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何故造反?》 正文 第一章:前世今生 , 正统十四年,八月。 夜,京师。 从天空中划过一道闪亮的雷电,霎时间将整个京城照的亮堂堂的,“轰隆隆”的响声不绝于耳。 豆大的雨点密密地打在屋檐上,由珠成线,流向四面八方。 如今的时节,已经接近深秋了。 按理来说,秋雨绵绵,也该是淅淅沥沥的小雨。 但是这场雨,却仿佛是初夏时节的暴雨,来势凶猛而沉重。 浓重的乌云,将天穹压得低低的,如一团庞大的阴影般,笼罩着整个北京城,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轰隆的雷声响彻天际,直直地劈在郕王府的上空。 朱祁钰瞪大了眼睛,目光越过厚厚的帷幔,扑鼻而来的是一股苦涩的汤药味。 屋中未曾掌灯,只点了几根细细的蜡烛,光芒柔和而昏暗。 看样子,像是守夜的婢子们怕乌漆嘛黑的时候,不小心踢了东西而点的。 朱祁钰动了动手指,只觉浑身动弹不得,竟是一点力气都没有。 借着微弱的光芒,他费力的转了转眼珠子,想要打量清楚眼前的房间。 然而还没等他打量清楚,一阵剧烈的疼痛便猛然袭来,仿佛有人之手持一柄金瓜大锤,重重的在他头上来了一下。 朱祁钰只觉脑子里头混混沌沌的,身子也疲累不堪,只想继续昏睡过去。 窗外一道闪亮的雷电,透过窗户照亮了整个房间。 灵台中仅存的一点清明,让朱祁钰隐约觉得,自己该醒过来了。 于是他强撑着精神,伸手在身旁一扫。 “啪”的一声,榻边案几上的茶碗应声而落,响声清脆,落在地上碎成了几瓣。 响动声很快惊动了外头的人,两个侍女匆忙走进来,眼瞧着朱祁钰虚弱的样子,又惊又喜。 “王爷醒了!” 声音落下,安静的王府很快喧闹起来,无数的侍女仆婢涌了进来,房间内顿时灯火通明。 纷乱的人群当中,朱祁钰强打着精神,分辨出几个熟悉的身影。 兴安,成敬,汪氏,杭氏…… ………… 当朱祁钰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的身边已经围满了人。 屋子里头依旧有些昏暗,但是却是掌了灯的。 光芒依旧柔和,但刚好是能看得清楚人,又不过分打扰人休息的程度。 他动弹了一下手臂,发觉身上渐渐有了力气,于是便撑起身子,扫了一眼屋中之人。 最近处是自己的大伴兴安,他身后是一个二十许的娇媚妇人,再往外头是一干侍女仆妇。 妇人穿着居家的青色袄裙,脸上不施粉黛,只一双眼睛红肿的很,显然近些日子时常哭泣。 朱祁钰愣了愣,便认出来…… 这是杭氏,他的继后,或者,现在该叫侧妃。 比自己熟悉的样子,要年轻一些。 外间灯火通明,很快便有一老者走了进来,将手搭在他的脉搏上号了一番。 这人他也认得,太医院的,名字叫什么记不大清了。 跟着老者进来的,还有一个同样二十许的端庄妇人。 和杭氏不同的是,这妇人穿着黛蓝色的鞠衣,外头衬着淡红色的大衫,未曾着冠,但是头上插着金簪,瞧着端庄大气,只是脸上神色疲惫的很,眉目间不时闪过一丝担忧。 这是汪氏,他原配结缡的妻子,郕王府的王妃。 打量完了,那老者也号完了脉,转过身拱了拱手道。 “王妃娘娘放心,这一夜最是凶险,王爷熬过了这一遭,便无大碍了,老臣已开好了方子,接下来只需好好看顾,慢慢调养即可。” 汪氏拧着的眉头总算是松了松,将人送出了屋门,才折返回来。 不过还未走到床前,眼泪便落了下来:“王爷总算醒了,祖宗保佑!” 朱祁钰昏过去的这些日子,汪氏是整个王府的主心骨,她这么一哭,周围的婢子也跟着抽泣起来,杭氏更是忍不住扑到床前痛哭。 嘈杂的哭声,昏暗的灯光,再加上无数散乱的记忆碎片,让朱祁钰再次感到头痛起来。 他分明记得,自己已经死了。 死于景泰八年。 那一天,被他囚禁在南宫的哥哥,带着军队冲进了他的寝宫,将他软禁起来。 他本就孱弱的身子遭此一劫,一病而亡。 不仅如此,他死后被夺去帝号,葬于西山,棺椁不入帝陵,神位不入太庙。 无祀,无奉,无祭! 他就像一个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盘桓在这皇城当中。 看着自己的哥哥再坐帝位,倒行逆施,看着自己亲近的人,被杀,被囚,被流放。 看着自己的侄子登基,看着大明朝一代代的传承。 直到有一天,他看着神器崩灭,人君自缢,江山易手。 痛心,愤怒,但又无可奈何…… 但如今? 朱祁钰环顾四周,汪氏和杭氏还在啜泣,声音细微但他听得真真切切。 一张张熟悉的脸,或欣喜,或担忧地围绕在朱祁钰身旁,让他不禁有些恍惚。 他莫不成是做了一场大梦? “兴安……” 朱祁钰张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仿佛被钝刀子刮在石头上一样,很明显是有些日子没有说话了。 不过好在兴安自幼伴他长大,纵然声音微弱,也听得清楚,立刻回道。 “奴婢在。” “如今……是什么时候?外间可有何事发生?” 朱祁钰想问现在是什么年月,但是话到嘴边却觉不妥,于是改口含糊的问道。 兴安只当自家主子昏迷这些日子,想了解外间之事,倒是没有多想,张口答道。 “王爷,如今是寅时初刻,您昏迷了足有七日,不过所幸这些日子,京师当中还算太平,焦驸马和六部的老大人们操持着政务,有急需决断的事务便送往行在,其他不急的都压着,等皇上回京处置,前儿军报送来,说皇上已经启驾回銮,过些日子便到京师。” 焦驸马,行在,回京,军报…… 朱祁钰敏锐的捕捉到几个字眼,心中隐约有了几分猜测,口气都急促了几分,继续问道:“你方才说,我昏迷了七日,那今儿是什么日子了?军报可有说,皇上驻跸何处?” “回王爷,今儿个是八月十六,前番军报上说,圣驾驻跸于怀来城外土木堡。” 兴安话音落下,朱祁钰仿佛被人蒙头砸了一棍,眼中金星直冒。 这个日子,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正统十四年八月十六,军报到京,明军大败,数十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正统皇帝被俘,随行勋戚大臣死伤殆尽。 史称,土木之变! 正文 第二章:梦兮真兮 , 窗外的暴雨哗啦啦地下着,看不到丝毫云散日出的迹象,但是天色却已是微微泛明。 朱祁钰愣怔间,外头响起一阵喧哗声。 听声音,像是大队人马在雨中狂奔。 不等他吩咐,一旁侍候的王府总管成敬就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成敬走进来,道。 “王爷,外头是焦驸马带着三大营的官军,说是承了宫中旨意,京师九门暂时戒严。” 虽然成敬刚出去没多大工夫,但是趁着这么一小会,朱祁钰已经安抚好汪氏和杭氏的情绪,让二人慢慢止住了哭泣。 尤其是汪氏,见朱祁钰慢慢有了精神,顿觉如释重负方才失态,此刻慢慢回过神来,也恢复了王妃娘娘的端庄。 闻言,汪氏皱了皱眉:“戒严了?” 如今圣上御驾亲征,名义上让他们王爷留守京师,但是实际上,他们王爷不过是个泥塑菩萨而已。 政务有六部的老大人们操持着,官军由驸马都尉焦敬统领,他们王爷病了这些日子,朝局事务是一点都没耽搁。 因而汪氏虽觉有事发生,但并未多想,吩咐道。 “想来是出了什么事情,叫府中护卫守好各处门禁。” “你且继续去打听着,若无大事,便拿了拜帖去顺天府,叫官军离的远些,王爷身子还未大好,受不得吵闹。” 成敬领了吩咐,正要退下,却见自家王爷挥了挥手,于是又折返回来候着。 朱祁钰瞧了一眼微微泛明的天色,开口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方才他醒了之后,汪氏虽心绪激动,但也没忘了指挥侍女仆妇将早就准备好的温补膳送上来。 他略略进了些,此刻精神好了不少,身上有了力气,声音也恢复了正常。 “寅时三刻。” 朱祁钰点了点头,吩咐道:“京城戒严并非小事,想必是有大变故发生,再有一刻钟,便是宫门大开,群臣入见之时,你且去宫城外候着,有什么消息,即刻来报。” 成敬拱手称是,便紧着带人出了府门。 折腾了半天,天色渐渐明了,雨势也渐渐小了下来。 待成敬出了门,汪氏将杭氏打发走,指挥着人一边伺候朱祁钰梳洗,一边开口道。 “王爷您身子刚好,何必这么紧着思虑这些事情?如今圣驾出京,那焦敬既说是承了宫中旨意,想来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她老人家惯不喜您插手政事,您这番举动,怕是又要招来训斥。” 和出身民间的杭氏不同,作为王府正妃的汪氏,出身簪缨世家。 虽无爵位,但其祖父汪泉乃世职的金吾左卫指挥使,正三品的勋戚武臣,算是武将中的大员序列了。 因而汪氏自幼便耳濡目染,对于朝中政事,也并非一无所知。 “皇兄不在京中,嘱我留守,自当尽心。”朱祁钰想了想,没说实话,只道:“京师戒严,定是发生了大变故,早些知晓,也好思量如何避祸。” 于是汪氏不再多言。 先皇在时,偏宠当今太后,也就是当时的孙贵妃,以致子嗣艰难,成活长大的皇子仅有两位,一位是当今圣上,另一位便是自家王爷。 当今圣上是先皇长子,其生母虽是继立之后,但是也是册宝金印俱全的正宫国母。 先皇在时,圣上便以嫡长子的身份正位东宫,待先皇薨逝,便顺理成章的继承大宝。 因而兄弟二人也不曾因皇位产生什么龌龊。 虽说太后娘娘不喜自家王爷,但王爷和今上的感情还是很不错的。 故而朱祁钰既如此说了,汪氏便不再劝,转而说起他昏迷的这些日子,府中的大小事务。 另一头,朱祁钰一边梳洗更衣,一边也梳理着自己混乱的思绪。 刚醒来时,他脑子混沌,各式各样的片段挤在脑中,乱糟糟的,不甚分明。 如今他脑子清醒了些,也渐渐捋出了不少东西。 前世,姑且如此称之。 前世的他,会在一个月后,登基为帝,然后在驭极七年之后,被他囚禁在南宫的哥哥推翻。 大明朝,也是从那个时候起,由盛转衰,在一百九十七年后,被逆贼覆灭。 这些场景,仿佛镌刻在他的脑子里一样,甚至连点点滴滴的细节,他都记得无比清楚。 但是他也清楚的记得,前世的他,这几年身子康健,不曾生过大病,更不曾有过昏迷数日的风寒之症。 望着镜子里过分年轻的脸,朱祁钰有些迷惑。 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又或许,所谓前世,只是一场大梦,是他病中神思不清时的狂想? 这一切太过匪夷所思,尽管那一幕幕场景,甚至是点点滴滴都历历在目,但是他依旧不敢相信,更不敢对汪氏说出来。 毕竟,若是他此刻说,一个月后他会成为皇帝,汪氏怕是当他疯了。 不管是他一场大梦,还是孤魂重生,再过片刻,便知分晓。 若一切并非他的梦境,那么现在军报应该已经到了宫中,想来,京城九门戒严,也和此事有关。 汪氏不知他心中所想,说了些府中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继续道。 “这几日王爷病的厉害,母妃甚是忧心,只是她老人家出宫不便,只能日日遣人来瞧,据说人都消瘦了许多。” “如今王爷醒了,妾身便紧着派了婢子进宫去报信,等过些日子,王爷的身子大好了,再进宫去给母妃请安。” 朱祁钰点了点头。 他的生母吴氏,如今封号贤妃,居于宫中。 先皇在时,偏宠当今太后孙氏,吴氏作为除了孙氏之外,唯一育有皇子的妃嫔,孙氏虽然谈不上嫉恨,但也没什么好脸色。 后来孙氏正位中宫,他们母子二人,更是只能相依为命,仰人鼻息。 先皇薨逝后,今上登基,他也出宫开府,名分各定。 母妃的日子这才算是好过了些,只是时常念叨着,和儿子隔着宫墙,不能时时见面。 于是他每次入宫探望,母妃都留他许久,直到宫门下钥才肯放人。 想来此次他大病昏迷,母妃自己一个人在宫里头,碍于规矩,连不出宫探望都不成,定然是急坏了。 这边说着,兴安带着成敬回来了。 “王爷,臣刚刚在宫门外,瞧见六部的几位老大人急匆匆的进了宫,说是太后召见。” “臣又寻了昨夜值守的侍卫打听了一番,说是昨夜丑时左右,有军报直送宫中,没过多久,慈宁宫的李公公就出了宫城,紧接着京城便戒严了。” 成敬年龄已近五旬,但是他和普通的内宦不同。 他是永乐二十二年的进士出身,后来受到汉王谋反株连,被判了腐刑,充入内宫听用。 待朱祁钰开府之后,他便被派到了郕王府,负责王府的大小事务。 因为之前曾做过官的缘故,成敬办起事来,比一般的内宦要有条理的多,这次打探消息便可见一斑。 若是兴安前去,大约只能回说,六部的几位老大人进了宫。 不过朱祁钰此刻倒也没空想这个,这些消息虽然不能说明具体的状况,但是至少可以说明一点,有大事发生,而且很可能和军报有关! 朱祁钰闭目思量了片刻,继续问:“可瞧见是哪几位老大人?” “吏部的尚书王老大人,礼部的尚书胡老大人,翰林学士陈老大人,还有兵部的于侍郎,驸马都尉焦大人,还有些臣不大熟悉,看着像是勋戚。” 果不其然,是出大事了! 大明建国不过几十年,太宗,宣宗皇帝都曾御驾亲征,所以留守监国的制度早已成熟。 天子亲征,以宗室皇亲留守。 一应政务,凡有紧关重事,遣人加急直送行在,常事奏本暂且收纳,待圣驾回京处置。 其他的一些日常事务,如各王府的进贺表笺,日常的祭祀事宜,非死罪的刑名核准,由监国处置。 今上出京之前,诏命郕王留守,驸马都尉焦敬辅之。 换而言之,在这套政务流程当中,是没有需要宫中太后插手的事务的。 何况这次,太后几乎召见了京中留守的所有大员。 再结合京中忽然无故戒严的事情,任谁都能猜出,是发生了大事了!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是太后召见了这么多人,却独独没有召见他这个监国亲王,很明显是对他有所防备。 这个时候如若轻举妄动,很可能会招致不可控的后果。 要知道,尽管他是监国亲王,但是如今朝中大权,都在孙太后的手中,若是引起了她的警惕,定会再生波折。 朱祁钰思量了一番,最终将目光落在汪氏的身上道。 “王妃刚刚说,本王昏迷的这些时日,母妃甚是忧心,如今我身子已然大好了,成敬,你去递个帖子,本王要进宫给母妃请安。” 正文 第三章:入宫觐见 , 照理来说,朱祁钰刚刚醒过来,虽然精神头瞧着还不错,但是身子还虚着,不宜出门。 但是今时不同往常。 汪氏毕竟是王府正妃,就算再迟钝,此刻也看出来,朱祁钰是想借故进宫。 联想起刚刚成敬禀报的消息,汪氏心中颤了颤。 看来朝中必然发生了大变故,而且看自家王爷的神情,十有八九会波及到郕王府。 于是不再多言,赶忙下去准备车驾仪仗。 现在天气渐渐凉了下来,不论如何,王爷的身子还很虚,衣裘围炉得备上,若是再受了风,寒症复发可了不得…… 朱祁钰是临时出门,不讲太多的虚礼,不过半炷香的工夫,便已准备停当。 临出门时,他犹豫了片刻,没有带上成敬,反而带上了兴安。 前世的时候,不论是成敬还是兴安都是他的心腹。 兴安自不必说,自幼虽侍于他,最是忠心不过。 至于成敬,朱祁钰却有些拿不准。 因着他一直奉藩京师,故而郕王府未设长史。 作为王府的侍读,成敬算是王府官当中品级最高的。 自入府以来,成敬便一直辅佐汪氏打理着王府的大小事务,办事十分妥帖。 正是因此,前世的他,十分信重成敬。 登基之后,便将其提拔为内官监掌印太监,负责后宫的大小事务。 成敬也不负所托,让后宫当中一直平安无事,没让他操心过。 照理来说,他不该怀疑什么。 但是无论是大梦一场,还是前世重生。 七年天子的点点滴滴,早已经将他这个懦弱平庸的郕王,磨炼成了一个心思深沉的帝王。 回首过往,埋在他心中最深的那根刺。 不外乎是直接导致自己撒手人寰的南宫复辟。 他薨逝之后,浑浑噩噩的游荡在宫城当中。 虽然意外知晓了不知多少宫廷密辛,但是对于这件事情的内情,却依旧瞧的不甚分明。 一则,此事策划之时,他还在位,大多准备自然是在宫外。 宫内知晓内情的,除了直接参与的曹吉祥,恐怕就只有孙太后和自家那位皇上哥哥本人。 二则,虽然南宫复辟十分成功,但兄弟阋墙,皇位相争,本就不是什么光彩事。 便是知道几分内情的,也不敢多言一字。 因此即便是朱祁钰自己,至今也不知道,其中来龙去脉具体是什么。 但是话说回来。 这世上之事,只要做了,便会留下痕迹。 他登基之后,后宫诸事皆委于成敬之手。 宫中几处紧要地方,也都是成敬举荐之人担当。 这其中,就包括南宫复辟的主要参与者之一,曹吉祥! 前世,成敬是在五年之后病逝。 并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南宫复辟和他有所牵连。 但是经过了南宫复辟的朱祁钰,却不得不多想一层。 一则,成敬并非一直随侍着他,而是开府后宫中选用而来。 彼时先皇薨逝,今上幼弱,操持这些事务的自然是天子生母,孙太后。 孙太后对他这个庶子,虽不甚上心,但也始终算不上友善。 二则,成敬并非自幼净身入宫,入宫前便是进士出身。 这一点,本是朱祁钰看重他的原因。 但是此刻想来。 成敬自幼读书,深受儒家影响,行事谦逊自矜。 那曹吉祥却不通文墨,最喜逢迎之事。 按理来说,曹吉祥应是成敬最瞧不上的那类人。 可当初,却是成敬举荐的他。 这其中蹊跷之处,细细想来,定不简单。 只可惜,前世的朱祁钰,因着得位不正,一心将精力扑在国政之上,希望这样来取得朝野百姓的认可。 对于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却不甚在意。 现在想来,若是他当时多留心几分,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相比之下,兴安虽然因为年轻,有些莽撞,但是胜在忠心可靠。 ………… 这次进宫,名义上还是去探望吴贤妃。 吴贤妃是朱祁钰的生母,原先居于永寿宫。 先皇薨逝之后,除了育有两位公主的废后胡氏,及各育有一名皇子的贵妃孙氏,贤妃吴氏,其他嫔妃尽皆殉葬。 今上继位之后,孙氏被尊为太后,居于慈宁宫,吴氏仍为贤妃,但迁居到了较为偏僻的景阳宫。 景阳宫位于宫城的东北角,和位于东南方的慈宁宫相隔甚远。 想来,是这孙太后也懒得多和吴氏打交道。 宫城共有四处大门,可供出入,分别是午门,东华门,神武门和西华门。 当然,这四处大门并非可以随意出入的。 午门又称五凤楼,位于正南方,乃是宫城正门,两侧有两个小门,分别称为左顺门,右顺门,是朝会之时,大臣入见奏事之用。 神武门位于正北方,接连后宫,用作宫中贵人召见命妇,贵女入宫之用,平时也作內监,工匠等人等出入。 剩下的两座大门,则是供大臣出入的。 一般来说,若是天子或太子日常召见大臣,也是从东华门或西华门出入。 朱祁钰虽是觐见贤妃,但是他是外臣,也需从东华门入。 郕王府距离宫城不算很远,马车走了大约半炷香的时间,便到了东华门。 他乘的是马车,此刻掀开帘子往外瞧,却见守卫的确森严了许多。 宫门处,从里到外,至少有十三四个侍卫值守着。 宫墙外头,几乎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朱祁钰扫了一眼,还在里头见着了几个配着绣春刀的锦衣卫小校。 宫中不许驰马,不过作为皇帝唯一的弟弟,朱祁钰被赐有肩舆,只需到了宫城外,换乘便是。 他身子还虚着,便没有下车,只遣了兴安下去递牌子,传肩舆过来。 不过等了一会,肩舆没来,倒是来了个熟人。 “下官见过郕王爷,请王爷安。” 来人一身飞鱼服,腰挎绣春刀,身材高大,国字脸,脸色略带阴沉,带着假笑拱了拱手,算作行了个礼。 锦衣卫指挥使,马顺! 朱祁钰目光凛了凛,开口道:“有劳马指挥使,本王大病方愈,受不得风,便不回礼了。” “咳咳,前些日子,本王因伤寒在府中修养,叫宫中母妃甚是忧心,今儿刚好了些,便递了牌子,想进宫瞧瞧母妃,叫她老人家安心,不想竟惊动了马指挥使。” 现下天色已经蒙蒙亮起,雨也停的差不多了。 朱祁钰掀开帘子,刚说了两句话,被冷风一吹,不由得咳嗽起来。 不管他那是大梦一场,还是前世今生,总归有些事情是不会错的。 今上宠信王振,任由其在朝中大肆结党,纠结党羽。 王振自己,以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身份,提督东厂,把持着司礼监和东厂两大要害。 作为天子亲军的锦衣卫指挥使,自然也是他的亲信。 马顺是被王振保举接掌的锦衣卫,平素依仗王振的权势,气焰也甚是嚣张,寻常人等皆不放在眼中。 如今圣驾亲征,宫中防务,便是由马顺和驸马都尉焦敬负责。 朱祁钰虽然瞧不上他,但是说话也还客气。 这马顺虽然平素目中无人,但是因着朱祁钰是今上亲弟,尚算客气几分。 不过今天却是一反常态,盯着朱祁钰,皮笑肉不笑的说。 “王爷说笑了,太医院那边刚刚回禀,说王爷至今晨方醒,身子尚需好好将养,怎么竟这般着急,要进宫去?” 朱祁钰神色略有些为难,犹豫了下,方道:“不瞒马指挥使,本王这些日子病得厉害,险些醒不过来,母妃性子温弱,心中焦急却不便出宫,遣人一日一问,为人子者,既已安好,自当请见,令母妃安心。” 略停了停,朱祁钰又问道:“我昏迷着这些时日,神思不清,诸般事宜一概不知,一醒过来,便见京城九门封闭,如今到了宫门口,又劳动马指挥使亲自过来,可是京中有何要事发生?或是皇兄大胜瓦剌,凯旋班师了?” 马顺听了他这番话,渐渐放下心来。 别的不说,吴贤妃只郕王这一个儿子,的确是当眼珠子疼的。 这几日郕王昏迷不醒,吴贤妃吃斋念佛,睡不安寝,差点便求到太后娘娘面前,要出宫去瞧儿子。 郕王平素也的确时常进宫请安,若无要事,常常在景阳宫一呆就是一天,孝顺的很。 马顺管着锦衣卫,探听消息本就是拿手的事儿,这些自然是一清二楚。 何况,事情本就如朱祁钰所说,他这几日的确一直都昏迷着,今晨方醒,想来也不可能提早知道什么消息,不然也不会问出这等话。 于是,马顺收起那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拱了拱手,道。 “郕王爷,您持着皇上赐的腰牌,按理来说,可以随时入宫觐见贤妃娘娘,可不巧的是,太后娘娘刚刚下了懿旨,进出宫禁的一应人等,都需严加盘查,宗室大臣若要觐见,需得太后懿旨。” “下官奉旨办事,还请郕王爷体谅,您且在宫门口稍后,下官这就前去禀报太后娘娘。” 说罢,便转身进了宫门,自去禀报去了。 不多时,马顺便带着人回来了,只这次不单他一个人,与他并肩而来的,还有一个身着蟒袍,头发花白的宦官。 司礼监秉笔太监,金英! 如果说王振是内官中最有权势的一位,那么金英就是内官当中最具实权的一位。 除了王振这种极受皇帝宠信的宦官之外,正常来说,内官都是十分讲究资历的。 金英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早在太宗年间便已入宫,服侍过三位先帝,至先皇时,便是内宦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深受先皇信重。 王振虽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但他同时统领着东厂,平时笼络党羽,排除异己还来不及,实在没有那个耐心处理各种繁杂的政务。 是以除了王振觉得对自己有用的奏本之外,其他的大多数庶务,都是由金英来负责的。 如今王振随驾出京,司礼监便是金英做主。 金英平素便不苟言笑,这次也是一样,走到马车前,行了个礼,道。 “内臣金英见过郕王爷,传太后口谕,命郕王入本仁殿议事!” 正文 第四章:初次交锋 , 金英办事妥帖,过来的时候直接传了肩舆。 朱祁钰从马车上下来,换了肩舆,一路往文华殿行去。 坐在肩舆上,朱祁钰裹着厚厚的披风,手里抱着暖炉,朝着一旁的金英问道。 “太后召见朝臣,为何不在慈宁宫?” 刚刚金英传话来,说太后摆驾本仁殿。 这个名字或许瞧着有些陌生,但是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叫文华殿。 当然,不是主殿。 本仁殿,是文华殿的东配殿。 众所周知,皇极殿作为宫城正殿,只做一般朝会之用。而位于皇极殿两侧的文华殿和武英殿,才是天子召见臣僚,商议政事所用的便殿。 如今天子不在京师,各处正殿皆不得启用,这很正常。 但是太后平素都居于慈宁宫中,日常召见大臣次数虽不多,但也并非没有,偏这次却启用了本仁殿,朱祁钰方有此一问。 当然,这话还有另一层意思,不必明说,但是朱祁钰相信,以金英的政治素养,是能听得明白的。 “回王爷,这个内臣不知,不过想来是和朝政有关。” 金英没有立刻回答,斟酌了片刻,方开口回道。 朱祁钰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金英的话,能点到此处,算是很给面子了。 大明的体制十分特殊。 简单来说,相互牵制,上下相抑。 虽然现在还没有以后几朝发展的那么完善,但是这一点是埋在根子里的,体现在方方面面。 落在这件事情当中,便是关于太后的权力限度问题,简单的用一句话来说,太后的权力来自于皇帝,但是同时又高于皇帝。 看起来很矛盾,但是却是后宫权力结构的精髓之处。 从法理上来讲,皇权至高无上,能代表皇权的只有皇帝一人,不论是官员,勋戚,后妃,权力都是由皇帝授予的,这其中就包括太后。 裁决政务属于天子之权,太后本身并不具备这项权力,她可以通过各种手段影响政务,譬如重用外戚,扶植宦官,甚至直接给皇帝传话,但是却不能直接插手决定政务。 这就是为什么,天子亲征,监国的是郕王而非太后的原因所在。 当然,特殊情况下,太后也可以直接插手朝政,譬如先太皇太后张氏一般,天子幼弱,秉先皇遗诏监国摄政。 这是唯一被朝廷认可的,太后直接插手政务的方式。 但是这种方式极为特殊。 从法理上来说,并非是太后拥有了皇权,而是前一代皇帝将皇权传承给了新一任的皇帝,但是新一任的皇帝没有行使权力的能力,所以暂时由太后保管一段时间。 这个道理,跟民间的父母,保管孩子的压岁钱,是一样的道理。 钱不是父母的,但是小孩不懂得怎么花钱,为了防止钱被祸祸完了。 所以父母作为监护人,暂时保管着。 当然,皇权跟压岁钱还是有差别的,一般来说,不会保管着保管着就没了。 所以按道理来说,如今天子正值壮年,孙太后断无任何可能明目张胆的直接诏命群臣,插手政务。 除非…… “王爷在此稍待,咱家进去通报圣母。” 东华门和文华殿不过几步路远,两句话的工夫,便到了殿门口,金英告了声罪,便进去禀报了。 不多时,太后身边的总管太监李永昌出来,道。 “太后口谕,宣郕王爷进殿。” 朱祁钰的身体还虚着,从肩舆上下来,冷风一吹,又是剧烈的咳嗽起来,一旁的兴安连忙搀着他,这才进了殿中。 本仁殿只是配殿,本就不大。 朱祁钰进去之时,已经坐了好几个人,皆是朝中有名有姓的大人物。 朱祁钰打眼一瞧。 除了成敬报给他的那些人之外,还有几个面孔。 分别是工部侍郎兼翰林院学士高谷,左都御史陈镒,翰林侍讲徐珵,以及六科的几位给事中。 同时,朱祁钰醒来之后,也头一次见到了,那个他不知该如何对待的人,于谦! 朱祁钰进殿之时,殿中十分安静,气氛颇有些低沉不已。 孙太后坐在上位,身旁是金英和马顺侍立着,二人皆是眼观鼻,鼻观心,脸色古井无波,不见丝毫情绪。 相较之下,孙太后的脸色略显憔悴,看得出是仔细掩饰过,但仍旧遮不住略显红肿的眼眶。 再往下看,几位大臣坐在下首,皆是眉头紧锁,神色郁郁。 直到见到朱祁钰进来,方才纷纷起身,拱手行礼。 朱祁钰点头回礼,随即上前,朝着孙太后一拜。 “臣郕王祁钰,参见太后娘娘。” “免礼,坐吧。” 在朝臣面前,孙太后一向是雍容大方,虽然此刻心情已经糟透了,但是还是挤出一丝笑意,摆了摆手,命内侍再抬上来一方软榻。 “皇帝出京前还说着,要哀家好好照料你们母子,可谁料你刚监国不久,便染了风寒,病势沉重,令哀家同你母妃,皆十分忧心。” “所幸今晨得了回报,说你大病方醒,但身子仍旧十分虚弱,哀家还盘算着这些日子送些温补药材,让你安居府中,好好将养身子,可谁料还未高兴半刻,便得了这等噩耗……” 孙太后说着说着,又忍不住抹起了眼泪,顿时让殿中略略活跃起来的气氛,顿时又沉寂下来。 朱祁钰心中叹了口气,当初孙太后能独得先皇恩宠多年,甚至让先皇为她而废立国母,果然不是寻常之人。 这一番话说的,既有嫡母对庶子的关切,又在大臣面前暗暗为自己辩解了一番,非是她孙太后刻意排斥宗室,而是朱祁钰大病刚醒,怕他受不得打击。 虽然见惯了勾心斗角,但是朱祁钰还是心里头有点恶心。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孙太后对他们母子,都算不得好,平素在后宫当中,连个好脸色都没有。 也只有在一众大臣面前,才会摆出这番圣母娘娘的样子。 从坐榻上再度起身,朱祁钰道:“臣偶感风寒,牵连圣母挂心,实乃臣之罪也,只是不知出了何事,竟让圣母用上噩耗二字,皇兄征战在外,此等凶险之词,不可轻出于口,伏惟圣母虑之。” 不就是扎刀子吗。 前世飘飘荡荡,在这紫禁城中,他见了不知道多少皮里阳秋,阴阳怪气,一开口就往心窝子里扎。 而且扎刀子就算了,他还扎的大义凛然,义正言辞,同样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就连抹着眼泪的孙太后都顿了顿,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心窍,却难以发作。 军报今日寅时才送入宫城,乃是由兵部侍郎于谦亲自送达,理论上来说,不存在泄密的可能,更不可能被一个刚刚从病中醒来的郕王知晓。 所谓不知者不罪,她便是心中有气,也不能借此机会发作。 相反的,在众大臣眼中,郕王的这番话不仅不是阴阳怪气,反而是忧心皇兄,心存社稷之语。 可就是这样才越是让人心口发堵。 孙太后止住抽泣,仔细的打量了朱祁钰一番,见他脸色发白身体虚弱。 方才深秋,手里便捧上了暖炉,一番话说得又情真意切,心中不由得悠悠叹了一声。 大约是她突遭惊变,心中太过多疑了吧! 她执掌后宫多年,深知这对母子是什么性情,说白了,一个比一个懦弱,是断不敢有什么小心思的。 放下手里的帕子,孙太后一脸憔悴,似乎有些不忍开口,摆了摆手道:“还是叫于侍郎说吧!” 于谦领了旨意,站起身来,躬身一拜道:“遵圣母口谕,昨夜丑时三刻,臣在府中安歇,接兵部值守郎中传信,有怀来卫千户梁贵奉上谕入京,有紧急军情禀奏。” “臣不敢怠慢,即刻赶至兵部召见梁贵,其人声称,受陛下随侍锦衣卫校尉袁彬传话,圣驾于土木堡遭虏贼合击,大军几遭覆灭,勋戚大臣死伤殆尽,所幸祖宗保佑,圣驾安好,然已陷于虏贼之手。” “袁彬声称,受陛下口谕,命梁贵入京,取九龙蟒,龙叚匹及珍珠六托,金二百两,银四百两,赏赐虏酋也先,迎回圣驾。” “事关重大,臣不敢擅专,于是命兵部严锁大门,值守之人一律不得出入,臣携军报星夜叩阙入宫,入见圣母皇太后。” 于谦的话,说得不紧不慢,而且说得很详细,朱祁钰很快便在心中勾勒出了整件事情的大略过程。 一时之间,心中竟不知是何感受。 土木之变,梁贵入京,天子被俘…… 件件桩桩都证明了,他并非大梦一场,而是真真切切的重活一回。 但是如果有可能的话,他真希望一切都是他在做梦。 一人之生死,无关紧要,但是千万将士何辜? 愣了片刻,朱祁钰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此事太过耸人听闻,或许,是那梁贵谎报军情,何况皇兄身旁随驾大臣无数,近侍之臣本王大都认得,却从未听过有袁彬其人,或是这二人合伙,诓骗朝廷?” 一言既出,包括孙太后在内,一众大臣都抬起了头。 他们何尝不是和朱祁钰同样的想法,此事若是两个人谎言欺骗,该有多好? 于谦被众人注视,拧着眉毛重重地叹了口气,道。 “太后娘娘容禀,那袁彬虽非近侍之臣,但却的确在随驾出京的名单当中,兵部曾有军报,言本月初五,袁彬奉命出使敌营,被虏所扣。” “贼虏不识天颜,若圣驾真的陷于敌手,虏必召能辨之人,此非袁彬莫属。” 如果说这些都是旁证推测的话,那么于谦下一句话,则彻底击碎了所有人不切实际的幻想。 “截止臣入宫之前,镇守居庸关总兵官都指挥佥事孙斌来报,言我军于土木堡大败,死伤不计其数,圣驾失踪,生死不知,已遣官军四处搜寻,详细军报待统计完成后,再行禀奏。” 正文 第五章:当务之急 , 于谦的话,令殿中众臣都为之一默。 虽然在朱祁钰到之前,众人已经知晓了事情的大概,但是如今再听一遍,依旧触目惊心。 那可是整整五十万大军啊! 就算撇去征调的民夫徭役,后勤辎重人员,单纯能战的官军,也有近二十余万人。 那也先不过十万之众,大明动用了三倍于敌的大军,怎么就能败了呢? 而且不仅败了,就连御驾亲征的皇上,都被人掳走,这何止是丧师辱国。 数遍中华数千年的历史,也唯有靖康之时,出现过这等事情! 不过事已至此,即便是再心怀沉痛,也不得不提起心劲儿来面对。 于谦刚刚的话里头,还有一层意思。 如此伤亡惨重的大战,势必会惊动周边军镇前去查探,居庸关只是第一个。 接下来,宣府,大同,山西,紫荆等地的详细军报,必然会陆续到达京师。 这件事情,瞒是瞒不住的! 见无人说话,孙太后道:“诸位臣工,皆为国之肱骨,皇帝亲征之前,将国事朝政托付各位,如今出了这等大变故,哀家一介深宫妇人,已惊惶无措,尚赖各位大人谋划商议,眼下局面,当如何是好?” 略一停顿,见诸大臣仍旧沉吟,孙太后继续道:“局势危难若此,诸位不可惜身不言,此非朝会,若有想法,尽可言之,不拘对错,皆为国尽忠,若有不妥,哀家亦宥之不罪。” 太后的话都说到这儿了,再不说话就不合适了。 不过其实孙太后的顾虑实属多余,在场诸人,皆是六部重臣,最不济的也是天子近臣或守备京师之人。 眼下天子北狩,他们就是京城里高个子的人。 换句话说,天塌下来,就砸在他们头上,怎么可能会惜身不言? 实在是这消息太过惊人,让这帮老大人一时之间,都乱了方寸。 不过幸好,有朱祁钰进殿这么一闹腾,总算是给了他们一些接受的时间,这会心里头,也大略有了想法。 吏部尚书王直起身,奏道:“太后娘娘,此事详情尚不明了,然大略情况,已可见一斑,以臣之见,伤员抚恤,罪将定罪及其他诸事,可暂缓行。” “当务之急有三:其一,打探详细情况,诏命临近各卫所关隘守将,尽快呈上详细军报,就地收拢残军,随行勋戚大臣有幸免于难者,尽快护送回京,再行论处。” “其二,诏命各关隘守将,打探陛下陷落之地,伺机迎回,同时派遣使节,出使瓦剌,探明情况。” “其三,贼虏既获大胜,必挟胜而进,京师及边关诸镇防务,为重中之重,需重新商议,详细安排。” 和以后的几代不同,此时虽然已经有了内阁,但是只是以备咨询而已,人员,职务皆尚无定制。 尽管已经行票拟之事,但是这项权力还没有完全形成制度。 凭借着三杨的遗泽,内阁在朝中地位略有提升,但是依旧没有什么存在感,可算是有明一代,权势最低之时。 自太祖罢中书省之后,六部尚书便是前朝实权最重之人,吏部为六部之首,尚书被称为大冢宰,是如今当之无愧的百官之首。 因而王老大人一开口,就定下了今日议事的调子。 调子定好了,才好开始商议。 自然,王老大人提出的这三项当务之急,口气力度也是不一样的。 第一条最为简单易行,乃是应有之意,所以王老大人提出的是详细的办法,没什么可讨论的。 此事隶属兵部分管,此刻兵部事务皆由于谦做主,于是于侍郎起身道。 “大冢宰所言甚是,下官出宫之后,便即刻传令各边镇收拢残军,即刻呈上详细军报,并将幸免于难的勋戚大臣护送回京。” 接下来的第二条,就比较难办了。 王老大人说得十分委婉,但是其实意思很简单,商量怎么把皇帝救出来。 不过在场之人皆是老成谋国之辈,自然知道这件事情的难度。 若梁贵带来的军报属实,那么也先既然放一直扣押着的锦衣卫校尉袁彬来传话,就必然已经确认,自己到底抓住了什么人。 换位思考,若是自己这方抓住了敌军主帅,而且还是御驾亲征的天子,那必定是严密看守,置于中军之内,严密防守。 想要救人,肯定是难上加难! 沉默了一会,翰林院学士陈循上前道:“太后娘娘,臣以为皇上既然遣人传讯,不妨暂且准之,先太祖,太宗皇帝威震漠北,瓦剌对我大明尚有惧意,或可遣使携金银玉帛前往,迎回陛下。” 此话一出,再场大臣皆暗暗叹了口气。 这话说出来,怕是陈循自己都未必相信! 太祖,太宗威震漠北是不错,但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仁宗,宣宗继位之后,皆将精力放在了内政之上。虽然依旧对北虏有余威震慑,但早在先皇之时,边境便常有边患,只是不严重而已。 至今上登基践祚之后,因天子幼弱,朝中大政以平缓为主,能不起边衅,便不起边衅,更是助长了虏贼的胆量。 何况二十余年的时间,大明已经换了三代天子,瓦剌,鞑靼等部自然也是如此。 旧一辈的,曾经见识过太宗军威的虏酋渐渐凋零,新一辈的虏酋,因大明一再忍让,更是肆意妄为。 若是如此简单便能迎回皇上,那也先又岂敢兴兵十万,擅起争端。 不过众臣也知道,这是眼下唯一成功率略大的法子,若是依靠边将寻机救驾,怕更是难以为之。 因此只好拱手附和。 “此乃老成之谋,准!” 孙太后点了点头,赞许的看了一眼陈循,心道果然是随侍之臣更加靠谱,想了想,又道。 “此事需得抓紧时间,昨夜军报到京,哀家与皇后在内库当中盘点了一番,已经按皇上之意,将金银蟒袍备好,诸位大人商议一番,尽快遣人送去便是。” 陈循身上虽然挂着户部右侍郎的衔,但是实际上却在翰林院办差,相较六部群臣,翰林院算是侍从之臣,更加依靠圣恩。 看太后如此神色,便知他说中了太后的心事,于是继续道:“太后所言甚是,此事耽搁不得,以臣之见,不若仍遣那梁贵回去,一来,他本职怀来卫千户,熟悉情形,二来,也更能取信与瓦剌。” 孙太后想了想,开口问道:“众臣意下如何?” 定了要遣使的大方向,那么送谁过去,反而没什么紧要,归正大概是去送些金银,传个话,不抱什么真能迎回皇帝的希望,所以众臣皆俯首称“善”。 于是这件事情也定了下来。 紧接着,驸马都尉焦敬起身,道:“太后娘娘,臣以为,当此危急之时,当不拘一格降人才,可命兵部张榜,京城内外,凡有退敌之策,迎回陛下之谋者,可破格征召,再行任用。” 这又是一条不咸不淡的建议。 说白了,赌运气! 京城内外,百姓虽多,但是若有这等智谋诡谲之士,早已被朝廷征召,何须等到现在? 要知道,皇上出征之前,便已经征召过不少能人异士,现在,怕是尸骨都凉在土木堡了。 所以说,这建议整个就是个废话。 殊不知焦敬也是叫苦不迭,作为勋戚武臣的一员,他深知勋戚如今的处境。 这次大军出征,皇上虽然是受王振的煽动,但是背后少不了有勋戚的推动。 这一点,无论是太后娘娘,还是殿中的诸位大人都心知肚明。 毕竟作为勋戚武臣,只有一直有仗打,才能保持自己的地位。 这二十多年以来,天下承平,武备废弛,再加上先太皇太后与三杨辅政,对勋戚一再打压。 好不容易才碰上这么一场大仗,可谁料,竟出了这等事情。 现在瓦剌大军压境,自不必说,待这场风波过去之后,想都不用想,那帮文臣肯定趁此机会,大肆攻讦勋戚。 这个时候,能在太后娘娘面前挣一分好感,日后处境便好一分。 可偏偏这次大战,一众勋戚都寄予厚望。 京城里能够叫得上名号的,基本上都随驾出征,就连勋戚里头的定海神针,先皇托孤的重臣,英国公他老人家都跟了过去。 若是胜了自然皆大欢喜,可如今这般情况,他区区一个驸马都尉,连爵位都没有,在这殿中,连插话的余地都没有。 是以哪怕知道说得是废话,他还是硬着头皮得说。 至少要表明态度,京城勋戚一脉,还是在想办法,救回皇帝,将功补过的。 这算是兵部的活儿,故而孙太后转向于谦,问道:“于侍郎意下如何?” 诚然,这个建议大概率没什么用,但是也挑不出错处来。 于谦没怎么犹豫,道:“臣以为可行。” 于是,第二件事也这么被暂时商定下来。 剩下的,就是最要紧,也最棘手的第三件事。 京城,该怎么办? 正文 第六章:徐珵其人 , 要说京师如今的局势,就不得不提大明朝前期的几次迁都之事。 大明立国之时,遵照开国太祖皇帝之意,定都南京。 南京位于江南膏腴之地,易守难攻,乃是都城的上佳之地。 至太宗皇帝靖难之后,他老人家乃是马上皇帝,性格刚毅勇猛,心怀雄图伟略。 加上靖难之事使太宗皇帝颇受非议,需以大功绩平息流言。 于是他老人家衡量再三,认为关外虏贼仍旧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决定亲征漠北,而南京距离边境太远,大军调动耗费过大,且不利于边境布防和出征后控制朝局。 再加上不满与金陵奢靡的风气,以及制衡太祖时代旧勋戚势力等等种种考虑,太宗皇帝最终决定,迁都北京。 至仁宗皇帝继位,漠北安宁,朝廷需要休养生息,北京作为都城,在经济上的不足就显现出来。 加上仁宗皇帝久居南京,因而屡次有意将都城迁回南京,甚至已经下诏以北京为陪都,重新修葺南京宫殿,做了许多迁都的准备。 只可惜仁宗皇帝天不假年,驭极不过一年,尚未来得及实施,便驾崩了。 至先皇之时,此事则陷入了僵持阶段。 一方面,仁宗皇帝为先皇亲父,又有遗诏命先皇还都南京,出于孝道,先皇不好违逆。 另一方面,先皇自幼长于太宗皇帝膝下,心中又有功业之念,于是更倾向于以北京为都。 于是终先皇一朝,此事便暂且搁置,北京名义上依旧是行在陪都,但是无论是宫城建设,防御,朝政处置,都全部转移到了北京,早已经成了实际上的国都。 直到今上继位,才正式下诏,确定了北京的都城地位。 然而此次亲征,北京作为都城,最大的弱点再次暴露出来。 那便是距离边境太近! 虽然如此便于调动大军,容易控制朝局,但是一旦事有危急,便是天大的事! 别的不说,要是如今都城南京,即便是从亲征的靡费上来说,六部的老大人们,也有充足的理由拦下皇帝,又岂会酿此大祸? 另一方面,从现实情况来说,都城北京,的确容易控制边境,但是相对的,敌人想要越过边境,直逼京城,也是容易的很。 便如现在,也先兵锋直逼宣府,距离北京不过数百里的距离。 只需越过长城,便可长驱直入,一路打到北京城下,若是京师也被攻陷,那大明朝必然会立刻烽烟四起,分崩离析,有社稷倾覆之危。 所以此刻,京师防务该如何整饬,实在是重中之重,相较之下,便是天子的安危,都要稍逊一筹。 说句大不敬的话,天子纵然葬身敌国,大明尚有后继之君,但是若是京师也被攻陷,国之不国,何来天子? 在场诸人,皆是心里门清儿,这件事情才是眼下最紧要,也最难办的,稍有不慎,他们便是让大明倾覆的罪人。 于是一时之间,殿中再度安静下来。 停了小半刻,孙太后忽然道:“哀家情知此事干系重大,我本为后宫妇人,勉力操持,皇帝出京前,命郕王留守京师,此时正是宗室大臣齐心协力,共抗危难之时,郕王何故一言不发?” 朱祁钰略愣了愣,前世的时候,孙太后可未曾对他发难,难不成因为他的重生,许多事情也发生了变化? 顾不得细想,朱祁钰开口道:“太后恕罪,此事的确太过重大,臣一时也无良策。” 在场诸大臣本以为郕王开口,能说两句有用的话,却不曾想,他这么老实。 也是,这位郕王爷素来低调,性格柔弱,不然的话,天子也不会放心留他在京城监国。 不过他们还没来得及多加感叹,便听朱祁钰再度开口:“不过本王既身负皇兄所托,值此危急之时,自当尽心。” “本王以为,此事最大的关键,在于我等是否能够保住京师,于侍郎,焦驸马,你二人一人提督京师防卫,一人暂时主事兵部,可否给本王透个底,我留守京师之官军,可战者有多少?” 话音落下,孙太后的目光拧了拧,看似不经意的将目光落在朱祁钰的身上,不知在想些什么,但是倒也未曾出言多说什么。 毕竟是她先开口问的。 而且按照道理来说,她本就是后宫妇人,不适合直接就朝政发表看法。 但朱祁钰却是皇帝出京前指定的监国亲王,虽然大多数时候什么也决定不了,可这种商议朝政的场合,理当由他来主持。 于谦被点了名,立刻出列,不过没有马上开口,而是仔细盘算了一番。 倒是驸马都尉焦敬没怎么犹豫,道:“我京营大军,本有官军二十余万,此次天子亲征,因其事急,多从京营抽调,如今城中三大营留守官军,约莫有七万之数,这其中尚包括匠户,后勤之众,若论可战者,应有五到六万。” 在场的气氛立刻低沉下来,虽然大家都知道,事情危急,但也没想到危急到了如此程度。 堂堂京城,竟然只有五六万人可供调动。 想那天子亲帅二十余万大军,倍于也先的兵力,尚且遭此惨败。 如今京中官军不足敌军的一半,这仗该怎么打? 这个时候,于谦也盘算好了兵员,开口道:“京营那边,大约有五到六万可战之兵,但除此之外,我京师九门巡防官军,应有七八千人,加上直隶留守官军,由南京而来的运粮官军,全部用于守备京师,可战之人,应能有十万之数。” 十万,这个数字勉强还算让人有那么一点安全感,至少和敌军大致相当了。 但是即便如此,殿中依旧愁绪一片。 毕竟二十多万大军都打败了,眼下就算有十万,真的够吗? 这个时候,翰林侍讲徐珵出列,道:“启禀圣母,王爷,臣冒死以闻,数日以来,我京师疾风骤雨,诸星不定,天象晦乱,历数不明,如今又有土木之事,足可见天命已去,臣冒死上言,此等危难之时,惟南迁可以纾难,伏请圣母三思。” 朱祁钰神色略略一沉,这个徐珵,可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重活一世,若说他最恨谁。 那自然是谋划并参与了南宫复辟的那几个,巧合的是,徐珵便是其中之一,只不过那个时候,他已经改名徐有贞。 此人乃宣德八年进士,多智谋好功名,但是却不得不说,是个实干家。 除了对经义儒文信手拈来,对于天文地理,兵法水利之事,也多有研究。 不过朱祁钰觉得他有意思,却不是指这个。 重活一世,还是有许多事情与记忆当中不同。 前世的时候,他没有这场大病,而是按照圣命正常监国。 虽然没什么实权,但是似土木军报这等大事,他却肯定是第一时间知晓的。 所以前一世,于谦得获军报的第一时间,是立刻找到了提督京师防卫的驸马都尉焦敬和他这个监国亲王郕王。 然后三人联袂入宫禀报,孙太后也不曾直接摆驾本仁殿召见大臣。 得获消息后,她一边准备财帛金银,另一边则是按照规矩,诏命郕王召集大臣商议策略,最终禀报给她。 但是这一世,因为他这么一病不起数日。 于谦不知他已经醒来的情况下,事急从权,直接入宫禀报,导致孙太后直接召见大臣,他又阴差阳错的进来插了一脚,便形成了现在的局面。 于是,这便形成了一个尴尬的问题,那就是这大殿之上,到底该谁做主? 王老大人提出的三项当务之急,第一项和第二项勉强算是和皇帝相关。 作为天子生母,而且事情又没有什么可争议的,孙太后自可一言而定。 但是这第三项,却是真真正正的涉及到了社稷江山。 和后宫,甚至和天子的安危都没什么太大关系,属于纯正的朝堂政务。 于是问题就来了。 按照规矩,肯定是受圣命监国的郕王主持此事更加名正言顺。 但是在场大臣都知道。 事实上,真正掌握京城实权的,是座上的太后娘娘。 这一点,单看军报入宫之后,太后娘娘能够即刻戒严九门便能知晓。 说白了,郕王有大义名分,太后却掌握着实权。 那么到底该奏事给谁,就成了一个大大的问题。 若是没有朱祁钰这么一病,那么理所当然和前世一样,孙太后压根不会出现在这个场合,应当由他来主持。 而若是没有朱祁钰这么急急忙忙的赶进宫来看贤妃娘娘,那群臣也不用犹豫,直接禀奏给能做主的太后便是。 可偏偏现在,二人都在,于是便形成了这种尴尬的局面。 刚刚孙太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又因着她是主动开口提问朱祁钰,所以只能任由朱祁钰掌握了话语权。 但是殿中的大臣们,个个心里门清儿。 所以不管是焦敬,还是于谦,话说得都是含糊其辞。 虽然在具体的情况上丝毫没有隐瞒,却没有说清到底是奏给谁的。 可是这徐珵一开口,就直言“启禀圣母,王爷……”,话说到最后,更是干脆丢掉了朱祁钰,说“……伏请圣母三思”。 虽然在这个关口,没人会追究这么一点小小的不妥当。 但是往往越是这样的细节,才更能显示出一个人真正的心性。 前世的时候,朱祁钰不曾有这样的机会,也没有这等眼光看人。 但是七年天子,百年的世事浮沉,却让他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 只这一个细节,他便可以断定。 这个徐珵,心中并无礼法大义,只有利益功名。 对于他来说,名誉礼法,根本不值一提,他只看重实实在在的权力和好处! 不过他这话一出,其他人还未有反应,侍立一旁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金英立刻站了出来,声色俱厉道:“放肆!此等诛心之言,尔欲乱我祖宗朝纲乎?” 正文 第七章:南迁之议 , 朱祁钰眸光闪动,望着金英的目光带着几分赞许,同时又有几分复杂。 终究,还是有许多事情,依旧未变。 虽然场合不同,但是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场景却一般无二。 前世的时候,这徐珵也曾提出南迁之议,和如今一样,也是金英头一个站出来反对的。 平心而论,徐珵这个时候提出南迁的想法,并非全无道理。 大明立国几十年,历代皇帝对于都城的位置,皆是摇摆不定。 虽然到了先皇和今上之时,无论是从名义上还是实权上,都彻底确定了北京的都城地位。 但是须知,今上下诏正式将北京作为都城,令南京为陪都,也不过是在正统六年,距离如今方才八年而已。 有几代先皇前前后后的折腾的先例在,徐珵有这样的想法,其实也很正常。 其次,便是如今的现实情况。 虽然刚刚于谦给所有人都打了一剂强心针,但是这份量到底有多重,还需斟酌。 毕竟二十多万的大军都败了,京城如今只有不到十万战力,实在不能算是十分乐观的局面。 当然,这是摆在明面上的理由。 朱祁钰试着把自己代入徐珵的视角来思考。 从前世的经历便可以看出。 此人好功名,胆气足,为了功名利禄不择手段。 试想一下,现在的局势是什么? 天子被俘,大军覆灭,京师防卫空虚,局势可谓危若累卵。 这个时候提出南迁,虽然可能被人诟病,但是同时也有可能成为拯救社稷于危难的功臣。 而且如今京中做主的是孙太后,顶天了再加一个郕王。 当今太后出身寒微,本是深宫妇人,受先皇宠爱才位居六宫之首。 但是论起胆魄,和出身尊贵的太宗皇后徐氏,仁宗皇后张氏都无法相比。 骤然遭此大难,虽然表面尚算镇定,但是心中必然惶惶不已。 至于郕王,一向是唯唯诺诺,在朝臣心中十分懦弱,如此局面,心中必然也惊惧不已。 南迁虽然看起来有点丢人,但是却不失为稳妥之法。 而且有历代先皇的先例在,也不算是特别丢面子。 至少在徐珵的角度看来,这个时候提出南迁,成功率很高。 一旦成功,他便是挽社稷于将倾的大功臣。 何况一开始,太后娘娘便说了,议事可以畅所欲言,说错了最多挨一顿骂。 换句话说,可以一搏! 成了便是平步青云。 错了,至少也不会因此而获罪。 但是无论如何也让他没有想到的是。 他意料当中,最会反对的于谦尚未开口。 作为内臣的金英便站了出来,且是如此疾言厉色。 按理来说,金英是宫中内臣,虽然以司礼监秉笔太监之名,可以插手政务。 但是他不应该和太后是一心的吗? 至于太后…… 徐珵偷偷的打量了一眼孙太后的神色,恰恰看到,她也带着几分不解,看了看金英。 于是稍稍放心下来。 看来他猜得没错,太后是心中有这个想法的。 但是同时,徐珵也感到无比的疑惑。 既然他都能猜得到太后的心思。 金英作为宫中内官,不可能不知道太后的想法,又何以如此激烈反对? 徐珵一时之间想不通透,又被金英的气势镇住,一时之间竟愣在了当场。 朱祁钰坐在一旁,将徐珵的诸般表现都收入眼中,大略也猜出了他心中想法。 应当说,徐珵的做法并算不得错。 有先例可循,有局势所迫,他又巧妙的托以天象,算是面子里子都算计到了。 但是…… 凡事最怕的就是这两个字。 朱祁钰不得不说。 现在的徐珵,还是太嫩了。 和以后策划夺门之变的徐有贞,根本不是一个段位的。 他毕竟才在翰林院观政不久,尚未真正参与过朝政。 所以理所当然的,他并不能真正的站在金英深涉朝政的大佬的角度看问题。 徐珵只以为自己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却殊不知,自己这区区几句话,险些将殿中诸人都得罪遍了…… 随着金英的一声厉喝,大殿中的气氛也变得紧张而激烈起来。 首先站出来的,是礼部尚书胡濙,他也是资格极深的一位老大人,自建文年间便以入仕,深受太宗皇帝信重。 众所周知,最先开始提出定都北京的,就是太宗皇帝。 “此事断断不可,先太宗文皇帝陛下定都北京,我大明历代先皇陵寝宗庙皆在于此,足可见太宗陛下之心,便是希望后世子孙坚守于此,擅自迁都,岂非违背太宗陛下圣命?” 胡濙的话说得相对没有金英口气激烈,但是份量却不可同日而语。 且不说提出的理由,是违背太宗遗命,单是他老人家的身份地位,便不容轻忽。 虽然说如今百官之首,乃是吏部天官,大冢宰王直。 但是胡濙除了礼部尚书之外,还有一个极特殊的身份,那就是先皇遗命的五位辅政大臣之一。 虽然因着他老人家已是七十四岁高龄,这些年甚少插手朝事。 可随着三杨个个凋零,英国公生死不知。 如今还在朝的辅政大臣,竟只剩了他老人家一位。 他若不开口则罢了。 但凡开口,份量决不低于百官之首的吏部尚书王直。 这便是徐珵所犯的第一个错误! 徐珵立功心切,却未曾想到一件事情。 那就是,现在朝中健在的大佬们当中,多为太宗陛下和先皇一手提拔,皆是坚定的北京定都支持者。 别说现在只是孙太后心中,可能有那么点小苗头。 便是真正的天子想要推动此事,都未必容易。 虽说如今情况特殊,但迁都之事,牵扯到方方面面。 绝非孙太后或者是朱祁钰能够一言而定的事情。 第二个站出来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陈镒,这位老大人也是太宗旧臣。 虽然直到先皇之时才得重用,但是态度也十分鲜明。 “臣附议,此事需当慎重,京师乃天下根本,一举一动皆是大事,何况祖宗陵庙,宫阙,皆在京师,仓廪府库,文武百官,千万百姓亦在京师,不可轻言弃之。” 陈镒的话,算是相对从比较理智温和的角度出发。 更多的是在强调京师的重要性和迁都的难度。 毕竟自从太宗皇帝定都北京之后,虽然仁宗,宣宗时代朝廷大政反复,但是始终没有实际行动。 所以北京作为都城的建设一直在进行当中。 时至今日,北京已经从实际意义上成为了真正的都城。 想要迁都,谈何容易? 最后出来开口的,才是徐珵最开始觉得最应该反对南迁的,兵部侍郎于谦。 毕竟,作为兵部的官员,轻易不会开口言退。 何况于谦是那般刚硬的性子,先前盘点兵员时,于谦的态度便可见一斑。 于侍郎自然也没有辜负徐珵的期望,开口便道:“如今局势危急若此,如今之计,当速召天下兵马勤王,死守京师,此时言南迁者,当斩!” 一个“斩”字出口,顿时让大殿中,变得有些杀气腾腾。 虽然知道这不过是于谦在表明态度,朝廷也不可能因为这么一句话将他杀了,但是徐珵的额头上依旧忍不住冷汗津津。 因为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尽管不知道错在哪了,但是接连四人站出来,纷纷对南迁表示反对,他就算再愚钝,也知道自己已是众矢之的。 来不及多想,徐珵立刻跪地叩首,道。 “圣母恕罪,臣断断不敢有弃置宗庙陵寝之意,惟兵家有言,战者,未虑胜先虑败,臣惶惶之下,故有此言,望圣母念臣一片忠心为国,恕臣之罪。” 这个时候,翰林院学士陈循也出言道。 “于侍郎与众臣所言,皆为忠心体国之言,臣亦以为是,然我大明遭逢此劫,朝野势必动荡,百姓势必惊惧有疑,徐珵之言虽不妥当,却也是动荡之下,情有可原,尚请圣母与郕王宽宥之。” 毕竟同为翰林一脉,能搭把手就搭把手,陈循算是给递了个台阶。 涉及到政事讨论,孙太后不好轻易开口,何况她现在也还迷糊着。 不过有了陈循递过来的台阶,她也就顺着下了。 “诸位大臣不必如此,哀家之前有言,诸位可畅所欲言,尽皆宥之不罪,徐先生请起。” 应当说,孙太后的态度还是比较好的。 说起来,其实她老人家这个时候是有点郁闷的。 一来,的确是她让大家畅所欲言,结果徐珵这么一开口,便被众人针对,连“当斩”的话都说出来了,让她老人家面子上有点挂不住。 二来,她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徐珵提出南迁的建议,孙太后还是有那么一点心动的。 毕竟如今的局势,实在不容乐观。 孙太后久居深宫,对兵事并不了解,只觉得二十余万大军已败,如今手中不足十万战力,若要固守,的确也有几分心虚。 但是这么多人都一致反对,她也只能顺势而下。 孙太后怎么想的,徐珵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算是勉强躲过一劫。 起身老老实实的站回角落里,徐大人安慰着自己。 至少,太后还算是理解他的,也算没白冒险。 只是环顾四周,见诸位大臣皆对他嗤之以鼻,不由得生出一种欲哭无泪之感。 这朝局之事,也太难了! 稍有不慎,便不知道踩到了哪个坑里。 别的不说,就现在的事儿,他心里都还不知道哪做错了,怎么便糊里糊涂的变成了众矢之的? 不过议事还在继续。 孙太后清楚朝局的规矩,自然不会跟徐珵一样愣头青。 虽然有了几位大臣的话,此事已然算是定下了,但是毕竟如今朱祁钰还挂着一个监国的名分。 于是孙太后开口问道:“郕王以为如何?” 正文 第八章:亡国之君 朱祁钰坐在一旁,见孙太后的神色尚有几分犹豫,心中不由得一叹。 终究是久居深宫之辈。 虽然心思深沉,独宠六宫,但是毕竟没有真正参与过朝事,政治敏感度太低。 怪不得先皇去时,宁愿托孤于先太皇太后,也不曾让孙太后秉政。 他两世为人,自然能看得出。 孙太后心中还是有几分赞同南迁之议的。 只是她怎么不想想,她害怕,难道在场的一干坚定反对的大臣和金英,心中便真的毫无惧意吗? 这件事情既然所有人都反对,自然是有万万不能迁都的理由的! 不过虽然不喜欢这个女人,但是朱祁钰也知道。 这种危急时刻,家国大义重于私人恩怨。 于是斟酌了一番,开口道。 “臣以为,南迁之议不可行!” 这个表态很清晰,也符合朱祁钰一贯萧规曹随的风格。 在场众臣虽然对郕王这次的果断略有惊讶,却也放下心来。 不过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朱祁钰会就此住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却不急不缓的再度响起。 “圣母容禀,我大明立国数十年,近年来虽军备略有废弛,然可动用的官军不下百余万,仅京营守备,便有近三十万,虽遭此大败,大军倾覆,然所损者,多为京营将士,朝中可调动的屯军,镇守各地的官军皆毫发无损,虽伤筋动骨,但远远未至倾覆之祸。” 朱祁钰话说的很慢,但是口气却很坚定。 他心里十分清楚。 越是在这个时候,越是人心动荡之际,也就越要上下一心。 说到底,京中的大多实权,还掌握在孙太后的手中。 若是她一直心有切切,不能坚定的主战,那么势必会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他不能确定,前世会发生的事情,今生是否还会一样。 至少现在看来,因为他重活一世,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 现在这种紧急关头,任何一点点意外,都有可能让最后的结果天差地别。 所以无论出于哪种考虑,朱祁钰都必须彻底的打消孙太后的顾虑。 朱祁钰的话也让于谦眼前一亮,忍不住开口道。 “郕王爷所言甚是。” “太后娘娘,我大明军队常设一百五十万,只是因分镇诸地,未及动员,然各地官军皆忠于大明,诏命若下,必效死力,我君臣上下同心,定能解京师之危。” 不过他这话,却是让翰林院学士陈循皱了皱眉,道。 “于侍郎所言,确有道理,但是需虑各地镇军不可轻易调动,否则民乱暴动之事,则无可防之。” “况麓川苗贼,西南土司,浙江叛乱,均需大军镇守,我大明可调动军力的具体数字,尚需斟酌。 “再则大军分镇各地,若调动至京师勤王,路途远近,辎重粮草,民夫徭役,大军操备,皆需考虑。” 于谦一时有些语塞,他刚刚的确有些着急,只想着该如何劝服太后,又听到郕王所言条理分明,没怎么考虑便开口了。 谁料,却让陈循抓住了话柄。 他是个实诚人,一般不会妄言。 让他现在信誓旦旦的说,一定能调动多少大军,他的确不敢。 这等大事,必须要确定大方向之后,再细细商讨不可,要说大话是万万不行的。 而陈循提的两点理由,也的确站得住脚。 京师的确是很危急。 但也不能因为京师危急,就放弃了其他地方。 瓦剌虽然是大明的心腹之患,却不是大明唯一的敌人。 近些年来,土司作乱,西南苗贼也不安分,浙江等地更是频频有叛乱发生。 哪些地方能抽调兵力,哪些地方不能抽调兵力,如果需要抽调的话,抽调多少兵力。 这些都是需要仔细斟酌,考虑到方方面面的。 所以一时之间,他倒也不敢乱开这个口。 朱祁钰在一旁瞧着,心中却有些啼笑皆非。 对于于谦的贸贸然插话,他其实有些意外。 说白了,于谦刚刚有些冲动了,说话之间,的确不太妥当。 而且刚刚的时候,他那般疾言厉色的呵斥了徐珵,虽然道理不错,但是口气却未免太过严厉。 陈循作为翰林院的当家人,徐珵被骂,他脸上也挂不住,肯定心里不快。 因而寻这么个机会,噎于谦两句,扳回一城,也是正常。 说来,他前世的时候,和于谦君臣奏对,皆是工整周到,倒是很少见有这样的场面。 不过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尽管对于谦的能力很认可,但是朱祁钰也不得不说,他这话插的不是时候。 陈循这么一反驳,孙太后原本略略镇定下来的神色,又多了几分担忧。 无奈之下,朱祁钰只得继续道。 “陈学士所言并非没有道理,但是无论如何,我各地官军并非完全不可调动。” “别的不说,南北直隶,京畿之地官军便常年备守,各地可抽调官军,亦根据路途远近,所镇之地情势各有不同,此事命兵部再议即可,终归不会无兵可调。” “是以,我京师守备,并非要与那也先战而胜之,而是以防守为要,依托各关隘城池据守,如此,我朝廷压力也可稍稍缓之。” “再则,也先劳师远征,后勤难以长久,其大军以骑兵为主,在关外地势有利,然若入关内,我大明处处关隘,必能大挫其锋芒,是故臣以为,太后不必过于忧虑。” 这个结论,听起来就让人安心的多。 至少孙太后听完之后,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 她心中有南迁之意,无非是看那也先势大,二十余万官军都大败,眼下京城只有不到十万官军,害怕守不住而已。 但是她却未想到,如今局势不同。 天子亲帅二十余万大军出征,为的是打胜仗。 但是他们虽然只有十万人,却只需保持不败,拖延时间即可。 她虽久居深宫,但是也知大明的家底儿还算厚,要说也先能够凭不到十万人,和整个大明的上百万官军抗衡,她是不信的。 大不了,暂且放弃些无关紧要的土司叛乱,多调些官军过来便是。 当然,这种话,她老人家是肯定不会说出来的。 朱祁钰眼看火候差不多了,便知道,该把大招放出来了。 前面这些话都是给孙太后增加信心,让她相信朝廷有能力守住京师的,但是并没有真正的打消她南迁的心思。 毕竟,再有把握的事情,都不妨碍给自己多留一条后路不是。 但是她终究是政治眼光不足,没想明白的是。 这条后路,是万万留不得的。 要知道,这满殿当中,最应该反对南迁的人,就是孙太后! 只可惜,她没有金英看得清楚,直到现在都没有明白过来。 这一点若不说清楚,恐怕孙太后心中始终难以下定决心,死守京师。 “臣情知此时此刻,我京师上下必人心惶惶,然方才诸位大人皆有言,京师重地,不可弃之,亦能守之。” “此全赖我朝廷上下,同仇敌忾之故,若南迁之议一起,京城内外难以同心竭力,百姓惶惶,各地官军亦必不效死力。” “到时,纵然我等有死守之心,亦恐有反复,若因上下各怀心思,致京城倘有不谐,则纵然南迁,亦必如两宋之事,惟圣母万虑之。” 朱祁钰说得比较委婉,但是其实意思就是说。 如果上下一心,死命固守,大概率是能守得住的。 但是如果人心不定,左右摇摆,那么说不准,就会出什么意外。 到时候靖康之事殷鉴在前,您老人家悠着点。 孙太后不是傻子,朱祁钰的话她当然听明白了。 正是明白过来,心中才耸然一惊,额头上冒出丝丝冷汗,将目光投向了最开始反对南迁的金英。 她此刻才明白,她刚刚险些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 金英见此情况,便明白太后已经想清楚了,低声道。 “太后娘娘,如今局面,已是危若累卵,皇爷已陷落虏贼之手,若京师再失守,则社稷倾颓之祸,必加于皇爷一身!” “南迁之事,断不可为!” 是了,这才是徐珵刚一提出,金英便如此激烈反对的原因所在。 也是进殿之后,大臣们一直想提,却不敢多说的话。 土木之变,究竟该如何定性! 诚然,大军倾覆,勋戚大臣死伤殆尽,甚至就连天子都被虏贼俘获,这等情况,已然是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 但是,这也要分和什么情况来对比的。 若是和历任先皇屡屡出征,威震四方的功绩相对比,这等情况堪称奇耻大辱。 但是若是要亡国倾覆之祸比起来,这些都不算什么了。 京城守得住,土木之变就只是一场败仗而已! 哪怕这场败仗,大明付出的代价无比沉重,它也就是一场败仗而已。 但是若是京城失守,被迫南迁,那么必然会导致关内烽烟四起,有亡国之祸。 最好的情况,也是和南宋一般偏安一隅。 到时候在场的所有的每一个人。 有一个算一个,都将被史书落上罪臣之名。 首当其冲的,便是执意亲征,结果却大败未归的正统天子。 也是孙太后唯一的亲儿子,朱祁镇! 亡国之君的名头,谁能担得起? 正文 第九章:议立太子 孙太后坐在殿上,冷汗不住地从额头上渗出来,隐在袖袍之下的玉手,早已经攥出了一道深深的印痕。 金英的话,让她真正的意识到。 自己现在面临的,究竟是多么严重的局面。 亡国之君? 这四个字单单在心中一出现,便让她头晕目眩,几乎要瘫倒当场。 深深的提起一口气,勉强定住心神,孙太后开口道。 “此事不必再议,如于谦所言,此等危急时刻,谁敢再言南迁者,斩!” 因着此事太过严重,就连孙太后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她说这两句话的时候,声音都是颤抖着的。 朱祁钰松了口气。 他知道,孙太后已经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程度。 于是率先起身开口道。 “臣谨遵圣母之命,自今日起,敢言南迁者,斩!” 底下诸位大臣,也起身随声附和道。 “太后英明。” 当然,这些人当中,除了一个人。 那就是徐珵。 金英的低语他自然没有听到。 但是看到孙太后急转直下的态度。 再仔细品了品刚刚郕王一番话中隐含的意思。 徐珵的脑子里全都是两个字。 完了! 这下不仅将满朝文武都得罪了,就连宫中的太后娘娘,恐怕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好感了。 毕竟,他险些便在无意间,为天子按上了一个谁也担不起的大罪。 一时之间,徐珵只觉得自己前途尽丧。 无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多嘴开口。 不过这个时候,殿中已经没有人在意徐珵的表现了。 因为孙太后的声音已然继续响起。 “我上下齐心,京城必可坚守。” “于侍郎,尔掌兵部诸事,今日出宫之后,便即刻盘点兵员,拿出个法子来,付于朝议。” 孙太后说的平常。 但是殿中的气氛却再次变得微妙起来。 因为,随着这句话,又一个现实的问题被翻到了台面上。 眼下这个局面,该谁做主? 前头已经说过。 如今京城当中,太后掌握了大部分的实权,可以调动京营及九门驻守官军。 但是实际上,受命监国的却是郕王。 刚刚,虽然有徐珵那么个摆不清位置的愣头青掀了个盖子。 但是因为朱祁钰退了一步。 他自己主动开口,向太后上奏,算是暂且掩盖住了这个矛盾。 可太后的这句话。 却将此事再度翻到了台面上。 毋庸置疑,孙太后的这番话是挑不出错来的,也的确是当下要办的。 但是须知。 于谦乃是六部重臣,正经的前朝大臣。 除非是涉及到皇家事务。 不然的话。 按照规矩,太后是不能直接向朝臣下诏的。 这种规矩和程序上的东西。 文臣远远比勋戚要看得更重。 往严重了说。 程序不对的旨意,便是乱命! 臣子完全可以拒接!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于谦的身上。 接,还是不接? 接了这道懿旨,便代表着默认了孙太后可以插手政务,有违礼法。 但是若是不接,又该如何拒绝? 刚刚他们这些朝臣一直嚷嚷着,让太后坚定信心,固守京师。 现在太后倒是顺了他们的意,但是他们却要在这等小事上纠缠不休? 朱祁钰在一旁看着,心中也大略猜出了孙太后的用意。 她老人家,虽然已经打消了南迁的打算。 但是还是想要把事情攥在自己的手里。 今上亲征也有些时日了。 孙太后在宫中,一直恪守本分。 什么事该插手,什么事不该插手,这中间的度拿捏的十分准确。 她不可能不清楚,自己的这道懿旨意味着什么。 相反的,她是在借此机会,试探朝臣的态度! 只可惜,她挑错了人…… 于谦上前一步,叩首拜道:“圣母容禀,先前皇上御驾亲征,曾命郕王监国,如今皇上不幸陷于虏贼之手,京中庶务不可久旷,臣冒死进谏,请圣母下旨,命郕王总摄大政,监理百官。” 朱祁钰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就是于谦啊! 他才不会怕什么威胁和试探,他只会按照自己心中的信念做事。 孙太后的试探,若是换个人可能还会纠结一番。 但是到了于谦这,压根不用多想。 既然程序不对,那就让程序合法便是。 现在之所以出现这么尴尬的局面。 就是因为郕王有监国之名,无监国之权。 孙太后手握京中大权,但是却没有插手政务的名分。 毕竟,凡是太后干预政务,必须要有皇帝的授权。 现在的情况,皇帝陷于敌手,勉强可以比拟天子幼弱,无力处理政事。 但是同样,因为皇帝不在京城,孙太后也不可能获得皇帝的明诏授权。 便是有,这等危难时刻,朝臣也不可能接受女主临朝。 所以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郕王真正行使监国之权。 他是这么想的,于是便这么说了。 丝毫都不在乎说完之后,孙太后陡然一变的脸色。 孙太后的神色的确不算好看。 她心中已经有这个预料。 但是却没想到,于谦会这么直接的将她顶回来。 要知道,刚刚于谦的一番话,基本上算是打脸了。 压根没有理会她的懿旨,而是在自说自话。 换句话说,她的诏命被直接无视了! 没有驳回,但是同时也没有提起,直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这简直比直接驳回她的懿旨,更让她难受。 一时之间,孙太后被气得胸前起伏,脸色都是一白。 看的朱祁钰心中不由得暗暗一乐。 数遍他前世今生,可是头一遭看见孙太后被气成这个样子。 虽然明知道不该幸灾乐祸,但是他的确忍不住。 不过话说回来。 这也能够看出,孙太后的政治定力不够。 这种事情,在朝堂之上,简直不要太常见! 且不说,这只是一道连口谕都算不上的懿旨。 便是真正的圣旨,在真正走完程序,下发到六科之前,大臣们都不会太过在意。 毕竟朝政是大家商量着办的,断没有君上一人,一言而决的道理。 何况,于谦眼下面对的,还不是正经的皇帝。 所以他拒绝起来,根本就是毫无负担。 孙太后扫视一周。 见没有任何一个朝臣出面,指责于谦不对,便知道自己刚刚的举动太冒失了。 按下心中怒意,孙太后感到一阵头疼。 就这么将摄政大权交给郕王吗? 她暗暗瞥了一眼坐在旁边椅子上,病恹恹的朱祁钰。 心中总觉得有几分不舒服。 尤其是,刚刚见到朱祁钰如此冷静而又条理分明的分析过眼下的局面之后。 孙太后更加生出了几分不安。 想了想,孙太后问道:“郕王,于谦进谏,要哀家将朝廷庶务托付于你,你怎么看?” 我坐着看…… 朱祁钰心中腹诽一句,却仍旧起身道:“圣母,此等大事,当诸臣于圣母斟酌而定,臣不敢多言。” 这个时候,他才不去出什么风头呢! 虽然前世今生的情况略略有所变化。 但是他相信,有了刚刚的那番话,在场的大臣们心里都该清楚,谁才能真正坐镇京师。 何况,在这些固守规矩的大臣们眼中,本就不可能允许一个没有皇帝诏命的太后直接插手朝政。 皮球被踢了回来,孙太后忍不住揉了揉额头。 她越发感觉这个郕王和以前不同。 这两句话看似平常,但是实际上,却暗含机锋。 朱祁钰看似什么都没说,但是却留了个话头。 他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而是说,让她和诸大臣商量。 那么也就是说,她接下来,肯定要问在场群臣。 但是问他们? 瞧瞧于谦那副理所当然的嘴脸,孙太后不用想就知道他们要说什么。 短短的犹豫了一瞬。 孙太后还是决定,不去听那些她不想听的话,直接道。 “皇帝出京之前曾对哀家说过,待大胜回京之后,便择日册封储君。” “如今皇帝失陷于敌手,京中恐人心惶惶,朝廷亦不可一日无主。” “哀家之意,当命礼部择吉日,立长哥儿见深为太子,以安天下之心。” “皇帝回京之前,一应庶务,由郕王监国辅政,诸位意下如何?” 许是孙太后有些累了。 懒得再多打什么机锋,直接便将自己的意思说了出来。 前头的几句话,理所当然的被群臣直接忽略。 说什么皇帝出京前说过,不过是个由头而已,重点在后面两句话。 立太子,定储君,以安天下之心! 安什么心? 当然是皇帝万一回不来,朝臣们该如何站队,官军百姓该效忠于谁的心。 除此之外,另一句话也十分耐人寻味。 于谦进谏的时候,说的是“命郕王总摄大政”。 到了太后这,变成了“命郕王监国辅政”。 一个总摄,一个辅政。 这二者之间的区别可大了去了。 于谦的意思,是将京城大权,全部托付到郕王的手中,一切由郕王做主。 孙太后的意思,是要先立太子,然后将京城大权托付到太子手中,最后由郕王代行太子权柄。 看似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差了一道程序,到最后都是郕王来总政。 但是稍微有些政治敏感度的人都清楚,这二者可大大不同。 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名分。 如果是按照于谦的办法,那么京城大权本身就是在郕王手中。 除非皇帝回归,不然的话,没人能够从郕王手中夺权。 但是如果按孙太后的办法,那么就不一样了。 权力属于太子,郕王只是辅政。 那么就可以换人! 虽然皇室宗亲是最适合辅政的,但是勋戚大臣,文武百官,也都是可以辅政的。 如此一来,想要罢黜郕王的权柄,就容易的多。 在场大臣都是宦海沉浮多年之辈,但是也是头一次遇见这种情况。 虽然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其中的差别,可到底该如何表态,却皆是犯了难…… 正文 第十章:中庸之道 应当说,孙太后的意思已经表现的十分明显了。 这个时候立太子,就是为了保证皇位的传承。 换句话说,一旦皇帝有事,登基的必须是皇帝的儿子,这个即将被立为太子的小娃娃! 她虽然位居深宫之中,但是她不是傻子。 尽管入殿之后,没有人敢提起,甚至是不敢显露出一丝丝的意思。 但是仍然有一个,所有人都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那就是,皇帝万一回不来,该怎么办? 这不是杞人忧天,而是切切实实的威胁。 不管对外究竟是如何说法,陷落虏贼手中也好,北狩也罢。 在场的人心中都清楚。 事实就是,皇帝被俘了。 再说明白点。 一条小命攥在人家的手里。 虽然那也先只要稍有点脑子,就不敢对皇帝下手。 但是,万一呢? 皇帝孤身一人在敌营当中,万一有点什么意外。 再或者,也先挟持天子,一囚禁就囚禁个数年乃至十数年呢? 再退一步说。 万一他待价而沽,提出什么根本不可能接受的条件。 譬如称臣纳贡,放弃京师之类的。 该怎么办? 这些是最坏的情况,但是却没有人在这个时候敢开口说。 毕竟皇帝刚刚出事,详细的军报都还没有传来,如果堂而皇之的将这些话宣之于口,岂不是诅咒天子吗? 但是不说,不代表不会想。 作为最接近大明权力中心的一拨人,在场的诸大臣都心知肚明。 抱着最大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 那么,就牵扯到另一个关键的问题。 一旦他们担心的事情成真,那么接下来的皇位传承,该如何是好? 按理来说,皇帝有子,虽然只是个两岁的小娃娃,但是所谓传承有序,礼法大义在,不应当有什么犹豫。 但是礼法大义,终究要在能保住社稷江山的前提下,再去讲究。 若是社稷倾颓,江山不在,还讲什么规矩? 现在的情况下,国家需要一个能够担当重任,令朝臣百姓都能够信任的国之长君,不是一个还没断奶的小娃娃。 朝廷这十几年来,之所以军备废弛,弊病丛生,最大的原因就是天子幼弱,国无长君。 纵然是有三杨等一干大臣勉力维持。 但是,也仅仅只能是勉力维持而已。 如果继立之君,依旧是个两三岁的幼童,大明的未来前途堪忧。 但是这些话,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 无论是从礼法的角度,还是从情理的角度,都不能说。 从前者来说,无论是立太子,还是皇位传承,都是有理可循,不容混淆的。 而从后者来说,如今掌握京中守备大权的,乃是太后娘娘。 若是提出此等诛心之言,怕不是立刻就会被绑了丢进诏狱。 国家大义,个人荣辱,就这么一下子摆在所有人的面前,容不得他们不得谨慎考虑。 末了,还是于谦最先开口:“臣以为不妥!” 于侍郎说话一向单刀直入,心中决断之后,便无犹豫,叩首道。 “圣母容禀,如今实乃社稷江山,风雨飘摇之际,我朝廷上下,若不能团结一心,令出一门,则神器分崩离析近在眼前。” “圣母欲立太子,本循礼法大义所在,然宫中皇子幼弱,此等局面,万难当天下万民之望。” “此刻若册太子,难免令人心浮动,上下揣测,臣冒死再谏圣母,请命郕王总摄大政,守卫京师,待风平浪静,天子回京,再行册立之事,方不负群臣百姓之心。” 于谦的话,虽然最后加了几分委婉,但是意思却依旧明明白白。 孙太后的脸色顿时一沉,凤眸中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冷淡道。 “于侍郎的意思,是指哀家任意弄权,置祖宗江山于不顾吗?” “臣不敢……” 于谦低了低头,开口说道。 “你还有何事不敢?” 任谁也没有想到,孙太后突然就拍了桌子,疾言厉喝道。 “自入殿以来,你事事处处直指哀家插手政务,字字句句口称江山大义。” “何为大义?” “尔等皆熟读圣贤经义,值此大难之际,尔等不思报国忠君,营救天子,先是为南迁之议争论不休,尔后又欲阻挠太子册立。” “这便是尔等口中的大义吗?” 孙太后突然之间就发了火,一干群臣只得跪下请罪。 驸马都尉焦敬道:“圣母万勿动怒,臣以为,此等时刻,正是正本清源之时,唯有册立太子,方能安天下万民之心。” 翰林学士陈循也说道:“臣亦以为,储君乃国本社稷之重,应当早立,圣母有言,天子早有立太子之意,我等身为人臣,自当体贴上意,循旨册封太子。” 这两人的话,算是让孙太后的脸色略略好看了几分。 焦敬自不必说,勋戚和皇家向来是一脉相承,他是肯定会站在孙太后这边的。 至于陈循,他是翰林院学士。 翰林院算是侍从之臣,一旦太子册立,那么东宫属官必然由翰林院选用,他自然也是赞成的。 不过孙太后也清楚,仅仅只有他们两个的意见,份量远远不足。 他俩加起来,也就勉勉强强能顶得上一个于谦的影响力。 这殿中说话真正有用的人,可一直都未开口。 “胡老尚书,尔为先皇托孤重臣,又是礼部尚书,礼法传承之事,正当礼部执掌,你来说,哀家说得可对?” 孙太后转过头,对着白发苍苍的胡濙问道。 说白了,在场的这一大群大臣当中,真正说话顶用的,也就那么两三个。 于谦虽然看似出挑,但是他不过就是个兵部侍郎而已,涉及兵部的事情,他能做得了主。 但是真正像册立太子这样的大事,还需要看七卿这样的大佬的态度。 说白了,在这殿中的人,吏部尚书王直,礼部尚书胡濙,左都御史陈镒。 他们的态度,才是至关重要的! 孙太后虽然久居深宫,但是到了六部七卿级别的人物,她还是略略了解一些的。 吏部尚书王直,外朝称之为大冢宰,位于百官之首。 但是他老人家已经七十岁了,早有隐退之心,平素向来明哲保身。 左都御史陈镒,风宪科道之首,外朝呼为总宪。 政绩扎实,从地方上一步步升上来的,朝局倾向不知,但是他和于谦两人私交甚笃。 礼部尚书胡濙,资历老年龄大,年纪比王直还要大上三岁,轻易不说话。 但是作为先皇托孤重臣,说话便份量极重。 三人当中,孙太后对胡濙的把握是最大的。 立太子之事虽然仓促,但是于礼法上毫无毛病。 作为礼部尚书,胡濙没有理由反对。 而且他是看着今上长大的,和宫中的关系相对好的多。 辅政多年,总有几分情谊在的。 因此,孙太后对胡濙的态度,还是抱有很大的期望的。 在她看来,胡濙若是同意了,陈镒就算是反对,那么王直大概率也会保持中立。 到时候她就算是蛮横一些,强行下诏,也有很大的把握能够成功。 只是让她有些失望的是,胡濙似乎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反倒是陈镒先开了口。 “臣以为圣母所言无错,储君乃国本,册立太子合乎礼法大义,值此风雨飘摇之际,更当尽快令储本正位。” 严格来说。 陈镒这个时候,是不应该说话的。 殿前奏对,即便不是面对君上,也自有定制。 孙太后问的是胡濙。 那么只有等胡濙说完,其他人才能开口。 所以陈镒刚一说话,孙太后便心中警惕起来,差点便开口斥责他殿前失仪。 不过听了他的内容,孙太后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难不成,是她错怪陈镒了? 但是紧接着,就听到陈镒接着说道。 “然圣母不可不虑,京城内外,需上下同心方能固守京师。” “如今储本幼弱,难当大任,京城庶务若以辅政之名,恐难上行下效。” “故臣请太后下诏,先命郕王监国摄政,总理庶务,尔后再立太子,以安天下之心。” 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孙太后拧了拧眉毛,想要开口反驳,但是还未说话,便听得胡濙开口道。 “圣母容禀,册立太子乃是大事,礼部需择吉日,行册立之礼,至少需要数日准备,而我大军军报,一二日内便会到京,故臣以为,当先命郕王总摄大政,再行东宫册立之事。” 胡濙说完,朝着王直的方向瞥了一眼。 于是王老大人也上前一步,淡淡地道。 “胡尚书所言,合乎礼法,又兼顾民心朝局,臣亦以为是,请圣母虑之。” 短短片刻,一直闭口不言的三位大佬都表明了态度,完全不是刚刚那副惜字如金的样子。 孙太后扫视一周,无奈的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她也知道,这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于是便道:“既然如此,便照诸位之意办吧!礼部先拟个奏本,将册立日子定下,朝廷诸般庶务,暂由郕王总理,哀家乏了,今日便到这吧。” 说完,孙太后起身,在内侍的搀扶下,便回了慈宁宫。 其他的各位老大人们,也纷纷起身,只是脸上却依旧是愁容不展。 太后这算是功成身退,回后宫安歇去了。 但是他们要面对的事情,可才刚刚开始…… 想想军报传开之后,朝野上下汹涌的舆情和朝议,老大人们纷纷感到一阵头疼,唉声叹气的走出了大殿。 正文 第十一章:吴贤妃 , 大雨过后,天色依旧灰蒙蒙,云层看着虽然薄了些,但是依旧看不到遮蔽其后的朝阳。 不过经过这一番折腾,天色倒是大亮了。 朱祁钰目送着一干大臣们走出体仁殿,又在原地坐了小半刻,方才起身。 一旁侍候的兴安立马过来,将手里的毯子给朱祁钰披上,问道:“王爷,咱们回府还是?” 兴安只是历练不够,但是眼光还是够的。 自然晓得,自家王爷这么匆匆忙忙的进宫来,说是见吴贤妃,但是实际上,却是来打探消息的。 如今消息已打探好了,还是早些回府的好。 朱祁钰摆了摆手,道:“既来了,便去母妃的宫里头一趟,接下来这段日子,本王怕是有的要忙,有些话得跟母妃说一说。” 做戏得做全套。 尽管朱祁钰心里清楚,不管是在场的一干大臣,还是刚刚离开的孙太后,都不会相信他是单纯来宫里探望吴贤妃的。 但是若连面子功夫都不做,未免显得有些过分。 何况他也的确有些话,需要和吴贤妃好好说一说。 吴贤妃居住的景阳宫在宫城的东北角,距离文华殿有好一段距离,几乎要跨越小半个宫城,因此走的时候也长了些。 刚到宫门口,便见一个中年女官在门口候着。 那宫人身着青色织金袄裙,远远瞧着肩舆过来,便紧着两步上前道。 “奴婢青珠,见过王爷。” 这是吴贤妃身边的贴身女官,自幼看着朱祁钰长大的,很早的时候便跟在吴氏的左右。 印象中,哪怕是南宫复辟之后,吴贤妃被放逐宫中,青珠也一直陪伴身旁,不曾离去。 朱祁钰下了肩舆,站在景阳宫的门前,熟悉的宫门,熟悉的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上心头。 前世的时候,他虽然登上了皇位,但是吴氏的居处一直没有变动。 一来是孙太后尚在,慈宁宫腾不出来。 二来也是因为,吴氏的性子本就淡薄,在景阳宫住了这么多年,早就住惯了,懒得折腾。 因此这景阳宫,算是他除了寝宫之外,在后宫来的最多的地方了。 这大半天下来,他走马灯似的见了许多人,听了许多消息。 但是直到现在,看着青珠站在宫门口朝他躬身为礼,一幕幕熟悉的场景不由得浮现而出。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原来,他真的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咳咳……” 一股冷风吹来,惹得朱祁钰忍不住咳嗽起来,将他从出神中拉了回来。 “殿下大病方愈,便不自爱,这若是又受了风可怎么得了,兴安,你还在这愣什么神,还不赶紧扶王爷进去。” 另一头,青珠皱着眉头,已经絮絮叨叨的开始数落开了。 她很早的时候,就是吴贤妃的贴身女官,当初也曾教养过朱祁钰。 别人在朱祁钰的面前或许不敢多说,但是青珠数落起他来,可丝毫都不带嘴软的。 这番话听着絮叨,但是朱祁钰听着,心头却不由得涌起一阵暖意。 自醒过来之后,一直拧着的眉头也略略舒展开来,道:“青珠姑姑,母妃一向可好?”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仿佛穿越了时间,落在朱祁钰的唇间,个中滋味,也唯有他能够明了。 前世的南宫复辟,所影响的人,何止是他一个? 所有和他亲近的人,吴贤妃,汪氏,杭氏,兴安,舒良,固安,成安,还有……于谦! 囚的囚,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一个都没有被放过。 若不是碍于,吴贤妃是先皇妃嫔,且孤身一人无碍大局,恐怕她也难以活过那场劫难。 但即便如此,先是儿子死于非命,白发人送黑发人,然后又是夺去尊号,软禁宫中。 吴氏最后的那几年,也过得无比艰难。 这一句“母妃可好?” 在宫城游荡的这上百年,朱祁钰在喉中滚了无数遍,今天终于又说了出来。 不过青珠显然不可能知道他的这般心绪,只以为他是寻常问安的话,不由得继续絮絮叨叨的说。 “王爷还说呢,您自幼便身子弱,偏还出去乱跑,受了风寒不说,病势竟如此沉重。” “这些日子,娘娘日日都忧心着,眼看着这白头发都多了不少,刚接了王妃的信儿,说王爷今晨醒了,高兴了小半夜,刚刚还念叨着让奴婢出宫去瞧瞧王爷,可谁料您竟过来了。” 青珠边说着,便引了朱祁钰进去。 “娘娘身子还算康健,不过这几日天冷了,娘娘又日日忧心王爷,神思困倦,奴婢便提前让娘娘住到了暖阁里头。” 如今的景阳宫,和朱祁钰印象当中的,还是有几分差别的。 看起来朴素清减的多。 毕竟,前世的时候,纵然性子淡薄,但是作为皇帝的生母,不管是宫里的陈设,还是随侍的人数,都不会少了。 而现在的吴贤妃,不过是一个在后宫当中安稳度日的先皇妃嫔,虽然孙太后倒不至于刻意为难,但也着实算不上好。 偌大的景阳宫中,加上青珠,随侍的宫女内侍不过五六个,摆设也都寒酸的很。 刚走到暖阁门口,便看到吴氏在宫人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见过母妃。” 朱祁钰行了个礼,脸上也掩去了刚刚的复杂神色。 吴氏看起来有些憔悴,但是眉目间却泛着一股子高兴劲儿,拉着朱祁钰的手,二人在暖阁中坐下,不住地问道。 “身子怎么样了?芸娘刚刚遣人来报信,说你好了些,这便急着进宫来了,也不怕再受了风,兴安,你是怎么伺候的自家主子?” 芸娘是汪氏的闺名。 兴安侍立在一旁,低着头不说话。 贤妃娘娘就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自家王爷去的。 母子俩的事儿,他还是不多嘴的好。 听着吴氏熟悉的唠叨,朱祁钰心中一暖,道。 “劳母妃挂念了,儿子一切都好,太医说了,接下来只需静养便是。” 母子俩一起坐着,说了些闲话。 这会吴氏还没用早膳,于是他二人坐着,青珠便带着一干仆婢退了下去,准备早膳。 吴氏见了儿子高兴,早膳也便多用了些。 待收拾了重新坐下,朱祁钰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母妃恕罪,今日儿子进宫,其实是有事而来。” 吴氏抿了口茶,也收敛了面容,道:“是皇上那边出事了,对吗?” 朱祁钰一惊:“母妃怎么知道?” “哀家在这宫中多年,别的没练出来,眼力还是有的。” 吴氏叹了口气,道。 “昨天夜里,有大臣深夜叩阙,今儿一大早,皇城四周遍布着禁军,哀家又不聋不瞎,这京城当中,能让太后如此举动的,自然是和皇上有关的,而且看这情形,十有八九是出事了。” 朱祁钰愣了愣,他倒是忘了。 母妃虽然性子淡薄,但是在这宫中沉浮多年。 而且护持着他这个除了皇上之外,唯一的皇子顺利长大成人。 又岂会是真的全无心计? 自然,这眼光也非寻常人可比的。 想了想,朱祁钰朝着兴安挥了挥手,后者顿时会意,退到暖阁外头守着去了。 “母妃猜得不错,昨日军报到京,大军在土木堡遭到伏击,勋戚大臣死伤超过九成,大军近乎全军覆没,最重要的是……” “皇上,被虏贼俘获了!” 此刻四下无人,朱祁钰也没必要藏着掖着,话说的十分直白。 “什么?!” 饶是已经心中有了准备,吴贤妃还是忍不住心中一颤,手上的杯子都险些打翻在地。 朱祁钰也知道,这等消息太过骇然。 因此他说完之后,便停住了话头,见此情况,伸手将母妃手里的杯子接过,安稳的放在桌子上。 停了半刻,吴贤妃总算是消化了这个消息,幽幽道。 “前儿军报一封一封的发回来,皇上任由王振妄为,弄出一件件荒唐至极的事来,哀家便有所预感。” “皇上长在深宫里头,只觉得大军出征,十拿九稳,可兵者凶器,你父皇动兵都慎之又慎,又何况皇上这么一个素不知兵的,由着王振妄为,迟早会酿出祸事。” 伸手揉了揉额头,吴贤妃叹了口气。 “只是没想到,竟至于此!” 不过毕竟不是自己的儿子,她老人家感怀了片刻,便醒过神来,盯着朱祁钰,问。 “这么说,刚刚青珠说,太后在本仁殿召见了一大批重臣,便是为了此事吧?你恐怕亦是为了此事而来吧!” 前一句话,吴贤妃尚有几分不确定,后一句话,用的便是陈述的口气了。 朱祁钰低头,说:“儿子惭愧,的确如此。” 吴贤妃定定地望着他,半晌,方道:“哀家不知道你是如何提前得知的消息,但是你如何便这般笃定,皇上回不来了呢?” 正文 第十二章:老朱家的血脉 , 进殿以来,这已经是朱祁钰第二次额头上开始冒出冷汗了。 如果说方才吴贤妃道出皇帝出事的猜测,是因为封锁皇城动静太大。 那么现在,她笃定的这一句话,却不由得让朱祁钰心中大惊。 难不成母妃也是重生过来的? 定了定神,朱祁钰问道:“母妃何有此问?儿子方才只说了皇上被俘,并未说皇上一定回不来了啊……” 吴贤妃就这么似笑非笑的望着他,朱祁钰的声音也越来越低。 “儿子惭愧,只是不知,儿子是哪里出了差错?” 很显然,吴贤妃已经看穿了朱祁钰的想法,此刻再多加遮掩,也就没什么必要了。 何况,他重活一回,心中有无数可怀疑的人。 但是独独吴贤妃,是他唯一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知子莫若母,虽然这些年你并未日日在哀家身边,但是你的性子,哀家岂会不知?” 吴贤妃幽幽道。 “你是个慢性子,凡事都不会争先,但认定的事情,自会全力以赴。” “哀家不知你如何提前得了消息,但是若非你已起了心思,断不会在这个时候入宫。” 朱祁钰心头顿时警惕起来,倒不是对吴氏。 而是对他自己,朱祁钰细细的想了一番,自己入宫以来的所作所为。 的确,是有些过于张扬了。 并不符合他这些年来一贯低调的作风。 当然,他并不后悔。 前世的时候,他并没有生这场大病,但是孙太后依旧对他防备的很。 这次他若没有进宫。 那么想来,在本仁殿中,孙太后仍旧会坚持册立太子。 只不过不同的是,他想要监国摄政,是肯定没戏了。 孙太后完全可以用,郕王大病未愈,连府门都出不得的理由,来取消他的摄政大权。 若没有摄政大权的话,那一切才真正的会变得面目全非起来。 所以入宫是肯定要入宫的。 不过吴贤妃说的也没错,他此刻急急忙忙的入宫来,明眼人恐怕心中都会起疑。 哪怕并无证据,但是朝政之事,本就不需要什么证据。 只需要知道,最后得利的人是他这个郕王,便足以让很多人确信心中猜测了。 所幸今天来了吴贤妃这里,不然的话,若被有心人拿此事来做文章,也是个麻烦事。 朱祁钰心中转了几转,粗粗有了几个想法,便暂且搁下。 此刻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这次来见吴贤妃,原本没有太多的想法。 只是想着接下来这些日子监国摄政,必要忙碌起来,所以来和她老人家交代一声。 顺便看看,能不能让她老人家帮忙关注些宫中的情形。 但是现在看来,母妃似乎也并非他印象当中,那个凡事只会退让,性格懦弱的母妃。 既然如此,那原先的想法便要变一变了。 朱祁钰整理了一下语言,坐直身子,脸上涌起几分认真,道。 “既然母妃发问,儿子便斗胆妄言。” “此事虽未有详细军报到京,但是既然连皇上都陷入贼手,想必大军已经损伤殆尽。” “那也先以十万之数,力败我二十余万大军,势必气焰大涨。” “反观我方,京师戍守官军如今剩余不过七八万,勉强守卫京师尚且困难,更无力反击。” “因此,断不可能以势相压,救回皇上。” “若强取不行,便只能议和。” “但是设身处地,若儿子是那也先,手中握有这么一张利器,必然会提出种种苛刻的条件。” “所以儿子大胆猜测,此次能守好京师便是万幸,想要救回皇上,实在是困难之极。” 听分析了这么一大通,吴贤妃也蹙起了眉头。 她认真的打量了一番自家儿子,便如刚刚朱祁钰打量她一般。 片刻之后,吴贤妃方才叹道。 “先前哀家只是疑心,但如此一番话,若非事前对朝局事务深有体悟,恐怕说不出来。” “这数年你不在哀家身边,哀家竟不知,你也生出了这等心思。” 朱祁钰低下头不说话。 前世的他,的确不曾对皇位有过任何的肖想。 只是命运无常,生生将他推上了那个位置。 