,如此气量。”谢梓棠双颊绯红,发髻散乱,连衣衫上都是酒渍,想来是多日没有好好打理过了。 说是气量,也不过是嘲弄她手段低劣,谢梓材并不计较。 “未和离之时也就是整日争吵,和离了也痛苦成这样,我倒是没想过,跟我斗了这么多年的人,是你这般无用懦弱的。”她实在受不了谢梓棠这个样子,面前的人从来是野心勃勃,又装得贤良有风度的,哪里有过这个落魄样子。 “殿下就别在这儿说风凉话了,若是今日是柳微之要与你和离,难道你就不是我这个样子了?”谢梓棠觉得她吵得很。 “高沉失踪了,”她斜眼看谢梓棠,果不其然那人眉心微动,她接着道,“这回高家对你下手,他这个时候与你和离,也不知会不会……” “不会。”她手中的酒杯滚在了地上发出清脆响声,不断游走的双眼诉说的是她此刻的不确定。 “若是想知道他的下落,就放下酒壶,好好找个法子将这件事处置下去。”谢梓材沉声道。 “处置?”谢梓棠突然轻笑,而后撑着酸软的身子从榻上坐了起来看着面前仪态端正的人,“你知道高放安肯对我下手的意思是什么,傅家依附他已久,根本不能决裂,此番是高家拿我开刀,算是给傅家一个警醒。那之后呢?之后他们还是要与你斗,那就只有一个凭借了。” 谢梓相。 且谢梓相比谢梓棠好控制得多,又立有军功,地位稳固。 “那你还在这儿坐以待毙?” “坐以待毙?哈哈……”谢梓棠笑得狠辣,“找阿相?那是他们在找死。” 谢梓材的脸色变了,谢梓棠虚浮着步伐站了起来道:“殿下不也是很清楚的嘛?连薛皇后都知道,只可惜咱们的父皇……咱们的父皇还不知道。” 她笑得妩媚,嘴角轻蔑。 “如果阿相的身份暴露,你又能善终吗?”她皱眉道。 “那就玩一个大义灭亲,还能博得贤名,有什么不可的。” 她是真的醉了,靠在窗边神色迷蒙,那眼神呆滞仿佛在说着一件简单的事。 只是下一刻她就被谢梓材一个巴掌扇到了地上。 “混账!他是你亲弟弟!”谢梓材气得手都有些发抖,看她被自己扇倒在地,碰倒了架子上的瓷器,碎了一地,谢梓棠手上都被划破流出了血。 自从何空游在她面前摔死了她的弟弟之后,她对这些兄弟姐妹们总还是有几分爱护之情,谢梓相狂妄无礼,也确实鲁莽却不会害她。 谢梓棠对着自己的亲弟弟说出这样的话,实在让她怒火中烧。 “不过是一个母亲,我与殿下还是一个父亲呢,我们不一样争得你死我活?”谢梓棠瘫坐在地上,轻蔑道。 “我还以为你有的救,看来真是失了心神的狠毒。”谢梓材甩袖冷笑。 狠毒。 “这里的人哪有不狠毒的,谢梓材,你哪里来的脸面来数落我?”谢梓棠从那堆碎瓷片中站起,手上沾血指着谢梓材。 “柳微之失了自己的仕途,不得不与你成婚,你不是一样毁了他的一切吗?你今日来看我和高沉的笑话,怎知来日不是你和他!” 她说得震声,谢梓材本是发怒,却更生疑惑,侧过身看她道:“他跌下马与我何干?我怎么就毁了他了?” 她这话一说出来,谢梓棠就露出了迷惘的神情,而后微张着唇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而后借着那酒劲儿笑得疯癫狂妄。 “谢梓棠!”她的笑声让谢梓材不安起来。 “原来太女殿下是真的不知道啊,难道柳微之也没告诉你吗?”她衣衫凌乱缓步走到谢梓材身边,眉目微挑轻声道,“殿下就没想过,当日猎场如此布置,怎么偏偏就他遇到了老虎,呼救多时竟然都没有一人听见?” “意外而已。”这话她自己都不信。 “好,意外……”谢梓棠摇着头笑道,“今日我便告诉你,那日他的马是被人做了手脚,故意跑向了那老虎所在。” “你知道是谁做的?”谢梓材的心提了起来,她就要触摸到那答案,但是她莫名慌张,那答案就在面前,她却惧怕起来。 “殿下聪慧,若我所说是真,事后竟然没有任何人去追究那养马的人,您以为,能调动整个猎场的布置,又保得下那养马人的人,还能有谁呢?” 呼之欲出的答案就在她眼前,她的嗓子却像是被堵住了一般。 谢梓棠潦倒着步伐走到她身边,手拍上她的肩膀眉眼冷傲却充满戏谑:“是咱们的父皇啊。” 那两个字一下子如一座大山一般砸在了她心上,方才隐隐的担忧顷刻间消散,露出了原本令人惧怕的丑恶事实。 “你胡说八道什么?”她抵着声音颤抖着道。 “我胡说八道?”谢梓棠冷哼一声知道她是不敢认,“从柳微之出事开始我便着意去查,一开始我真以为是你的手笔,可是得到了些许线索之后我再仔细推敲,立刻就知道了答案,想来那些线索也不难找,我倒是好奇,怎么你和你的夫君,都没查出来吗?” 她的确是一无所知,而柳微之看上去对查出当日凶手是谁也没什么兴趣…… 没什么兴趣…… 亦或者他心里早就知道谁才是真凶,所以才根本不信谢梓棠起初的栽赃。 想到此处谢梓材踉跄了一步。 怪不得,那时候他明明那么不信任她,却不以为当日他坠马的事是她做下的,而对她的态度起初是如此疏离。 也就只有这一种解释了。 “看起来咱们的皇太女还需要些时候去适应这个事情啊……”谢梓棠吐出的气全到了她脖子上,她浑身汗毛战栗,睫毛微颤。 “原来咱们的父皇竟然这么爱护你,为了让你如愿不惜瞒着你做下这件事。”谢梓棠冷嘲热讽道。 谢梓材走出绩远公主府的时候脚步虚浮,她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要炸开了,她从未觉得心口如此疼痛令人难以忍耐过。 她几乎是摔倒在马车旁,秋吟闻声前来搀扶,却见她浑身颤着冷声道:“你也进来。” 在马车里的谢梓材总算是平复了呼吸,她垂着脸问:“柳微之坠马的事,你是不是查到真相了。” 秋吟心头一颤,难道谢梓棠…… “回答我。” 良久后秋吟才点头。 “是父皇。” 秋吟不再动作,而是直接跪在她面前:“殿下,此事……” “是他。”谢梓材惨笑着撇过头。 当初她拖着柳微之下水,害他在边境苦寒之地吹了几年的风,本来以为这也就够了,原来她的父亲还摔断了他一双腿。 “回宫。”她冷然道。 秋吟见她没有再说便也沉默着叫马夫回宫,但刚进了宫门车夫要往东宫方向走的时候,却被谢梓材叫住。 “就停在这儿。” 她一步步走到了紫宸殿前,秋吟跟在身后几次三番出言劝阻,她却不听不见,直直走到了此处。 她什么也听不见了,叫秋吟留在外头便得了通传,进去的时候她的父亲正端坐在上方批阅着奏折。 “怎么你突然来了。”皇帝笑着问道。 却见谢梓材冰冷的神情终于有片刻的松动,略低了低眼轻声道:“儿臣方才去看了看梓棠。” “她如何了?还是整日喝酒吗?为了高沉闹成这副样子,又惹出这些事来。”皇帝叹道,从小到大谢梓棠也算是令他省心不少的了,若不是谢梓材是嫡出,而谢梓棠身后是高家和傅家,叫她做储君是再合适不过的。 “是,她状况仍旧不好。”谢梓材低着头思索了一阵。 “还有何事?”皇帝显得慈眉善目,这些日子对她是难得的亲近。 她犹疑了很久,深吸了一口气忍住心头的颤抖开口:“父皇,去年猎场,柳微之究竟为什么会被老虎袭击。” 闻言皇帝一楞,而后才干涩笑着:“这朕怎么晓得,你也是奇怪,怎么突然问起此事来了。” “爹,”谢梓材打断了皇帝的慌张,听到这声称呼皇帝抬起眼来,只见面前的女儿身形微晃,眼睛里隐有泪光,“是你做的吗?” 她声音颤抖着,压抑着恐惧与难过。 良久,皇帝搁下了笔,敲击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更加明显,站在一旁的内侍早就出了一身冷汗,看皇帝神色便退了出去将门掩上。 “梓材……我也是为了你……” 为了我? 谢梓材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那虎是冲着要柳微之的命去的,只不过是乔蓁去的及时才捡回这条命,为了她? “爹,为什么?”她双眼已经盛着泪,一身华服在她身上都挂不住了似的,她头上珠钗因为身子微抖而碰撞在一起。 “不论是为什么,此刻他与你成婚,你不也是高兴的吗?何苦还追究这些。”皇帝显得有些局促不安道。 “求父亲告诉我,这到底是谁的主意。”她深吸了一口气叫自己沉静下来。 “梓材……”皇帝皱起眉。 “是谁!” “你放肆!” 皇帝摔了笔在地上,他显得震怒,却不承认是自己的主意,那么能让他如此恼怒却不肯说出的,也就只有一个人了。 何空游。 “因为当时昭南王有意招他为婿吗?”她冷着神色问道,完全失了父女身份。 皇帝坐了下来,双手撑在膝盖上思索了一阵后无奈道:“他那时在朝中声誉正好,柳休手握军权多年,再加上柳仁对我和你母亲也是有怨恨的,柳家的人没那么好控制。虽然你喜欢他,但若是他真的与昭南王的女儿成亲,将是大祸患。” 像是被雷劈中的石头又正巧遇上了山火,她浑身战栗着仿佛被巨浪裹挟根本站不稳。 “柳仁大人为什么怨恨你与母亲……” 皇帝犹疑了一阵,觉得谢梓材此刻已经神智清明,有些事情不如告诉她为好。 “当初你母亲为了除掉宦官,拉拢了柳仁,那时候柳仁一心护卫皇权,自然答应。但之后他手握禁军,权势愈盛,跟高家斗得也厉害,但当时的他根本无人可挡。你母亲就想了个法子,以他全家性命为要挟,纵容高家陷害他,叫他辞官隐退。” 也就是柳仁那个时候一心护卫王道,没有对薛遇和皇帝起什么异心,若不是吃准了这一点,薛遇也不敢做出这样的事。 原来如此。 谢梓材脑海里浮现出当初听她说柳仁热衷权势时柳微之不屑的神情,原来他也是知道的,知道她的父母当初是怎样用低劣手段逼得他父亲盛年而退。 也难怪这么多年柳仁再不愿入仕为官,恐怕是伤透了心。 可他仍旧愿意帮谢梓材,牺牲自己的儿子也要护住王道正统,当年平定权宦之乱,又铲除了柳仁这么一个潜在的威胁,这世间多少人都因此称赞薛遇聪慧识人,可她此刻只觉得,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她的母亲够决绝狠心,而柳仁,也足够忍让坚守。 她现在觉得自己的视线模糊不清,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她踉跄了两步,一时腿软就跌坐在了地上。皇帝恐怕是方才两件事情都吓到她了便赶紧起身蹲下身子想去扶起她。 可他才扶起她的手就被谢梓材甩开。 正文 第七十二章 心结易解 “梓材……”皇帝无奈,露出了鲜有的殷勤神色,十分关怀道,“我与你母亲所做的事情也都是为了局势,你母亲对柳仁向来是歉疚之心,那么多年我也是为此从没有责怪过柳休几次狂妄言行,再说那柳微之,我也是尽心尽力提拔过,还不足以还清当年的事吗?” 还清。 她此刻真是高兴柳微之没有一早就告诉她自己还能站起来,若她当时发了疯又要去害他,岂不是这辈子都还不清了。她责备了那么久柳微之不信任她,此刻看来,真是可笑至极。 他凭什么信任她?因为自己的父亲被她的父母害得辞官退隐,因为他被她害得多年被高家和傅家打压?还是因为她的父亲为了不让他柳家有机可乘,专门放虎想要他的命。 “这些事情你知道也好,将来你坐上这个位置,哪怕是忠臣,你也是要多有防范之心的,为了天下,谁都能死。”皇帝殷殷劝慰着,谢梓材抬眼看到他头上的花白头发,想起面前的父亲还是一头黑发时也曾将她抱在怀里逗弄。 可现在的他在教她为君之道,在教她如何去杀人不眨眼。 纵然他不算一个好君主,但这个本事他还算学得不错。 谢梓材没有顾及皇帝在后头呼唤她,在地上匍匐着往前走了两步,是爬着出了大殿才被外头的内侍扶了起来。 她双眼猩红,耳朵也嗡嗡作响,颤抖着身子被秋吟扶着才走回东宫。 她回来之后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柳微之不明所以还以为谢梓棠对她做了什么,直到秋吟同他说出了方才的事。 他起初并不说话,秋吟哀叹道:“此前我也查了出来,但这事情若是告诉太女,只会让她难做……” “我知道,我本也没有要告诉她的意思。”柳微之低下头长叹一声。 “殿下还是去劝劝她吧,如今也只有您说的话她还能听进去了。”秋吟担忧道。 他点头,到了夜里见谢梓材在房间里还是没有半分动静不禁担心起来。 过了良久那夜里的鸟儿都不再啼叫了,柳微之在那廊下都坐得昏昏欲睡,突然打开的房门发出“吱呀”的声音,他一下子醒了神,看到面前的人褪去了外衫,只穿着里衣头发散乱,双脚**着站在石板上。 “饿了吗?”他轻声问。 那人双目沉寂,看着柳微之闲适温和样子,像是有一口血堵在了喉口。 “嗯。”她嘴中心头酸涩,泪水噙在眼里闪烁着光芒。 柳微之叫奉壹把此前那个小厨娘拉了起来做了些清粥,送来的时候谢梓材迫不及待吃了一口被烫得说不出话来。 他去捡来鞋子给她穿好,在他轻握住那人脚踝的时候就感到那身子一僵。 “殿下慢些吧。”他也不着急。 吃完了那碗粥后,滚烫的饭食在口腔里灼烧得她难受,但就是这样的难受才让她压抑住心头的痛苦。 “柳微之,你都知道的,对吧。”等到侍者将桌子上的饭食都收拾下去了,房中只剩下两人的时候,谢梓材终于在摇晃着的烛火里问出这话。 “是。”他不否认。 谢梓材垂着头,几次三番想要开口又都不知从何说起,柳微之只等着她先开口,过了半晌视线里却划过一道影子。 他转眼看去的时候,只见到一滴滴眼泪从她下巴上往下掉,豆大的眼泪砸在腿上将里衣浸湿。柳微之轻叹一声将她的肩拉了过来,叫人窝在了自己怀里,感受着她抽泣得厉害,整个身子都在抖。 “好了,臣现下也没事了,殿下不必这么难过。”他拍着谢梓材的后背轻声宽慰。 她不敢想若是当时他真的被老虎撕咬至死,此刻她又该是什么样子。 大抵她这辈子也没有对他真心过,更不知道有个人曾为了自己经受了多年的打压。 “老天让你活下来,”谢梓材伸出双手将柳微之抱住,倚在他怀里啜泣,“大概是想要我来赎罪的。” 她嘟囔着紧紧抱着他,生怕面前的人一不注意就消失了。 “殿下若如此想,臣也高兴。”柳微之抹去她脸颊泪痕,轻轻吻在她额头上,她软了身子靠在他身上,从紫宸殿出来的时候她心底发寒,此刻才觉得找到了归处。 “你父亲他……”谢梓材突然想起柳仁的事,便觉得愧疚难当,“当时我还以为我母亲与他有几分情谊,才敢让他帮忙在禁军里动手脚,没想到……我是该谢谢柳大人,扶持王道,那么多年,他从未变过。” 即使已经被坑骗了一次,还是愿意相助。 “父亲便是如此的性子。”柳微之见她逐渐平复了心绪,心里也安定一些。 当初柳仁被薛遇逼迫辞官的时候也曾愤慨过,但也不过几日,虽然与薛皇后情谊不再,为了朝中大局亦可忍让。 “当初与殿下成亲的时候,父亲是不愿意的,”柳微之抱着她轻轻摇着身子,“他怕我是想报复你。” “那你当初怎么想?” 柳微之轻笑怅惘道:“他没猜错。” 那个时候他和昭南王和魏桓生的关系都还亲近,那个时候虽然心里怀疑是皇帝和他们做的手脚,却也不是没有疑虑过谢梓材知情。冲动答应婚事确实是有报复她的心思在的。 “这样说,殿下心里是不是好受一些?” 他也不是这样纯良的人,他们不过是互相的争斗陷害,最后好不容易走到了一起,能相互知晓心意,是他从未想过的事。 能好受到哪里去,谢梓材低声道:“若我是你,新婚的晚上便将人杀了。” 柳微之笑出声抱着她道:“还好我不是殿下,否则今日便只能抱着尸身去了。” “臣也知道,殿下觉得陛下做的事情是不堪了些,可说到底,也是他该做的事罢了。”就连柳微之也要承认,处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他,也是会如皇帝一样作为的。 “我都明白,”她闷着声音,“只是想要在这地方存活,原来这颗心都是要舍去的。” 再多的仁念都不过会是害了自己罢了。 “那殿下就把心放在我这儿,我再把我的放在你这儿,纵然没了心,总也要有地方找到归处。” 这话听得谢梓材羽睫微颤,她倏忽睁大了眼,鼻尖泛酸紧紧抱着柳微之。 “好。” 摇晃烛光里,两个交叠的身影互相依偎着,想要将从前的事一笔勾销,可却不过是背负着继续前行。 这些日子高家的人的确找上了谢梓相,听到这消息的时候谢梓材只觉得荒唐,那么多年她还以为谢梓棠是多难对付,结果她与高家一生嫌隙,就谁也讨不了好了。 只是高家也是蠢,用的招数都是一样的,居然还想找个高家女子嫁给谢梓相,若是早上一个月谢梓相说不定也就答应了,只可惜他现在跟贺玉惜关系好得很,二人在那街市上成双入对也不顾旁人,哪里容得下这样的事。 只是明着做不成,对着贺家施压倒是也做得出来的,谢梓相知晓了这方意图,直接就跟傅家和高家的人放了狠话,可不知怎么又找上了谢梓材。 “你想做什么?” “救我阿姐出来。”谢梓相开门见山。 谢梓材嘲道:“你是失心疯了?我救她?” “我会劝她把高家抖出来,只要你在父皇面前为她说几句话,不要重惩,只要把她赶到封地去你也可以安心了。”他说话也快,直接利落也不拐弯。 他是知道现下高家不会出手,想引谢梓材对付高家,救下他姐姐罢了。 谢梓材冷冷看着他,只觉得怅然,看起来凶恶得很的谢梓相却还顾念几分亲情,反倒是谢梓棠…… “你就别去劝她了,这事的元凶不是她,罪责自然落不到她身上。”若是此时让他去见谢梓棠,以那人发疯的程度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话来。 “你有盘算?” “失去了高家的谢梓棠对我来说也不算是什么威胁,我也没心思要她的命,”谢梓材白了他一眼,“你与贺玉惜打算怎么做?” “你问此事做什么?” 她咂舌,总不能说是关心自己的弟弟吧。 “怕你走错了路得不偿失。”她冷言冷语,谢梓相也只是狐疑看了她一眼便起身离开。 “殿下,”秋吟等他走后附到谢梓材耳边,“高沉回来了。” 闻言她长舒了一口气。 高沉离京的时候见了谢梓材一面,只求了一件事,就是千万在他回来之前保住谢梓棠的性命。 他回来的时候那胡子看起来像是好几天都没有打理过,一下了马就找到了东宫的人,看他神情疲惫的样子,柳微之觉得他得有好几日没有好好睡过了,满眼尽是血丝,知道谢梓棠尚还在禁足的时候便松了一口气。 “此番旅程如何?” 谢梓材拿着那些证据离开了之后,柳微之看他忧心忡忡便往别的话题去讨论。 “九死一生。”他苦笑。 这也算不得夸张,高家部署在那些地方的人手还没撤去,发现了有人在探听那些案件也不知道究竟是谁便想着下杀手。 “这些年算是我欠她的,就算是一并还清了。”高沉这样说着,脸上的表情也是不明。 “等此事平定,你往后打算做什么?” “父亲已经替我谋了个差事,虽然只是个小吏,但我这样的状况,也是不易了。” 柳微之抿唇而后道:“我曾见过你的文章,是齐熏拿给我看的。” 以那样的策论本事,早该中进士,却为身份所绊,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怨恨的缘故。 “若是你愿意,江南珉州,你去了之后找珉州刺史,拿着我的信物她自会知道一切。”柳微之淡淡笑着。 高沉却是轻摇着头:“殿下好意,但我实在不愿再跟这皇室中人扯上干系,若是有缘,再来拜会吧。” 看他离开的时候,柳微之不禁怅惘起来。 情之一字,哪里说得清。 谢梓材将高沉拿来的证据呈到皇帝面前的时候,他对这件事已经失去了耐心。 这样的丑事如果宣扬出去,他的脸面便是一点都不剩了。 “我看此事……”他在犹疑着。 以她父亲的习惯,息事宁人才是最要紧的,她淡淡笑着垂下头:“此事自然不便再宣扬出去,本来一想,梓棠和沈侍郎远日无怨近日无仇,这事情的确不像是她的手笔。但现下局面,想来也是二者从前过从甚密,现下又分崩离析的缘故,说出去也未免让人看了笑话。沈侍郎宽仁,这事情就算是压下来,对着他们略作惩处也就是了,不必再提。” 皇帝闻言也觉得这样最合适,便点头答应。 皇帝下诏,只隐约地说绩远公主失德,而后浅浅淡淡将她赶去了封地,高放安被皇帝训斥失德,将原本加在他头上的太傅衔给剥夺,高家的人最近在朝上也失意,何空游趁机将高放安的族人和门生贬斥了一些去外地做官,此事也就作罢。 沈全得到了这消息,同时也拿到了吏部的调令,他要带着傅茗去江南任职了。 官场十余年,他总是这样奔波颠簸,本来以为得了皇帝的宠信能够在京城站稳脚跟,没想到最后还是如高楼巨塔,那松软的地基怎么撑得住那样高的风。 他走的时候,谢梓材还问柳微之为何不去相送,只看着那人坐在廊下翻看书籍:“不缺这一份情义。” 沈全不愿意叫他去送,也不愿别的任何人去送,带着傅茗安安静静便走开了。 他于这京城,本来就没有半分留恋了。 谢梓棠走出淑妃的寝宫的时候,双拳紧握浑身都在颤着。 她的母亲知道她要离开京城前往封地,却不发一言,这些年她总是如此,每日都只在佛堂前念经,多年前早早将谢梓相送了出去,对谢梓棠还算有几分关爱,却也不似寻常母女那般亲密无间。 “我原本以为,母亲不喜欢梓相,当初明知道不是他推太女下水却硬逼着他去认罪,而后将他赶出宫去,少有见面,是因为母亲也知道,他是你与他人苟合之子,是你一辈子的耻辱。”谢梓棠自嘲笑着。 淑妃眉目微动,却仍闭着眼转动着手中的佛珠。 “可现在我才明白过来,您将他送出去,是怕他被裹挟进这京城的斗争里,当高家和傅家决定拿我去跟谢梓材斗的时候您却是一言不发!这些年我与他们做过什么您一句都未曾问过!”她本跪着,现在突然站了起来,字字压抑着嘶吼冲动。 正文 第七十三章 宫闱隐秘,神堂易事 淑妃放下手中的佛珠转过身看着双眼噙着泪用怨毒的眼神看着她的女儿。 “你想争皇位,高家和傅家也需要一个皇嗣去扶植,你答应他们的时候可曾问过我?”淑妃并不认同女儿这副说辞。 “可是你以为,我为了什么非得去争这个位子啊?”她自嘲笑着,“父亲眼里只有过谢梓材这么一个女儿,你的眼里,也从未装过我,我以为只要我成了皇太女,无论是父亲还是你都会好好看我……” 结果却是被自己的父亲为了维护颜面赶往封地,而自己的母亲不置一词。 淑妃闻言,那双眼睛仍旧是波澜不惊,她仍旧转过身转动着佛珠,淡淡道:“如今就算是因果报还,你就好好去封地静静心吧。” “因果报还?”她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可笑的事情,不由得放肆大笑起来,而后恶狠狠道,“那你呢?你与外人私通生下孽障,怎么还没被因果报还啊?” 所有的宫人都被要求离得远远的,这样的声响也就传不出去。 谢梓棠从不知道一向温和的母亲会有这样气急的时候,她几乎是一瞬间就从地上站了起来而后一个响亮的巴掌就出现在了谢梓棠脸上。 谢梓棠双眼泪光闪闪,淑妃气得浑身都在发抖,意识到自己刚才打了女儿一巴掌后一时间眼神闪烁,也是后悔。 “报应?”她看着自己的手,想起这个将要离开的女儿,和从未与自己亲近过的儿子,忽而一笑。 她与人私通,而那人本就是她深爱的人,若不是傅家非得一个女儿进宫,她原本就该是他的妻子的。 那时候她已经失了皇帝的宠爱,只是庆功宴上见到了他,情难自禁有了谢梓相。 傅家的人知道她这胎的蹊跷,在她生下谢梓相的那一日,她这辈子唯一爱过的人死在了回京看望她的路上。所有人只知道,一个履历军功的将军,不幸在回京的时候被山匪杀死,而淑妃知道,他是被傅家的人杀了,这辈子也没能见到他的儿子。 “报应……我的报应,早就来了,”她痴痴笑了笑,“如今的你与梓相,不过也是另外一桩报应罢了。” 薛遇啊薛遇,当初你得知这件事,想要借此打压傅家结果反被他们先下手除去的时候,是不是已经想到了今日我子女离心的结局,你高兴了? 她费尽心思将谢梓相送了出去,送到西边,托付他生父的家中照料他,这些年他一直以为的恩师长辈,却真的是他的伯父、婶婶。她想让他远离京城长大,往后不要再卷入京中的争斗,却不想母子分别多年,二人之间总是疏离。 淑妃看着谢梓棠冲了出去,眼里含着泪想叫住这孩子,却一时哑然。谢梓棠也没说错什么,她就是眼睁睁看着傅家和高家的人把她当做了争权夺利的筹码,看着她在权力**里沉浮,却从不出手。 她已经习惯了去顺从家族交代的一切,唯一一次反叛让她失去了这辈子珍爱的人,吃斋念佛那么多年,她却也没有过半刻的心安。 走吧,都离开这儿吧,留下只会是永远的痛。 “娘娘……”身边的侍女走了上来,看她倚在门边怆然。 她收起了眼神,又变得宠辱不惊的样子,重新坐下来念经诵读。 若这世上真有因果,她只求这样能偿还万一。 高沉没想过齐熏会早早在城门口等着他,他牵着一匹马笑着问:“你今日得空?” “先生……”齐熏两步上前咬着唇问,“你能不能不走啊?” “我必须离开此处。”他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那孩子却像是恼怒他的举动。 这样的举动总让她觉得,这人还是将她看做孩子。 “那先生能留个住处吗?我给你写信。”她又问。 “我这方安定了会给你写信,到时候再告诉你地方吧。”前路漫漫,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哪里是他落脚的地方。 “先生!”看着他牵马离开的背影,齐熏终于忍不住上前抱住了他,高沉显然没想到这场面,身子僵硬,反应过来后立刻将她推开。 “齐熏……”他有些为难看着面前皱着眉的女孩,方才那样子是什么心思,他能感受出来。 “你还小,看过的人,见过的事都还太少,”他无奈看着一脸倔强的女孩,“有些事还是不要如此冲动,免得害人害己。” 这边他和谢梓棠的前车之鉴。 “可是我真的喜欢……” “你知道我喜欢谁的。”高沉打断了她,而后苦涩笑着。 明明那个绩远公主那样恶狠无情,她听着那些传闻以为高沉是不喜欢她的,可她见到高沉为醉酒的谢梓棠披上衣衫的时候就知道,他是喜欢那个人的。 只是一股子傲气和不甘,让他什么也不愿意说出来。 “这京中的少年郎那么多,你着什么急啊,先生我已经老了,可不敢再耽搁你了。”他笑着道别,走得也算决绝。 可是这京里唯一让她觉得温暖的人,并不喜欢她。 她看着他走远,心里生生被剜了一遭。 “高沉去了何处?”谢梓材问。 “似乎是谷扬。”柳微之答道。 “谷扬……谢梓棠的封地似乎就在那周边啊。” 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那地方离绩远公主的府邸也不过一日的车程。 “也不是咱们管得着的事了。”他叹道,只是他也觉得,这二人之间的事并不算完。 “可怜齐熏了。”她感叹着,她一看到齐熏看高沉的眼神,就知道其中装着的是什么东西。 “那殿下等她立功归来,好好给她找个夫婿不就是了。”柳微之倒是一点儿不担心。 齐熏的父亲曾经就是柳仁的部下,之前高家的人找她麻烦也是因为发觉了柳仁找寻了她。 谢梓材和柳仁,已经替她谋划好了往后的路。 柳微之与高沉想的一样,齐熏只是年纪太小,见过一个高沉便觉得遇上了最合适的人,错把恩情敬重当**慕,过不了几时遇到真正倾心的人,也就明了了。 “都走了……”谢梓材突然站起身看着窗外的风景,这才几个月,在这京城里一切都变化了,走了那么多人,情也变了。 她又坐在了柳微之腿上,紧紧抱着面前的人的脖子,双腿夹着他的腰。 “还好你还在。” 他放下手中的书看着眼神明亮的人,无奈笑笑拍了拍她的背。 匹阜,王琼站在那工事附近看着征兆来的民夫劳作着。他们不知道那祥瑞有什么确凿的来历,也不知道前朝的高僧究竟有多大的机缘,但这祥瑞是皇帝钦定的,是让皇太女神智清明之物,他们履行着徭役便来到了此处。只是有些人家里明明到了播种的季节却被押来此处,每日都在忧心家中田屋状况却还要被逼着整日劳作。 他在这儿几日,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回叹气了。 “监工,时辰快到了,咱们快去动土吧。”手底下的人说道。 王琼点了点头朝着人群的方向而去。 这前几日只是修筑了一些民夫们的住所,王琼跟司天局的人定下了合适的开工日子,今日便是最好的时候。 现下看来这处万里无云,正是晴朗的好时候,还有半刻,这神堂便要开始修建了。 他也有些着急,随着时间近了,那天色似乎也没什么变化,周遭的官员已经来催促,他无法,看着那明日叹气。 “动工!” 他高声喊着,一声令下。原本平整的土地上被民夫一锄头一锄头挖掘着,立刻变得凹凸不平。 那民夫们裸露的皮肤上不多久就有了汗水,而后滴在了土地里,正抬着巨石的民夫那汗水成股向下滑落,可突然皮肤上像是被冰凉打击。 再抬头的时候,那本来明亮的太阳像是保持着原本的明亮,他们又往前走了两步,面前的地里却确实被从天而降的水滴浸湿。 好像就是一瞬间,那山河骤变,阳光被遮掩,不知哪里来的一大片乌云将那太阳遮得严严实实,成片的乌云笼罩在众人头顶,那一刹那,倾盆大雨骤然落下。 随之而来的还有雷电,本来一片明亮的世界顿时便得阴暗,像是到了夜间一般。 众人都十分慌乱,骤然而起的大风将他们临时的住处掀了个底朝天,他们也险些站不住步子,前来的官兵们嘶吼着让他们找到低矮的地方暂避,这一片慌乱里只有王琼悬浮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他的衣袍被掀翻在空中翻展,只听到一阵阵裂断声音。 元和二十四年三月二十三年,帝授命工部员外郎王琼,于匹阜动工修筑神堂。是时天朗气清,司天局称为吉时,甫一动工,黑云压顶,狂风大作,人影散乱,而后暴雨倾盆,三天三夜未曾断绝。 得到奏报的时候谢梓材笑道:“方礼还真是令人意外啊,不仅精通天文历法,对这时气也是了如指掌。” “天象与时气总是息息相关的,方礼在这些地方确实是下过苦功的,”柳微之叹道,“只是他料到了会有雨却没想到来得如此凶猛,这三天三夜,春日的播种算是毁了一半了。” 为此方礼为此也是忧心难当,王琼在当地组织那些民夫前去农田中引水出渠也用了不少功夫,只盼着能减少对百姓的伤害。 “或许这样的行径是真的触怒了上天也未可知。”谢梓材无奈道。 这下朝堂上算是又炸开了锅,高家旧事重提,说是妖邪作祟,又要将祸水引到谢梓材身上。 “皇太女受命于天乃是我国之重器,高尚书处处以妖孽之语诋毁,究竟是何意图!”御史台的人这些日子为着皇帝沉迷于天道福祸的事恼怒得很,好不容易前些日子的风波才回转过来,看高放安紧揪着不放也是气急。 “陛下明鉴,正因太女受命于天,才不能出半点闪失,不能与妖孽邪祟有半分关联。”高放安仍旧坚持,丝毫不惧这些御史。 谢梓材本来只是听着,感到皇帝的目光似乎是落在她身上便站出来直接跪下道:“儿臣有罪,为着儿臣的事这些日子闹得朝野不宁,儿臣愿请命出家,为国祈福。” 这话一出满场哗然,高放安冷笑一声并不觉得她是真心,只看臣子们个个脸色难看至极,以为她是被高放安逼迫得紧了才出此下策,本来是怒不可遏却碍着高放安的权势不敢出一言针锋相对。 “胡闹!若是承上天恩泽你便要出家祈福,朕最该先去,上天赐你如此恩德便是要你好好做这储君,为国尽力。”皇帝轻了轻嗓子皱着眉想着此事。 他绝不是怀疑谢梓材是被妖邪作乱,但这神堂里头的蹊跷他最明白,他不过是担心,此回真是天神将怒,不愿他如此劳民伤财。 “陛下,臣以为此事倒是与皇太女无关,自皇太女神智清明后,颇有古贤之风,这点满朝皆有目共睹,若是妖孽怎会如此?只是上天赐下恩泽是为了护佑百姓,而修建神堂虽能聊表对天神敬意,但终究劳民伤财,或许与天神的本意冲突。古时贤明君主,敬神而不畏神,承权于天,布恩于民,既然上天赐下恩泽于皇太女,自然也是陛下功德,那么也就要陛下将这恩情散布于万民。轻揺薄役,便是对百姓最大的恩情。”元逊缓缓站出来说道。 纵然打着再好听的旗号,众人心里头都明白这回神堂修建耗资巨大,耽误农时,虽然大抵都明白皇帝为何坚持修建这神堂,却也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真说出来。 这讨论也没个结果,皇帝只说头疼还需好好思量便不愿再听他们进言。 而何空游得到消息后自然是气得不行,她想起结交王琼的过往,一时起了疑心想去查。奈何王琼是什么手脚也没做,只不过从司天局给的日子里选了个好时候。 这风波还没过去,才一日的功夫就又传来消息,那日风雨之后,地势冲塌,原本准备动工的地方竟然被冲出了一块古代石碑。 那石碑上记述的是八百年前一位水利大家在此开辟河道,为农时防旱涝,为战事运输物资的功勋,乃是当地的百姓为感念大家恩德而立下的。 只是时移世易,战乱频繁后这石碑也早已丢失,当地的县令也觉得邪了门了,那前来建造神堂的钦差怎么一大早就说来翻阅县志,找了一天终于在从前的县志里找到了关于那处石碑的记录。 正文 第七十四章 有孕 , 那石碑所在之地就是当初修筑的河道开端,只是百年来的战事曾让此地民生凋敝,这河道也就没有人再用,逐渐被黄沙淤堵,若不是此次大雨冲刷,这石碑也显露不出来。 “这事情倒是蹊跷了,”谢梓材听说的时候也是一愣,那目光不由得落到柳微之身上,“这事情你也知道?” “王兄本是水利大家,隐约记得曾经见过古籍上记录在匹阜曾有一条贯通南北的水道,他半月考察算是探查了出来。不过这回大雨冲垮露出石碑和河道旧址,的确也算是意外。” 匹阜水道,本就是他们二人一早就知道的,这也是当时昭南王的书信里将神堂的选址并不是定在匹阜,而他从中斡旋,称其为千年龙脉汇聚之地,才让皇帝改了打算。 “恐怕何空游很快就要意识到其中的问题了,王员外郎那处如何了?”她见他如此也不想多问。 柳微之垂首,九死一生的事,哪里来的那么多保证。 “王兄处理得干净,也不至于有什么把柄。” 谢梓材点头,这几日总觉得身子困乏,恼人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每日睡两三个时辰便要起身,再不能睡着,她看上去也瘦削了不少。 突然一瞬像是眩晕一般,她在窗口也站不住,踉跄了两步差点就栽倒下去。 柳微之扶着她的腰身的时候皱眉:“怎么这两天的功夫又瘦下去了。” “思虑颇多。”她自嘲一笑,想起当年小时候薛遇总是一副瘦弱样子,每日那样多的补品吃着也不见得她身子丰腴,反倒是谢梓材占了便宜吃了不少,小时候看着便圆润可爱。 现在想想,她母后所担忧的事情只会比她更多,哪里还能丰腴。 “还是请个御医来瞧瞧。”柳微之扶着她坐到凳子上,她却是一笑倒进他怀里,而后双手环住他。 “让我靠一靠就好。” “臣又不是药。” “你是我的救命稻草,从前是,现在也是。”她声音疲惫异常,才躺在他怀里半晌便已经有了轻微的鼾声。 怀里的人未施脂粉,唇色微白,那脸色也像是白纸一般,神情温和像是婴儿一般恬静躺在他怀中。 可是他这根稻草,还能到几时啊。 他不禁抱紧了怀中的人,感到她这几日真是瘦了不少,好在现下他还能帮上一些,若是只能袖手旁观,也该心疼。 琳琅总算是送走了一个纠缠不清的女客,喾寅站在她身旁看了看刚才自己被扯碎的袖子。 “这女人凶狠起来,抢个男人也要闹出这样大的阵仗。”他叹道。 “也是你本事好,这样一个端庄贤淑的贵女为了你如此失了身份,满京城还不知道多少人看她的笑柄,你却是一点都不动心的。”反而在此处说着风凉话,琳琅手下那么多人,她唯一觉得看不透的便是喾寅。 “她给我钱财,我予她温情,这便是咱们浮游居的待客之道,是她自己蠢,误把逢场作戏当真。”喾寅冷笑。 “那你对英国公府的大姑娘,是逢场作戏,还是真心以待?”琳琅无奈看着他脸色微变。 喾寅不想再谈论此事便道:“说起来这些日子您也没跟东宫的驸马交往了。” “他这些日子搅得这样忙碌,也不需要咱们帮衬什么,来往得多了反而误事。” “我倒是好奇,你这样的人不愿意跟官家有半分牵扯,偏偏跟一个殿下如此亲近,甚至屡次犯险,又究竟是为何?” “我欠他的,恩情还清了,也就结束了。”琳琅笑了笑,而后推着他去安顿别的客人。 结束? 琳琅惨笑着,她生得一副中原长相,可若是仔细看起来却有一股高鼻深目的胡人气息,眉眼里眺望着北方,那一抹思念从眼底溜走,再没有痕迹。 自从谢梓棠败落之后,许多跟在傅家身后的人也都不再与高家为善,这两日傅集远一直称病不上朝,傅家提拔过的门生故吏多是沉默不语,偶尔也有几个想要舍弃傅家去攀附高家的,傅集远也不甚在意。 直到柳微之前来拜访的时候他都觉得怅然若失。 “朝堂之上陛下问起尚书近况,怕您状况不好特地叫我来拜访您。”柳微之没想到皇帝会把这件事交给他,大抵也是因为谢梓材与傅集远一凑在一块恐怕是要翻天覆地的,这两个人能说得了什么宽心的话。 找个身份贵重又与傅集远不那么仇视的人,自然他最合适。 “臣谢过陛下恩德,你父亲近来还好吗?”傅集远问。 “一切安好,只是父亲也是日渐年老,身上总有许多不痛快,他执意还是不肯待在京中,恐过一两个月又要走了。” 傅集远摇着头苦笑:“我年长你父亲两岁,那时候我在外游学,路过江北,听到酒楼中有人高声吟诵当时声名远播的一篇策论,而后说论起指正时弊,道那是一卷雄文,又叹那人解决之道写得虚无缥缈。” 柳微之也笑:“小时候父亲也与我说过此事,那篇策论便是您写的。” 半老的人露出惭愧神情,当时的他气不过便上了楼,见到一个少年模样的人在那儿狂纵饮酒,议论起来滔滔不绝,便上前去与人争一个高低。 一番论战,倒不说二人谁胜谁负,他心中也震撼此人学识,知道是柳氏子孙后,二人也曾在江北畅饮一月,称兄道弟,而后相约京城,做乱世之臣。 他们也曾勠力同心,一同除掉了宦官之乱,但也是他为了攀附权贵选择了高家,二人后来便渐行渐远,这些年连一封书信也没有了。 “或许这些话说起来也晚了,当初我选择去帮扶高放安的时候,你父亲苦劝了我一日。” 这话说得婉转,依照柳仁的脾气,恐怕是臭骂了他一晚上才对,柳微之并不戳穿,想来当时柳仁如此态度,傅集远更不能听他的。 “其实这些年我也懊悔过,但早已没有机会抽身,此回闹出这样的事,或许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再帮扶高放安,但我竟然觉得,似乎我别无选择。”他笑得怅然 他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与高放安牵扯到了一起,根本切割不开,纵然高放安对谢梓棠下手,他若是想保住傅家一时的繁盛,就不能彻底与他分道扬镳。 “现在想来,当初我真该让你父亲打我一顿,说不定能清醒一些。” 说这些话也不过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人对这辈子的过错毫无弥补机会的遗憾。 其实傅集远这话也就是在告诉柳微之,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就此成为东宫凭借。 但他确实没有这心思,他拿出怀中的信物,他此番来时柳仁特意交代的。 “这是家父叫我交给您的。” 不过是一块黑色鹅卵石,柳微之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倒是傅集远看了一脸动容。 “陛下还盼着尚书早日回朝理事呢,还望尚书多加珍重。”他拜下离去。 离开时回头看到傅集远坐在那处失神,佝偻着腰似乎在凝神想些什么。 若是他有命与同袍同僚活至这个岁数,是否也会有那么多无奈与懊悔,最后早已背离当初的雄心万丈,变得毫无退路。 他本打算直接回东宫,却突然想起了已有好一段时日没有见过琳琅了,有些事情还是得交代些许。 正想着让奉壹调转个方向,却听到街道上突然有人惊道:“莫素乱了?” 柳微之停在原地,看着那声声响后街道上众人的目光皆有些不明,有人相信便十分担忧,有人不信便有些不屑。 北边的军报疾驰着入了京城,那踏出的扬尘就像那莫素的军情,一阵阵将这原本安静的京城给打乱了。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天大的事,莫素与大齐修好也不过几年时岁,没有谁以为这份和平维持得了多少时日。但这骤然的消息传来,才从边境回来没有多久的兵士都开始担心着再一次被征召入伍,往后时节家中岁月又要如何度过。 柳微之回到东宫的时候谢梓材并不见人影,他知道这消息来得急,恐怕是立时就被召去了。 等到了酉时的时候谢梓材才带着一副疲惫神色回到了东宫。 “叔父,恐怕还是得回北境了。” 柳微之点头,意料之中。 “叔父知晓了吗?” 她点头,柳休明白这其中关键,明日便准备回北境了,纵然对这京中还有许多放不下的事也不敢耽搁。 本来以为高放安听说这事恐怕会有得意神色,结果这次莫素王庭动乱比他想象得要为难很多,他也是忧心忡忡难以抉择。 “你见过莫素人?”她问。 “自然,几年前签订和约的时候也与那可汗打过照面,他的几个儿子的确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当初就争执得厉害。”柳微之早知会有今日局面,只是也太不凑巧了。 内忧外患,国事为重。 谢梓材又叹了一声,正准备走向他的时候突然又是一阵眩晕,她栽倒在他身上的时候有那么一瞬完全没了知觉。 “殿下!” 她只听到他的叫喊声,而后她头晕目眩,耳朵也全是嗡鸣之声,直到被侍者扶上了床榻才松了全身紧绷的肌肉。 再醒来的时候,御医才刚刚赶来,她苍白着脸五感尚未完全恢复,只看御医嘴唇微动跟柳微之说了些什么,房间里的侍者都是皆有欢欣鼓舞之像,反而柳微之和秋吟显得神色一言难尽。 “殿下有孕了。” 她从御医笑着的恭贺话语里看出了这几个字,一件她还从未设想过的事落在了她头上。 虽说柳微之和秋吟显得神色难以言说,但他仍旧紧张吩咐了侍者去准备一应东西,叫人给她开了药好好煎熬着,等到药端上来的时候又一口口喂给她喝。 “你……不高兴吗?”在喝下那苦涩药汁的时候她神色怯怯看着柳微之。 他微楞,又递了一勺过去。 “不是,我只是……”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大抵是与她亲近已经是超出意料,这个孩子…… “我只是怕这个孩子,会给殿下带来许多麻烦。”他垂下眼眸道。 这些日子紧要的事情多,她此次眩晕过去也是因为身体亏空太多的缘故,往后若不好好养胎必然损伤身体。 “可我很高兴。”她突然笑了笑。 他微楞,得知有孕的时候,面前的女子并不显得有多高兴,他还以为…… 她拉着他的手覆在自己腹上:“这个孩子,会是你与我在这世上曾有过关联的证明。” “就因为此?” “嗯,就因为此。”她突然卸下了这几日不展的愁眉,晚间同塌而眠的时候把自己的身子塞进了柳微之的怀中。 其实她也想,有这个孩子,柳微之从今往后不论做什么,都该更念着她一些吧。 只是这话她不敢说,一国储君,她要拴住一个人还要用这样的手段,的确是笑话。但是对于他,她总是没什么办法的。 若是有一天他还是离开了,总还有个孩子让她寄托些许念想。 纵然来得不是时候,但她仍旧很高兴。 才一月有余的胎,是最不稳固的时候,而这朝堂,也正是飘摇的时候。 柳休当夜收拾了行装便带着妻子回到了北边,他临走之时给柳微之留了封书信,一则是叫他好好照料柳行之,绝不能让他与昭南王的女儿成亲。 而另外一则,则是叫他不能忘了落马谷的事。 他前次回京没能解决的事,这回同样是遗憾了。 “你真的不跟着去?”柳微之看着身旁的奉壹。 他摇头:“殿下现在还是这个样子,我也放心不下。” “什么时候也轮到你替我担心了?”柳微之一副惊奇样子。 他抓了抓头:“总得等你能站起来时。” 谢梓材有孕的消息本也该算是国家幸事,但为着边疆的不安,就连皇帝也没有太多的心思来关照。 她生母已死,许多事情秋吟能照料,却也不能真正关怀亲切,倒是李皇后听说了拉她说了好些孕中的事情,让她一颗心才稍稍舒缓一些。 众人之前津津乐道乔蓁和谢梓柏的婚事也算是被这场动乱给冲撞了,乔蓁主动请缨跟随柳休远赴北疆,皇帝本来犹豫不决,但英国公老夫人也特意叫人给皇帝送了陈情表,力主让女儿跟随前往。 无法,皇帝只能答应,起先提过的婚事也算是作罢。 北边的战事一触即发,是容不得太多功夫耽搁的,紧急调配了五千精兵之后便要他们即刻前往北疆。 正文 第七十五章 胎像 乔蓁临走那一晚又找到了林尧升,这些日子北边的战事阻挠了不少商路,他现在也发愁得厉害,他揉着额头回头看的时候,那远处灯光下的熟悉人影让他心中一颤。 只是那人见他看了过来,便拔腿要离开。 “乔蓁!”他立刻起身喊了一声,却被面前的凳子绊倒直接栽在了地上,好不容易抬起身的时候就见到一只带着粗茧的手伸了过来。 将他扶起来之后,二人相对而坐却没有人讲话。 “若是无事我便回去了。”她拿起桌上的剑便要离开,却被那人按住了手。 他意识到这举动有些冒犯,讪讪收回了手,而后取来了一个包裹。 “北边不比京城,苦寒又难熬,去了之后难免会有许多不适应,你带着这些东西,总会有用途,每一样我都替你写好了用途,你记得好好看看……” “林尧升,就算是报恩,你也不必替我做成这个样子。”她开口。 他微怔,喉结微动:“你知道了。” “知道了,”她眨了两下眼睛还是下了决心抬头问,“如果我不是乔家的人,只是这京中商户的女儿,你是不是就能瞧得上我了。” 那人俊秀的容颜此刻显得疲惫异常,他涌动的情愫就要喷薄而出,再也抑制不住。 “是我配不上你。”他苦涩笑着。 而后乔蓁站起身,身形挺拔对他讲:“你也起来。” 虽不明白他仍旧站起了身,而后刹那间那女子走近了他,双手环住了他的腰身,紧紧抱住了他。 她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那心跳一点点加快,他虽瘦削,这胸膛却仍旧显得宽厚,他也没有去推开她,抱紧的瞬间他从前所有的疏远都那样被摧垮,鬼使神差着他缓缓抱住了女子。 “你是喜欢我的,对吗?”她已有了答案,鼻尖泛起酸涩。 他闭着眼揉了揉她的头发,闻到女子身上干净的味道心中动容不已。 “这世上大抵不会有不喜欢将军的人。” “好,我只要你这句话,”她抬起头对上那双总是精明的眼睛,“我要与你成亲。” “如何成亲?” “我自有办法。” 她仍旧那样利落行事,明日就要出发,许多事情她还要收拾,她走的时候对林尧升说:“你记得,要拿金屋来娶我,若是建不起来,我便不嫁你了。” 林尧升虽不算是真正的情场浪子,但处处留下温情爱护,也算是见识过不少人间爱恋情事,自问是可以不动声色应付。 可就是如此,他被对情事毫无所知的女子一句话,惹得面颊发红。 大抵动情,就是如此难以捉摸。 柳微之见到乔蓁离开的时候,只觉得那女子如此干脆果决,的确是世间少有。 当初他与她说,魏桓生和高家的人恐怕会追究林尧升的过去,叫她做出要与谢梓柏成亲的架势,让英国公府和皇族攀上关系,就算想说出来,高家和魏桓生都得顾虑一阵这里头的利害关系。 只是他没想到魏桓生对高家还是设了防,也没有那样记恨林尧升,毕竟他要做的事情已经全然做到了,他要保住的人与林尧升做生意的证据,是他一件一件销毁的。 白白算计,好在没什么损失。 乔蓁答应得痛快,丝毫没有顾及自己的名声。 这几日他的腿似乎也好些了,偶尔滚烫的茶水溅到上头的时候他都能感受到那股刺痛。 “今日上朝的时候,王琼来的奏报,想要在原本的水道上重新开凿运河,以为这石碑的出现便是上天带来的预示,是叫他们重修水利以奉养百姓,昭示上天恩德。”谢梓材喝着药对柳微之说着今日朝堂的事。 他听得仔细,却看谢梓材脸色越来越不好,这几日她仍旧是难受得厉害。 “臣还是找覃大夫来给您看看吧。”他放心不下,谢梓材也不拒绝。 “你那样信任他?不过我瞧他那孙女倒是生得可爱,若是得空也能帮她择婿。”谢梓材笑道。 “魏桓生喜欢她。”柳微之无奈笑笑。 谢梓材闻言微楞:“那他与妻子……” “相敬如宾,但也就只是相敬如宾。” 她了然,轻笑一声:“那我一定要替那姑娘好好找个亲事,定要比他强上一些,叫他有气撒不出。” “身子都这样不好了还说这些气话。”他无奈用手绢擦去她嘴角的药汁。 她嘟囔着嘴,一副不肯放过的样子。 “殿下,前线奏报,亭寻公主,反了。”秋吟走进来道。 柳微之将药碗放在一旁,看脸色苍白的谢梓材深吸了一口气。 终于开始了。 大抵魏桓生也没想到,明明谢梓材已经一败涂地了,皇帝也不会顺着她的意思严惩银铁私贸,奈何元逊将那邸报做得半真半假,透露了假消息给那些人,虽然他们在京中各有眼线也是能得到消息,但终究不如这个快。 有人怀疑邸报的真假,能等一些时候,有人却怀疑其自己派去的人是不是被策反,终究是先下手了。 横竖都是死罪,他们总不可能坐以待毙。 这事情出的时候皇帝便怎么也想不通,谢梓材略微算了算,其实这回反叛的也只有三四人,送出去十几份消息能有这样的概率,也算是得偿所愿。 “陛下,此刻北境境况危急,总不能再从边境调兵,臣请调动禁军与江南兵士镇压反叛。”傅集远上前道。 那些个反叛的看起来阵仗大,但说到底他们手头并没有雄师,不过是慌乱之下出此下策,又受了一些僚属的挑拨,真觉得自己能做成大事了,纷纷以皇帝以天恩之名好大喜功、祸害百姓之名起兵。 皇帝听说了这件事被气得胡子直抖,这样一来神堂的事是无论如何不敢再提,王琼的提议反倒显得可行。 “此番调动禁军的事,我会着意安排将起初父亲觉得可用的人派往前线,立下军功也好着意提拔,齐熏也会在里头。”谢梓材已经将柳仁称为“父亲”,提起柳仁的时候也不免觉得亏欠良多。 “这些年父亲从我提过从前的事,本也是不在意了,若是太女真的觉得对不住,便好好珍重您的功臣就是了,”柳微之劝慰着,看到外头廊下走过一个熟悉的年老身影便道,“覃大夫来了,太女见见吧。” 覃泉柔第二回见到谢梓材的时候觉得面前的女子与从前已经大不一样,从前只是空有一副皮囊,现下既有贵气,又显得温和平静。 覃容皓的脸色倒是始终无异,只说她身子先前有亏损,现下又总是忧心太过,胎像便不稳,是以人也显得十分难受,留下了几个药方叫她每日要喝的要又多了几碗。 “那么多药啊……”她为难看了看柳微之,撇嘴,“好苦。” 他笑着摸了摸女子的发丝:“都要当母亲了还说这些小孩子的话。” 那场面便像是这世间平常一对初有孕的夫妻,让人看了心里头也是暖的,覃泉柔抿着唇,唇上也不禁沾染了许多笑意。 她曾经爱慕柳微之,但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不足以成为他的妻子,去当妾室也辱没了自己。她这一生最大的志向便是好好将这份医术承继下去,做一个医者本分,是以也不算纠结此事。 但是得知柳微之双腿摔断再站不起来的时候,她只恨自己不在他身边,不能略尽绵力。再到后来知道他算是无奈答应了与皇太女的婚事,总是担心他过得不好。 再是放下,也不想看到他此生不顺遂。 但是现下看来,算是因祸得福了。 柳微之送覃容皓和覃泉柔到东宫门前,一路走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爷爷似乎脸色越来越差起来。 等到了一处寂静廊下的时候,覃容皓停住了脚步眉头紧锁对柳微之道:“殿下这胎,恐怕是难以保住。” 覃泉柔听得睁大了双眼,而柳微之虽也怔住,却在不久后垂下眼眸,不算是过分意外。 “覃大夫,我只要她能好好活下来。”良久之后他这样坦诚道。 “草民定当竭尽全力。”他作揖道。 “你怎么这样神情?”谢梓材见到他走进来的时候总有些不对劲,他却仍旧神色平淡,她现下身子绵软不愿下床。 柳微之不说什么叫人将他扶上了床榻,而后他将人搂在了怀中,她也柔顺轻轻将手搭在他腰上。 “覃大夫还说什么了吗?” “说你身子底虚空,将来产子的时候恐怕会艰难很多。”他只能往轻巧了说。 “这不是还不到时候吗,你就担心成这样?”她捏了捏他的鼻子笑道。 “产子一事危险万分,多有一分差错都是万丈深渊。” 谢梓材觉得搂抱着自己的臂膀用了更多的力气,她从未觉得他这样紧张过,不过想起他母亲的事,便也能知道几分。 她拍了拍他的背:“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我可是天命所护。”她那样认真又想逗他笑,柳微之看了心中难受更多了些。 调兵出京的事十分着急,付思远才偶然听到了各地叛乱的风声,不过一日,曾经将他踩在脚下欺侮的人就又跪在了他脚边。 那掌事的内侍笑得谄媚,将他请入自己的房间好好梳整了一番后才勾着腰笑着送他出了门。 那伏在地上的人无不抖若筛糠,本来以为这人得罪了何女史,这辈子是没有翻身的机会了,谁晓得皇太女转眼就成了他的大树。 皇太女亲自提起了他曾经在外监军的功绩,此回平定内乱的事也亲自保举他前往,只要安然回来便一定还会如从前一般。 比起他们这些在内宫里摆弄是非的人,他恐怕是十几年来第一个入外朝的内侍,且是有皇太女做依傍,往后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光景。 而他们这些人当初将人这样凌虐,恐怕是难有好果子吃了。 付思远登上马车的时候,那掌事的太监还跟随在后头谄媚笑,他良久站在马车前也不动作,笑得那人脸都僵了一时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思。 “这马车有些高。”付思远看了看自己被磨秃的十指,本来还算秀气的手这几日全是粗糙疤痕了。 那掌事太监脸色变了变,还是笑着蹲下了身子趴在那地上。 付思远踩上他的时候,他脸色涨红却不敢动,付思远是有意磋磨他,脚下的身子明明不住发抖,他却偏偏要站在上面待了许久。 而后他才踩上马车淡淡道:“公公这几日的照拂,我不敢忘,愿我归来的时候,公公仍旧安好。” 那话说得瘆人,那掌事太监跪在地上颤抖了许久也没个反应,等到那马车彻底消失才连滚带爬地起了身。 走到宫门廊前的时候,那马车缓缓停下,付思远缓缓掀起车帘便见到了那熟悉的身影。 他走下马车跟着谢梓材缓缓走在这宫门里,从前糊涂的女子已经变得沉稳精明,付思远听她说了几句话神思恍惚,就那样看着她在前头走着,嘴角不自觉泛起笑意。 “你怎么了?”她回头的时候便见到他那副样子,心下有些疑惑。 “奴婢失礼了。”他行礼道。 “你就别跟我这样客气了,这回终究是我害了你。”她听说了付思远在宫中这些日子的事,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而闻言的付思远则是身形凝滞。 他没想到谢梓材真的会特地来打探他的境况,心中也有几分暖意,却也觉得痛恨不已。 他宁肯她不去打听,这辈子就不会知道他本是如此低贱狼狈的人。 “此回山高路远,你好好保重。”她那样笑着,如同从前救下他的时候,那样温和从容,将他从深渊拉出。 他看着她平坦的小腹笑问:“殿下的身孕如何?” 只见面前的女子抚上了小腹抿着唇笑道:“总归还好。” 他第一回听说柳微之的时候,是他将皇太女从池中救出,而后那人在传闻里便成了皇太女的倾心之人。 付思远那时候从未见过柳微之,本也没有机会去见那样尊贵的人。直到他到了外朝,柳微之又恰巧从外头回来,他才第一回见到那人。 的确是气质卓然,让人艳羡家世。 而后再见,就是他坐在轮椅上,交代自己,无论如何,要将罪责推到他一人身上。 “此事皇太女知道吗?”他那时候问。 只见柳微之摇头:“纵然这不是皇太女的命令,想来大人也能明白,究竟怎样做才对她有益。” 他明白,只是没想到从前对谢梓材避之不及的人,反倒成了愿意替她承担所有罪过的人。 现下来看,他们二人过得很好,他松了口气,拜别又登上了马车,终于从这宫廷逃开。 正文 第七十六章 薛琅亡故 , 这几日浮游居的生意差了些,前些回那个贵女闹事,虽说也算正常,但那贵女的母亲也是朝中重臣,自然容不下他们逍遥。 这几日前来检查捣乱的官差都多了不少,琳琅赔着笑总算又送走一些,转头揉了揉笑得酸痛的脸道:“今后都记好了,行事万要周全,我这小庙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 始作俑者显得兴致缺缺也无愧色,等到二人独处时他笑道:“你为何不去找驸马帮忙。” “就为这样的混账事?”她笑道。 这会儿又听人说门前又来了个官差,她揉了揉额头,轻扭着腰便上前去了。 “官爷在哪儿呢?”她笑问门口小厮,而后一转眼便见到了一个常服打扮的人。 那人神色清朗,在见到她的一刻眼神变得不明起来。 她笑容僵在脸上,而后无奈道:“这哪里有穿官服的,净是胡说。” 小厮也委屈,面前的人的确是穿着常服,但神色一丝不苟,语气严厉,来了就说要找琳琅姑娘,他就问了句是否是官差,那人点了头,他自然就这样说。 “琳琅。” 就在她要转身离开的一刻,后头的人就迫不及待叫出了声。 柳行之不顾那小厮的阻拦硬要往里头闯,琳琅铁青着脸说了句晦气便叫人将门关上,谁料那人抵死不让,小厮也是发疯竟然敢直接关门,那门就这样夹了柳行之的手。 那手立刻红了一片,看他脸色巨变还是不肯撒手,琳琅皱着眉不知该说什么,却看柳行之一把踢开了门闯了进来。 “你原来躲在这里。”柳行之进来后也未曾管手上的伤势,看了看这里头许多双凑上来的眼睛皱起了眉。 她见许多人都凑上来看热闹便无奈道:“你跟我过来。” 她带人到了自己的房间,只道这人这些年了还是一副年少不经事的样子,柳微之都变得那般精于算计了,他却还是这样不管不顾的。 只是四目相对,却都一言不发。 这几日覃容皓来得勤,连带着覃泉柔谢梓材也见得多了。 偶尔她也问起覃泉柔有没有心仪的男子,只看那女子虽显得柔弱却很有主意,只说爷爷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她最大的志向便是一辈子行医,没有去想过那些事情。 她对妇产之术倒是比她爷爷还擅长一些,宫里的御医也来过几次,后头她嫌烦了便只让覃容皓来诊治。 “殿下的亏空轻易也诊不出来,看似只是平常孕时虚弱,但内里头的亏空极大,现下她心思疏解了一些,这段日子倒是见好,但还是凶险……” 听着覃容皓交代,柳微之觉得有些头疼便问:“我只问大夫一句,若是到了月份大了亏空仍旧,该如何?” “恐母子俱损,”他皱着眉答道而后才叹道,“若是到了三四个月的时候还不见得好转,为了保全母体,这孩子便要不得了。” 本来以为柳微之会为难些什么,却看他点头:“那大夫就先准备好吧。” “老夫自当尽力,只是这几日殿下看上去为这孩子十分上心,若是骤然失子恐怕她也受不了这打击,若是时机恰当,您还是早日告诉她实情吧。” “我知道。”他应道。 她如何是不上心,平日里最喜欢吃一些生冷的东西,这些日子是一口都不沾了,谁要是说些什么与孩子有关的便上心得不得了。 只是命里无缘的东西本也强求不得。 “殿下。”秋吟突然慌忙跑了过来,覃容皓见状便行礼离开。 “什么事?” “薛琅郎君出事了。” 柳微之顿时皱起了眉。 谢梓材觉得今日东宫的人都有些奇怪,却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只是每个人看着她的神情都有几分欲言又止。 她问柳微之外头出了什么事,他只将饭菜和汤食劝她全都吃下再将被子给她盖好,看她仍旧要追问才叹了一声。 “明日琼国公府要来看看您。”他替她掖好被子。 “到底什么事啊?”她抓着他的手不住地问。 “殿下,”他拉着她的手,“你要记着,无论如何,我还在你身边。” “你快说啊。” “薛琅郎君他……”柳微之微顿,见她已经冷了神色要起身低着头道,“在罚座苦力的时候被掉下的石头砸到了……” 抓着柳微之的那只手更用力了,她坐起身来问:“怎么样了?” “身亡了。” 这几日好不容易才显得神色恢复了的她,突然又失魂落魄,手上也没了力气坐在一旁神思混乱。 “不……”良久之后她才这样说出一句话,掀开被子便要下床,“我去找舅舅问个清楚。” 只是她腿脚发软眼前发黑,一下地便跌在了床下,柳微之紧张得赶紧扶起她,见她步履不稳还要走便赶紧将人抱住放回了床上。 “殿下……殿下……宫门已经关了,明日琼国公会来的。”他强拉着人坐下,看她双目已经噙了泪水也是皱着眉不忍。 “怎么会……不是说找到家人照料了吗?怎么还是……” 他见她实在迷惘得厉害将人拉进了自己怀中拍了拍她的后背。 “殿下莫急,明日等琼国公来了再细细问,”他想起覃容皓交代的事情便劝道,“殿下,腹中孩子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就算是为了他,你也忍耐一些,莫要太伤怀了。” 可是什么样的话她也都听不进去了,那一夜柳微之的襟怀里全是她的泪水,睡不到一个时辰她就会醒来一次,而后又是满脸的泪水。 或许是孕中多思,她难受得就更厉害,这几日没上朝她鲜少起来得这样早,坐在门前等着薛邈来了才真的忍不住哭得厉害起来。 薛琅的确是死了,薛邈昨日得到消息的时候便回到了自己房间将自己关了一宿,今日再出门上朝的时候,家中的侍人都吓了一跳。 他像是一夜白了头,发丝上浮动着花白,那人也憔悴了十岁的样子。 谢梓材看到他的时候也是这样觉得,薛邈并不哭,只是少话,说的事情与柳微之所说也没什么两样。 “是有人做的手脚吗?”谢梓材白着嘴唇问。 “不知。”薛邈骤然失子,也没有什么力气去想这些事情,悲痛过盛,人已经死了,他连计较凶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二表哥呢?”她咽下喉头一股血腥。 “明日便回来了,”薛邈皱着眉,再没有半分笑意,“本来准备等他入京了,我再陪他待半个月,再回去看薛琅。” 现下,都不知道是留在这儿守好这个孩子,还是赶回去料理薛琅的丧事要紧。 “舅舅,你回去吧,”谢梓材突然没了什么力气,“总该先把后事料理后,也回去好好查查……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说着她握紧了拳头。 薛邈惨然笑了笑:“从前我丢了一个姐姐在这宫里头,那时候我就伤心过了,这回丢了个儿子,我倒不知下一回还能丢些什么。” 薛琅虽然不成器,伤天害理的事情没少干,却也没杀过人放过火。若不是牵扯到他们朝中的斗争里,薛琅也不至于被人引诱去杀了人,自然也就不会有今日的下场。 “殿下,臣也不想再求什么,只是薛玳这孩子,我或许是没什么力气能保护他了,在这京中,一切就都仰仗你了。” 他走的时候真像是老了十岁,那步伐都慢了许多,柳微之在一旁看着,莫名想起了当日被自己效忠的帝后害得不得不辞官的柳仁。 这世间总有许多无奈,只是不知道下一回是谁罢了。 “你以为会是谁?”她突然发问。 他心里自然有怀疑,但这时候只能劝:“殿下莫要多思,或许真的……” “我不蠢。”她的语气突然狠厉起来。 自从有孕之后,她已经很少这样生气了。 柳微之沉默了一阵,只听谢梓材狠狠道:“谁做下的,我一定让他还债。” 这几日总说她身子不好,所以在东宫养胎,可薛琅的事情一出她便再不想憋闷在宫里。 这段时日内忧外患,就连高放安也没有力气跟她作对,这朝中上下倒是难得的少了许多内斗。 她仍旧脸色不好,也不想装得康健,皇帝见她这样还出来处理政事还交代了两句。 “这些日子在宫中,倒是不知道,前些日子王员外郎提起的河道一事,商议得如何了?”谢梓材问。 说着皇帝也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这神堂变河道,皇帝倒是觉得没什么不妥,只是这战事突起,一时国库也没了钱财,难以进行。只是若不修,前些时候将话说成了那样,若不好好敬奉神明,也失了皇家威严和王朝稳固。 “不若先让户部工部好好盘算,高尚书对钱财税银是最了解不过的,不如就请他来多督促一番。”她这样轻柔说着,皇帝也只是思虑并没有立刻答应下来。 这几日虽国有乱,好在天子脚下也没有闹出过多的事情,京城还是一副繁华优胜的样子。 薛玳进京的时候见到这副场面,不由得想到自己在外游学时候遇到了不少饿殍,烽烟战火烧燎过那么多的地方,却唯独保住了此地的宁静。 他索性下了马想将这些景色好好看看,与那街头的人攀谈起来,盯着面前许多物件出神。 “母亲……母亲……”此时街道上一个女童的声音传来,他往回望去便见到了一个四五岁的姑娘站在街当中四处张望着,已经是满面的泪水。 他狐疑着上前蹲在那小孩面前问:“小丫头,怎么了?” 那姑娘哭着将事情都说了一通,只是那哭声伴随着话语总不那么清楚,他听了个大概,她母亲是上街来购置东西,叫她在店铺门外等着,她等了许久也不见母亲,便着急去里头看,发现里面也并没有母亲的踪迹不免慌张便急得哭了起来。 薛玳问了她母亲形貌又去跟那店铺中的人问询,那店里的人只说见过,但并不知其去向,他一时也急切在那处看着小姑娘哭得惊天动地也没什么办法。 旁的人还以为这姑娘就是他的孩子,还以为他是做了什么惹恼姑娘的事对着指指点点了不少。 “你还记得你家住在何处吗?”他无奈问。 那姑娘仍旧摇头。 他垂着头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郎君不必再找了,这姑娘的母亲大抵早已走远了。” 此时一道清亮的声音突然出现,他回过头的时候就见到一婢子扶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站在一旁。 那女子生得娇美,气质如兰,站在一旁不动神色,一双眼睛显得木讷却又清明。 “她母亲故意将她留在门外,进了店铺必然也不是从正门而出,否则早就被她瞧见了,如此居心不就是为了将这孩子彻底遗弃吗?”魏舒盈本也是听着那哭声而来,只是她腿脚慢,还没上前就让薛玳抢了个先,站在一旁听他打听了许久,心中也有了答案。 薛玳回神,再看这小姑娘的装扮,的确是落魄的样子。好在那姑娘也并不能太听懂魏舒盈所说,此时伤心惊惧占据了心神只顾着大哭。 “多谢姑娘指点,我只是不曾想这京城中也……”这世上荒唐的事情多了去了,他也见过不少,只是见京中繁盛,还以为不会是从前所见的那些样子。 “不论何处,纵然是再繁华的地方,都有穷困潦倒的人。”说着她缓缓上前。 这时薛玳才注意到,这女子的步伐十分缓慢,基本依靠那侍女牵引前进,他再看那女子空洞眼神,不免猜测恐是个眼盲的人。 “在下无意冒犯,只是姑娘这眼睛……”他小心问道。 “我的缺眼盲,郎君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她也坦然。 而后她就蹲下身对那姑娘道:“好了别哭了,拿这手帕擦擦脸。跟着姐姐一块可好?到时候再慢慢帮你找母亲。” 薛玳哄这小女孩的时候总是笨拙更多,不如魏舒盈来得亲切可人,那小孩止住了哭声吸了吸鼻子,只是她却看向了薛玳。 “不知姑娘在何处居住?若是家中不便的话不如交给我带回去,我家中倒也还供养得起她。”他对这突然出现的女子也还有几分疑虑。 “郎君一个男子,带着一女童照顾总是不方便,如若郎君对我有疑,不如跟着到我府上坐坐,也算了却你的心事。” 他的疑虑被人指出,总还有些尴尬,不过他也不甚在意便应承下来,带着那女孩到了魏舒盈的住处。 正文 第七十七章 薛玳入京 虽然至今薛玳也不知道这女子究竟是什么身份,她只声称是外来人,这府邸是她家在京中的祖产,要暂住几个月。 薛玳看这府邸的确像是刚打扫出来的样子也没有过多疑虑,那小姑娘哭得久了也饿了,见到府中的吃食便忘怀了之前的事,狼吞虎咽起来,薛玳看她那样子便笑道:“那如此,便交给姑娘了,若我得空再来看望她。” “公子将我的事问得这样仔细,只是我不知,公子又是哪里的人?若是有什么事,我也好去找寻。” 薛玳犹疑了一阵,还是据实将身份道出:“我叫薛玳,若是姑娘要寻我,派人去琼国公府,说认识我就好。” 那女子虽有愣神,但终究没有太过讶异,略寒暄了几句后薛玳便离开了。 “姑娘……”侍女走了上来扶住魏舒盈,看她眉眼间的笑意也笑道,“这就算是合了您的心意了?” “才刚见着,还早着呢,急什么。”她收敛起自己的笑意。 才刚刚认识而已,后头的路还长着呢。 薛玳踏入琼国公府之后才得知了薛琅的死讯,他还带着要送给薛琅的一个木雕楞神。 那个木雕是他遇到一匠人,专程叫人雕了一对双鱼,准备给薛琅一个。 只是那人已经不在了,这木鱼也掉到了地上,砸出清脆声响。 薛邈看到这在外多年的儿子回来,本该是欣喜万分,老管家见着这孩子也觉得难受,分明是高兴的时候却因为薛琅的突然离世,谁也没有了兴致。 “爹,我陪您回乡。”薛玳晚间想了许久还是这样与薛邈应答。 “你留下,”薛邈欲言又止,苍白的胡子被涂上一层烛光,“若是你也回去,这京中的人要是再想对咱们家的人下手,哪还有还手之力?” 他本是悲伤更多,听到父亲话里指出是有人暗害便觉得胆寒。 “你得留在这儿,”薛邈突然笑了笑拍了拍他还显得瘦弱的肩膀,“咱们躲不开的。” 这乱世里,从他们薛家决定不再偏安一隅开始,就没有退路了。 “殿下,喝些药吧。”柳微之劝道。 这几日谢梓材完全将薛琅的死去当成了高放安的罪过,这几日带着恨意在这战事里失了分寸打压着高家一脉的人。 她喝了药却还伏在案上,柳微之终于忍受不住将文书抽开:“殿下,此事还未有结果,您在如此情境里非得与高尚书相斗,只会害人害己。” “一定是他!”谢梓材也终于忍受不住大吼道。 那房外侍奉的人听到了声响便赶紧关上了门。 她的身形摇晃,刚站起来便眼前发晕,支撑不住就跌坐了下来,柳微之见状便想伸手扶她,却被她甩开。 “殿下,”柳微之也知道自己方才是急切了些,转头劝道,“就算要报仇,也不是当下,您是储君,一切要以国事为重。” “可我……” 他将人拉入怀里,等了许久她啜泣出声,又哭了一阵这股子情绪才按捺下去。 薛玳来东宫的时候,柳微之前所未有松了口气,有了薛玳在跟前,谢梓材似乎要好受很多,心绪也不再那么浮躁。 “殿下的脾性一贯是如此吗?”柳微之问秋吟。 “小时候还好,只是后来皇后去了,一切都要她自己扛着,有的时候确实是喜怒无常,又过分偏执了些。”秋吟知道这事情,也知道谢梓材自小就有去膳房蹲着的习惯。 她这十余年走来,明明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尊贵,却偏偏是一颗悬梁的心。 薛家的人,从来是她唯一的依靠。 “殿下,父亲叫我来劝你,这些日子也不必过分焦急,内外交困正是用人之际,一切也该再等些时候。”薛玳听说她有孕,可看那神色便知道她优思过多。 这几天她屡屡与高放安针锋相对,在朝堂上便敢跟人呛声起来,任是谁见了都觉得不妥。 她皱着眉点了点头:“舅舅可交代了你的事?” 薛玳摇头。 “既如此,我的打算是叫你先做东宫属官,等上一年再等科举之后名正言顺,再在吏部去任职。” 薛玳听言却摇了摇头:“若是东宫属官,反倒是我没用了。这事情我自有盘算,有了消息了我再告知殿下。” 谢梓材没有多问,薛玳虽也只比她大上两岁,但从小到大他都是神智最清明的,既然他这样说,她便不再多问。 等到薛玳走后,柳微之本不想再进去恼她,谢梓材却主动叫他进去,她沉默了半晌才道:“这几日我是不是……太过喜怒无常了。” “陛下这几日对您训斥了两回,殿下还不能领会吗?”他无奈牵起她的手,“臣若是高放安,此刻便高兴极了,您这样神思混乱,只中了他的下怀。” 谢梓材这一天里总算是稳下了心神,见她终于不再时不时哭泣掀桌,柳微之也安心了些。 到了午后说起元逊即将成亲,谢梓材才稳了稳心神,跟柳微之商量了一声,二人便准备先去送些贺礼。 前些日子若不是元逊忙前忙后,还不知道事情要成什么样子。 “殿下。”元逊告假几日在府中,元浯见到谢梓材和柳微之前来也是即刻出来迎接。 这几日薛家备受打击,薛邈萌生退隐之意,未免有些人就盯上了东宫和元家,她亲自来此,也是为了给人看,至少要叫人知道,他们仍旧如铜墙铁壁一般不可离间。 “这两日除了已经举兵反叛的王侯公主外,各地州府的刺史、知州都开始上报那些贵人们私自违背规制修建宫宇的事。”元逊拉着柳微之到了庭院中缓缓道。 “元兄的意思是?” “这事情肯定是只能轻轻揭过,现下早已没有多的兵力,再逼人叛乱只会是自讨苦吃,”元逊望了望正在与元浯攀谈的谢梓材继续道,“高家祖宅曲霖,曲霖知县曾是我同榜好友,他不敢声张,悄悄给我送来了高家这些年侵占曲霖田地的一些消息。” 柳微之皱眉:“元兄的意思是?” “此刻正在平定内乱的禁军里虽然也有不少太女想要提拔的人,可里头也有不少是高放安一党,此刻对高放安下手只会适得其反,反乱了前线军心。” 而此刻谢梓材复仇心切,恐怕忍不下来。 “这事情现下只有你我知道,我告诉你也是为着此后做准备,看好了时机我们也好出动。”元逊交代着。 柳微之听了下来,正准备多说几句的时候就听到谢梓材道:“你们在那儿做什么?” “没什么,元兄在说成婚当日的盘算。”柳微之笑道。 元浯请他二人留下来用一顿吃食,本来谢梓材这几日胃口不好也不愿多留,但听说前些日子从西北老家有人送来了一些本地的吃食,她想了一阵还是留了下来。 元浯正在与她说薛邈的事,他比薛邈早入仕,若不是薛遇入宫,薛邈大概还会是年轻时那个只喜好风花雪月的人,但来了京城两三年,便再也不沾染从前喜欢的那些东西了。 而后便成了这世上所认为的外戚模样,似是仗着权势游戏人间,又像是庸庸碌碌无为一生。 “那时候我与你的母亲和舅舅年纪都还小,在西北的时候常一起策马,”年少的面容还在脑海里,周遭一切皆是物是人非,他微低着头,“如今故人已去,故人也要去了。” 而这王朝的争端与祸事,从来是连绵不绝。 谢梓材坐在廊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她都要有孩子了,一切自然都变了。 “这世道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她突然怅惘。 元浯笑了笑,盯着那瀚蓝的天空,许多人的面容似乎都在上头出现:“我们年轻的时候曾以为,这一切会在我们手里结束。” 年华老去,如高放安者,一代权臣无人能及,如傅集远者懊悔着半生过错,薛邈老来失子,皇帝…… 就连他自己,也颇有几分死生不知的苍凉。 “或许,在太女的手里,一切会结束吧。”就如同他曾经对自己的期望一样。 此生他也见不到自己期盼的祥和盛世出现,只能期待子孙能够缔造那盛世。 “会的。” 或许是见到元浯太过感伤,她突然笑了笑。 她心中没有底,只觉得面前是无尽深渊,已经有太多的人葬送了一生在里面,而它仍旧在吞噬着饿殍。 其实她,也是那深渊的下一个俘虏。 晚上倒在柳微之怀里的时候,她捻玩着他身前的青丝看他面色比才进宫时好了许多笑道:“现下看来,我这身子成了当初的你,你比当初的我还要康健几分。” “殿下千岁,必得康健。” 她嘟囔了一声眼神微暗:“我今日便在想,若我们到了老时,也是这样一副凄凉景象,该是如何心境?” “尝读史书,见自古名臣明君,也有许多到了暮年之时行昏庸之事的,亦有顺遂昌盛了一生的名臣临老遭到贬黜,潦草结尾。可知这世上的人与事,从来都是这样没有定数的,殿下今日之忧是没有必要的。” 这样的滋味是世世代代的人都在经历的,这世上本也没有新鲜的事。 “可是我有些害怕,甚至是恐惧。”她往柳微之怀里蹭了蹭。 觉得仓皇一声,或许什么都留不下。 “这世世代代的人都在一遍遍的磋磨里走过,但世世代代的人,也都会一个接一个站起来,这世上不缺失落之人,但所谓昌隆也正是一个个不知前路恐惧的人闯出来的,”他将谢梓材扶起倚在自己胸前,“没什么可怕的。” 听到最后一句话谢梓材的神色才真正转好,她突然仰起头傻笑着看了柳微之一眼,而后紧贴着他的嘴唇缠绵一吻。 只是简单的唇瓣相亲,避免着更深的**,柳微之没有更深入什么,感受着柔软花瓣一般的唇在自己唇上点啄,看面前的人红了一张脸。 亲吻这件事比起欢爱更让人难以启齿,男女之事是为子嗣,而亲吻向来在避火图里也少提及,皆觉得是无用的累赘之事。 但自成亲始,谢梓材便会突然亲吻他,大庭广众,那时候他觉得是羞辱更多,可现在他却明白,这不过是女子亲昵的小心思。 她的心绪在这一吻后终于安定下来,纵然明日也不知是什么状况,她却不愿多想。 “这几日陛下总说睡不好,我闻着那香料也太刺鼻了,你们每日减一些量,好叫那香味儿淡下来,再让太医院陪一些助眠的汤药。只是陛下不爱喝,你们便想办法与那药膳合一合。”何空游缓缓跟那些内侍交代着。 那近身内侍一直弯着腰笑呵呵听着,见她走了也没有变神色。 人人都说皇帝偏信何空游,可那么多年他看在眼里,何空游的确是对皇帝最尽心尽力的人,就算是从前的薛皇后,也不会这样照顾皇帝的生活起居。 皇帝赐了一座宫宇给何空游,她想着晚上吃得有些多了便多绕了些路,想要消失,正走到那湖边的时候见到些微火光,她眉头一皱叫侍女躲在一旁,而后自己缓缓上前。 那是个宫女衣裙的背影,似乎在烧着什么东西。 宫中祭奠乃是大祭,何空游倒也没有这样的心思去惩治一个小宫女,只是她能冒着这样的风险来祭奠,便应该是极重要的人才是。 但她又一丝哭声也没有,静得仿佛在做差事一般。 何空游看了一会儿,打算悄悄离开也就罢了,谁知这时候她身前的人倒比她先起身,那一侧身而过,从稀疏树叶间她见到了那人的相貌。 淑妃。 淑妃的确是半分神色都没有,许是吃斋念佛久了真的是一副不喜不悲的模样。 她走到湖边看了看那痕迹,还算打理得干净,只是这个场面让她觉得有几分熟悉。 她轻缓着步伐一路上都若有所思,直到走到自己的宫宇前,抬头朝一旁看了看,微眯着眼看了看那沉黑的天。 顺着宫宇的檐角她向远处看去,突然见到另一座宫宇的屋檐的时候愣了神。 那是皇后居住的地方,现下住的是李氏,从前…… 她突然停住脚步,后头的侍女不明所以。 何空游记起来了,从前她与薛遇,也曾经在夜里在外行走的时候,撞见了正在祭奠什么的淑妃。 而且似乎也是在这个时节…… 近二十年了,淑妃竟然还在祭奠…… 当时她就疑虑过淑妃到底在祭奠何人,薛遇没有深究,她也没工夫跟一个不争不抢的淑妃相斗。那时候的傅家都还不是现下的样子,根本没什么值得她对付的。且她们还要联手处置宦官的事,也不能真对付了她。 只是薛遇后来死去,也不知当初的事情究竟有没有查下去…… 淑妃,傅家,谢梓棠和谢梓相…… 何空游突然轻松一笑,眼中露出了别样的目光。 正文 第七十八章 各有所爱 , 这几日王琼此前的提议被工部和户部的人翻来覆去的吵,闹得脑袋都疼了。 “若是咱们这孩子一生出来就会打算盘我都不奇怪,成天听着他们噼里啪啦算着账,我都快被那声音弄崩溃了。”谢梓材抱怨。 柳微之剥了个果子递给她,朝堂上的许多事情都只能谢梓材独自去面对,他整日窝在东宫也难免觉得憋闷。 好在这几日他这双腿算是有了些知觉,叫他还存有几分希冀。 “薛玳郎君那边送了信来,他从前游学时的旧友最近被提拔回了京城,想来陛下也器重那人,做了大理寺少卿。薛玳说他与那人说了,现下便在那处做僚属。” “官阶这样低,他倒是不在乎。”谢梓材笑道。 “臣头一回见他便觉得,郎君眉眼间有正气却不鲁莽,少年人里也是少有。殿下也不必思虑过多,这事情想来他自己也是有打算的。” 谢梓材自然也这样觉得,便也没再干涉。 纵然国境之内战火已起,边境上也时有不好的风声,可乱世里的日子,终究是要过下去的。 京城中的酒肆仍旧人声鼎沸,薛玳才送走李群,此番回京在他手底下做僚属,也算解了他此时的困境。 他此时已有些醺醉,正准备提剑离席的时候听到一阵女声呵斥,他揉了揉眼睛回望的时候突然觉得那不远处的人身影熟悉。 他上前去看,拨开人群,隐约发现,似乎是有醉酒的男子拦住了这两个女子的去处。他见那男子正欲动手便也上前。 也许是自己也醉酒多了的缘故,他也是怒从心起便直接拔出了剑。 “谁给你的胆子在此处放肆?”他怒道。 那醉酒的人本还狂妄,但同行的人见了都慌忙不已赶紧拉着他离开。 薛玳此时才回过神,转身正准备说句告辞的时候才发现那两个女子有几分熟悉。 “薛公子,”魏舒盈低着头眼神也锁在地上,轻柔道了一句,“又相见了。” 他一时迷蒙,只是那声音如春日桃花,让人闻之欲醉,他反应过来女子身份的时候,正准备开口却突然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 他醒来的时候见到眼前陌生景象,才醒转就不顾头疼立刻坐了起来,好在佩剑还在身旁。 他步伐迟缓出了房门,本来小心翼翼,只是突然意识到这庭院有些熟悉,正在回想的时候身后就有声音响起。 “公子醒了。” 是魏舒盈身旁的侍女,薛玳见了才将昨夜的事情回忆个大半,赶忙说了声抱歉。 侍女领着他去见魏舒盈的时候,恰巧她坐在亭中用膳。 春日胜景,这庭院中本就是花红柳绿一片恣意,她一身绿衫,举止轻缓,眉目含情温柔,确是让人动容。 “姑娘,薛公子醒了。” 魏舒盈闻声想要站起来,却不想才将碗筷放下却搁错了位置要将东西掀翻摔下去。 “小心。”薛玳抢先一步上前将她拉到了身后,避免被那碎瓷片伤了。 “这回又要多谢公子出手相救了。”魏舒盈笑道。 “不必多谢,只是我昨日醉酒丑态,倒是让你们见笑了。”他有些难堪地笑了笑,他自己喝醉是什么样子,自己也还是有些数的。 魏舒盈想起昨晚絮叨个不休,说着些不甚要紧的事情的薛玳,一时嘴角也起浮现出笑意,用袖子遮了遮。 二人后头又去看了看那小女孩,她起先哭闹了两日,但在府中衣食不愁,这几日也算消停一些。 薛玳逗弄那孩子玩了一阵,魏舒盈给她取了名字,叫令玉。 “以玉石珍视,姑娘有心了。”薛玳笑道。 令玉上前拉着魏舒盈的裙摆道:“姑娘,刚刚大哥哥说,要带我去放风筝呢。” 魏舒盈还未说什么,薛玳开口道:“后日我倒是无事,若是姑娘不弃咱们就一块带她出城郊游吧。” 她听了笑了笑便应下。 李群在官府里已坐了一阵才看到薛玳走来,倒也没有误了时辰。 “你昨晚是喝糊涂了吧?”他知道薛玳一向早起,来的这样晚应当是有缘故的。 “碰上个……奇怪的人。”他坐下拿起卷宗道。 “何处奇怪?” “孤女一人,家中应当不缺钱财,也不知为何来京,却次次恰好与我相遇……”他越想越觉得不安。 李群看他沉思模样,本是替他担忧,突然皱眉一问:“容貌举止如何?” “堪称群芳典范。” 他这话说得十分认真,没有半分调笑的意思,只是客观公允评价罢了。 谁料李群听完他这话便突然放下了但偶笑道:“那倒是好解释了,说不定人家是瞧上你了。”说完还不忘揶揄了两句。 “她看不见东西。”薛玳皱眉。 “你这可算是夸耀自己了?人家连你相貌也不必见就倾心,还真要跟我显摆显摆你的风度了?”李群仍旧调笑。 见跟他理不清楚,薛玳捡起一支笔扔向他算是出了气。 “手头是什么案子?”他没好气问道。 李群扔给他卷宗:“这是你的,是贡品被劫的事。” 柳微之最近听秋吟的回报,知道不少道士都有意接近东宫。 “不论是想接近元家的还是从别的与您交好的大臣处,都有不少道士来投奔。那些人也不知道太女是什么意思,也不知要如何处置那些人。” “神鬼之说易害人,若说因为我闹得全国上下都开始迷信丹药起来,我倒不如就地埋了。”她摇了摇头。 却见柳微之神色微顿,缓缓道:“不如同他们说,若是有什么有用的丹药也可进奉一些来,” “你要做什么?”谢梓材问。 “如今陛下笃信佛道,但我最近听宫人们聊起,似乎从太女一事后,陛下对丹丸一类也曾提起过。这些年寺庙坐大,囤积财宝无数,若是能趁机打压一番也好。” 谢梓材大抵领会他的意思,便也吩咐秋吟照办。 “上回惹出来的事情,总归让你不好出去,现下高放安也没空盯着你了,若是无事也就别老在东宫待着了。”她突然跟柳微之说。 他这些时日不过是担心着谢梓材的身体才不敢多走动,听她这样说也握住她的手应下。 不过他虽然不出东宫也没有闲着,王琼还在外头待着,许多事情他也有放心不下的。 这段日子总是见不到奉壹,他有一回在房里喊了几回也没见到这个人。 半个时辰后他才姗姗来迟,吞吞吐吐说不清自己去哪儿了。 今儿个谢梓材推着他到庭院中坐坐,突然见到角落里他跟在一个小姑娘的身后,二人走走停停倒像是在斗嘴。 “那姑娘是……”柳微之恍然大悟,“是上回回报河宜之事的那女子啊。” 谢梓材瞧见了也是笑:“没想到他年纪小,倒比你开窍。” 只见柳微之顿了顿,拉了人的手腕微微回拽,她还不解其意,看他眼神才抿着唇坐到了他腿上。 她靠在他怀里把玩着他腰间的配饰,她九年前强塞给他的玉珏,终究还是这样堂而皇之挂在他身上,一辈子都摘不下来了。 “当年我也觉得,我那行径是低劣了一些,还将你一个无辜的人给扯下水了。”她把玩着那玉珏嘟囔道。 “臣现下想来倒觉得,还好太女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他也笑了笑。 若不是当初那样一番闹事,他这辈子只会视其为储君,若是他被魏桓生说动,或许也有一日要刀剑相向。 她轻叹一声,靠在他胸膛声音闷闷:“若是没有这一遭,或许你会过得更好。” 以柳家权势,她的父亲也不生取他性命之意,四十以前,他或许也就能登上宰相之位,就算是现下的年龄,过不了几年也该是紫衣玉冠,清贵权臣。 而不是做一个在史书上或许再没有声名的东宫驸马。 “命里如此,我都不去惦念这些,殿下何必再纠缠于此。”他握起女子的手与她十指紧扣。 “不是纠缠,我只是想告诉你,”她勾住他的脖子,看着他清明目光与如玉面容,“我会对你很好,让你不要再去遗憾那些事情。” 他的心在那一刻泛出了太多苦涩,他抚了抚她的面容,看她眼角眉梢的欢喜颜色也跟着笑了起来。 如说,人生初见最好,那他与谢梓材的初见与再见都可谓是磨难一般。 反倒是都落魄过了,才将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掀了起来。 只可惜,她能坦诚掀起,他却为着心里的丑恶,不敢真正面对了。 “琳琅,”喾寅站在楼上看着门前站着的那人对着房间里喊道,“柳将军又来了。” 坐在房里簪花的人手微停,低着头闭上眼了一阵才寒着脸起身。 喾寅也是奇怪,他倒真的曾怀疑琳琅和那位东宫驸马曾经有过什么往事,没成想真正能让一向世故圆滑的人失了分寸的人,是柳行之。 只是这位柳将军也确实是块木头,这些日子来了,也什么都不多做,遇上相熟的贵人还相互讶异寒暄几句,其余的时候便坐在一边看着琳琅在这浮游居里忙碌。 琳琅那么精明的人,就是再喜欢动手动脚的客人也能被她轻易化解,偏偏眼前的木头她就是没有半分办法,赶也赶不走,只能让他坐在那处,却也不理他。 不过好在柳行之在这儿,那些个来闹事的官兵倒是少了许多。 “哗啦。”喾寅看着面前的贵女摔了酒坛子,喝醉了酒从地上捡起了一片碎瓷便要冲向那正在弹奏乐曲的乐人。 “你们……给我站住!” 乐人们自然是四散而逃,琳琅脸色不好看向他,喾寅摇了摇头,他可不知道这回又是为着什么事情发的疯。 在这浮游居里发疯的人可太多了,有的时候是两个女子争抢起一人,有时候则是爱而不得,给人割了脸也是平常。 倒不知今天这位是怎么回事,追着人跑,却也没有只追着一个人。 琳琅见状只得上前,叫上了几个身强力壮点的男子便要上前制住她。 谁料她笑脸相迎,那女子听到她的声音后反倒调转了方向,迷醉着眼就朝着她走了过来。 她差点摔了个跟头,那碎瓷片从手中飞了出去,差点要划过琳琅脸上,她回身要躲的时候就被人拉了过去。 两男子趁机上前才将已经失控的人给控制住。 琳琅落入温暖的怀抱没多久便黑着脸挣扎着要起身,柳行之没有阻拦,低着头坐回了原处。 直到要宵禁的时候,喾寅如往常一般跟柳行之提醒了一句,他道了声谢才离开。 “我说,也不必如此狠心吧。”喾寅走到琳琅身边,看她站在窗口便迎了上去,果不其然透过那窗口便能见到离去的柳行之的身影。 “你倒也能有资格说起我的狠心了。”琳琅收回目光关上窗子。 “我对人狠心,是因为我对她们无情,可你明明有情,又是为何呢?”喾寅无奈道。 “你明明也有情,为何也从来不与乔家姑娘说呢?”她嘲道,挑眉,“咱们本就是一样的人,你又何必撺掇着我,给你自己心里头那点儿不甘找出处呢。” 明知道是配不上的人,有什么可说的。 被琳琅说中了心思,他也不着急气恼,反倒是笑得更深沉了。 柳行之回到府中的时候,母亲并未归来,说是又宿在军营中了,他正准备进屋却看到了角落里一个坐着的身影。 “驸马来了怎么也不通报。”柳行之皱眉。 “你才回来而已,他们还没机会开口。”柳微之从暗处出来。 他看着柳行之一脸肃穆,叹了口气:“进去说吧。” 本来柳微之只是想托琳琅看着点儿京中的情势,尤其是运河和镇压叛乱的事,结果琳琅却给柳微之递了消息,他才知道柳行之已经找到了她。 这几日柳行之只要不在军中便会去浮游居,闹得许多人都发现了异常,毕竟名义上柳行之现在是在与昭南王府议亲的。 这样一来不免就有人怀疑这桩婚事恐怕要作罢。 虽然柳休是交代过无论如何不能让这桩婚事成,但若是此时闹出动静惹出的风声和猜测就太多,对柳家和昭南王府都不是什么好事。 “是你将她带来京城的。”柳行之笃定,思来想去,当年在北地一别,柳微之去珉州任职走后,琳琅也就消失了。 “是,但也不是我强绑了人来的,你心里清楚,她心里头怎么想。” “可是你也清楚,我喜欢她。”柳行之不由得声量提高了。 正文 第七十九章 登高远眺 柳微之看着一向对他和气关怀的堂兄变得急躁起来不由得笑了笑:“我知道,叔父也知道,可是那又如何?她年长你五岁,嫁过两回,是妓子出身,我就算为你和她说尽好话又有几人能听得进去?她又怎么能嫁你?” 良久之后柳行之定了心神,转过身:“我不该同你争执此事。” “那还是有什么便说出来吧,你我都清楚,这事情迟早是要有个了结的,虽然叔父离开了,但我父亲还在京中,你再去两回浮游居他便不会再坐视不理,京中的人也会谈论此事。” “那就让他们谈好了,一个个衣冠禽兽,道貌岸然,却喜欢对着别人指指点点,什么风骨姿仪,全是装出来的清高干净……” “堂兄!”柳微之突然呵道,而后看他也是气急才缓和了神色,“这样的话你不能说出去。” “你既然要带走她,为何又让她在烟花之地……”他这些日子也想不通这事,分明当初他将琳琅从妓馆里救出来的时候,她恨不得一把火烧了那地方。 “这是她的决定,别赖在我头上,”柳微之叹了一声,“你实在想与她在一起,早日带着她远离京城,若是离得远了,柳家也管不着你。” 不过是一句不肖子孙,但所有的争议流言或许要跟随着他们一辈子,这才是最痛苦的事。 柳行之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也知道现下关键的是,琳琅根本不愿跟他走,他只好低下头:“我知道,等到这京中的事情尘埃落定……” “琳琅跟我说,这几日京中似乎出现了一个咱们熟悉的人。” 他打断柳行之的话,看他皱眉。 “魏舒盈来了。” 自谢梓材有孕,谢梓柏还是头一回来看她,他环顾一周没见到柳微之身影便问起了去向。 “柳家有些事情,他回去两天。”谢梓材专心裁剪着面前的花枝。 “你都有孕了还能抛下你,真是不解风情……”谢梓柏笑叹道。 “你倒是解风情,连个正妃都还没有,”她放下手中的器具嘲道,“我这几日去看母后,她可没少提起你的亲事。” 看着谢梓材有孕,这些年谢梓柏还是这样不着四六,李皇后心中自然还是有些不满。 “饶了我吧,我这想跟柳家的女儿结亲才失利,跟那英国公府的小姐差一点成事,人家宁肯去战场赴死都不看我一眼,放眼满京城还有谁敢嫁我啊?”他摆了摆手,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谢梓材走到他身边,周边的婢子都退下了一些,她才道:“我倒是想知道,当初你究竟为什么要娶柳徽,最后柳微之又跟你说了什么,反倒叫你放弃了。” 谢梓柏脸上还是挂着笑,面对她的质疑也没有半分改变,只故作为难道:“我们男子之间的事,只怕叫你知道了不好。” “有什么听不得的?” “污了太女的耳朵。”他仍旧不入正题看着那池中的鱼有趣便喂起了食。 见他是不会主动说些什么了,谢梓材也不勉强,坐在一旁看他动作喃喃道:“珉州纸灯……当日你送这个来的时候,柳微之的脸色就变了。我后头细想,似乎你的封地也就在那周遭,是岷州有什么事,他那样紧张你知道?总觉得是凑巧,可又觉得……没有那样凑巧的事。” 谢梓柏的动作微微停滞,那鱼儿争相跃出池面争抢吃食,偏偏他抬着手却不落下。 谢梓材说得模糊,但确凿也是在说,她怀疑过,怀疑过岷州,怀疑过柳微之和谢梓柏有什么事瞒着她。 那鱼食终于洒落在水面上,谢梓柏也重新捡起了一脸的笑意:“既然你已经有了疑影,为什么不去自己查个仔细?是怕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连眼下的幸福都保不住了吗?” 被戳中了心思的谢梓材也只是笑,这些日子她的确是从未这样患得患失过。得到了想得到的人,仿佛真的有了和柳微之白首偕老的可能,可是一个个故人都在离她而去,每一个离去的人都在告诉她,时移世易,世事变迁,谁也说不准将来会是如何。 她那么害怕,纵然柳微之费劲了心思安抚她,可他却不知道,谢梓材最怕的还是他要离开。 “我知道他和昭南王有牵扯,我知道在他回京之前一定发生过许多事情,那些事情里,有很多,是不能告诉我的,”谢梓材自嘲一笑,眼中本要泛起泪光还是都消散在一瞬间,“或许那些事情,迟早也会把我跟他,彻底撕裂吧。” 凝滞了许久,谢梓柏本还想保持着一贯的嬉笑神色也是装不下去,最后才无奈笑了笑:“你是一国储君,端出这副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相公养了十几个外室呢。” “我倒情愿只是外室,那样只需要狠狠把他打一顿,依然能把他锁在身边。” “为何不可?”谢梓柏转过头笑道,“我便不喜欢你们这样苦大仇深的样子,养外室是对不住你,从前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脚或许也是对不起你,怎么后者就解决不了了?”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谢梓材刚想反驳。 “你们之间是否被撕裂,从来都只在于你们自己,若是为着以往的事情,那大是不必的,我看他现下也该是悔得肠子都青了。如果是为将来的事……”谢梓柏突然伸手弹了弹谢梓材的额头,看她一脸怆然样子便嫌弃道,“将来的事尚且未到,若是真的担心,便早日练好你的翻云覆雨手,到时候他也翻不出你的手心。真是搞不懂,跟高放安那只老狐狸和谢梓棠那油盐不进的东西在朝堂上斗个不休的时候,也没见你这般过,怎么,柳微之是洪水猛兽,你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谢梓材的眼泪生生被憋了回去,此刻突然破涕为笑。 那运河的一应事情王琼已经报了上来,看着送上来的图纸,谢梓材长久没有言语。 这是一项比她想象得要大许多的工程,沟通两个水系,打通航运,曾经的运河在这一线还有在通行之处,所需要做的便是疏浚河道。 每一段其实都不算是花费太多,但一样样合起来却是从未想过的自南向北的一个通途。 柳微之进来的时候也发现她正看着那图纸出神,只是愁眉不展便问:“王兄递上来的东西可是有什么不妥?” 因着平叛的事情顺利很多,莫素也没有进犯迹象,这些日子支持王琼的声音多了起来,趁此机会叫他将详细禀报了上来,若是不出意外,这事也就能落定了。 她回过神摇了摇头:“再怎么看也是件好事,如此一来南北货物也可运输,且这沿途拓宽的江河支流,走向也为向西北运送粮食提供了一条近途。”从前那段路只能走陆路,若是能走水路自然更好。 引水修渠,王琼的野心在一条运河里就显现完全了,她不禁想起了此前提过的江南水患,以他现在要修建的运河为起点,中途开凿湖泊拓宽河道,闸口布置,也是在为防止水患做准备。 不知为何她突然笑了,柳微之也笑问:“怎么了?” “前些日子那么多人都要离开京城,心里总觉得难过,觉得这世上好像没有人能再在这世道里挣扎了一般,”最终选择沉在里面,或许是绝大多数人都躲不过的,她笑着举了举手中的图纸,“其实有人远走,或是有人进来,都还有人放不下自己的抱负。” 有些人离开,或许是为了重来,像沈全这样的人,就应该是在等一个时机。 走或来,这天底下那么大,没有人真的离得开,也没有人真的放得下。 柳微之刚从柳府回来,此时此刻突然觉得横在谢梓材心中许久的事情,她才真正放下。 他不知道原来他也是她放不下的许多事之一,只是看她拉着他突然说要登高,便觉得无奈。 谢梓材看了看他的腿才懊恼了几分,而后赶紧去将奉壹找了来,指着东宫里最高的楼阁道:“咱们上去。” 奉壹倒是没什么怨言,就是谢梓材实在兴奋,一直走在前头,速度越来越快,奉壹确实跟不上,转角的时候差点摔了柳微之,谢梓材这才肯放慢速度。 她脚步轻快了许多,本来提起裙角都要跑起来了,又想起腹中胎儿才渐渐稳了心神慢慢走了上去。 奉壹到了最高处的时候已经是气喘吁吁,将柳微之放到栏下的坐处便自己瘫倒在地。 这处楼阁她也很少来,说来也是康怀太子在的时候便有了的地方,当时皇帝重病,康怀素有贤名,反倒是这东宫,曾有名臣将相来往不断,此处楼阁便是当初众人聚集言谈之地。 康怀死后,这地方虽然没被毁,但也没有人会特地来照料此处了。薛遇进宫,待到谢梓材被封为皇太女,她见此处雕梁画栋,叫人好生修整了一番,为此还跟皇帝闹出了些不和。 皇帝那些年,最怕的就是听到有人谈论康怀,谈论他这个荏弱的帝王,如何不如当初的贤人。 薛遇缺不在乎这些,康怀已死,她反倒是指着这东宫的一切,偶尔与她提起从前康怀太子之事,一心期盼着她也能与那贤者比肩。 所以她也不怎么喜欢这地方,总让她想起薛遇的嘱托,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此处望去,宫中胜景尽收眼底了。”柳微之看着从这高楼向下,皇宫殿宇尽皆入眼,就是这半个京城,似乎也都在脚下了。 谢梓材才走上来,粗重的呼吸终于平复,她扶着那木栏,眼前浮云飘过,向那远方而去,不知哪个寺庙敲起了鼓,那声响浑厚悠扬,她闭上眼听着风声从耳边过去,而后蹲下身笑着拉起柳微之的手。 “我好像……听到曾经那些贤臣名士在这儿谈议国是的声音了。” 斯人已去,楼阁尚在。 柳微之反握住她的手:“大概是天下尚在,英魂虽去,也还是放心不下吧。” “那便让他们放心,”她眼神里尽是笃定,又站起身看着眼前已经看不清的街道和密密麻麻的行人,都那样小,却那么近,“今日,是我站在这儿了。” 江山依旧,守着它的人,却在不断地变。 不过生死而已。 她想起了很多事情,死去的亲人,远走的贤臣,但是想来山河依旧,又没有那样难过。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挫败了,都觉得物是人非,可这世间总还有那么多人有着欢喜幸福,这便足够了。 看着她又哭又笑的模样,柳微之也抬眼望去,从未觉得这世上风景如此让人迷恋过。 那日头西斜,二人的背影被不断拉长,在这已经陈旧的楼阁里,金色的光晕逐渐布满,眼睛一花仿佛真的能见到当初金碧辉煌的样子,真的能听到众人谈议的声音。 世间成败,几十载光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这些日子贡品被劫的事京中的人多少也听闻过,那贡品是从南边几个地方来的,说是有不少奇珍异宝,骤然在京郊没了踪迹,连负责押送的一队人马也没了踪影。 薛玳到了那出事的地方查看了踪迹,这处本来也是官道,这些日子也总不能一直封闭着,若是一打开便什么都不剩下,是以只能都看个仔细。 看着那怪异的车辙印子走向,交错得厉害,明明是一样的印子却像是好几辆马车。 他在京郊待了快整整一天,好在功夫也没有白费,那日黄昏的时候他终于顺着踪迹判断了几个地方,顺着一些痕迹找到了那押送贡品的人的尸首。 死状凄惨,那身上的伤痕一看都是利器,下手的人要么是上过战场,要么就是杀手,一刀毙命干脆利落。 他查看了一番叫人带回去验尸,问起那贡品礼单,小吏说礼部还未送来,他便说明日他去礼部要一回就是。 回程的时候在路边见到卖小孩子玩意儿的,他便想起令玉,虽说对那女子身份有疑也还是想去看看那孩子。 那府中的下人见了他都没什么陌生样子,将他迎进去。令玉见了那些东西的确是十分高兴,拿着便玩闹起来。 谁料那孩子不看着脚下的路差点摔在地上,薛玳赶忙去扶了一把,自己的膝盖和手倒在地上狠狠蹭了蹭,那衣衫看着倒没事,里头的皮肉倒是裂开了些。 魏舒盈听到这声响便赶紧叫人上去查看,知道了他擦破了皮便从怀里拿出手绢绑在他手上。 正文 第八十章 婚事转机 , 他本还有些不好意思,但见到那手绢的时候他微微愣住,而后急问:“这手绢是从何而来啊?” “这是昨日从我同乡处买来的,是我家乡特有的织物,有什么异样吗?” 薛玳想起今日从那泥土里找出的些许布料碎片,那织法与触感与他见过的许多名贵布料相差甚远,但看那样子也不是低廉之物。 “姑娘家乡何处?” “昭南。” 他想起今日在官道上发现的那织物上缺失破碎的鸟兽纹样,乃是京中时兴,又是昭南的织物手法,那便极有可能是京城中的作坊。 他点头称谢又问起那同乡的住处,虽然不知他为何如此急切,魏舒盈还是照实说了。 他得了消息道了谢便离开,听到那轻快的脚步声,魏舒盈站在那后头淡淡笑着。 “姑娘,这两日府里的人说,似乎是走漏了行踪,这几日外头总有人打探。”侍女小声提醒。 “走漏行踪不是迟早的事吗?不过我一个瞎子,又能碍得着他们什么?行之哥哥最近如何了,派人悄悄去告诉他那琳琅姑娘的落脚之处,他总该做些什么吧?” 那侍女便将柳行之这几日的行踪告诉了她,她这才松了口气。 “王爷和世子的意思,还是您要嫁给柳郎君为好……” “哪个柳郎君?”魏舒盈轻笑一声,“一会儿柳微之,一会儿柳行之,他们柳家的人就这样好,让父亲和哥哥都放不下?我是多大的能耐,要去勉强这两个人娶我。勉强前一个,眼瞧着人家是摔断了腿,转身跟皇太女结亲,勉强后一个,就能成事了?” 知道自己的话惹怒了她,侍女不再接着说那事情,想起方才薛玳样子还是担忧:“可是姑娘,那薛二郎君……” 那是皇太女的表兄,是绝不会与他们有干系的人。 “我什么都能听父亲和兄长的,现在不过是想找个我喜欢的人,就那样让人容不下吗?”她转身冷着脸叫人引路,不许人再多说一句。 “对了,既然发现有人跟着咱们便盯仔细一些,知道是谁了,也能将人请过来说说话。”她淡淡吩咐着。 李皇后或许是真因为谢梓材的缘故,催促起谢梓柏,闹得他不胜其烦,一天只想躲着走,恰巧柳微之去给皇后送些东西,正巧撞上正在告饶的谢梓柏。 “哟,驸马来了,儿臣还有些事便先走了,驸马好好同母后说说话吧。”他立刻拔腿离去,留了个略带笑意的眼神给柳微之。 他起初不明白,直到李皇后将许多孕中事情一件件跟他说来,又提起这几个皇家孩子间的事,他这样的温和脾性到了后头都有些坐不住了。 “梓棠到了封地,如今境况你可知道?”李皇后问。 “臣不知。”说是不知道是假的,只是也没问得太清楚,只要她没兴风作浪,对于东宫来说便已足够。 “我倒是听说,那高家的小子也就在跟她不远的地方,两个人现在还有些牵扯不清,”她还是略有些担忧,这些年淑妃在宫中也是不争不抢,对这些孩子,李皇后倒是从来保了一份关怀,“明明当初来求赐婚的时候,是那样急不可待,情深如许。” “这日头还长着呢,当下是祸,将来也或许是福。”柳微之笑道。 李皇后听了也觉得舒心些,而后便说起一件事:“你可知道今日早上梓相被陛下给训斥了。” “为了何事?” “也是婚事,那孩子非得求娶贺家那姑娘,这事情本来也是闹得满城风雨。只是前些日子高家提起他家小女儿及笄了,也想说给梓相做亲,当时许是何空游劝了几句,陛下是应允了的。” 如此要逼着皇帝违背承诺,的确是有些不知分寸了。 “陛下金口玉言,恐怕心意不可回转。”柳微之拿不准李皇后的态度只好选个折中的说法来。 “这有什么不可回转的?又没真的下旨去,”李皇后笑道,而后握着柳微之的手,“这些年梓材和那他们俩都有些心结,有的事情不好说上话,只是现下梓相是个耿直脾气,根本不愿为高家所用,梓棠又远走封地,一些芥蒂也是能放下的。” 柳微之垂下眸:“儿臣明白。” 他走出这宫殿的时候只觉得这宫里的人还真是没一个省油的灯,李皇后已算是这朝里宫里最清心寡欲之一了,却也是精明如此才保住了自己一方清净。 她那话的意思,便是叫他去帮着谢梓相做成这件事。 “那殿下打算怎么做?”奉壹听他这样讲来,又想起谢梓相对他们那态度,不由得有些担忧。 他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这夜里烹煮茶时,见到那水汽向上翻腾就格外明显,何空游盖上碗盖看着面前跪着的人。 “你伺候淑妃那么多年,真的就什么也不知道。”她仍旧笑着。 “奴婢真的不知道啊……”她哀求。 “你养在宫外的儿子现下有多大了?”她突然抬头问道。 那侍女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立刻身形怔住,她立刻跪下来不住磕头:“求女史放过我孩子!” “与侍卫私通生下孽种,是淑妃容下了你才将孩子送了出去,我知道她对你有恩,但是我也不想与你结怨。既然你说不知道,那就想想办法,给弄清楚,可好?”她笑着抬起那是女的下巴,阴狠的目光像是已经将她儿子的心肝都挖出来了似的。 “是……是……”她伏在地上诚惶诚恐,那微凹的眼睛盛满了伤痛,“奴婢一定照办。” 等到那侍女被拖了出去,她才又抬起眼问:“秋吟那边儿你们也去打探了?” 手底下的人回报:“的确是派人暗中去问了几回,只是您也知道秋吟姑姑的嘴巴是最紧的,自然是一个字都没透露。” 当年薛遇若是查了这件事,秋吟就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只恨当时自己也被她们骗了过去。 她轻叹一声,现下高家的人盯上了谢梓相,她倒是乐得坐山观虎斗,但是若能有什么把柄控制住谢梓相和傅家,那是最好不过。 这几日谢梓材处理着政事,日子倒是像往常一般,镇压叛乱的事也进行得顺利,她心情自然也好了不少。 只是晚间就算不是到了深夜,她也不来跟柳微之一道,睡在自己殿中的日子要多许多。 柳微之起先就纳闷,那日夜里也没忍住便说要去看她,谁知她缩进自己的房间里便紧关着门,怎么都不让他进去。 “这太女不会是在房间里藏人了吧?”奉壹突然心中警铃大作。 柳微之无奈看了他一眼:“她真要是要个人,还需要藏着吗?” “那能是为什么啊?”奉壹挠了挠头。 虽然表面上柳微之看起来是没什么起伏,但心里总归有些不舒服。但他也不擅长这样外露情绪,更不提去强闯进去,便也一直未多说什么。 “那殿下记得将安胎药吃下去。”他隔着门吩咐了一声,里头也传来犹疑支吾的应答声。 早晨就来了人,说是之前托那些大臣寻来的方式要进宫给皇太女请安,谢梓材去上朝,柳微之便叫人拿来差水吃食招待着,听着他们说着那些求仙问道之途。 “驸马似乎不谙此道啊?”一个花白胡子的道人抚了抚胡须。 柳微之笑道:“各位道长都是颇有心得的仙风道骨之人,我这一尘世俗人,的确是多有不懂的。” “我记得您族中也有擅长岐黄之术的道友啊……”那人应当道。 的确是有,还不少,如今的世道里,信奉佛道之术的何止一二人。 “是我没有悟性,让道长见笑了。”他仍旧应道。 纵然是没什么兴致,但礼数他都做到了,看着他们留下的一粒粒丹丸,柳微之想了许久也想不到要怎么处置,便只好叫人收起来。 “诶,这道士怎么走得不干净,还留了东西在这儿。”奉壹方才落座之处有什么物件刺眼,便上去捡了起来递给柳微之。 本来翻看着也觉得没什么异常,叫人收起来又派人去各个府上问,有没有哪个高人丢了东西。奉壹推着他到了廊下,在看见那庭中绿树的时候,他突然皱起眉。 方才那物件是一块金印章,印章上刻字却不像是中原的字样…… 看着那花叶的一瞬他突然记起了那字样。 “殿下怎么了?” 他愣神后轻笑:“是有故人相邀。” 不知为何,谢梓材看东宫的鱼,都觉得这些日子它们肥硕了许多。她今日又听到皇帝提起谢梓相的婚事,态度上倒是缓和了许多。 她不是柳微之,对谢梓相的事她还是躲着一些,总是怕惹火上身。 “梓棠……”皇帝今日批奏折的时候又提起这个名字,说着又是一声叹息。 谢梓材总是心头一紧。 这么些年谢梓棠比起别的孩子,的确是让他省心不少,又是聪明能干的,许多事情也离不了。 记得她的好,心里头就放不下,也不会管自己的真情流露放在别人眼里会是什么样。 “殿下,您觉得四殿下,还有再回来的可能吗?”高放安走出紫宸殿的时候同她说道。 她喉头发紧,从头至尾都觉得难堪至极却还是笑道:“从封地回京,只要陛下许可,有什么不可的呢?” 看她装得像是什么样子也没发生过一样,高放安轻蔑一笑回了府中。 府中的管事见他回来了便赶紧迎上前道:“尚书……最近京中有些事……” 他回身便皱起了眉。 “前些日子不是贡品被劫了吗?大理寺查那案子,莫名其妙像是找到咱们家来了,说是留在那杀人劫货之处的布料特殊,是京中一处作坊特供的,还说咱们家也买过那种布料……” 高放安觉得莫名其妙:“大理寺的人是越来越不会做事了?就凭这些莫须有的东西也敢动我?是陛下新近提拔的那个什么李群?真是不知好歹。” “这事情的确是李群主持的,但真正查上来的人……是薛家那位公子。” 闻言他胡须微颤,那早就皱起来的眉头凹痕更深了些。 “我不去招惹他们,他们还打算紧追不放了不成?”他冷哼,“我说前端日子太女跟疯了似的攀咬我做什么,打听了才知道,是将薛琅的账算在了我头上。怎么,他们薛家也要来算这笔账了?一群疯子。” 他拂袖,连喝了好几杯茶水,看着那洁白的瓷面,最后狠狠将它砸在了地上。 “去,给我打听清楚,到底是谁害死了薛琅,竟然想让我替他背黑锅。”他怒极。 当下薛邈还在丧子之痛里,恐怕今后也不会有什么大作为。但谢梓材这段日子走来,前去平叛的人里大多得了提拔进了禁军,这里头柳仁还出了不少力,现下谢梓棠还在封地回不来,谢梓相又不知好歹,傅家这些年被他压制得久了也生了异心,从前种种筹码,全被东宫趁机截断了。 “去,跟高筱说一声,贺家的几个孩子,能调动的,往她手底下待几个,能提拔也提拔一些,”他深吸一口气,暂且要稳住这局面就不得不退一步,“贺家那老小子也不是什么聪明的人,没那么难掌控。” 薛邈走的那一日,谢梓材特意来送,却只看到了一路的扬尘。 “我从前来送你出京的时候,也是这副样子。”她压抑着哭泣的冲动,嗓音沙哑。 只能看着一道若有若无的人影。 “国公爷是怕见了您难过。”柳微之劝她几句、 西北,回去了也好,只是也不知能不能真的待得下去。 每一回把完脉,谢梓材都显得格外紧张,主要是覃容皓永远一副不悲不喜的样子,也看不出这脉象究竟是好还是坏。 “殿下只要按时吃药,安心静养,定然会无碍。”他永远是这个样子。 谢梓材总觉得不安很多,有时也会再去叫太医来看,说辞倒是没什么两样。 走到东宫门前的时候覃容皓才松懈下来,带上了些笑意:“如今看来,倒是勉强保住了,只是这胎还是虚弱许多,切不可过喜过悲。” 柳微之也松了口气,一贯冷淡神色的人也露出了温润笑意。 “多谢大夫了。” “职责所在。” “这些日子倒是没有看见覃娘子。”他突然想起这几天都没见到覃泉柔了。 “她觉得自己出了师,现在在城中给人看病去了。”覃容皓说起来还是谦逊几分,有些不信任,但柳微之知道,他也是放心的,若是不放心便不敢放任她这样做。 “她平生志愿在此,也好。”柳微之也有些安慰。 正文 第八十一章 莫素可汗 天气逐渐热了起来,一些冰凉的东西谢梓材也不能多吃,乳酪樱桃看了半天,也只得了一口,只能看着柳微之一勺一勺吃下去。 “你往后别在我面前吃这个。”她嘟囔着推开他。 “殿下暂且忍忍。”柳微之耐不住她的眼神,趁着秋吟没有看向他们这处,赶紧递了一勺过去。她也盯着点儿眼色赶紧吸了一口,含在嘴里等到没有那样冰了才咽下去。 她现下发现,柳微之倒是能惯着她,偏偏秋吟管得最严,这也不让吃,那也不让吃,生怕她伤了什么。 “当年娘亲生我的时候就受了许多苦,所以她这样格外小心,也是正常。”她只得这样安慰着。 “本就是九死一生,有秋吟姑姑这样看着你,也是好事。”他看秋吟转过身,便赶紧将吃完的乳酪放在了桌案上。 “殿下,今日陛下宣了你前回举荐的那位道士进宫了。”秋吟刚得了消息。 她也不知道该喜还是忧,恍惚了一阵又嘱咐道:“去跟紫宸殿的人说一声,不论如何,丹药还是不能多吃,劝着点儿父皇。” 秋吟应下。 “咳咳,再去给我盛一碗乳酪来吧。”柳微之吩咐着。 秋吟看了看那干净的碗,又看着谢梓材,盯得她整个人心里发毛,唇缝里的丝丝香甜渗透进嘴里,樱桃酸甜味道还在嘴中弥香。 她心虚地看向柳微之,对方也心虚地看向她,撞在一处的目光让秋吟更觉得不对。 而后柳微之便满心的后悔,不该生那份恻隐,被秋吟抓住了把柄,好好说道了半个时辰。 “纵然驸马想纵着太女,也该为她多想想,若是真害了身子……” 谢梓材坐在一旁,颇有些同情地看着柳微之连连称是,平时清高冷傲的人一点儿脾气也没有,半低着头一点儿不敢反驳。 她正在同情,秋吟一个眼神扫过来,也把她吓得摆出懊悔神情。 半个下午便这样耗过去了,柳微之被说教得脑袋疼,却不敢辩驳什么。这些事情里,他总是没什么权力说话的。 “说是莫素使臣要进宫了,你猜这回是什么消息?”她晚间听到这消息,又不能直接去紫宸殿打探,便与柳微之说起这事。 “至少不是战事,都算是好事。”他应道。 “那乔蓁是不是很快就能回来了?”这宫里禁军虽然也提拔了许多人,但都没有乔蓁用着放心。 “我听叔父说,前回莫素的流兵来犯,她率兵阻击算是立下了功劳,而且她似乎没有回京的意思,恐怕要长久在那里驻守了。” 谢梓材心中叹惋,忽然想到问:“她驻守何处?” “西关。” “离平州近吗?” “倒是不算远,只是策马而去,也要两日才能到,”柳微之真的计算起来,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后笑道,“你以为她是为了林尧升才留在那儿的?” “那还能是因为什么?是边塞的风比京城的香甜不成?”她进了被窝将他手上的书抽开。 他看着面前的人理直气壮的样子,笑说:“那你也要怪林尧升去,怪他勾走了你一员大将。” “他不肯为人留在京城,就只能让人跟着他去边塞吹风,这是什么道理?”她嘟囔着。 “他不是不想留,是留不住……”柳微之轻叹,也不多说,躺了下来将人锁在怀里,“他们也有他们的路要走,咱们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一介商贾,和国公府出身的将军,这路要怎么走下去,连柳微之都看不出来。 那莫素使臣还真是来送国书的。 前些日子他们大汗去世,是闹了一阵,不过现下新的莫素可汗已经登位,算是平定下来。 既然是新朝,便该重新递来国书。 谢梓材看皇帝一副春风满面的样子,还不知道那国书里写的什么。这莫素可汗提出的条件倒比之前的老可汗还退让,这些年争斗初歇,他们也得了调养生息的机会,现下还想与大齐开拓商路。 “商路断绝已有五十年之久,从西向东早就没了原来的繁盛样子,咱们的卫队根本也进不去那些国族林立地方,说来这事也是异想天开。”柳微之并不那么乐观,况且现下莫素也只是初定,没那么容易就安定下来。 但是这事情总是好的,皇帝寄予厚望,是因为这百年来商路都未曾通畅过,若是在他在时,战事能够停歇,商路能恢复畅通,他便也算是有了可被史书认可的成绩。 “不过别的不说,这莫素的人跟我想的倒是大不一样,本以为会是什么粗鲁的人,现下看来倒还算文质彬彬,说是母亲是汉人,瞧上去周身也有股尊贵之气。”谢梓材说着。 “这些年边境胡汉互融,联姻也不在少数。”他也没多细想她的话。 他被谢梓材推着去赴宴,见到那人来人往的繁盛景象,就像是回到了当初柳休刚刚进京时候。 那时候许多故人都还在京中,而现在,物是人非,走走停停,已经离开了太多人了。 谢梓材将他安顿好后笑看着走进来的莫素使臣。 柳微之抬眼的一瞬微楞,而后见那莫素使臣恭敬道:“拜见两位殿下。” 汉话说得倒是不错。 “驸马从前去过莫素吗?为何我觉得有几分面熟?”那使臣笑问。 “尝在边地为官,或许那些时候曾有过照面吧。”他淡淡答道。 那使臣穿的是莫素的装束,的确有股汉人之风,一身胡服穿在身上倒有些突兀,举止合礼,就连这满朝官员都没想到莫素的使臣将汉人的礼仪学得这样好。 他的胡子生得有些骇人,可眉眼却显得清秀,看上去也不过而立之年。 席间皇帝与他说了不少的话,多半是莫素风俗,看得出来那使臣对汉家文化十分有兴致,席间也问了许多,谢梓材听着也跟柳微之悄声说:“若是他们的可汗也是这个样子,倒是好说话很多。” 他闻言只是淡淡笑着,整个宴会他的兴致都不算高,谢梓材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 后头喝得兴起,那使臣洒了酒在身上,不得不下去换件衣裳。 “好了……不用管我……”他微醺着将前来帮他更衣的侍者都推开,换好衣服才打开门便见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 “谷默,”柳微之抬眼看着步伐有些凌乱的人,“都当上可汗了,还敢隐瞒身份来大齐?” 面前喝醉的人比了个禁声的手势,而后笑道:“如今我可不是这个名字。” “你到底来做什么?”柳微之冷眼问。 谷默似乎没有那么醉了,他看了看四周没有什么人,便将人拉了进来关上门,而后好好打量着柳微之:“我之前听说你腿断了,还以为是假的,没想到你还真落魄到这个样子了。” “少废话。” 他也不急,看着搭着他衣裳的屏风,那上面雕刻着鸾凤图样。 “我从小就仰慕中原的文化,你是知道的,当年与你们结盟的时候,本来也轮不到我去处理那事,还是做了些手脚我才能跟着到了你们大齐边境。”他摩挲着那木制的屏风,那鸾鸟的羽毛根根分明又轻柔,似有腾飞之势。 “如今我就是想来看看,这中原到底是什么样子。”他轻松说道。 “你什么时候蓄起胡须来了。”柳微之挑眉问。 “一年前,那时候王庭便出了一些乱子,他们嫌我模样太汉人,我便只能将胡子蓄起来。”他也不觉得是什么大事,草原上的人总不喜欢汉人气太浓的人,他要争汗位,就只能有所取舍。 “所以可汗今日所见,又作何想?”他皱眉问。 “中原繁盛,所见所闻都令人叹为观止,若不是十分着急,我倒还想多停留几日。”他这样应答着,含着醉意的眼里似乎没有太多情绪,却也只是躲避着柳微之的观察。 他只是觉得,这中原的东西哪样都好,唯独这群坐在皇宫里的人,尸位素餐,面容虚假,哪样都不好,更配不上这些物华天宝,也显不出半分儒家气度。 “你王庭初定,竟也这么大胆?” 谷默轻哼着带着醉意道:“该杀的人都杀光了,十几个兄弟姐妹,落到我手上的一个也没剩下。”他笑了出来,柳微之从里头听出了太多悲凉。 “我在王庭布下了天罗地网,再有不惜命的硬闯,也只能是一个死字。”他咬着牙,面上终于有了凶狠样子。 瓮中捉鳖,不过如是。 “不过说起来此回来你大齐,最惊异的倒是再见你,大不一样了,”他揶揄笑,“听闻太女已经有孕,先恭喜你了。” “多谢了,”他眼神灼灼,最后松了口气,“你这身份就打算瞒着?” “过不了几日就走了,放心,绝不多耽搁什么,”他站起身打开窗户,嗅着丝缕微冷的空气,露出贪恋眼神,“这地方,确实是让人留恋。” “商路一事,你是真心的?”柳微之念起那桩让他觉得不甚稳妥的事。 “自然是,物华天宝,我又不是非得当盗贼,若是要得到当然是要商路。” “我可以帮你瞒着身份,你得帮我一个忙,”柳微之抬起头来,“向皇帝举荐一人,打理商路初建之事。” “你的亲戚?” “不是,平州林尧升。”他笃定道。 这名字谷默有些熟悉,他狐疑看了看柳微之,最后也没问出口,只淡淡点点头。 柳微之答应他,并未透露出他的身份,后头也叫人留意打探他这几日的作为,并未有什么异常,等到几日后他照常离开,柳微之才松了口气。 “你似乎对那使臣十分介意?我看他举止有礼,也不像是什么凶残之人。”谢梓材知道他这几日的动作不由得多问了几句。 他只是应付道:“或许是太有礼了,才让人不放心。” 