但是如今…… 无论是为了大明朝的未来,还是为了他在意的那些人,他都不得不去想。 前世已经证明了,他即便什么都不做,也最终会被推上那个位置。 那么如今,他便只能提前争取。 这样才或许有那么一丝机会,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也改变大明朝的命运。 只是这些话,他无法对吴贤妃说。 倒不是不相信她,而是这件事情太过匪夷所思,加上有些地方,前世和如今都略有不同,让他自己也不敢完全确定。 所以就让吴贤妃,将他当成一个野心家吧!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于是,朱祁钰缓缓抬起头,虽无言语,但是目光当中却带着无比坚定的光芒。 吴贤妃愣怔地望着自家儿子。 就在前一刻,她隐隐觉得朱祁钰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化。 说不清道不明。 但是却多了几分磊落。 她不知道在这短短的片刻内,自己的儿子心中闪过了什么念头。 但是她清楚地明白。 自己拦不住他! 既然如此,那便做吧! 是非成败,他们母子二人生死共担便是。 只是在脸上,吴贤妃却不露分毫,幽幽道。 “罢了,你们老朱家的血脉里头,就藏着不甘人下的种子,随你便罢。” 朱祁钰暗暗松了口气,看来勉强算是蒙混过去了。 既已下定了决心,吴贤妃便认真思量起来,起身踱了两步,继续道。 “你既执意要如此,哀家也随的你。” “只是你若要窥探那个位子,第一要紧的,便是不能让皇上回到京师。” “你方才所说的理由,虽然成立,但是远远还不够。” “别忘了这京师当中,依旧是太后主掌大权,京营,禁军,锦衣卫,皆被太后一手掌握。” “而太后,必定是倾尽全力,要迎回皇上的。” “所以……” 朱祁钰已经数不清楚,这是第几次,他被母妃的表现而震撼了。 头一遭猜出皇上遇难,能解释成是封锁皇城动静太大。 紧接着猜中他的心思,也勉强能解释成,知子莫若母,加上他一时不慎,在吴贤妃面前露了口风。 但是这一番话说下来,逻辑严密,心思慎深。 绝非一个普通的深宫妇人应该有的表现。 自己这位母妃,到底有多少事情瞒着他…… 见朱祁钰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吴贤妃一阵好笑,道。 “往日里,你性子太过懦弱,不是做大事的料,这些话对你说了,只是徒增烦恼,可如今我既知你心有此意,自当全力而为。” 话虽如此,但这般对局势洞彻透析的眼光,让朱祁钰不由得想起了一些事情。 外间一直都有传言。 说吴氏并非是良家女子入宫,而是被汉王谋反株连的犯官之女,因被牵连,被充入后宫为奴。 后来机缘巧合,诞下皇子,方被晋封贤妃。 对于这种说法,他一直都嗤之以鼻。 虽然对于他的外祖家,吴氏提起甚少,但是宫中案卷记载,乃是选秀入的太孙府,这是有据可查的。 外头那些传言,朱祁钰一直以为,是孙氏为了打压他们母子,而造的流言。 但是如今仔细想来,却未必如此。 无论是前世今生,孙氏在后宫当中,都是占据上位,没有必要用这等见不得人,而且容易拆穿的手段。 更重要的是,虽然宫中有案卷。 但是自他有印象以来,吴氏便已在宫中,位居贤妃。 正常来说,到了妃位的的后宫嫔妃,家人都会受到恩荫。 虽然说位阶高低各有不同,但是总归是有的。 但是唯独他的母妃,家中没有任何恩荫。 若说是父兄皆早亡,也可追授,但是无论是前世今生,都没有! 而且每每提起娘家,母妃总是语焉不详,问的多了便十分感伤。 时间久了,朱祁钰便也不再提起。 如今想来,若非是有那么一段不堪的过往,母妃对于自己的娘家,岂会只字不提? 若非是经历过如此骤起骤落的大风大浪,又岂能在种种变故之中安之若素? 若非是……真的曾见识过腥风血雨,皇权之争,又岂会对局势看的如此通透? 一念至此,朱祁钰甚至怀疑,父皇当年和母妃的相识,真的是意外的巧合吗? 种种念头从心中滑过,越发让朱祁钰觉得,自己的母妃不简单。 不过一抬头,看见吴氏略带忧虑的目光。 朱祁钰心中不由得又是一笑。 自己还真是皇帝当久了,什么事都习惯多想。 不管母妃的出身到底是什么,他只需知道,吴氏是他的母亲。 前世今生,唯一的母亲。 他落魄时,将他安然护佑长大。 他风光时,默默在后宫为他感谢老天。 他懦弱不堪大用时,她便随他敛去锋芒,安稳度日。 他长剑出鞘,踏上一道凶险之路时,她也亦与他同进同退。 既然如此。 她是谁,她有什么样的过往。 又有什么打紧的? 他只需要知道,这是他的母妃,是他无论何时何地,永远可以托付身家性命的人! 这一路上,会有许多的凶险。 但,也会有许多,值得相信和守护的人,和事…… 正文 第十三章:慈宁宫的瓷器(上) , 慈宁宫中。 孙太后刚在榻上坐稳,外头就进来一个二十余岁的秀丽女子。 这女子身着大红鞠衣,头戴四凤冠,外头罩着蓝色大衫,身前挂着珠玉霞帔,看起来贵气逼人。 只是眼睛却通红通红的,看得出,是刚刚哭过一场。 女子一路行来,慈宁宫中一干宫女内侍纷纷行礼,那女子却径直来到孙太后面前,行了个礼,道。 “母后,外间情形如何?” 孙太后皱了皱眉头,心头一阵不满,对着女子说道:“皇帝还没死呢,你就这么慌慌张张的,成什么样子!” 眼前的女子,便是如今的六宫之主,皇后钱氏。 哪怕是天家婆媳,也还是婆媳。 对于这个现任的六宫之主,孙太后本就不怎么瞧得上。 一来,是钱皇后成婚数年,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二来,孙太后自己在宫中沉浮多年,靠的就是手段凌厉,能稳得住。 可偏偏,这钱氏的性子温弱,事事处处都没个六宫之主的做派。 要不是皇帝尚且宠着她,后宫里头那些妃嫔们早就翻了天去了。 是以平素的日子里,孙太后对她的态度就不算好。 如今,她自己刚刚在本仁殿受了一肚子气,口气自然就更加严厉。 钱氏自己呢,本就为夫君的安危担忧了一晚上。 听说太后和前朝大臣们商议完了,顾不得平素太后对她的态度,急急匆匆的就赶过来了。 结果刚说了一句话,就被这么斥骂。 心头不由得又是委屈,又是着急。 一边跪下请罪,另一边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孙太后一阵头疼。 哭哭哭……就知道哭! 天晓得哪来那么多眼泪,也不晓得皇帝看上她什么。 平素什么事情都替她挡着,如今出了事情,除了哭什么也不会! 孙太后生着闷气,不说话。 钱氏就跪在一旁,低低的啜泣着。 眼瞧着着屋里头的气氛越来越尴尬,一旁侍奉的李永昌和金英两个人对视一眼。 最后,李永昌大着胆子上前道。 “太后娘娘您息怒,皇后娘娘也是忧心皇爷安危,才一时失仪,您别和皇后娘娘计较。” 说罢,抬眼看了看孙太后的神色,见她神色稍缓,李永昌赶忙给金英使了个眼色。 金英会意,也站出来说道。 “皇后娘娘放心,朝堂的老大人们,已经派了使节将皇爷要的东西送了过去,一时半刻的,皇爷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这个时候,正是需要您跟太后娘娘齐心协力,给皇上把宫里看好的时候,您可得提着点精气神,管好后宫,才是帮着皇爷。” 两个人两头劝着,殿内的气氛才勉强算是缓和下来。 钱氏渐渐止住了伤心。 孙太后虽然心中仍有不满,但也知道这个时候,不是和钱氏计较的时候,于是没好气的道。 “起来吧,知道你担心皇帝,可光担心有什么用。” “金英说得对,拿出你六宫之主的气度来,出了这慈宁宫的宫门,你得当皇帝依旧好好的一样,把六宫上下给哀家管好了,明白吗?” 钱皇后起身,委委屈屈的应了一声,想了想又道。 “母后,昨个儿匆忙,光备了金银蟒衣,今晨臣妾才想起来,天儿转凉了,皇上在那贼人手里,想来是定要受苦的,便紧着寻了些冬衣暖炉炭火之类的,母后叫使节给皇上捎去可好?” 孙太后点了点头,心头越发的不耐烦,本还想要再嘱托她一句,这些日子管理后宫该注意些什么。 但是见她一心都挂在被俘的皇帝身上,也懒得多说。 挥了挥手,道:“这些小事,你自办了便是,你且回去吧,有消息哀家会遣人知会你的。” 刚打发了钱氏,外头又有内侍来禀,道。 “太后娘娘,吴贤妃求见。” 吴氏? 孙太后想起今日在殿中,朱祁钰虽然看着虚弱,但是不卑不亢,进退有度的气量。 再想想自己那个不顾劝阻,执意亲征,最后把自己祸祸得身陷敌手的儿子。 这等对比,简直让她郁闷的想要吐血。 不过人都来了,也不能不见。 压下心里的不舒服,孙太后摆了摆手。 “让她进来吧。” 吴氏的身子骨硬朗,即便如今已经是深秋时节,但她也是一身单衣,就带着一个贴身女官,便进了慈宁宫,一板一眼的跟孙太后行礼。 “见过太后娘娘。” “起来吧。” 心里憋着火,孙太后也懒得虚与委蛇,开口就道。 “你素日待在景阳宫中,不喜出门,今儿怎么得空,到哀家这来了?” 言下之意,老娘心情不好,没什么事就赶紧滚蛋。 吴氏倒是面色平和,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仿佛那火气不是冲她一样。 “不瞒太后娘娘说,臣妾是为钰哥儿来的。” “郕王?” 孙太后皱了皱眉头。 这个女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偏还这么一副菩萨样与世无争的样子,招人厌烦。 “郕王怎么了?” 吴氏起身,福了福道。 “前儿钰哥过来,说圣驾在土木堡遇袭,京师当中无人做主,太后娘娘有意让他来秉政,不知可有此事?” 这几句话,像一把刀子般,正正的扎在孙太后的心坎上。 什么叫圣驾遇袭,京师当中无人做主? 说得跟自家求着他郕王秉政不成? 要不是外朝的那群大臣一力坚持,他巴不得朱祁钰永远不要在她眼前晃悠。 “是又如何?” 心中怒火一阵阵的冲上头顶,孙太后的口气越发冷淡,带着淡淡的训斥之意道。 “此乃国政大事,你一个深宫妇人,难不成想要干政吗?” 面对孙太后的责难,吴氏依旧神情淡定,脸上笑意略略收起,道。 “太后娘娘误会了,按祖制,后宫惯例不得插手前朝政务,臣妾岂敢妄言。” 好吧,又是一刀。 一句“后宫惯例不得干政”。 作为刚刚主持了一场非正式朝会的孙太后,感觉自己受到了嘲讽。 但是话头是她自己挑起来的,又不好在这一点上责难什么。 孙太后只觉得一口老血梗在胸口,不上不下。 “只不过,如今皇上失陷敌手,钰哥身子又不好,您知道的,他刚刚大病一场,昏迷了几天几夜,这才刚好了些,秉政这么重的担子,万一将钰哥累病了,先皇一脉岂非岌岌可危?” 无视孙太后黑的像锅底一样的脸色,吴氏继续淡定开口。 “臣妾只这一个儿子,万不想让他有一点闪失,所以臣妾特来求您开恩,免了他这个差事,回府好好养着。国政大事,自有前朝的老大人和太后娘娘您操持着便是。” 孙太后死死地攥着手里的茶杯盖,身子都在微微颤抖着。 整个慈宁宫的气压简直低到了极点。 一旁侍奉的宫女内侍,个个都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有心思灵巧的,更是悄没声息的离太后娘娘远了几步,同时为吴贤妃捏了把冷汗。 今儿太阳可真是打西边出来了,一向在宫中没什么存在感的吴贤妃,竟敢这么顶撞太后娘娘。 听听这说的都什么话? 什么叫“……臣妾只这一个儿子,万不想让他有一点闪失……” 合着太后娘娘不是只有一个儿子? 郕王是吴贤妃的眼珠子,那皇上也是太后娘娘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呀。 尤其是这个时候,皇上被虏贼挟持,别说闪失,是生是死都还不晓得呢。 这吴贤妃,怕不是来添堵的吧? 再说了,什么叫“……万一将钰哥累病了,先皇一脉岂非岌岌可危……” 先皇是只有皇上和郕王俩儿子不假。 可皇上只是被虏了,又不是死了,吴贤妃这话里话外的,太后娘娘不气得摔杯子才怪! 这帮宫人都能听得出来的意思,孙太后又岂会听不出来? 尤其是,吴氏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一如既往的毫无波澜,压根没有丝毫担心的样子。 看的孙太后越发觉得,这个女人面目可憎! 她算是看出来了! 这个女人,根本就是来嘲讽她的。 嘲讽她生了个不中用的儿子,一意孤行,肆意妄为,把自己的性命都快作没了。 嘲讽她苦心经营这么多年,最终还是要依靠她们母子俩。 嘲讽她打压她们母子这么久,最后还是要将摄政大权乖乖交出。 她还真是看走了眼。 这个女人哪是柔善可欺,分明是一朝得势,便来对她落井下石! 孙太后坐在榻上,脸色铁青。 她少年得志,宠冠六宫,这一辈子受尽了荣耀和羡慕。 如今,不过是自己儿子一时失手,被人所趁,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跳出来了。 一个有名无权的闲散王爷,一个幽居后宫,碌碌无为的先皇后妃。 想看她的笑话? 做梦! 孙太后眉头紧紧的拧起,孙太后死死地盯着吴氏,眼看着就要发作。 然而一旁的金英率先一步站了出来,道。 “贤妃娘娘,太后娘娘方才已经说了,此乃国事,是太后娘娘和前朝众位老大人商议的结果,郕王爷身为皇亲宗室,正是为国尽忠之时,岂可惜身?” “娘娘若担心郕王爷的身子,太后娘娘自会派太医随侍在郕王爷身边,宫内一应珍贵药材,也随郕王爷取用便是。” 孙太后脸色阴沉,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看了一眼金英,却见对方低垂着头,道。 “太后娘娘,今日在本仁殿议事了这么久,想来您也乏了,不如先让贤妃娘娘回去如何?” 孙太后的脸色一变再变,最终还是压下了心中的怒火,道。 “今日哀家乏了,贤妃你回去吧!” 吴氏倒是依旧一脸从容,仿佛没有察觉到刚刚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气息一般。 闻言,叹了口气,道。 “既然如此,那臣妾就不打扰太后娘娘了,最近京中事务繁多,娘娘可要仔细保重身子,您如今可是朝野上下的支撑,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说罢,起身便离去了。 吴氏刚走出慈宁宫的大门,便听得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清脆响声,不由得摇了摇头。 看来内库房的管事太监,怕是要为难了。 这么多贵重的瓷器摆件,内库房一时也不好凑出来吧…… 正文 第十四章:慈宁宫的瓷器(下) , 慈宁宫。 吴氏离开之后,孙太后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 抄起身边的杯子瓷瓶,便是一阵乱砸。 边砸边骂。 “这个贱妇,是要反了天了,竟敢对哀家落井下石!” “她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区区一个后宫罪奴,心怀叵测爬上了龙榻,多少年不敢大声说话,如今竟敢跑到哀家这抖威风?” “还敢让哀家保重身体?你那个病秧子儿子死了,哀家都不会死!” 骂上一句,便是一件瓷器被摔得粉碎。 看的一旁的李永昌眼皮直跳。 这汝窑的天青釉瓷盘,可是先皇赏的,平时可是太后的心尖子。 那个,粉彩青枝绕颈春瓶,是当年太后娘娘被册封为皇后时,压轴的宝贝。 还有那哥窑的茶具,景德镇的釉里红青花瓷杯,元代的霁蓝釉白龙纹梅瓶…… 一件件的砸,一句句的骂。 没人敢劝! 李永昌和金英都不敢,更别说其他普通的宫人了。 要说今儿可真是多事之秋。 先是传来了皇上被抓的消息,着急忙慌的去找朝臣商议对策,又被被前朝的老大人们明着顶撞了一番。 回到后宫,这还没歇半刻,先是被皇后娘娘气了一阵,随后又是吴贤妃这番直往心窝子戳的话。 这搁谁身上,都得怒火冲天。 何况太后娘娘这些年养尊处优,朝局平稳,后宫安宁,皇上也算孝顺,事事处处都顺着太后的意思。 她老人家何尝受过这样的气? 能忍到现在才爆发,金英都觉得,已经是太后娘娘多年修身养性的功劳了。 这个时候,太后正在气头上。 谁敢这个时候上去,那结果恐怕不比这地上摔得粉碎的瓷器要好。 不过眼瞧着太后娘娘骂的越来越离谱。 甚至涉及到了后宫当中的一些密辛。 金英也不由得眼皮直跳。 悄悄地给李永昌打了个眼色。 李永昌立刻会意,轻手轻脚的将外间侍奉的一干宫女内侍都打发出去,只留了些可靠的心腹。 足足过了半刻钟,孙太后这股子气才算是渐渐消了。 李永昌赶忙招呼着人,将满地的瓷器碎片都收拾了。 然后又给孙太后奉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静气凝神的茶水。 这才回到旁边,继续伺候着。 发火其实也是个体力活,尤其是今儿孙太后从大早上折腾到现在,被人气得不行,又是一顿乱砸。 此刻额头都冒出了细细的汗珠,抿了两口茶,孙太后开口叫道。 “金英,你刚刚为什么拦着哀家?” 想起吴氏刚刚那副嘴脸,孙太后的心里就一阵阵的怒火冲天。 方才她是真想开口,将那吴氏狠狠责罚一通,顺便免去了她儿子的监国之权。 她吴氏不是不想要吗? 自己还不想给呢! 要不是前朝的那些老大人们坚持,孙太后是真的不愿意让朱祁钰总摄大政。 她虽是民间出身,但也是读过书的。 知道这个时候,有些人代着代着,便会代进自己的口袋里! 可话归这么说。 孙太后在宫中沉浮这么多年,她最大的优点,就是会用人,能听话。 她自己心里头清楚,她久居深宫,对朝局政事不够熟悉。 尤其是在这个当口,贸然决断说不准就会酿成大祸。 所以哪怕是在本仁殿中,那些朝臣对她一再顶撞,她也忍了。 这个时候,朝政还需要依靠他们。 但是要说她最信任的人,其实还是金英。 朝臣毕竟是外臣。 他们考虑的东西,很多时候和孙太后是不一样的。 但是金英是内臣,天子家奴,心思肯定跟她是一头的。 而且作为司礼监秉笔太监,朝廷的大多数政务,都要经他之手。 因此,他对朝局政事的熟悉和敏锐,绝非自己能比的。 这个位置,孙太后摆得很正。 所以哪怕刚刚怒火滔天,她恨不得当场掐死吴氏那个贱人。 但是金英阻止她,孙太后还是忍了。 但是忍了之后,她需要一个解释! 金英想了想,决定还是用比较直接的方式来跟孙太后解释。 “娘娘息怒,万勿中了别人的奸计。” 听到奸计这个词,孙太后下意识的眯起了眼睛,脑子也瞬间冷静下来。 要知道,她虽然对前朝不熟,但是却在后宫沉浮多年。 先皇在时,光有名有姓的妃子就十几位,低位嫔御更是多了去了。 她执掌六宫这么些年,见惯了各种阴谋诡计,阴险伎俩。 所以提起这个词,她下意识就绷紧了弦,皱着眉头,孙太后开口。 “说清楚!” 不过口气,却是平和了许多。 金英这才松了口气,道:“启禀娘娘,臣在宫中多年,侍奉过不少主子,说句大话,先皇也是臣看着长大的,对于宫中贵人们的心性,敢说还是了解几分的。” “贤妃娘娘因着身份的缘故,在宫中行事一向低调,便是与人产生了冲突,也多是忍让,娘娘以为,她今日何以一反常态,言辞如此隐含敌意?” 孙太后不懂朝政,但是涉及到后宫争斗的领域,就是她擅长的了。 抛开心中的情绪,略一思量,孙太后就得出了结论。 “她就是想让哀家责罚她。” “说不准,还想借此机会,让哀家罢去郕王的监国身份。” 事实上,如果没有金英突然出言阻止。 孙太后险些便就这么做了。 此刻她冷静下来,也发现有些不对。 事出反常必有妖! 吴贤妃这个人,她早就知道不简单。 但是她的出身太过卑微,根本拿不上台面。 若非有皇子傍身,便是连封号也拿不着的命。 因着这一点,她不可能对后位有什么肖想,便是在宫中这么多年,也是谨小慎微,处处忍让。 但是孙氏自己执掌六宫,自然清楚。 这只是表象,许多时候,吴氏看似性子绵软,处处忍耐。 但凡在宫中,敢寻她麻烦的人,大多最后都自己吃了暗亏。 这份手段,也是孙氏一直没有对她放松警惕的原因。 不过她做事也极有分寸,不招惹她,她也不会主动惹事。 故而这么些年来,她们还算是和平共处。 但是今天,吴氏的反应,的确不似她平常的作态! 必然是有所图谋。 但是这么做,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 正文 第十五章:金英谏言 , 孙太后一开始也觉得,是郕王得了总政大权,吴氏有些得意忘形。 可细细想来,这个女人的性子,断不会如此稳不住。 那么她的目的也就显而易见了。 她就是想要激怒自己! 而激怒了自己,最明显的后果,就是刚刚的两条。 吴氏说到底,不过是先皇遗妃而已,别人处置不得,孙太后却能处置。 纵然不能真的将她怎样,但是责罚一番,总还是可以的。 而且既然她开了口,孙太后也能顺理成章的罢去郕王的监国之权。 这一点,其实很容易推理出来。 “可是,为何呢?” 知道对方是在故意激怒自己,孙太后也就冷静下来,沉吟道。 “总不会是真的,她怕郕王累病了,心疼儿子吧?” 对于这种说法,孙太后嗤之以鼻。 她压根就不信。 吴贤妃母子会对权位毫无心思,只不过因为可能性微乎其微,有点理智的人,都不会去做尝试而已。 如今这种局面,纵然不能真的得到什么。 但是总掌国政的机会,可不是时时都有的。 若是能够平安读过这场危难,郕王自己也是好处颇多。 所以,她为什么要往外推呢? “因为根本不可能推掉的。” 金英见孙太后明白过来,继续解释道。 也不怪孙太后想不明白,这件事情本身,就涉及到前朝后宫,复杂之极。 若非金英这样的特殊身份,既是内臣,又能接触朝政,怕是也不会在短短片刻间便明白过来的。 孙太后皱眉:“不可能推掉,又是什么意思?” 金英肃然道:“太后容禀,册立皇太子,下诏命郕王监国总政,这是您和六部的诸位老大人一同议定的,别说是吴贤妃,就算是您,现在若要反悔,恐怕朝臣那头,也是定然不肯认的。” “何况如今朝局动荡,必然是有人要出来做主的,按理来说,本该是太子做主最理所应当,但是哥儿们年纪都太小,掌不得事,而您身在后宫,有祖宗家法管束,所以此人只能是郕王,朝臣们也只会认郕王。” “今儿这桩事情,往大了说,也就是贤妃娘娘忧子心切,一时不慎出言不逊冒犯了您,往小了说,就是后宫妇人,头发长见识短。” “但是您若是计较起来,免了郕王爷的差事,定会被有心人拿出去做文章,说是此等危难时刻,还在争权夺利。” “关键是,这事情做到最后,也不过是让郕王爷延缓几日主持朝政,您平白落得个心胸狭隘的名声。” 孙太后想了想,果然是这个道理。 别的不说,今儿在本仁殿里头,那些老大人们都苦口婆心说了好几遍了,郕王才是最适合监国总政的。 想来外朝的那些其他大臣,也都是这个想法。 若是不准了他们,定然是要闹的。 尤其是现在还需册立皇太子。 孙太后相信,只要她敢撤了郕王的监国之权,礼科那立马就会把册立诏书截留。 到最后,她还是需要让步。 但是这么一折腾。 不仅她成了众矢之的,郕王还成了民心所向。 纵然以后出了什么差错,她也再难拿捏他半分。 这吴氏果然手段了得。 她这么一闹,自己甚至连责罚她,都不好责罚了! 毕竟,今天她刚刚在本仁殿反对郕王总政,如今刚回后宫,就责罚了郕王的母妃。 任谁看来,这都是公报私仇,挟私报复。 吴氏根本就不是来落井下石的。 相反的,她是来挑拨离间的。 孙太后可以想见。 在朝中的那些老大人们看来,后宫的这些事情,都是小事。 即便吴氏有些许言语不当,她作为太后,也不应该太过计较。 何况吴氏说的话,明面上也看不出什么毛病。 没哭没闹,就是提了一下而已。 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 反观孙太后这边,她只要对着母子二人有任何动作。 都会被朝臣解读为不愿放权,不顾大局。 如此一来,朝臣们面上不说什么,但是心里头肯定会有想法。 或许在平常的时候,外朝内宫泾渭分明。 朝臣们心里爱想什么想什么,孙太后尽可以不在意。 但是如今却不行。 如今朝局动荡,若是一旦皇帝有什么意外。 她还需要朝臣们站在她这一边,扶保正统。 所以至少在这一段时间里,朝臣们,她是不能得罪的。 “你说的这些,哀家都明白……” 孙太后叹了口气,想起吴氏离开时的那副嘴脸,气得心口都隐隐有些作痛,恨声道。 “但那吴氏如此猖狂,明里暗里的嘲讽哀家,这口气,哀家咽不下去!” 金英苦笑一声,想了想继续道。 “臣明白,但是娘娘,您更要明白,现在的局面只是暂时的。” “当务之急,是如何营救皇爷,守卫京师。” “一旦能够将皇爷救回,那不管是贤妃,还是郕王,都不足道哉。” “只要能够保住京师,那么社稷便在,太子正位,东宫有主,朝臣们也自会遵礼法大义而为。” 最后一句话,金英斟酌了半晌,才大着胆子说了出来。 毕竟,最后这种假设,是建立在救不回皇帝的情况下。 虽然很有可能成真,但是真要由他这种内臣说出来,还是犯忌讳的。 见孙太后依旧一脸不甘,金英心中挣扎了半天,继续道。 “若娘娘依旧心有不忿,臣有一言,或可行之。” 孙太后心中一喜,连忙道:“你说。” 金英俯下身子,在孙太后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孙太后听完之后,脸色一阵变换,似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过了半天,才伸手将李永昌唤过来,吩咐了几句。 然后在李永昌惊讶的目光当中,起身回了暖阁歇息。 另一边,金英也松了口气,没等李永昌开口问话,便抬腿出了慈宁宫。 只是站在宫门口,金英停下脚步。 抬眼朝着宫外郕王府的方向望了过去,目光当中藏着难以说明的复杂情绪。 谁也不知道,这个无论是在内宫还是在外朝,都举足轻重的内臣大珰。 他此刻的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正文 第十六章:回忆(上) 朱祁钰从景阳宫中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接近中午了。 笼罩了京城好几天的乌云渐渐散开,露出一轮小小的暖阳。 虽然已近深秋,又是大雨过后。 阳光即便洒下来,也没有多少暖意。 但对于已经长久不见阳光的京城百姓来说,这已经是十分难得的了。 从宫中出来,卸了肩舆,换上自家的马车,兴安指挥着一干护卫,晃晃悠悠朝着郕王府走去。 马车里头,朱祁钰倚着软榻,心神这才放松下来。 先前刚进宫的时候,在本仁殿里头奏对,件件桩桩都是紧要之事。 他又生怕孙太后出什么幺蛾子,一直绷着心弦。 到了景阳宫,总算不用处处思量周全的防备着。 偏又发现了母妃的不简单。 二人在景阳宫中,谈了许多。 虽然不需时时斟酌语句,但是所谈之事,却需是十分耗费心神的。 何况朱祁钰害怕吴氏担心,在景阳宫中一直强打着精神,生怕被她看出来,更是双重疲累。 此刻坐在马车当中,骤然心神一送,便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倒头便睡了过去。 吓得兴安一阵焦急,生怕主子又寒症复发。 折腾了一阵,发现朱祁钰只是睡着了,这才放下心来。 ………… 驾车的是自家小厮,除了起步的时候有几分颠簸,路上都十分平稳。 没过多久,便到了郕王府。 刚出宫的时候,兴安便打发了随从回府报信。 因而到府门口的时候,府里头早已经收拾好了,等着王爷回府。 而且因着担心朱祁钰的身体,汪氏早早地就候在了门口。 待马车停稳,汪氏刚想上前,便见兴安抢先一步下了马车,挡在她的面前,低声道。 “见过王妃,奔波了一上午,王爷许是累了,刚刚在车里头睡着了。” 汪氏停下脚步,对着身边的侍女吩咐一声,让众人暂且不要喧哗。 自己则是小心的掀起帘子,将头探进去瞧了一眼。 只见马车当中,朱祁钰盖着毯子,睡得正熟,略显苍白的脸上尽是疲累之色,只觉得心疼不已。 悄悄放下帘子,汪氏想了想吩咐道。 “成敬,你带着府中护卫,围着马车绕一圈,再将王府周围的闲杂人等都驱赶出去,记着,不要闹出动静来,吵醒了王爷,唯你是问!” 成敬张了张口,想说什么。 但是看到王妃凌厉的神色,最终只点了点头,便领着人下去。 汪氏又转过身,道:“兴安,你去后院,让厨房将备好的午膳放在笼屉里温着,待王爷醒了,便尽快送上来。” 想了想,她又将领命欲下去的兴安唤了回来,嘱咐道。 “你去过厨房之后,再去一趟侧院,告诉杭氏,叫她照看好济哥儿和慧姐儿,两个孩子还小,容易哭闹,就先不要抱过来了,免得吵醒王爷。” 将一切安排好了,汪氏才放下心来,轻手轻脚的上了马车,守在朱祁钰的身边。 ………… 朱祁钰心中藏着事情,哪怕是身体疲累,也没睡多久。 不过半个时辰左右,便醒了过来。 刚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自家描红的马车顶。 王安不在身边,周围十分安静。 宽大的马车当中,汪氏伏在自己身旁的小案几上,竟也是睡着了。 这般静好的场景,让朱祁钰感到一阵恍惚。 他是有好久,都没有这样安心的睡过一觉了啊! 前世的时候,自从登基开始,他就一心要做出功绩来,将全副心思都扑在了国事上。 到了后几年,因为立太子的事情,又和大臣们闹得不可开交,后宫也是一团乱麻。 他虽贵为天子,但身边亲近的人一个个生出各种隔阂,猜忌。 几乎每一天,他都在怀疑和不安当中度过。 甚至当自己听说哥哥带人攻入寝宫的时候,一瞬间曾有过解脱的感觉。 但是,也仅仅是那么一瞬间而已。 被逼而死,以游魂之身,看着哥哥重登帝位,一个个的逼死他信任,亲近的每一个人。 看着哥哥因为两登帝位,刚愎自用,自私狭疑,将他和于谦苦苦经营的朝局闹得天翻地覆。 他又重新陷入痛苦和悔恨当中…… 是好久了呀…… 这般不必时时防备,可以安心睡去的时候,已经好久都没有过了。 神志缓缓清醒过来,朱祁钰不由得自嘲一笑。 重活一世,倒是多愁善感了许多。 小心的直起身子,朱祁钰掀起身旁的小帘子,朝外看去。 外头是郕王府的大门。 最近处,是兴安和成敬,还有汪氏的贴身侍女流環。 略远些,是侍奉着的侍女仆婢。 再远些,则是一干王府的护卫,四散在周围。 朱祁钰大略看了一下,王府周围竟一个来往的百姓都没有,心中不由得有些奇怪。 一招手,王安便靠了过来,站在马车外头将汪氏的嘱咐都说与他听了。 朱祁钰听完,放下帘子,目光又转回了汪氏身上。 和他刚醒来时的匆忙不一样。 此刻的汪氏身着蓝色鞠衣,外头罩着红色大衫,头上虽未着冠,但是发髻也梳的整整齐齐。 怎么说呢。 看着就是王府正妃的模样。 端庄大方,贞静娴雅,处变不惊,永远镇定自若。 和他印象当中的一模一样! 朱祁钰脑中浮现出无数前世的画面。 她似乎永远是那么周到,那么波澜不惊。 哪怕是废后的那一天,她也还是那么从容镇定。 相比之下,一心和朝臣们相争要废立太子,动辄暴怒的自己,反倒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也正是因为如此,朱祁钰对他这个正妃,一向不甚亲近。 他心里知道,汪氏是世家女子,自幼便见识广博。 自幼耳濡目染的,也是如何做一个正室大妇。 但是这样的她,可以相敬如宾,却难以像平常夫妻一般亲近自然。 所以前世的时候,他总是偏爱杭氏的。 杭氏识情知趣,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为他诞下了皇子。 他和杭氏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放松开心的。 再后来,后宫充裕。 有了唐氏,李氏,张氏…… 她们有的娇媚可人,有的温顺柔婉,有的媚态天成,个个绕着他身边打转。 于是对于汪氏,自己这个永远端庄周到的发妻。 他便更是不甚亲近了。 再后来…… 正文 第十七章:回忆(下) , 直到那一日,自己踏进久违了坤宁宫。 他要废太子,易东宫! 彼时,他早已经不是那个龟缩在京城角落,懦弱无用的郕王。 而是登基数年,天下承平,朝臣拥戴的皇帝。 他自认自己为大明江山付出了无数的心血,说是挽救了整个大明也不为过。 这皇位由他来做,比自己那个刚愎自用的哥哥,要好得多。 所以这皇位,他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要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 不仅仅是为了把皇位纳到自己这一脉。 更是为了向天下人宣告。 他,朱祁钰,才是皇室正统! 而更易太子,绕不过皇后这一关。 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是能被理解的。 然而那一天。 他踏入坤宁宫。 这个永远端庄沉稳,波澜不惊的女子,第一次失态了! 那个场景,至今朱祁钰还记忆犹新。 他们吵了很久。 最后…… 她就这么站在自己的面前,铁青着脸色,伸手摘去了自己头顶的凤冠,盈盈拜倒在地。 “皇上若执意如此,便请先废弃臣妾皇后之位。” “臣妾执掌后宫一日,便不会允许皇上,做出这等令朝野社稷,动荡不安之举!” 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 那也是唯一一次,自己见到她如此激动的模样。 再之后…… 没有人能真正拦住一个皇帝要做的事情! 他废了皇后,易了东宫。 不管是汪氏,还是朝中的群臣,都没能拦住他。 废后那一天,他躲在暗处。 看着她平静的接过旨意,将身上的凤冠霞帔一样样摘下,手中的金印金册一样样奉还。 她依旧是那个端庄贞静,雍容大方的样子。 只眼中有着化不开的忧愁。 那时的朱祁钰,看不懂,也不想看懂她眼中蕴含的愁绪。 但是这一刻。 他坐在马车当中,看着汪氏安静甜美的睡颜。 自己醒来之后的一幕幕场景,挨个滑过心头。 她慌乱的指挥着仆婢丫鬟,请太医,熬药膳。 她匆匆忙忙的走进来时,眉间的疲累和担忧。 她忙里忙外,操持府中大小事务,在自己昏迷的日子里,以一己之力撑起了整个王府。 还有她见到自己醒来的那一刻,眼中止不住的欣喜和泪水…… 朱祁钰在这个时候恍然有些明白。 前世他和汪氏做了十几年夫妻,但是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她是一个合格的王妃,未来会是一个合格的皇后。 终其一生,她都是一个合格的妻子。 但他却从不是一个合格的夫君。 时至今日,有了前世的经历,有了游荡百年的阅历。 朱祁钰自然晓得。 有关礼法传承,东宫更易之事,对于群臣来说的冲击有多大。 他那一朝,无数朝臣上本反对,其中包括他一手提拔的信重之臣。 嘉靖朝的大礼议,持续了整整三年,无数朝臣前赴后继,悍不畏死。 万历朝的储本之争,更是接连僵持了十五年之久,最终也没有成功易储。 在前世的朱祁钰看来。 他为大明朝鞠躬尽瘁,听言纳谏,挽社稷于将倾。 更易太子,为自己这一脉的法统正名,应当应分。 是他应得的! 但是在群臣看来。 身为君上,虚心纳谏,励精图治,本就是应尽之责。 他本为宗室,危难之时承继大统。 白捡了一个皇位,还想占着不放。 不仅乱了礼法传承,更是忘恩负义之辈! 彼时天下承平日久,边境安宁。 故而对礼法传承的合理性,群臣简直死板到了极点。 就连他最信重的于谦,也没有站在他这一边。 朱祁钰如今想来。 可不就是应了汪氏的那句话。 “……擅易太子,无礼法可循,无道义可遵,必使朝野动荡,群臣离心……” 只可惜。 当年的他,太过固执! 汪氏的肺腑之言,被他当做了妒忌之心发作。 不仅未听进去,还执意废了她的后位。 结果,太子是更易了。 但他也陷入了无穷无尽的猜忌当中。 最后的南宫复辟。 若非他自己已经失了朝臣之心,他那早已退位的哥哥,又如何能那般容易就重新坐上了皇位…… 时至今日,朱祁钰回想起废后那日,汪氏眸光中的忧愁。 突然间明白。 她从来都没有担忧过自己的未来。 对她来说,自己是忙来忙去的郕王妃,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还是幽居冷宫的废妃,都不重要。 她忧心的是,自己的夫君。 她这个被得位不正的自卑冲昏头脑的夫君,执意妄为之后,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她心中清楚,但是却无力阻止。 这才是最让她感到绝望和不甘的吧…… 朱祁钰醒过神来,却见汪氏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 她刚睡醒,原本清亮的眸子带着一丝雾气。 因是趴着睡的,白皙的脸蛋上晕染着一抹粉红,原本梳的整整齐齐的发髻,也被压得有点变形。 看着呆呆望着她的朱祁钰,汪氏下意识的便问了出来。 “王爷,怎么了?” 说罢,打量了一番自己。 见自己的衣服都皱着,发髻上也有几缕碎发散下来,想来看起来样子甚是不庄重。 汪氏心中一沉,不由得感到有些委屈。 她这几日上上下下的操持着王府,昨夜更是在床前守了整整一夜都未曾合眼。 偏朱祁钰刚一醒来,便往宫里跑。 她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心中一直牵挂着。 待朱祁钰回来,还没问上一句,便见他在马车上睡着了。 她担忧着朱祁钰身子虚弱,不敢打扰。 想着守在一旁,让他一醒过来便能见到自己。 然而守着守着,她自己便没撑住,睡了过去。 如今刚一醒来,便见他如此打量着自己,目光十分奇怪。 汪氏只以为是朱祁钰觉得她行事孟浪,心中一时只觉得委屈极了。 但她自幼所受的教养,便是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不当之举。 故而哪怕心里委屈,脸上还是尽量保持着平静,道。 “妾身失仪,请王爷责罚。” “方才兴安说,王妃遣府中护卫,将王府周围的行人都驱赶走了?” 朱祁钰没答话,掀起帘子,朝外头看了看,道。 “这般张扬行事,可非王妃素日的作风!” 郕王府距离皇城很近,但是也是周围行人通行的大街之一。 素日里,郕王府在京城当中的地位十分尴尬。 作为京城里头,唯一一个成年但是未曾就藩的亲王,朱祁钰既无实权,又无地位,还被人防着。 作为打理郕王府的王妃,汪氏行事也以低调为主。 今日这番作为,往轻了说,是蛮横无理,往重了说,便是欺压百姓。 汪氏当时只想着不打扰朱祁钰歇息。 后来再想起来,又不好撤回,紧接着便忍不住疲累睡着了。 此刻听朱祁钰提起。 下意识的觉得他是在责怪自己,心中委屈之意更盛,眼中都隐隐泛起水光。 然而面上却不露分毫,努力敛去眼中的水光,低下头,继续道。 “妾身任性妄为,给王爷添麻烦了,回去便闭门自省,再遣人去向被驱赶的百姓致歉,王爷您身子刚好,千万不要动气……” 话没说完,她便感觉到,自己头上多了一只略有些泛着凉意的手。 那手替她整了整歪了的金钗,又笼起耳边额前的碎发,最后落在她的肩上。 “本王不曾生气,只盼王妃,以后要多多任性才是!” 汪氏看着朱祁钰认真的目光,一脸莫名。 心中担忧着,王爷不会是烧傻了吧? 呆呆萌萌的样子,看得朱祁钰一阵大笑。 马车外头,兴安和成敬对视一眼,皆是看到对方眼中的迷惑。 王爷这是遇上了什么事,这么开心? 兴安伴着朱祁钰的时间更长些。 听着主子开怀的笑声,不知为何,他隐约觉得,主子似乎放下了什么心结…… 正文 第十八章:不会……吧? , 郕王府的门口。 待下马车的时候,汪氏已然恢复了王妃娘娘的端庄威仪。 只不过熟悉她的人都能瞧得出来,娘娘眼角眉梢都流露着雀跃的神色。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往日里,王爷和娘娘虽然和和气气,但是总隔着些什么。 还从不曾看到娘娘这般舒展眉头的笑容。 今儿这是怎么了? 汪氏的贴身侍女流環眼尖,搀着自家主子下车的时候,正正瞧见她略显凌乱的金簪和发髻。 再看看汪氏褶皱着的衣衫,不由得惊讶地长大了小嘴。 不会……吧? 她刚才一直守在外边来着,没听见什么动静呀…… 说起来,这还是朱祁钰的锅。 汪氏刚刚只是太过疲累,没扛住困意,趴着小憩了一会。 就算是压着了发髻,也只是略略有些变形,几缕碎发散下来而已。 结果在马车里头,被他这么一整理。 不仅没有变好,反倒更显得凌乱起来。 偏马车里头也没有镜子,汪氏也瞧不见自己的样子。 再加上感觉到自家夫君突然的转变,一时之间脸红心跳,顾不得太多,慌忙着下了车。 此刻看到流環惊讶的目光,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待得流環拿出随身的小镜子,让汪氏打眼一瞧。 她哪还不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 当下脸色通红,也顾不上朱祁钰还没下车,匆匆忙忙的就跑进了府里。 于是当朱祁钰下车的时候,见到的便只有兴安和成敬。 兴安这小子还一副担忧的样子,说道。 “王爷,您大病方愈,还是得注意身子骨,马车里头,裹得再严实也透风,再凉了不好……”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朱祁钰下了车,狠狠地在兴安后脑勺上敲了一巴掌。 这小子,胆子越发大了。 连自家主子都敢打趣! 倒是成敬,显得更加稳重,道。 “王爷,此处风大,还是尽早回府的好。” 朱祁钰点了点头,拥着一干仆妇护卫进了郕王府。 临进去的时候,还特意嘱咐成敬,将周围戒严的护卫都撤回来。 暖阁里头,已经摆上了炭火,暖呼呼的。 在一干侍女的侍候下,朱祁钰换下了板正的朝服大衫和靴子,换上舒适柔软的宽大锦袍和软云履,在厚厚的榻上坐下。 底下人紧着将备好的温补膳和茶水药汤都端上来。 朱祁钰进了些药膳,又喝了汤药。 奔波了大半天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色,才渐渐变得红润起来。 这个时候,汪氏也重新梳妆整齐,带着丫鬟进了暖阁。 除了她之外,杭氏也跟了过来。 至于王府的两个哥儿,姐儿,因着年纪太小,还是怕过了病气,让嬷嬷照料着,没抱过来。 杭氏是王府侧妃,又诞下了王府的庶长子。 平素朱祁钰是很宠着她的。 这番过来,虽然没哭,但是看着也甚是招人可怜的模样。 不过这个时候,朱祁钰没什么心思跟她多说话。 倒不是对她有什么看法。 只不过有了前世的经历,他心里头知道,杭氏只生了一副好皮相,遇上大事,便会惊慌失措。 眼下局面,一步都不可走错,他实在不想在杭氏这,多费什么心思。 略略安慰了她两句,朱祁钰便将杭氏打发回了侧院。 不过汪氏倒是留了下来。 手边搁着刚换上的手炉,朱祁钰闭着眼睛歇了片刻,精神头算是恢复了过来。 朝着身边的成敬问道:“本王在宫里的这大半天,外间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成敬显然是早已经打好了腹稿,立即说道。 “王爷进宫之时,正好是宫门大开,六部官员入班房值守之时。” “因而没过多久,朝臣们就发现京城九门已然戒严,除此之外,兵部的老大人们发现,有官军持着于侍郎的手命,将兵部内外封锁,严禁出入,其他各部的郎官大人们也发现,大冢宰,总宪大人,还有其他朝廷重臣,一早也没往部里过来,而是被召进了宫。” “几条消息印证下来,外头各种传言都有,大多是猜测我大军在外出了变故的。” 朱祁钰叹了口气。 这是理所当然的。 九门戒严,封锁兵部,召见重臣。 这几条加在一起,动静实在太大,想瞒都不可能瞒得住的。 眼下的京城里头,顶顶重要的事情,就是天子亲征。 若非是大军出了意外,宫内宫外不可能这么紧张。 只是恐怕没有人能够想到,这次的败仗,损失超过所有人的想象…… 瞥了一眼略带好奇的成敬,朱祁钰幽幽地道。 “传言有哪些,本王不知道!只不过想来这一二日,便会有详细军报到京,我大明二十余万大军,在土木堡遭敌围杀,死伤惨重,皇上……被虏去了!” 兴安随着朱祁钰进了宫,这件事情自是早就知道了的。 但是成敬一直待在宫外,和其他大臣一样懵然不知。 骤然听闻这个消息,自然是难以置信,愣在了当场。 汪氏的反应也没好多少,手里的盏子都险些没有拿稳。 朱祁钰不管他们,继续说道。 “本王进宫之时,太后已召了一干大臣议事,最后定出了个章程,由本王暂理京中庶务,固守京师,同时,尽快册立太子。” 他说完,望着对面的汪氏和成敬。 只见二人的神色却不相同。 汪氏愣了片刻,眉间便缠上一丝忧虑,咬了咬下唇,显得有些欲言又止。 成敬脸色则有些复杂,看着像是有些担忧,又有些激动。 过了片刻,汪氏道。 “王爷既要参与朝事,必然损耗精力,妾身待会就进宫去,看能不能让母妃去跟太后娘娘说说,找两个太医守在王府里头,再寻些好药材回来,免得王爷刚好些的身子再病了。” 朱祁钰点了点头,倒是没有拒绝。 汪氏就是这个性子,分明是关心他的身体,但是说话起来,却少了几分委婉。 前世的时候,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两人说起话来,总是不够亲近。 只不过如今的朱祁钰,不是当年那个年轻气盛的朱祁钰。 心里头自然清楚她的好意,也便应了下来。 “倒也不必这么着急,母妃那边,我今日刚去见过,你若有空,素日里也可多去母妃宫里走动。” 说起吴氏,朱祁钰心里一动。 他在景阳宫中,和吴氏谈了很多,也再一次深刻的明白了一点。 他这位母妃。 绝非简单的人物! 看似淡雅平和,但是实际上隐含锋刃。 汪氏和吴氏不同,她行事中正刚烈,但是少了几分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儿。 让她多进宫跟吴氏亲近一番,说不准会有改善。 不过这件事情,他还得寻个机会跟母妃说一声。 汪氏不明所以,但是听得出来,朱祁钰对她的态度和以前不同,心中泛起淡淡的欣喜,乖乖的应了一声。 于是朱祁钰转过头,道:“成敬,你接着说……” 正文 第十九章:太后懿旨(排行榜加更一) , 成敬虽然还没从天子被俘的消息当中醒过神来。 但是朱祁钰开了口,他便紧着收了收纷乱的心思,继续道。 “外间议论纷纷,但是谁也没个准信,有些说是皇上大胜了,有些说是也先一路大胜,皇上打不过,说不准连京师都保不住了,总之,各种各样的都有。” “六部的郎官大人们,瞧着也是人心惶惶的,据说这大半日都没怎么处理事务。” “不过王爷您进宫没多久,六部的几位老大人就出了宫。” “紧接着便传出了消息,说是大军遭了偷袭,损失惨重,几位老大人正在紧急商讨对策,让大伙各守本位,不要胡乱揣测。” “有几位老大人在各部里头坐镇,流言渐渐倒是平息了,不过兵部那头,还是有不少官军值守着。” “臣见没什么大事情,便在宫门和六部外头,各留了些人守着,自己回来候着您回府。” 虽然心中依旧还震惊着,但是成敬早就打好了腹稿,说起来倒也还算有条理。 朱祁钰沉吟着。 这也是意料当中的事。 消息是肯定封锁不了的,但是该控制还是要控制的。 今天的这场非正式朝会,算是初步定下了固守京师的大方向。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得先细细的定下驻防的方案,然后待详细的军报入京之后,再向群臣公布事情的始末。 换句话说,等上层的大佬们把态度和方案都统一了,才会向下传达。 时间还是太紧了啊…… 朱祁钰叹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忽然问道。 “如今什么时候了?” 成敬略愣了愣,还是答道:“回王爷,约莫应该快要未时了。” 那就是已过正午了。 朱祁钰又转头问兴安:“本王出宫的时候,是什么时辰?” 兴安回道:“应是午时初刻。” 这么说,从他出宫到现在,差不多一个时辰了。 如此算来,宫里此刻应该也有动静了…… 正这般想着,外头有仆婢进来,在成敬的耳边说了两句。 成敬听完,挥手让人下去,禀道:“王爷,宫里头来了人,是金英公公,说有太后懿旨,请王爷出去接旨。” 朱祁钰眸光一凛。 终于来了。 母妃的动作倒是不慢。 从榻上起身,朱祁钰道。 “你先去前厅候着,告诉金英,本王更衣后便过去。” 成敬自退下去前厅,朱祁钰则是起身更衣。 ………… 因是太后诏命,并非天子圣旨。 自也不必摆设香案,焚香沐浴这般繁文缛节。 朱祁钰换了外衫,来到前厅。 成敬正陪着金英说话。 见朱祁钰过来,连忙起身道。 “见过王爷。” 随着金英过来的,还有几个背着药箱的官员,有两个年纪不小,白发苍苍,剩下的看着也得有三十多岁。 也跟着金英一起,起身行礼。 朱祁钰扫了一眼,大约能认出两个,都是太医院的。 他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 “不必多礼,金公公此来,可是有懿旨要传?” “是……” 说罢,金英直起身子,从袖中拿出一份绢帛,展开道。 “太后懿旨,郕王祁钰接旨。” “臣接旨。” 朱祁钰拜倒在地,道。 “皇太后敕曰……” “前者虏贼犯我边境,皇帝亲帅六军出征,已有诏命,令郕王祁钰留守京师,监国理政。” “如今皇帝出征已有月余,尚未班师回朝,国家庶务不可久旷之,今特命尔郕王祁钰,暂且总摄百官,监理一应朝政国事。” “尔尚夙夜秪,勤以率中外,毋怠其政,毋忽其众,钦哉。” “臣郕王祁钰,谨奉太后懿旨。” 朱祁钰接过绢帛,展开一瞧。 只见其上盖着太后的宝印,心中略略放松下来。 虽然这诏书说是“暂且总摄百官,监理国政”,但是只要有了这道诏书,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金英在一旁候着,待朱祁钰收起懿旨,才开口道。 “郕王爷容禀,太后娘娘还有吩咐。” “这第一桩事,便是这些太医院的老大人们。” “太后娘娘念着王爷大病初愈,便要监国理政,怕您再有个闪失,特命了太医院的这二位太医,接下来这段日子,他们会住在郕王府,照料王爷。” 朱祁钰起身拱了拱手,道:“辛苦诸位了。” 那几个太医院的官员,起身忙回礼不迭。 随即,成敬便将这些人带下去,先行安顿去了。 待他们都离开了前厅,金英才继续说道。 “第二桩事,是为了方便王爷总政,太后娘娘已经命人将集义殿打扫了出来,日后一应政务,王爷可在集义殿处置。” 朱祁钰点了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这又是和前世不一样的地方。 前世的时候,一应政务是直接送到郕王府来的。 毕竟入宫处置政事,向来是皇帝和太子的特权。 这回孙太后倒是大方。 于是金英继续说道。 “最后一桩,便是您既要总政,身边想来少不了人,咱家不才,暂时掌着司礼监诸事,对朝政国事还算了解,太后娘娘有命,接下来这段日子,咱家会待在集义殿里,随侍王爷身旁,协助王爷处理一应政务。” 听了这话,朱祁钰抬头,饶有兴趣的望了金英一眼,开口道。 “这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这话听起来有些无理。 金英是堂堂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内臣当中数得着的大珰,他亲来传旨,还能有假不成? 但是朱祁钰却面不改色的问了出来。 他相信,金英听得懂他在问什么。 按理来说。 他以宗室的身份监国理政,即便是手中有太后的诏命,也总是威望不足,金英作为内臣中的大珰,帮他撑场子是足够了的。 何况他一个“闲散王爷”,平素没怎么接触过国政大事,自然需要一个熟悉政务的内臣来协助。 合情合理,但是不合孙太后的风格。 她老人家连下个诏,都小气巴拉地非要加个“暂且”二字,会这么大方,让人来帮他撑场子? 金英倒是淡定,拱了拱手道。 “太后娘娘之意,本是要王爷将处置过后的一应政务,都送往慈宁宫!但臣以为不妥,一来娘娘如此劳心费神,二来也会招致外朝物议。” “于是臣向娘娘谏言,建议由臣随侍在王爷左右,一来合情合理,二来臣熟悉政务,跟随在王爷左右,每日自会挑拣重要的回禀太后,若有紧急事务,臣还可直接出手干预。” 正文 第二十章:阳谋(排行榜加更二) 郕王府的前厅沉默了那么一刻。 朱祁钰的神色看着还算平和,但他背后侍立的兴安已经忍不住张大了嘴。 这……这就是大佬的境界吗? 把当内奸说得这么从容镇定。 果然,想成为大佬,脸皮就要够厚。 兴安在这头暗暗腹诽。 朱祁钰也微微有些愣神。 他不是没想到这种可能。 但是却没想到金英这么爽快的就承认了。 手里捏着茶杯,朱祁钰问道。 “却不知,金公公为何要向太后娘娘如此谏言?” 金英坐直了身子,目光灼灼的望着朱祁钰,反问道。 “这话该咱家问王爷,您为何要让贤妃娘娘,故意去激怒太后娘娘?” 玩政治,讲究的就是一个脸厚心黑。 哪怕是被金英当面揭穿,朱祁钰还是面不改色。 一推茶盏,朱祁钰淡淡的道。 “本王不知道金公公说什么?母妃去慈宁宫了?不知她做错了何事,惹得太后娘娘动气?” 金英望着他,半晌,道。 “无论如何,王爷已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金英只望王爷能尽心竭力,力保社稷存续。” 说罢,金英敛了面容,起身行礼,道 “时候不早了,咱家还要回宫复旨,就先告退了。” 待得金英出了郕王府的大门,朱祁钰还是坐在厅上,无意识的敲击着桌面。 刚刚两人的对话,听起来驴头不对马嘴。 两个人都好像在自说自话。 但是朱祁钰心里头清楚。 那是因为。 不管是他问的问题,还是金英问的问题。 他们都不能回答对方。 金英能够这么坦然的说出,是自己给太后的建议。 至少证明,他并非是一心向着孙太后的。 朱祁钰早就知道。 孙太后对他并不放心。 只是迫于当前的局势和朝臣的压力,不得不将监国理政的大权交给他。 但是她也必定会有钳制的措施。 先是提出册立太子,再是在诏书当中用上“暂且”二字,都是她限制自己尾大不掉的法子。 派金英过来自然也是。 如金英所说,这个法子比起将政务处理之后送往慈宁宫。 更加的合情合理,且妥帖! 毕竟孙太后久居深宫,真把这些政务送过去,她也未必看得懂。 就是看懂了,也不好插手。 再有就是朝臣这边,后宫不能擅自插手政务,是这帮老大人们的底线。 如今局势危急,为了安孙太后的心。 他们或许会同意太后过目政务,但是却不会让她插手干预。 即便是处理之后送过去,朝臣这边也必然会议论纷纷。 而将金英派过来。 就如他所说,既可以盯着朝政,又可以在紧急时刻直接插手干预。 毕竟,如今已经不是太祖皇帝时了。 司礼监作为政务流程当中的一环,虽然没有落到明面上,但是实际的地位已经渐渐被群臣认可。 因而作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在一些非正式的场合,金英是有权力在朝政上发表看法。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金英是向着孙太后那一边的。 只有金英是可靠的,那这个法子才是妥帖的。 如果金英并非一心一意的忠于孙太后,那么这个法子,反而会让孙太后对朝政的敏感度降低。 而他今天既然说了这番话,那么很显然,并不是彻底倒向孙太后的。 但是,问题还要回到最开始。 他问出来,但是金英没有回答的那个问题。 金英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见势不妙,另投新主? 还是刻意如此,骗取信任,实则行监视之事? 朱祁钰想不通透。 前世的时候,他跟金英走的并不亲近。 虽然在登基之后,他依旧让金英掌管司礼监。 但是那是因为,金英做事太过周全,又在守卫京城的过程当中立有大功。 到了他这个地位的内臣,哪怕是宦官,也不好没有由头就随意罢免。 再加上他还有孙太后护着。 朱祁钰不好在明面上针对他。 但是也只过了两三年,朱祁钰便寻了由头,将他打发到南京养老去了。 朱祁钰又仔细的品了品,金英最后的那两句话。 “……王爷已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金英只望王爷能尽心竭力,力保社稷存续……” 看来,慈宁宫的事情,他是看透了的。 但是想来,他并未对孙太后说透。 朱祁钰当然知道,慈宁宫发生了什么。 这是他出宫之前,便跟吴贤妃商量好的。 吴贤妃去慈宁宫,就是为了激怒孙太后。 但是和孙太后想的不一样的是。 这根本就是一个阳谋! 从孙太后暴怒而起的时候,她就脱不出身了。 无论在恼怒之下。 孙太后是下旨免了他的监国之权,还是如现在一般,大大方方的给足他面子。 对他都有好处。 前者自不必说,会引起群臣的抵制。 闹到最后,不仅要交出监国之权,还会让群臣对孙太后产生看法。 而后者,朱祁钰能想象到金英是怎么劝孙太后的。 “……他既然想要监国之权,娘娘不妨足斤加两的给他……” “……他不是刚刚病愈吗?那就在宫中拨个专门的殿宇,让他日日进宫理政……” “……再命群臣大小事务,都交给郕王……” “……如今情况危急,国政大事纷乱不堪,郕王那个身子,日日奔波劳碌,能扛得住几天……” “……臣在一旁帮娘娘督促着,若敢有丝毫懈怠或不妥当的地方,便传扬出去,治他个玩忽国政的罪名……” 无非是看他如今大病初愈,以前又未曾真正上手过政事。 想要让一拥而上的政务累垮他。 说不准,还想让他出个什么大错,再拿回监国之权。 当然,这等时候,孙太后也未必真的敢闹出什么事情。 但是心思肯定是会有的。 可孙太后并不清楚,朱祁钰要的就是她放权。 若是孙太后死死地握着京师的大权。 朱祁钰就算是有再大的能耐,也施展不出来。 只有让孙太后放权,他才能放手施为。 从这一点上来看,金英是帮了他的。 毕竟他最后那句话,很明显是看透了朱祁钰的用意。 但是孙太后下了这封诏书。 说明金英并没有对她完全说透…… 想了半天,朱祁钰还是想不明白,索性便不去想了。 眼下要紧的事情多的是,这件事情还是以后再慢慢探寻。 从前厅起了身,朱祁钰倒没有急着出去。 事情虽紧急,但是身子也要养好。 可别一不小心,真累病了! 前世若非他重病未愈,也不至于落得那般下场。 再说,如今详细军报未到。 很多事情都做不得。 还是得等! 将诏旨交给兴安收起来,朱祁钰转身回了后院暖阁。 汪氏等在那里,两人说了会话,朱祁钰便歇息了。 一夜无话。 直到第二天,天色微微擦黑的时候。 朱祁钰在底下人伺候着用了晚膳,正盘算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成敬匆匆走了进来。 “王爷,兵部于侍郎传信来,说有紧急军情,请王爷速速入宫!” 正文 第二十一章:详细军报(上) 朱祁钰出门的时候,已经是酉时三刻。 如今已经是深秋时节,天黑的早,虽然还不至于看不清楚人,但是也需得掌灯了。 等到了东华门,金英带着肩舆在门口等着。 灯光昏暗,朱祁钰也瞧不清楚对方的神色。 换上肩舆,便朝着集义殿过去。 路上,朱祁钰忽然想起一桩事,便问道。 “本王未曾记错的话,宫里头的规矩,是戌时下钥,闭锁宫门吧?” 他来时是酉时三刻,距离戌时,已经不足一刻钟了。 按规矩,宫门闭锁之后,若无宣召,不得擅自入宫。 便是有紧急政务,也需得先行通禀,有召方可入内。 昨夜于谦送军报入宫,便是如此。 金英在一旁,回道:“不错,不过如今政务紧急,咱家临出来时,圣母给了开宫门的令牌,王爷不必担心。” 朱祁钰不再说话。 没多大会,集义殿便到了。 进了殿中,一干大臣已经到了。 集义殿是文华殿的偏殿,本就不大,此刻灯火通明。 朱祁钰扫了一眼,孙太后没来,但是来的人也不少。 大约有三四十位身穿各色官袍的大臣,皆是朝中的重臣,还有便是几个勋戚武臣。 许是因为有了一整天的准备。 此刻的集义殿中,除了清晨见到的那几位。 六部,都察院,翰林院,内阁,六科,顺天府,五军都督府都有掌事官列席。 见到朱祁钰进来,一干大臣纷纷起身行礼。 “参见郕王爷。” 朱祁钰在上首坐定,道。 “诸位大人不必多礼,请起。” 待底下众臣起身,各自落座。 金英往前走了两步,道。 “太后口谕,迩来天子亲征,久不在京,以国家庶务不可久旷,自即日起,在京内外大小事务,悉启郕王祁钰,尔等当听令而行,毋致违怠。” 因是口谕,诸臣不必跪地接旨。 但是金英这话一出,殿内不由得升起一阵议论之声。 要知道,虽然今天京城中流言四起,但是除了今天清早参加议事的几位大臣之外,尚无人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 此刻接到这道口谕,众人心中只觉得一阵惊疑。 若非是金英亲来传谕,他们甚至会怀疑,这道口谕的真实性。 口谕自然不是假的。 金英说完之后,以吏部尚书王直,礼部尚书胡濙,左都御史陈镒及兵部侍郎于谦为首的四位大佬起身,躬身道。 “臣等谨遵太后懿旨。” 有了一干大佬带头,其他的人自然是萧规曹随。 只是心中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接下来,众人再度落座。 朱祁钰道:“今日将诸位大臣召来,实是有紧急军报入京,需得群臣合议。” “金英,想来接下来一段时日,少不得要深夜议事,今日结束之后,你禀明太后,今日之后,东华门彻夜不封,另赐各部院掌事官,随时入集义殿奏事之权。” 金英没有想到,朱祁钰头一桩竟提起的是此事。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往大了说,皇城宫门守备,自是十分紧要之事。 但是往小了说,也就是太后娘娘一句话的事儿。 毕竟如今的皇城之内,还是太后娘娘她老人家一手掌握的。 如今是特殊时刻,朱祁钰有此一提,金英不感到意外。 这个请求理由充分,这等时候,太后也不会在这种小细节当为难人。 但是他意外的是,这种小事儿,遣人去慈宁宫说一声便是。 不过,朱祁钰为什么要在这种场合提出来? 这种群臣议事的场合,不说朝政大事,开口便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这位郕王爷,到底在想什么? 金英略感意外,但是也没多想,开口道。 “遵王爷令谕。” 声音落下,金英眼角余光瞥见,底下的一干大臣,望着朱祁钰的目光都变了变。 原先的时候,还带着几分轻视。 随着他出声领谕,底下大臣的神色都多了几分肃然,连带着腰板都比之前挺直了些。 原来如此…… 金英心中苦笑一声。 这位郕王爷,还真是会借势。 如他刚刚所想,这件事情不算大事。 但是因为涉及宫门防备,所以十分敏感。 更重要的是,这是由太后娘娘一手掌控之事。 金英在这殿中,无疑代表的就是孙太后。 这等敏感的事情,太后娘娘都能同意。 只能说明,太后是真的将秉政之权,交给了郕王! 并非和前些日子一样,只是个牵线木偶。 金英退回一旁,将底下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不由得涌起几分佩服。 短短的两句话来回,看似波澜不惊。 但是借着孙太后的威势,郕王在众大臣心中的形象,已经有了转变。 至少现在。 朝臣们应该都清楚的知道。 他这个郕王爷,如今是能做主的! 对于底下众臣的神色的转变,朱祁钰倒是面色如常。 前世当了七八年的天子,连这点手段都没有,可真是白当了。 反正孙太后派金英过来,明面上的理由就是给他撑场子。 既然如此,不用白不用! 收敛心思,朱祁钰继续开口道。 “军报乃兵部执掌,于侍郎,今日议事,你来主持!” “臣领命。” 于谦起身,自宽大的袖袍当中,抽出两份军报,开口道。 “昨夜丑时三刻,我兵部接怀来卫军报,言我大军在土木堡遭敌合围,损失惨重。” 底下的一干大臣,听到于谦此话。 倒还没什么太过意外的表情。 败仗而已! 朝野上下,除了皇帝自己,其他的大臣,尤其是文臣,普遍都对此战并不看好。 要知道,虽然这次大明调动的军队数量不少,但是有王振在那胡作非为,稳赢的仗也能打成败仗。 何况,前几次军报发回来的时候。 大军已经和也先有过好几次的遭遇战,明军都没讨到什么好处,反倒有好几位将军战死。 所以对于这次会打败仗,群臣的心里,基本都有准备。 只是看这个架势,这次怕是损失不轻。 这是殿内大多数群臣的想法。 不过也有极少数机灵的,联想起太后刚刚的口谕,顿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于谦没有管底下人的想法,继续道。 “兵部接报之后,速命临近关隘守将就地收拢残军,至今日酉时,宣府镇守总兵官杨洪,呈上详细军报。” 听到这。 有些心中已有猜测的,已经渐渐坐不住了。 就地收拢残军? 这可不是一般的败仗。 大军在外,但凡中军仍在,大军便当听中军之命。 于谦口称残军,那么意思是…… “难道说,贼虏竟攻破了中军大帐?” 说话的是内阁大学士苗衷。 他老人家是宣宗旧臣,又是以兵部侍郎入直内阁,兼掌翰林院,熟知兵事。 闻听此言,不由得惊讶开口。 这话一出,底下群臣不由得骚动起来,一阵嘈杂的议论声迅速响起。 要知道,这次出征,乃是天子亲自坐镇。 若是中军大帐被攻破,那岂不是说…… 天子也遇到了危险? 见场面变得嘈杂起来,金英上前一步,开口喝道。 “肃静!” 待群臣渐渐安静下来,朱祁钰亦开口道。 “诸位不必着急,详细军报既已送到,于侍郎自当将详情尽皆告知于各位……” 如今于谦手里头拿着的,实际上是军报的副本。 正本在朱祁钰的袖袍里头,安安静静地躺着呢! 所以,他比所有人都清楚,接下来他们会听到什么。 望着正在燃烧的宫灯,朱祁钰眼底略过一丝复杂。 今夜…… 还长着呢…… 正文 第二十二章:详细军报(下) 外头隐隐响起了雷声,一道道闪电滑过漆黑的夜空,仿若将天穹割裂。 淅沥沥的雨声从窗外清晰的传来。 由缓转急,打在窗棂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集义殿内灯火通明。 “八月十三,大军接报,贼虏率众八千,欲袭我后军,上遣恭顺侯吴克忠率五千官军断后,双方战于雷家站,遭敌全歼。” “申时,军报至中军,上震怒,再遣成国公朱勇,永顺伯薛绶,领官军四万,追击贼虏。” “朱勇贪功冒进,追贼至鹞儿岭,遭贼虏三万余伏击,朱勇,薛绶皆战死,我官军战死者两万余,残余人等退回中军,王振以大军屡屡失利,仓促下令,命大军后撤。” 于谦立在群臣中间,手里拿着军报,脸上板板正正的,看不出喜怒,声音听起来也无比冷静。 这殿中的许多朝臣,是头一次见到这种未经任何删减的军报。 此刻听来,只觉得一阵头晕。 往常时候,纵然是败,也只是小规模的数千官军交战。 战死的将领,最高不过参将级别。 可如今,单单刚刚于谦所念出来的。 损失便超过两万人。 更不要说,还战死了一位公爵,一位侯爵,一位伯爵。 这些,可都是世袭罔替的高级勋戚啊! 虽然大多数的文臣,对这些嚣张跋扈的勋戚武臣都没什么好感。 但是,对于大明来说,这等品阶的勋戚被敌所杀,简直是奇耻大辱! 一时之间,殿内平静下来的气氛,隐约又沸腾起来。 但是这一次,群臣是愤慨。 愤慨瓦剌! 当年被太祖,太宗追着打,战战兢兢地臣服于二位先皇赫赫军威的漠北蛮族,竟敢如此冒犯大明天威。 同时也愤慨王振! 带着二十多万可战的官军,打不赢也就算了。 竟然还遭到了如此大败。 用无能形容他,都是抬举他! 当然,或许还有人愤慨天子…… 愤慨他宠信佞臣,执意妄为。 只不过这个时候,没有人敢开口而已。 朱祁钰望着殿内沸腾的气氛,暗暗叹了口气。 这才是个前菜,便接受不了了吗? 不过伤亡两万,死了三个高级勋戚而已。 大明这数十年来,的确不曾遭此大败。 但是和接下来,真正的戏肉相比,这才哪到哪啊! 只希望这些朝臣们,神经能够再强韧几分吧。 朱祁钰抬手往下压了压,一旁坐着的几位老大人,也纷纷沉下脸色。 殿内鼎沸的气氛,这才慢慢降了下来。 于谦也停了下来,他站的离朱祁钰近些,所以朱祁钰能够明显的看到,他握着军报的手都隐约鼓起了青筋。 他在尽力的控制自己的情绪,这幅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的是无尽的愤怒。 待他略略缓了缓情绪,朱祁钰才示意他继续。 于谦的声音重新变得平稳,道。 “因仓促后撤,大军数千辎重车辆未及跟上。” “八月十四,车驾至怀来城外二十里处土木堡,王振下令就地扎营,待辎重车辆跟上。” “时兵部尚书邝埜力谏,为保圣驾安危,当尽快驰入居庸关,遭王振怒斥,命左右逐出,随行大臣无再敢谏者。” “土木堡地高无水,我官军将士掘井数丈,皆不得水,时贼虏大军追至,据河为营,我大军人马饥渴,士气低落。” “是夜,贼虏自麻峪口增兵,欲形成合围之势。” “麻峪口守将,都指挥使郭懋率守口官军力战,斩敌千余人,然贼虏增兵不断,郭懋战死,守隘官军覆灭。” “至此,贼虏合围之势已成,我大军辎重粮草遭敌截断,驻跸之地四周无险可守,兼之水源断绝,人心惶惶。” 在场的不少大臣,已经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辎重被劫,水源断绝,遭敌合围,无险可守…… 他们几乎可以想象,接下来是什么场景了。 更有甚者。 已经在心中对王振破口大骂。 以多打少,都能把自己作死,可真是个人才! 随行的那帮大臣也是软蛋。 一个王振就把你们都吓到了。 若圣驾有个闪失,你们全都是大明的罪人! 不错。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在场的群臣终于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如此恶劣的局势,焉有不败之理? 联系前面于谦说,中军被贼虏所破。 看来,大军此次大败,是板上钉钉了。 那么,位居中军的圣驾,到底如何了? 在场群臣罕见地都安静了下来。 整个集义殿中,针落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于谦一个人的身上。 于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 “八月十五,我官军将士遭困二日,军困马疲,欲向怀来城撤退,然虏贼大军固守于五里外,遣游骑绕营,不断窥伺,我大军数度突出,均遭击退。” “是夜,虏贼后撤,王振即命大军开拔,出行二里,遭虏贼四面冲突而来,我军大溃。” “此役,我官军将士死伤数,已确认者逾十七万,后勤民夫徭役,死伤数,已确认者逾十二万,各关口城池已收拢残军三万,民夫徭役五万,四散各处,生死不明者共十一万。” “随行勋戚大臣,三品以上者,存活不足五人,已遣人送回京师,三品以下者不计,后附死难者名单。” 尽管经过前面的种种铺垫,在场众臣都已经一再调高了对这场大战伤亡的估计。 但是当真正听到的时候,心中还是感到无比的沉重。 大军出征五十万人,可战官军二十余万。 光是军报当中,已经确认死难的,就已经超过了十七万官军。 如此伤亡,可称得上是全军覆没了! 那可是几十万大军啊! 就是几十万头猪,围起来让虏贼杀。 他也得杀上个几天几夜吧。 一干大臣都在心里头,狠狠的将王振骂的狗血喷头。 但是他们也知道,这个时候,再骂王振都解决不了问题。 于谦说了这么久,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关键没有说出来。 在场众臣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于谦,似乎只要他说错一句话,就要扑上去将他活剥了一样。 于谦看了一眼稳坐的诸位老大人,定了定心神,沉声道。 “圣驾安好,然遭虏贼所持北行,除一名为喜宁的内臣外,随行中官,包括王振在内,俱死于难。” 王振死不死的,这个时候没人在意。 但是听说圣驾被贼人虏去…… 在场安静了一瞬。 突然响起两声闷响。 朱祁钰循着声音望过去。 却见两个白发苍苍的老大人。 已当场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正文 第二十三章:初露锋芒(排行榜加更一) , 集义殿内。 两位老大人的昏倒,吓了众人一大跳。 幸好朱祁钰随身带了太医过来。 一番施救之下,又是扎针,又是掐人中,总算是没让人直接过去。 然而两位老大人一醒过来,还没张开眼睛,便已经老泪横流。 “先皇啊!老臣对不起您!” “五十万大军啊,臣等无颜见列位先皇……” 这两位老大人官位虽然算不得高,但是皆是先皇老臣。 此刻痛哭流涕之下,殿内群臣也纷纷被感染。 “王振贼子,误我大明!” “皇上,老臣无能,没拦住您亲征,方致有此祸……” 这些大臣们,都是各部的掌事官,少说也是六部郎官的级别。 但是此刻竟毫无仪态,破口大骂。 哭泣者,愤怒者,咒骂者…… 简直将集义殿变成了菜市场一样。 往上首看去,王直为首的一干大佬倒是还能保持镇定,但是也不由得脸色铁青。 他们过来之前,只看到了简略军报。 此刻完整听下来,心中也觉得闷着一口气,若不是顾及威仪,他们也想跟底下那些寻常大臣一般,狠狠的骂上几句。 就连于谦,这个早已经知晓军报内容的人。 此刻再度看下来,也依旧觉得触目惊心,忍不住浑身发颤。 群臣的这番表现,看的金英和兴安目瞪口呆。 他们都是内臣,就算是平时跟朝臣有些接触,也不甚深入。 在他们的印象当中。 这帮老大人,都是老持稳重,注意仪态之人。 便是遇到再大的事情,都处变不惊,何曾见过他们如此破口大骂? 倒是朱祁钰坐在上首,没什么明显的表现。 这种场面,早在前世的时候他就见过了。 大明的文臣,可向来不是什么只会吟诗摘句,温文尔雅,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大夫。 至少,现在的文臣们还不是! 相反的,他们真的发起疯来。 别说是破口大骂了,朝会之上大打出手的时候都有! 何况,这封军报给在场的老大人们的刺激着实有些大。 这何止是败仗那么简单? 哪怕不算上天子被俘。 单就伤亡的程度而言,说是丧师辱国毫不过分。 更何况,就连君上都失陷敌手。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这帮老大人们只是气昏了两个,没有闹出什么当场羞愤自杀的场面。 朱祁钰都觉得,这帮老大人们已经很克制了。 不过眼下是议事,倒也不能一直如此乱着。 朱祁钰轻咳一声,金英会意,上前一步,再次高声喊道。 “肃静!” 金英是内官出身,这一声喊的中气十足。 他自己又是司礼监的大珰,平素在朝臣中的风评还算可以。 因此这一声喊罢,大殿内的秩序总算是稍稍安定下来。 不过也只是没有人高声喝骂了而已。 底下的低声的议论,和不断的啜泣声,还是接连不断。 朱祁钰摆了摆手,让金英退下。 然后自己起身,站了起来。 他没有着急说话,而是淡定地望着底下的群臣。 从骂的最大声的,到哭的最厉害的。 挨个看去。 也不说话,就是这么平静的看着。 刚开始的时候,群臣还不觉着有什么。 但是朱祁钰的眼神无悲无喜,盯着一个人的时候,就目不转睛的看。 而且随着他站起来,殿内一干大佬的目光也随着朱祁钰而动。 这么个场合,被这么多大佬同时行注目礼…… 没过多久。 被朱祁钰盯着的大臣,不管是仍在嚎哭的,还是愤愤不平的。 都渐渐的息了声息,讪讪的低下了头。 足足过了将近半刻钟,殿内重新变得针落可闻。 朱祁钰才淡淡的开口道。 “都哭够了?骂够了?” 底下没人应声。 任谁都能听出,郕王爷这句平静的话底下,暗藏着多少的波涛。 这个时候,群臣才隐约意识到。 似乎,眼前的郕王,和之前印象中那个懦弱的亲王,不甚相同。 说不清道不明。 如果非要说的话。 那便是多了一种波澜不惊的气质。 虽处变而不惊,虽遇乱而不惧! 大殿内安安静静。 朱祁钰轻哼的声音显得极为明显。 “土木之役,大军覆灭,勋戚死难,天子被虏,数十万官军为国尽忠,为我大明立国近百年来,最为惨痛的战役。” “可你们抬眼看看!” “宫中的太后娘娘,本王,还有这几位老大人们……” “我们哪一个心中不是悲痛不已,哪一个不是恨不得餐虏肉,饮贼血,以泄心头之恨,但又有哪一个,像尔等这般嚎哭咒骂?” 朱祁钰声音陡然升高,神色都变得严厉起来。 严厉的目光,在殿中来回扫视。 原先嚎哭的最厉害的几个,都纷纷羞愧的低下头,不敢和他对视。 停了半刻,朱祁钰才继续开口,道。 “尔等虽非部院大臣,但皆是各处掌事官员,正堂官不在,尔等便是各衙门中的主心骨,你们若是都如此惶恐不堪,又该如何安抚底下的朝臣?” 这话虽然说的严厉,但是隐含的意思却是好的。 在场的大臣们,原本只是被朱祁钰刚刚一身气势所摄的。 这个时候也开始低下头,沉思起来。 集义殿中依旧安静一片。 但是如今的气氛,已经和刚刚大不相同。 刚刚的时候,于谦读完军报。 大臣们愤怒者有之,慌乱者有之,悲痛者有之。 情绪皆是无比激动。 虽然被金英和朱祁钰的注视,强行压了下来。 但是群臣心中的那股气,却没发出来。 仍旧处于各种各样的情绪当中。 朱祁钰的这番话,才真正让他们冷静下来! 冷静下来,是能够思考和听得进去话的第一步。 可以说,直到这个时候。 朱祁钰才算是初步的掌控住了殿内的局势。 至少,就算是再有什么让人震惊无比的军报出现。 也不会动不动就变得混乱不堪! 这份手段。 在场的一干大佬都看在眼中。 不管心中作何感想。 但是至少面上,都露出了几分赞许之色。 如此危难时刻。 需要的就是一个能够控局的人出现。 事实上,若非实在无人可选。 他们也不会硬推这个平日懦弱不堪的郕王爷出面。 但是如今看来。 似乎……没选错人? 除了他们,站在上首的金英,神色当中也透出了几分莫名。 不过朱祁钰却没有管他们。 他前世好歹当了七年的天子,应付这种场面,自然是不在话下。 不过御下之道,讲究的是宽严相济。 棒子打过了,就该给颗甜枣。 在殿内扫视一圈,见众人的神色渐渐平静下来。 朱祁钰也脸色稍霁,口气和缓了些,道。 “诸位大臣皆是忠心体国之辈,骤然闻此消息,心中惊怒不堪,本王可以理解,但如今圣驾安好,宫中太后娘娘尚在,我大明各处,尚有百万官军驻守。” “神器尚存,社稷仍在!” “越是危难之时,越需要我朝野上下,合力一心。” “诸位如今应当做的,是尽忠职守,固守京师,安抚朝臣百姓。” “如此,方不负历代先皇重恩,方不负社稷百姓之托。” “诸君,可听明白了?” 这几句话,朱祁钰说得字字清晰。 虽然口气和缓,但却无比坚定,让人闻之便生一种安心的感觉。 于谦首先向前两步,郑重叩首道。 “臣兵部侍郎于谦,定当尽忠职守,誓死卫我京师!” 底下几位大佬也纷纷起身,叩首。 “臣吏部尚书王直……” “臣礼部尚书胡濙……” “臣左都御史陈镒……” 紧接着,底下其他的大臣也紧随而起,纷纷拜倒在地。 “臣等定当尽心竭力,誓死卫我京师!” 正文 第二十四章:死亡名单(上) , 集义殿内,望着跪在地上,齐声高喊的一干大臣。 朱祁钰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稳定军心是最重要的! 尤其是在场的这些大臣。 基本上都是三品以上的重臣勋戚,差些的也是主理一方衙门事务的堂官。 他们若是慌了,底下的人只会更慌。 到时候,只怕也先还没打过来。 他们自己便已经先崩溃了。 “诸位请起……” 抬手让这些大臣起身落座,朱祁钰重新开口道。 “于谦,你继续。” 众臣的目光瞬间汇聚到了于谦的身上,神色俱是复杂的很。 这份军报的份量,实在是太重了…… 重到从于谦开始宣布,到现在为止,已经是第三次被打断又重新开始了。 这在十分重视朝会奏对规矩的文臣当中,实属罕见。 前两次于谦被打断之后,一次宣布了伤亡情况,另一次宣布了天子被掳。 这个时候,群臣是真怕他再开口,说出什么让大家接受不了的消息。 不过大略也不会了。 天子都被掳走了,还能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难以接受? 于谦起身,拿出军报继续开口。 “土木之役,军报已然结束,接下来,是随行勋戚大臣死难名单……” 好吧,这个也不是什么好消息。 但是经历过大军覆灭,天子被俘的噩耗洗礼之后。 在场的众大臣表示,这个已经不算什么了 有恢复冷静,心思灵巧的,更是将耳朵都竖了起来。 尽管这样想,有违圣人之道。 但是别忘了,这次随行的勋戚大臣。 可都是朝廷重臣。 换句话说。 这份死难名单,决定了朝廷会有多少坑位腾出来。 这才是和在场众臣,息息相关之事。 自然是个个都屏住了呼吸,竖立耳朵听着。 于谦的声音干巴巴的,不带一丝感情。 “此役,现已核实的死难大臣,名单如下。” 首先宣布的是勋戚武臣的名单。 因是大战,这次天子基本上把京中有些名望的勋戚武臣,都带走了。 故而这次议事,到场的勋戚武臣,可称得上寥寥无几。 为首者,是成安侯郭晟和忻城伯赵荣,分别掌着中军都督府和左军都督府的事务。 天子亲征,能打能战的基本都带走了。 这两位便被拔了出来,暂时署理五军都督府的事务。 本来是待天子回京,这两位就回家当自己的闲散勋戚。 不过眼下勋戚死伤惨重,朝廷议事,也只能是他二人顶上了。 再往下,便是真正掌着实权的。 两位爵爷年纪都不小了,所以虽然名义上署理五军都督府。 但实际上都仅是挂个名,实际上的事务都由下面人协同兵部去做。 具体来说,就是跟着过来的中军都督同知武兴和左军指挥佥事陶瑾。 明代没有传统意义上的禁军。 守备京师的武备力量,大略有三种。 一个是隶属于五军都督府的京营,负责守备京师安全,是京畿范围内最强大的一直军队,同时也是这次土木之役当中,损失最惨重的。 京营的地位比较特殊。 虽然名义上归属五军都督府管辖。 但是实际上,由于承担了守卫京师安全的责任。 所以大多时候,都是由皇帝另行任命伯爵以上的勋戚大臣。 而且和文臣的加衔相似。 执掌京营的勋戚大臣,一般会加五军都督府右都督的官职。 这次因是特殊情况。 暂时负责京营事务的,是驸马都尉焦敬。 除了京营之外,还有便是被俗称为禁军的京卫指挥使司,又称亲军都指挥使司。 这部分的官军,负责守备宫禁安危。 构成比较复杂,但是主要部分,是天子直属的上直二十六卫。 如今京中,署理京卫指挥使司事务的,是都指挥佥事张輗。 这五六位,再加上今天没有到场的锦衣卫指挥使马顺。 基本就是如今的勋戚武臣当中,在京的能做主的全部大臣了。 不得不说,和看起来仍然乌央乌央的一众文臣比起来。 实在是少得可怜。 除了京营和京卫指挥使司之外,京城还有一支武备力量。 就是隶属于兵部的五城兵马司。 不过这支力量并不算是军队,负责的是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之事。 倒是不能往武臣里头去算。 “太师英国公张辅,泰宁侯陈瀛,驸马都尉井源,平乡伯陈怀,襄城伯李珍,遂安伯陈埙,修武伯沈荣,中军都督府都督梁成,左军都督府都督王贵……” 虽然只是个挂名的,但是成安侯郭晟和忻城伯赵荣两个人,听着于谦面无表情的一个个念出来。 心中还是忍不住隐隐作痛。 要知道,勋戚和文臣可不一样。 勋戚虽然是世袭罔替,但是除了开国和靖难之外,很少有大规模的敕封勋戚的机会。 这几年,除了天子大婚荫封的的爵位之外,便只有几个四处平叛,军功累累的老将被赏赐爵位。 可以说,勋戚就那么些家! 这一下子,至少死了一少半。 里头还带着如今勋戚的定海神针,英国公张辅! 要知道,天子出征是去打仗去的。 带走的自然也是能打仗的青壮勋戚。 这些人一死,留在京城里的,要么是跟他们俩一样,五六十岁的老人家,要么是些刚刚袭爵,十几岁的小孩子。 这些年来,勋戚本就备受打压。 如今再死了这么些能扛事儿的中坚力量,简直是雪上加霜,怎一个惨字了得。 再看看依旧乌央乌央的一大帮文臣。 两个人不由得对视一眼。 还是这帮文臣好啊! 每三年就有一大帮进士涌进来。 跟割韭菜似的。 一波又一波,咋都割不完…… 不过他们心疼他们的。 在场的文臣对于勋戚死伤的名单,却是不甚在意。 至少,大多数人是不怎么在意的。 文臣和勋戚,本就是对立的两个集团。 在文臣的严重,这些勋戚权贵,十个里头有八个都是朝廷的蛀虫,死的越多越好。 当然,他们指的是被朝廷查办! 这种被贼虏所杀的。 老大人们还是表示很愤慨的! 不过也仅止于此,要说感到心疼和不忍。 不存在的! 老大人们巴不得他们都死光了才好。 长长的名单念下来。 两位勋臣的脸色白的跟纸一样。 足足过了小半炷香的时间。 于谦才略停了停,继续开口道。 “以上是勋戚武臣死难者,接下来,是随行文臣和中官内臣,已确认的死难者名单……” 正文 第二十五章:死亡名单(下) , 集义殿。 迎着众臣各有含义的目光,于谦作为一个没有感情的复读机器,仍在继续。 “三品以上者,已确认者……” “户部尚书王佐,兵部尚书邝野,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曹鼐,刑部右侍郎丁铉,工部右侍郎王永和,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邓棨,翰林侍读学士张益,通政司左通政龚全安……共十六人。” “科道官员,随行监察御史死难者二十四人,给事中死难者十四人。” “其余三品以下者,含各部员外郎,主事,行人等,死难者过百人,详细名单已发吏部。” 长长的一大串名单,至此总算是读完了。 在场的群臣,倒吸了一口冷气的同时,心中也不由得泛起一阵复杂的感觉。 于谦在说的时候,已经尽量的省略了。 除了三品以上的,和比较重要的科道官员,基本上都略去未提。 但即便是这些人,也足够让人惊骇不已了。 这些名字,随便拿出来一个。 可都是朝堂之上,举足轻重的人物! 但是如今…… 一场大败,就这么变成了尸骨一具,恐怕连落叶归根都做不到。 兵者,果真凶器也! 在场大臣感到悲痛的同时,有些感情丰富的,也不由得涌起一阵庆幸。 幸亏自己当时,没有贪图军功,跟着皇帝一块亲征去。 不然现在,客死异乡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当然,也有些忧国忧民的。 已经开始考虑,朝廷损失如此严重,接下来的京师守备,和朝廷政务运转,该如何是好? 也有些心思转动的快的,已经在盘算。 这么多的大佬死难。 朝廷接下来必然会掀起一场官场巨震。 自己等人,又该如何在这场风波当中,捞到足够的好处! 底下的人心思各异。 朱祁钰坐在上首,自然是尽收眼底。 公布这个名单。 就是为了让接下来的事情能够顺利的推动下去。 毕竟,就算再危急的状况下。 第一要保证的,就是秩序。 换句话说,得有主心骨,掌事者! 这就跟得到消息之后,老大人们的第一反应,是让郕王监国总政一样。 得有能主持大局的人顶上去。 才好说具体的事务该怎么办。 不然你一言,我一语的,没人能做主,出了事情也没人能问责,才会闹出大乱子。 没有感情的复读机器于谦念完名单之后,退回一旁,将目光投向了朱祁钰。 朱祁钰沉吟了片刻,开口道。 “此役,各部,院,寺,监,死难者甚众。” “然朝廷政务不可久旷,各部正堂官死难者,暂由佐贰官署理政务,佐贰官亦死难者,暂由现任掌事官署理政务。” “现下乃特殊之时,暂罢一切不急之务,以安抚舆情为主。” 这本是应有之意。 死难了这么多的大臣,光三品以上的,就有十几位。 每一个位置,都牵扯甚广。 不是一时半刻,能够定的下来的。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暂时维持原状不动。 但是须知。 原先的时候,各部虽然都有掌事官负责。 他们的地位,基本上跟之前监国的郕王一样。 是个摆设! 就是用来防止有意外情况发生的。 正常的部务,如果紧急的,直发行在,由正堂官处置。 如果不紧急的,则是暂且压下。 等大军回京之后再行处置。 不过话说回来,底下一干大臣刚刚如此慌乱,也有这个原因在。 单以六部来说,若是有侍郎级别的大员坐镇,还好些…… 正三品的大员,坐镇一部倒也勉强够用。 但是有些地方,连佐贰官都没有。 掌事官是郎官之类的五六品的官员。 真要是碰上底下人闹事什么的,可真未必能够应付的来。 “今日议事结束之后,各位大臣首要之事,便是安抚本衙内舆情,抚平民情,此等时刻,若有人接机寻衅滋事,本王定以重典惩治!” 朱祁钰很显然也看出了众人的犹豫不安,紧接着喊道。 “兵部何在?” 于谦上前一步,道。 “臣在!” “命五城兵马司调遣官兵一千,分驻各部,院,寺,监,听从各掌事官调动。” “若有趁机喧闹,滋事扰民,煽动百姓闹事者,主犯可就地锁拿,关入顺天府候审,从者就地遣散。” “七品以下官员及勋戚子弟,有敢动荡民心,吵闹不休,掌事官劝解后仍旧不停者,就地锁拿,送交都察院处置。” 朱祁钰一番话说得杀气腾腾,丝毫不掩饰自己坚定的决心。 令在场的众臣呼吸都为之一滞。 没有官身的也就算了。 连七品以下的官员,若敢闹事,竟也下令“就地锁拿”! 这位郕王爷,好大的魄力! 不过如此以来,众臣倒是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只要给了授权,那事情就好办了。 该抓的抓,该罚的罚。 短时间之内控制好局势,这些大臣们心里还是有信心的。 毕竟,虽然他们有些品阶不高,但是能被留守当做暂时掌事的官员,也自然没有庸才。 “遵王爷令谕!” 于谦倒是毫不犹豫,拱手便答应下来。 朱祁钰点了点头。 说起来,这件事情其实锦衣卫来做更加合适。 不过出于一些原因,朱祁钰今天并没有将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叫来。 何况,锦衣卫是天子亲军。 如今天子北狩,马顺大概率是听从孙太后的调遣。 他可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冒出一个跟他唱反调的人。 略停了停,朱祁钰继续开口喊道。 “吏部何在?” “臣在!” 吏部尚书王直起身,道。 王老大人毕竟是百官之首,朱祁钰说话之间,倒是客气得多,但是面色也十分肃然。 “此役,我朝廷大臣损失惨重!各部院寺监正印官,佐贰官多有出缺。” “辛苦大冢宰,连夜召集吏部各堂官,紧急考计京畿之内三品以下,七品以上官员,七日之内,递上可补缺的详细名单。” “涉及三品以上大员,吏部当于后日之前,拟定候选之人,然后召群臣于集义殿,廷推任命。” 王直倒是没有拿架子,拱手称是。 “遵王爷令谕!” 随后,朱祁钰目光再次转回了于谦身上,道。 “于侍郎,此役,五军都督府,京营将领亦损失惨重,如今之时,当以京师守卫为重,武将补缺之事可暂缓之。” “但京营提督之人,实乃京师守备之重,兵部亦当速速拟定名单,于后日,与吏部一同廷推任命!” 这也是应有之意。 但是他的话音落下,于谦却没有立刻起身接令。 反倒是成安侯郭晟硬着头皮站了出来,道。 “王爷,臣以为,此事不妥!” 正文 第二十六章:打压勋戚?(排行榜加更第二章) , 说实话,郭晟这个时候是不想站出来的。 他心里清楚,眼下的情况,当务之急是上下一心,合力退敌,贸贸然出来唱反调,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中军都督府的掌事官。 哪怕是个挂名的也一样。 这个时候若是一言不发,传扬出去,是要被勋戚们戳脊梁骨的。 “王爷容禀,京营乃隶属于五军都督府,按例,提督之人当从勋戚之中选用,由五军都督府提名,何以由兵部拟定候选名单?” 哪怕再不想说,坐在这个位置上,郭晟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 道理倒是不错。 按照惯例,京营隶属于五军都督府,之前的时候,京营的提督大臣,都是由五军都督府直接报送御前。 虽然有些时候,皇上拿不准主意,会下令廷推选用,但是提名的权力,一直都是属于五军都督府的。 可刚刚朱祁钰压根连提都没提五军都督府,直接越过他们,让兵部提名。 于谦作为兵部侍郎,自然是知道这个惯例的,所以他并没有立刻起身接令,就是在等着五军都督府的人开口。 然而郭晟这句话,却仿佛一勺沸水浇入了滚油当中。 文臣序列当中,立刻就有人站了出来,道。 “此等危急时刻,郭侯爷还囿于此等小事,争权夺利之心昭然若揭,王爷,臣请重责之!” “若不然,则群臣上下相效,为分毫之权力,斤斤计较,必将政令不通,如此我朝廷危矣,社稷危矣,此风断不可长!” 朱祁钰循声望去。 见说话之人身着青色官袍,上绣獬豸,坐在离陈镒不远的地方。 便知这是大明官员中的著名辩手,监察御史! 就是不知道是哪一道的…… 明制,设都察院掌风宪之事。 都察院下设十三道御史,每道设掌道御史一名,监察御史数名,分别负责全国各地的监察工作。 若论人多,都察院可在大明的各个衙门里头排在前列。 虽然说这次议事,大多来的都是各衙门的掌事官。 可作为都察院的大头目,又是七卿之一,陈镒带两个掌道御史过来,也没人能够有所指摘。 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这位话音刚落下,另一头又有大臣站了出来,指着郭晟道。 “天子遭此劫难,皆因勋戚武臣,在背后鼓动亲征之故,如今大军覆灭,天子被掳,尔等却在此大放厥词,岂能对得起皇上圣恩宠幸?” 此人也着青色官袍,不过却没有和陈镒他们站在一起,而是自成一体。 朱祁钰扫了一眼,正好六个。 不用说,这是另一波著名辩手,六科给事中! 六科独立于各部院之外,自成一体,所以也没有人给他们行方便,一科来了一位,正好是六位。 刚刚开口的这位,约莫应该是兵科的,毕竟这种涉及到武将任命的事务,隶属于兵科的管辖范围之内。 有了这两位出面质疑,底下其他大臣也纷纷骚动起来。 不多时,又有几个朝臣跳出来,道。 “郭侯爷,当此大难之时,尔一意阻挠政令通行,是何居心?” “多年来,五军都督府把持京营提督,任人唯亲,以致武备废弛,郭侯爷该引以为戒!” “不过是提名之权而已,此等时刻,我等文臣勋戚,当齐心协力,共度危难,郭侯爷何必如此斤斤计较?” 一时之间,说什么的都有,有直接破口大骂的,也有好言相劝的。 总之就是一句话,矛头都是指向郭晟一个人的。 听得郭晟额头上冒出一阵阵的汗。 是气的! 这帮文臣还真是不要脸。 什么叫大放厥词? 这本来就是五军都督府的权力,无故被夺,他出来申诉一番都不行? 什么叫斤斤计较? 这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混蛋,有本事让兵部把低阶武将的任命权交出来啊! 郭侯爷气的胡子都在抖动。 但是看着乌央乌央的一干大臣,又不由得一阵泄气。 自己这边,够得上讨论这种人事提名的,除了他,也就是一个忻城伯赵荣。 但是对面,光是现在已经站出来的三品大员,就有好几个。 更别提还有一帮稳坐钓鱼台,一直都没有表态的七卿,坐在虎视眈眈。 怎么打得过哟? 郭晟不由得叹了口气。 还是因为这次他们勋戚死伤的太过惨重。 英国公,成国公,泰宁侯……这些勋戚武将中的大佬,他们几个随便一位,若是能够站在这里,这些文臣又岂敢如此猖狂? 只可惜,他们全都在土木之役当中蒙难了! 一念至此,郭侯爷就恨不得将王振给生撕了…… 这个时候,忻城伯赵荣也站了出来,顶着一干文臣不善的目光,对着朱祁钰奏道。 “王爷,臣诚知此刻乃我朝中文武,合力一心,共御贼虏之时,然先太师英国公,成国公,恭顺侯等诸勋戚,皆为国死难。” “如今尸骨未寒,五军都督府便遭如此打压,岂不寒了忠臣良将之心?” “臣恐此等消息传扬出去,会使京师上下勋戚人心浮动,请王爷三思。” 朱祁钰饶有兴致的望着赵荣,却没有说话。 不得不说,赵荣倒是比郭晟要冷静。 他心里头清楚,论人数,比嘴炮,他们是如何也比不过在场的文臣的。 人家就是靠写文章起家的! 也没必要跟他们吵。 他只需要牢牢抓死了,这是文臣趁机在打压五军都督府这一条,就够了。 只要能把争权夺利的帽子,扣回到他们的头上,自然也就能噎住他们的话头! 他不跟大臣们说,开口就指明是对朱祁钰说的。 很显然,是想着郕王一个人,总比一堆大臣要好对付。 而且或许,郕王只是不熟悉政务,并不知道提督大臣的提名权在五军都督府呢? 这个场合,毕竟郕王是主事人。 只要文臣的话头被噎住,又有郕王开口,这事儿自然也就过去了…… 可是赵荣的这些想法,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 今生的朱祁钰,的确是没怎么接触过这些政务。 但是前世的他,可是做了七年的天子,对这些事情,自然是门清。 赵荣觉得,朱祁钰没有理由帮着文臣打压五军都督府,但是世事往往不要他觉得…… 朱祁钰沉吟了片刻,道。 “赵伯爷言重了,商议朝政而已,何谈打压?” 说罢,不等赵荣反应过来,朱祁钰又转过头道。 “大冢宰,赵伯爷说,此事会寒了忠臣良将之心,您以为呢?” 正文 第二十七章:打的就是你 , 赵荣的手段,若是换了以前的朱祁钰,说不准不慎之下,也就落尽了他的坑里。 可作为当了好几年皇帝的人,这种手段朱祁钰见得多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又推了回去。 赵荣不是不愿意和文臣吵架吗? 那好,朱祁钰就点一个文臣的大头目出来,跟他好好说说。 事实上,应该说赵荣的想法是没有错的。 如果朱祁钰只是以前的朱祁钰,那么他的确没有任何理由打压五军都督府。 文臣和武将的争斗,和他也毫无关系。 但是现在不同。 如今的局面,需要的是高度统一的指挥体系。 以朱祁钰现在的眼光来看朝局,远比他前世懵懵懂懂的被硬推上去主事时看的通透。 皇帝亲征,除了王振的煽动之外,很重要的一环,就是有勋戚武臣在背后支持着。 王振的确无法无天,但是若是满朝文武,上下一心的反对,单凭王振一个人,也未必就能成的了事。 这件事情的背后,实质上是勋戚武臣这些年来日渐衰弱,对文臣势力发起的一次反攻。 一旦这场仗大胜,那么勋戚集团,又会诞生一批新生力量。 除了开国勋戚和靖难功臣之外,说不定还会涌出一批征北功臣,当然,文武群臣都认为能胜,这是前提。 只要能胜,勋戚武臣的力量就会再次得到增强。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稳赢的这么一场仗,竟然打败了…… 不仅败了,而且败得一败涂地。 既然败了,就得认栽! 当前的局面,朝中数得上名头的勋戚,基本上都已经死在土木之役当中了。 要收拾这个烂摊子,还得靠文臣不可。 既然要靠人家来收拾这个烂摊子,那就别怪人家顺手打压你一番。 毕竟,没有只许你反攻人家,不许人家趁你病要你命的道理。 这个时候,五军都督府被打压是必定的! 站在朱祁钰的角度,要建立一个高度统一的指挥体系,那么他自己首先就不能左右摇摆。 必须坚定的站在文臣的这一方,彻底的将京营的指挥权拿到手中! 凭他自己一个人的影响力,根本不可能统御如此庞大的京营,朝廷也不会允许他一个亲王掌握兵权。 那么如此一来,就只能依靠兵部的力量,虽然这样做会有一定的弊端,但是这是如今的局面下,最好的办法了。 事实上,从土木之役大败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勋戚会遭到文臣集团一次彻底而庞大的反攻。 朱祁钰的话音落下,底下也渐渐安静下来,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坐在上首的王直。 作为吏部尚书,六部之首,在英国公,成国公等一干勋戚大佬,都已经死难的情况下,王直可以算是朝野上下,份量最重的朝臣了。 他的话,就是反攻的号角! 王老大人慢腾腾的起身,行了个礼,道。 “王爷,此事合该兵部执掌,臣本不欲多言!然有一事,老臣需得在此提醒各位……” 话至此处,王老大人略停了停,转过身,面对着底下的种种目光,苍老的面容当中,陡然多了几分严厉。 “今日议事,乃是议定当此局面之下,最为危急之政务,亦是议定我等该如何守卫京师。” “但是诸位须知,有些事情,暂缓议之,并不代表就此放过!” “土木之役,我大明惨遭大败,天子被掳,大军覆灭,死伤官军十数万。” “此等大败,难道不当论罪吗?” 王老大人说得缓慢,但是声音却异常的凝重。 一字一句,都仿佛敲打在众人心上一般,淡淡的扫视了一周,但凡被老大人目光扫到之人,皆是不敢抬头。 王直这才转过身,重新面对朱祁钰,道。 “王爷,老臣以为,随行勋戚大臣,虽已死难,但包括英国公张辅,泰宁侯陈瀛,都督梁成,户部尚书王佐,兵部尚书邝野在内的一干人等…… “在此战当中,身为朝廷大臣,未能劝谏天子,受制奸臣,致此大祸,理当召开朝会,另行问罪。” 老大人一番话说得振聋发聩,不可谓不大胆,在场所有人当中,也只有位居天官的吏部尚书,敢如此说话…… 朱祁钰扫了一眼底下的人,心中不由得叹了一声。 果然,还是王直这种朝廷重臣,在关键的时刻能够抓得住重点。 他这一番话,看似没有针对五军都督府,但是实则说的比谁都狠! 这番话里头,字字句句,都瞄着赵荣话里头的四个字…… 忠臣良将! 赵荣不是说,这个时候打压五军都督府,会寒了忠臣良将之心吗? 那老大人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你…… 什么叫忠臣良将? 带着数十万大军出征,结果打的全军覆灭,天子被俘。 就凭这个,敢叫忠臣良将? 呸! 这会大难当前,没工夫收拾你们而已,还敢跳出来蹦跶,简直是活腻了! 一番话字字扎心,绵里藏针,偏还让人寻不到一丝错处。 毕竟,如此大败,肯定是要有人承担责任的! 可到底让谁来承担? 要说谁的责任最大,肯定是执意亲征的天子,和肆意妄为的王振。 但是谁敢说是天子不对? 至于王振…… 他是主犯,但是其他的人也别想跑。 在其位则谋其政! 既然这些人当时跟着出征去了,不管心里头愿不愿意,都是承担着风险的。 胜了,他们个个都是功臣,身上背着军功,履历上自然是浓墨重彩的加上一笔。 但是败了! 不仅败了,而且是大败,连天子都弄丢了,自然也要承担责任。 何况,王老大人又不是只针对你勋戚武臣一方,他老人家连文臣这边的两位大佬,也一起算进去了。 作为百官之首,绝对是不偏不倚,持心公正! 至少,在明面上,没有任何人能够指摘他什么。 换句话说,王老大人的意思很明白…… 一边待着去! 朝廷这会还没腾出工夫收拾你们呢,少在这瞎蹦跶! 你们勋戚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还敢出来说文臣打压五军都督府? 呵呵!脸呢? 一番话说的郭晟和赵荣两人脸色通红,恨不得有个地缝,就这么钻进去。 这个时候,朱祁钰也淡淡的开口道。 “大冢宰所言甚是,不过,问罪之事容后再议。” 算是暂时将此事揭过。 顿了顿,他面朝着快被唾沫星子淹死的郭晟和赵荣,说道。 “照理来说,京营提督当由五军都督府都督提名,但是如今,五军都督府可有都督坐镇?” 郭晟和赵荣对视一眼,皆是欲哭无泪。 原先自然是有的,但是现在…… 都死了! 要知道,他们俩只是暂掌府事而已,并非五军都督府的正印官。 作为名义上统领天下兵马的最高机构,五军都督府的都督,算得上是武臣当中实权最高的职位之一。 至少在现在,在勋戚势力还没有被完全打压的时候,五军都督府都督的含金量还是极高的。 像郭晟和赵荣这样暂时掌事或者是虚授也就罢了。 若是实授,那么任何一名的五军都督府都督,都必须经过勋戚,天子和文臣的三方共同认可。 通常情况下,也是由五军都督府提名,由百官廷推而出。 他们俩,还够不上这个级别,别说是三方认可了,单是勋戚这边,都未必能服他们。 故而朱祁钰这句话,可算是正好打到了他们的软肋上。 五军都督府没有都督,京营提督这样攸关京师守备安危的重要大员,自然也就没有办法提名。 虽然兵部如今也没有尚书,但是…… 望了望朱祁钰“和煦”的目光,又看了看大冢宰看不出喜怒的脸色,再瞟了瞟殿内群臣跃跃欲试的神情。 郭晟和赵荣最终还是不得不屈服下来。 “王爷所言甚是,方才是臣等失言!”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既然如此,兵部便速速办理,不可耽误后日的朝会。” 这桩事情处理完了,朱祁钰朝着于谦道。 “于谦,你将下一份军报,读与众位朝臣听。” 正文 第二十八章:最新军报 集义殿内一片安静。 外头的雨越发的急了,豆大的雨珠打在窗棂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听到朱祁钰的话,在场的众臣不由得眼皮一跳。 不会吧,这还没完? 于谦显然也看到了众臣的神色,开口道。 “这是本官进殿之前,收到的最新军报。” 关键词,最新…… 意思是,这是最后一份,没别的了。 于是众位大臣重新绷紧了弦,仔仔细细的听着。 于谦自袖袍当中,再度拿出一份军报,念道。 “臣宣府守将杨洪,纪广,朱谦,罗亨信等上禀朝廷。” “本月十六日酉时,也先遣数百精骑至宣府城下,中有身着青色龙袍者,言,吾为大明皇帝,速开宣府城门……” “我宣府守将难辨真假,恰逢总兵官杨洪巡视别处,故守城将士对曰,所守者皆皇上城池,天暮不敢开门。” “盏茶后,虏贼拥身着龙袍者退去,过宣府河,往北而去。” “次日,虏贼再遣二人,自称为中官喜宁,同通事岳谦,持书求金珠彩币,以赐也先。” “事涉重大,臣等不敢擅专,以将二人送回京师,请朝廷决断。” 于谦冷静的声音,回荡在大殿当中。 待读完了军报,朱祁钰淡淡的开口道。 “此为宣府最新军报,虽已被守将应付过去,但也先掳劫天子,虽然此事不成,也必会再次挟天子以令诸关隘守将。” “若再遇此事,守将当如何决断,吾等当速速商议,明令边境诸守将,以免人心动荡,酿成大祸。” 底下一干群臣听了,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人开口说话。 这种事情,实在是不好说啊…… 照理来说,这种事情是不能答应的,但是如今天子在也先的手中,他们毕竟投鼠忌器。 若是也先恼羞成怒,对天子不利,那么这个责任,谁又能承担的起? 朱祁钰也不着急,今夜的各种消息,给各位老大人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 他们也的确需要些时间,好好的来消化一下。 不过让朱祁钰没想到的是,最先站出来的,不是文臣,而是一直在殿中没有说话的驸马都尉焦敬。 “王爷容禀,臣以为天子乃社稷之本,如今敌强我弱,皇上为虏贼所持,若我等一再拒绝,恐虏贼恼羞成怒,对天子不利。” “故而臣以为,此等时候,我等当竭尽所能营救天子。” 朱祁钰打量了焦敬一番,心道,这倒是个大胆的! 这番道理错了吗? 自然是没错的! 但是这殿内群臣,却没有人敢这么说。 为什么? 因为这番话,接着往下说,就该是“……无论虏贼提出何等条件,只要能够救回天子,我等都可尽力为之,待迎回天子之后,再图反攻……” 当然,这番话是万万不会说出来的。 可朝堂上,很多话是不必说出来的,表明态度就够了。 但是问题是,也先抓着皇帝这么一张好牌,他所求的,又岂会是小事? 果不其然,焦敬刚刚说完,便有大理寺卿俞士悦便站了出来,道。 “不妥,军报已有言明,也先挟天子于城下,所图非金银财帛而已,乃图谋我边镇。” “宣府,大同,紫荆,独石,皆为我大明戍边重镇,一旦被也先趁机所占,我大明边防立刻便会毁于一旦。” “若如此,也先据边镇而进,我京师则岌岌可危矣。” 大明完整的边防体系,是在弘治朝才完整构建出来。 但是当年太宗皇帝迁都北京,便是为了征伐漠北。 这些年来,朝廷在边境上的布置,一直在不断的推进。 具体来说,便是据险以守,连点成线。 以固原,大同,宣府,广宁为基本点,在沿边各个隘口建立城池,驻以重兵,号为边镇。 至弘治朝,最终形成了所谓的“九边重镇”。 虽然现在还只是雏形,但是道理是一样的。 于谦也起身道。 “俞大人所言甚是,虏贼本为游牧之民,虽骁勇善战,但后勤难以支撑持久。” “也先一路进军,越逼近我大明境内,其粮草运输线路便越长。” “然则,若尔等据我边镇作为转运点,则粮草辎重绵延不断,必成心腹大患。” 事实上,在冷兵器时代,打仗打的就是粮草辎重。 大明这次出兵,号为五十万大军,但是实际上能战者,不过二十余万。 之所以有那么多人,就是为了供应大军的辎重后勤。 对于大明来说,是这个道理,对于也先来说,自然也是! 瓦剌大军一路南下,看起来势如破竹。 但是实际上,他每进一步,后勤的压力就大一分。 这也是瓦剌大军,每到一处,必定大肆掳掠的原因所在。 若不靠掳掠补给,凭他们的转运能力,根本不可能供应十万大军这么长的时间。 在场的大多数都是文臣,对于兵事并不熟知。 虽然他们心里知道,这等事情不能答应,但是却并不知其所以然。 然而作为兵部侍郎,对于边镇形势,自然是了然于心。 一番解释下来,众大臣心里也明白了七七八八。 于谦说完之后,又有人站了出来,道。 “于侍郎言之有理,边镇为我大明边防重中之重,断不可失,况我大明寸土之地,皆是社稷之本,祖宗基业,岂可言弃?” 朱祁钰打眼瞧过去,说话的是个给事中。 他倒是有印象,此人名为李侃,现在应当暂掌礼科。 身为风宪官,这番话倒也符合他的身份。 不过朱祁钰还是没有开口。 因为还不够…… 焦敬那边,身为勋戚,如今地位岌岌可危。 眼瞧着朱祁钰这位郕王爷没有帮着勋戚的意思,看样子是打定主意要跟着太后走到死了。 正是因此,他才会冒着被一众文臣攻讦的风险,说出这番话。 这一点,单看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瞄着金英的脸色,便可以看出。 不过勋戚这边,朱祁钰其实不甚在意。 前头说了,如今的勋戚,经此一役元气大伤,算得上是青黄不接,能出来说话的就那么几个,根本不可能抵挡文臣的打压。 何况他们本就是靠着天子的,朱祁钰就算帮了他们,也不可能真正取得他们的信任。 所以没有必要…… 他心里清楚,他的基本盘在文臣这边,至少现阶段是这样。 所以他首先要探明的,就是文臣这边的态度。 刚刚于谦等人的一番话,算是大略表明了态度。 但是还不够…… 果不其然,没过片刻,翰林院学士陈循便出言道。 “话虽如此,但边镇虽重,天子安危亦是社稷之本,臣以为,若那也先提出的要求并不过分,如金珠财帛等物,可酌情答应,以安抚其心,若全然拒之,恐其羞怒之下,对皇上不利!” 正文 第二十九章:朝臣勋戚(排行榜加更第三章) , 但凡议事,必定会出现保守派和激进派。 只不过如今的集义殿中,这两者的角色反了过来。 本应主战的勋戚武将,主张逆来顺受,忍字当先。 相反的,本应主和的文臣,却主张一力抵抗,拒绝一切要求。 不得不说,算得上是一大奇景。 归根究底,是因为勋戚如今势弱,又依仗于天子。 就如两位爵爷那么心疼的原因一样,勋戚就那么些家,流动性很弱,所以勋戚世家,看似风光无比,但是极度依赖于皇权。 得罪了天子,寻个由头便会被夺爵为民,这一脉的勋戚就断绝了。 对于勋戚来说,只有时时刻刻抱紧天子的大腿,他们才是世袭罔替的世家,也才有足够的力量,跟日渐势大的文臣相抗衡。 如今天子被俘,勋戚便失去了最大的靠山,所以除了孙太后之外,他们是最紧迫的想要救回天子的。 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看。 这次勋戚死难者众多,在朝廷看来,是护卫不力,阿附权奸,酿成大祸,但是若是在被俘的天子看来呢? 那这些随他出征,惨遭杀戮的勋戚,说不准真如焦敬所说,是“忠臣良将”…… 毕竟他们为了天子,把命都豁出去了! 退一步说,就算是没能救回天子,到时候太子继位,出于孝道,也要善待这些,曾经力主救回天子的勋戚们。 文臣则不一样…… 虽然大多数文臣都不愿意承认,但是实际上,天子对于文臣来说,真的没那么重要…… 文臣需要的是一个稳定的朝局和成熟的政务处理体系,只要大明这个强大的机器仍然在正常运转当中,那么无论御座上坐的那个人是谁,文臣都是不可或缺的。 有着科举这个源源不断的供给在,哪怕是一时被天子打压,也终会再有崛起之时。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另一层含义就是,只要有天子,就有朝臣。 洪武一朝,可谓是对文臣最为严苛之时,剥皮实草,廷杖诏狱,哪一样不让文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但是如今呢?还不是文盛武弱! 一代天子就算再厉害,不过数十年的时间。 文臣们熬得起! 所以对文臣来说,他们最紧迫的需求,是保住边镇不失,相对而言,天子的安危虽然重要,但是却需要往后排。 边镇在,大明的边防就在! 大明的边防只要稳固,那么哪怕得罪了天子,也无所谓,最多就是被打压数年而已。 更何况,那是最坏的局面。 如今也先势大,天子能不能被救回来,还要打个问号…… 说句大不敬的,若是救不回来天子,到时候新君继位,他们纵然有错,也是为了江山社稷,有扶立新君的功劳在,大概率还会受到重用和嘉奖。 这也正是这个时候,朱祁钰选择文臣的最大原因。 朝局之争,没有永远的对错,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和敌人。 当前的局面,他的利益和文臣的利益相一致,自然而然的便会联起手来。 但是须知,任何一个共同的集团内部,又会有不同的派系和主张。 对于文臣这个整体来说,边镇和京师的安危,重于天子的安危,但是在文臣的内部,又会有不同的利益主张。 便以刚刚的发言来看,以兵部侍郎于谦和大理寺卿俞士悦为首的部院官员,所持的是比较激进的观点,认为社稷江山大于一切,主张坚决抵抗,绝不妥协! 以给事中李侃为代表的科道风宪官,坚守的是礼法和祖制,所持的观点是祖宗基业不可毁弃。 但是同时,坚守礼法的他们,也必然会认为,天子为社稷国本,要竭尽全力救回。 换句话说,这帮科道官,实际上是个理想主义者,又想兼顾礼法大义,又不想对贼虏低头妥协。 剩下的,就是以翰林院学士陈循为首的侍从之臣。 终明一朝,翰林院的地位都非常特殊。 论实权,它不能和六部相比,甚至连不同的寺监都不如,但是它的作用,却是任何衙门都替代不了的。 它是文臣的大本营,后备军! 如果说科举为文臣集团,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的话,那么翰林院就是这个新鲜血液的中转站。 它负责修书撰史,起草诏书,为皇家侍读,属于文臣当中的近侍之臣,虽然没有实权,但是却是阁部重臣的预备役。 至明后期,更是有非翰林不得入阁的惯例。 这拨人,才是朱祁钰最为关注的。 由于翰林是清流中的清流,故而他们虽然没有实权,但是却在士林当中具有巨大的影响力,掌握着舆论的倒向。 同时,也因为他们都只是预备役,所以跟于谦这样的部院大臣不同,他们也同样倚重于圣恩。 翰林院再好,也得能够熬出头才是资历,若是被天子若恶,一辈子都窝在翰林院里修史撰书,那还不如直接外放当个知县御史去呢! 因此这些人,算是文臣当中,比较靠近天子那一边的。 对于他们来说,救回天子,意味着自己立刻就能够受到重用,接替那些部院大臣,而不用按部就班的一步步往上爬。 这同样也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当然,身为文臣的一员,他们不可能在明面上表现出来。 毕竟,江山重于天子,是文臣的基本盘。 但是他们显然也不会像于谦这样的部院大臣一样激进。 所以陈循的观点,事实上代表了大多数侍从之臣,以及一部分官位不高的大臣的想法。 不必像勋戚那样一味退让,但是也不能像于谦一样,全然拒绝。 边镇国土固然重要,连商量都不可能,但是若仅是金珠财帛之物,为了救回天子,给便给了。 甚至于,只要能够救回天子,再过分些的条件,也未必便不能答应。 对于朱祁钰来说,要将朝局上下拧成一股绳,首要要解决的,就是这些侍从之臣。 对于勋戚,一来他们本就理亏,二来他们的利益和朱祁钰相悖,借文臣之手打压便是。 反正勋戚的根本是爵位,除了天子之外,没有人能够伤及他们的根本。 在这个当口,文臣的大棒,足够让他们乖乖听话,不敢闹出什么乱子。 但是相对而言,这些侍从之臣就麻烦一些。 他们本身就是文臣的一员,而且皆是进士出身的清流之臣,同年,师生,前后辈,各种关系盘根错节。 不可能动用强硬的手段。 除此之外,这帮人虽然没有实权,但是在士林中有强大的影响力,稍不注意,就会闹得人心动荡。 朝廷要固守京师,舆论方面必须要关注。 大明朝读书人的地位很高。 大多数的百姓,对于这种大事的看法,都会受到周围读书人的影响。 这些底层的士子,恰恰是翰林院能够影响到的。 换而言之,通过在士林当中的影响力,在某种程度上,翰林院能够影响民情民心。 要稳定京师,他们的力量也是不可或缺的。 所以今天,朱祁钰必须彻底的打消他们心里的小九九,将整个朝局都拧成一股绳。 这也是他所有计划当中的第一步! 正文 第三十章:中场休息 陈循的话,得到了在场许多大臣的认同,当下便有不少人出来附和。 “确实,若些许金银,可以救回天子,我等自当竭力!” “天子乃社稷国本,纵然一时蒙难,我等也需保证天子安危……” “陈学士之言有理,还是要顾虑贼虏羞怒之下,对天子不利。” 要知道,在场的不止是有于谦这样的部院大臣,六科十三道,大理寺,通政司等各个衙门,都至少有一位掌事官出席。 他们在朝廷当中,不受重视但是却不可或缺。 官职不高,但是却是中坚力量。 他们不像尚书侍郎们一样,忧心的是社稷江山。 对于他们来说,官位的升迁,个人的前途,显然更加紧要。 救回天子本就是大义所在,跟着喊喊也不会有事。 若是真的因此而使得天子归京,那么自然有叙功之时。 大佬们吃肉,他们也能跟着喝两口汤。 朱祁钰瞥了一眼于谦,见他脸色沉郁,目光闪烁,几次想要开口,都没有说话。 如今的于谦,还不是身负力挽天倾之功,名望实力都达到顶点的于少保。 现在的他,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三品大员,兵部侍郎而已。 在朝局当中,算得上有些份量,但远远不到大佬的级别,甚至就连陈循在朝堂之上的地位,也要比他高一些。 毕竟陈循身为翰林院学士,又入直内阁参赞机务,名望地位不容小觑。 依着于谦的想法,瓦剌的要求是一个都不能答应的。 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对方就会不断得寸进尺。 而且朝野上下,必然会因为该让步到什么程度,而争论不休,进而失去坚定的抵抗之心,最终酿成大祸。 但是如此一来,天子的安危必然会受到威胁。 于谦只是秉性刚直,但不是傻子,这种场合,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他心里是清楚的。 陈循的话,有理有据,又得到了在场许多大臣的附和,他这个时候站出来反对,只会被人攻讦为包藏祸心,意图不轨。 但是若是一言不发,任由陈循的提议通过,于谦又心有不甘。 故而一向果敢的于谦,此刻罕见地有些难以决断。 这个时候,朱祁钰说话了,不过他不是对着群臣说的,而是对金英说的。 “金公公,来前本王听说,太后娘娘召了喜宁和岳谦觐见,如今二人可是出宫去了?” 朱祁钰没有刻意的压低声音,所以在场的一众大臣都听见了。 听见之后,原本的议论声也渐渐停了下来。 喜宁和岳谦这两个名字,对于在场的大臣们来说,虽然是个陌生的名字,但是所幸老大人们的记忆力还不错。 刚刚军报里头刚刚提过这两个人的名字,此刻他们还不至于就忘了。 这二人似乎就是被虏贼派来,勒索金珠财帛的人。 嗯,虽然名义上,是天子派过来取用金银,“赏赐”也先的,但是老大人们心里自动转换成了更符合实际的说法。 眼下的京城里头,要说最关心天子的状况的,非宫中的太后娘娘莫属,故而这两个人被送进京城,太后娘娘是必定要召见的,这很正常。 在场的众大臣关心的是…… 太后娘娘会如何处置此事? “回王爷,是。” 金英不知道朱祁钰这么问的用意,但是想来,和刚刚殿中出现的分歧有关,故而他回答起来十分谨慎,道。 “不过内臣一直在集义殿中随王爷议事,具体情形如何,内臣并不清楚。” 这明显是推托之词,朱祁钰虽然一直在王府当中,但他派成敬一直盯着宫里的动向。 出门之前,成敬已经对朱祁钰说了,在他进宫之前,喜宁和岳谦等人,就已经带着一大堆东西出城去了。 不过朱祁钰也没有揪着金英不放,而是道。 “既然金公公不清楚,那也无妨,兴安,遣人去慈宁宫问问,喜宁和岳谦如今身在何处?” 兴安领命下去。 朱祁钰又转过头来,对众大臣说。 “诸位大臣,如今议事已久,本王有些疲累,不如歇息片刻,待宫中有了回信,再继续商议如何?” 这番非正式的朝会,持续到现在,已经有两个多时辰了,众人亦感到有些疲累。 再加上今夜各种各样令人震撼的消息,层出不叠,老大人们根本来不及细细思量,的确需要些时间,来整理思绪。 因此对于朱祁钰的提议,自然是拱手称是。 接下来,朱祁钰命随侍的宫女内侍,上了些备好的茶点,随即便回后殿去了。 主事人走了,大臣们也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低声的讨论着。 慈宁宫虽然在皇城西侧,但是也不算很远。 过了大约半炷香的时间。 兴安带着人回到了集义殿,不过他也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跟着他一起过来的,还有慈宁宫的总管太监,李永昌。 于是,朱祁钰便也重新回到了前殿。 待众大臣都坐定,金英将方才发生的事情,简单对李永昌说了几句,朱祁钰才开口问道。 “事情始末,李公公想必已经知晓,不知今日圣母召见喜宁和岳谦二人,可有什么有用的消息?圣驾是否安好?如今二人身在何处?” 李永昌这回过来,自是奉了孙太后的令,来向一干大臣通报情况的。 不过虽然他是慈宁宫的总管太监,但是平素也甚少参与这样类似朝会的场合。 面对着殿内的一干朝廷重臣,李永昌并没有立刻答话,而是斟酌了片刻,方才答道。 “回王爷,圣母确实召见了喜宁和岳谦,那二人手里持着皇爷的随身令牌,身份应当是不假的。” 李永昌开口,并没有先回答朱祁钰的问题,而是先确认了喜宁和岳谦的身份,紧接着道。 “据二人所说,圣驾如今安好,虏贼虽心有不臣,然畏我大明天威,对皇上依旧之礼甚恭,贼酋也先入见皇上之时,亦执臣子之礼。” 也先这次出兵,名义上并非反叛,而是对大明朝廷拒绝赏赐其朝贡回赠的数额庞大的金银财帛不满,所以面对大明的皇帝,执臣子礼节,倒也正常。 当然,这一点是不是真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子如今安好,这才是最关键的消息。 当下便有大臣出列,开口问道。 “既然如此,那二人可曾有言,圣驾周围随侍人等多少?位于何处?也先派了多少人马,驻守在圣驾周围?这二人现在又在何处?” 正文 第三十一章:此地无银 这个问题,也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想知道的。 所以,虽然打断了李永昌的叙述,但是朱祁钰也没有阻止,而是示意李永昌回答。 李永昌依旧是斟字酌句,片刻后方道。 “不瞒诸位大人,这几个问题,圣母亦曾垂询。” “据二人所言,皇上被奉于中军大帐之旁,身边跟随者惟锦衣卫校尉袁彬一人,四周守备森严,二人不曾随侍在旁,只出使之日在贼虏看守之下,见过皇上一面,因而并不知晓详细情况。” 这番话说了等于没说。 不过不能说完全没用,至少,在场的群臣都知道了,也先对于这个大明皇帝,看的还是很重要的。 不仅放在中军大帐的旁边,就地看守,而且还派了重兵把守。 如此一来,想要出兵营救天子,只怕是难了…… 在场的众臣听了之后,没人继续再问,也没有人开口说话。 不过朱祁钰听了之后,却略皱了皱眉。 倒不是李永昌答的不对,而是他觉得,李永昌有意在回避些什么。 思量了片刻,朱祁钰还是没有立刻质问,而是开口问道。 “宣府守将所禀之事,这二人如何说?” 这会李永昌倒是没怎么犹豫,道。 “此事二人亦曾有言,皇上的确命他二人取金珠玉帛带回赏赐也先,不过宣府守将所称皇上命宣府守将开城之事,却并非实话。” 李永昌话虽然说的平稳,但是仔细听来,却能听出其中的一丝颤音。 朱祁钰更是嘴角浮起一抹冷笑,不过却未曾开口打断。 于是李永昌继续道。 “当时虏贼的确拥圣驾至宣府城下,但是当时皇上被贼人所持,口不能言,开城之言,乃贼虏所说……” 心头抹了一把冷汗,李永昌总算是平稳的说完了。 偷偷的打量了一番底下大臣的神情,没看出来他们是什么表情,李永昌反倒看到上首的郕王沉下了脸色。 朱祁钰的确很生气! 他气孙太后不识大体,这个时候了,还想着替她那个不争气的儿子遮掩。 说什么开城之言,是贼虏所说。 难不成宣府守将都是傻子吗? 如果当时,皇上真的是被人所绑,口不能言,那宣府守将难道会不在军报中说明吗? 不,恰恰不是! 正是因为命守将开城的话,是皇上亲口所言,宣府守将才会难以决断,不得不上禀朝廷。 如果威胁开城的是瓦剌大军,宣府守将只需以无朝廷调令,天子圣命,不敢开关,便可以堂堂正正的拒绝掉。 从法理上来说,这件事情完全没有问题。 正是因为开口的是皇帝本人,若不开,那么便是违背圣旨,若开城,那么必然会遭到朝廷责难。 这才有了这封军报。 但是如今,孙太后为了护着她这个儿子,不惜颠倒黑白,文过饰非,硬生生的信口雌黄。 这才让人感到生气! 她那个儿子,被俘的皇帝陛下,当时命守将开门的时候,难道不知道,此等举动会被朝野上下非议吗? 他知道,但是为了保命,还是做了! 既然做了,如今又要惺惺作态,文过饰非。 这母子俩,真是绝配! 生气的同时,朱祁钰也再次坚定了,要尽快从孙太后手中夺权的决心。 恐怕在这位太后娘娘的心中,天子的安危才是顶顶紧要的。 为了救回天子,别说是金珠玉帛,再难接受的条件,她老人家都只怕会答应。 冷哼一声,朱祁钰开口问道。 “那现在,喜宁和岳谦二人何在?” 闻听此言,李永昌便知道,这位郕王爷起疑了,但是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道。 “圣母恐耽搁时日久了,贼虏对皇上不利,故而已从内库当中拨出金四百两,银八百两,并珍珠十斛,锦缎百匹,命二人带回,此刻应当已经出京了……” 朱祁钰看着李永昌,没有说话。 被这么森然的目光盯着,李永昌头顶不由得冷汗直冒,好不容易把话说完,立刻低下头去,不敢和朱祁钰对视。 殿内的一众大臣,本来还没觉得什么。 此刻听闻喜宁和岳谦二人已经被送出城去了,也慢慢的品出些味道。 望着李永昌的目光,也多了几分莫名的意味。 诚然,站在宫中太后娘娘的角度,为了营救天子,这些财帛之物不算什么。 但是为何要如此急迫呢? 说是担心耽搁时日久了,也先对皇上不利。 这个理由未免有些站不住脚。 就前面喜宁和岳谦二人所说的消息来看,至少现在,也先挟持天子,还是在不断的索要好处。 因此短时间之内,也先不会对天子有什么不利的举动。 就算是有,也不差这一日二日的。 太后娘娘这么着急的送人出京,更大的可能,应该是怕朝廷的大臣们,一样召二人询问。 到时候如果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自然是谁都不好看…… 虽然只是猜测,但是朝堂之上,很多事情原本就不需要证据。 单看李永昌这副心虚的表现,朝臣们便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不过确信了之后,朝臣们也只能在心中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人都已经送走了…… 他们也不可能为了找人问话,就追去把人截回来。 所以这口闷气,只能默默的消化了。 只不过,心思转的灵便的大臣,心中却也同样,对于孙太后此番的态度,多了几分担忧…… 大臣们如何作想,暂且不提。 反正在这个场合,猜测之言是做不得准的,甚至就连说都不好说出来。 这也是孙太后敢这么做的原因。 朱祁钰深吸了一口气,想明白这些之后,他反倒不生气了。 因为这件事情,其实是对他有利的。 孙太后这么一闹,朝臣们但凡明白点的,都会对她产生不满。 如此一来,接下来他的计划,倒是会少几分阻力。 何况,有些事情,可不是孙太后想要遮掩,就能够遮掩的住的…… 心中冷笑一声,朱祁钰将心思收回来。 这些都是后话,他还没忘了,这次叫李永昌过来是干什么的…… 平静了下心绪,朱祁钰开口问道。 “除了这些,那二人可还带来了什么其他的消息?譬如说,也先有没有什么话传来?” 这话问的有些莫名其妙,李永昌皱了皱眉,一时想不透朱祁钰的用意。 也先能有什么话传来? 无非是些索要财帛的话,还能有什么? 在场的诸大臣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本着谨慎的态度,亦不曾多说什么,而是都将目光望向了李永昌。 不过除了那些普通的大臣之外,一旁安坐的王直和胡濙两位老大人,却是突然睁开了眼睛,似乎想到了什么。 与此同时,于谦和陈镒也对视一眼,目光中多了几分莫名的意味…… 正文 第三十二章:局势转变 集义殿中。 李永昌没有立刻答话,他直觉地感到,朱祁钰来者不善。 但是他毕竟只是宫中内臣,一直侍奉着孙太后,并不像金英一样,时常参与朝政,故而想了半天,也猜不透朱祁钰的用意。 金英这边,虽然隐约猜到了几分,但是当着殿中群臣的面,他连提醒都不好提醒,只能使劲给李永昌打着眼色。 只可惜李永昌此刻本就紧张,一时之间也没看懂金英是什么意思。 最终,他还是如实回答道。 “回王爷,并无其他言语……” 朱祁钰眼角泛起一抹笑意,俯身继续问道。 “真的吗?” “本王好像记得,本月十六日,军报初到京师之时,曾有一名叫梁贵之人,自称为怀来卫守将,声称奉了皇上随侍之臣锦衣卫校尉袁彬传话,命他取九龙蟒,龙叚匹及珍珠六托,金二百两,银四百两,赏赐虏酋也先,迎回圣驾。” “当时,本王和六部的诸位老大人便已合议,遣那梁贵将金银玉帛送去。” “怎么,是也先没有收到这些金银,还是他收到了,但是贪欲熏心,得寸进尺,只字不提迎回圣驾之事?” 这番事情,知道的只有当时在本仁殿议事的寥寥数人,在场的大多数大臣是不知道的。 此刻听朱祁钰提起,不由得纷纷皱起了眉头,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众臣之所以会有意妥协,是寄希望于满足了也先的要求之后,能够救回皇帝,可不是想不停的打水漂。 些许金银玉帛,对于朝臣们来说,不算什么,但是也经不住对方一直不停的出尔反尔。 而且有些朝臣从朱祁钰的话中,也渐渐品出了些意思。 十五日的时候,也先索要的不过是金二百两,银四百两,以及珍珠六托和九龙蟒,龙叚匹这些东西,珍贵但是并不多。 但是这次,喜宁和岳谦入京,索要的已经是金四百两,银八百两,并珍珠十斛,锦缎百匹。 足足翻了一倍! 而且更重要的是,上回的时候,也先还假模假式的说,只要带了东西过去,便能迎回圣驾。 但是这会连面子工夫都不做了,直接就索要金银财帛。 就差说不给就撕票了! 这样不断的提高价码,可见对方根本没有放回天子的诚心! 故而一时之间,在场大臣们的脸色都变得有些不好看。 李永昌自然也察觉到了这番变化。 事实上,从朱祁钰的这番话说完,李永昌便回过味来了。 那天议事的时候,他也在本仁殿中。 不过任谁都知道,那梁贵所说,迎回圣驾之语,不过是也先的试探,他根本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的放回大明的皇帝。 所以李永昌一时也没有往那去想,可谁料竟被朱祁钰拿来做文章。 但是话已出口,如今想要反悔,已然是来不及了。 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否认有这回事。 可是当时议事,朝廷几位份量极重的朝臣都曾参与,直接否认是肯定行不通的。 何况他刚刚已经说了,袁彬是皇帝身边的随侍之臣。 而梁贵带来的那份军报,便是袁彬亲自传来的。 此刻若是否认军报的真伪姓,不用几位大佬出来质疑,他自己就是在打脸刚刚说过的话。 这条路行不通! 但是看郕王的意思,似乎是要借此机会,严词拒绝也先之后所有的要求。 如此一来,岂不是陷天子于险境? 李永昌心念电转,额头都渗出一丝丝的冷汗。 袁彬,梁贵,喜宁,岳谦…… 外头一道雷声劈下,李永昌似乎抓住了一点窍要,刚要开口,便听得一旁有人开口说话。 是兵部侍郎于谦! 事实上,刚刚朱祁钰开口发问的时候,于谦便心中有所猜测。 待得朱祁钰一番话说完,殿内群臣议论纷纷,他更是心中大定。 以他的眼力,自然很轻易的就能够想到,李永昌会在哪个地方做文章。 所以他抢先一步,站了出来。 “启禀王爷,梁贵一行人等,由我随行官军一路护卫,兵部军报记录在册,已于十七日正午时分,将携带财物,送入也先大营,时瓦剌平章阿剌知院亲自出迎,接入中军,后俱被扣留。” 这一番话,有几个词,于谦刻意放缓了语速。 首先便是时间,十七日正午时分…… 群臣随即便想起,上一封军报当中,贼虏裹挟天子叩宣府城门的时间是十七日酉时…… 于是大臣们理所当然的将这些事情串在了一起。 十五日,土木之役大败,天子被俘,遣袁彬传话,命梁贵取金银财帛“赎回”天子。 十六日,军报到京,太后娘娘召集重臣,决定按照也先的要求,连夜派人如数送去。 十七日正午,梁贵将金银财帛送到也先大营。 也先见有利可图,于是得寸进尺当日酉时,裹挟天子,欲不费一兵一卒,占据宣府,被拒绝后,再次讨要更多的金银。 这样一来,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清晰的多了。 想清楚之后,在场众多大臣的眉头皆是不由自主的皱了起来。 贼虏果然没有释放天子的心思,只不过待价而沽,欲行勒索之事而已! 李永昌咬了咬牙,身子都微微有些发颤。 于谦的这一番话,可谓把他的后路都堵的死死的! 当日议事,有数个重臣在场,直接否认是肯定不行的。 那么就只能从梁贵身上着手,不管是说他私吞了财物,还是出了意外,没有如数送达,事情就没成。 事情没成,就不是也先出尔反尔,朝臣们便还是会对是否答应他的要求,有所争论。 朱祁钰在一旁冷眼旁观,自然对李永昌的想法清清楚楚。 到了如今,他只觉得可笑。 堂堂大明天子,落入贼手,为保性命,先是慌慌张张的筹集“赎金”,其后竟然还带着敌军,命守将在敌军阵前开门。 他的母亲,大明的太后娘娘。 出了这等事情,不仅不对她儿子的行为感到愤慨,反而一力遮掩,甚至授意自己的总管太监,想要替敌酋说谎。 当真是可笑至极! 不过于谦也不是吃素的,两句话便堵死了他的话头。 刚刚于谦的那番话。 除了点出了具体的时间,还特意强调了一点。 那就是瓦剌平章阿剌知院亲自出迎,阿剌知院是也先的心腹,既然他出面了,就说明也先肯定收到了这笔金银。 如此,加上李永昌之前的话,便坐实了也先贪欲熏心,得寸进尺的丑恶嘴脸。 当即便有大臣站出来,道。 “王爷,若仅是金银财帛,我等便是穷尽家财,也定救天子于危难之中,然贼虏欲壑难填,今日要金银,明日要城池,后日便敢使我大明俯首称臣,此等气焰,断不可助长!” 正文 第三十三章:头铁翰林院 朱祁钰循着声音望过去,是刑部侍郎江渊。 如今的六部当中,唯有吏部和礼部还有尚书坐镇。 剩下的四部中,户部尚书王佐,兵部尚书邝野俱死于土木之役,工部尚书石璞和刑部尚书金濂,在年前便已随军前往浙江等地平叛。 因此,这兵部,户部,刑部现在都是侍郎做主。 江渊的这句话,在现在的情况下,基本上可以代表刑部的表态。 六部当中,王直和胡濙两位老大人,资历深,份量重,轻易不会表态。 都察院这边,陈镒和于谦是一队的,但是作为七卿之一,他需得防备王直和胡濙的态度,也不能太早亮明态度。 因此,如今能够算得上明确态度的,只有于谦代表的兵部,俞士悦代表的大理寺和江渊代表的刑部。 还剩下的,就是户部,工部和翰林院。 工部的情况比较特殊,尚书石璞年前便离京了,工部事务侍郎刘中敷在掌事。 但是今年七月,刘中敷的老母亲因病去世,他不得不按制丁忧,又因为天子亲征在即,工部暂时掌事的是一个郎中。 虽然因为掌事的缘故,得以列席,但是在一群正三品以上的绯袍大佬中间,着实没有什么说话的余地。 翰林院这边,做主的是陈循和高谷。 陈循刚刚表过态了,高谷没说话,但是他一向和陈循步调一致。 那么现在还未表明态度的,便是户部。 户部如今的掌事的,是侍郎沈翼。 此人在朝中,一向中规中矩,谨慎小心。 见殿中诸大臣都赞成拒绝也先,王直和胡濙,陈镒三位大佬,虽然没说话,但是也没有反对。 于是,沈翼斟酌了片刻道。 “臣以为,此时当上下一心,我等虽欲救天子于险境,然也当遣使审慎商议如何迎回圣驾,不可一味听从贼虏之言,乱我朝野之心。” 这番话说的很符合沈翼的风格,两不得罪。 但是态度基本上也算是鲜明。 可以遣使去谈,如果真能救回天子,也可以商量条件,但是不能一味的退让,更不能被人家一言一语的不断敲诈。 朱祁钰点了点头。 于谦,江渊,沈翼三个人加起来,六部中有三部都已经摆明了态度。 去掉一个没有存在感的工部,再加上寺监中唯一有实权的大理寺。 六部和各寺监这边,基本上算是暂时统一了意见。 当然,这是在王直和胡濙这边不出岔子的情况下。 不过前头已经说了,两位老大人资历深厚,份量很重,不到最后是不会轻易表态的。 那么剩下的,就是都察院,翰林院和六科。 都察院这边,左都御史陈镒肯定是和于谦是一致的。 但是都察院的体制特殊,各个御史的独立性很强,陈镒顶多了能够影响三分之一左右。 不过这次议事,来的都是各部院的掌事官,陈镒只带了几个掌道御史过来,想必也是心腹,所以都察院这边,也不必担心。 六科这边,几个都给事中,也都在土木之役中死难。 剩下的给事中们,一来份量不够,二来,先前议事之时,也是赞成于谦不可放弃边镇的想法的。 虽然朱祁钰知道,他们的主张和于谦有很大不同,但是这个场合,只要其他各部同意,他们也不会硬要反对。 所以,最后剩下的,就是最开始就主张尽力营救天子的翰林院…… “高学士,如今情况已明,贼虏一再索要财帛,又胁迫皇上,欲夺我边镇,此事该如何办,高学士有何看法?” 陈循和高谷,两个人向来步调一致。 朝堂之上,很多时候,二人都是互相说话。 方才陈循委婉的表示,要尽力营救天子,但是高谷却没说话,便是留了几分余地。 所以这个时候,朱祁钰直接便点了他的名。 高谷行事稳重,更重要的是,他曾经充作经筵讲官,算是当今皇上的半个老师。 他如果也能站到朱祁钰这边,那么文臣这边,基本上便能够彻底统一态度了。 不过高谷显然没那么容易被说服,沉吟片刻,道。 “王爷容禀,贼虏性格狡诈,贪欲熏心,又无圣人礼教,出尔反尔乃是常事,不足为道。” 高谷和李永昌不同,于谦的话堵得住李永昌,但堵不住高谷。 他老人家一开口,就堂堂正正的认了下来。 瓦剌就是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 这一点没什么好遮掩的,也遮掩不住,若要强行遮掩,便会像李永昌一样闹笑话。 “边镇土地乃大明边境防线,固不可失。” 紧接着,高谷看了一眼于谦,对于他的主张,也肯定了部分。 但是朱祁钰知道,这些都是铺垫,接下来才是正题…… 果不其然,高谷继续道。 “然而贼虏如今所求者,不过金珠财帛,尔等固然已经失信,但是无论如何,天子仍在贼虏手中,一旦将其要求全然拒绝,我等何以救天子?” “故而臣以为,似金珠财帛,玉器珠宝,贼虏若要,我等便给。” “贼虏既知我皇身份,若说区区财帛便能让其送回圣驾,未免天真。” “金银财帛之物,一则可稳住贼虏,保证天子安危,二则,也向贼虏宣明我大明迎回天子的决心。” “如此再遣使和谈,方有可能救回天子。” 高谷很显然是仔细的考虑过这件事情,说出的话也十分有条理。 而且一句话就戳破了殿中多数大臣都心知肚明,但是却不敢说出来的真相。 那就是,贼虏既然挟持了大明皇帝,那么肯定是要捞够好处的。 想要不付出一番代价,便救回皇帝,是不可能的! 当然,高谷敢这么直接的说话。 是因为他和陈循二人,不仅仅是翰林学士,他们身上分别都挂着吏部侍郎和户部侍郎的虚衔,以入直文渊阁。 换句话说,他们两个不仅是翰林院的掌事官,也是内阁大臣。 凭借这一层身份,他们在朝中的地位,虽然尚不及六部七卿,但是也高过普通的侍郎。 所以说话之间,并没有太多的讲究。 似这般鞭辟入里的剖析形势之语,别人并不是看不懂,而是不能说。 只有像高谷,于谦这种至少是六部侍郎级别以上的大员,才能这般尖锐的直指问题核心,而不必害怕他人非议。 高谷的一番话说下来,让殿内的气氛有些凝滞。 许多官位不高的大臣,比如工部那位特殊原因,只郎官之身便列席此处的大臣,都有些懵神。 在他们的眼中,六部,大理寺都表明了态度,都察院虽然没说话,但是大概率也是支持于谦的。 座上那位郕王爷,虽然没怎么说话,但是明显也是倾向于于谦的。 这等大势之下,高学士果真如此头铁,定要和这么多大臣作对? 正文 第三十四章:有人来劝 , 朱祁钰坐在上首,沉吟不语。 翰林院比他想象的要难对付的多。 前世的时候,文臣内部在这个问题上,同样发生了激烈的争论。 甚至就连很多部院的官员,也主张为了营救天子,可以向瓦剌让步。 过分些的,甚至提出可以让出互市权,放开很多紧要物资给瓦剌。 虽然开放物资的提议,被于谦和陈镒等人强力否决掉了,但是让步的声音一直都存在。 朝廷也只是委婉的下令,说圣驾一应器物都已丢失,不要被贼虏所骗,擅自开城。 至于其他的要求,则是一律应下,更是规避了最关键的问题,如果皇帝亲口命令开关,应该怎么做。 这样一来,朝廷的态度暧昧不清,就直接导致了边境守将和京城上下,一直都动荡不安。 直到后来,不断有守将假托天子口谕,行弃城而逃之事,而也先又贪欲不足,一边索要越来越多的财帛,一边挥师南下,直逼京师。 朝臣们才意识到,也先根本没有诚意送还天子,朝野上下让步的声音才彻底消退。 但是那个时候,距离土木之役,已经过了小半个月了。 朝廷犹豫的这些日子,让边境的防线迅速崩溃,直接导致了北京防卫战打的无比艰难。 时至今日,朱祁钰回忆起前世的北京保卫战,都犹自感到心惊肉跳。 那是一场真真正正的,决定国运的战役! 面对也先的数万大军,没有人知道,这场仗能不能打赢。 他们只知道,必须要赢。 一旦输了,大明百年国祚,便在他们的手中,毁于一旦。 那个时候,朝廷也真正团结起来。 无论文臣武将,勋戚宗室,能战者无一例外,全部登上城楼,誓死守卫京师。 甚至于如今朱祁钰想来,都感到无比的庆幸。 但凡打仗,很大程度上都是要赌运气的。 他现在回想起来,有太多次的可能,他们会在那场守卫战当中失败。 哪怕是重活一次,他依旧没有万全的把握,敢说必定能够守住京师。 所以现在,他必须要抓紧一切时间,尽自己所有的力量,去争取每一分的可能。 他当然知道重文轻武的危害,也当然知道,这个时候锋芒太露,会引起很多人的忌惮。 但是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若是这场仗打输了的话,一切皆休! 更何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大明要面对的是什么。 俘虏了大明天子,让也先的野心空前膨胀,他从来都没有一丝要和谈的想法。 从抓到皇帝的那一刻起,他想的就是,如何攻破大明京师,重现大元帝国的雄威! 所以哪怕朱祁钰知道,他哪怕什么都不做,过些日子,在现实的面前,陈循等人也同样会不得不低头。 但是他还是要在今天,打消所有人不切实际的想法。 这等危急时刻,早一天统一所有人的想法,便能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多一分胜利的把握。 但是显然,陈循和高谷所代表的侍从之臣,翰林清流,并不好对付。 哪怕朱祁钰已经用了各种手段,争取到了兵部,户部,刑部,大理寺等等一干衙门掌事官的表态,在这殿中营造了一种大势所趋的迹象,他们二人依旧不动如山。 迹象终究只是迹象! 高谷等人不是那些容易糊弄的郎官,在宦海沉浮多年,他们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 朝堂之上,最重要的是顺应大势。 这不错! 但是更重要的是,要能够区分真正的大势,和虚假的大势。 身在局中之人,最难辨别的就是这一点,但这恰恰是考验一个官员政治能力的时候。 有明一代,这样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 最典型的就是嘉靖朝的大礼议和万历朝的国本之争,到底坚持礼法是大势,还是顺从皇帝是大势。 对于嘉靖朝的官员来说,顺从皇帝是真正的大势,但是对于万历朝的官员来说,坚持礼法才是真正的大势。 通常来说,这种事情,除非尘埃落定,谁也没有办法言之凿凿的说,自己就是对的。 就如于谦现在的主张。 朱祁钰自然清楚,他会赢,所以他主战就是大势。 但是身在局中之人,却并不知道他最终会不会赢,若是输了,那么于谦不仅不是功臣,更是千古罪人。 放到崇祯年间,主战的人难道就真的错了吗? 未必,只是因为战败了,国祚不保,神器崩裂,所以迁都一说被后人认为是大势所趋。 高谷等人入仕多年,面对这样巨大的抉择,或许不敢说能够准确的跟对大势。 但是殿中的局面,还是诳不到他们的。 眼下看似群情汹涌,一面倒的支持于谦,但是实际上,局面远远没有看起来恶劣。 六部当中,只有兵部,刑部,户部表明了态度,而且说话的人,都只是侍郎级别。 其他的人只是沉默不言,未曾表明态度,所以看起来,好像是于谦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一样。 但是只要王直,胡濙,陈镒三人当中,有两个人持反对的看法。 那么局面立刻就会倒转过来。 两位尚书级别的大佬,加上翰林院的两位学士,足以掀翻整个局面。 这三位只要不表态,那么事情就未成定局。 这是殿中真正的局面! 远远没有到了,他们不得不妥协的地步。 所以高谷的态度,依旧十分坚定。 这些情况,朱祁钰自然都是清楚的。 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步步做。 他找李永昌前来,本来就没打算能够一次性解决所有的问题,能够形成这种“虚假”的大势,其实已经够了。 至少争取到了大多数大臣的支持。 至于翰林院和还未表态的两位真正的大佬…… 朱祁钰抬头看了看天色,忽然问了问身旁的兴安。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兴安微微一愣,他下意识的想起,王爷上次这么问他的时候,还是大病方愈,刚醒过来的时候。 当时他刚刚回答完,土木堡的军报就送进了宫中…… 丢掉心里那股怪异的感觉,兴安恭敬地回答道。 “大约是……亥时三刻。” 自他们进宫以来,已经足足有两个时辰了。 朱祁钰继续问身旁的金英:“东华门可落锁了?” 虽然奇怪,这个议事的紧要当口,郕王为什么要问这个,但是金英还是在群臣莫名其妙的目光下,开口答道。 “回郕王爷,照您的吩咐,刚刚歇息的时候,内臣遣人去禀了太后娘娘,她老人家已经诏命宫门将士,自今日起,东华门彻夜不封,有紧急政务军报,可直送入宫,不必迁延,并许各衙门掌事官,随时入集义殿禀事之权。” 朱祁钰听完点了点头,右手轻轻地叩击着桌案,也不说话,就这么坐着,一言不发,看的大臣们面面相觑。 不过朱祁钰是主持者,他不说话,别人不好催他,毕竟这等大事,肯定需要好好思量一番的。 何况议事到了如今,群臣各怀心思,心中纷纷揣测着如今的局势,倒也不算着急。 故而在高谷说完之后,大殿内一时之间便沉寂了下来,只剩下朱祁钰轻轻叩案的声音。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窗外的雨都渐渐的停了,群臣也都纷纷交头接耳,看样子有些坐不住了,朱祁钰才猛然停下了叩击桌案的手。 叩案的声音一停,群臣以为这位郕王终于做出了决断,于是纷纷将目光投向朱祁钰。 但是一抬头,却看见朱祁钰远远地望着殿门处。 深秋时节,晚上的天气已经是十分寒凉,加上阵阵秋雨不停,殿内又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大人,集义殿的殿门是关闭的。 此刻殿内灯火通明,殿外却只有几盏不算特别亮的宫灯,朝臣们循着朱祁钰的目光望去。 只见几个黑影,由小变大,直奔集义殿而来。 没过多久,殿外响起侍卫禀报的声音。 “兵部急报,紧急军情!” 群臣一片皱眉,朱祁钰的嘴角却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这不,重活一回,还是有点用的…… 他劝不了的人,便让皇上亲自来劝好了…… 正文 第三十五章:自作孽 , 要说重活一世,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莫过于清楚的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 虽然因为自己的先知先觉,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但是总体来说,很多事情还是和朱祁钰的记忆当中一致。 比如,这道军报到京的时间…… 前世的时候,他不曾在今日召群臣在集义殿议事,宫门也不曾彻夜不关。 这份军报虽然紧急,但远远没有到需要深夜叩阙的地步。 但是现在,朱祁钰从进殿之前,吩咐金英开宫门,到提前嘱咐于谦有任何军报直送入宫,再到他任由朝臣争论道这个时辰。 都是在等这份军报! 朱祁钰心里叹了口气,这份军报,应该算是他这个不争气的哥哥,在这场战役当中,屈指可数的几次正面作用了吧。 虽然实际上,内容还是很丢人…… 但是终归,对现在的朱祁钰来说,这份军报是他劝服朝臣的杀手锏! 挥了挥手,一旁的金英便会意,命人开了殿门。 外头还下着零星的小雨,一开门,一阵冷风吹进来。 一名内侍服色的宦官走进来,后头跟着一个身着甲胄的官军将士。 那将士身着甲胄,背着一个用油纸封的严严实实的圆形竹筒,浑身上下满是雨水。 很显然是刚刚从城外疾驰而来的报信兵。 进殿之后,那将士在内侍的帮助下,摘下背上的竹筒,亲手将军报递到于谦的手中,才被内侍带下去,换衣安歇去了。 因着方才外头喊了是军报,于谦便也没有耽搁。 在众臣的面前破开竹筒外头的油纸,仔仔细细的查验了一番上头的火漆密封,于谦才从里头拿出一份被包的严实的军报。 他没有打开看,而是直接递给了上首的郕王。 朱祁钰打开一瞧,心便放下了一半,转手将军报递给一旁的金英,示意他读出来。 “臣镇守大同总兵官广宁伯刘安,都督同知郭登,都督佥事方善 都督佥事张通等上禀朝廷。” “本月十九日寅时,瓦剌大军至大同,驻扎于城北二十里外,午时初刻,有锦衣卫校尉袁彬持御令,自瓦剌大营而来,声称吾皇于五里外,召见镇守大同广宁伯刘安。” 刚读了几句,群臣的心就又提了起来。 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边宣府的事情还没完了,大同又出事了! 算算日子,十七日虏挟天子于宣府,十九日便到了大同,看来是早有预谋,毕竟大军开拔,两天的时日,必然是到不了大同的。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在宣府的时候,贼虏裹挟天子,命守将开城门,被守将拒绝。 这回看来是长了教训,不说开城门的事情,反而让镇守将领出迎了,只是不知,大同守将会如何应对? 金英继续往下念。 “因前番土木军报,已传谕各边镇,故守将商议后,刘安率精兵十人,前往五里外入见皇上,时虏酋伯颜帖木儿得知院携精兵百余人再旁。” “入见后,上命郭登率城中上下官员出见,少顷,郭登率诸官员出见,行礼后,诸官伏哭问曰:六军东归,孰料至此?上回曰:将骄卒惰,朕为诸臣所误,何必再问。” “皇上再问大同库内钱物几何,郭登如实回之,曰有银十二万两,于是皇上命取两万两千两,五千赐也先,五千赐伯颜帖木儿等三人,其余散给虏兵,广宁伯刘安从之。” 群臣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了。 真的听皇上说出……将骄卒惰,朕为诸臣所误……,朝臣们的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 他们自己说是一回事,但那是为了维护人君威严,为尊者讳。 但是实际上是什么情况,皇上您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出征之前,多少大臣连篇累牍地上疏劝谏,让你别去,你自己非要亲征。 去就去了,任由王振肆意妄为,谁也不听。 结果现在给自己作成这个样子,还反过来怪将骄卒惰…… 算了算了,皇上是抹不开面子……群臣只能在心里这么劝自己。 但是那股子吃了苍蝇的感觉,却总是挥之不去。 何况这一回,可不是说两句话那么简单。 皇上这大手一挥,直接给了两万两千两,这可是整个大同六分之一的军备银两啊! 尤其是户部的沈翼,心疼地嘴角直抽抽。 估计这会已经对刘安破口大骂了。 崽卖爷田不心疼! 这刘安是谁,朝野上下都清楚。 本来是随驾出征的勋戚,结果大军行到大同,这货突然生了场大病,具体多大不知道,反正是肯定不能继续随军出征那种。 没办法,皇帝只能派他留在大同,和守将郭登一起镇守大同。 大军这边一开拔,这位刘伯爷顿时又生龙活虎的。 他倒是好,就在大同待一阵子就拍拍屁股走了,可这么一挥手,给出去两万多两银子,这锅到最后肯定还是户部来接。 他沈翼上哪去补这个窟窿哟! 你说说这货,就不能学学人家宣府总兵杨洪,外出巡视不在城中吗…… 这一出去,两万多两银子就这么没了! 然而这还没完,接下来沈大人就听见金英接着念道。 “刘安散银后,皇上再命刘安,取武进伯朱冕,西宁侯宋瑛,内官郭敬家赀及三人蟒龙衣,又自各卫所共出衣服彩帛等物赏赐也先。 “郭登等照旨将蟒衣财帛送往虏营,并于三里外,置酒席劳其众。” 这回,不止沈大人一个人不高兴了,在场群臣的脸都绿了。 这虏贼,未免太过分了些! 裹挟了天子不算,还要带过来耀武扬威。 耀武扬威也就罢了,还要他们出衣物酒食招待他们。 这简直已经不是打脸了,而是打完之后踩在地上反复横跳,来回的踩! 不少大臣气得都已经脸色发红了。 与此同时,他们也忍不住对天子产生出了一些怨气。 别的也就算了…… 武进伯朱冕,西宁侯宋瑛,这二位可是为国战死。 而且和那帮不知道为啥就死在土木堡的不一样,他们是在此役开始的前两个月。 在贼虏袭击大同阳关的时候,为守城力战而亡。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那都是朝廷的有功之臣。 如今尸骨未寒,天子就拿他们的家财,去招待将他们杀死的瓦剌大军。 如此做法,怎能不令人齿寒? 一时之间,群臣心中皆涌起一阵兔死狐悲之感。 就连站在高谷和陈循身后的几个翰林官员,神色也略有些不自然。 感受到殿内隐约蔓延开的沉郁气氛,高谷和陈循的心中皆是一沉。 二人对视一眼,皆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沮丧。 所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天子如此这般行径,难道就没有考虑过,传回朝廷会有何等影响吗? 那可是实打实的为朝廷尽忠战死的功臣啊! 一旦这个消息传开,只怕朝中再坚定地要救回天子的大臣,心中也难免产生几分动摇,其他的人就更不必说了…… 如果说方才,大家是被于谦说服,那这个时候,只怕众臣是真的彻底将京师的安危,放到了天子的安危前头了。 都不必说别人,就是他们两个,此刻都感到一阵心寒。 这真的是…… 唉…… 两位老大人长长的叹了口气。 然而军报还没结束,金英平稳的声音仍在继续…… 正文 第三十六章:大势已成 , 外头的雨已经停的差不多了,屋檐上不时有水珠落在宫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集义殿中,气氛显得愈加的压抑。 所有人都低着头,一言不发,只有金英干巴巴的声音不停地响起。 “宴后,贼拥皇上退至大同城外十五里处。” “黄昏,皇上再命袁彬入大同城内,取金银财帛,再赏也先。” “时守将郭登以财帛筹集需数个时辰,遣回袁彬,暗中使其传话于皇上,欲于入夜之时,命兵士运送金银入也先大营,借机遣精锐哨探五名,趁夜色伏于营中,待贼虏放松警戒之时,迎皇上出虏营,往石佛寺暂歇,郭登率精兵于石佛寺接应,其后迎皇上入大同城……” 金英读的毫无感情,但是底下的大臣听到这里,却不由自主的抬起了头。 原先有暗中骂郭登等守将没骨气的,也默默的收回了这些话。 大同乃是边镇重地,虽然广宁伯刘安意外留在了大同驻守,但是实际上真正掌握兵权的,还是都督同知郭登。 郭登此人,乃是正统朝罕见的将才,出身将门世家,乃是武定侯郭英之孙,曾经参与征伐麓川之役,其后被调往边境镇守大同。 作为镇守大同的守将,虽然郭登没有杨洪的资历深厚,但是也有临机专断之权。 他不可能对虏贼得寸进尺的本性不清楚。 想来,他之所以一再退让,不断满足贼虏的要求,就是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惕,趁机救回天子。 坦诚的说,这个计划是冒险的! 毕竟,哪怕贼虏的警惕再松懈,面对大明天子,也必定是重重把守。 但是既然郭登敢提出这个计划,想必是几分把握的…… 联想起郭登等一干守将,白天特意置酒席招待看守天子的虏贼,大臣们心中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大军出征,严禁饮酒! 虏贼劳师远征,又物资短缺,想必许久都不曾饮酒。 如今有了大明的招待,那还不是放开了喝? 就算是有上官节制,原本严密的防卫体系,也必然会出现漏洞。 因此,从这个角度来看,营救天子的计划,把握还是不小的。 于是罕见的,因为议事良久感到有些疲乏的老大人们,都绷紧了心弦,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死死地盯着金英手里的军报…… “是夜,袁彬再入城取赏赉,并传谕圣命曰:朕为天子,性命在天,如今陷于虏营,倘万一有所不虞,亦朕自取之天命也,尔等守将当以固守城池为要,若贼营来人有所通传,必察诚伪,慎勿轻信。” “臣刘安,郭登,方善,张通等同上禀。” 金英合上军报,重新递回朱祁钰的手中,然后敛容退下。 群臣便知,军报到此结束了…… 这场为了麻痹敌人,投入了数万两银子,精心策划的营救行动,就这么被皇上一句话,给否决了。 在场众臣面面相觑,一时之间,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大起大落来的太快,让他们一时有些接受不能。 虽然皇上说得挺好,言语间有认错的迹象,但是可惜的是,晚了些…… 若是前头白天,刚和大同守将见面的时候,皇上能这么坦诚的话,朝臣们心中或许会对皇上的观感好上一些。 毕竟,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可如今,皇上的确是隐约认错了,但是那不过是为了掩盖他的怯懦。 归根到底,他是怕营救行动失败,自己的安全受到威胁而已。 这一点,在场的大臣心中跟明镜一样。 回想起出征之前,骄傲的不可一世,口口声声要重现父祖英姿的大明天子。 再看看如今,这个怯懦的不成样子,为保性命不顾一切的皇上…… 朝臣们心中皆是复杂不已。 所幸后头的两句话,听起来还算是靠谱,没那么让人失望。 但是隐含的意思,无非也是安稳守将之心,让他们不要再想七想八的,策划什么武装营救。 这个时候,朱祁钰开口了。 他先是扫视了大殿一周,才斟字酌句的出声,似乎每一句话,都经过了一番仔细的思量。 “这封军报,已可见皇兄之意。” “此番大战,上干天咎,贼虏奸诈,皇兄一时不慎,已陷于贼营,所幸,皇兄深明大义,早察贼虏之心,为防贼子借机逞凶,挟天子而令我朝廷,愿陷己身于危难,此诚君王死社稷之大义也。” ??? 在场大臣一脸问号。 这话……还能这么说吗? 很多人瞬间反应过来,郕王爷指的,正是军报当中最后的几句话。 ……倘万一有所不虞,亦朕自取之天命…… ……若贼营来人有所通传,必察诚伪,慎勿轻信…… 明明只是皇上因为害怕,拒绝郭登来劫营的场面话。 到了郕王爷这,就变成了。 ……愿陷己身于危难…… ……君王死社稷之大义…… 这真的是在说他们那位好大喜功,胡作非为,懦弱无能,为了保命无所不用其极……(此处表省略)的皇帝陛下吗? 高谷和陈循听了之后,也是眼皮一跳,隐隐预感到了什么。 朱祁钰没管他们,手持军报,起身立于阶上,肃然道。 “我等身为臣子,当上体天心,下顺舆情,力拒贼虏无谓之索取,明令诸关隘守将,严守城门,自即日起,贼虏裹挟皇上所发之一切令谕,俱为乱命,守将可直接拒之,我朝廷上下,亦当严加守备,筹备使团,以上国之名,出使瓦剌,迎回天子!” “诸位,以为如何?” 虽然问的是诸臣,但是朱祁钰面向的,却是陈循和高谷。 不过他二人尚未开口,于谦便上前一步,叩首道。 “臣必效死,以报天恩。” 紧接着,大理寺卿俞士悦也站了出来,一同拜伏在地。 再接着,刑部侍郎江渊,户部侍郎沈翼,六科给事中,一众群臣纷纷下拜…… 直到左都御史陈镒起身,道。 “王爷之言,上体圣意,下顺民情,乃谋国之策,臣定当遵行之。” 真正的大佬表态了,底下更是呼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紧随其后,吏部尚书王直也在众人的注视下起身,拱手道。 “皇上心系江山宗庙,吾等身为人臣,又岂敢妄置社稷于不顾?臣亦附议。” 高谷和陈循眼见着殿内一波波的大臣跪倒,直到见到王直也站了出来,便知道…… 真正的大势,成了! 不管这是郕王在刻意曲解皇上的话,还是群臣已经对皇上的所作所为彻底失望。 总之,大势已成,违者不智…… 心中默默的叹了口气,他二人也出列,拜倒在地,道。 “遵王爷之命。” 朱祁钰望着底下黑压压的一群人,心中终于松了口气。 前世的时候,这份军报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甚至没有在群臣当中传开,只在寥寥几个朝廷重臣的手中传阅过。 主要的原因,就是军报的内容实在太过丢人! 也便是前头朝臣们感到愤怒羞愧的原因,命守将开城,频繁索要金银,甚至不惜下令查抄功臣之家,慰劳贼军。 件件桩桩,都丢人到朝廷的一干大臣,都羞于将军报公开。 再加上前世的这个时候,朱祁钰还在慌乱之中,根本不曾有这场朝会,将众臣拧成一股绳。 当时朝廷议论纷纷,主张要不停让步以营救天子的声音,远比现在要强。 形势未明之前,王直和胡濙等一干大佬,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主张力战的于谦和俞士悦两个人独臂难支,纵然有心拿这份军报做文章,也力有不逮。 所以最后,这封军报只是在上层流传了一番,便被压到了兵部的箱底。 不过今生,朱祁钰预先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封军报。 故而早就跟于谦说好,让他下令给各个关隘守将,每日一报,若欲议事,直送宫中。 方才议事之时,他有苦心诱导,让殿内群情汹涌,一片支持于谦之声。 最终再加上这封军报,才逼得王直不得不表态,进而形成了眼下真正的大势…… 高谷和陈循在朝堂沉浮多年,不得不说,他们经验丰富。 虚假的大势和真正的大势,天差地别。 但是他们却忘了,虚假的大势也是大势,再虚假的大势,只要乘着东风,立刻便会由虚转实,成为真正的大势! 这封军报,就是朱祁钰等待的东风。 这封军报的内容,一旦公开,天子的所作所为,必然会令群臣寒心。 贼虏的猖狂,亦会让这些骄傲的大明文武,感到受到了无比的侮辱。 再加上朱祁钰巧妙的曲解了皇帝的话。 有天子之言,这么个完美的幌子,就算是王直不站出来,今天也是大局已定。 毕竟,虽然大多数时候,那一小撮高层决定一切。 但是当所有的朝臣都想法一致的时候,别说是王直他们几个,就算是天子,也要避其锋芒! 望着众臣纷纷走出了集义殿,朱祁钰长长的舒了口气。 他这一番布置,总算是没有白费。 待今日议事的内容传开,恐怕整个朝野上下,再也不会有主张退让的声音出现了吧…… 朱祁钰收敛心思,将目光收回,放在眼前之人的身上。 刚刚的时候,他遣散了群臣,但是唯独留下了一个人。 于谦! 正文 第三十七章:欠你的 , 集义殿中。 随着大臣们纷纷离去,原本满满当当的大殿,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的。 朱祁钰坐在上首,定定地望着侍立在殿中于谦,神色复杂。 这是他这次醒过来后,头一次和于谦这样单独的奏对。 但是这样的场面,在前世早已经历了无数次。 对于于谦,朱祁钰的感受很复杂。 从帝王的角度来说,他是大明的功臣,亦是忠臣,诤臣,良臣,但他从来都不是心腹之臣。 他心中装的是天下社稷,从不是一家一姓之平安。 儒家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于谦几乎每一条都做到了,但是最后,却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坦诚的说,朱祁钰对于谦是有不满的。 若论名利,他给了于谦前所未有的信重,少保,太子太傅,兵部尚书,人臣之极莫过于此。 若论实权,他手掌兵部八年之久,从无更易,甚至于,朱祁钰还将提督京营的大权交给了他。 大明以文驭武的传统,便是从于谦的手上开始的。 甚至就连他最信任的锦衣卫,也交给了于谦的女婿朱骥。 他对于谦从无薄待,但是于谦却负了他! 夺门之变发生时,整个京城之中,唯一有实力改变局面的,就是于谦。 他手中握着京营和锦衣卫两只最强大的力量。 只要他肯下令,凭石亨纠结的三千多乌合之众,哪怕是占据了宫城,也不可能挡住手握十数万京营官兵的于谦。 但是他没有…… 时至今日,朱祁钰早就能够想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于谦一生刚正,为大明江山呕心沥血。 太上皇毕竟是太上皇,他那时若是出兵,便是犯上作乱,必会被后人非议。 这是一生清名的于谦所不愿意的。 何况,当时的朱祁钰并无子嗣,一旦病故,最终登基的将是曾居东宫的废太子朱见深。 而太上皇复位登基,最终也还是会传位给自己的儿子。 大位传承,终究没有分别,何必多此一举? 何况一旦动兵,宫墙内外必然血流成河,倘若因此令各地藩王趁机作乱,扰乱社稷,于谦一生的心血便会毁于一旦。 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 所以,他最终的选择是,负一人而不负天下人! 尽管他知道,这么做自己会面临什么,但是于谦,从来都不是一个怕死的人…… 时至今日,朱祁钰已能够明白他心中所想,也能理解他的选择。 平心而论,站在当时的于谦的角度,他选择了对于大明最有利的办法。 只是…… 代价太重了! 无论是于谦,还是其他的人,都忘记了一点。 夺门复辟的那位,早已经不是心怀天下,欲有一番作为的正统天子。 而是被囚七年,对所有人都心怀怨愤的复仇帝王。 回想起当年复辟之后,朱祁镇的种种举措,时至今日,朱祁钰还是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于谦以为,只要他束手就擒,便能换得朝局的平稳过渡。 但是一颗复仇的心,会烧毁一个人所有的理智。 在朝野上下举足轻重的阁臣尚书,含于谦在内,被杀者两位,被判抄家流放者三位,被迫致仕者两位。 六部为之一空! 侍郎级别的大臣,罢职,流放,斩首者七位。 无论是为朝廷鞠躬尽瘁,辛劳十数年的重臣,还是曾受朱祁钰恩遇的中高级大臣。 被杀,被罢职,被流放…… 朝堂上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短短的一个月时间,整个朝堂上数得着的重臣,几乎被全部换了一遍。 于谦牺牲了自己,希望保住的朝堂安宁,社稷稳定,朱祁镇毁了个干干净净…… 一幕幕的场景,在朱祁钰的脑海中不断闪现,让他久久难以开口。 于谦立在下首,感受到郕王复杂的目光,心中也不由得涌起一阵诧异。 他和这位郕王素无交情,他何以对自己有这般复杂的眼神? 略抬了抬头,于谦打量了一眼郕王,只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目光当中,既有欣赏,倚重,也有惋惜和不甘,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淡淡的怒意……总之,复杂之极…… 没等于谦想清楚这目光从何处而来,便感到上首的目光收了回去。 紧接着便听得朱祁钰开口道。 “如今京师安危,系于于侍郎一身,我大明江山社稷,亦当由于侍郎力挽天倾,本王无德,先在此代皇兄,谢过于侍郎了。” 于谦抬起头,正好看到朱祁钰起身,端端正正的向他长长一揖,拱手为礼,不由得大惊失色,拜伏在地道。 “王爷何出此言,臣万不敢当王爷此礼。” 此刻的于谦,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六部侍郎,甚至连尚书都不是。 虽然他刚刚在议事的时候,坚定的站在了郕王这边,但是要说力挽天倾,于谦是万万不敢应下的。 何况,朱祁钰说的是,代皇兄谢过…… 身为人臣,谁敢坦然受天子之礼? 故而于谦的额头上顿时渗出了些许冷汗。 朱祁钰走下来,亲手将于谦扶起,轻声道。 “你当得起,这是本王欠你的,也是朱家欠你的……” 更是皇兄欠你的…… 朱祁钰在心中又补了一句。 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朱祁钰深吸一口气,总算是收敛了自己的心绪,回到座位上重新坐下,道。 “于侍郎,这几日兵部盘点兵员将领,情况如何?” 于谦还在琢磨朱祁钰刚刚话里的意思,此刻听他提起正事,也连忙收拾好心神,开口道。 “回王爷,情况不容乐观。” “如今距离军报到京,已有四日时间,臣这几日率兵部官员,紧急盘点了京畿之内可用的官军情况,这是详细的奏本。” 说着,略一沉吟,于谦从袖中拿出一份奏本,伸手递了上去。 朱祁钰抬手接过,大略扫了一眼,心思还是重点放在于谦的叙述上。 “我京师三大营驻军,登记在册者有七万,可战兵员不足五万,其中多为老弱残兵,近年来军备废弛,官军懈怠,五军都督府上下舞弊,兵员多不足额,战力更是大不如我朝初年。” “且这数万兵员当中,头盔,铠甲,火枪,神箭等装备齐全者,十不足一,加之这些日子,朝廷大败的消息虽未传扬开来,但是不断有边境逃难而来的百姓入城,京营官军士气低落,若如此下去,恐守卫京师将无比艰难……” 正文 第三十八章:于谦的质疑 很显然,于谦这几天也没闲着。 这番话说下来,必定是经过了实地的视察和确认的。 这些情况,朱祁钰前世的时候便已经知晓的七七八八,如今重活一回,大方向上没什么变化,故而他也没有太过意外,继续问道。 “京师粮草储备如何?”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此番虽是固守,但是粮草也是重中之重,若是再被人断了粮草,才是真正的大难临头! 闻听此言,于谦眼中也是掠过一丝赞许之色。 在他看来,朝廷此次大败于土木,最大的原因,就是后勤辎重被瓦剌截断。 否则,二十万官军,怎么都不会打成这个样子。 这位郕王一开口,便问京师粮草储备,可见并非毫不知兵。 于谦道:“臣和户部沈侍郎亦曾盘点过国库,因天子亲征,靡费甚重,我京师如今存粮约有一百一十万石,各地夏粮刚收,不日即将转运至京师,约有四十万石,京卫屯豆二万三千余石。” “不够!” 朱祁钰皱了皱眉,断然道。 这些粮食,维持京城日常的用度是够了,但是若说要打仗的话,是定然不够的。 何况,凭京营如今剩下的几万残兵,不可能守得住京师。 从外地调兵过来,是肯定的! 既然要调兵,首先要解决的就是粮草的问题。 说到底,还是因为这次亲征,动用的人数太多,朝廷几乎是倾尽了全力,在支持亲征。 国库的那点底子,基本上都被祸祸干净了。 何况朝廷虽然一年有夏粮和秋粮两次征收,但是大头都在秋粮,夏粮的数量,大约只有秋粮的五分之一左右。 所以哪怕有刚刚转运过来的夏粮,也是不够的。 想了想,朱祁钰道。 “通州仓情况如何?” 到现在为止,大明收取的税赋,还是以粮食,布匹等实物为主。 但是各地收取的粮食,却并非都转运到京师,而是就近转运到各地的官仓当中。 按例,只有山东、河南、直隶以内的粮食,会转运到京仓当中。 正常情况下,如果是秋粮的话,一般会有接近四百万石,京仓无法储存这么多的粮食。 因此在宣德年间,先皇便下令,凡转运至京师的夏粮秋粮,皆分开储存,其中四成储备京仓,另外六成,储存在通州仓内。 所以要调粮,最近的就是通州仓。 于谦答道:“此次天子亲征,优先转运的是京仓粮食,通州仓尚有盈余,加之通州仓夏粮转运早于京师,半月前,已有六十万石入库,如今储备粮草数,应有一百八十万石有余。” 话至此处,于谦略停了停,脸上浮现一丝为难之色,道。 “不过通州至京师,转运尚需时日,我调粮官军并未大量储备车马,恐一时之间,难以大量转运。” “无妨……” 朱祁钰摆了摆手,道。 “可命顺天府,通州府下令,征召民间车马运粮,命户部拨银,按转运数量付给百姓酬劳便是。” 顿了顿,朱祁钰又道。 “除此之外,自九月起,京师文武百官,所需俸禄米粮,俱从通州仓支取,京师粮仓仅供官军百姓取用。” 这些都是前世的时候,朱祁钰带着兵部的一干官员一块讨论出来的,此刻说出来,倒是让于谦有些意外。 他的确想过这些措施,但是时间太短,还没来得及形成正式的方案。 却不曾想,这位郕王爷先提了出来。 两边想法一致,于是于谦点头称是。 “王爷所言甚是,臣回去之后,便与户部联名上奏,尽快施行。” “嗯……” 朱祁钰点头,继续道。 “除此之外,军器盔甲之物,京师并无太多储备,但是南直隶设有军器大仓,本王记得,兵器盔甲加起来,约有一百三十余万件,抽取八十万件,令南直隶速速转运进京。” “还有便是,此次土木之役当中,我军虽死伤惨重,但应有大量兵器辎重残留于各关隘及战场之上,可命各关隘守将,收拢残军之时,同时收集残留可用的兵器盔甲,一并送入京师。” 于谦诧异的抬头望了一眼朱祁钰。 如果说刚刚问粮草的那些话,让他对这位郕王加深了一层认识的话,那么现在朱祁钰的话,更是让他心中倍感意外。 要知道,南直隶的确有数量巨大的兵器储备,毕竟那里原本是都城。 事实上,原本京城也是有的,但是二十余万大军出征,基本上都用作大军装备了。 让于谦感到诧异的是,这位郕王,竟然知道南直隶具体的储备数量。 要知道,此乃机密之事,就算是在朝堂之上,知道的人也并不多。 难不成…… 于谦想了想,继续开口道。 “王爷,京师守卫,核心在于可战官军,如今京师可战官军太少,必然难以久持,兵部这几日商议,可调遣驻守运河沿线的运粮官军四万,两京及河南等地备操军六万,同赴京师,充入京营操备。” 朱祁钰点头,旋即便道。 “嗯,可,不过备操军毕竟是后备官军,平素操练不够,战力不足,本王记得,山东等地有备倭军五万余,大多都熟稔战事,可抽调三万入京,壮我京营战力。” 这也是前世的经验之谈。 备操军,顾名思义,就是大明用作后备军的二线部队。 这些年来军备废弛,就是京营将士,都不曾日日操练,备操军的质量更是可想而知。 相比之下,备倭军虽然习于海战,但是毕竟是打过仗,见过血的,战力要高得多。 前世的时候,备倭军也是京师保卫战当中的一支主要力量。 所以朱祁钰没怎么考虑,便说了出来,不过话音落下,他便看到,于谦望着他的目光变了变,隐约间,多了几分防备和警惕。 “王爷何以知道,备倭军共有五万余众?” 于谦目光灼灼的盯着朱祁钰,口气生硬。 朱祁钰瞬间便反应过来,自己此刻面对的,不是自己最信重的大臣于谦,而是朝廷的兵部侍郎于谦。 备倭军的体制特殊,因为沿海倭寇繁多,所以备倭军大多时候,是以小股部队分别行动的,所以备倭军的总数到底有多少,亦是朝廷的一个秘密。 虽然地位稍高一些的大臣基本上都大约知道一些,但是作为一个闲散亲王,朱祁钰能够随口道出这等敏感的机密,显然超越了他作为一个亲王的本分…… 正文 第三十九章:敢! , 面对于谦的质疑,朱祁钰沉吟片刻,反问道。 “这在朝廷之上不算是机密,当此状况之下,本王便是知道又如何?” 他抬头,同样望着于谦。 不过于谦的目光闪烁不定,但是朱祁钰的目光却是平稳沉和。 他没有回答于谦的问题,因为没法回答。 他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前世的时候,他当了七年的天子,兵部的所有数据,对于他来说,都没有秘密。 但是这些,他不可能对于谦说的,说了他也不会信。 同样,朱祁钰也不能告诉于谦,他就是提前有所准备。 于谦的秉性刚直,心中有所猜测是一回事,但是真正确认又是另一回事。 说到底,于谦还是文臣的一员,礼法大义,对于文臣来说,是许多文臣来说,是不可触碰的律条。 朱祁钰不想去赌…… 所以他只能从另一个角度来提醒于谦。 ……当此状况之下,本王便是知道又如何?…… 于谦低头,仔细的咀嚼了一番这句话,半晌,才叹了口气,道。 “王爷所言甚是,备倭军战力强于备操军,应当同时调来。” 朱祁钰点了点头。 于谦是聪明人,聪明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一点就透。 朱祁钰避而不谈他是如何知道的,他这句话的重点,在于,当此状况之下。 现在是什么情况? 京师危难,朝野动荡,也先大军步步逼人。 如今的首要任务,是保住京师不失。 至于他这个郕王,是不是有什么心思,那是保住京师之后再考虑的事情。 何况朱祁钰不信,作为正三品的大员,于谦会没有考虑过,一旦天子回不来的情况下,大位该如何归属。 前世的时候,于谦可是坚定地支持他登基为帝的大臣之一。 虽然如今局面和前世不尽相同,但是一个人的脾气秉性,他面对重大局面时候的抉择,朱祁钰觉得大概率是不会改变的。 果不其然,于谦并非那种固守礼法的腐儒,他的心中,还是江山社稷重于一切。 他既然这么说了,便代表他也不愿再提此事…… 殿中沉默了半刻,朱祁钰继续问道。 “后日朝会,兵部提名提督京营的人选,于侍郎心中可有备选?” 于谦敏锐的察觉到,这应该才是这位郕王,今天将他留下来的最大原因。 沉吟片刻,于谦道。 “京营提督大臣事关紧要,既要在军中有所威望,又要令群臣慑服,更要和瓦剌打过交道,或者至少,要三占其一……” 其实于谦本来想说,是应该三个条件都齐备的。 但是盘算了一番京中如今勋戚的现状,只得又改了口,道。 “臣拟定了三个备选之人,其一是为事官石亨,其二是忻城伯赵荣,其三便是驸马都尉焦敬。” 朱祁钰听见石亨的名字,眸光不由得一闪。 这个人,他比于谦的印象还要深刻。 此人本为宽河卫指挥佥事,早年和瓦剌交战,屡立战功,累迁都督同知,在边境将领当中,声望能力仅次于杨洪。 正统十四年,他和西宁侯宋瑛、武进伯朱冕共同镇守大同。 后来瓦剌犯边,随宋瑛和敌军战于阳和关,宋瑛,朱冕二人战死,石亨单人独骑逃回京师,被贬为为事官。 前世的时候,亦是于谦举荐的他,提督京营。 北京保卫战之后,石亨因功封爵,成为勋戚集团的代言人,也成为朱祁钰制衡于谦的重要武臣。 但是最终,就是他伙同徐有贞等人,冲入南宫,发动了夺门之变…… 历史兜兜转转,于谦这次,终于还是将他举荐了上来。 不过,前世的时候,朱祁钰并不曾这样深度的插手朝政,更不曾帮着文臣打压勋戚。 虽然最终,勋戚还是惨遭文臣集团的反攻,但是不是现在,也不是针对五军都督府。 不过那是后话,至少当时,虽然是由于谦举荐,但是还是经由五军都督府直接报送到朱祁钰这里,直接核准任命的。 不曾由兵部提名,更不曾经过什么廷推。 这一世,朱祁钰之所以从五军都督府的手中,夺过提督大臣的提名权,除了稳固他和文臣的关系之外,还有另外的用意,其中之一便是…… “如今京师上下,正是团结一心,奋力抗贼之时,京营乃京师守备最重要之地,需有得力大臣提督,因而本王之意……” “由于侍郎亲自充任提督大臣,于侍郎可敢?” 朱祁钰轻描淡写的说道,不过神色却是认真无比。 一句话说完,于谦顿时瞪大了眼睛,眉头也紧紧皱起。 他没有想到,这位郕王爷,竟然这么大胆…… 京营提督大臣,向来是五军都督府的核心权柄之一,基本上都是由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之一来兼任。 其任职条件更是无比苛刻,前番便说了,任何一名五军都督府都督,都需得到勋戚,天子,文臣的三方认可。 京营提督大臣,便是如此! 但凡能够兼任这个差遣的,无不是天子最最看重的高级勋戚。 大明朝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位文臣,曾经提督过京营! 这位郕王爷,到底是什么意思…… 于谦一时陷入了沉思,朱祁钰也不催他,好整以暇地等他考虑清楚。 过了半晌,于谦才缓缓摇了摇头,道。 “王爷容禀,京营提督大臣,向来由勋戚担任,此等紧要时刻,当以京城安危为重,若擅自更易,恐勋戚不满,徒增内耗。” “况臣身为兵部侍郎,蒙王爷垂爱,代兵部拟定提督大臣候选名单,若以自身列名,恐有谋推自用之嫌,故而臣以为不妥。” 于谦说得委婉,但是实际上这两条是一个意思。 如今的局面,还是应该以一致对外为主。 京营一向是五军都督府最核心的权柄之一,如今兵部已经从五军都督府夺走了提督大臣的提名权。 如果还得寸进尺,想要直接让文臣来提督京营,勋戚们必然难以接受。 要知道,勋戚虽然如今势弱,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真要是闹将起来,也不是好收拾的。 何况,现在的局面,并不适合掀起大规模的文武之争。 纵然是要打压勋戚,也要掌握好度。 还是那句话,饭要一口口吃…… 朱祁钰打量了一番于谦。 他自然是听懂了这番话隐含的意思。 的确,对于勋戚来说,放弃京营的代价很大,尤其是现在,文臣对他们虎视眈眈的情况下,京营更是不能丢失。 真的把他们逼急了,敢直接进宫去慈宁宫哭殿。 真的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只会让京师的局面变得更加恶劣。 即便是前世的时候,于谦也是以参赞军务的方式,插手京营事务,而非正式提督京营。 直到后来,北京保卫战打赢之后,于谦身负力挽天倾之功,才勉强压下了所有的声音,真正将京营掌握到了手里。 所以于谦真正担心的,还是京师的稳定。 至于什么谋推自用,那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不过朱祁钰既然这么说了,自然是有他的打算,于是开口道。 “勋戚那边,于侍郎不必担心,本王来解决,于侍郎若是觉得有谋推自用之嫌,那便由本王来提名便是。” “如今本王只问一句,于侍郎可敢接下这个差遣?” ………… “敢!” 正文 第四十章:消息传开 , 八月二十一的京城,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日子。 都说武将打天下,文臣治天下,也并非文官们给自己的脸上贴金。 集义殿内议事结束之后,大明朝这座精密而庞大的文官机器,迅速的动作了起来。 这一夜,朝廷里头的各大衙门都灯火通明。 ………… 吴大用是大理寺衙门的一名吏员,平时负责誊抄案卷,记录供词。 这天晚上,他照例按点从衙门离开,刚走到门口,就被门房拦住了。 “吴家哥哥,今日寺卿大老爷有命,衙门各官员书吏一概留衙,等大老爷回来才能回去。” 吴大用皱了皱眉,心里涌起一阵疑惑。 大理寺在京城算是实权颇重的衙门之一,平素公务繁忙的时候,留衙整夜都是常有的事。 但是自从天子出京以来,可好久都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要知道,大理寺主掌刑狱,负责各种重要案件的复核,能来到他们这的,基本上都是杀人放火的大案。 然而这些涉及到流放斩首的大罪,都是需要呈报天子朱批的。 如今天子不在京师,大理寺就是核准了,也等等天子回京才能处置,便索性都搁置了。 故而这一个多月,可都不曾有过留衙之事。 不过吴大用跟门房的关系不错,既然不能走,便顺手拉了条凳子坐下,问道。 “三子,你跟哥哥说实话,是不是出事儿了?” 自从前些日子,京城九门莫名其妙的封禁了小半天。 这京城各个衙门里头,风言风语就传的厉害。 一会说什么皇上大胜了,生擒了也先。 一会说什么朝廷大败了,全军覆没。 还有说朝廷有大人物,要趁着皇上不在京师,要心怀不轨的。 传得绘声绘色的! 上头的大老爷们,自然是严厉斥责底下人,不许胡乱议论。 可这种事情,哪拦得住呢? 而且别人不知道,吴大用是清楚的。 朝廷肯定是败了! 就在前两日,他媳妇本家有个侄子,从居庸关逃了过来,说是朝廷好几十万大军,败地可惨了,连皇上都不知所踪…… 吴大用本还不信,怎么说大明出动了好几十万大军,怎么可能连区区贼虏都打不过。 但是如今看着架势,怕不会是真的吧? 那门房缩了缩脖子,朝四下望了一眼,低声道。 “这事我哪知道啊,不过留衙的吩咐,是寺卿大老爷出去的时候刚吩咐的,别说咱们了,就是堂上的大老爷们,也留着呢!咱们且等着吧……” 吴大用探不出什么消息来,只能起身回了班房。 这一等,就等到了深夜…… 吴大用实在撑不住劲儿,就在桌案前头趴着睡着了。 迷迷糊糊地时候,感到头被拍了一下。 “老吴,别睡了,大老爷回来了,在正堂,叫所有人都过去呢!” 揉了揉眼睛,吴大用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两个书吏,走到了大堂前头的院子里。 和平常不大一样,院子里头多了好多火把。 吴大用甩了甩头,清醒过来一瞧。 只见寺卿大老爷闭着眼睛,坐在堂上,底下是一干少卿,寺丞,掌事之类的老爷。 院子里头,则大多是他们这样的书吏小官。 若是往常,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必定是热热闹闹,议论纷纷的。 可如今这院子里头静的跟什么似的,一个说话的都没有。 至于原因…… 吴大用瞧了瞧周围举着火把的二三十个官军,心口都开始砰砰跳。 他隐约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待人来的差不多了,吴大用见寺卿大老爷站起来,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封的好好的纸张,道。 “数日以来,京师流言纷纷,不足一是,今夜本官奉诏入宫,已得详细军报,我大明官军,在土木堡被敌所困,大军死伤无数,天子被虏贼掳走……” 话没说完,吴大用就听见周围“嗡”地一声,好几个人都跳了起来。 堂上的老大人们更是错愕无比,平素在他们面前不苟言笑,威严无比的少卿,寺丞老大人们,怒发冲冠的有,哭泣的有,还有直接冲着柱子要撞死的。 周围的小吏们,更是惊慌失措,虽然吴大用早听那个逃难来的侄女说了,但是此刻听消息从大老爷口中说出来,还是忍不住一阵心慌。 朝廷真的败了? 皇上都被抓走了? 那……那也先那么厉害,京城怎么办? 一时之间,吴大用心乱如麻,下意识的跟着人群嚎哭起来。 但是没过多久,他就听到堂上的惊堂木重重的一响。 寺卿老大人面容严肃,冷声道。 “诸位老大人已经议定,由郕王爷主政,固守京师,我朝野上下同心协力,定能保住京师,尔等身为大明官吏,当上体天恩,下抚百姓,不可慌乱不堪,趁机作乱。” 话刚说完,底下就有人出声质疑。 “寺卿大人,几十万大军都败了,咱们真的能守住京师吗?不如上禀朝廷,赶紧往南京撤吧……” 说话的是寺丞老大人,刚说完,底下就一阵附和之声。 隔着远远的,吴大用都看到,寺卿老大人的脸色不大好看,道。 “这等事务,朝廷自有决议,我大明立国百年,不曾有此败绩,如今正是奋力杀贼,报效大明之时,后撤之言,不必再提!” 底下一阵议论纷纷,俞士悦又开口道。 “为固守京师,朝廷已有令谕,即日起……” “九门加强守备盘查,一应出入人等需持路引。” “凡朝廷官员属吏,有胆敢趁机扰动民心,伺机作乱者,必行问罪。” ………… 一系列的禁令宣布下来,让吴大用真的反应过来,这会恐怕不是开玩笑,朝廷要动真格的了。 看了看四周,依旧紧张无比,愁眉不展的同僚们,吴大用心中也是一阵惶惶。 ………… 同样的场景,出现在京城的各个衙门当中。 整整一夜,各个衙门都灯火通明,各种争吵,议论,甚至是嚎哭的声音不绝于耳。 京城九门当中,更是多了无数的官军巡逻。 顺天府衙,五城兵马司的人员,同样一整夜都忙个不停…… 消息像风一样,一大早就传遍了四面八方。 有义愤填膺,嚷嚷着要奋力杀贼的年轻后生,也有唉声叹气,忧心以后的老者,还有混在人群当中,眼睛滴流乱转的小混混…… 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消息,甚嚣尘上。 京师当中,一时笼罩上一层压抑而惊惶的气氛…… 正文 第四十一章:处理政务 京城里头一片乱糟糟的,宫里头也并不安宁。 议事结束,朱祁钰便出了宫,回到王府安歇去了。 但是金英却随着李永昌回了慈宁宫。 这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但是据说,这一天内库房的管事太监又是一夜没睡…… 翌日,朱祁钰早早地便起了身。 有了前一世的经验,此刻的他要镇定得多。 数百年的兴衰起落,教会他一个道理。 每逢大事有静气! 越是朝局艰险,危难丛生的时候,越要能够保持镇静。 他能够想象得到,昨夜各个掌事官回去之后,朝廷的各个衙门会掀起怎样的一场巨震。 朝廷大败的消息传开之后,京城百姓又会如何的议论纷纷。 但是他也知道,这个时候,最重要的是不能慌。 对于文官集团的素质,他还是比较有信心的,安抚民情是他们的拿手戏。 至于他这个郕王爷…… 该吃吃该喝喝,身体最重要! 用了早膳,喝了汤药,朱祁钰又按照太医的吩咐,将八段锦练了一遍,才在成敬的陪同下,启程前往集义殿。 金英已经遣人来叫了三回了…… 朱祁钰自东华门入集义殿,金英已经在殿门口等着。 待得坐定下来,金英才苦笑一声,道。 “王爷您倒是稳得住,今儿一大早上,顺天府,兵部,户部,刑部,六科十三道,一堆的奏章都递了上来,还有几位老大人,候在外头等消息都快半个时辰了,您是真的一点都不慌啊……” 亏得他昨夜就睡了一个多时辰,就起身来集义殿候着。 生怕这位郕王爷“勤于政事”…… 可结果人家一点都不着急,这天都大亮了,才施施然的过来。 朱祁钰抿了口茶,捡起桌案上厚厚的一摞奏章翻了翻,不由得撇了撇嘴。 