李群今日一进门便见到薛玳坐在案前垂头丧气,劝慰:“你也别着急了,贡品的事既然暂时没有头绪,你也莫缠在这件事上。” 并非是没有头绪,只是他隐隐查到此事跟高家有关的时候,就像是被无形的墙给堵住了。此后再怎么查,证人也会凭空消失,证物更是一件都取不到。 “得了,你今日跟着他们一道去趟时明寺,今晨那佛像突然塌了,你且去看看状况。” 薛玳叹了一声便起身离开。 时明寺向来香火鼎盛,这样一件大事自然是很快闹开。 薛玳带着人到了现场的时候即刻叫人将那地方围了起来,这佛像倒塌是砸伤了两个香客,好在没什么大碍。 这佛像看起来也才是新雕好的,鎏金的表层都齐整崭新,再看这殿堂四周的佛像皆是完好无损,也未曾有过什么异常,这佛像怎么会突然倒塌。 “大人,”一旁的小吏突然发出一声惊叹,“这基座底下有东西。” 他赶忙跃上佛像底座处,那底座似乎松动,敲击几声,底下似乎是空的。费了一些力气他们才将底座撬开,随着一阵灰尘扬起,他咳嗽了几声撇开那些杂灰之后,底下空洞的洞口才露出真容。 那底座下头的确是空的,起初只觉得一片漆黑,但将油灯蜡烛放在一旁之后再往下看去,隐约能见到里头有几个箱子。 薛玳翻身下去,里头空气潮湿,那些箱子都被关着,似乎也是刚搬进来不久,他叫人打开其中的一箱。 “这……”那小吏看着面前的东西。 那箱子一打开,金光四射在这昏暗的地方就尤为明显,薛玳皱着眉上去查看这里头的东西,本来以为就是普通的珠宝,可在多看了几样会后他意识到了其中的异常。 这些东西,就是被劫走的贡品。 “来人,”薛玳即刻下令,“去,把其他佛像的基座也撬开。” 时明寺里发生的事很快就传遍了全京城,那是全京城贵人都爱去的寺庙,薛玳下令要将那殿中的佛像尽数移走,自然遭到了不少阻碍。 当时正在寺中奉香的几个高官家眷便站了出来,不许他如此猖狂,冒犯神灵。到了午后便有他们的家丁涌来,想要冲上去将薛玳他们赶出去。 但薛玳寸步不让,竟不惜拔出剑来威吓那些人。 只是这样的情形下,手下的小吏也不敢妄动,只得赶紧回京禀告李群。 李群本欲直接策马而去,才走出官署才定了心神对小吏吩咐道:“去,进宫找皇太女。” 这事情从晌午闹到了黄昏还没有个结束,薛玳已经快顶不住这群人的围攻。 正文 第八十二章 清查寺庙 , “都给我退后!”他声音也有些嘶哑,唯有一双眼睛骇人,还能逼退这些欲上前赶走他的人。 他都有些支撑不住了才听到一道清明女声。 “诸位既然都是朝廷明管亲眷,就该明白朝廷查案不容干涉,怎么还在此干涉公务。” 这声音十分熟悉,薛玳抬眼去看,就见到魏舒盈被挤压在人群中,红着脸怒道。 她这话无疑是引了怒火,就在所有人都要上前去数落她的时候,薛玳赶忙出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你怎么也在这儿?” “我在后山游玩,本来都准备离开了,听说前殿出了事才过来的。”她也有些被惊吓。 婢子赶紧跑到她身边,薛玳交代赶紧将她带到僻静的地方歇息,那婢子也应声退下。 天色越来越暗,但这事情还没有停歇的意思,若不是秋吟前来,以太女之名逼退了这帮人,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样子。 趁着情势已经稳定下来,薛玳才赶紧走到一旁去看了看魏舒盈。她的脸色并不好,听到外头的动静小了也知道他的事算是稳定下来,也说自己没事。 “你送你家主子回去,我还得在此处查案,一路小心。”他仔细吩咐着,那婢子恭敬应下便带着魏舒盈离开。 “他方才是什么神情?”魏舒盈走到寺庙外的时候才轻声问。 “见到娘子在人群里的时候,薛大人看起来十分紧张,那眉头都要拧成绳子了。”婢女笑道。 闻听此语魏舒盈才舒了口气,也不算她白谋划一场。 “姑姑,太女知道了?”薛玳看文秋吟。 秋吟点头:“太女叫您看着处置就是,不必太介怀她。” 她对薛玳总是放心的,也知道他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自薛琅死后,她羽翼之下的人,就更想保护好。 等到这新修的大殿中八座佛像一一被掀开,那基地底下竟然全数是空的,而每一处下面都是一样的景象。 箱子,财宝。 也不全是贡品,还有许多奇珍异宝,秋吟看了一圈之后叹道:“宫中珍藏,也不过如此了。” 这寺庙里的和尚早被秋吟带来的人给控制住,看着事情暴露,一个个面面相觑倒是都不言语。 谢梓材本来还抱怨,怎么出城这么久秋吟也不回来,直到第二日也没见到人影,再一打听才知道昨晚出了什么事。 薛玳连夜审问,逼问那些和尚这些东西都是从何而来。 原本一个个都不肯说,后来以利而诱,若是老实交代或许能免去罪责,倒是有一两个肯说出来的。 连夜审讯之下的确是有了不少的消息,只是消息送回的时候也已经下朝,倒是错过了好时候。 据那些和尚所说那里头的珠宝全是京中的贵人们寄存在寺庙里的,为此,这座新修的大殿才修得起来。 佛门清修之地出了这样的腌臜事情,自然是引得哗然,皇帝听了更是震怒。 这些年他崇信佛门,寺庙不知承了他的恩泽,多揽了多少土地,一个个寺庙养得体壮无比,竟然还敢勾结官员做下这样的事。 这些钱财既然会藏起来,来路定然不正。 昨日薛玳派人围了时明寺的时候,就有几家府上派来了家丁与之对抗,薛玳一一记下,便从这几个人里头开始查起,果不其然,都是牵涉其中的人。 柳微之听说这件事的时候都觉得时也运也,本来他们也酝酿着要发作,没想到出了这么一件事,反倒推了他们一把。 此时皇帝对谢梓材起初举荐上来的那个道士还算信任,寺庙的人又触上了这个霉头。 “殿下,是时候请命,彻查了。”他提醒了一句,谢梓材也点点头。 皇帝本来还犹豫,但是谢梓材略微劝了两句,他便答应,先彻查京中的寺庙。 这样一闹腾,薛玳倒是忙了起来,只是他心中一直惦念着一件事。 藏在底下的贡品,最后也并未找到究竟是谁藏下的,就连寺庙中的人对这贡品的来源也是一概不知。 他纠结于此,但是查抄京中寺庙的事紧接而来,也没什么时间留给他去思索这件事。 谢梓材看着这几日查抄送上来清单,本来还得意总算是收拾了他们,可后来越看越多,心里头就越来越不是滋味。 这些钱,足够王琼将那运河修建完,还能再留出三四年的军费了。 “京中一处尚且如此,倒是不知道其他地方若是一一查下去……”谢梓材握紧了拳头。 “此事……查也便罢,有此行径之人实在太多,能将这些钱财收回来已是不易,惩处的事情上便略微松一些吧。”他这样劝着。 “可他们……”谢梓材显然是不甘心,颓丧着脸道,“怎么你也成了这个样子……” 柳微之闻言眼睫垂下,她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说错了话便赶紧走到他身边:“我不是有意的……” “我没生气,”柳微之笑道,而后捏了捏她的脸,“有些时候我是束手束脚了些,你自己拿主意就是。” “我也怕拿错了主意……”她低着头道。 “拿错了就拿错了,又不是错了就改不了了。”他转头安慰了几句,这事情还有的闹,也不急在这一时。 时明寺陡然出的事情让何空游恼怒了好久,她不知骂了多久,底下的人怎么会如此不当心,那佛像究竟是怎么会轰然倒塌。 原因也无他,那些人在那里头藏东西的事情她全然知道,甚至这事情就是她帮着他们谋划的,作为报酬,他们放进去的东西里五中之一都要给她。 现下是折了夫人也罢,若是追究起在里面牵头的人究竟是谁,这事情就会牵涉到她。 她倒是不担心皇帝会真的惩治她,但说到底也是一件麻烦的事。 那些人说不定真的会攀咬上她,只是说出她是主使,纵然皇帝要怪罪,也会留下几分颜面。 “去,跟他们的家里人交代好,我这人行事他们是知道的,别不知好歹。”她颤抖着踢了一脚跪在一旁的小太监。 “现下负责审讯他们的是谁?”何空游问道。 那内侍站在前头慌慌张张道:“是付思远……” 她眉目一冷,想起那个面容俊秀的太监的脸,气得掀翻了香炉。 “淑妃的事有眉目了吗?”她又怒问。 这下那内侍总算是擦了擦汗有的说了。 “今日那婢女已经送来消息了,只是奴婢们不敢看,还请女史过目。”说罢便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 何空游不耐烦扯了过来,才看了两眼,烦躁的心情突然静了下来。 内侍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良久之后才听她问:“当年薛皇后死的时候……病情是不是有些蹊跷……” 他们进宫的时间在那之后,哪里知道这些,只好硬着头皮说:“只听老人说过,原本薛皇后的身子也康健,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年就病得那样厉害了。” 知道了这么大的秘密……她看着那侍女给来的东西,走到蜡烛面前用火点燃烧了个干净。 她跟秋吟,也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过话了吧。 谢梓材这几日觉得身上有些肿,整张脸看上去都难看了一些,愁眉苦脸想跟柳微之诉苦,又怕他看了也这样觉得,一时也想躲着他。 “殿下。”他遥遥看见那人,她便转身就走,他无奈在她身后大喊了一声,装作是摔倒了的样子,终于引得人回了头。 她急忙跑过来看正勾着腰的他,发现他在骗她,立刻皱眉,他又抓住她的袖子不让人走。 “你做什么?”他无奈笑道。 “我现下难看得很……”她嘟囔着。 “殿下在我眼里永远是世上最好看的,别自扰了。”知道此刻的女子心思总是敏感得多,他也只能轻声劝慰。 她脸红了红,倒是不再躲了。 “对了,这些日子堂兄的事怎么样了?”她上回听柳微之讲了柳行之和琳琅的事之后也是叹惋。 “还是那个样子,一个追,一个躲,父亲有些看不过去,还训斥过堂兄。他虽不辩驳,但仍旧不改。” 柳行之自小比他要听话许多,虽然是武夫,在长辈面前却没有柳微之那么多的心思,从来顺遂他们的意思,头一次阳奉阴违,就闹得满城风雨。 现下外头传得难听,只说他贪恋妓子美色,沉迷其中,有辱门风。 只是他平时与军中的人交好,那些好友也不避讳这些,直接就敢数落他。但是他听了也仍旧要去,他们便只说他是中了魔。 谁都知道他跟在一个妓子身后,可对方却不愿理他,一时间为了看看这女子究竟是什么样子,不少人都要到这浮游居多看一眼。 “这段日光茶水钱,柳将军就替咱们挣了不少。”喾寅看着这几日的账册笑道。 琳琅仍旧不语,柳仁已经派人来请她了。 她见过柳休,后者虽然没有出言侮辱,但也是陈明利害,叫她远走为好。 现下又是一样的情景。 她淡淡笑着,这世上的人这么多,却偏偏没有几个能容得下他们二人。 柳微之的生辰是要好好操办的,只是他自己不上心,又不肯让谢梓材多担心,全数的事情反而交到了柳徽身上。 这几日她偶尔出宫和情郎相会,柳仁也没有再阻拦。问起来才知道,这几个月她在宫中,这人却也没闲着,时常去看望柳仁。 起初是一面都不见的,但耐不住他一回回来,偶尔也说上了几句话,讨教了几番学问。 柳仁本来不屑与他多说,却也耐不住这人纠缠,好几回气得吹胡子瞪眼,转眼看着大雨而下这人也不进屋躲着。 他骂他呆子,最后也叫人进来躲了雨,一来二去,还真说上了不少的话。 那是那男子聪明,从家中的摆设字画开始讲起,虽有错漏但总的来看却也学识渊博,柳仁也就愿意多与他说两句,后来也没有那样抵触。 “父亲……或许年岁渐长,也没有那么狠心了。”柳微之始终也不敢相信这是柳仁做出来的事,年轻时候的他,一副铁石心肠,哪里会有现下的心软时候。 柳徽看着他的神色抿着唇小心道:“我回府的时候,父亲还问起你的生辰。” 他微楞。 “兄长,父亲真的已经老了。” 柳徽这句话一直留在他心里。 这么多年的隔阂并不是一时能消除的,纵然他也知道柳仁对他并非无情,但两个人都傲着一口气,从没有谁真的与人服软过,于是这关系就这样不远不近,不冷不热,像是没什么芥蒂,却分明隔阂颇深。 “夫君。”谢梓材唤了他一声,今日便是生辰的日子,一大早他却像是失神。 他回转过来看了看时辰,二人也穿戴得差不多便一道出了门。 谢梓材看着柳微之的目光在这庭院里流转,那么克制,却又刻意在找寻什么,最后收回目光,再没有什么希冀的样子。 她眼睁睁看着,又看向秋吟,她也只摇了摇头,没再言语。 “老夫拜见二位殿下。” 就在这宴席将要开始的时候,柳微之转身一刹那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看着柳仁拜下,他却一时反应不过来,谢梓材见状赶紧将柳仁扶了起来,叫柳徽引他入座。 柳微之的生辰宴,柳仁本来是打算避开的,也知道自己在,恐怕要惹那孩子愁思不散,可是谢梓材亲自叫秋吟送了请柬来,千万叮嘱他一定要来。 今日出门的时候他都还在犹豫,最终还是决定前来。 柳微之这个人本来就不喜欢热闹,柳徽知道,也加上谢梓材现在的身子受不得闹腾,一切都做得雅致。 待到入了夜宾客散去的时候,柳仁正欲起身却被谢梓材叫住。 “有刚送来的茶,父亲进来喝一盏吧。”她看着柳微之默默不语的样子笑道。 没坐多久,她就说自己要去喝药,将地方全然让给了父子俩。 她也劳累了一天,身子逐渐笨重起来,躺在床上就迷迷糊糊的,后来被一阵响动扰醒的时候才注意到柳微之回来了。 她抱着他伏在耳边问:“父亲走了?” “嗯。” “倒是说了许久的话。”她迷糊间觉得,也有一两个时辰了。 其实大多时候,他跟柳仁就是相对坐着,除了官场上的事,他们总是没有那么多话要说的,只是多喝了几杯茶水,有一搭没一搭说着柳徽和族中的家事。 到柳仁离开的时候,那背影仍然如他记忆中的那般,脊骨挺直,举止刚硬,他垂下头,心想着那样的气氛里他们仍旧不能好好说两句话,此生此世也就只有如此了。 正文 第八十三章 欢喜与愁 , “父亲,”他唤了一声,叫奉壹取来了一把伞,“更深露重,天色不佳,拿着吧。” 柳仁呆站了许久才走了回来从他手中接过那伞。 他以为也就如此了,柳仁却突然如这世间所有慈父一般笑了笑。 “你也要有孩子了,懂得照顾人了。” “所以此刻,也没有那么怨恨父亲了。”他叹了口气将心底的话说出,显然柳仁不知他此刻是如此坦诚,失神了一阵后才露出苦笑。 “那你也不要再学我了,”宽厚的手掌犹豫了很久还是落到柳微之的肩上,柳仁叹道,“是为父对不住你。” 没有质问与发泄,他反而很平静接受了柳仁迟来的歉疚。 在谢梓材凶险怀孕后他也想过,若是最后活下来的是这个孩子,他恐怕也会疯,虽然不该去责怪那孩子,但也不会忍心多看他。 他抱着谢梓材静了心:“多谢殿下了。” 她笑道:“也不光是为了你,我想,我从小并未知道一个好母亲该是什么样子,似乎你也不知道一个好父亲应该做什么。咱们俩这样子,若是生下这孩子,我不想害了他。” 薛遇已经不在了,她也没有机会去跟她述说那些年她的不甘,但柳仁和柳微之还有和解的可能,心结若是解开,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孩子。 “你以后……就别叫我殿下了,”她心里头闹了好一阵,也不知道究竟哪里让她觉得不舒服,现下闹明白了,便是这一声又一声的殿下,将人只当做了高高在上的皇太女,没有半分人情味儿,“阿茵,你知道的。” “阿茵。” “嗯。” 谢梓材第二日去见皇帝的时候,意外看着谢梓相又跪在了下头,她向他看了一眼,只是那小子仍旧凶猛样子,让人看了生气。 “今日叫你也来,就是为了他的婚事。”皇帝见她二人已至便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难得的是,这回连何空游也不在。 谢梓材可不觉得是皇帝不让她来,想来是最近又有什么忙碌的事了。 “父皇,儿臣……”谢梓相迫不及待又要开口,想来谢梓材还没来的时候,他已经跟皇帝辩驳了一阵了,否则也不会跪在此处。 “儿臣听着呢,听父皇旨意。”谢梓材打断他,而后便看到他愤恨眼神。 只是她浑不在意,淡淡扫了他一眼。 “一家人谈个婚事,什么旨意不旨意的。”皇帝看着谢梓相的样子也是一声叹息。 皇帝还在上头说这话,无非是一些叫谢梓相婚后要注意德行操守,不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又数落了他这一阵子不规矩的言行。 谢梓材一直盯着谢梓相,她可害怕皇帝突然说出赐婚对象的时候,这人能一头撞死在这大殿上。 “贺家那女儿,朕知道你喜欢……”皇帝深深叹了一声,才抬眼看着谢梓相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忽地笑了出来,半是无奈半是嫌他不争气道,“这婚事我便给你们定下了,一应的事情就交给梓材去办吧。” “父皇,儿臣不……”他都做好了辩驳的准备,却在这一刻卡住了嗓子。 谢梓材看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也笑着不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过神来,突然在地上拜下:“多谢父皇!” 谢梓材听着他叩头在地上的声音,都不免去担心那地砖是不是要被磕碎了。 的确是没想到他的反应那样激烈,站起身要跑出去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忘了行礼,赶忙又跑了回来。 见到他那个样子谢梓材也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世上总有人能如愿以偿,也算是世事无常的一种。 “对了,朕叫你来,是为了这段日子清查寺庙逾矩之行的事,据说京城周边的府县查出来不少他们侵占田地财物的事情,这事本来就是交给你处置的,现下可有什么打算?”皇帝问着。 “儿臣想,那些田地本就是从百姓处攫取来的,不如交给地方上的官员,重新丈量清算无地百姓的状况,若是从前被占了田地的,按照原本的数额退还便是。若还有剩余,也可将田地分给无地之人,以安民心,只是这其中要如何具体实施,还待儿臣与户部的人商议一番。”她答道。 皇帝点了点头,本来何空游是想让户部将那些土地清算一番,而后收归官府。他总归觉得不妥,听谢梓材这样说,才更觉得请愿,便交给她去办了。 谢梓材将谢梓相成亲的消息带给柳微之的时候,对方也是会心一笑。 “只是你做了这个人情,也不知道谢梓相能知道几分。”谢梓材倒是觉得有些不甘心,她实在想看谢梓相知道背后柳微之出力之后那副不甘心又非得说声谢的神情。 “他知不知道本来也不要紧,本来也就不是为了他。那贺家的娘子这样识得大体的一个人,我也想帮一把罢了。” 自上回祥瑞的事之后,谢梓相是来找过麻烦,后来贺玉惜也派人来过。 柳微之本来以为她也生气,可是她只是叫人送来了一些种植梅树的东西,还嘱托了各项要照顾梅树的事宜。 “我家娘子说,头回的事情多谢驸马手下留情,只是她也不想再给临王殿下惹麻烦,不能再当面与您道谢。” 差点被害了,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不论心意是真是假,柳微之都要叹一声,实在是聪慧又大度的人,也难怪谢梓相这样的性子,将她放得重之又重。 “付思远和齐熏的封赏都落下来了吧?”柳微之突然念起这件事。 “嗯,只是付思远那边……”谢梓材犹疑着还是接着说,“亭寻公主之死颇有些蹊跷,虽然他说是自杀,但是军中也有些风声不利于他,我也不敢直接将他拔擢到原本的位置上,只能暂且委屈他一些了。” 付思远的行事手段,谢梓材是明白的,所以她也觉得亭寻公主的死或许真是他所为,他一贯狠辣,做下这种事落下话柄难免遭人闲话,于她却是无可厚非。 “比起这个,我倒是听说,殿下赏了他一个奴仆,乃是从前亭寻公主的女儿……”柳微之对这付思远是不怎么能看透的。 “是,他要,便给了,”她转过头看他皱眉,犹豫道,“你怪我狠心?” 毕竟将一个女子赏赐给一个太监,听来的确是荒唐骄纵了些。 他不知道那付思远究竟是什么性子,但若是留在宫里充为奴仆,这辈子恐怕也不比在太监手底下存活容易。 “不论如何,虽然被除了籍,终究也是殿下的堂兄妹,不该受折辱。”若是等到哪一天皇帝大赦,这些人也是有机会翻身的。 谢梓材想了想道:“我便吩咐人去打探着吧,若是他真折辱人家,我再救她出来也不迟。” “明日又有道士要来东宫……”柳微之记起这件事。 “你看着处置吧,我现下也没有什么精神应付他们。”她吩咐了两句,这几日入睡极快,躺不了多久便睡得昏沉。 柳微之叹了一声给她拉好被子便不再言语。 谢瑶光发觉这太监还真是能熬死人,她每日想着比他睡得晚些,趁机就能杀了他,可是这人便是到了子时也不肯睡,有时睡在书房里还要让她在外头守夜,等到她都睡了一觉起来,却看见他仍伏在案头。 她的母亲有七个孩子,她在里头并不算是得宠的,偶然听到了母亲藏宝之处,差点被发现,当场都得被打死了。知道这宦官正四处寻找亭寻公主藏匿财宝的地方,她便想用此换自己一份自由。 可惜她就算知道这太监本就是个无耻狠辣的人,也只能赌这一回。 她只知道阉人有时候是变态许多的,被他要来锁在院子里的时候她便预料好了她的多种死法。 只是这太监似乎也没什么别的花样,每夜抱着她睡觉便也没别的举动了。 有时候她半夜醒来想杀了他,可只要她微微一动,面前的人便会立刻睁眼。 那双眼在黑夜里是那样骇人,就算是母亲发怒的时候,也很难有那样阴狠的气息。 她已经被他收缴了三把刀了,每回发现了她的杀机,付思远也一点也不慌张,扔了刀将她的手捆了起来,还是照常睡下。 她看着他书房里的书,不知好歹对他说:“这些书便是摆在这儿供你充学问看的?” 直到后头看他写废的几张纸,笔走龙蛇,语句辞藻都堪称上流。 “你是换路数,准备看看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好去告发吗?”付思远的声音突然响起,她立刻将那张纸藏在身后。 他靠近她,风流的眉眼看起来比这世上大多的美人都惑人,只看他微低下头凑近她,她一下子便慌了心神,以为他要做什么。 谁知道他只是瞬间抽走了她手上的废纸,还得意地笑了笑。 她给他洗衣,已经不知道洗烂了第几件衣裳,还得看着他自己一针一线补起来。至于做饭,那更是差点烧穿了屋子。 这样浑浑噩噩下去,她看不到出路,却好像也没有到绝境。 付思远照常去了官署,她听到了敲门声,只道这死太监平日里哪有什么来往的朋友,还是走去开了门。 来人并不认识,见她却立刻道了一声“县主”,她狐疑看着眼前的人。 “你是谁?” “在下是能来帮县主的人。” 付思远并没有设下天罗地网不让她走,但她知道,她根本也走不远,她什么也没有,只要付思远说家中奴仆失踪,她很快也会被抓回来。 站在门前并没有人发觉他们的见面,她自从答应了那人的请求之后就一直手脚发凉,从他手中接过东西,关上了门听着院中树叶簌簌的声音,也是脊背生寒。 “何女史究竟有什么事非得寻我?”秋吟看着带着她的几个内侍,一路上不管怎么问就是一字不发,只道这何空游真是会管束。 她最烦见这个人,当初一进宫她便视她为薛遇的死敌,奈何皇帝待她之心,数十年而不变,便是怎么也动摇不了的。 到了何空游殿里的时候,她看着这周遭的一切,早就超过了皇后的规制,一时也是有些急火攻心也不敢直说。 “女史,不知唤我前来是有何事?” 何空游仍旧是一副欢喜的样子,这些日子她忙着将寺庙的事摆平,暗地里下了不少功夫,本来已经是疲累至极,但只要在人前,便不会显出半分。 “故友说几句话的事,你也这样疑心重。” “我与你,算哪门子故友?” 见她不识好歹,何空游也不急,叫人下去准备茶点才缓缓开口:“我这些日子在宫里看到了些曾经的故人,也同她们说起曾经薛皇后的事……” 秋吟皱着眉头听她掰扯。 “似乎有人说,当初薛皇后之死,有些蹊跷啊……” 她看到秋吟的手顿时握成拳,只是面上表情不变。 “这样的闲言碎语,也值得你特意来寻我一次。”秋吟冷笑道,这便准备起身。 “空穴来风,事出有因,”她看着秋吟的背影缓缓道,“不如你先坐下,听我说完再论。” 秋吟转过身对上她的眼神,何空游似乎十分自信,接下来所说的话一定让她有兴趣。 京中的时日比起昭南来,的确是安稳了许多,也没有父亲和兄长整日在她耳边不停絮叨,魏舒盈每日只打听着薛玳的动静,还算过得悠闲。 “这东西闻着好香,买一些吧。”她走在街道上的时候总是闻到新奇的东西,不免要让侍女去购置一些。 “魏舒盈。” 她站在原地不再动弹,那声音从身后而来,她定了心神转过头疑惑问:“是行之哥哥?” 柳行之狐疑看着她的举动,她似乎并不愿多停留,只因她还约了薛玳。 但柳行之只想好好与她商议一下婚约的事,她也不明说自己有何事,二人便在街上纠缠起来。 “你做什么?” 正在柳行之上前挡住魏舒盈的去路的时候,突然有个男声愤然出现。 柳行之被薛玳推到一边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薛玳护在魏舒盈身前,而那女子也是小心翼翼躲在他身后轻声道:“咱们走吧。” 薛玳怒目看着他,只是二人对视一阵后,薛玳突然觉得这长相有些熟悉。 “你是哪家的人,这么不知礼数?”薛玳看这人的打扮,也知道定是京中世家子弟,若是魏舒盈再遇上他,恐怕也没有好果子吃。 正文 第八十四章 戳破 柳行之听他暗讽了一阵,看他与魏舒盈关系似乎十分亲近,正欲开口就见到魏舒盈央他快离开,二人便转身要走。 “昭南王的女儿,西屏县主,”柳行之突然出声,打断了二人的脚步,“薛郎君,竟然与她关系如此亲近吗?” “柳行之!”魏舒盈感到一瞬间拉着她的手就抽走,心中一慌却也不敢动作,只能回头循着柳行之的方向怒道。 她都不愿再去回忆,当时薛玳是怎么落荒而逃,只说了一声“对不住”。 显然柳行之也没料到,原来薛玳真的不知道魏舒盈的身份,他上前来尴尬要送魏舒盈回府的时候只得到她冷然一声笑。 “你跟妓子闹出那么多风波,我都未曾说什么,你若是再敢来碍我的事,我不好过,你也休想。”她就这样跺了脚离开。 “尚书,”马车前的侍者看着高放安饶有兴趣看着面前三个年轻人的交锋,出声问,“佛像那儿的事,我派人打探着,当时这女子出现得就蹊跷,再细细盘问了那些僧人,恐怕那佛像倒塌和这女子也脱不了关系。” 那倒塌的佛像下埋着的东西,恐怕与她就更脱不了关系了。 “昭南王府的人,就算是个瞎子,也不是个好糊弄。”高放安笑道。 既然是这个情形,那就怪不着他了。 薛玳为着自己被魏舒盈骗了这段日子的事情气恼得不行,整日都看上去迟钝。谢梓材见了他一回追问了半天,他也不肯说,后来还是柳行之告诉了柳微之,这消息才传到她这儿。 “没有诏令,魏舒盈进京做什么?”谢梓材闻言便皱眉。 柳微之走过来将她眉心揉开:“此前我听她说了一句,她想来与堂兄解除婚约,且她恐怕……是真心喜欢薛二郎君。” “喜欢?进京开始便隐瞒身份,这些日子不知道骗他做了多少事,这叫什么……”她还未曾将最后两个字说出来,看着柳微之,想想他们之间似乎也总是如此,先前是算计防备得太多,现下也难说没有隔阂。 可情意是真的,或许中间隔得太多,才显得不那么直接。 “这就说不下去了?”柳微之无奈笑笑。 “魏舒盈……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跟魏桓生倒是十分相似,她的眼睛是意外受伤才失明的,自此就鲜少离开昭南王府。她那性子是跟魏桓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她没有魏桓生那样善于伪装,反倒是……不愿被她父兄束缚多一些。” 她独自来京城要与柳行之解除婚约,又去招惹薛玳,若是真的喜欢后者,谢梓材倒是不难看出这人的性子。 “她真的……只是为了薛玳而来吗?”谢梓材喃喃看着一脸失意站在庭院中出神的薛玳。 这魏舒盈她虽还未见到人,从薛玳这怅然若失的样子,她就已经看出这女子的手段了。 花房的人又送来了几株树苗,薛玳见了便说要自己来种下。谢梓材本想劝他,见他一副有力气没地方使的样子也不再阻拦。 “殿下,付思远来了。”秋吟道。 “请他进来吧,”她抬眼看着秋吟皱眉问,“怎么这两日见你的精神也不是很好,脸色总是白得很,若是不舒服就请御医来看看。” 她勉强自己笑了笑:“不必,我没什么大碍,就是这些日子睡得不好,吃些安神的药也就罢了。” 谢梓材点头也不多干涉。 付思远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跟着另一个怯生生的影子,谢梓材恍神了一阵才看清面前女子的面容。 “罪奴谢瑶光,拜见太女殿下。”她叩拜在地并不抬首。 “这是……”谢梓材看了看付思远才道,“起来吧。” 谢瑶光抬头的时候本低着眼,但后头或许出于好奇,倒想知道这曾经疯疯癫癫的皇太女究竟长什么样子,就犹豫着抬起了眼。 只是这一看,恰巧谢梓材也对上她的眼睛,二人相视的时候,都有了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虽说她们是一个姓氏,算下来也隔了好几层关系,容貌上倒是比亲生姐妹要相似一些。 不过也就是眉眼处相似,整张脸来看也就只剩下三四分。 柳微之在看到那女子面容,想起之前付思远举动的时候,心中升起了一股不妙的感觉,他皱着眉,也没办法确凿去质问什么。 谢梓材迷惘了一阵倒是恢复得很快,叫她起来问:“你带她进宫是为何事?” “是她有事要求殿下。” 而后谢瑶光一副不敢直言的样子,谢梓材便赶了旁人出去。 那房间里只剩下了谢瑶光和谢梓材二人,柳微之坐着轮椅缓缓出来的时候,付思远仍旧站在廊下,朝他行了个礼。 “你带她进东宫,是为了让殿下看到,你并没有虐待她吧。”柳微之同他并排站着,看着庭院中的草木。 付思远从小是在猜度陷害里长大的,若是有人刻意去打探他府上的消息,隐约也是会察觉。 “殿下英明。”他淡淡道。 “你就没想过,若是她得了机会,是一定要求皇太女将她从你那儿救出去的?”他接着问。 “那是她的事。”付思远看上去并不在意。 把人求了去,现下把人放开也那么顺畅,柳微之心底的那个念头,似乎也不那么确凿了。 等到谢瑶光出来的时候,她怯怯地走回付思远身边,倒是让柳微之有些意外。 而后谢梓材便说庭院中种有奇树,叫付思远带着谢瑶光去看看,这廊下就只留下他们夫妻二人。 “是何事?” “她想脱离罪籍,”谢梓材叹了一声,“言辞恳切,看着也可怜。” 不只是她,她一些弟弟妹妹也不过十岁的年纪,在宫中劳役,也不知道状况如何,看她哭得伤心,谢梓材也是不好打断。 “那殿下的意思呢?” “本来也没打算真的把他们这些孩子一直压着,终究是血脉相连。但这些时日也不能着急,等到合适的契机我自然会提。” 她方才还特意问了谢瑶光,她在付思远那儿的状况。 那姑娘欲言又止,却也没有说出什么,只说自己未曾受辱。 “我派去的人,也是这样回我消息的。” 柳微之点点头,不过一会儿便看到付思远和谢瑶光跟在薛玳后面,跟他们行了礼便离开了。 薛玳的脸色仍旧不好,只是公务繁多,也容不得他多思忖什么,出了东宫,仍旧往官署去了。 收到林尧升的信的时候,已离谷默离去过了一整个月的时间。 谷默信守承诺,商路的事专门跟边城刺史提了要林尧升来相助,那刺史向皇帝请命,念及林尧升此前的慷慨,皇帝便也赏了他官职让他专负责此事。 “我听一些从平成来的商贩说,那林公子回去之后,找来了西边最好的工匠,在修一座锦绣楼阁呢。”奉壹这几日在街上游走的时候听到了这些消息,多听了几句,说是那设计的图纸画得是金碧辉煌,也不知造价几何。 “他也是实在不知收敛,之前号称全副身家都送了出去,现在还拿出这么多钱财。” 林尧升愿铸金屋来藏娇的风言风语,整个京城都传遍了,柳微之是实在闹不懂这两个人,大张旗鼓的时候也闹腾,隐瞒着心思的时候,也喧闹。 “不过这下,若是顺利,他也能脱离商籍,说不定……” “就算是入了仕,又要有什么样的身份,才能配得上英国公府家的姑娘呢?”柳微之无奈道。 若是朝着这条路上走,林尧升分明是无路可走的。 奉壹住了嘴,他也未曾想明白这些人婚事里头怎么能有那么多的顾忌。 这夜里闷热的气氛愈加浓厚,何空游看着穿了个严严实实过来的秋吟笑道:“你也过分小心了。” “少废话,头回说的证据呢?”秋吟将帷帽摘下也没什么好脸色。 何空游早已习惯,从怀中递出一封书信来,秋吟立刻抽了过去。 “这是当初给薛遇诊治的御医送来的,他告老还乡之后我好容易探查到了他的所在,拿着他的孙女威胁了一阵,他便也将实话都说了出来了。” 何空游看着秋吟的脸色越来越差,轻笑道:“我当时真以为她是因为落马谷的事,加之自入宫以来操劳太过,才会陡然去世。现在看来,那毒药也发挥了不少用处。” 薛遇的身子自去世前三四年便已经不好了起来,所以当时秋吟也没有多怀疑。 她握着那封信,而后将它揉成一团放在手里,牙齿紧咬着。 “我倒是好奇,薛遇当初瞒下淑妃的事还算情有可原,毕竟傅家的人还可利用,你这些年只字不提又是为什么?难道是真怕了高家和傅家?” 秋吟并不答话,她记起薛遇死前,特地交代她,莫要提起谢梓相的事,当时的淑妃端着药进来侍奉,也是勤恳真心。 此前谢梓相因为推谢梓材落水的事被赶往宫外,那时候淑妃就跪在薛遇面前求过,秋吟那时候在门外站着,并不确凿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只知道淑妃哭得肝肠寸断,让薛遇不要再计较从前的事。 “梓相……梓相往后不会对梓材有任何妨碍的。” 秋吟隐约听清的便只有这一句。 或许是那时候,薛遇答应了淑妃,抱住谢梓相的性命,但是傅家和淑妃,还是没放过薛遇。 现在想来,那时候为了抑制柳仁,让高家和傅家趁机壮大,也算是薛遇给自己埋下了祸根。 “你这是上哪儿去啊?这就去找淑妃算账?”何空游看着她欲往外头去不由得嗤笑。 “与你无关。” “这些事情都是我查出来的,怎么就与我无关了?” “你将这些事告诉我,所为不就是借着东宫的手打压淑妃吗?谢梓相的身世一旦暴露,傅家必然倒塌,连带着高家也会受牵连,前朝之中,你不就又可以得意了?”秋吟这样冷嘲着。 何空游也不着急,反倒是摆弄着烛火:“我要的东西,从来也没和皇太女冲突过吧?既如此你何必回回都摆出这样的脸色来。” 等了一阵,何空游才端起双手摆出了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叫你知道,可真没想那么多,只是听说是柳微之去劝了傅家的人,促成了谢梓相和贺玉惜的婚事,东宫被蒙在鼓里那么多年,就这样轻轻放过了?你若是现下就去找淑妃,哪里来的证据证明谢梓相的身份?毕竟那男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虽知道一些事情就不难猜出事实,但也会被人污蔑陷害,你这就是让自己和太女陷入被动了。” 秋吟心中是怒火难消,但是她只要看到何空游这张脸就能沉静下来几分。 或许何空游自己都没有料到,当初她与薛遇争斗的时候,秋吟烦她比高家和傅家的人还甚。 看出面前的人意思,是要让她知道薛遇遇害真相,却不想看她现下就跟人撕破了脸。 让他们慢慢熬着,慢慢斗着,相互制衡,才是她的长久之计。 秋吟瞪着眼看着面前的人神色如常,而后愤然甩袖离开。 “乔将军。” 守门的侍卫见到乔蓁今早来巡视便赶紧行礼道,乔蓁点了点头,看了看现下的防御工事已经修筑完成。 “这几日前来骚扰的流兵还多吗?”她问着。 “倒是比之前要频繁了很多,不过还是零散着来,成不了什么大气候。”那侍卫应答。 谷默虽然已经平定了莫素的叛乱,但之前与他对抗的部族也不少,许多西逃,反而到了她所守的西关下。 西关在这个北境最西位置,与其余几个小国也相邻,平时此处只有三千常备守军,虽不是什么战略重镇,但因为是几个国家交通贸易必经之所,也是极其重要。 “若有任何异常立刻上报。”她站在城墙上巡视了一轮之后,守备并无不妥,对着副将吩咐了一声再最后看了一眼那城外扬沙,走了下去。 那城外的飞沙的确容易迷了眼睛,也不知道派出去的斥候怎么就被几个亡命之徒斩杀在沙土里,而那狼一般的眼睛是如何就盯上了这座尚且安宁的城池。 这些日子谢梓材的身子笨重了很多,覃容皓虽说没有那么凶险,但是比起寻常孕妇,她仍旧显得虚弱很多。 谢梓相和贺玉惜的婚期将近,她撇嘴道:“去库房里随意找一样东西送过去就是了,反正他说不定见是我的东西就给扔出去了。” 正文 第八十五章 诈死 , 柳微之见秋吟真准备就这样退下,赶紧拦住。 “这事情我来做就是了,你也就别管了。”他无奈道。 元逊的婚事,在那之前便办了。 本来是准备去的,只是她一直说不舒服,最后也不得出去。 柳微之看她的脸色,轻声道:“殿下不是因为身子不舒服,是心里头的坎儿仍旧过不去吧。” 虽然谁都明白,薛玫死了这么多年,元逊早就不该是为了一个人而活的了,只是事情摆到面前,曾经他与薛玫亲昵的场景偶尔还在谢梓材面前,她心里头的确是过不去。 “你知道就好了。”她闷声说着。 后来元逊带着新夫人来看望谢梓材的时候,她第一回见到那女子,与薛玫是全不一样的人,温柔娴静。 元逊待她,不似青年时那般热烈,却温柔纯厚。 “今日见到他们的样子,我猜真觉得,元逊哥哥没有那样苦大仇深,总算从从前的事情里解脱出来了。”她没有她想象的那样看不下去他们的亲昵,反而坦然得很,想起自己避开他们的亲事的事,也是好笑。 “殿下总是比你想象得要宽和得多。”他也笑道。 这阳光是越来越炙热,她也爱躲着,坐在树荫底下偷半分清闲。 一阵马蹄声慌乱而过,她皱着眉问:“怎么这样着急?” 那马蹄声是从东宫门前过的,的确是着急得很了,响亮得她都听得这样清楚。 那时的她还缓慢着起身,知道皇帝召见才换了衣裳前去。 看议事众人的样子也不是十分着急,她也觉得并非是什么大事。 的确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莫素的叛兵约万人袭击了西关城,乔蓁守城,本来据险而守,也算是顺畅。 只是城内突然失火,粮草被烧毁大半,难以久持,而那些叛军也不知是不是得了消息,一个个都往西关凑,每日都有源源不断的叛兵增加。 乔蓁派人突围给一旁城池守将送信请求支援,而后便带着士兵死守。 好在突围顺畅,前来救援的军队虽说因着那守将犹豫耽搁了一些时日,好在也没有酿成大祸。 按理说并无大碍,但是厮杀之中乔蓁负伤,而后伤重久得不到医治,便离世了。 时隔十几年,英国公府又挂白了。 谢梓材闻听消息的时候脚步踉跄,身形摇晃,好在没有御前失仪。 乔蓁临死前交代不必将她的尸身运回,就地便埋在了边城。 谢梓材去英国公府吊唁的时候才见到老夫人,她看上去憔悴许多,但仍旧显得庄重硬朗,应对着前来吊唁的人。 从前丧夫丧子,事到如今又是丧女,就算是谢梓材都难以想象这一切落到自己身上会是什么样子。 “殿下。”柳微之见她出来了便扶着她坐下,这两日她也伤神。 “我看老夫人这样伤心,倒是想起另一个人……”她叹道。 柳微之垂下眸,大抵也猜到是谁了。 只是这事情他始终有一个疑影,派去平州打探消息的人还未回来,只能再等一些时日了。 林尧升知道乔蓁死去的消息要比他们更早。那一战在边境一线都传开了,他知道乔蓁在那儿,焦急抓狂地询问所有人,关于那守将的消息。 “说是伤重去世了。” 这话他记下,而后又有十个人告诉了他同样的说辞,他才从一开始的不肯相信到失魂落魄。 从西关回来的商队告诉他,乔蓁的确是死了,尸身都已经焚烧干净。 侍从本来怕他听了这消息做出什么发狂的事情来,却见他听完消息倒是难得的沉寂,侍从才松了口气,便听到林尧升吩咐道:“去,广发请帖,就在我新盖的高楼上,我要宴宾客。” 侍从愣了神,而后边看林尧升脸色一变怒道:“去啊!” 他赶忙就应承下去。 人都说平州首富林尧升盖的那座金楼,本才修了一半,就在那主楼上,雕梁画栋,所用陈设雕刻世所罕见,据说是找了宫中出来的工匠所做。金石玉器,无不是事件绝有,玛瑙杯象牙刻,应有尽有。被宴请的宾客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美景,那一日在高楼上的聚会,也算是人声鼎沸。 可是众人在座间交谈,座上的林尧升却是从一开始就像是喝醉了的样子,他一杯接一杯地饮酒,嘴边虽挂着笑,但却一言不发,碰到前来搭话的人也显得神思恍惚。 他眼里的众人,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他在建造这座高楼的时候,想过一个场景,他想,若是此生还有机会,他要与心爱之人在此处成亲,而后大宴宾客,看他们喝得烂醉,在这陈腐的世道里寻那一日两日的片刻极乐。 可是他心爱的人已经走了,他在这儿宴请宾客,却不知道自己能为谁而喝。 等到黄昏之后,夜色而临,宾客散去,他站在栏边看着天边昏黄带血的残阳,他双颊酒醉泛红,整个人在高楼上也是摇摇欲坠,几次三番让侍者以为他就要跳下去殉情了。 他终究是没有跳,从那高楼边上离开,看着正在拔地而起的庭院。 恐怕这辈子也看不到它修成的样子了,他心想。 只是需要看到这一切的人已经没有了,修不修得成,也就无所谓了吧。 那一日的平州城,夜色里突然火光冲天,不知道的还以为莫素又闯进来烧杀抢掠了,可定睛一看,那来源却是林尧升的金楼。 林尧升走下楼之后就叫家中的侍从搬来了干草和酒水,将一罐罐酒砸得粉碎,而后用打火石擦出了一丁点儿火星,火星向下落,到干草、酒水上。 那火烧得那样明亮,将方才修好的人间仙境霎时变成地狱模样。 人都说,是林尧升喝醉了酒,发了疯才干出了这件事,谁都知道他连生意都不做了,每日都盯着这处金楼修建,却在宴请了宾客之后将它烧了个粉碎,这寄托了他万贯家财的地方,就这样付之一炬。 这事情后来不知被多少人写进了传奇话本里,众人都知道那平州城的首富心爱的姑娘死了,他就把这世间绝迹给烧了彻底。 那火光映在林尧升眼睛里,周围的人只看到他突然笑起来,笑得猖狂肆意,而后笑得累了,便那样躺在地上,一睡便是两日不醒。 若不是莫素商路的事非得来找他,再怎样喊他都不打算起身的。 只是他精神不好,一应事情都是下面的人在督促着,只盼着他快些好起来,才能将事情做下去。 “来壶酒。” 那酒坊的伙计看到了林尧升又来,不免向自己的掌柜投去了无奈的目光,那掌柜叹了一声亲自给他送了酒来,一走近又闻到他身上陈旧的酒醉味道还未散去,不由得皱着眉又劝了他几句。 只是他一碗接一碗地喝酒,是什么也听不下去的。 那掌柜的只能拍拍他的肩膀而后忙着自己生意去了。 “请问,林尧升在哪儿?” 他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一道清亮的声音问着他的下落,他心中不耐烦将酒碗砸在了地上。 “我在这儿呢。” 他没有回头,等着脚步声近了便不耐烦问:“什么事?” 他才举起的一碗酒突然被人从嘴边夺了去,猛地一口他呛着咳嗽了起来,而后终于能说话了便一拍桌子抬首怒:“做什么?” 此时他眼前一片迷蒙,而后皱起眉等到视线略微清楚的时候便身形滞住。 那酒坊的老板一抬头,便见到一胡装女子牵着马停在了林尧升面前,夺去了他的酒碗,皱着眉看着他。 老板怕是来挑事的,正准备上前周旋,就见到林尧升突然一把抱住那女子的腰,伏在她身前便像是哭了起来。 他自问与林尧升相识也有近十年,从他十六岁老道着做生意,再精明的商人都没办法从这个少年人身上赚到一分一毫的利。林尧升从来是精明自信的,对着谁都从未有过这样失态的时候。 林尧升方才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才看到了乔蓁,一把抱住她之后哭了许久,呜咽着说了不少的话,只是他口齿混沌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良久之后他感受到温暖的手覆在了他头上,他止住了泪水抬起头时,那张熟悉的面容仍然在面前。 “挺丢人的。”乔蓁看了看四周众人打量的眼神,一向坦然的人也不禁觉得面红耳热,又看林尧升满脸的泪痕,那双眼睛再没有精明,只有害怕与脆弱。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的时候,林尧升站了起来一把将人抱在了怀里。 她右手边牵着的马哼哧了两声,她也伸出手将林尧升抱紧:“我来了。” 林尧升带着乔蓁去看被他烧毁的金楼,乔蓁看了那废墟一眼便叹了一声:“你现下住何处?” 他打了个酒嗝,而后尴尬着说:“每日在哪里喝醉了,便在哪里睡下。” 始终乔蓁也没做出什么表情来,林尧升有些担忧便道:“你放心,这钱我很快就能……” “那你还养得起我吗?”她突然怅惘道。 林尧升微楞,他脑海里一时不明白,究竟要怎样才算养得起她,国公府的小姐,要如何养得起? 见把人逗得为难起来,乔蓁嘴角才又有了一分笑意,伸出手与他十指相扣:“若是养不起,我也想法子去赚钱,做出这副样子做什么?我真要白吃你的饭不成?” 他将人一把拉过紧紧抱着。 “身上难闻死了。”乔蓁嫌弃着仍旧抱着他。 “英国公府那边……” “过段日子,我再悄悄递消息过去,到时候咱们生米煮成熟饭,也就不必害怕了。” “父母之命都没有,你就敢这样诈死来嫁我,也不怕被我骗了。” “你若是骗我,应当担心你这条小命还能保到什么时候。” 两人就在废墟旁站着,再不论这世间纷扰如何。 她那样清亮的眼睛,对上他醉酒迷蒙,她踮着脚送上了香软的唇,点在了他唇上,此时月辉明亮,照在那废墟上,也照着二人。 收到消息的时候,柳微之会心一笑,果然,乔蓁还是那个样子,只是从前的她是为了英国公府的满门荣耀而活,现下终于决定要随着自己的心意活一次了。 他将这消息告诉谢梓材,后者倒是微楞,而后无奈摇了摇头,带着笑意恨恨道:“我就说林尧升这混账会坏了我的事,这就将乔蓁给骗走了。” 火烧金楼的事传到京城,柳微之前去探望英国公老夫人的时候,偶然也听到她叹了一声。 “若是当初,没有阻拦他们俩,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总不至于让那孩子这样遗憾死去。” 她知道乔蓁是怀揣着那份情感,至死都未曾变的,所以此时才格外懊悔。 这英国公府还得维持下去,乔蓁的弟弟妹妹也都逐渐长大,总归老夫人还有些指望,再难过也要强打起精神料理下去。 “我看也不用等半年,再过两三个月,便能让乔蓁递信来了。”柳微之笑道。 谢梓材咬下他剥开的荔枝点了点头:“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乔蓁诈死,军营里也只有一个心腹知道,也是她看战况已明才敢这样做,好在谁也没害安然脱身。 “对了,明日咱们去买些小孩子用的东西,我今日听他们说起来才知道里头学问那么大。”谢梓材饶有兴趣道。 “这些东西叫宫里备下不就是了,还要劳累你一件件去挑吗?”他无奈道。 “那怎么行,我的孩子自然我是要最清楚的,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要过手的。”她一副不饶人的样子,柳微之也笑着点了头。 清闲的时候最是难得,她在树下躺了许久,本闭着眼听着风声,此刻却突然察觉到一些慌乱脚步声,不由得睁开了眼。 “什么事?”她起身的时候就见到一队禁卫闯了进来,不由分说便在东宫里翻找起来。 “大胆!你们做什么!”她怒道。 柳微之见状只能先拉着她,而后去问那禁卫首领。 “臣冒犯了,只是这是陛下的命令,要求搜查东宫。” “胡言乱语,父皇怎么会突然搜查东宫!”谢梓材怒极正欲再开口就听到一个禁卫大喊了一声“找到了”。 柳微之转过头看着那禁卫双手捧着一个巫蛊娃娃上前的时候,心跳都像是要停了。 “殿下,跟我们走吧。” 终究谢梓材有孕在身,不可能将她带到什么别的地方去,在宫中殿宇里,何空游看着面前死都不认罪的谢梓材叹了声,而后便走了出去。 正文 第八十六章 巫蛊事发 , “女史,咱们这要如何跟陛下回话?这殿下要如何处置……” 何空游冷笑一声,巫蛊之术都玩出来了,从前都还算是争权夺利的小打小闹,这回是有人铁了心要谢梓材把命都搭进去。 “尚且没定罪,她就还是皇太女,陛下既然没有下令惩戒,仍旧送回东宫,好好看管便是了。”她无奈撇嘴,晚上又要好好劝劝谢铭了,免得他又气出什么毛病来。 那一日的皇宫的确是沾染了血腥之气的,皇太女举荐的道士被发现在丹药中下毒,他被打死之前倒是没说自己是受谁指使,只是谢铭气得突然晕倒,太医来了诊治了一番也说不清楚缘由,只能看皇帝在床榻之上疼痛呻吟。 这时候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厌胜之术。 躺在床上的帝王像是中了邪一般大叫,方才处死的那个道士的血还未从宫中洗干净,又是一阵滔天怒火袭来。 于是东宫便成了最大的嫌疑。 谢梓材回到东宫的时候只觉得下腹隐隐作痛,纵然这一天在众人面前她保持着一贯的气派,但她是心虚的,她对这发生的一切毫无意识。 回到东宫看着人迹寥寥的场面她才意识到,不只是她,今日恐怕所有人都被拉出去盘问了。 “东西是在树下找到的,殿下还记得上一回有人动那树是什么时候吗?”柳微之也才刚被方回来而已,催着人给她熬了药叫她躺回了床上。 “上回……庭院里的树……”她隐约记起上回薛玳来的时候,他们正巧在种树,她想坐起来却被柳微之按下。 “殿下先休息,臣去办。”柳微之看她脸色白着心下担忧怒火更盛。 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好不容易才稳定了的胎像,这样一闹还不知道怎样害了她的身子。 “殿下!殿下!”那侍从匆忙跑了进来,“他们……他们说……” “快说啊!”谢梓材皱眉掀开被子。 “他们说是薛玳公子放在咱们东宫的,此刻已经去拿人了!” 谢梓材微怔,而后气得想起身,可一站起来面前的一切都混沌起来,而后便倒在了床榻上,只听到柳微之的叫喊声。 这一夜的事情的确是闹得整个京城都不安生了,魏舒盈听说薛玳被下了狱,昨日就已经用了刑的时候,她也跌坐在廊下。 “谁……会是谁?谁要这样对付他?”她慌乱去抓侍女的手。 “娘子……娘子你先别急,或许是有人要对付皇太女,才不小心将薛公子也拉下去了呢?” 魏舒盈定了定心神,薛玳不过初出茅庐,能得罪什么人用这样的手段惩治他,只可能是因为谢梓材的关系。 可是最后还是牵扯到薛玳,说不定也是那人的其中一环…… “去,去找兄长留在京城的暗部,快去啊!”她发了疯,整个心都乱做了一团。 付思远一夜都没有回去,谢瑶光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只见到天将明的时候那一脸阴骘的人终于走了进来。 她蹲在门前等了许久,看他披着黑色披风走了过来站起了身,正欲开口却被他死死抓着手腕,身子砸在了门上。 她吃痛皱眉看着面前满眼血色与怒气的男人,心里顿时升起恐惧。 “是你。”他那眼神已经要吃人一般,盯得谢瑶光心中震颤,都快呼吸不上来了。 “什么……是我?”她躲避着这目光。 付思远又抓着她的手往门上砸了一下,他逼得她直视:“当日在庭院中,只有你我与薛公子三人,还能有谁!” 她头一次见到付思远声量这么大,每一分怒气都像是将她包裹得死死的,将她的每分每毫都侵蚀掉。 “我……”她对上那眼神再说不出话来。 而后静谧了半刻,她见付思远突然舒了口气,她才放下心,下一刻却被他直接扔到了地上。 “把她捆起来,送到宫里去。” 他从腰间拿出手绢擦拭着自己的手,背对着谢瑶光,无论她再怎么叫喊想要解释,他也不留给一个眼神。 “带上马车。”那声音冷得厉害,她只觉得嗓子都疼了,在马车帘放下的那一刻,她似乎看到了付思远的眼睛。 只是那双眼睛,充满了怒意,比之从前的危险,现下是真的能将人杀死了。 “废物!”谢梓材醒了之后就开始发怒,听到薛玳被人用了刑之后挣扎着要下床,小腹阵痛让她心中忧虑更深。 柳微之是在她睡着的时候被带走的,秋吟也早就被带走了,这就是想让她身边亲近的人都离开,留她一个人在这儿受审问。 毕竟她还有身孕,外头的人也不敢怠慢,御医一直在外面候着。 喝了药之后她心绪才平定下来,只是这周遭的人都看管着她,一言不发,不管怎么问柳微之他们的状况,就是一字不说。 她就像是正在等死的羔羊,只能等待审判。 此刻柳微之坐在东宫一处房间里,面前的人已经不知问了多少问题,也不知道同一个问题重复了多少遍,他只能耐着性子一遍遍回答,时不时还叮嘱一旁的人记得给谢梓材准备安胎的药。 “我说了,那一日我什么都没瞧见。”他无奈又答道。 “可是据说那选送进宫的道士,是殿下您亲自点的,您不是不通这修炼之术吗?怎么帮太女代劳了这事呢。”那内侍一直挂着笑,既可以说是低微讨好,也可以说是嘲弄阴险。 “太女公务繁忙,我虽不懂那些东西,但一应送过来的人都是有名的道士,我也是仔细考量挑选了的,之前的丹药也都是让陛下吃过,觉得好,我才将人送进去的。” “可是那道士出了事……” “那道士出了事,您与其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不如查查他是哪位大臣举荐来的,去那府上探听一番岂不是更有用,何必只纠缠着我一个人?”他知道这一晚上外头不知道闹得怎样天翻地覆。 那内侍正准备说些什么,这时候外头突然来了个小太监伏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而后他便神色一变,跟柳微之行了个礼便笑眯眯退了下去。 “太女如何了?”柳微之闻着站在门前侍者,却无一人能应。 他闭上眼才将一直堵在胸口的一口气理顺。 回想这段日子,真是下意识觉得高家不会做出什么事来,才放松了警惕,一颗心也全挂在谢梓材身上,却不想被人找到了机会。 若是薛玳被拖下水了,倒不像是魏舒盈的手笔。 午时的时候有侍者前来送膳食,柳微之坐在窗口本没有打算去看,却耐不住那侍者连声的呼喊,抓过头怒目而对。 可是在看清那来者的脸的时候,他便压抑住了怒火慢慢走到案边。 那侍者站在一旁等他吃完,却不想收拾的时候不小心砸碎了一个盘子,柳微之也下意识蹲下身去捡那些碎片。 门口的侍卫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只听到那侍者连声惊惧认错求饶,柳微之倒是不甚在意,侍卫也就不再多看。 等到那侍者将东西都收拾完全退出去的时候,柳微之见那门关上才从怀中抽出了一个纸条。 “真凶已送进宫中,幕后黑手尚未可知。” 他看着上头的字,而后将那纸条揉成一团放在了自己舌下。 付思远走到暗处才恢复了往常的冷傲神色,从那食盒底下取出了柳微之撕碎了自己的衣袖,又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卸下的两个字。 “寻魏” 若说这些日子京中有什么与魏相关的事…… 昭南王的县主,魏舒盈。 他了然,趁着众人未注意又隐去了自己的身形。 谢瑶光被送进宫中刑堂之后,已经过去了一个下午,那刑堂里的人几乎都是太监,而她也知道,这个地方就是付思远的出身。 这里从上到下的人都认识付思远,不时还有一些做错了事的宫女太监在这里受罚,她总算知道付思远这人的性子是怎么练成的了。 “姑娘也在这儿待了两三个时辰了,虽说思远兄弟是叫我们等着他回来,可你也在这儿看了,听了,也该知道我们的手段了。”那掌事的太监喝着茶,在这阴暗的地方仰坐着看着谢瑶光越来越差的脸色。 十几样刑具一一都给她介绍过了,连他人受刑的样子也是给她看仔细了。 她咬着牙,不管怎么样都说自己要见到付思远。 付思远来的时候已经是晚膳后的时间,他进来便问:“说什么了吗?” “没呢,这不是等着你回来动手吗?”那掌事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姑娘,我们可不敢给你弄坏了。” 说着意味深长看了谢瑶光一眼,让她不禁胆寒。 付思远冷笑一声:“你们是怕对她下手,惹着了宗亲罢了。”而后又不由分说将人直接捆到了刑架上。 “我第一次做的差事,就是审问一个盗窃了主子东西的小宫女,我劝了她许久,只要说出来,至少这条命还能留住,她死活不肯,后来,也就死在那儿了,”付思远指了指另一边角落里的位置,看着手中烧红的老铁出神,“要么现在说,要么……” “我说这事不是我做的你信吗?” “不信。” 谢瑶光一时哑然,纵然知道是这个答案,心中也觉得委屈。 看着那烧红的烙铁离自己越来越近,那男人的脸上没有丝毫怜惜仿佛是在看什么死物,等到她脸上都能感觉到那股灼人的热气的时候,额头上已经爬满了汗珠,她急促呼吸着闭上眼,而后震声道:“我没做!但是……我知道是谁做的。” 她再睁眼的时候,发现那烙铁仍旧没有离开她身前,她咽了咽口水颤着声音说:“有人找过我,让我找机会将一个巫蛊娃娃放到东宫去。” “谁。” “他没说。” “刺啦”那烙铁被付思远又放回了炉子拿了出来。 “但是……但是我看出来了,”谢瑶光咬着下唇躲避着那烧得通红的烙铁,“我知道是谁……” 她顶着一身的疲惫随付思远回到府上的时候,整个人都如惊弓之鸟,付思远稍微停下一步,就能让她心惊胆战。 “付思远,”谢瑶光吃着饭,听今日刑堂里的人口气,付思远也一天没用过膳了,她小心问,“你就那么紧张皇太女?” “那是我的靠山,要是倒了,难道我要靠你吗?”付思远仍旧不去动筷子,翻找着今天送来的一些口供,心想再这样下去,薛玳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来了。 “只是因为靠山吗?”谢瑶光轻声问,只看付思远动作滞住,抬起脸的时候又是一副毒蛇的神情。 “今天那些人不肯对我动手,我听他们说了一些话,”谢瑶光放下碗筷,头一次觉得在他面前没那么害怕,“你对皇太女这么忠心,又对我还算照顾,是因为你喜欢她吧。” 如果不是这副相貌,她也想不出付思远特意照顾她的缘由了。 每晚那样睡着,也没有折辱过她,想来是十分依恋了。 “你若是吃饱了,就滚回去睡下,别再给我找麻烦。”他冷声道。 谢瑶光知道他不肯承认,也不着急,走到一边去,过了一阵又过来递了一张纸给付思远。 “这是来找我的人的相貌。” 付思远拿起那画像,纵然没有见过这个人,他也觉得凭着这幅画应当不难找到了。 “你还会这个。”他看了看她。 “太女会丹青吗?” 投向她的眼神又冰冷了,谢瑶光咂咂嘴便离开了。 这女人倒是越发大胆了。 付思远收回视线看向那张画像。 谢梓材休整了两日,这两日里外头的消息仍旧进不来,她也不知道这案子究竟查得怎么样,只好每**着自己安心睡觉吃饭。 她绝不能被这事就这样拖垮,她摸着自己凸出的小腹强逼着打起精神。 那一日她午睡醒来的时候,模模糊糊就见到了一个人影,再仔细一看,柳微之已经坐到她床边了。 “你来了。”她赶紧起身,但是现下脸色差得很,嘴唇也发白,柳微之见她起身就赶紧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他们放你过来的?” “陛下恩准了。”这几日但凡来审问他的,他都要说一句,谢梓材现下的身子并不好,他要随身侍奉。 他知道那些人会把原话告诉皇帝,今日皇帝总算是心软了,才放他过来。 “这些人日日盯着,外头的消息是一点都递不进来。”她靠在他身上,低声喃喃。 正文 第八十七章 渡危 现下被困在此处,两个人什么都做不了,确实是被动得很。 这几日连付思远也没再送进消息来,估计是外头的看守越来越严的缘故。 “这才几个月啊,咱们俩就又这样被关在这儿了。”谢梓材神思倦怠着说。 她伏在他肩膀上,闭着眼睛,嗅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味道,这几日的心才安定下来。 柳微之一直不答话,等到她又睡着了才舒了口气。 他看着那人的睡颜,再看看四周,此刻才真的觉得,他不该来做这个驸马,若是在东宫之外,他还能做不少事,不至于回回都这样束手无策,等着别人的搭救。 他双手撑在轮椅上,背上出了一层汗,那残废了的双腿颤颤巍巍地将他的身子支撑起来。 而后一步一步,他沉重迈着步子到了床边,其间一直扶着这一路的摆设和物件,也不至于让自己跌坐下去。 那双腿仍旧颤抖着,并不能让他站着太长时间,但这些日子他的双腿的力量恢复得越来越快,或许也用不了多久了。 而后他走到了床边看着谢梓材宁静的睡颜,她时而皱眉时而舒展,总像是满怀的心事却又一字不发。 那小腹处微微隆起,她睡觉的时候也一直捂着那地方,生怕那里头的小生命会这样溜走似的。 越是这样,他越是觉得,他不能再待在这儿了。 这场风波,持续了半个月,朝野上下无不人心惶惶。 因为道士的事受到牵连的大臣,足有十数,整日的审问抄家,从前的佛祖已经被损毁过一次,现在京中有名的道观也偃旗息鼓,不敢再声张什么。 柳仁为了这件事,本预备这几日出京的,也不得不再留下来。只是他毕竟是柳微之的父亲,首当其中倒是被查了一阵。 只是他这个人一向远敬神佛,实在没什么错漏,这几日见他没什么异动,看守的人也就撤去了。 他才有了机会往外头去的时候,就听说有个内侍求见,说是太女身边的人。 付思远找上柳仁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借着柳仁的手,他才能借用宫中禁卫的势力,给柳微之和谢梓材送些消息进去。 “现下找到罪魁祸首了?”柳仁看他所写问道。 付思远摇了摇头而后将书信整理好:“这样的事,要紧的根本不是罪魁祸首是谁,而是谁来承担这份责任。” 他找上魏舒盈的时候,本以为会是件麻烦的事,谁知道那县主知道他是太女身边的人,不多说就将他就请了进去。 “当日出事之后,我叫人查了宫中的记档,果然东宫有个宫人,在出事那日顶替了别的宫人的差事出了宫,而后便没有再回去过,我这几日已经查到些线索,最多不过两日就能将她逮捕回来。”魏舒盈声音清亮,看上去没有焦急颜色。 “县主倒是比奴婢想得周全。”他也叫人去查了,可终究不如魏家的眼线这般手眼通天,能这么快找到人的下落。 “要从那个人嘴里挖出幕后主使,还得看你的手段,”魏舒盈淡淡道,“只是若真挖不出来,也不能再耽搁,现下薛……皇太女他们,还被关押着,不知道状况,要尽快解决才是。” “县主的意思是……” “无论问不问得出来,就算是假的口供你也要做一份,最多不过让那个宫人把罪名都担下来。”魏舒盈沉声道。 她太明白这样的手段,其实那宫人本来就没有机会再活命的,她能抢先将那人救下来已经是不易。而那宫人也一定有什么把柄在幕后主使手上,所以无论如何是不能说出真相的。 “看起来县主像是已经知道背后的主使是谁了?”付思远挑眉问。 “你怕是也清楚吧,所以心里头也做好了跟我一样的打算。”魏舒盈反问。 付思远了然,这样的手段在刑讯里他是常做的,当年替何空游做事的时候就使了不少次,他谢过之后离开她的府邸,心中也是疑惑万千。 魏舒盈能帮皇太女,的确是件奇事,不是为了皇太女,那要么是柳微之,要么是……薛玳。 他心中有了些分寸才转身离开。 柳微之再收到消息的时候,看着谢梓材沉郁的神情劝道:“若是能将咱们放出去,也比一直待在此处强,你也不要太计较了。” “计较?他高放安都敢直接找人陷害我和薛家行巫蛊之事了,摆明了是要置我们于死地!”她咬着下唇恨恨道。 的确是死地,若不是魏舒盈借着昭南王府的势,事事赶在了高家的前头才将这个宫人找了回来,凭他们,这回恐怕得真栽在高放安手里。 “可是咱们没有别的证据,现下河道修筑正在要紧的时候,您是他在朝中的支持,若是您这处不好,他那儿也进行不下去。再说各地的佛堂清查之事,不能半途而废,现下最关键的是您得快些出去主持事务,至于高家,还怕往后没有机会吗?”柳微之劝着。 其实照柳微之来看,高放安就算不是抱着让他们必死的念头来对付。也是准备趁着他们束手无策的时候,将这些日子他失去的东西都夺回来。 借着丹药和巫蛊的事,他不知道又将多少自己的党羽提拔上来,将此前谢梓材好不容易任用的几个大臣又打压下去,半个月而已,他已经要翻盘了。 最后魏舒盈总算将那个宫人给抓了回来,那大理寺的刑具还没有上,她就已经被付思远折磨得差不多了,果然是怎么样也不肯说出幕后主使的。 付思远拿着一张事先就准备好的口供:“你,记恨皇太女几次三番打骂你,又与那道士勾结,才坐下这等逆行。我会替你改掉宫中档案,只说你没有父母亲族,绝不会再牵连别的人,这样,肯画押了吗?” 他看着已经脱了一层皮,身上也没有一处好地儿的人叹惋道。 那已经失去了所有力气的女子挂在刑架上,亲眼看着付思远撕毁了她原本的档案,又补了一份新的上去,才吃力点点头。 “去禀报陛下,事情清楚了。”他看着那女子奄奄一息,赶紧叫人给她用了一些止血的伤药。 纵然这事情是这样了结了,可皇帝心里有心结,下令处死了那宫女后,两日之后他才将东宫外的侍卫都撤走,解了二人的禁足。 柳微之看着正在上妆的谢梓材,本想劝她,身子实在不适,也不急在这一时去谢恩。 “不,我非得要去让他们看着,不是都觉得本宫已经筋疲力尽了吗?我偏偏不要那个样子。”她强打起精神,扮上妆容之后也没有那样虚弱,便去皇帝处谢恩了。 其实这件事,说到底就是皇帝信不信,皇帝若是信了你就算是要用巫蛊之术害人,那怎样解释都是没有用的。 这样的结果至少说明,皇帝对谢梓材这个女儿,还有几分怜惜和信任。 秋吟没想到她能够自由走动之后,来见她的第一个人会是何空游。 “这回的事,我可没少在陛下面前说好话,”她像是邀功一样,“我本来还等着你对他们下手呢,没想到高家的人倒是领先一步了。” “你要说什么?”她看见这张脸仍旧有许多不耐烦。 “我听说高家的人这回提拔了不少贺家的子弟上来,恐怕从此以后,为了自己心爱的妻子,临王殿下也不得不多听从高家了,到时候太女的处境……”她仍旧笑着。 “我一直好奇,像你这样坐山观虎斗,可曾想过,最后哪一只老虎赢了,才能为你带来利益?”秋吟冷笑问。 “我这些年做下的事,我比你清楚得多,更明白,若是有一日陛下不在了,我不管落到谁手里都是没有活路的。”何空游“噗嗤”笑着,也没什么不敢承认的。 “那你现在每日挑事不亦乐乎,又是为何什么?” “没什么好处,”何空游也冷笑着靠近秋吟,“只是我自然是要等着你们筋疲力尽,才能看看我还有没有机会,博得一线生机咯。” 就算她承认了自己是在挑事,秋吟就算明知道她的心思,可如今的情形,逼得她也不得不按照何空游的意思去行事。 柳微之出来之后,便得到消息,柳仁要离京了。 “本来你摔断了腿的时候我便想回京城,等到你休养得差不多了,再带着你离开,随便找处清净的地方给你养病,可没想到你那么快就让你母亲答应了皇太女的婚事。”柳仁站在驿亭看着柳微之叹道。 “父亲打算去何处?” “我在山中修行的挚友邀我前去游玩,说是找了处僻静的地方,收了不少学生。” 能够在此时远离朝堂诸事,教人术道也是安生的。 “那父亲保重。”他点头道。 “我倒是想问问你,此后打算怎么办?”他的视线落在了柳微之的双腿上,“我听奉壹说,你的腿已然要痊愈了。” 他低下头,这是连他自己都想不好的事,一面,谢梓材此刻根本离不了他,若是孩子出生,他又怎么能扔下这两人离开。 但若是留下,他所能做的事太少,他行事一定会牵扯谢梓材,而朝堂上略微一些风吹草动就能将他们两人都陷入困境。 “我再打算吧。”他只能这样无奈应着。 柳微之转身进了城中,才将薛玳从大理寺接了出来。 其实昨日就该出来的,只是薛玳伤势太重,只能休养了一日才有力气走出来。 纵然已经给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但是那虚浮着的脚步和苍白的脸色,也说明他的状况并不好。 回到薛府之后,柳微之叫人将覃容皓给请了过来,待到所有衣衫褪去,他才看到薛玳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一时也不忍地低下头。 那衣衫稍微拉扯一番,就是撕扯皮肉的疼痛,干净的内衫揭下来的时候已经全是血污了。 薛玳一直咬着牙没松口,是以只有轻微的喘息声。覃泉柔看到这副场面也忍不住低下头,倒是覃容皓对这场景还面不改色,一点点将伤药涂上,写下了一些内用的药叫人赶紧去煎服。 外头的侍者说有人来拜访,薛玳没了精神昏昏沉沉睡去,柳微之便替他去瞧了瞧。 “县主。”柳微之看着面前的人,也不算是意外。 “他如何了?”魏舒盈赶紧上前一步问道。 “身上的伤恐怕还得养上一些时候,现在倒是没什么大碍。”他想了想,好在魏舒盈是看不见薛玳身上的伤痕的,也能糊弄过去。 “此次的事情,还要多谢县主了。”柳微之客气了很多。 魏舒盈反倒是无奈笑着:“我若说,是我害了你们和他,你信吗?” 他皱眉等着这人接着说下去。 “此前贡品被劫的事,我知道是谁做下的,也知道藏在了何处,但是来之前,父兄便交代我,这件事一定要栽赃到高家的头上,我也便这样做了,引诱着薛玳认为贡品是被高家的人给劫了。” 其实东西就是他们劫的,从一开始,就是想借机拉高家下来。 一则,是想看看,有没有机会拉拢高家,只是多半是行不通的。高家这些年与地方的藩王从来关系不好,若说这朝廷中的人内斗了那么久,唯一一点齐心协力的,就是要削弱藩王实力,而高家的人想要从中攫利,就一直冲在最前头。 所以,真的除掉高家,就是另一个打算。 “本来是想借机挑起开端,借皇太女之手彻查高家,我们再暗中地上从前高家作乱的证据,可是我露出了马脚,还是被高放安那老狐狸给发现了。他故意拉了薛玳下水,也是为了给我一个教训罢了。”魏舒盈冷笑着。 “那佛堂下面的财物,也是你引诱着薛玳去查的?” “自然,本来是想借机清算的,可是老狐狸却趁乱将自己摘得干净,又从大理寺下手将他们的视线从贡品上移开,算是躲了过去。” 而后,便是反扑了。 魏舒盈做这些事的时候并未想过后果,一切最多是她父兄担着,可她没想到,高放安那么快就察觉到她和薛玳的关系,他对付薛玳,说到底是在警告她。 “那你打算如何做?”柳微之问。 “动他,便不要怪我了。”她一只手砸在案上,咬牙切齿地看着面前的虚无。 “既然太女和你都有意对付高放安,不如我们联手,除掉他。”魏舒盈挑眉。 正文 第八十八章 泄密 , 良久之后她除了风声才听到柳微之淡淡的一句:“不必了。” 与虎谋皮,他现在是没这个胆量拉着谢梓材冒险了。 “微之哥哥确实变了很多,兄长这样说的时候我还不以为然,现下的你,的确是畏首畏尾得很。”她冷笑着。 “随你怎么说,我只告诉你,无论做什么,若你再拉着薛玳受害,我也不会坐视不管。” 柳微之跟薛玳又交待了几句,嘱咐他好好养伤才离开。薛玳背上的伤尤其重,是以一直躺着不得翻身,背上的伤一开始是刺痛,现下上了药才舒缓没多久,就生出了痒意,只是抓挠只会害事,他只能忍着,浑浑噩噩睡了两觉,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隐约听到了门被打开的声音,他沙哑着嗓子吩咐道:“该换药了吧。” 他趴着解开内衫往下褪,等到柔嫩的手覆上来的时候,温凉的触感和他发烫的背一接触,他就打了个寒颤立刻起身将衣衫穿好,背上的伤口被他这样一动作自然扯得裂开,又渗出血珠来。 他冷眼看着面前的女子,清了清嗓子才难堪道:“西屏县主怎么闯别人的房间。” “我又看不到。” 薛玳一时语塞,看她坐在床边落寞可怜样子,也不敢再凶狠相对,沉声道:“我叫人把你送回去。” 他说着要起身无疑又拉扯了伤口,倒吸了一口凉气又被拽住了手。 魏舒盈是胡乱拉扯的,只是恰巧拉住了手便不肯放。 “你……放开。”他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我不放开,除非你坐下听我说会儿话。”她也赌气一样,跟着父兄她都没有这样无赖撒娇过。 只可惜她遇上的也是不通情理的人,薛玳冷着脸要将手抽回,力气大了一些直接将她拉了起来摔坐到了地上,她吃痛叫一声他又赶紧蹲下将人扶住。 只是这一遭他这背上的伤半日算是白养了。 她听他一直低声喘息着,被他拉着坐回了床上,心里本也是万般委屈,又忍耐着问:“你伤口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他强撑着说,而后魏舒盈就突然靠在他肩上,双手环住他的腰,隔着一层薄衫抚摸了他的伤口。 渗出来的血沾染上了她的手指,那一片片凹凸不平她抚过才意识到这人伤得比她想象中的重。 “县主自重。”薛玳想要推开她却被她死死扒着,他若是想奋力甩开也是可行,只是把这人伤了他也下不去手。 “薛玳,你真的不喜欢我吗?”她双眼一片混沌,只委屈听着他心跳越来越快。 一时他怔住。 虽然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女子是有意接近他的,每一次接触他都有小心提防,但似乎也没有阻拦住她一点点往他心里走。 他知道这人有秘密,只是没想到秘密拆穿的那一天,境况会是那样尴尬。 “县主还是先……” 那个吻落在他唇上的时候,与其说是猝不及防,不如说在那女子一点点摸上他脸颊的时候他就预料到了,是自己不愿躲开的。 “薛玳,别的我都骗过你,喜欢你,是真心的。”她都恨不得将这些年的思念一点一滴讲给这个人听,只是她还耐得住性子,要一点点让面前的人泥足深陷。 夜里微凉,两个人的心中却都升腾着一股热气。 这个夏日没有这样好过,走过巫蛊一事后,谢梓材本来还算安定的胎像又开始闹腾起来。 她整日精神不好,总想睡,王琼报来的一应事情她都只能交给柳微之去处置。户部清算寺庙的事好在有几个精明的人盯着,也不至于让她太忧心。 前两日谢梓相成婚的时候,她还代皇帝去了一回。本来看着她,谢梓相的心情和脸色总是不好的,只是贺玉惜只要拉拉他的衣袖,这老虎都能变成猫了,立刻乖顺起来。 谢梓材看得好笑,也摆出了谱子,谢梓相一心欢喜着竟然也没有纠缠她。 如若不是那日西边的军情入京,这样的闲适日子,本还可以过很久的。 成婚不过五日,西边军情告急,谢梓相又要出征了。 “若是此番再得功归来,只怕他地位更稳啊。”何空游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在秋吟耳边提醒着。 秋吟听闻之后也只是低下了眸子,缓缓从她身边走开。 这几日在宫里也老是见不到柳微之的人影,谢梓材心头气闷,每每寻人又寻不到就更生气。 “你到底在做什么?”这些天柳微之的神色和表现都让她觉得更加不安心起来,她的患得患失总还是治不好的。 或许从她小时候开始,本就没有什么深爱的人是握在自己手里过的,所以现在得到了,也会觉得即将失去,略微有一丁点那样的迹象,她都开始害怕起来。 “巫蛊之事,不能就这样放过。”他抬起袖子给谢梓材端来安胎的药。 “你要如何?” “臣在想法子,总不会让高尚书就这样容易脱身。”柳微之始终不肯告诉她,也是怕她孕中思虑过多。 他正准备将碗拿开离开的时候,谢梓材突然抓着他的手覆在自己的腹上。 “这些天,我觉得孩子好像会动了。” 这个月份,根本是不会动的。她看着柳微之低下头伏在她腹上,温软的身子与腹部将他包裹,他贪恋在她的温柔里,许久之后才小心翼翼起身。 他摸着她的脸颊,眼里盛的全是爱意,本就是清冷惯了的人,却显得炽热温柔。 “阿茵。” “嗯。” 他将人抱在怀里长舒了一口气。 这几日他在外头走动,探访不少旧友,又一直打探着王琼那边的事儿。 他只是越来越觉得,待在这儿不能保住面前的人。 看着她睡着之后,柳微之柔和低声说着:“我也不知道,要怎样对你才最好。” 若是半年之前,有人告诉他,他会变成现在这副患得患失的样子,恐怕自己也是不可能信的,还会嘲讽那人,是胡言乱语。 偏偏是这个时机,偏偏是面前这个人,把他弄得进退维谷。 他才将房门关上就看到奉壹走来,这两日他跟欢仪似乎是吵了架,一直闹脾气,脸色也不好,现下看着倒是眉飞色舞了。 “不吵了?”柳微之挑眉。 “嗯……”他有些难堪,不想再让柳微之提起那事,比欢仪还羞得很。 “明日去给你宁姐姐带个消息,就说,江南的事叫她准备好,我……要打算着回去了。”他犹疑着还是说出了这话。 “啊?”奉壹被他这话闹得摸不着头脑。 “放心,最少也在半年之后。”他无奈看着吃惊的奉壹。 至少要等这儿的事都尘埃落定,等到这个孩子出生…… 奉壹皱着眉,想着今日看不到柳微之就急得跟什么似的的谢梓材,虽然知道这些日子柳微之的担心是从哪里来的,也知道他为什么非得想离开,但他始终觉得柳微之这样的举动反而适得其反。 就在这时,他突然注意到视线里的一个黑影,他赶紧转过头,柳微之似乎也发觉了,叫了一声“是谁”,一个身影才从角落里慢慢走出来。 “秋吟姑姑,”奉壹疑惑问,“您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歇着啊?” 秋吟的面色显得犹疑又躲藏,柳微之下意识觉得不好,但她只是:“方才有些睡不着,听说驸马和太女还未睡下,本来准备来看看。” “太女已经睡下了,姑姑也赶紧去睡吧。”柳微之这样说着,秋吟也尴尬着点点头,转过身回了房间。 “去问问今日姑姑去了哪儿。”柳微之吩咐了一声,奉壹才动作起来。 早上醒来的时候看到柳微之就在她旁边睡着,谢梓材的心才安定下来,微肿的身子吃力从床上坐起来,果不其然将柳微之给闹醒了,他扶着人坐好才又唤了宫人进来。 “你的腿是不是好多了?”她问着,这些日子看他动作没有那样吃力了。 他微楞,而后被奉壹扶着才在轮椅上坐定:“是好些了,也有了不少力气。” “那便好,”她是真心高兴,笑得安闲,“要是孩子出生了,你的腿脚也好了,便让你带着孩子学走路。” “好,”他满心的怅惘也只能应下,而后想起昨晚奉壹打听的事,道,“殿下可知道最近秋吟姑姑有何心事?” “怎么了?我也觉得她这几日心事重重的,可也没有告诉我是什么事,问也不说。”她喃喃道。 “昨日听说她出了宫,我去问了随行的人,本该是出去采买的,但半路上秋吟姑姑便走了,有人说,似乎见到她往临王的府邸去了,殿下可知道这里头会有什么事?”柳微之替她地上腰带。 就在说到临王的时候,谢梓材突然皱起眉,拿腰带的手也悬在半空中。 淑妃这日莫名觉得心绪不宁,起得也极早,本想着念两遍佛经能让自己安定一些,却不想佛珠手串竟然生生被她扯断了。 “娘娘……”一旁的侍女惶恐地替她收整着。 她叹了一声,眼睛闭上,心中也不安更多。 “临王殿下。”这日的宫人倒觉得奇怪,这临王殿下与淑妃的关系并不亲近,回来这些日子也就是半月来一次,这三日前才因为婚事来看过一次淑妃,怎么这回又自己来了。 来了也不说话,这一路上一直阴沉着脸,许多宫人跟他行礼,他都当做没看见似的,只朝着淑妃的住处而去。 “殿下。”门口的侍女见到谢梓相的脸色不好也不敢多说话。 而此时一路疾风一般走过来的他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看着面前宁静的宫宇,一路走来满心的怒气也好,疑虑也罢,明明就要喷涌而出却突然在这地方停止。 他开始害怕,可冲动仍在,他被那侍女唤了两声才清醒过来。 “殿下,进去吧。”那侍女道。 他点了点头,一颔首便准备踏进去。 “诶,太女殿下。” 那侍女惊叫一声,就看谢梓材拉着谢梓相,楞把人拉得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倒在地。 柳微之是随后而来的,他见谢梓相发怒想要甩掉谢梓材的拉扯震声道:“临王殿下,太女身子不好。” 看着她微微凸起的肚子,谢梓相这才压抑住自己的怒气。 他是一路被拉扯着离开淑妃的寝宫的,一路到了东宫,进了谢梓材的书房。柳微之看她突然咬着下唇扶着自己的腰,冷汗从她额头上溢了出来。 “殿下……”他上前想要扶她,她却摆摆手,而后艰难地自己坐下。 柳微之本想留下,看她脸色发白又挥手叫他出去,才满怀忧虑关上了门,叫人赶紧去煎药来。 “你做什么?”谢梓相坐在她对面仍旧是心烦意乱着,他是自己心思也不清明才会被谢梓材给带了回来,现下也没有任何底气跟谢梓材硬怼。 “那你要做什么?一大早就去找淑妃娘娘,一副要吃了人的样子。”她小腹有股隐痛,她一直舒着气缓解着。 谢梓相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她,又冷笑道:“不是你让你身边的人来给我递消息的吗?怎么这时候装上不知情了。” “秋吟找你说什么了?”谢梓材闻言皱眉。 “你是真不知道?”谢梓相只觉得好笑,真笑了起来,“秋吟昨日特意找到我,说当年是我母妃非得说是我推你入水,故意将我赶出皇宫的。” “就这事?” 他嗫嚅着,一双眼睛满着恨意看向谢梓材:“怎么,太女真的不知情?” “那你找淑妃做什么?问清楚当年的事?”她挑眉。 “与你无关。” “既然觉得是我的诡计,你还要去上套吗?”她只好装作知情的样子冷嘲着他。 “不过是跟我母妃说几句话解开误会而已,与你有什么相干?” 他这副样子彻底是去找麻烦的。 “谢梓相,”谢梓材拍了拍桌案怒道,皱眉而视,“你已经成婚了,你母亲身边只有一个孩子了,从此行事就不能安生些吗?” “我当日被冤枉的时候还不够懂事吗?”他也突然站了起来。 其实这些年他介怀着那件事,介怀着谢梓材,不光是因为薛遇最后说他是推谢梓材下水的凶手,还因为淑妃拖着他去认罪,将他毅然决然送出去,根本没有半分留恋。 他不明白,都是母亲的孩子,三四日不见谢梓棠她就那样想念,却一点儿也不愿挽留他。 就在他正准备出声的时候,那门后又出了响动。 “殿下。”是秋吟的声音。 “进来。”她舒缓了语气。 正文 第八十九章 掩饰 , 秋吟进来的时候面色阴沉着,谢梓相的目光一下子落在她身上,只看她沉静地看着谢梓相:“临王殿下安好。” “昨日你们到底说了什么?”谢梓材憋着一口气忍受着隐痛。 只看那二人相视一眼却都不言语,她皱眉又怒道:“说!” 秋吟勉强笑着淡淡道:“只是奉皇后之命,给临王殿下送上一些婚后赏赐。” “你说。”谢梓材指着谢梓相道。 他死死盯着秋吟,而后目光在主仆间流转,一时真拿不准这二人在做什么,结果便是谁也不说话,这堂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出征在即,你也该去看看淑妃娘娘,”谢梓材白着嘴唇开口,“留着点儿时间,跟弟妹好好道别,少在捕风捉影的事情上耗费精神。” 谢梓相有些木然看着她柔声交待着的一切,低下头嗤笑道:“是你派她来告诉我,当年不是薛皇后要处罚我,而是我母亲力主将我送出宫,现下又在此处说什么?” 原来只是说了这个。 她深吸一口气将心放在了肚子里,而后疑惑地看向秋吟。 “我只是怕临王殿下总是介怀着当年的事,总要将自己的怨气撒在太女身上,才想着告知罢了。”她也面不改色。 偏偏是这个时机吗? “那么多年了你还缠着这件事……”谢梓材皱着眉看着谢梓相。 “可那件事,将我十几年的人生都改变了殿下,”谢梓相头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些许痛苦,“在父母膝下长大,你恐怕永远不明白,在他人门阶里,顶着罪名活着是种什么感受,也不知道十二三岁连身量都未成的人要怎么在军营里抢夺自己的一席之地。我的一生都是在那时候改变的,我要怎么忘记?” 她是第一次听到谢梓相说些心里话,一时嗓子堵住,也不知道要怎么回应。 或许他在外面也是受尽了辛苦,可他也不知道这宫墙之内,也是危机四伏,不过是另一份苦痛罢了。 “好,那你去询问吧。”谢梓材突然扯起一边嘴角,想着方才那段时间,也够柳微之偷偷听着他们的谈论,给淑妃送去消息了。 时间总够她编一套说辞出来了。 “谢梓相,那件事上,我能说的便是,我不欠你的,柳微之也不欠你的,贺玉惜的事想来你也知道他在后头出力不少,从今以后,不许再难为他。”她这样吩咐着,看谢梓相一言不发走了出去,算是勉强答应。 柳微之是急着端着药进来的,看她满头的细汗立刻叫人去请御医过来。 左不过还是说她心绪不宁,伤了胎气,静养两个字她都听腻了。 “静养,姑姑这些天这样盯着我,不让我烦心,也不让我多吃任何生冷的东西,偏偏要在这个时候闹得我不安吗?”她看着秋吟站在床边神色倦怠问着。 “奴婢知罪。” “为什么,为什么在这个关头要去扰他,明知道他是平定西疆的大将,此前他那样对柳微之,对我,我都一一忍下来,就是为了让他恪尽职守。偏偏在这个时候你要跟他提起以前的事,是想做什么?” “西疆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能守。” “可是现下他却是最好的人选,”谢梓材靠在床边,“母亲不让我们抖落他的身世,是当初对淑妃有承诺,我今日不提,是为了让他能以皇子身份安然镇守西疆,你到底是…嘶……” 腹下一阵疼痛,她倒吸一口气让自己安定下来。 秋吟过了良久,只好蹲下给她盖好被子道:“我只是怕他此次出去,得胜归来后又不免怨恨你与驸马,到时候朝廷处境只会对你更不利。” 她总不能真在这时候告诉谢梓材,薛遇的死并没有那么简单。 “就凭他那直肠子,能成什么事?”她轻声劝了秋吟两句,总算让人的脸色好了起来。 柳微之进来接替秋吟的时候,一直不说话,她窥着他的神色小声问:“你想问什么?” “殿下愿说吗?” “也没什么不能告诉你的,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跟你说清楚罢了。”她叹道。 而后听着她将谢梓相的身世缓缓道来,柳微之皱着眉更不知道要说什么。 “在想什么?”看他眉头紧锁,她问道。 “这样大的事,足以将高家和傅家全都拽入深渊了,殿下竟然一直隐忍不发。”他有些不明白。 “母亲交待的事罢了,再加上现在西疆离不得谢梓相,”她怅惘叹了一声,“只是若有一天谢梓相和高家傅家真的威胁到我脖子处了,我想我也是会不惜一切的,到时候再说出去,母亲也怪不了我了。” 柳微之不算明白她和薛遇之间的关系,若说亲近,偏偏只是尊敬更多,若说疏离,薛遇所交待的每一件事她都记得很仔细,虽然有不甘愿,但最终都是按着薛遇所想一路走来。 他曾经以为当初那个坐在薛皇后身边的小女孩应当是放纵地活着,才会那样任性大胆。 可最终谁在这个世道,都做不到这样活着。 “女史,这是报上来的想要请您提点的名册。”小太监第一次侍奉何空游,颤巍巍递上了文书。 何空游却是看也没看一眼,心烦意乱地将他手中的文书都打落在地,他诚惶诚恐跪下求饶。 “闭嘴,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她皱眉,这些时日她这脾性的确是不顺的。谢梓相回京之后,西疆的大半事务都还握在他的心腹手里,这些日子她好不容易塞了一些自己的人进去,现下谢梓相一旦调回去,之前的布置算是全毁了。 本来以为秋吟能生出些事情,好遏制住谢梓相的,没想到两天过去也没什么动静,实在让人恼怒。 再过不了两日谢梓相就真要走了,北边有柳休坐镇,她始终不能把自己的亲信安插进去,大半的军中亲信都在西疆,听说这几日谢梓相已经开始重新选调将官了…… 总不能让他把所有的东西都给毁了。 覃容皓再来的时候,谢梓材那脸色就更差了一些,柳微之知道这些日子几番折腾,恐怕现下的境况还不不如当初。 “倒不如趁此机会,向殿下言明吧。”覃容皓劝道。 孩子注定是保不住的,月份再大一些也只会危害她自身。 她仍旧着急询问状况,每每见她那副样子,柳微之就觉得开不了口。 “殿下,这个孩子……”他伸手抚住她小腹,“不能要了。” 他几乎也是颤抖着唇压抑着悲伤说出这话。 面前的人没有太大的反应。 其实他不说,这些日子她自己的身子如何她也知道,只是骤然明白过来,也不知要作何反应。 她靠在他怀里过了很久,心中的空洞与腹下的疼痛一阵阵袭来,最终抵挡不住低低哭泣着。 他没有去看她的泪水,触及到下巴的一片冰凉的时候叹了一声,等着她哭得累了睡了下去才离开房间。 他看着王琼新送来的奏报,高放安还真是哪里都要动作一番。 平定了内乱和寺庙侵占财物之事后,水利工事便已经开始动作起来,皇帝最终还是答应,一应事情也都交给了王琼主理。 本来这些日子工程还算进行得安稳,他也以为不管朝堂上怎么闹腾,至少皇帝同意的工事高放安不会去动。 看起来失去了谢梓棠又还没完全掌控住谢梓相的确是让他十分紧张了。 王琼说这几日他留意着去查账目,那管理账目的户曹吞吞吐吐,一再拖延,他觉出了不对偷偷叫人将账本偷了出来。 这才知道底下的人又有谋私利而贪污的,不仅如此,那些款项都做了大的修改,到时候皇帝追究起来底下的人大可以推脱,将所有的问题往王琼身上扣。 想起当年修筑边城工事的时候他就已经被这底下的官员摆过一道了,所以此后的一应账目他都是要自己过手的。想来那些人也不知道他有这个习惯,才没有做好应对的准备被他看出了端倪。 将王琼赶下去,下一步要么是替自己的人上去,要么就还会叫停工事。 “奉壹,”柳微之叹了一声,“去告诉元逊大人,该准备了。” 总不能真让他接着这么猖狂下去。 谢梓相那一从东宫出来,仍旧去找了淑妃,淑妃只得到消息,说谢梓相要问当年太女落水之事,细想了一阵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些年谢梓材也是清楚他的身世的。 她背脊顿时生了冷汗。 谢梓相来得匆忙,她给他准备好茶水,没等他发问便道:“出征所需之物都准备好了吗?” “嗯。” 淑妃点点头又说起谢梓棠的境况,比她想象的好许多,她终究也在封地扎根,虽说当日离京之时谢梓棠与她闹得厉害,但终究那孩子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若你要问,当初为什么非得送你出去,看着你姐姐,就该明白缘由了。” 她原本想着他这辈子都是不必回来的,到了弱冠之年就能前去封地,纵然此生不复相见也比看着他在宫中担惊受怕,不知什么时候被人陷害来得好。 “所以当初,薛皇后其实根本不想害我?”他犹记得当初所有人在他耳边,说着薛皇后忌惮淑妃的两个孩子,怕他们威胁谢梓材,所以要一个个除去,明知不是他,也要将罪名安在他头上,而柳微之也是受了薛皇后的指使。 “她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不去计较自己得失的人,”她惨笑着,当初宫中那些人的说辞她何尝不知道,但她也没有旁的说辞可以应付谢梓相,只能将所有责任仍在薛遇身上,“她的确是什么都没做。” 也从来没想过害她,只可惜还是死在各种明争暗斗里。 后来谢梓相低低笑着,也没再对淑妃说什么话。 贺玉惜知道他一早就进宫去,也不知道昨日秋吟跟他到底说了什么,心里总是放心不下,看他安然回来的时候才安心下来。 只是那人静默着用完膳,这几日也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她也不免更担心,就寝的时候他上了床就往她怀里钻,将头靠在她腿上,她替他理着头发轻声问:“怎么了。” 他只是摇头,而后转过身面朝着她的小腹躺下抱住她的腰。 就跟个孩子一样,显得格外依恋温暖怀抱。 “与母妃闹别扭了?”她轻声问。 “没有,只是……”从来连闹别扭的机会都没有,他叹了一声只紧紧将面前的人抱住。 “有你在身边,也没什么别的要计较了。”他没有那么相信淑妃的说辞,他终究还是怨恨的,无论说得多好听,这些年他失去的关怀也好,父母之爱也罢,都已经弥补不了了。 她替他理着头发,一时并没有说什么,等他闭上眼也只是轻抚着他的头发,夜色烛光里温馨气氛酝酿着。 谢梓相早上照例去上朝,听着户部的官员将前些日子彻查寺庙广收田地的事情一一说来。 “如今土地收回,还要各地官员详查其中猫腻,按照我朝律法对无土地之百姓进行统筹,而后按照各地情况分配土地。”户部的官员回禀之后,皇帝也点了点头,本以为事情就算结束,却看那官员站在殿中并未挪步。 “此回查探中还有一事要禀明陛下,多地寺庙能够侵占大量土地都是因为有当地世家大族包庇隐瞒,而世家大族与寺庙分利,也做下不少违背律法之事,其中……” 谢梓材看着那官员的眼神若有若无从高发阿甘面前略过,而后垂下头道:“以江南之地尤甚。” 江南的世家大族也是在本朝在朝中才真正崭露头角,只是现下朝中大半还是江北与中原地区世家为多,此话一出倒是惹得下头的人议论纷纷。 不用听谢梓材也知道,江南世家是觉得这一定是朝中的人想要打压他们才使出的计俩,至于真正做出了不少侵占田地事情的江北大族倒是一个个幸灾乐祸起来,也不至于表现得明显,只是沉默不语冷眼看着罢了。 这样的事情从来不该拿到朝上来说,世家大族在这世道里做出的这类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从前吵过,最后也不过是一地鸡毛,什么也解决不了,终究所有派去的地方官员也都只能依靠拜在世家门下才能安然度过任期。这官员恐怕也是受了谁的指使有了靠山,故意要在这地方挑些事情出,否则这话一说出口,朝中世家结党报复都够让他混不下去了。 正文 第九十章 流产 , 能够在朝中给他这样大支持的,恐怕也不剩几个人了。 她倒是看不懂这招数又想干什么,只是隐约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 不过现下谢梓相看起来精神倒是不错,比起昨天神色也平静了很多,想来淑妃也已经把他劝好了、 皇帝听了一阵也只让那人将所得报上来,并没有说要如何惩处的事。 看着底下的官员三三两两走出,各自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情的时候她突然不安更强烈了。 如若到时候称是一场误会遮掩过去了也就罢了,若是真的闹起来,恐怕这些世家抱团便要互相倾轧了。 皇帝又问起她的胎,她硬扯出一个笑来,只说还好,只是她身子不好,连带着怀孕也就更辛苦一些。 “陛下还问呢,这些日子你给太女送去的活儿还少吗?明明都知道她有孕辛苦,也不体谅一些。”何空游笑道。 “那都是儿臣的职责,身子再怎么不好也能应付,多谢何女史挂怀了。”想要趁着这个机会架空她,门都没有,她笑看着何空游,二人目光交错间倒是刀光剑影一般。 皇帝倒是不担心这么多,只是知道柳微之在帮着她料理一些事情还是担心了一阵,前次的事情终究让他对柳微之提防颇多。 这些日子薛玳和魏舒盈又走得近了些,谢梓材知道,一直也没说什么,只是对柳微之抱怨着:“我看那姑娘,的确是心思不浅。” 他们俩的身份,根本就是不该有牵扯的。 只是耽于情爱,一时也无法将他们分开罢了。 “殿下不愿让他们在一处?”柳微之问。 “若是魏舒盈不是昭南王的女儿,倒也没那么反感。”只是现下的状况,她只觉得魏舒盈会害了薛玳的。 “殿下大可放心,昭南王那儿,他俩便是过不去的。”柳微之笑着摇摇头,他本以为魏舒盈是做好了什么十足的盘算才来找薛玳,还以为有什么周全的计划二人能相守,听柳行之说,前两天魏桓生送来了封书信,催促着他们的婚事,魏舒盈在府里好一顿闹腾,却也只能是闹腾。 “万一她学乔蓁呢?”谢梓材挑眉问。 他摇摇头:“乔蓁本就是心思纯良的人,对这朝野权势并没有什么贪恋。魏舒盈则全不一样,他们魏家的人,都是一脉相承的野心。” 若要魏舒盈选,她的权势地位,也在薛玳之前。 看谢梓材还是担心,总怕薛玳上了她的当,他叹了一声将人拉到自己怀中抱着低声道:“你实在不放心,我就想个法子。” “罢了,先叫人好好看着吧。”她蹭了蹭他的下巴嘟囔道。 “覃大夫说,若是想好了,这些日子便用些补药,三日之后这孩子……”他摸了摸她微凸的小腹,感到身上的人身子僵硬,又抚摸了她的脸颊。 “嗯,我知道了。” 既然留不得,那不如早些舍去,否则只会越来越舍不得。 她深吸了一口气后看着自己的肚子道:“只是我不明白,我从前身体并没有那么差,怎么一有孕就保不住孩子,纵然我再忧思过度,怎么会……”或许只是她心中有疑影,也或许是她不甘心。 柳微之眼中泛起层层悔意,最终也只能哑着嗓子对她道:“殿下宽心。” “殿下,殿下!”奉壹突然跑了进来,本来是准备找柳微之的,结果看见二人在一处突然变得扭捏起来,不知道还要不要开口。 看他眼神游离柳微之本想将谢梓材送走再问奉壹,却听她先开口:“何事?” 奉壹投向他的目光意味不明,谢梓材叹道:“这会儿了,还有什么我承受不了的事。” 她这几日有意去打探了之前柳微之处置过的事情,这才知道,顾忌着她的身孕,柳微之隐瞒了不少麻烦危险的事,都是他悄悄处置了没让她知晓。 只是现下孩子也保不住了,她也没什么顾虑了。 “刚刚秋吟姑姑说,临王殿下突然请她过去,让我看着时辰,现下去了两个时辰也没有回来,恐怕是要出事了。”秋吟走的时候还专门交代这事情不要告诉太女,现下他也没办法了。 闻言谢梓材立马站了起来,拧着眉思索了一阵后白着嘴唇道:“去临王府上。” 此时的临王府中,贺玉惜和身后的侍女已经在屋外站了一个时辰了,这其中屋内时不时有争吵的声音,她几次想要上前,却被谢梓相听到动静就阻止了。 秋吟也在里面,也不知道这二人到底在说些什么。 “太女驾到。”随着外头内侍慌忙的禀报,贺玉惜才回过神到府门前相迎。 “秋吟呢?”谢梓材来了便问。 “与殿下在书房内交谈已有一个时辰,”贺玉惜看了看谢梓材的神色也是一副焦急恼怒样子,“殿下不许妾身进去。” “知道了,你引我过去,”谢梓材准备抬脚的时候却被柳微之拉住,二人对视一眼后她拍了拍他的手背,“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谢梓材闯进那屋子的时候,外头的人再不敢阻拦,她才踏进去便见到秋吟站在一旁,而谢梓相坐在案前似乎是恼怒又是落寞,脸色惨白得可怕,一手扶着头,一手无力垂着。 “说了不许……”他皱着眉看着闯进来的人,顿时失了声。 从他的眼神里,谢梓材莫名看到了心虚与愧疚,在这个人身上看到这两样东西,还真是少见。 秋吟见她进来了在她身边行了个礼低声道:“临王……知道了。” 她心中“咯噔”一下,秋吟接着道:“不是我说的。”说完她便退了出去将门关好。 她缓缓走到这屋里打量起了这周遭的装饰,环视了一圈后问:“这些都是贺玉惜替你布置的吧。” 那失魂落魄的人勉强“嗯”了一声。 “凭你那眼睛,也装点不出这样好的房间。”她语气轻松得仿佛不知道他们方才在说何事。 “别装了,谢梓材,”他忍耐不住打断了她想要接着点评这屋内器具,“你们都知道……偏偏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说完这句话后本只是自嘲地笑了笑,在垂下眼一阵后突然隐忍着溢出笑声,随之便狂笑起来。他笑得捂着脸像是都呼吸不过来,左手砸在桌上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停下来。 他突然摊在座上双眼空洞看着梁上:“我突然觉得,我这十几年,本就活得是个错。” “错在何处?” “顶着皇子的身份,实际不上不过是个……”他停了停,两排牙齿挤在一起打架,轻嘲,“是个贱种。” “啪。” 他被一巴掌打得有些懵,捂着脸想着方才那阵刺痛的感觉,而后面颊上便泛起一阵火辣辣的疼。 谢梓材的手才刚刚放下,她那一巴掌扇得极重,自己的掌心也在发麻。 本以为按照他的脾性,现在也该站起来跟她对着干了,却只见他又笑起来:“打得好,打得好啊。” “你疯了吗?”她铁青着脸问。 “难道我还该神志清醒地跪在这儿跟你请罪吗!请你宽恕我母亲秽乱宫闱,请你饶恕我不知好歹的犯上!”他终于恢复了些精神,只是说话的时候那眼神也不再似从前凶猛,反而多了凄惶,他苦笑着摇摇头,“罢了,若你要我跪下,我现下给你跪下也就是了。这么多年你知道得这么清楚,却一字不提,之前我要去找母亲问个清楚的时候又将我拦下,若是你笨觉得可以拿着这个把柄威胁我什么,现下不如就将你的要求说出来吧。” “你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大费周章去拿吗?”谢梓材还是一贯的冷傲样子,纵然知道谢梓相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也没有松了半分语气。 纵然她现下不想让他出事,可是二人多年来的关系,她也至多能用这样的态度与他说话了。 他抬起头叹了一声:“那皇太女着急赶来,难道只是想看我失魂落魄的样子?” “你后日便要启程去西疆,我只是来看看你这怯懦的骨头还能不能站起来。” 怯懦。 若是平常他此刻一定与谢梓材争执不休,只是这个时候她再怎样辱骂他,他都不能说出什么话来反驳。 他像是被剪碎了的布料,再怎么糟践似乎也只能得到一句“应当”。 “我会去向父皇禀明,”他颤着唇惨然道,“西疆,我不去了。” 当下房间里便静了下来,连刚才案上打翻的茶水一滴滴落在地上水滩上的声音都那么清明。 “你必须去。” 谢梓材良久之后哑着嗓子说出这话。 “我凭什么去?父皇若是知道一个孽种……” “谢梓相,”她打断他的话,而后目光灼灼,“现在你是大齐的临王,是皇帝的六子,是我的亲弟弟,你没有资格说自己是孽种。” 他眼神空洞生出一些疑惑。 “谢梓材,你是不是傻了?”他笑起来,“多好的机会啊,一举将我们覆灭。” “是啊,我放着这么一个绝佳的机会不用,结果你却说你不想去西疆了,那你对我的确是没什么价值了,不如现下就叫上你母妃咱们去父皇面前对峙?”她也怒起来,一掌拍在案上倒把谢梓相吓了一跳。 他愣神了一阵后嗫嚅:“何意?” “你就留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你仍旧是临王,按照安排好好去西疆,不过若是打了败仗,我可不一定能替你把话存下来。”她现下腹痛越发强烈,比之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伤心惊惧混作一团还要强装着无意。 “我不去。”他现下就像是在耍小性子的孩子。 “谢梓相!”她抓着他的衣领把他从座上拖了起来砸在墙上,“我告诉你,只要你安安生生做你的临王,我在这儿一日,你就永远是临王,是我谢梓材的弟弟。把孽种这样的话给我好好忘掉,再敢多说一句我就必定让你如愿,让你知道灭顶之灾究竟如何而来!” 他看着面前的人已经惨白了脸色,也不知道是他现下太过无力还是谢梓材一下子爆发了太大的力量,他就像是被勒紧了喉咙一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看到她眼神里的怒意。 “听懂了吗?”她咬着下唇问道。 过了良久,神游天外的人终于干涩地点了点头,她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松了手还在地上踉跄了两步。 “是谁告诉你这些的。”她缓了一口气问着。 他靠在墙上反应了一阵后才低下头缓缓道:“何空游。” 她心中又是一紧。 若是何空游也知道这件事…… “你做你的事,别的,我替你担着。”她扶着门一步步走出去,谢梓相看她站得不稳想要伸手去扶她,她却没有领情。 等到她打开门将阳光放进屋子里的时候,庭院中的贺玉惜和柳微之才松了一口气。 见到谢梓材踉跄着脚步走出来,脸色也可怕得很,贺玉惜立马着人去请太医,谢梓材本想说不必,但已经没有那个力气,才走到柳微之面前的时候就突然皱起眉,一句“没事”也说不出便跌坐到地上昏睡了过去。 柳微之登时睁大了眼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将躺在地上的人扶了起来狠命掐着人中。 “殿下,殿下……阿茵!”他唤了几声怀里的人也没有反应。 “血……”此时贺玉惜也白了脸,看着谢梓材身下逐渐渗出来的一滩鲜血惊恐道。 他抬起自己方才扶着她的腰的手,满手的血迹让他一下子心痛得说不出一个字,只知道紧紧抱着怀里的人轻声又痛苦地唤着。 谢梓材流产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上一次给她诊脉的时候御医就已经觉出了一些不稳,但也只是以为平常的虚弱,开了几副补药,又听说覃容皓那头说太女身子并无碍也就觉得事情过去了。 骤然流产,让整个太医院都陷入了一阵恐慌。 不过头一个被怪罪的是谢梓相,皇帝知道谢梓材是在他府上骤然流产的时候勃然大怒,训斥了好久,是柳微之申辩,说与他无关,这几日谢梓材的胎像本就不稳,才会骤然情绪波动失子。 “你们在房里都说些什么事情?她能情急至此?”皇帝对着谢梓相怒道。 谢梓相也不知道如何开口,总不能真将实情道出。再加上谢梓材骤然流产,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与自己争辩得过分。就在他支吾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柳微之又行了礼,要将话接过去。 正文 第九十一章 分离 “为着临王殿下即将去西疆的事,太女说要与他商讨一番战事,起了一些争执,加上在去临王府邸之前,看了户部调查江南世家侵占土地的奏报,所以气急攻心。” 现下他的脸色也难看得很,那嘴唇一张一碰,眼神却空洞无物,机械地将话语道出。 皇帝的面色没有就此松懈到哪里去,也是接着训斥了几句谢梓相,怪他不顾念着谢梓材的身子还要与她争执。 “临王也并非有意,还是怪臣未能照顾好太女身子。”柳微之一直垂首,此刻还能顾及为谢梓相开脱,已经是他最后的精力了。 好在皇帝还顾念着谢梓相重任在身,傅集远听说了消息早早在外面等着求见皇帝,见到谢梓相安然出来的时候才松了一口气。 谢梓相本犹豫了许久还是想跟柳微之道声谢,那人却失魂落魄像是什么也听不见了一般茫然走过。 谢梓材一下子昏迷了许久,神思像是坠入了一片深渊。小的时候,以为解决了宦官之祸,从此父母便可以少担忧一些国事,却不想被功勋之臣夺了权,朝中内斗不休。 再想到她,原本以为可以借着沈全的事将高家重创,却因为魏桓生一点手脚就将自己和柳微之拖入险境。眼看着万千黎民受难,逡巡转圜才能做一点事情,却因为地方上的世家大族侵扰,她所想尽的那一点心意还没到那些百姓手里头估计都做了废。 父母之爱向来浅薄,就连柳微之也要因为诸多斗争承担着与她生死两别的风险,现下连个孩子也保不住。 才过了近十九年的岁月,对于她来说已经是疲累不堪。 她在混沌中思索着将来的路途,却发现哪一条路走下去都那么疲累,想要维护的一切稍有不慎就要被人刺破,想要克服的一切反倒都比她的力量强大太多。 只是她再不愿意醒来,只要想到这世上还有人等着她维护,只要想着她存着这一口气,就要有与那些盼着她死的人斗得不死不休的决心,她睡了个一整天之后终于兜兜转转醒来。 她没有多问什么,摸着已经塌下去的肚子就明白了一切,递来的药她都喝下,饭食也都吃下,一点点恢复着力气。 “再过几个时辰,临王殿下便要离京了。”秋吟淡淡提起。 “嗯,我就不去送了,让微之去吧。”她眼睛酸胀得厉害,却连哭一哭的冲动都没有了。 从前她觉得母亲狠心,见到她落水濒死的时候也没有露出过多少心疼的神情。 现下她也不怪什么了,有的事情或许就是经历太多,再是难过也表显不出什么了。 “微之人呢?”她瞪了半晌也没看到柳微之,她此刻最需要的人不见踪影。 “似乎是和元逊大人商讨事情去了,过一会儿也该回来了。” 她惨白着脸点头,一直到烛火熄灭后半个时辰,外头才出了响动。 等到人窸窸窣窣褪下衣衫躺在床上她才转过身投入他的怀抱。 “秋吟说,你当日站起来,他们都见到了,父皇也知道你的腿好了。”她疲惫说着。 “嗯。” “你打算如何做?虽说惯常的规矩,你已经做了我东宫的驸马,便不能再领官职,但是若你愿意,我去与父皇说说……” “阿茵,”他的嗓音沙哑着,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夜色里被她的话暖出了一些笑意,只是更深的是不舍与眷恋,“我从未想过我会有这样舍不得一个人的时候。” 这话让她心头一冷,她十根手指在他背上都像是要嵌进皮肤里去:“你要做什么?” “叔父来信了,催着落马谷的事,若是再没有任何动作,我怕他又会起别的心思。”他避开这个问题。 “我问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整颗心和身子都不禁颤抖起来,她看不到柳微之的神情,但他的臂膀将她锁住,也像是害怕失去什么珍贵的东西。 “我会和元逊想法子,暂时压制高家的气焰。”他喃喃道。 “然后呢?” 他压抑住心底涌出来的酸涩与不甘,自嘲笑了笑抚着她的后背:“你需要一个,更能助你的驸马。” 不知不觉,她眼角已经淌出了泪水,滴落在枕头上,逐渐湿了一片。 “你连下家都替我找好了?”她右手颤着去摸他的脸。 本就苍白的脸现下更是如白纸一般,脆弱惶恐,他知道这个时候说这些事情,更像是要她的命,但事情已经不能再等下去。 “侵占土地的事情,江南几大世家已经认定是高放安在背后做的手脚,现下已经做好了打算要夺他的权了。”他不提自己花了多少功夫游说那些人,凭着从前在珉州做官时候与江南世家的一些交情,总算说动了他们。 江南世家不比高家和傅家那般,是明面上的权势强横,可上至朝廷下至地方,他们的势力也渗透在各处,甚至比起时常战乱的中原与北方,江南的富庶安定反倒让他们更具财富。 “辜州杨氏嫡系第三子,我与他见过几次,相貌风范都是上乘……” “啪” 谢梓材没有想过自己还有一巴掌打到柳微之脸上的时候。 她看着自己的手嗤笑起来,这双手这几日还真是打了不少人,偏偏个个都是她在乎的。 他被打了之后只是怔楞了半刻,等了一阵后接着道:“扶植江南势力才能对抗盘根错节的……” “啪” 又一个巴掌落下,她挣扎着坐起身来也将柳微之从床上拖起来,烛火已经熄灭,但是她眼中的痛苦愤恨仍然灼伤了他。 “你凭什么替我决断?现下就到了走这步棋的时候了吗?他高放安值得我去拿自己的婚事做这个交易吗?” “可我们的婚事本也就是一场交易,”他出言打断她,喉中酸涩难当也都强忍着,“现下柳家已经护不住殿下了,殿下便该另择良婿。” 她头发都散乱着,已经一天没有打理过,显得凌乱十分。 她垂下头嗫嚅着,那声音沙哑悲伤得过分:“你说过,会待在我身边一辈子的。” “臣不论在哪里,都会护佑殿下一辈子的,”他眼中覆上一层水雾,看她痛苦至此,他也只是强忍着泪水,“只要于陛下有益,哪怕要我离开,臣也没什么不甘愿的。” 他抚着她的泪痕想要再劝慰两句,却看她急促呼吸了一阵抑制住了流泪的冲动咬着牙对他说:“不,你休想,江南那群人想要的东西本宫都能给,除了这个位置。” “可是这个位置,是代价最小的。”别的东西,若是他们要,的确也能给,只是难免为难,也会伤及自身,而一个驸马的位置就能让他们结成同盟,也没什么不好的。 “本宫不许!”她恼怒着,一只手抓着他的脖子,一时手上用力像是要将他掐死一般,不过半刻她就松懈下来看着他漠然神情,“你不要逼我……” “殿下怎么总是如此意气用事……”他无奈笑着去抚眼前人的发丝,“那么任性,不待在你身边,也怕你又惹出事来。”待在她身边,却又总是束手无策。 偏偏他想要护着的人处在这样一个境地,无论他做什么都是有不及的。 “秋吟,秋吟!”她大声叫喊着,撕心裂肺得让站在外头的秋吟心头一颤。 见到秋吟跌跌撞撞进来,她突然光着脚下了床,不顾自己的身子吩咐道:“这些日子不许他再出东宫,就关在这儿,哪儿也不许去。” 秋吟压根没反应过来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见柳微之始终一副淡然的神色,而面前的人则是气恼急切更多。 才小产,太女和驸马又闹起不和的消息又在宫中漫开。 她的身子根本还不宜起身,却强撑着找来了元逊问起了他们的盘算。 原来高家侵占田地的事情他们早就查得一清二楚,但是为了避开高放安此时的锋芒,他们才挑了江南世家下手。 “此后具体要如何做,微之并没有告诉我,只说他来料理就是,你们俩又……” “他想与我和离,然后让我与江南世家结亲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她白着脸问道。 元逊拧着眉,而点了点头。 她凄然笑道:“你是不是也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元逊一时也说不出话来。柳微之同他说这件事的时候,他的确是不同意的,他看得出来现下谢梓材是真的爱慕他,也不是没有别的途径,何必非得如此。 “前朝思明女帝,在做公主时,有过三任女君,到了登上帝位的时候,才将第一任女君接回宫中。所谓婚嫁,都是手段计谋罢了,一时离别对于太女来说若能打压高家,拉拢江南世家,自然是合算的买卖。” 柳微之一番话让他也无法反驳。 “权益之策,等到来日殿下继承大统,再将微之……”他也劝道。 “此时权宜,难道到时候就没有别的权宜了?”她冷笑道,“他就是想走才与你说这些话,他哪有回到我身边的打算?” 她不信柳微之只是想替她拉拢江南世家,别的办法那么多,多让一些出去又能如何。 他就是想离开。 对于情事上,谢梓材表现出的在意和偏执是元逊也看不透的。 本来以为将柳微之关起来,事情总能消停一些,可是接连几天,谢梓材冷眼看着朝中形势,江南的世家都还没发出什么招数,便见到高放安带着江北与中原的一干世家子弟添油加醋将江南世家侵占土地的事说了个遍。 她去找了杨家的人,如今朝中做主的是青龙卫的统帅。 “此前柳微之与你们所说的事情,本宫都可以照给,除了与他和离再与你们结亲的事,若你们还有别的想要的,本宫一律都会给你们。”她这些日子按理说是不该出来的,称病一直在休养,只敢悄悄出宫去见杨家的人。 那四十余岁的人拧着眉并没有立刻回应,隔了一阵才道:“殿下或许是误会什么了,微之兄弟当时同我说的是,他会被废除驸马之位。所以无论是不是我杨家人,恐怕殿下都护不住他的位子了。” 谢梓材愣神了好一阵,在回东宫的路上她整个头都疼起来。 究竟是遗漏了什么地方……柳微之到底在做什么盘算。 只是她现下再怎么问,那个人也是一言不发的。 她下马车的时候差点跌坐下去,眼神模糊了一阵,隐约感到有人从远处跑来扶起了她。 她以为是柳微之,只是摸到那双手的时候便失望。 也是,那人现下被自己关在房间里,哪里能出得来。 她看着面前的付思远无力问:“你怎么进宫来了,何事啊?” 付思远并没有即刻说出来,先把谢梓材扶到书房里坐下,看她喝了茶水定了心神之后才有了要开口的迹象。 “到底什么事,别卖关子了。”她头疼得厉害只能勉强问着。 付思远犹疑了许久,终究先试探了一句:“无论如何,奴婢希望殿下明白,奴婢对殿下绝无二心。” “这我自然相信,快说吧。”她闭着眼养神应付着。 “亭寻公主,是奴婢杀死的。” 她猜到了,点头让他接着说下去。 “奴婢本来没想杀死她,只是她说了一桩关于驸马的秘闻,奴婢觉得她是故意在挑拨驸马与您的关系,于是便擅作主张处置了她,免得她胡言乱语惹出风波。” 她停下了揉着太阳穴的动作抬起了眼。 付思远看着她现下疲惫不堪,好像他再多说一句面前的人便会全然崩溃陷入痴狂,他犹疑了许久才下定决心开口道:“只是这些日子奴婢暗地里调查着,才知道亭寻公主所说,也不算假。” “究竟何事。”谢梓材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驸马在临谯为官时便与昭南王牵连,后调至珉州也是昭南王在朝中的人所做的手脚。昭南王出身寒族,虽多年来凭着世子贤名让中原不少世家对其刮目相看,但江南世家总是对他们不算客气。驸马借着柳家的名声多年来在珉州等地与江南世族结交,劝得他们多番亲近过昭南王。” 柳微之和昭南王有牵扯的事情她早就清楚,从前那些事她也没什么功夫计较,是以此刻还算平静。 “只是……在珉州两年后,驸马与魏桓生之间渐生嫌隙,驸马自己在江南并进大量田地,并修书相劝将柳家旁支迁入珉州地界,太女或许不知,如今柳家在江南倒比不少本身的世家还要有声名权势。” 正文 第九十二章 断绝 江南…… 她方才的头疼一下子有了出口。 她记起来,柳微之听到谢梓柏提珉州的时候脸色就不好,谢梓柏封地就在珉州不远,娶柳徽,而后又不娶…… 果然,是和这事有关系。 而并入田地,显然是不合法度的…… “还有呢?”她心中的疑影已经一点点浮出水面,只是还差那么一点才能见到全貌。 “据亭寻公主所说,当初驸马私下与她勾连,商议过……”付思远突然停住暗窥着谢梓材的脸色,见她紧闭着唇一言不发,想起柳微之所托付的事只得狠下心来,“以亭寻公主为尊,起兵反叛,在江南……另立新主。” 这话说完他自己都觉得松了一口气,当日听到亭寻将那消息说出来的时候,她是得意而热切的,满以为这样大的秘密一定会说服付思远,保住自己的命。 “那公主答应了吗?”他当时沉声问道。 “以我当日狂妄,有他那样言语,我自然不会拒绝,且因为他的提议我还与昭南王对抗了一时。结果那臭小子后头又像是与魏桓生重修旧好,也没那么多芥蒂了,害我白多了一场梦。” 她说完这话的时候又看了看自己手脚上的镣铐,时移世易,不过几年的功夫她就已经生死难料了。 付思远此刻看着谢梓材的样子,像是沉思,又像是漠然,没有出现他想象的大吵大闹,却让他心中忧虑更甚。 她的确是在深思,她知道从前算是她坑害过这个人,也知道父皇和母后的确有对不住柳仁的地方。 可是他竟然恨到想要另立新主吗?不惜赌上自己的史书清誉与满门性命。 也是,到时候不管如何,她父皇都没有办法去对柳家下手的,他就是料定了这事情就算败露也不会牵连柳家太多。 怪不得,他那样早就和王琼安排好了神堂的事,用运河水道代替神堂,沟通南北,说到底也就是在为江南的势力做大做些准备吧。 “驸马回京之后,还与亭寻公主联络过吗?” “据她说,是没有什么联系了,不过一直和昭南王……” 她摆手叫他停住,闭着眼思索了好一阵平复了心绪:“我知道了,没什么别的事就……” “还有,”付思远藏在袖下的手握紧,当即跪下叩拜在地,“殿下,据称,昭南王曾在五年前派人向您投毒,用的是慢毒,勾结了侍奉您的厨子,但那厨子因在外喝酒被人误杀,就此才没能将那毒药接着给您投下,算是保住了您的性命。” 她皱着眉眼神困惑,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对于自己曾中毒的事倒是一概不知道的样子。 “这也是亭寻公主说的?” 不是。 付思远想起柳微之那日专程到了他的住处将这件事说出,他气急拔出了剑要刺向他,那坐在轮椅上的男子面不改色,虽沉郁却仍旧一副清淡如风的样子。 “正是亭寻公主所说,”他还是应下,心一横接着道,“驸马……也知情此事。” 他没有抬头,仍旧叩在地上,他等了许久也没听到动静,而后听到一阵沉重的呼吸。 谢梓材突然觉得自己全身都彻骨痛起来,就算是小产当日,她昏迷得那样快都未能感受到这样的痛楚,她只觉得自己都像是要被拆散了。 “是知情,还是合谋。”她咬着牙问出这句话,一下子堵了付思远的嘴。 