这帮文官,除了能办事之外,嘴皮子倒也是真快。 这昨天晚上才把消息放出去,今儿一大早就来了这么多奏章。 他简单翻了一翻,除了兵部,户部,刑部,还有顺天府说了些正事儿,六科十三道基本上都是弹劾的奏章。 想了想,他拿起顺天府的奏章,边看便提起笔。 这份奏章,是顺天府禀奏和五城兵马司在昨夜产生冲突的。 因着昨夜消息一下子传开,各种各样伺机捣乱的人,纷纷涌了出来,什么小偷小摸之类的不说,还有打砸抢劫的。 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一起出动,两方人马闹了不少的摩擦。 朱祁钰便看边写,半盏茶的工夫,就把奏章放到了处理过的那边。 金英好奇,拿起这份奏章一瞧,差点惊掉了下巴。 这奏章里头,不仅清清楚楚的判明了双方的权责界限,还写上了日后出现问题的处理办法,更有甚者,这位郕王爷还勾出了三处,顺天府尹因为写的着急而出现的错别字…… 放下奏章,金英一脸的诧异。 这位郕王爷,真的以前没怎么接触过政事吗? 要知道,他作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平素处理的政事也不少。 这帮文臣,说话就喜欢引经据典,弯弯绕绕的。 尤其,这顺天府尹又是个絮叨的人。 这份奏章他通篇看下来,也得小半盏茶的时间,若是再加上分辨事情的细节,思索解决办法,没有一炷香的时间,是绝对处理不下来的。 若是草草糊弄一番,两边各打一大板也就罢了。 可郕王批的这份奏章,却分明是仔仔细细的看过之后才写下的。 一时之间,金英看着朱祁钰的目光,多了几分钦佩…… 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今生的朱祁钰,的确没有怎么接触过政务,但是前世他当了七八年的皇帝,早就练出来了。 不得不说,这帮文臣的战斗力很强。 饶是以朱祁钰的速度,也花了两个多时辰,才处理完手头的这些奏本。 这要是换了个新手过来,起码得弄到天黑。 看了看手头寥寥无几被特意留下来的奏本,朱祁钰伸了个懒腰,道。 “陈循和高谷两位老大人今日来了吗?” 金英还沉浸在小山一样的奏章,能够被这么快就解决的震惊中。 听到朱祁钰的问话,连忙道:“回王爷,一大早就来了,在外头文渊阁里头。” 朱祁钰将身前的奏章一推,道:“这些奏章本王已经批过了,你一会将这些奏章送去通政司,各衙门的奏事,让他们按本王的朱批下令,至于六科十三道的奏疏,一律留中不发。” 这是照例的事情,虽然对于六科十三道的奏疏留中,让金英有些意外,不过他还是点头应下。 紧接着,朱祁钰继续道。 “除此之外,以后若有奏章,命通政司先送内阁,票拟之后再送过来!” 不过这次,金英却是愣了愣,犹豫了一下道:“全部吗?” 朱祁钰点头,道:“除了特殊直奏的以外,都先送到内阁票拟之后,再送过来。” 如今是正统年间,内阁还没有正式形成,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完全确立下来。 这个时候的内阁,还只是一个以备咨询的差遣,叫入直文渊阁。 至于票拟制度,更没有完全确定下来。 当初太祖皇帝废宰相,撤中书省之后,大量的朝务压到皇帝的身上。 太祖皇帝倒是受得了,可到了宣宗皇帝,就渐渐受不了了。 于是开始命司礼监参与政务,分担压力,同时也设立了内阁,参赞机务,不过重心还是放在司礼监身上,毕竟司礼监在内廷,随时都能帮皇帝处理朝政。 直到宣宗皇帝驾崩,三杨辅政之时,内阁的地位才渐渐提高。 由于今上幼弱,朝政几乎都是由三杨来处置,为了让皇帝同时能够学习到政务。 三杨通常会在奏章上写上大体情况和处理意见,到了皇帝这边,只需要批准或者不准就可以了。 大大减轻了小皇帝的负担,照准就行了! 但是这个时候,票拟还不是内阁的权柄,而是三杨作为辅政大臣的权柄,朝野上下也压根没有把票拟当做内阁的分内之事。 直到后来,司礼监坐大,不断有权宦闭塞圣听,朝臣和天子都意识到,在外朝和内廷之间,需要一个调和内外的机构出现,内阁才真正被赋予了票拟的权柄,甚至到最后,因为这个特殊的作用,逐渐力压六部,成为首揆阁老。 但是现在,内阁还远远没有这种地位,三杨病逝之后,内阁更多地变回以备咨询的地位,只能票拟一些琐碎的小事,票拟制度几乎被废除。 这次京师突然遭逢大事,上禀上来的奏折,基本上都是紧要之事,金英自然也是按着规矩,直接拿到了集义殿。 此刻听到朱祁钰说,要恢复票拟制度,金英不由得心中一震。 再三犹豫之下,金英还是道:“王爷三思,票拟之制,毕竟是三杨辅政之时的权宜之计,若是形成制度,恐会令文臣坐大……” 朱祁钰挑眉,看了一眼金英。 他确实没有想到,金英会说出这番话来。 应该说,金英说的一点都不错,票拟和批红,本身是皇权的范畴。 朝廷本就设有通政司,用来收纳奏章,上传下达,并不需要内阁来行使这个职责。 所以先送内阁,只能把票拟的权柄给出去。 如此一来,势必会让内阁坐大,使文臣的势力进一步扩张。 这也是有明一代证实了的。 不管怎么说,金英都是内臣,从皇权的角度出发,这一点其实是应该避免的。 臣权和皇权在大多时候是对立的,臣权越强,皇权便会衰弱。 站在皇帝的角度,大多时候,应该做的也是加强皇权。 但是…… 这是没有做过皇帝的人的想法。 朱祁钰当了七年的皇帝,又看过大明数百年的兴衰,他心里清楚。 皇权和臣权,只有相对平衡的时候,才是最佳的状态。 他自然清楚,臣权过强,会欺压皇权,但是他有自己的考虑。 一则,内阁的设立,是对大明有利的! 这是最重要的前提条件。 抛开臣权和皇权的关系不谈,内阁实际上起到的作用,是调和内外,提高了政务处理的平均水平。 说到底,将朝廷所有的政务都寄托在君上一人的身上,是有风险的。 如果君上是明君,自然一切皆好,但是若是昏君或是能力不足,政务的运转就会大受影响。 内阁的大臣,至少是经过千万士子当中筛选出来的,处理朝政的基本能力是足够的。 将朝政寄托于制度,而不是寄托于皇帝的个人素质。 这一点是对大明的稳定有利的! 除此之外,朱祁钰认真反思了前世自己失败的原因,除了重病和没儿子之外。 还有一点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大政维系于君上一身。 所以他只要一病,三日不曾视朝,政务就堆积如山,朝臣就人心惶惶。 真正是“国不可一日无君”…… 他做皇帝的那几年,励精图治是励精图治了,自己的身体也累垮了。 所以适当的分权,是必要的。 何况事实也证明了,内阁终究不是宰相。 即便是有了票拟之权,也是代行皇权,一个“代”字,便能死死地锁住他们。 有明一代,即便是内阁势大的时候,和皇权的斗争也难以取胜,倒是不必过于忧虑。 至于文臣势大…… 朱祁钰也自有他的考虑。 故而他没有多说,只笑了笑,道。 “金公公所虑有理,不过此时特殊时期,我等当同舟共济,不必囿于权术,你自去办便是!” 闻弦歌而知雅意,金英一听,就知道朱祁钰在敷衍他。 不过这个时候,朝廷倚重的就是文臣,后宫的太后娘娘插不上手,朱祁钰这个郕王又不反对,他就算是心有担忧,也阻止不了,只能拱手称是。 这头两人说这话,外头有两个小内侍走进来,在成敬耳边说了几句,递上了一份锦帛。 成敬听完之后,脸色一阵变化,然后便让两个小内侍退下。 走到朱祁钰的面前,成敬古怪地看了一眼金英,将手中的锦帛递过来,然后低声道。 “王爷,刚刚礼科来报,太后娘娘下了懿旨,册立皇长子见深,为皇太子,诏旨礼科已经副署,发去礼部了……” 正文 第四十二章:册立太子 听到成敬的话,朱祁钰倒是没什么反应,接过锦帛,翻开便看了起来。 这道旨意是发给礼部的,倒也不必他来跪接。 展开一瞧,倒是让朱祁钰有些意外。 “迩因虏寇犯边,荼毒我大明百姓,皇帝深恐虏贼祸我大明祖宗社稷江山,不得已而亲帅六军往正其罪,不意虏贼狡诈,皇帝被留虏庭,吾哀痛之下,尚念臣民不可无主,朝廷不可无君。” “兹于正统十四年八月二十一,于皇庶子三人之中选其贤而长者,曰见深正位东宫,仍命郕王为辅,代总国政,抚安天下。” “呜呼,国必有君,而社稷为之安,君必有储而臣民有所仰,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看完之后,朱祁钰略略皱起眉头,不过随即便展开来了。 刚才成敬说,这道旨意是发给礼部的,实际上这个说法不准确,这道旨意,实际上是明发天下的。 只是因为册立皇太子的事宜,由礼部主管,因而由礼部代为承旨。 册立东宫是大事,朝廷自有一套繁琐的规制。 按制,应该由君上下诏礼部,命礼部准备册立事宜,然后礼部上册立仪注,经过大臣合议之后上呈天子,天子许可后择吉日,在群臣百官的见证下行册立大礼,然后才是他手中这封诏书出现的时候。 换句话说,孙太后直接省略了前面所有的步骤,连册封大礼都顾不上了,直接便下旨昭告天下。 揉了揉额头,朱祁钰叹了口气,这就是他这几日锋芒毕露带来的恶果了。 前世的时候,孙太后可是一步步的按照规矩,板板正正地册立太子来着。 如今这般急切的下旨昭告天下,看来还是急了…… 不过虽然没有行册封大礼,但是这道明发天下的诏旨,本就是所有仪典中的核心,其他的都是旁枝末节。 孙太后还没有急昏了头,至少这道诏旨,是完完全全按照流程来走的。 盖着太后和皇后的宝印,礼科没有封驳,礼部也没有拒接。 甚至为了显得更名正言顺,连旨意的内容,都是由翰林院来草拟的。 这不,上头还有陈循老大人的副署呢! 也就是说,这道诏旨是经过朝臣认可的,有效的册立旨意,哪怕没有册封大礼,它也会生效的。 朱祁钰富有深意的瞥了金英一眼,幽幽地道。 “怪不得内阁的二位老大人大早上就到了,原来是为太后录诏?” 朱祁钰说得轻描淡写,金英却是抹了把冷汗。 这话说的是内阁,但是金英却不由得想到自己。 成敬能够想到的事,他不信这位郕王爷会想不到。 孙太后久居深宫,对朝廷仪典并不够熟悉,能够这么准确的把握到册立的核心关键,又能让孙太后信任的人,只有他金英。 思量了一番,金英试探着问道:“王爷,接下来的奏章,还要先送内阁吗?” 录诏是翰林院的职责之一,这封诏书,便是由陈循老大人亲笔所书。 若是郕王爷因此而生气的话,势必要牵连翰林院。 所以金英不仅是在问票拟之事,也是在问自己。 “送,为什么不送?” 朱祁钰倒是摆了摆手,一副不在意的模样,淡淡的道。 “国政大事,岂可因一人之喜怒而更易之?非为政者所为也!” 这话一说,金英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的。 郕王看似说的是票拟之事,但是焉知他不是在暗讽太后娘娘不顾礼制? 不过话都说到这了,也就不好接下去了,金英便退到一旁,命人去内阁传谕了。 金英怎么想的,朱祁钰是不知道。 但是天可怜见,他是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当前的局面,宫中大权和京营的大权,还在太后的手中,册立之事他是拦不住的。 更何况,册立太子是符合礼法的,他也没有立场去阻拦。 相反的,这个局面之下,册立太子其实是对他有利的! 册立之事和皇位传承紧密相连,一旦提起册立之事,势必要议论皇位传承。 现在天子虽然被掳,但是名义上君上仍旧安然无恙。 擅自议论皇位传承,是很犯忌讳的事情! 但是既然要册立太子,那么这个忌讳就不怎么有约束力了。 朝臣们会接受册立东宫,因为这是礼法大义。 但是要说让朝臣在这种危急时刻,接受一个两岁的小娃娃登基为帝,可就说不准了…… 这边思量着,金英又抱着半摞奏章走了过来,道。 “禀王爷,已传令通政司与内阁,按您的意思,将之后的奏章都先送往内阁,这几本是刚刚送过来,未及送往内阁的,内臣看了一下,里头有兵部和吏部呈送的候选者,还有大理寺呈送的秋决名单,以及一些御史的奏章,都是紧要之事,内臣便擅自做主,直接拿过来了。” 其实看着多,但是也就是十来本。 朱祁钰点了点头,拿起来便看。 头上的还是那些御史的奏章,看完之后,朱祁钰从中间拿出两本留下,其他的依旧丢给金英,道。 “这些和前头的一样,留中!” 金英拿起来看了看,之前的那些奏疏,他是没仔细看的。 但是刚刚那几本,他都是大略扫了一眼的,此刻对内容还有几分印象。 眼下被朱祁钰扔过来的这几本,基本上都是弹劾王振误国的,至于被朱祁钰留下的两本,他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弹劾随行大臣的…… 再瞥了一眼之前那一堆奏章当中,被朱祁钰留下的那几本,金英暗自揣测,大约也是同样的内容。 还未等他想清楚,朱祁钰这样做的原因,便听他开口问成敬。 “成敬,本王今日命你打探的消息如何了?” 成敬戒备的看了金英一眼,但是还是道:“回王爷,人已经进城了,正在府中闭门谢客。” 朱祁钰继续问道:“那命你传话的那几家呢?” 这回成敬更是犹豫,沉吟了片刻方道:“王爷,那几位,今儿一大早进宫去了,据说……是自己递了牌子,求见太后娘娘!估摸着,现在应该在慈宁宫中……” 不管成敬那古怪地神色,朱祁钰倒是一副意料之中的神色,道。 “如此也好,你命人去慈宁宫外等着,他们一出来,就让他们到集义殿来一趟!” 成敬领命下去,朱祁钰却将目光投向了金英…… 正文 第四十三章:试探金英(求收藏) , 对于金英这个人,朱祁钰其实是有些拿不准的。 前世的时候,金英是力主固守南京的内臣之一,但是因为他本就是孙太后的亲信,所以朱祁钰登基之后没多久,就寻了个由头,将他下狱了。 换句话说,他们并没有太深的交集,金英究竟性情如何,他也不曾仔细了解过。 但是这次醒过来,金英的所作所为,却不得不让他心生种种疑惑。 无论是在本仁殿中,还是在慈宁宫中。 他始终感觉,金英并不是全然倒向孙太后的。 这种感觉始终挥之不去! 哪怕是他明知道,这次册立太子的主意,必然是金英给孙太后出的,但是他还是感觉有哪里不对。 册立东宫,早已是势不可挡的,他也从不曾在这件事情上多费什么心思。 金英若是真的足够老辣,他就应该能够想到,太子册立与否,对于朱祁钰来说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毕竟一个两岁的小娃娃,能干得了什么? 他需要解决的人,始终都是孙太后! 但是很显然,孙太后这么着急下诏立东宫,大概率是觉得,朱祁钰会在册立之事上从中作梗。 涉及到这种朝局之争,国政大事,孙太后会征询的,恐怕也只有金英一个人。 他是真的看不出来?还是有意为之? 朱祁钰想了想,忽然将手里的奏本递过去,道。 “这是兵部刚刚呈上来,京营提督大臣的候选名单,金公公怎么看?” 这份名单里头,于谦依旧是按照他之前说的,举荐了三个人。 为事官石亨,忻城伯赵荣,驸马都尉焦敬。 虽然之前大略看过,但是金英还是接过来,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脑子里却在飞快的思考着,这位郕王爷这么问的用意。 沉吟片刻,金英谨慎开口道。 “京营提督大臣,事涉重大,如今京中能掌事的,也就这么几位,兵部的名单拟定的很合理。” 当然是合理的。 这份名单,于谦拟的很有门道,分别代表了三种不同的派系。 朝堂习惯将勋戚武臣合称在一起,但是实际上,勋戚武臣和文臣一样,内部也是分了派系的。 这一点从名字就能看出来,勋戚指的是勋贵和外戚,而武臣指的则是没有爵位的中高阶武将。 和明后期不同,至少在天顺之前,大明的外戚还是很有实力的,其中的主要代表就是驸马都尉,从太宗到现在,尚公主的驸马领兵者屡见不鲜。 这份名单,代表的就是这三个派系。 石亨善战,年富力强,虽然因兵败被贬谪,但是他的军功是实打实的,算是如今现存的中高阶武将当中的代表。 这拨人大多是世职的千户百户,算不上显贵,但是却是将门世家,凭借军功晋升上来的。 优势是能力强,能打能战,但是缺点是没有背景和资历,除非能够凭借军功迈入勋贵的门槛,才算是完成了跃迁。 赵荣则是勋贵的代表,他的父亲忻城伯赵彝,是跟随太宗的靖难功臣,资历深厚,在勋贵当中有一定的威望。 和文臣一样,勋贵当中更加看重传承和资历,而且文臣比的是入仕的年份,勋戚看的却是传承的时间。 大明最早的勋贵,应该是太祖的开国功臣,不过这帮人大多都被太宗留守在南京,基本被排除到了朝局之外。 京城当中,资历最深的勋贵,就是靖难功臣,不过初封的一代勋贵,随着英国公张辅的逝世,已经全部凋零。 如今京中的靖难勋贵,多为二代勋贵和三代勋贵,在同为靖难功臣的情况下,二代勋贵的资历,是比三代勋贵要老一些的。 这次土木之役,勋贵损失惨重,京城当中残存的靖难勋贵当中,二代勋贵只剩下那么两三位,赵荣是其中较为年轻的。 毕竟,提督京营的重责大任,若是年纪太大的勋贵,怕是力不从心。 最后的驸马都尉焦敬,则是外戚的代表。 作为外戚,最大的特点就是极度依赖于皇权,和勋贵还不太一样,至少勋贵还有一顶世袭罔替的帽子在,但是外戚的权力大小,全看宫中是否愿意重用。 所以焦敬也可以看做是,孙太后的代表。 这也是金英所说的,这份名单很合理的原因。 顾及到了方方面面的关系,十分平衡。 然而朱祁钰想听的,却明显不是这个,见金英有所敷衍,他索性直接问道。 “那金公公觉得,这三人当中,谁人来担任此职位更加合适?” 金英拧了拧眉头。 如果铁了心要敷衍下去,他只需说一句话就够了。 “此事明日廷推,自有结果,内臣不敢妄自揣测。” 但是很明显,郕王爷想听的不是这个,他在试探自己! 金英隐约有一种感觉,这次的回答,对自己很重要。 没有理由,这是他在宫中沉浮数十年来,在无数危难险境之中锻炼出来的直觉。 沉吟良久,金英方才回答道。 “若是廷推,大概率会是石亨出任,这是廷推的惯例,于侍郎将其放在首个,说明这是兵部最看好的人选,若是文臣,或许还有变数,但是勋戚武臣的推选,朝中大臣多不熟悉,老大人们更看重的,是经由廷推的程序,并非最终选谁,所以大概率会是石亨。” 朱祁钰平静的听着,心中略微有些失望。 金英回答的很对,但是依旧不是他想听的,他问的是金英是怎么想的,但是金英刚刚的话,却是在客观的分析局势。 这让他有些失望,他问这些话,实际上是想探一探金英的底。 如果他一直是这样模糊不清的立场的话,那之后自己对他的态度,势必是要变一变的。 但是从心底来说,他对金英还是有几分期待的,这样一个内臣大珰,如果用好了,哪怕不能成为心腹,也必然会起到很大的作用。 但是金英如今的态度…… 就在朱祁钰打算收回眼神的时候,却听金英不紧不慢的继续道。 “不过若是叫内臣来选,内臣还是觉得,忻城伯赵荣更为合适?” 朱祁钰一挑眉,问道:“本王以为,你要说的是焦敬?” 听他这句话,金英便知,他没有猜错,这位郕王爷是在要他表态。 若是他真的一心为孙太后,那么就该支持焦敬。 想了想,金英避过这个问题,道。 “朝局之上,讲究的是平衡之道,勋贵虽然衰弱,但是也不能过于打压,否则文臣势大,君上必然被其钳制,何况王爷已经命兵部拟定提督大臣候选名单,他们该知足了,此刻不应对勋贵煎迫过甚。” 朱祁钰仔细的品了品这句话,对金英的意思心中也大略有数。 金英开口两次,谈的都是国事,都是朝局,这本身就是一种表态。 他和于谦一样,看重的是社稷朝局,而不仅仅是皇位传承。 这就够了! 至少对于目前的朱祁钰来说,够了。 金英如果真正看重的是江山社稷,那么他就该知道,在这个时候,任由孙太后掌控大权,有害无益。 这个时候,成敬走了进来,道。 “禀王爷,成安侯郭晟,丰城侯李贤,忻城伯赵荣在外求见。” 朱祁钰点了点头:“叫他们进来。” 随即便转过头,对金英道。 “既然如此,你即刻去传命,准兵部所请,明日廷推京营提督大臣,候选名单为忻城伯赵荣,为事官石亨,驸马都尉焦敬。” 金英立刻便领会了意思。 正常情况下,若是准奏,朱祁钰只需说准兵部所请便是。 重点是后面那句话,虽然准了,但是顺序要调换一下。 于是金英便明白,这位郕王爷听懂了自己的意思,不由得心中大定,不过他不知道的是,京营提督大臣的人选,朱祁钰心中早有打算,不管这三人是什么顺序,都没什么关碍。 不过看了一眼出去的成敬,金英一时也拿捏不准,这个时候郕王爷叫自己去传命,是恰逢其会,还是故意为之。 领了令谕,金英犹豫了一下,用极低的声音道。 “宫中之事,王爷若想知道,不妨多进宫,问问贤妃娘娘……” 随即便退出殿中,传命去了。 不过他最后的一句话,却叫朱祁钰皱起了眉头。 这句话内容平淡,但是分明暗有所指。 揉了揉额头,朱祁钰想着,看来是要抽个时间,去见见母妃了。 这个时候,成敬回来了,在他的身后,则是跟着三位勋戚大臣…… 正文 第四十四章:召见勋贵 集义殿中。 随着成敬进来的三位勋贵,身着全套冕服,脸色瞧着不大好看,走到殿中,看见端坐上首的朱祁钰,拱手拜道。 “参见王爷。” “免礼,赐座!” 朱祁钰打量着眼前的三位。 他们几乎是现在的勋贵当中,能够拿得出手的,说话最有份量的人了,都是靖难功臣的二代勋贵,剩下的要么是资历不足,要么是刚刚袭爵,年龄太小。 前世在皇位上坐了那么多年,他对于勋贵的情况,自然是了解的。 大明开国百年,共有开国功臣和靖难功臣两次大规模的封爵,实授的约有百位。 但是由于太祖皇帝晚年疯狂的除爵,再加上这些年林林总总,因为各种原因被除爵的。 大明现存的勋贵大约有五十余位。 其中有开国功臣仅剩九位,基本都被留在了南京。 靖难功臣有三十余位,是如今京城勋贵的主要来源。 还剩下十余位,是仁宗,宣宗以及今上所封的勋贵,这部分人数不少,但是大都被外派到各地,镇守一方。 在很多文臣的刻意引导下,很多百姓都觉得,勋贵就是拿着朝廷的俸禄,抱着世袭罔替的荣光,天天干欺压百姓之事的朝廷蛀虫。 但是实际上并非如此,作为武臣当中的顶级力量,勋贵在大明的武臣体系当中极为重要。 抛开远离政治中心的开国勋贵不谈,以朱祁钰的眼光来看,剩下的勋贵大约可以分为两种。 一种是资历深的,一种是资历浅的。 前者以靖难勋贵为代表,资历深厚,父祖曾斩将夺旗,为大明立下无数军功,在军中实力威望很高,又因为封爵年久,常年与其他勋贵联姻,关系网盘根错节,势力颇大。 这一类勋贵,朱祁钰更愿意称他们为京师勋贵。 因为他们的基本盘,就是在京师当中,他们的主要作用,是负责军队的管理事务,五军都督府的大多数掌事官,都从他们当中选拔而出。 凭借深厚的资历和复杂的姻亲关系,他们很容易拧成一股绳,因此只需要几个代表,就可以抗衡日渐强大的文臣集团。 但是缺点是,因为封爵的时间太久,导致他们根本没法上战场,有个别能打能战的,也更愿意领兵出去平叛,不会在京师当中掌事,再加上因为选拔的范围不够广,导致五军都督府**,无能,舞弊等各种问题,频频出现。 另一种则是资历浅的,说白了也就是仁宗,宣宗,以及今上所封的新晋勋贵。 这批人的人数不多,但是质量很高,他们当中最早封爵的也不过才二十余年,近些的只有几年,而且并非依仗靖难得爵,基本上都是靠实打实的军功,一步步走上来的,所以他们的能力很强,但是缺点是资历不够。 这一类勋贵,朱祁钰将他们称为外地勋贵。 因为他们被封爵之后,往往会被朝廷差遣,前往各地镇守或者领兵平叛,常年不在京师当中,也是各地领兵主将的首要人选。 这批人,可称得上是对大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祁钰没有仔细的算过,但是通常来说,这些外地勋贵,大多都会在镇守之地待到年老,或者在平叛中战死,将爵位传到下一代的手中,才会被召回京师,安安稳稳地待到新的一辈长成。 一般来说,如果新的一辈依旧出色,那么就可以在京师当中站稳脚跟,进入五军都督府,成为京师勋贵的一员。 如果新一辈资质平平,那么传承个两三代,待资历上来了,也勉强能够晋身武臣的最高层。 大明的武臣体系,就是依靠这种内外合作,不断流动的模式,维持着良好的运转。 然而现在,突然之间,这个体系被打破了。 原本京城当**有三十余位靖难勋贵,这其中除了英国公这个顶梁柱一样的一代勋贵,还有七八位资历深厚的二代勋贵以及十几个正当壮年的三代勋贵,剩下的还有七八位,则是刚刚袭爵的四代勋贵,多是十几岁的孩子,还不到参与政事的时候。 这次天子亲征,还有一层含义,就是掌权的二代勋贵,在向已经长成的三代勋贵进行武臣的权力交接。 等到他们打赢了胜仗,身上背上一个大大的军功,就可以顺理成章的进入五军都督府掌事,足以和文臣分庭抗礼而不落下风。 但是仗打败了! 不仅败了,人还都死了! 这么一来,京城的武臣体系,就面临一个很大的问题,出现了权力的真空期。 土木之役以后,京师当中现存的勋贵仅剩十七家,其中还有五六家是刚刚袭爵的十几岁孩子。 本该是勋贵当中最重要,人数也最多的三代勋贵,只剩下可怜巴巴的七八家。 至于能扛起武臣大旗,和文臣抗争的二代勋贵,划拉来划拉去,就只剩下眼前的这三位。 其中就只有忻城伯赵荣还算相对年轻,成安侯郭晟和丰城侯李贤,都已经年过六十,尤其是李贤,他老人家都快七十岁了…… 若非如此,那一日议事的时候,勋贵也不会如此容易就让出了京营提督大臣的提名权。 实在是没人能够顶上来了呀! 行礼之后,三位勋贵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说实话,他们对于郕王这个皇亲宗室,实在是没什么好感。 土木之役,明明损失最严重的是他们勋贵,但是这位郕王爷,不仅不说帮他们抵抗文臣的刀子,还反过来落井下石。 要知道,那可是京营啊! 尤其是对于他们这些京师勋贵来说,京营是他们抗衡文臣的最大资本,结果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被拿走了提名权。 不生气才怪! 昨夜郕王府来人,让他们今天来集义殿觐见,他们来是来了,可来之前,非要先往慈宁宫跑一趟。 就差明晃晃的告诉朱祁钰,咱们勋贵跟您这位郕王,不是一路人! 这个时候,朱祁钰不说话,他们也懒得开口,就这么僵着。 直到朱祁钰抬了抬手,将手边的几份奏疏拿起来,示意成敬递了过去。 三人传阅了一番,刚看完第一本,白发苍苍的丰城侯李贤就跳了起来。 “这帮混账,简直欺人太甚!老夫跟他们拼了!” 郭晟和赵荣倒是相对冷静一点,但是看完之后,也是阴沉着脸色。 奏疏的内容很简单,就是弹劾镇远侯顾兴祖,建平伯高远,忠勇伯蒋信,广宁伯刘安等四位随驾出征的勋戚大臣。 而他们,是这次出征的大批勋贵当中,仅存的活着回来的人。 尤其是镇远侯顾兴祖和建平伯高远,是三代勋戚当中,原本最被看好的接班人之一! 郭晟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文臣的反攻,未免来的太快了些…… 拉了拉怒发冲冠的李贤衣袖,郭晟开口问道。 “王爷召我等前来,是打算再给我们一个下马威吗?” 正文 第四十五章:我要京营 朱祁钰摇了摇头,瞥了一眼气得发抖的丰城侯,淡淡的道。 “下马威不至于,这些奏本,又不是本王叫他们写的,相反的,本王还把这些奏本统统都留中不发了。” 郭晟皱了皱眉,脸色越发的不好看了。 要是这位郕王爷真有心帮他们,直接驳回就是了,他现在跟那帮文臣关系那么好,他们还能驳他面子不成? 留中不发? 这不就是鼓励那帮科道官继续弹劾吗? 他好待价而沽! 从他们勋贵这里敲一笔,然后拿回去讨好那帮文臣。 端的是无耻之极! 轻哼了一声,郭晟忍不住开口嘲讽道:“郕王爷真是做的一手好生意,莫不是想两头占便宜?” 朱祁钰笑容不变,目光却是一凛。 到底是当过数年天子,他这目光一变,郭晟忍不住后背冒起一阵寒气,下意识的就想往后退。 不过转念一想,明明是郕王对不起他们勋贵,他心虚什么? 朱祁钰瞧了一眼成敬,后者便会意,将勋贵手里的奏章都收了回来,然后开口道。 “让本王想想,你们刚刚从慈宁宫出来,太后娘娘许了你们什么?救人?京营?或许还加上京卫指挥使司?” 郭晟三人心中暗惊不已,额头上都渗出冷汗,李贤那两道花白的眉毛都紧紧地拧了起来。 他们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等人前脚在慈宁宫跟太后娘娘商量好的事情,后脚这位郕王爷就知道了,难道他长了千里眼不成? 朱祁钰冷眼看着底下三人的反应,便知道自己猜的没错。 这并不是前世的经验,事实上,因为他醒过来之后频繁的插手朝局,如今京中的朝局,和前世的时候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 但是即便没有了那些经验,朱祁钰还是当了数年天子的人。 孙太后如今手里的牌就那么多,能够打动勋戚的更少,无非就这么两三张。 昨天议事的时候,朱祁钰帮文臣打压了勋戚。 孙太后只要不傻,就知道这个时候是争取勋戚的最好机会。 这个时候,手里既然有牌,又怎么会不打出来呢? 只可惜,孙太后不是陈循高谷这些沉浮多年的老臣,朝廷大势,她看不透! 冷笑一声,朱祁钰淡淡的道。 “你们信不信,只要本王想,太后娘娘许给你们的,一件也办不成!” “敢赌的话,你们尽管当没有来过便是。” “成敬,送几位勋爵出宫!” 朱祁钰坐在上首,面色冷然,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 郭晟三人被他两句话噎地满脸通红,差点就想起身离去,但是忍了又忍,还是没有离开,不过郭晟的口气也算不得好。 “王爷此言,未免高看了自己吧?” 赵荣也开口道:“王爷召我等前来,若仅仅是说这些大话,大可不必!” 救人之事也就算了,如今京营和京卫指挥使司,可都在太后娘娘的手中掌握,他们不认为,这位郕王真的能够插得上手。 若不是怕朱祁钰恼羞成怒,再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他们才不在这受这种窝囊气呢! 朱祁钰从身旁的奏疏当中又抽出几本,这次没有递过去,而是道。 “今日本王共批了四十七封奏疏,其中有二十七封,都是说土木堡之事的,除了主要弹劾王振的之外,还有十二封弹劾随行大臣,你们手里的,已经是本王拣轻的挑拣出来的。” 顿了顿,将手里的奏疏扔到他们的面前,朱祁钰道。 “至于这几本,都是要求要将他们明正典刑,籍没家产的!你们不是问本王为何留中不发吗?本王就告诉你们,本王就是在等着那帮御史继续上书,你们猜,他们还能不能说出更过分的话?” 郭晟脸色涨得通红,两只手紧紧地握了起来。 这是威胁,绝对是威胁! 明正典刑,籍没家产? 我呸! 这帮文臣,落井下石,穷追猛打是一把好手。 打了败仗是他们愿意吗? 当初要出征的时候,那帮文臣不也是大把大把的跟着去,想混个军功,这个时候怎么就全成了他们勋戚的错? 无耻! 郭晟气得直想起身离去,但是抬头看见朱祁钰森冷的目光,顿时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 是啊! 这就是威胁!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一点,从土木大败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不过,郭晟看了一旁的李贤和赵荣一眼,还是强压下怒火,开口道。 “王爷未免自大,如此任意妄为之事,太后娘娘岂会坐视不理?” 他们的底气,就是太后娘娘,不过这句话说出来,郭晟也有些心虚。 其他的事情就算了,这件事情,太后娘娘顶多从中转圜,要说是将人救出来,他们自己也知道希望不大。 看他们的神色,朱祁钰便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嘲讽般的看着他们几个,朱祁钰淡淡的道。 “你们以为,本王会等到他们不断弹劾之后,准了他们所请吗?” “不,本王不会!” “不妨告诉你们,本王不仅把弹劾他们几个人的奏章留中了,就连弹劾王振及其同党的,本王也留中不发了。” “你们猜接下来,本王会继续怎么做?” 郭晟头上一阵阵的冷汗不断地冒出来,他突然冒出一种可怕的想法。 强压下心绪,郭晟咬着牙道。 “太后娘娘不会允许你这么做的……” 不过话说到最后,他自己都不相信。 若是这位郕王爷准了那些文臣的奏疏,以太后娘娘的身份,出面为顾兴祖等人说情,无论如何,朝臣也要给面子的。 但是若是…… “本王不仅不会怪罪他们,还会力保他们,不仅会力保他们,本王连王振一党也不会清算,甚至会斥责弹劾的文官不识大体,说不准,还要再贬去几个蹦跶的最厉害的御史。” “怎么说,几位也是在朝中和文臣斗争多年的人,对他们的脾气秉性应该有所了解,以你们之见,遇见这种情况,他们会怎么办?” 朱祁钰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话说得轻描淡写。 但是在郭晟等人看来,却丝毫不亚于是魔鬼的笑容。 文臣会怎么做? 这还用问吗? 这位郕王真要是敢这么做,那帮文臣不来个集体叩阙加撞柱自杀,郭侯爷敢跟你姓! 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么一闹,文臣会自动地将顾兴祖等人跟王振一党划在一起。 到时候别说是太后娘娘,就算是天子亲自回来,都保不住他们! 这一招,可太狠了! 不仅狠决,而且毒辣,毒辣到他们就算把这些话传扬出去,也不会有人信。 保不齐,这就是那帮文臣给郕王出的主意,目的就是为了将勋戚追杀到死! 郭晟捏紧了拳头,无力地道。 “王爷此举,就不怕惹得社稷动荡,江山不稳吗?” 要知道,现在也先虎视眈眈,这个时候掀起如此大规模的文武之争,一个不慎,就会引发不可估量的后果。 郕王他,真的敢吗? 话音落下,郭晟就看见,朱祁钰望着他的目光十分奇怪。 就跟看傻子似的…… 于是郭晟猛然反应过来! 是啊! 江山社稷,和郕王有什么关系? 他又不是皇帝! 现在太后娘娘分明就是在防着郕王,就算是天子被裹挟,一时之间回不来,到时候登基的也是太子。 郕王忙活到最后,又能落得下什么? 郭晟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退一步说,就算闹腾起来,以勋贵如今的实力,真的有能力反抗吗? 到时候文臣彻底取走勋贵所有的权柄,真正做到高度统一,说不准反而有利于守卫京师呢? 郭晟无比庆幸自己刚刚没有因为一时冲动,就离开了集义殿。 既然郕王肯谈,说明事情还是有转圜的余地的。 稳了稳心态,郭晟尽量将口气放平,开口说道。 “王爷何必如此,有话可以好商量嘛,您有什么吩咐,只要说出来,只要是为国尽忠,我等必尽力而为……” 听见此言,朱祁钰心中也是松了口气。 别看他面上一副胸有成竹,言之凿凿的样子,但是实际上,他也就是在吓唬郭晟三人而已。 他刚刚说得那些,别说他自己不会去做,就算是想做,到了于谦那就得卡住。 到时候还没对付勋贵呢,文臣内部自己就闹起来了。 再说,朱祁钰也并没有全面打压勋戚的打算,不然他今天也不会叫郭晟他们三个来。 只不过,郭晟他们几个并不知道他的想法,也不知道于谦等一干大臣的态度,这才被他给吓唬住了。 不过这才是开始,朱祁钰知道,难的地方还在后头…… 略一沉吟,朱祁钰开口道。 “既然如此,本王也不藏着掖着了……” “我要京营!” “不行!” “绝不可能!” 正文 第四十六章:不然呢? 集义殿内的气氛再度陷入了无比压抑当中。 郭晟等人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尽管心中已经做了最不乐观的准备,但是他们还是没有想到,这位郕王的胃口大到了这种程度。 京营是什么? 是勋贵的命根子! 尤其是在现在这个当口,本身勋贵就自身难保,要是再把京营让出去,那才真的是任人宰割。 因此几乎是同一时间,三位勋贵都断然拒绝。 许是感受到了殿内陡然变得紧张起来的气氛,郭晟叹了口气道。 “王爷您知道,自太宗皇帝以后,再无宗室掌兵之先例,这一条是铁律,休说是我等勋贵不能答应,这件事情传扬出去,头一个不答应的就是宫里的太后娘娘!” 朱祁钰抬手抿了口茶,摇了摇头,道。 “郭侯爷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本王的意思并非是由自己提督京营,而是暂时交由勋贵之外的人来执掌。” 郭晟的本意,是给这位郕王爷递个台阶,大家和和气气的就把这件事情折过去。 但是现在看来,这位郕王爷显然并不打算这么放弃,他侧身看了一眼丰城侯李贤,没有说话。 沉吟片刻,李贤道。 “王爷若是打算用顾兴祖等人的性命,来交换京营的提督大权,请恕老臣不敢违背祖制。” 三位勋贵当中,李贤的资历最老,说话的份量也最重。 刚刚的片刻时间,他已经衡量的很清楚了,顾兴祖等人的性命固然重要,但是京营的提督大权更重要。 这次勋贵虽然损失惨重,但是总还是有那么几位三代勋贵可以顶上去的。 但是若丢了京营的提督大权,勋贵才真的会一蹶不振。 权衡之下,他也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何况纵然是真的到了最坏的情况,勋贵全力以赴,也未必不能保住顾兴祖等人的性命,最多是夺爵流放罢了。 虽然依旧难以接受,但是总比丢了京营要好。 朱祁钰目光幽深,淡淡的在三位勋贵的身上扫过,道。 “三位或许不知,刚刚兵部已经送来了明日廷推的提名名单,打头的是为事官石亨,其次是赵伯爷,最后是驸马都尉焦敬,三位都曾在朝堂摸爬滚打多年,想来廷推的惯例,不用本王多说吧。” 郭晟等人的脸色略略一变,但是没有说话。 于是朱祁钰将兵部递上来的奏疏拿过去,三人传阅了一番,最后还是李贤开口道。 “王爷的意思我们明白,但是石亨怎么说都算是勋贵的一员,王爷难道觉得,我等会分不清轻重缓急吗?” 朱祁钰笑了笑,看来这几位勋贵还不傻。 于谦作为兵部侍郎,已经勉强算是文臣当中的一级序列,所以他做起事情来,自然不会无的放矢。 这份名单,其实拟定的非常能看出一个人的政治功力,或者更贴切的说,于谦选的这个人,特别的巧妙。 政治斗争,永远都不是一味地仗势压人,分化拉拢也是必要的手段。 石亨这个人,本身的能力是足够强的,这是于谦选择他的前提条件,也是说服众臣的最大筹码。 毕竟这个时候,若是选一个能力平庸的人提督京营,是在玩火**。 但是在此前提之下,不妨碍于谦尽一些文臣打压勋贵的本分。 要知道,京师当中能力强的将领,虽然都被皇帝带走的七七八八,但是划拉划拉,还是有那么几个的。 但是他偏偏选了石亨! 石亨除了能力足够之外,还有几个显著的特点,首先便是,他是勋贵的一员,但是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京师勋贵,他的家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卫指挥佥事。 勋贵是一个很特殊的群体,对于勋贵来说,尤其是对于常年不会外出打仗的京师勋贵来说,论资排辈的传统比文臣要重得多。 石亨这么一个低阶勋贵,一下子越过那么多公侯伯,执掌五军都督府,提督京营,勋贵们,尤其是一批老资格的靖难勋贵,心里只怕要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但是他们又无法反对,毕竟站在勋贵的角度,于谦并没有打破规矩,石亨纵然是低阶勋贵,也是勋贵的一员,有这些年四处征战的军功傍身,由他出掌京营并非说不过去。 而且就想李贤所说的,要分清楚“轻重缓急”…… 身为靖难勋贵的一员,他们固然对石亨这么一个外地来的低阶勋贵掌权多有不满,但是更不愿意将京营交给文臣。 不过这番想法,在朱祁钰看来,实在是可笑之极。 轻哼一声,朱祁钰开口道。 “提督之权,不过虚名而已,即便本王今天不找你们来,你们以为自己真能保得住京营吗?到最后不过名存实亡罢了!说不定到最后,连五军都督府也未必保得住!” 郭晟拧着眉头,没有说话。 朱祁钰这番话的意思,他自然听懂了。 石亨毕竟是低阶勋贵,这些年南征北战,几乎不怎么待在京师当中,这就决定了他在京城当中,没有其他勋贵那样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尤其是现在的石亨,是戴罪之身。 这样一个人,骤然上位,必定会引起多数勋贵的不满。 而他又是依靠文臣的力量上位的,那么可以想见的是,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他都要依靠文臣的力量,才能掌控五军都督府,而文臣也能依靠他,逐步蚕食五军都督府的权柄。 想明白之后,郭侯爷不由得在心中暗骂一声。 这帮文臣,端的是心机深沉,这种阴损的手段都能想出来! 郭晟阴着脸,开口反问道。 “那么照王爷的意思,我等就只能束手就擒,交出京营吗?” “不然呢?” 朱祁钰淡定地怼了回去,一下子噎的郭晟哑口无言。 他的本意,是想反讽一下这位郕王爷,毕竟他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为了劝他们交出京营罢了。 石亨上位,的确有很大的风险…… 但是很多时候,人本能的会去维持长久以来形成的格局,就如京营提督之权,哪怕郭晟自己心里明白,京营被文臣蚕食已经无可避免,但是要让他放弃京营去换其他的勋戚暂时的安稳,他还是不愿冒这个风险。 “成大事者,何必拘泥于一时之得失?抛开别的不提,京营的情况你们自己心里清楚,本王且问尔等,如今京城勋贵的状况,把着提督大权又能如何?” 朱祁钰俯了俯身,一字一句的说道。 “想清楚了,本王……是在帮你们!” 郭晟张了张口,这话他的确没法接。 现在京城是什么情况?也先步步逼人,大战将起! 这等局面之下,要的是一支能打能战的精兵。 可如今的京营…… 郭晟等人心里自然清楚无比,如今的京营不仅多为老弱残兵,而且还操练混乱,兵器短缺,缺额严重。 想要固守京师,整备京营是必须的! 但是…… 不得不说,这就是勋贵现在最尴尬的现状,英国公死后,京城勋贵当中,根本找不出一个能力威望都足够弹压一切的勋贵,来整备京营。 要知道,京营本就是勋贵的底盘,如今这种情况,基本也是勋贵一手造成的。 换句话说,一旦要出手整备,必然会触动很多勋贵世家的利益。 京城勋贵盘根错节,光是人情求告下来,便足以让人感到无比棘手,到最后,怕还是要依仗文臣的力量。 这也就是朱祁钰所说的,把着提督大权又能如何? 到最后还是要和文臣合作! 郭晟的脸色一阵阴晴不定,不时地侧过身子,跟李贤和赵荣说两句,朱祁钰就这么看着,也不催他们。 直到过了半盏茶左右的时间,郭晟才道。 “京营毕竟是五军都督府的核心,顾兴祖他们几个的份量,还不够……” 朱祁钰笑了笑,能提条件就好。 天可怜见的,他这回可真的是为了这帮勋贵好,结果还费这么大劲儿,果然是好人难当…… ………… 半炷香后,郭晟等人走出集义殿。 直到确认那位郕王殿下没人遣人暗中跟随,郭晟才一脸犹豫的道。 “李侯爷,咱们真的,就这么答应郕王了吗?这件事情,可……” 李贤叹了口气,幽幽道。 “如今我勋贵一门,已是案上鱼肉,文臣气焰一日胜过一日,我等勋贵几无幸存之理,至于宫中,你也瞧见了,太后是万万斗不过那位郕王爷的,若不搏上一把,我勋贵何时才能重现鼎盛之时?” 郭晟默然无语,最后只得长长的叹了口气…… 正文 第四十七章:慈宁宫中 , 慈宁宫。 “你说郕王召见了三位勋贵?可探听到他们谈了什么?” 孙太后靠在软榻上,听着李永昌的禀报,额头忍不住一阵发胀,问道。 这几日下来,孙太后觉得,自己把前半生没操的心,全都补了回来。 一边担心着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另一边还得密切关注着朝局的动向。 天知道昨天夜里,金英回来一五一十的将集义殿中议事的经过,以及兵部发来的军报告诉她之后,孙太后几乎气得差点昏倒。 她怎么生了这么一个糊涂的儿子! 这头她还在帮他勉力遮掩,稳定朝局,结果那边他竟然干出拿功臣家产慰劳敌人的事情,没得被人抓住了话柄,大做文章。 还有那个郕王,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竟然敢下令各个关隘守将,拒绝瓦剌的一切要求,这要是万一他们恼羞成怒,对皇帝下手可怎么办呀…… 孙太后又愁又气,白头发都多了不少,慈宁宫的瓷器更是碎了一地。 所幸还有个金英是能顶事儿的,给她出了两个主意,一个是赶快册立太子,另一个则是拉拢勋贵。 册立太子还算顺利,不管是内阁还是礼科,都十分配合。 但是勋贵这边…… 今天一大早,郭晟他们递了牌子要进宫觐见,孙太后颇感高兴了一阵。 郕王那边,摆明了是要打压勋贵,她正好拉拢过来。 要知道,如今京城当中的大部分兵力,看似是在她的手中握着,但是孙太后心里跟明镜似的。 她实际上能够掌握的,无非是焦敬暂时管着的京营而已。 要知道,如今皇帝已经亲政数年,兵权一向都是被皇帝掌握的,她一个深宫太后,又不想着谋朝篡位,自然不会在兵权方面下功夫。 焦敬本身是外戚,他的妻子是先皇的姐姐庆都大长公主,当初孙氏掌管六宫,庆都大长公主则是掌管宫外皇庄,妯娌俩关系很好。 焦敬自己也是走了庆都大长公主的门路,找孙太后向皇帝提起的,有了这一层关系,孙太后才敢放心地倚重他。 至于剩下的锦衣卫和京卫指挥使司,皇帝在的时候,自然是效忠皇帝。 如今皇帝不在,他们看似是听从太后的诏命,但是孙太后心里头清楚,自己实际上对他们没有什么太大的约束力。 尤其是京卫指挥使司,如今掌事的孟瑛和张輗,都是靖难勋贵,世家出身,若是能够把勋贵们拉拢过来,这京师的兵权才算是握得稳。 毕竟,京营一向是由勋贵来执掌,就算是郕王想玩什么花样,搞了个什么廷推,也绝不敢从勋戚的手中抢京营。 不然,那帮勋贵可是要拼老命的! 今天郭晟三人,在慈宁宫当中的表现,也再次让孙太后确认了这一点。 本来和他们谈过之后,孙太后这些天提起来的心,都已经放下了大半,但是听说郕王又召了他们过去,这心竟又提了起来。 尽管她知道,只要郕王想要京营,勋贵就不可能和他站到一起,但是回想起这些日子一来,朱祁钰的种种表现,孙太后总是感觉不太放心。 “回太后,郕王召见几位勋贵的时候,遣退了随侍的内臣,就连金公公,也被他寻了个由头打发走了,所以他们到底谈了什么,暂时还打探不到。” 李永昌道:“不过三位勋贵出宫的时候,脸色看起来都不太好看的样子,大约,应该是谈崩了吧……” 孙太后不由感到一阵烦躁,轻哼一声道。 “这么紧要的事情,竟然能被支出去,哀家要金英去做什么?还有你,什么叫大约谈崩了,这等事情,是能糊弄过去的吗?” 见太后娘娘生气了,李永昌赶忙下跪请罪:“内臣无能,太后娘娘恕罪,臣这就遣人去几位勋贵的府里去问,定给太后娘娘一个准信。” 眼瞧着李永昌可怜巴巴的样子,孙太后摆了摆手,道。 “罢了罢了,遣人暂时不必,如今正是用人之时,这般举动,未免让成安侯他们心生疑虑,你起来吧!” 李永昌擦了擦头上的汗,慢慢站起来。 却听孙太后叹了口气,幽幽道:“哀家总觉得,这个郕王在密谋着什么,明日朝会,定有大事发生,可惜哀家毕竟是后宫之人,不方便过去瞧着……” 这个时候,外头走进来两个内官,在李永昌的耳边说了几句,然后递上一份奏疏。 李永昌于是走过来,道:“太后娘娘,这是礼部上的册封仪注,据说郕王那边已经批了,时日就定在后日!” 三日后? 孙太后将奏疏接过来,仔细的翻了翻,眉头略略舒展了几分。 这倒算是个好消息! 她之前听从金英的建议,直接省去了所有的步骤,下旨册封东宫,虽然名义上是省去了步骤,但是也并非真的省去了。 只是将名分先确定下来,之后肯定要再补上册立仪典。 要知道,仪典的意义并不只是礼法那么简单,盛大繁复的仪典,更多的是为了昭告天下,宣示东宫的正统性。 若非是现在这个局面,孙太后也不愿省去那么多的步骤。 仪注是礼部上的,孙太后摊开仔细看了一番,许是因为礼部从前几日就已经开始准备了,所以大多数的礼制还是有的,尽管已经一压再压,但是几个紧要的地方,还是有的。 譬如说最关键的,太子在文武群臣的见证下,依次拜见皇帝,太后,皇后,授以东宫册宝。 虽然如今是特殊情况,只能由她来代替皇帝主持仪典,但是无论是册封的地点,还是群臣的见证,礼部都没有任何错漏。 然而孙太后还是觉得不对。 倒不是礼部的仪注不对,这些官员都是规制的行家了,他们拟定的规制,出不了什么大错。 她是觉得…… 孙太后皱眉问道:“郕王没有从中作梗?” 李永昌摇了摇头,道:“没听说,说来内臣也觉得奇怪,礼部本来定的是七日之后,据说是郕王提议,提前到三日之后……” 孙太后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越发的强烈。 她有一种预感,郕王既然连册封之事都不在意,甚至通过这种方式,希望能够牵制住她的精力,定然是所图甚大。 十有八九,问题就出在明天的朝会上。 不行…… 孙太后霍然而起,在殿内来来回回走来走去,过了片刻,拧着眉吩咐道:“李永昌,你传信给金英,让他务必想个办法,无论如何,明天朝会,哀家也要在场!” 正文 第四十八章:神秘的军报 集义殿中。 送走了礼部的胡濙老大人,不多时,成敬便进来禀告,说是兵部侍郎于谦和左都御史陈镒求见。 朱祁钰让成敬将人领了进来,二人板板正正地行了个礼,然后便在内侍的伺候下落座。 “二位联袂而来,可是有何要事?” 抿了口茶,朱祁钰开口问道。 照规矩,陈镒的官阶要高些,所以是他先答话,道。 “王爷误会了,臣和于侍郎并非联袂而来,只是恰巧在宫外碰上,便一起进来了。” “臣此来,至于臣此来的目的,是为了朝野上下的舆情。” “昨日各衙门公布了土木军报,我朝野上下群情激奋,六科十三道更是为我大军痛惜不已,这些奏疏想来已经送到王爷案头,不过刚刚通政司来传令,说王爷将这些奏疏一概留中。” “御史科道闻此消息,皆心中惶惶,故臣前来将舆情禀明王爷。” 陈镒说得很委婉,但是朱祁钰很快就明白过来。 是底下的那帮御史在闹腾了! 想想也是,作为大明著名的嘴炮选手,好不容易遇见了这么个大事,而且是政治绝对正确的大事。 这帮御史言官,肯定是要好好的发光发热。 具体的说,就是上本弹劾一应人等,追究责任,还有一小部分建言献策的,但是也是少数。 作为正本清源的急先锋,这帮御史们本以为自己的奏疏递上去,很快就能得到批准,然后狠狠的惩戒那些导致大明战败的罪臣,顺便给自己一个敢言直谏的好名声。 可谁料到,面对这样合理且符合大势的要求,他们的奏疏竟然被留中了? 留中是什么意思,简单的说,就是不批准也不反对,冷处理。 这怎么能成?合理诉求没有达到,这帮御史言官肯定不会罢休的。 前头已经说过,都察院的体制特殊,哪怕是身为言官大头目的左都御史陈镒,也最多能够控制不到三分之一的御史,他们真要闹腾起来,可是谁也管不了。 因此预感到奏疏被留中之后可能引发的问题,陈镒这才急急忙忙的赶了过来。 略一沉吟,朱祁钰开口道:“土木之败,究竟该如何定性,此事尚待斟酌,何况北征乃皇上一力坚持,如今皇兄陷于虏贼之手,以臣议君,是为不敬,故而六科十三道的这些奏疏,本王皆不能批。” 陈镒皱了皱眉,这帮御史上的奏疏虽然不会经过他的手,但是都并非密奏,既然留中,自然是明发到了通政司,他过来之前,大略都看过了。 没记错的话,这些奏疏大多都是弹劾的王振一党,还有些是弹劾随行勋戚大臣的。 御史们的确头铁,但是也不是傻子,哪怕心里知道,王振一党的背后其实是皇帝在撑腰,这次大败,也有很大的原因是天子放纵王振弄权所致,但是这奏疏里头,似乎没有人提到天子。 如此,又何来的以臣议君? 陈镒迟疑片刻,一抬头,正好看见朱祁钰意味深长的眼神,额头上顿时便冒出了一阵冷汗…… 朱祁钰又将目光投向于谦,不过等了片刻,于谦却没说话,朱祁钰只得开口问道:“于侍郎此来,又有何事?” 刚刚陈镒和朱祁钰的对话,于谦也在旁听着,虽然他没有看过言官们的奏疏,但是光凭这几句话,于谦便已然能够隐约品出几分意思,是以一时之间,没有注意朱祁钰的目光,此刻听他问话,连忙收拾心情,开口道。 “回王爷,臣此来共有二事,其一是呈上兵部制定的京师换防方案,其二是呈上最新军报。” 说着,于谦从袖中拿出两份文件,呈了上来。 朱祁钰也不客气,仔仔细细的看了起来。 于谦的能力本身是极强的,不过一夜的时间,他就已经将自己和朱祁钰昨日讨论的一应措施细化成了方案。 想来昨夜兵部的那些郎官们,应该是没少辛苦。 点了点头,朱祁钰道。 “兵部拟定的换防方案很好,照此办理便是。” 说完之后,朱祁钰拿起另一份奏疏,里头蜡封已拆,显然于谦已经看过,朱祁钰翻看之后,未见内容,便看到里头还有一份密封着的信封。 最里面的这份,蜡封同样是拆开的,不过和普通军报不同的是,它是以黄纸朱笔书写而成。 未见内容,朱祁钰便猛地想起什么,顿时沉下了脸色。 于谦坐在下首,看见朱祁钰猛然一变的脸色,心中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份军报他自己看到的时候,都震惊了许久。 这位皇帝陛下,可真的是能作啊! 陈镒在一旁看着,他虽不知军报的内容,但却也能猜到,能令这位郕王殿下勃然色变,必然是有什么了不得的消息。 半晌,朱祁钰阴沉着脸色,将军报重新封好,问道。 “这份军报,还有谁曾见过?” 于谦神色略有些为难,道:“自从土木之役后,兵部按照朝廷议定的章程,命沿边守将一日一报,这份军报并未特殊递送,所以送到臣手中之时,虽未拆封,但是已有数人知晓。” 顿了顿,于谦又补了一句:“不过其中内容,除了臣之外,暂时无人知晓。” 朱祁钰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这份军报的存在,是瞒不住的,但是其中的内容是什么,暂时还没有其他人知道。 右手在桌案上轻轻地敲了敲,朱祁钰开口问道。 “于侍郎以为,这份军报该如何处置?” 于谦看了陈镒一眼,在后者一头雾水当中,谨慎地答道:“回王爷,此事重大,臣以为当召六部七卿合议,请王爷决断。” 朱祁钰沉吟不语。 过了片刻,陈镒实在看不下去俩人打哑谜,于是开口问道:“王爷,臣斗胆请问,此封军报到底是何内容,竟让王爷如此犹豫不定?” 也就是陈镒这个左都御史,敢这么直接来问。 作为朝廷的七卿之一,在皇帝不在京城的情况下,基本上算是大明的最高决策层,军报这种涉及到国政大事的内容,对别人要保密,但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对他保密。 这也是陈镒一直没有开口的原因,他本以为郕王看过之后,会顺手将军报转给他看。 结果这位郕王爷看完以后竟然收了起来??? 而且现今的局面,到底是什么消息,竟然能让于谦说出事关重大这几个字…… 朱祁钰摆了摆手,道。 “陈总宪不必着急,军报重大,必定需要合议,不过眼下京师动荡,明日便是朝会,这份军报内容一旦泄露,必生枝节……” “于谦,这份军报暂且放在本王这里,其中内容,你一概不得透露给任何人,包括宫中的太后娘娘!” 在陈镒惊讶的目光中,于谦竟然没怎么犹豫地低头直接答应了下来。 陈镒心中疑窦重重。 这……到底出什么事了? 正文 第四十九章:愤怒 , 要知道,若说是军报重大,郕王一时拿不准如此,又怕影响朝会,所以放在明天合议,这个倒还说得过去。 毕竟,重大和紧急不是一个概念,有些事情关系重大,但是却并非需要立刻就决断的。 不过郕王爷刻意点出了宫中的太后娘娘,就不由得陈镒不多想了。 理论上来说,如今的京中,虽然太后不能插手政事,但是作为天子的生母,大明如今地位最尊贵的人,至少知情权是有的。 至少到如今为止,所有的军报政事,凡是涉及到天子的,都是必定要送一份到慈宁宫去的。 这是为了安太后娘娘的心! 从今天那道册立太子的诏书便可以看出,太后此时的状态相当的紧张。 当此敏感的时刻,一点点不同寻常的举动,都会引发太后不必要的猜忌。 这一点,郕王不会不知道,于谦更不会不知道。 但是他们两个,一个敢下令谕,另一个竟然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下来,这就不由得陈镒不浮想联翩了。 不过还没等到他开口发问,朱祁钰就继续道。 “今日时间有些晚了,明日朝会之后,本王会再召重臣,合议此事。” 这就是逐客令了…… 眼见和自己一向交情甚好的于谦,此刻都眼观鼻鼻观心,显然不打算再多说什么,陈镒只得压下心中的疑虑,开口道。 “王爷将奏疏留中,心中所虑臣能理解,然昨日公布土木之役内情后,朝野上下群情汹涌,自昨日起,已有数个掌道御史恳请臣在明日朝会上,率都察院御史弹劾王振,臣恐朝会之上,局势难以把控,故而才来求见王爷。” 眼瞧着朱祁钰有赶人的意思,陈镒也不讲究什么委婉了,直接了当的说明了来意。 这次土木大败,闹腾的最欢的就是言官,身为左都御史,陈镒其实很难做。 下头的御史上本弹劾,既是分内之事,又是符合礼法大义之事,他肯定是不能弹压的,只能尽量安抚他们的情绪。 可那头还没安抚完呢,这头郕王一个留中不发,立刻就把那帮言官给惹火了。 陈镒说的都是实话,从宫中传出奏疏留中的消息开始,他底下已经有一帮御史喊着要在朝会上直奏了。 不管怎么说,陈镒都是都察院的长官,土木之役,又是关系国运社稷的大事。 一旦在朝会上闹起来,无论如何,陈镒都必定是要站在言官这边的,甚至于,他还必须当那个领头人。 这是他作为左都御史的职责所在! 他能做的,就是提前进宫,劝这位郕王殿下,哪怕好歹批上几本,先把王振一党给处置了呢,也算暂时给言官们一个交代。 可谁曾想,刚进门才说了两句话,事情都没说完呢,就被郕王话里头那股隐隐约约的由头,给当场镇住了。 至于这个交代,朱祁钰显然是不打算给他的…… 听了陈镒的话,朱祁钰的脸色毫无波动,淡淡的道:“朝会奏事,是诸大臣之权,本王不会阻拦。” 这股毫不在乎的态度,让陈镒越发感觉头疼。 这位郕王殿下,怕是不知道都察院现在的气氛。 要知道,御史科道官,乃是文臣清流,心高气傲不说,个顶个的都是刚入官场的愣头青。 当初太祖立国,要的就是他们这种刚入官场的耿介刚直,如此才能不畏权贵,弹劾不法。 因此这个消息传开,最感到愤怒的,其实就是这些年轻的御史们了。 真要是在朝会上闹起来,陈镒自己都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他张口还想再劝,却听得朱祁钰已经开口撵人。 “今日就先到这吧,两位大人请回!” 眼瞧着成敬已经走过来,伸手领着他们出去,陈镒叹了口气,郕王既然是这样的态度,看来明日朝会少不了要有一番风波了…… 不过除了朱祁钰之外,就连陈镒在内,朝廷上上下下所有的大臣,都没有想到,这场朝会发生的事情,会超乎所有人的想象,足以载入大明的史册当中。 ………… 送走了陈镒二人,朱祁钰才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嘭”地一声。 朱祁钰将拳头重重的砸在桌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哪怕有了前世的经历,此刻再看到这封军报,他还是忍不住感到无比愤怒! 将袖中叠好的黄纸拿出来,朱祁钰脸色阴沉地看了大半天,强忍着撕碎它的冲动,深深吸了一口气。 看来,有些事情确实需要尽快了,哪怕有些冒险,也顾不得了…… 这个时候,成敬送走了陈镒二人,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道。 “王爷,金公公回来了……” 朱祁钰平复了一下情绪,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他选择那个时候,让金英出去传令,的确是存了支开他的用意,不过算算时间,最多到郭晟等人离开的时候,金英也就该回来了,怎么会拖到这个时候…… 成敬答道:“据说,金公公回来之前,被太后娘娘召到了慈宁宫。” 朱祁钰摆了摆手,示意成敬退下。 不一会,金英便走了进来,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参见王爷。” 朱祁钰压下心头的烦躁之意,开口道:“金公公自慈宁宫而来,可是承了太后娘娘的旨意?” 金英犹豫了片刻,见朱祁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咬了咬牙道。 “不敢欺瞒王爷,娘娘下了旨意,明日朝会,她老人家要在旁听着。” 理论上来说,这件事情不合礼制,朝臣们也必然不会答应,但是金英本就是一个心细如发之人,刚刚一进殿,就感受到殿内一股压抑之极的气氛。 越是走近郕王,这种感觉越强烈。 直觉告诉金英,这个时候还是老老实实的比较好,所以他下意识的就说了实话。 金英本以为,朱祁钰会严词拒绝,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朱祁钰忽然笑了起来,不过这笑容却丝毫没有缓解殿内压抑的气氛,反而让金英感到一阵莫名的窒息,一时之间,一股股的寒气不由得往外冒。 金英心中暗暗叫苦不迭,今儿究竟是谁招惹这位主儿了,明明他走的时候还好好的。 而且奇了怪了,这位郕王爷平素不过是个闲散王爷,这生起气来,一身的气势怎会如此可怕…… 他不知道的是,朱祁钰前世当了七年的皇帝,别的没练出来,一身的气度威势,却是早已经如影随形。 只是今生他不过还是一个小小的王爷,所以他一直掩饰的很好,然而此刻心情激荡之下,也便有些控制不住了。 看到金英的样子,朱祁钰也意识到不妥,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金英这才感到周围的压力都消失了不少。 紧接着,朱祁钰道:“既然太后娘娘想来,那明日你在集义殿后,备上一副仪驾便是,想来只要太后娘娘不乱插手朝政,外朝的大臣们也不会多说什么。” 金英眨了眨眼睛…… 就这么简单,就同意了? 他下意识的觉得不对,想要开口发问,但是想起朱祁钰刚刚散发出的危险气息,金英不由得感到一阵心悸,于是咽下喉头的话,告了声退便回慈宁宫传消息去了。 朱祁钰望着金英离开的身影,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旁听? 既然太后娘娘这么想要参与朝政,那就让她好好瞧瞧,这场足以被载入史册的朝会吧。 ………… 正文 第五十章:内阁 , 内阁位于宫城的东南角,自东华门而入,往北是文华殿,往南一排廊庑,便是内阁所在。 明代内阁,最早设立于太宗文皇帝时期。 太祖皇帝废宰相,罢中书省,削弱了通政司,形成了一套由皇帝直辖六部的政治体制,这样固然使皇权得到了空前的加强,但是代价就是朝廷所有的政务都压到了皇帝一个人的身上。 太祖皇帝南征北战,马上得天下,精力充沛,自然是能应付得过来。 但是到了太宗皇帝时期,就不行了。 倒不是说,太宗皇帝的精力不如太祖皇帝,而是因为,太宗皇帝因靖难而得帝位,朝野上下虽不敢言,但终究是得位不正,需以大功业向天下人证明,他老人家才是最合适坐这个皇位的。 这就导致太宗皇帝不能将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处理政务上,他需要分出相当大一部分的精力,用来经略边境。 内阁和司礼监,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的。 朝堂惯例,将六部及各寺监等办事机构,称之为外朝,将内宦执掌的包括司礼监在内的二十四监称为内廷。 内阁恰恰是位于外朝和内廷之间,起到调和内外,总柄机要的作用。 不过那是明后期的内阁才有的权势。 太宗皇帝也是一个控制欲很强的帝王,他虽然建立了内阁,但是更多的是以备咨询之用,同时,也给了翰林院的学子们一个观政参政的机会。 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是内阁最开始设立之初的用意之一,就是为了让翰林院的学子能够参与政事。 这也是有明一代,内阁和翰林院密不可分的关键所在。 太祖皇帝对官员十分严苛,但是对于读书人却十分优待,翰林院作为读书人的最高机构,自创立之初起,就是文臣清流养望之地,说得更直白些,就是文臣的后备军。 要知道,大明以科举取士,所有考上来的士子,无不是十年寒窗苦读之辈,心性毅力都足够,但是最大的缺点,就是没有真正参与过政事。 翰林院就是这些新科进士们用来观政的地方,但是翰林院毕竟是清流之地,执掌的权柄不外乎是修史,文翰,制诏这些东西,很难真正参与到朝政当中来。 于是太宗皇帝就设立了内阁,从翰林院当中简拔出优秀者,入直内阁,预闻机务,减轻皇帝压力的同时,也锻炼自己参与朝政的能力。 所以内阁的传统,就是阁臣自翰林而出,这也是明后期非翰林不得入阁的雏形。 至先皇之时,天下承平已久,先皇虽然英明果决,但是既不是太祖皇帝那样过过苦日子的,也不是太宗皇帝那样历百战而定天下,因此性子难免趋于安逸。 于是为了减轻自己处理政务的压力,进一步抬高了内阁的地位,先皇先是将负责抄录奏疏,勘定古籍的中书科并入内阁,成为内阁的下属机构,又在内阁左右设制敕房和诰敕房,将翰林院录诏的权力划归内阁,同时,凡有大政,必召内阁学士商议,使内阁在朝堂当中的地位逐渐攀升。 而真正使内阁风头一时无两的,则是“三杨”之时。 先皇死后,因今上幼弱,遗命太皇太后张氏垂帘听政,同时,命内阁大臣杨士奇,杨荣,杨溥,英国公张辅,礼部尚书胡濙五位大臣辅政。 作为最被先皇信重的三杨,也在太皇太后张氏的支持下,成为了当时朝局的整个核心。 不仅以内阁之名,行使了票拟之权,更是将内阁的制度基本固定下来。 在三杨之前,内阁成员的基本来源有两个,其一是翰林学士兼任,其二是有翰林经历的部院大臣,但是性质都是以备咨询。 所有的内阁大臣,包括翰林学士在内,都不会放弃本职,仍旧在自己的衙门当中掌事。 至三杨之时,三杨以辅政大臣之名,身负三师三公之衔,虽然仍旧兼任翰林学士,但是已经将重心放在了内阁当中。 以致于正统七年,翰林院乔迁新居,落成之时,主位上竟然没有设三杨的位置,当时的翰林掌院钱习礼甚至理直气壮的道:“此非三公府也。” 虽然最后在三杨的坚持下,还是恢复了他们的座次,但是这件事情已经足可看出,在当时的朝臣心中,内阁已经不单是翰林院的一个附属差遣,而是一个独立的机构。 朝廷惯例,一官不得二任,就是说一个官员,不能同时执掌两个衙门,三杨既然执掌了内阁,哪怕兼任着翰林学士,也只能是虚衔,而非实职。 那个时候,应该算是明前期,内阁权势最盛之时。 然而即便是文臣内部,依然会有派系的争斗,内阁之设,毕竟没有书面上的定制,更多的是依靠三杨辅政大臣的权威。 因此三杨一死,六部便重新拿回了朝政的主导权,与此同时,幼年天子渐渐长成,一番雄心壮志,励精图治之下,内阁的票拟权也大大削弱,恢复了以备咨询的地位,内阁的权势也重新陷入了低谷当中。 但是即便如此,以及内阁草拟诏旨的权力,还是被保留了下来。 更重要的是,虽然这个时候,因为内阁权势不彰,而恢复了翰林学士兼任的传统,但是内阁依旧被视为一个独立的机构,在内阁排名首位的阁臣,依旧不得兼管其他衙门。 土木之役以前,内阁共有五位阁臣,分别是吏部左侍郎翰林学士曹鼐,礼部侍郎兼翰林学士苗衷,户部侍郎兼翰林学士陈循,工部侍郎兼翰林院学士高谷,翰林侍读张益。 天子亲征时,带走了排名首位的曹鼐和排名末尾的张益,二人如今俱死于难。 因此内阁如今,就剩下了三个人,曹鼐,排名第二的苗衷理所当然的排名内阁首位,但是他老人家体弱多病,这几个月都在府中将养,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乞骸骨了。 故而内阁现在真正做主的,就是陈循和高谷二人。 内阁和文华殿遥相对应。 二人用了午膳之后,站在廊下,遥遥望着集义殿中进进出出的勋戚朝臣,正巧看见于谦和陈镒联袂而出。 片刻后,高谷道:“这一天下来,勋臣文武,郕王爷至少见了七八位了吧……” “应该有了,总政第一日,郕王便如此勤政,是社稷之福啊……” 陈循开口,语气却是一阵莫名,高谷并不答话。 又过了一会,陈循问道:“世用,依你所见,郕王今日之命,乃是何意?” 世用是高谷的字,陈循和高谷皆是翰林出身,二人年岁又差不多,私下里都是以字相称。 今天一大早,他二人就被召入了宫中,在太后的命令下,草拟了册立太子的诏旨。 本以为,此事会让郕王不满,但是却没想到,他二人等来等去,竟然等来了金英传命,恢复了内阁的票拟之权。 虽然郕王言明,此乃特殊时期的权宜之计,但是不管是陈循,还是高谷,都是深谙朝局之辈,岂会不懂这其中的含义。 朝堂上所有的事情,都是从权宜之计开始的,三杨之时是权宜之计,现在又是权宜之计。 再这么弄两次,那权宜着权宜着,说不准就变成了制度…… 高谷摇了摇头,亦是有些犹豫,道:“这位郕王爷的心思,我也看不准,金公公说,是因为局面危难,朝务繁杂,郕王爷为大局计,因而……” “这话你信吗?” 话没说完,陈循就嗤笑一声,道。 正文 第五十一章:为社稷计 , 遥遥望着集义殿中进进出出的内侍,陈循淡淡地道。 “通政司今日往集义殿送了四五十本奏疏,没过午时,金公公便遣人全都送了回去,据说,批的可是针针见血,详实无比啊!” 这个理由的确站不住脚,若没有今早这番事情,或许他们还会相信,但是看过郕王处理的那些奏本之后,不管是高谷还是陈循,都很难说服自己,说郕王恢复内阁的票拟权,是因为自己的能力不足,无力驾驭这么多繁杂的政务。 高谷沉默着,片刻之后方皱眉道:“若非如此,那便是在示好?” 这个理由就相对靠谱的多,要知道,自从那日军报传来之后,郕王就一直坚定的站在文臣这一方,内阁的性质复杂,但是总归还是划在文臣这一边的,抬高内阁的地位,示好文臣,倒并非不可解释。 然而陈循瞥了一眼对面的集义殿,却开口反问道:“便是示好,为何要选内阁呢?” 诚然,现今局面之下,想要固守京师,非文臣不可,郕王正是因为这一点,才坚定的支持文臣。 但是别忘了,内阁和文臣可不是一个概念,想要示好文臣,郕王有太多的手段可用,为什么会选内阁呢? 要知道,那日议事的时候,虽然是出于公心,但是陈循等人,毕竟是得罪了郕王的。 高谷点了点头,同样若有所思,道:“若非示好,那便是……警告?” 陈循的脸色倏地一沉,警告…… 警告什么? 当然是告诉他们,现在这个朝廷,究竟是谁来做主! 郕王这是在告诉他们,他才是总摄大政的那个人! 诚然,以郕王如今的地位威望,哪怕有这个总摄大政这个大义的名分,但是在很多关键性的事务上,还是需要和朝臣商议。 毕竟他只是代政,不是真正的天子! 虽然在此等危难时刻,郕王被推了出来,但是更多的是为了稳定军心,朝政大事,很多时候还是要以朝臣们的意见为主。 这些天郕王的所作所为,都很清楚的说明了这一点。 他的主张和意见,必定是要说服绝大多数甚至全部的朝臣,才会下令。 涉及到六部尚书以及京营提督这样的重臣人选,更是选择以廷推的方式任命。 这都是为了保证政令的畅通平顺,核心的原因,其实还是郕王仅是监国,并非真正的天子,名不正则言不顺,所以这种大事,郕王很大程度上需要依靠程序的合法化来推动。 但是内阁不同! 内阁的设立,本就不在朝廷的规制当中,或者说,内阁真正的权柄,和朝廷的规制是不符合的。 内阁的权柄皆是直接来自于皇权,不管是票拟还是草诏,都是如此。 郕王和外朝六部需要商量着办,但是对于内阁,只要他还有总政的大义名分在,就可以拿捏地死死的! 这才是他的警告! 有郕王的支持,那么内阁就能拿到最重要的票拟权,在朝堂上地位大大提升。 若是没有郕王的支持,那么他们这两个内阁大臣,就是彻彻底底的闲人。 纵然有着翰林院掌事之权和预闻机务之权,但是这两项权力,前者更多地只能影响舆论,后者也仅是预闻而已,手中没有真正的权柄,他们这两个内阁大臣说的话,也不会被人太过重视。 所以…… 陈循幽幽地道:“既是示好,又是警告!” 二人俱是沉默了下来。 郕王此举,还有一层含义,那就是告诉他们,他既然能给内阁票拟之权,那么就能拿走。 或许,还有更深的意思…… 过了半刻,陈循忽然道:“世用,宗室监国毕竟非长久之计,若是……你觉得,我等该作何决断?” 高谷浑身一僵,蓦地转身,脸上不带任何神色,却正对上陈循平静的眼神。 又是一阵沉默,高谷转过头,望着廊下纷飞的黄叶,轻声道:“自当……为社稷计……” ………… 另一头,陈镒和于谦相伴出了宫门。 说实话,今日集义殿内的奏对,让二人都是心情复杂。 路上,陈镒几次欲言又止,但是都没开口。 直到分别之时,陈镒犹豫良久,方才打算开口发问:“于侍郎……” 然而他刚说了几个字,于谦便拱了拱手,幽幽的叹了口气,道:“总宪大人莫怪,此番军报内容干系实在太大,恕下官实在不能透露。” 见此状况,陈镒便知道,想要从于谦口中探听消息,是不可能了。 想了想,不过他素知于谦的脾气性格,既然他在殿中已然答应了不会透露,陈镒自然也没打算问出什么来。 往四下看了看,见无人注意,陈镒压低了声音,问道。 “方才在殿中,郕王爷说以臣议君,是为不敬,你可觉得,这其中另有含义?” 这位郕王爷的原话是…… 北征乃皇上一力坚持,如今皇兄陷于虏贼之手,以臣议君,是为不敬…… 陈镒是聪明人,自然一品就能品出这句话的意思。 出征是皇帝一力坚持,那么要真正的给土木之役盖棺定论,自然也需要皇帝来做。 但是现在,当今皇上身陷敌手,自然不能为这场战事定性,何况就算是皇上回来了,以当今的性子,恐怕他给的定性,也不是朝臣想要的定性。 那么这句话的含义,也就呼之欲出了…… 然而这隐晦之极的含义,实在太过重大。 重大到以陈镒这样的身份,都不得不慎之又慎。 若非是他和于谦一向交好,陈镒怕是连这半点口风,都不会透露。 于谦沉吟不语,最终道。 “总宪大人,明日便是朝会,朝会后便会议事,到时知晓军报内情,再说不迟,如今多事之秋,总宪大人今日还是回去,好好养足精神吧!” 说罢,便转身回了兵部。 话说的没头没尾,压根没有回答陈镒的问题。 然而陈镒听完了之后,却是紧紧的皱起了眉头。 虽然于谦看似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二人相交多年,陈镒还是敏锐地从这两句话中把握到了关键。 朝会……议事……军报…… 良久之后,陈镒似乎想到了什么,望着来时的方向,目光复杂地叹了口气,随后便步履沉重地走进了都察院。 千步廊下,枯黄的树叶被秋风一吹,发出一阵哗啦啦地声响,纷纷飘落在地,显得萧瑟之极…… 正文 第五十二章:后宫动向 ,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集义殿早早便掌了灯。 朱祁钰走出殿门,看着大片大片被夕阳熏得泛红的云朵,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经过这数日的调养,他的身子终于好的差不多了,也不用再裹着厚厚的毯子。 这些年来,他以游魂之身在紫禁城中度过了百年时光,一天天看日升日月,月圆月缺,本以为自己早已经磨平了所有的热血和心气。 但是直到如今,他再度感受到温暖的阳光照在自己的身上,才恍然发觉。 活着是一件如此美妙的事情…… 重活一世,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啊…… 成敬跟在后头,小心的问道:“王爷,咱们往哪去?” “景阳宫。” ………… 朱祁钰此番过来,并没有提前知会,递了牌子就直接过来了。 不过景阳宫本就冷清,倒也没有什么提前要准备的。 待得肩舆到宫门口的时候,青珠依旧带着几个内侍宫女,在宫门口等着。 朱祁钰扫了一眼,人数比先前多了些,颇有几个不熟识的生面孔,想了想,开口道。 “青珠姑姑,这几日天气越发寒了,母妃宫中可添了人手炭火?她老人家身子骨不好,可疏忽不得。” 青珠欠了欠身子,全然不复之前朱祁钰来时的絮叨,恭谨道。 “王爷放心,今日晨起,王妃刚刚来请过安,带来了不少炭火布匹,宫里且够用着,午后,太后娘娘又拨了数十个宫女内侍,过来伺候娘娘,便是贴身侍奉的,也特意拨了四个,人手自是够的。” 朱祁钰眸子暗了暗,不再说话,随着青珠进了暖阁。 “儿子拜见母妃。” 屋里倒是暖烘烘的,不过和青珠说的一样,屋里屋外,多了不少侍奉的人。 吴氏一如既往的坐在暖阁里头,手里捻着佛珠,闭目养神,她的身旁除了青珠,也多了三四个俏丽的宫女,垂手侍立着。 闻言,吴氏摆了摆手,道。 “坐吧。” 内侍搬来了坐榻,朱祁钰依言坐下,尚未说话,便听得吴氏开口说道。 “如今皇上不在京城,你总摄大政,当以国事为重,哀家这里,有太后娘娘照料着,你不必忧心,安心做你的事便是。” 朱祁钰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周围的人,一时拿不准吴氏的意思,犹豫了片刻,试探着道。 “国政重要,母妃的身子骨也不能轻忽了,这些日子虽说天气凉了,但是老闷在屋子里头也不好,母妃若有空,也要常出去走走。” 吴氏捻着佛珠没有说话,倒是一旁的青珠笑道。 “王爷孝心一片,娘娘自是欣慰,不过您也知道,咱们娘娘素日性子淡薄,喜静不喜动,便是出门,也只往太后和皇后娘娘那去,加上这几日天气寒了,袍子暖炉的都得备上,一出门就是好几个人跟着,动静太大,娘娘也便不大出去了。” 朱祁钰面色沉了沉,不过旋即便恢复了过来,亦是笑道。 “话虽如此,可母妃还是要多走动走动,这些日子,儿子一直病着,宫里赐下不少珍贵的补品,如今儿子身子大好了,左右也用不上这些,明日王妃进宫,便给母妃多带过来些,母妃若有空,便叫王妃陪着母妃,各宫各处都送些,也算是一片心意。” 吴氏手里的佛珠停了停,抬眸瞧了一眼朱祁钰,见他神色如常,便轻轻点了点头,道。 “你有心了,既如此,明日哀家就出去一趟也无妨。” 略停了停,吴氏又道:“国政社稷重要,哀家在宫中多年,晓得如何照料好自己,你好好做你的事情便是,不必过分顾念哀家。” 朱祁钰便明白吴氏的意思,不再提起此事,转而说了些闲话,待了大半盏茶的时间,便要告退出宫。 不过就在他离开的时候,吴氏却似是忽然想起什么一样,开口道。 “今晨芸娘来时,哀家有一事忘了嘱咐她,你替哀家给她带个话。” 朱祁钰停下脚步,欠了欠身:“母妃请讲。” 吴氏一笑,道:“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前些日子,哀家闲来无事缝了个香包,想将你幼时一直带着的那枚珠子放进去,可那珠子在你府中,哀家不便出宫,便叫芸娘带走了,你记得让她明日进宫时,给哀家捎过来。” 朱祁钰思量了一番,道:“母妃放心,那珠子是父皇所赐,儿子一直妥帖收着,今日回去,便和王妃一起找找,叫他明日给母妃带来。” 吴氏点了点头,转身回了暖阁,朱祁钰也乘着肩舆离开了宫城。 在宫门口换下肩舆,坐上郕王府的马车,朱祁钰的脸色蓦地就沉了下来。 成敬在一旁暗自吞了吞口水,小心地开口问道:“王爷,可是出什么事了?” 朱祁钰抬眼看了看成敬,直看得他心中发毛,才开口反问道:“方才你也在旁,可听出什么了?” 对于成敬,朱祁钰始终还是有几分戒心的,不过因为今日是处理政事,兴安帮不上什么大忙,所以带了成敬过来,不料却遇到了这桩事情。 成敬倒是没有注意到朱祁钰眼底的一抹幽深,只以为是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情,自家王爷心情不好。 仔细地将方才的场景过了一遍,才小心的开口道:“方才青珠姑娘说,太后娘娘往景阳宫拨了不少人手,又说贤妃娘娘这几日不大出去,便是出去,也是往慈宁宫和坤宁宫去……” 成敬小心的观察着朱祁钰的脸色,道:“难不成,太后娘娘在监视贤妃娘娘?” 朱祁钰脸色越发的不好看了,冷哼一声道:“何止是监视,恐怕母妃这几日在宫中,连行动都受到了限制……” 说到底,孙太后还是出手了。 外朝她的影响力有限,但是后宫却是她的底盘。 这一出手,便是稳准狠的掐住了朱祁钰的死穴。 正如孙太后不能随意干预朝政一样,朱祁钰身为外臣,对于宫中的影响,几乎趋近于零。 孙太后现在只是派了些人,限制了吴氏的行动。 若是朱祁钰真的敢有什么异动的话,那恐怕就不仅仅是监视加限制行动这么简单了…… 成敬脸上浮起一丝忧虑之色,开口问道:“那王爷,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朱祁钰瞥了一眼成敬,叹气道:“能怎么办?太后娘娘执掌六宫多年,在后宫根基深厚,本王在宫中又素无人脉,便是想要插手,也有心无力。” 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朱祁钰忽然问道:“成敬,你之前不是在宫中呆过一段时间吗?可有什么相熟的内侍女官,能帮忙照料一下母妃?” 正文 第五十三章:风将起 马车晃晃悠悠地一路向前,外头不断传来小贩的叫卖声和市井的嘈杂声音。 朱祁钰稳坐车中,问完这句话之后,便平静地望着成敬,脸上看不出神色。 前世的时候,他是极信任成敬的,重用程度甚至还要重于兴安,任用了不少由成敬举荐的内宦。 但是经历过南宫复辟之后,朱祁钰的心中始终有一道越不过去的坎儿。 那就是曹吉祥,这个夺门之变的主谋之一,最开始是成敬一力保举的…… 重活一世,朱祁钰亦暗中调查了一番,但是始终找不到任何,成敬和曹吉祥之前的牵连。 成敬想了想,答道:“内臣在宫中时,曾蒙先皇恩遇,和王振等人在内书房待过一段时间,教授内宦读书识字,相熟之人倒是有的,但是自从皇上登基之后,重用王振,因而臣在内宦当中相熟的人,大多都不受重用,若说能够用得上的,也有几个……” 内书房是先皇所设,太祖之时,本令内宦不得识字,但是先皇时提拔司礼监分担政务压力,自然不能让这些内臣大字不识,因而便设立了内书房。 成敬是进士出身,因罪被罚没入宫,他的学识自然是顶尖的,做内书房的教官自然是绰绰有余。 除了成敬之外,王振和金英也在内书房当过教官,金英自不必说,王振在入宫之前,也是有秀才功名的,当时内书房初设,被遣去做教官并不奇怪。 成敬的话,其实说得已经很明白了。 内宦当中,也是讲究派系的,每个内宦入宫,要拜一个资历深厚的内官当“干爹”,背靠大树才好站稳脚跟。 内书房设立之后,又多了一层师生的关系。 王振既然是内书房的教官,那么他上位之后,自然重用的是自己人,相比之下,被遣出宫外的成敬这一脉,自然也就被打击到了边缘地带。 要知道,内宦之间的斗争,可丝毫都不比外朝要轻松,甚至更加的残酷,成敬还能有几个相熟的在宫中站稳脚跟,已经算不错了…… 朱祁钰神色不动,继续问道:“都有谁?” 成敬道:“最紧要的是内官监少监王诚、还有便是直殿监掌司张永、惜薪司司正舒良、浣衣局副使王勤……” 朱祁钰点了点头,的确都不是什么紧要职位。 这几个名字他倒是熟悉,都是前世成敬举荐给他的人,而且十分忠心好用。 犹豫了一下,朱祁钰还是开口问道:“你可听过,曹吉祥此人?” 成敬略略有些诧异,不知朱祁钰何意,但是还是开口答道:“知道,此人是司设局太监,属于王振一党,不过内臣和他并无往来,据说如今,受圣命在浙江监军。” 并无往来吗? 那当初,成敬为何会力保他呢? 朱祁钰拧了拧眉,没有再问。 眼下不是调查这个的时候,刚刚成敬的一句话,倒是提醒了他,虽然成敬举荐了曹吉祥,但是除了曹吉祥之外,成敬举荐的人还有很多。 毕竟他出身宫中,又曾在内书房为教官,可用之人很多。 除了曹吉祥之外,成敬举荐的其他人,纵然是出过一些小纰漏,但是大多数还是忠心的。 尤其是刚刚提到的舒良,王勤等人,最后都是他十分信任的内官,至死都不曾背叛他。 曹吉祥之事或许另有隐情,但是至少目前看来,成敬还是可信的。 想了想,朱祁钰开口道:“你刚刚说,舒良如今在惜薪司供职?” 成敬点了点头。 宫中有二十四衙门,分别是十二监,四司,八局。 其中十二监基本上管理的是宫中的各种仪仗,洒扫等一应杂务,四司则负责宫内日常所需物品的供应,八局更多的则是负责宫外的一应采买杂务。 其中最金贵的是十二监,因为负责的都是宫内的事务,时常能够接触到宫中贵人,说不定便有机会受到重用。 至于四司和八局,分掌的事务不同,地位也各有高低。 惜薪司主掌宫内所用薪炭,没有太大的油水,算是不上不下的衙门。 沉吟片刻,朱祁钰在成敬的耳边说了几句话,成敬听完之后,拱了拱手,便在前方下了马车…… ………… 不多时,朱祁钰到了王府,在丫鬟仆妇的侍奉下换了衣裳,便将汪氏唤了过来。 他在景阳宫中,回想起青珠曾刻意提起过,汪氏清晨去拜见吴贤妃,孙太后派的人午后方至。 出宫之前,吴贤妃又频频提起汪氏,甚至还说什么珠子的事儿,朱祁钰岂会听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定然是吴贤妃察觉到孙太后的动作,所以提前将不方便说的话,交代给了汪氏…… 没过多久,汪氏便走了进来,刚一进门,朱祁钰便挥手屏退了侍奉的婢女,身旁只留了兴安和流環两个人。 听了朱祁钰的叙述,汪氏顿时一惊,抓着他的衣袖,紧张地问道:“这么说……母妃被软禁了?” 朱祁钰摇了摇头,道:“还不至于软禁,毕竟还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太后娘娘师出无名,必会受到外朝反对,但是监视和限制行动是肯定的,听青珠姑姑的意思,母妃如今只能往慈宁宫和坤宁宫去,其他地方,怕是去不得……” “对了,你出宫前,母妃可有什么事情交代你?” 汪氏想了想,从袖中拿出一只精致的香囊,递给朱祁钰,道:“倒是没说什么,只说让妾身将这香囊务必交给王爷。” 朱祁钰接过香囊,翻看了片刻。 出宫之前,吴贤妃也说过此事,说她缝了个香囊,要放他幼时佩戴的一颗珠子进去,所以让汪氏带回了王府,还特意嘱托要给她捎回去。 当时朱祁钰应了下来,但是他当时就明白,这是吴氏在提醒他回来之后,务必来见汪氏。 他的确有一颗珠子,是先皇赐下的,但是因为幼时顽劣,那珠子早就不知道丢哪去了,当初吴氏还找了好久,都没找到,怎么可能在郕王府? 想起吴氏当时说话的神情,朱祁钰忽然转头道:“兴安,拿把剪刀来。” 兴安点了点头,不多时便从外间回来,将一把小巧的剪刀递了过来。 朱祁钰拿起剪刀,沿着针脚细细的将香囊拆开,将里头的香粉倒在碗中,然而却只是普通的香粉。 汪氏见他皱起了眉头,不由得担心问道:“王爷,怎么了?” “母妃出宫之前,特意让我来见你,还说要你明日将香囊送回去,我本以为这其中有什么玄机,可是……” 瞧了瞧碗里的香粉,朱祁钰一阵皱眉,若是香囊当中没有暗藏东西,那么这玄机又在哪呢? 汪氏闻言,伸手在香粉当中划拉了片刻,又拿起香囊捏了捏,脸上露出一丝惊疑不定的神色,随即抄起桌上的剪刀,将香囊的上方齐齐剪开。 “王爷,有夹层……” 汪氏将香囊递过来,朱祁钰一瞧,果不其然,香囊的外层丝绸和内衬中间,缝了了一层锦帛。 将内衬彻底拆掉,又沿着针脚将锦帛取出,摊在桌案上,朱祁钰才细细看去。 指挥佥事孟瑛,光禄寺少卿陈诚,吏部郎中刘文,户科给事中李侃 ,礼科给事中周鉴,山西道监察御史李英…… “这是……” 汪氏探过身子来,同样看着,不过她并不熟悉朝政,看得自然是一头雾水,只能大略看明白,这是一份朝臣的名单,大概有二三十人,从官职上看,似乎颇有几个份量不轻的大臣。 朱祁钰沉吟片刻,开口道:“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太后娘娘在外朝能够影响到的朝臣名单。” 孙太后在朝中是有影响力的,这一点朱祁钰早就知道。 毕竟她执掌六宫多年,又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后,就算是不刻意去经营势力,也会有不少外朝的官员,想要通过她得到重用。 经年累月的下来,这股势力也不容小觑。 前世的时候,朱祁钰完全是被文臣们硬生生推上了皇位,所以这股势力还没来得及动用,就隐匿了起来。 直到后来的夺门之变时,朱祁钰都没有能够完全的摸透孙太后在朝中究竟安插了多少人。 如今再看这份名单,朱祁钰的心中多前世的事情,也多了几分通透。 所幸的是,孙太后毕竟没有提前准备,皇帝是她的儿子,她提拔这些朝臣不过顺手为之,并非刻意经营,所以官阶都不高。 这二十多人中,有一半左右都是勋戚,文臣多是科道官,让朱祁钰感到诧异的是,甚至还有六部侍郎级别的人物,所幸,几个紧要的地方以及六部七卿,皆不在其中。 将锦帛收起,朱祁钰闭目思量了片刻,睁开眼睛,道:“芸娘,你明日清晨进宫一趟,到时你……” 后面的几句话,朱祁钰压低了声音,贴在汪氏耳边说了。 听完之后,汪氏咬了咬下唇,道:“王爷,可是有大事要发生?” 朱祁钰没说话,过了片刻,回答道:“虽是冒险而为,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明日宫中,你将兴安和成敬都带过去,若真遇事,护好母妃和你,其余不必担忧……” 窗外一阵秋风吹过,不知何时,一弯小小的月牙已经挂上了半空,将月光柔和地洒在大地上。 今夜,不知多少人无眠…… 正文 第五十四章:廷推 , 八月二十二,寅时三刻。 天色刚刚微微泛明,一轮朝阳自云朵当中刚刚露出小小的一片,百姓们还在睡梦当中,朝廷的文武大臣,却都已经各自起身,早早地来到了午门外等候。 今天,是土木军报传到京师之后的第一次朝会,而且是大朝会。 在京的文武官员,七品以上者无论掌事官,还是待选官,抑或是勋贵外戚,皆可列席。 此等重要场合,无论朝臣们怀着怎样的心思,都丝毫不敢怠慢。 距离朝会还有足足一刻钟的时间,但是午门外的广场上,密密麻麻上百位官员,文武分列,已经站满了整个广场。 因着皇帝不在京师,举行朝会的三大殿皆不得启用,礼部商议之后,决定直接在午门外的广场上举行朝会。 卯时的钟声沉沉响起,随着太阳缓缓升起,清晨的阳光洒在宫城的城门上,封闭许久的宫城大门,缓缓打开。 一队浩浩荡荡的仪仗,自宫城左边的侧门而出,打头的是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校尉和身着宦官服饰的内臣。 鼓乐声起,群臣各归其位。 不多时,尚宝司已经在广场正前方,布置了一席简易的桌案,郕王朱祁钰端坐案前,他的身后,左边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金英,右边是锦衣卫指挥使马顺。 与此同时,有眼尖的大臣,隔着远远地瞧见,在郕王身后,被浩浩荡荡的随侍宫女内宦遮蔽着的左侧门中,不知何时竖起了一道屏风…… “升朝!” 随着礼官中正响亮的声音响起,群臣齐齐下拜。 “参见郕王!” 待群臣行礼过后,朱祁钰起身开口道:“国家多难,上干天咎,皇兄奉天讨贼,不意被贼所留,本王奉圣母皇太后懿旨,总摄大政,统御百官,尔等当尽心竭力,护我京师,力保江山,鞠躬尽瘁!” 群臣再拜,山呼道:“臣等誓死卫我大明!” 朱祁钰微微颔首,道:“今日召开朝会,第一件朝务,是廷推六部尚书及五军都督府都督京营提督大臣。” 说着,朱祁钰停了停,开口叫道:“吏部尚书何在?” 王直大步上前,拱手道:“臣在。” 朱祁钰道:“此番廷推六部尚书,由尔代本王主持!” 王直拱手领命,转过身对群臣道。 “今日廷推六部尚书共二人。” “其一,户部尚书候选者三人,户部侍郎沈翼,工部侍郎周忱,左副都御使王曜。” “其二,兵部尚书候选者三人,兵部侍郎于谦,刑部侍郎江渊,大理寺卿俞士悦。” “以下为六人履历……” 有明一代,廷议是决定朝廷国政最常用一种方式,也是最正式的方式,一般来说,廷议所涉及的事务,都是国政大事,通常由皇帝亲自主持。 不过今上登基之后,因其幼弱,渐渐变为由和负责廷议事项的六部尚书代为主持,并逐渐形成定制。 廷推作为廷议的一种,是有明一代,最正式也最权威的选拔重臣的渠道,因官员铨选由吏部执掌,故而一般由吏部尚书代为主持。 因为廷推具有极强的权威性,所以无论是程序还是人员,都有着极其严格的要求。 首先是参与廷推的官职,一般来说,如果是京官,则七卿以下,三品侍郎以上的官职才有资格经由廷推任命,外官则仅有巡抚,总督两种官职可以参与廷推任命。 其次是廷推的程序,吏部会提前拟定三到七人的备选名单,然后由吏部尚书代皇帝主持,由朝廷在京的所有三品以上官员逐一投票,现场公布结果。 正常来说,六部尚书级别的大臣,要么由皇帝下旨特简,要么由九卿会推,鲜少有经过廷推产生的。 所谓会推,实际上是一种小范围的廷推,有明一代,将六部尚书,左都御史,大理寺卿及通政使九位重臣,合称九卿。 在内阁权压百官之前,九卿便是文官当中的顶级大佬,会推便是由这九个人,共同进行推举,算是小型的廷推,也是六部尚书的主要产生途径。 但是这一次和以往不同…… 随着土木之役大败,六部当中的户部和兵部两位尚书,加上通政司通政使,九卿一下死了三个。 除此之外,刑部尚书金濂和工部尚书石璞,皆在外地随军平叛。 九卿当中又五个都无法参加,会推自然无法举行,因此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廷推。 这么一会工夫,王直已经读完了几个候选大臣的履历。 随即,在礼官的指挥下,在京所有三品以上的文臣,依次上前,将自己的意见投入早就准备好的箱中。 过程漫长而无聊…… 朱祁钰就这么看着,心中却不由得叹了口气。 见微而知著,从这场廷推便能看出,勋戚的势弱,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要知道,作为朝廷最正式的任命程序,廷推的权威度无可置疑。 但是这些年来,由于五军都督府的掌事官一般由皇帝直接任命,廷推已经渐渐成为了文臣的专用程序。 不知从何时起,廷推已经有了心照不宣的规矩,廷推武臣,则由在京三品以上所有的文武百官参与推选,但是若是廷推文臣,则只需要三品以上的文臣参与推选即可。 会推亦是如此,若是会推五军都督府都督,则由五军都督府实职都督及都督同知,会同九卿推选,但是若是会推七卿,则只需九卿参与即可。 到了明后期,则更加离谱,甚至就连廷推高级武臣,也没有勋戚们参与的份。 从根上起,让勋戚武臣就受制于文臣,如此下去,怎么可能不被一步步打压? 时间一点点过去,随着最后一名文臣入列,王直开始唱票。 按照廷推的规矩,候选者应该有三到七人,然后推举出两到三人,由皇帝选定最后的人选。 但是这次情况特殊,一是大臣们死的太多,一时之间难以找到这么多资历威望都足够的候选人,二是结果大家心中早已有数,不过走个程序,故而王直只报了票数最高者。 “此次廷推,兵部尚书得票最高者,兵部侍郎于谦,户部尚书得票最高者,户部侍郎沈翼,恭请王爷决断。” 朱祁钰点了点头,命人从王直的手中,接过票数的结果,用朱笔在上头写了个准字,道。 “以廷推群臣之意,擢兵部侍郎于谦为兵部尚书,掌兵部一应事务,擢户部侍郎沈翼为户部尚书,掌户部一应事务,二人接令!” 于谦和沈翼二人出列,叩首道。 “臣等二人谢朝廷恩典。” 虽然今日结束之后,吏部才会重新拟定调令,铸造官印,启动正式的任命程序,但是那都是程序上的东西。 经过了群臣廷推和郕王核准的于谦和沈翼二人,现在已经可以被称为六部尚书,正式踏入九卿的行列了。 随即,王直和沈翼二人回到自己原来的地方,于谦却仍站在原地。 按照之前议定的程序,接下来应该举行的,是廷推京营提督大臣,此乃兵部执掌,所以他也就没有回列,而是等着朱祁钰开口。 不过没等到朱祁钰开口命他主持廷推,却反而等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只见武臣序列当中走出一人,手里捧着一本奏疏,上前道。 “臣南京中军都督府都督丰城侯李贤有本上奏。” 正文 第五十五章:臣有本奏 朝会,尤其是这种百官同时参与的大朝会,自然是有严格的仪典规制的,甚至会有专门的礼官和巡查御史负责纠察风仪。 廷推六部尚书之后,便是廷推京营提督大臣,这是事先定好的规矩。 照理来说,李贤这个时候出列,其实是破坏了规矩的。 所以他话音刚落,便有御史出来奏道:“郕王殿下,臣弹劾丰城侯李贤朝会失仪,僭越失礼,扰乱廷推,请治其罪!” 李贤瞥了一眼接连站出来的两三个御史,淡淡的道:“既然是廷推武臣,本侯身为中军都督府都督,如何不能出言?” 那些御史却不理他,道:“殿下,朝会仪典程序,礼部早有定制,若丰城侯若所异议,理当在朝会之前,与礼部商议,如此在朝会之上,贸然出言扰乱廷推,实乃失仪,理当治罪。” 李贤倒也不气,同样拱了拱手道:“殿下,臣所奏之事,其中便有和接下来的廷推有关之事,故而臣需得提前禀奏。” 话音落下,一旁的九卿重臣,皆是目光沉了沉。 说到底,勋戚还是对于由兵部提名京营提督大臣,有所不满吗? 正欲开口说话,却见上首的朱祁钰伸手往下压了一压,语气温和地开口道。 “诸位莫急,朝会虽有规制,但丰城侯既然说了,所奏之事与廷推有关,不妨耽搁片刻,听完再说!于尚书,接下来的廷推,合该由你主持,你意下如何?” 听了朱祁钰的话,底下一干群臣本想反对,但是又听朱祁钰点了于谦的名,于是又将话咽了下去。 他们相信,作为新晋的九卿之一,于谦会代表他们坚持立场的。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于谦拱了拱手,道:“遵殿下令谕。” 这下别人想反对都没法反对了,总不至于为了一个区区的失仪之事,反驳堂堂兵部尚书吧。 尤其是在这大朝会上,一干文武百官,勋贵武臣都看着,不得被嘲笑文臣内斗嘛…… 于是底下一干群臣,望着于谦的目光都多了几分不满。 于谦自然感受到了,但是他并不在意,那日在集义殿中,郕王将他单独留下,说要将京营交给兵部执掌,他本是不信的。 甚至于直到现在,于谦仍旧对于郕王能否办成此事持怀疑态度,但是若是有此机会,于谦也定会尽力把握。 没别的原因,是因为在这种局面之下,京城的防卫必然要依靠京营,如此一来,京营最好掌握在自己手中。 于谦原本的打算,是扶持一个没有根基人脉的勋戚,然后间接控制京营,但是这样总归没有兵部直接执掌来得方便。 所以在这种局面下,于谦也不介意顺水推舟,静观其变。 见无人说话,李贤将奏疏奉上,开口道:“臣所奏有三事。” “其一,弹劾镇远侯顾兴祖,建平伯高远,忠勇伯蒋信,大理寺丞萧维祯等随驾大臣,无谋无勇,受制奸臣,致大军蒙难,恳请殿下将一应人等捕拿下狱。” 话音落下,底下的一干群臣…… ??? 这什么节奏,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帮勋戚竟然会弹劾自己人,您不是老眼昏花说错了吧? 后头的科道御史们,更是义愤填膺。 老东西,你过分了,知道吗? 这是我们科道的活儿好不好? 要知道,今天他们可是养精蓄锐,摩拳擦掌,正准备在廷推之后,举行一场浩浩荡荡的谏言,这就被人把风头给抢了? 这个老东西,一把年纪了,出来抢人饭碗,实在是木得天理了! 当下便有御史站出来倒打一耙。 “郕王殿下,臣弹劾丰城侯李贤蓄意包庇,避重就轻,意图为罪臣脱罪,顾兴祖等人不义不忠,贻忧圣主,遂致流血成河,暴尸遍野,当罢官夺爵,抄没家产,明正典刑以戒朝廷万民。” 别以为主动站出来,就能糊弄过去! 虽然被打乱了计划,但是还是立刻就有七八个御史出列,随声附和。 真当他们没看出来呢? 这丰城侯,无非就是想要借着勋贵主动认罪,将顾兴祖等人减轻罪责吗? 门都没有! 一时之间,底下群臣议论纷纷,越来越多的御史跃跃欲试,让在场的九卿重臣们皆是眉头一皱。 就算要进谏,也不是这个时候啊…… 万一勋贵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救人,而是扰乱廷推呢? 各自对视一眼,他们正欲开口,却见另一头武臣序列里头,成安侯郭晟站了出来,道。 “好一出贼喊捉贼,方才你们弹劾丰城侯扰乱廷推,朝会失仪,如今轮到你们,一个个的便如此放肆吗?” “丰城侯方才早已有言,所奏三事,如今一事尚未奏晚,尔等便急不可耐,就不是朝会失仪了吗?立身不正,何以位列科道风宪之臣?” ??? 卧槽! 在大明的朝廷上,历来只有科道御史喷别人的份,哪有人敢反过来倒打一耙。 郭晟的两句话,顿时让一干御史气炸了肺,当下便有人反驳道。 “尔等武臣不思报国,夸夸其谈的本事倒是不小,先前丰城侯所奏之时,言道所奏之事与廷推有关,郕王殿下方准其开口,然而他所说之事,却与廷推毫无关系,反而欲借机包庇罪臣,我等仗义执言,正本清源,何错之有?” 要论喷人的功力,他们御史科道可没怕过谁? 郭晟不说话了,李贤却开口道:“本侯何曾说过,所奏三事皆与廷推有关?自然是有和廷推有关的,也有和廷推无关的,难不成一本奏疏,你们让本侯分两次上奏不成?” 说着,李贤一甩大袖,冷哼道。 “好大的威风!” 眼瞧着底下群臣又是一阵骚动,朱祁钰抬了抬手,再度出面当和事佬:“丰城侯,诸臣所言并非没有道理,本王准你开口,乃是为廷推之事,顾兴祖等人之事,今日暂且不议,你若无和廷推有关之事,便速速退下。” 有了朱祁钰出面“拉偏架”,底下才算是渐渐平静下来。 不过,听了这句话,在场的九卿,尤其是陈镒,眼皮都忍不住跳了一跳。 啥玩意就顾兴祖等人之事暂且不议了? 他们只是不想让勋戚摘了这个桃子,顺便帮顾兴祖脱罪而已,怎么就变成暂且不议了? 有心想要开口,又想起刚刚郭晟说他们打断李贤奏事,朝会失仪的事,只得暂时把话咽了下去,等候李贤说完再反驳。 李贤倒是没管他们,拱了拱手继续道:“殿下,臣所奏第二件事,便是有关廷推之事。” “土木之役勋戚武臣死伤殆尽,如今也先大军压境,臣以南京中军都督府都督之名向殿下谏言,请殿下自勋戚之中,简拔数人,分掌中军都督府,左军都督府及后军都督府。” 一句话说完,在场群臣的目光便如针扎一样,霎时汇聚到了李贤的身上,其中不乏有九卿级别的大佬。 朱祁钰皱了皱眉,亦是看着李贤,道:“丰城侯的意思是,一并廷推三位五军都督府都督?” 迎着所有人的目光,李贤缓缓点了点头…… 正文 第五十六章:有人撑腰 , 大明的武臣体制和文臣不同,这一点主要体现在中央部门上。 在中央机构的设置上,文臣有六部,都察院,还有各寺,院,监,以后还有内阁,但是武臣的中央机构,始终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五军都督府。 五军都督府掌军旅之事,统领各地都司、卫所,主要负责选派将领出兵平叛,操练官军,管理屯田,军籍,以及推举中高阶的将领。 相比之下,兵部则是把持着调兵权和低阶将领的任命权,二者相互制衡,将兵权统一在皇帝的手中。 有明一代,五军都督府的权力其实是在不断被削弱的,这一点,在正统年间就已经开始渐渐出现苗头。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自三杨主政以来,对于五军都督府的正印官选授的已经越来越少了。 这其中原因复杂,既有三杨刻意打压勋戚的成分,也有避嫌的成分。 毕竟三杨在朝中已经是如日中天,如果再出手选授五军都督府的掌印都督,未免让人猜忌图谋兵权。 因而在三杨时代,没有增加任何一位实授的都督级别武臣,要么是有权无职,如郭晟般直接以勋戚之身暂时掌事,要么是如杨洪一般,镇守地方的大将虚授,并不实领。 这就导致了这次土木一役,勋戚一脉死伤殆尽,尤其是二代勋戚死伤之后,五军都督府竟然没有一位正印官可以站出来。 不然的话,也不会如此轻易就被兵部夺了京营提督大臣的提名权。 至于李贤,则是一个特例,他的都督之职,倒是实授,但是并非是实授的京师五军都督府,而是实授的南京五军都督府。 事实上,这是勋戚的惯例,年老之后,要么待在京城里头,当个闲散勋贵,要么往南京去统兵,顺便养老。 李贤原本是前军都督府的都督,但是就在今年,按照勋戚的计划,他作为二代勋戚,开始逐渐向三代勋戚交权,于是被转调到了南京五军都督府。 当时李贤刚好生了场病,好了之后又遇上天子亲征,于是便一直留在了京师当中。 这也是他今天能站出来的原因。 五军都督府和文臣体制不同,文臣的六部七卿,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但是五军都督府虽然名义上是分的清清楚楚,可这些年,因为实授的都督太少,所以已经不大分是哪一府了,统称为五军都督府都督。 但凡是实授的都督,按照朝廷的需要,随时转调到不同的府中掌事,但是都是正印官。 所以虽然是李贤是南京中军都督府的都督,但是因着这个惯例,他还是有权力来提名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人选的。 当然,只是提名而已,想要通过朝议,还是要经过文臣,勋戚和天子的三方认可的。 当下的情况,李贤既然敢提名,勋戚这边自然是早就商议好了,而天子不在京师,所以实际上要解决的,其实就只有文臣。 但是这恰恰是最难解决的…… 左都御史陈镒最先出列,道:“殿下,廷推之事自有规制,五军都督府都督事涉重大,不可轻授,丰城侯若有此意,当会同兵部提前商议,再行廷推,岂有朝会之上,突然发难之理?” 接着开口的是大理寺卿俞士悦。 “殿下,当此危急之时,当上下一心,勋戚一脉为保京营之权柄,扰乱廷推,欲挑起文武争端,实乃图谋不轨,臣弹劾丰城侯李贤,囿于权术,不顾大局,请殿下治罪!” 这可不同于刚刚的小打小闹。 如果说顾兴祖等人治不治罪,在文臣中的大佬们看来无关紧要的话,那么五军都督府,就是绝不可让步的存在。 每一个五军都督府的实授都督,在朝局当中的份量,都足以和九卿媲美,那可是实打实的实权! 甚至于在涉及军政事务的时候,这些实授都督的份量,足可以抵得上七卿。 别的不说,对于中高阶将领的选用,一旦会推,除了九卿之外,有资格参与的,只有实授的都督和都督同知。 李贤的这句话,不亚于在文臣当中提议,要一次性选授三个六部尚书级别的大员。 这对于文臣们来说,岂有同意之理? 因此这次文臣一脉,一出手就是两个九卿级别的人物,陈镒指责李贤破坏廷推的规矩,搞突然袭击,俞士悦更是直指李贤此举,是在抢夺京营提名之权。 要知道,京营提督大臣,只是差遣,并非官职,因而这次廷推,虽然是廷推京营提督大臣。 但是实际上,廷推的是五军都督府的实授都督,毕竟朝廷惯例,只有五军都督府的都督,才能提督京营。 之所以要把京营提督大臣放到廷推上来,无非就是因为,如今的京城当中,没有一个实授的都督。 如今李贤开口,一下子就要推举三个,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朝臣们都下意识的认定,他就是在借此机会从兵部手里夺回提名权。 毕竟,只要有了实授的都督,那么兵部就没有理由再另外廷推什么提督大臣。 对于两人的质疑,李贤却显得十分从容,道:“事先未和兵部商议,是本侯思虑不周,但是五军都督府都督之职,历来先禀君上,若君上不决,方下廷议,从无直接自廷议任命的道理,如今皇上不在京中,本侯循例先禀郕王,如何能说是擅自发难?” 略停了停,李贤继续道:“何况如今情势危急,正是因为事关重大,才不得不议,左军都督府外辖辽东都司,后军都督府外辖山西都司,皆是边境紧要之卫所,中军都督府统领在京卫所,总治五军刑狱,亦是紧要必须之事,如何便不能在朝会上禀奏?” 一番话说下来,群臣皆是愣了愣。 倒不是被李贤给镇住了,而是勋戚一脉,已经很久没有在朝堂上如此有底气的说话了。 要知道,这些年都是三杨主政,朝政大事以平缓为主,再加上有英国公他老人家在,文臣也不曾对勋戚过分煎迫,所以勋戚在朝堂之上,基本上已经不怎么说话了。 以致于有很多新晋朝堂的官员,都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勋戚如此这般为自己据理力争了。 偏李贤的这一番话,的确说得有道理。 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多年以来,都是有皇帝直接任命,少数几次皇帝犹豫不决的时候,才会廷推,相对而言,廷推反而是少数情况。 而无论是左军都督府,还是后军都督府,都是负责的边境卫所事务,中军都督府更不必说,是五军核心。 此等危急时候,李贤提出要选授三位都督,倒也很难挑出什么毛病来。 即便是在朝会上直接禀奏,有失妥当,但是他已经说了,如今危难时刻,事急从权,如果文臣一直抓着这一点不放,反倒显得小家子气。 不过通过是肯定不能通过的,但是若要反对,既要有充足的理由,也要有足够份量的人站出来一锤定音。 刚刚已经有两个重臣出言反对,甚至就连陈镒这样的七卿都开了口。 那么朝堂上剩下的人当中,份量足够一锤定音的人。 一个是主掌兵部事务的新晋尚书于谦,另一个,便是百官之首的吏部尚书,天官王直! 于是在场的群臣,纷纷将目光都集中在了两人的身上,但是让人意外的是,这两人皆是低着头,并没有立即站出来…… 正文 第五十七章:老狐狸 , 左顺门后,孙太后隔着屏风,望着前头的朝会,凤眸不由得眯了起来。 朝会进行到现在,基本上还算顺利,唯一出现的意外,就是李贤突然的奏疏。 这让孙太后下意识的感到有些警觉…… 在慈宁宫的时候,他们商议的可不是这样的。 不管怎么说,土木之败都要有人来承担责任的,作为随行的大臣,顾兴祖等人的罪责,是逃不掉的。 孙太后原本打算,让文臣闹腾一阵,然后她在勋戚的“苦苦哀求”之下,出面说情,将人保下,谁能想到,李贤竟在这朝会上先发制人。 若仅是为顾兴祖等人说情也就罢了,竟还出言要廷推五军都督府都督。 哪怕是她这个不常参与朝事的后宫妇人,也知道这等要求,文臣是绝不可能答应的。 这个李贤,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这个时候,自宫内过来了两个内侍,在李永昌的耳边说了两句,李永昌犹豫了下,还是上前道。 “太后娘娘,刚刚景阳宫那边传来消息,说是郕王妃来探望贤妃娘娘了。” 孙太后本就有些烦躁,闻言皱眉问道:“不是昨儿刚来过吗?” 李永昌答道:“据说是带了不少珍贵的补药过来,要送给宫里的各位娘娘,报信的人说,临出来时,贤妃娘娘已经带着郕王妃往坤宁宫去了,约莫这个时候,已经到皇后娘娘那了。” 孙太后想起自家那个整日哭哭啼啼的儿媳,不由觉得一阵头疼,揉了揉额角,道。 “吴氏在宫里头多年,光凭皇后一个人怕是应付不来,你遣人随时盯着,有什么异动便来报哀家。” 说罢,瞥了一眼端坐在左顺门外的朱祁钰,孙太后心头的不安感更盛,但是却始终想不通,到底是哪个地方不对…… ………… 朝会还在继续。 陈镒和俞士悦说完之后,又有几个科道御史站出来,表示对李贤的反对,不过说辞大都和陈镒两人差不多。 更多的朝臣,都将目光放在了王直和于谦的身上,但是不知为何,他二人始终不曾开口。 见局面有些僵持,朱祁钰索性开口点人,道。 “大冢宰,丰城侯提议一并廷推三名五军都督府都督,吏部为六部之首,您又执掌吏部,觉得此议如何?” 王直的眉头紧紧地拧着。 身为百官之首,他所考虑的要比所有人都多,李贤此举,固然不合规制,但是如今是特殊时刻,些许逾矩的行为,不算什么,也不值得拿来做文章。 文臣这边,也有很多地方做了权变,互相撕扯起来,有理也变成没理,没有必要。 何况李贤刚刚拿出来的理由,还是比较充分的,他如果要反对的话,就要拿出一个份量足够的理由。 陈镒说得扰乱规制,份量太轻,而俞士悦说的图谋京营提督,又没有实证,这两个都不行。 思忖了片刻,王直开口道。 “丰城侯本为五军都督府都督,土木一役,朝廷武臣损失惨重,五军都督府掌事官空缺,丰城侯向朝廷提议补授都督,并无不妥之处。” 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王直竟然没有反对,而是表示了赞同。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王老大人转过身,对李贤道:“不知丰城侯,可有候选名单?” 李贤似乎也有点愣神,他早就做好了准备,文臣这边会激烈反对,却没想到,身为六部之首的王直,竟然如此轻易的答应了下来。 悄悄瞥了一眼上首的朱祁钰,见对方亦是面露诧异,李贤心中更是充满了疑惑,难不成这不是郕王的安排? 不过无论如何,王直能答应是好事,李贤只愣了瞬间,便回过神来,开口道。 “成安侯郭晟,忻城伯赵荣,驸马都尉薛恒,三位大臣勇武过人,可当大任。” 声音落下,底下群臣立刻响起了低低的议论声。 隐在屏风后的孙太后,更是握紧了玉手,局势越来越失控了。 在慈宁宫中是,这帮勋戚分明跟她说,要力保焦敬继续提督京营的! 若说他们想要夺回提督大臣的提名权,那也该将焦敬列入候选名单当中,但如今连薛恒都被推了出去,焦敬反而被排斥在外,定然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另一头,朱祁钰看着愣头青一样的李贤,忍不住叹了口气。 怪不得勋戚日渐势弱,李贤已经算是如今勋戚当中资历最老的了,但是这都落尽人家的坑里了,还没反应过来,斗不过文臣是真的一点都不亏! 果不其然,王直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转身道:“郕王殿下,按制,五军都督府都督若非圣上简拔,那么候选之人至少三择其一,丰城侯只有三位候选之人,却要推举三位都督,此举有违铨选之制。” “况兵部今日廷推京营提督大臣,亦会实授都督一人,当此局势之下,亦可暂时兼掌五军都督府事务,故臣以为,丰城侯此举太过仓促,今日朝会不宜推举,可待朝会之后再议。” 听了王直的话,朱祁钰嘴角抽了抽,努力维持表情管理。 这帮勋戚,简直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看着前头是坑还往里跳…… 王直的这番话,不从什么扰乱廷推的小处做文章,而是直接指责李贤此举有违铨选制度,虽然不如俞士悦说的狠,但是却站得住脚。 铨选官吏乃是朝廷大事,若参与廷推或会推一名大员,那么候选者便要有三到七人,最终酌情选出二到三人,由天子选定最终人选。 纵然是现在局势特殊,那也不能是要选三人,便候选三人,这岂不是说,勋戚推举出谁来,朝廷便要同意用谁,那还要廷推何用? 往大了说,这是将铨选大事,当做一家一姓之私器! 这个理由,从执掌铨选的吏部尚书嘴里说出来,是绝对站得住脚的,而且十分充分。 这一番话连消带打,不仅轻而易举地就把李贤顶了回去,顺带还将了勋戚一军。 你们不是说五军都督府没人做主吗? 巧了,这不正好要推举一个出来,兼掌不就完了! 什么叫老狐狸?这就是! 虽然提前没有通气,但是王直很有自信,在这等事情上,身为文臣一员的于谦,不会出现差错。 只要让廷推回到正轨,那么最终选出来的人,一定是会站在文臣这边的。 如此一来,文臣一脉既控制了京营,又趁机在五军都督府楔进去一颗钉子。 一举两得! 王直说完,于谦暗自叹了口气,这个时候,他再不说话就说不过去了,于是他只能上前道。 “郕王殿下,大冢宰所言甚是,兵部已拟好了京营提督大臣的名单,候选者三人,为事官石亨,忻城伯赵荣,驸马都尉焦敬。” “京营提督大臣,历来由五军都督府都督兼掌,丰城侯此番仓促而为,提名人数不足以廷推三名都督,故臣以为,当按朝会规制,继续廷推京营提督大臣。” 话音落下,于谦便感受到上首一道凌厉的目光,朝着他看了过来。 是郕王! 正文 第五十八章:值或不值 朱祁钰定定地望着于谦,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 说到底,他还是文臣一脉,并不会真正的和他这个郕王站在一起。 要知道,那一日为了试探金英,朱祁钰虽然准了兵部的名单,但是却将顺序给调换了。 他这么做,固然是有所把握,这份名单无论顺序如何,到最后都没什么用处,但是也存了几分试探,想看看于谦,究竟会不会按他说的做。 结果很明显,于谦还是选择了他自己认为的,更加稳妥的办法! 一如前世一般…… 深深吸了口气,朱祁钰将那些沉痛的记忆从脑子里挥去,淡淡地开口道:“丰城侯,你方才说,所奏之事有三,如今只说了两件,还有一件是何事?” 听到此话,于谦的心中便沉了一沉,他知道,郕王终究还是对他产生了不满。 不过这也是无可避免的事,站在文臣的角度,让忻城伯这样的勋戚上位,有违他们打压勋戚的初衷。 而且如果文臣控制不了京营,也不利于守卫京师。 虽然有郕王先前的那一番承诺,但是一切未曾尘埃落定之前,他还是不能冒这个风险。 相比之下,他自己惹得郕王不满,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于谦行事就是如此,但求问心无愧便是! 另一头,李贤也是反应了过来。 这帮文臣,简直太狡猾了! 看似是大方退让,实际却是以退为进,端的是一堆老狐狸。 回想起那日殿中,郕王所说的话,李贤深吸了一口气,道。 “回殿下,臣所奏第三事,便是关于京营提督大臣。” 话没说完,四面八方的目光便又钉在了李贤的身上。 底下有不少文臣暗自冷笑,遮掩了这么久,狐狸尾巴还不是露出来了? 说到底,这帮勋戚要图谋的,就是京营!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李贤继续道。 “按惯例,京营由五军都督府都督兼任,然如今京师危在旦夕之间,京营守备为重中之重,须有强力之臣整备提督,臣以为,当此危难时刻,我京师文武当勠力同心,惟贤举能,故臣斗胆……” 话至此处,李贤侧了侧身,嘲讽般的看了一眼文臣序列,再度深吸一口气,道。 “臣斗胆举荐兵部尚书于谦,提督京营,由兵部会同五军都督府,总揽京师防务,固守京师!” “嗡”的一声,不仅是文臣这边,就连勋戚武臣一脉,这下都忍不住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往前头看去,勋戚这边几个份量还算重的,皆是脸色平静,显然早就知道了此事。 文臣这边就反应激烈的多,中低阶的官员,虽然知道这种事情他们决定不了,但是不妨碍他们明白这件事情的意义。 要知道,那可是京营啊! 文臣一脉想尽了各种办法,都水泼不进针扎不透的京营,五军都督府的核心权柄之一,勋戚竟然愿意拱手让出? 今天这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底下人议论纷纷,前排文臣中九卿们的脸色也是颇为复杂,虽然面上不动声色,但是心里早就迅速地盘算开了。 混到他们这等地步,自然是个个心思深沉,不会天真到以为,勋戚一脉会白白送出这么大一份礼物。 凡事都是有交换条件的…… 大佬们立刻就想到了李贤所奏的前两件事,轻判顾兴祖等人,同时选授三个都督级别的武臣官员。 以此来交换京营,值,还是不值? 一时之间,大佬们暗中也是频频交换着眼色,颇有几分拿捏不定。 另一头,左顺门后。 孙太后看着这副场景,差点把屏风给掀了。 好一个丰城侯! 明面上来投靠她,结果背地里早就跟朱祁钰那个混账东西勾结起来了。 局势发展到如今,她要是还看不出来,丰城侯等人的背后,是朱祁钰在授意,她这么多年的太后也就白做了。 “真舍得下血本啊……” 孙太后面色铁青,咬着牙一字一句的说道。 她的确是没有料到,勋戚竟然舍得放弃京营。 这个郕王,到底给他们灌了什么**汤? 朱祁钰当然没本事灌**汤,他只是和勋戚做了一场交易而已。 土木之役,终究是要有人来承担责任的。 与其被文臣们一刀刀的慢慢割肉,不如狠狠的出一回血,一次性出够了,封了文臣的嘴,教他们以后再不能拿土木之事来做文章。 要知道,先皇和今上,对于兵事皆是十分看重的,这些年勋戚虽遭打压,但是核心权柄基本上都没有怎么受到侵害。 因此,现在的勋戚一脉,现在缺的压根就不是什么权柄。 他们真正缺的,是能够执掌权柄的人! 这次北征,本就是二代勋戚向三代勋戚移交权柄的一次行动,土木一败,这个进程也被完全打乱,勋戚自己更是阵脚大乱,最后被文臣钝刀子割肉,一步步的蚕食掉本属于自己的权柄。 所以现在的勋戚,最紧要的根本不是什么京营,而是尽快的补充五军都督府的掌事官。 这样才能代表勋戚武臣一脉,扛起大旗,抵御文臣的反攻。 不然的话,就很容易出现最开始在本仁殿中的局面,重臣议事,勋戚一脉能够说话的就那么三两个,一说话就会被群起而攻之。 真正看透这一点的,朝野上下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朱祁钰前世,也是登基数年之后,才渐渐回过味来,但是当时勋戚被打压已成定局,便是想要再扶植,也再难扶起。 所以昨天在集义殿中,朱祁钰说,他是在帮助勋戚一脉,是真的没有撒谎。 京营丢了,可以再找机会拿回来,反正文臣不至于丧心病狂到动用京营来围杀勋戚。 但是一旦五军都督府长期处于权力真空期,那么勋戚便始终是一盘散沙,被文臣一刀刀的将身上的肉割下来,也是无可避免的事情…… 偏偏,像都督佥事,都督同知这样的佐贰官还好说,到了都督的级别,每一个都是举足轻重的朝廷重臣。 想要实授这样的重臣,即便是朱祁钰登基之后,文臣这边,也是无论如何绕不过去的。 那就只有趁此机会,用一份重重的权柄,来撬开这帮文臣的口。 其他的东西,都见效太慢,唯有京营,是即刻便能够交出来的,也是文臣垂涎许久的权柄。 就是不知道,用京营来交换三个实职都督,文臣这边,觉得值还是不值…… 正文 第五十九章:满朝跪谏 午门前的广场上一片议论之声,但是前排的几位大佬却都十分沉静,只不过所有人的眉毛都紧紧地拧在一起,显然心中并不似他们面上这么平静。 朱祁钰也不催,他知道,这是这些重臣,在衡量利弊得失。 这种大事,必然要经过一番审慎思虑才是。 在场的九卿重臣们,的确都十分犹豫! 京营的份量,的确是太重了! 李贤提了两个条件,但是实际上还有隐晦的第三个条件,那就是文臣对勋戚的打压到此为止。 至少,因为土木之役当中勋戚的过错而进行的打压,到此为止! 李贤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到了他们这种身份地位,很多话都不用明说。 勋戚一脉,已经让步到了如此程度,如果文臣还是死死抓着不放,那么武臣这边倾力反扑起来,文臣这边也未必就真的能受得住。 更重要的是,这个当口,一旦因为文武之争导致战事有失,那到时候责任可全都是文臣这边的。 毕竟,京营的份量,已经足以代表勋戚和解的诚意了。 但是…… 顾兴祖等人暂且不说,勋戚这边一下子要通过三个实职都督,这笔买卖,是否划得来? 足足过了近半炷香的时间,朱祁钰才抬了抬手,在礼官的主持下,朝会重新恢复了秩序。 朱祁钰偏了偏头,将目光放到王直的身上。 这桩事情,说到底,还是要他这个百官之首来敲定。 其他人的份量都不够! 王直对这一点也清楚,短短的片刻之间,他心中亦是已然有了决断,开口道。 “郕王殿下容禀,无论是京营提督大臣,亦或是五军都督府都督,皆是朝廷重器,所谓恩出于上,此事本该由君上决断,然如今天子蒙尘,我文武百官悉惟殿下总摄大政,故老臣之意,此事当由殿下代天子决断。” 这就是变相的同意了…… 说到底,还是京营的份量太重了! 重到哪怕文臣知道,这是勋戚抛出来的一块饵,还是忍不住要吞下去。 毕竟,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就像李贤刚刚说的一样,实职都督的任命,有廷推固然更加名正言顺,但是不经廷推,由君上直接简拔才是常态。 如今情况特殊,天子被掳,在廷推当中,文臣的人数是占据优势的,这才能够卡着实职都督的任命。 但是卡的了一时,卡不了一世,日后局势稳定,新君继位,总有一天还是会任命的。 倒不如趁此机会,狠狠的敲勋戚一波竹杠。 要知道,京营可是这帮勋戚的心头宝,错过了这次机会,再想让他们吐出这块肥肉,基本上没什么可能。 所以王直衡量了一番,很快便做出了决断。 王老大人说的委婉,但是朱祁钰自然听得明白。 没有反对,便是同意了…… 朱祁钰点了点头,又对于谦道。 “于尚书,丰城侯提议由你来提督京营,你意下如何?” “臣悉惟殿下之命!” 于谦倒是没怎么犹豫,直接了当的便接了下来。 有了王直这个百官之首的首肯,再加上于谦这个分管兵事的九卿点头,这件事便算是基本成了。 但是朱祁钰还是挨个询问了剩下的几个九卿以及内阁大臣的意见。 他们的想法基本和王直一致,自然也都是大同小异的应了下来。 于是朱祁钰便开口道。 “既然各位重臣皆无异议,那便照此办理,命兵部尚书于谦,提督京营,总领京畿内外防务。” 于谦上前一步,道。 “臣领命!” 朱祁钰又道:“另,擢成安侯郭晟,忻城伯赵荣,驸马都尉薛恒,为五军都督府都督,分别执掌中军都督府,左军都督府,及后军都督府。” 勋戚一脉当中,郭晟等三人出列,齐声开口道。 “臣等谢朝廷恩典。” 尘埃落定,文臣和勋戚两边都各自回列。 这一番任命,虽然和最开始预想的不尽相同,但是双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算得上是皆大欢喜。 除了左顺门背后的孙太后! 她老人家紧紧捏着手里的帕子,仿佛跟那帕子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这番朝会,文臣和勋戚两相得利,唯一有损失的,就是位居宫中的太后娘娘了。 不用动脑子想,孙太后也明白。 京营到了于谦的手里,是绝不会再让她这个后宫太后,指挥的了一兵一卒的! “郕王……” 死死地盯着门外一脸平静的朱祁钰,孙太后脸上勾起一抹冷笑,轻声道:“哀家果然没有看错你,狼子野心之辈,既然如此,别怪哀家心狠……” 孙太后抬手一招,李永昌连忙走上前来,孙太后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李永昌脸上的冷汗霎时间便落了下来。 “娘娘,这……这要是传到外朝去……” 看着李永昌一副懦弱的样子,孙太后冷哼一声,低声喝道。 “传出去又如何?哀家是大明的皇太后,天子的生母,难不成外朝那帮大臣,还敢为了一个区区的先皇遗妃,闯进宫中质问哀家不成?” “是,内臣这就去办。” 李永昌吓得一激灵,再不敢多言一句,立刻便带着人退了下去。 这边发生的一切,朱祁钰都不知道。 因为朝会还没有结束…… 对于大朝会来说,廷推只不过是个开胃菜,哪怕因为勋戚这边出了幺蛾子,这道开胃菜已经比的是正席了,可原本的正席也不能撤了。 群臣各归其位后,左都御史陈镒上前,沉声道。 “殿下,臣左都御史陈镒,同都察院监察御史三十二人,六科给事中十一人联名上奏,弹劾司礼监太监王振擅政专权,卖官鬻爵,僭越朝臣,威胁天子,致朝廷数十万大军惨死土木,不赦之大罪共九条,违法当惩之罪数十条。” “此等贼子,当夷灭九族,籍没家产,发其祖宗坟墓,暴弃骸骨,挫骨扬灰,方可安祖宗社稷,令天下万民归心,泄三军将士心头之恨,若非如此,无以警戒将来之人,臣陈镒,叩首以闻。” 陈镒拜倒在地,高高举起手中的奏本。 这次乃是大朝会,京城当中但凡七品以上的官员,一个不落全都到了,密密麻麻上百人。 本是文武分列,中间空地用于奏事。 但是陈镒的奏本,却仿佛打开大坝的钥匙一样,一个个的大臣纷纷上前拜倒,道。 “请殿下公断明允,将王振一党明正典刑!” “此等贼子,非株其九族,不足以警戒后人!” “专权误国,实乃国贼,不可不惩啊,殿下……” 不过片刻之间,中间的空地上就跪满了人,而且不仅仅是文臣,就连勋戚武臣,都纷纷拜倒,咬牙切齿地要求对王振等人从严处置。 偌大的午门广场之上,一下子便空了大半,只剩下寥寥数人还站立在原地。 待得群臣都跪地差不多了,尚还站在前排的几位大佬各自对视一眼,由王直打头,出列道。 “陈镒所言,合情合法,臣同请殿下,速断其罪,方能安稳社稷,稳固民心朝议。” 紧接着,礼部尚书胡濙,兵部尚书于谦,户部尚书沈翼亦是出列喊道:“臣等附议,请殿下速断。” 一时之间,午门广场之上,文武百官齐齐叩首,再无一人立于场中,场面壮观之极…… 正文 第六十章:廷击 , 天色已然一片大亮,太阳高高的悬在空中,阵阵秋风吹过,卷起一层层的落叶。 萧瑟的秋风当中,群臣山呼的声音,响彻整个午门。 左顺门后,孙太后亦是忍不住站了起来,她本是一介后宫妇人,平素接触的朝臣,至多也不过是九卿侍郎的朝廷大员,何曾见过这等百官跪谏的场景…… 望着午门外密密麻麻跪伏的大臣,孙太后头一次感受到了来自朝臣真正的力量。 即便是位居九五的天子,面对如此汹涌朝议,只怕也无能为力吧。 孙太后早就知道,土木之败,朝臣们心中必定淤积了无穷的愤怒和不满。 这场跪谏,朝臣们虽然是在指责王振一党,但是同时也在暗责天子放任王振专权。 无力地跌坐在坐榻上,孙太后心中幽幽的叹了口气。 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 然而孙太后绝不会想到,这才仅仅是开始而已,这一次,朝臣心中所积攒的怒火,远远超过所有人的想象,甚至也超过他们自己的想象…… 此刻的午门外,以尚宝监所设的桌案为分界线,朱祁钰坐在案后,他身后的仪仗卫队,内侍宦官,尽皆站立。 桌案之前,绯袍,青袍,绿袍,依次而下,无数大臣拜倒在地。 作为主事者的朱祁钰,亦是起身道:“诸位大臣所言,皆是一心为我大明朝廷社稷,然土木之事所涉甚大,当迎回皇兄后,由皇兄决断,尔等当一心用事,不必再谏!” 便说着话,朱祁钰边暗中在背后打了个手势,于是原本侍立在他身后的金英,悄无声息地从旁消失。 若是平常,金英这等大珰无故退场,必然会引起群臣的注意,但是此刻群臣皆拜伏在地,自然也就没人注意到朱祁钰身旁消失了一个人。 话音落下,底下群臣顿时骚动起来,无数大臣涕泪横流,纷纷再次进言,一时之间,午门外人声鼎沸,群情汹涌。 文武两边大臣,皆有不少人膝行上前,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血痕斑斑,道。 “圣驾被留,皆王振专权所致,殿下受圣母托付,万民所望,若不速断,何以安慰人心?” “请殿下速断,处置王振一党。” 喧嚣嘈杂的议论嚎哭声,渐渐汇聚成此起彼伏的进谏之声。 朱祁钰瞥了一眼身旁的锦衣卫指挥使马顺,见他早已是脸色发白,浑身都在颤抖。 要知道,身为王振一手提拔起来的锦衣卫指挥使,他可是当之无愧的王振心腹。 若要处置王振一党,头一个要处置的就是他。 如今这么多朝臣一同进谏,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势头,他如何能不害怕? 望着底下不停进谏的朝臣,朱祁钰不动声色的后退两步,将目光放在马顺的身上。 感受到朱祁钰的目光,马顺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是啊,这帮朝臣再厉害,还是要征得郕王的同意,现在郕王摆明了不想掺和这档子事,又不好直接结束朝会。 对,这是唯一的机会! 只要事情没有当场定下来,回了内宫,有太后娘娘保他,定可安然无恙。 此刻的马顺,早已经方寸大乱,他也不想想,这些日子下来,太后和郕王关系一向不好,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一向和太后交好,郕王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帮他? 压下心头的恐惧,马顺上前一步,义正言辞的道。 “郕王殿下方才有言,朝廷已有决断,尔等仍旧跪谏于此,是想胁迫朝廷不成?还不速速退去,散朝!” 说罢,马顺来到群臣面前,指挥着左右的锦衣卫小校,便欲将跪伏在地的百官驱赶离开。 场面顿时变得混乱嘈杂起来。 马顺带来的人虽然不多,但是都是心腹,平时依仗王振的权势,作威作福关了,哪怕面对的是这些朝廷大臣,也不管不顾。 见马顺下令驱赶,这帮小校纷纷上前,将地上的文武大臣推搡起身,无数大臣被迫起身,在锦衣卫的驱赶着向后退去。 恰在此时,混乱的场中窜出一名青袍风宪官,看起来三十余岁,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头上官帽有些歪斜,显然是在刚刚的混乱当中不知被谁推了一把。 此人乃是户科给事中,名为王竑,此刻脸色涨红,须发皆张,三两步便冲到了案前,对着马顺厉声喝道。 “振党贼子,欺人太甚!” 说罢,抡起拳头,重重地砸在马顺的面门上。 因为这次是朝会,锦衣卫只负责仪仗,故而马顺本就没有带太多的人过来,此刻更是在他的授意下,四散在朝臣当中驱赶,因此马顺身边只有两个小校跟着。 场面混乱之下,竟一时不防被王竑到了身前。 马顺虽是练过武的,但是这些年作威作福惯了,没想到这帮只会夸夸其谈的文臣,竟然还敢大打出手。 大意之下,直直地生受了这一拳,被打的踉跄后退,一屁股便栽在了地上,再伸手一摸,鼻子嘴边,都已经渗透了血迹。 身旁两个小校一人扶着马顺,另一个连忙上前想要将王竑拦住。 但是却没想到这王竑力气大得吓人,那小校还没近身,王竑就继续扑了上去,口中高喊道。 “马顺贼子,素日依仗王振权势,肆意妄为,如今危难之时,还敢如此欺凌朝臣,此等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诸位同僚,我等一同杀贼!” 马顺生生挨了重重的一拳,鼻中口中鲜血横流,一时之间只感觉眼冒金星,头晕目眩,下意识的便要往后退。 岂料刚刚起身,还未站稳,王竑便扑了上来,又是一拳狠狠地砸在他的胸口,刚刚清醒几分的马顺,顿时再度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身旁的小校见状,连忙奋力将王竑拉开,但是王竑却不依不饶,一只手被小校拉着往后,另一只手死死地抓着马顺的袖袍,张口便狠狠地咬在马顺的手腕上,顿时咬出一道深深的血痕,鲜红的血液汩汩流出,染红了马顺青色的飞鱼袍。 有了王竑的示范和号召,群臣也纷纷反应过来,一个个和前来驱赶的锦衣卫小校厮打起来。 要知道,文臣身子骨再弱,但是架不住人多啊! 百十号人齐齐上阵,里头还夹杂着四五十个年轻的官员,很快就把那二三十个锦衣卫小校打的节节败退。 更有几个体态敏捷的年轻御史,齐齐窜了上来,朝着已经昏倒的马顺拳打脚踢,场面变得无比混乱…… 另一边,朱祁钰早在马顺唱逐百官的时候,便暗自在两个内侍的簇拥下退到了左顺门内,然后叫人将大门关上,只留一条拳头大小的缝隙,冷眼旁观着外头的一切。 眼瞧着一干锦衣卫小校被文臣打的毫无还手之力,马顺更是在好几个年轻御史的拳头下,鲜血横流,渐渐连动也不动了。 朱祁钰这才瞥了一旁的李永昌一眼,淡淡的道。 “李公公,你出去瞧瞧,这马顺怎么不动了,不会是没气了吧?” 早在朱祁钰退进来的时候,孙太后就忍不住从屏风后绕了出来,和朱祁钰一起,全程围观了外头发生的一切。 她久居深宫,哪里见过这等鲜血横流的厮打场面,本来就已经脸色发白,惶然无措。 此刻听得朱祁钰的话,再看那马顺,果然是任由一干大臣如何拳打脚踢,都毫无反应,心头顿时涌起一阵浓浓的恐惧,只觉得头晕目眩,差点栽在地上。 幸好一旁的李永昌眼疾手快,伸手将孙太后扶住,这才没让她老人家当场昏倒。 手忙脚乱地将太后扶着坐下,李永昌朝着外头瞧了一眼,心头亦是感到惊惧不已。 这帮文臣,竟然闹到在朝会上将人打死,这也太虎了! 默默的退到太后娘娘的身后,李公公噤若寒蝉,对朱祁钰的话只当听不见。 这帮朝臣现在正在气头上,连马顺这个锦衣卫指挥使都生生打死了,他这个慈宁宫的总管太监又算个啥? 万一被人当成王振党羽,一同给当场打死,可没地儿说理去…… 这边马顺渐渐没了声息,他带来的锦衣卫也在朝臣的捶打中四散而去,群臣这才发现,郕王不见了。 抬头一看,各种仪仗用具还在,随行的一干内侍四散各处,瑟瑟发抖,左顺门的大门不知何时已经关上。 于是群臣再度跪伏在地,群情激奋,嚎哭不已…… 这个时候,门内的朱祁钰冷哼一声,瞥了一眼缩在后头的李永昌,沉声道:“李永昌,你出去问问他们,马顺已死,他们还想做什么?” 李永昌一脸欲哭无泪,看了看自己的大靠山孙太后,只见这位太后娘娘,早已经被外头的混乱场面吓得六神无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再看看郕王殿下森冷的目光,李永昌哪怕再不愿意,也只得硬着头皮,一步步从左顺门的缝隙里头挪出来,道。 “郕王殿下有言,马顺已死,尔等跪伏于此,究竟所欲何为?” 站在门口,李公公的腿都是抖的,只敢离门口不到两步远,时刻准备着见势不对就跑回去。 底下群臣此刻依旧没有从那股热血当中冷静下来,听闻此言,群情激奋,七嘴八舌道。 “请殿下处置王振一党……” “对,除了马顺,还有内官监的毛贵,也是王振一党!” “还有司设监的王长随,皆是罪不容赦……” 眼见这帮大臣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一脸的跃跃欲试,就差直接冲上来了,李永昌连忙跑回门后,拜倒在朱祁钰面前,原封不动的将朝臣们的话,说了一遍。 朱祁钰就在门后,听得清清楚楚,此刻冷哼一声,道。 “那你还愣着干嘛,还不去将毛贵和王长随一并拿来!” 正文 第六十一章:震怒 , 李永昌顿时打了个激灵,偷偷看了一眼孙太后,见她老人家仍旧扶着心口,神色惊惶地一句话都说不出。 毛贵和王长随,都是内宫当中有名的大珰,今上孝顺太后,连带着王振一党的内官,也都对孙太后十分恭敬。 自从今上出征之后,可以说孙太后掌控内宫,靠的大多都是这些内官,所以李永昌才有所犹豫。 不过眼下太后娘娘的状态,似乎也做不了决断,再想起外头大臣咄咄逼人,恨不得立马扑上来的样子,李永昌只得道。 “是!” 群臣还在外头跪着,李永昌带着人回宫,没多大会,就将两个大珰五花大绑的带到了朱祁钰的面前。 看了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毛贵和王长随二人,朱祁钰摆了摆手,淡淡的道。 “将此二人,逐出门去!” 李永昌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想想外头那帮恨不得咬死王振一党的大臣,这要是把人放出去,还不得跟马顺一样被打死…… 然而在朱祁钰淡然的扫视之下,李永昌还是没敢说话,支使着人,将毛贵王长随二人从门缝了塞了出去。 外头跪着的群臣百官,见到这两个平素跟着王振作威作福的内官,就这么被绑的死死的丢了出来,顿时群情激奋。 “贼子!” “王振党羽,该死!” “阉党看打!” 好几个年轻热血的御史纷纷跳了起来,扑在二人的身上,一拳一拳地打在他们身上。 紧跟着,上来的大臣越来越多,众人边打边骂,犹不解气,一口一口的啐在二人身上,更有甚者,直接上口又咬又打。 直到片刻之后,二人同样都没了气息,群臣的怒火才渐渐平息下来……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一阵紧密的步伐声。 不知何时,四面八方涌出了上百个头戴尖帽,身着褐色衣服,脚蹬白靴的番子,手里各个拿着短棍,为首者正是不知何时消失不见的金英。 紧接着,又是一队人马自西边过来,同样大约有上百人左右,各个挎着绣春刀,为首者身着一身锦绣飞鱼袍。 两批人马,几乎同时到达广场中央,随即便隔着四五十步的距离,遥遥将混乱的群臣围起。 群臣还没有反应过来,便看到一直紧闭的左顺门被缓缓推开。 朱祁钰在一干内侍的簇拥下走了出来,在群臣面前站定。 然后,金英和那名身着飞鱼袍的锦衣卫一同上前,跪倒在地,道。 “臣金英,臣卢忠,率东厂及锦衣卫前来护驾。” “你们暂且退下……” 朱祁钰点了点头,一摆手,二人便起身,退到他的身后,目光肃然地扫视了周围群臣一圈,朱祁钰才缓缓开口道。 “尔等,可知罪?”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仿佛一盆凉水在朝臣的头上兜头泼下,浇了个透心凉,顿时让在场的群臣都冷静了下来。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四周虎视眈眈的数百持刀的锦衣校尉和东厂番子。 方才虽则混乱,但是不管是马顺带来的那几个锦衣卫小校,还是后来大打出手的群臣,对于九卿级别的重臣还是不敢乱来的,因而虽然混乱不堪,但是他们倒没出什么意外,不过是衣袍上沾了不少尘土而已。 不过此刻望着朱祁钰阴沉地快要滴出水的面容,这帮大臣心头皆是不由得暗叫一声不好。 这些日子接触下来,别人不知道,但是这些九卿重臣,自然是个个清楚,郕王可并非外间印象中的软弱可欺之辈,单看眼下这副局面,便可知晓,这位郕王是真的生气了…… 然而还没等到他们开口说话,便有几个激愤不已的年轻御史跳了出来,高声道。 “郕王殿下,王振一党专权祸国,肆意妄为,此等贼子,我等锤杀何错之有?” “是啊,殿下,我等一心为国,奋力杀贼,何罪之有?” “殿下不可听信谗言,行昏庸之事,妄责忠臣,寒天下之心啊!” 一时之间,刚刚平静下来的广场,又是一阵嘈杂声起,大有方才群情汹涌的架势。 然而朱祁钰不是马顺,他可不吃这一套,眉头一拧,轻声厉喝道。 “够了!锦衣卫何在?将这几个无君无父的混账拿下!” 噌噌噌! 一阵兵刃出鞘的声音响起,周围的锦衣卫纷纷抽出手中的绣春刀,朱祁钰身后的锦衣卫指挥佥事卢忠一挥手,便有十几个锦衣卫小校扑了上来,从群臣当中抓了几个叫的最厉害的青袍御史。 这帮大臣刚刚经历了一番斗殴,早就没了体力,被几个锦衣卫小校揪着就拎到了朱祁钰的面前。 论嘴炮没人比得过御史,可论抓人,还没人比得过锦衣卫。 这些锦衣卫小校,来之前便受了吩咐,不必对这些人客气,抓着这帮蹦跶的最厉害御史官们,两人架一个,就拎到了朱祁钰的面前。 见他们梗着脖子不肯认罪,几个小校对着他们的腿弯狠狠一踢,这帮御史纷纷拜倒在地。 “尔敢!” “有辱斯文!” “尔等锦衣卫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朝廷命官动手!” 眼见这些锦衣卫趁机报复,那些被抓出来的御史,更是愤愤不平,厉声喝道。 然而这些锦衣卫却充耳不闻,左右各一个,死死的抓住这帮御史的臂膀,生生的把头按了下去。 便是如此,还是有几个御史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更有甚者,挣扎之中甚至高声道。 “我朝自太祖立国,从无因言获罪,擅杀谏官之先例,殿下总政秉国,却放纵厂卫欺凌朝臣,与王振一党何异?” 完了…… 底下一干重臣,默默的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火上浇油也不是这个浇法啊,这帮愣头青! “呵呵……” 果不其然,朱祁钰站在上首,面色阴沉,目光冷寒,竟是怒极反笑,道。 “放纵厂卫欺凌朝臣?” “本王今日,总算是看到了我大明的风宪谏官之风骨了,你既然说本王和王振一党无异,来,放开他!” 朱祁钰一摆手,示意锦衣卫将人放开,冷声道。 “本王就站在此处,你且过来,像你们方才锤杀马顺一般,一样将本王锤杀便是!” 几个锦衣卫小校一时不晓得究竟应该如何,放也不该,抓也不该,最后在卢忠的暗示下,只得提心吊胆的松开了手,不过眼睛还是死死的盯着这些御史,生怕他们一时冲动,真的干出什么蠢事来。 所幸这帮御史还不是蠢到没救,在锦衣卫松开手之后,也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 然而朱祁钰却并没有因为他们此举而放过他们,反而上前两步,径直站到了他们的面前,厉声喝道。 “为何不动?尔等方才锤杀朝廷命官,不是一个个奋力不止吗?” “不是说本王欺凌朝臣,与王振无异吗?本王如今就站在这,你们为何不动?” 朱祁钰步步向前,声声厉喝,整个广场上都回荡着他愤怒的声音。 “你们一个个真是好大的胆子!” 见局势越发的难以收拾,身为这场进谏的发起者,也是都察院的大头目,陈镒生怕这帮心高气傲的御史再说出什么让局面恶化的话来,立刻膝行上前,叩首道。 “殿下息怒,臣等进谏弹劾,乃是一片忠心为国,万不敢行犯上之事!” 陈循和高谷两个内阁大臣,紧随其后也是膝行上前道。 “殿下,土木之役,群臣痛心疾首,愤恨王振,因此方才失态,还望殿下暂息雷霆之怒,臣等一片赤诚,万不敢有犯上之举。” 其他的一干重臣,也随声附和,尽皆跪伏在地,头都不敢抬起。 但是朱祁钰显然没有被这几句话就打消心中怒意,冷笑一声道。 “不敢?你们是太敢了!” “土木之事,本王已经有言,需待皇上归后亲自处置,然而尔等执意妄为,进谏不成,竟动手杀人,当众锤杀朝臣,肆意妄为,举止全无大臣之体统,心中全无朝廷之规制。” “本王不过问一句尔等是否知罪,竟有御史敢指责本王与王振一党无异?” “本王看你们不是不敢,你们是胆子太大了,大到已经不知道这朝堂之上,到底是谁人做主!” 说着说着,朱祁钰心头一阵火起,越发声色俱厉。 底下的一干御史,原本就因为被强按着低头心头不满,此刻被这么一番狠狠斥责下来,原本被陈镒安抚下来的情绪重新涌了上来。 不过在一众重臣的严厉目光下,群臣也没有了最开始的那股热血冲动,过激的举动自然是没有的,但是还是有御史忍不住低声道。 “殿下此言未免偏颇,若非殿下一意包庇王振一党,我等何至于此……” “包庇?” 虽然没有大声说,但是朱祁钰站的本就离他们近,闻言更是怒极反笑,道。 “怎么?处处顺了尔等之意,才不算包庇吗?” “今日乃是大朝会,尔等循例上奏,本无可厚非,但是难道尔等上奏,本王便必须要准,才不算包庇吗?” “若是尔等进谏弹劾,便可代替审问判罚,要刑部,大理寺何用?” “无君无父,僭越朝廷典制,当众锤杀大臣,扰乱朝会,胁迫朝廷,直到如今,尔等还敢在此言之凿凿,无一丝悔改之意,本王不过稍加指责,尔等竟一再顶撞,难不成是看大明如今遭逢危难,天子被俘,觉得本王一介宗亲,宫中也只有太后幼子,所以好欺负不成?” 正文 第六十二章:该当何罪? 偌大的广场上,回荡着朱祁钰满含怒意的声音。 底下一众大臣心头越发沉重,这好端端的,好吧,也不算好端端的,但是这话题怎么就莫名其妙引到朝臣欺凌监国宗室来了呢? 天可怜见的,他们明明只是群情激奋,想要处置王振一党而已,压根没有这个意思啊。 见郕王怒火越烧越盛,身为百官之首的王直赶忙站了出来,道。 “请殿下暂息雷霆之怒,土木之役,我朝廷损失惨重,天子被掳,群臣动荡,殿下于此风雨飘摇之际挺身而出,受圣母皇太后之命,主持朝局,总摄百官,实乃大义大勇之举,臣等身为朝廷大臣,无不感念殿下恩德,岂敢有所不敬?还望殿下恕臣等一时冒失,逾礼之罪!” 说到底,王直都是群臣之首,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又代表群臣诚恳地认了错,朱祁钰的脸色才略变得好看了几分。 紧接着,兵部尚书于谦也上前道。 “殿下容禀,臣等万不敢对殿下有丝毫不敬之意,我等情知殿下仁心为本,恪守大礼,悉待天子回京处置。” “然王振一党实乃罪大恶极,上干天怒,毁我大军,陷京师万民于水火之中,凡百官百姓,皆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而朝会未结,马顺等人竟敢妄逐朝臣,臣等一时激愤,方有所失态,绝无丝毫僭越之心,伏惟殿下明断。” 于谦毕竟是朱祁钰刚刚提拔起来的人,他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冷哼一声,朱祁钰倒是不发火了,甩了甩袖子,便在一干内侍们搬来的椅子上坐下,随即道:“大理寺何在?” 大理寺主掌刑狱复核及大案审讯,群臣一听,便知郕王殿下没打算就此放过此事,一颗心不由得提了起来。 大理寺卿俞士悦闻言,出班道:“臣在!” 朱祁钰目光森寒地扫了一圈,冷声道:“依制,当众锤杀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俞士悦头上的冷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该当何罪? 要是按大明律,擅杀朝廷命官,形同谋逆! 与此同时,跪在地上的一干科道言官,头上也默默地渗出了冷汗,这和说好的剧本不一样啊? 不是说这位郕王殿下,平素性子懦弱吗? 这怎么,真的要治罪不成? 御史科道们,要说骨子硬,的确是硬,但是身在仕途,有几个不是为名为利的? 他们之所以敢大打出手,要说都是为国为民,一时激愤,那肯定是有的,但是更多的人,还是怀着自己的小心思。 一是觉得自己占着理,无非是看朱祁钰以亲王之身监国,威望不够,就算闹出什么事儿来,也有一帮大佬帮忙说情。 再说了,动手的人那么多,法不责众,总不能真的都治罪,所以才在朱祁钰的一番厉喝下,还是显得有恃无恐。 但是此刻一听到朱祁钰摆出架子,真的要问罪,而且还是要以当众杀官的大罪论处,自然个个惊惧不已。 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俞士悦心中叫苦不迭,诺诺不敢开口,只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陈镒。 总宪大人,你们科道惹出来的事儿,可得自己平啊…… 陈镒自然看出了俞士悦的为难,这件事情,真正动手的大多都是御史言官,他是不想出面也得出面,只得上前道。 “殿下容禀,今日之事,朝臣虽行为不端,然王振一党毕竟罪大恶极,且又是马顺等人先欲驱逐朝臣所致,并非无故擅杀朝廷命官,臣恳请殿下宽宥,不以擅杀朝廷命官之罪降之。” 礼部尚书胡濙亦是开口道。 “殿下,陈总宪所言甚是,群臣皆一心为国,方才情况混乱之下,一时失手,在所难免,朝廷虽有法度,但仍不外乎人情,恳请殿下念及群臣乃为国杀贼,宽宥其罪。” 朱祁钰在一旁,冷眼看着一个个重臣出言辩驳,理由各有不同,但是不外乎是说,让他放过这些动手的大臣。 心中幽幽的叹了口气,朱祁钰再次对文臣这个团体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不管是于谦这样一心为国的刚正之臣,还是陈循高谷这样圆滑世故,周旋于各方的大臣,他们终归都是文臣的一员。 对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站队和维护自己人,永远比是非对错更加重要。 朝堂之上,讲究的是利益,而利益是依靠人来维护的,所以他们哪怕心里清楚,这些大打出手的朝臣是错,但是他们也绝不会秉公处置。 这便是文臣! 前世的时候,朱祁钰至死都没有看透这一点,还是死后化作孤魂,在这紫禁城中目睹了一场又一场朝局之争,才渐渐悟透了这一点。 为君者,若是什么时候觉得,底下的大臣是一心为了自己,那才是大错特错…… 话说回来,这也的确是这帮文臣鸡贼的地方。 就如现在一般,如果不考虑后果的话,朱祁钰固然可以将这些出手的朝臣全部治罪。 锦衣卫的数百官军在此,不是这些读了几十年书的文臣可以反抗的。 但是有能力做,不代表真的能做! 必须承认的一点是,承平之时,文臣的作用要比勋戚要大的多,治国理政离不开他们,尤其是在这个正当用人的局面下,更是不能冲动。 今天的局面,固然有朱祁钰刻意放纵的因素在,但是要往深了说,其实就是他这个监国亲王的威望不够。 往日里,朱祁钰并不怎么参与朝事,底下的大多数官员对他的印象,也都是懦弱不堪,这个时候,更是鲜少将他这个郕王放在眼里。 底下的中高阶官员,尤其是那帮御史,闹腾的厉害的很,不然也不至于,在这等场合大打出手。 前世的经历,早就将朱祁钰磨炼成了一个合格的政治家,再加上今天的局面,本就有他刻意诱导的成分在,所以生气是真的生气,但是还没有气到他表现出来的这么过激。 他真正的目的,其实是给这些日子,日渐对皇权失去敬畏之心的文臣们,一个狠狠的教训! 畏威方能怀德! 对于三品以上的大员,朱祁钰自然是好好的商量着来。 因为他们这种级别,心里头知道分寸在哪,而且本身就在朝中有威望实权,以朱祁钰监国亲王的身份,以势强压不是不行,但是容易引起反弹,所以更多的要和平商量,施恩以待。 日子久了,他们自然会知道,郕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但是对于底下的这些官吏,他们平素根本接触不到朱祁钰,凭着之前的印象,又觉得自己占着理,必然会不停的闹腾。 若不以雷霆手段震慑,只会让他们越发放纵! 说白了,朱祁钰今天放任他们大打出手,就是要立威,而且是光明正大的立威! 所以哪怕在场的九卿已经全部出面说情,但是朱祁钰仍然冷着脸,沉声道:“大理寺卿,本王问话,为何不答?” 俞士悦的心顿时凉了大半截。 看来今儿这位郕王殿下,是彻底被激怒了,这么多老大人出面说情,都拦他不下。 眼瞅着朱祁钰将目光向他投来,俞士悦只得道:“回殿下,按制,无故诛杀朝廷命官,形同……谋逆!” 俞士悦说的吞吞吐吐,但是朱祁钰却并不在意,点了点头,随即便开口喊道:“好,既然如此,锦衣卫何在?” “殿下三思……” “不可……” 见朱祁钰要动真格的,几位九卿重臣的声音,几乎是同一时间响起。 然而朱祁钰却充耳不闻,另一头,锦衣卫指挥佥事卢忠立刻带着几个小校上前回道:“臣等在!” 朱祁钰转身,面对着底下的面色惨白的群臣道。 “刚刚大理寺卿的话,尔等都听见了,无故诛杀朝廷命官,形同谋逆!然而念及尔等本有为国之心,本王只责主犯,从者不究。” “方才局面混乱,本王没心思分辨尔等谁人领头,但是尔等既为朝廷倚重之臣,当有敢作敢当的勇气,以一炷香为限,本王准尔等自承其罪!” 坐在上首,朱祁钰一摆手,金英立刻遣了两个小内侍,捧着一个香炉上前,点燃了一柱檀香。 底下鸦雀无声,即便是王直等人,也只是张了张口,未再说话。 今日之事,说到底,的确是文臣这边办的过了,那马顺等人,哪怕有再大的罪,在下法司审定判罪之前,都还是朝廷敕命的大臣,无论如何,也不应由大臣当廷锤杀。 然而当时的局面,群情激奋,即便是他们几个,也难以控制场面,本以为郕王看着他们几个的面子,能不予追究。 可谁曾想,这位一向好说话的郕王爷,这次竟跟变了个人似的,难不成真的是刚刚的那些话,刺激到了他? 老大人们一阵摸不着头脑,但是也知道,如今的局势,只能静观其变,若是再多说太多,恐怕郕王只会更生气。 午门广场上雅雀无声,只有檀香幽幽地燃烧着,也昭示着这位郕王爷的决心。 香头每燃尽一点,底下大臣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头上的冷汗不住的冒,深秋的季节,有人已经被冷汗浸透了衣襟。 更是有不少大臣,在这等紧张的氛围下渐渐崩溃,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声音呜呜咽咽,令广场中平添了几分悲凉的气息。 香头不断降低,大约过了三分之一的时候,文臣序列当中步履沉重的走出来一人,手捧官帽,一脸视死如归,走到中间,叩首道。 “臣户科给事中王竑,俯首认罪,臣举止冒失,当廷殴杀大臣,煽动群臣扰乱廷议,恳请殿下仁慈,止罪于臣一人,臣虽万死,亦得偿所愿……” 正文 第六十三章:何谓风骨 不得不说,这个时候的文臣,还没跟明末的那些软骨头一样,颇还是有几分气节的。 眼见朱祁钰动了真格的,先是最先动手的王竑站了出来,俯首认罪。 紧接着,随着香头一点点燃尽,一个又一个的年轻官员,虽面色苍白,步履战战,但是却依旧坚定地上前。 “臣监察御史朱绂……” “臣兵科给事中叶盛……” “臣掌道御史余俨……” 直到香头燃尽,一共出来了七个御史言官,拜伏在地,道。 “臣等于廷上殴杀大臣,无礼无状,率众臣于廷上大打出手,坏朝廷威仪典制,甘愿认罪,恳请殿下宽宥,止罪于臣等主犯,莫罪朝廷群臣。” 这几个人的声音不大,几句话说得也不整齐,甚至有些人还带着丝丝颤音,但是在这一刻,没有人在意他们说话的语态。 望着跪倒在风中的七位风宪科道,群臣皆是眼中含泪,抽泣不已。 朱祁钰相信,过了今天,只要他们七个人不死,必然会名声大噪,一夜成名。 然而这个代价,却是有可能丧命! 科道风宪之臣啊…… 朱祁钰心中复杂不已,暗暗的叹了口气,起身将目光挨个在他们身上扫过,淡淡地道。 “还算有几分风骨,既然你们七人站了出来,本王便当马顺等人是你七人所锤杀,来人,将这七人打入诏狱,其余从者,一概罚俸三月,散朝!” 丢下这么一句话,朱祁钰便转身回了宫中,随侍的内侍宦官亦随之而去。 待得朱祁钰的身影消失在左顺门后,卢忠带着几个小校上前两步,走到一干九卿重臣的面前,拱了拱手,道。 “诸位老大人,下官奉命而为,得罪!” 说罢,遣人将跪在地上的七名科道官绑缚起来,朝北镇抚司方向行去,周围戒备的数百锦衣卫和东厂番子,也都鱼贯而收,退出了午门广场,只留下日常守卫宫门的卫士。 偌大的午门广场上,马顺等人的鲜血依旧残留在青砖铺成的地面上,尚宝司原本摆设的香案仪仗,在刚刚的一番厮打当中,七零八落的散在地上。 年纪大些的老大人们,在年轻官员的搀扶下艰难起身,环顾四周,只见原本仪表堂堂的朝廷众臣,此刻满身灰尘,蓬头垢面,发髻凌乱,衣衫褶皱不堪,显得狼狈至极。 更有甚者,不少人依旧脸色苍白,神态惶惶,被汗水湿透衣襟都紧紧的贴在身上,哪还有朝廷命官的仪表。 再望着被锦衣卫押送往诏狱的数个科道官,一干重臣各自对视一眼,心中皆是涌起一阵浓浓的萧瑟之感。 何至于此啊! 明明是一场浩浩荡荡,轰轰烈烈的匡扶国本,正本清源的进谏,如何就闹到了这等地步? 大多数的朝臣都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但是朱祁钰在这里,就会明白。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左顺门事件,是大明开国以来,首次文臣发起的态度强硬的逼谏! 大明开国至今,太祖,太宗,仁宗,宣宗,四代先皇,有三位都是沙场天子,雄武威权不可一世,自然不可能有这种大规模的强硬进谏活动。 至于今上,闹得最厉害的,也就是前些日子群臣合力进谏,力劝天子不要亲征之事。 但是就算是那一次,更多的也是劝告,而非强硬的逼谏。 这次进谏,文臣可谓聚集了天时地利人和。 一则,土木之役本就合该论罪,其他人或许有斟酌的余地,但是王振一党是板上钉钉的不赦之罪,群臣占着礼法大义,人心所向,其实是占着理的。 其次,他们要逼谏的人,不是正牌的天子,而是一个威望势力都十分薄弱的宗室亲王,这就大大减轻了他们的压力,尤其是,这位亲王虽然势力威望都不够,但是有秉政诏书,并非真正的天子却能代表皇权,可谓犯颜直谏的上好靶子。 最后,这次行动虽然是由文臣发起,但是由于土木之役的特殊性,勋戚武臣一脉,对于王振一党亦是咬牙切齿,文武百官在这一点上,罕见地达成了一致。 这么多的有利条件汇集到一起,最终才促成了朝臣们如此强硬疯狂的态度。 本来觉得十拿九稳的事情,却搞成了这个样子…… 一干大臣环顾四周,心中只余悲凉愤懑之感。 国家危难若此,他们如此尽力而为,却反遭如此强力的镇压,朝廷社稷,国家神器,出路究竟在何方? 眼见场中弥漫着低沉抑郁的气氛,于谦心中有些着急,忍不住开口道:“诸位同僚,不必消沉,此次进谏我等本为匡正社稷,然群情激奋之下,确有逾越礼制之处,郕王殿下虽一时盛怒,但也明白我等之心,否则岂会仅仅将王竑等几位同僚下狱如此简单?” 陈镒也出言道:“于尚书所言甚是,我等为朝廷命官,一心为国,也当依照朝廷典制而行,我等今日所为,虽情有可原,却不足为范,我等台垣之臣,本就为朝廷脊梁,诸位,难不成因此一事,便忘了朝廷之恩,礼法之义,惜身不前,忧郁己身不成?” 两个人一个唱红脸宽慰大臣,另一个唱白脸斥责他们遇到一点挫折就惜身不前,拐着弯的鼓励,这才总算是让场中弥漫的迷惘消沉气氛消散了不少,然而还是有不少大臣忍不住道。 “大司马和总宪大人所言,我等皆明白,身为朝廷大臣,自不敢不为国尽力,然则我等已然如此进谏,郕王殿下依旧不肯将土木之事定性,处置王振一党,难不成真的要等迎回天子?” 军报到京已经有数日了,也先屡屡索要财帛,出尔反尔的事情也渐渐传开,群臣虽不敢言,但是实际上,已经渐渐息了能够在短时间内迎回皇帝的心,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选在在这个时候进谏。 “是啊,大司马,土木之事和接下来的防卫之事息息相关,若朝廷迟迟没有说法,军民上下流言四起,恐难生同仇敌忾之意,此乃关系朝局社稷之大事,不可掉以轻心啊……” 能够位列朝会的,基本上都是明眼人,对朝局敏感之极。 于谦虽是新晋尚书,但是眼下危难之时,兵部的地位本就高于平常,再加上于谦又新领了提督京营的差事,撇去资历威望不谈,单论实权,他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外朝之首。 再加上这等人心惶惶的时刻,于谦出言宽慰众人,因此,在场的大多数朝臣,都下意识的将于谦当做了主心骨。 对于这种情况,原本资历深厚的两位老臣,王直和胡濙对视一眼,皆是默契地没有说话。 争权夺利也要看时候! 眼下是危难之时,本就需要能干有力的大臣站出来主持大局,他们两个年纪都太大了,威望足够,但是自己的身体精力都跟不上。 为大局计,也该合力保于谦上位! 低下头默默地向后退了一步,王直的心中,忽然涌起一个奇怪的想法。 会不会,今天的局面,是郕王殿下有意为之?其中之一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于谦成为朝局的核心,好方便接下来的大战指挥?不然的话,如何解释勋戚会突然举荐于谦来提督京营…… 思量了片刻,王直还是否认了这个想法,若说让于谦提督京营,是郕王和勋戚提前商量好的,他还能理解,但是今天朝臣群情激奋,锤杀大臣的局面,便是他也是始料未及,若说郕王连这一点都能算到,那才他是不信的。 主政至今,这位郕王殿下,已经给了他们太多的惊诧和意外,但是若说要策动这么一场大型的事件,非在朝中有深厚的根基人脉不可。 王直在朝中多年,又是吏部执掌,朝中绝大多数的朝臣根底来历,他都心知肚明,鲜少有和这位郕王殿下有交情的,更不要谈是郕王的人。 或许,真的是巧合吧…… 另一旁,于谦并不知道王直心中所想,但是面对群臣的请告,他的眉毛拧了拧,亦是感到一阵为难。 这些大臣说得不错,他们之所以坚持要给土木之事定性,就是为了统一朝廷上下的声音。 现在朝中的大臣,固然是都认为这场败仗是王振所为,但是一日没有朝廷确定的决议出来,一日就不算安宁。 和这场大战有关的人,自是提心吊胆,便是无关的人,也会议论纷纷,猜测种种,官军上下更是会顾忌重重,不敢放手施为。 所以给土木之事定性,不仅仅是群臣的需要,也是在安天下百姓的心,宣誓朝廷誓死和瓦剌决战的决心。 但是如今…… 于谦也有些头疼,这些道理,郕王殿下不会不懂,但是究竟为何,他执意不肯处置王振一党,给土木之事定性呢? 难道真的是顾及迎回天子之后的处境? 于谦有些拿不准主意,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左顺门前这么一闹,再想提起此事,恐怕是不容易了。 诚如刚刚那些大臣所说,他们都已经如此合力进谏了,郕王还是执意不从,难不成真要在这午门外跪谏吗? 正在此时,宫门口走出来一队人马,领头者是金英。 他疾步来到群臣面前,道。 “郕王殿下有命,诸臣听令!” 正文 第六十四章:金英传命 群臣不知其意,但是还是迅速地整理了队列,俯身接命。 金英道:“今日左顺门之事,群臣言行逾矩,逼迫朝廷,然殿下念群臣所持体国之心,亦为社稷而行,故在朝后,特入慈宁宫,与圣母皇太后商议后,晓谕尔等。” 刚一开口,在场的重臣便是心中一动,其他的朝臣也立起了耳朵,金英这话说得模模糊糊,但是群臣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听出了其中隐含的意思。 土木之事乃是天子一力坚持亲征所致,若要处置,必要顾及到天子一旦回来之后的态度,或许,这才是郕王殿下一直犹豫不肯决断的原因。 毕竟天子对王振的宠爱人尽皆知,万一郕王现在处置了王振一党,到时候天子回来,郕王岂不是要被天子记恨? 想通了这一节,许多朝臣的心中之气顿时散了不少。 这么说的话,他们的进谏还是有用的,这不,郕王虽然生气,但是还是赶忙进宫去找太后去了。 天子再宠爱王振,也要顾及太后的态度,有了太后作保,恐怕郕王才敢真正处置王振一党。 当然,这是大多数官阶不高的官员想法,顶层的九卿大佬们个个心知肚明,郕王殿下的性子,要是会担心这个才怪…… 金英没关底下心思各异的群臣,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群臣所谏土木之事,实乃王振一党弄权辱国所致,命锦衣卫会同刑部,大理寺,即刻将王振一党锁拿下狱,王振,马顺,毛贵,王长随,王山等人,即行抄没家产,一应人等,由大理寺主持,会同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判罚之后再行上奏。” 这话一出,底下群臣放下小半的心,算是彻底放下了。 同时也更加肯定了自己先前的想法,三司会审是朝廷审理要案大案最权威的程序,但也是在文臣手中掌握的。 以如今朝局上下,对于王振一党的汹涌舆论,他们到了三司大堂之上,又能有什么好处,到最后还不是要按朝臣所进谏的一样,抄家杀头,甚至株连九族? 郕王殿下这么闹腾一番,又是去慈宁宫和太后商议,又是要三司会审才敢定罪,无非不就是担心天子归来之后秋后算账吗? 好吧,这么一想,群臣心中的那点怒意顿时就散了个干净,还有心思机灵地,又开始忧虑,郕王殿下总政秉国,这样的身份尚要如此谨慎。 万一天子归来,他们这帮一力进谏,甚至不惜当众锤杀王振一党的朝臣,又会不会被追究呢? 按今上那个重情重义不讲理的性子,倒也并非不可能啊…… 不过无论如何,这件事情总算是定了下来,群臣也暂时松了口气。 但是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金英的话头还是没停,而是继续道。 “至于土木之后,幸存而归的勋戚大臣,虽有屈从权势,不勇不谏之罪,但念及朝廷尚在用人之际,暂且不予处置,令其闭门思过三日,留于各衙门听用。” 这…… 群臣没有料到,郕王会选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情。 底下的一干勋臣自然是大喜过望,但是一干朝臣脸色却是阴晴不定。 虽然勋戚已经交出京营,但是就算抛开打压勋戚这一点不谈,处置这些随行逃归的大臣,也是给土木之事定性的一个很重要的标志。 毕竟如此大事,若是随行之人不处置的话,何以警戒后人?万一以后有心怀不轨之辈,动不动就蛊惑天子出征怎么办? 何况,从私心来说,归来的这些大臣,除了勋贵,也有不少是文臣,他们若是不被处置,那朝中便少了一批即将腾出来的位置,这对于现在从朝中的许多大臣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群臣底下忧虑不已,但是慑于郕王刚刚的威势,暂时没有开口,而金英接下来的话,则是直接让他们闭了嘴。 “另有此次参与锤杀马顺等人,如今被押于诏狱的七名官员,虽犯大罪,但殿下仁慈,念及其本忠心为国,准其戴罪立功,一应人等,罚俸一年,俸禄降级一等,仍领原官差遣,派往沿边各关隘巡查,协同守备,若此战之后,有功于国者,可赦其罪。” 得,这下谁也别说谁了! 勋戚那边,郕王殿下轻拿轻放,文臣这边,也是打个巴掌给个甜枣。 对于文臣来说,这七名御史言官,是必须要保下的! 这不单单是脸面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这七名官员,实际上是在代今日所有动手的文官受过。 若非他们挺身而出,只怕这场风波没这么容易平息。 若是他们真的被以锤杀朝臣论罪,那么传扬出去,在场的所有大臣都是要被士林唾弃的。 郕王殿下现在,算是给他们递了个台阶。 这些判罚看似严重,但是落到身上的,无非就是罚了点俸禄而已,官品降级一等,也是俸禄上的,原官原职仍在,甚至都不算是真正的贬谪。 经此一事,这七人在朝野上下必然名声大噪,没有人会真的因为他们的官品降级,而看轻他们。 至于派往沿边各关隘巡查,协同守备,看似是罚,但是实际上却是倚重之意,要知道,当前局面,沿边关隘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派遣御史科道官前去巡查是应有之意。 凡是被外派前往的,都是代表朝廷而去,非心腹之臣不得任,危险是危险了点,但是一旦立功,声名地位必将更上一层楼,未来前途也不可限量。 这哪是罚啊,分明是明降暗升! 一时之间,底下有不少大臣暗自后悔,自己刚刚怎么就那么怂呢? 早知道这样,自己也站出来多好。 但是他们却忘了,当时的场面,朱祁钰浑身气场全开,怒吼的声音充斥整个午门内外,再加上周围几百手持绣春刀的锦衣卫,那架势分明就是要将主犯推出午门斩首般。 出班的那几个御史科道,哪一个不是怀着视死如归的决心而去的,他们既然没有这个胆魄和气节,自然也不配得到这种信重。 不过无论如何,人保下来了就好! 群臣心中暗自庆幸,看来郕王殿下,到底还是顾全大局,不是那么任意妄为,不听谏言之辈,这等人来总摄朝局,或许对于大明社稷来说,才是真正的好事。 不知不觉之间,在场的大多数朝臣,对于朱祁钰这位郕王殿下的印象,已经从一个懦弱不堪的宗室亲王,变成了一个又敬又怕的朝廷之主。 不过还是有不少人感到可惜,殿下虽然宽宥了这些科道言官,但是代价是放过那些随驾的勋戚,真是便宜他们了! 文臣这边心思千回百转,另一头的勋戚却是不管这些,几个七品御史而已,那顶得上他们那三四个实打实的正当年勋贵。 当下,李贤,郭晟等人立刻出班,道。 “臣等领谕,叩谢殿下恩典。” 紧接着,文臣这边的九卿重臣也是叹了口气,事已至此,这或许是能够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了,于是不再犹豫,同样上前道。 “臣等领命。” 一切事情都尘埃落定,午门外的气氛总算是宽松了几分,不似方才那般凝重。 这一场大朝会,可过得太漫长了,一波三折的,回想起今日的种种,在场诸臣不由得升起一阵感慨。 恐怕,这场惊心动魄的朝会,真的会被载入史册吧,能够参与到这么一场大事中来,也算是不枉自己这番担惊受怕…… 另一头,见群臣的心绪都渐渐放松下来,金英也松了口气。 他早早被朱祁钰遣走调人,没有见到朝臣锤杀马顺的场景,但是单看如今午门外遗留下的混乱局面,以及还躺在那里被打得鼻青脸肿,气息全无的马顺等人,他就能够想象当时是一副什么场景。 人哪有不惜命的! 天知道这帮朝臣会不会再发疯一次…… 眼见局面稳定,金英才又开口道。 “今日朝会,到此便结束了,诸位大人今日想必也受惊了,早些回衙歇息去吧,殿下有命,召六部尚书,内阁大臣,左都御史及丰城侯与几位都督于集义殿议事,各位若无他事,这便随咱家走吧。” 终于结束了…… 听闻此言,朝臣们心弦才彻底地松了下来,拱了拱手,三三两两的结伴离开了广场。 今日受的惊吓太多,可得好好回去歇息一番。 不多时,群臣就走的差不多了,金英也领着刚才点到的几个朝廷重臣往集义殿去。 和大多数的朝臣一样,经此一事,这些重臣也心绪也渐渐放松下来,毕竟事情虽然颇多波折,但是勉强总算是圆满解决了! 但是这其中,却要除了陈镒和于谦。 他二人对视一眼,皆是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凛然之色。 从金英刚一开口召他们进宫,于谦便想到了什么,脸色陡然沉了下来,因为这场朝会进谏被圆满解决带来的放松消失地半点不见。 至于陈镒,虽然不知道到底要商议什么,但是想起那一日郕王阴沉地要滴出水来的脸色,直觉告诉他,接下来他们要应对的风波,只怕丝毫不会亚于刚刚的那场朝会…… 正文 第六十五章:又被坑了 , 时间倒退到半刻钟之前。 朱祁钰带着一干内侍退回到左顺门,在孙太后的面前站定,行了一礼开口道。 “参见太后娘娘,不知臣方才在外的一应处置,圣母以为是否妥当?” 缓了这么长时间,孙太后的脸上才勉强有了几分血色,闻言,心头顿时一阵火起。 她刚刚在左顺门后,全程看到了朱祁钰的一言一行。 当朱祁钰疾言厉色地训斥那帮大打出手的群臣的时候,孙太后有一阵还感到十分痛快。 毕竟这些日子下来,皇帝被俘之后,她一个深宫妇人,被迫出面维持局面,明里暗里在文臣那碰了不少软钉子,光是金英传回来的消息里头,就有不少御史直言她这个太后过分干预朝政,把持军权的。 要不是顾及着如今的局面,尚需这帮文臣维持,她哪会如此诸般退让,可谁料到,他们竟嚣张到在朝会之上当众杀人,简直是没把她这个太后放在眼中。 朱祁钰方才在外头的那番话,有一句让孙太后深有同感。 这帮朝臣,胆敢如此无法无天,无非是仗着天子不在京城,宫中只有郕王这个宗室亲王,加上她这个深宫妇人,带着个两岁的奶娃娃,孤儿寡母的好欺负而已。 但凡是皇帝在这里,借他们三个胆子,也不敢如此放肆! 所以朱祁钰方才痛痛快快的训斥了那帮朝臣一番,到最后甚至还逼得这帮大臣不得不交出为首者治罪,着实是让孙太后心头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但是还没高兴一会,她就觉出不对来了…… 不同于文武百官,孙太后从始至终都是从皇帝的角度出发,来看待所有的事情的。 再加上她老人家虽然在左顺门后旁观,但是碍于身份,不能亲自参与朝会,相对处于冷静的第三方。 先前朝会进行的时候,她一时之间被勋戚的倒戈而气昏了头,没反应过来,此刻细细一想,却分明觉得,朝臣们之所以闹到这种地步,从一开始,就是因为朱祁钰在煽风点火! 土木之事最大的罪责,定然是王振无疑,这一点从上到下无可置疑。 即便是以后皇帝回来了,这也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毕竟如果错的不是王振,那么就只能是放纵王振的皇帝。 对于自己的这个儿子,孙太后还是了解的,骄狂自大,好大喜功是有些,重情重义也是的,但是还不到昏庸糊涂的地步。 退一步讲,就算是皇帝回来之后,执意包庇王振,孙太后也不会纵容他如此胡作非为。 所以王振一党的败落,是板上钉钉的事,无非是处置地早或晚而已。 群臣之所以如此态度激烈的进谏,除了心中愤懑难平之外,大多也是对这一点早就笃定。 但是偏偏,就到了朱祁钰这里卡住了…… 在外朝的群臣眼中,这位郕王或许是懦弱无能,害怕被秋后算账,但是站在孙太后的角度,向来是把事情往最坏的方面来想。 细细的将朝会上发生的一切盘点下来,孙太后发现,事情就是从朱祁钰拒绝群臣处置王振一党开始,而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的。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土木之事所涉甚大,当迎回皇兄后,由皇兄决断,尔等当一心用事,不必再谏……” 这番话细细听来,明里暗里分明是在暗示,土木之事不单单是王振所为,更是天子放纵所致。 不然的话,何来的非要天子决断? 再则,这些日子下来,群臣递上的弹劾奏疏,就算是孙太后身在后宫,也有所耳闻,郕王一概留中不发,分明是在刻意激化朝臣心中的不满。 如此刺激之下,马顺再那么一站出来,可不就像是油锅里溅入沸水一般,一点就炸! 按着这个思路,再看朱祁钰之后的所作所为,孙太后觉得越发可疑。 金英退场之时,场中还算平静,群臣没有注意到,但是孙太后坐在屏风后可看得清清楚楚。 若非他提前有所预料,提前嘱咐了金英,锦衣卫和东厂的人,何以来的这么快? 而且不仅快,而且来的恰到好处! 正好卡在群臣将马顺,毛贵,王长随三人锤杀之后,立刻便到。 若早一刻,群臣不至于失去控制,将人殴打致死,若晚一刻,那么在失去理智的群臣威逼之下,朱祁钰只怕也不得不继续让步,恕那些大打出手的大臣无罪。 正是因为卡在了这个巧妙的时间点,朱祁钰才能凭借锦衣卫和东厂的力量,顺利的控制住局势,也才有了那一番疾言厉喝的立威之举。 若仅仅如此也就罢了…… 刚刚朱祁钰怒斥群臣的场面,虽然让孙太后出了一口恶气,但是回过神来,孙太后却越发觉得不是滋味。 听听他指责朝臣的时候,说的什么话? 先是说他们欺凌他这个宗室亲王,紧接着又指责那些逼谏的朝臣们无君无父! 谁是君,谁又是父? 这大明朝的君父天子,在瓦剌营中呢! 朱祁钰不过一个监国亲王,竟然敢在这大朝会上,堂而皇之地以君父自居,他想做什么? 别忘了,他不过是代行皇权而已! 更可怕的是,满朝上下,那么多的大臣,竟然没有一个人觉得他所说的有何不妥。 是没有察觉到? 还是经过这么一场大朝会,朝臣心中已经觉得,眼下的局面,只有郕王才能力挽大局? 想通了这些,再看朱祁钰一副谦谦君子的面容,孙太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后背直冒出来。 她自认已经对这个郕王,有了足够的防备警惕,但是却没想到,此人心机深沉到了如此地步。 又想起自己那个心高气傲,狂妄自大的非要出征,结果被俘虏的皇帝儿子,孙太后心头不由得复杂不已,各种思绪涌上心头,一时间竟连朱祁钰的话也没有搭理。 见孙太后在那愣神,朱祁钰也不着急,继续道:“圣母容禀,土木之事干系甚大,群臣今日所为,可见朝中物议沸腾,已然不能再拖,故臣之意,当准群臣所请,将王振一党下法司审判,明正典刑,太后以为如何?” 孙太后此刻心乱如麻,加上她早已经觉得,王振一党处不处置无关紧要,所以没怎么多想,就点头,道。 “国政大事,既已由你监国,你自决便是!” 朱祁钰点了点头,走到金英的面前,说道。 “金公公,劳烦你带人出去,就说……” 朱祁钰语速缓慢,一字一句地嘱咐金英,命他一定要按自己交代的说。 孙太后在一旁听着,眉头又是不由自主的拧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一不注意,又被这个郕王坑了! 处置王振一党就处置便是,为什么要特意强调,他这个郕王请示了自己这个皇太后,这不是明摆着说,是他怕天子回来算账,不敢处置吗? 如此一来,只怕皇帝在群臣心中的形象,又要再落一层。 这个郕王,果然不安好心! 孙太后勉强定了定心神,袖袍下的玉手暗暗握紧,幸好她也并非全无准备…… 另一头,金英也听出了朱祁钰话里话外的意思,为难地看了一眼孙太后,并没有立刻动身。 见此情况,孙太后心中略略安定几分,看来至少金英还是站在她这头的,不过今日之事疑点重重,待事了之后,少不得要召他回慈宁宫,细细问上一番。 然而面上孙太后却不动声色,轻声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郕王果然是好手段,这国政朝事托付给你,哀家倒真是没有选错人!” 口气沉沉,带着几分难以抑制的怒意。 朱祁钰知道,孙太后此刻定然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不过既然她没有挑破,他也当听不懂这话的讥讽之意,淡淡道:“多谢太后夸奖,这社稷江山,是列祖列宗呕心沥血所得,祁钰身为朱家子孙,尽心尽力是应当的。” 这头金英得了吩咐,不再犹疑带着人出去传命,孙太后也摆了摆手,道:“朝会已经结束,哀家便不多留了,不过郕王,哀家劝你一句,莫要得意忘形,有什么不该有的想头,这大明朝,是皇帝的大明,别的人,翻不了天!” 冷哼一声,孙太后转头道。 “李永昌,摆驾回慈宁宫!” 只不过没有人看得到,此刻的孙太后,虽然面上带着无可奈何的怒意,但是攥在袖子里的双手,掌心已经渗透了汗水,生怕被朱祁钰看出什么。 但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孙太后刚刚起身上了肩舆,便看到自己的面前多了一道人影。 不是别人,正是朱祁钰! 他拱了拱手,脸上带着一丝笑容,开口道。 “太后娘娘何必着急,今日之事尚未结束,尚请娘娘随臣入集义殿一行,有要事商议!” 正文 第六十六章:赌! 孙太后乘着肩舆,望着挡在自己面前的朱祁钰,心中一阵紧张,难不成被他察觉到了什么不成? 面上不动声色,孙太后冷声开口道。 “你和外朝大臣们议事,哀家一介后宫妇人,去做什么?” 朱祁钰目光闪了闪,心中亦是涌起一阵疑惑。 他此番开口请孙太后去集义殿旁听,本是早就筹划好了的,所为不是别的,正是于谦昨日送来的那份军报。 但是孙太后此刻的反应,却让他感觉有些奇怪。 要知道,孙太后本身是一个控制欲很强的人,尤其是在这等动荡时刻,她虽然碍于规矩,不能亲临朝局,但是却时时刻刻关注着朝政国事的动向,甚至隔着屏风,也要跑过来参与这场大朝会。 眼下朱祁钰主动开口,请她到集义殿中参与议事,她本该欣然接受,怎么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难不成,是被刚才群臣的疯狂举动,给吓着了? 按下心中的疑惑,朱祁钰继续躬身开口道:“太后容禀,此番议事,事关天子安危,臣不敢擅专,故斗胆请圣母莅临旁听,如此大事,想来外朝的众位老大人,也不会有异议,圣母不必忧虑。” 孙太后听闻此言,不由得心中一惊,顾不得其他,脱口而出问道:“皇帝出什么事了?” 朱祁钰抬眼看着孙太后紧张的样子,捏了捏袖中的军报,开口道:“圣母不必担忧,皇上圣驾安好,不过昨日军报传来,其中消息重大,恐关系到之后天子之安危,故臣方在今日朝会之后,召集文武重臣进宫商议,恳请圣母随臣一同移驾。” 孙太后眉头紧皱,目光闪烁不定,却是没有立刻开口答话。 她的确没有想到,朱祁钰竟会在这个时候拦住她的去路。 就在刚刚,朱祁钰调了锦衣卫控制住局面,出去呵斥群臣的时候,李永昌遣去后宫的人,也回来递了消息。 事情已经安排的差不多了,但是想要一锤定音,还是得她亲自过去不可。 经过上次慈宁宫的事件,孙太后深刻的认识到,吴氏那个女人,远远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柔善可欺,想要动她,别的人孙太后都不放心,必须得她亲自过去! 这也是孙太后对朱祁钰的举动一忍再忍的缘故。 孙太后心里清楚的很,如今京营被文臣拿走,肯定不会再听她的调动。 锦衣卫这边,马顺被当众锤杀,群龙无首。 京卫指挥使司掌事的都指挥佥事张輗,是勋戚出身,看朝会上的势头,大约也已经被朱祁钰暗中拉拢。 就这么一场朝会,孙太后对外朝最强的威慑力,对京城军队的掌控力,被朱祁钰三拆两散,剥了个干干净净。 她现在能够控制的,只有日常负责宿卫宫城的,不到三分之一的上直二十六卫人马。 至于外朝的影响力,就只剩下之前提拔的那几个为数不多的文臣,但是经过今天这么一闹,只怕也吓破了胆子。 外朝败局已定! 那么她要继续钳制住朱祁钰,就只能从后宫下手,如今事情已经安排好了,只差她回宫一趟,便可人赃并获,可谁料竟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拦了下来…… 孙太后脑中思绪转得飞快,过了片刻道。 “既然如此,你们先过去便是,哀家回宫更衣之后,自会过去!” 短短的时间之内,孙太后已经做出了决断。 看朱祁钰的样子,他并不是临时起意要留下自己,也就是说,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后宫当中的动作。 至于他所说的干系到天子安危的军报,孙太后的确很关心到底是什么。 但是冷静下来想想,军报已经到了,就算出了什么事情,她早一刻知道,晚一刻知道,都没有太大的差别。 相比之下,还是后宫里头的的事情更加紧要些,因此,孙太后沉吟了片刻,还是找了个由头推拒了朱祁钰要她立刻移驾集义殿的请求。 然而她的这番举动,却让朱祁钰心头疑窦更盛…… 刚刚他只是猜测,但是现在,他几乎能够确定,孙太后是在刻意的拒绝他。 但是为什么呢? 朱祁钰同样飞快的思索着。 不经意间,眼角余光瞥见了跟在肩舆后头的李永昌。 刚刚自己过来的时候,李永昌还好好的,但是现在却缩着身子,低垂着头,死死盯着地面,一副心虚不敢看他的模样。 再仔细的想了想,他最开始变成这个样子的时候,正是自己出言拦下孙太后的时候! 孙太后说要回宫更衣,且不说这个当口上,他都说了有关系天子安危的军报,孙太后不问军报是什么,反而要回去换什么衣裳。 单说李永昌这个老太监,不过指挥肩舆回慈宁宫而已,他做过多少次了,为何这么紧张? 等等……回宫? 朱祁钰似乎想到了什么,顿时心中一紧,上前两步,死死的拦在肩舆之前,开口道。 “太后娘娘,事情紧急,恐怕耽搁不得,还请娘娘委屈一下,即刻随臣移驾集义殿!” 见朱祁钰的态度突然变得强硬起来,孙太后心中顿时一惊。 定然是自己刚刚的表现,让他看出来了什么,但是此刻她已顾不上那么多,后宫当中,已然布置了下去,若是她不能及时回去,只怕一番布置都要白费,甚至可能反蚀把米,故而她只能沉下脸色,冷声喝道。 “大胆!” “你这是在胁迫哀家不成?” 场面顿时变得紧张起来,随着孙太后过来的一干卫士,也悄悄戒备起来,然而朱祁钰面对孙太后的厉喝,却依旧不慌不忙。 相反的,孙太后这番色厉内荏的表现,让他越发坚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向后退了两步,朱祁钰开口道。 “圣母多心了,臣自然不敢胁迫圣母,只不过此事干系重大,若无圣母到场,不敢商议,既然圣母有事回宫,那不如择日再议,臣这些日子以来,处理国政十分繁忙,想要进宫看看母妃,还请太后恩准!” 孙太后目光沉沉,死死地盯着朱祁钰。 果不其然,还是被他察觉到了! 朱祁钰作为天子唯一的弟弟,早就获准可以随时入宫探望吴贤妃,哪用得着她恩准什么? 宫里的一番布置,本就是仓促而为,留有不少破绽,她之所以这么急着回去,就是想要趁别人发现之前,将事情死死敲下。 但是若是多了一个朱祁钰…… 想也知道,他若跟着去了后宫,绝不会坐视自己对吴氏动手。 他可不是后宫中人,孙太后能够光明正大的奈何吴氏一个先皇遗妃,但是若要动他这个监国亲王,势必会掀起汹涌的朝议,到时候,别说是钳制朱祁钰,她不被朱祁钰倒打一耙都算是好的了。 因此一时之间,孙太后只觉得骑虎难下…… 然而只片刻之后,孙太后就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这突然的变化,让朱祁钰心头不由得警铃大作。 果不其然,下一刻,孙太后招了招手,将李永昌唤了过来,从袖中拿出一方小小的印章,塞在他的手里,然后又在他的耳边说了两句。 李永昌听完之后,头上顿时就肉眼可见地渗出了一阵阵冷汗,有心开口说话,但是一抬头瞧见孙太后强横的目光,只得咽了回去,心惊胆战地领了命,带着几个人就离开了。 待李永昌离去,孙太后才转过头,对着朱祁钰冷笑道:“既然你非要哀家去议事,那哀家便随你去又如何?走吧,郕王殿下!” 朱祁钰拧着眉毛,目光森冷的盯着李永昌离去的身影。 他敢确定,李永昌此去,定是奉了孙太后的命令,要去对吴氏和汪氏下手…… 但是即便知道,他也没办法阻止。 刚刚的那一场大朝会,孙太后已经失去了对于京营和锦衣卫的控制。 但是真正宿卫宫城的上直二十六卫,哪怕名义上归京卫指挥使司统辖,也真要有事,他们只会听从孙太后的调动。 朱祁钰看得清楚,刚刚孙太后给李永昌的,便是调动宿卫的印信。 宫中,始终还是孙太后的地盘…… 以朱祁钰如今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插得上手! 唯一的办法,就是他自己进宫,孙太后再大胆,也不敢对他这个监国亲王出手。 但是孙太后派李永昌回去,自己留下来,明显就是为了拦住他,不让他进宫去。 宫中尽在孙太后的掌握当中,他又不可能强闯,何况外朝的那些老大人们,此刻恐怕已经在往宫里面赶了…… 朱祁钰脸色十分难看,但是作为始作俑者的孙太后却高兴得很。 今天的一场朝会,屡屡出乎她的意料,不知不觉间,她竟被朱祁钰算计的军权尽失,怎一个憋屈了得? 此刻见得朱祁钰被她反将一军,如何能不大大的出一口恶气。 但是让孙太后失望的是,朱祁钰很快便冷静下来,拱了拱手道。 “多谢圣母体谅,既然如此,那便请太后娘娘,随臣过来吧!” 说到底,两世为人,朱祁钰的心性要坚韧得多,过了最初的慌乱,也渐渐地冷静下来。 事已至此,再多担忧已是无用,先前孙太后执意要亲自回宫,无非是没有信心,别人回去一定能够奈何的了吴氏。 既然如此,那么朱祁钰只能选择赌一把! 就赌孙太后不在的情况下,没有人能够奈何的了他的母妃…… 毕竟,孙太后早就准备,他也提前做了布置,相信以母妃的智计,定然知道该怎么办。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朱祁钰定定的望着走在前方的肩舆,心中默默道。 孙氏,太后娘娘…… 且看一看,到底是谁的手段更胜一筹吧! 正文 第六十七章:的格局 孙太后和朱祁钰是直接从左顺门到集义殿,而群臣是绕到了东华门入宫,相对来说,应该是孙太后他们更快,但是有了这一番对峙,耽搁了些时候,待他们到了集义殿的时候,金英已经带着一干大臣在殿内候着了。 因是重臣议事,所以这次来的人并不多,但是每一个都是朝廷当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值得注意的是,这次的议事,文臣这边照旧是六部七卿加上内阁大臣,但是勋戚这边却不似上次一般大猫小猫三两只。 除了领头的丰城侯李贤,还有新任命的三位都督,另外来的,还有暂时署理五军都督府事务的,都督同知武兴和指挥佥事陶瑾,除此之外,还有便是掌管京卫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佥事张輗。 如此看下来,单从人数而言,勋戚和文臣的基本上已经是持平了。 几位老大人来的早些,金英是个识情知趣的,知道他们劳累了一大早上,所以早早命人备下了茶点。 一干文武大臣,在殿中用了一些,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闲聊着。 不过和之前的剑拔弩张不同的是,在朝会上的时候,勋戚和文臣几乎是针尖对麦芒的谁也不让着谁。 但是到了这殿中,老大人们却都变得和和气气的, 说到底,到了他们这个地步的人,公事和私交大都能分的清清楚楚,便是心中有什么,也不会在脸上显露出来。 朝局之上,脸上笑嘻嘻,背后捅刀子的事情多了去了,但是不管怎样,面子上的工夫,老大人们还是做得很足的。 但是看他们自觉聚在一起的小团体,其实也能看出很多的东西来。 殿内的十几个大臣,此刻大约分成四个团体,但是并不是严格按照文武来聚集的。 从前到后,位于第一序列的,是丰城侯李贤,成安侯郭晟,礼部尚书胡濙,吏部尚书王直等几个的。 他们都是资历深厚,在朝中有很高的威望,但是年纪也都比较大了,其实并不怎么管事,但是只要他们坐着,就有震慑的作用,许是因为朝会上耗费了太大的精力,几位老人家都不怎么说话,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紧接着第二序列,另一边则是左都御史陈镒和陈循,高谷,加上一些六科的官员。 这批人,要么是科道言官,要么是翰林清流,总之,在文臣当中地位清高,自己聚在一块,自成一体。 