他当日也这样问过柳微之,可那人想了许久对他笑说:“便说是合谋吧,也没什么分别的。” 知情却不报,不也是在等着她死吗。 “为何要在那个时候给我下毒?”她身形摇晃着,头脑发晕,一时一身身冷汗都渗了出来。 “五年前,十皇子摔死楼阁,殿下是否做了些事情……”付思远沉声道。 她抬起头眼里因为疼痛已经有了不少的泪水,她仰着头思索了一阵,那被何空游摔死的孩子。 她记起来了,那孩子死了之后,她虽惧怕何空游的威势,但是也暗中叫人将她摔死皇子的消息透露出去过,想要让朝中的御史知道,至少能弹劾她,能暂时压抑她的威势。 可惜,所有的人都被看管得紧,她试了几回都失败,还当着何空游的面与她争吵过一回。 “何空游和昭南王,也是早有勾结。”她缓缓说着。 这个女人还真是,明明什么都得到了,却还是那么贪心。 “我的胎……”她突然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怪不得,从一开始就非得让覃容皓来替她诊治,这毒的确是隐秘得很,那么多年太医诊脉都没发觉过,也怪不得他要去多这个心眼。 “好了,你先回去吧。”谢梓材全身都没了力气,付思远看着她颓唐的样子想要上前相劝,却看她一只手撑在桌上勉力支撑着自己不倒下,虽担忧却也退下了。 柳微之在房间里听到外头有动静,走到窗前打开了窗看了看,见到了付思远的身影。付思远是想来探望他,却发现谢梓材将人关押得严,是一步也近不得。 只是柳微之看到他的时候,便明白了一切,冲他点了点头,也便关上了窗。 谢梓材晚上走进来的时候,他正在整理书卷,见她来了也没有说话,二人就静静共处一室了一段时间。 “你侵吞田地的事很快就会被高放安抖落出来吧。”她有气无力说着。 他并不答话而问道:“殿下晚膳用了吗?一应补药还是该吃下去。” “本来我以为,我知道你什么打算了,就能去阻止高放安,也不至于让你如愿被他所害,”昏黄的烛光映在她惨白的脸上才让她的脸色显得不那么难看,她因笑道,“你又让付思远来告诉我你从前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想让我彻底对你死心。” 这样她也不会出手帮他,一切就都能如他所愿了。 他并不承认,但这阵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柳微之。”她此刻的嗓音就像是春日里飘浮在空中的散乱柳絮,那样轻柔,让人根本握不住,就像是随时随风散去再没有踪迹。 “你就这么恨我吗?”她那话里藏了几分笑意,却是自嘲更多。 若要从头解释起,那便太长了,于此时此刻,确实没有太大的意义。 他回想从前一切,也觉得自己荒唐可笑,如今走上了与当初全然相悖的道路,比起柳仁被卸磨杀驴,他自请离开的手段似乎更令当初的自己怨恨不耻。 “臣现下不恨你了。” “是吗,”她轻笑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而后轻柔抚了起来,就像是那孩子还没有离开时一样,“那你就忍心看着他离开啊。” 这是他这辈子都不愿再提起的事,当年他知道昭南王要向太女投毒,连缘由都不愿意问,知道了只觉得心中畅快了一些,从未过问过。 只是他没想到,当初坐视不理,最后是酿成了他这辈子最后悔之事之一。 “其实我也觉得,怪罪你无用。毕竟当初那个状况,我若是听说有人要你死,大抵也不会有什么反应,更何况是我害你了那些年,你心里记恨我,记恨我父皇和母后,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她想起谢梓柏的话,从前的事去计较那么多,的确是半点用处也没有的。 “但是我忍不住,”她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这是我的孩子,他不见了,我在痛彻心扉的时候你也在悔恨吧?可是为什么,我可以拿我的所有去弥补你,但是不能……不能是这个孩子的。” 她蹙着眉,眼里已经全是泪水了。 一时她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怪谁,突然在这房间里溢出笑声,而后越来越大声,笑得累了才趴在案上喘息着。 她打开门,门外的风明明是热的,却让她觉得寒得刺骨。这暑热的天气里,她还是穿着三层春衣,小产完的身子根本受不得半点儿凉。 “你赢了柳微之,”她推开门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外走着,“我不留你了。” 最后那句话,她说得那么委屈又不甘,却又没有半点别的办法了。 见到秋吟从门后走出扶住了她的时候,柳微之才松了口气。他手中的书卷一本本落下,也没有心思再去打理。 原本以为这个场面也没有那样艰难,此刻心中的剧痛却告诉他,他在乎的,在乎的程度是自己也意想不到的。 可就是因为在乎,才非得如此。 何空游看着谢梓相去了西疆之后恨得牙根痒痒,想着还有四五日那人才能到,若是没有别的招数,便只能铤而走险才能让谢梓相功亏一篑了。 可她没想到找上她的会是谢梓材。 “女史还记得,我当年落水的事吗?”她将何空游约了出来,就在她当初落水之处。 何空游眼波流转笑道:“那自然记得,殿下可是受了好大的罪。” “我说的不是落水之后,是之前,”她打断何空游,看着她脸色变了,“那一日,何女史是不是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啊。” 何空游站在树下愣神了许久,而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原来那日是殿下啊,我说怎么那些废物翻遍宫里,也找不出踪迹呢。” “在联手对付宦官之前,你也怕失败,所以暗中勾结了当时的宦官统领。当时若不是柳仁势力强劲一击即中,你就将立即反戈,你以为你做的滴水不漏,却不想你与那宦官通信的书信都被他藏了起来交给了一个小太监。而那个小太监想要得到你的庇护,所以才将东西交给你,只是你还没来得及处置,就被我偷走了。”她轻笑着回忆当初的事情,若不是那件事,她不会落水,柳微之不会看见,或许现下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一切冤孽,竟是这样开始的。 “殿下如今旧事重提,是要说什么?”她在等她的条件。 “父皇这个人,的确是爱你到了极点,所以说,就算你摔死了他的孩子也都可以不计较,”她慢慢说着,“可是他当年不过一个无权无势的王爷,一步步走到今天,担惊受怕颇多,所以最怕别人背弃他。” 她将最后三个字咬得极重。 何空游也很明白这个道理,她就算是贪污狂妄,皇帝都能护住她,但是若让他知道自己当初想过要杀了他,便没有那么简单了。 “若是这还不够,也还有付思远的事,你说我父皇要是知道在你眼里他连一个太监都比不上,又会如何?”谢梓材突然低低笑了起来。 何空游皱眉:“你疯了吗,说出去难道付思远还能活吗?” “若能换你一命,有什么舍不得的。”她咬着牙颤着唇说出这话,尽量让自己显得狠毒很多。 “说吧,你到底要什么?” “谢梓相,是我永远的皇弟,”她终于入了正题,看着何空游冷笑道,“听清楚了?” 何空游最后软绵绵说了一个“好”字,便端着步伐离开了。 谢梓材看着这池水,想起当初被那人抱在怀中躺在岸上的情形。她睁开眼的时候见到一个端正清丽的面容,便是最初那般情景也是觉得他好看的,恰好那样合她的心意。 只是那时候他眼中的她,只是个玩弄心机的小姑娘罢了。 几乎没有人会以为刚刚小产完的谢梓材还有多少心思能在政事上,何况御医说她的身子的确是亏空得厉害,一日三顿都要用参汤,整日里也像是因为失子而神色恹恹。 江南豪强侵占土地之事查得极快,也是刻意配合的缘故,可是查来查去,这些世家那么些年早就学会了如此将自己的屁股擦干净,哪里有那么多的把柄可以抓。 所以此前高放安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摆出那么多的所谓证据,全都落了空,只看到江南世家在朝堂上个个得意,高放安的脸色倒没那么好。 只是唯一一点马脚还是让他颇为得意。 柳微之当初在珉州做官,鱼肉乡民侵占土地的事情很快就传得满朝皆知,那些事情有真有假,为了朝他泼尽脏水,什么莫须有的罪名都说了出来,像是要拉着他和东宫一块入深渊一般。 皇帝本来也不想拿这些事情去烦谢梓材,却也只能将她拉了过来询问着她的意思。 “既然他做下那样的事,的确是该受罚的。”她白着脸坐在下方同皇帝说着话,眼神空洞失魂落魄。 “那你准备如何处置?毕竟是你宫中的人。”皇帝心想,若是谢梓材舍不得这人,大不了将柳微之赶到行宫,二人分隔个一两年再团聚就是。 正文 第九十三章 翻盘 “他既屡次犯上,实在有失德行,不宜……”她握紧了拳头不让自己露出难受,眼皮跳了跳道,“不宜再待在东宫了。” 皇帝没想过她会给出这个答案,也是愣了许久才犹疑着试探:“你想……” “废他驸马之位,放回柳家吧。”她身子不好,说许多话的时候都显得气若游丝,这句话也同样如此。只是此刻游丝言语,只是因为自己舍不得罢了。 何空游在一旁侍奉着,一时与皇帝面面相觑,谁也看不透她此刻是在做什么打算。 “梓材啊……”皇帝怕她是一时气愤,仍旧犹疑颇多。 “儿臣意已决,还请父皇裁决,以此正法纪。”她拖着这疲惫的身子就要跪下,皇帝赶紧着人扶起来,最后也叹了一声点了点头。 柳微之被放出东宫的那一天,奉壹收拾好了马车在宫外等着,他被关在房间里许久,再见到人的时候就是皇帝的诏书到了。 谢梓材也算是对他仁至义尽了,本来以为这样惹恼她,她废黜他之后也应当关在冷宫里,倒是直接将他放归,也省得他再去废一番心思。 那东宫门前的侍者都低着头,不知道要怎么去面对柳微之,想着还不到一年的光阴,自这位殿下来之后,太女由混沌转为清明,平日里虽也有龃龉争吵,二人也曾如胶似漆过,到现在分别,一切真如梦一般。 秋吟站在门前遥遥一拜,柳微之笑了笑,这双腿仍旧不算大好,登上马车的时候要奉壹一直扶着,那双腿不住打颤,仿佛下一秒他就又要跌下去。 他知道谢梓材此刻看不见这副场景,也不想让任何风声传到她耳中,死咬着牙撑了过去,登上马车后他馒头都是汗,疲累得很,坐在里面便不再有任何反应。 这马车缓缓向宫门驶去,他从未觉得这条路这样静过,掀起帘子往外头看了看,零星的几个宫人走过,这一砖一瓦,总是离开了。 他放下帘子,闭着眼便靠在马车上昏沉睡去。 “走了。”谢梓材看到秋吟回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秋吟点头,而后便看谢梓材出了神,过了好一阵才恢复过来,突然起身:“陪我去个地方。” 她又来到当初登高的地方,那日之后柳微之就让宫人将那座楼阁收拾了出来,怀孕的时候身子总是笨重,不愿意多走,便也不常过来,现下小产虚弱,才走到一半便已没了力气。 秋吟想劝她别上去了,她却咬着牙非得走上去,等到了上头倚在栏边,她顺着那宫道向外头望着,层层高墙之外,似乎什么都览入眼底,又似乎什么都看不到。 “还是见不到。”她淡淡笑了,那明媚的阳光落在她脸上都落寞起来。 秋吟知道她登上此处也就是想看看那辆马车,只是宫墙太高,什么都遮挡住了。 “其实我还是后悔的。”跟皇帝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就后悔了,但好像也没有什么反悔的余地了。 “殿下珍重自身,再图来日……” “来日……”她喃喃着,那双眼睛布着血丝,眼皮无力垂着,嘴角牵起一个笑来,“若是来日无他,我又何必盼什么来日。” 她知道所谓来日全是荆棘险阻,曾经她站在这儿,是不害怕的,因为知道当日坐在这儿的人会和她一道。 所谓同道,最终还是分离了。 柳微之,你怎么就不见了呢。 她咽下已久的那滴泪还是落了下来,打在栏上。 “走吧,咱们回去吧。”她惨然笑了笑,一步步走下去的时候,脑海里便是当下朝中形势。 既然局面已成,她就顺水推舟,看看究竟,鹿死谁手吧。 柳仁知道柳微之出事的时候,已经是他被废黜一个月之后。 他在山中消息闭塞,若不是偶然进城采买一些书房器具,也是不知道这消息的。 好友看他那日心事重重,问了同他一道下山的弟子发生了何事,这才反应过来。 他提着酒到了柳仁身前,二人喝了几碗之后,柳仁才打开了话茬:“我想回去看看。” “那么久了,你家中也未有人送信来,想来微之也没有让你多担心的意思。”好友叹道。 “也不全是为了他,”柳仁回避着好友的直白,“这番闹腾,对柳家也是有损失的。” “自你答应他,将柳家的旁支迁往江南开始,就应该明白,他埋下的隐患迟早会有如此下场。”好友咂吧了两下嘴里的味道,总觉得酒水不够烈,不由得皱起眉。 隐患。 柳仁摇了摇头:“别人或许真以为他是想在江南蓄力,贪心贪财,有谋反之嫌,可是我明白,他不过是想留一条后路罢了。” 他这个儿子,哪里有什么非得做乱世英豪的气概,江北屡次朝代更迭,诸王叛乱频发,早就不是安生之地了。当初他并未说明为何要人迁往江南,但他看得懂他那样精心去布置,不过是在留一条生路。 “这世间从来不是你说是什么,旁的人就会信的,”好友倒了倒那已经见底的酒壶,仰着头叹道,“儿孙自有儿孙的福分,你也别太折腾自己了。” 柳仁起身背对着好友离开道:“总得先捎封书信去。” 这一个月里,柳微之已经被废黜,但说到底这并不是对他侵占田地真正的惩罚,他才回柳家就被带到了大理寺关押,他算是知道了从前沈全在里头都是遭的什么罪了。 只是那日见到薛玳,他带了一些吃食递给他,柳微之说了声多谢,看着面前的饭食,本不该问,还是说出了口:“是她让你来……” “是。”薛玳说得爽快,临走时他也问谢梓材,要不要告诉柳微之,她说尽管告诉就是。 “他最好能将这份恩情好好记着。”她是在赌气,薛玳看出来了,却也没再说什么。 他犹豫了好久还是想问柳微之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看面前的人慢条斯理吃着东西一个字也不说,顿时也失去了兴致去问。 “这段日子,西屏县主如何了?”柳微之用完膳后问道。 薛玳抿着唇才道:“一切安好。” “你与她呢。” “……一切安好。” “郎君还是该以薛家和太女为重。”柳微之淡淡说着。 “我知道,可是舒盈说她……” 见到薛玳的样子,柳微之这颗心才真的不安起来。 知道有情,但看着这个一向明智的人扭捏矛盾,他便觉得这事情已到了不得不处置的地步。 审理倒是不慢,他这桩案子其实很快就理清了。的确是违规侵占了一些土地,不过大多都是合法得来的,左不过罚没一些钱财,很快也就出去了。 之所以会在大理寺里拖那么久,是牵扯出的东西太多了。 高放安得意忘了形,看江南的世家一个个缩头缩尾的便没有太将他们放在心上。为着想严惩柳微之,这些日子拿出了要将侵占土地的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言语。 发难的是元逊,大概高放安也没有想到,柳微之为了让他放下警惕连自己都豁出去了,愣是没让他看出这是一个圈套。谢梓材整日又待在东宫,所以元逊开始发难的时候他一点也没有防备。 之前说出的话倒是一句句报应在自己身上,江南的反扑来得很快,傅家的人冷眼看着高放安在朝上争辩得面红耳赤,傅集远也装得老神在在,虽然也查出了他们傅家不少的事情,但就算真追究下来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若是要罚便罚了。 只是高放安的事就没那么简单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家的人那么多年都做了多少事,他以为只是侵占了些田地,却也没有追究过其中的手段。一桩桩一件件抖出来,牵涉人命的都有几宗,元逊就差把他们害死的人的亲属直接拉到朝堂上来了。 柳微之听说朝堂上那一幕的时候,正在家中修剪枝叶。自他回来之后,柳徽也辞去了宫中的官职,成日里在家中读书练字,外头的事也不怎么掺和。 只是前些时候柳仁突然来了信,那用语婉转得很,本来也不是给他写的,柳夫人看了许久才觉出她这夫君话语里的意思,是想打探那孩子的状况,而后哑然失笑,用膳的时候跟柳微之说起这事。 “只说我无事便好。”他停箸一阵,而后缓缓道。 他一贯窝在家里,听到外头的人递来消息,高放安的事的确是掀起了不少麻烦事,前些日子趁着巫蛊之事夺回去的一些权势又有了离散之象,这里头傅集远还出了不少力,他虽然不敢直接背叛高放安,但说到底也不再为他多谋划,平日里的爪牙也都收敛起来,一些本就是见风使舵的人就有了别的心思,对于高放安来说这些无疑都是雪上加霜。 只是这个程度,也还不够。 “高放安现下就没想着朝外头求助?”他将枯败的枝叶放到了一边问着。 柳徽坐在一旁点头:“派去的人瞧见他手下的人出了城去送信,就不知道是去联络谁去了。” “往哪个方向而去的?” “南边。” “等到那人回来的时候再来告诉我。” 第七日的时候,柳徽送来了信,算下来那人出城十日就走了个来回,柳微之朝着那地图上看了两眼,轻笑一声。 果然,这个时候,或许也只有魏桓生靠得住了。 “那如今……”柳徽有些看不懂柳微之的盘算 “魏桓生给咱们送信了吗?”他喝着茶问着。 “还没有。” “那便再等等。” 这话才说完没多久,魏桓生的消息就传过来了。 其实早在柳微之被逐出东宫的时候,他就已经有心思早给他写封书信过来,只是昭南王觉着前回的事情闹得这样不愉快,总该冷上一阵,看柳微之在家中颓唐了一个月之后才许他修书过来。 也是一些再相邀共谋的话。 要紧的是最后几句。 “高家,虎患可除。” 魏桓生从起初就忌惮高家颇多,比起要高家归顺,他更想将其连根铲灭,只要高家骤然失势,朝廷必生巨动,而他手中握着的权力都该四散开去,若是能再握到他手里,那么举事之期可带矣。 “既如此,若是高尚书真出了事,岂不是遂了魏桓生的愿。”柳徽皱眉。 “高放安可除,高家却不一定非得都除去。”他淡淡笑着,将魏桓生递来的书信烧了个干净。 高放安有联络藩王谋逆之心的消息传出去的时候,纵然朝野上下都不愿信,皇帝却是实实在在害怕起来。 从前除了一个柳仁,坐看高家做大那么多年,他心中的忧虑比从前可重多了。 何空游得了魏桓生的意思,也不准备留着高放安作孽了,回回在皇帝耳边说着忧心忡忡的话,让他更加不安起来。 说到底,这回也不是皇帝想要对付高放安了,江南几大世家联合起来,江北的人又都坐视不理,这下倒是极其有力的处境。 不久之后,昭南王的一封陈情书,算是将这场乱事平下,又算是掀起另一场祸端。 他痛斥高放安暗自勾结他,妄图结党营私,想洗清罪过,实乃卑劣行径。 原本不过是个贬官的事,只是他心高气傲了那么多年,看着那么多人冷眼看着他跌下云端,自然不甘,出此下策却误会昭南王的意思,前次的事情还让他以为昭南王府有意拉拢他。 偏生昭南王府的人,从来是翻脸不留情的。 如此一来,他声称是昭南王府的阴谋,好在他手脚干净,让人送信去,也让人当着面看这那封信被烧干净。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但这从来也不要紧,要紧的是皇帝是否相信。 疑心已经起了,无论证据为何,皇帝也有了判断。 高放安被判流放的时候,高家的门客倒是鸟兽散。看着一片混乱的府院,高筱叹了一声,将不愿离开的老仆都召集起来,替他们寻找出路。 她见到门前有个身影,走近才发现是有过几面之缘的柳微之。 “殿……柳郎君。”高筱下意识想行礼,却顿时记起了这人的身份,略显尴尬收回了手。 “高尚书出事,一切都靠府尹料理,这些日子见你也是艰难。”柳微之笑道。 “柳郎君寻我有事?” “也不算有什么事,只是想与府尹先说一句,若是巨人生疮,必得剜除,才能保得巨人无碍。” “郎酒所说疮痍,乃是我的父亲,不孝之名,高筱不敢。”她冷着脸并不喜欢他这话里的意思。 正文 第九十四章 换天 , “父母子女,我也不敢相劝,府尹……”他本欲开口,后头又住了口,只笑道,“罢了,你自有明白的一天。” “他这几日都去了何处?”谢梓材问着。 “只出去过一回,是去高尚书的府上,”秋吟看着她分明一副牵挂的样子,总是忍不住劝,“既然殿下舍不得,又何必……” “可若是此刻他跟我相对而坐,我们又能如何呢?”她嗤笑一声,“相看之间,都还记得对方是如何害了自己,记得自己是怎么害了对方,若不是分离,我此刻早就想把他千刀万剐了吧。” 秋吟叹了一声,从怀中拿出一封泛黄的信件:“这是奉壹今日送来的,是当日落马谷求援书信。” 他还记着。 她看着那信纸,一时沉默下去,抬眼看着刺眼的光线,又闭上眼,将疼痛一点点剥离,这烈日也不显得那么可怖了。 高放安流放之期定得十分急切,也不知道是谁在担忧害怕什么。 他望着这座城池心生嘲讽悲凉,可更多是记恨与不甘。他在禁军中的人手被柳仁和谢梓材瓦解,一点点失去了对京中的控制权,狂妄想要置柳微之于死地,倒是忽略了一些会咬人的狗。 “臣恭贺殿下,现下京中,再没有能与你为敌者了。”高放安见到谢梓材来的时候不由得笑道。 没有吗。 此刻的高放安已经是刑徒,却依然衣着干净,仪表堂堂,甚至看不出什么凌乱的迹象。比起沈全从牢狱中走出的狼狈样,也知道他备受照顾。 “高尚书一日不死,这京中仍旧是您的天地。”她早已明白这个事实,却也不怕高放安此刻威胁。 “臣,恭候来日。殿下比起你的父皇母后……哦不,”他停了停又笑道,“是殿下和前驸马,比起皇上与先皇后,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此手段,老臣都被蒙蔽了。” 算什么蒙蔽呢,断绝是真的,牵连也是真的,是他们太过纠葛,连自己也看不清。 看着押送高放安的马车远走时。她才轻叹一声露出了些微疲累,转身之时又都收了起来。 柳休那一日才从前线上视察回来,看着报上来的军情皱着眉,一夜未眠才处置完,想着要趁早将这些消息都送出去。 只是他才走出帐子的时候,便看到远处一人扬鞭而来,看见他的身影便大叫着:“将军!” 那人从马上跌了下来,他还以为是什么紧急情况,再细看那人脸上还带着笑。 “京中消息,落马谷一事,平反了!” 那一瞬间,这一夜的疲惫不堪都算是散去,他那颗心一下子被牵动得跳跃起来。 只是一下子他的腿就软了下来,就那样跪在地上朝着落马谷所在的方向,拜了一拜。 那前来送信的人本来还怕他是激动得腿软,怕他身子出事,见他那双向来严肃狠辣的眼睛里充盈着泪水,才一时酸了鼻子,跪了下来在他身后朝着那方向也拜了一拜。 多年执念,终是放下了。 高筱在听到落马谷的事情时,便全然明白了柳微之所指。 当年的平州太守傅蒙是首先遭殃的,傅集远这些日子冷眼也看出了高放安的事情后头,是有元逊和谢梓材的影子,可他没想到当初没能从林尧升身上搜出来的东西,会在这个时机出现。 他这段日子也算是安宁了,没想到谢梓材还是不肯放过他,这下他倒是气急败坏了,前段时间看着高放安那样都没出手,轮到自己了差点把唇亡齿寒这四个字给咬碎了。 高放安没敢将他傅家的一些事抖落出来,是因为自己也牵扯不少,没办法样样扯清,才不敢随意威胁他。 可这回也轮到高家袖手旁观了。 当初帮着傅蒙将事情瞒下也有一些高家的人出力,不过也都是与高筱平辈的几个人,傅蒙这个人哪里受得了刑,被投入大牢不过一天的功夫该吐的都吐干净了。 高筱冷眼看着几个堂兄妹受此牵连被贬官,并没有出言求情过,反而对着皇帝陈说他们的罪过,力请皇帝严惩,摆足了伏低的态度。 此前高放安的谋反罪名并没有办法坐实,被判流放只是皇帝疑心不得不罚得重一些,见到高筱的态度,想想在朝堂上纵横了那么多年的高家现下也有了这样的姿态,皇帝心里莫名畅快。 当初落马谷一事多少他也听过风声,但毕竟是一点证据也没留,当年就算是柳休闹得厉害也是没折腾起来的。 谢梓材也有两月未曾来上朝了,听说这几天身子才好了一些,没有迎风流泪全身酸痛的症状了,才又参与国事中来。 只是她一出来,就站到了殿中,将那封泛黄的书信呈上。 几番辨认,那书信的笔迹便是当年落马谷领军之人,上头的一应印章也都没有任何问题。谢梓材手里头还有一份沈全的供述,当年的事情总算是大白于天下。 沈全的供述,也是谢梓材一字一句念出来的,她看着傅家的人脸色突变,十年来的不甘与痛恨都有了出处。 “罪臣为保性命,纵知前线将士浴血不敌,历经磨难才至平州求援,却困于强势,不得调兵,伏低做软,苟全至今。每午夜梦回,尝见战马嘶鸣,兵戈交错,寒光乍现,凄厉哭喊至不得安枕。十余年来悔痛万分,如今叙出,万般罪责皆愿承担,只愿将士亡魂得以安息。” 念完的时候她看了看元逊的脸色,他闭着眼,在她声音停下的那刻才又睁开,一瞬间她像是看到了十年前的他那双眼睛,不过也就只有那一瞬间,也唯有这件事,能让他如从前那般年轻气盛。 “我原本以为,除掉高家,我傅家,殿下也就不放在眼里了,竟是还要如此赶尽杀绝,殿下也真是莽撞啊。”傅集远在下朝后走到谢梓材的身边叹道。 “傅尚书以为,我是要除掉你傅家,就没想过,我只是为了当初落马谷的冤魂吗?”她冷笑着。 傅集远微楞,而后轻笑着摇了摇头:“的确没这样想过,大抵殿下在我眼里,不是这样的人。” “那我倒是想知道,傅尚书的眼里,本宫何如?” “臣不敢妄言,只是陛下称殿下肖似汝母,以臣对先皇后的了解,此刻她应当不会赶尽杀绝。” 也不会为了一桩往事破了现下的局面。 “那傅尚书就适应适应吧,我毕竟不是她。若是她还活着,此刻应当会顾及尚书,只是……”谢梓材淡淡笑着,“尚书还记得,她是怎么死的吗?” 傅集远愣了一刻,他继而笑道:“先皇后死前,太女就在床榻侧,自然比臣更清楚。” “是吗?我日日侍奉在侧,可那时候淑妃娘娘也是日日侍奉啊,她就没有告诉尚书什么?”她说着露出一抹笑来。 “是淑妃娘娘,告诉殿下什么了吗?”傅集远那笑已经僵在脸上。 谢梓材瞥了他一眼自顾自走远,留下一个背影让傅集远嗟叹了许久。 “这就是你想告诉谢梓相当初真相的原因?”她当时站在窗前看着庭院中的草木出神,问着秋吟。 那时她的病已经大好,只是为了让高放安放松警惕,一向还是待在东宫里。没有了身孕,秋吟也就没有了诸多顾忌,何况谢梓材已经猜到何空游告诉谢梓相身世的事与她也有关,一切事情也都瞒不住了。 她站在窗口良久,那身形微微晃动了几分,而后苦涩笑道:“因果报还,原来如此啊。” 一手抬举了高家和傅家,最后还是落得这样的结果。 “那时候母亲的身子本就不好了,即使没有傅家的人下手,也撑不过三五年的。”她想起薛遇离世前一年的功夫就时常晕厥在房间里,心血亏虚,本就是慢症。 “我从来没怀疑过有人做手脚,大抵是觉得没有人会这么急切。”现在想想淑妃跪在薛遇面前那样哀求,一边还知道傅家的人要置她于死地,真是荒谬可笑。 她仰着头纾解着自己的头疼,最后轻笑道:“都是要偿还的。” 有的时候她也觉得,一笔笔冤孽算下来,究竟谁欠谁的还真是不好说。 只是当下谁挡了她的路,谁就一定要除去,唯有如此才能走下去。 傅蒙遭此劫难,傅家也有被重创之象,这个时候传出谢梓材要与辜州杨家结亲的消息,倒是让很多人开始回望此前两月的事情。 再怎么看,谢梓材也不像是全然不知情的样子,那柳微之出事就显得耐人寻味很多。 谢梓材见到了杨祁,才弱冠的年纪,跟在自己叔父手底下做事,正如柳微之所说,仪表风姿皆属上乘。 那人的举止和柳微之也有几分相似,谦和有礼,多说几句话便知道是个表里如一的人,跟那个心思深沉的人倒是全不一样。 这就是柳微之觉得,更适宜她的人吧。 “父亲,太女走时,留给我这个。”杨祁从袖中拿出一枚玉佩。 杨郊看了看那东西,沉思了一阵也只点点头让他收好。 那东西的纹饰若是没错,也该是快十年前前时兴的了,看那样子也是上贡来的玉。他不由得想起当初十岁的谢梓材大庭广众之下赠给柳微之的那枚玉佩。 秋吟不知道谢梓材为何执念要将那枚玉佩寻出来,看她盯着那东西许久,喃喃道:“当年他就没要,现下也送不出去了。” “殿下……” “自会有人要的。”她将玉佩收入怀中。 缘生缘灭,也不知是哪段缘了。 傅家遭了重创,一时间傅集远虽未被波及,也只能称病在家,不多过问朝事。 转眼间九月将至,她的生辰也要到了,和杨祁的大婚之礼定在十月,她本以为柳微之会在事毕后立刻离开,却不想他倒是一言不发,不管别人路过柳家门庭时议论什么,他不听,也不出现在众人面前。 众人看着这般情势,也没人愿意来招惹他,只是那一日元逊特意来请他去府上,到让他不好拒绝。 看着柳微之脚步沉稳走来的时候,元逊也长舒了一口气,他邀人前来品茶,窥着他沉静神色才敢开口:“不知柳兄今后如何盘算?” 这两个月,王琼那儿的消息倒是不错,再等几日他也该启程离京了,只是这些事情他都不准备告诉柳家的人,免得节外生枝,又怎么会告诉元逊。 “我能有什么盘算,不过走一步看一步了。”他淡淡道。 “实不相瞒,今日找柳兄来,也是我有一桩事情为难。”他略显尴尬笑笑。 柳微之敛眉:“是为了最近外头关于太女的风言风语?” 元逊点头。 这些日子朝堂上对谢梓材的掣肘倒是少了许多,高家和傅家都失了曾经的威势,趁机要坐大的江南一干人也像是要被她收入麾下。 可这个时候偏偏传出许多她出入风月场所的言论来。 “你知道她去的何处?”元逊叹问。 “浮游居。”他长舒了一口气,这些事他本来不着意打听,但是琳琅实在是为难了才给他递了消息。 “湖悦坊那么多地方,她偏偏选那处,意图何在你也明白了,”元逊实在是没了办法,“我这些日子劝了许多回,不说声名,如今都要大婚的人了还出入这些地方,不是在打杨家的脸吗?” 前脚她赠玉佩给杨祁的事传遍了京城,一个招数那么多年了还在用,现下又专门挑在浮游居出入,样样都是朝着他来的。 “我明白元兄的意思,只是我此刻去劝她,只会适得其反。”这就是她想要的吧,只是此刻再牵扯,也没什么作用。 元逊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来,却也无所获,最后只有叹着气作罢。 朝中形势变化,元逊本打算离京,现下也走不掉了,有他候在谢梓材身边,柳微之也算是安心一些。 琳琅看着那华丽马车又驶了进来,叹了一声才收拾起身准备前去相迎。 喾寅看这状况也是觉得无奈,将谢梓材迎到房间内叫上几个乐人来便也退了出去。 “分明是谁也看不上的,这样多来几回,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这儿藏着什么绝世之人。”喾寅抱怨着,这几日过来的江南世家的人多了起来,多半是来打探状况的,只是房间里那位主每回除了喝酒,什么也是不做的。 “好了,咱们好好伺候着也就是了,你去瞧瞧昨日新来的那些小厮如何了,有几个手脚不麻利的就别让他们上来了,免得冲撞贵人。”琳琅因着柳微之的托付,只能尽心照料着。 正文 第九十五章 被刺 , 丝竹舞乐,这些时候听得多了,她不免都觉得脑袋疼,只是耳朵再吵,也没有心里乱。 她又碰倒了酒樽,摔在地上也是响亮,一时连面前弹奏的人都面面相觑不敢再动。 “行了,下去吧。”她喝得也有些多了,半倚在座上挥了挥手,那些乐人如蒙大赦。 喾寅看着他们出来了便有意上前,见到一个站在队尾的抱琵琶的人朝着里面多看了好几眼,那脚步也像是舍不得,一时卡在门口。 就在那人下定决心不肯走,想要朝着半梦半醒的谢梓材走过去的时候却被一道力给全拉了出来。 他本恼怒,对上喾寅讥讽的眼神才闭了嘴。 “凭你也想做这个美梦?”喾寅的话实在难听,他隐约记得面前的男子也是商家大户出身,只是家道中落不得不到此处卖艺才能供养家中。 “机会都摆在面前了,我凭什么就做不得这个梦?”他也不屑喾寅的阻拦,他知道喾寅是浮游居里最得客人喜欢的,但也不觉得他配来教训自己。 “我就怕你被这个机会扎得皮肉不存。”喾寅冷笑一声叫一旁的小厮将他拉了下去。 琳琅远远看了一眼,走近听到他说的话,其实这话虽然难听,不过也是好心。 从来只有贵人将他们这些人当做玩物的,妄想攀上枝头的人,万中有一能有个好下场。不过是暂且在他们这儿卖艺的人,实在不必将自己摔到那个地步。 “看来他是明白不了的。”琳琅笑道。 “人要死要活的,不在我眼皮底下就与我无关。”他也甩甩袖子离开。 她向楼下望去的时候,即使有意不让人看出来,那双眼睛还是将所有的人都看了一遍。 柳行之有三天没来了。 虽然心中安定了很多,却也不免失落。她敛眉叹了一声才离开。 醉酒的滋味儿其实并不好受,压抑在心底的难堪酸涩会一点点翻上来,谢梓材手搭在案上,自己便枕在臂上,半眯着眼看着眼前世界免得混沌模糊。 隐约之间她觉得身后有人走来,身上就多了一件衣裳。可她不冷,甚至因为痛苦而出了汗,伸手就将衣服扯下扔到一边。 迷迷糊糊的她看到一个身影走来,瞧上去陌生得很,她闭着眼像是笑了,来这种地方,若不做些事,倒像是她无能了。 在那人将她抱起来放到床榻上就准备抽身离去的时候,她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使出全身的力气一拽,将人拽倒站在床边。 柳微之的后背撞在床榻边,一下子跌坐到地上,皱着眉没疼出声,却被一双轻柔的手臂从背后环住。 软绵的吻落在他的脖子边,一路向着面颊而去,她那样醉酒恍惚的样子,像是连面前的人是谁都认不清,一味只知道缠着任何靠近她的人。 “殿下。”柳微之轻笑叫了一声她,那人的动作明明停滞了一刻,而后又像是没听见一般继续着亲昵的动作。 “你知道我是谁的。”他叹了一声,无奈反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又在她肩颈边蹭了蹭,看着她慢慢睁开眼恢复眼底的清明,那抹笑才变得苦涩起来。 “只有装作不知道面前的人是我,才能亲近,殿下若是放不下,又何必勉强自己非得见我。”他仍旧被人环在怀中,一动不动靠着。 谢梓材不是不能接上这话,只是她等了好久,做了好多荒唐的事才终于又见到他,看到他一双腿复原,走来的时候风姿如旧。 可是也只有这么一时半刻而已,若是话说完了,还是要分开的,所以她不愿意将话说尽,沉默只是此刻她多贪恋的几分接触。 “我知道你要走,”她沉着声说着,“也快了吧,等到我的事尘埃落定,你就可以放心了。” “殿下……” “柳微之,”她打断,看到他腰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不禁心头苦涩,“我真的好恨你。” “嗯。”他只能这样应着,恨于他们而言,从来都是理所当然的。 但明明恨着,却也不可回避爱意。 “我是想将那股恨意消磨掉的,”她不想与他怨怒相对,却不想真的分离,她笑道,“我想了一个狠招,对你来说什么重要,柳家?还是你的一生?我便想,若是我逼着你留在我身边,成为佞幸之臣。你的名声也好,柳家的声名也好,是不是都毁于一旦了。” 他也可以想见,等到她与杨祁成婚,她的车马却每日朝着柳府而去,脏了二人的门前路。 “殿下不该如此想,更不该拿自己的清名践踏。”佞幸之臣能配上的君主,是白白多了一笔脏污。 她渐渐松了手,脸上的嫣红醉意也都消散了,倚在床边看着柳微之淡然样子,突然觉得自己纠结的这几个月,也是好笑得多。 她甚至觉得今日不是柳微之被她钓过来了,而是他刻意要过来告诉谢梓材,分离于他而言从不是重要的。 “滚吧。”她突然冷了声音,这人谦和有礼的背后都是不痛不痒的话,他已经知道要如何去激怒她,也完全明白她心中所想,所以一两句话就能让她彻底不愿再见他。 “草民告退。” “你记住,”她看他走了两步之后坐在床上幽幽道,“若有一日我真握住了一切,你这辈子也都逃不出我手里的。” 到时候他就会后悔吧,后悔今日无论真心假意,他帮过她。 他的步伐只停了半晌,而后仍旧果断离开。 喾寅看着那两人接连从房中走了出来,只是互相一言不发,这结果倒也显然。 柳微之才落地在梯下,谢梓材便突然开口问:“方才弹琵琶的是谁?” 那本在弹奏的男子突然愣神拨错了琴弦,突兀的尖锐声音让谢梓材一眼便看到了他。 “带回去。”她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堂上或有知道她身份的人都抿着唇,面上却也难堪。 喾寅看了看柳微之,那平整的眉头分明蹙起,可也只是如此,背对着谢梓材仍旧离开。 那弹琵琶的人一时露出了笑来,再看向喾寅的时候也不免多了几分得意。 “殿下,”喾寅看她看着柳微之的背影出神,唤了一声,“这人……”目光又流转到那琵琶乐人身上, “带走。”她梗着脖子坚持。 喾寅和琳琅也不坚持,只好嘱咐那人别得意忘形,就送他到了谢梓材的马车上。 只是坐上马车的时候,谢梓材也只是靠在一边假寐,那男子恭恭敬敬坐在另一边,倒是做足了谦卑样子。 等到那马车驶动的时候,那车轮倾轧就让马车里显得喧闹了起来,她闭着眼压制着心头翻涌的难受,那风将马车帘掀开,外头刺目的阳光突然照进来,就算是闭着眼都觉得眼前闪过一道光亮。 只是这道光透露着一股寒意。 窗外过路的人见到那华贵的马车掀起帘子,靠外侧的人似乎举起了利器,看得人立刻心惊。 在那男子拔出怀中匕首刺向她的时候,马车外突然冲进来一人,那刀刃离谢梓材只有分毫的时候,那匕首才被闯进来的人打落在地。 而后闯进来的男子将那乐人拖出了马车,二人在外头打斗起来,看起来那人还没有放弃要杀了谢梓材的心。 “拿下!” 不知什么时候湖悦坊里冲出来一行官兵,琳琅探出头去看的时候才发现领头之人是柳行之。 等到那官兵来的时候,那乐人就算是想跑也跑不掉了。 将人捉拿之后柳行之才去跟谢梓材行礼。 “谁让你来的?”谢梓材很快从方才的惊悚状况里恢复,沉着脸问。 “臣只是偶然路过。” “这样巧吗?若是有人指责将军是自导自演,你又该如何分辩?”她冷笑一声。 柳行之不为所动,抬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忽然飘忽到了左边。 那是个巷子入口,高楼的影子将那个小巷变得昏暗,谢梓材猛地掀开帘子去张望的时候,只看到了一角衣袍。 是柳微之。 “有人想行刺殿下的事是一早有人泄了密,只是不知道是何人,也不知何时动手,所以殿下但凡出宫,臣就会跟随在其后,以免不时之需。” 那人被抓回去的时候本想服毒自尽,还好柳行之及时阻止,付思远三天三夜用刑,终于从那人嘴里得出了结果。 薛玳被派来协理此事,看着那口供总算松了口气。 “既是亭寻公主余孽,接下来的事情就还是交给你了,我先回大理寺复命。”他拱手道。 付思远倒是突然皱眉叹气,做出为难样子:“虽然这人是如此招供的,可这其中也还有疑点啊。” “的确,一干余党本都在大牢中,他是如何逃脱,来到京城之后又是谁人帮他改头换面又苦寻机会接近太女,都是疑点,”薛玳也十分不解,“只是那人只字不提,也不知……” “其实也还是有迹可循的,从那浮游居开始查起,现下也有了些眉目,只是我这边腾不出人手,就请薛大人再去细查吧,也是太女的意思。这是现下已经查到的消息。”他地上一些卷宗,薛玳接过之后点了点头。 付思远看着他果决的背影,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轻松笑容。 “秋吟,你说他一心要离开,究竟是为什么?”被行刺那日的晚上,她总是想不通的,走的时候说得那么好听,是想帮她,满眼满心的爱意似乎也曾在她眼前真实可信,可是这人为了让她死心所做的一切,都让她觉得一场谎言。当她觉得一切虚幻的时候,似乎又有几分真心。 “殿下,这些都不要紧。”秋吟实在被她这些日子折腾出来的事情给气恼了、 她看了一眼秋吟,最后没有再说话。 的确,柳微之到底爱不爱她本来就不要紧,她这一生里,都是短暂的敌与友,跟每一个人都有数不清的冤债。 “县主,”侍女看魏舒盈从柳行之府上出来的时候脸上带着浓重笑意,也好奇问道,“事情如何了?” “行之哥哥说,他已经请旨离京,回边疆去,”她总算放了心,魏桓生和昭南王派来处理亲事的人已经上了路,不过三五日到了京城就会强压着她与柳行之成婚了,“会带着那姑娘一块儿走。” 看得出来,柳行之是真要赌上自己一生的声名了,若是名声败坏了,从此德行受人诟病,往后升迁都会有争议,虽知道他本就是执拗之人,她也为曾想他能做到如此地步。 “那县主倒是如愿以偿了,”那侍女也调笑道,看了看天色揶揄道,“还约了薛公子出城游山呢,县主快些走吧。” 她笑应下。 才走到府门前的时候那侍女就奇道:“怎么这会儿薛公子就到了,难道也是迫不及待了?” 魏舒盈听侍者说薛玳已经在府中坐了一阵了,眉眼含笑走上前去开口:“阿玳。” “西屏县主安好。” 她伸手想要他来搀扶的手悬在了空中。她干涩挂着笑:“你怎么……这样叫我?”且那语气,又木又冷,显得十分陌生。 那侍女也瞧出不对来,薛玳的神色并不好,虽不似当初知道她身份时那股怨愤,却也疏离得多。 “太女被刺一事,想来县主也知道了。” 她闻言微楞,而后笑道:“自然,你这段日子不就是忙于此事吗?怎么了?” 而后她只听面前的人长叹了一声,薛玳低下头压抑住心中的失落自嘲道:“我以为,至少你不会去下手。” 昭南王和魏桓生的心思他都看得出来,所以跟魏舒盈相处他自然明白他所做一切实属荒谬,只是他以为,只要魏舒盈还置身事外,也就没有那么不可谅解了。 “你在说什么啊?”她嘴角的那抹笑就要挂不住了。 “那男子假称的家人虽然在去探查的时候就已经没了人影,但在那周遭细细探听,根据那家人的特征去寻,总该是查得到的。” “那又怎么了?”她喉头发紧却不能认下。 “他所谓的家里人,是你府上的家仆。”他那话说出来的时候,冷得疏离,让她心头颤着。 魏舒盈藏在袖中的手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眼中蓄起了泪苦笑道:“基因为如此,你怀疑是我指使的?” 他撇过脸:“纵然不是指使,他能得逞,也跟你脱不了关系吧。”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当即就否认,咬着唇说,“你若是不信大可以来怪我,我确实不知道。” “那当初被劫走的贡品呢?也不知道吗?”他冷声道。 正文 第九十六章 前缘断 后无涯 “什么?” 贡品一事虽然被遮掩过去,但是薛玳并不是全然忘了,只是越查才发现从前错漏颇多,当初那时明寺的和尚各个被迫离开,都有凄苦景象,唯独那么一两个却是过得安逸。 他死缠着再查的时候,才发现,当初从佛像倒塌开始,或许本就是一场预谋。 “县主,告辞了。”他其实有满腔的话,最后却一个字也不想再说。 在他转身离开后魏舒盈才跌坐到地上,恍惚了好久,而后眼神阴狠得可怕。 元逊是第一次造访柳家,清净古朴,倒是和这家人一贯的做派相似。柳微之见他来了并没有多说什么,就领着人到了后头一处僻静的住所。 打开门的一瞬,阳光照进,里头被绑缚堵嘴的人堪堪醒转,看到面前两个人的面容便皱着眉死命挣扎起来。 “元述,我就交给你了。”柳微之道。 “多谢柳兄了,”元逊看着那族弟样子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关上门同柳微之说话的时候才郑重拜了拜,“若不是柳兄从中阻挠,任凭元述去刺杀皇太女,元家可就满门遭殃了,柳兄恩情,元逊谨记。” “从前你帮了我与太女许多,这回权当我投桃报李。” “我听太女说,幕后真凶本来已经找出来了,只是存放物证的地方突然起火,人证一夜之间也都……”元逊默了默,“恐怕还是会不了了之,薛玳公子倒是为此懊恼很多。” 柳微之故意与魏桓生示好,隐约探出了元述的动向,知道他进京之后便有意让人去找寻他。找到元述的时候就发现他时常出入湖悦坊,跟了几天才发现他与浮游居里一人来往密切。柳微之静等着人动手,那人失手之时他在小巷里撞见了元述,柳行之分派给他的两个兵士才勉强抓住了他。 魏桓生大概是想添一把火,找了死士去刺杀谢梓材,成与不成,那死士都会自称是高放安的心腹。付思远起初审问的时候的确得到了这样的答案,那死士身上的印鉴令牌也的确如此。 只是他听出了那人口音与谢瑶光相似,高放安此人门庭之见深重,平日里招个厨子都一定要江北出身的,怎么可能任用这样的人做心腹。 既然看穿了,剩下的就是逼他吐露实情。让人想死而不得死,痛苦到崩溃之时,他才套出了那人的话。 “那犯人声称,是元述指派他做的,”付思远悄悄来找过柳微之,“不过有一件事倒是值得商议,我在问及魏舒盈的时候,他脸色变了,想来魏舒盈也不在事外。” 元述跟那个人能够成功在京中扎下根来,魏舒盈是一定脱不了干系的,且魏桓生若有这样的动作,是一定不会瞒着魏舒盈的。 “付大人来找我,这意思是……” “薛玳公子与西屏县主过从甚密,于谁都不是好事。我与太女提过几回,她似乎没有干涉的意思,但奴婢以为,当断不断,什么时候被反咬一口也难以预料。” 柳微之看着他低眉顺眼的模样,却在他背后勾勒出一个巨大的野心,这样的人能被君主收服,也不知是君主之幸,还是他之幸。 “我明白了,付大人只要引薛玳公子来查探幕后之人即可,其他的事,我来安排。” 付思远行礼退下。 引导着薛玳一步步发现这件事的背后有魏舒盈的影子,柳微之怕他就算知道了也不一定能割舍得下来,还将贡品的事给抖落了出来。 上回魏舒盈虽然遮遮掩掩,只说自己知道是谁劫走了贡品,可柳微之看她的眼神就明白,这事情应当就是他们做下的,也知道薛玳一直在暗地里查着。于是他便也在这个时机,将此前搜集到的证据送到了薛玳面前,让他清楚起来。 薛玳眼中的魏舒盈,大抵是可以置身于朝堂斗争之外的,也就是因此他才存了一分希望,纵然知道两家世仇也还想着在一起的可能。他从未见过魏舒盈有野心的一面,就意识不到他们注定要分道扬镳。 现下知道了,断个彻底,于二人来说,都算是好事吧。 “既非同道,在这样形势里,何必强求。”他站在跌坐在地上的魏舒盈身旁。 “是你做的……”她循着声音猛地推了他一把,他也没躲,踉跄了一步。 柳微之沉默了一阵后才道:“这亦是你兄长的意思。” “你告诉他了?”她早该想到的,柳微之一旦和魏桓生通信起来,就极有可能说出她与薛玳的事。 “你拖了这样久还未成亲,他早该怀疑的。”他也算是顺水送了魏桓生一个人情。 “柳微之,你自己不顺心,就要所有人都不顺心吗?”她嘲讽道,“你被谢梓材抛弃了,就要闹得我情意无所安置吗?” “此刻县主与薛郎君的确是不顺心,但我想,他应当谢谢我的,”他嘴角牵起笑来,魏舒盈虽看不见却也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轻松,“如若真跟县主情意缠满,他日后又能如何呢?” “他会跟我走的。”魏舒盈咬着牙笃定,就差那么一点点了,她就能让薛玳心甘情愿放下这些琐事站到她身边。 “不会,”柳微之冷笑,“你以为他那样爱你,便会跟着你走,可他也同样是薛家的子孙,忠孝之心与爱你之心若是较量起来,他或许只能以死偿罪。” 她想反驳,心底一阵发慌,她也明白柳微之所说算是事实。 “县主,在下已经给你留足了颜面了,若是让薛玳公子知道当初是谁害死了薛琅,今日他与你说的,就不是告辞二字了。” 他的脚步声一向是轻缓的,一步步离开的时候,却如一阵阵重鼓捶在她心上。 是啊,若是他真的什么都知道了,只怕会想当即杀了她吧。 从前她初遇那人的时候,便觉得是一场梦。好不容易来了京城,以为这场梦能够做一生。 可终究是黄粱美梦,无有留恋。 谢梓材再度大婚的时候,特意去给柳府送了请柬,请柬送到府上,他们也是恭敬收下,柳復性子更急,抢了过来就要撕掉,却被柳夫人喝止了。 比起当初他那样一个残废之躯入东宫,这回大婚的声势似乎更盛。 不过他也只看了半眼,出城的时候城门口都没什么人,都到那街上去瞧了。 秋吟帮忙将欢仪送出了宫,此刻柳微之带着她与奉壹二人缓缓驾着马车离开了京城。 将热闹甩在身后的他一直闭着眼,欢仪几次三番想要开口说话都被奉壹制止。他看着角落里柳微之的神情,纵然不动如山,避免不了的东西也只能闭眼藏住,他一摆出这样的神情,奉壹就知道他心中所想了。 “奉壹,珉州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啊?”驶出了许久,欢仪才终于有了机会开口。 “比京城那可是千好万好了。”他也笑答着,至少没有那么多伤人的事。 “这样的热闹也不出去看看?”喾寅看着琳琅站在窗边问道。 又有什么可看的。 她回身的时候突然留意到门前一个身影,心中惊了一瞬。 喾寅这辈子见过最不可思议的场面大概就是总劝他莫要痴心妄想的琳琅,咬着牙想要将那人推开,终究还是没有躲过。 她收拾行装准备与他离开的时候,喾寅抱着胸在门前看着调笑:“几个月之前,不是说什么都不肯与他走吗?” 她的心思被人戳破,也没有半分难堪。 “大概是他的父亲和长辈这几个月都没有再来训斥责备我,我好了伤疤忘了疼吧,觉得跟在他身后也没有那样可怖了。”她无奈笑着。 柳行之接了调令,即刻就要回西北,柳微之将昭南王府派人前来的事情告诉了他,他自然也着急离开。 “琳琅不能再留在此处。”柳行之知道柳微之也要离开,心中自然担心。 “你若能劝动她,别的事情都不归我管。”柳微之轻笑道。 琳琅叹了一声,这几个月那人顶着那么多难听的话都时常来此处,是个石头也要生泪了,她怎么就会无动于衷。 “这浮游居便交给你了。”她收拾好东西笑道。 喾寅点了点头,见二人扭捏着携手离去的时候,摇着头笑了笑,心中却不免还有几分苦涩。 谢梓材和杨祁那场大婚,直到四年后都还有人提起。 不过并不算是什么好话,或许许多人也不记得当日的场面是如何隆重,只记得皇太女的神情自始至终找不出半分欢愉,端庄持重,不似起初与柳微之拜堂时的爱慕之意。 “谢梓材这样的人,是最擅长做戏的,装了那么多年痴憨,却偏偏在这一时半刻装不出一点高兴。”谢梓棠那日看着京中来的消息,一时也不知道该笑还是如何。 她的确是该笑的,她与谢梓材见的最后一面,她还讥讽了她与柳微之,迟早有一天会落得她和高沉一样的下场。 没想到报应来得真的这样快啊。 她看着那封信上的字字句句,却硬是扯不出一分笑意。 皇帝也已经来信,问过她婚事了,傅家的意思,是让她蛰伏,养精蓄锐,以图来日。而养精蓄锐的首要,便是结亲,尽快再拉拢权势之家。 高放安离开之后,高筱成了京中主事高家的人,形迹收敛,再不是从前那副惹人怨声载道的样子了。 若说此前傅集远和高家已经生了嫌隙,高筱却看得清形势,既然两家都被摆了一道,倒不如再站在一起。 所谓同盟,虚情假意,以利为主,向来如此。 她已经在自己的婚事上任性过一次,闹得个如此下场,如今似乎也没有理由再拒绝了。 “殿下,高统领进城了。”底下的侍者突然说了一句。 她回过神来,高沉如今已经在当地军中谋得统领一职,就算是为了公事,时不时也会到她府邸所在的城池。 只是每回来,每回也不会来造访她。 不过偶尔会托人来送一些东西,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封地的时气与京城毕竟大有不同,她才来的时候便身子不适了好长时间,每到季节变换的时候便免不了难受。 那些东西就是专门治疗这样的时气症状的,有药材,也有膳食偏方,或许他自己也有诸多不适,才会将一些事情顺手也替她做了。 他是不想让人知道的,但又怎能避免得了呢。 “写信吧,傅家和高家都尚未恢复元气,如今我的状况也根本不会有权势之家愿意联姻,不如请他们替我谋得一个前程之后,再谈吧。”远离了京城之后她突然有些明白母亲为什么当初非得送谢梓相离开,也明白谢梓相为什么是那样一个不管不顾的性子。 出了那座牢笼,才会觉得从前争抢的一切,其实也没有那么要紧,这广阔天地,究竟哪里不比那地方自在? 四年间,朝廷的争斗仍旧是不休的,只是东南西北风,各吹一股,也没有谁能够真正坐大,倒是相互制衡着。 只有何空游越来越着急了,皇帝的身子越来越不好,时常梦魇昏迷,根本无法打理国事。 若是谢梓材还是从前那副痴憨样子,这些事情自然会落到她身上,只是此刻她才发现,这人信任自己的孩子,终究胜于她。 其实也不是信与不信,这个天下,他还是要给谢梓材的。 他打理不了的事自然只能让朝上的人去处置,这样一来,朝中制衡的几派反倒架空了皇帝,何空游从中能获取的好处就少了。 “昭南王那边如何了?”皇帝今日都咳血了,她揉了揉额头实在觉得头痛。 她记得薛遇死之前两个月也是开始吐血,不知为何,皇帝的病情跟她那么相似。难不成这是上天在告诉她,她得了那个人一辈子的钟情,说到底他跟薛遇才是真正的同心同德,只是无爱而已。 她自嘲一笑,反倒暗自骂起来。 都是劳碌死的命数。 “回禀女史,这是昭南王的书信。”那太监赶忙递上。 她迫不及待打开来看,那眼睛在扫过几行之后随即露出长久未见的笑来。 两年前谢梓材寻了个由头将谢瑶光调出了奴籍,自此她就跟在谢梓材身边做一些文书事情。 “殿下,奴婢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她的母亲毕竟是死在奴婢手里,所为之事……若您真想重用她,奴婢愿自请离开,免得她对奴婢怨气未消,若是波及太女,便是奴婢的罪过了。”谢瑶光脱离奴籍才刚过了一个月,付思远就站在谢梓材面前说了这话 正文 第九十七章 江南 谢瑶光在门外听到了付思远的话,谢梓材并没有说可与不可,只说她不担心这件事,让他不必忧虑。 回到住处的时候付思远又看到了谢瑶光,明明已经不用再待在他的魔掌之下,这人偶尔还是会站在门前等他,不过多半都是为了谢梓材的差事。 “太女有何差事吗?”他照常问着。 “你想走应该跟我没关系吧。”谢瑶光笑道,跟在付思远身边两年,她逐渐看懂了这个被视为卑贱的人是如何在一群尊贵之身里转圜,保全自己,又保全谢梓材。 她如今能够由谢梓材调配,所做之事也没出什么大纰漏,也要拜面前这个人言传身教所赐。 “偷听,可不是效忠主子该有的行径。”他对谢瑶光的戒备仍旧很重。 “那爱慕。就是了吗?”她反唇相讥的时候就又被付思远掐住脖子摔在了门上,这些年只要提到这件事,这个人就会如此做。 她都习惯了,如今眼睛里也看不到半丝害怕。 “管好你的嘴。”他回回都是这样说的。 谢瑶光咳嗽了几声,满脸通红总算是缓了下来,看着付思远的背影喊道:“所以到底为什么?待在你喜欢的人身边还不够吗?” 她自以为已经看懂这个人所做的一切,可他要走的事还是让她觉得猝不及防。 付思远回头看着她的时候,眉眼上沾染着这世间最真挚的情感一般。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你知道这件事,便够了。” 的确,都够了。 她冷笑着看着那人关上门,连狠狠砸开这扇门的勇气都没有了。 自王琼连续三年住持修建了大小工事之后,江北江南的水患都有了停歇之象。只是这一年也不知道为何,两地在不同的时间里各下了十几天的雨,大乱都闹了起来。 皇帝难得清醒了半刻,知道了事情后听说朝中正在商议让谁去江南巡查灾情的事。 “谁去都好,梓材倒是不能动的,我这身子骨但凡有个意外,她万万不可不在京中。”他喝下何空游递来的药叹道。 何空游也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点头称是,而后给皇帝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陛下多睡一会儿吧,现下时辰还早呢。” 谢铭这段日子睡着醒着都是糊涂的,自己也不知道一日究竟睡了多少时辰,就连醒着的时候神智也不一定是清明的。 难得他还有清醒的时候,他突然叹了一声拉起何空游的手,目光灼灼又情深,倒让何空游吓了一跳。 她面上不显,还以情深眼神相回应。 “这辈子有你在我身边,就算真的去了,也没什么遗憾的。” “陛下怎能说这样的话。”她皱眉。 “谁都有一死,这些日子我总是梦到从前和薛遇还有你在一块的时候,人之将死,似乎都喜欢回忆从前,”他叹道,而后又忧心,“只是我若是走了,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 她眉心微动。 “这些年你替我办事也好,还是你自己做事也好,也算是惹怒了不少人。梓材我是知道的,为着薛遇的事,恐怕也不喜欢你,我若是走了,也没人能护得住你了。”他那样忧心忡忡,此生除了为自己这样盘算过,便也只有她了。 “陛下……” “我给你留一道圣旨,是用来给你保命的。只是不知道我死后,这圣旨还能有多少用处,”他心里也明白,以朝堂现在的形势,谢梓材若能守好朝廷那还算好,若是不能,有人叛乱,命途就难定了,他便接着道,“太医院里,有人会给你准备一杯毒酒,到时候你假装殉葬,找具尸体烧了,再点燃宫苑,若能逃出宫去,便逃走吧。” 她一时哽咽,面前的人已经形容枯槁,说话都是极费力气的,却还是跟她交代着他身后,她要如何保全自己的事。谢梓材每日还是会来看谢铭一次,但来的时候他也不一定醒着,谢梓材也不能久待,成日里他也只能见到何空游了。 临老临死,却没有真正的亲人能够守在身边,唯有一个一辈子不明不白跟着他的人,才不离不弃。 何空游看他又睡过去了,一时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嘴角想扯起,却像是被千斤坠着,竟不知道要摆出什么神情才好。 看着他沉睡下去的时候,她向来明媚的眉眼也耷了下来,带着些许苦涩:“爱了一辈子,你也不能与我合葬一处啊。” 在他还是个落魄王爷的时候她就守在他身边,那时候大抵都是全心全意的,宦官推他坐上了龙椅,她仍旧守着他,为当初势力微弱的帝王护着一片天地。 她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没有办法坐上皇后之位,所以当他要娶薛遇的时候,她也是接受的。 “若是你愿意,我即刻封你做贵妃……”谢铭当时看出她的不情愿,也想着补偿她。 或许贵妃之位对于她一个奴婢出身的人来说也是高抬了。 “陛下不必忧心我,奴婢哪怕一生都无名无分,只要能对陛下更好,奴婢都没什么的。”她咽下堵在喉口那股心痛,仍旧笑着宽慰。 一个贵妃又算是什么,整日困在宫里,反倒妨碍颇多。自被封为女史起,朝堂上也好,后宫中也罢,哪里不是她搅弄风云的地方,她就是无名无分待在皇帝身边一辈子又如何,薛遇也好,高放安也罢,哪个不是要让着她。 渐渐的,他有了皇后,有了子女,他的爱开始分散,纵然他与薛遇的确是没什么爱意的,但他与薛遇同心同道,站在一处携手对视也让她觉得发疯。 似乎她曾经视为至宝的君主也不再是她心中唯一的依靠,她要握在手中的权力,至于谁给的,都不要紧。 游走于朝堂那么多年,唯有此刻,她才又念起当日在王府时二人的亲密无间。 爱。 她的手放在了自己心口处,感受着那里的跳动。 现下不如说是愧疚更多才对。 可是愧疚,也不能阻止她累积了多年的**。 她走出皇帝的寝殿,只是比她进去的时候多了一道诏书。 “遣皇太女,至江南巡视灾情,安民心,平动乱,不得有误。” 谢梓材看着何空游突然手捧圣旨出现在朝堂上的时候就暗道不好,他们争执了许久的事随着这道圣旨而停止了争吵。 “我要见父皇。”谢梓材站在寝殿门前的时候被人拦了下来,她本就觉得皇帝不可能在此刻让她离开京城的,现下更觉得是何空游做的手脚。 “殿下还是接下圣旨快快准备吧,陛下这几日一直昏睡着,每日不过醒一两个时辰,您现下来得不凑巧,估计是见不到了。”她言笑晏晏,倒看不出一点虚心。 谢梓材走近她冷笑道:“何女史已经敢矫诏了吗?” “殿下这话从何说起?难道是怨恨陛下的旨意?”她也笑道。 “何空游,不用跟我兜圈子,这回算是让你钻了个空子,但是你也不用得意得太早。”她笑了笑,而后拂袖离去。 何空游看她的背影,倒真是恍如隔世。 谢铭有时候会与她说,看着谢梓材便仿佛看到了薛遇,她只觉得他是瞎说。薛遇虽也狠心,但却温和内敛,面上能摆出一副母仪天下的宽容样子,也就是因此让朝中上下都敬她。 从前的谢梓材只是愚钝,后来神智恢复了,却也算得上活泼灵动,跟从来端庄持重的薛遇没有半分相似。 至于这四年,就变得更彻底了,那一口獠牙,藏都不藏了,咬上谁,就算两败俱伤也是要撕下一块肉来的。 就算是何空游,在谢铭面前还要装上几分,大抵这世上没有谢梓材需要假意伪装相对的人了。 “殿下,此一去,落脚之处是在珉州。”谢瑶光替她看着地图,窥着她的神情才轻声说出来。 只见她伏在案上写字的手微停,而后又接着落笔,最后装封起来递给她:“将这封信递给青龙卫统领,我不在京城的时日,宫中禁军与城外军队都要仔细看顾着京中情势,若有风吹草动不必等我消息,保护父皇,谁敢作乱,即刻杀了便是。”她吩咐着。 谢瑶光接过去才默默退下。 这时谢梓材才走到地图前,手指犹疑着伸出,在空中微颤着点在了珉州位置上,目光沉沉,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四年前知道柳微之离开的时候,她正在婚宴上,来的宾客突然就见她一杯杯灌酒,杨祁试图阻止她也是无用。 一个月后才有消息传来,他又去了珉州。 这四年他就一直待在那儿,做了珉州刺史的僚属,时不时京中的人也会再谈起他,只道他在珉州打理一应耕种税收之事,也算是博得贤名。 这些话是很少传到她耳朵里的,那些人也有意避着。 “殿下。”杨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她收回了视线应了一声,而后杨祁才走了进来。 “此番殿下下江南,臣需同往。”他行礼恭敬道。 这四年杨祁也变了不少,从前只是个心性纯直的少年郎,现下也已经学会在东宫和杨家之间游走权衡。 “是你父亲的意思?” “是,只是臣也想,江南之地,毕竟臣比殿下要熟悉,或许也能帮得上殿下一些。”他始终不悲不喜,看谢梓材垂下眼点了点头才退了出去。 相敬如宾便是这么些年他们两人的情状吧。新婚之夜的时候,她知道柳微之离开,一腔的怒火没地方发泄,差点就砸了新房。 杨祁并未说什么,反倒替她收拾好了碎片残渣,二人和衣而眠了一夜。 他的确是像柳微之的,待人处事上,温和从容,无论什么时候也不疾不徐。她尝试过去接受,去与他行夫妻之实,可就那么两三回,她都感受到身体与魂灵割裂般的疼痛,回回到最后她都发了疯,光着脚就往屋外跑,到最后杨祁也不再提那些事。 “若是殿下实在不喜欢臣,不如从世家里再挑几个男子,殿下这样的年岁,有个子嗣,会更安全。”成亲一年之后的早上,杨祁突然说出这话。 就连这点跟柳微之也是像的,从来是利益为先。 看她黑着脸一言不发,杨祁也放下了碗筷,过了一阵后才叹道:“若实在不行,臣去信柳……” “啪”。 她一把将筷子扣在桌上,强压着心中的怒气与不甘:“不许提他。” 那时候杨祁便明白,也不算是他讨不了这位殿下的欢心,实在是这世上,只有那一个人能让她开心罢了。 偏偏那个让她开心的人,也让她痛苦。远之则渴,近之又如饮鸩。 “瑶光姑娘,”他见到谢瑶光方才回来笑着行了个礼,谢瑶光大抵是他们之中唯一一个听说要去江南的时候显得高兴的人,杨祁笑道,“给付大人的信可寄出去了?” 谢瑶光微愣神,而后干涩笑笑点点头。 付思远也在两年前去了江南,不在珉州,却也临近,正巧也是此番受灾严重之地,故而这回也要付思远接应着一些。 看谢瑶光踱步离开,杨祁笑叹着摇摇头便回了房间。 谢梓材出城前还是在谢铭殿前守了许久,想要试试,等一个转机。等到他醒来过一次。但就那一次,谢铭也是神志不清着,只能半睁着眼发出无意义的音节。 她突然心中酸涩难当,比起她离京之后京中恐被人占据,她更害怕他出事。 可是她再多的话,谢铭此刻也听不进去了,又浑然睡去 江南阴雨已接连十日,今日总算是放晴。 谢梓材来到的时候正是这样一个好天气,她乘船往下,总算见到了当初王琼折腾了近两年的工程,她看着那河道水流,上头行驶着运输的货船,还有周遭分布的良田,在京中的急躁,突然减轻了一些。 当年为着这工程也折腾了这样久,现下看到它真的发挥了不少效用,也让她觉得当初种种辛劳不算是白费。 下船的时候她也觉得脚步虚浮,踩到地面上才松了一口气,而后见到面前一身着官袍的女子走上前来:“下官珉州刺史宁缭,拜见太女。”她带着一众属官前来拜见。 面前女子也有三十年岁,身材娇小,身形也瘦削,面容上带着一股温和笑意。 “有劳宁刺史了。” 她应下。 杨祁看她的目光在那群属官身上穿梭了一回,虽然不易察觉,但他也心领神会。 只是这群人里面,并没有她要见的。 正文 第九十八章 再会 , 宁缭的确是个能臣,本来三年前就该调离珉州的,只是刚走一年,珉州出了一桩冤案,由于宁缭在珉州做官时声誉极好,所以那时为了稳住百姓,吏部才又将宁缭给调回了珉州。 她将一应所需的受灾之地、受灾人口还有赈灾救济的发放都整理成册交到了谢梓材案上。 她刚坐下一个时辰便将那些文书给看了个遍,宁缭也一直在一旁候着未曾有怨言。 “如此看来,珉州赈灾状况倒是井井有条,宁刺史功不可没。”她览过一遍之后心中还有疑影,当年她便学会了,这些事情总得自己看过了,才知道真正情况,所以对这文书上所写,她也并不是尽信,只是场面话还是得说。 “殿下谬赞了,这也是珉州上下官吏之功,户曹柳微之现下还在城中安置灾民之所处置事务,未来得及迎太女。” 她微怔,而后笑看宁缭说:“宁刺史素有贤名,本宫也心存敬意,但若是刺史想些什么歪招数,也坏了自己一贯的做派。” “臣不过照实说,若有冒犯,臣知罪。”她仍旧坦然,的确并不是故意提起那个名字,只是这样却轻易发现,谢梓材与他的纠葛仍在。 谢梓材将文书合上:“明日我去巡视堤坝,宁刺史也不必跟随了,自去处置事务。” 宁缭应下。 杨祁的确是在江南混得风生水起,才刚来一日,便有不少世家子弟上门拜会,就连宁缭都感叹平日里这些人倨傲得很,是怎么也不肯登临她所的。 “宁刺史是……”谢梓材有些记不起来宁缭的出处。 “在下出身江北,只不过是普通农户,与柳……”她顿了顿,“是元和十五年进士。” 跟柳微之同年,也怪不得两人能有一番交情。 她不得不承认,有关他的一切她都记得十分清楚。 寒门出身,也怪不得这些人对她倨傲。 第二日谢梓材只带了谢瑶光出门,让秋吟跟着杨祁好好与江南世家打点关系,二人谁也没告诉便沿着堤坝走去。 “殿下,昨日说的,并不是去上游啊?”谢瑶光看着马车行驶的方向疑惑道。 “去哪里若是都告诉他们了,还能见到什么?”她闭着眼休养着,或许是水土不服,她这一来便觉得四肢乏力得很。 走了半日听到外头有叫喊声,谢梓材这才让马车停下,面前是一帮民夫正在修复堤坝缺口,她上前去便听到了一阵严厉斥责之声。 “你们敢偷土了?这土是给你们用的吗就拿来了?” 她听着那声音傲慢又尖细,听得头疼。而后又站在那儿多听了几句,那尖细声音的人大抵是某个村子的里正,这修筑堤坝的土是这群民夫偷来的,是要补足此处的堤坝缺漏。 “这些不都该统一调度吗?一应材料也都该发放下去了才对。”谢瑶光低声道。 “发到村子里了,能用到哪儿就说不准了。”谢梓材无奈摇了摇头。 “都给我扛回去!”那里正叉着腰怒吼道。 “都给你家用了,这儿要是决堤了怎么办?大家的田可都在这儿啊。”那领头一个精壮男子不顾同村人的阻挠直接跟那里正理论起来。 把里正本就是一副瘦弱样子,看那人样子也不禁害怕了几分。 “干什么?反了你们了!”他怒道。 “我看是反了你了。” 一道威严女声突然传来,那里正更是不耐烦往四周看,便见到两个衣着华贵的女子走来。 虽一时拿不准面前人的身份,他仍旧威风道:“谁啊你?咱们村子的事轮得到你管吗?” “克扣官府发放的筑堤土,谁都能管。”谢梓材仍旧沉静说着。 走近才发现那里正身后也跟着一帮人,想来是同村的,只是成了这里正的走狗。 显然她这个样子并没有吓到那里正,那个站出来理论的精壮男子倒是被她的话激励,守在那堆土面前便不肯移步,两边的人多理论了两句,就互相推搡起来。 “殿下……”谢瑶光见势不妙便想护着她离开,结果还是晚了一步,那举着农具的两拨人便这样叫喊着要打斗起来。 她们俩都没见过这状况,被人推挤了一番便跌到地上,那马夫见此立刻跑上前来想要将她俩请回马车上。 “住手!” 严厉呵斥的声音倒是比马夫的脚步快了一些谢梓材手在地上蹭破了皮,慢慢从地上起来想站起身,便被人从背后扶住了手臂。 “多谢。”她回过头看去的时候,烈日之下那人高挑的鼻梁和深邃双眼都显得虚幻起来,他侧过脸,挡住了直接射入她眼里的日光,那面容才渐渐清晰起来。 一队官兵很快赶到阻止了正要斗殴的两群人,谢瑶光叹了声给坐在石头上的谢梓材递上水壶:“殿下喝点水吧。” 她自见到那人起,双眼便失了神,明明忍不住看向他,又克制着不敢看。 “柳大人……倒是变了很多。”谢瑶光这样说着,给了谢梓材一个坦然的机会看着正在处置那里正的柳微之。 人的确是黑了一些,不过看起来人也强壮了些,一身粗布衣衫穿在他身上竟也不奇怪,若不是那举手投足间的克制有礼,她怎么也想不出这人穿着锦绣衣袍时的模样了。 柳微之将事情弄清楚之后便让人将那里正带了回去,他知道此处河堤有缺口,本就是来巡视进度的,恰巧撞破这事情,也就看着那些民夫兴高采烈开始动手补足堤坝。 他侧过脸却正好对上谢梓材的注视,似乎谁都不愿显得虚心,便这样对视着,直到那民夫给柳微之行礼谢恩情他才转过头。 “殿下要来怎么也没提前告知。”他走到谢梓材面前时恭敬行礼。 “本宫想去何处,也不用处处告知吧。”她喉头酸涩冷然道。 他看了谢瑶光一眼,抿着唇要送她们二人上马车,谢梓材站起身道:“看起来柳大人的事务也打理得失误颇多,还不知别处有没有这样的事情,本宫不放心,今日便跟着柳大人一路巡视过去吧。” 他拗不过这人,见她锦鞋华衣在泥泞里走了几步便露出了为难神色,心下叹了声问村民借了两身干净的粗布衣衫给她俩换上,在这地方行走起来才方便一些。 “小心。”谢梓材腿软差点崴了脚,被他扶了一把,又是一阵尴尬。 这一路上走去,谢梓材看着他跟那些村民里正们打交道,言语上也带上了江南的口音,偶见到他笑着接过那些村民递来的吃食,一时心中升起怪异感受。 她忽然觉得,这四年痛苦的,恐怕只有她吧。 她冷着脸看着他递来干粮,她本生气不想吃,肚子却不争气叫了起来,只得接下。 这样的干粮从来是不好吃的,他似乎在等着她发作,好将她送回去,背着这口气她虽味同嚼蜡还是一口口咽下,倒也没有她想得那般难受。 到了黄昏的时候算是处置完了事,她双脚已经被磨得出血,只是一直不语,柳微之走过来行礼:“殿下,臣送您回去吧。” 她冷着脸转身,在行走的时候还是不小心露出了疼痛神情,那脚步也轻缓得很。 “殿下,”他看到她露出来的一截红肿,上前低头道,“臣背您过去吧。” 良久之后,他只听到了一阵轻笑。 “你从前放下我的时候,可曾想过我这一路走过来,脚会有多疼。” 她还是怨的,怨他非得离开,留她一人孤苦着。 而后她撇过他,忍着疼痛跛着脚向马车走去。 她心中难受,自己好好走着却突然被一股力量托起,她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便见到他沉着脸将她抱起。 “放开。”她咬牙说。 “臣以下犯上,还请殿下待会儿再治罪吧。”他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放到了马车上,从始至终没有多分半个眼神给她。 “自己回去领两板子。”她冷声道。 “是。” 宁缭看着柳微之被打了两板子,站在一边好一顿嘲笑,两个人又互损了几句才罢。 他才准备关上门的时候眼前却出现了个熟悉的身影。 “柳大人。” “秋吟姑姑。”他也恭敬行礼,看着她身后并无别人倒是看不出她的意图。 “殿下有请。” “天色已晚。” 秋吟叹了一声坚持:“殿下有请。” 柳微之无奈只得跟从,谢梓材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他进去的时候秋吟就退了出去,现下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殿下。” “坐过来。”她放下文书停下了笔看着他。 “臣不敢。” “你再拒绝我一次,我就叫人把你打死。”她赌气说着这话。 那人的眼睛永远这样沉静,一步步走向她的时候看不出什么被强迫的样子,一步步也走得坦然。 她抱住那人亲吻的时候,他也仍旧如木头一般,只是她在他身上坐不住要掉下去的时候才下意识伸手扶住了她的腰身。 谢梓材看着他回避的神情自嘲笑道:“看来这四年,原是真的只有我,痛苦难耐。柳大人过得倒是逍遥自在。” 从前是他要走,是她肯放手,她知道这人曾经那样恨她,一时惊惧恐慌,骤然失子的时候的确也是发了疯,知道他明知她体内的毒却不告知,一瞬间便觉得这人背弃了她。 是情急之下的冲动,让她这么多年为着脸面也不能向他走近一步。她也怨他,一封信也不肯写,好像根本不记得她这个人了一般。 “殿下自重。”他想要推开她,却被她死死缠住。 “自重?”她仿佛在听笑话一般,“君要臣死都是理所当然,本宫不过是要柳大人屈于我身下而已,就不肯了?这朝中上下,有什么人是我动不得的?” 的确,她想要与谁在一起都是可以的,纵然别人不肯,君权之下强压着谁都是可以的。 她终于得到他的注视,没有羞愤与恼怒,还是那样平静得可怕,他就像是冷眼看着她在苦苦挣扎,如一个小丑一般作践真情。 “别用这种眼神。”她恨透了他这副高高在上的超脱样子,她一口咬在他肩头,他闷哼了一声,而后就见到她咬得越来越狠,而后泪水止不住留下来。 豆大的眼泪砸在他肩膀上,顿时便湿了大半,她恨不得将他咬出血来,最后却只能是自己哭得崩溃抓着他的衣领状似疯癫。 可就是这样的时候,他才肯抱住她,听着她微弱的抽泣一点点放大,她击打着他的脊背哭泣着,将思念的怨怼发泄出来。 他承接着一切痛楚,这身上哪一处也比不上心中疼痛。 “阿茵。”他突然唤了她一声,让她的泪水又溢了出来。 柳微之抱紧她淡淡苦涩笑着:“我很想你。” 再思念,一切的因是他种下的,所以容不得他说半个悔字。 他听到许多京中来的消息,不管是出了什么事,他都恨不得待在她身边让她倚靠,可选择离开的也分明是他。 “若是这样放不下,当初又何必这样惹恼她。”宁缭对于他的事情,知道得恐怕比柳仁还仔细,每每见到雨天他手掌筋脉疼痛便不禁叹道。 受鞭刑留下的伤在阴雨天总会犯,若是那时再传来她的消息,他那双手连着心都隐隐疼着。 “我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当时柳休催促得厉害,他必须尽快将高家拉下来,魏桓生的动作越来越多,江南局势也千变万化。自和离之后,他拖下高家,重新与魏桓生交好,回到江南料理事务,纵然不能再守在她身边,却有了更多的法子替她筹谋,让她得以躲过这些年几次三番魏桓生的暗害。 “你就从来没问过她,是要这样和你分隔而活,还是宁愿与你枝头抱死,像你这样的人,我都懒得可怜。”宁缭总是这样说,一次次见他伤神还是会讥讽着劝慰。 听到他话语的那一刻她泪水才真的决了堤,她捶打着他的背部,抽噎得厉害,像是要哭得背过气去。 “姑姑,殿下可还在书房?”杨祁今日见了不少江南世家的人,有些话要与她说,却见到秋吟守在院子口,还以为她已经睡下了,可看烛火分明还亮着。 “禀殿下,太女……还有旁的事,今日恐怕不能见你了。”她恭敬答道。 杨祁若有所思点了点头,离去的时候问起身边的侍者:“太女今日去哪儿了?” “出去巡视去了……不过据说,是和柳大人一块回来的。” 杨祁脚步缓了下来,转过头问:“柳微之?” 那侍者点头。 他再回头看着那亮着的书房,若有所思。 正文 第九十九章 佞幸 , 宁缭第二日去见谢梓材的时候,听到了周遭侍奉的人些微议论之声,只说皇太女昨日似乎与人在房中深夜私语,再见到柳微之时发现他穿的还是昨日的衣裳,心下也就有了答案。 “昭南王府似有异动。”宁缭将密信递给他。 “倒是没听魏桓生说起什么。”柳微之看着那信中内容皱起了眉。 魏桓生似乎又离开昭南了,就连魏舒盈似乎也不在府中,声称回乡下庄子养病去了。 “在这个时候失踪,实在不寻常。”宁缭叹道。 谢梓材才离开京城,他们就按捺不住了。 “现下京中还有元逊和薛玳坐镇,他们和江南世家也能掌控禁军,多加防备就是了。”应当不会出太大的乱子。 “你现下应该担心的事,魏桓生若真有动作却不告诉你,缘由为何?”她侧身道。 知道她有意提醒他与谢梓材走得过近,他抿着唇听宁缭接着说:“我也不跟你谈名声,好不容易在江南世家里建立起来的声名,你总不想就这样毁了吧?那你为她隐忍多年,又有何用?” “我与她……并未做什么。” 昨日夜里不过是对烛而语,纵然相拥也不过如此,连衷肠都诉不出几句,是一味将人抱紧不肯放手。 “你与她做过什么都不要紧,别人如何想才要紧。太女四年未有身孕,杨家早就着急了,朝廷上风声颇多,只要有一个孩子,必然能收到杨祁名下,若是你的,”宁缭淡淡笑着,“那更好,抢也不必抢了。” 没名没分的人,是不足以构成威胁了。 “单就如此也就罢了,若真是你的孩子成为嫡长,他们还能容得下你吗?” 他垂下眼,只说知道了便离开了。 谢梓材再寻柳微之的时候,宁缭便称他去了珉州的乡下处理事情,堂上众人在见到她横眉的时候都沉默下来,她冷笑一声大概也明白事情缘由了。 是有意躲着。 江南赈灾的事的确是千头万绪,宁缭看她一心扑在公务上不再提起柳微之心下才安定一些。她陪同着谢梓材又往南走了一些,近一个月下来许多事情也算是处理得宜。若不是她来,这几地各自为政,长久不睦,无论哪方做主赈灾分配都容易引起矛盾,有个人协调所有倒是便捷了许多。 “洪峰已过,想来这番遭难也就算过去了。”宁缭长舒了一口气看着河堤旁忙碌的民夫。 “宁刺史,若是丰年,百姓家中,一年能有几许余粮?”谢梓材觉得那烈日刺眼,眼睛微眯着发问。 “若是平常农家,也足以果腹,但若是家中那一年有婚丧之事,或是有人久病,便又是饥肠辘辘之像。” “若如此灾年,又能如何?” “洪灾褪去,若是能趁着时日再播下速熟的粮食,也能应付半年,只是来年青黄不接之时又要饿倒一片。”宁缭太熟知这样的场面,在她小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年又一年,困顿中而来。 丰年也好,灾年也罢,赋税颇重,兵戈不止,各地叛乱频起,这田地时而荒芜,时而繁盛,哪里有个正常农时的时候。江南兵乱较少,也算占了不少便宜了。 “自运河水道贯通之后,旱涝倒是少了许多,今年这样的灾情若是放到从前还不知要损失几何呢。”宁缭笑道。 “我这一路走来,这样的话也听了不少。”奉承的话也听了不少,可是这些人就是揣着明白这装糊涂,当初举荐王琼的,打点江南诸多事宜是柳微之,可这个人,这些事,他们都不会提的,就连宁缭,起初那么坦白地提起柳微之,如今也不再说了。 “殿下也累了,先回行馆吧。”不知为何,宁缭总觉得谢梓材最后留给她的眼神有些奇怪。 行馆修缮得尚好,只是从来也没有谢梓材这样身份的人来住过,是以行馆上下总是匆忙。 人影散乱的时候,宁缭往侧边看去,本来挂着笑的脸也僵住。 “你把柳微之派到底下去,可没想到,他还是被人带回来了。”谢梓材站在她身旁嘲说着。 杨祁见到她俩,行了个礼,便让人将膳食摆上。柳微之站在他身后,沉闷着一言不发。 “如今就算想要保全你也不得了。”宁缭趁着无人看顾的时候,对柳微之淡淡说着。 “咱们在江南折腾了那么久,说到底还是比不过他们世世代代的累积。”柳微之也坦然了,杨祁想要他回来,拿着官位也好,还是柳家人这些年在江南打下的些微积累来威胁也好,他都会听从。 对于杨祁会把柳微之找回来,谢梓材并不显得意外,倒是杨祁正大光明与她说,要让柳微之自由出入行馆时,她目光沉沉看着他。 “殿下,有何不妥?”他淡笑着问,让人找不出一分错处。 她也回以一笑,有时候真觉得,他越来越像更无情一些的柳微之,既然二人之间从来没有什么真情情分可言,若能如谢铭与薛遇一般,也是能这样走下去的。 这行馆并不算大,有人进出是能知道得很清楚的,谢瑶光晚间见到杨祁坐在树下品茶,想起方才柳微之进来,走到杨祁身边行了个礼:“殿下。” 他显得很平静,嘴角一直噙着笑意,邀她坐下品茶:“这些都是江南的茶种,挑了些好的叫人送来的。” 而后看谢瑶光拘束得很,那目光有意无意都在窥着他神色,他便也笑道:“你若是替太女来看我是否有不悦,现下便知道要如何回话了。” “臣无此意,只是觉得殿下……”她犹豫了一阵还是略显尴尬说,“确是心胸开阔。” 想想当年她母亲的女君也算是从不理会亭寻的事,只是也干不出将男子带入府中的事。 “呵呵,”杨祁笑了起来,眉眼间的温润平和一点不像是装的,他笑看着谢瑶光,目光却显得深沉,“我所求是子嗣,太女所求,是那个人。虽所求不同,但倒是同道,又有何不可为?” 所谓大度,也就是不在意。 “可若是有一天,殿下连自己的地位也保不住了呢?” 凭柳家声势和柳微之的城府,若是铁了心想再算计一回,恐怕也会掀起巨浪。 “不会有那一天的,”他叫人点起了灯,清亮的茶汤在杯中映出他清明的眼睛,他深吸一口气,“就算我愿为鱼肉,柳兄也无心做刀俎。” 茶香回甘,他盯着枝头茂盛的绿叶出神。 谢梓材房间里的灯亮了大半夜,她看着杨祁房间里的灯熄灭之后笑说:“你说,他是不是也想着,咱们什么时候将这灯熄灭。” “殿下……” “你都愿意回来了,还不明白你要面对什么吗?”她往他身上坐下的时候,他也仍旧神色如常。 人的容貌是会变的,从前的容颜与如今交错着,只觉得心酸异常,她捏着他的下巴,眼神微动。 只是在她要开口时,柳微之却先开了口:“殿下,还恨我吗?” 两双眼睛就这样对视着,她不说恨与不恨,捏着他下巴的手却越来越用力。 “那你觉得,从前所有能一笔勾销了吗?”她笑着反问。 应该从何时算起呢?从谢铭和薛遇逼退柳仁,从她以他为壑保护元逊,一直到她被蒙在鼓里失去那个孩子,到他不由分说非得离开她。 “臣不敢计较。”他也从来不想计较,亏不亏欠的,他自己也说不清。 “可我要计较,”她笑得明媚又难过,“我要你当一个佞幸,当君主的近臣,无名无分做我的枕边人。” 面对柳微之,她已经没有那份少女心性说出多少感人肺腑的倾心钟爱之语,仿佛被骗过瞒过太多次,她对他表露出的爱恋总没有那么全心全意信任,所以连自己的爱都要隐藏起来,覆上粗粝伤人的外壳。 他不是一心为她的名望身份考虑吗?那她就拿着这些东西,用伤人的话语,去让他明白她的意图。 只是眼角微闪的泪光总是忍不住的,柳微之想告诉她,这样的话不必再说,因为他不在意,若是于她有益,做个佞幸又如何,若是无益,就算是天下楷模他又何必去做。 她翻身上了床对着坐在一边的他说:“你去找本志怪的书给本宫念吧。” 他依言做了,他的声音或者说气息对她来说的确是安定的良药,只是就算如此过了半个时辰柳微之才见到面前的人呼吸均匀了一些。 他放下书准备起身的时候才动了两步,便又听到了床上人的声响。 “躺上来。”她睁着眼看着帐顶。 而后她扶着他的肩膀窝在他怀里,嗅着熟悉的气息眼睛突然又觉得酸胀起来。 “殿下似乎又睡得不好。”他发觉她似乎很难入睡,又极易惊醒。 “我不是一直如此吗?”她冷冷说着,在与他成亲之前她本就是多梦易醒的,后来每每他在身侧便能安心,她的睡眠,本也就只是在他在的时候,好过一阵子罢了。 但这些年的状况的确是日益严重,所谓宵衣旰食,实在也是因为她难以入眠。 他不再说话,双手抚上她的腰背,将人搂在怀中。 她那一夜睡得很好,若不是梦里怀中的人似乎又离去,她惊醒了一次,该是她难得的好眠。 黑暗里她描摹着他熟睡的容颜,明明那样不敢信,可她仍旧是在他怀里安然睡去。 半生所败,唯余如此。 正文 第一百章 折辱 , 回珉州之后,宁缭明显感觉到柳微之和谢梓材之间也没有那么恶意相对了,但也总是淡淡的,只是外头的风声也越来越多。 “这是杨家的人送来的?”宁缭回府的时候就见到了房间里一些礼物。 “正是。”底下的人回道。 这是在做什么?多谢她给杨祁一个机会显示了大度? 而后她看到了杨家送来的信,通篇的客气,却隐有威胁之意。 是在堵住她的嘴,劝她不必再干涉这件事。 “宁姐姐!” 她转头看到奉壹跑进来,起初的少年,现下也已经弱冠,看起来已经成熟稳重得多,前些日子因着前线疏浚的事务繁多便将他派出去了,他一回来就听说了柳微之和谢梓材的事,心中焦急便来找宁缭了。 “你若是要兴师问罪,我可没什么能交待的。”宁缭看他风尘仆仆,想来也是累了一路回来的。 “那我家公子……他不会想不开吧。”外头那些话说得难听,在外头用膳时听到几个人下流言论,他都没忍住跟人争吵了几句。 “你家公子想不开?”宁缭气得直抽气,明明他才是跟着柳微之最久的人,却始终不懂柳微之这个人究竟有多能熬,“我想不开了他都不会想不开,放心吧,我看他受用得很。” 奉壹抿着唇仍旧忧心忡忡的样子,宁缭平复了心绪仍旧止不住忧愁:“只怕有人想不开,杨家的人也好,还是别的世家也罢,纵然这些年柳家在珉州也有了些声名,若真是有人看不得他,才叫真出了事。” 这样的糟污名声,本就没几个人能受得了。 本来天气渐热,谢梓材便不愿意出门,只是江南萧氏望族借着水患平息的名义邀谢梓材赴宴,杨祁好一顿劝说让谢梓材明白这场宴席不得不去。 “殿下。”柳微之最后也开口了,她也答应下来,柳微之那时窥见杨祁的神色,仍旧无悲无喜,甚至还有些感谢他出言相劝。 “柳兄的恩情,来日若有机会,我杨家自会报还。”杨祁趁着谢梓材去梳妆的间隙对柳微之说着。 “不必,我也明白,若是能让萧家折服,整个江南她的话才会真的管用,所以我出言也不是为了你。若你说的是我答应与你回来之事,那更不必,你做好你答应我的事就够了。” 看柳微之进屋之后,跟在杨祁身旁的侍者才抱怨了一句:“他也太狂妄了。” 如今的柳微之只是区区小吏,除了柳家的家世外,没有什么值得人多注意的。 “他的确是有这个资格猖狂的。”杨祁倒不介意此事,当初他父亲想要安排与谢梓材成亲的人并不是他,是柳微之见过了几个兄弟之后,指着他说,是最合适的。 杨家尚武,他从文,本来在家中也不算受待见,科举失利之后便一直难有建树,大抵这是另一条出头之路。 所以他不介意柳微之狂妄冷漠,更何况,如今掌握主动权的人是他,何必介意几句话。 萧家也知道天气暑热,特地将宴饮的地方选在了城外清凉山上,曲酒临江,觥筹不绝。若说江北自恃门风德行高贤,又是先贤群出之所,个个姿仪端正,江南的人则更有股潇洒放纵之意,大抵也是偏安此处养出来的。 安排座次的时候,萧家的人还特意问过,要让柳微之坐到何处。 “你的意思呢?”她直接问柳微之。 “臣跟着宁刺史落座即可。”他不愿在这个时候出什么风头给谢梓材惹出什么麻烦来。 谁料面前的人冷笑一声对萧家的人道:“他就坐我身边。” “你还是尽早适应,如何当一个佞幸近臣。” 他敛眸不语。 宴饮时的情形倒是和他想得不差许多,许多双眼睛都盯着他这处,就连萧家的家主萧如意也没能藏住眼中的可惜神色。 两年前萧如意见过他一回,倒不甚在意他从前的事情,还想与他结一门亲事,托人与他说过,那时候他便婉言谢绝,也让萧如意遗憾颇多。 如今见他跟谢梓材再纠缠也不免觉得他是处于困顿中,纵然许多难堪言辞都说他是自荐枕席想要再攀附,可萧如意活了大半辈子,柳微之这样的人什么脾性,她还是能看出几分的,虽不知现下为何是个如此令人无奈的局面,也知道不该轻易说什么。 她本以为皇太女该是个狠辣无情的角色,虽说这些日子她到江南之后所为倒是颇有贤明样子,因着她听说过谢梓材在京中的一些作为,还有些不以为然。如今看来,她的确算不上什么残酷之人,一举一动合乎礼数,言谈之间不存高傲,却自有尊贵气度,心下也才有了些自己的盘算。 正在酒酣耳热的时候她还给谢梓材讲着那乐人手持的乐器乃是江南特有,却突然听到一阵碎裂声近在身后。 她转头的时候就见到自己的次女萧余怔愣着站在她身后,也就在柳微之案前,二人的手都悬在空中,仿佛是递过去的时候失手摔了酒壶。 “柳大人好大的脾气。”此时座下的一男子陡然开口,萧如意看去,似乎是杨家的一个旁支,此前处置事务的时候见过一回。 萧余方才只是来给柳微之添酒,只是柳微之上前伸手她没端稳便摔了下去。 “是我失手了。”她也面色涨红,萧如意侧过脸看谢梓材的神色时倒耐人寻味。 “还不下去。”萧如意皱眉。 “萧二娘子何曾做过给人添酒的事,看来也就只有沾了太女的光,才能得幸一二了。”那杨家的人仍旧不住嘴。 杨祁抬起酒杯的手微微滞住,最后也没有去阻止本家的人胡说八道。 这样的话也算是挑衅了,这座下的人纵然背后没少说闲话,但这些年柳家与江南世家交好,几分薄面还是要给的。 “喝多了胡言乱语,带下去醒醒酒吧。”萧余也冷了脸,她不过是因为此前与柳微之有过几回照面,见他坐在一旁实在尴尬才上前来算是解困。 “我喝多了不过胡说几句,有的人没喝酒,似乎也做惯了黄粱美梦,比我还不知廉耻得多,不也还在上位坐着。” 那人真是喝多了,还站起身朝着柳微之所在走去,宁缭不动声色举起了杯子,而后在那人行至自己面前时状似无意将酒水泼了出去,浇了那人一身。 “你……”那人怒目。 “带下去。”萧如意也沉着脸开口,一旁的守卫才上前来将他搀扶下去。 萧如意本来为了这件事已觉得面上难堪想要跟谢梓材和柳微之好好赔罪,回过头的时候发现谢梓材的视线若有若无都落在柳微之身上,而后者从始至终并未有太多情绪,仿佛事不关己。 萧余料理着宴饮之后的事,将大半的宾客送走之后才来到萧如意身边:“母亲……” “今日之事与你无关,”她叹了一声,想着那场面,目光流转,“不过日后杨家的人也要多提防一些。” 她后头去看了看那醉酒的人,一时半刻那人就没了喝醉的样子,想起杨祁的反应,觉得今日恐怕是他杨家故意借着这个机会想败败柳微之的气焰,或许也想看柳微之失了分寸,出一回风头,固他杨家声誉。 “他们这一时杀了柳微之的锐气又有何用。”萧如意摇着头叹。 江北之人最重颜面气度,柳微之是其中佼佼,无论何时,他的风度气势不失半分,就谁也折辱不了,坦然坦荡,反倒更让人打消了此前诸多猜疑鄙夷。 “明日是要去你家府上吗?”回程的时候谢梓材看着杨祁问。 “是,家中长辈已准备妥帖。” 杨祁一贯平静,谢梓材却突然笑道:“好,明日你先至,我和柳微之随后便来。” 闻言他的脸色才变了。 “殿下这是何意?” 此前说好的,是只有他们二人一道。 “那方才你是何意?”谢梓材反问,挑眉,“你也猖狂了些吧。” 她平日里对柳微之态度也总是淡淡的,少不得让人以为她真将他视作随意摆弄之人,她看得出今日的事是那人故意,杨祁在一旁看戏的神情她也没错过。 “人是你找回来的,这些手段还显露出来,未免可笑了。”她扔下这样一句话便下了车。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形势骤变 天气越发闷热起来,大雨停了之后便容易如此。 谢梓材回到房间的时候便迫不及待褪去了两层衣衫,里衣被薄汗浸湿,沐浴了一番后才清爽一些。她看着柳微之坐在屋内处理着文书,大抵心静自然凉,也只有他能做得到。 “这是从哪儿来的?”她瞥见那信的落款处是方礼,想着他自两年前便与王琼一道在江南江北勘测水道天文,做农时工事,许久也没有消息了。 “是要呈给宁缭的信,方兄如今在上游处,说是前些日子山上滑坡,需要人手疏浚,又说此番大雨虽已过,但按照往常记载来看,一两个月内也还要加强防范,以免再有大雨决堤……”他还没说完,凑在他面前的人突然在他嘴角落下一吻。 “今日真的不生气?”她把玩着他的系带。 柳微之摇了摇头:“比这更难听的,臣也不是没听过,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还以为你气性有多高。”她慵懒着说,却有些不甘心。 她盼望着他能难过,能跟她发脾气,而不是她说什么,他便受什么,像个没脾气的泥人。 “殿下以为臣为什么要生气?” 她斜躺在他怀里支起身子:“从前我把玉佩给你,缠着要与你成婚,你都那样厌恶,如今怎么就不该发脾气了?” 厌恶到想要谋反,知道有人要她死也毫无波动。 “因为当初,臣的确不喜欢殿下。”柳微之将文书整理好,又梳理了她的头发。 “那现下你就喜欢了?”她轻笑着搂着他的脖子,如今亲密的时候,他还是会身形一僵,为此她总是咬着牙要与他亲近,非得看他难受不可。 “现下只要殿下高兴就好。” 他仍旧不说喜欢与否,这样一个不失分寸的答案让她哭笑不得,只能连声说“好”。 他只是不能说喜欢,如今的他,没有身份和理由去说这些话。 “好,那你便让我高兴吧。” 她忍耐了许久,想剖出这人一点点真心。今日都被折辱到这个份上却还是如此冷淡平静,她已不愿抱什么期待。 哪怕只是表面,表面上与她亲密无间……其实她能得到的也不过如此了。 她攀着这人的肌骨,肌肤相亲直到无间。熟悉的亲昵回归,却是渐行渐远的人。 只是明明以为是在逼迫他,到头来获得那片刻的欢愉,落寞已久的人还是她。 “柳微之。”情动之时她哽咽着唤了他一声。 宽厚的手掌渐渐伸出抚着她光滑的脊背。 “臣在。” 从离去开始,他所能说的,只有这一句了。 宁缭拿到方礼送来的书信后便着手叫人去处置,想了许久想要借机让柳微之离开此处一会儿,却被他拒绝了。 “此刻不是时机。”现下是谢梓材收服江南世家的关键时候,他并不放心杨祁,怕杨家借势做大,反而夺了谢梓材的主位。 “但愿你所说的时机来临之时,你真的还有退路吗?” 宁缭有些恨铁不成钢,也只能放任他,只是他想,本来他就没有退路的。 杨家从前与他还算交好,这两年柳家在江南也受了不少照拂,只是他与谢梓材牵扯不断的事情总是让杨家对他介怀颇多。 这些日子他总是显得忧心,谢梓材问了几次,他也不说清楚,最后她也冷笑着不愿再多问。 魏桓生仍旧没有消息,让他不免焦急。京城的消息每三日都送到谢梓材手上,暂时倒看不出异样。 “启禀殿下,湘袁军左都尉求见。” 那一日柳微之听到消息的时候也不禁心下一颤,是付思远来了。 再见付思远时,他见到柳微之在谢梓材旁边,只怔楞了半刻也不做他语。自两年前他离开京城去南方湘袁府军任职之后也是谢梓材头一次见他。 原本风流秀丽的面容被真正的军营沙场磨出了一股刚硬狠厉,行动之间虽还有从前的阴狠之像,却也坦然了许多。 “你怎么突然来了?” 湘袁军驻地与此处还隔着三个州县,就算骑快马而来也要两日。 “殿下,京城出事了。”付思远急切道。 柳微之看着付思远紧锁的眉头,能让他也露出这样神情,柳微之都不禁紧张起来…… “元逊和薛玳两位大人遭到弹劾,陛下下旨将二人贬斥出京,元逊大人现下已在来江南的路上,但薛大人……” “堂兄怎么了?”谢梓材陡然站起身问。 “没踪迹了。” 他们俩是被强行赶出京的,皇帝的圣旨不能不听从,但薛玳自出现在城门之后便没有了踪迹,让人捉摸不透。 “父皇怎么会下旨贬斥他二人?”谢梓材静默了半刻后便咬牙道,“一定是何空游。” 如今皇帝病得昏沉,哪里有这个闲情逸致处理两个官员,倒是何空游借着皇帝的手做事还极有可能。 柳微之抬眼看了看天色,最近总是闷得慌,大雨或许真的又要来了。 付思远将这段日子谢梓材收到的来自京中的消息看了一通道:“若不是手下的人出了问题,便是东西被人掉包了。” 而不管哪一种,都说明她已经太久不知道京中确凿的消息。 这里头涉及国事的倒是都没什么错处,所以在江南那么久也没有官员得到的消息与谢梓材知道的相悖。 只是元逊和薛玳的事却是有意瞒下来的。 “即刻准备回京。”谢梓材道。 杨祁在座下思索着,抬眼看柳微之,发现他眉眼之间也是有诸多顾虑。 付思远被安顿在杨家的别院,他踏进房门看着里头似乎侍女在收拾床榻便说:“退下吧,不必整理了。” 他脱下外衫搭在架子上,半晌也不见那侍女走出门便抬起头看去,谢瑶光对上他的目光笑道:“当年逼着我伺候你,现下还不喜欢别人伺候了?” 他没说什么,甚至没有问她为何出现在这儿,自顾自收拾起了行装。 谢瑶光见状怒上心头,跺了跺脚便转头离开,只是才出门便撞上了人,抬头便是柳微之。 付思远听到动静,静默着将柳微之迎了进来,推谢瑶光出去。 “她似乎真的生气了。”柳微之指了指远去的背影。 “嗯,”付思远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殿……柳大人想要问什么?” 他差点叫错了。 “你所知道的京中的消息,只有那些吗?” 对上柳微之的眼睛,付思远微叹沉声说:“有一件尚未确凿的事。” “说。” “陛下或许……已经去世了。” 柳微之眼皮跳了跳,他明白付思远为何不能当着谢梓材的面说这个话。 “依你之见,京城现下,能回吗?”柳微之问。 付思远笑说:“什么时候,也要我来拿主意了?” 而后他叹了一声:“形势不明,何空游敢做这样的事,难免没有十足的打算,此时回去,若是及时也能力挽狂澜,若是不及时,只能是羊入虎口。” “昭南可有消息?” 付思远摇头,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四年谋划 柳微之去找杨祁的时候看他斟了两盏茶,坐下道:“你是一早算到我要过来。” “自然,”他让侍者都退了出去接着说,“这些年在江南,柳兄受苦了。” “初来时,十几柳家子弟,到如今,江南五府,哪里都有你柳家的子弟了,上至刺史,下至如柳兄一般的各曹官吏,四年来也盖过了不少江南略微式微的世家。” 他父亲只以为柳微之是在京城和江北留不住了,才想在江南求生,却不想等江南世家反应过来的时候,柳家在江南已经布上了局。 “也不必说,柳兄虽官职低微,却出入江南风雅集会无数,言行举止颇得赞赏,每至都是交口称赞。三年前力排众议修建海堤以保田地不受海水侵蚀,上奏宁刺史整顿乡镇吏治,您的两位妹妹也都在江南颇有官名,您当年在珉州做官留下的声名加之多年运作,柳兄与令妹声名现下已经不逊于我杨家子弟了。” 这也是到了如今,也没有多少世家会当面出口讽刺他的缘故。 “柳兄也不想舍弃江南吧?”杨祁举起手中茶杯。 柳微之听到杨祁最后的问题时倒是安心了不少。 至少杨祁以为,他在江南运营多年,只是为了柳家的地位权势。 “那你是为何不愿回京?”柳微之问。 杨祁笑说:“柳兄知道的,纵然有太女做靠山,江南世家壮大,高家和傅家虽受损,可那高筱也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初两年做下了不少功绩,收敛锋芒,只待皇帝的信任回去之后,才逐渐发展党羽。她比高放安聪明的一点便在于能隐忍,也能装。” 至少表面上还是个忠臣。 “所以这些年,江北江南的争斗反倒是愈演愈烈,至少京中之人多半源自江北,北上本就于我们不利了,更何况……” “更何况你们动手杀了高放安,高筱更不会放过你们。”柳微之嘲道。 杨祁微楞,随后笑说:“柳兄果然是洞若观火。” 杨家以为要巩固住地位必然不能放出高放安,那些年高筱和傅集远没少尝试将高放安救出来,于是他们便先下手为强了,只是没想到露了马脚。 “莫素这些年南下骚扰频繁,原先的商路通了三年就又闹起了战事,商路主管林尧升几次上书都说了商路难以为继之事,他自己也险些遭了莫素毒手,好在他妻子察觉及时,一家也未遭害。自四年前皇太女平定内乱之后,江北诸王侯的势力虽然有所削弱,但剩下的人无不自危,几番削藩手段下去让他们担忧更甚却收效甚微,反倒闹得异动颇多,迟早有一天是压不住的。” 杨祁所说,柳微之都明白,正因为明白,才会死咬着江南这条路。 当初借银铁买卖一事挑起又平定内乱之时就埋下了地方作乱的种子,本来以为或有机会削藩,但地方坐大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削藩本就是困难重重。 谢梓材为着这件事白了不少头发,中央力量有限,也只能在地方胁迫下退让。一年前便有人协同作乱,好不容易才压下去,如今也是勉强维持局势。 其实每回削藩的盘算都是有六七成胜算的,头一次预备削减各王府兵,四个兵力最盛的王侯都已经被他们安插进各自僚属的人劝说过,已经动摇预备接受,再加上柳休和谢梓相都打了胜仗,对那些人也是个震慑。 谁知道闹到最后,还是棋差一着,安插进去的僚属不知为何被发现身份,一个被斩杀,剩下三个也是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 后来得了消息,是昭南王在其中作祟,谢梓材便知道,不除去昭南王,什么也做不下去。 这些年昭南王与京城的争斗也越加频繁,只是昭南王也避免着正面冲突,暗地里使了不少绊子。 江南,是杨家的退路,也是柳微之为她留的一条退路。 “这些天京城的消息进出困难,是以咱们都被骗了不少时候。今日我也才收到半月前父亲送来的信,京中形势的确不佳,他也受到了陛下斥责和御史弹压,他也有回撤的打算。”杨祁接着道。 只是这话落入柳微之耳里却有了别层的含义,杨祁对上他审视的目光也并没有露出怯色。 若不是思及杨祁之父尚算是尽忠之辈,柳微之真觉得消息被掩盖也有杨家的人一份功劳了。 “此番阻止太女回京,便看柳兄的了。”杨祁轻而易举将这差事交给了柳微之,他也只是笑着,那杯茶水终究没有喝下去,他转身离开。 回房间的时候,柳微之看到谢梓材桌头案上的东西都撤了大半,看起来已经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 “殿下准备何时启程?”他问。 “最早后日,先派人回去探听消息去了,”她眉头紧锁,将笔搁下,方才写好的信塞进信封里递给才踏进屋里来的谢瑶光,“叫人快马加鞭,送到临王处。” 谢瑶光应下便退了出去。 这个时候写信给谢梓相,多半也是让他回兵支援。 柳微之将窗户打开透进些许晚风,转头问:“殿下是有什么旁的忧心的事吧?” 她的心思还是那么容易被他看穿,她面上微热,酸楚浮上心头。而后那个一贯冷淡疏离的人伸出手将她拥入怀中。 她顺手也抱着他,低声担忧说:“我怕父皇……” 如今形势,她也不得不做这样的猜测。 “殿下宽心,如此情境,最忌自扰,”他劝慰着,拉着她的手沉声说,“臣陪你回去吧。” 怀中的人微楞,而后从他怀中坐起来趴在他胸前,一双忧愁眼睛有了半分喜色。 “你真的愿意跟我一起回去?” 他看着她眉目间的喜色淡笑着应下来。 而后她突然一笑,那嫣然颜色,如同他们初成亲时,她还是那个明朗的少女,而不是被锁链缠身的储君。 她抱着他,忧愁之间终于多了几分欣喜。 “诶,你怎么不在家陪媳妇啊?”同僚见到天色已晚,奉壹还坐在官署庭院里发呆笑问。 他踹了调笑他的同僚一脚,而后笑着也不多语,这官署里的人都要走光了,门前才出现了个熟悉的身影。 “公子。”奉壹唤了一声。 柳微之才把谢梓材劝睡下,来了之后看奉壹忧愁样子只说了一声“无事”。 看完柳微之交给自己的东西,奉壹嗫嚅问:“公子真要如此吗?” “你照做就是。” 柳微之离开的时候,宽阔的肩膀在晚风里显得瘦削,奉壹气得想将手里的信纸摔在地上碾碎,最终也忍住了。 他有时候也忍不住想,若是没有遇上太女,柳微之也不必到这个地步,当初若是回江北,何必这四年在江南,受当地大族欺压后来才慢慢熬出头,当初黄昏休沐都要觥筹交错应酬,白日里还要忙于公务,身子都熬坏了。 如今,又是如此了。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悄然 , 这两日柳微之总显得格外殷勤,人前人后也不再避讳与她亲近。她这两日急得上火,嘴角都起了肿泡,不小心扯着疼了,她也顾不得面前有多少人也吃疼叫出声,柳微之当着众人的面便抬着她的下巴蹙眉看着那肿泡,叫大夫又去拿了药来。 她没有推开他,见到他眼神平静明亮,轻言细语安慰着她,本来以为已经沉下去的心也仍旧跃动着,面上都浮起了薄红。 座下官员皆沉默不语,原本以为是皇太女强逼着柳微之才闹出了前些日子的风声,现下看来人家是两情相悦,倒是不能多说什么了。 “方才驿站有消息传来,京中的消息的确是被人封锁着,京畿察觉到异样倒是来了几道上奏的奏报,说是那几个王侯都不太安宁,似乎在调兵。” 晚间谢梓材躺在柳微之怀里,额头相抵的时候沉沉说着。她连着两天都只睡了一两个时辰,柳微之只能让她宽心,一切只待回到京城。 “我突然觉得,我们好像又回到了在东宫的那段时日,”她抱着他的腰身浅浅笑着,纵然是满脸的疲惫,“你就在我身边,会一直陪着我。” “嗯,”柳微之压抑住心头苦涩,感受着怀里的人呼吸渐重,似乎是睡着了,吻在她发间轻声说,“至少此刻是在你身边的。” 杨祁自请留在江南料理剩下的事,谢梓材同意了,只是一大早她醒来的时候,昨日还明朗的天气变得沉闷起来。 原本准备先行水路,到了船上的时候那大雨就下了下来,江水开始翻腾,船身也有些不稳。 只是谢梓材着急,那掌舵之人间如今形势,也只能硬着头皮先行一段路。才走了两天,船停在了珉州北面的隋州处,隋州刺史本没有料到谢梓材会在此停歇,也没有来迎接。 他们一行人本来只准备在船上休息一阵,只是船身这一路过来被江浪打得急了,需要休整检查,现下还在下着大雨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停歇,恐怕一路都要难行。 秋吟本来还想责怪隋州的刺史未能及时来相迎,结果一行人下了船看到隋州景象便哑然失语了。 隋州地处偏北,顺江而下却是下游,而本身地势低洼,常年受水患侵袭,每每洪涝之时也是受灾最重的。这场大雨来得突然从上游到这儿连绵一片大雨,一天的雨水已经在河堤旁垒起了水墙,等到一两日上游的雨水全都倾泻下来还不知道水位要涨到什么时候。 王琼三年前在此处督促当地官员加高了河堤,又根据多年水经县志记载划定了一条水位线,若是达到此线而雨水不绝,城中南面靠近江水的一侧百姓皆要撤离到高处。 此前洪涝才刚刚停歇,水位还未完全降下去,出乎意料的又一次大雨再次袭来杀了隋州一个措手不及,是以隋州刺史在那水位临线之后便赶紧组织官吏引导城中百姓撤离,自然也就不知道有贵人来此。 谢梓材见到隋州刺史的时候,大概是她见过最狼狈的地方官员。 那刺史一身蓑衣,穿着粗布短褐,雨水还在从他的蓑衣和斗笠上向下滴落,这是一个看上去硬朗瘦弱的老头,若不是小吏介绍,她也是看不出面前的人身份的。 “还请殿下移步北面高处山地,此处并不安全。”刺史姓袁,他已经没有兴致管眼前的人是什么样的贵人,一心只想着仓库里的粮食要及时搬到高处才能保证这段日子城中百姓的用度。 谢梓材问清了形势便让袁刺史接着指挥城中百姓去了,她一人看着外头仍旧如倾盆一般的大雨,脸色阴沉。 “如今形势,恐怕陆路也是难行的,殿下不如先休息几日,等到雨停了再上路,”此刻风急,柳微之给谢梓材披上了衣裳,一路护着她从大雨中走过,到了北面高处。 本来心情低沉着,但她见到许多百姓挤在方寸之地,一些年久失修的山上庙宇也成为了避难之所,不时顶上便有破口,庙下的人一边修补着一边暂且躲避着。一些身子不好的孩子和老人穿着单薄破碎的衣裳,在淋雨吹风时便感染了风寒,一时连口热水都喝不上,更何况是汤药。 隋州刺史将山上一座庙宇的禅房腾留出来给谢梓材,她不放心,谢瑶光陪着她在山上看了看百姓状况,她一时也不再担忧行程,只看着眼前危难。 “你去将咱们带上的药材和衣物都找出来,给他们送去。”谢梓材吩咐着。 “可若是都散下去,殿下若有个病患……”付思远皱眉。 “本宫不缺吃食衣物与住所,想病也病不了,赶紧去办。”她坚持,付思远也就不再阻挠。 这雨仍旧下得大,柳微之留在庙中将一行人安顿下来,谢梓材在外面跟着安置百姓的官吏在山上走了一道,这些地方原本开凿了几个山洞用以防患,只是这灾难实在来得难以预料,几个山洞也是不够用的,处处都显得拥挤。 “来了!粮食送来了!”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谢梓材顺着声音看去,是两个小吏推着推车,上头盖着一层木板,下头是麻袋装着的粮食。 粮仓里的粮食若是浸了水也只会腐坏,好不容易抢出的粮食,也要赶紧躲着雨水。 这一日下来,躲在此处百姓总算是喝上了一口热粥。 谢梓材看那隋州刺史还在城内抓紧救粮食,便在山上将人员重新安置了一遍,叫谢瑶光召集了一些民夫给漏雨漏风的安置之处简单修缮,又将拥挤之处的人转移了一部分到松散的地方,折腾了大半个晚上,子时了才拖着一身的疲惫回到住所。 秋吟随身带着一些驱寒的药,煮了一碗给她喝下这晚上才作罢。 “柳微之呢?”她问 “方才有个小吏叫他出去了,恐有什么事未曾处理好,要耽搁一阵子。”秋吟道。 谢梓材点头,她现下也确实疲惫得慌没多久便倚在床榻边睡着了。 方礼说的倒确实没错,他的担忧也正在印证,还好他提前给各地都发了函,许多事情也不算毫无准备,纵然此刻隋州焦急,也没有太多损伤,乱了一日之后,境况也差不多好转起来。 掌船的人本在风雨中躲在船舱里睡得昏沉,听到外头的叫喊声才赶紧起身,见到那萧索的身影立在雨中时赶紧将人迎了进来。 “多谢兄长了。”柳微之以兄长称呼那掌舵人,后者也只是笑笑。 “都听了你的,故意说这船不好,让太女留在这儿了。不过我可说好,现下的天气的确不好,你非得行船,可是有风险的。” “有兄长在,想来我也不会出事。”柳微之笑着,不多久就等到了另一阵叩门声。 奉壹在门口抖落了自己一身的雨水,那掌舵人立即递上一碗烈酒,奉壹喝下之后脸便红了,掌舵人看他想咳嗽又咳嗽不出来那样子也跟着笑了笑。 “已经安排好了,即刻启程便好,也跟隋州刺史交待过了,等到雨水停歇他就将太女送回珉州。”奉壹说着。 柳微之点点头,听着甲板处传来的风声呼啸雨声淅沥,看着船上烛火摇晃闭上了眼倚在船边。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换日 , 柳微之不见了。 这件事在谢梓材一大早起来没有在身边发现他时就已经警醒。 “人呢?”她皱着眉问付思远,这两天他二人凑在一起说话的时候多,她下意识以为付思远是知道的。 可他的确不知,只摇了摇头。 又走了。 谢梓材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意,愤恨怨怒充斥着她心中,她甚至不想去深究柳微之究竟去了哪儿,只要他离开,她就已经不能再细想了。 “去找!把隋州翻过来也要给我找到他!” 她发怒的时候袁刺史才刚刚走进来,谢梓材平复了一阵呼吸才冷静下来问:“袁刺史有何事?” “禀殿下,水患未定这些时日臣还要带着民夫官吏巡视河堤,恐有不周之处。臣听闻昨日太女为城中百姓所做之事,百姓皆沐恩泽,十分感激殿下,如今山上情状,就有劳殿下维持了。” 这样的托付也算是平常,谢梓材看袁刺史的样子也是刚正刻板惯了的,抑制住内心的焦躁点了点头。 袁刺史敛眸要退出去时又上前了两步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昨夜有个男子交给臣下的,要臣今日转交给您。” 付思远近前来的时候,看见谢梓材看着那封信,眼神越来越冷,而后将那信纸捏成一团,站在窗口前看着那大雨嗤嗤笑着。 “好啊,又是这样。”她怅惘着,又充满着恨意。 又是这样,借口对她好,然后抛下她一走了之。 “殿下……” “我知道,别再说了。”她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状况,也没那么容易就跌下。 虽说南边大雨又至,北面的洪涝倒是全然控制住了,出了江南一带之后,柳微之的行程就顺利了许多。 只是越到北边,柳微之就察觉到情状不对了。 在距离京城还有百里的时候,当地州县长官本来是他的旧友,他有意前去拜访,却无意间听当地的人说,那长官已经有好几日没有出现,府邸面前也有重兵把守。 柳微之不敢再探,后来叫奉壹多注意了一阵,才知道是州中司军似乎反叛,控制住了他的旧友,城中的兵将也变得活跃起来,盘查来往之人也勤快。 他只得赶紧离去,一路向北,这样的情状越来越清晰,直到京畿的时候,他听着城中的兵士早就不是当地口音,细问才知道,那兵士是北地一王的府兵,前两日才进驻进来。 “怎么北地的府兵,也调动在这儿了?”柳微之听着茶馆中的人谈笑,不禁疑惑问着。 “你从哪儿来啊?”那喝茶的人见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也好奇起来。 “江南而来。” “那怪不得了,这几日江南又下雨,说是消息一直不通畅,你是不知道,咱们陛下召了四地王爷的府兵进驻京畿,我家中有人在兵曹,这才知道得清楚一些。” 柳微之脸色微变也做出惊异表情:“那这么多兵将前来,由谁统领啊?” “说是昭南王家的世子。” 他手心出了汗,敛眸疑惑:“怎么会突然想到昭南王世子了?昭南可远着呢,且又不是昭南王府的府兵。” “这咱们哪知道啊,反正是陛下的旨意就是了。”那人喝得痛快了解了一身暑热便离去了。 “掌柜的,再来壶酸梅茶汤。”清朗的声音在此处响起,柳微之抬眼见到熟悉的面容坐到了自己面前,总算松了口气。 元逊的打扮也算是奇特,他的发须看上去也长久没有打理过了,像是个平常过路的穷困书生。 “元兄怎么成这样了?”柳微之叹了一声。 元逊倒是不显得落魄,笑道:“一言难尽。” 大抵是半个月前,元逊和薛玳因为朝中征税之事与高筱他们又起了冲突,元逊在户部领职多年,也是这些年他们监督不力,没料到手底下的人突然出了贪污之事,被高筱抓住了把柄一通上书。 他也是钻了牛角尖,没有第一时间去请罪,反倒觉得是高筱陷害,嘴硬得厉害,隔了两日贬斥的圣旨就下来了。 薛玳也是受他牵连,且贬斥的圣旨让他们一刻不能停歇要出城。 本来是相约一道的,结果走的时候,元逊便没有见到薛玳,他将自己的妻子儿女送回了妻子娘家,而后出了城便称病,假意逗留便隐藏了行踪。 “只因我离开之时,三次求见圣上,都被何空游挡了下来,最后一次虽见到陛下,可陛下看上去神智昏沉,连完整的话都说不了几句,也不像是能听进去别人的话的样子。”他不敢离开,只得冒险逗留。 他就像是何空游的傀儡,当即元逊便生了恐惧之意。 “我几次想叫人送信去江南,只是前段日子是被人监视得严,这些日子道路不通,是以一直没有成行。我见城中贴有寻人的告示,上头描绘的长相像是奉壹,笔迹也颇似柳兄,故而猜到是柳兄,便前来赴约了。” 此地县令乃是柳仁故交之女,从江南出发前,趁着大雨未至,柳微之就发了封信给她,让她留意薛玳和元逊的去处,才到城中就听她说,似有元逊长相的人在城中出没过,他知道元逊恐怕也不会轻易现身,便只能用此招。 “那你可探听到薛玳的下落了?”柳微之问。 “倒是有些消息,只是有些难办。” 听元逊说完之后柳微之沉思了一阵,而后道:“薛玳的事便交给我吧,元兄不宜在此地多留,我让奉壹送你去江南。” “你只需给我指条路,让奉壹留下帮你吧。”元逊摆摆手,柳微之也应下。 京城的风物一别四年,其实变了许多,不过落眼之处虽陌生也熟悉。 “这是你的药,拿好了,每日煎服三次。”悦耳温和的女声从医馆处传出,那衣衫褴褛的老者提着药连声说了许多的道谢之语才走了出来。 “大夫,我有些头疼,劳您看看。” 覃泉柔看着面前一个戴着斗笠一身粗布麻衣的人低头坐在自己面前时说:“手放上来吧。” 她抬头一瞬对上正将斗笠拿下的男子,看清面容之后她一时怔楞而后欣喜,却不知为何开始四处望起来,最后说:“你这病症似乎不一般,你随我到里头去,我仔细给你瞧瞧。” 到了内室覃泉柔将房门关紧又趴在门上仔细听了听动静才转身看着柳微之笑说:“柳大哥你回来了。” “嗯,覃大夫都让你独自开医馆了,想来技艺精进不少,”他也笑说,“不过你怎的如此小心。” 覃泉柔闻言脸色一变,给柳微之斟茶,耐不住他几番询问才咬着下唇说:“魏桓生……他疯了。”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薛玳失忆 , 覃容皓在两年前就已经离开京城,看着覃泉柔能自立门户也就有意让她自己试练。这几年凭着覃容皓的名气,她给达官贵人们瞧病也赚了不少银钱,一应的都补贴在给穷人看病上,也就有了些许声名。 几年间魏桓生也写过几回信给她,看上去也不过是普通问候,可逐渐的她在字里行间里总觉得魏桓生对她的近况了如指掌,不免担忧。 “后来我发现,我医馆中找来的仆侍里,有他的耳目。”覃泉柔显出回避躲闪的样子。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覃泉柔才真正明白魏桓生这么多年的心思从未断绝。 “他进京了,你知道的。”她叹着气,将这段日子魏桓生是如何隔三差五派人前来打探她的状况,又在她门前一直安插着暗桩监视说了个仔细。 本来也只是这些私底下的招数,直到昨日魏桓生像是喝醉了酒,找上了门…… “你没事吧?”柳微之皱眉问。 覃泉柔垂首摇着头:“我将药罐子砸在他头上,他也就清醒了,并未做什么。” “他对你的心思不是一日两日,原本以为碍着名声,他不敢做什么。”柳微之也叹。 “当年他是狼子野心蛰伏,如今既然是要搞得路人皆知了,许多事情他或许也不在意隐藏了。”她为此也害怕得很,她从前不喜欢魏桓生,也是因为总觉得他堪称表率的言行下总有矫饰之意,也总能从他眼神里看出极力隐藏的野心。 “你还应付得来吗?若是不好,便赶紧……” “柳大哥不必担心,我有我的法子,那日他醉酒来闹事,我就已经托人告诉世子夫人了,想来会有人阻止他的,”她释怀笑了笑而后问,“柳大哥又是为何在此时回来?” “我想托你一件事。” “为了薛玳大人?”看柳微之略微惊异的神情,她浅浅笑着,“能让柳大哥奔忙的事,除了一些朝堂大事,也就是太女的事了。” “你也知道薛玳失踪的事?” “我不是知道他失踪,”她神色正经起来,“我是知道他下落。” 这几日日头强盛,身上总是爱出汗,就算是一阵风过也全是热浪一般,烧得人皮肤更难受。 “呐,吃吧。”魏舒盈坐在树下将冰镇好的果子向前推了一推,她眼神仍旧是空洞的,却一直笑眼盈盈看着面前的人。 “好。” 侍女见那男子温柔吃着东西,跟魏舒盈说说笑笑着也没什么芥蒂,心里却不禁叹气。 “县主,覃大夫来了。”侍女禀报着。 魏舒盈点了点头叫覃泉柔进来,手向前摸了摸终于抓到男子宽厚的手掌:“阿玳,你去给我找碗酸梅汤好不好。” “好。”薛玳应下,一身轻松着朝着膳房去。 他与覃泉柔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多看了两眼,之间面前的人神色轻松,神智清明,一时无言。 “县主,我来给您请脉了。” 魏舒盈点了点头,便伸出手去给覃泉柔把脉。 “县主最近神思倦怠,也是晚间神思不宁的缘故,我再开一些安神的药膳吧。”自魏舒盈进京之后,魏桓生就请她来照料她的身子。 “齐公子可还好,要不我顺道也给他瞧……” “不必了。”一旦提到此处,魏舒盈的脸色就变了,疏离提防得很。 “舒盈,酸梅汤来了。”那被府中侍女叫做“齐公子”的人,只要旁人一看,就知道他与薛玳分明是一样的长相。 魏舒盈以为以覃泉柔的身份不可能见过薛玳,是以一开始便没有隐瞒。她瞒着魏桓生将薛玳藏在府中,若是魏桓生知道自然此事会更防着覃泉柔一些。 这些年谢梓材有什么灾病,元逊都会特意来找她一次,也是因为柳微之的托付,她每回也都应承,也就偶尔见过薛玳几次。 她进到府中第一次见到薛玳之时就惊讶不已,实在想不通他怎么会安心待在此处。 直到她发现,这个薛玳似乎是记不得什么事情的,以为自己姓齐,是魏家的远亲,如今借住在魏家府上,与魏舒盈算是表兄妹。 