然后是第三序列,分别是兵部尚书于谦,户部尚书沈翼,及新上任的都督驸马都尉石璟和忻城伯赵荣几个人。 这些人都比较年轻,而且包括于谦在内,都是新上任的官员,又都是和兵事相关的,自然而然地也就聚到了一块,和前两拨人不一样的是,这几个人明显的有主次之分,身为兵部尚书提督京营的于谦,明显是他们几个的中心。 当然,第二和第三序列,只是叫法而已,除了于谦之外,实际上这两拨人的实力威望都差不多,不过朝廷推崇清流,所以习惯将清流文臣放在掌事官之前而已。 至于最后,则是官阶稍低些的都督同知武兴和指挥佥事陶瑾这几个人,前面的三个小团体都是大佬,只有他们连掌印官都不是,两边都不敢凑上去,只能自己躲在一旁。 刚刚被任命为都督的驸马都尉石璟捏了块糕点,看着殿内忙活的内侍宫女,不由得问道:“于尚书,此番议事到底所为何事,您可晓得?” 此次朝会,新任命了三位都督,郭晟和赵荣都是实打实的勋戚出身,只有石璟,虽然勉勉强强算是勋戚一脉,但是父祖不过是府军前卫千户出身,连爵位都没有,在宫里又不受待见,天知道都督这么重的权柄,怎么会掉到他的身上来。 昨日丰城侯李贤上门询问他的意见的时候,石璟可是大大的震惊了一番,不过既然权柄到了手里,石璟自然是想着要好好稳固下来,对于于谦这个炙手可热的兵部尚书兼京营提督大臣,肯定要好好套套近乎。 于谦抿了口茶,思索了片刻答道:“想必是为了昨日到京的军报,别的我也不知,对了,驸马爷如今执掌五军都督府,兵部和京营有些事务,恐怕还得驸马爷配合……” 话没说透,只点了一点,于谦便转移了话题。 这满殿的大臣,真正知道内情的,恐怕只有于谦一个人,但是他不能说。 但是石璟既然问了,他也不好不答,毕竟,于谦如今提督京营,之后整顿京师防务,还有不少地方需要五军都督府的配合。 石璟是聪明人,于谦这么说,他便知道有些事情于谦也不好透露,顺理成章地转而跟于谦讨论起兵部,京营和五军都督府之间的协调配合。 另一头,老大人们各自聊着闲话,金英却指挥着人,在正位的旁边有放上一个坐榻,然后在坐榻上搭起一方小小的珠帘。 见此情景,一旁的陈循不由得开口问道:“金公公,此番不是郕王殿下召我等议事吗?这怎么……” 朝廷议事,大臣们只能坐在下首,这也是上位者一词的由来。 在这大殿里头,无不都是朝廷重臣,如今的京城当中,有资格坐在他们上首的,除了郕王殿下,也就是太后娘娘了。 再加上这珠帘一搭,朝臣哪还有不明白的。 只不过让他们疑惑的是,朝廷议事,太后娘娘来做什么? 陈循这么一问,一旁说话的众大臣也停了下来,看向金英。 金英倒是不慌不忙,拱了拱手道:“各位老大人,此乃殿下吩咐,殿下说,今日商议之事,并非全是国事,也和天子有关,故而他已去请了太后娘娘,稍后便至,请各位稍待。” 金英说完,底下的一众大臣,除了于谦等几个少数知道内情的人之外,其他的大臣都拧起了眉毛。 他们本以为今天的议事,不过是一场寻常的议事。 毕竟,朝廷新晋了这么多的大员,又是这等特殊的时刻,自然要早些磨合一番,但是现在看来,既然连太后娘娘都惊动了,那肯定不是什么小事。 一时之间,这些大臣们原本因为朝会结束而放松下来那根弦,也重新绷了起来。 恰在此时,外头内侍进来传话,道。 “太后娘娘到,郕王殿下到。” 于是这些老大人们纷纷起身,重新各自按照文武分列站好,紧接着,他们便看到,太后娘娘和郕王殿下几乎是同时自殿门外走了进来…… 正文 第六十八章:惊天消息 集义殿中。 “参见太后娘娘,见过郕王殿下。” 随着孙太后和朱祁钰各自坐定在上首,群臣皆是躬身行礼。 “免礼!诸位请坐。” 朱祁钰平静的声音传了过来,于是各位大臣直起身子,各自落座。 待坐下之后,尚未有人说话,便有大臣悄悄打量了一番太后娘娘和郕王殿下的脸色。 只见二人的心情似乎都不大好,太后娘娘冷着一张脸,郕王殿下也一改往日和煦的面容,显得十分沉郁。 没多大会,朱祁钰看群臣都已经收拾好,便开口道。 “今日召诸位老大人前来,所为之事有二,其一是为昨日军报,其二是为大朝会之事。” “因军报之事干系重大,事涉天子,故本王特意请太后娘娘莅临,共同商议决断。” 底下大臣听着,心里大概有了个准备。 看来这场小型的朝会,并非是临时起意,而是早就有所准备,为的大概就是郕王殿下刚刚所说的军报之事。 不过说起大朝会…… 老大人们的心又提了起来,这事儿不是都过去了嘛,训斥也训斥了,处罚也处罚了,难不成还有什么事情未曾了结不成? 不过朱祁钰却不管底下人心里的想法,开口道。 “昨日午间,宣府总兵杨洪送来最新军报,其中言道,有瓦剌平章阿剌知院送来黄纸文书一张,自云是皇上手诏。” “所涉事务甚大,杨洪不敢擅专,故连夜命人将文书封存,直送兵部。” 这话一出,在场的老大人们,瞬间将大朝会的事情丢到了脑后去。 原本眯缝着眼睛的王直,一双老眼瞬间就恢复了清明,立刻起身问道:“敢问殿下,此事可还有其他人知晓?” 朱祁钰没有说话,瞥了一眼一旁的于谦,于是于谦起身道:“大冢宰放心,军报是直送到本官手中,本官拆阅后即刻便送到了郕王殿下手中。” “至今为止,知道详情的只有我和郕王殿下二人,但是军报并未密发,故而这封军报的存在,倒是有不少人知道。” 王直点了点头,拱了拱手,重新坐下。 在场的群臣此刻亦是反应了过来,这可真是大事! 且不说这份“黄纸文书”其中的内容到底是什么,当朱祁钰说完这番话之后,稍微有点政治敏感度的人,都立刻意识到一个问题。 那就是,这份文书的效力问题! 先前的时候,瓦剌便已经裹挟着天子屡屡索要财物。 朝廷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统一了意见,以圣驾被挟为由,令谕沿边诸将拒绝瓦剌提出的一切要求。 但是现在,看来对面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于是直接拿出了手诏! 要知道,手诏这种落在纸面上的东西,和口谕可不一样,至少在效力上,手诏的效力要远远强于口谕。 如果瓦剌仅仅只是口头上索要财物,拒绝了也就拒绝了,但是手诏这种东西,相当于圣旨。 不管天子如今是被掳还是怎样,天子就是天子,他的手诏代表着皇权,否认手诏,等于是在对抗皇权。 当然,这也不是最紧要的。 别说是手诏了,就是正式的圣旨,理论上来说,六科也有权限封驳送还。 但是那是安宁之时,现在和平时又不一样。 若是天子在京城当中,封驳送还之后,天子自会重新处置下诏。 但是现在天子被掳,送还又能送到哪去? 总不能,瓦剌送来一封手诏,朝廷就封驳一份,那皇权的体统威严何在? 不过当下最要紧的,还是看这份黄纸文书当中到底写了些什么…… 于是群臣顿时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朱祁钰的身上。 就连孙太后,也顾不上自己的小心思,将精神集中了起来。 她自然清楚,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尤其是看到朱祁钰这么大动干戈,召集了如此多的重臣过来,她的心中更是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 在众人关注的目光当中,朱祁钰从袖中摸出一份军报,拆开之后,从里头取出一份黄纸文书。 坐在前头的大臣,清楚的瞧见,这份黄纸上头的笔迹,是以朱笔书写而成。 “这便是那所谓的手诏,诸位请过目。” 朱祁钰将黄纸展开,首先递给了一旁的孙太后。 孙太后接过黄纸,强定下心神抬眼看去,大略扫了几眼,一颗心便顿时沉了下去,握着黄纸的手骨节发白,恨不得当场将这黄纸撕碎。 但是她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 在场这么多的大臣看着,想要毁掉它根本就不现实。 何况除了她之外,于谦和郕王都知道其中的内容,单纯毁掉这么一份黄纸,根本没有意义。 但是纵然如此,这份黄纸依旧在她手中,被攥的有些变形。 见此情况,朱祁钰使了个眼色,便有内侍上前,从孙太后的手中接下黄纸,孙太后只犹豫了几个呼吸,便放了手。 于是这份黄纸又传向底下的一干群臣。 底下大臣亦是强忍着自己的心绪,没有站起来,老老实实的等着黄纸递过来。 但无一例外的是,所有看过这封黄纸的大臣,脸色都变得极不好看。 朱祁钰在一旁等着,心头虽急,但也并不催促。 这等大事,只靠宣读已经不够了,必须要让在场的所有大臣,都亲眼过目,方才足能取信于人。 这份黄纸文书的内容,他早已知晓,上头其实只说了两件事情。 首先是朱祁镇以大明皇帝的身份,宣布开通已经封禁的,大明和瓦剌,鞑靼两部的互市通商。 同时,册封蒙古首领脱脱不花为可汗,册封也先为蒙古太师,并宣布大明将与蒙古永世为好。 要知道,虽然大明习惯称也先为虏酋,但是实际上,蒙古部的共主却并非也先,也先只是蒙古太师,蒙古部真正的首领,是前元最后的一任皇帝元昭宗的曾孙,名为脱脱不花。 不过自从前元覆灭之后,蒙古部四分五裂,分化为两个鞑靼和瓦剌大的部落和很多小的部落。 脱脱不花原本是鞑靼部的首领,后来和也先的父亲脱欢联合起来,统一了蒙古各部,建立了新的汗庭,号称可汗。 但是也因为这个原因,在这个新的汗庭当中,作为瓦剌部的首领,也先掌握了大部分的实权。 包括这次大战,也是由也先主动挑起,因此朝廷上下,默认也先才是做主的那个人。 但是若从名分上来说,脱脱不花才是蒙古部的共主。 当然,这是蒙古自己的说法。 从大明这边而言,瓦剌部是大明的属臣,也先是朝廷册封的敬顺王。 至于脱脱不花,他统领的鞑靼部是旧元势力,所以大明只认可他是旧元余孽,根本不认可他的汗位。 正因于此,也先起兵攻明,在大明朝廷的眼中,不是外国入侵,而是属臣反叛! 换而言之,这份手诏的内容实际上就意味着。 大明承认瓦剌部脱离大明的管束,不再是大明的属臣,同时承认脱脱不花和也先建立的汗庭为蒙古共主,处于和大明平起平坐的地位……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待所有人都看完了,朱祁钰方才开口问道:“诸位皆已看完,这份所谓的手诏,该如何处置。” 但是或许是因为事情太过让人震惊,朱祁钰一句话问出去,底下竟然一时之间无人开口答话…… 正文 第六十九章:后宫交锋 , 集义殿中静默无言,后宫却早已经是吵翻了天。 却说那李永昌领了孙太后的懿旨,从左顺门径直回了慈宁宫,用孙太后给的印信,在慈宁宫中点齐了人手,带着二十多个身强力壮的宫女内侍,浩浩荡荡地便往景阳宫去。 来到景阳宫前,吴氏并不在宫中,只剩了几个宫女内侍留守着。 李永昌带着人,在景阳宫前站定,一挥手,道:“给咱家搜!” 留守的几个宫女不知情况,惶然无措的跪在地上,李永昌带来的内侍蜂拥而入,一连撞倒了好几个精心侍弄的花盆,砸在地上噼里啪啦的响。 李永昌正要按照安排好的计划,往藏东西的地方去,却不防耳边响起一道厉喝。 “尔等放肆!” 这声音不似寻常内侍一般尖利,透着一股稳重的气势,与寻常上了年纪的男人声音无异,顿时让李永昌愣了愣。 一转身,却见景阳宫中走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内侍,不是别人,正是成敬! 李永昌皱了皱眉,惊讶的问道:“成总管,你怎么在这?” 前番说过,内侍里头,还是很讲究论资排辈的,成敬是和金英一辈的人,比李永昌的资历还要深些,若不是被放出去到了郕王府,在宫中继续熬着,只怕也是一方大珰。 加上他曾经在内书房当过教官,很多内侍都受过他的指点,被他这么一喊,倒是有不少人停下了手。 成敬大步从景阳宫中走出来,站到李永昌的面前,冷声道:“这话该咱家问李公公吧?此乃景阳宫,贤妃娘娘的居处,你带着人到此大肆打砸,是什么意思?”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成敬这些日子跟着朱祁钰一直在集义殿处理政事,不知不觉之间,也渐渐养成了一股威势,哪怕他只是一个郕王府的总管,此刻面对着李永昌,也丝毫都没有怯懦。 李永昌被他呵斥的一阵发愣,醒过神来,亦是沉下了脸,心中暗道一声麻烦,怎么会遇见这个老家伙! 底下那帮混账东西怎么办的事情,回禀的时候不是说,这个老家伙跟着贤妃娘娘去坤宁宫去了吗? 有了他在旁边看着,自己还怎么速战速决…… 看来要费上一番功夫了! 冷哼一声,李永昌板着脸道:“咱家得报,这景阳宫中,有人勾连内外,意图不轨,奉圣母皇太后懿旨,前来搜查!成总管莫要不识时务!” 说罢,李永昌继续一挥手,道:“愣着干嘛,继续搜!” 底下人得了令,正要继续动手,却见成敬亦是抬起了手,道:“住手!” 李永昌阴沉着脸,不怀好意的望着成敬,道:“成总管,咱家敬你在宫中年头不短,给你几分薄面,你可不要不识抬举,太后娘娘要办的事,你竟敢拦着?” 口气沉沉,隐含威胁之意,李永昌来的时候,就已经想得很清楚,事已至此,太后娘娘和郕王翻脸,已经是势在必行,他早就跟孙太后是一条船上的人,郕王真要是上了位,断没有他的好处。 今天别说是成敬在这,就算是金英过来,他也不会手下留情。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成敬却并没有继续跟他硬顶着,反而拱了拱手道:“太后娘娘之命,成敬岂敢违抗?不过李总管方才说,这景阳宫中,有人勾连内外,意图不轨,可指的是这个东西?” 说着,成敬从袖子里头拿出一叠书信,在李永昌的眼前晃了晃,随即,又一招手,景阳宫中推出两个被五花大绑的俏丽宫女。 成敬冷笑一声,道:“李公公来的倒巧,咱家奉贤妃娘娘之命,回宫取些红萝炭给娘娘送去,刚一回来,便瞧见这两个混账东西,往娘娘的箱子里头塞东西,被咱家抓了个正着,正要将这二人扭送到皇后娘娘面前,李公公便来了,可真是巧啊!” 李永昌望着被绑的死死的两个宫女,脸色一阵铁青,这二人可不就是太后娘娘之前安插过来的宫女。 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真是该死! 但是事已至此,已无退路,李永昌目光森冷的看着那两个宫女,问道:“咱家是慈宁宫总管太监李永昌,奉太后娘娘之命,前来搜查景阳宫,方才成总管说你二人要将这些书信塞进贤妃娘娘的箱子里头,可是实情?” 说完,李永昌朝着那二人暗中使了个眼色,对着身边人道。 “解开她二人口中塞的布!” 这两个宫女既然被派来办事,自然也是聪明伶俐的,立刻就听出了李永昌的话外之意,口中紧紧塞着的布刚一取开,就拼命挣扎喊冤道。 “奴婢冤枉,那些书信,是奴婢收拾箱子的时候,意外发现的,刚拿出来想看看是什么,就被成总管绑了起来,说奴婢栽赃陷害,求李公公为奴婢做主!” 另一个也道:“公公明鉴,我二人素日尽心侍奉,岂敢行不轨之事,分明是这成总管怕事情败露,想要拿奴婢二人做替罪羊啊!” 李永昌点了点头,重新将二人的嘴塞上,转身面对成敬,道:“成总管,你还有何话说?” 这番颠倒黑白之词,气得成敬脸色发红,连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当时抓获二人之时,景阳宫上下皆得见,李总管你只听二人一面之词,岂非颠倒黑白?” 李永昌冷笑一声,道:“笑话,景阳宫上下,都是贤妃娘娘的人,你们说的话,岂能算得了证据?来人,将成敬给咱家一并拿下,贤妃吴氏勾连内外,图谋不轨,罪证确凿,奉太后懿旨,查封景阳宫,将吴氏打入冷宫!” 见李永昌凶相毕露,成敬便知道,今日之事,无论如何不能善了,看来太后娘娘是铁了心,要把这等无中生有之事硬栽在贤妃娘娘身上了。 瞧着李永昌带来的人越逼越近,成敬忽然急中生智,道:“你也就敢在这景阳宫中逞威风,有本事跟咱家到皇后娘娘面前,分辨清楚,咱家就不信,你敢在皇后娘娘面前,对贤妃娘娘逞凶!” 眼见成敬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李永昌虽心里知道,他是在使激将法,但是还是摆了摆手,示意一干人等停下,道。 “成总管就不必耍这种小伎俩了,咱家今日既来了,这景阳宫上下,都不会放过,成总管既然不信,那就跟咱家走一趟吧!” 说罢,吩咐左右架起成敬,又带上那两个被五花大绑的宫女,便带着人往坤宁宫开去…… 正文 第七十章:请辞监国 集义殿中。 哪怕众臣已经自认,早就被这些日子以来的各种消息锻炼的神经坚韧,但是面对朱祁钰的问话,还是不由得沉吟不语。 没奈何,朱祁钰只得开口点人:“于尚书,军报是你最先接到,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在场众人当中,只有于谦是提前知晓军报内情的,经过了一天时间的消化,于谦自然也早就有所准备,直接开口道。 “启禀殿下,这份所谓的手诏,虽然的确是皇上的笔迹,但是臣以为,单凭这一点,并不能说明什么,瓦剌这些年势大,我大明有不少败类投靠也先,其中有一二擅长模仿笔迹之人,不足为怪!” 言下之意,这是一份伪诏! 有了挑头的人,接着,礼部尚书胡濙也道:“于尚书所言甚是,皇上虽陷敌营,但身为大明天子,岂会行此悖逆祖宗之事?此文书,必为贼虏伪造,欲乱我军心!” 胡老大人年高资深,说话就直接的多,进一步否认了这份诏书的内容。 要知道,老大人是太宗时期的老臣,平定漠北,消灭残余的旧元势力,是太宗皇帝一生最引以为傲的功绩,站在胡濙的角度,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承认脱脱不花的汗位的。 随后,陈循亦是出言道:“于尚书所言有理,此文书虽形似皇上笔迹,但是细细察之,足可见其中多有断续,并非一气呵成,想来应是临摹之作,不可取信!” 作为翰林学士兼内阁大臣,陈循是最近接触皇帝的一批人,对于皇帝的笔迹熟稔的很,从专业的角度分析了一番。 文臣这边一下子站出来了三个人,另一头武臣这边也有人站了出来,新任的都督成安侯郭晟道。 “殿下容禀,臣记得上封军报有言,前日虏贼裹挟圣驾,仍驻跸于大同城外,此封军报却是宣府总兵杨洪所呈上,若此文书属实,也该是从大同奉上,不该从宣府呈上。” “何况,大同和宣府距离甚远,急行军至少需要两日,按照时间推算,圣驾也不可能在短短的时间内,被虏贼从大同转移到宣府,故而此封文书,当为虏贼伪造。” 这是从军事方面进行分析…… 短短的片刻时间内,一连站出了三四个大臣,从不同的角度分析,但是最终得出的结论都一样,那就是,这是一份伪造的诏书。 朱祁钰扫了一眼,只见底下这些大臣不论脸色如何,但是对于这个结论,都是点头称是。 这并不意外,这份文书当中所写的条件,对于大明的朝廷来说,压根就是不可能答应的。 这不仅是为了大明的体统尊严,更是为了大明的国祚法统。 要知道,当初太祖皇帝起兵,打的旗号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也就是说,太祖皇帝他老人家并不认为自己是大元的臣民,他起兵也并非叛乱谋逆,而是正本清源,光复中华。 这是大明立国的基石,上溯千年,得国之正莫过于此! 因此脱脱不花所率领的鞑靼部,只能是旧元余孽,大明一旦承认它的政权地位,无异于否认了太祖皇帝起兵的合法性,这是动摇社稷国本的大事。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情是万万答应不得的。 事实上,对于这份文书,朱祁钰最开始也拿不准到底是真的假的,还是在前世,朱祁镇被他迎回之后,两人密探当中提到过。 朱祁镇自然是矢口否认,但是当时他心虚的神态,却做不得假。 所以朱祁钰觉得,十有八九,朱祁镇当时是真的做了这些让步的。 不过这些,在当下的局面,其实并不重要! 这些朝臣刚刚从各个角度来论证它是假的,其实也并不是真的在推理,而是在表明态度。 这份文书,就是假的! 不管它到底是真的假的,在大明朝臣这里,它都必须是假的! 朱祁钰对这一点心知肚明。 他在这个场合拿出来,自然也不是想跟众臣作对,非说它是真的,而是另有目的…… 沉吟片刻,朱祁钰道:“既然诸位都是如此意见,那么可以断定,此份文书,乃是贼虏伪造,于尚书,你今日回去之后,便以朝廷的名义,晓谕沿边诸将,此后贼虏若再有文书与人送达,不问真伪,一切拒之,毋堕奸计。” 于谦起身领命,随后,朱祁钰拧了拧眉,又开口道。 “如此看来,贼虏为了胁迫大明,已经开始不择手段,再拖下去,恐贼虏会对天子不利,我等需尽快设法迎回天子。” “大宗伯,鸿胪寺那边准备的怎么样了?” 遣使和谈应该是鸿胪寺执掌,但是如今鸿胪寺不在,便归到了礼部的头上。 礼部尚书胡濙上前道:“回殿下,使团已经准备齐整,由鸿胪寺卿杨善带队,随时可以出发。” 朱祁钰点头道:“那就不必再耽搁了,明日便命使团出发。” 这都是应有之意,朝廷从接到军报的时候就已经在筹备了,在场的众臣都知道,并不新鲜。 但是同时,在场众臣心里头也清楚,迎回天子的可能性并不大,瓦剌既然裹挟着天子,不捞够好处又岂会放人? 甚至于,对方到底有没有放人的心思,还不一定呢,派使团过去,大概率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真正引起他们注意的,是朱祁钰刚刚的那句话。 贼虏为了胁迫大明,已经开始不择手段了…… 可不就是不择手段了?伪造都开始整上了。 这份文书,现在被认定是假的,这还好说,朝臣们真正担心的是,万一天子在对方的胁迫下,写一份真的回来,那又该怎么办? 到时候大明上下可真是要抓瞎了! 但是这一时之间,又没有什么太好的法子。 毕竟那是天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伦理纲常同样是维系天下安宁的根本。 要说从明面上悖逆天子,哪怕是为了社稷江山,也必然免不了要引起一番动荡。 别的不说,当初建文皇帝倒行逆施,屠戮宗室,太宗皇帝奉天靖难,打的可不就是为天下万民清君侧的旗号,但是到最后,还是被当时的士林斥为反贼。 这次的事情,没有传扬开来还好,万一下回瓦剌学聪明了,跟上回一样,让皇帝召见守将亲自转交,再四处将消息散播出去。 那朝廷可就真的坐蜡了! 一干群臣拧着眉头,一时之间只感觉愁绪纷纷。 另一头,胡濙领了命退回原位,朱祁钰接下来的动作,却引起了所有的注意。 只见这位郕王殿下起身,从桌案后转出来,走到群臣的面前站定,转过身面朝着同样惊讶不已的孙太后,一掀衣袍,拜倒在地,道。 “圣母容禀,臣身为监国亲王,受朝廷重托,总摄百官,处理国政,虽已尽心尽力,夙兴夜寐,然终是威望不足,能力有欠,未能慑服群臣,安顺朝局,以致于今日朝会之上,群臣大打出手,锤杀朝廷命官,令朝廷威严尽失。” 这,这又是什么操作? 群臣一阵愣神,这些日子和朱祁钰交往多些的大臣,例如于谦,陈镒等人,心头猛然涌起一阵浓重的不安。 果不其然,只见朱祁钰低头叩首,面色沉重,道。 “酿成此祸,臣自感羞惭无比,难当大任,恳请圣母免去臣监国之责,以谢朝堂。” 正文 第七十一章:一出好戏 孙太后坐在上首,目光复杂地盯着朱祁钰。 她的确没有想到,朱祁钰会在这个时候请辞,而且是以朝会打乱,无力统御群臣为由。 这个理由够吗?当然是够的! 身为监国亲王,却闹出了朝会之上锤杀朝廷命官的事件,朱祁钰的确是要负起责任的。 甚至于,孙太后若是真的就此同意,也并非说不过去。 让她想不明白的是,朱祁钰为什么要这么做? 孙太后几乎可以断定,大朝会上的廷臣厮打,就算不是朱祁钰一手谋划,至少也是他在暗中推动。 然而他苦心筹谋了这么久,难不成就是为了请辞监国之权? 孙太后又不是傻子,当然不会如此天真。 要是这么简单就能罢去郕王的权柄,她在后宫还费那番工夫作甚? 一双娥眉微微蹙起,孙太后心中疑惑不已。 事实上,孙太后这头想不明白,朝臣这边也是一头雾水。 他们倒是记得,郕王殿下刚进来的时候,说过要商议两件事情,一件是军报之事,一件是大朝会之事。 当时他们还奇怪,大朝会如今已经结束,还能有什么事情。 却不曾想,是这般商议法…… 因而一时之间,群臣也没有反应过来。 到最后,还是孙太后最先醒过神来,虽然想不明白,但是到手的机会,她正愁怎么钳制郕王日渐势大的威望,这边自己就送上门来了,她怎么会轻易放过。 正要开口,却见底下已经有人先她一步出言。 “殿下不可,朝会之上大打出手,乃是朝臣之过,与殿下何干?殿下切不可如此自轻,当此局面之下,尚需殿下维持朝局啊!” 孙太后咽下到了嘴边的话,朝着说话之人看去,却不曾想,竟是翰林学士高谷。 若说别人倒也罢了,但是高谷和陈循本是侍从之臣,竟也…… 然而还未结束,高谷说完,于谦更是直接站了起来,急切道。 “此番朝会之过,乃群臣冒失,殿下已勉力维持,未堕朝廷体统,今时今日,若非殿下一心用事,主持朝政,朝野上下早已乱作一团,殿下万勿如此。” 说罢,于谦转而对孙太后道。 “圣母容禀,自军报入京以来,我朝野上下惶然无措,军民百姓人心惶惶,全赖郕王殿下临危受命,安抚群臣,调和文武,我朝廷上下,文武百官,方有矢志抗敌,朝会之事,乃群臣所为,与郕王殿下毫无干系,恳请圣母三思。” 其他大臣也不约而同的起身,随之跪在地上,纷纷道。 “此等危难时刻,尚赖殿下主持大局,恳请圣母三思!” 孙太后看着跪了一地的大臣,心中不由得一阵气急。 又不是她要罢免郕王的监国之权?是他自请罢免好吗? 自己这还一句话都没说呢,这帮大臣跟火烧屁股一样,火急火燎地进谏,搞得好像是她这个太后不顾大局,在刻意为难他这个郕王一样。 拧着眉头,孙太后望着依旧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朱祁钰,心中忽然生出一阵挫败之感。 这才多少日子? 距离军报到京,才不到七天的时间,这个原本毫无势力的郕王,怎么就变成了众望所归了。 甚至连勋戚和文臣这两个从来都不对付的势力,竟都同时为他求情。 看着底下纷纷拜倒的一干重臣,孙太后有理由相信,这个时候,即便是她开口,要免去朱祁钰的监国之权,恐怕也免不掉了! 他,大势已成…… 短短七日的时间,他已经从受太后懿旨监国的宗室亲王,变成了朝野上下公认的主心骨,在朝臣心中的威望,只怕自己这个太后都有所不及! 听听这些人说得都是什么话? 简直就差说,眼下的朝廷,非郕王不可了! 孙太后心头气得快要吐血,但是却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冲动,只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 “诸位都请起吧,哀家还没老糊涂呢!” 略一停顿,孙太后索性起身,伸手扶着朱祁钰的胳膊,道。 “郕王,你这些日子的辛苦,哀家都看在眼中,朝会之事,是大臣们一时冲动,怎能怪到你的身上?你如此做,岂非让天下人都说哀家是糊涂之人?快快起来。” 孙太后带着温和的笑容,道。 “再说,明日便是太子册封大典,如今皇帝身陷敌营,宫中太子幼弱,正是你这等朱家宗亲匡扶社稷,扶保正统之时,岂可因一场朝会上的意外,便贸然请辞呢?” “眼下危难之时,朝局少不得你,外朝的事情哀家不懂,你来处置,哀家绝不干涉,后宫里头,你也不必忧心,哀家和皇后照料着,你且放心,只要是为大明江山社稷,咱们同心协力,共保社稷。” 孙太后说得情真意切,伸手想要将朱祁钰扶起来。 然而朱祁钰却丝毫不为所动,仿佛听不懂孙太后的意思一般,仍旧跪在地上,再拜道。 “圣母,臣不过一介闲散亲王,实在不敢担此重任,恳请圣母三思。” 说罢,深深地拜在地上,再未抬起头来。 底下群臣见此情景,亦是苦笑不已。 天知道,到底是哪个地方惹到这位主儿了,难不成,是对大朝会上的处置不满意,但是有话您倒是说呀,这动不动撂挑子算怎么回事…… 众臣一阵头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脑子里努力想着,该怎么规劝这位郕王殿下。 却无人注意到,另一旁的勋戚这边,一直未曾开口的丰城侯李贤深吸了口气,身子一动,就欲上前。 “让开,你们让我进去……” 就在此时,殿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侍立在孙太后身后的金英连忙赶出去,没过片刻,金英回来道:“圣母,殿下,外头是郕王府的内侍兴安,说是有要事禀报。” 孙太后一听是郕王府的人,顿时心中一沉,然而她还未及说话,朱祁钰便开了口,道。 “兴安?他不是陪王妃去探望母妃去了吗?怎么会到这里来,快叫他进来!” 这句话一出,孙太后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这对母子,真真是唱的一出好戏! 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过来,这个什么兴安,如果不是吴氏派过来的人,她敢把眼珠子抠出来。 这个该死的李永昌,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真是废物! 不过殿内群臣,却是并不知道孙太后心中所想,他们反倒有些庆幸,因为兴安的到来,郕王不在提什么请辞之事。 不多时,金英领着兴安进来,只见兴安满头大汗,头上的帽子也歪着,身上的衣服更是带着不少灰尘褶皱,这番仪容,就跟刚才在朝会上打架的是他一样。 刚一进门,兴安就哭着拜倒在地上,道。 “殿下,您快去看看吧,那帮人嚷嚷着咱们要把贤妃娘娘打进冷宫,王妃娘娘为了保护贤妃娘娘,被那些人推了一把,人都昏过去了……” 正文 第七十二章:哦,是吗? “什么,不在?” 却说李永昌带着成敬和两个五花大绑的宫女,一队人马浩浩荡荡的朝坤宁宫杀来,到了门口却被坤宁宫的掌事宫女拦了下来。 一问才知,吴贤妃几个人,早就陪着皇后离开了坤宁宫。 “不错,方才贵妃娘娘遣人过来,说是天气凉了,小皇子身子弱,得早早备上炭火,但是惜薪司的那帮奴才,刁顽不堪,竟敢克扣长春宫的红萝炭,只给银骨炭,故而来找皇后娘娘闹腾。” 坤宁宫的宫女自是认得李永昌的,虽然见他带了这么多人过来,心中有些奇怪,但是还是如实答道。 “皇后娘娘本想从坤宁宫的份例中取些打发了她,结果贤妃娘娘说,许久未见小皇子有些想念,刚巧景阳宫中有富余的红萝炭,便遣了内侍回景阳宫取,她老人家陪着皇后娘娘,上长春宫去了。” 说着,那宫女还指了指被两个人架着的成敬,说道。 “对了,就是这位内侍,他怎么到这来了?” 李永昌一阵头疼,这他娘的都是什么事儿啊! 待此间事了,他非要好好收拾惜薪司那帮混账东西不成,这个节骨眼上裹什么乱。 不过他心里也清楚,这件事情不怪惜薪司。 往年里,要到差不多九月底,各宫才陆陆续续开始升起炭火,偏今年天气古怪,一下子就凉了下来。 惜薪司一时来不及准备那么多最上等的红萝炭,只能挑拣着,先紧着慈宁宫,坤宁宫和景阳宫三处供应,其他各宫倒是也给,但是少的很,主要用次一等的银骨炭。 这宫里头,只有一位贵妃娘娘,就是大皇子的母妃周氏,性子素来张扬任性。 尤其是这些日子,宫里宫外传开了,要立大皇子为太子,这位更是抖起威风来了。 想来,是惜薪司那边的红萝炭用尽了,所以都给的银骨炭,结果惹得这位贵妃娘娘不满。 本不是什么大事儿,可怎么就偏偏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呢! 李永昌恨恨的在心里骂了一声,带着人转头就往长春宫去。 这宫城当中,坤宁宫是皇后正殿,自是位居中心不提,但是除了坤宁宫之外,其他的殿宇却是分列两旁。 李永昌领了孙太后的令谕,自左顺门到了西边的慈宁宫点人,跨了大半个宫城往东北角的景阳宫去,折腾一番又回转到中心的坤宁宫,现在又要往最西边的长春宫去。 这一路折腾的,快把整个宫城都转一圈了,待得他带人到长春宫门口的时候,小半个时辰都已经过去了。 所幸太后娘娘吩咐的时候,只说尽快,没说具体多久,不然李永昌能急死…… 长春宫门口守门的宫女,平素也是识得李永昌这个慈宁宫总管的。 此刻,见他带着这么多人,里头还有两个被绑起来的,浩浩荡荡朝这边过来,连忙上前相迎,疑惑地开口问道。 “见过李总管,您这是?” 李永昌心头烦躁,也顾不上什么礼节,直接便道:“贤妃娘娘可在长春宫,咱家奉了太后娘娘懿旨,有要事急寻贤妃娘娘!” 小宫女被李永昌急躁的口气吓了一跳,赶紧福了一福,道。 “在,皇后娘娘也在,李总管稍待,奴婢这就进去通传。” 按下心头的不安,李永昌终究没有强闯进去。 这宫里头向来是欺软怕硬,周贵妃本就受天子宠爱,又生下了皇长子,性子更是任性的很,眼下马上就要册封太子,惹了她不高兴,是自找麻烦! 所以哪怕心中急躁,李永昌还是老老实实的在门口等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那小宫女通传的算是快的,但是这一来一回的一小会,却仍然让李永昌感到分外难熬。 好不容易看到长春宫中的掌事宫女走了出来,却听得对方道。 “李总管,皇后娘娘召见,请跟奴婢过来,不过小皇子还在宫里,这么多人进去,怕惊了小皇子,因此您带来的这些人,怕是要在外头等一等了。” 不让带人? 李永昌一皱眉头,踌躇了片刻,道:“那可否请贤妃娘娘出来,咱家是有急事,奉了太后娘娘的懿旨的!” 然而那掌事宫女也不是好说话的,所谓有其主必有其仆,周贵妃性子不好,她宫里的人也向来是趾高气扬的。 再加上,今日她奉命去皇后宫里要红萝炭,结果到现在都没拿回来,心里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 原本敬着李永昌的身份,还给他些面子,闻言,顿时沉下脸,道。 “李总管这是什么话?贤妃娘娘正陪着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说话,您既是有事要寻贤妃娘娘,进去便是,又不是太后娘娘亲临,哪有让贵人出迎的道理?” 李永昌一阵气急,但是又没有办法,长春宫毕竟是周贵妃的地盘,要是强闯,无疑是在打周贵妃的脸。 虽说是为太后娘娘办事,但是难保不会被周贵妃记恨。 而且,若是仅有周贵妃也就罢了,他有太后的口谕,怎么着也能带人进去,但是里头偏偏还有皇后娘娘在。 太后的口谕压的了别人,可压不了皇后娘娘! 一时之间,李永昌是进退维谷,只得让步道。 “既然如此,咱家就带几个人进去,这两个宫女是景阳宫中人,犯了事情,理当处置,咱家带几个人,将这二人抬进去,这总行吧?” 那掌事宫女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于是李永昌转身点了几个人。 “你,你,你们几个……抬着人跟咱家进去!” 长春宫中因为养着孩子,所以和景阳宫一样,早早便升起了炭火,暖烘烘的。 李永昌跟着长春宫的掌事宫女进殿,在暖阁外停下,吩咐其他人暂且等着。 然后他自己进去,刚一进门,便见在暖阁的榻上,周贵妃抱着小皇子,旁边是钱皇后,吴贤妃和郕王妃,几位贵人手里拿着精巧的小玩具,围着小皇子不停的逗弄着。 “参见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内臣给二位娘娘请安。” 见李永昌恭敬的行礼,钱皇后还没说话,周贵妃倒是先将小皇子放下,开口道。 “不长眼的东西,没瞧见贤妃娘娘也在吗?” 却原来,方才那个小宫女进来禀报的时候,只说李永昌带着一大帮人到长春宫来,要寻吴贤妃,没说别的。 吴贤妃当时多嘴问了一句:“李总管看着脸色怎么样?” 那小宫女便如实答道:“瞧着不大好,带着人气势汹汹的……” 这话被周贵妃听了去,顿时心生不悦。 要知道,作为后妃,向来是她去坤宁宫向钱皇后请安,好不容易钱皇后过来一回,她可以好好显摆显摆自己的长春宫,结果还没多大会,李永昌就带这么多人上门来寻事,可不就跟打脸一样。 所以周贵妃对他,自然没什么好气。 李永昌愣了愣,不知道自己哪得罪了这位,但是此刻也来不及多想,道。 “禀二位娘娘,内臣此来,在景阳宫查获了有人勾连内外,图谋不轨的证据,人证物证俱在,内臣奉了太后娘娘的懿旨,暂时将贤妃娘娘羁押起来,待她老人家回来再细细问话。” 然而面对李永昌的指控,吴贤妃却是丝毫不慌,放下手中的玩具,状似无意的扫了李永昌一眼,意味深长的道。 “哦,是吗?” 正文 第七十三章:李总管的无奈 , 长春宫里,吴氏笑吟吟的望着李永昌,仿佛说的人不是她一样。 “李总管既然说人证物证俱在,那不妨拿上来看看,皇后娘娘和贵妃都在,刚好让她们来分辩一番,如何?” 钱皇后也开口道:“是啊,李总管,你是不是弄错了?到底怎么回事?” 周贵妃则更是直接,冷哼了一声,道:“太后娘娘怎么会下这种诏命,怎么说,贤妃娘娘都是先皇遗妃,岂能凭你一句话说抓人就抓人?” 被这三位贵人接连发问,李永昌心中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怪不得太后娘娘之前想要亲自过来,他之前怎么没发现,这吴贤妃竟是这么难对付的人物。 单看这吴氏这么淡定的样子,李永昌便知道,想要速战速决不可能了。 还是那句话,太后的口谕压得了别人,但是压不了皇后,何况这长春宫中,不单单有皇后,还有一个周贵妃。 这两个人,单独一个,李永昌还能勉强应付。 若单是钱皇后在,他只需态度强硬些,坚持是太后的命令,怎么也能把人带走,毕竟,钱皇后虽是六宫之主,但是性子软弱,御下又宽仁,不至于之后报复他。 若单是周贵妃在,他狠狠心也敢拿人,毕竟周贵妃再跋扈,也就是个后妃,凭着太后给的印信,周贵妃也未必真的敢拦他。 但是这俩人加在一块,李永昌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 长春宫是周贵妃的地盘,在这强行拿人,她老人家肯定第一个不答应,偏皇后娘娘在这,从名分上说,皇后才是执掌六宫的人,有她在这,就算是拿出太后的印信,作用也有限。 这个吴贤妃,还真是会借势! 李永昌心中暗骂一声,但是脸上却不敢有不恭敬,开口道:“二位娘娘,这是内臣在景阳宫中搜到的物证,外头有两个宫女,也已经招认,她们在整理贤妃娘娘的箱子的时候,发现了这些,人证物证俱全,并非内臣无故拿人。” 说着,李永昌从袖子里拿出那份从成敬那拿过来的一叠书信,递了过去。 钱皇后命人接过来,翻了翻,却看见里头是吴贤妃和郕王的书信往来,上头倒是有怎么收买朝臣,暗中培植势力,还有些涉及政务的事情,她虽瞧不大明白,但是说内外勾连,倒也能说得过去。 话说回来,钱皇后这些日子,一直忧心着被虏贼掳走的天子,对于六宫之事,其实没什么心思打理,然而吴氏毕竟是先皇遗妃,故而一时之间钱皇后不由得有些为难,有些拿不定主意。 李永昌见此情况,趁机道。 “皇后娘娘,此事太后娘娘已有懿旨,内臣也只是将贤妃娘娘暂时看押起来,不敢有所不敬,待太后娘娘回来,她老人家自有处置。” 钱皇后有些犹豫:“这,要是被外朝的老大人们知道,恐怕要埋怨母后苛待先皇遗妃……” 这个时候,吴贤妃开口道:“皇后娘娘,可否让哀家瞧瞧这些物证?” 钱皇后本就拿不准主意,闻言,便将手里的书信递了过去。 吴贤妃接过来随手翻了翻,便冷笑一声,将书信狠狠砸在李永昌的脸上,道。 “就凭这个,你就敢带着人来拿哀家?瞎了你的狗眼!” 屋中之人被吴贤妃突然的疾言厉喝一惊,一旁的小皇子也害怕地啼哭起来,周贵妃顿时一阵心疼,连忙抱过来哄着。 然而吴贤妃却没有住口,而是继续道。 “郕王是皇上的亲弟弟,皇上早就恩准他可以随时入宫,他若是有什么话要和哀家说,用得着写这些东西?” “退一步说,就算是郕王早就图谋,他写这些给哀家一个后宫妇人做什么,留下来让你李总管当物证吗?” 两句话说得李永昌冷汗津津,心中大为叫苦。 今儿的这桩事情,本就是栽赃,而且没有提前细细准备,自然会有漏洞,原本要是孙太后来,压根不会听吴贤妃这些话,直接就给她关起来,直接便将案子定了了事。 事实上,孙太后也并非是真的想把这案子敲死,然后将吴贤妃怎么着,她只是想敲山震虎,先将吴贤妃关起来一段时日。 一旦这段时间朱祁钰敢有什么异动,就得考虑吴贤妃的处境。 可谁料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被朱祁钰绊着来不了,只能遣李永昌过来。 而且不仅如此,吴贤妃还拉了钱皇后和周贵妃两人作陪,可不就形成了现在这尴尬的局面。 这个时候,钱皇后也察觉出来不对,一拍桌子,生气的道:“李永昌,这到底怎么回事,难不成你敢假传懿旨?” 哎呦我的皇后娘娘诶…… 李永昌心中一阵叫苦,怪不得太后娘娘素来瞧不上这位皇后娘娘,这种心思,怎么能执掌六宫。 他好歹是慈宁宫的总管太监,既然来拿人,肯定是受了太后的吩咐,就算是理由不靠谱些,您也该知道太后娘娘必有所图,哪能想到假传懿旨上头去…… 不过,这其实也不怪钱皇后,不管怎么说,钱皇后执掌六宫多年,不至于一点心计都没有。 只不过自从天子被掳的消息传来之后,钱皇后一心都是担心皇帝的安危,对于后宫事务一直没什么心思, 而在这之前,孙太后和吴贤妃一向十分和睦,加上孙太后素来瞧不上这个儿媳,有什么话也不跟她说,所以钱皇后并不知道两人闹翻的事情,自然便下意识的觉得,孙太后不会无缘无故的针对吴贤妃。 所以理所当然的就质疑到了李永昌的身上。 不过李永昌能够在后宫混迹这么多年,倒也不是没有手腕,看皇后已经劝不动了,索性便狠下了心,拼着被周贵妃记恨,被钱皇后处罚的风险,从袖中取出孙太后给的印信,道。 “皇后娘娘,内臣绝不敢假传懿旨,这是太后娘娘给的凭证,内臣奉命而来,二位娘娘若有疑问,回头再问太后娘娘便是。” 说罢,朝着门外喊道。 “来人,将贤妃吴氏拿下!” 随即,被李永昌留在暖阁外的几个内侍就冲了进来,直冲着吴贤妃而去。 见李永昌要来硬的,钱皇后顿时脸色一沉,厉喝道。 “放肆!” 另一边,周贵妃后退两步,死死的抱紧怀里的小皇子,声音尖利的喊道:“来人,护驾! 一旁侍奉的宫女内侍连忙上前阻拦,然而李永昌带来的人都是特意挑选过的,力气大练过武,一路撞倒几个宫女,来到吴贤妃的面前,伸手便要抓人。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闪出来一个人影,挡在了吴氏的面前,不是别人,正是一直侍奉在旁的郕王妃汪氏。 李永昌带来的内侍见有人阻拦,下意识的将人往旁边一推,汪氏摔在地上,正好撞在旁边的红木柜上,头上鲜血直流,顿时晕了过去。 见此情况,钱皇后脸色铁青,对着听见动静跑进来的十几个长春宫的内侍厉声开口道:“还不将这些犯上作乱的贼子给本宫拿下!” 李永昌带来的那几个人虽然身强力壮,但是毕竟人少,没几下就被一拥而上的人被捆了起来。 但是此刻的长春宫已经是一片狼藉,小皇子被周贵妃紧紧抱在怀里,吓得哇哇大哭,一干内侍打斗间碰倒了不少瓷器,地上满是碎片。 吴氏跪在地上,抱着昏过去的汪氏,朝着旁边的人喊道:“快去传太医。” 一场混乱当中,没有人注意到,一干年轻的小内侍从暖阁的侧门悄悄的溜了出去…… 正文 第七十四章:里应外合 , 集义殿中。 兴安的话音落下,朝臣们顿时神色各异。 虽然刚刚的这些话有些语无伦次,甚至都没说清楚是谁动了手,但是朝野上下谁不知道,内宫当中是太后娘娘做主。 孙太后更是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她刚刚还一副慈母的样子,假情假意的劝慰朱祁钰专心国事,结果话音刚落,吴氏就在后宫出事了,不仅如此,连郕王妃都晕倒了。 这可不是在她脸上狠狠的打了一巴掌! 感受到朝臣们不约而同投过来的,若有所思的目光,孙太后更是感觉一阵难堪。 这个李永昌,这么点事情都办不好! 让他抓个人而已,怎么闹得将人都打昏了,不仅如此,还被人跑出来通风报信。 这不是摆明了让她下不来台吗! 事实上,孙太后原本的打算,是让李永昌将吴氏先扣下来。 反正宫中之事,朝臣们插不上手,何况那番“证据”,虽然有所漏洞,但是出了事情,她这个太后总要调查一番,到时候人在手中,一切好办。 但是谁料到,这刚一进殿,朱祁钰竟闹了一出请辞的戏码,朝臣们又一心倒向他,逼得孙太后不得不拿起姿态,好好慰留一番。 偏这个当口,李永昌办事这么不妥帖,竟然放了人出来报信…… 孙太后心念电转,转瞬间便已有决断,敛去心中的惊怒之意,上前一步,关切道:“什么?郕王妃昏倒了?传太医了没有,快带哀家前去瞧瞧。” 事已至此,最好的法子就是将事情缓下来,至少不要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揭开,不然的话,原本她孙太后可以一言而定的后宫之事,只怕就不得不变成群臣商议的朝事了。 然而孙太后打得一手好算盘,朱祁钰又岂会轻易让她得逞。 还没等孙太后往前走两步,朱祁钰便一个横身,挡在了她的面前,道:“太后娘娘何必着急,母妃和王妃在宫中遭人袭击,此等大事,若不彻查清楚,本王何有颜面继续总摄朝政?” 说罢,转身对着兴安道:“到底怎么回事,当着诸位大臣和太后娘娘的面,说清楚!” 朱祁钰的心里当然同样着急,他本以为,有了自己的那一番布置,吴氏和汪氏在宫中,怎么也能保自己平安,但是却没想到,事情闹了这么大。 虽然不知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内情,但是他却清楚,这是吴氏在为他创造机会。 所以哪怕再着急,他也没有乱了方寸,若是这个时候让孙太后走脱,才是一切功亏一篑,连带着吴氏和汪氏在宫中受的苦也白费了。 于是兴安抹了把眼泪,开口将事情说了一遍。 “……那李公公手里拿着太后娘娘的印信,说咱们贤妃娘娘勾连外朝,联合王爷图谋不轨,要抓了贤妃娘娘下冷宫,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看了那证据,都说是假的,但是那李公公却不管,当着皇后娘娘的面,支使着人就要强行抓人,结果混乱中,王妃为了保护贤妃娘娘,被人推了一把,撞在一旁的红木箱上,就昏倒了……” 兴安没有遮掩半句,只将长春宫中发生的事情一字不拉的仔仔细细说了一遍,效果便足够了。 朝臣们面面相觑,皆掩不住眼中的震惊之色。 那李永昌是慈宁宫的人,手里又拿着太后的印信,不顾皇后和贵妃的阻拦,非要抓人,这是他一个总管太监敢做的事情? 这背后是谁在授意,不用猜都知道! 朱祁钰听完之后,铁青着脸“咚”的一声拜倒在地上,道。 “圣母,我母妃在宫中,素来谨小慎微,恭谨忍让,此番事情真假,臣虽不信却不敢代圣母妄断,然此事真假暂且不谈,纵然母妃有所过错,身为先皇遗妃,也该存几分体面,何有强闯宫禁,暴力抓人之理?” “何况皇后娘娘当时在场,对此事已有论断,那李永昌罔顾皇后诏命,横行抓人,以致王妃被暴徒所伤,此等胆大妄为之辈,岂非背后有人指使?” “臣自监国以来,夙兴夜寐,兢兢业业,不敢有一丝懈怠,然先有朝臣互殴,锤杀大臣,后有内宫奸贼伤及宫中母妃,累及王妃,臣于国不能安抚朝政,于孝牵连母妃担惊受怕,于家不能护持妻子,实无颜面立于朝堂之上,恳请圣母免臣监国之权,让臣回府安稳度日。” 说罢,朱祁钰脸色戚戚然,再次磕在地上,道。 “臣,叩谢圣母恩德。” 孙太后被气得浑身发抖,但是却无从发作。 朱祁钰这番话,皮里阳秋,就差指着她鼻子说,老子为国兢兢业业,替你儿子收拾烂摊子,结果你在背后给老子捅刀子?忘恩负义也没你这样的! 行,你厉害,你赢了,老子不干了,你爱找谁找谁去吧! 孙太后简直要被气得吐血。 这事情是她做的不假,但是要不是你这个郕王处处紧逼,她堂堂太后至于用这种下作手段吗? 这个时候,底下朝臣也纷纷上前,头一个开口的就是于谦,他同样铁青脸色,道。 “圣母容禀,郕王殿下为国劳心,操持大局,此等局面之下,竟有人敢堂而皇之对宫中贤妃下手,此事绝不简单,明为指责贤妃,实则意在迫郕王殿下就范,如此不顾大局,乱我江山社稷之人,不可姑息妄纵,必须彻查!” 于谦果然是于谦,这个脾气发作起来,谁都不管。 在场大臣心里头虽然都清楚,李永昌的背后是太后,对贤妃出手,目的也的确是郕王,但是却没人敢说出来。 毕竟这种局面之下,还是不要闹得太大,如果能够控制在后宫范围内,那更是最好不过。 然而于谦一开口,不仅戳破了这层窗户纸,更是将严重程度提高到了,祸乱江山社稷的地步。 这话也就差说,太后娘娘您这么做,跟葬送大明江山没什么差别了! 孙太后努力压下怒火,挤出一丝笑容,想要缓解一下殿内压抑的气氛,道。 “也没有郕王和于尚书说得这么严重吧,或许是李永昌发现了什么,不知该如何处置,所以一时举措失当,底下人没有分寸而已,何至于扯上江山社稷?” 于谦沉了沉眸子,正欲再言,另一头王直却横了他一眼,开口道。 “圣母,此事既然皇后娘娘已有论断,可见的确是李永昌图谋不轨,犯上不法,臣恳请圣母将此奸人下狱,按律论罪!郕王殿下如今总摄大政,实乃朝廷支柱,恳请圣母虑之。” 正文 第七十五章:妥协的艺术 , 孙太后看了看王直,神色显得有些挣扎。 王直的意思很明白,事情既然已经出了,那么就尽量控制在小范围内解决。 郕王毕竟是总摄朝局之人,李永昌带着人对她出手,而且闹得这么大,连人都伤了,又没有确凿的证据,传到外朝去,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把罪名都推到李永昌头上去,大家心照不宣,糊弄着过去最好。 然而孙太后却不甘心,李永昌跟了她这么多年,此次也是奉她之命前去,真要处置了,她以后还怎么统管六宫? 何况她在外朝已经连连失利,若连这一局也输掉,以后拿什么来钳制这个明显心怀不轨的郕王。 再说了,就算是她愿意把李永昌扔出来当替罪羊,这个郕王就能这么轻松的揭过这一节? 这可还跪着呢! 然而让孙太后没有想到的是,朱祁钰却没有穷追猛打,而是道。 “圣母,臣以为大冢宰所言甚是,李永昌依仗宫中权势,污蔑贤妃,犯上作乱,此等贼子,不可姑息。” 就……就这样? 孙太后拧了拧眉头,总觉得有哪不对。 朱祁钰这番话的确是将李永昌往死了打,但是区区一个总管太监,他能满意? 定定的望着低着头的朱祁钰,孙太后没有看见,他敛在眼底的一丝冷漠。 朱祁钰这么说,自然有他的考虑。 这番事情,若是真要穷追猛打,也非不可,有于谦这个愣头青在,真要细论起来,怎么着也能和孙太后扯上关系,毕竟这事情办的太不周到,破绽百出。 但是问题是,没有必要! 宫中发生的这番事情,其实是在朱祁钰的意料之外的,还是那句话,相对于给自己的计划增添的那一二分助力,他更在意的是吴氏和汪氏的安全。 这件事情掀开盖子,戳破窗户纸,固然会让孙太后颜面尽失,但是也奈何不了她。 太后毕竟是太后,只要不谋朝篡位,临朝称制,谁也奈何不得她,最多就是让她丢些面子。 这么做,弊大于利! 真要闹将起来,孙太后碍着面子,也必要走一番彻查的程序,吴氏前番刚刚在宫中替他查过孙太后在外朝的势力,虽然他不知道怎么查的,但是若被抓到了蛛丝马迹,也是麻烦事。 倒不如就让李永昌来背锅,说他自己鬼迷心窍,犯上作乱,这样以后孙太后也不好再对吴氏下手,既保住了母妃安全,也斩了孙太后一条臂膀,才是稳妥的法子。 当然,最重要的是,从王直的态度当中,朱祁钰看到了文臣的态度。 这朝堂,毕竟是天子的朝堂! 文臣哪怕表面上再向着他,也只是迫于无奈而已,天子驭极十四年,亲政五年,正统地位早就根深蒂固,朝堂上多的是他一手提拔的大臣。 这些人明时务,知道也先大军压境的局面下,必须要他这个郕王主持大局,但是自己在他们心里,始终不是正统。 所以他们绝不会无条件的站在朱祁钰这一边,需要共同抗敌的时候,他们如臂指使,但是真要说对他这个郕王的忠心,只怕半分都未必有。 至于于谦,朱祁钰也能猜到他的想法,自从那日在殿中,朱祁钰和他谈妥京营之事后,两人便多了一种默契。 当此局面之下,一切以大局为重! 具体地说,就是加强他这个总摄朝局的郕王的威信,将朝中分散的权力尽量聚集起来,令出一门,方能有最大的把握取得胜利。 所以于谦会配合朱祁钰打压勋贵,也会不顾底下人议论他谋推自用,亲自上阵提督京营。 也正是因此,站在于谦的角度,他希望这件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因为闹得越大,孙太后要平息事端付出的代价就越多。 说到底,天子在虏贼手中被挟持,而作为天子的生母,孙太后哪怕如今态度坚决,也始终是固守抗敌的不稳定因素。 最好是让她灰头土脸的回到后宫,放掉手中所有的权力,再不干预朝政,才是最好! 然而这次,他的这番想法,却注定不能如愿。 以王直为代表的老派文臣,更希望稳定为重,不会支持他,没有文臣集团做后盾,哪怕于谦是新晋七卿,也不可能扳倒孙太后。 何况,朱祁钰也不愿在这个时候,拿吴氏的性命去冒险。 所以这件事情,只能妥协! 不过有时候,妥协并不意味着让步,而往往意味着,更猛烈的反击…… 朱祁钰这么一松口,在场大臣纷纷松了口气,礼部尚书胡濙跟着道。 “圣母,郕王殿下所言甚是,污蔑先皇遗妃,率众闯宫,违抗皇后懿旨,伤及宗亲王妃,皆属大罪,李永昌乃宫中內监,此等行径,乃以奴犯主,绝不可姑息,恳请圣母降罪!” 左都御史陈镒也道:“臣亦以为如此,我朝先有王振一党,嚣张跋扈,欺压朝臣,如今又有李永昌之辈,横行内宫,伤及后妃,可见此等权阉之辈,畏威而不怀德,需以重典惩治,方能令天下万民安心。” 紧接着,又是一个个大臣站出来,纷纷开口。 只要确定好了方向,变着法骂人这种事,文臣最是拿手。 没过片刻,这李永昌在朝臣里头,简直就成了可以和王振相媲美的大奸宦。 孙太后坐在一旁,揉了揉额角,心头一阵泄气。 她知道,从朱祁钰开口的时候,李永昌的结局就注定了。 回想起这些日子来的种种,她总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素无朝政经验的宗室亲王,而是一个在朝局沉浮多年的老狐狸。 他好像永远不会冲动! 今天这番事情,换了其他的人,说不准会冲动的将事情闹大,然后步步紧逼。 但是朱祁钰不会! 他永远能清醒的看清局势,然后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解决办法。 孙太后可以想见,这番事情过后,失了李永昌,她必然对于内宫的掌控大大减弱,连自己的人都保不住,底下那帮奴才肯定个个人心浮动。 而有了这次折腾,吴氏那边是再也动不得了,最重要的是,朱祁钰这个郕王,在朝臣眼中,只怕又变成了顾及大局,忍辱负重的贤王。 只有她自己,损兵折将还要被人背后议论! 但是事已至此,这么多的大臣进谏,孙太后也只能就着台阶下来,道。 “诸位大臣所言有理,金英,你带着锦衣卫和东厂的人马,即刻到长春宫去,将李永昌及其带着的一干人等拿下,打入诏狱,李永昌污蔑先皇遗妃,犯上作乱,发配凤阳守陵,永世不得回京!” 听了孙太后的处置,群臣心中颇有几分不满,觉得轻了,但是看了看朱祁钰,见他没什么表示,也就咽下了话头。 孙太后将底下大臣的神色收入眼中,心中叹了口气,她知道这样会遭人议论,但是她也顾不得了。 发配凤阳,已经很重了,真要是杀了,那她以后还怎么管底下人。 她退一步,承认是李永昌污蔑吴氏,其实就是对朱祁钰服了软,保证自己不对吴氏再下手,同样的,朱祁钰也别对李永昌穷追猛打。 看这个样子,朱祁钰应该是听懂了…… 朱祁钰当然听懂了,虽然对于打伤汪氏的这个罪魁祸首,这般处置远远达不到他所想要的,但是现下不是计较的时候。 朱祁钰叩了个头,道:“臣谢太后恩典。” 话虽如此说,朱祁钰却依旧跪着,没起来。 孙太后一阵头疼,她知道,这事儿还没结束,后宫的事儿是处理了,但是因为这番事情,刚刚朱祁钰又闹起的请辞,还没个说法呢。 少不得要再说些好话…… 忍着心头的恶心,孙太后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煦一点,然而还未开口,底下便有一人出班,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道。 “圣母容禀,如今圣驾北狩,国势危殆,人心汹涌,故臣冒死,请圣母早定大计,以奠宗社。” 正文 第七十六章:早定大计 “早定大计?” 孙太后坐在上首,脸色沉沉,口中轻轻咀嚼着这四个字,目光慑人。 早在军报到京的那天晚上,她便曾经想过,可能会有这番场景,但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第一个说出这番话的人,不是她设想中的于谦,而是…… 丰城侯李贤! 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孙太后轻声问道:“丰城侯,你此言,是何意?” 话说的平淡无比,但是任谁都能听出背后的惊涛骇浪。 然而心中藏着惊涛骇浪的,又何止是孙太后一人,在场的众臣闻言,亦是第一时间绷紧了身体。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干大臣低着头,念头急速转动,没有人会觉得,李贤这个时候进谏,是临时起意。 如今勋戚势弱,李贤作为寥寥无几的二代靖难勋臣,可谓是京中勋戚的领头人。 他的一言一行,几乎可以代表勋戚的态度。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随着孙太后的问话,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李贤的身上。 被这么多人注视着,尤其是顶着太后娘娘锐利的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即便已经有了准备,李贤还是感到压力山大,瞥了瞥毫无反应的郕王殿下,李贤咬了咬牙。 豁出去了! 勋戚能不能翻身,就看现在了! “咚咚咚”三声闷响,李贤头上冒出一丝血痕,开口道。 “圣母容禀,如今天子北狩,瓦剌大军压境,我朝野上下无君无父,惶惶不已,虽有郕王殿下总摄大政,然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政令不通,难以上下一心。” “自军报到京以来,我朝中百官主张各异,议论纷纷,社稷空悬,朝局危难,瓦剌挟持天子,屡屡提出过分要求,我等囿于礼法大义,拒之则不忠君,由之则负社稷,实乃惶惶无终也。” “摄政监国,终非长久之计,先有群臣互殴于朝会,后有內监横行于宫中,此皆朝廷无主之故,臣斗胆冒死上谏,请圣母顾全社稷江山,另立新君!” 话音落下,“砰”的一声,孙太后霍然而起,右手重重的拍在案上,厉喝道。 “放肆,今上仍在,尔欲另立新君,是想谋反不成?” 李贤没有说话,但是勋贵当中,不约而同的又站出了两个人,一个是成安侯郭晟,另一个则是忻城伯赵荣。 二人大礼参拜,跪在地上,郭晟道。 “圣母,吾等皆世受皇恩,岂敢有不臣之心,大位传承,本非吾等臣子可以置喙,然大明列祖列宗在上,百战浴血方得江山,贼虏杀我军民,掳我天子,吾等皆同仇敌忾,恨不能亲身杀贼。” “然贼虏挟持天子,以天子之命,先有讨要金银财帛之举,后有查抄勋臣家财慰军,时至今日,竟敢以伪诏诓骗朝廷,若任由其发展下去,终有一日,会以天子之名,胁迫我大明朝廷上下,开城纳贡。” “为今之计,唯有早立新君,方能使贼虏诡计失策,护我大明江山,臣等不敢有一丝一毫不敬之心,实乃为社稷计,请圣母三思!” 赵荣也叩首道。 “请圣母三思!” 勋戚这边,一共来了七八个人,如今有三个都跪下来进谏,带给在场众人的震动不可谓不大。 孙太后缓缓坐下,脸色铁青着没有开口。 她对于外朝的控制,实在是乏力的很,在不动用官军的情况下,唯一的办法,就是依仗皇太后的权威来硬压。 毕竟,她不是皇帝,从名分上来说,她没有权力处置任何一名文武大臣。 这就导致,一旦有人不顾她的权威,硬顶着进谏,她是真的一点法子都没有。 就如现在一般,李贤等三个人敢当着天子这么说,早就被丢进诏狱里了。 但是孙太后却不能,不仅不能,她发火之后,还得坐下来和他们商量,这种感觉已经不是憋屈了,简直是憋屈死了。 瞥了一眼跪在原地一言不发的朱祁钰,孙太后银牙紧咬。 可真是好手段啊! 她本以为,朱祁钰能将勋戚拉过去就算不错了,可谁想到,他竟有这么大的能耐,让勋戚替他下这么大的死力。 深吸了好几口气,孙太后强压下心头的怒火,道。 “以臣议君,是为不敬!既然你们知道这一点,念及你们一心为国,哀家便暂时不予追究。” 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情既然提出来了,想要躲是躲不过去的。 勋戚这边,一连三位重臣站出来,已经表明了他们的态度,孙太后压不下去,就只能好好的打商量。 想了想,孙太后转身看向文臣序列。 这件事情,想要否决,靠她一个人是不够的,只能靠和勋戚一向不对付的文臣。 不过文臣这边…… 孙太后一阵后悔,没想到她千算万算还是棋差一着,怪不得朱祁钰从一开始,就那么卖力地拉拢文臣。 原来是早就预备着今天! 在底下的大臣身上扫了一眼,于谦和沈翼是肯定不能指望了,他们本来就跟自己不对付,又刚刚被朱祁钰提拔,肯定说不出什么好话。 陈镒和于谦交好,也不怎么靠谱,内阁这边,孙太后本来还是信任的,但是今天议事的时候,高谷的一番话让孙太后多了几分警惕。 她隐约记起,前些日子郕王将票拟的权柄给了内阁,十有八九,也被收买了。 直到此刻,孙太后才惊觉过来,自己究竟面对着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短短七日的时间,不仅夺去了京城的大部分军权,而且还暗中拉拢了勋戚为他下这样的死力气,更是施恩于文臣,立威于外朝。 智计,手腕,手段,威望,样样不缺! 她一个堂堂的皇太后,此刻想要找个人出来替她主持公道,竟然都找不出来…… 扫了一圈,她最终只能将目光放在了王直和胡濙的身上。 为今之计,也只能在他们二人身上试一试了。 胡濙是先皇的顾命大臣,有这一层身份在,他即便不替自己说话,也不会明面上赞成此事,最差也是个中立的立场。 至于王直,这个外朝的百官之首,孙太后一直都对他捉摸不透。 军报到京之后,王直一直都在放权,扶植于谦,甚至在很多重要的奏事场合,都有意培养于谦的影响力,因此孙太后一直觉得,他可能是和于谦一样,是个激进派。 但是刚刚在李永昌之事的处理上,王直的态度却让孙太后看到了一丝希望。 若是有他这个百官之首站在她这边,事情便好解决的多。 沉吟片刻,孙太后开口道。 “大冢宰,大宗伯,你二人为数朝之老臣,资历深厚,丰城侯等人提议另立新君,你二人是何想法?” 正文 第七十七章:逼宫(上) 孙太后既开口点了人,自然不好不答。 先说话的是礼部尚书胡濙,道:“回禀圣母,老臣以为,当前朝局事务繁杂众多,确实需要主持大局之人,然废立之事非吾等臣子可言,鸿胪寺已经筹备好使团,不妨等使团和谈之后,若瓦剌执意不肯让我等迎回皇上,再谈不迟。” 这种大事上,是容不得骑墙派的。 所以胡濙也没有废话,直接了当的表明了他的态度。 诚如孙太后所料,作为先皇遗命的辅政大臣,胡濙在这件事情上,持的是反对态度。 然而让她有些失望的是,胡濙虽然站在她这一头,但是口气态度,却显得有几分犹豫。 如果他的态度足够坚决,就应该以天子仍在,国有君父的理由,直接驳斥掉李贤的进谏,而不是说以后再议。 不过好歹也算是好消息,孙太后的心往下放了放,但是还没等她缓过气儿来,于谦就站了出来,道。 “大宗伯此言差矣,自军报到京以来,瓦剌屡屡提出种种要求,便是依仗有天子在手,此番和谈,对方必定会再次以天子为要挟,迫我大明就范。” “此时议立新君,不仅是为我大明朝局平稳,更是对瓦剌敲山震虎,只有我大明新君继立,瓦剌才知晓我大明誓死不退之决心,方有迎回天子之机!” 这番话说的掷地有声,说罢,于谦转身,同样拜倒在地,道。 “圣母,臣同请圣母为社稷计,为皇上计,早立新君!” 孙太后心中暗骂一声,她早就知道,这个于谦也不怀好意,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朱祁钰拉拢了去。 她将目光放在王直的身上,但是让她失望的是,这位百官之首吏部尚书,却始终不曾开口。 想了想,孙太后索性把心一横,冷声道。 “另立新君,也需遵礼法,明日便是东宫册封之礼,你们皆是朝廷重臣,应知宫中太子不过幼冲,便是得正大位,又能当得什么事情?这种不合礼法,又无意义之事,何必要谏?” 事已至此,孙太后也算豁出去了。 她还就不信了,有礼法大义挡在前头,这帮大臣真的敢开口让郕王继位。 果不其然,底下一干保持沉默的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 这……这不是耍无赖吗? 从刚刚丰城侯开口进谏到现在为止,文臣这边,只有于谦态度鲜明的表示了支持,而胡濙虽然并不支持,但是态度也并不坚决,剩下的一干大臣,包括吏部尚书王直在内,都保持缄默。 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换了平常,勋戚敢提出这样的谏言,早就被文官骂的狗血喷头了。 大家都不说话,无非是因为,事涉大位传承,太过敏感。 但即便如此,在场的人谁不清楚,李贤指的另立新君,指的是郕王,而非宫里那个两岁的小娃娃。 只是身为人臣,开口进谏另立新君,已是很犯忌讳的事情,再要开口提议继位之君的人选,实在太过僭越,所以大家都默契的没有开口。 这种事情,最适合开口的就是孙太后。 她身为皇帝生母,正宫太后,由她来开口,命郕王继位,才是合理合法的。 可谁料这位太后,竟然耍起了无赖。 群臣的意思分明是另立长君,到了她老人家这里,就被曲解成了要让太子嗣位,这不是耍无赖是什么? 偏偏这无赖刷的,群臣还都没脾气。 事涉大位传承,过分敏感,他们终究是臣子,一旦开口进谏让郕王继位,传出去很容易被当成逼宫篡位的权臣之流。 这……这可如何是好? 一众大臣面面相觑,相顾无言,另一头李贤的头上也冒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他的确没有想到,在众多朝臣都默认的情况下,孙太后还是如此执拗。 如此一来,事情就麻烦了。 别忘了,这个另立新君的谏言,是他头一个提的。 这种事情,从开口的那一刻起,就再无回头之路,若是不成,那对于勋戚来说,不仅不能翻身,更会彻底失去皇权的庇佑。 没了皇权的加持,勋戚在文臣面前,根本就是毫无反抗之力。 更不要提他一个丰城侯,真要是被秋后算账,谁也保不住他。 换句话说,到了这种地步,后退就是万丈深渊,这件事情,不成也得成! 这么短短的片刻间,李贤忽然有些明白,历朝历代的那些权臣为何最终都会走到兵谏的地步。 实在是,局势所迫,不得不为啊! 深吸一口气,李贤咬了咬牙,正要开口,却听到身旁已经响起一道声音。 “圣母,古语有云,国有长君,社稷之福,臣冒死,请圣母命郕王殿下嗣位,承继大统!” 语气平和,然而却十分坚定,李贤惊讶的转过头去,却见于谦目光清朗,深深叩首。 “放肆!” “大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前一道又惊又怒,是孙太后的,后一道又气又急,是朱祁钰的。 孙太后是因为没想到,真的有朝臣胆敢不顾天下物议,悍然插手干预皇位承继。 他就不怕被天下士林诟病为逼宫篡位吗? 至于朱祁钰,他则纯粹是气的! 要知道,国政大事不是过家家,不是一点小手段就能轻易扭转的。 孙太后此刻装傻充愣,看似是让局面陷入了僵局,但是最多不过是拖延片刻时间而已。 他这些日子的谋划,又不是摆着看的。 真要是孙太后非要一意孤行,他只需力辞监国之位,再将这些日子收到的,只在高层流传的那几份军报散播出去。 孙太后就算不想妥协,也非得妥协不可。 除非她想再来一次群臣逼谏! 但是这件事情要做,只能让整个朝堂百官联合来做,民心民意,才能扛下违背礼法的后果。 除此之外,任何一人,胆敢提出这样的谏言,必定会受到天下非议。 于谦啊于谦,你到底在想什么! 果不其然,于谦声音落下,孙太后霍然而起,厉声喝道。 “于谦,你想要逼宫篡位不成?天子安在,东宫有主,你竟敢发此乱悖之言!锦衣卫何在,将此贼子给哀家拿下!” 外头值班的锦衣校尉,立刻冲了进来,虎视眈眈侍立于旁,就要动手抓人。 然而就在此时,朱祁钰亦是顾不得其他,起身对着扑上来的锦衣卫喝道。 “退下!” 那几个锦衣卫相互看了看,终究没有上前。 见此情形,孙太后沉着脸色,伸手指着朱祁钰道:“郕王,你也欲和这贼子一同谋逆不成?” “臣不敢。” 朱祁钰深吸一口气,抬起了头,道。 “圣母,臣为宗室,事涉大位,本该避嫌。” “然国势殆危,群臣惶惶,古语有云,主少则国疑,我大明立国百年,此等危在旦夕之时,当以社稷为重。” “臣断无觊觎大位之心,然此等局面,新君当立,太子幼冲,需立长君方能安天下万民之心,故臣请圣母三思!” 顿了顿,朱祁钰迎着众臣惊疑不定的目光,开口道。 “若圣母真认为,此乃乱悖之言,是臣蓄意谋逆,逼宫篡位,便请圣母将臣与于谦一同下狱,臣……断无怨言!” 正文 第七十八章:逼宫(下) , 集义殿中,静的针落可闻。 孙太后气的浑身发抖,倒退两步,跌坐在座上,胸前一阵起复,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朱祁钰竟然敢就这么直接站出来。 这种事情,哪怕是装个样子,他难道不应该力辞才对吗? 如果说于谦刚刚的那番话,是大不敬! 那么朱祁钰的这番话,如果不看现在的局势,单拎出来瞧,那妥妥的就是逼宫篡位之言。 他竟然敢…… 坐在榻上定了定神,孙太后眼中露出一丝凶光。 既然他自己送上门来,那就别怪她手段狠辣了,阴沉着脸色,孙太后一副怒极的样子,连声道。 “好,好,哀家竟未看出,你是这等口蜜腹剑之辈……” “锦衣卫!” 还未等到底下的锦衣校尉应答,孙太后便见到又有人站了出来。 “太后不可。” 是王直! 这个外朝的百官之首,终于是按捺不住了。 王直脸色沉重,抬头看了一眼怒气冲冲的孙太后,又看了看拜倒在地的朱祁钰和于谦,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 何苦来哉! 在他看来,另立新君是势不可挡之事,但是完全没有必要这么急,只需将消息放出去,以郕王如今在朝中的威望,太后娘娘扛不了几天,必然是会同意的。 何必要闹到如此地步! 这些日子,他对朝局洞若观火,但是却不愿过多插手,无非是想要落得个安稳致仕。 毕竟他老人家已经七十岁了,要不是遇上这档子事,早就告老还乡了。 心中叹了口气,身在其位,当谋其政,怎么着也躲不过去啊! 上前一步,王直开口道。 “太后,于谦所言,虽有僭越,却是实情,无论是为了朝局安稳,还是为了将天子救回,另立新君都是最优之策,所谓主少国疑,天下难安,故臣同请太后娘娘,早定大计,嗣立长君!” 说到底,他不可能坐视太后真的将于谦和郕王殿下下狱。 王直只是不愿在这等年纪沾惹是非,但是不等于他糊涂。 眼下的局势,郕王和于谦,无论哪一个对于朝廷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 真要是将他们下狱,刚刚有所起色的朝局,只怕立刻分崩离析。 到时候不用瓦剌打过来,大明自己就先内乱起来。 这种事情,决不能发生! 所以哪怕心中不愿,王直也得站出来,而且态度必须鲜明。 有了王直的这番表态,殿中仿佛开了闸门一样。 紧接着陈镒便道:“太后,古人有言,社稷为重君为轻,当此风雨飘摇之极,万望太后,以宗庙社稷为重,早立长君!” 其他人虽没说话,但是也纷纷跪在地上,深深叩首。 孙太后目光扫过底下拜倒一片的群臣,心中无力之极。 怀着最后的希望,她朝着唯一坐在原地的礼部尚书胡濙问道。 “大宗伯,皇家伦序早定,大位名分有主,你执掌礼部,此等违背礼法之事,难道坐视不理吗?” 胡濙起身,重重的叹了口气,同样拜倒在地,道。 “太后,礼法……重不过社稷江山!” 未曾多说,但是原也不必多说。 随着胡濙拜倒,殿中群臣,再无一人站立,孙太后只觉一阵心寒,眼中不自觉便流下两行清泪,哭着道。 “尔等如此,置先皇于何地?置今上于何地?又置东宫于何地?” 眼见将太后逼成这个样子,底下群臣一阵无奈。 换了其他的事情,他们或可让步,但是这件事情,动辄便有社稷倾覆之危,如何能让? 群臣只得再拜,孙太后却只抽泣着,一言不发。 局面再度僵持下来! 过了片刻,依旧是于谦,重重的在地上叩首,道。 “圣母,天家伦序,臣等不敢妄议,然如今情势,实为迫不得已,社稷在前,礼法在上,臣请太后命郕王承继大位,遥尊今上为太上皇,仍立大皇子为东宫太子,如此,既保江山社稷,亦全礼法传承,臣等万死,亦得偿所愿。” 于谦一下一下的叩首,直到头上都隐现血痕,也未停止,群臣同样跟着一下下叩首。 一时之间,安静的大殿当中,尽是清脆的叩首之声。 孙太后望着这副场面,情知已经无力回天,幽幽的叹了口气,道。 “既如此,哀家也不做这个祸乱江山的恶人,允尔等所请其命,命郕王即位,礼部准备仪典吧……” “太后英明!” 底下众臣纷纷喊道,然而孙太后却连一刻也不愿多留,径直起身,回了宫中。 这场小型的议事,到了此处,终于是结束了。 众大臣起身,对视一眼,心中皆是复杂之极,有心开口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终,只是面对着朱祁钰拱了拱手,告退下去。 唯有两个人留了下来,一个是丰城侯李贤,另一个便是于谦…… 待得人走的差不多了,李贤方才上前,道。 “殿下,京营已经备好,静待于尚书前往接手,然而三大营统领尚且空缺,伏惟殿下虑之。” 话音落下,李贤便感觉到于谦一道冷冷的目光扫了过来。 心里暗自抹了把冷汗,他也不知道,郕王为什么同样要把于谦留下来,这种事情,有外人在怎么好说…… 但是既然是朱祁钰的意思,他也不好违背。 说起来,今天他的表现的确不够到位,此刻只能努力找补,只希望这位郕王殿下,不要因此而对勋戚产生什么恶感才好。 朱祁钰倒是淡定,坐下抿了口茶,道。 “明日结束后,你递个名单上来,与兵部商议过后,再递给本王。” 李贤忙点头称是,随后便在朱祁钰的眼神下,告退离开。 于是大殿当中,便只剩下了朱祁钰和于谦两个人。 过了良久,于谦道。 “殿下,为何要这么做?” 声音中带着一丝困惑,也带着一丝挣扎。 朱祁钰心中叹了口气。 他太清楚于谦的性格了,这个人,无比冷静,但是他也会痛苦,也会挣扎。 理智告诉于谦,他此刻应该坚定的站在郕王这一边,这是对大明江山最有利的。 但是他这么多年,所读的圣人之理,礼法大义,又束缚着他,让他倍感痛苦。 朱祁钰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开口道。 “今日之事,确是本王谋划,无论你如何作想,但本王,是为了大明!” 说罢,朱祁钰转过身,负手而立。 于谦站在原地,愣了半晌,方才艰难的开口道。 “臣……明白了,臣会尽力守住京师,亦会尽力迎回天子,愿殿下一心为国,弘济艰难,以慰天下。” 说罢,于谦拱了拱手,失魂落魄的离开了集义殿。 朱祁钰转过身,望着于谦离开的身影,神情复杂,低声喃喃道。 “希望……你是真的明白了吧……” …… 重活一世,朱祁钰自认他能看得懂于谦,但是他却知道,于谦看不懂他。 今日于谦的一番举动,既在朱祁钰的意料之中,也在他的意料之外。 本来,他是希望借助勋戚的力量,让孙太后答应立他为新君,即便是当场不能答应,但是朝廷物议在前,孙太后就算坚持也坚持不了多久。 他意料之外的,是于谦的惊人之语。 以于谦的聪明,不可能不知道他说出那番话,会意味着什么,那是赌上了他的前程和名誉。 即便是成功了,以臣子之身,妄议皇位传承,于谦也必然会被士林上下非议不已。 但是他还是做了! 李贤是朱祁钰安排的,但是于谦不是。 有了前世的经验,朱祁钰早就知道于谦不会反对,但是他会站出来说那番话,是朱祁钰没有料到的。 但是也只是当时不明白,待事情结束,朱祁钰便想通了。 国赖长君,这本就是于谦心中早就有的想法。 当时的局面,实则是僵在那里,需要有人出来推一把,所以于谦便站了出来。 除此之外,只怕还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毕竟有前世的经验在,这些日子下来,朱祁钰和于谦讨论国政,研究朝务,很多想法不谋而合。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于谦当时,多少也怀着几分替他冲锋陷阵的意味。 但是朱祁钰能看得懂于谦,他却未必看得懂朱祁钰。 要知道,当时的场面,朱祁钰最好的办法,其实是缄默不言。 他之所以站出来,是为了保于谦,也不是为了保于谦! 重活一世,朱祁钰反思了很多,其中就包括,自己当年为什么会失败。 除了没有孩子这个硬伤,难不成就没有其他的了吗? 答案自然是有! 若非有南宫复辟这一桩事情,哪怕他最终没有儿子,依旧是朱见深继位,他至少也不会落得个连皇陵都入不得。 他失败的最大原因,用乡间的俚语来说,就是既想当婊子,还要立牌坊…… 他本非正统,得到皇位的程序,也并不是那么正当,这就导致了,他拼命想要证明自己的正统,生怕天下人对他有什么非议。 既不愿意将皇位还回去,又想要合乎礼法,得到群臣和天下人的认可。 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鱼和熊掌都想要的结果,往往是鸡飞蛋打,啥也不剩。 所以这一次,打从一开始,朱祁钰就没想当个天下人心中的明君,贤君。 如他那天在景阳宫对吴氏所说的一样,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前世的朱祁钰,瞻前顾后,既想要名,又想要权,失了坦荡之意。 那么这一世,他便光明正大的做自己一切想做的事。 所以他明明白白的告诉于谦,今天的事情,就是他谋划的,他不会,也不愿做朝臣心中期待的那个完美无缺的明君。 就如今日之事,朱祁钰知道,朝臣心中期待的,是他三辞三让,推拒不过再答应,但是他不愿做这个面子工夫。 一方面是因为,当此危局,朝臣除了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另一方面,他也想告诉朝臣们。 他想要的,就会去拿。 别人想要议论,就让他们议论去便是! 皇权巍巍在手,他绝不会再被人所制。 希望于谦,是真的听懂了…… 正文 第七十九章:宫内叙话(上) 待得众人都离开了,朱祁钰带着前来报信的兴安,半刻不停的便赶往了景阳宫。 别看他刚才在一众大臣和孙太后的面前镇定自若,但是心中早已经是焦急无比。 说到底,这一次还是他太过冒险了,若是吴氏和汪氏有什么事情,他只怕要悔恨终身。 在朱祁钰一路催促之下,不过盏茶时间,就到了景阳宫的门口。 守门的宫女远远的瞧见肩舆过来,便急急忙忙的进去通传,不多时,青珠便带着人迎了出来,屈膝行礼道。 “请王爷安。” 朱祁钰边下肩舆,便摆了摆手问道。 “不必多礼,母妃和王妃在何处?如今可安好?” 青珠道:“王爷放心,娘娘安好,正在宫中歇息,王妃娘娘也在宫中安歇着,太医说并无大碍,大约再有半个时辰,就该醒了。” “好,快带我进去。” 朱祁钰提着的心略略放了下来,紧催着青珠便往里走。 距离兴安前去报信到现在为止,还没多少时间,景阳宫中素来人手又不多,因而被李永昌带着人弄乱的院子还没来得及收拾。 越往里走,便越显得狼藉不堪,朱祁钰看着这副场面,心中又是忍不住升起一阵后怕。 幸亏他提前做了布置,让母妃想法子往长春宫去。 不然的话,若是只有母妃和汪氏在这景阳宫中,那李永昌还不知道要如何逞凶…… 进了暖阁,便瞧见吴氏坐在榻上,手里捏着茶杯,神色淡然,全然不似刚刚才经历过一场剑拔弩张一样。 朱祁钰上前行了一礼,略有些歉意道:“宫中的事情,儿子已经听说了,是儿子顾虑不周,让母妃受惊了。” 吴氏搁下茶盏,倒是没什么大的反应,道:“事情成了便好,只是让芸娘受了委屈,你既来了,便先去瞧瞧她吧。” 说罢,吴氏起身,带着朱祁钰走进了暖阁的侧卧房当中。 房中点着炭火,暖烘烘的,周围侍奉的几个婢女见朱祁钰进来,纷纷屈膝行礼,低声问安。 朱祁钰往前紧走两步,便瞧见汪氏躺在床榻上,俏脸隐约有些苍白,额头上缠着白布,透过白布,隐约可看到鬓角处有一片婴儿拳头大小的血痕。 “这……怎么这么凉?” 虽然心中已有预料,但是看到额头上鲜红的血痕,朱祁钰还是忍不住一阵心惊,坐在床榻之旁,轻轻牵起汪氏的手,朱祁钰眉头微皱,转过身问青珠。 “太医怎么说?” 青珠回答道:“回王爷,太医说,王妃额头上的伤只是皮外伤,看着吓人而已,要不了几日便会恢复,不过……” 朱祁钰听到青珠吞吞吐吐的口气,一阵皱眉,问道:“不过什么?” 青珠看了一眼吴氏,见后者微微点头,方道。 “不过太医还说,王妃本就刚刚生育不久,身子刚刚将养过来,这些日子又劳心费神,以致气血两亏,虽然时日尚短,瞧不出来什么,但是若长此以往,怕是会……会影响生育。” 怎么会…… 朱祁钰拧着眉头,心中一阵意外。 要知道,前世的时候,汪氏的身体一直很好,甚至于在景泰元年,汪氏还诞下了他们的第二个女儿。 哪有什么影响生育之说? 想了想,朱祁钰开口问道:“青珠姑姑的意思是,王妃再难有孕?” 这次回答的不是青珠,而是吴氏。 望着朱祁钰迷惑的样子,吴氏摇了摇头,道。 “倒不是说再难有孕,妇人的身子容易亏损,尤其是生育之事,最为损耗元气,芸娘半年前刚刚诞下了长姐儿,这些日子又一直奔忙,身子亏损的元气一直没补回来,这样下去,最多再怀一胎,便会再难有孕。” 这个时候,青珠也道:“太医还说,王妃如今的身子,若不好好调理,即便再有孩子,也元气不足,恐对幼子有损……” 朱祁钰轻轻颔首,将目光转回了汪氏的身上。 青珠这么一说,倒叫他想起前世的一桩事情。 当时汪氏诞下他们的第二个女儿时,生孩子的时辰,比寻常时候都久了些。 生下来之后,孩子也比寻常的孩子要瘦小,太医曾经诊过,说孩子先天不足,以致于长成之后,不得有婚嫁之事。 却原来,症结在此处。 细细想来,前世之所以他会被夺去皇位,根结还是因为没有嫡子。 见济那孩子毕竟是侧室所出,他为了名分,强行扶杭氏正位,惹得天下物议纷纷,皆道他太过凉薄。 若没有废后之事,纵然朝臣反对废太子,至少也不会如此君臣离心。 若不知道也就罢了,朱祁钰如今既然知道了,自然是要避免前世的情形重演。 “那太医可曾说了,该如何调养?” 吴氏笑了笑,道:“此事倒也不难,寻常妇人生育不至于此,芸娘之所以这样,是这段日子太过劳心费神所致。” “想你那王府当中,也不缺药材补品,太医留了方子,照方抓药,她自己再平心顺气地好好将养着,莫劳神,莫动气,大约一年的工夫,也就能养过来了,不过……” 话至此处,吴氏似也有些为难,没有继续说下去,倒叫朱祁钰有些奇怪,问道。 “不过什么?” 吴氏没有开口,倒是青珠凑到他身边,低声道。 “王爷,太医特意嘱咐,王妃调养的这段时日,您和王妃不能同房,太医还说,王妃的身子,也有些原因是,产后房事不加节制……” 哪怕是两世为人,朱祁钰还是忍不住脸色红了红。 怪不得吴氏不好开口,这种事情。 好吧,这事情他是有印象的,前世的时候,他在京中不过是个闲散王爷,没有什么正经差事做,再加上他那时胆子小,没有乱纳许多侧室,府中只有汪氏和杭氏二人,未免……荒唐了些。 见朱祁钰这番表现,吴氏轻轻摇了摇头,略带责怪道:“你明白了?” 朱祁钰低头,道:“明白了,母妃放心,儿子知道分寸。” 吴氏点了点头,道:“那便好,芸娘如今身子也虚着,就让她先歇着吧,你随我出来。” 于是朱祁钰乖乖的跟着吴氏离开卧房,重新回到暖阁当中坐下。 将左右的闲杂人等都遣退,只留了几个心腹之人在旁随侍着,吴氏方才开口道。 “你一大早让芸娘进宫来,传话给哀家,让我们想法子去长春宫避祸,想来是在外头有了大动作,如今我二人既平安无恙,你的事情,可是办成了?” 朱祁钰点头,接着便将外朝发生的事情,仔仔细细的对吴氏说了一遍,从大朝会上的大打出手,到集义殿中的逼宫进谏,听得吴氏又是皱眉,又是紧张。 半晌,待朱祁钰说完,吴氏方道。 “哀家早便料到,你今日定会有所动作,却不曾想你竟如此大胆,罢了,此事虽凶险,可到底是办成了,也不枉哀家担惊受怕这许多日,不过你如今到宫中来,可是有何事,要跟哀家说?” 正文 第八十章:宫内叙话(下) 朱祁钰沉吟片刻,道。 “不敢欺瞒母妃,儿子此来的确有事,如今外朝大局已定,儿子也该集中精力,在朝政之上,毕竟也先大军压境,社稷危局,不容轻忽。” “外朝儿子自问有把握能控制的住,只是这宫中……” 所谓攘外必先安内,朱祁钰自己心里清楚,只有形成一个稳定的统治体系,才能真正上下一心。 这也是他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做的事情。 平息文武之争,将军权收归统一,包括今天的逼宫,都是为了最快的形成一个稳定完整的决策中心。 但是他始终不会忘记,他之所以做这些,都是为了能够再次打赢这场大战。 不是像前世那样,被人家打到京师城下,耀武扬威一番之后全身而退的赢,而是要拿一场真正的大胜! 想那瓦剌,不过是太宗兵锋之下,瑟瑟发抖的小小部落而已。 若是没有仁宗,宣宗二位先帝仁慈,开放互市,它区区一个小部落,如何能够这么快就发展壮大,和脱脱不花代表的黄金家族分庭抗礼。 此等忘恩负义之辈,畏威而不怀德,怀柔之策对于他们根本无用,只能临之以威,方能让其再不敢有一丝异心。 前世的朱祁钰修于内政,不曾对外开战,但是这一次,他远远不满足于固守北京城。 但是同时,他也清楚的明白,也先能够击溃大明二十余万官军,纵然是有明军指挥失当的缘故,但是自身的实力也不容小觑。 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势必要将全部的精力都用在朝政之上,那么相对的,就需要有一个人,替他看好后方,不要让有些人来捣乱…… 吴氏点了点头,道:“哀家明白,这一点你放心,你既已正位,哀家在宫中也可放手施为,外朝那些大臣,不是在弹劾王振一党吗?这宫里头和王振有牵连的,可是不少!” 看着目光陡然变得凌厉起来的吴氏,朱祁钰点了点头。 他这位母妃,可不是什么没见过血的软弱之辈,既然她心中有数,朱祁钰也不多说,道。 “母妃放心,等明日之后,儿子便调一得力之人提督东厂,母妃若有事,可命东厂协助便是。” 略停了停,朱祁钰从袖中拿出了一份名单,继续道。 “此番风波之后,想来有不少地方都需得人顶上,母妃若是手头人手不够,这几个人可以暂且提拔起来。” 吴氏接过名单瞧了瞧,倒是有些意外。 “这些人,都是你的人?” 倒不是她不相信自己儿子,而是她毕竟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外朝的事情她不晓得,但是内宫当中,朱祁钰有没有安插人手,她还是清楚的。 这份名单上头,列了十几个人的名字,有吴氏知道的,也有她不知道的,有些人甚至在内宫当中的品阶都不算低。 若说他们都是朱祁钰早就布下的,吴氏是断然不信的。 朱祁钰有些头疼,这件事情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这份名单上的人,都是前世他曾经重用过的,有些人机灵权变,有些人老成持重,但是无一例外,都是被他一手提拔起来,而且知恩图报,对他忠心耿耿的。 前世的时候,他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又顾及着外朝的舆论,怕朝臣们议论他刚一继位,就清洗天子留下的内宦,所以并不曾对宫中进行彻底的大清洗,而且采用了更加温和的手段来掌控内宫。 如此一来,稳妥是稳妥了,但是也残留了不少宵小之辈,如那曹吉祥,就曾是王振门下。 但是如今,他已经想明白了,他既然拿到了这个帝位,就算他什么都不做,外头一样会议论他。 背了这个恶名,就不如名副其实,将宫中狠狠的清洗一番,彻底的将那些心怀不轨的东西,都打杀了,也好落得个安心。 但是如此一来,势必会比前世手段要狠些,他这份名单上有些人,严格说起来,也有和王振有些牵连的,毕竟,王振把持内宫这么多年,真要是和他毫无干系的内宦,其实少之又少。 所以他才拿出了这份名单,提前和吴氏通了通气,不过要解释名单的来源,却是有些难。 想了想,朱祁钰只得道:“倒不算是我的人,只不过是之前和成敬有交情的,说是得力之人,儿子便想着可以一用。” 吴氏笑了笑,若说那些少监,太监,掌事,成敬和他们相熟,倒也罢了,但是这名单里头,有好几个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成敬好歹也是内书房的教习,哪有这么多工夫认识他们。 情知是朱祁钰在敷衍她,吴氏也不多问,点了点头,便将名单收好。 朱祁钰又道:“还有一桩事情,礼部既已承了懿旨,想必过不了几日,就是登基大典,倒是合该一并册封皇后,只不过刚刚您也说了,芸娘的身子,不适合劳心费神,所以儿子想着,这六宫之事,还得您来费心管着。” 吴氏点了点头,似笑非笑的看着朱祁钰,道:“哀家还以为,你要让你府里那个杭氏,来代行皇后之权呢?” 朱祁钰脸红了红,他之前的确是有些专宠杭氏,放在前世的时候,若是得知汪氏的身子不好,说不准还真会让杭氏代管六宫。 不过如今他所见所知都于前世不同,自然懂得分寸,道:“母妃说笑了,尊卑上下,岂可僭越,儿子也不会糊涂到那个份上。” 吴氏的神情变得严肃了些,道:“你明白便是,正宫之位,是后宫安宁根基所在,先皇一世英名,唯有废后一事被人诟病至今。” “孙氏以天子生母之身,却在外朝得不到一点待见,你便可知,朝臣心中对此事有多看重,你以后有多少后妃,哀家不管,可正宫之位,不可轻动,这一点你要切记。” 朱祁钰点了点头,前世的时候,吴氏也这么劝过他,不过那个时候,他废后是为了立太子,再加上皇位日渐稳固,自然也就没有听进去。 但是有了前车之鉴,这会他自然不会再犯,点头应了下来,朱祁钰又道。 “这两件事情要劳烦母妃,除了这些,其实前番儿子来宫中,便有一疑问,只是当时有太后的人在旁守着,不好多问,如今正好,请母妃帮儿子解惑。” 他这么一说,吴氏也来了兴致,开口问道:“是何事?” 朱祁钰开口,轻轻吐出一个名字。 “金英!” 正文 第八十一章:回府 , 暖阁当中,朱祁钰将那天金英的表现一五一十的对吴氏说了,吴氏听完之后,眉间闪过一丝笑意,道。 “这原也不是什么提不得的事情,你既想知道,哀家告诉你便是。” 吴氏眼中浮起一抹回忆之色,道:“我入宫之前,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后来因为受到汉王叛乱牵连,被罚没入宫,因缘际会,结识了你父皇……” 于是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竖起耳朵听着。 说起来,自己这位母妃,对于过往之事向来忌讳莫深,甚少提起,就连他也知道的不多。 “但是当时,宫中尚是先太皇太后做主,仁宗皇帝为太子时,监国二十余年,屡被汉王,赵王所欺,数次险些被废,仁宗皇帝天不假年,亦有此故。” “再加上仁宗皇帝刚一宾天,汉王便起兵谋反,因而先太皇太后对于和汉王有关的一概人等,都十分厌恶。” “正因于此,你父皇也不敢将我明着册封,直到后来,你出生之后,先太皇太后才勉强释怀,哀家也因此被册封贤妃,直到如今。” 吴氏的叙述相当简略,只挑拣了重点的讲,朱祁钰也没有多问,毕竟是父母辈的事情,为尊者讳是应该的。 想了想,朱祁钰问道:“原来还有这一桩缘故,不过这和金英有何关系?” 吴氏笑了笑,从回忆中醒过神来,道:“你父皇自幼在先太皇太后教训下长大,闹出这么个荒唐事,自然怕她老人家生气,责罚于他,便就想将我送出宫去,却不曾想,我当时已有身孕。” “你父皇后妃虽多,但子嗣艰难,当时,金英已是你父皇的心腹内宦,于是便将我送到了金英的外宅当中待产,我便是那时,和金英有一段交情。” 朱祁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么个缘故。 “那母妃觉得,此人可用吗?” 陈年旧事,翻出来也只能当个故事听,还是那句话,父母辈的是非恩怨,不是他能掺和的。 所以朱祁钰更关心的,还是金英这个人,到底自己的母妃关系有多深。 吴氏闻言,眉头微微皱起,过了片刻方道:“用倒是可用,但是不可倚之为心腹。” 朱祁钰没搭话,但是脸上却露出一丝疑惑。 “这是后宫中行走的规矩,你晓不得很正常。” 吴氏笑了笑,开口解释道。 “在这宫中,所有的内宦都是奴婢,他们的主子只有一个,就是龙椅上的人,或许还加上太子。” “但是除此之外,不论是太后,皇后还是其他的妃嫔,都不算是他们真正的主子,所以在后宫当中,两头结交,明哲保身是常事。” “金英的确跟哀家有交情,但这不妨碍他同样跟孙氏有交情,不过你也不必担心他会做什么糊涂事,金英久立朝廷,是明眼人,眼下的局面,还是可用的。” 朱祁钰沉吟不语,既然是这样的情况的话,那么他原本的盘算就要变一变了。 不过那是以后的事,至少眼下金英还是可以托付的,那就够了。 一切,等这次大战之后再说! 接下来,母子俩又说了些闲话,有宫女来回禀,说是汪氏醒了。 因顾念着汪氏身子未好,朱祁钰特意命人备了不透风的轿子,才带着汪氏一同离开了景福宫,往郕王府去。 在宫门口换上马车,朱祁钰将今日外朝发生的事情,也对汪氏说了一遍,说到惊心动魄处,汪氏忍不住抓起他的手,一阵紧张兮兮的,样子惹人怜爱的紧。 当说到宫中太医的嘱咐的时候,汪氏又忍不住一阵大羞,别过身去双手捂着脸。 朱祁钰将她的身子扳过来,道:“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接下来这段日子,你需得好好将养,宫中事务,便暂时让母妃代你去管,等你养好了身子,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和大姐儿作伴。” 汪氏皱了皱鼻子,轻轻捶了他一下,却没有说话,只心里头却甜滋滋的。 她心里知道,这番话,原本朱祁钰不用亲自对她说,但是怕她因为此事而胡思乱想,才故意如此玩闹着说出来,只为让她放宽心。 将头靠在自家夫君的肩膀上,汪氏只觉得这阵子的辛劳,全都值得。 将汪氏抱在怀里,朱祁钰忽而又想起一桩事情,开口问道:“今日在宫中,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祁钰既然知道,今天大朝会上有事发生,又打好了主意,要趁机逼宫,自然要在后宫提前做好布置。 刚巧成敬有相熟之人在惜薪司掌事,于是他便命成敬使了些人情,将宫中稀缺的红萝炭,紧着景阳宫先送。 这宫里头的炭火都是有数的,尤其是红萝炭,往景阳宫送的多了,其他的妃嫔就得不着了。 便是没有那周贵妃遣人去闹,吴氏也会设法,将那些炭火分到各宫,趁机让长春宫去。 再加上他将孙太后拦在集义殿中,怎么说,吴氏和汪氏自保应该有余,怎么会闹得这么厉害…… 汪氏闻言,咬了咬下唇,开口道:“这是母妃告诉妾身的,她说,既然王爷这么安排,想来是太后要对她发难,进而要挟王爷,而王爷既然能够算出太后动手的时间,说明这场冲突,王爷是发起者,太后定是被逼的急了,才匆忙动手。” “所以我们与其明哲保身,不如将计就计,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太后本来就不占理,只要事情闹大,定能对王爷有所帮助。” 原来如此…… 朱祁钰叹了口气,他这位母妃,真是厉害,仅凭只言片语,便能够做出如此正确的判断,这份眼光和胆量,连他都自叹弗如。 伸手拂过汪氏额上的血痕,朱祁钰问道:“所以,你是故意的?” 汪氏眨了眨眼睛,只以为他不喜欢自己玩弄心计,想了想才小心的道:“王爷您之前说,要妾身多听母妃的话的……” 听出了怀里人的委屈,朱祁钰紧了紧抱着她的手臂,道:“听话是不错,可也不至于给自己弄伤了,自己碰上去的,也不知道轻些,兴安说的时候,本王都吓坏了,生怕你出什么事,不行,回头本王定要狠狠罚一罚兴安这小子。” 汪氏这才放下心来,把头埋起来闷声道:“母妃说,这种事情得是真的,才管用……” “好,总是你有理。” 马车外头,兴安莫名的感觉到有一阵寒意袭来,让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兴安心里头开始想,要不要把入冬的褂子翻出来穿上…… 正文 第八十二章:金英的谋算 , 傍晚的云霞晕染了整个天际,让天空变成了火红一片,阶前的枫叶飘落,被一阵阵的秋风卷起,打着旋便飞到了宫墙外。 美景如画,但是并非所有人的心情,都像云霞一样美丽。 慈宁宫中。 孙太后将手里的奏疏捏紧,狠狠的扔在地上,冷笑一声,恨声道。 “礼部这回的动作,倒是快的很,怕是私底下早就商量好了,就等着合起来逼迫哀家,这帮狼心狗肺的东西!” 底下侍奉的一帮内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瑟瑟发抖,不敢言语。 这已经是太后娘娘回来之后,第三次发脾气了。 头一次是刚回来的时候,狠狠的生了一阵子气,三四个平常侍奉的宫女,稍有差错,便被罚了禁足。 随后,又将皇后娘娘召来,隔着暖阁的门,外头的人都能隐隐听见太后训斥的声音,具体说了些什么不晓得,但是看皇后娘娘离开时红肿的眼睛,怕是被骂的不轻。 这回,不知道又是因为什么…… 金英叹了口气,上前将奏疏从地上捡起来抚平,低声道。 “圣母息怒,礼部就算是早有准备,想必也是听命而为,您又何必动气,气坏了身子,自有人高兴。” 这份奏疏,就是金英带过来的,其中内容他自然知晓,是礼部所上的新的册封太子仪注,不过和之前不同的是,增加了群臣合请另立新君的内容。 正是因此,孙太后才会大发雷霆。 不过话虽是这样说,但金英心里知道,孙太后说的压根就不可能。 这份奏疏他看过,里头有很多地方,都照搬过来的,就算他这个不太熟悉礼制的内臣,也能看出里头有很多都需要商榷,一瞧就是临时赶出来的。 当然,这些话说是不能说的,眼下孙太后在气头上,当然得顺着她说。 果不其然,听了金英的话,孙太后的气稍稍顺了些,开口想要喊人,却想起李永昌早已经被抓进了诏狱。 毕竟是跟了她这么多年的得用人,此刻想起,孙太后也不免轻叹一声,心中对朱祁钰的恨意又深了一层。 从这股低落的情绪中挣脱出来,孙太后抬眼打量着金英,半晌,方开口道。 “金公公,你在宫中,也算是年高德昭,资历深厚,不管是哀家还是皇帝,都不曾将你当做普通内宦看待,想那王振气势滔天不可一世,但是终究,真正握着司礼监的人,还是你。” 前番便说过,王振虽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但是他的精力大多放在东厂上。 司礼监大多的政务处理,还是由金英这个秉笔太监来操持的。 所以孙太后说,真正握着司礼监的是金英,这话倒也不错。 然而金英听完,却立刻跪倒在地上,道:“内臣深受先皇和太后深恩厚德,又蒙皇爷信重,自然尽心尽力,不敢当太后如此赞誉。” 看着跪在地上的金英,孙太后的目光冷了下来,道。 “哀家恍惚间还记得,当初是你劝哀家,让郕王总柄大政,还说你会替哀家看着他,所以哀家有些想不明白,这怎么看着看着,就成了这个样子呢?” 金英头上滑落一滴冷汗。 他是个聪明人,立刻就明白过来,太后娘娘这是对他起了疑心。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金英飞快的回想起这些日子自己的一言一行,最终定格在了大朝会上。 郕王总政秉国,势力日大是必然的,就算当时不是让自己过去,而是将批阅过的奏疏送进慈宁宫,也只不过饮鸩止渴而已。 太后娘娘若非明白这一点,当初也不会同意。 这些日子以来,金英也没有对孙太后刻意隐瞒过什么紧要消息,想来她老人家也不是因为郕王的崛起而对他有疑。 那么,这份淡淡的敌意,就只能来自于大朝会上,自己带着东厂的人马为郕王解围这件事情了。 想通了这一节,金英立刻开口道。 “圣母容禀,今日朝会之事,实是事出突然,内臣提前也不曾知晓,只是上朝之前,郕王殿下吩咐内臣,待廷推结束之后,便立刻去东厂和锦衣卫调遣五百兵马到午门待用。” “当时,已到了开宫门的时候,来不及向圣母禀报,内臣又想着圣母在场,一则兵马若到,当先听圣母调遣,二则恐真的有什么乱子伤及圣母,故而才先斩后奏,恳请圣母勿怪内臣自作主张。” 孙太后没说话,只是望着金英,仿佛要在他身上看出朵花来一样。 过了半晌,方道。 “起来吧!” 金英擦了擦汗,知道这一关算是勉强过去了。 刚一起身,便听到孙太后幽幽的叹了口气,道:“若是按你所说,那哀家的所料不错,那郕王,早就猜到了朝会上会发生什么,保不准,外朝的那场进谏,便是他暗中推动,倒不知他许了那帮人什么好处,竟敢如此胆大妄为,当众杀人……” 金英想了想,大着胆子道:“圣母恕臣直言,此事其实不需要什么好处,对于外朝的大臣来说,郕王纵容他们进谏而不责罚,本身就是最大的好处。” 孙太后点了点头,外朝的风气她也听闻过一些。 尤其是近些年来,几代天子优容谏官,使得他们以犯颜直谏为幸事。 有这么一桩可以群臣进谏而不被责罚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只可惜,自己到底对于外朝的控制还是太低,一步错满盘皆输,就连李永昌也赔了进去。 孙太后越想越烦躁,起身在暖阁当中来回踱步,道。 “那以你之见,现在哀家应当如何?” 金英道:“回圣母,内臣斗胆而言,如今局面,郕王已收服了外朝的众多大臣之心,回想起这些日子,郕王的所作所为,无非是借大义名分,依仗外朝群臣之力强压圣母,但凡您有所动作,在朝臣心中,便是不顾大局,正因于此,才会屡屡束手束脚,为人所制。” 孙太后点了点头,示意金英继续说下去。 “因此现在的局面下,内臣以为,一动不如一静,郕王继位已成定局,那么太后便不宜在此事上再做文章,否则便容易再被群臣诟病。” 孙太后目光一凛,不悦道:“所以你出的主意,就是要哀家放任郕王登上大位?” 面对孙太后不善的目光,金英再次跪倒在地,硬着头皮道:“回圣母,确实如此,如今局面,郕王乃是众望所归,您若强行阻拦,势必会引起群臣反弹,到时候若再有逼谏之事,恐难以收拾。” 想起今日左顺门外的那副场景,孙太后心头也是升起一股凉意,她从未觉得,这帮朝臣竟如此可怕。 犹豫了片刻,孙太后就算再不情愿,还是勉强点了点头,示意金英起身。 于是金英站起来,继续道:“太后,既然此事已经不可阻挡,那么您该考虑的,就是郕王承继大位之后的事……” “你指的是?” “自然是后宫之权与皇爷迎归。” “这么多天下来,纵观郕王所作所为,皆是在从圣母手中夺权,此番郕王借机将李公公下狱,足可见他已经将目光转向了后宫之中。” 孙太后点点头,道:“不错,即便是郕王想不到这一点,吴氏的心机,也绝不会放过这一点。” 金英继续道:“所以臣猜测,待郕王登基之后,必会以处置王振一党为由,大肆在宫中清除异己,扶持亲信,为今之计,圣母当尽力保住后宫当中,与王振牵连不深,且可信之人,避免郕王牵连无辜,再图后计。” 孙太后听完,瞥了金英一眼。 宫中的势力,她清楚的很,如今内臣当中,有三人最为显赫。 以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为首,接下来便是两位秉笔太监,金英和范弘,宫里头大多数的宦官,究其根脉,都能到他三人身上。 但是这次土木之役,王振和范弘皆随驾而去,死在了外头,所以便只剩下了金英。 他这番话的意思,便是让自己,保下他那一脉的人,或许,他还要借此机会,将范弘那一脉收归己有。 说到底,内臣当中,也是要争权夺利的。 不过孙太后却不生气,不管是谁,为自己谋划都是人之常情,水至清则无鱼,她倒也不至于强求金英当什么圣人,有些自己的小心思,反倒让她放心。 点了点头,孙太后道:“你所言有理,这一点哀家心中有数,刚好李永昌被下了狱,这几日你选些得力清白之人,哀家见见,放到各处去值守便是。” 金英低头领命,孙太后又道:“此事不难,毕竟就算郕王继位,也不至于越过哀家,拦他不要株连,还是可以的,不过你方才说,迎回皇帝是何意?难不成,他敢在此事上做手脚?” 说着,孙太后的眼神有冷冽起来,别的事情她都可以让步,但是唯独这一条,是底线,绝不可能让步。 金英道:“圣母不必忧心,说到底,皇爷是大明天子,那郕王再猖狂,也不敢明面上阻拦迎回皇爷,最多是暗中使些绊子,不然的话,外朝的那些大臣,也是不会答应的。” “内臣担心的是,迎回皇爷之后,该当如何?” 孙太后明白了。 所谓权力动人心,到了手的东西,焉有让出来的道理? 这会朱祁钰承继了大位,那万一到时候皇帝归来,他会愿意将皇位还回去吗?必然是不会的。 不仅他不会愿意还位,只怕外朝的大臣,为了所谓的朝局安定,只怕也不会让朱祁钰交出皇位。 眉头不由自主的拧了起来,孙太后打消了心中对金英的最后一丝疑虑,开口问道。 “你方才也说了,郕王继位已是势不可挡,若想要拦,哀家是拦不住的,可除此之外,哀家又能做些什么呢?” 金英沉吟片刻,道:“圣母,所谓大义名分,郕王所持者,无非大义而已,当此局面,的确拦他不住,不过倒不妨暗中做些手脚,在名分上做些文章……” 说着,金英压低了声音。 孙太后听完之后,眉头略松了松,有些犹豫不定:“这样,能成吗?” 金英拱手道:“世上无万全之事,内臣想的这个法子,也是预备不测,这样万一有一日……也好师出有名。” 孙太后点了点头,叹了口气。 “也只好如此了,既然这样,明日过后,你将胡濙召来,哀家亲自同他说。” 正文 第八十三章:册立东宫 , 翌日,一大清早,太阳还没露头,朝廷的文武百官,就已经在午门外准备好了。 如果说昨天的朝会,是这些日子以来,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场大事,那么今日的朝会,就是最重要的一场仪典。 因为今天,是东宫太子的册封大典! 卯时的钟声刚刚响起,宫门被力士缓缓拉开,诸臣在礼官的指引下,终于再次踏入了久违的宫城之中。 说起此事,礼部还着实是头疼了一番。 按照礼制来说,天子不在京城,各处正殿不可贸然启用,但是册封太子,又和普通的朝会不同,肯定不能在午门外。 本来,礼部的意思,是缩小规模,在文华殿举行册封大典。 毕竟,文华殿本就是为东宫而设,在那里举行大典,倒也说得过去。 但是到了孙太后那,却被驳了回来。 文华殿是寻常议事的殿宇,所以论宽阔地方,和三大殿是没法比的,若是在文华殿举行册封大典,那么势必要删减很多文武大臣。 没有群臣见证的大典,还不如不办! 她老人家在这一点上十分坚持,因此到最后,礼部在征求了郕王的意见之后,最终还是决定启用奉天殿。 高高的丹陛之上,随着鼓乐声起,礼官端正洪亮的声音响起。 “群臣进!” 一众大臣面容肃然,拾阶而上,排着队依次踏入奉天殿的门槛。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大门,投射在这座庄严宏大的宫殿当中,显得肃穆之极。 只不过原本应该是皇帝高居的御座之上,如今却空空荡荡,只有御座的下首处,摆设着一张稍小的坐榻。 待群臣在殿中分文武站定,孙太后一袭朝服,头戴凤冠,自后殿缓步而出,在一干内侍的簇拥下,迈上高高的台阶,坐定之后,礼官再次高喊。 “拜!” 于是群臣纷纷整齐下拜,三跪九叩,齐声呼道。 “圣母太后千岁千千岁。” 礼官再喊。 “起!” 群臣方起身站好,孙太后面色平静,开口命道:“金英,宣诏吧!” 于是金英拱手领命,从尚宝司准备好的案前,恭谨的捧起一份黄绢诏书,展开读道。 “迩因虏寇犯边,荼毒我大明百姓,皇帝深恐虏贼祸我大明祖宗社稷江山,不得已而亲帅六军往正其罪……” 这份诏书和之前发到礼部的那份,内容上其实差不多,只不过更加符合朝廷的典制而已。 说得明白些,也就是更加冗长。 金英一气读了小半盏茶的时间,重头戏才到。 “……惟国家安定之本,建储副以为先,皇帝长子见深天资粹美,日表英明,我朝廷宗室亲王,文武群臣合诚奉表,请立东宫,言之切切再三,故今以册宝,立见深为皇太子,正位东宫,豫定国本,以系天下之心,诏告万民,咸使闻知。” 随着金英将手里的黄绢合上,高声喊道。 “众臣领旨!” 于是底下朝臣再次跪行大礼,齐呼道。 “臣等谨奉诏!” 照理来说,这个时候,应该是皇太子殿下出场,领受册宝,然后接受群臣的朝拜。 但是鉴于如今的皇太子只是一个两岁的小娃娃,考虑到安全问题,礼部就直接把这段掐了。 不得不说,这场册封大典,虽然意义重大,但是从仪典规制上来说,却的确十分简单。 基本上到此处,大典的基本环节就结束,如果按照正常程序,朝臣们就该退场了。 但是在金英退下之后,礼官却并没有出来宣告结束。 反而是朝臣序列当中,有几位大臣缓缓出列。 文臣这边有五人,分别是吏部尚书王直,兵部尚书于谦,户部尚书沈翼,礼部尚书胡濙,左都御史陈镒。 武臣这边,则是丰城侯李贤,成安侯郭晟,忻城伯赵荣,以及驸马都尉石璟,共四位。 九位朝臣,分别代表文武百官,以吏部尚书王直为首,在大殿中央站定。 接着,王直自袖中拿出一份奏疏,带领九位大臣,拜倒在地道。 “圣母陛下容禀,今圣驾北狩,皇太子幼冲,国势危殆,人心汹涌,古语有云,国有长君,社稷之福,臣吏部尚书王直,同文武群臣共请与圣母,早定大计,以奠宗社。” 这也是提前商定好的,要知道,虽然在昨天的小型朝会上,太后和文武重臣,已经将此事敲定。 但是和册封太子一样,总要有昭告群臣的环节,当然,三辞三让也是少不了的…… 孙太后高居于丹陛之上,望着底下拜倒的朝臣,目光有些复杂。 她知道,自己这句话一出口,便再无挽回的余地。 然而局势到了此等地步,又岂是她能左右的? 幽幽的叹了口气,孙太后道:“诸位爱卿所奏,乃国家大计,准尔等所请,以郕王祁钰即皇帝位,礼部具仪,择日行登基大典。” 今日是册封东宫的仪典,朱祁钰虽然总摄朝局,但是名分上依旧是臣子,故而并没有和孙太后一起坐在上首,而是和群臣一起站在底下。 闻言,朱祁钰对着拜倒在地的群臣。 “诸位大臣,何为此议?” 说罢,转身对着丹陛上的孙太后,同样拜倒在地道。 “圣母容禀,我为宗室,有何才何德,敢当此请?” 孙太后没有说话,而是丰城侯李贤开口道:“殿下何必固辞,国有长君,天下方安,殿下为宣宗之子天资英才,德行可昭诸王,如今国势殆危,尚赖殿下主持大局,恳请殿下以江山社稷为念,嗣位为君!” 话音落下,朱祁钰声色俱厉。 “国势殆危,自有礼法在上,皇太子仍在,尔等敢乱法乎?” 李贤于是退后不言。 随即,礼部尚书胡濙上前,开口道:“殿下身为宗室,有匡扶社稷之责,此乃大义大节,今皇太子幼冲,国无长君,大义在礼法前,恳请殿下,以大义为重,以祖宗基业为重,嗣位为君!” 这实际上,就是所谓的三辞三让了。 很多人觉得,这种繁文缛节,实际上是多余的,但是实际上并非如此。 但凡对朝廷典制有所了解的,都能从这番辞让当中,看出些门道来。 从程序上说,首先由群臣请命,随后太后下诏准许,这个环节,代表的是皇权的认可,主要是为了说明,这并非篡位,而是由上至下的传承。 待太后下诏之后,群臣合请于郕王。 朱祁钰自然也不能立刻同意,他的第一次推辞,拿出的理由是自己无才无德。 与之相对的,是丰城侯李贤出言,代表武臣团体,肯定了郕王殿下的能力和品德。 从对下的角度来说,这是向天下人宣告,郕王殿下的品德能力,都足以成为万民之主,而从对上的角度来说,这是在向新君表示武臣的忠心。 紧接着,第二次辞让,朱祁钰拿出的理由是皇太子仍在,自己继位不合礼法。 这次出言的,就换成了礼部尚书胡濙,礼法之事,自然是礼部出面,同时,作为六部重臣,胡濙也代表着文官集团。 胡濙搬出来的是天下大义的名分,大义重于礼法,将国家大义,祖宗基业摆在前面,一样是在说明,新君并非是悖逆礼法,谋逆篡位,而是秉持国家大义,扶威救国,同时也是在向新君表示文臣的忠心。 如此一来,有了太后诏命,再加上文武的请命,朱祁钰才能“勉为其难”的同意。 当然,还差不了最后一道程序。 文臣和武臣都分别请命过后,出场的自然该是王直这个百官之首。 见朱祁钰“坚辞不受”,王直缓步上前,道。 “臣等知殿下遵礼守义,然圣母皇太后有命,殿下岂可固违?臣等诚忧国家,非为私计,恳请殿下受命,嗣位为君!” 说罢,王直带着群臣再次拜倒,高喊道。 “恳请殿下受命,嗣位为君!” 这一次拜倒的不仅仅是站出来的几位重臣,奉天殿中所有的大臣都随拜倒,群臣齐呼,声音透过殿宇,声震天际。 眼见群臣如此坚持,朱祁钰重重的叹了口气,方才道。 “卿等既为国家,我亦当为祖宗社稷图之,圣母太后诏命在上,违之岂非抗命?” 于是群臣再次齐呼。 “殿下大义,吾等定当竭尽全力,同殿下扶保社稷,共抗外敌!” 朱祁钰定定的望着在场的所有人,目光扫过底下山呼的群臣,也扫过座上神色复杂的孙太后,最终投向殿门外遥远的天际。 自今日起,大局终定! 再无反复…… 正文 第八十四章:日朝 , 这一次的册封大典,从根本上确定了朝廷新的统治体系。 虽然还没有行登基大典,但是既然已经在文武百官面前宣布了此事,那么接下来就是程序性的仪典了。 而对于寻常的朝廷官员来说,这也就意味着,自己终于可以不用在担心站队,可以专心公务了。 于是,大明这座因为土木之变而停摆的强大机器,终于又重新开始高速运转起来。 一晃数日而过,距离册封大典已经过去了七日的时间。 大明的朝会制度,大致可分为大朝,常朝和日朝。 大朝一年只有三次,分别在正旦、冬至和皇帝生辰的万寿节举行。 常朝一月两次,又称朔望朝,固定在每月初一,十五举行。 这两种朝会,都是大规模的朝会,一般都在奉天殿内举行,在京文武百官,无论是掌事官,佐贰官,还是待选官,凡七品以上者,皆需参与。 相对而言,大朝属于纯粹的礼节性朝会,常朝同样礼节性很强,但是也会处理一些朝务,不过因为参与的人数过多,常朝用于宣布已经商量好的政令诏书。 像这种常朝,一般都会由礼部提前敲定好所有的程序,然后群臣在礼官的指引下,板板正正的走完所有的流程。 严格意义上来说,如果撇去没有天子这一条,那天的册封大典,勉强可以比拟为一次特殊的常朝。 至于一般老百姓认知当中,皇帝和臣子商讨政务的朝会,称之为日朝,又叫早朝,也就是戏文中常常出现的“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的场景。 早朝和常朝不同,因为是真正处理政务的朝会,所以无论是议事的氛围,内容,还是参与的人员,都相对自由一些。 通常情况下,有资格参与早朝的,都是三品以上的大员,除此之外,六科给事中,十三道掌道御史及翰林院七品以上的官员,也可列席。 如果有时候,部分政务涉及到三品以下的衙门时,其掌事官也可特许列席。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朱祁钰第一次主持这样的日朝。 之前的时候,他虽然总柄国政,但是并非君主,所以更多时候,依靠的是奏疏批答,若有大事,则召集那寥寥几个文武重臣合议。 但是须知,单靠奏疏批答,效率不高,而重臣合议,通常情况下都是军国大事。 这也就是这些天来,朝臣一直所说的,政令难以通畅。 没有君主,就没办法举行正式的日朝,朝廷上下的效率,也就很难完全发挥出来。 而现如今虽然还没有举行登基大典,但是名分已定,因而日朝和经筵就基本上都恢复了。 集义殿内,朱祁钰高坐上首,背后是金英和成敬,底下是侍立的一干群臣。 日朝没有那么多的讲究,更多的是由朝臣奏事,所以待众臣行完礼,他便直接开口道。 “诸位免礼,今日乃是日朝,有事尽可奏来。” 话音落下,头一个出来的,是户科给事中李侃,道。 “殿下,臣奏三事,所谓战守之法在用将得当,如今局面下,当不拘一格降人才,臣请殿下命兵部于武臣及官军行伍内,精选勇猛才智之人,不拘品阶高低,问其方略,试其弓马,若得用者,可委以重任。” “我官军此次大败,源于军备废弛,官军嬉游之故,臣请殿下准京官若干,分别前往北直隶,山东,河南,山西,陕西等地,选操民壮,每府以五千名为宜,待操习可用,选二千名赴京,听调杀贼。” “贼虏善骑战,若要制其奔突,则宜用车战,京城内外约有骡车千辆,可取为战车,战时与我步兵配合,以铁索连之,藏神铳于内,每五人为一队,手持刀斧,以战车为掩护,成阵迎敌。” 朱祁钰点了点头,应该说,这个时候的文臣,还是颇有一些知兵之人的,这李侃提出的几条建议,都是颇适合当前的局势的。 不过…… 侧了侧头,朱祁钰对着武臣这边,问道。 “五军都督府,尔等以为,此三议可行否?” 自从上次大朝会之后,五军都督府这边总算是有了话事人,郭晟资历最老,分管中军都督府,其次是赵荣,负责左军都督府,最后是石璟,分管后军都督府。 刚刚李侃的奏疏当中,提到了派遣官员前往附近各地操练民壮,其中北直隶归属中军都督府,山东归属左军都督府,而山西等地则归属后军都督府。 所以朱祁钰没有具体点明哪一个人,而是直接问五军都督府。 不过他的话问出口,底下几个九卿的大臣,却是瞥了一眼于谦,但是都没有说话。 最终出来答话的是郭晟,五军都督府虽属平级,但是平常也是以中军都督府为核心。 “殿下,臣以为此三议当中,挑选将才之事,五军都督府已在准备,战车之法亦可行之,但各地已有都司卫所管辖官军,故臣以为,不必另行派遣官吏出京,可由各地都司就地招募民壮操练即可。” 说到底,文武之间还是存在冲突的,即便是有了朝会之上的弥合,也只是明面上不起冲突,但是暗里的斗争,还是会持续的。 朱祁钰心里跟明镜一样,李侃的这几条建议,可用是可用,但是都是从文臣的角度出发的。 尤其是前两条,第一条是想要继续在五军都督府打开口子,第二条则是想把手伸进地方的官军当中。 作为武臣这边的郭晟,也理所当然的要反对。 于是李侃继续道:“殿下,低阶武将的任命,向来由兵部负责,何况如今京师防备倚重京营,若要挑选将才,当自京营而出,于尚书提督京营,由他来负责遴选将才,最合适不过。” “至于操选民壮之事,各地武备废弛已久,各地官员懈怠生弊,若交由各都司卫所操选,恐一段时日内难有效果,故臣以为,当选京官以钦差之名,前往各地,从速从精练兵。” 朱祁钰皱着眉头,不得不说,李侃摆出来的理由还是过硬的。 京师官军大多出自京营,既然如今京营是于谦负责,那么由兵部主持遴选自然挑不出错。 至于另一条,也是实话,大明如今的武备情况,着实不容乐观,如今需要的,是快速练出一批可用的人马,若是让那帮都司的官员来做,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去。 因此只短暂犹豫了下,朱祁钰便道:“既然如此,遴选将才之事,由五军都督府协同兵部进行,至于操选民壮之事,亦由兵部负责,命各地方官配合。” 于是这桩事情处理结束,五军都督府这边,虽有不甘,也只能退下,毕竟京营如今在兵部的手里,殿下能让五军都督府参与到里头,已经很给面子了。 接着出来的是礼科给事中李实。 李实上奏,建议砍掉九门附近的树木,避免影响守城将士视线,同时加强各个关卡严加盘查,有身份不明,口音陌生之人,就地抓捕。 这一条,朝臣们倒是没什么意见,朱祁钰也便准了。 随后再出来的,则是山西道掌道御史金达,他禀奏的,则是和铨选相关的。 “殿下,我北直隶,保定等府,为畿甸藩篱之地,然如今各处正堂官多庸弱无能之辈,臣请命吏部将京察提前,同时考选直隶各府正堂官,查究平日政绩无闻者,令其致仕,速于听选,各处所出之缺,由吏部择刚果能干者补任。” 金达说完,底下顿时生出一阵议论之声,朱祁钰听完,也没有立刻回答。 要知道,京察可不是小事! 所谓京察,是指吏部主持,每三年进行一次的,对京师官员举行的大型考核活动,优者拔擢,劣者裁撤。 上一次京察是两年之前,距离原定的京察之期,原本还有一年之久。 此事本是吏部执掌,故而朱祁钰转过身,开口对王直问道。 “大冢宰,金达提议将京察提前,吏部何意?” 王直倒是没怎么犹豫,出班道:“殿下容禀,土木一役,我朝廷文武损失惨重,多处空缺尚未考选,况如今大战当前,当以稳定为主,臣以为,京察牵涉过大,不宜在此刻举行。” 既然王直这个吏部天官也不同意,朱祁钰沉吟了片刻,道:“既然如此,吏部尽快安排各空缺官职选官,京察虽不宜举行,但金达所言亦有道理,吏部可对京畿之外,北直隶以内诸衙门正堂官进行考选,若果有庸弱不堪者,可一并考选。” 限制到京城以外,北直隶以内的正堂官,那范围就小多了,动荡不会太大,故而王直便拱手领命而下。 再往后,顺天府上禀了最近京师的治安情况,户部上禀了各地的粮草运输情况,以及国库可调用的银两粮食,倒是没什么难处理的,朱祁钰快刀斩乱麻就给定下了。 直到礼部尚书胡濙出列,道。 “殿下,礼部已备好登基大典仪注,经钦天监测算,拟于九月朔日,行登基大典,请殿下过目。” 这场早朝进行到这,已经是将近一个多时辰了,太阳都升的高高的,说实话,老大人们都有些累了,也饿了,盼着能早点结束。 礼部向来清贵,所说的事情大多也都是程序化的,所以胡老大人出列奏事,基本也就快要结束了。 于是群臣都忍不住开始有些走神。 不过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份仪注,郕王殿下却看了许久,直到底下的朝臣都有些忍不住,偷偷的朝上首望去。 朱祁钰才放下奏疏,道。 “今日议事许久,暂且到此结束吧!七卿,内阁及五军都督府都督留下,另有事议。” 正文 第八十五章:法统之争 , 待群臣都纷纷退去,殿中便只剩下了朝堂上举足轻重的几个大佬。 虽然朱祁钰没说是要议什么事情,但是在场的都是聪明人,眼瞧着朱祁钰看了礼部所上的仪注,便直接散了朝会,心中也大略有所猜测。 仪注是胡濙所上,于是待人走的差不多了,胡濙便开口问道。 “殿下,不知留下我等所为何事,可是礼部仪注有不合典制之处?” 朱祁钰将手里的奏疏递给成敬,道:“礼法典制之事,大宗伯是行家,本王并不熟知,不过……诸位还是先瞧瞧这份仪注,再说吧。” 于是成敬拿着奏疏,交给最上首的王直,然后挨个往下传阅。 朱祁钰这番话说的谦虚,但是他脸上为难的样子,却让众臣都心中生出一丝好奇。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这位素来果断的郕王感到为难? 这些人都是处理政务的好手,没多大会,就各自传阅了一番。 不过大多数人,看完之后都是一头雾水。 这倒也不怪他们,所谓术业有专攻,大典的仪注,说白了就是流程规范,什么人在什么时候站在哪里,说什么话,再有便是登基诏书,该怎么写,谁来宣读,群臣该怎么配合。 如朱祁钰所说,这些流程性的东西,本都有典制可循,即便是如今情况特殊,也是在一些细节上进行调整而已。 落在行家眼中,自然是能瞧的明白,但是对于这些没在礼部呆过的老大人们,尤其是勋戚们,自然是啥都没看懂。 反倒是文臣这边,看完之后,王直和于谦的脸上都是若有所思。 见众人都传阅完毕,成敬将奏疏收回,放在案上。 随后,朱祁钰开口道:“这份仪注诸位也都看过了,别的倒是没什么,只不过这继位诏书,本王觉得不大妥当。” 众臣顿时想起,这份仪注,乃是礼部和内阁一起所上。 前头是仪注,后头则是内阁所拟定的新君继位的诏书。 寻常的诏书,一般是由内阁来拟定,但是新君继位的诏书,和普通诏书不一样,因为要布告天下,所以必须特别注意典制规范,所以通常情况下,是由礼部和内阁共同商议敲定的。 他们刚刚将心思都放在了仪注上,却不曾想问题出在后头的诏书上面。 所幸老大人们记忆力还不错,立刻就回想起了诏书的大概内容,这么一想,有些人便品出了些门道。 但是还有些,比如郭晟等一干勋戚,依旧是一头雾水。 诏书是由礼部和内阁会同敲定,但是主要还是以内阁为主,所以这次出面的是内阁大臣陈循。 “不知殿下所说,何处不妥?” 朱祁钰笑了笑,声音倒是听不出什么波动:“别处倒也罢了,这口宣大兄皇帝圣旨,不知是从何处而来?这些时日的军报,本王都曾看过,似乎不曾有军报提过。” 群臣顿时记起了朱祁钰所说的那个部分。 新君继位的诏旨,一般来说,分成三个部分。 第一个部分,是历数上一任皇帝的功绩品格,第二个部分,则是宣示新君的品格及继位的正统性,最后一个部分,则是详细的大赦天下处理办法。 朱祁钰所说的“口宣大兄皇帝圣旨”,就是出自这三个部分当中的第二部分。 当然,鉴于这次继位的特殊性,这份诏旨当中,对于上一任皇帝,也就是还在瓦剌营中的天子,只简简单单的说了一句:“虏寇犯边,我大兄皇帝恐祸连宗社,不得已率君亲征,不幸车驾误陷虏廷……” 毕竟,天子又没死,不能跟普通的继位诏书一样,把一生功绩都盖棺定论。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天子好像也没啥可夸耀的,索性就一笔带过,反正也不是重点。 至于第二个部分,主要是说明新君继位的正统性。 朱祁钰这么一提,立刻就有记忆力好的大臣,想起了诏书中的原文。 “……皇亲,公,侯,伯,暨在廷文武群臣,军民耆老,四夷朝使,皆以天位久虚,神器无主,人心遑遑,莫之底定,数次同请早定大计,皇太后以太子幼冲,未遽能理万机,故命眇躬君临天下……” 到这为止,都没什么问题,但是接下来,就是郕王所说的不妥当了。 “……恰逢虏中有使节回朝,口宣我大兄皇帝诏旨曰,宗庙之礼不可久旷,朕弟郕王年长且贤,其令嗣位大统,以奉祭祀……” 不过想起来是想起来了,还是有不少大臣不明白郕王所说的不妥当指的是什么。 要知道,这份所谓的“口宣诏旨”,自然是子虚乌有的事,是礼部编的。 但是说到底,还不是为了郕王您继位的合法性嘛…… 自古皇位传承,乃是一等一的大事,所以自然是有一套完善的典制法统的,甚至于可以说,一切的礼法,都是围绕着皇位传承延续而出。 在礼法当中,对于皇位传承自有一套深入人心的规则。 首先的第一条,就是皇权不能通过抢夺而拿走,那是篡位,更不能凭空产生,那是谋反。 这一条是最重要的铁律! 甚至于就连开国之君,百战得天下后,也不会否认前朝的存在,究其根底,就是因为需要从前朝继承其法统。 当然,大明和其他历朝不同,大明承继的法统是大宋,宋为元灭,而明又承之,恢复宋之山河天下。 因此天下人才会赞誉太祖皇帝,得位之正无过于此。 而除了开国之君外,一般来说,皇位的传承只有两种情况是被天下百姓认可的。 第一,是皇帝在世时立有储君,崩逝后由储君继位,第二,就是皇帝在世时没有储君,遗诏指定新君人选。 落回到现在的局面,就显得无比棘手。 一则,现任皇帝还没死仍在,但是被掳走了,自然没有也没办法有什么遗诏,二则,皇帝虽然没有指定储君,但是太后立了一个,储君储君,本就是储备之君王。 这才是孙太后一直坚持,郕王继位不符合礼法的底气所在。 但是话又说回来,也先大军压境,真要按着礼法,立一个两岁的小娃娃为君,也不合适,如胡濙之前所说的,礼法重不过江山社稷。 但是不管怎么说,总要给天下万民一个交代! 这个交代,就是郕王继位,法统从何而来? 国势殆危,朝臣拥戴? 别开玩笑了好吗! 皇权为天子所有,不是朝臣所有,他们凭什么传承给新君? 要是只需要国势殆危,朝臣拥戴,就可以另立新君,那被部下强行套上黄袍的赵老大,应该是得位最正的。 所以不能这么算! 话说到底,新君的法统需要一个来源,那么这个来源,要么来自于宣宗皇帝,要么来自于如今尚在虏庭的天子。 新君只能是从他们中的一个的手中接过的皇权,才是名正言顺。 礼部绞尽脑汁,思量了再三,最终还是选了后者。 至于原因…… 胡濙叹了口气,开口道。 “殿下容禀,依照礼法而言,若皇帝无子而逝,方上溯先皇之子继位,如今天子尚在,且有东宫太子,故而依礼法而言,当由太子继立,然而皇太子幼冲,难秉国政,臣等方苦劝太后,命殿下继位。” “若殿下之法统源于宣宗皇帝,则无异于宣诸天下,今上大位不正,然宣宗皇帝,早在宣德三年便明诏天下,立皇上为储君,正位东宫,又有宣宗皇帝遗诏再上,法统断不可动摇。” “故而臣等议之,殿下之法统,当源于今上。” 正文 第八十六章:僵持 应当说,胡濙的这一番话,说的已是非常出格了。 在场众人当中,也就只有他,资历深厚,历仕三朝,又被先皇遗命辅政,才敢说的这样直接。 说白了,在当今皇帝有子的情况下,如果朱祁钰要继位,法统若来自于宣宗皇帝,那么就是否认了当今皇帝的正统性。 但是问题就在于,如今这位皇上,根红苗正的太厉害了! 从继承规则上来说,本就是宣宗皇帝长子,虽然其生母是后来被扶上的皇后之位,但是考虑到元后无子,他的嫡子身份也是被认可的。 既嫡又长,继承大统无可指摘。 从继承程序上来说,宣德二年,他就已经被立为储君,昭告天下。 储君继位,天经地义。 何况宣宗皇帝崩逝的时候,还留下了五位辅政大臣,他们每个人都是见证人。 要否认今上的正统性,就得否认先皇在宣德二年立储君的诏书,否认先皇弥留时的遗诏,否认为朝廷呕心沥血的五位辅政大臣。 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说出去天下人根本就不会相信,朝臣们也不会认可! 他们要做的是另立新君,可不是要废了如今的皇帝。 这种情况,其实有些类似奉天靖难的太宗皇帝。 当然,不全一样,太宗皇帝是主动起兵,而现如今朱祁钰是“被迫”继位。 但是从名分上来说,其实道理是差不多的。 当初太宗皇帝以“清君侧”之名奉天靖难,未入京城,建文帝及其所立储君便自焚而死,死后未留遗诏另立新君,所以从礼法上来说,当自宗室之中择长者继立。 当时,太祖长子朱标,次子朱樉,三子朱棡,皆以病亡,太宗皇帝便是以太祖四子,诸王之长的身份入继大统。 换句话说,即便是当时的太宗皇帝,也不敢堂而皇之的宣扬,自己的皇位是得自太祖,否认建文帝位的正统性,毕竟有太祖遗诏在上,天下皆知,想推也推不翻。 所以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是无论是在朝野上下,还是对民间的说法,甚至是在太宗皇帝他老人家自己的口中,其法统都是来自于自焚而死的建文皇帝,而非直接来自于太祖皇帝。 事实如何,权且不论,但是当年的帝位传承,在对天下人的说法当中,便是如此! 这份情况,和现在十分类似,说到底,当今天子是正正经经,根红苗正的宣宗皇帝遗命嗣君,这一点是推不翻的。 所以胡濙说,殿下的法统,当源于今上。 胡濙说完,底下静悄悄的,老大人诚恳的看着朱祁钰。 他自然清楚,法统对一位新君的重要性,所以他不惜犯了忌讳,将话说的明明白白,就是为了让朱祁钰明白,不要做无谓的努力。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听完这一番话,朱祁钰的脸上依旧维持着淡淡的笑意,仿佛这件事情对他毫无触动一般。 “大宗伯误会了,今上承继先皇法统,名正言顺,本王岂会有此想法,我所说的不妥之处,也并非指的是这个……” 胡濙狐疑的看了看朱祁钰,确定他没有说假话,方才犹豫开口。 “既然殿下不是指这个,那难不成指的是这份口诏的来历?” 胡濙觉得,这位郕王殿下应该不会傻到这个地步。 他们为了法统来源于何处,都快绞尽脑汁了,这位殿下要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非说这份口诏不存在。 那还承继什么大位……法统又不能凭空产生! 朱祁钰脸上笑容不变,淡淡道:“本王所猜不错的话,这份诏书,太后娘娘已看过了吧?” 说着,朱祁钰转过头,似笑非笑的看着陈循。 “对吧,陈学士?” 陈循被看的头皮发麻,但是还是出言道:“回殿下,的确如此,前日太后召臣进宫,问及法统之事,臣便如实所说,圣母便有此议示下。” 这原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何况陈循这等身份,被召入了慈宁宫议事,也是瞒不住的事情。 相反的,陈循还是有些不明白,这位郕王到底有何不满。 虽然前些日子,太后娘娘一直在和郕王作对,处处从中作梗,甚至听说还在宫里对贤妃有所动作。 但是那毕竟都是过去了的事情,这次的法统问题,想要顺利解决,躲不过去的就是太后娘娘这一关。 不说别的,这份口诏是假的不错,但是如果朝廷上下愿意集体为它背书,那它就是真的。 而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太后娘娘。 如今太后主动提出解决的办法,算是释放了善意,所以陈循的确想不通,郕王说的不妥在何处。 朱祁钰将陈循的脸色尽收眼中,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倒也不怪他们都不明白,前世的时候,他自己也没注意到这处小小的细节。 毕竟,谁能想到退了位的太上皇,还能复辟呢…… 想了想,朱祁钰开口道:“这份口诏既是礼部,内阁与太后一同商定,本王自然也不会辜负各位的一番好意,只是本王觉得,嗣位一词,用之不妥。” “所谓嗣位,乃储君嗣承皇帝之位,本王并非储君,即便法统承自皇上,也该是禅位,而非嗣位,不知诸位觉得呢?” 朱祁钰不提,还没人注意到这点细微的差别,但是他一提,底下群臣就反应了过来。 嗣位和禅位,看似没什么差别,但是实际上,从名分上来说,是不一样的。 如朱祁钰所说,嗣位通常是储君所用,指的是继承之意,而禅位更倾向于赠与,转让之意。 但是不论如何,这两者都是符合礼法的传承方式,区别就在于…… 明白之后,胡濙开口道:“殿下之法统,既承自今上,虽非储君,然用嗣位一词,亦无不可,若以禅位故,恐太后娘娘有所异议。” 没有说的太透,但是在场的人都听得明白。 嗣位和禅位,其区别就在于法统的转移。 如果郕王是嗣位为君,那么就是继承天子的皇位,那么法统其实还在天子一脉,待郕王百年之后,自当还位于天子一脉。 而如果郕王是受禅位为君,那么就是从天子的手中接受了皇位,法统就发生了转移,待郕王百年之后,传承于谁,可就得看郕王自己的态度了。 除此之外,通常情况下,禅位是因为在位的皇帝有所过错,才会禅位。 有这两点原因在,一则有些不合礼法,二则,太后娘娘那边,也必然不会同意。 陈循也道:“殿下,当此局面,还是早即大位,安稳人心为好,此等细枝末节,殿下何必纠结?” 朱祁钰叹了口气,他就知道朝臣们会这么说。 之前他屡屡用朝议人心来压孙太后,这回轮到自己吃苦头了。 很显然,在朝臣的心中,这一次孙太后大度的配合了新君的登基大典,甚至不惜为一份不存在的口诏背书,以便于新君的法统完整。 这是识大体的表现! 而纠结于所谓“细枝末节”的朱祁钰,就显得有些斤斤计较。 禅位一词,毕竟隐约含着对天子的指责,太后如今都这么大度了,朱祁钰还要步步紧逼,未免有些不顾大局。 陈循所说的话,其实就是大多数朝臣如今的想法。 都到这个地步了,您就别磨磨叽叽了,赶紧登基,把局面安定下来才是正事。 不过话说回来,这倒也不怪朝臣们。 毕竟对于他们来说,这的确是“细枝末节”。 就如朱祁钰前世一样,不管诏书当中用的是“嗣位”还是“禅位”,反正皇位都已经到了他的手中。 就算天子归来,也不可能再还回去,所以用哪一个其实没有差别。 唯一有差别的,可能就是未来谁来继位,但是就想胡濙最开始所说的,今上根红苗正,法统稳固无比。 就算是朱祁钰,这个时候也不敢明目张胆的说,百年之后要让法统转移到他这一脉。 毕竟,立今上之子为储君,是朱祁钰登基的交换条件之一,之后如何再说,但是现在总不可能推翻掉。 所以纠结这个,在朝臣看来,真的没有必要! 当然,朱祁钰并不这么想,他当年也觉得,这点小小的差别没什么,但是谁又能想到,被囚禁在南宫的太上皇,能够死灰复燃呢? 当初南宫复辟,更多的引起的是高层的动荡,中低层还算是安稳,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朱祁镇其实是握有名分在手的。 既然是嗣位,那么就是说,法统其实一直存在于朱祁镇那一脉,那么他拿回去,也就是理所应当。 反而是强行更易太子的朱祁钰,是不占理的。 说到底,复辟这种事情,成功率太低,低到了眼下拟诏的这些朝臣们,都没有把它考虑进去的程度。 想了想,朱祁钰道。 “不瞒诸位,本王这几日前思后想,心中一直有所不安,此次继位,虽为国家社稷而行,然终究是不合礼法。” “本王无意恋栈权位,若我大兄皇帝能被迎归,纵使还位归权,亦无不可。” “然遍览史书,退位之君难有善终,本王每每思及,便心中惶恐不安,也请诸位老大人,体谅本王之心。” 正文 第八十七章:学习先进经验 这…… 朱祁钰一番话说得倒是情真意切,大义凛然,但是其实核心的意思就一个。 我这会要是继位了,万一到时候皇帝被迎回,到时候叫我还位怎么办? 国家大义是国家大义,但本王也得为自己考虑,不能被卸磨杀驴。 这番无赖的态度,叫底下一干大臣忍不住一阵暗中腹诽。 您这些日子铁骨铮铮的,口口声声说一心为国,咋临到这个时候了,就开始担心自己个儿了? 这和您的人设不符啊! 再说了,您担心这个,倒是早说啊。 这都昭告群臣,就等着举办仪典了,您才说害怕皇帝回来跟您算账,这不是玩赖吗? 这帮大臣怎么想的,朱祁钰不管。 反正大明的皇帝,就没几个正常的,朱祁钰前世冷眼旁观一代代的大明天子,不得不说,那干出来的事儿,他想都不敢想。 最典型的,就是那位权术大师嘉靖皇帝。 硬生生的就把自己没当过皇帝的老爹,给抬成了皇帝,还送进了太庙,这份能耐,简直让朱祁钰叹为观止。 重活一世,朱祁钰决定不耻下问,向自己的后辈学习。 要知道,那个时候嘉靖皇帝,就是在传位诏书上头做的文章。 当时武宗皇帝骤然驾崩,朝臣拟定的遗诏上头,只说了命朱厚熜嗣位为帝,入奉宗祧。 按照朝臣的本意和礼法的要求,这个嗣位,应该是以武宗皇帝之弟的身份,嗣的孝宗皇帝法统,这样才名正言顺。 但是嘉靖皇帝硬掐着遗诏上头那几个字眼,非说遗诏上只说让他继位,没说让他入嗣。 换句话说,他认为皇帝的意思是让他继承大统,不是继承皇嗣,也即所谓的“继统不继嗣”。 这虽然是在胡搅蛮缠,但是也不得不说,逻辑上没有问题,的确是诏书上头有漏洞。 所以这一世,朱祁钰有样学样,决定从一开始就从诏书上做手脚。 那个时候,嘉靖皇帝的大礼议为什么能成功? 还不是因为,他先登的基,待坐上了皇位,名分定了下来,才在奉嗣太庙的时候开始发难。 换句话说,先稳住了自己的地位,再胡搅蛮缠,才能成功。 就跟朱祁钰现在一样! 他早不发难,晚不发难,就卡着昭告群臣但未行登基大礼的时候发难。 说白了就是看如今大局已定,这帮朝臣已经反悔不了了。 重活一回,他当了这么久的贤王,今儿就要好好胡搅蛮缠一回! 场面一下陷入了僵持当中。 群臣显然也没有想到,一向顾全大局的郕王,会在这件事情上这么坚持。 半晌,还是于谦站出来道:“殿下临危受命,乃为国之举,天位既定,宁复有他?即便天子归来,亦当为太上皇,名分在此,殿下何必疑虑?” 其他大臣没有说话,但是也眼巴巴的望着朱祁钰,指望这位主儿,别这么拧了。 这会闹什么呀…… 然而朱祁钰很显然不打算随他们的意,怫然道:“尔等既言名分已定,不复有他,诏书当中自当是禅位,而非嗣位,本王顾念大体,为国家计,难道尔等却陷本王于险境不成?” 不管他们怎么说,朱祁钰就揪着自己怕死这一点说。 不用禅位的说法,有朝一日,别人逼他还位,又能落得什么好下场?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位郕王殿下,这也太杞人忧天了吧! 这种事情,可能发生吗? 众人心中暗自腹诽,但是面上却不敢说出来,只僵在当场,没人说话。 见此情况,朱祁钰站了起来,怒道。 “我为宗室,本无意大位,实则国家危难,圣母诏命,又有尔等立劝推之,方有此议,如今尚未举行大典,尔等便如此欺我不成?” 这话就没法接! 越说越离谱了…… 要说这皇位是他们力推的,还说得过去,但是要说您自己没点念想,谁信啊? 那帮勋戚无利不起早,没得到许诺,会站出来提议另立新君?开玩笑呢! 至于说,朝臣欺负他,难道不是说反了,是郕王殿下您在给朝臣们出难题吗? 但是话赶到了这,他们再没表示就不合适了。 于是吏部尚书王直道:“殿下何出此言,臣等一心为国,何敢欺殿下?臣等所虑者,实为如今朝局危难,当从速行礼,不宜久拖,若改为禅位,恐宫中太后不满,再生反复,如此则令社稷不安,人心动荡,断无不敬殿下之意。” 文臣别的不会,甩锅可是个中能手。 不说自己,就把孙太后搬出来当挡箭牌。 朱祁钰一脸惊讶,道:“那倒是本王错怪诸位了,不过刚刚内阁已然有言,此份口诏,是太后娘娘为法统正宗所授意而出,她老人家何以会有不满?” 明知故问…… 内阁大臣陈循开口道:“殿下,若行禅位之事,则恐对今上声名有损,太后岂能同意?况,若殿下继禅位法统,则恐圣母忧虑东宫太子地位不稳,平白令殿下与圣母生出嫌隙,反倒不美。” 这番理由倒是站得住脚。 但是朱祁钰却冷笑一声,反问道:“土木之事,早已经传的满朝皆知,皇帝声名有损,岂在今日?” 一句话怼的底下人没脾气。 这话对吗?当然对。 土木之事传出来之后,朝野上下虽然没人敢说,但是心里头都在暗自埋怨皇帝,这早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秘密。 但是私下议论,跟朝廷自己承认,能一样吗? 没等他们想出说辞来应对,朱祁钰便又道:“何况禅让之礼,乃古之贤君所为,何以到了尔等口中,便成了见不得人的事?” 得,这把上古贤君都搬出来了,他们还能说啥。 随后,朱祁钰又道:“至于尔等所说,恐圣母忧虑东宫不稳,更是无稽之谈!天家伦序早定,本王岂是不顾礼法之人,何来的东宫不稳之说?” 见群臣仍有犹疑,朱祁钰只得道。 “若尔等仍虑圣母,本王便手书一封,立下承诺,除非东宫失德,有悖逆之事,否则本王绝不动摇东宫地位,此诺天地人神共鉴。” 说罢,朱祁钰竟然真的从案上抽出一张绢帛,提笔书写起来,不多时便写成了一份手书。 命成敬将其在众大臣手中传阅一遍,朱祁钰道:“如此,诸位可能放心?” 底下群臣面面相觑,见郕王连手书都写了,可见决心之坚定,无奈之下,也只能纷纷点了点头。 朱祁钰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意,道:“既然如此,诸位便各自回去准备吧,金英将本王这份手书,送去给太后,内阁二位先生留下。” 正文 请个假 今天身体不舒服,现在还在医院里,请个假,今天应该只有刚才的一更了。 正文 第八十八章:巡边大臣 望着走出殿门的群臣,朱祁钰砸了咂嘴,再次想起了一句至理名言,读史可以明智! 要不是见过嘉靖干的好事,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还能这么干。 果然,人就是要多见识,有些做法说穿了简单,但是没捅破那层窗户纸,想破脑袋也想不到。 当然,这也是托了现在局势艰险的缘故,要不然这帮大臣怎么也得闹腾个十天半个月的,哪能被他一份手书就给打发了。 说到底,他也不是最开始那个刚刚醒来,无权无势,行事需要小心谨慎,只能依仗朝臣威望的空头亲王了。 前些日子的大朝会,加上昨天的东宫大典,将他的威望和名分都确定了下来,现在做事,也可稍稍随心几分。 将目光转回殿中,只见陈循和高谷都低着头,虽不清楚自己为何被留下来,但是他二人都是心思灵动之辈。 联想起刚刚殿内商议的继位诏书之事,不由得生出几分忧虑,毕竟,这份诏书是由内阁主要参与拟定,而偏偏,拟的又不太符合这位郕王殿下的心意。 此刻,郕王遣散了群臣,偏将他二人留下,不会是要秋后算账吧? 命人奉上两杯茶水,朱祁钰目光和煦,道。 “二位先生不必紧张,本王留下二位并无他意,只是有几件事情,想和二位商议。” 陈循和高谷坐下,偷偷打量了一番这位郕王殿下的神色,见并没有什么异常,再加上,内阁本就有以备咨询的职能,于是便稍稍放下心来,拱手回道:“此乃臣等分内之事,殿下请问。” 朱祁钰道:“这头一桩事情,是关于按巡边境的人选,如今边境不稳,各关隘军备混乱,前番日子,左都御史陈镒上奏,建议朝廷派遣御史分驻各关,协同守备,此事二位先生可还记得?” 二人点了点头,这件事情他们自然是清楚的,甚至于,这件事情还是他们二人亲手拟的票拟。 这些日子下来,虽然朝中因为各种问题,争扰不休,但是那都是高层大佬担忧的事情。 有了郕王殿下的监国,政务大部分还是在持续推进的,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京师及边境的防卫整饬工作。 京师这边,据说于谦已经正式接手了京营,这几天忙的连兵部都不怎么回,一腔精力全放在京营守备之上,自然不必他们操心。 与此同时,边境的防卫调动也自然在持续推进当中。 想了想,高谷道:“回殿下,确有此事,直到如今,都察院派出巡视各关隘,协同守备的御史,给事中,含大朝会上被罚的七名风宪官,共计四十一名,沿边各关隘,多已有官员值守。” 朱祁钰点了点头,这个情况他自然是清楚的。 大明如今正式的九边军镇防卫体制尚未形成,但是大大小小的关隘,确实不少,东西方向,从辽东到延绥,南北方向,自宣府到居庸关,各处备战的大小关隘,足有五十余处。 算下来,四十一名御史,其实还是不够的。 但是也没有办法,都察院这边常备御史大概在一百名左右,土木堡死了一批,在江南等地巡视的还有一批。 这四十多个御史,已经是都察院可动用的大多数人手了,毕竟,都察院之内,也要留一些人维持日常的运转的。 说到此处,就不得不多说一句,事实上,太祖设立都察院最开始的用意,便是用御史监察天下不法之事,再以锦衣卫监视百官,从而形成一个稳固的政治体系。 但是发展到如今,不知怎的,御史当中倒是渐渐兴起了一阵不正之风,有不少人都将目光放在君上的身上。 这其中的原因,既有自宣德以来,君上的行为有所不端,惹得群臣不满的客观原因,恐怕也有另一条,就是出于限制君权的考虑了。 朱祁钰本身是支持皇权和臣权保持相对平衡的状态的,但是说到底,没人愿意天天被弹劾,所以这帮御史这次被派出去,倒也算是回归正道。 从前世的经验来看,这帮御史干起正经事的时候,还是挺靠谱的,不管是出于打压军方的缘故,还是大难当头,想要有所作为的原因。 总归是揪出了不少如今边镇当中存在的问题,所以这个时候,朱祁钰也还是选择了将他们派出去。 不过他今天要问的,当然不是这种小事。 从手底下翻出来几本奏疏,朱祁钰道:“这是这几日,派出去的御史回禀的奏疏,倒是有几个性子刚硬的,翻出了些陈年积弊,但是更多的,则是与镇守边将发生摩擦,闹出一桩桩公案的。” “御史巡边,本是为了整饬防卫,若是如此下去,只怕会激发矛盾,适得其反。” 这并不难理解,御史巡边,协同守备,说白了就是去挑刺的,那帮镇守边将自己过得舒舒服服的,岂会甘心被人拿捏。 御史是过江龙,边将是地头蛇,一方想要维持安稳,一方想要有所作为,两者相斗之下,自然会产生矛盾。 这可不是朱祁钰想要看到的。 陈循道:“殿下明鉴,近年来边境安稳,除直面瓦剌的宣府,大同等重镇外,其余边将懈怠不堪,欺上瞒下,是常有之事,如今朝廷派遣大批御史前往巡查,便是意在整饬不正之风,有所冲突也是正常。” “以臣之见,归根结底,乃是因为御史虽代朝廷巡狩,却只有风闻奏事之权,各处边将骄横已久,岂会甘心,若要解决此事,需派京中得力重臣,巡视各处,临机专断。” 朱祁钰瞥了陈循一眼,这番话虽然是在给边将上眼药,但是也的确是实情。 如今的边将,的确和国朝初年大不相同,吃空饷,废操练都是常有的事,更过分的,挪用屯军为私用的事情,都屡见不鲜。 倒也不全是文臣这边在给武将泼脏水。 将手里的奏疏往案上一放,朱祁钰道:“先生所言甚是,大局当前,本王也没心思处理这些相互攻讦,鸡毛蒜皮的小事。” “只是如今朝廷中人手紧张,左都御史陈镒总掌都察院事,又需监察运粮之事,实在是分身乏术,二位先生久在内阁,对朝中官员比本王更加熟悉,所以本王想问问二位先生,若要选一得力大臣专门负责巡边之事,二位先生可有人选?” 照理来说,监察之事是都察院分管,作为都察院的大头目,这件事情也需陈镒亲自出面,但是别说陈镒了,京城当中现在有名有姓的大佬,基本上都分身乏术…… 正文 第八十九章:王文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八十九章:王文现在朝廷上的一干大佬,的确都忙得要死。 内阁这边,每天处理纷至沓来的奏疏票拟,忙的团团乱转,六部当中更是如此。 吏部这边不仅要紧急考选一大批土木之变而空出来的职位,更要进一步考选京畿附近的掌事官,据说已经熬了好几个通宵了。 兵部更不用说,于谦一人肩挑京营和兵部两个大头,总摄京师防务,忙的不可开交。 如今夏粮尚未征收完成,户部这边紧着盘算各地的粮草,礼部忙完了册封大礼,又紧着忙登基大典。 其余的刑部和工部,正印尚书在外监军,只有侍郎维持大局,更是分不开身。 陈镒这边,除了在都察院坐镇大局,还要协助顺天府,监察通州仓运粮到京仓之事,这件事情事关京师防卫大局,亦是紧要之极。 可以说,但凡是京师当中有名有姓的大佬,如今基本上都是身兼多职。 但是偏偏,边境几十处的关隘口,这么大的盘子,要总摄大局,必须要有一个实力威望都镇得住的大臣出面。 现在还不是明后期,武臣见了文臣要行礼的地步,如今的武将,尤其是边将,还未褪去国朝初年的骄矜。 所以要负责这件事情,必须要七卿级别的人出面,不然是镇不住的。 陈循和高谷皱眉思虑了片刻,发现的确是这个道理。 京师当中想要抽人出来,实在太难了,高位者就那么几个,处处都离不了,但是位阶低些的,又镇不住场子,的确是个难题。 二人对视一眼,皆是明白对方的意思,郕王既然这么问,多半是想要让他们来举荐人选了。 于是陈循道:“殿下明鉴,京师内外防务繁重,边境巡视亦不可放松,故而臣以为,欲解此局,可有三策。” 这下朱祁钰倒是来了兴致,开口问道:“哪三策?” 陈循道:“边境巡视,当由都察院负责,按理来说,由总宪大人出面最为合适,故而臣的第一策,便是由总宪大人亲自出马,到时边境自可安稳,至于京中都察院事,及通州京师粮草督运,可另调都察院副都御使或佥都御史分开负责。” 朱祁钰拧着眉头,没有说话。 这个意思,就是要将陈镒手里的差事拆分掉,让他专心去巡边。 毕竟无论是都察院掌事,还是粮草督运,虽然重要,但是由官阶稍低的佐贰官来负责,也出不了大乱子。 关键是边境,作为七卿之一,有陈镒亲自出巡边境,再骄矜的边将,也能打的服服帖帖。 但是…… “京师粮草督运,还是重中之重,不可轻忽,再则,都察院如今还要协同大理寺,审理王振一案,陈总宪责任重大,还是不宜擅离京师。” 陈循微微有些诧异,他的确没料到这位郕王殿下会拒绝。 要知道,但凡领导过大规模进谏的大臣,被外放打压一段时间,基本已经是朝臣当中公开的潜规则了。 一则,这是为了全敢言直谏,被贬出京的好名声,二则,这也是为了维护皇权的体统。 毕竟大规模的犯颜直谏,是冒犯皇权的,若一点惩罚都不受,也说不过去。 前几日的大朝会上,陈镒虽然是迫于形势,半推半就的带着群臣进谏,但是到底算是这些年来,情势最激烈的一次进谏,受些打压,本应是分所应当之事。 所以陈循才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让陈镒出京。 出京巡视,看似是好事,但是现在这个局面,既危险不说,还容易得罪人。 到了陈镒这等地步,这种事情办好了是分内之事,办不好就是一定是一顶大帽子扣下来,算得上是惩罚他前番的逼谏之事。 但是陈循却没想到,郕王会拒绝。 想了想,只能归于郕王刚刚稳住地位,想要笼络人心,怕被人议论打压谏臣,于是继续道。 “殿下所言亦有道理,若此策不可,那便只能自京中大臣当中择一人,授右都御史衔,出巡各边。” 这个就算是退而求其次的策略了。 右都御史和左都御史理论上平级,都是都察院的掌事官,既然陈镒抽不开身,那就只能另外提拔一个人上来,虽然威望可能略有不足,但是也大略也是能够镇得住的。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这倒是可以,不过京中大臣,如今可提拔的,也就那么寥寥几人,恐一时也难有人选,不如自外调如何?” 右都御史通常情况下,是外出巡视的最高风宪官,虽然不是坐堂官,但是也是位高权重之辈,再进一步便是七卿,自然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授官的。 至于陈镒,前世的时候,朱祁钰的确将他派出去了,不为别的,正是因为逼谏之事。 但是这一世,朱祁钰心胸和前世不同,陈镒此人,官持大体,中正平和,又和于谦交好,他另有用处。 为了此一节,朝臣们所谓的潜规则,他只能选择性无视了。 事实上,到了如今,朱祁钰也并不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加强自己所谓的权威。 再说陈循的提议,他说的倒是挺好,但是以朱祁钰的眼光,自然看得出来,他本人,是更希望能够让陈镒出京的。 文臣当中,自然也是有所争斗的,陈循是翰林一脉,在朝中的势力不算强大,但是在翰林院有不少门生故旧,但凡有机会,他就会更倾向于在朝中培植势力。 陈镒如果出京巡视,那么分掌都察院,督运粮草这两桩差事,自然要有人接手,而且这个当口,往往是官升一级接手,简直是白捡的升官机会。 建议提拔京中官员,出外巡视也是一样的道理,如今的京中,有资格能够提到右都御史级别的,无非那么寥寥五六人。 据朱祁钰所知,其中有两人以上,都是出身在陈循掌院之后的翰林。 这点小心思,他还是看得透的! 接连两个提议,都被拒绝,再抬头看见朱祁钰饶有意味的目光,陈循也忍不住老脸一红,道。 “殿下所言甚是,在外大臣,的确可选之人,要比京师官员余地大些,不过臣非吏部之人,对外臣了解不多,一时之间倒也未能有所人选,不过世用兄入仕得早,多数外臣,他都曾见过。” 到了这个时候,陈循还看不出来朱祁钰的意思,他可就白在朝堂上呆了这么多年了,于是不再多说,将话头交给了一旁的高谷。 高谷心领神会,道:“殿下,都察院右都御史王文老大人,如今正在陕西巡视,此人久历台宪,深受先皇信重,人品刚毅,可当大事,正统九年,王公曾巡视延绥、宁夏边务,资历能力皆足以镇之。” 朱祁钰笑了笑,脑子里顿时浮现了那个固执的倔老头的形象。 这个人他可是不陌生。 永乐十九年进士,历任监察御史,陕西按察使,右副都御史,大理寺卿等职。 正统十年,他被拔擢为都察院右都御史,接替陈镒镇守陕西,如今已经有差不多快五年了。 没记错的话,在他镇守的这几年当中,陕西一直都相当安稳。 此人亦是他前世十分信重的大臣之一,性格刚正,不喜与人结交,因为他的脾气,得罪了不少朝臣,但是不论是资历能力,还是对朱祁钰的忠心,都是实打实的。 而且同时,他也是朝中鲜少的,在心中将土木之变的过错完全归于天子的朝臣,一直到南宫复辟之前,哪怕是在易储这样的事情上,王文也坚定的站在他这一边。 只可惜,夺门之变的时候,和于谦一同被杀了。 想了想,朱祁钰道:“既然如此,便将王文召回,本王见过之后,便命其赴边境巡视。” 正文 第九十章:裂痕 眼瞧着高谷举荐的人,一下子就被郕王殿下准了,再想想自己刚刚两番的提议都被否决,陈循心中不由得有几分沮丧。 所谓侍从之臣,显赫是显赫的,但是同时也受限于此。 就如现在一般,君上想要倚重的时候,自是听之任之,但是君上若要疏远,也便只能乖乖的立在一旁当泥塑雕像,没有什么法子。 朱祁钰没有见过后世的那位伟人,不然的话,他一定会对他老人家的至理名言表示深刻理解。 所谓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官场,说穿了无非就是各个势力的角斗场,哪怕是再小的一个派系当中,也会有利益之争。 内阁自从接手了票拟之权后,在朝廷当中的地位日益重要,因此原本风平浪静的两个内阁大臣,自然也都打起了自己的小心思。 如今内阁是以陈循为主,但是高谷便真的甘心吗? 朱祁钰心里清楚,那是肯定不会的,原先的时候,是因为内阁根基于翰林院,而陈循一直把持着翰林院,所以高谷才对他亦步亦趋。 但是这不代表高谷自己没有野心,身在官场,谁又能逃脱的了名利枷锁的束缚呢? 不说别的,前世的时候,待京师之危一解,这二人便开始明争暗斗,争相举荐自己的人。 王文就是那个时候,高谷所举荐出来的,现如今朱祁钰只是把这个进程提前了而已…… 定下了巡边大臣的人选,朱祁钰又道:“刚刚礼部议定登基大典的日子,距离如今也不远了,大典之后,经筵之制便可恢复,关于知经筵事,不知二位先生可有人选?” 有明一代,对于经筵制度十分重视。 所谓经筵,实际上就是皇帝或太子和大臣在一起,讲经论史,兼谈国家大事,一是为了增进学问,二也是为了君臣之间取得更统一的政治方向,并非简简单单的读书而已,更多的是以读书为名,以治实务。 通常来说,皇帝自戌时起,卯时上朝,早朝过后便是经筵,直至中午方歇,午后用于处理朝政。 陈循和高谷对视了一眼,郕王要恢复经筵,这很正常,但是…… “殿下,经筵本为翰林院执掌,天子在时,由英国公张辅老大人知经筵事,如今英国公殁于土木,照例该归于翰林学士。” 说话的是高谷。 要知道,所谓知经筵事,不同于官职,它是个差遣,没有俸禄可拿,但是象征意义却很强。 经筵日讲是除了早朝之外,朝臣接触皇帝最频繁的场合,负责经筵事务的官员,自然也必定是深受皇帝倚重之人。 由于它是个差遣,就给了皇帝极大的自由裁量权,只要官职不算太低,就都能兼任。 之前天子在时,为表对勋戚的信重,一直将经筵事务交给英国公张辅来负责。 但是实际上,如高谷所说,这件事情本该是由翰林院负责,毕竟讲学的人,都是从翰林院选用的。 朱祁钰点了点头,面容仍旧诚恳:“本该如此,但是二位先生如今身兼票拟之责,再加上经筵日讲,恐精力不足,故而还是另外选得用大臣,负责此事为好。” 陈循额头上忍不住滴下一丝冷汗。 如果说刚刚驳回自己的提议,是根据实际情况而定的话,那现在的知经筵事,可就是实实在在的下马威了。 要知道,刚刚他之所以没有说话,就是因为翰林院如今是他执掌,由他来说未免有自卖自夸之嫌疑。 但是高谷已经说的这么明白了,郕王还是拒绝将知经筵事交给翰林院,只能是在表明敲打之意。 之前的时候,负责经筵的是英国公,他老人家是先皇遗命的辅政大臣,德高望重也就罢了。 现在英国公死了,如果翰林院还是拿不回知经筵事,那传出去,还不知道会有怎样的风言风语…… 想了想,陈循对上朱祁钰和煦的目光,还是没敢开口再说,只道:“殿下所言有理,臣以为,此事当选德高望重,有德有才之臣兼任为好,大宗伯胡濙老大人,可当此任。” 还算上道。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内阁如今事务繁重,本王之意,可再挑选两名阁臣,入阁参赞机务,朝中众多大臣当中,若二位先生有觉得合适的,回头递个名单给本王,今日便先到此为止,二位先生回吧。” 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下了逐客令,没奈何,只能起身离去。 待出了殿门,回到内阁的直房,陈循还是紧皱着眉头,开口问道:“世用,今日之事,你可看出什么来了?” 高谷叹了口气,沉吟片刻道:“怎么会看不出来,殿下此举,分明是在警示我等……” 警示什么,高谷没说,但是原也不必说。 无非就是关于诏书一事…… 陈循脸红了红,道:“继位诏书之事,的确是我鲁莽了,本以为太后娘娘大度而为,便没有提前请示殿下,以至于此。” 高谷倒是摇了摇头,道:“倒也不能全怪你,我等侍从之臣,本就是如此,即便没有诏书一事,只怕殿下也会寻机敲打我等。” “经筵之事,名分大于实际,殿下拿走经筵之事,便是意在让我等尽心侍奉,至于交给大宗伯,多少还是顾及了几分翰林院的颜面。” 说到底,胡濙也是五大辅臣之一,他来知经筵事,不能算是翰林院丢了面子。 然而陈循目光却是闪烁不定,知经筵事的确是如此不错,但是那是对内阁整体而言。 对于他自己,可不一定是如此,要知道,刚刚在殿中,郕王殿下明显的对他显示了疏远之意,而对高谷更加亲近。 这一点,却是被高谷有意无意的避之不提了。 想了想,陈循到底也没有提起,反而道:“刚刚离开之时,殿下让我等举荐人选入阁,不知此事,世用你如何考虑?” 高谷苦笑一声道:“这些日子,阁务繁忙,殿下能有此议,确是体恤我等,不过听殿下的意思,似乎并不想自翰林院当中选人,不然的话,也不会让我等先举荐人选,再来决定。” 自从内阁领了票拟之权之后,两人的确忙的团团转,也有心要引援些同僚入阁参赞机务。 但是就如高谷所说,他们想要的是能来帮他们的,可不是来分权的。 郕王名义上是把举荐之权交给了他们,但是话里话外,却暗暗点出从朝廷大臣当中选用,而非是从翰林院选用。 这就不得不让他们为难了…… 半晌,两人都没有说话,到最后,还是陈循道:“世用,不如你我各自先举荐人选上去,只待殿下一选,其意自明,说到底,殿下此举,还是有意抬高内阁,这一点总是没错的。” 高谷点了点头,不论是从外朝选人,还是从翰林院选人,至少,内阁日益壮大,算是好事。 不过他心中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陈循说让他们各自推选,其中疏远之意已现。 说到底,他们二人,是回不到前段日子的推心置腹了…… 正文 第九十一章:智商在线 , 慈宁宫。 却说朝会散了之后,金英拿着朱祁钰的那份手书,来到了慈宁宫的门前,罕见的有些犹豫着不敢进去。 想起早朝上郕王无赖一般的态度,金英也是头疼的很。 天知道一向和和气气的郕王,今天到底是怎么了,竟然如此闹脾气。 这接二连三下来,一次次的失利,只怕他又要挨上一顿训斥。 咬了咬牙,金英还是走了进去…… “这么说,是郕王一力坚持,最终外朝的那些大臣,不得已才答应了的?” 孙太后的反应,比金英想象当中要平静得多。 至少,没有像之前一样动不动就摔杯子,反而仔仔细细的拿着那份手书,认真的端详着。 金英小心的道:“回圣母,确实如此,今日朝会上,外朝的老大人们都立劝郕王和您以平顺为主,但是郕王一改往日张口闭口国家大义的样子,只说担心自己被天子归来后清算,故而一力坚持,要改嗣位为禅位,并写下了这份手书,具体缘由,内臣也想不通透。” 面对金英的疑问,孙太后嗤笑一声,开口道。 “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往日里,他一个闲散亲王,无权无势的,想要逼迫哀家,只能依靠朝廷大义,但是如今,局势已定,他自然就不必再伏低做小了。” 对于朝政,孙太后或许并不精通,但是这些日子下来,也了解了不少,何况无论外朝后宫,脱不开的便是人心算计,这种事情,往往是一通百通,没什么难的。 说着,孙太后将手书放下,道。 “不过这也无妨,一个名分而已,原也没什么大碍,不过有备无患而已,哀家也不指着这个拿捏他,倒是他这一番做派,定叫外朝那些大臣惊诧不已吧?” 金英回道:“圣母英明,外朝的老大人们,的确对此事颇有不满,但是碍于大局,不得不答应下来。” 孙太后嘴角扯起一丝嘲讽:“到底是个当宗室养出来的,得了几分颜色就开始卖弄,小家子气!” 金英没说话,但是脸上却浮起一丝不解。 照他的想法,诏书上头的小文章被郕王识破了,太后理当生气才对,但现在怎么看着,太后娘娘反倒有些高兴呢? 孙太后瞟了一眼金英,道:“想不明白?” 金英点头。 孙太后笑了笑,站起身来,缓缓道:“如你所说,这份诏书不过是有备无患而已,不管怎么说,郕王登基都是已成定局,以后就算是天子回来了,也不可能把他拉下来,所以这份诏书上头,怎么写其实不重要。” 既然不重要,那为何还要写呢? 金英没有开口问,因为孙太后已经回答了他:“这其实是哀家的阳谋!” 似乎是为了一舒这些日子来的郁闷之气,孙太后继续道。 “这些日子,哀家想清楚了,说到底,如今的局面,守住江山,守住京城才是最紧要之事,那些朝臣,无非也是因此,才跟郕王站在一起。” “所以哀家其实没必要在这个时候跟他作对。” “相反的,哀家甚至应该支持他,帮着他稳定好局面,守好了京城,才有机会迎回天子,以后的事情也才会有转机。” 咂摸着孙太后的话,金英渐渐觉出了点味道,试探着道。 “所以您其实并不是想真的在诏书上做手脚,而是想要让外朝的大臣们,看清楚郕王的真面目?” 孙太后点了点头,似是想起了什么,坐下来,叹了口气道。 “说到底,皇帝这次犯的错太大了,朝臣纵然口中不言,但是心中必然生出怨怼之心,所以哀家得帮他挽回来。” 金英明白了。 挽回人心,怎么挽回? 当然是顺着朝臣的意思来,再具体的说,这个当口,以江山社稷为重。 他们说让郕王登基,那就准他登基。 说要用禅位不用嗣位,也随得他们。 至少要让朝臣们看来,太后在一心一意的为国家计,这样一来,朝臣们对于天子的怨怼之心,才会渐渐散去。 而这个时候,在一心为国的太后娘娘反衬下,郕王殿下的胡搅蛮缠,势必也会让朝臣失望。 如此一来,一打一拉,这才是孙太后所说的阳谋。 不论郕王怎么做,终归是他吃亏。 想明白之后,金英问道:“那娘娘的意思,接下来我们又该如何?” 轻轻甩了甩头,孙太后从对儿子不争气的那股失望当中挣出来,神色也不似方才般低沉。 沉吟片刻,孙太后道:“前些日子,你说的宫中内宦的名单,整理的怎么样了?” 金英于是道:“回太后,已经差不多了,按您的吩咐,多数和王振有所牵连的,都已经处置了,还有些明面上的,是留给郕王他们的,除此之外,还有几个人,怕是有些危险,须得圣母费些心思。” 孙太后问道:“哪几个人?” “御用太监王瑾,少监阮浪,此二人均为范弘门下,都是先皇时便随侍青宫的老人手,对皇上忠心耿耿,平时因为和王振不对付,所以牵扯不深,本没什么大事,不过这些年,王瑾把持御用监,敛了不少银钱,内臣恐被人拿来做文章。” 宫里头年资深些的宦官,孙太后基本上都有印象,金英这么一说,她就对上了号。 想了想,孙太后道:“此事不难,你明日拿着哀家懿旨,让王瑾卸了御用太监一职,叫他来哀家宫中掌事,御用监暂且让阮浪去管就是。” 金英点了点头,这的确不算什么大事,既然王瑾是在钱财上出了毛病,那就暂且让他避避风头便是。 太后娘娘免了他的职,便是先行处置了,又将其调到了慈宁宫,郕王若要继续追究,未免显得逼迫过甚。 不过这是简单的,难的在后头。 金英犹豫了片刻,开口道:“圣母,宫里头有内臣,再加上王瑾,阮浪三人,想来应是无恙,不过圣母既然要在外朝布置,还有两人,恐也需得保下并且召回来。” 孙太后心中一动,问道:“谁?” 金英道:“司设监太监曹吉祥,甘肃镇守太监刘永诚。” 若说宫中的内宦,孙太后倒是熟悉,但是这两个人,她却只是耳熟,并不熟悉,于是金英问道:“这二人是谁?” 金英道:“这二人皆是镇守各地督军的内宦,圣母并不熟悉,但是他二人,皆曾参与兀良哈之战,在军中甚有人脉,尤其是刘永诚,自太祖时便入宫,曾随先皇平定汉王之战,久有战功,太后若要长久谋划,想必少不了这两人。” 孙太后沉吟片刻,她明白金英的意思。 如今京营被于谦拿走,她相当于被砍掉了臂膀,手头一点可用的力量都没有。 想要拿回来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从监军内宦上想法子。 皱了皱眉,孙太后道:“照你所说,这两人都不在京中,难不成也会被郕王盯上?” 金英点了点头,道:“刘永诚还好些,毕竟镇守边陲多年,或许郕王暂时不会动他,但是郕王前些日子,已经命在福建平叛的宁阳侯陈懋撤军回京,曹吉祥身为监军,必要随军而回,他曾是王振门下,若是此刻回京,想必是难有好下场……” 正文 晚上更 今天有点事情,现在在外面,更新放到晚上,大家见谅_(:з」∠)_ 正文 第九十二章:曹吉祥 听了金英的话,孙太后拧着眉头,显然一时也想不出太好的法子。 别的都还好说,一个王振党羽,就足以将这个曹吉祥扣的死死的。 沉吟半晌,孙太后道:“此事,还需得从外朝入手,哀家记得,此次随军出征的那些大臣勋戚,郕王似乎都没怎么罚他们吧?” 金英回道:“确实如此,其实主要是勋戚这边一直在力保,内臣估摸着,应该是郕王给他们的许诺,对外说的是,朝局危难,正当用人之际,所以准他们戴罪立功。” 孙太后又问:“那这次福建叛乱,平定如何?” 金英道:“据说是已经差不多了,被反贼所占据的城镇基本都已经收复,朝廷也派遣了官员抚民,就是还剩下些流贼,在乡下山村中顽抗。” 这本不是什么机密之事,此次福建叛乱,并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而是从去年二月便已开始,算得上是朝廷建国以来,最大的一次民变了。 自朝廷派遣宁阳侯陈懋帅军平叛以来,到如今算下来也有将近半年了,叛军的主力早已经被解决掉了,但是还有不少四散而逃的流贼,在不停的给各地衙门捣乱,所以才迁延至今。 不过如今朝廷局势危急,所以便紧急召回了大军。 听了金英的描述,孙太后心中大约有了底,开口道:“这样,你回头去外朝找几个御史,让他们上本弹劾曹吉祥等人,就说他监军不力,嚣张跋扈,区区民变,竟迁延年许,靡耗朝廷物力,反正,往严重了说,但是不要提王振。” 这…… 金英有些摸不着头脑,太后不是要保曹吉祥吗? 怎么还让人弹劾起来了…… 犹豫片刻,金英开口问道:“圣母,这郕王本就对曹吉祥不怀好意,若是再有御史弹劾,万一他顺水推舟,可怎么是好?” 孙太后没答话,反问道:“哀家问你,此次平叛,主事者是谁?” 金英道:“自然是宁阳侯陈懋和刑部尚书金濂老大人。” 这次平叛,以宁阳侯陈懋为总兵官,刑部尚书金濂提督军务,曹吉祥为监军,是标准的武将主战,文臣主谋,宦官监军的配置。 话说出口,金英便隐约明白过来:“圣母的意思是,拿这两位当挡箭牌?” 陈懋和金濂,都是朝廷当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郕王能够轻易的动曹吉祥,但是却不可能轻易动他们两个。 这次平叛,曹吉祥只是监军,这两位老大人才是真正的话事人。 朝中若是有人要弹劾此次大军平叛不利,靡费朝廷物力,实际上是在打两位老大人的脸。 要知道,这次平叛,虽然算不上什么大胜,但是总归是中规中矩,成功平定了。 太后不提王振,只在平叛一事上做文章,哪怕仅是弹劾曹吉祥,二位老大人也必然会出面说话,到时候,事情闹得大了,郕王想要处置曹吉祥,就不容易了。 孙太后点了点头,道:“不止如此,这次平叛,既是成功平定,那便是有功无过,曹吉祥虽是宦官,但是挟功而回,却遭弹劾,于情于理,郕王不仅不能处置,还得保他,不然的话,日后再有大军出征,何以派遣宦官监军?” 金英明白过来了,太后这是在用朝臣的力量,倒逼郕王。 往日的时候,郕王只是个闲散王爷,这些事情和他无关,但是现在,郕王登基在即,一旦登基,他就是天子。 照朝廷惯例,大军出征,要派遣宦官监军,以此来保证皇帝,对,不是朝廷,而是皇帝对于军队的控制力。 这次平叛,既然成功了,那就说明曹吉祥是有功之人,这个时候朝臣弹劾他,如果郕王顺水推舟同意了。 那岂不是替他做事的这么多宦官寒心? 何况,对于外朝文臣的禀性,金英还是知晓一些的,那些老大人对于宦官干政监军,早就不满已久。 一旦有此机会,可不会单单满足于一个曹吉祥,郕王一旦这次处置了曹吉祥,以后每次大军出征,朝臣们都会把这事儿搬出来,阻止宦官继续监军。 如此一来,打压的是天子对于在外大军的控制,郕王除非是傻了,不然的话,想来不会为一个和王振牵连不深的内宦,费这么大的工夫。 说白了,曹吉祥顶多算是王振门下,平素嚣张跋扈了些,但是也没得罪过郕王,想来不至于紧盯着不放。 于是金英拱了拱手道:“圣母英明。” 孙太后揉了揉额头,道:“你所说不错,这二人常年在外监军,和普通内宦不同,有大用处,待此番风波过后,得想个法子,让他们继续在军中待下去,最好是能到京营去最好。” 金英想了想,道:“那既然如此,我们这次做事便得小心,不能让人瞧出来,是圣母在保曹吉祥,不然的话,以郕王的性子,就算一时不对曹吉祥动手,只怕也会多加提防,不会让他再插手军务。” 孙太后眉头微皱,脑中似是闪过了一个念头,忽然道。 “金英,哀家记得,你之前说过,郕王身边有个叫成敬的,之前和你一同在内书堂做讲官,可有此事?” 金英不知何意,便如实点了点头,道。 “回圣母,确有此事,此人原是进士出身,后来受汉王谋反牵连,被判腐刑,先皇有惜才之心,故而命他在内书堂教授宦官,后来被外放到郕王府掌事。” 孙太后又问:“那郕王对此人如何?” 金英答道:“应是十分信重的,这回郕王总柄大政,身边人手不足,有许多的政务,都是成敬随侍在旁,帮着处理的。” 孙太后眉头绽了绽,开口道:“既然如此,等曹吉祥回来,你叫他去找这个成敬,不必说别的,就说他之前依附王振,心有悔意,使些钱财,让成敬替他在郕王面前说说好话。” 这是……要通过成敬来保曹吉祥? 金英脸上浮起一丝苦笑,道:“圣母,据内臣所知,这成敬读书人出身,性子清高,但是曹吉祥……因着之前靠着王振,他久在军中,性格粗鄙,若是想要走他的门路,而且是让曹吉祥自己去,只怕会适得其反啊。” 金英说的吞吞吐吐,但是孙太后久在宫中,又岂会不知他的意思。 正文 第九十三章:伤怀 事实上,自从王振势大之后,他底下的亲族内宦,都是嚣张跋扈的很,孙太后对曹吉祥不够熟悉,但是想来也差不多是如此。 这样的人,在成敬这样的读书人出身面前,必然是不会受待见的。 然而孙太后却摆了摆手,道:“这你不必担心,这成敬若是个唯利是图的,反而不好说话,偏他这样的性子,才能有用。” 见金英依旧迷惑,孙太后解释道:“眼下郕王摆明了要借机清洗内宦,那成敬若是个唯利是图,曲意逢迎的,势必要惟郕王之意而行,哪敢为和王振有牵连的曹吉祥说话?” “哀家让曹吉祥过去,也不是想他能讨成敬的喜欢,只是叫成敬知道,有这么个人。” “郕王在宫外多年,骤登大位,手里头可用的人手不多,尤其是熟悉军务,能够外出监军的心腹内宦,应是没有的……” 金英恍然大悟,接着道:“所以圣母您叫曹吉祥去走成敬的门路,是为了留待以后,一旦郕王需要遣人外出监军,但是又无人手可用的时候,便可派上用场。” 孙太后颔首,道:“不错,按你所说,那成敬清高自持,不会因为一己好恶耽搁大事,他既对郕王忠心,势必要为他谋划,到时候,纵然他心中不喜曹吉祥的习气,但是只要能对郕王有用,他依旧会出言说好话的。” 想通了这一节,金英顿时觉得太后娘娘这招高明的很。 一切都很合理,合理到让人看不出任何的蹊跷。 郕王要清算王振一党,身为王振的门下,曹吉祥为求自保,去找成敬的门路,完全不会让人起疑。 成敬虽然和曹吉祥素无交情,但是他对郕王忠心耿耿,郕王手头无人可用,他必然会想起曹吉祥。 出于对成敬的信任,郕王想必也不会对曹吉祥有所怀疑。 从头到尾,太后都没有参与,但是却暗暗的扎下了一颗深深的钉子,这份手段,才足以称得上是妙到毫厘。 见金英一脸敬服,孙太后点了点头,继续道:“此事就这么办,不过外朝那边的弹劾,你也要用心做,还是那句话,怎么严重怎么说,闹得越大越好,只有这样,才能让那曹吉祥知道,到底谁在帮他,哀家可不想费尽心思,到最后养出一个白眼狼。” 金英拜倒在地,道:“娘娘放心,等曹吉祥回京,内臣就让他进宫觐见,他在外头胡作非为的事情多了去了,就算不用郕王,您想要拿捏他,也容易的很。” 孙太后这才放下心来,话说回来,这件事情她本也是不怎么担心的。 说到底,这些内宦都是皇家奴婢,她怎么说都是大明的皇太后,真要是曹吉祥敢有什么小心思,想要处置他还是容易的很。 处理完了关于内宦的这番布置,孙太后的心神略略松了松,继续问道。 “这两日,皇后和贵妃那边,可有什么事情?” 提起她这两个儿媳妇,真的是让孙太后憋得一肚子气。 亏的皇帝出征之前,最宠爱的就是她们俩,结果这一出事情,一个哭哭啼啼,不知所措,另一个更过分,不就是儿子被立为了太子而已,连自己是谁都不晓得了。 想起大朝会那天的事情,孙太后就生气。 要不是这两个糊涂东西横插一杠,吴氏早就被她丢进了冷宫里,说不准还能饶上一个郕王妃。 到时候她手里拿捏着这两张好牌,还用愁成这样? 金英回道:“皇后娘娘那边,接连遣了人,往皇爷那边送去了不少冬衣用具,其他的倒没什么,就是娘娘自己,还是日日以泪洗面,太医说,再这么下去,只怕娘娘的眼睛都要出毛病。” 想了想,金英偷偷看着孙太后的脸色,小心道:“内臣想着,圣母若是有心,不妨劝劝皇后娘娘,老这么下去,也不是个法子。” 孙太后一阵头疼,她何尝不想劝? 但是问题是,劝了也没什么用,反倒让她自己一肚子气。 孙太后不是不知道,她这个儿媳钱皇后是心忧皇帝,所以才天天愁眉不展。 但是她自己性子刚硬,最见不得就是动不动就掉眼泪的。 所以回回见到钱皇后,还没开口,心里就先有几分气性,到最后总是以训斥结尾。 想了想,孙太后叹了口气道:“皇后的性子,你也是清楚的,这件事情的根子,还在皇帝身上,皇帝回不来,谁劝她也没用,你吩咐太医院,多往坤宁宫请些平安脉,需要用什么珍贵的药材补品,不必吝惜便是。” 金英颔首称是,孙太后又问道:“贵妃那边怎么样?” 说起贵妃周氏,孙太后其实心里也是瞧不上的,这个女人,太过不知进退,仗着自己运气好,生下了皇长子,在宫里目中无人,嚣张跋扈。 这也就是皇后钱氏脾气温和,要是换了她自己执掌六宫的时候,早就好好的给她立上一番规矩了。 金英道:“贵妃这日子倒是安分,据说是因为前几日的事情,吓着了太子爷,所以贵妃这些日子,半步都不肯离开长春宫,一直贴身照顾着,事事都亲力亲为,生怕再出什么事情。” 孙太后脸色好了几分,不管怎么说,周氏对于自己的儿子,还是尽心尽力的,这也是孙太后一直纵容她的原因之一。 不过…… “郕王母子,这些日子怕是要在宫里折腾一番,太子放在长春宫里,哀家不放心,你明日去将太子接到慈宁宫,在哀家这里住一段日子。” 想了想,孙太后还是开口说道。 虽然她有信心,郕王这个时候不敢闹什么幺蛾子,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将人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好放心。 金英领了命,见孙太后没有其他吩咐,便瞧瞧退了出去。 待人离开了之后,孙太后紧绷的身子才松了下来,靠在后头的软榻上,闭着眼睛想着心事。 今日的这番谋划,的确是费神的很,不过好在,一切还算顺利。 片刻后,孙太后起身走出殿门,秋风萧瑟,外头的天气阴沉沉的,阴云密布,看样子是要下雨了。 院子里的树叶,早已经枯黄不堪,在风中无力的打着旋。 孙太后就这么站着,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中轰隆隆响起一阵雷声,电光闪烁间,淅沥沥的秋雨落下,打湿了台阶下的青石板。 目光越过重重的高墙,孙太后朝着遥远的北方望去,隔着淅淅沥沥的水帘,什么也瞧不清楚,只觉雾气氤氲升腾。 儿啊,天气凉了,你孤身在外,还好吗? 正文 第九十四章:喜事 , 自从太祖皇帝驱逐北元,将蒙古部赶出阴山之外后,大明的关外防线,事实上就一直处于不断收缩的状态。 在漫长的长城之外,黄河自宁夏而起,盘旋环绕,在关外形成一片被称之为河套的地区。 这片平原地势平坦,水草丰美,一望无际,对于逐水而居的游牧民族来说,是天赐的繁衍生息之地。 然而它对于大明来说,却是一个无比鸡肋的存在。 早在太祖皇帝立国之时,曾命徐达、李文忠两位大将,将河套收回,并设东胜等五个卫所来驻守。 从军事意义上来说,控制了河套,就可以将敌人远拒于阴山之外,可以保证大明在边境对抗当中,处于优势的地位。 但是同时,要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 整个河套,方圆数百里的平原,又没有长城这样的防御工事可以依托,想要形成完备的防御力量,需要投入的兵力是极大的。 大明本质上是一个农耕文明,这片对于游牧民族来说,是天赐之地的草原,无法给大明的百姓带来任何的产出。 相反的,为了控制河套,大明每年用于边境的军费数额巨大。 于是到了太宗年间,太宗皇帝收服了朵颜三卫,实行羁縻政策,将其置于河套地区,巩固防线,而大明本卫的军队,则是不断收缩。 后来朵颜三卫降而复叛,太宗虽屡次亲征讨伐,但是终究是非我族类,难以让其真心臣服。 直到宣宗,仁宗年间,朵颜三卫虽名义上臣服于大明,但是实际上和鞑靼,瓦剌等部暗中往来,渐渐将河套变成了蒙古各部族之间的争斗之地。 到了如今天子在位之时,河套基本上已经完全脱离了大明的控制,任由蒙古来去自由了。 不说别的,这次也先帅军南下,其后勤所在,便是位于河套地区靠近阴山脚下的威宁海子。 此处距离大同,约有五百余里,骑兵全力之下,一日便可到达。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沿着弯曲宽阔的河流,无数的军帐坐落于此,星星点点,数不胜数。 这是也先大军扎营的地方。 无数的军帐中间,有三座样式最大,也最华美的,中间是也先的军帐,两侧分别是他的弟弟伯颜帖木儿和孛罗的军帐。 日头缓缓从西边沉下去,军中开始生火做饭,各处大帐当中也亮起了点点灯光。 左侧的军帐当中,一名人高马大的汉子,此人名叫哈铭,是土木之后,唯二幸存在天子身边侍奉的人,另一个是袁彬。 哈铭看着前来送饭的侍女离开,然后用手里的银针小心翼翼的将桌上的菜肴挨个试过,这才来到榻前,对着身着青色龙袍的天子恭敬道。 “皇上,该用膳了。” 朱祁镇坐在榻上,听到呼喊,这才醒过神来,望着闪动的烛火,开口问道:“哈铭,现在什么时候了?” “回皇上,戌时了。” 哈铭心中轻轻叹了口气,看着天子恍惚的样子,心中担忧不已。 自从土木之事发生之后,天子便成了这副样子,每日都在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得人心惊胆战的。 “戌时……那天也是戌时……” 朱祁镇嘴里默默念叨着,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苦之色,片刻后,朱祁镇忽而对着哈铭问道。 “明日,是朔日吧?” 哈铭点点头,这些天他们每天都算着日子,如今距离土木之变,已经有半个月了。 想了想,哈铭还是道:“皇上,您不必太过忧心,上回岳谦他们过来,不是说了,太后娘娘已得了消息,会尽力转圜的,只要您提着心劲儿,过不了多久,定能回到京师的,朝廷上下,还等着您回去报这一箭之仇呢!” 一箭之仇? 朱祁镇脸上浮起一丝苦笑,道:“朕都落得如此地步了,还报什么一箭之仇,朝不保夕而已。” 看着天子落寞的样子,哈铭心中不由得一阵着急。 他也知道,土木之变给天子的打击实在太大了,几乎是硬生生打断了天子的所有骄傲。 现在的这位天子,哪还有当初出征时的雄心勃勃,只想着一天挨过一天,浑浑噩噩度日而已。 但是不能这么下去啊! 再这么下去,万一天子有个什么想不开的,他们这些跟着天子的人,岂不是也要失了性命? 脑子转了转,哈铭道:“皇上,臣斗胆说一句,您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总得为宫里的太后和皇后娘娘着想吧。” 听到这话,朱祁镇的神色倒是动了动,但是没有说话。 有门…… 哈铭见此情况,赶紧道:“皇上您想想,这些日子咱们虽没有见到来使,但是皇后娘娘送来的件件东西,冬衣蟒袍,都是亲手所织,可见娘娘一直牵挂着您呢!” “再说了,还有太后娘娘,她老人家就您一个儿子,若您不能回去,她老人家岂不孤苦终老?所以哪怕是为了两位娘娘,您也得提着心劲儿啊!” 朱祁镇愣怔半晌,最终化为一声叹息,道:“你不必说了,朕明白,朕已经对不起江山社稷,又岂能再对不起母后和皇后?如此,岂不成了不孝不仁之辈?” 眼瞧着天子终于提起几分精神,哈铭这才慢慢放下心来,继续劝道。 “皇上,圣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心其心志,劳其筋骨,这说不准,就是老天爷在考验您,挨过了这一遭,您必定能有一番大功业。” 朱祁镇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朕若能回京,必定不会亏待你和袁彬。” 哈铭于是深深拜倒:“臣谢皇上。” 这么一番谈话下来,蜡烛已经燃过了大半,哈铭起身伺候着朱祁镇来到案前用膳。 朱祁镇拿起筷子吃了几口,便听见外头有一阵喧闹之声,紧接着大帐被掀开,一个面色阴翳,身着蟒袍的内侍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奴婢喜宁,给皇爷请安。” 那蟒袍内侍虽然说着请安,但是脸色却是倨傲,只拱了拱手,丝毫都没有真正的请安之意。 朱祁镇的脸色略有些不好看,但是也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这喜宁虽然之前是宫中内宦,可如今投靠了也先,深受信任,在他面前也越发的无礼了。 强忍着没有发作,朱祁镇冷着脸将筷子放下,也懒得多废话,直接问:“何事?” 喜宁看着这位大明天子想要发作却又不得不忍下来的模样,心中只觉得通体舒泰。 越发觉得自己投靠也先是正确的,不然的话,他一个卑微的宦官,哪有机会瞧见,堂堂的大明天子在自己面前委曲求全的模样。 “皇上容禀,奴婢此来,是有喜事要跟皇上说。” 上前两步,喜宁自顾自的坐下,这才皮笑肉不笑的道。 “皇上如今被太师邀请过来做客,正是大明和瓦剌相互结交的好机会,太师一直心慕大明,所以决定将自己的亲妹妹嫁给您,太师说了,只等成婚之后,便立刻送皇上回京,您说,这可不是大喜事吗?” 正文 第九十五章:袁彬 军帐当中,朱祁镇的脸色越发的不好看了。 这已经不是喜宁第一次对他提起这件事情了。 早在大约三天之前,喜宁就曾经代表也先,表示愿意和大明结亲,并且答应,只要他肯答应,就放他回京。 当时朱祁镇的确动心了片刻,所幸有袁彬在旁提醒他。 如今他们虽然身在虏营,但是终归是大明之人,这个时候接受也先的亲事,传回大明,一则会让百姓觉得,他这个大明天子甘愿做贼虏的女婿,毫无大国君王的威严。 除此之外,根据他们得到的消息,至少到现在为止,朝廷当中还是在竭尽全力想要将他这个天子迎回的。 而且大明和前朝不同,向来以无汉之和亲,无唐之结盟,无宋之纳岁薄币而自傲。 若是答应了这桩亲事,未免被人觉得有贪图享乐,乐不思蜀的嫌疑。 再则,袁彬还提醒他,也先为人狡诈,不论是最开始索要蟒衣金银,还是后来在大同城下,都声称只要满足他的要求,就会将自己放归。 但是往往只要要求一得到满足,也先就会绝口不提放归之事,反而变本加厉。 一番话顿时打消了朱祁镇的一丝幻想,当时便拒绝了喜宁,可谁料到,他竟还不死心,又来规劝自己? 朱祁镇冷着脸,道:“此事,朕前番已经跟太师明言,如今朕在太师营中,一切不便,若太师真有意结亲,待朕回京之后,再论此事不迟。” 到底是在人家的地盘上,朱祁镇虽然生气,倒也没有彻底拒绝,说话还是留有几分余地。 当然,这余地不是留给喜宁的,是留给也先的。 对于朱祁镇的这种态度,喜宁并不意外,继续劝道。 “这些繁文缛节,太师都不在意,皇爷又何必着?” “奴婢保证,只要您答应结亲之事,要不了多久,太师就会恭恭敬敬的将您送回京师。” 朱祁镇冷眼听完了喜宁这一番话,只道。 “我为大明天子,自当重礼守义,些许礼节太师不在意,但是朕需得遵行,此事不必再提。” 感受到朱祁镇坚定的态度,喜宁终于变了脸色。 要知道,这件事情是他给也先出的主意,要是办不成,少不得他要狠狠挨一顿骂。 若是如此的次数多了,说不准,自己要不了多久就会失势。 感受过这种踩着别人的感觉,他怎么可能甘心回到之前那种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日子? 但是眼下朱祁镇的态度,也的确让他感觉到十分棘手。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大明皇帝。 他言语之间有逾矩也就算了,但是真要是对他动些手段,也先能先打死他。 何况,喜宁心里清楚,也先要的不是朱祁镇这个人,他要的是大明天子和瓦剌公主结亲,正正经经的那种结亲。 若是没有朱祁镇这个大明天子背书,就算是将也先的妹妹塞进他的大帐里睡一晚上,也毫无用处。 起身在案前来回走了两圈,喜宁目光沉沉道:“看来皇爷是打定主意了?叫咱家想想,定是那个叫袁彬的,又对皇爷说了什么,对吧?” 对于这种得势猖狂的小人,朱祁镇连多看一眼就不愿,将手里的茶盏一搁,淡淡道。 “朕说的不够清楚吗?袁彬是朕的人,和朕说了什么,和你无关,若无他事,你就告退吧。” 这就是要赶人了…… 喜宁握着拳头,阴翳的望着朱祁镇,半晌,忽而笑了起来,道。 “打扰皇爷安歇,是奴婢的错,既然皇爷不愿,那奴婢就如实回禀太师了,您好好歇着。” 说罢,没多停留,转身带着人就离开了大帐。 如此的干脆利落,倒是叫朱祁镇心中有些不安。 往常的时候,这个喜宁可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这次就这么轻轻松松的离开了? 空荡荡的大帐当中,朱祁镇忍不住起身,在大帐当中走来走去。 见此情况,哈铭问道:“皇上,可是有什么不对之处?” 朱祁镇双手交握,眉头紧皱,道:“朕也说不明白,可就是觉得,这个喜宁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 闻言,哈铭也皱起眉头,想了想,道:“话是如此,但是这件事情,绝非强迫皇上您就能办成的,那喜宁无非是仗了也先的势,才敢如此无礼,如今您态度坚定,想来也喜宁也没有什么法子,毕竟以您的身份,就是也先也未必真的敢对您做什么。” 听了哈铭的分析,朱祁镇心神略松了松,但是心头那股不安的感觉,依旧萦绕不散。 不对,肯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朱祁镇感到越发烦躁不堪,直觉告诉他,他一定忽略了什么,但是越着急,他就越想不起来。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朱祁镇望着面前摇动的烛火,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哈铭,你说说看,明明早在三天前,朕就已经拒绝了也先的联姻之事,当时喜宁也在场,既然如此,他为何要多此一举,再来问朕一次?” 哈铭想了想,猜测道:“或许,是喜宁不甘心,觉得还有成功的希望,又或者,他想要借此事做什么文章?” 话到此处,哈铭的脸上也显得有些迷惑。 他们现在身在虏营,生死系于也先一念之间,他们若要做什么,又何须费这番心思…… 朱祁镇道:“朕的态度早已表明,喜宁没有必要来自取其辱,他定是想要借机做些什么?” 想起喜宁离开前奇怪的神色,朱祁镇头脑中蓦然闪过一丝灵光,口中大叫一声。 “坏了!” 说罢,朱祁镇霍然起身,着急的在四下打量了一圈,最后紧紧抓着哈铭的衣襟,问道。 “袁彬呢?” 哈铭被他突然之间的动作吓得一愣,不自觉的答道:“半个时辰前,也先派人来,说京中有冬衣送到,袁校尉去也先帐中取了。” 话音落下,哈铭也反应过来,取个东西而已,这都半个时辰过去了,怎么也该回来了。 朱祁镇放开哈铭,着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流落虏营虽然不过半月的时间,但是也算经过了大起大落,看尽了世间人情冷暖。 这段时间,他身边只有袁彬和哈铭两个人可以信任。 