起初见到他的时候,他的精神很差,每日跟个游魂一样,神智也是糊涂的,现下倒是都好了,只是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举止轻柔喂着酸梅汤进了魏舒盈的嘴,二人发乎情止乎礼,看起来倒也般配。 只是魏舒盈突然呛着了,他慌忙将碗放下,却搁了个空将碗给摔了,覃泉柔下意识蹲下身将碎瓷片捡到一旁,却正巧碰到薛玳也探下来的手。 只是四目还未对上,魏舒盈咳得厉害,薛玳立刻又起身照看她去了。 柳微之在外头看了半晌,见覃泉柔安全出来才安了心。她见四处无人注意才缓缓走上茶肆将手中的布条交给柳微之:“薛玳大人给的。”好在魏舒盈看不见,没注意到二人的小动作。 “你不是说他已经失忆了吗?” “这医书典籍和这世间传说里,都有不少关于洗去人的记忆的药物和法子,可都是传说而已。若是真的用,许多药物的确有迷惑人的心智的效用,能让人短时间内忘记自己是谁,可之后是能恢复正常的。薛玳大人神智清明之后仍旧装作忘记自己的身份,西屏县主以为她的法子成功了,却只是有人让她这样以为了。” 只是魏舒盈也担心人看出端倪,所以覃泉柔说要给薛玳把脉,她从未允准过。 “薛玳大人说什么?”覃泉柔见柳微之神色突变问道。 他将那布条找了处明火燃尽,眼中跃动着的火苗却像是要将人直接烧尽。 “陛下,崩了。”他苍白着脸说出这句话。 “覃姑娘这段日子可有异常?”魏桓生等到略微闲下来的时候问着。 那手下的侍卫犹疑了半晌后答道:“禀世子,这些日子派去的人手缩减,从昨天起便没有人去盯着了。” “什么?” 看他隐隐发怒的样子那侍卫赶紧跪下:“并非属下不尽心,是……是世子妃的意思。” 魏桓生目光微转,而后长舒了一口气也不再为难侍卫。 “世子,前线来报,临王谢梓相,已经率兵回驰了。” “知道了,也是时候了。”他仰着头看着天边黄昏时候的太阳,既然气数将尽,他就要亲自将此断绝。 “江南也来了消息,说是前段时日隋州遭了洪灾,河海侵地,本来是将城中的人安置在较高处,后来情势越来越危急,不得不将城中百姓转移到别的州府。太女回京途中滞留在那儿,亲自指挥安排了城中的百姓撤离,并未独自逃脱。为此事,江南民众对太女也是交口称赞,她也算是颇得民心。” 魏桓生微眯着眼笑说:“这就是柳微之选择她的缘故吧,只可惜,还是生不逢时了一些。” 若太平盛世,有这样一位储君是苍生之幸,可惜一个羸弱破碎的朝廷,她的手段,还是不够了一些。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蓄兵 , “若是没有找到他的下落,你也不必来见我了,”谢梓材看着面前神色难尽的付思远,扔开手中接到的奏报捏了捏鼻梁,“罢了,我不该对你撒气。” 付思远等她平静一会儿了才说:“驸马那边来了消息,请太女先回珉州。奴婢……奴婢从珉州宁刺史处知道,柳大人似乎是,进京去了。” “宁缭怎么?”她还没问出来,正准备站起来却眼前一黑觉得难受,跌坐下去。这些日子为着水患的事她也长久未休息好,的确易疲。 这段日子的事突然都从她眼前而过,她恍惚说:“柳微之……是一开始就打算独自进京,把我留在江南……” 她突然想到那位隋州刺史,将城中事务交到她手上的时候并不觉得自己犯上,一应事情交付得如此放心,大抵是明白她不会拒绝,也一定留得下来…… “又被他算计了,”谢梓材自嘲轻笑着,而后摔了茶碗怒,“他是上赶着去京城投靠魏桓生吗?” 这几天洪水终于退去,她才收到了来自京中的消息,魏桓生的动向让她恼怒不已,只以为是何空游和魏桓生挟天子蒙骗天下,恨不得此刻就发兵征讨。 只是如今形势她也明白,确实不该在此刻毫无准备就进京。跟杨祁通信商量了之后,也得在江南先准备几日。 “殿下,门外有人求见。”侍卫突然禀报。 她看着元逊走进来的时候神思恍惚了一阵,而后愁眉才舒展了一些。 “拜见殿下。” “起来,”她看着元逊安好无恙才松了一口气,“还好,你没事。”只是也不免担心起薛玳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此处的?”谢梓材问。 “柳兄说的,”元逊看着谢梓材脸色突变突然怔神,“他未曾告诉您吗?” “他进京去做什么?”谢梓材突然抓着他的手臂问。 元逊狐疑看了看付思远,对方也只是摇了摇头。 “别的我倒是不清楚,只是他说,要救出薛玳郎君。” 元逊话刚说完,就看到谢梓材松了手,背过身去前那神色也不知是喜还是忧,最后看她手扶在案边低低笑着,一时更加不知要说什么。 离开隋州的时候,那刺史在谢梓材沉声的询问下,终于承认了,起初就是知道柳微之计划的,也有意留下她。 “臣想着天灾应当能困住您,是微之叫臣将安顿百姓之事交给您。起初臣颇为不屑,只是城中状况危急超过臣判断,不得不请殿下相助。但此番事情倒让臣惭愧,是臣看低了殿下,实在短浅。大齐有您这样的储君,也是百姓之幸。” 当他看到谢梓材穿着粗布衣衫,为拉住不小心从山路上跌下去的小孩自己摔在泥里的时候,从前的诸多偏见也都消散了。于他这样的地方官员看来,这么多年手握重权的臣子与君主之争,都是不顾百姓命途的权力争斗,他们一贯是为了利益不顾百姓生死的,所以听着那些中朝事总是嗤之以鼻。 “刺史言重了,若这天下所有官员都能如您一般爱民,才是百姓之幸。”她也不多去计较什么,再多的怨气也不该撒到别人身上。 “不去珉州,先往西边走走,我要去瞧瞧上游状况。”她准备多花半日去看看水患状况,也好知道如今江南究竟是何光景,才好做后续的盘算。 “殿下还是赶紧回珉州吧,是驸马的意思。” 谢梓材皱眉:“放肆!” 谁知那侍者没有半分惊恐,他是跟在杨祁身边的人,从来也乖顺,少有这样硬气的时候:“驸马说,情况危急,还请殿下,以大局为重。未免失了人心,殿下还是别多做耽搁了。” 听出话语里的威胁倨傲,谢梓材本该生气,盯着那侍者的脸,却冷笑一声,并未多做坚持上了船。 柳微之,你究竟知不知道,哪里才是狼窝啊。她这样想着,看着外面前来送行的百姓,软了几分神色,心中仍旧是怅然若失。 她回到珉州的时候,那马车直接将她送到了杨家的别院,未再回行馆,看着杨祁出来迎接,她视若无睹走了进去。 “这珉州的一切向来都在你掌握之中了,还哭丧着脸做什么?”谢梓材只觉得杨祁现下一副恭敬又隐有哀意的样子好笑。 而后杨祁沉着脸跪下,谢梓材顿时皱起了眉。 “京中传来消息,临王妃,从城楼跃下,亡故了。” 她手中的瓷杯突然落了地,摔了个粉碎,半刻之后失掉的魂才归位,手颤着放在案上:“什么时候?” “按照路程算,是五日之前的事了。外头传的消息是,临王妃思夫心切,得了疯病,夜里冲上城楼跳下去了。” 杨祁窥着谢梓材脸色,她倒是没露出太悲伤的样子,但身形仍旧隐隐发抖。 城楼处一直有人镇守,怎么可能是失心疯的人能跑上去的,贺玉惜是什么样子她还不清楚吗,怎么可能…… “那你觉得呢?”她问。 “据报,临王率兵,将至京城。” 谢梓材轻笑出声,摆在明面上的事情,也说得那么不清不楚。 “江南如今可调集的兵士有多少?”谢梓材冷声发问。 杨祁微微抬眼沉静说:“各州府守军相加,三十余万。只是……” 没有皇帝的诏令,她若要调动那些人,也要有充足的理由,否则易有谋反之嫌。 “昭南王世子魏桓生,为人不仁,逼害临王妃,有叛逆之心,曾行毒杀太女之举。狼子野心,以陛下圣明暂昏时,勾结内廷官员,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勾结……”谢梓材微微停住,思索了一阵虽不甘心也只得接着说,“不,陷害忠良,假借陛下圣谕调集各地王侯之兵,意图陷害裹挟,罪不容赦。故,为陛下之安,天下之安,征讨。” 现下先不能将那些出兵的王侯直接裹挟进去,若是逼急了,他们以全部兵力抗衡,对她来说会是另一个麻烦。 “殿下主意已定?”杨祁问。 “是,”谢梓材走到杨祁面前,一个冷然,一个却淡然自若,她淡笑着说,“我知道你是什么盘算,只是如今,退,也不过是守着一个江南,若是进,我往后仍旧是天下之主,若是失利,江南有诸位,也不会出事。你杨家若有平叛定乱之功,从今以后比潜居江南,也要昌盛许多。”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各自为敌 “殿下误会了,臣只是觉得,如今应当多派探子前去,多弄清状况,殿下也可出战必胜。” 对杨祁的掩盖隐藏,谢梓材已经没有力气去计较了。 晚间的时候付思远将这些年搜集到的一些昭南王府的罪行递了上来,以图些许作用。 “当初你还真不该杀了亭寻……”谢梓材站在廊下看着如水明月叹道。 付思远闻言当即跪下:“臣有罪,当初闻听消息,从她口中套得了当年魏桓生下毒之时的手段和经手的人,自以为有这些罪证足够,也不需要她空口白牙一番话,又不愿她……只好杀之。” “不是这个话。”谢梓材叹了一声,其实有没有亭寻,或是有没有那些罪证都是不要紧的,她没有力量去跟昭南王府斗的时候,就算再充足的罪证又能如何,等到有力量时,又何须一个人证多言。 她看着一直候在门前的谢瑶光,时不时朝着他们这一处投来目光,她长叹一声:“罢了。” 有缘无缘的,本也是求不来的。 “柳大人的事……”付思远犹疑问。 “那么多年了,他还是这么自作主张。他这个人,最好的是这点,你什么都意识不到的时候,能为你做好一切事。最让人厌恶的也是这一点,自以为是,从来不问问我要什么。”她轻笑。 回想起当初的事,如果柳微之肯问问她到底要什么,她宁肯这些年受更多的苦,也宁肯柳休和高放安都与她为敌,也无所谓魏桓生会不会害死她。 待在一起,无论生死。 可是他不会问,这辈子都要这么错过。 贺玉惜跳城楼的那一天,夜里运粪便出城的人瞧见了那血腥一幕。那衣衫如天女般的人从自己身前飘下,明明衣衫飘舞得如羽毛一般,却还是重重坠地,摔了个血肉模糊。 他尖叫,却没等半刻就看到一队守卫从城中追出,为首的人也穿着极昂贵的衣裳,一看便是大家的公子。 只看他看着那具尸身,沉默了半刻后一个巴掌甩到了一旁站着的人身上:“连个人都看不住!” 贺玉惜之死的消息根本无法封锁,魏桓生等到天明看着下属一脸无可奈何又战战兢兢的样子也就明白,终究是瞒不住的。 这样的结果让柳微之既不意外,又实在意料之外。他知道魏桓生已经找上贺玉惜麻烦的时候,本已经开始布局将她营救出来,却不想还是晚了一步。 大概魏桓生只知道贺玉惜是个柔弱的女子,平时只喜欢摆弄花草,从来是娴静典雅的。但从与谢梓相结亲这一事上,柳微之就知道,这分明是个烈性子的人,也唯有如此才能与谢梓相相合。 魏桓生拿着贺玉惜的性命给谢梓相送了信,那时候再过两个州府,他就能带着五万大军赶到京城了。魏桓生告诉他,只要他的大军再近前一步,他就会杀了贺玉惜,并且要谢梓相独自一人进京。 独自一人前来,就是个死字。 贺玉惜在知道魏桓生提出这样的要求后,便毅然决然跳了城楼,纵然魏桓生有意不让这个消息外传,却是拦不住悠悠众口。 纵然是死,贺玉惜也选了一个魏桓生压制不下去的死法。 “这样的坚决周全,从前见临王妃的时候只觉得她温柔可亲,却不想……”覃泉柔也低着头不知要如何说。 柳微之闭上眼掩去眼中痛惜哀伤,轻叹说:“初进城的时候,就发觉高筱和傅集远似乎没有阻拦魏桓生的意思,思来想去,若是同谋,也并非没有可能,倒也有可能只是想放任魏桓生进京对抗太女殿下。而不管哪一种,此时此刻,他们都不能再同道了。” 高筱也不是第一次看傅集远发怒了,只是这回更显得无法抑制。 “他魏桓生究竟想做什么?”傅集远听说贺玉惜死讯的时候,半刻便反应过来这里头可能有的猫腻,趁着魏桓生还未从城门口赶回来,直接将临王府中近身伺候贺玉惜的人带走,细细盘问才知道魏桓生对她做了什么。 相比起来高筱总是不疾不徐,魏桓生威胁贺玉惜和谢梓相的事,并未告诉何空游,自然傅集远和高筱也就不知道。他率兵进京的时候,是何空游假借皇帝的旨意,这他们都是知道的。 何空游那时候跪在他们面前,声泪俱下,字字恳切说:“太女与我结怨已深,加之先皇后之事她也总是疑虑我做过手脚,如今陛下的身体是一日不一日,我自知这些年得罪二位也颇多,但细想想,若是太女登位,二位又哪里来的安然结果?” “何女史究竟何意?”高筱挑眉问。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请二位,与我一搏。”她含着泪,眼神却坚定。 而后何空游又讲了许多这些年谢梓材对付昭南王府的事,这些事高筱和傅集远倒都是听闻过,并不知道何空游与昭南王府乃是旧识的二人,还真以为,昭南王府为求自保也愿意放手一搏,所以此时二者才有了牵连。 于是何空游就召了魏桓生进京,各地的王侯却是魏桓生主动劝来出兵的,目的也就是拉更多的人下水,再由何空游去伪造诏书,将事情做得正当得多。他们声称调兵驻守京城,保护陛下,却让谢梓材困在江南不敢回京。本来傅集远的意思是要将谢梓棠叫回来,只是这些年谢梓棠越发不爱搭理傅家一些暗害谢梓材的举动,这京中除了她母亲,也没有什么能逼迫她回京的。但傅集远总不至于拿自己的女儿去威胁外孙。 于是他们就想召回谢梓相,到时候继位,毕竟他手中还握有兵权,比起谢梓棠还有些罪过在身上,谢梓相还是满身的功劳,就算继位也无人能多言什么。而谢梓相继位后,只要能保住何空游和昭南王府,何空游和魏桓生也就愿意退让。 傅集远明白,事情若成,何空游和魏桓生是一定会把谢梓相当做傀儡的。他并不多担心此事,只要傅家和高家在,也不至于让何空游和魏桓生占尽先机。只是他不如高放安,看不透何空游和魏桓生,看不出这其中招招风险,又都是害人害己之举。高筱则是不以为意,终究高家与傅家这四年也只是因为谢梓材的缘故才不得已聚在一处。 只是现下也容不得她这样高高挂起了,若是魏桓生本意就是想除掉谢梓相,那么谁才是他们起初想推上去的君主呢? “傅尚书,咱们与其在此处生这个气,不如先想想,如何保住自己和家人吧。魏桓生这颗司马昭之心,藏不住了,咱们又要如何打算?”高筱看着傅集远甩袖震怒,好不容易才坐了下来静了几分。 “依我看,此刻咱们手里头的禁军也就勉强能与魏桓生制衡,可昭南的兵马还未至,那些个王侯估计也都是魏桓生的走狗,京城,恐怕是守不住了。”高筱缓缓说着。 傅集远糊涂了这些日子,看着高筱倒清明了几分,冷笑说:“侄女的意思是,去找梓棠。” “正是。”高筱抬眼,纵然发觉了傅集远眼中不甘的审视之意也没有半分心虚之意。 虽然谢梓棠到现下还未再成亲,但是这些年与高沉的关系倒是好了许多,偶尔也有复成之象。也是因为高沉不肯回京,谢梓棠也不乐意再被卷进漩涡,知道父母兄弟尚且安康,就宁愿安然待在一处。 真要有一个她亲手捧上去的帝王,也一定要与高家不可分割,这才是高筱的后路。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一触即发 , 江南的阴雨终于散尽了,但取代的兵马之声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已经调集了五州之兵,二十余万人如今驻守江岸,各地将领也都到了。”谢瑶光将奏报呈给谢梓材。 “只是……”谢瑶光叹了一声,朝门外看了看,“兵将之中,杨家的人颇多。” “萧家顾文,杨家尚武,江南形势本就如此,所以这些人里面能有多少全然听我的话的,你要去打探清楚。”谢梓材吩咐了一声。 谢瑶光点头便退了出去。 这段时间他们在调兵,魏桓生也没闲着,知道她发出了讨伐之信后也就不再隐藏,以皇帝之名将昭南的军队调集了一部分预备南上,北边的王侯兵力也多有动向,要向京城聚集了。 只是贺玉惜一死全然坏了魏桓生的盘算,谢梓相不再有任何顾虑,纵然在寡不敌众的情况也直接攻到京城下,魏桓生在台城处召集了人手抵挡了一阵,本来想与调来的昭南军成内外夹击将谢梓相击溃,却没想到城内高筱和傅集远带着手头的禁军突然杀出。 他们俩倒是逃了,连带着也解了谢梓相的困,一时魏桓生未料及,只能紧闭城门不出。 好在高筱和傅集远并没有逗留的打算,一路就向西去了,唯有谢梓相还留在京城外,谢梓材下了三道令,他才肯撤退暂且保住自己的性命以图来日报仇。 “柳微之还是没有消息吗?”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京城现下连个苍蝇都飞不出来,是没什么消息的。”付思远才进来便听到这一问。 “你去打探得怎么样了?” “萧家倒是愿全力配合,萧如意将自己的长子、次女都派到军中去了,掌文书军需一干事务,只是驸马那儿……这些日子与杨家的一些族亲来往频繁,虽没什么异常,但是若让杨家占尽先机……”付思远是担忧的,总是怕前狼后虎。 “我让瑶光去办了,先提拔一些别的寒族和世家子弟,杨家的人你着意留意。”只是此番出战主帅,还是只能从杨家的人里选。 付思远应下而后说:“或许奴婢今日,为殿下带来些许良策。” 她没有想过再见柳徽和柳復会是这样的场景,四年的时间,果然人都变了许多。 “柳休叔父已经派堂兄回援了,江南可用的人,我们这些年也有意参看了一些,名册在此,”柳徽递上名册而后行了礼,“望殿下安心,以殿下如今的声望,再稳固世家,不愁压制不住杨家。” 柳徽和柳復都没有去应科举试,谢梓材也少打听柳家的人的状况,是到了江南才听说柳徽和柳復都已经在江南任官。柳復的性子要更闹腾一些,柳微之离京之后,柳夫人看她那样子也不愿念书,就送到柳休那儿去,平日里处理军务辎重之事也还算应对得宜,后来才转道江南来的。 谢梓材看着那书折许久,而后笑了笑问:“你成亲了吗?” 柳徽微楞,而后点头:“两年前成婚的,父亲没有来,但母亲和兄长来了。” 柳徽变了许多,从前安静娴雅的少女,也变得沉稳自信许多,从前头上也戴着不少珠钗,现下只一柄银笄束住了头发。说起来,柳仁大抵还是不愿意这门婚事的,所以也不来,但她看上去也没有那么难过,世事不完满,她已经接受了。 谢梓材想起柳徽还在东宫的时候,那时候她和柳微之因为元逊的事闹脾气,柳徽还劝和过几次。 也没有多少日子啊,怎么就这么面目全非了。 她微垂下了头点了点头:“好,让宁缭安顿你们吧。” “小妹会留下,我运送粮草而来,还得回去,大战在即,各地的形势也不能乱,就此拜别殿下了。”柳徽行礼退下,谢梓材也没有多阻拦。 等她们都走后付思远才见到谢梓材嗤笑了一声。 “他们柳家的人真是一个样子,不远不近,君臣本分。” 付思远见她也说不上是什么情绪,但是微微扯起嘴角:“殿下是君,所要求,所能求,就是天下人都尽其本分。” 而不是谁的亲近与真情。 她自嘲笑了笑:“大概柳微之也是这样想的。” 其实不是。 付思远想着,若是柳微之只是臣子,当然会是这样想,可一旦真心喜欢一个人,哪有不想得到回馈的。 但是若这回馈会伤了对方,那就宁可什么也不要。 这些日子魏舒盈又不得不处理起外面的事情,知道贺玉惜死的时候,当着魏桓生她没有发作,却在魏桓生走后暗说了一个“烦”字,惹得侍女差点将茶水倒了出来。 “父亲怎么说?”她问了那侍女一句。 “王爷这些日子似乎精神不太好,知道了也只能将一应事情交给世子处置,不过多从昭南派了几位亲信来。” 谋反之心存了一辈子,将老了却不想因为身体越来越孱弱,只能被自己的儿子一步步架空,如今也只能做这些事情了。 “昭南的人到了之后,先报知我。”若是魏桓生真做不下去了,她也不能坐以待毙。 “是,”侍女应下,“昨日多选了几个家仆进来,县主可有什么要交代的?” “没什么,告诉他们不要靠近阿玳的住处,其余的就不必管了。”她想着薛玳,这些日子烦躁的念头才消减下去几分。 庭院回廊处,端着几盘糕点的薛玳偷偷看着魏舒盈的神色,躲在石门后静默着。 京城的封闭不宜太久,魏桓生假借皇帝的名义颇久,但皇帝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所有人出现过了,是以朝中大臣的声量也有些压不住了。 何空游找来了身形相当的太监假扮了一日,设下重重帷帐,找人学了皇帝的声音装出还在病中的样子,本以为会安定一些,臣子的疑惑反倒更多了。 “再等两日,两日之后,昭南军一到,挑明就好了。”魏桓生深吸一口气,没想到谢梓材能那么快在江南召集起势力,昭南军北上之路遭了一些艰难。 何空游点了点头,想着在皇帝寝殿已经发臭的尸体,只能让人将香囊之物堆在殿外,勉强压制几分。 皇城的夜终究是寂寥的,淑妃看着上翘的檐角失神了许久,这大抵是她这么多年来唯一一天没有念佛经。 “娘娘,事情已经办好了。”侍女进来禀报了一声,她安了心,总算舒了一口气。 “娘娘早点休息吧。” “不急,还能这样清醒多少时候啊?”她轻笑一声。 这宫中的情势,恐怕也是在悬崖边了。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送故人 魏桓生消停了一段时日,这几日又逐渐在覃泉柔的医馆外加了人手。柳微之藏身在医馆中已经有了些时日,平日里也只待在里面煎药,并不往前头去,也就没那么多人注意。 “人又来了。”覃泉柔说了一声,而后柳微之点点头。 在一个药童出门的时候,门口监视的人突然见到覃泉柔焦急跑了出来打了打那药童的头:“谁让你拿这个药的,这个才对,快去给西屏县主送过去。” 那药童看了看覃泉柔送来的药包嘟囔说:“这个药可是男子的用量……” “多嘴!快去。”她蹙着眉教训了那药童一番才进屋去。 男子。 那监视的人突然感到不妙,拉低了帷帽便起身离开了。 “想来魏桓生也很快要去兴师问罪了。”覃泉柔见那人离去叹道。 柳微之抬眼看了看并未说什么,却在看到门前路过的一人时脸色一变。他突然跑了出去,好在魏桓生派来监视的人已经撤去,并没有人注意到他,覃泉柔才赶紧跟上,那行至前方戴着帷帽的女子似乎也感觉到身后的目光灼热,缓缓转过身,透过轻薄的帷帽,她也楞在原处。 “柳郎君变了不少,方才在门前,倒是我恍神,一眼竟是没认出来。” 坐在桌案前喝茶的时候,柳微之看着面前仍旧温和从容的贺玉惜才是真的恍惚。 传闻里已经死在城门下的临王妃,还好好在他面前。 “当日究竟发生什么?”他不禁问了出来。 贺玉惜抿着唇叹了一声。 “那日夜里是母妃唤我进宫,魏桓生的人手到了宫门前也就不能一直监视我,只是他恐吓了我身旁的侍女,叫她监视我,不许我将他威胁我的事说出去。母妃把我叫去也只说了些许的话,后头我就觉得头晕,就昏睡过去了。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天明了。” 贵妃是从这些日子何空游加强了宫中的监视和防备看出了些许异常,几次求见皇帝都未能成功,跟傅集远问过几次,傅集远也说得不详细,只隐约透露谢梓相将要回来。 京中魏桓生的样子让她恐慌,更害怕谢梓相这回回来恐怕不寻常,她不信傅集远说了什么,想到贺玉惜,这个谢梓相最大的软肋,便拿了主意。她找了一个身形与贺玉惜相似的宫女,当时将贺玉惜和她的贴身侍女迷晕,而后将贺玉惜藏了起来,趁着那侍女还晕着就将两人都塞进了马车。 贵妃托了傅集远亲近的禁军护送她们回府,所以魏桓生的人一路上不得靠近。走到半路的时候那扮成贺玉惜的宫女假意说自己要下车走走,在那禁军的帮助下那宫女顺利走上了城墙,而后趁着众人不注意便跳了下去。 “我本也没打算活下去,去见母妃那一面也打算回府之后便自我了断……那宫女曾经受过母妃一次恩惠,算是报恩之举。”贺玉惜心中寄挂着那条人命,也不免觉得难受。 “舍生取义如此,当今世道也少见了,”柳微之叹道,而后问,“那殿下现下是要出城?” “是,也是母妃的安排,只是这几日管得太严,我一直没寻到机会。我得去找梓相,这些日子听着那些消息,我怕他……”贺玉惜总是担心谢梓相太过鲁莽。 柳微之看了看覃泉柔,而后对贺玉惜说:“就这两日,我送你出去。” 深深庭院里,魏舒盈看着面前一地的碎瓷,差点将一口牙都咬碎了。 魏桓生突然而至确实让她措手不及,他训斥责备了一番后说:“三日之内将人送走关押起来,别多做什么。” 而后是魏舒盈气得摔了这堆东西。 她太清楚,薛玳若是落入魏桓生手里,必然会成为他威胁谢梓材的筹码。她那样费尽心机不过是想留薛玳在身边,她不愿利用他做任何事,但现下事情暴露,她也不得不另做打算。 “阿玳,你在吗?”她站在门外瞪了半晌,薛玳终于开了门,而后拉着她的衣袖引着她坐在了桌案边。 薛玳不知道今日魏舒盈是怎么了,双手抚着他的面容,似乎是细细琢磨着,而后额头相抵。 她从来看起来是温柔的,只是偶尔眼里会有几分凌厉,也隐藏得很好,至少是不愿在他面前露出来的。 “你还记得这个吗?”她引着他的手触到了自己脑后一块地方。 薛玳顺从地去探,她后脑头皮上,似乎有一块很大的伤疤,凹凸不平,隐藏在发丝之下。 “对啊,你不记得了,”她本那样期盼的眼神突然寂冷下来,自嘲笑着,眼神又变得缱绻温柔,“那年在昭南,就在山路上,巨石滚下来了,是你救了我。” 只是还是被碎石砸中,从此便看不清东西了。 她昏迷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是他,她被他护在身下失去了知觉,那个面容就永远留在了她心里。父亲和哥哥很快找到了她,没有再让她见到薛玳。 她打听了很久,才知道那个人是游历至此的薛家次子,也就明白为什么魏桓生不许她去找这个人。她等了好久,才探听到他要回京城了,正好跟柳行之的婚事让她有机会也跟来京城,她是那样高兴要见到他。 薛玳已经不记得她了,她就一点点让他重新认识她,她以为等到薛玳也喜欢上她的那一天,就算是这样的身份,他们也是能在一起的。 可最后薛玳还是离开了,她也只能忍下不甘回到昭南,直到魏桓生真的准备夺取京城。 薛玳怔愣着听她的话,久远模糊的印象似乎变得清晰起来,他下意识去抓住魏舒盈的手,可她却恰好在此时收了回去,二人的手就这样擦过,终究没有握住。 “我会再找个地方安顿你,你好好休息一段时日,别多担心。”她安慰着,薛玳却已经从方才隐约听到的魏桓生的声音里明白了几分。 那马车是深夜里从魏舒盈的府上离开的,薛玳暗自看着这周遭的景象,想着找机会要逃出去,却不想那马车突然停住,远在他意料之外。 “薛郎君,下来吧。”赶马车的奴仆突然出声,薛玳突然恍惚了一阵,原因无他,那赶马车的家仆的声音与他可以说是十分相似了。 跟随着转移他的人已经被迷晕过去,他翻身下了车,就见到不远处的覃泉柔,还有一个分别了四年的人。 “柳兄。”他突然明白过来今日的一切是谁的安排,看着那与他声音相似的家仆穿上了他的衣衫,而后又走出一个家仆打扮的人驾着那马车而去。 “走吧。”柳微之说。 “去哪儿?”薛玳问。 “去江南,”他顿了顿,对薛玳说,“将陛下驾崩的消息,传出去吧。”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被困京城 “柳大哥,你还是跟他们一块走吧,留在京城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覃泉柔再次劝道,她知道柳微之还在犹豫,京中的情势必须要有靠得住的人处置,若是都离开了,便真的断了消息。 “你放心,有什么事我会传信给你们,魏桓生若是知道你来了,必然不会放你走了,赶紧走吧。” 她多劝了几回,柳微之终于点了头。 他仍旧是想留在这儿的,但是想到江南的状况,也不得不多担忧,他怕江南的人,尤其是杨家的人做出什么事来。 “告辞。”柳微之看着覃泉柔,女子温和笑着,贺玉惜和薛玳的马车还在前头停着,容不得他们多说什么。 最近有大臣的父母新丧,那大臣要回乡守孝,魏桓生怕这些大臣发现太多端倪,是以这类事情都还是准许的。柳微之暗自联系了那大臣,他也算是柳仁故交,趁着这回出城,柳微之就想将贺玉惜和薛玳一块送出去,他们都在马车底下的暗格里,也算是安全。 柳微之自己本就是临时起意,等到天明之后他装作行商之人,当年林尧升留在京城的一些店铺里的人还算是神通广大,给他弄来了一应凭证,他拿着那东西听着马车车轮压在石板上的声音,跟在那大臣的车驾后头,心跳也不禁快了起来。 直到贺玉惜他们所在的车驾成功离开了,他悬着的心才放下一些。 “站住。” 车马停顿了一下,柳微之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身形滞住。 “既然来了,老友也不相见就要走吗?” 魏桓生的声音传来的时候,柳微之下了马车,而后就看到了覃泉柔脸色苍白站在他身旁,见他真的下来了便情不自禁喊了一声:“快走!”下一秒就被魏桓生的侍卫捂住了嘴。 奉壹在城门口等了许久,只接到了贺玉惜和薛玳,却迟迟不见柳微之的车马。 半个时辰之后他就明白,恐怕是出了事,先将贺玉惜托付给谢梓相的部下,见他们走远之后再将薛玳送上去江南的马车,便想转身回京城。 “奉壹,”薛玳突然开口,“柳兄的意思,不管他有没有成功出来,你都跟我回江南。” “薛郎君先走吧,我不能放着我家公子不管。” “你若是回去,是他救你,还是你救他,”薛玳只能劝,“他说,你现在也不是孤身一人了,做事也不要这样鲁莽,他知道该如何保全自己,你在外面,才更有办法救他。” 奉壹望着那京城所在,犹疑不决之间,才咬着牙上了薛玳的马车。 薛玳出城一日,皇帝驾崩的消息就这样传开,到京城里,众位大臣终于坐不住,全都上殿要求面圣。 何空游站在他们面前,从昨日的底气不足,到如今神态自若:“陛下,于昨夜驾崩。” “昨夜?这都多少日没上朝了,难道事事都是由着你说吗!”吏部侍郎怒道。 傅集远和高筱带兵跑了之后,为了稳定局势,魏桓生假称他们是奉命出京,现下这些大臣才反应过来,恐怕是这二人早就发现了什么,才这样匆忙。 “那侍郎的意思是什么?”何空游冷笑问。 “那就是要看看究竟谁才是乱臣贼子!” 当底下的大臣闹起来的时候,何空游淡淡笑着,略微使了个颜色,朝堂上突然进来了几队甲士,且不是宫中禁军装扮。 “乱臣贼子是谁,我不知道,不过我倒是能知道,谁会是今日的刀下魂。” 京中生变的消息顿时传遍,随着皇帝驾崩的消息,一同落到了江南。 当时谢梓材正在看前线送来的奏报,这几日江南的兵士已经在攻打占据河道要塞的城池,乍听到消息的时候,奏报直直就从手中掉了下去。 “哪里来的昏话,”她下意识去否认,又将奏报拾了起来,“东边水域的船还是不够,让人再从民间征调改建一些。” “是。” “既然京中的大臣已经乱了,趁着魏桓生还没能安定他们,尽快攻下沿江一带的城池。” “我这就去叫宁缭去办。” 柳復自到了前线之后将一些本不是杨家部署的将领笼络起来,谢梓材在部署的时候也不免要先将这些人提用起来。 她像是慌忙地将自己埋在事务里,好让自己不去思考皇帝的死讯真假。但是京城中的风声和朝中的形势,一桩桩事情都在告诉她,皇帝已经驾崩了。 薛玳来的时候,终于坐实了这个消息,秋吟在门外守了一晚上,第二日端着饭食硬着头皮才将谢梓材的房门推开。 她仍旧坐在案前,像是一夜没睡的样子,头发散乱着,妆容半落,看上去憔悴。 见她来了,谢梓材便将左手边的文书递到她手上:“发给下面的人,趁着京中形势不稳,抢先发兵。” “殿下。”秋吟看她又伏身看起了文书,担心地叫了一声。 “我没事。”她轻轻说了一声,最后一个字的音都被吞进去了,过了半刻就见她拿着文书的手抖着,些微屏气哭声传来,最后那豆大的泪珠就滴在了送来的文书上。 “我没事。”她仍旧说着这句话,却已经泣不成声。 秋吟走出来让谢梓材一个人安静一会儿的时候,就碰上了杨祁。 “殿下,让太女先静一下吧。”秋吟看着他的样子不禁皱眉。 “这一会儿并不能让太女安心,但有的事情多耽误,才会坏了大事。”杨祁淡淡说着,不顾秋吟的阻拦还是敲了门。 “殿下,”杨祁走到她面前直接跪下,“如今先帝死讯已经传遍,何空游和魏桓生把持京城,已有自立为王的征兆。臣等望殿下,于江南尽早登位,以天子之名,征讨逆贼。” 她盯着杨祁看了许久,最后竟然笑了起来。 “好,好。” 她连说两个好字,任谁都听出了无奈,杨祁却径直起了身:“那臣就叫人办下去了。” “本宫从未想过,会是在这种时候,登上皇位。”她轻笑看着杨祁走远的方向,有好多话想说,最后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大抵是没有人能听了吧。 她想到出京前那一面,竟成了永别。昨夜看着文书,眼前却是皇帝从前在御花园带她放纸鸢时候的样子,薛遇那时候也坐在一旁浅浅笑着,最后那熟悉的画面里,却只剩下她一个人。 而除了父母之外,唯一能听她说这些话的人,也对她若即若离,好不容易重逢,现下又分别了。 “柳兄,还在京城,恐怕是被魏桓生拦住了。”薛玳看着谢梓材神色淡淡,乍一眼只觉得她不在意,但她继而失神着,才明白并非毫无感情。 “在京中,还有没有能用得上的人。”她良久之后才问。 “我去办吧,尽快将他救出来。”薛玳说。 “魏桓生应当……应当不至于在这种时候杀了他。”她眼神躲闪着,而后摆摆手叫人都退下。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毕生所求 , 薛玳见她愁绪颇多,也只能退下,走至门前的时候,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而后就见到一红衣女子奔驰而来,翻身才把缰绳扔给马夫就往里面闯去。 “那是谁?” “是柳復大人,就是那位柳大人的妹妹。”内侍应道。 薛玳回过神,想着这几日在江南所见所闻,想到那个被困在京城的人。从前他以为,柳微之或许是真的不喜欢谢梓材,才会拿自己为诱,借着江南江北争斗之势扳倒高放安,自己也趁机离开。 可人走了,心却像是一直寄挂着,否则也不会在江南,替她留下那些可用之人。 “其实何必如此?就算是日子危险一些,也好过两相难过,如此分离又疏远,需要彼此的时候都得不到任何关怀,太难为了一些。”难得这两日有清闲的时候,薛玳跟元逊坐在房内喝着酒说起这件事。 “你像是有感而发。”元逊一语戳破。 他喉头一紧,而后只是笑着斟酒饮下。 “你跟太女或许想的是一样的,所以太女这些年总是憋着这口气,觉得他是另有心思。可对于柳微之来说,他爱上的并不仅仅是个普通女子,是太女,是未来的天子。在他的衡量里,他宁愿看着太女离他越来越远,也要让她坐在那个高位上,成全她。” 或许是多活了那么些年,见的人多了,元逊总是显得明白通畅许多。 “可他根本就不顾太女要什么。” 元逊只看了一眼他,轻缓着摇摇头:“你看着太女今日苦痛,便想她要的是有人劝慰。可就算如今再难过,所爱之人也不在身边,她还是能即刻做出登位的决断,一应事务也没有放手半分。她到底要什么?可能她自己都看不穿,失去了一样,就想着失去那一样东西的重要,然后分辨不出在她心里究竟什么最重要。” 元逊转过脸笑说:“你也一样,一时之间,分辨不出了吧。” 薛玳盯着那壶酒,并不回应元逊的发问:“难道柳微之所看的,就一定是对的吗?” “这世上总有人会比你自己,更明白你自己。” 柳復是听奉壹说了柳微之被困京城的消息,着急忙慌就来了谢梓材这儿。 “行之堂兄已经率兵与江南兵士会合,只是北部之兵并不太适宜水战,还需要一段时日休养……”柳復咬着下唇跪下说,“请殿下恕臣无礼,臣不能看着家兄蒙难而坐以待毙,自请前往京城相救。” “战事即开,你还是留下趁早找机会立功,也不算辜负你兄长一番布置。”谢梓材回绝得干脆。 “可……” “我会想办法救他,”她实在忍不住将案上的文书一把推了下去咬着牙将一股憋在心中的怒气倾泻出来,“这世上想救他的人不少,你们就料定了我会撒手不管吗?” 柳復一时不知要如何开口,谢梓材吐了一口气将心绪平复:“下去吧,将一应事情准备好,到了要紧的关头,别出差错。” 柳復想着柳微之的嘱托,咬着牙只能行礼退下。 京城又到了一年里最炎热的时候,每日就算待着都要出一身的汗,看守的人总是燥热难耐,但看着被看管的人,倒是心静自然凉的样子,成日里坐在亭中写字读书,安然自若。 那一日覃泉柔回到医馆的时候,才关上门就见到黑夜里坐在桌案边的身影,吓得差点尖叫出来,而后魏桓生的侍卫才将房内的烛火点燃。 “大晚上的是去哪儿了?”他得到消息的时候,只知道覃泉柔大半夜从一辆马车上下来,已经派人去盯着那车驾了。 “与你无关,请世子离开。”覃泉柔打开门就想请客走,却看到一个侍卫突然闯进趴在魏桓生的耳边说了两句话。 只见那一贯光风霁月的人又温润笑起来,却仿佛阎罗一般。 “原来是故人啊。” 魏桓生找到他的时候,就猜他来京城的目的。魏舒盈觉得是自己把薛玳送走了,也这样明白告诉魏桓生,他也就不知道薛玳被柳微之送走,以为他来京城只是来探听消息,笼络朝中大臣。 魏舒盈是在半月后按捺不住去别院找薛玳的,乍听到与薛玳相似的声音,她的神色就冷了下来。 “说,是谁让你来的?”她叫人举着鞭子就将冒充薛玳的人鞭打得没有力气反抗。 柳微之找了许久,又让人练了四五天,这人的嗓音和薛玳也有九分像了,但哪怕就是呼吸之间断句的些微差异,都让魏舒盈发现了异常。 那人受刑了许久,奄奄一息的时候才说:“是……是世子。” 侍女亲眼看着魏舒盈将手中的瓷杯捏碎,一时吓得不敢出声。 覃泉柔和柳微之是被关在一处的,魏桓生煞费苦心,选了东宫这个地方监视他们,故意是要引柳微之难堪。起初她还有些焦急,但后来看柳微之那样淡然自若,也就放平了心。 这日里柳微之不知哪里来的兴致,坐在湖边抚琴,覃泉柔手撑在下巴上,没多久就觉得困倦了,只是下一刻魏桓生的声音传来,她便立刻惊醒了。 “柳兄这么好的兴致,是因为知道,柳仁前辈听说了你在京中小住,正往此处来吗?” 他语气轻松,却听出柳微之弹错了一个音,不由得得意了几分。 “世子已经到了要用我的家人来要挟我的地步了吗?” “可你不也是,将薛玳逃走的事嫁祸给了我,想要离间我们兄妹吗?”魏桓生语气陡变。 魏舒盈来兴师问罪的时候,他只稍稍一想便猜到了真相,再叫人去查了一番,果不其然。 只是魏舒盈发了疯,现下也听不进去他说的那些事,就一直误会着。 “当年柳兄还在珉州任上的时候,的确是看不惯我和父王一些作为,因此与我们疏远了一些。只是时至今日,我实在也看不出,柳兄与我们又有什么分别,何必还效忠一个已经弃你于不顾的女子呢?”魏桓生微顿,而后装作突然记起的样子说,“柳兄还不知道吧,太女已经在江南称帝,且已经封了杨祁为主君,新帝登位,重重提拔了杨家的人,可却将你的妹妹和宁缭赶到了前线,你在江南布下的所有人手似乎也没有得到她的重用啊。” 覃泉柔抬脸看柳微之,却不见他有动容的样子。 魏桓生知道,这样的话不足以让给柳微之放手,他想着如今前线的状况,还有即将进京的柳仁,心下也没有那么着急。 他倒是想看着面前的人难堪,等到没什么用处了,一剑也能解决干净。 在魏桓生走后,覃泉柔才走到柳微之面前问:“柳大哥你真的不着急吗?” “这么多年,他有好几回都看出是我在给太女通风报信,所以也有意疏远我,这次入京之举并未告知我,也算是意料之中。他现在既然不杀我,既是为了我父亲和柳家,大概还觉得能拿我做个筹码。”对付谢梓材的筹码。 或许也只是想多嘲弄他一阵罢了。 柳微之想着方才魏桓生看了看覃泉柔又看了看自己的样子,若换做从前,魏桓生绝不会将自己的记恨表现得如此明显,也不会说出方才那些故意羞辱的话。 或许真的如覃泉柔所说,离野心越来越近,他是真的不想再掩饰什么了。 柳微之将笔放下,看她愁眉不展的样子便说:“走吧,带你去看个地方。” 正文 一百一十二章 君临 , 她是在糊涂时就跟着柳微之走上了东宫中的高楼,这地方谢梓材四年间也很少上来,一来便不得不想起从前与他共同临楼的场面,自然不喜,所以又被荒废下来。 木梯都发出了吱呀声,但好在平日还有宫人打扫,还算齐整。 “从前站到这儿,就觉得心境开阔了不少,实在困顿得难受的时候,便要找个高处看看。”他笑说。 他也算是第一次凭自己的双腿到了这楼顶,极目远眺又将皇宫纳入眼底,他舒了口气,看覃泉柔也是累得很才走了上来,看着远处说:“我曾经看着殿下站在这楼上,就在我站的地方,她说,今日是她站在这儿了,这天下,是该她来守着了。” 看着柳微之怀念的样子,覃泉柔并没有出声。 “那时候我便觉得,就算耗尽我这一生,我也要让她得偿所愿,让她站在这世间最高的塔楼上,守住这天下万民。”他说得十分平淡,听不出什么豪情壮志,却字字坚定,气韵朗阔。 不像其他人,她所知这二人的事其实寥寥,也不算看得透这些年的暗潮汹涌,唯一所知只有曾经恩爱。 “现下你也是这样觉得吧,才会在这个时候回到京城。”她双手撑在栏上,眯着眼看着周遭风景,视野开阔后,心境的确会有所变化。 “其实变了,”晖光洒在他面容上,将分明的轮廓勾勒得温和,“越发觉得举步维艰的时候,所想的,只有保住她的命。 要她好好活着,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因为身份,她要活,便一定要当上至尊才能活。 “爷爷半年前给我来了信,他已云游多处,又说深感天下形势不稳,劝我早些离开京城,”覃泉柔叹了一声才将自己异想天开的想法说出,“若真是如此,不如就带着太女离开也好啊,宗室之中的子弟不少,叫谁去当皇帝不是当。” 柳微之闻言回头,清浅笑着,再望向远处的时候,目光里却是隐忧:“我有此心,她也不会答应。” “你没问过。” “她当皇太女,已经二十余年了,而我与她相知,也才数年光景。她自出生起就已经在担负这些东西,若是强行剜去,她就会是无根之萍,根本无法存活。”让她看着天下大乱,自己龟缩一隅去找寻什么田园光景,倒不如要了她的命。 所以无论形势如何变化,他永远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再多的劝告都是无用的。 “那就期盼吧,期盼太女早一日将皇城夺回。那样你们也可以早日相见,天下平定,是不是也就没有那么多无奈了。” 他抿着唇,看着巍巍宫宇许久,而后叹了一声说:“走吧。” 夺回皇城那一日,并不意味着天下安定,只意味着她终于走上了不得不走上的路途,或许是她企盼已久的道路,却会越来越身不由己。 大江南北,也是少有这样战事凶猛的时候。六十年前大齐开国,以江北为尊,虽也收服了江南也多放任当地世家把控。这些年也有造反叛乱之人,江南世家没有江北世家在朝中的积淀,闹也闹不大,很快就能平定。 反倒是江北世家林立,且宗室多封于此,闹出的事也就多,再加上北边有莫素,时常骚扰着,才是战事颇多。 陈兵大江南北的确是少见的景象。 在开战前,谢梓材说要亲临前线,杨祁虽然不愿意却也拦不住她。 站在江岸的时候,她看着那些士兵,她想着不久前这些人还在河堤处抵挡着洪水,被召集起来,就又要作战了。 “有时也想,这样做究竟是害人,还是能救人。”她笑说。 “若陛下将来能还他们一个安宁日子,如今便是救人,”元逊知道她自皇帝死后,这心头还憋着一股气,有时看着自己身上由江南绣娘绣成的龙袍也精神恍惚,便说,“魏桓生其人是怎样的手段,陛下也看得明白。是为您自己,也是为天下万民,这仗,不得不打。” 她平日里着素服,头上也只用一根银簪子固住头发,整个人也显得没什么精神。 但她此刻不得不打起精神去鼓舞士气,只觉得站在船头被江风扑得脸疼。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站在这些人里,他们的目光可以那么灼热又尊崇信任。她双手紧紧握拳,从一开始的底气不足,到最后是全然真心振臂一呼。 她想起曾与柳微之站在东宫的高楼上所看到的一切。 属于她的时代,属于他们的时代,终于来了。 当她站在水道地图边,听他们预备从哪条水路北上,又准备从那个水道运粮,她看着那地图上的一切问道:“这些水道在原本的地形上似乎都是没有的。”她来之前翻开过宫中积攒的图纸,至少五年前,都不是这个样子。 “是,只是自四年前太女命王琼大人在贯通水道后,这些年王琼以及一些江南的水利官员逐渐将这些地方的水道水渠贯通,每个水道要塞都也修筑了城池移民于此,平时就日常农耕,战时也能派上大用处,这些都曾上书给朝廷,陛下和您应当都是知道的。”宁缭回应说。 的确,这些东西她都是看过的,也都有不少印象。只是从前每个消息是分散着来,她的精力又都扑在削藩的事情上,没有这样清晰地看过。 “这些事情都是你主持的?”她问。 宁缭笑说:“管一个珉州都已经让臣焦头烂额了,哪里来的本事。再者说,这些地方的官员和世家,难道肯给我面子?” 她说完便闭了嘴,也再不提是谁做的,而人选早就在谢梓材面前了。 前日她去问奉壹,柳微之到底是怎么不见了踪影的,难免就听到那个已经长大的孩子嘟囔起了这些年柳微之在江南过得如何艰难。 “陛下,你真的愿救公子回来吗?”他还是放心不下。 她只能惨笑着点点头。 怪不得,怪不得他要跟江南世家交好,要怎样一个个打通他们的利益关节,好实现自己的部署,这里面藏着多少艰难,她在那一刻也不敢再想了。 似乎所有人都看得透柳微之,只有她一个人,今时今日还是这么糊涂。 “你是不是觉得,现在告诉我这些,能让我对他心怀愧疚,便会派人去救他。”她冷笑一声说。 从起初宁缭对她的态度来看,她并不那么想看柳微之和谢梓材纠缠不清,如今却故意要这样说,便只可能是为此了。 “陛下圣明。” 若不是此刻即将开战,他们再多的势力也伸不过去,宁缭也不愿意这样依赖谢梓材来救柳微之。虽说前几回谢梓材已经答应了柳復会派人前去营救,但这些天来一直没有动静,他们又听说柳仁已经动身前往京城,只会更加担心。 “我看上去真的就那么不喜欢他吗?”她陡然一问,让宁缭一怔,而后自顾自笑了起来,“放心吧,既然是国之功臣,就算为了名声,我也要救的。” 那个人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反倒感觉不出他的爱意,走了之后,旁的发一个个出现明里暗里告诉她,他是有真心的,她才慢慢将悬着的心安定下来。 她当然要救他,要让他跟她一起,守着他们曾经期许的一切,那个说过要陪在她身边守住这眼前世界的人,一定要在她身边。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屈膝 , “陛下,臣父今日已经到江南了,我想前线还差一个统率……”杨祁见她从前线归来便上前说。 “岳父到了,我是知道的,今早已经下了旨意了,派他去驻守西边的关隘,加尚书令衔。”谢梓材打断了杨祁的话。 他的神色骤变。如今面对魏桓生,主战都在偏北和昭南一带,西边根本就不要紧,加衔也不过是明升暗贬。 “可江南朝中,似乎没有能够有此威望坐镇前线之人。”杨祁微眯着眼说。 谢梓材抬首淡笑:“朕亲自去。另,朕将王琼、沈全都调回了珉州,让他们帮着宁缭主持珉州事务。” 王琼和沈全这两年在江南也算积攒了不少声名,王琼治水之功,使得一些地方上的百姓都为他立了生祠,名望颇高。沈全自出京后本就是在江南一隅做父母官,官声颇好,也就勉强能与世家之力相抗。 本来安抚了军心之后她就该回到珉州,说出这话杨祁只觉得眉心直跳。 “呈上来的作战部署我也看了,江南士兵善水战,但我看你举荐的那些人里大多从前没有什么作战经验,朕放心不下,给他们提拔了几个副将,都是行伍出身,应当会如虎添翼。”她接着笑道。 前些日子杨祁和朝中江南世家举荐上来的人里多半是本家还未崭露头角的子弟,有的见过,还算堪用,有的却实在废物。只是当初他们举荐的时候,她必须要借着这些世家的力聚集兵众,只能答应,如今一触即发的时候,就将从前寻找过的可堪重用的人调了上来。 “诏命已经发到军中,开战在即,若是再有变更,恐怕于战事不利,到时候谁也没有好结果的。”谢梓材看杨祁还想开口便直接堵了他的嘴,她忍到这时候也是足够了。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后退出去,看着这明艳的天色,叹了一声。 他父亲出发去西边之前,跟杨祁交代了一些事,其中一样就是让他收敛一些。杨家习武掌兵,多年能在朝中有此威望又不被皇帝敌视,便是懂进退,如今杨祁所作所为让他颇有些不满了。 “不急。”这是杨祁的答复。 在看到谢梓材将珉州事务交给宁缭的时候,杨祁看了看萧如意的脸色,缓缓走到她身边轻声说:“萧姨母看着这么一个出身贫贱的寒族掌控珉州,难道心中就没有不甘?” 萧如意微皱着眉:“你父亲走时交代你的事情,就这样忘得一干二净?” “自然记得,但是纵然萧姨母想要委曲求全,可曾想过,将来萧家和江南要如何在朝中立足?钱粮,人马,哪一样不是我们的,都耗费了个干净,到时候受功的却是这些草莽,江南没落的世家还少吗?姨母总不想看着这一切发生吧。” 纵然萧如意仍旧没有回应他什么,但是看到她微动的眉心,杨祁也就淡笑着离开了。 京城道路两旁的商铺都关了大半,自谢梓材在江南登基为帝后,魏桓生也就不再遮掩,自立为帝,国号为楚。 他行登基礼的那一日,大多文武官员虽然从前就与魏桓生交好过,但如今谢梓材也还在南边称帝,未免还想留几分余地,都不愿前往。但何空游是最清楚这些官员的底细的,很快拿捏住了这些官员的软处,或是父母妻子,或是从前罪状,也安抚了大半。 但是那一日在京郊还是出了事。 魏桓生正往祭台上走,那战战兢兢的文武百官都换上了新的朝服,皆垂首流汗,没有一个敢真抬头的。 他才走到祭台前突然就听到后头一阵冠冕砸地的声音。 “乱臣贼子,岂敢祭天!” 魏桓生没有转头,只听到身后刀剑出鞘声后,便悄无声息了。 他再转身看向众臣的时候,隐隐只有一滩血迹了。 从前有交情,如今又这样威吓,一应官员也都只能如履薄冰,硬着头皮被重新封了官职。 自江南兵士度过大江袭击了江北城池之后,这仗就开始了。 柳仁进京的时候见到京城街道上比起他几年前离去时的样子,实在是萧条了很多。他回到柳府故居,两年前柳夫人就带着老仆回到适州老家去了,现下除了一些还未逃走的下人,也就不剩什么了。 “世道如此,你们拿着这些钱财,若是得机会便离开吧。”柳仁将身上的钱财散给了下人,唯有一老仆迟迟不走。 “我无儿无女,也没什么牵挂,主家将身上的钱财都散尽了,想来是没有给自己留退路了,那我能做的,也就只有最后再照料您一段时日了。”那老仆说完便去烧水做饭去了。 柳仁愣了愣,叹了一声也就不再多劝。 等了这些时日,覃泉柔在东宫中也没有那么焦急了,后来才听说柳仁已经进京。 “柳仁大人很识大体,已经答应帮助劝服江北世家子弟,且说服适州刺史,也就是你的族兄,发兵支援战事了。”何空游代魏桓生将这消息告诉了他。 凭柳家在江北的声望,如此一站队,江北观望者见此必然会蠢蠢欲动,魏桓生所能获的支持,或许就更多了。 “还有什么不如一并说了吧。”柳微之一副早已料到的模样在何空游眼里也不过是强撑。 “今日来,是来请柳大人赴宴的。” “什么宴?”覃泉柔突然心头一紧。 何空游看了她一眼淡淡说:“新帝登基,宴请大臣。” “乱臣贼子的臭肉烹,也算宴?”柳微之看着这天色,似乎又要下雨了,他被伤了筋骨的手又开始隐隐发疼,脾气也差了几分。 “柳仁大人也在,”何空游走到他身边,“若不是柳仁大人非得见您一面,其实这顿宴您也不必去的。柳大人总不至于让柳仁大人对自己儿子担心得寝食难安吧。” 看着柳微之起身,何空游也算是达到了目的,眼神幽幽从覃泉柔身上扫过,心底有些不安。世子妃将要封后,覃泉柔在这儿对世子妃是个妨碍,而世子妃若不能与魏桓生恩爱如初,以世子妃的家世,昭南恐怕也要生异变。 她微微敛眸。 他这样一个人出现在这个宴席上,本就是不合适的。柳微之看着四周一些噤若寒蝉的大臣,不过也有不少识时务的,现下也算是得势了。 柳微之往远处看了许久,也没有见到柳仁,就在此时传来内侍的通报,魏桓生来了。 那身龙袍穿在他身上并不显得不恰当,看那做工精细,恐怕为了这一日他也已经筹谋多时了。 柳仁是跟在魏桓生身后进来的遥遥看见柳微之之后就点了点头。 “拜见陛下。” 众人跪下行礼的时候,他就站在原处,没有屈膝行礼的意思。 就为着他不跪,魏桓生迟迟没有叫他们起身,一些大臣便都悄悄侧过脸窥着柳微之的神色,看他云淡风轻的样子,自己豆大的汗倒是一滴滴向下落着。 “柳大人怎么还不行礼?”何空游适时出声,并不焦急,眼色落在了柳仁身上。 又静谧了许久,魏桓生的目光落在柳微之身上,突然听到身后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臣柳仁,拜见陛下。” 柳仁跪下的一瞬,何空游在柳微之眼里看到了波动,他双手攥拳,风拂过他衣袖,才让他看上去并不是僵在那儿。 辞别官场多年的柳仁,重新入仕,却是领了魏桓生的官职。 “柳仁大人的忠心朕实在是感佩,是以对老大人的请求自然是该应准的,只是若有人不服朕,朕到底该如何对待柳仁大人,还有在外领兵的柳氏子弟呢?”魏桓生莫名其妙一番话,众臣子能听明白的,便是今日柳微之不跪,柳家便有危。 柳微之想着,魏桓生除非是发了疯才会在这种时候对柳仁下手,这样只会惹得人心惶惶,江北世家退缩不前。 但他话里的意思也很明白,柳微之若不跪,他就疑柳家,如今适州已经发兵,别的虽不好说,但杀将夺去适州兵马他却是有这份心力的,那柳家在江北的凭借也就没有了。而就算明面上不动柳仁,也能暗自做手脚…… 他看着柳仁伏在地上,虽看不清神情,也能从微弯的脊背看出他的不甘。他这一跪也是在告诉柳微之,当下得收起锋芒。 再抬眼的时候,他突然见到何空游眉毛一挑,而后两个侍卫带着绑着双手、堵住了嘴的覃泉柔站到了身后,她脖子上明晃晃的刀剑让他眼睛生疼。 魏桓生看他视线移动,便也随之看去,而后面色一变正准备喝止,却见到魏舒盈缓缓从外头走了进来。 “兄长,父亲来了信,这位覃姑娘,就暂时放在我手上了,”她缓缓说,魏桓生冷哼一声正准备唤人拿下,她又继续道,“兄长若是异动,那两个可都是父亲的心腹,狠心下手,也不过一瞬。” 柳微之看魏桓生有气发不出的样子,喉结微动而后闭了眼。 膝盖像是僵硬酸涩了许久,站在这儿都是那么费力气的一件事,微动便听到了骨头移动的声音。 他跪下的时候,众臣都畅快舒了一口气,这些日子偶有一些想要逃走的大臣,被发现了之后自然是难有善终,魏桓生从前也显得贤明和顺,这段时日却越发铁腕手段,他们也怕谁又触怒了他,祸端烧起来就会殃及自身。 “拜见,”柳微之喉头紧涩,脑海里浮现出谢梓材的面容,却只得闭上眼,“陛下。” 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却有情 魏桓生等的便是今日场面,他派史官在一旁记下,这些臣子是如何臣服的。 “起来吧。” 这宴饮里除了舞乐声,难以找到旁的声响,只有何空游表现出的神态自若,她和一众官员攀谈了一阵后,旁人的神色才安稳下来,也都是细声说着话。 柳微之一直没找到机会和柳仁说上话,魏桓生大概本来也没这个打算。 “大人也见到微之了,朕的确也没有薄待他,大人总该安心了。”魏桓生对柳仁说道。 “臣明白,适州出兵以后,还请陛下恩准他出京,老臣担保会送他回适州老家,绝不许他前往江南。。” “其实只要柳仁大人在朕身边。柳微之想去哪儿原本也是不必要计较的,但是他总得待在咱们的地盘上,朕才能对柳家安心,朕也没有要他的性命的意思,也请柳仁大人宽心。”他也笑说。 柳仁颔首,算是答应。 “这曲子先前没听过,是哪里来的?”何空游突然问。 “陛下说,梁国宫中舞乐实在靡靡,是衰亡意味,新朝初立,自然要一些新鲜朝气的曲子。这是命京城中的乐坊新谱的,叫了些民间的人来奏,扫一扫先前的颓唐。”一旁的内侍应道。 临走的时候,柳微之遥遥望着柳仁,想要近前就被身旁的侍卫缚住,柳仁回了他个眼神,是让他安心的意思。 柳仁是最不喜欢卷进这样的争斗里,柳微之太清楚这一点,而如今为了救他,柳仁答应相助魏桓生,还牵扯适州兵马,才更觉得此刻的柳仁让他担忧。 覃泉柔被带走后,这东宫还真是只剩下他一个人了。门口的侍卫到了下半夜也不免困倦,看着里屋的人睡得安稳也就没多想,忍不住打起了盹。 静谧之中是有人翻身下床的声音。这些日子为了防他给外面传消息,一应笔墨都撤了个干净,他在仅存的几本闲书里翻找着,终于找到了一本词曲集子。 这集子压根没有声名,是湖悦坊里一些妓馆和乐坊的人编撰成的本朝一些适于传唱的诗词。这东西是当年琳琅送了他一本,叫他有空给其中几首编曲,他带到东宫来也就一直收着,走的时候也忘了带走,谢梓材把他剩下的东西都存在箱子里,放在他从前的书房,一直关着门不许人进去,他被关进来之后才去翻找出一些,上头都是莺莺燕燕的词,这些看守的人也都看不出什么异样。 他翻找着,终于寻到了自己要看的东西。 这是一首战场鼓舞之词,写词的是号称此代绝一的令狐瑜,最爱风月之所,不少诗词佳句也就传唱得多。柳微之第一次带谢梓材去湖悦坊的时候,他还拿这人跟她逗笑过。 今日在宴会上奏唱的那首曲子根本不是什么新曲,就是当年浮游居为这首词编奏的曲子,这曲子实在是激昂了些,一些沉湎温柔的贵人听了也实在不喜欢,只奏过不到半月,就再也没有奏响过。 不巧的是,柳微之听过一次,倒是很喜欢,还将调子记了下来,说是军中欢愉有这样的曲子助兴,也能鼓舞士气。他没有听错的话,今日奏的曲子是改动了一些曲调的,他按着记忆里曲调不同之处,找到了那首词里对应的唱词。 “佳人常怀忧,君且自珍重,五日助君还” 这便是那几处连起来所成的句子。 远方有人常怀忧虑,便有人要在五日后助他归还。 如若他能尽快出京,那柳家的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柳仁也就不必兵行险招。民间请的乐者,那便该是浮游居出了力了。 他突然松了一口气,想着佳人二字忽而浅浅笑了。 魏桓生这些年究竟笼络了多少势力,这一开战谢梓材就看了个明白,江北不少异姓王侯,甚至是与她同姓的人都选择了不干涉,或是出兵助魏桓生。 那一日贺玉惜回到谢梓相身边后,谢梓相派人送了信过来,说是听她调遣,而后因为昭南兵马北进,他所带人手不够只能回撤再图谋。 谢梓柏称病在封地躲了不少时候,在谢梓材称帝后就立刻将部曲兵马集结好,由手下人领兵到了谢梓材麾下。 “兄长人呢?”谢梓材问。 “殿下的身体自从四年前到了江南后的确就不大好,许是水土不服的缘故。他说,他本就是个无能之人,也就不必来给您添乱了,无论兵马还是粮食,他都会一应送到,望陛下安心平定叛乱就是。只是也望陛下若是便宜,尽力保全皇陵中人。” 谢梓柏的身子她也是清楚的,从前跟柳徽议亲不得后,就来了江南封地定居,时而抱恙,李皇后也时常焦急。 自从魏桓生登基后,虽然铁腕手段要臣子臣服,但是对先帝后宫中人都还算仁慈,一应嫔妃全都送到了皇陵守着,还未伤及性命。但是事情久久下去,谢梓柏也担心李皇后的状况。 “朕知道,你让他宽心。”谢梓材应下来。 秋吟看那将领已经下去才走上来低声说:“陛下,这些天似乎主君殿下,与萧家来往密切。” “是萧如意,还是萧家别的人。” “皆有。” 她抬头看了看秋吟,沉下气。外头武将,她任用了寒族和一些前来投奔的江北世家将领,内政扶持了从宁缭和沈全等人,萧家和杨家自然也不会坐看江南失势。 “杨家先放在一边,兵权绝不可全然落在他们手里,至于萧家,倒是要好好安抚。”谢梓材揉了揉眉心。 “萧家子弟如今也被重用,有这样的不安分,大抵是缺一份保障,陛下大可赐他们一些恩惠,比如……”秋吟目光一转,落在了正在外面等候的谢瑶光身上,“与宗室联姻。” 她随着秋吟的目光看去,正在沉默时,秋吟接着说:“殿下也有意恢复她的县主身份,倒不如双福齐至,也能全了这份心。” 她目光沉下来,半晌没有说话。 “去将这些兵马调度的消息送去给前线守将。”付思远将今日最后一封要送出去的书信递出去才松了一口气。 才回到家中准备脱衣的时候听到身后一阵声响才猛然回头。 谢瑶光将烛火点上就这样看着他。 她跟在谢梓材身边,而付思远所部还在三十里外,他看着她衣角的泥泞就知道是赶路来的。 “做什么?”他问。 “陛下想让我和萧家联姻。” 她想从他的眼里看出些什么来,只恨手里的烛光不够明,让她眼前昏昏。 “这样也可安定江南世家,为了联姻,你的县主之位应当也会恢复,从此也能更好照顾你的弟妹,倒是不错。”他怔楞了半刻便自顾自将脱下的外袍搭在架子上说道。 “你真想让我嫁人吗。”她上前一步,付思远也就退了一步。 “你的亲事,本就与我无关。” 她冷笑一声直接打倒了一旁的架子:“你装什么看不懂?” 他偏过头,昳丽风流的眉眼在这几年磨砺里都显出了深沉之感。 “我看得懂,那你也应该看得懂我如今是何想法,回去吧,等着成亲就好,不过是几分情愫,日子久了,就都能放下了。” “那你放下了吗?”她突然抓住他的话柄又上前两步,他还想退,却已经到了墙边。 四目相对了许久,只剩下半臂的距离足以让他们听清对方的呼吸声,他许久没有说话,她就目光灼灼看着他。 “你还是快回去吧。” 他侧过身想走却被一把抓过衣领。 “你放下了。”她笃定地看着眼前的人。 他不敢直说,便是知道那个答案会合了她的心意。 “你想错了。” “我待在你身边好几年呢付监军,咱们不是还同榻而眠过吗?这世上还有谁能比我想得通你!”她咬着牙几乎是怒吼。 付思远见没有惊动外面的人才舒了一口气,月光在他们脚下泛着光华,他再抬头的时候对上谢瑶光的眼神,原本的淡漠才有些坚持不住。 “既然必得要成亲,萧家也是良选,不必再多说了。” “哗啦” 付思远身后的书架子就这样倒下,她直接扑在了他怀里,让他身子僵硬着一动不敢动。 “我可以不成亲,我可以忍受旁的人说我和宦官厮混,不知廉耻,可以不管史书工笔要如何说我。”她一字字说,言语里溢出哭腔。 良久之后才听到他轻叹一声:“何必如此,明明能搏个贤名,子孙满堂,安闲一生。” 他退让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谢瑶光抓他就更紧了:“你在乎吗?你在乎拥有你刚才说的这些吗?” “我本就没有机会。” “我也不想要这些机会。”她笃定。 “你的母亲是我杀的。” “我不也是想出卖她的藏金之处好换回自己一条命吗?”她自小就没得过母亲的正眼,读书习武,她没有一样做得好,她父亲出身不好,兄弟姐妹欺负她,亭寻知道了也从不理会,对于她而言,这个母亲从来是不乐意看到她存在的,所以失去了,其实也没有那样痛心。况且亭寻谋反,本就没有生路。 他终于在这一刻肯直视她了,就这样对视了一阵,他垂在身侧的手终于缓缓抬起放在她背后。 相拥着的时候他想,他终究不是柳微之这样的人,他还是自私的。 曾经抓到手里想要捉弄的小姑娘,在他长久暗淡的时日里,跟他成天斗嘴,做难吃的饭菜,将名贵的衣袍拿去浸水揉搓,他回回被她气个半死,最后竟也习惯了。他开始逼着她读书写字免得她再闹出些烦心的事,偶尔也会数落她没见识,时常斗斗嘴,那样的时日也就没有那么难熬了 他不得不承认,那些看起来糟心的事情,让他觉得这一生似乎也没那么无趣。 有人曾是他此生要追寻的灯火,但他的漫天繁星,却另有其人。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令狐瑜 谢瑶光连夜跑去见付思远的事,第二日就传到谢梓材这儿了,秋吟皱眉,她却像是意料之中。 在听到谢瑶光坚定拒绝和萧家联姻之后,谢梓材反而释怀笑了。 “那如此一来,陛下身边也未有可赐婚的宗室……”秋吟喃喃着,目光却在她身上不肯离去。 “其实你也明白,安抚萧家最好的联姻,是我去纳一位萧家的男子。你一直不说,也算是给我留了颜面了。”她轻笑道。 “陛下……” “那就纳吧,去选一个萧家适龄的男子,封为贵君,此后萧家和杨家在后宫里也能平分秋色,自己都能斗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自己的痛楚。 “陛下能想得通便好。” “我不是想通了,我只是明白,给多少名分出去其实也都无所谓吧,反正都不是他,他此刻也没办法在意。”她嘴角的苦涩让秋吟心头一颤,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盛夏已过,也不知战事什么时候能结束了。 “陛下,这是绩远公主和临王送来的消息。”外面的侍者递上来。 谢梓材立刻拆开来看,这颗悬着的心也就落了地。 高筱和傅集远带着人马去找谢梓棠之后,的确是劝过谢梓棠自立门户。谢梓相回撤,也将兵马和谢梓棠合为一处好共同御敌,两相商议之后,他们终于还是决定以谢梓材为尊,解决魏桓生要紧。 “看来这些年,绩远公主性子的确是变了许多。”秋吟感慨说。 “或许贵妃这些年吃斋念佛,静心许久,连儿女都沾染上了这份安静。”谢梓材淡淡笑着。 这样的决定也不好下,高筱和傅集远还在紧逼着,想来他们也没少挣扎过。 好在结果不错。 成日里闷热着,这几日好不容易舒缓了一些,站在江边吹着那股风的时候,柳復才觉得心中安定了一些。 “柳统领……”手下的侍卫支支吾吾来禀报。 她叹了一声:“怎么,他们又叫着不听我的了?” 侍卫没吱声,那事实便如此了。 魏桓生的心思还是如从前一般,那一日在宫中宴饮,柳仁和柳微之下跪称他为帝的事,明明在所有战情面前是那么不要紧的事,却比什么都传得快,到了江南,到了军中,手下的人看柳復的眼神便已经变了。 两日之后便要渡江作战,她今日说要趁着两日后退潮渡江,否则前线就没了援兵,恐怕应付不了战情。而领兵将领和手下的各路长官听她说完就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柳统领最近还要参与军务吗?”其中一人突然开口。 众人不语,也就是支持的意思。 她的父亲,兄长,都已经投靠了魏桓生,她在这儿的确是有些不合时宜了。 她气得将武器摔在地上就转身离开,将领不是不讲理,也知道按目前情势必然还是要渡江的,便也劝服手下的人,可那些手下人就没有那么听话了。 她叹了一声,还是准备回去耐着性子跟那些人解释。 “柳统领,陛下有旨意。”后头一个侍卫又匆匆忙忙前来。 她糊里糊涂地就跟过去了。 来宣旨的是薛玳,是专程来下令两日后渡江事宜的,柳復这才松了口气,好在谢梓材在前线,一应事情才能解决得及时。 “再有,陛下叫我给柳统领送来了一柄利剑,是新近有人奉上的,太女不擅用剑,便赐给你了。”薛玳是当着众人的面赠剑,意思也很清楚了,便是谢梓材仍旧信任她。 如此,军中疑虑才可消除。 “替我多谢陛下了。”柳復送薛玳离开时说。 “军心不稳也是陛下不愿看到的,”薛玳看她神色便问,“柳统领似乎很担心父兄的事?” “我父兄不可能归顺魏桓生。”她当即开口有几分怒意,而后察觉到自己的态度过于锋利便又抿着唇不说话。 “那柳统领自可放心,等攻下京城,你父兄自然得救。” 可就是这样才不放心。 柳復勉强笑了笑算是应下。 京城凉下来的时日要比江南早,早晨一看便是秋雨滴落的冷清样子了。 “这样好的时日,总该赋诗一首才不算辜负啊。”浮游居里,才醉酒醒来的女子一身道袍,头上只有一根簪子束头,也是斜插松散着的。 “又喝了两大罐佳酿,再不写些诗来偿债,我就要把你赶出去了。”喾寅踢了踢令狐瑜的脚收起桌上的残酒。 “你还真是小气,这日日里讨好着英国公府的姑娘,惹得人家非你不嫁,闹得全京城都知道你的名声,不知浮游居因此赚了多少钱,连个酒钱也不肯给我。”女子约莫四十多的年纪,懒散地躺在地上说话也不好听。 “现在什么岁月,哪里还有贵人能来这儿,养一屋子的人不费钱啊?快起来,”喾寅冷笑一声,“再说,我是怕你误事。” 说起这句话的时候,躺在地上的令狐瑜才突然睁开了眼,“哎呀”了一声挣扎着坐了起来。 “说得对,若是事情办不好,那臭丫头铁定不会让我好受。”令狐头晕乎乎地就开始穿靴子。 “什么臭丫头,那是陛下了。”喾寅无奈说。 “成陛下了也是臭丫头,小时候一见到我就往她娘身后躲,我长得有那么难看吗?现在倒是为了情郎来找我帮忙了,真是……哎,见色忘义。”她叹道。 “消息已经告诉他了,西屏郡主那处也快要动手了,你还是快准备吧。” 还没等喾寅说什么,就看她把腰带一系摆了摆手甩开袖子就往外走:“走咯,干活儿去。” 起初被江南的兵士突袭,战事上就落了下风又花了一些时日收服人心,不过这几日来各处兵马聚集,军情也没有之前那般紧急了。 魏桓生整日都坐在殿中处理着事务,令狐瑜在京城郊外登山作诗自称为京城新气韵感慨的时候,是何空游先得知了消息。 谁都知道当年令狐瑜也有心求仕过,只是几番挫折也就放下了这样的念头,纵情山水歌舞去了,就为了曾经在京城受过的折辱,她也有十几年未曾踏足此处了。 “柳仁大人当年是被排挤出朝廷,令狐瑜又是怀才不遇,若是新朝能够将他们一并收入囊中,自然可在天下士子中彰显新朝气概。”何空游这样说,魏桓生也觉得把令狐瑜迎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便答应下来。 “不过令狐瑜曾经与孝真皇后薛遇是挚友……”魏舒盈倒还有些担忧。 “当年的事我也是知道的,令狐瑜无法在仕途大展身手,薛遇也从未相助,二人还因此争执,是以令狐瑜离京时与薛遇早不是那般亲近的关系,这点大可放心。”何空游说道。 既这样,也就没什么顾虑,魏桓生即刻将令狐瑜招纳入翰林院。 “外面是什么声响?”柳微之算着日子,已经到了约定好的日子,所以对外面的动静都格外在乎一些。 “是陛下在御花园中办雅集,这会儿开始奏乐了。”门口的侍者答道。 “好端端的怎么又办雅集了?”柳微之心底冷笑,魏桓生也算是辛苦,依他的脾气,军务上肯定是不会松手的,尤其是魏舒盈已经显露出想要夺权的样子。白日里还要装出战事不危急的淡定样子,吃喝宴饮是一样不少,也真是难为了。 “是新封的翰林学士令狐瑜大人,还有许多慕名而来的文人雅士,都在呢。” 凭令狐瑜的名声的确是能找来不少颇有名望的雅士,也是煞费苦心要显出自己比之前朝的得人心之处了。 当听到那阵喧闹声越来越近时,柳微之忍不住想去看,又被门口侍卫拦下。而后不久就见到浩浩荡荡一群人进了东宫,混杂着不少官员着官服,但其余的人显然不是官员能有的那份风流气度。 “走,咱们登楼去。”一道女声让柳微之眉头微皱,若是不错,这便该是令狐瑜了。 “饮酒的时候非得说东宫有高楼,乃皇宫景色奇绝之所,到了这跟前又开始闹自己腿脚疼爬不上去,你这可真是无赖了啊。”一个年轻些的男子开口笑坐在楼底便不起身的令狐瑜。 “我不也是听前朝一些人说起过吗?谁知道这楼看上去不高,层层叠叠的也太难上去了。我去岁从山上踩滑脚跌了下来,这膝盖早就不好了,哪里还上得去,罢了,这美景就留给你们了,我在这儿歇歇。” “得了,我今日也懒了些,就请诸位上去吧,我就留下来照看这个膝盖不好的。”一个男子叹说。 众人又嘲弄了一阵后,魏桓生莫名对这高楼来了兴致,便真带着人登楼去了。 看了看不远处严阵以待的兵士,令狐瑜心下叹息,听到人群沸议声越来越远才渐渐恢复了平常神色。 这高楼上的景色的确让人沉醉,众人不禁欢愉谈笑起来。 “嘭!” “陛下当心……” 不知是谁在宫中放烟花,站在高楼上的人本还欣赏着这鸟瞰的雄景,倒被这声响弄得吓了一跳。 “白日烟花,虽不如夜里奇绝,站在高楼上看也有一番滋味啊。”一人开口说。 心生疑惑的魏桓生看了看内侍,那人答道:“是为了三日后寿宁节准备的,这时候诸位贵人本该在殿内宴饮,故而是定在这时候试一试的,不想惊扰了诸位。” 魏桓生点点头。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柳仁去世 , “走……走水啦!” 这声音在楼底响起的时候,众人才从欢愉里立刻坠入慌张。 高楼年久没有得到妥善修缮,那掉落下来的烟火正好点燃了已经朽烂的楼柱,听到脚下有倒塌声音的时候,楼上众人皆慌忙跑了下来。 侍卫慌作一团,还有内侍尖细声音叫着“陛下”,令狐瑜也站在下面大声叫喊着,还带着留下来照顾她的那人打水救火,一时弄得两个人身上都是脏兮兮的。 见到魏桓生下来后,内侍们赶紧拥着他出了东宫,众人都在慌忙逃窜,他暗道不好想要回头看,却因为众人推搡不得回头。 东宫高楼于此毁于一旦,那烟火落在了太多地方,高楼从上到下都有起火点,自然难以扑救,大火烧了一个时辰,终究是什么都烧了个精光。 魏桓生震怒之下,想起火势蔓延到东宫别的地方,许多侍卫都被抽调来救火,立即派人去看柳微之是否还在原处,而后看到来回禀的内侍战战兢兢的神情他也就明白过来。 他审视的目光才落到令狐瑜身上,突然外头就传来了魏舒盈前来的消息,他才让侍卫将今日赴宴的人都先看管起来。 “兄长不必如此恼怒,那烟花是我让放的,的确是想,烧了东宫某处好把柳微之趁机带出来。只是我没想到,兄长今日会来了兴致带那么多人前去东宫,这才差点误伤。”她缓缓说,眼看着魏桓生的脸色越来越差。 若是起先没想到他会去东宫,但她手下的人也是明知他在楼上就放了烟火,她来得这么快,恐怕一早就在宫中等着,这烟火还是放了出去,恐怕就是她的授意。 是冲着威胁他性命来的。 “已经传来消息,薛玳现身江南,如今都要率兵攻打我们了,你还要为此跟我相争?”魏桓生实在觉得好笑。 “兄长又误会了,薛玳的事早就不重要了。要紧的是,兄长称帝一事并未提前告知父王,虽然父王已经病得起不来身,但人还有一口气,凭他那份傲气,他怎么忍得了啊?救柳微之也不是我的主意,是父亲觉得,捏着柳微之能控制住柳仁,指不定还能影响柳休一行,江北势力若是就这样让兄长尽在手中,那是不是兄长手底下的人,就真的敢在昭南杀了父王了呢?”魏舒盈眼睛还盲着,阵阵冷光却看得魏桓生怒气渐生。 “谢梓材还在外威胁,你们就想跟我玩内斗的招数?”魏桓生气急反而笑了出来。 “兄长还是大楚的帝王,只是兄长也该明白,这个江山并不是你一个人打下来的,父亲筹谋多年虽是给你做了龙袍,但兄长也该时常感念。所以做好你的帝王吧,尽快平定天下势力。”魏舒盈淡淡笑着就退了出去。 当发现扶着自己的侍女的手有些颤抖的时候,魏舒盈微微侧过脸问:“怎么了?” “奴婢只是,很少见县主……不是,是公主,这个样子。” 魏桓生登基之后,自然还给了她一个公主的封号,只是连手底下的人都时常忘记,就不要说这个世上还有多少人能认她这个公主之位。 “可你在昭南王府当差那么多年,这样的人,这个样子,还见的少吗?真是害怕就习惯习惯吧。”她笑说。 等到了府中的时候,她才叫人将柳微之安定下来,而后听到脚步声便开口说:“柳大人就暂且歇息下吧,今日夜里我自当送您去个清静地方。” 没面前的人并没有答话,魏舒盈只当他是不乐意说,也不在意。 等人出去之后身旁的侍女才说:“看来这东宫的火势当真是大,那柳大人身上都是一团烟熏黑灰,身上也脏得不行。” 她正拿起茶杯,只这一瞬又立刻冷了神情,呵道:“把他给我叫回来。” 将柳微之带出来的时候,他所在的亭阁分明就没有遭受烟熏,哪里来的黑灰。 在给那个“柳微之”洗漱完,听他发出声响后,魏舒盈静默了半刻便将今天去接柳微之的人叫到近前,若不是身旁的侍女拦着,只怕都要被魏舒盈下令拉出去打死了。 “去,禀报陛下,柳微之跑了,让城门守将给我把城门关上!”她怒道。 宫门前,在听到守卫盘查声结束的时候,心一直悬着的柳微之才松了一口气。 那车缓缓驶着,到了僻静处才缓缓停下。听到外头丝毫声响都没有了,柳微之才慢慢从车中出来,而后一回头就见到了一个似笑非笑的人。 他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就看那女子笑了笑摆手说:“我的事就做完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了。” 喾寅随后就找到了他,又给他换了一副装扮说:“这两日京中必定检查得严,现下你就得赶快出去,免得夜长梦多。” “你们呢?”柳微之问道,他不知道这群人是用什么办法将他救出来的,也不免担心会拖累他们。 “你放心,不会出事的。”喾寅这样应着,就叫人赶紧赶车将他送出去。 “还有一事我要托付二位。”柳微之沉声说。 “若是为了柳仁大人,一应事情我们都会安排好的。”喾寅应道,如此柳微之才安心离开。 待他走了之后,喾寅才叹了一声看向令狐瑜:“今夜救了柳仁大人,你还是随他尽快离开吧,免得那人还是会找到你头上。” “知道了。”她回头看了看这京城,十数年不见,也说不上什么怀念,走时觉得不甘心,果然时间已经将她消磨太多了。 她本在京城周遭云游,碰见了一个熟面孔,是从前宫中的统领,以往有几分交情。那统领是受了谢梓材的命前来救柳微之的,本来还在苦恼如何进去,见到她就得了希望一般。 后来谢梓材也来了信,没有用她那新登基的陛下口吻,反倒是言辞恳切,就是一个丈夫失踪的妻子。谢梓材请她帮忙,她也就应下了,总归还有一些情分在。 那统领暗暗联系了两个还算信得过的臣子,那臣子虽假意归顺魏桓生,也还是愿意相助。打听到魏舒盈与魏桓生不和后,他们便着意从魏舒盈处下手。令狐瑜的声名全都在花街柳巷了,在喾寅十岁初入湖悦坊的时候见过,那时他差点被打死,是令狐瑜一句话才救了他,时常也有些联系。好在昭南王府的部下也有爱好风流的,喾寅处打探到了一些消息,知道了魏舒盈的计划。 令狐瑜是专程选在今天跟魏桓生提宴饮的,也是如此借机将一个身形与柳微之相似的人带了进去,借着救火的名头将那人的相貌抹黑,又因为此时着火差点烧死了魏桓生,魏桓生借此将魏舒盈给支开了,她手下的那些人便好对付多了。 他们玩了一招偷梁换柱,魏桓生一心盯着东宫,又有魏舒盈替他们挡过去,而剩下的来赴宴的人都战战兢兢着,谁也没有这个心思注意,那个脸上被熏黑正在殿中的人,早就不是原本进宫的那一位了。 柳微之逃跑的消息,纵然魏舒盈有意压制下,但柳仁察觉到今日东宫出事之后就不免多留心眼,便知道柳微之已不在皇宫。 那他就不能等着魏桓生再要挟他了。 “大人,用些膳食吧。”老仆煮了一碗面端了上来,柳仁见状才觉得肚子饿了许久,便吃了起来。 “这么些年,你做的饭还是适州的风味。”他叹道,嘴中家乡的味道让他微凹的眼睛有些温热。 “大人喜欢就好。” 此时静谧之中太突然多了一阵敲击声,老仆狐疑着走了出去,打开了侧门,就见到一个形迹可疑的身影。 “柳仁大人在否?” 那老仆目光一沉。 那一夜喾寅在柳府所在的巷子外等了许久,都差点靠在马车边睡过去的时候,只看到令狐瑜一个人神色落寞、步伐紊乱着走了出来。 “柳仁大人呢?”喾寅赶忙问。 谁知令狐瑜叹了一声,看着天边月色嗤笑说:“此刻我才明白,当初薛遇为什么说我根本不该入仕,也做不成什么贤臣。” 他闻言心中莫名慌张,在寂静夜里出了一身冷汗。 老仆佝偻着腰坐到门前,将柳府门前的灯笼点燃,看着那灯火被风吹得摇晃,喃喃说:“最后一次点你咯。”而后又背着手缓缓走回了自己的住处。 次日他打开柳仁的书房门时,见柳仁坐在案前,神情肃穆,腰背尽量挺直着,双手垂在两膝上,花白胡子上的嘴唇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那双眼睛也紧闭着。 他走上前看着地上那滩血迹,还有插在柳仁腹部的一把匕首,而后缓缓给柳仁整理了衣衫和仪容,跪在他面前再次拜下。 此时门口又响起了一阵慌乱声音,一队禁卫就这样闯了进来。 “窝藏逃犯,给我搜!” 魏舒盈察觉到事情恐怕与令狐瑜有关,一晚上没睡来细查,后半夜才发觉这件事,却已经找不到令狐瑜的踪影。此时有人告诉她,前半夜在柳仁府上周遭见到过令狐瑜,她不疑有他就赶紧让人过来搜查了。 而众人踢开门的那一瞬,只看到了房中已经没了气息的柳仁。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 心归 江南。 萧家的人很快选了一位子弟送进了谢梓材暂居的别院,为着她住在这儿,这地方也被挂上了宫殿名字,虽说这规格建造远远不如。 杨祁想着这几日萧如意和萧家人有意远离了他几分,也只得叹说:“陛下也真是辛苦了。”他原本想不到谢梓材会用这个招数,以为这些年她情根深种,没想到…… “有的事情,也没有那么要紧啊。”他突然明白柳微之当年的离去了。 那是未来的天子,是把江山社稷放在所有事情之前的狠心人啊。 “那殿下可还要……” “现下陛下正得意,前边的战事也吃紧,为着将来,还是别在这个时候给她添乱了……”他叹说,“不过……总还是要准备一些事情。” 谢瑶光这几日的脚步倒是轻快了很多,元逊看着她进来送奏报的样子也轻笑出来,倒惹得人红了脸跑了出去。 他摇了摇头翻起京城送来的消息,那书折才打开,他匆匆看过之后,便失了魂将书折摔在了地上。 “陛下,柳仁大人,去了。” 元逊匆忙找到谢梓材的时候,她正在用膳,好不容易才有胃口吃下去的饭,她顿时觉得恶心就给吐了出来。 熬了太久的日子,肠胃早就受不了,这一刺激就更什么都吃不下了。 传出来的消息说,柳微之在东宫中差点被魏舒盈烧死,当夜又没了踪影。柳仁得知消息后以为儿子被杀,悲痛欲绝,正准备进宫时,却被魏桓生手下的侍卫杀死在府中。 纵然魏桓生一再说柳仁是自杀,可禁卫带兵气势汹汹冲进去是真,众人也都见到了,出来时柳仁便死了,谁又敢信?又议论说适州兵马将至,魏桓生恐怕是想卸磨杀驴。 为此,本已经走到半路的适州兵马即刻返回,适州刺史就此宣称绝不归顺魏桓生,改立旗帜。而在京中的元家,本就受困于魏桓生许久,元逊之父得知此事后,不顾禁令前去为柳仁处理丧葬之事。他扶灵走过京城街道,大声吟唱着悼亡之词,在扶灵遭到阻挠时又大声斥责起来,终究惹怒了魏桓生,又被施以刑罚,虽留下了命,也受了不少苦。 江北各世家闻言皆惊恐,一时间魏桓生好不容易稳下来的形势,也就转变了。 “陛下觉得,究竟是魏桓生动的手,还是……”秋吟问。 谢梓材失神了许久,握着那书折好不容易才将如擂鼓般的心定了下来。 “以柳仁大人的心性,怎么会在得知柳微之失踪的消息后就匆忙要去找魏桓生算账?”她闭上眼,纷乱的思绪从头理起。 恐怕从一开始,柳仁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了。救柳微之,假意答应魏桓生以柳家之力相助,等柳微之安全,便以自戕,使江北与魏桓生离心,也可让柳家从这个泥潭里撤出。 年少出仕,不负朝廷众民,年老了也没有拖累家门,还助了她最后一程。 一生看似出世,却没有人被他入世更深。 她喉头泛起酸涩,强压着心中无奈说:“去下道旨,追封柳仁大人尚书令,谥号文忠。” 元逊领旨便退了出去。 江北情势急转直下,谢梓棠和谢梓相观望着,也就在这段时日打出旗号开始出兵。现下魏桓生朝内不稳,朝外遭两面攻击,若不是柳休还克制着莫素,他还得再受份儿苦。可说到底柳休也不是为他做事,现下倒像是远离了中原江南诸多事情,独自抵抗着莫素,也是个威胁。 柳微之回到江南的时候,已经是秋风隐有的架势。他坐了太久的船,走到地上的时候未免就觉得脚底发软,许久才恢复过来。 柳復部刚刚才攻下一座城池,她趁着战事初歇得了消息赶忙来找柳微之,两人一见面便抱在一起。 “爹没了。”柳復哭着说。 柳微之一直拍着她的背安抚着,顶着丧父之痛,还要接着行军布阵,他知道她心里难过。 他一言不发,甚至连哭声也没有,只是双眼空洞无神,整个人的精神也像是耗费了个干净。 “阿徽可还好?”他嗓子沙哑着问。 柳復急促着点点头:“阿姐也哭了好多日,昨日才刚好些。”她啜泣声持续了许久。 “乖,回军营去。” 二人就坐在一起吃了一顿饭,柳微之就想赶紧让她回去。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战事绝不能有拖累,你好好在前线待着,就不算辜负父亲,”他替柳復擦去脸上的泪痕重新整理了衣衫,目光沉下来,“父亲的仇,一定要报。” 柳復闭上眼,满脸哀戚着点点头,轻声说:“兄长也要保全自身为好。” 他看着她骑马走远,脸上唯余的那些温情愧疚才渐渐散去。 其实他心中有许多犹豫,听说柳仁死去的时候,他几乎立刻就断定是柳仁自己的打算,但也就是那一刻,他陷入了拔舌地狱般的痛苦。 说到底,是他把柳仁逼得不得不进京。报仇?他向谁去寻仇啊? “陛下!”薛玳带着笑意来找正在与朝臣议事的谢梓材,她微怔神,支吾了一阵将眼前的事情都交待好后就遣散了众人。 她提着裙摆跑到转角处,手扶在柱子上才止住了步伐,微喘着看着跪在庭中的人。 她才走近就看到柳微之拜下说:“拜见陛下。” 她跃动着的心又凉了半分,步伐轻缓了许多走到他面前,装着平静说:“起来吧。” 他瘦了很多,站起来的时候,膝盖显得有些吃力,恐怕是旧伤又不好了。 “陛下……”面前的女子突然撞进他怀里,他身子一僵后,闻着她发丝间的馨香也眼眶微热起来,自然而然就将人抱在怀里。 都是久违的安心。 夜里。 柳微之看着一直靠在他肩上的谢梓材问:“今日没有那么多事务了?” 她点了点头:“这几日战事都很顺利,也不必我整日这么熬着。” 她紧紧拉着他的手,喃喃说:“谢谢。” “什么?” “这些年在江南,谢谢。”她简简单单说着,额头抵在他手臂上声音沉着。 “是为臣本分。”他转过脸淡笑着抚过她的发丝。 其实与君臣也没有什么关系,毕竟他也是想过要谋反的人。这一点谢梓材也明白,知道他这样说,是不愿直言那份情,此时此刻虽还是觉得他麻烦,也没有那么恼怒。 “柳仁大人的事……”谢梓材才开口,就感觉到身旁的人身子一僵,手也冷了几分,便赶紧抓住抬起脸坚定说,“我们不会辜负他的苦心的。” 他眸光一直冷着,而后才静下来难堪着点点头。 “柳微之,回我身边。”她直视着他,要求道。 “以何身份?” “你想要什么身份都好,不愿进宫,就封个在我身边的官职,要是想进宫……等到叛乱平定了,我再想办法安抚杨家,接你进来。” 柳微之没有直接拒绝,便让她多了几分欣喜,却看他一直淡笑着不作回应,又蹙眉急切说:“你是不是又想走?现下的局势没有那么紧张,我能掌控这一切了,我能保住你了。” 她死死抓着他的手,还想说些别的证明自己真的不是曾经的为难境地。 “我知道。” 他安慰着。其实打算着,回来之后就跟柳復一起去前线,一则杨家此刻还需安抚,他的出现必然让他们不安,二则他从前就没想过还能与她长久相守。 他以为他是能忍得了的,纵然天各一方,只要知道她活得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这一生对待所有情感大抵都是这样的,明明爱,却也保持着距离,没有那份热烈和眷恋,大抵是从小与父亲的关系便是这样不远不近,养成这习惯了。 可柳仁一死,骤然的痛苦将他填满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其实也想抓住眼下的,哪怕是片刻相处也好。 他只是没有真的失去过,才会觉得自己能撑得过去这样的时候。 所以他突然动摇了,纵然知道现在的情势还不是最好的时机,突然也不想离开面前的人。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就这样静静看着她。 以为他是答应了,谢梓材眼里蓄着泪扯开一个笑来,而后将他死死抱紧。 “主君殿下……” 就在月门外,一个内侍看着杨祁的脸色,不禁颤抖着开口。 他看着月下相拥着的两人,嗤笑一声。 “前些日子还觉得他通透,看来情之一字,的确是让人忘怀所以。” 秋季一来,水上的风浪就不如从前那般猛烈,谢梓棠和谢梓相处也算是步步推进,还是顺利的。 柳微之自回来之后,就被封了官职,一直陪谢梓材待在前线。从她待柳仁和柳微之的态度来看,众人也觉出了些不对。 “前线大捷,想来不等到入冬,陛下就能重临京城了。”面前有朝臣说道,众人也都露出了放松一些的神情。 她也松了一口气,抿着唇想了一阵后开口说:“朕也有一事要与诸位臣工商议。” “朕想,”她下定决心说,“与柳微之,复醮。” 堂下静默了一阵后,是一个年长者先开口:“陛下若要纳君,行册封之礼便是。” “我说的是,复醮,我想与他再成亲。”她明知那老者是有意避开她的用词,便重说了一次。 “国无二主君,陛下此举不合礼制。”那老臣应道。 成亲便意味着二人是正当夫妻,如今杨祁已经是主君,这自然是不合礼制的。 那么剩下的,要么是违背礼制,要么就是废主君。 “他本就是我的夫婿……” “但四年前陛下与他便已经和离了,”老臣坚持,而后又软了语气说,“陛下不如赐他与萧贵君同样的地位,也不算辜负。” 她还想说什么,薛玳却站了出来说起了别的政事,她也就只能按下不提。 柳微之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皱着眉,她看着也气恼。 “陛下不该这样提。” “我当然知道不应该,可我……我这是为了谁啊?”旁的人数落她也就算了,柳微之也这样。 他见状叹了一声坐在她面前:“臣不在意名分地位,也请陛下再不要提这件事。” “我知道你想劝我,毕竟打了几场胜仗之后,从前杨家领兵的那些人我不得不封赏,他们的声势也就更盛,这时候不该去得罪他们。可你知不知道,也正是如此,你若没有个正当的名分,他们轻易就能把你赶走。”她也生着闷气。 相对无言后,她又去拉他的衣袖,神情怯怯的,他见状垂眸便道:“那便如礼部所说,封贵君吧。” 她总有些不甘心,但见他退让妥协,也就不再坚持,靠在他怀里想了一番后,竟也觉得只要能将人留在身边,也没什么不好。 “等到咱们回京城了,我想把东宫那座高楼再修缮好,咱们等到黄昏的时候,就坐在上面去赏景。”她笑着说。 “刚定下形势,不宜劳民伤财,还是过两年再修缮吧,”他这些天一直绷着神经不让自己陷入温柔里,此刻也不禁被她拉着沉浸在想象里,“宫中哪里都可以赏景。” “嗯,只要你在身边,哪里都好。”她闷声将他抱紧。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月碎 到了夜里,本来说就与朝臣说半个时辰的事,可过了一个多时辰,谢梓材也不见回来的样子。柳微之在房中昏昏欲睡,勉强坐直了身子想到庭院中去看看。 只是才打开门,就见到了熟悉又不愿见的身影。 “主君殿下。”他行礼道。 杨祁也不装作生疏,坐在庭院中就招柳微之过来坐。 “白日里的事传出去之后,震动可不小。”杨祁说。 “是陛下莽撞了,我会劝她,你的地位她断断不会动。” “今日不动,难保来日。等到回京城,江北士族自然会推柳兄为主君,到时候可就不是我杨家能抗衡的了。再加上陛下倾心于你,我如何能有立足之地啊,史书上这样的事还少吗?” 柳微之默了一阵,叹说:“你想要什么?” “想要保住我的位子,想要保住江南世家的威势,想要陛下不因柳兄之故偏爱柳家。” 起初他想借柳微之让谢梓材有孕,只是当时是以为,柳微之这辈子都不会回到她身边了。若是他要回来,杨祁自己就不得善果了,所以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这些我都能答应你……” “我不信这样的答应,”杨祁打断,而后举起手引了一杯酒水让自己沉着的脸色不显得那么阴骘,“况且如今不想看到这一切的,也不止我了。柳兄应该知道,萧家也送来了人在宫里呢。”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柳微之眉心直跳:“今夜是萧家和你,绊住了陛下。” “只是让陛下知道,她还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能掌控局面。”杨祁笑说。 “柳兄知道的,如今前线顺利,可各处统将里,萧家和杨家的人都不少,我这几日看你跟陛下浓情蜜意的,我倒是闲下来,同那些人先打了招呼。若是太女非得在这个时候辜负江南,柳兄猜猜会有什么结果?退回江南,对我们来说,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怕陛下……” 他言语里的淡然却全然是威胁,柳微之冷笑一声问:“你要我怎么做?” “请柳兄今晚就离开此处,去跟柳復统领会和吧,军营里还有你一分位置,”杨祁目光微冷,“还有,便是请柳兄自己上一封折子,说自己德行有亏,跪拜叛军逆臣,有辱门风,实为一耻,不宜入幕后宫。” 良久柳微之也没有说话,杨祁便轻声说:“纵然我知道柳兄当日下跪,实为无奈之举,但说到底,事情却已然摆在眼前,也只能请柳兄为陛下,受些委屈了。” “我不敢委屈,”他淡笑摇了摇头,“还该谢殿下,饶了我一条命。” 而后他起身进了房间,在杨祁的注视下写完那书折,摆在案上之后便起身离开。 今日是初二,那残月实在残缺,或许由他亲手斩断掰碎的东西,真的不是他想要回头,就来得及的。 谢梓材走进殿庭的时候,就因为殿中诡异的气氛感到了不安。 原本以为只是战事,谁知道一开口,就全是白日里她提过的事了。 “启禀陛下,柳微之毕竟是曾经当过叛臣的人,陛下宽宏,容他再做官,但若是放在枕侧,实在也不妥当。” 她笑道:“柳仁大人与他都是被迫才向魏桓生下跪,怎么,在站的诸位都有站在魏桓生面前宁死不跪的气节?” “柳仁大人已死,陛下既然赐了谥号,臣也不便再谈论什么。只是柳微之本就非善类,当初就有侵占江南土地一事,为此才与您和离,实非有德之人,况且……”那臣子顿了顿,递上折子,“臣听闻,从前柳微之便与魏桓生过从甚密,柳微之在珉州为官时,据说就曾与魏桓生有过谋反密谋,这是一些人证的口供,陛下若是想,也可见见他们。” 谢梓材粗略翻了翻便已经开始心浮气躁了。 “朕不在意……” “陛下必须在意。”那人又答。 断而后站在一旁的另一个大臣上前来说:“陛下,这是前线的战报,如今战事正是紧张时候,还望陛下不要做另前线将士寒心之事。” 现下将柳微之扶持上来,未免就让人觉得,回到京城之后,江北势力仍旧,江南世家、兵士现下所做的一切,未免成了别人的嫁衣。 他们是在威胁,如若谢梓材现在不放弃这个念头,这战事就不好说了。而且这军报上,根本不止杨家人,恐怕是萧家也掺和进去,有他们两家,江南的世家也多有动作。 纵然她起先有意在军中压制了这些人的势力,可他们仍旧有半壁江山,她轻易不能动。 她铁青着脸拂袖而去,刚到寝殿前的时候就见到了杨祁恭敬行礼,她心底一沉,提着裙摆就跑了进屋。 面前只有被门风吹动的烛火,和空荡荡的房间。 她颤巍巍拿起柳微之留下的折子,她看着上面的字迹,想起从前他初到东宫时写下的字,要比现下有力一些。他一辈子都是带着手脚上的伤在活的,明明他种种苦难都是因为她,在外人眼里却成了德行有亏。 “你做的。”她问道。 杨祁没承认,行了个礼说:“陛下还是早日休息吧,等待还朝一日。” “你可曾想过,我若是还朝,你们今**我,难道我就不会追究?”她咬牙问。 “陛下大可追究,臣今时今日所做一切,没有半分逾矩错处,还请陛下大局为重。” 永远是这样恭敬,可偏偏是最不安分的。 秋吟来侍奉她睡下的时候轻声劝:“如今也只需要再等待一些时日就好,陛下莫要慌张。” “我知道。”她只是又觉得不甘心,在她以为情势已经变换了的时候,事实却还在告诉她,她还是无力掌控全局。 “柳大人待殿下的确是真心,没有让陛下为难,便自行离去了。”秋吟叹说,她从前也清楚柳微之的脾性,但看他一次次为了谢梓材退让,也不得不感叹这份情意太经得起消磨。 “做太女,守不住他,做皇帝,怎么还是守不住。”她嘟囔着。 “朝朝暮暮,从不是帝王之爱。” 秋吟说完这一句时,已经见她疲累睡去,无奈笑了笑。 都等到今天了,又何必介怀这一点时日。 到了秋日,江南的湿气越发重起来,也就到了柳微之最难熬的时候。 柳復每日看着柳微之到了晚间疼痛得难以入眠,又碍于前线没什么东西,也无能为力。 “魏桓生据说已经离了京城,到了南边来亲自督战。说起来咱们陛下也确实是好气魄。这一路上都一直在前线待着,大军进一寸,她也往前推,绝不龟缩后方,由此军心才是真的坚定异常。”柳復将当前形势分析了一通。 她看了看柳微之皱起的眉头和他微颤着的手说:“这些时日兄长就不要再上阵了。” 他微楞,而后看着自己微抖的手,还有走起路来有些疼痛的双腿,淡淡笑了:“知道了,不给你添乱。” “不是添乱,本就不需你这样上阵杀敌,你前段日子心绪也太差了,我拦不住才不提。你现在再上去,魏桓生没死,你的命都要赔进去了。”她抱怨着。 柳微之为了柳仁的死,这心结就没放下过,整日里望眼欲穿就想回到京城,心中太沉,所以上阵也不过是让自己得一些安慰。 他摸了摸柳復的头,从来是小姑娘一般的人已经能独当一面了,这样来看,将来柳家也还算有倚靠。 “柳统领,这是有人送来给柳副将的。”一个兵士上前来说。 柳微之接过那小漆盒便打开来看,柳復也好奇凑了过来而后笑:“放了那么些止疼驱寒的药材,还有这些温手暖膝的精致东西。我前段日子还懊恼着没办法帮你,现下看来是杞人忧天咯。” 他微笑着将漆盒关上回头对柳復说:“你若是这样羡慕,自己也赶紧去寻个夫婿来,免得母亲偶尔来信总不忘这件事。” “父亲新丧,这样的事,也不着急……”她突然又低落了几分,看柳微之神色又不好起来,赶紧又笑道,“走啦,喝些热酒去。” 就在二人拉拉扯扯准备去用些吃食的时候正撞上一个斥候奔了回来,他们赶紧回头蹙眉等着消息。 “报!前方来报,叛臣魏桓生就在百里外的城池处。” 柳微之掌心突然又起了噬骨的疼痛。 魏桓生名为御驾亲征,所以到了前线,隔着一条江与谢梓材对望着。 知道魏桓生的下落之后,谢梓材就不顾群臣反对要亲自到最前线来。柳微之所在的地方就是正面与魏桓生交战之处,是以重兵集结,许多人也都涌来了这城池。 也才两三个月,她看起来又瘦了不少,他跪下行礼时,感觉到谢梓材的脚步在他面前停顿了半刻,只是又很快移走。 她克制着没有在旁人面前显露出什么,也让柳微之松了口气。 只是夜里他才巡夜完,回到帐子里准备歇息时被人一把抱住才轻笑起来。 “没人看见吧?”他问。 “你就只关心这个。”她嘟囔着替他解下身上的负重,而后抓起他的手,看他指节弯曲着,微微拉扯就在皱眉。 “很疼吗?” “习惯了。” 她捧着他的双手在他掌心中呵气,温热的气息暖了暖他手心,疼痛似乎真的舒缓了不少。 “这几个月杨祁有对你做什么吗?”她拉着他坐在床边,靠在他怀里轻声问。 “没有,都还好。”总归没有真的做出什么想置他于死地的事来,但惹出来的风言风语不少,他来此做事也多有不便,好在也能克服。 她摸了摸他的面庞,想着当年大婚的时候,还是皮肤白皙的一个少年郎,现下黑了不少,温润气质变得冷然,好在还有几分柔情能包裹她。 “杀了魏桓生,回了京城之后,我会再想法子把你留在身边。你上的那道折子,杨祁故意传了出去,还特意收捡起来,之后肯定要来阻挠我,那个时候你不许再偷偷走,我来想法子解决。柳微之,我忍你很多次了,绝不能再有下次了。” 也才二十出头,此时的她生起气来,早已没有当初的娇憨,眉头蹙起时是帝王威严,却还有温情柔软。 其实上次他偷偷去京城的时候,谢梓材就想,最后原谅他一次。可再出一次事,她还是又原谅了他。 她想明白了一件事,这人就是这么个躲避隐藏的性子,情爱从不出口,温温吞吞惯了。她又那么急躁,也那么不安心,他一点点退让就让她觉得生气,也让她怀疑这份情意。 所以他们白白耗了那么多年,错过了那么久。 此刻她学得沉稳,也学会了退让和步步为营。既然他还是这个性子,她就要更坚定一些,他退,她就要进,只有这样才能将人握住。 “就让我护你一次。”她低声说着,抓着他的手指轻轻按摩,希望他能舒服一些。 他吻了吻她眉心,不想看她这样愁思万千,浅笑着说:“只要不伤你,我就不逃。” “就算伤了我,你也不许跑!”她急切说,“你逃了才是真的伤我。” 良久之后,他对上那双嗔怒又哀伤的眼,也不知该如何说。 他也不想走的,可世事无常,从前他那么轻易就许诺她的一切,现在却说不出口了。 于是他轻轻吻上她的唇,算作回应。她眉间有了几分松懈,两三个月来紧绷的神经被他安抚着,她搂着他的脖子跟他亲近起来。 在床榻之事上,他向来是温和的,有时都让人觉得他没有那股冲动,只是她一味在求。但听着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她抓着他的脊背被他安抚着,湿腻的汗水让两人身上都黏糊糊的,都在潮湿**里沉溺。 魏桓生这御驾亲征,想来也没有达到他要的效果,许多效力的江北士族,在前线反倒得了机会,逃跑投降者越来越多起来,就连曾经鼎力支持的几个王侯,也都因为战事情势开始求自保之道。 “他筹谋那么多年,其实本不止这点本事。只是这些年陛下削藩之念让他越发紧张,勾结了何空游,就想趁着先帝病时动手,行动慌忙,又师出无名了一些,他仍旧是不得人心的。”柳微之看着这几日的军报说道。 “他以为争权夺势,握住兵权便能万事大吉,可世事最无常的,乃是人心。世家寒门,他没有一个握住了。”柳復也嘲弄着。 此时外头突然有人说要找柳微之,他狐疑着走出去就见到了元逊。 正文 第一百一十九章 绝处 , “两日后攻城,陛下非得亲自前往,我们再怎么劝也劝不住,我便想请你去。”元逊叹说。 “先帝毕竟是死在魏桓生手里,究竟是病死还是被害死也说不清,她心里总是记着这份仇的,的确不好劝,”柳微之沉声说,“晚上我过去吧,白日里去,恐怕惹人非议。” 元逊点头便离开了。 本来见到柳微之来寻她,谢梓材还有几分高兴,结果想到了白日里的事立刻冷了神色:“你也是为了劝阻我攻城来的。” “不是,只是想你了。”他替她宽衣,抱着她静静坐在案边。 “若真是这样就好了,”她才不信这个鬼话,“你莫要多说,我都说了,谁要是再劝就拖出去斩了,你要是也这样,我就把你赶出去。” 虽这样说着,她却抱着他的腰蹭在他怀里。 “小妹说,你先前赐的那把剑的确是好剑,也足够长,你向来不会用长枪,拿着这长剑也能更安全一些,就叫我给你拿来了。你非得去,满朝上下谁都不放心,再让人着意挑几个亲信护卫,护在你身旁。” 她瘪着嘴接过那剑,仰头问:“那你来保护我。” “我这个样子现在连自己也护不好,再说朝中的人不会同意。”他轻笑无奈。 她瘪着嘴不说话,在他怀里安静着,过了一会儿后他才开口:“都到了这个关头,你千万不能出事,我总不想平定了叛乱之后,就找不见你了。” “我自然知道……”她听着他的心跳,也不免有些惧起来,想起白日里朝堂上臣子们的建言,良久之后又轻声说,“他们会在城外建一个阵地,我便待那儿好了,这样他们护卫起来也方便一些。”免得她硬上战场,也不过是白白害了别人的性命。 “嗯,这样也妥当。”他说。 最后还是被他三言两语说服,她轻叹一声,嘴角却一直带着笑意。 “我已经将柳行之调过来了,这次,他做攻城主将。”她说。 她还是有几分私心,萧杨两家的人本没有什么将才,难堪重任,这回在朝中她先故意挑起萧家和杨家争权,而后出了他们意料安排了柳行之来,要柳家挣下这份军功,也为了往后柳微之能够在他们手底下好过一些。 “多谢。”他听着她轻轻哼唱着什么,难得在战乱的时候,享受了片刻宁静。 柳復和柳微之所部被安排做后援,这也是不愿他们军功太盛的缘故,这两人倒是不甚在意,只是觉得看不到前方形势,不免多担心一些。 头两日的攻城虽说没有成功,但也有些进展,且士气越发高涨。 城内。 魏桓生看着主将战战兢兢的样子,挥了挥手,他就被人拖了下去。 五天里已经换了两个主将了,也不知他的脾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古怪了。 “启禀陛下,公主在京城送来消息,说是谢梓棠与谢梓相所部也快抵达了。”侍卫上前来说。 他揉着眉心,重新与将领部署了一番防备攻城的计划,沉声说:“让她从北边调兵,务必防守住。” 侍卫应声退下。 而后一个内侍悄悄走了上来凑在魏桓生耳边说:“安插进去的人,已经来了消息了。” 魏桓生目光一冷,眉心的皱起倒是舒展开来。 “虽说形势变化快,但陛下还是应当以自己的性命为重……”那内侍提了一句,魏桓生点头算是知道。 柳復这几日就负责着看守粮草物资,比起从前倒是闲散轻松了不少。 “我看昨日来的报,半个月内,这城就该攻破了。”她看得出柳微之心思一直在前面,每日里还调笑一番。 他也不恼,事情没成之前他总是担心更多。 才用完晚膳,他便准备去看看粮草营,谁知才刚起身就发现营外有人骑着马飞驰而来。原本只见到一个,后来便越来越多,他立刻叫人防备起来。 待到那些人走近了,才发现是前线的人。 第一个赶到的人从马上跌下时,胸口已经中了箭,吐出一大口血后抓着柳微之的手说:“危……危……陛下……陛下……” “陛下怎么了?” “被……被擒。” 他心下一沉,而后如擂鼓般跳动起来。说完这话那人便晕了过去,柳微之赶紧叫军医前来诊治。 今日作战,不知为何,后卫处出了差错,后卫军全都慌乱起来,阵型全然乱了,城内的人就是趁着这个时候跑了出来,从两侧包抄切断了后方援助,就这样生生让他们伤亡了不少。 谢梓材也就是那个时候被擒走的。 “军心大乱。”柳微之说完这四个字就觉得脚步虚浮,头也晕了起来。 柳復见状赶紧将手下的人召集起来,做好御敌准备,盘算着如今要撤退还是近前。 他们连夜就去了主帐处,跟着谢梓材前来的重臣和主将现下也都有些慌乱,还是薛玳在主持形势。 “当今之计,咱们若是攻城,恐怕陛下性命不保。” “若是不攻城,他们就会放了陛下吗?” “谁让你们连个后卫军都管不好!” …… 柳微之听着却一言不发,这些人各怀鬼胎,说不定连找下一个皇帝的念头都生出来了,他自然不想出言。 还没等到他们争论究竟要如何做的时候,魏桓生就派人送来了消息。 薛玳拿过去看了看,脸上尽是为难,目光却落在了柳微之身上。 ———— 柳行之作战失利,未免让人侧目,只是现下又调不来别的大将,想要追责的人就还是只能按捺不发。 柳微之坐在正喝闷酒的他身旁:“我听他们说了,想来是魏桓生安插的内奸做下的,将内奸找出来,稳定军心,不能让他得逞了。” “嗯,”柳行之闷声说,犹豫着开口,“魏桓生指明要你做使者,去谈交换陛下的事,我怕他没想让你们两个活着出来。” “但是无论怎样我都得去,”他别无选择,“我想他也是知道城外是你,所以想拿我钳制你罢了。” “嗯,不论如何,万事小心。”柳行之叹道,二人最后喝了一碗酒才算完。 待到入了夜了,这天气湿气越来越重,在外头站着他都是难受的。 这时候那城门才堪堪打开,他被冲出来的侍卫五花大绑着压了进去,蒙了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他甩了甩头让自己视线清明几分,抬首就见到了同样被绑在椅子上的谢梓材。 她看起来并没有受太多的刑罚,但身上也多了几道伤疤,被捂住了嘴不能说话,却在看见他的时候剧烈挣扎起来。 “太女别动了,再动,我不介意再掰折你一根手指。”魏桓生冷然的声音在柳微之身后响起。 这时候柳微之视线微动,才看到她扣在椅子上的手一动不动。 “魏桓生!”柳微之回头的时候正对上轻笑着的魏桓生。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根棍子直接打在他腿上,他闷哼一声直接跪下。 这时候谢梓材嘴上的束缚才被解开,她剧烈喘息着,死死盯着魏桓生。 “太女,这么盯,可不能把我盯死,”魏桓生无所谓笑笑,而后坐了下来说,“好了,我也不跟你们废话了,只要你们答应,退兵回江南,从此与我划江而治,今日你们两个我都能放出去。” “你做梦!”谢梓材呸了一声,接着站在身旁的人就上前使劲儿抓着她的手又是往后一掰。 她惨叫一声,眼泪抑制不住流了出来。 “好,我答应,”柳微之陡然开口,“我现下就能让堂兄退兵,只要你放了她。” 魏桓生冷笑:“柳兄倒是一贯很识相,那不如你再劝劝你的陛下,她好像不怎么愿意啊。” 柳微之看向谢梓材时,眼里就写了安心二字,而后笑着对魏桓生说:“不如这样,你押着她到城门口去见我堂兄,然后把我绑在这儿,堂兄必然听她的号令,且我在你手里,她难道会不顾我的死活吗?” 说完这话的时候,谢梓材静了片刻,盯着柳微之眼神忽变。 “你凭什么来换我?你算什么东西?我凭什么要为你退兵?滚!滚回去!敢让他们退一里,我饶不了你!” 在外人看来,他在京城跪拜了魏桓生,也因为此事,谢梓材不能让他重新待在身边,而他又在那时候自请离开,无疑是背弃了谢梓材。所以此时谢梓材是这样的态度,也不难解释。 “陛下……”柳微之轻声,而后弯起嘴角,眼神温润如初见时,“听话。” 她要疯了,她不会真的以为柳微之真的是方才说的这样想,他是柳仁的儿子,他会做什么……只要想到这儿她就开始猛烈挣扎起来。 “闭嘴!你凭什么替我做主!魏桓生你敢让我去见柳行之,我立刻让他踏碎你的头颅!”她嘶喊着。 见谢梓材这个样子,魏桓生倒是来了兴致,略思索了一阵后叫手下的人将谢梓材从椅子上卸了下来。 “去吧,带咱们的太女,去见见城楼下的人。”魏桓生轻叹说。 “放开!你给我放开!魏桓生你敢让我过去,我立刻就让他们踏平此处!”她叫喊着,看着那门关上的时候,柳微之眼神平静,嘴角还莫名有笑意,她心中纠起闹腾得更厉害,却怎么样都挣脱不开。 多年之后她再想起那时的柳微之,他的平静从未这么让她害怕过,神色淡淡,眼神通澈,他在看她走远,在祝她走远,但那双眼睛里,没有他自己的来路。 “不过说起来,当初你将她身边的位置让给了杨祁,现在可后悔了?”魏桓生看谢梓材走后笑问。 “你从前,不会无聊到拿这样的事来磋磨你的犯人的心智,更何况你很清楚,我不会受此影响。” “也是,只是觉得,我虽然也算是差点白忙一场,也比不上你,作茧自缚。无法回到江北,柳家的势力就敌不过江南,你这辈子都没办法在她身边的。” 柳微之忽而也笑了,却挑眉问:“覃泉柔,逃跑了吧,在你的皇后的帮助下跑的。” 闻言魏桓生的脸色就变了,他拿柳微之的情羞辱他,柳微之亦可以这样做。 “我想了很久,我不知道我哪点不如你,这么一个作茧自缚,自作聪明的人。”魏桓生还是放不下。 “这世上没有完人,我们都有令人嫌恶的一面,只是恰好,爱慕者不在意,能容忍罢了。只可惜,她忍不了你。” 他这样挑衅魏桓生的后果就是被狠狠踢了一脚,正在魏桓生想要接着对他施刑的时候,内侍慌张跑了上来。 柳微之被踢得疼痛得眼前发昏,恍惚的时候听到魏桓生说了个“走”字,而后留下了一队侍卫看管着他。 “祸国殃民者,何以称帝?”柳微之最后笑着大喊,隐约见到魏桓生冷着脸回头看了他一眼。 走了,都走了,此刻他喉头却涌上了浓重的血腥味儿,他笑着咳嗽,也动弹不得。 好不容易才清净片刻,而后他鼻尖闻到了一股烧焦的味道。 耳边逐渐出现了兵戈之声,似乎又厮杀起来。 外头又开始攻城了。 隐约间他好像见到了柳仁,他的父亲正在下棋喝酒,见到他,倒是鲜有地笑了。他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这个年岁死去,从前以为父亲做不成的事业,他一定会做到,这乱世积弊,他迟早要找到机会涤清。择明主,只是明主将功成,他却没有这个力气了。 恍惚间他又见到当初成亲时的谢梓材,他满心的不耐烦,却装作温润欢喜的样子,到如今想再靠近那个人,却是不可得。 罢了,这世道,不甘心而死的人太多,大概也不多他一个。 呛人的烟雾像是灼烧着他的喉咙,看守他的人已经四散逃去,而他实在挣扎不起来。 被烟雾弄得昏迷前,他想,这样也好,也省得他自己动手了断了。 柳行之本来在城门前等着,才看到有人押着谢梓材走到城门上便握紧了长枪。 “说吧,让他们退兵。”押着谢梓材的人说 谢梓材一直抿唇不语,无疑是激怒了押着她的人,被人抓着头发威胁了一番后,她哽咽着终于开口。 “撤退……撤退。”她有气无力说着。 身后的人又抓扯着她的头发:“大点儿声。” 就在她绝望地想着离开时柳微之的眼神,想要大喊时,眼睛里突然落入几道火光。 外头列兵处突然射来几十道带着火的箭,就在城门上的人慌乱时,谢梓材突然被身旁一个守卫拉了过去,而后又有几个侍卫挡在她身前。 “护卫陛下!” 柳行之看着箭射出去的时候怔愣着,而后怒问:“是谁下令的?” “是我。” 一个老臣驾着马走到他面前。 “将军放心,我们是确定了陛下安全,才敢这样做的。” 是杨家的人,柳行之顿时怒道:“微之还在里面。” “为复国之业,死几个人算什么,只要陛下康健就好。” 他当即想要举枪。 “柳将军还是下令攻城吧,说不定,你的堂弟还有一线生机。” 谢梓材周遭都是安插进来的死间,他们护卫着她没被魏桓生手下的守卫击杀,直到城外开始攻城,守城的人自顾不暇,谢梓材他们也才真正安全下来。 那些护卫想带她出城,她却把匕首放在自己脖子上让他们带她回去。 她不知道自己那样子有多可怕,右手两个手指根本不能动弹,刀刃已经在脖子上划出了血痕,她双眼通红,逼得那群人不得不答应。 “柳微之!” 她看着已经成了一片火海的地方,凄厉叫着,里面似乎有个人躺在地上,她却只能看着火花与烟雾弥漫将那个人吞没,她挣扎着想要上前就被人拉扯回来。 她叫喊哭着,却不能近前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归于艳丽火光。 昏迷过去之前,她突然觉得心像是被剜走了一般。 柳微之,你看到了吗,就要胜了啊。 正文 终章 十年踪迹十年心 回到京城的时候,是初冬。 在魏桓生败退之后,谢梓棠和谢梓相部在京城也大捷,形势自然是明朗了许多。 只是魏桓生好歹有那么深的根基,形势不好之后,魏舒盈和魏桓生都退守昭南,一时他们也没办法将他们扫灭干净。 后来突然传出昭南王病逝、魏桓生病重的消息,是魏舒盈递了一封求和书来,将大楚的国号废除,让魏桓生继承了昭南王府的爵位,仍旧称昭南王。 “十年之内,昭南是恢复不了元气的,冬天不易行军,朝廷也空虚,如此看来倒也可以徐徐图之。还有就是,我们进攻的时候,何空游就已经自缢了,她的尸身……”秋吟问道。 “你们处置吧……”她嗫嚅着,“你觉得父皇还想见她吗?” 秋吟叹说:“先帝心软,恐怕只要她哭一两声,就算是这样的罪过也是可以不计较的。” “可我不是先帝,”她冷笑了一声,“随便处置吧,别带到皇陵去就好。” “是,”秋吟犹豫着说,“方才主君殿下遣人来过,说是想与您一道用午膳,再商议一番功赏之事。” “他还想为江南那些世家讨赏啊,得到的还不够多吗?”她提到这件事时不免就显得疲惫很多。 秋吟觉得,这仗不过几个月,面前的人却像是度过了十年的光阴,说话做事,越来越像那时的薛遇。 可原本两人的性子,是大不一样的,终究还是变成了差不多的样子。 “你说,我又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挖除他的党羽势力呢?”她突然惨然笑,手里捻着一支冬菊。 “陛下……” “是他想要柳微之的命,那夜的火,若不是他,根本烧不起来的。”她喃喃说。 可纵然她再恨,他的部署也将她从城里救了出来,所以面对朝臣,她不能说他半句不是,反倒还要封赏那夜攻城的人。 “可是我好恨啊。”她恨得每夜想起那日的情形,想起漫天的火光和浓烟,就浑身发疼。 她还要忍耐,要拔掉这个人和想要掌权的世家,她必须再忍耐。 她抚摸着微微突起的肚子,狠厉的神色变得温柔起来。 “太医怎么说?”她问。 “陛下的胎像很好,连日里奔波,孩子也听话。” “他就不是个听话的人,孩子若是也气我,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她嘟囔着。 知道她怀孕的时候,杨家和萧家都不那么高兴,这个孩子只能是柳微之的,也正因此,他们不免害怕,这个孩子长大之后若是知道身世真相,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他们越看不顺眼,谢梓材反倒表现得极为爱护。 怀着孕,外有叛贼,内有权臣,柳微之也不在,有段日子她就总是难过,瘦了好多。 渐渐好转之后,她时常想起初见柳微之时的样子,还有大婚的时候。他总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最终却为她死了。 她好想回到那时候,告诉那个不喜欢她的人,他会为她而死。她要好好嘲弄他,怎么就喜欢上了呢? “若是我不招惹他,他此刻应当过得很好吧。”看着冬日里些微衰败的景象,总是忍不住多想,有时一回身还觉得那人就在自己面前。 那年春日,青涩的少年郎就已经是不同寻常的稳重,再到后来,真心假意,虚实搅扰,明明那么狠心的一个人,却偏偏一副温和模样,让她被骗了精光。 “陛下去休息吧。” 她躺了一阵,实在还是睡不着的,迷迷糊糊处在半梦半醒间,觉得似乎有人走近。 她害怕得很,前些日子抓了好几个刺客,所以她听见这个响动就猛然睁开眼。 正在替她掩好被子的手突然停住,她看见那修长的手上有着几道浅浅的疤痕,白色的衣袖显得这双手惨白许多,青筋明显。 “你又来了。”她平静了一些,这些日子在梦里总是见到他,她也该习惯了。 “嗯。” 她将人拉到床上,而后躺在他怀里,感受早已失去的温暖胸膛。 “我给孩子想了个名字,不论男女,都叫思齐,让他想着,做跟你一样的人。只是不许那么去喜欢一个人,命都没有了。”她轻声说。 “为何不让他跟你学。”他的声音莫名沙哑,却仍旧和煦如春风。 “跟我学做什么?我不要他经历我经历过的一切,宁可他不是我的孩子。” 父母之爱不可得,勾心斗角尽在眼前,握尽天下权势,却还连喜欢的人也护不住,生于皇室腹中,也算不得什么好事。 她又闭上了眼,睡了一阵,再睁开的时候,却发现他还在。 这倒是少见,往常一觉就走了。 她不由得抬头,顺着他的衣缘向上,本都是正常的,直到她看到他脖子下面一道烧伤疤痕。 烧伤。 巨石坠水,她心中忽一下被撕裂一般。 她猛地起身拉开他的衣领,那里面是一大片伤疤。 “你……你活着。” 她错愕着问出来的时候,面前的人轻柔笑着,就如从前还在东宫的时候一样。 “陛下再睡一会儿吧,往后的路,还很长。” 是啊,还很长,还要花好多力气去走,每一步或许都不如从前容易。 “那你会陪我走下去吗?”她好怕面前的还是幻想,连进一步确认的心思都不敢有,只想让自己沉浸在幻想里。 “会,我答应过你的。” 在他死讯传来的时候,她都不曾哭过,现下却是豆大的泪珠一滴滴往下掉,又紧紧抱着他,柳微之都觉得快被她勒死了。 谢梓材是在那房屋前被人敲昏迷了带回去的,所以醒来自然就只能看到一间被烧作灰烬房屋,众人不见活着的他,只看见那房屋里有具焦尸,就以为是他。 是柳行之先一步赶到将他悄悄救下来的。 他烧伤的地方有些多,背上和胸口都有不少痕迹,几次发热不止,差点就去了。好不容易醒过来,也熬了一个多月才能下地。 “回适州吧,伯父若还在,也不愿再看你回京城。”柳行之劝过。 他也在家乡山水里待了一段时日,那一日柳復忽然见他偷偷收拾行装。 “还是要去京城啊?”她生气得很,为柳微之现下的样子,也为谢梓材这几个月来的反应,根本不提追究当日的事,像个没事儿人。 “放不下啊。”他故作轻松说。 柳復妥协了,气恼着说:“柳微之已经死了,你换个身份回去吧,就说柳家也要送进宫一个男子,也解决你此前那些事情。” “辛苦你了。”他去摸她的头,却被她嘟囔着躲过。 小妹也长大了。 他走到江边的时候,见到渔夫正在收今秋最后的几网鱼。 此时摆渡的小船随着船夫的一声吆喝,在江中心划出一道长长的水波,那桨棹在他手中提起又放下,那样稳当。 “今岁何如?”他问那渔民。 “鱼正肥,还看明秋了。” 是啊,还有明日,正本清源这条路,还远远没有尽头,他也还该奉陪到底的。 月亮被他揉碎了,要在江中把所有碎片捞起来,的确要很长的时日。 他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想再见见那月亮,哪怕要耗尽一生去捡拾。 而后与月当空,看尽天下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