朱祁镇对于他们两个的感情,早就超出了普通的君臣,更多的是相互依靠。 如今想到袁彬有可能出事,他怎能不急? 在帐中来回走了两圈,朱祁镇转身从架子上拿下外袍,顾不得其他,匆匆披上外袍,掀开帐子就往外冲。 哈铭见状,也紧跟着出来,然而两人刚一出帐,就被十几个瓦剌士兵围了起来。 今夜月明星稀,柔和的月光下,瓦剌兵手里的弯刀闪动着慑人的光芒。 手里弯刀对着从帐子立冲出来的两人,瓦剌兵口气生硬的道。 “回去!” 刀刃上的寒芒宛如一盆冰凉的冷水,从朱祁镇的头上浇下,顿时让他失去了最开始的勇气。 不过想起袁彬的处境,他还是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道。 “我是大明皇帝,要见你们太师!” 然而这毕竟是瓦剌大营,出于对大明强大的倾慕,瓦剌高层基本上都学习礼仪,对于朱祁镇这个大明皇帝还算恭敬。 但是对于这些大头兵来说,他们可不认什么大明天子。 他们接到的命令,就是守好帐子里的人,不准他们离开。 于是这些瓦剌兵握紧手里弯刀,往前两步,再次重复道。 “回去!不然,绑回去!” 眼看着这些人步步往前逼近,朱祁镇心中大急,然而慑于他们手里的弯刀,却不得不跟着往后退。 就在此时,一旁的军帐亮起了灯,隔着帐子,传出一道沉稳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 正文 第九十六章:救人 随着声音落下,亮灯的营帐当中走出一位瓦剌贵族,身材不高,但是手长脚长,十分粗壮,满脸的络腮胡子,看起来甚是威严。 那人披着厚厚的袍子,穿着轻便的软靴,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满,看样子,是已经安歇下了,被吵醒的。 此人名为伯颜帖木儿,是也先的亲弟弟,朱祁镇被关押的这些日子,也都是一直由他来负责看守的。 然而此刻,朱祁镇仿若看到了救星一般,踮着脚喊道。 “帖木儿,是我,大明皇帝,我要见你们太师!” 那瓦剌贵族闻言,原本半梦半醒的状态顿时消退不见,上前两步,斥退了周围的瓦剌兵,俯身行了一礼,道。 “见过皇上,这么晚了,您是有什么事情吗?伯颜帖木儿愿意帮助您。” 朱祁镇看了看远处依旧亮着灯的中军大帐,着急道。 “详情一会再说,我现在要立刻见也先!” 伯颜帖木儿皱了皱眉,这个大明皇帝,自从被抓过来之后,一直都十分听话,也不知道如今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让他如此着急? 不过这不算什么大事,于是伯颜帖木儿想了想,道:“皇上有命,帖木儿自当遵从您的意愿。” 说罢,伯颜帖木儿裹紧身上的袍子,引着朱祁镇便往前走去,原本围着的十几个瓦剌兵,也随之跟了上来。 出于对朱祁镇“安全”的考虑,他的营帐距离也先的中军大帐本就不远,再加上朱祁镇心里着急,一直不停的催促,因而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就来到了也先的大帐前。 “什么?太师不在?” 然而等到朱祁镇等人匆匆赶到的时候,却发现也先并不在大帐当中。 这下伯颜帖木儿也觉得有些不对,他可不认为,也先会有什么秘密的军事行动瞒着他暗中去做。 如果不是有什么行动,那么这大晚上的,有什么值得也先亲自过去呢? 当着朱祁镇的面,伯颜帖木儿也不避讳,直接问道:“太师往哪里去了?” 守帐的瓦剌兵倒是没犹豫,指着东南方向,回道:“刚刚喜宁过来了一趟,然后太师就随他出营去了。” 于是朱祁镇一行人继续转向,朝着东南方向行去。 没过片刻,他们便瞧见,营外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燃着一堆篝火,约有两三百名精兵,围着篝火不知在干什么。 “太师在那!” 伯颜帖木儿眼尖,一眼就看到了也先的随从卫队,于是脚步不停,带着朱祁镇就往也先的方向走去。 待得走的近了,伯颜帖木儿扫了一眼场中的状况,却是有些诧异。 宽阔的空地上,太师坐在南边,他身旁是一脸谄媚的是喜宁。 篝火旁跪着一人,发髻被打散,遮住了面庞,满身都是被鞭子抽打的血痕,身上的飞鱼袍被抽的破破烂烂的,手脚都被紧紧绑着,样子十分凄惨。 他们到的时候,正巧看见有几个瓦剌兵上前,其中几个人手里各牵着一匹马,马身上套着绳索,另外有几个人,牵着绳索的另一头,往那人的手脚上套。 “袁彬!” 伯颜帖木儿刚打量完,就听到身旁传出一声哀嚎。 紧接着,他身边的大明皇帝就跌跌撞撞的跑了过去,趴在那人的身上,手脚并用的踢打着那几个瓦剌兵。 也先和伯颜长得很像,个头都不算很高,但是都很壮实,不过不同的是,他身上的金饰玉饰很多,衬的整个人很有气势。 眼瞧着场中发生的变故,也先皱了皱眉,挥手示意那几个不知所措的瓦剌兵暂时退下,随后转向了伯颜帖木儿。 “帖木儿,我的弟弟,你怎么来了?” “见过太师。” 伯颜帖木儿上前,俯身行了一礼,然后开口解释道。 “是这样的,刚刚我在营帐当中休息,大明的皇帝过来找我,说有事情要找太师,所以我就带他过来了。” 说罢,扫了一眼场中,他心中也大概明白了过来,想来,大明的皇帝就是为了那个被绑缚的,名为袁彬的人而来了。 也先点了点头,倒是没有责怪伯颜帖木儿,反而示意他先退下。 随后,也先自己起身,来到场中,对依旧伏在袁彬身上的朱祁镇微微躬身,行了一礼,道。 “也先见过皇上,天色已经这么晚了,是什么惊动了您?” 朱祁镇刚刚血气上涌,只顾着保护袁彬,驱赶他身旁的瓦剌兵,此刻身上不仅粘上了尘土,还粘上了袁彬身上的血迹,样子看起来狼狈不堪。 闻言,朱祁镇抬头望着也先,冷声道。 “这话该朕问太师吧,袁彬是朕身边的随侍之人,太师何以对他动刑,还要杀了他?” 看着旁边躁动不已的几匹烈马,朱祁镇心中忍不住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刚刚的那副势头,只怕他再晚来片刻,袁彬就要被五马分尸了。 心中有怒,朱祁镇说话之间也就少了几分顾及,多了几分质问。 这番气势汹汹的表现,叫也先心中有些不悦。 虽然他这些日子,在朱祁镇面前都是以臣下自居,但是那不过是个面子工夫而已。 这个大明皇帝,说穿了不过是他的俘虏而已,如今对他如此疾言厉喝,自然让久居上位的也先心生不满,当下便道。 “皇帝陛下,我本无意冒犯于您,但是你的这个随从,屡次挑拨您和瓦剌的关系,又想要偷跑出营,泄露军情,我不得已,才给他一些教训,还请您知明大体,不要阻拦。” 也先强硬的态度和居高临下的口气,顿时让朱祁镇清醒过来,顿时对自己刚刚的口气懊悔不已。 恰逢这个时候,袁彬艰难的直起身子,将头磕在地上,道。 “皇上……我……没有偷跑……是喜宁……他诬陷……我……皇上……” 两句话说得磕磕绊绊,嘴里血沫不断的涌出来,显然脏腑已经受了重伤。 朱祁镇伸出手,稳稳的扶着袁彬,深吸一口气,努力冷静下来,道。 “太师,你听到了,袁彬并没有想要泄露军情,朕也可以作证,他并没有挑拨朕和瓦剌的关系,请你放了他。” 如今的场景,袁彬跪在地上,朱祁镇扶着他,半坐在地上,也先手里握着一柄小巧的弯刀,站在他二人的面前,居高临下之意毕显。 再加上朱祁镇这番话说的不算低三下四,但是却隐隐透出祈求之意,更是让也先满意不已。 袁彬不过是个小角色,杀不杀的,也先心里倒是不在意,但是朱祁镇作为大明的皇帝,在他面前如此哀求,这副场景让他十分享受。 不过也只是片刻,也先就清醒过来。 这种无谓的沉湎,他不需要。 反正杀袁彬也就是顺手的事,现在既然大明的皇帝亲自开口说情,他也愿意给这个面子。 然而刚要开口,就听得一旁的喜宁道。 “太师,万不可轻信了袁彬的小人之语,若非此人挑拨,皇上岂会一再推拒太师结亲好意?” 正文卷 第九十七章:消息送达 熊熊燃烧的篝火旁,也先手里把玩着金镶玉的弯刀,半边脸色被火光照亮,另外半边隐没在无边的黑暗当中,看不出到底在想些什么。 袁彬的性命,对于也先来说无关紧要,他杀的人多了去了,明人,蒙古人,甚至有女真人,手上鲜血数不胜数。 区区一个锦衣校尉,哪怕是大明天子跟前的人,杀了也就杀了。 让他停下来没有开口的,是眼前这位大明皇帝的态度。 似乎,他很在意这个袁彬啊…… 月光下,也先手中的弯刀泛起一丝寒光,他轻声开口,道。 “皇帝陛下,我觉得喜宁说得对,您和瓦剌一向亲善,要不是身边有人有人挑拨,怎么会不答应姻亲之事呢?” 说着,也先瞥了一眼喜宁,继续道。 “这个,在你们大明,叫什么来着……清君侧?” 眼见太师被自己说动,喜宁顿时眉开眼笑,连连道。 “太师英明,就是清君侧,皇上身边有谗臣作祟,铲除这些奸臣,是忠臣之举。” 也先也笑了起来,但是映衬着熊熊的火光和刀刃的寒光,不仅让人感受不到温暖,反倒让朱祁镇升起阵阵寒气。 这个时候,喜宁往前一步道:“皇爷,其实您不必如此,只要您答应亲事,以后跟太师就是一家人,凡事都好商量。” 这话,分明意有暗指…… 朱祁镇紧皱着眉头,望着靠在自己身上的袁彬,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然而还未等他有所决断,被他扶着的袁彬就挣扎着起身,道。 “皇上……不必顾念臣……天下万民……尚待皇上回京……啊!” 话没说完,袁彬就惨叫一声,头上青筋突突直跳。 朱祁镇循声望去,只见喜宁一脚踩在袁彬的手上,骨节移位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冷笑一声,喜宁道:“太师,您看见了,都这个时候了,这个袁彬还是胡言乱语,若不杀他,定会继续在皇上身边挑拨。” 朱祁镇闭上眼睛,脸上尽是痛苦之色。 然而袁彬却猛然张开眼睛,一口血沫狠狠的啐在喜宁的身上,恶狠狠的道。 “你个阉人,有本事,杀了老子啊!” 说罢,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然而他本就受了伤,挣扎几次,都跌倒在地,难以起身。 虽则如此,袁彬还是死死的盯着喜宁,那股样子,恨不得在他身上生生咬下一块肉一样。 也先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既不阻止喜宁,也不命人对袁彬做什么。 他在等! 等大明的皇帝做决定…… 终于,朱祁镇睁开了眼睛,眼中闪过一丝浓浓的悲怆,道:“太师,联姻一事,朕已说过,若朕能回京城,再议此事。” 也先的脸色冷了下来,将手里的弯刀放入鞘中,口气中带着淡淡的惋惜。 “这样真是太可惜了,既然皇帝陛下已经决定了,那么,帖木儿,送皇上回去休息,接下来的场景,皇上还是不要看到的好。” 也先的目光在袁彬的身上来回打量,竟似隐隐有些兴奋一般,他话音落下,伯颜帖木儿便上前,想要将朱祁镇拉起来。 然而还未等伯颜帖木儿走到他面前,就看到月光下闪过一道寒芒。 “太师小心!” 伯颜帖木儿立刻回身,挡在也先的面前。 但是紧接着,他就发现他多虑了,朱祁镇手里拿着一柄小巧的匕首,并不是朝着也先,而是抵着自己的脖颈。 见此状况,伯颜帖木儿大惊失色,道。 “皇上,您想要干什么?” 朱祁镇喘着粗气,握着匕首的手都在发颤,尽管如此,他还是强撑着,道。 “放了袁彬,不然,你们就等着给大明的天子收尸,等着大明倾举国之力攻打瓦剌吧!” 也先拧着眉头,不满的看了一眼旁边的喜宁。 都怪这个混账,出的什么馊主意! 他只是想要试探一下大明皇帝的底线,可没想着真把他怎么样。 不说把这位大明天子攥在手里,能从大明压榨出多少好东西。 单是大明天子死在瓦剌的名头,他就承受不起。 也先是骄狂,但他不傻! 他只是想要在可能的范围内,取得更大的利益,可没想要真的跟大明结成死仇。 眼见朱祁镇动了真格的,也先的态度也软了下来,躬身道。 “皇帝陛下这是做什么,您是瓦剌尊奉的大皇帝,我自当惟您之命是从,这个随从犯了错,我不过想要替您处置一下而已,既然您想要自己处置,那么也先自当遵从。” 说罢,也先挥了挥手,道。 “来人,将皇帝陛下和这个袁彬,一并送回帐中。” 朱祁镇轻轻松了口气,但是手里的刀子依旧没有放下,继续道:“还有,给他治伤。” 事情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了,也先也不介意继续稳住朱祁镇,反正不过是一个随从而已。 也先再度躬身,道:“皇上放心,伯颜帖木儿会遵从您的吩咐,办好一切。” 说罢,也先似乎也怕再继续留下,刺激到这位大明皇帝,行了一礼,就准备离开。 然而还没等他转身迈步,远处就跑来了两个传信兵,将一份军报送到了他的手上。 也先皱了皱眉,心中升起一阵不好的感觉。 要知道,这个时候送来的军情,定然是十分紧急。 于是顾不得这么多人在场,他抬手便拆开了军报。 快速把军报的内容扫了一遍,也先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停下将要离开的脚步,也先将目光重新转回了朱祁镇的身上,面无表情的开口道。 “皇帝陛下,不,现在应该称您为,太上皇陛下!” “刚刚大明传来消息,您的母亲,大明的皇太后娘娘已经下诏,立您的儿子为太子,弟弟郕王为大明新的皇帝。” “他们还说,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条件,让我立刻将您送回去。” “当啷”一声,朱祁镇手里的匕首落在石子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一黑,直直的就倒在了地上…… 见此情况,也先的神色一阵变化,最终吩咐道。 “帖木儿,你先将他送回去,还有这个袁彬,好好治伤,不要让他们有什么闪失,安顿好之后,到我营帐中来。” 说着,也先望着南边黑沉沉的夜幕,轻声道。 “大明既然是这样的态度,我们原来的计划要变一变了……” 正文卷 第九十八章:黎明之交 , 待朱祁镇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沉沉夜色笼罩大地,看不见半分光明之时。 整个营地当中,无数个营帐都黑漆漆的,只有朱祁镇的这一顶,依旧亮着烛火。 他刚一睁开眼睛,守在榻前的哈铭就第一时间发现了,惊喜开口道。 “皇上,您总算醒了!” 然而朱祁镇并不答话,只目光空洞的望着前方,瞳孔毫无焦距,整个人看起来死气沉沉。 这个时候,帐子旁边稍小的床榻上,袁彬也脸色苍白的站了起来,跪在朱祁镇的面前。 “皇上,是臣行为失当,让皇上以身犯险,请皇上降罪。” 然而他本就伤重未愈,此刻如此剧烈的动作,原本敷上药的伤口,顿时渗出斑斑血痕,疼的袁彬冷汗直冒。 袁彬跪在地上,鲜血透过纱布渗出来,滴湿了地上的沙土,他却依旧直愣愣的跪着。 朱祁镇这才恍惚间回过神来,将目光放在袁彬身上,道。 “你忠心耿耿,有什么过错,快起来吧,朕如今能做的,也就是保你二人性命了……” 话至此处,朱祁镇脸上浮起一丝悲怆,幽幽道。 “说不定,连保你二人的性命,朕都快做不到了,呵,太上皇……” 袁彬见天子心情如此低落,情知也先的那些话,给天子的打击十分巨大。 强忍着钻心的疼痛,膝行两步上前,伏在朱祁镇的身上,哭着道。 “皇上万万不可如此自轻,您是大明的天子,圣母就算迫不得已,另立新君,也定是为了将您救回,您无论如何,都要保重龙体,徐图大计啊!” 哈铭也跟着道:“对啊,皇上,您想想,那也先屡屡得寸进尺,对京师虎视眈眈,太后娘娘定是为了防止他肆无忌惮,反而留下您不放,这才立了新君,您万万不可丧气啊。”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哭的涕泪横流的两个人。 朱祁镇叹了口气,道。 “你们说的,朕何尝不懂?社稷危难,国无君主,势必动荡,朕不怪母后,要怪只怪朕陷于这营中,尊严丧尽,堂堂大明天子,竟要对一个虏酋卑躬屈膝!” 明晃晃的烛火下,朱祁镇面色狰狞,咬牙切齿。 事实上,在营地外发生的事情,带给朱祁镇的影响,远远不止是也先最后带来的那个消息。 他纵然是自大轻信,但到底是经受了这么多年储君教育的,自然清楚,当前京城的大势,最稳妥的法子就是另立长君。 这个消息传来,他固然惊讶,也带着些许愤怒,但是不至于被气得昏倒。 毕竟,他不在京城,只能靠孙太后在京中勉力支撑,肯定扛不住那么多群臣的进谏的。 真正让朱祁镇羞愤不堪的,是他低三下四的去求也先。 人君尊严,一朝丧尽! 哪怕自己心里早已清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是每每想起当时也先倨傲的神情,朱祁镇还是感到无比屈辱。 看着朱祁镇狰狞的脸色,袁彬反倒放下了些提着的心。 心如死灰才是最可怕的! 只要有情绪,就说明还有希望,于是他止住哭泣,继续道。 “皇上,为今之计,保重安危才是最紧要的,我大明有百万官军,只要您能回到京师,区区瓦剌,不过您挥手一击,到时定能一雪今日之耻,只是如今,局势艰难,您还需多加忍耐,和那瓦剌虚与委蛇,万万不可冲动啊!” 朱祁镇闭上眼睛,腮帮子狠狠的抽动两下,良久才睁开眼睛,道。 “袁彬,哈铭,你们放心,朕会好好活着,等回到京城,朕一定会一雪前耻,更要厚赏你二人,方不负你们对朕的一番情义。” 哈铭和袁彬二人纷纷下拜,一颗心也终于放到了肚子里。 这个时候,袁彬的伤口已经彻底裂开,血痕斑斑甚是吓人,他自己更是再也撑不住,疼昏了过去。 所幸的是,伯颜帖木儿派来的军医,就在隔壁候着,哈铭连忙跑出去叫人,折腾了大半天,直到天色都微微泛明,才总算将伤口重新包扎好。 朱祁镇看着依旧昏迷的袁彬,不由得有些自责,道。 “袁彬为朕,当真是尽心尽力,不顾生死,朕方才一时失神,竟没想到他伤的如此重……” 哈铭将军医送出去,转回头来,听到这番感慨,劝道。 “皇上放心,只要您能安好,不管是臣还是袁校尉,都甘愿赴死,话说回来,今夜袁校尉能够脱险,还是托了伯颜帖木儿的福,特意将军医留在您的帐旁。” 说着,哈铭似是想起了什么,心中一动,压低了声音道。 “皇上,臣斗胆而言,这么多的瓦剌人当中,那伯颜帖木儿似乎,对皇上要友善得多,您不妨……” 听了哈铭的话,朱祁镇眉目间闪过一丝犹豫,想了想,还是道:“这不是一日之功,还是等袁彬醒了,我们再商议。” ………… 草原深处发生的一切,除了当事人之外,无人关注。 九月的第一天,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向年轻而又庄严的紫禁城,奉天殿高大的宫门被缓缓推开,中正高昂的大乐声,响彻整个宫城。 大明这个命途多舛的帝国,将在今天,迎来新的主人! 尘封许久的御座之上,朱祁钰身着玄色龙纹袍,头戴十二冕旒冠,手执大圭,目光越过冕旒,望着御阶下肃穆而立的群臣。 司礼监秉笔太监金英侍立在旁,手中徐徐展开一卷圣旨,声音洪亮。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以皇考宣宗章皇帝仲子,奉藩京师……会有使自虏中还者口宣大兄皇帝诏旨曰,宗庙之礼不可久旷,朕弟郕王年长且贤,可当大位,朕于虏中禅位于郕王,命其继统,以奉祭祀……于九月朔日祗告天地,宗庙,社稷,于奉天殿即皇帝位,上大兄皇帝尊号为太上皇帝,徐图迎复……” 内容,和之前议定的差不多,说到底,外朝大臣们还是没有拧过这位郕王殿下,当然,现在该称陛下了。 诏书很长,金英足足宣读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才读到了结尾。 “……惟敬仁诚可以安宗社,惟恭俭勤可以惠万民,尚赖宗室亲王协心藩屏,爰暨中外,文武贤臣同德匡辅,弘济重大之艰,永隆雍熙之治,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因局势艰难,所以和册封东宫的大典一样,礼部省去了许多的繁文缛节。 宣读诏书结束之后,群臣在礼官的指引下,行三拜九叩之礼,山呼万岁之后,这边便算是礼成。 随后三品以下的低阶官员退场,而其余的大员,则是随新君一同,前往奉先殿,敬告天地祖宗。 再之后,往慈宁宫拜见皇太后,往景阳宫拜见新君生母。 饶是礼部已经将典制的细节一删再删,但是终归是登基大典。 作为国家最重要的仪典,哪怕再简略,也还是从黎明忙到了傍晚,朝廷上下的所有人等,皆是整整一天都不曾停下。 但是这种繁忙,却是秩序井然的繁忙,至少,天位已然邸定,大家再忙,心都是放到肚子里的。 底下官员如何不提,翌日一大早,群臣来不及好好休息,就重新来到了宫门前。 新君登基后的第一次早朝,就要开始了…… 正文卷 第九十九章:处置 登基后的第一次早朝,其实象征意义大于实际。 通常来说,早朝作为皇帝和朝臣真正商议政务的场合,是时常会出现争论甚至争吵的。 这种冲突不仅发生了不同派系,不同主张的朝臣之间,有时候也发生在朝臣和皇帝之间。 史书中所载明的,大多数的犯颜直谏,都是在早朝上。 虽然说在之前,新君已经以监国身份,召开过朝会和日朝,但是终归监国和君上不同。 所以这第一次早朝,朝臣们大多都十分小心,有意搁置了许多有待争议的问题,转而禀奏了一些或紧急或不紧急,但是都争议性不大的朝务。 诸如,正常的地方布政使转调,七品御史的提拔名单,张榜招募壮勇的军饷需用等等…… 朱祁钰大略听下来,基本上都是照准的事情,便也明白过来。 如今新君继位,朝臣和他这个新的皇帝,都还处在磨合的阶段,于是他索性挥手示意群臣停下这些不痛不痒的奏事,开口道。 “诸位卿家,如今国事危急,早朝当奏军国大事,其余事务,若有前例可循者,各衙门将奏疏送上来便是,若有争议不决者,再放在朝上讨论不迟。” 底下群臣静默了片刻,大理寺卿俞士悦出列道。 “皇上,上月二十二日,臣受命会同刑部,都察院,主理审定王振一党乱国悖逆一案,现已审结,一干人等判罚如下,请皇上御览。” 好吧,这件事情勉强算是大事,虽然群臣也认为没有什么太大的争议,但是还是提起了精神。 俞士悦的奏疏写的并不冗长,朱祁钰抬眼一扫,便将内容心中有数,转手递给一旁的金英,吩咐他当众读出来。 前面的一应罪状及证据,大家都没什么心思听,直接将注意力放到了最后的判罚上。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罪大恶极,论株九族,籍没家产,发其祖宗坟墓,暴弃骸骨,以警天下。” “其侄王林,王山,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内官监太监太监郭敬,司设监太监陈玙,少监毛贵,内官王长随,钦天监正彭德清,依仗王振权势,无恶不作,俱判斩刑,家产抄没,亲族没入宫中为奴。” “其余人等,计有僧录司右觉义,龚然,胜道,禄司右玄义,王道宏,锦衣卫镇抚周铨,匠人沈诚,小旗张伯通等百余人,阿附王振,为其亲信,亦有不法,俱判斩刑。” 金英的声音落下,底下群臣不由得生出一阵议论之声。 有拍手叫好的,也有咬牙切齿的。 但是大多数的朝臣,望着俞士悦的目光都多了几分佩服。 这判的,是真狠啊! 不仅狠,还绝,绝到不给自己留后路。 王振自不必说,株连九族,暴弃骸骨,朝廷的刑罚当中,就没有比这个更重的了,要说有,就只有被株十族的方孝孺了。 但是就算是方孝孺,也有门生弟子为他收尸,不至于曝尸荒野,更没有被掘了祖坟。 这王振算是朝廷开天辟地头一遭! 马顺,毛贵,王长随这几个人也不说了,死都死了,抄没家产,亲族为奴什么的,都是活该。 让群臣心惊的是,最后的一段话。 除了王振和他的心腹党羽之外,下到匠人,小旗这样的小人物,只要是曾经被王振重用过的,都判了斩刑。 这是要彻彻底底的将和王振相关的所有人等,都连根拔起啊! 当下便有人出言道:“皇上,臣以为王振固然罪大恶极,其党羽亦当诛杀,然如王道宏,周铨等人,虽阿附权势,出入王振门下,为王振办事,亦有大罪,然非罪不可赦,皇上新登大位,当以仁恕治天下,臣请宥其死罪,改为流放。” 有反对的,就有支持的。 “皇上,臣以为不妥,王振一党,祸国殃民,葬送我大明二十余万官军将士,三司议其罪状,无不是十恶不赦之罪,此皆一人之祸耶?” “非也,实则王振一党诸人,合力而为,故王振一党,无论罪行轻重,但凡为其亲信者,皆当重处,非斩刑不可戒天下。” 朱祁钰在上头看着底下人吵架。 果然,文臣什么时候都改不了这个坏习惯,刚开始两边还各自阐述理由,但是很快就变成了相互攻击。 主张轻判的,指责另一边严刑重典,杀伐过甚,不合圣人仁恕之道。 主张重罚的,就倒过来嘲讽另一边妇人之仁,包庇罪人,其心不轨。 没过多大会,两边就吵得不可开交。 当然,出面的基本上都是御史,六部郎官这些品阶不高的官员,他们官职不高,在朝堂当中份量不重,说的过分一点,言行逾矩一点,也无伤大雅。 通常进行到这个阶段,涉事相关的衙门掌印官,落到这件事情上,也就是主持三司会审的大理寺卿俞士悦,就该出面调停。 要么顺水推舟改变主意,改为轻判,要么再次申明自己如此处置的原因。 如果没有同等级别的大员出言反对,那么事情就该定下了。 如果有的话,那也就升级成了大佬们的争斗,变成另一个层面上的事情。 到那个时候,就会重新进入新一轮的争吵,甚至是持久好几轮的争吵…… 这是朝会上的标准流程,朱祁钰前世见过无数次这种场景,心里自然门清儿。 然而底下吵了半天,俞士悦却始终没有站出来,脚下像生了根一样,立在原地不动。 反倒是刑部侍郎江渊出列,道:“皇上,此次案情审理,乃秉上意而为,土木之事牵涉重大,王振一党处置,亦当慎重,臣以为,若牵涉不深者,或可宽宥,然需圣裁!” 左都御史陈镒紧接着也出列,道:“皇上,王振一党嚣张跋扈,罪行累累,祸国殃民,需以重惩,然此事重大,三司已厘清一干人等罪行,判罚惩处,臣亦以为当由圣裁。” 朱祁钰的目光在大殿中央的三人身上一一扫过,嘴角泛起一丝玩味的笑容。 没记错的话,这次三司会审,由大理寺卿俞士悦主持,一同参加的,就是刑部侍郎江渊和左都御史陈镒。 现如今这三个人当中,作为主持者的俞士悦,在呈上结果后,便闭口不言。 江渊和陈镒二人,一人主张“牵涉不深者,或可宽宥,另一人主张“祸国殃民,需以重惩”。 看似是相互对立,但是同时却又都表示“需要圣裁”! 再看看立在前头,眼观鼻,鼻观心的一帮尚书阁臣。 他明白了! 这哪是朝臣们在争论该如何处置王振一党,分明是在试探他这个新君,对这件事的态度! 正文卷 第一百章:试探 , 大凡新君继位,朝堂上下,总是避免不了要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磨合。 对于皇帝来说,需要时间来慢慢的稳固自己的地位,经营自己的威望。 对于朝臣来说,也需要通过各种各样的朝政事务,来了解新君的脾气秉性,喜好底线。 这种过程或长或短,或激烈或平和,不一而是,需要视具体情况而定。 但是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这种磨合的过程,通常情况下,从时间上来看,从新君登基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而从形势上来看,通常以君臣对抗为主。 至于发起者,或许是皇帝,又或许是朝臣,却是并不一定。 事实上,天子,不,应该说太上皇,这次的亲征。 就是一次典型的磨合过程。 太上皇希望在群臣当中的形象,是一个乾纲独断,承继父祖军威的有为之君。 而群臣则希望他安安生生的,为此,王直甚至在亲征之前,亲率百官伏阙进谏。 但是可惜,没有拦住一意孤行的太上皇。 如果说这次是大胜而归,那么太上皇自然会再一次证明自己的正确性,之后在朝堂当中威信大增。 然而败了…… 不说远在漠北的太上皇,单说朱祁钰这位新君。 虽然之前他已经总政秉国,但是一来时日不长,二来还是那句话,监国和天子,到底是有很大的差别的。 这次王振一党的判罚,很明显,就是朝臣们递过来的一次试探。 明明白白的两个选择! 要么都杀了,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要么就宽宥一些罪行不重的人的死罪。 两种处置都有说法,朝臣们争论半天,其实从另一种层面上,也是在给朱祁钰台阶下。 这样无论他如何处置,都不会被人诟病。 这种大限度的自由裁量权,其实很能看出一个人的风格。 如果朱祁钰选择的是前者,那么就说明,他是一个杀伐果断,崇尚严刑峻法,能下得去狠心,且不在意名声的君主。 而如果他选择的是后者,那就说明,他是一个顾惜羽毛,心怀仁德的君王。 试探出新君的施政风格,底下大臣才好决定自己接下来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配合新君。 想明白了这一节,朱祁钰倒也不犹豫,沉吟片刻,开口道。 “王振一党罪大恶极,自当重惩,但是朕既然将此事交由法司处置,法司自当按大明律例论处。” “大理寺卿,朕问你,除毛贵等一应内宦外,其余人等,所判刑罚,可有律例可依?” 王振一党,这个范围实际上是很广的,除了宫中内宦之外,还有一部分朝廷命官,锦衣卫,甚至是低阶的杂官之流。 相对而言,那些权势极大的内宦,反倒不是争论的重点,他们是天子家奴,本就不受大明律保护。 何况他们跟王振关系亲密,就算没有土木之事,单论他们平时的所作所为,也够定死他们的。 朝臣们真正争论的,其实是那些,投靠了王振,并且依仗他的权势胡作非为的低阶锦衣卫和杂官的处置。 这些人有些的确罪大恶极,但是有些罪状却也并不重,无非是替王振办事,索取好处而已。 听了新君的问话,群臣心中大约便有了底。 既然提了大明律例,这么说来,是要轻判? 被天子点了名,俞士悦自然不能再闭口不言,上前一步道。 “回皇上,除内宦一干人等外,依附王振的官员,锦衣卫,匠人等虽有罪状,然若依照律例,的确罪不至死。” “三司会审之时,臣等合议,王振罪恶滔天,为警示后人,故俱判斩刑,然若纯以律例而言,此份判罚的确显得过重。” 朱祁钰点了点头。 这其实在大明朝是常事。 事实上,除了秦朝之外,历朝历代在对于案件的处理过程当中,律法都只是判罚考虑的其中一种依据,但不是全部。 毕竟,多数情况下,案件的判罚为的是维持统治的稳定。 为了达到这一点目的,在实际的案件处置当中,所参考的依据实际上有很多。 对于正常的案件来说,除了律法之外,还有以前类似的判例,这两者是判罚的主要构成。 若是像王振这样的大案要案,正常来说,判罚的依据有四个,其中两个,分别是律法和之前类似的判例。 另外的两个,一是事件后果的严重程度,二是朝野上下的民情民意。 除此之外,对于一些特殊的案件,礼法道德,也可以成为判罚的依据之一。 至少在目前的大明来说,这几种判罚的依据,效力是基本相同的。 所以俞士悦说,单纯按照律法来判,是罚的重了,但是若是按照事件后果的严重程度来说,从重却是合适的。 不过,俞士悦话虽然如此说,但是透出的态度,还是十分中立的,依旧是在阐述自己判罚的原因,而没有多说其他。 于是朱祁钰道:“既然如此,还是依律为好,此案当中,除王振等罪大恶极之人,处罚从重从严之外,其余一应人等,皆照律处置。” 俞士悦左右看了一眼,见陈镒和江渊都没有说话,其他的大佬也没有出言反对,于是便上前一步,道。 “臣领旨。”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但是边往回走,俞士悦心中边生出一丝疑虑。 就这么简单就结束了? 诚然,这个结果对于朝臣来说,算是比较好的结果。 这当然指的不是轻判了王振的党羽,这帮人死不死的,没人关心。 反正,王振和他的心腹,已经被打杀的差不多了,活着的,也逃不过死罪,剩下的都是些小喽啰,犯不上老大人们为他们被宽宥而觉得好。 之所以说对于朝臣来说,这算是还不错的结果,是因为新君轻判这些小人物的背后,透露出的意味。 看这个样子,新君似乎并不是一个,会随意大动干戈,动辄想要杀人的皇帝。 这一点让朝臣们很放心。 除此之外,新君说要按照律法处置,也让朝臣们很放心。 因为这也说明,新君是讲究规矩的,既然处置案件的时候,遵从律法,那么以后处理政务的时候,自然也要讲究礼法,讲究朝廷规矩。 这一点,和上一位宠信权奸,几乎将朝廷典制踩在脚底下的那位,让朝臣感到更加的安心。 按理来说,这都是好事。 但是俞士悦却总感觉有哪不对…… 仿佛是为了验证这股感觉一般,还没等到他往后走两步,就又被叫住了。 “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听旨。” 于是俞士悦又挪了回来,和还在殿中的陈镒和江渊又站回了一起,一同跪下。 朱祁钰淡淡的扫了他三人一眼,道。 “前番朕命三司会审王振一案,尔等皆判斩刑,虽是顾虑朝野舆情汹汹,然终是不当。” “自即日起,三司重新审理此案,除罪大恶极者,从重从严之外,其余自正统八年起,凡阿附王振,身负罪行者,无论所涉宫内宫外,官位高低,皆依照大明律例论处。” “所涉人等,若为朝廷官员,刑部可持命传唤,若身无功名者,由顺天府配合刑部先行羁押,涉及宫内之人,三司可知会锦衣卫,由锦衣卫持命关押诏狱。” 话说到这,朱祁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将扫视了在场的所有群臣,声音也变得严厉起来。 “朕已经命锦衣卫指挥佥事卢忠为新任锦衣卫指挥使,协同三司处置此事。” “王振一事,实乃我朝开国以来,第一祸国之事,想来诸位爱卿也明白这一点。” “因此,朕不管事涉之人有谁,有多少,只要是触及律法之人,皆依大明律例,一概处置,不枉不纵。” “诸位爱卿,可明白?” 俞士悦倒吸了一口凉气,隐约间明白了什么,但是如今容不得他多想。 皇上既然摆出了这副强硬的姿态,便是说明此事不容商量。 和左右对视一眼,俞士悦,陈镒,江渊三人同时拜倒。 “臣等领命,定不负陛下所托!” 底下群臣也随之拜倒在地,齐声喊道。 “陛下圣明……” 正文卷 第一百零一章:深刻领会精神 , 新君继位后的第一次早朝,就这么落下了帷幕,然而这场早朝,带来的影响,却才刚刚开始。 散朝之后,负责主审的大理寺卿俞士悦,就拉着刑部侍郎江渊来到了大理寺衙门。 要知道,虽然说是三司会审,但司法之事,都察院通常只做监督,保证审讯过程当中没有不当举措,而真正干活的,都是刑部和大理寺。 正因于此,三法司之间,大理寺和刑部往来比较密切,关系也不错。 通常来说,如果是平常的重案,一般由刑部负责审讯判决,由大理寺复核案情,若需三司复审,才会由大理寺主持。 但是这一次,由于案情特殊,加上刑部主官不在,因此朱祁钰就直接指定了大理寺来主持。 两个人在官衙坐下,上了茶点,俞士悦也不打什么哑谜,直接便开口道。 “江侍郎,不瞒你说,今天皇上的旨意,有点拿不准,想和你商量商量。” 事实上,大理寺卿这个职位,还是很尴尬的。 说白了,不上不下的。 要说尊贵吧,按照朝廷的典制,大理寺卿属于九卿之一,应该是朝堂当中的一方大佬。 但是实际上呢,朝廷典制虽然如此,但是真正在朝堂上,只有六部尚书和左都御史组成的七卿,才会被认可地位。 但是要说地位不高,也不是。 大理寺作为复核刑案的慎刑机构,属于全国最高司法机关,实权还是颇重的。 俞士悦这个大理寺卿,比七卿是势弱一层,但是比起六部侍郎来,却又高一层。 恰恰就卡在这中间! 所以他不敢去找左都御史陈镒商量,只能拉着刑部侍郎江渊。 江渊和他也是老相识了,苦笑一声,道。 “不瞒俞寺卿,本官现在也是一头雾水,原本皇上说,要按律法处置,我还以为是打算放他们一马,可瞧着散朝前皇上的样子,又不像……” 俞士悦动了动腮帮子,一副牙疼的样子。 谁说不是呢? 别的不说,锦衣卫向来可是天子直属,皇上这回连锦衣卫派过来协同他们,哪里像是要息事宁人的样子。 等会…… 锦衣卫? 俞士悦脑子里像是过了道闪电一样,浑身打了个激灵。 “江侍郎,你说,这案子原本都审结了,就算是要重审,也就是重新过堂,重新判罚而已,皇上……为什么要派锦衣卫过来?” 江渊也是刑名老手了,下意识的接口道。 “那自然是要抓……” 话说了半截,江渊也坐不住了。 锦衣卫是干嘛的?当然是抓人的! 这案子的犯人,都在牢里关着呢,用得着抓吗? 这下江渊也坐不住了,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眉头紧皱,望着俞士悦,压低声音道。 “寺卿的意思是,皇上这是要株连?” 这个株连并非指的是株连九族的株连,而是指的范围上。 要知道,之前王振势大,朝廷上不分文武,都有不少官员和王振有所牵连。 或许是被迫无奈,或许是投机借势,总而言之,真要是细究下去,多了去了,其中甚至不乏身居高位者。 要知道,虽然这次亲征,大多数和王振交好的官员都被带走了,但是朝廷这么大,总会有那么几个没去的。 别的不说,单是现在正在西南督军的靖远伯兵部尚书兼大理寺卿王骥老大人,就不是他们招惹的起的。 可这朝野上下谁不知道,王老大人当初因罪被劾,正是王振力保才得以安然无恙。 其他大大小小不少官员,也都或多或少的,和王振深深浅浅有所牵连。 这些事情可大可小。 往小了说,就是迫于情势,无奈之举。 往大了说,真要借题发挥,杀倒是不至于,但是罢官去职一大批人,也未必不可能。 总而言之,如果以和王振有所牵连为标准去查,足以引起一场官场地震。 正因如此,这次他们判罚虽重,但是却基本没有涉及到朝廷有名有姓的官员。 被判斩刑的,要么是王振的死党,板上钉钉的那种,要么是受他重用,但是官位不高的小人物。 为的就是不起风波,可谁料,事情竟莫名其妙的发展成了这个样子…… 江渊头上的虚汗一阵阵的冒出来,心中不由得一阵叫苦,这本来十拿九稳的事情,怎么就一下子变成烫手山芋了呢? 俞士悦也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动,脑子里努力回想之前在殿上,皇帝的一举一动。 半晌,俞士悦按着江渊的肩膀坐下,缓缓道。 “暂且不必如此,又或许是你我多虑了,朝中那么多的官员,皇上就算真要惩治,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 虽然俞士悦这话也显得不是那么有底气,但是人往往在这种时候,本身就更倾向于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于是江渊也定了定神,点头道。 “不错,现在也先大敌当前,京师还是以稳定为主,再则皇上新君继位,恐怕也不会大肆株连。” 俞士悦也道:“的确如此,何况皇上说,一律依照大明律例论处,也就是说,陛下没想着真的把事情闹大。” 和王振有牵连,也要分情况。 朝廷当中的确有投靠王振,为其爪牙的。 但是更多的,则是想要借助王振的权势,替自己在天子面前说好话的。 这种事情,其实没办法去说对错,毕竟那个时候,朝廷大政由王振把持着。 结交王振到底是出于公务还是别的什么,很难厘清。 如果皇上不说按照大明律例处置也就罢了,但是既然要按照律法来,那就得有充足的证据。 毕竟,大明律可没有哪一条规定,正常的公务往来要被处罚的,哪怕往来的人是奸臣权宦。 两个人相互安慰着,总算是把心暂时定了下来。 然而没过一会,江渊就又皱起了眉头。 “寺卿大人,如果说皇上并不打算把事情闹大的话,那么他如此大动干戈,又会是为何呢?” 俞士悦沉吟片刻,朝着宫城的方向看了看,意味深长的道。 “江侍郎,照理来说,若是针对朝廷官员或者百姓,只需顺天府或刑部出面便可,但皇上这次出动了锦衣卫,只怕,不单单是为了表示他对此事的重视吧?” 随着俞士悦的目光,江渊也朝宫城方向望去,想明白了俞士悦话里话外透着的意思,他头上又忍不住开始冒汗。 这要是真的……风波只怕也不会小!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叹了口气,江渊苦笑一声道:“往日里,有老尚书在的时候,我总觉得这些部务手到擒来,如今局势艰难,才知晓有老尚书坐镇的好处。” 这要是尚书大人在京城,这种棘手的事情,哪能轮到他一个侍郎出面操持。 这事儿要换了尚书大人,早就进宫直接问皇上去了。 哪用得着在这瞎猜? 如今他区区一个侍郎,是这个也得罪不起,哪个也得罪不起,担心这个忧虑那个的,每日都提心吊胆的。 这日子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俞士悦安慰的拍了拍江渊的肩膀。 这段日子,六部当中,就只有刑部和工部没有尚书坐镇,偏刑部遇上这种大案,江侍郎也不容易。 想了想,俞士悦问道:“金老大人此番督军平叛,应是快回来了吧?” 江渊点了点头,脸色总算是好了些:“前些日子刚出事的时候,于尚书就进谏皇上,召回了宁阳侯和尚书老大人,算算日子,大约也就是这三两日,就该到京城了。” 屋子里的气氛总算是稍稍活跃了些,俞士悦笑道:“据说此次平叛还算顺利,不过西南烟瘴之地,倒是叫老大人受苦了。” “确实如此,据说老大人前些日子身子就不大好,如今被紧急召回,一路舟车劳顿,到了京师怕是得歇上一段日子。” 叹了口气,江渊苦笑道:“这三司会审的活儿,看来我是怎么都躲不过去了。” 对于江侍郎这种遭遇,俞寺卿表示,原来看到别人比自己惨,就会感到自己没那么惨,果然是真的…… 正文卷 第一百零二章:弹劾奏疏 早朝散后,依照惯例来说,当是经筵讲读。 不过因为现在特殊时期,朝廷上下都繁忙的很,朱祁钰便下令,暂停经筵讲读。 倒是让刚刚领了知经筵事的礼部尚书胡濙老大人感到一阵轻松。 不过朱祁钰也没闲着,眼瞧着已经快晌午了,他用了午膳,便回到文华殿继续处理奏疏。 有了前世的经验,朱祁钰其实看的很快,不多时,厚厚的一摞奏疏就薄了下来。 当然,这也是托了内阁的福。 票拟是个好东西。 如今内阁虽然还是只有陈循和高谷两个人,但是他俩都是政务老手,一般情况下,给出的票拟意见都准确合适。 如此一来,大多数有前例可循的朝务,基本都不需要朱祁钰太过操心。 正常情况下,他过一眼,觉得没什么大的问题,就准了。 如果觉得不妥当的,就另外放起来,等第二天早朝的时候讨论。 起码到现在为止,除了上回弹劾王振的那些奏疏,朱祁钰都还没有留中不发的。 然而此刻,朱祁钰手里拿着一份奏疏,却是沉吟不语,罕见的露出一丝犹豫的神色。 成敬刚好捧着一摞新的奏疏走过来,见此情况,便开口问道。 “皇爷,这份奏疏可是有何不妥?” 现在的成敬,已经不是区区郕王府的一个总管太监了。 因为这次登基大典办的比较仓促,事实上,很多的事情都没来得及做,比如说,后宫当中的名分和尊位,都还没有确定下来。 但是这些事大事,需要上朝廷商议的。 相对而言,锦衣卫,东厂,司礼监这三个要害部门,虽然同样重要,但是属于皇帝可以一言而决的事情,不需要和外朝商议便可定下来的。 所以朱祁钰登基之后,头一件事情,就是选了可靠的人执掌锦衣卫。 至于司礼监这边,既然吴氏说金英可用,朱祁钰就索性将他提拔成了掌印太监,同时让成敬担任秉笔太监。 如此一来,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将金英打发出去。 底层的官员们往往以为,司礼监对外朝最大的影响力,来自于批红大权。 但是实际上,只要在中枢六部待过一段时间,就会清楚,并非如此。 批红大权的确是一道利器。 但是至少在这个时候,它适用的范围太窄,基本上来说,只会出现在天子倦政的时候,才会由司礼监代为批红。 但是大明这几代天子,除了宣宗皇帝有些贪玩之外,都算是比较勤政的。 就连现在被俘在虏的太上皇,亲政之前有张太皇太后管着,亲政之后雄心勃勃的,其实也不怎么将政务交给司礼监代为批红。 所以事实上,司礼监对于外朝最大的影响力,来自于参知政事。 朝廷的大政方针,措施政策,看似是以奏疏的形式呈上来,但是实际上,在各部上呈之前,都是经过多次讨论的。 这种形式称之为部议,参与人数不等,有时候是一个衙门,有时候是好几个衙门,根据具体情况而定。 说白了,就是同部门和跨部门会议。 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大珰,便有资格参与外朝的部议和阁议。 通常情况下,只要是涉及朝廷大政的军国大事,部议必须要有司礼监掌印太监或秉笔太监列席旁听。 甚至于有些特殊的事务,有皇帝诏命的情况下,也是需要司礼监参与旁听的。 一般来说,如果司礼监员额足够,参加部议就要轮流去。 但是考虑到现在司礼监只有金英和成敬两人,朱祁钰便索性让金英负责参与部议,成敬负责留守司礼监。 反正外朝的那些大臣,对金英的信任其实更高于刚刚被提拔的成敬。 刚好金英和成敬,在政事上一内一外,他用起来也更加放心些。 听见成敬的问话,朱祁钰将手里的奏疏递给他,脸色有些让人捉摸不透,道。 “你瞧瞧。” 成敬于是接过来,一目十行的扫了一眼,然后皱眉问道。 “皇爷,这个曹吉祥,有什么不对吗?” 朱祁钰摸着下巴,没有说话。 这份奏疏的内容,其实很简单。 总结下来,就是弹劾曹吉祥监军不力,靡费朝廷物力,请求惩治的。 写的倒是一手好文章。 但是上奏之人,是山西道监察御史李英。 朱祁钰曾见过这个名字。 就在不久前,吴氏缝在香囊里头,送给他的那份名单当中,就有此人…… 他是孙太后的人! 这个时候,李英弹劾曹吉祥…… 朱祁钰皱着眉头,想了想道。 “成敬,你手里的那堆奏疏,还有没有和宫中内宦有关的。” 成敬低下头,挨个翻了翻。 因为有内阁的票拟,所以只是大略看所说的事情是什么,不处置的话,还是很快的。 没多大会,成敬就翻了一遍,从一堆奏疏当中,挑出了十三四本,递到了朱祁钰的案头。 “皇爷,按您的吩咐,这些都是和宫中内宦有关的。” “里头有七本是弹劾曹吉祥的,有一本是弹劾金英的,还有五六本,有些是弹劾内宦跋扈扰民的,还有弹劾宫中靡费过甚,内宦暗中敛财的。” 朝臣弹劾内臣,事实上是常事。 每个月没有那么七八本的,反倒是怪事。 所以成敬也弄不明白,朱祁钰为什么让他将这些单独跳出来…… 朱祁钰把成敬挑出来的奏本挨个过目。 足足看了小半个时辰,他的脸上才慢慢露出一丝了然之色。 果不其然,孙太后还是不肯安安分分的。 不过这回倒是聪明,若非他提前有了那份名单,只怕也未必就能立刻反应过来。 这十几本奏疏当中,有一半都是吴氏给他的那份名单当中的人。 但是其中只有三四本是弹劾曹吉祥的,剩下的则是弹劾其他内宦。 而这七本弹劾曹吉祥的御史当中,也有一半左右,和孙太后没有直接的关系。 但是基本上,却是孙太后手下御史的同年同乡之类的。 朝臣弹劾内宦,本就是常事,如今这么多奏疏一拥而上,弹劾的内容方向又各不相同。 若非朱祁钰提前手里就有了这些人的名单,恐怕也不会觉得,这是有人在暗中策动。 想了想,朱祁钰转向成敬,开口问道。 “这几本奏疏里头,有弹劾曹吉祥监军不力,靡费朝廷物议的,也有弹劾他嚣张跋扈,放任手下官军欺压百姓的,更有甚者,还有弹劾他笼络番将,蓄养假子,图谋不轨的,你怎么看?” 成敬将奏疏同样挨个看过,脸色有些为难,一时之间有些犹豫该怎么说…… 正文卷 第一百零三章:世态炎凉 成敬不傻。 之前皇上还是郕王的时候,就问过他关于曹吉祥的事情。 成敬还记得当时的场景,提起这个人,他罕见的感觉到,皇上心中有藏不住的杀气。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成敬能够感觉到,对于这个人,皇上很是厌恶。 如今又朝臣弹劾他,照理来说,成敬应该附和着骂他两句,但是想了想,成敬还是小心翼翼道。 “皇爷明鉴,内臣觉得,过了!” 朱祁钰脸色看不出喜怒,淡淡道:“怎么说?” 眼瞧着皇上的态度有些冷,成敬犹豫了片刻,跪下道。 “内臣斗胆言之,请皇爷恕罪。” “这些御史弹劾的这些罪状,或是实情,但多非他一人所有,实则在外将官监军,皆心照不宣之事。” “若皇爷仅仅处置他一人,怕有失公允,若为其一人而大动干戈,又恐影响朝局平顺。” “何况无论如何,这次平叛还算顺利,曹吉祥身为监军,不说有功,但总算是无过。” “若是事情办成这样,都要被加罪的话,在外监军的内宦,怕是要人人自危……” 成敬话说的还算有条理,但是却时不时的偷偷打量朱祁钰的神色,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 他知道这些话朱祁钰肯定不爱听,但是他却不能不说。 朱祁钰望着成敬的样子,脸上到底是浮起一丝笑容,摇了摇头道。 “咱们不过寻常说话,你跪着做什么,起来吧!” 成敬是什么人,他心中自然是有数的。 虽然前世那件事情还没搞清楚,但是总归到现在为止,他的诸般表现,让朱祁钰还是相信他的忠心的。 何况,这个当口弹劾曹吉祥,本就蹊跷,再加上有吴氏的那份名单,他既看出是孙太后在暗中推动此事,自然更不会上当。 很简单的道理,对手想让你做的事情,必然是对对方有利,而对己方有害的事情。 沉吟片刻,朱祁钰并没有对成敬的话有什么评价,而是继续开口问道。 “朕没记错的话,曹吉祥这次奉命监军,应该是跟着宁阳侯一块回来,算算日子,差不多该到京师了吧?” 成敬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虽然摸不清楚朱祁钰的心思,但是也明白,天子并没有因为自己刚刚为曹吉祥说话,而产生什么想法。 于是成敬的心放回了肚子里,回答道。 “是,不过曹吉祥比宁阳侯等人早出发几日,大约明日就该到了。” 朱祁钰似是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 “朕记得,这次提拔上来的御史,有几个是你的同乡晚辈,对吧?” 成敬没想到话题突然转向这个,愣了愣才点了点头。 提起此事,成敬心中也是一阵复杂。 他本是进士出身,正正经经的读书人,若非被派到山西,到晋王府中当王府官,本该有大好的前途。 和他同届的进士,如今有好几个,如今已经是三品大员,而他却沦落为宦官内臣。 他在郕王府这些年,虽然算不上有权有势,但是也算出入自在。 可那些原本和他交情甚好的同年同乡,都纷纷都和他疏远了许多,有不少人,甚至连见面都不打招呼的。 如今世事沉浮,一朝巨变,原本闲散的郕王殿下继位为君,他这个原本的郕王府总管,倒是又重新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从那天左顺门的朝会之后,来拜访他的人就已经多了起来,到朝廷传出郕王殿下要登基的消息,他每日收到的拜帖更是数不胜数。 世态人心,炎凉若此啊! 朱祁钰却是没有注意到成敬复杂的情绪,沉吟片刻道。 “既然如此,你一会去告诉内阁,弹劾曹吉祥的这几本奏疏,一概留中。” “另外,你回头想个法子,让你的同乡晚辈里头有当御史的,也上本章弹劾曹吉祥。” 所谓留中,就是既不说准,也不说不准,留着不批,通常情况下,留中意味着冷处理。 这一点成敬能够明白,毕竟这不是什么事关军政的大事,留中是常见的做法。 但是一边留中,一边又让他暗中叫人去弹劾,这个…… 大着胆子,成敬问道。 “皇爷您是想,把事情闹得再大些?” 朱祁钰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道。 “你细细瞧这些弹章,其实能看得出来,他们虽是弹劾,但都是揪着曹吉祥在此次监军当中的所作所为,若说一两本是这样就算了,全是如此,可就不简单了。” 成敬将这些奏疏的内容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顿时明白过来,倒吸一口凉气,道。 “您的意思,这些御史是背后有人指使的?” 如今的京城当中,会和天子作对的人,只怕也就只有宫里的孙太后了。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成敬拧着眉头,照理来说,曹吉祥和王振有旧,孙太后难道不应该保他吗? 等等,和王振有旧…… 成敬亦是心思机敏之辈,想起刚刚朱祁钰的话,心中迷雾顿时散去。 “难不成,太后是想要转移视线?” “不错,这个时候弹劾曹吉祥,无非是想要让人忽略他曾是王振门下一事,这曹吉祥本就和王振交情不算很深,这么一闹腾,说不准就叫他蒙混过去了。” 朱祁钰露出一丝冷笑,道。 “不过,朕还就偏偏不让她如愿,你找些御史上奏,不必说别的,就弹劾曹吉祥阿附王振,胡作非为便是。” 成敬拱手称是。 不过旋即,他脸上有有些担忧,道。 “皇上,弹劾曹吉祥阿附王振,固然容易,可是这么一闹腾,再想要拿下曹吉祥,怕是不容易了啊!” 将事情闹大,其实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 以成敬的眼力,想通了这背后有人指使,很容易就联想到,这些奏疏的用处,不止在转移视线这么简单。 更多的,只怕还是在隐晦的给曹吉祥表功。 就想成敬最开始说的那样,平叛是成了的,朝臣们虽是弹劾他在平叛过程当中屡有不法,但是同时也是把这件事情翻出来。 曹吉祥监军有功,就算是之前阿附王振,功过相抵,也能保个平安,只是怕难再受重用而已。 但是成敬跟着朱祁钰这么久,自然能够猜出,皇上对这个曹吉祥,可不是想要闲置而已这么简单。 朱祁钰眉间舒展,摇了摇头,道。 “区区一个曹吉祥而已,想拿下他有的是法子,不足为虑,朕正愁该怎么叫那些朝臣明白朕的意思,这转头就有人递了个靶子,不好好用上怎么行?” 见皇上心中已有打算,成敬也放下心来,拱手道。 “那内臣这就去办。” 这个时候,兴安从外头走了进来,道:“皇爷,锦衣卫指挥使卢忠奉口谕前来觐见。” 朱祁钰摆了摆手,示意成敬退下,随后道。 “叫他进来吧……” 正文卷 第一百零四章:为国捐躯好卢忠 锦衣卫,大明赫赫有名的特务机关,由太祖皇帝设立,用于监察百官,掌京师内外直驾侍卫、巡查缉捕。 对于大明的历代天子来说,锦衣卫都是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尖刀,刺探情报,监察朝野,捕杀大臣。 但凡是皇帝的意志,锦衣卫都会毫不迟疑的贯彻。 甚至可以说,锦衣卫是皇帝对于外朝最直接的震慑力量,单论重要性,甚至要大于京营。 毕竟京营官军虽多,但是除非有大战不会出动,而锦衣卫则是皇帝可以直接动用的,最强大的力量。 前世朱祁钰在位的时候,曾经任命过两位锦衣卫指挥使。 其中一个,就是眼前的卢忠。 只不过后来,因为所谓的“金刀案”,朱祁钰终究没有顶住外朝的压力,不得不下令将卢忠流放。 锦衣卫指挥使一职,也被交给了于谦的女婿朱骥。 应该说,这是他前世所犯的最大的错误之一! 所谓“金刀一案”内情到底如何,没有人比朱祁钰心里更清楚。 那根本就是一次彻彻底底的阴谋。 一次失败的复辟行动! 若非是卢忠发现的及时,只怕他那哥哥不必等那许多年,当时便会起兵复辟。 只可惜,那个时候的朱祁钰,太过心急,以致于被人暗中断了线索,卢忠也被人反咬一口,不得不装疯以自保。 望着跟在兴安身后,大步走来的卢忠,朱祁钰不由得一阵恍惚。 他前世犯过的最严重的错误之一,就是没有力保卢忠,导致锦衣卫这支尖刀,被他亲手磨去了锋芒。 朱骥虽然同样是锦衣卫出身,但是他和于谦一样,性格刚正。 若是放在朝中,可为良臣,但是放在锦衣卫当中…… 自己前世的经历,就是前车之鉴! “臣锦衣卫指挥使卢忠,参见陛下!” 耳边传来卢忠行礼的声音,朱祁钰醒过神来,收敛了心绪,淡然道。 “起来吧。” “谢陛下。” 卢忠是看起来并不高大,但是常年习武,看起来十分健壮,而且面色憨厚,看起来不像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反倒像是一个农家汉子。 认真算起来,这是他头一次真正见到这位新任的皇帝陛下,心中还是十分紧张的。 要知道,锦衣卫是天子亲军,虽不是内臣,但是也和内臣一样,十分倚重于圣恩。 有了皇帝的支持,锦衣卫就是朝野上下闻风丧胆的特务机构。 但是要是没有皇帝的支持,锦衣卫就是也负责皇帝仪驾的摆设。 锦衣卫的高光时刻,是在太祖皇帝时,那个时候,就连大臣们在家里说了什么话,都能立刻被探听到。 可惜到了后来,有了东厂,再加上朝局稳定下来,锦衣卫的权势就大不如前了。 太上皇继位之后,宠信王振,锦衣卫就更是沦为了东厂的附庸。 就连堂堂的锦衣卫指挥使,也只能跟在王振背后,亦步亦趋。 卢忠虽不是怀着什么要复兴锦衣卫的梦想,但是心里也清楚,新君对于锦衣卫的态度,直接关系到他以后的权力,自然是万分小心。 看着卢忠紧张的样子,朱祁钰罕见的感到有些好笑,轻叱一声道。 “朕又不是老虎,你站那么远做什么,还能吃了你不成?兴安,搬把椅子来,给卢指挥使赐座。” 这话虽是轻叱,但是不难听出其中的亲近之意。 卢忠虽不知这份亲近来自于何处,但是那份紧张感也稍稍舒缓了些,那张憨厚的脸上陪着笑,道。 “臣骤然得见天颜,心中惶恐,只觉得陛下威仪万方,不自觉便生出敬畏之心,叫陛下看笑话了。” 不得不说,卢忠那张憨厚的大脸,哪怕是阿谀奉承的话,听着就让人感觉发自肺腑。 朱祁钰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拘谨,又看着兴安将椅子搬过来,让卢忠坐下,这才收敛脸上的笑容,认真道。 “朕既然提拔你做这个指挥使,自然是将你当自己人,只要你用心办事,朕定保你一生富贵。” 看着皇帝认真的样子,卢忠心里又是一阵紧张。 这…… 不会刚提拔他,就让他去跟外朝的什么大佬硬刚吧? 不然,咋连一生富贵都还整出来了呢…… 这口气听着不大对啊! 心里惴惴不安,卢忠也坐不住了,连忙跪倒在地,道。 “陛下放心,臣定一心效忠陛下,死不旋踵,以谢陛下天恩。” 朱祁钰一愣,见他一副要慷慨赴死的表情,这才明白过来,是自己刚才的态度吓着他了。 心中一阵无语,朱祁钰摆了摆手,道。 “起来吧,朕今日找你过来,的确是有事要你去办,不过你也不必一副要为国捐躯的样子,朕都说了,只要你用心办事,哪怕出了什么事端,也有朕保着你呢!” 有了这颗定心丸,卢忠也站起身来,继续赔笑道。 “皇上您尽管吩咐,臣豁出命去,也定替皇上将事情办好。” 朱祁钰一阵头疼,这什么毛病啊,动不动就豁出命…… 懒得跟他计较,朱祁钰说起了正事。 “今日朝会上的事情,你可听说了?” 锦衣卫的性质特殊,指挥使有随时进宫直奏的权力,不必经过任何的部门,所以一般来说,是不会参与每天的早朝的。 通常情况下,只有每月两次的常朝,锦衣卫指挥使才会参与,其他时候都在本衙内处理事务。 所以今天早朝的时候,卢忠是不在的。 但是早朝议事的内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卢忠作为锦衣卫指挥使,肯定一早就得到了消息。 上前一步,卢忠试探着道。 “回皇上,臣已听闻了皇上的圣谕,您放心,只要大理寺和刑部有需要锦衣卫配合的地方,臣一定竭尽全力。” 朱祁钰摇了摇头,道。 “朕不要你配合他们,朕要他们配合你!” 卢忠眼珠子转了转,小心的开口问道。 “臣斗胆,请皇上明示。” 朱祁钰也不跟他打什么哑谜,直接道。 “锦衣卫为监察百官而设,朕今日在早朝上已经说了,自正统八年起,凡是和王振有所牵连的人,一概清查,好好的查。” “这件事情,靠刑部和大理寺,人手不够,而且怕是也不敢查,得锦衣卫来!” 卢忠敏锐的察觉到,天子的说法,和早朝上的有所不同。 作为天子的第一次早朝,卢忠虽然没有过去,但是过后也是仔仔细细的把早朝上天子的一言一行都仔细研究过。 他记得清清楚楚,天子的原话是。 “……自正统七年起,凡阿附王振,身负罪行者,无论所涉宫内宫外,官位高低,皆依照大明律例论处……” 当时卢忠和其他的大臣一样,因着早朝上对这些人处置意见的争论,所以理所当然的,把目光都放在了最后一句上。 但是现在看来,天子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 正文卷 第一百零五章:施恩 正统七年,发生了好几件大事。 这一年,太上皇大婚之后,正式亲政。 没过多久,秉宣宗遗诏监国的太皇太后张氏薨逝。 紧接着王振被提拔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提督东厂。 就此拉开了王振权倾朝野的序幕。 换句话说,王振就是从这一年开始,将自己的势力伸入外朝的。 将整句话联系起来,卢忠隐有所悟。 凡身负罪行者…… 什么叫身负罪行,可不得查吗? 既然要查,那可不就得用到锦衣卫吗? 明白了这一点,卢忠心头一阵兴奋,立刻道。 “皇上放心,查案是锦衣卫的本分,臣一定将和王振有关的所有人和事情,都查的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朱祁钰瞥了他一眼,就知道他领会错了自己的意思。 于是不得不给他泼上一盆冷水,道。 “朕让你查,可没让你胡乱查,朕要的是实情,不是编造出来的谎话。” “而且这件事情,你须得低调,不能大张旗鼓的查,更不能乱抓人,锦衣卫只管查,抓人和审讯的事儿,都听刑部和大理寺的,明白吗?” 应该说,俞士悦和江渊两个人,久在朝堂,对于形势的预估还是基本准确的。 当前的局面,也先还在关外虎视眈眈,最新的军报上说,这几日各个隘口骚扰的游骑突然变多了起来,局势变得越来越紧张。 这个当口,朱祁钰还分得清轻重缓急。 真要是牵连朝堂上的官员,势必要引起一场大震,这不是他想要的,也不是朝臣们现在能够接受的了的。 所以他需得给锦衣卫敲个警钟,避免他们打着旗号胡作非为。 卢忠神情略略有些失望,道:“皇上您的意思,锦衣卫只负责调查,不负责审讯?” 作为大明有名的特务机关,锦衣卫有一整套完备的纠查,抓捕,羁押,审讯的体系,甚至拥有自己的“诏狱”。 拥有着直接抓人审讯权力的锦衣卫,才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天子亲军。 但是只查不审,那不是白给别人做嫁衣裳吗? 想了想,卢忠还是有些不甘心,开口道。 “皇上,查案锦衣卫的确拿手,只要您愿意,朝廷上下咱都能查的明明白白。” “不过这大理寺和刑部,终究是部堂官,牵扯考虑的都太多,要是让他们来审来判,怕是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朱祁钰没说话,只瞥了他一眼,卢忠顿时后背一阵发凉。 从进殿以来,皇帝对他和善的态度,让他几乎忘了,眼前不是和他平辈相交可以相互商议的同僚,而是手掌生杀大权的皇帝。 于是卢忠立刻跪下,低着头,道。 “皇上恕罪,是臣逾越了。” “下不为例!” 朱祁钰淡淡开口,想了想,还是解释道。 “朕要的,就是大事化小,如今形势动荡,不宜大动干戈,你该查的查,查出来的,如果需要过堂,就帮着刑部拿人过堂,其他的不必你做。” “是!” 卢忠心中还是存着疑惑,但是也不敢再问,领了命便退下了。 待他离开,朱祁钰看了一眼侍立在旁的兴安,问。 “你是不是也想不通?” 兴安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他素日接触政事不多,刚刚的一番奏对,的确看的一头雾水。 不过他和朱祁钰的关系,要比卢忠亲近的多,所以也少有几分忌讳,大着胆子说道。 “奴婢愚钝,只能看懂一二分,斗胆猜测,皇爷您是想借此机会,摸一摸朝廷上下的来历底细,看看他们背后藏着什么人。” “但是奴婢想不通,此事本来只需锦衣卫暗中进行便是,为何要如此大动干戈……” 作为一个积极上进的好内宦,兴安虽然年轻,但是也时常跟着成敬,明里暗里的积极学习,眼光还是有提升的。 皇爷刚刚继位,对朝中群臣了解不够,肯定是要让人来探听他们的底细的,这不奇怪。 但是要探听底细,锦衣卫有的是法子不惹人注意的探听,何必要闹得动静这么大,还要过堂。 兴安一直在旁边看着,朱祁钰的话他也都听到了。 听这个意思,但凡和王振有所牵连的,有罪没罪,都得到大理寺走一遭。 而卢忠也说了,这些人里头,绝大多数大理寺和刑部是肯定动不得的。 既然动不得,又平白折腾这些作甚? 朱祁钰挑眉一笑,开口道:“不错,近些日子跟着成敬,倒是有长进。” 毕竟兴安和卢忠不同,是他最亲近的人,还是要好好栽培的,因此对于他的问题,略一沉吟,朱祁钰便对他解释道。 “王振一事,牵连甚广,朕这么做,既是震慑,也是施恩,这些日子朝局上下,看似平静,但是实际上,人心惶惶的很,须得让他们安心下来。” 秉政了这么久的日子,朱祁钰实际上早就已经察觉到了。 自从王振出事之后,朝臣们的情绪就变成了火药桶,几乎一点就炸,左顺门之事就是明证。 换了寻常时候,他们再大胆,再愤怒,也不至于如此失控。 朱祁钰仔细想过,造成如此情况的原因,主要有两个。 一个当然就是王振本来就罪行累累,又招致大军被灭,群臣的确是出离愤怒了。 但是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慌了。 之所以这帮朝臣要对王振一党穷追猛打,至死方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自己,也曾是王振一党的附庸。 天子自正统七年开始亲政,王振便开始进入朝堂。 失了张太皇太后这座大山压着,张辅被他拉拢,三杨又日渐凋零,到正统九年杨士奇死后,朝中便再无可以掣肘王振的大臣。 整整五年,朝中但凡不顺他心意的,要么被远谪,要么被打压,要么干脆被杀。 朝堂上剩下的这些人,或多或少的,都曾经阿附过王振。 倒不一定是替他做了什么事,但是阿谀奉承,在某些政务处理上,顺着王振的意思去办,绝大多数人都是有的。 更有甚者,因为王振对于天子影响巨大,请托行贿,上门求他办事的,也有不少人。 王振这么一出事,他们一方面心里庆幸于这个幸进的阉人终于死了,另一方面,多少也有几分惊惶不安,生怕被牵连进去。 正因如此,他们才迫不及待的唾弃王振,要将他死死钉在耻辱柱上,同时狠狠的清算王振一党。 这一切,都是在掩盖他们的心虚。 这个时候闹得有多厉害,就说明他们心里有多慌乱。 所以需要有这么个过场,让朝臣心安定下来。 这也是朱祁钰将案件交给大理寺的原因,他当然知道,大理寺不会真的把这些人怎么样。 但是到堂上走上一遭,大理寺肯定是往轻了判,和王振牵连深些的,罚俸禁闭,牵连浅些的,说不准直接就抹掉了。 大理寺那边都是积年老手,自然知道该怎么保全这些人的颜面。 但是不管怎么审怎么判,终归是代表朝廷有了定论。 闹腾这么一场,至少群臣心能安定下来,不会再跟个火药桶一样,一点就炸。 与此同时,这当然也是震慑和施恩。 前头说过,朝廷审讯王振这种大案要案,往往律法并不成为判罚的主要标准。 朱祁钰如果真的有心,只需让锦衣卫全面接手,杀是不成的,但是贬谪流放一批人不成问题。 朝臣们不是傻子,新君能罚而不罚,自然会感恩戴德,好好办事。 说到底,眼下朝局的平顺,才是最关键的,其他的一切都还是要往后放…… 正文卷 第一百零六章:考校 解释完了这些,朱祁钰看着有些懵的兴安,开口道。 “这些天,你跟着成敬和金英,忙前忙后的也跑了不少日子,可想好了要往哪去?” 兴安醒过神来,连忙道:“奴婢只想待在皇爷身边侍奉,不敢有其他非分之想。” 朱祁钰摆了摆手,道:“说什么非分之想,你自幼伴朕长大,论忠心没人比得过你,要是真将你放在身边端茶倒水,才是浪费了,说吧,你想去哪?” 大殿当中,朱祁钰抿了一口茶水,面带笑容地望着兴安,也不催他,就这么看着。 这是他给兴安的一道考题,他想看看,如今的兴安,到底跟着成敬学到了几分东西。 兴安站在原地,脸上浮起一丝纠结。 诚如朱祁钰所说,从知道自家主子要登基的时候,兴安就知道,他在主子身边待不长了。 倒不是说登基之后,他会被疏远,而是因为郕王府的心腹内宦,无非就那么几个。 自家主子当了皇上,要害的部门,肯定是要放上心腹的。 这不是疏远,反倒是信重! 远的不说,就说那王振,张太皇太后还在时,他日日跟着正统皇帝的身边,寸步不离。 可正统皇帝亲政了之后,他就成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天天都在外朝奔波,也不会随侍在旁。 一旦主子登基,作为郕王心腹的他,自然也得出去掌事。 如朱祁钰所说,留在身边端茶倒水才是浪费。 但是问题就是,去哪呢? 应该说,内宦的发展空间,还是很大的。 对内,后宫有二十四衙门,有油水足的,如御用监,银作局,有权势大的,如司礼监,内官监。 对外,有监军太监,代表皇帝督军,不说权倾一方,但也是受人恭敬,何况还有东厂这么个利器空着。 兴安有这个自信,凭他跟皇爷的感情,只要开口,司礼监和东厂是有点难度,但是别的衙门还是随便挑的。 但是有些时候,选择太多,也不是好事。 他既得考虑自己以后的发展,又得考虑自己说出口之后,在皇爷心中的评价,自然是纠结不已。 感情是感情,能力是能力。 说的太高了,皇上给不给另说,怕是会觉得他不知天高地厚。 可要是说的太低的,又怕皇上觉得他没有志气,贪图安逸…… 过了半晌,兴安期期艾艾的道。 “皇爷,奴婢想回去伺候王妃娘娘。” 照理来说,朱祁钰登了基,汪氏也该被册封为皇后,但是事情总要一件件办。 这次登基大典本就仓促,皇后的册封大典自然还没来得及举行,所以汪氏虽然搬进了宫里,但是没住在坤宁宫,而是和吴氏一同住在景阳宫,称呼上也还是王妃。 听了兴安这没底气的话,朱祁钰一挑眉,有些惊讶。 “朕还以为,你想去东厂,再不然,司礼监还缺一个秉笔太监,怎么想起回后宫去?” 兴安看朱祁钰没生气,这才大着胆子,讪讪道。 “皇爷,奴婢还是知道自己斤两的,凭奴婢的能耐,要是提督东厂,和外朝的老大人们打交道,怕会耽误皇爷的大事。” 朱祁钰饶有兴致的道:“那司礼监呢,金英和成敬都在那坐镇,总不会看着你出什么差错吧!” 按制,司礼监该有一掌印二秉笔,但是如今只有金英和成敬两个人,秉笔太监还缺一个名额。 兴安道:“不敢欺瞒皇爷,奴婢的确想过,后来去问了成总管,这才罢了心中的念想。” 虽然如今成敬进了司礼监,但是兴安和他同出郕王府,所以还按着以前的习惯,称呼他成总管。 朱祁钰继续问:“哦?成敬怎么跟你说的?” 兴安道:“成总管说,太上皇就是因为宠信大伴,所以惹得朝局不宁,奴婢跟皇爷自幼相伴,年纪小资历浅,对朝政又不熟稔,要是这个时候进司礼监,外朝怕是要有议论。” 朱祁钰点了点头,有心考校一番,于是继续问道。 “成敬说的不错,不过朕不是太上皇,你也不是王振,些许议论,不必在意,若是抛除这一节,你想去哪?” 兴安脸上又开始纠结,过了半晌,才带着一点不舍,道。 “皇爷,奴婢还是想回王妃身边。” 这回没等朱祁钰发问,兴安就自己解释道。 “奴婢是觉得,自己跟成总管,金公公比起来,的确能力,手段都不够,进了司礼监,恐怕也帮不上皇爷什么大忙。” “何况外朝这边,有成总管帮着您,但是后宫里头,王妃娘娘身边没有可用的,所以奴婢才想着,回后宫去。” 朱祁钰心头一阵满意,看来这段时间,让他跟着成敬,倒是没白白跟着。 诚然,如果兴安想到司礼监或者东厂去,朱祁钰也会让他去,但是他会碰钉子。 不管是司礼监,还是东厂,都是要和外朝接触的。 凭兴安现在能耐,不是朱祁钰小看他,没几天就会被外朝那些大臣耍的团团乱转。 这还是轻的,外朝有的是仇视宦官的大臣,要是真的一时不慎被人设计了,朱祁钰就算能保住他,对他以后也大有影响。 如今兴安能够自己放弃,说明他知进退,懂分寸,这其实要比现在进司礼监,带给他的好处更大。 点了点头,朱祁钰道:“既然如此,你明日领了尚宝监太监的名头,到王妃身边侍奉去吧。” 宫里的总管太监是个差遣,和外朝一样,也有自己的本官,就是所谓的二十四衙门。 尚宝监负责保管天子宝玺,是个紧要但清闲的地方,朱祁钰便索性将兴安放过去。 话说到此处,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既然提到了后宫,眼瞧着奏疏也处理的差不多了,朱祁钰也就没在外朝继续带着,传了仪驾,带着兴安回了后宫。 景阳宫。 朱祁钰到的时候,正巧赶上吴氏带着汪氏和杭氏在用晚膳,他的一儿一女两个孩子也在。 于是便一同坐下,用了些晚膳。 别的不说,吴氏倒是高兴的很。 自从朱祁钰被封为郕王,出宫开府之后,她是许久都没有这么一家子坐在一起吃饭了。 用了晚膳,汪氏和杭氏各自将两个小娃娃带下去照顾,暖阁里头就剩下了他们母子俩。 吴氏饮了口茶水,捻着手里的珠子,道。 “你前番派过来的人,很是得用,宫里头上上下下,哀家已经摸的差不多了,再过两日,只等你的册封诏命一下,哀家便可动手了,不过,有两个人,哀家还是要跟你再商量商量……” 正文卷 第一百零七章:带着镣铐跳舞 登基的这两日,外朝朱祁钰动的不多,但是内廷当中,他已经渐渐开始布置。 他既然下定了决心,要整肃内宫,那么从动作上来说,其实也无非就是两步。 首先是拿掉孙太后的人,然后是提拔自己的人。 这两个相对来说,后者其实更容易一些。 这几日下来,除了成敬之外,加上兴安,他总共提拔了四个总管太监,分别是御用太监王诚、都知太监舒良、御马太监张永。 说起来,这还要托王振的福,他出征的时候,带走了不少紧要内宦,土木之事一出,不仅是外朝,宫内也出现了不少高级内官的缺额,朱祁钰便直接拿来就用了。 不过他的精力更多的放在外朝上头,宫里头他只是提拔了这些人上来,吩咐他们听从吴氏的令谕,别的倒是没怎么管。 此刻听吴氏提起,于是问道:“母妃说的是哪些人?” 吴氏捻着珠子,道:“这宫里头大多数的内宦,只要你册封诏书一下,哀家自可处置,但是有几个人,却是不好妄动。” “一是慈宁宫总管太监王瑾,二是御用少监阮浪,他二人是范弘门下,和王振牵连不深,又在宫中资历年久,没有理由,不好无故打压。” 凡事都要讲究一个理字,宫中内宦固然是天子家奴不错,但是也不是无缘无故就可以处置的。 宫中孙太后的人有很多,但是大多数品阶都不高,想找错处很容易,实在不行,打发出宫去便是。 但是像这种到了执掌内廷衙门级别的太监少监,还是要讲究规矩的。 后宫当中,也是众目睽睽都看着呢,好不容易混到了这等地步,结果什么错都没犯,就被打杀了,以后不免让后宫也风声鹤唳。 朱祁钰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便轻轻叹了口气。 这两个人他也熟悉,阮浪就是前世“金刀案”的重要参与者之一。 至于王勤…… 前世的时候李永昌还在,他自然是老老实实的待在御用监,待他登基之后,经过王诚的引荐,也算是他的心腹之一。 不过如今看来,局面已大不相同,十有八九,是被孙太后拉拢过去了。 身在宫中,有些事情,其实是由不得自己决定的。 拧着眉头思索了一阵,朱祁钰忽而舒展了眉头,开口道。 “母妃,若是他们没什么错处,倒也不必强加于人,被拿了把柄反倒不美,留着便是!” 吴氏手里的珠子停了停,脸色略有些不满,道。 “你如今已是皇帝,除恶务尽的道理,该是懂得,怎么如此妇人之仁?” 眼瞧着吴氏有些生气,朱祁钰倒也不紧不慢,伸手将眼前的茶盏添满,道。 “母妃莫急,除恶务尽的道理,儿子自然是明白的,但是问题是,这恶,真除得尽吗?” 面对着儿子的发问,吴氏愣了愣,陷入了沉思。 于是朱祁钰继续道。 “母妃,朕之所以想要在后宫大动干戈,无非是想要后宫安宁,不生波澜,要达到这一点,事实上,原也不必赶尽杀绝,只要宫中太后仍在,有些事情,便是绝不了的。” 这也是朱祁钰这段时间才刚刚想明白的道理,他清洗后宫,为的是将后宫握在自己的手中。 但是这不代表,就是将孙太后的人马一网打尽。 事实上,也根本打不尽! 前世的时候,他虽然不曾这么大规模的清洗内宫,但是那么多年,有吴氏和汪氏统管后宫,说是经营的密不透风,也不为过。 但是还是闹出了“金刀案”和“南宫复辟”。 就像现在一样,孙氏到底是皇太后,朱祁钰折掉他一个李永昌,里面就会冒出一个王勤顶上。 就算他再想法子折掉王勤和阮浪,也自然会有新的人再顶上。 后宫中人,往往身不由己。 受了孙太后的提拔,心中愿不愿意,都会成为她的人。 换句话说,所谓的除恶务尽,就是个伪命题。 孙太后在一天,这个恶就除不尽! 当然,除不尽不代表不除,孙太后一己之力,能够保下的人毕竟有限,这宫中大多数地方,该清洗还是要清洗。 但是想要一网打尽,却是不可能的。 吴氏亦是心思通透之辈,朱祁钰这么一说,她便也明白过来,想了想,道。 “如此也好,孙氏将王勤调走,本就是在表明态度,你刚刚登基,便这么明目张胆的动她的人,传出去落得个刻薄寡恩,威逼太后的名声,也不好。” 然而说完之后,吴氏到底还是叹了口气,有些不甘心,道。 “你说的道理,哀家也能明白,不过这些人留着,终归是个隐患,不晓得什么时候,就会出乱子。” 朱祁钰倒是坦然,劝道。 “母妃也不必如此,太后既保下他们,总不会白养着他们,留着他们是要让他们做事的,有朝一日,乱子真的出了,被打杀的,可就不只是这几个内宦了。” 话说到最后,朱祁钰的嘴角泛起一丝冷意,口气森然。 不得不说,前世的南宫复辟,让朱祁钰想了很多。 曹吉祥之事,是偶然也是必然。 没有曹吉祥,还会有李吉祥,王吉祥,只一个内外传递消息的内宦而已,孙太后想要找到容易得很。 所以归根到底,根子不在于这些内宦,而在于他们背后的人! 感受到儿子突然泄露出的杀气,吴氏眉头浮起一丝忧虑,不安道。 “皇帝,你可不能冲动……” 她在宫中多年,阴损狠毒的伎俩不知道见了多少,但是只要做了,都必然会留下痕迹。 太后到底是太后,朱祁钰真要是对她动手,哪怕做的再隐蔽,也很难不出差错。 后宫之中,杀一个人容易,但是要应付杀人带来的后果,才是真正的麻烦。 真要是这么做了,朝议民情暂且不谈,闹出什么谋反靖难的事儿,才是真正的大乱子。 所以一时之间,吴氏是真的害怕朱祁钰真的犯浑。 所幸的是,朱祁钰也不傻,看着吴氏紧张的样子,开口道。 “母妃不必担心,朕还不糊涂,就算是要动手,也得他们先动手,朕岂会做那不忠不孝,不悌不仁之人?” 吴氏能够想明白的道理,朱祁钰自然懂得。 孙太后要死,只能是她自己寻死,他那远在虏营的哥哥,也是一样! 阴谋诡计成不了大事。 前世的时候,朱祁钰不是没想到一劳永逸,但是他更明白的是。 只要南宫中的太上皇和宫中的孙太后一旦出事,是不是他做的,天下人都会觉得是他做的。 不要以为天下承平,就真的社稷安稳了。 朝野民间,图谋不轨的人多了去了。 他这头敢杀了朱祁镇,要不了多久,不忠不孝,不悌不义的名头,就会压在他的头上。 各地的藩王宗室,都不用多,就那么两三个,站出来指责他杀兄弑君,哪怕没有证据,各地也必会烽烟四起。 这种事情,甚至连证据都不需要。 只要朱祁镇前脚暴毙而亡,后脚朝野民间必然会流言四起。 朝廷就算是能派兵镇压,又能压得了几次? 规矩和敬畏这种东西,建立起来困难,但是要破坏,不过一夕之事。 朱祁镇做的再错,都是他的哥哥,大明的君王。 他身为弟弟,能够杀兄,能够弑君,别人难道就做不得? 都不说那些寻常百姓,单说那些掌军的将领,看到此事会怎么想? 他将京营交给于谦,是知道于谦不会有异心。 但是除了京城,各地手握重兵的武将,看到他以臣弑君,以弟杀兄,难道就不会起一点心思? 心中没了敬畏,破了礼法秩序,天下迟早大乱! 是,历朝历代的确是有犯上乃至弑君的。 唐有玄武门之变,宋有斧声烛影,明有靖难之役。 可这些人,哪一个不是马上君王,开国不久。 朱祁钰明白自己有几斤几两,他没有唐太宗的雄武,也没有太宗皇帝的伟略。 直白点说,他带不了兵,打不了仗。 这就注定了,他不可能跟那几位一样,亲自手掌兵权。 兵权,不是一份圣旨,一道命令,就能握得住的。 失去了礼法秩序的约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真心效忠于另一个人。 想要将军权牢不可破的握在手里,就只有一条路。 真刀真枪的上战场搏杀! 只有自己亲自带的兵,才会真正的效忠于自己。 要是做不到这一点,就老老实实的,维持好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礼法大义,带着镣铐跳舞吧! 正文卷 第一百零八章:尊号 景阳宫的暖阁当中。 红萝炭是炭火中的上品,既没有烟气,燃起来声音又小,烧起来时间又久又暖和,所以各宫各处,才都抢着要。 朱祁钰虽调了舒良来掌都知监,但惜薪司的差事也没拿掉。 他受了重用,自然是小心侍奉着景阳宫,好的东西都紧着景阳宫先送。 如今的暖阁当中,烧的就都是红萝炭。 然而尽管红萝炭已经是上品炭火,但是此刻的暖阁当中,还是能够清晰的听到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 许是这件事情太过沉重,吴氏和朱祁钰谈论过后,良久二人都不曾说话。 过了半晌,吴氏方道:“后宫内宦,你心中既然已有打算,哀家听你的便是,不过真要动手,还得等册封之后,话说回来,这件事情,你是如何打算的?” 如今的后宫,名义上还是钱皇后在执掌,当然,多数时候,都是孙太后管着。 朱祁钰登基之后,后宫大权也自当随之转移,这本没什么异议,只不过事情仓促,还没来得及册封皇后而已。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册封仪典不行,吴氏终究不能放开手脚做事。 朱祁钰也提起精神,开口道:“这件事情,礼部倒是上了仪注,不过儿子有些拿不定主意,还要问问母妃。” 说罢,朱祁钰命一旁的兴安过来,于是兴安会意,从袖中拿出备好的奏疏,递了过去。 吴氏边看,朱祁钰边开口道:“礼部的意思,是皇太后和皇后,皆两宫并尊,只不过要让皇嫂移居长乐宫,将坤宁宫腾给芸娘。” 事实上,相较于大明完备的朝廷制度,后宫的制度简直是乱七八糟。 事实上,大明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一个特别清晰的后宫等级员额。 而且因为太祖皇帝恢复了殉葬制度,因此大明也基本没有太妃之说。 先皇死的时候都带走的差不多了,自然就没有封太妃的必要了…… 所以在遇到现在这种情况的时候,就只能靠临时变通。 总的来说,这次朱祁钰临危登基,后宫的位份也就出现了两个问题。 第一个是孙太后该怎么办,第二个是钱皇后该怎么办。 如果是正常的皇位承继,自然不必说,孙太后进位太皇太后,钱皇后进位皇太后。 但是问题是,皇位属于非正常传承,那么问题就来了。 现任的太后和皇后,并非新君的祖母和母亲,所以理论上不能进位,而新君既然正位,那么他的生母和王妃,就不能不跟着正位。 这么别别扭扭的,就搞出了所谓的两宫并尊。 新君的嫡母和生母,同尊为皇太后,新君的皇嫂和大妃,同尊为皇后。 吴氏看完了奏疏,倒是没什么异常的表现,反倒是笑吟吟的望着朱祁钰,开口道。 “听你的意思,是对这番安排不满意?” 朱祁钰沉吟了片刻,罕见的有些张不开口,道。 “母妃明鉴,并尊虽好,但是儿子觉得,皆称皇太后和皇后,恐难以区分,所以儿子想加上尊号,以便分开。” 吴氏撂下手里的奏疏,道。 “这么说,你是想给孙氏和钱氏加尊号?不然的话,以你的性子,不会这么吞吞吐吐的。” 朱祁钰脸红了红,道。 “什么都瞒不过母妃,这些日子,儿子虽已登基,但是朝野上下不免议论,说儿子宗室欺凌太后,所以儿子才想了这个法子,不知可不可行……” 事实上,这一次的登基,看似是众望所归,但是实际上,朝野上下也并非没有不同的声音出现。 朱祁钰这些日子的手段,应该说是强硬了些,朝野中有的是明眼人,这些日子,已经有流言说他挟势强逼,不敬嫡母了。 吴氏倒是淡定,开口道。 “这件事情你自己拿主意便是,哀家没什么意见,不过孙氏只怕未必领你的情。”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本也不指望两头能和解,只不过外朝有人议论,总要有个交代,既然她要装圣母娘娘,儿子也乐得配合,毕竟现在,朝局还是平顺为主。” 外朝的动静,朱祁钰其实也有所察觉,背后若隐若无的,有孙太后在背后操纵的迹象。 她的盘算,无非是想要塑造一个忧心国事,顾全大局的形象,顺便反衬一下朱祁钰的斤斤计较。 既然如此,他索性就把她抬得高高的,叫朝野群臣都看看,他这个新君,对嫡母的“尊敬”。 既然吴氏没有什么意见,那么事情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因着景阳宫毕竟是吴氏的寝宫,他也不好留下来,便还是回了乾清宫安歇。 一夜无话。 翌日,礼部接了诏命,动作倒是很快。 朱祁钰的这个提议,又不违背礼法,又是后宫之事,既然皇帝都没有什么意见,礼部当然更是一百个没意见。 下了早朝,礼部尚书胡濙便会同内阁召开了部议,当天便拟好了尊号。 尊皇太后孙氏为慈圣皇太后,贤妃吴氏为皇太后。 尊皇嫂钱氏为端静皇后,册封郕王正妃汪氏为皇后,侧妃杭氏为贵妃。 朱祁钰在殿中处理奏疏,便听到成敬过来禀报。 “皇爷,今儿早朝上的尊号一事,如今在外朝已经传开了,内臣去取奏疏的时候,听到不少大臣议论,都说皇爷深明大义,守礼守节,为天下表率。” 朱祁钰听了之后,笑了笑没有说话,但是心中却不由叹了口气。 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件事情,便能看得出来,朝臣心中,对于他这个皇帝,其实还是存着几分芥蒂的。 不过迫于情势,不好多说而已。 不然的话,也不会因为他稍有退让,便如此赞誉。 所谓过刚易折,朝臣们都不希望,自己的君主是一个无情无义,视礼节伦序为无物的君上。 这种事情,他不做,朝臣碍于局面不会明说出来,但是心里是怎么想的,只需要一试便知。 想要真正掌控住朝局,他要走的路,可还长的很呢…… 另一头,慈宁宫的孙太后,听说了这个消息,也是惊诧莫名,对着来禀报的王勤问道。 “你确定,不是给吴氏和他那个王妃上尊号,是给哀家还有皇后上尊号?” 要知道,尊号这个玩意,虽然没什么实际的用途,但是有尊号的,总归是要身份稍微高些。 这些日子,那个朱祁钰对她这么步步紧逼的,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王勤刚被调到慈宁宫来,正是在孙太后面前要好好表现的时候,闻言,道。 “回圣母,确实如此,据说今日早朝上,外朝的那些老大人们,都盛赞皇上,说他大度明理,有仁君风范。” 孙太后脸色有些不好看,轻哼了一声,道。 “如今他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自然要装出一副仁君的样子,让底下人服他,不过是邀买人心而已。” 王勤想了想,道:“圣母所言甚是,金公公还传来消息,说是这些日子,也先的大军似有异动,想来也是这个原因,皇上才不得不退让了吧。” 闻言,孙太后眉头微皱,问道:“金英还跟你说什么了?” 自从朱祁钰登基之后,按照之前的吩咐,金英就不怎么往慈宁宫过来了,若有消息,都是由王勤来居中传递。 王勤道:“金公公说,这些日子兵部的军报来的很密,看样子,要不了多久,大战将起,所以他建议圣母,这个时候暂时忍耐,不要跟皇上再起冲突,免得真的惹出什么乱子来。” 孙太后把目光投向王勤刚刚拿过来的圣旨,上头写着的,正是上尊号一事。 拧了拧眉,孙太后最终点了点头:“既然他有意和解,大局当前,哀家就暂时不跟他计较,待大战之后,一切再谈不迟。” 话音刚落,外头就进来两个内侍,慌慌忙忙的禀报道。 “圣母,刚刚景阳宫太后派人去了各处宫中,带走了好多宫女内宦,说是事涉不法,要按内廷律论处……” “砰!” 两个禀报的小内侍悄悄抬头,却见慈圣皇太后娘娘霍然而起,脸色涨红。 在她老人家的脚底下,是被摔的粉碎的茶盏。 碧色的茶水顺着台阶流下来,浸湿了厚厚的地毯…… 正文卷 第一百零九章:九门通行证 , 孙太后到底没有做什么。 礼部上了尊号,虽然册封大典未行,但是诏书已下,这件事情基本就算是定下来了。 吴氏,现在该称吴太后。 这些日子在后宫中的动作,孙太后也并非全然不知。 她心里明白,吴太后对后宫中人动手,是早晚的事。 只动了各宫各处的内侍宫女,没有动王勤和阮浪,已经算是各退一步了。 所以虽然得到消息的时候,孙太后气急败坏,但是冷静下来之后,她到底还是偃旗息鼓,没有进一步的反应。 ………… 另一头,顺天府衙门。 顺天府尹王贤在后衙坐下,抬手端起桌上的茶杯,也不管是不是冷茶,直接就灌了下去。 这些日子,要说京城里头最忙的衙门,非顺天府不可。 自从军报到京以来,兵部要整饬九门防务,户部紧着转运粮草,工部赶着要加固城防。 件件样样,都找他这个顺天府尹协助,偏偏哪个他都得罪不起。 而且不单是这样,这朝廷大败的消息一传来,底下百姓也是人心惶惶的,什么小偷小摸,打架斗殴的事情全出来了。 顺天府维持治安的压力,比以前增加了一倍不止。 这么多事情堆在一起,王贤这个顺天府尹,是忙的上气不接下气。 这不,刚刚从通州仓那边处理完了民夫闹事,这刚回后衙,歇了还没半刻。 外头就有衙役进来禀报。 “大老爷,有人在外头等着,叫您出去迎接!” 王贤问道。 “谁啊?可有拜帖?” “没有,就递了块牌子,说他是……” 衙役见大老爷心情不佳,口气越发畏缩,从袖子里拿出块牌子,弯下腰高高举过头顶。 王贤从大清早忙到晌午,饭都没来得及吃,此刻听说连拜帖都没有,还要自己亲自去迎,心中一阵发闷,还没看清牌子是什么,劈头便骂。 “你个混账东西,老爷我是什么人,随便一块牌子,都要老爷去迎的话……” 话说到半截,王贤像是被人生生卡住了脖子,头上一阵冷汗直冒。 近些日子,顺天府忙上忙下的,但凡能够识文断字的,都被他征调到衙门立帮忙了,守门的小厮的确是大字不识。 但是他认识啊! 那块圆牌上边,赫然写着“锦衣卫指挥使卢”几个大字。 顾不上手里的茶,王贤立刻站了起来。 “人在哪,快带老爷我去!” 那衙役摸了摸脑袋,一阵委屈,明明是大老爷自己不让他把话说完的。 但是委屈归委屈,他还是紧着带着大老爷,来到了府衙的侧门。 然后小衙役就眼瞧着刚刚还烦躁不堪的府尹大人,满面春风的向前走去。 “指挥使大人大驾光临,本府有失远迎,快快请进,快快请进……” 卢忠今天没有穿他那标志性的飞鱼袍,一身短打劲装,配上高大的身材,看起来就像是纨绔子弟的护院打手。 眼瞧着王贤风尘仆仆的走出来,卢忠从他手里拿回腰牌,懒洋洋的拱手还了个礼,一伸手,道。 “免了,今儿要找府尹大人的不是我,贵人等着呢,您随我走吧。” 王贤眨了眨眼睛,锦衣卫指挥使称的“贵人”…… 府尹大人心中涌起一个可怕的猜测,顺着卢忠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的茶摊上,好几个人坐在两张桌子上,其中,一个锦衣公子正抿着茶水。 王贤头上的汗“哗”的一下就下来了,紧跟着卢忠往前,来到茶摊前头,顾不上地上的尘土,就要下跪。 “臣……” 不过还没等他拜下,胳膊就被人托了起来,他抬头一瞧,正是引着他过来的锦衣卫指挥使卢忠。 紧接着,他耳边响起一道低低的声音。 “皇上有命,微服在外,就不讲究这些虚礼了。” 王贤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在卢忠的示意下,紧走两步上前,来到茶棚底下,别扭的拱了拱手,低声道。 “臣顺天府尹王贤,参见陛下!” 说话之间,王贤偷偷抬眼打量了一番四周。 他刚刚过来的时候还奇怪,到底是谁敢这么逾越,和皇上往一块坐,这走进了一瞧,差点没把他吓死。 这些人都穿着普通的襕衫,看起来个个和气的像个富家翁一样,但是知道他们身份的王贤,此刻已经想要晕倒了。 那个穿着寻常管家服饰的,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成敬。 往后数,深蓝色衣袍的那位,是兵部尚书于谦,青色衣袍的是内阁大臣陈循。 还有一位他不认识,但是能和这几位坐一起,想也知道不是什么一般人。 除此之外,另一桌上,成安侯郭晟,驸马都尉石璟,还有一个看起来白发苍苍但是体格健壮的老人家…… 我的天爷啊,这不是宁阳侯他老人家吗? 王贤的头上不住的渗出一阵阵冷汗,他不是没见过这么多高官大员,顺天府尹好歹也是三品大员,他上朝的时候,有时还跟这些大佬们打过招呼。 可谁见过这架势啊! 这个阵容,讨论军国大事都够了,咋就齐齐坐在这小茶摊上,等起他一个小小的顺天府尹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便瞧见一身锦袍,宛若一个富家公子般的皇上他老人家,将手里的茶盏搁下,开口道。 “人都到齐了,各位,咱们走吧!” 于是一帮老大人纷纷起身,拱了拱手,跟着皇上离开了茶摊,留下王贤独自一人在风中凌乱。 合着皇上带上这么多的大佬,真就是等他一个啊?! 捂着被吓得怦怦直跳的心口,王贤紧走两步,凑到带他过来的卢忠身边,低声问道。 “指挥使大人,这到底……” 卢忠看了一眼这位府尹大人扎眼的官服,有点嫌弃,道。 “今日早朝之后,皇上召了新入京的右都御史王文,还有刚刚平叛归来的宁阳侯陈懋,连带着其他几位老大人议事。” “于尚书当时提到说,京城的防卫布置已经差不多完善了,皇上一时兴起,就想亲自瞧瞧。” “叫府尹大人你过来,是为了防着有什么不长眼的,冲撞了皇上,九门各处,都认识府尹大人你,所以你就什么都不用做,跟着就行!” 得! 王府尹明白了,皇上想要看看城防布置的怎么样,又怕把动静闹得太大,看不到真实的情况。 所以带着一帮大佬微服出巡,又怕被不长眼的拦下来,这才把他也带上。 合着他就是一个九门通行证呗!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章:丢人玩意 朱祁钰其实也不是一时兴起。 京城的城防是重中之重,他非得要亲眼看过,才能放心。 第一站来到的是德胜门。 有了王府尹这个人型通行证,哪怕他们只是一帮普通百姓模样的人,也还是顺利登上了城楼。 站在城楼上朝外望去,朱祁钰只觉得一览无余,目之所及,可见数百步之外的场景。 于谦就站在他的身后,跟随着天子的脚步,边走边对着皇帝和其他随同的大臣解释。 “九门各处,本有林木在外,为防贼虏借树木遮挡,靠近城墙,兵部已经将城外五里内的树木伐尽,如此,我官军立于城墙之上,但凡有人靠近,便可一览无余。” 朱祁钰点了点头,将目光投向城门处。 如今的城门,也和他印象当中的大不相同。 原本散落各处的民居大多都已经被迁入城内,空旷的城外巷道中,多了不少拒马桩,防止敌军骑兵突进。 城墙上,每隔一段距离的垛口处,增设了横木栏门,用来抵挡飞箭。 城墙外,用绳子绑着粗大的沙栏木,战时只需砍断绳子,便可变成滚木,阻止敌人攻城。 各个兵士的脚下,还放着备用的滚木礌石。 指了指外头明显是刚刚砌好的内墙,朱祁钰问道。 “底下的内墙和壕沟,也改建过?” 于谦回道:“不错,京城营建之时,因材料不足,九门多处内墙都以土筑,此次朝廷整备城防,命工部征调了大量的砖石,木材,石灰等材料,将土筑的内墙一律改为砖砌,同时将城外的壕沟加深了三尺。” 众人朝下望去,之间城外的壕沟,的确十分深浚,一旦陷下去,如果无人帮忙,怕是一时半刻之间都爬不上来。 继续往前走,便是德胜门的箭楼。 相对于普通的城墙,箭楼要更高更宽。 于谦带着众人登上箭楼,继续解释道。 “箭楼高耸,此次改建之后,墙高且厚,兵士藏在里头,既可以提前窥测敌人的踪迹,又可以依托护墙向下射箭。” “同时,箭楼储备了大量的砖石,土木,兵器,火药,一旦战时,可以供应周围官军的快速消耗。” 站在高高的箭楼上,不仅能够看到城墙外远处的情况,而且连城墙上各处的情况,也能看的一清二楚。 朱祁钰指了指城墙上值守的兵士,问道。 “城防如何安排?” 于谦道:“目前是十步一岗,每半个时辰巡查一次,两个时辰换岗,每次只换一半守卫,轮流值守。” “兵部已为所有上城值守的兵士换上了最新的军服头盔,以及弩箭兵器,火铳也陆续在配齐。” 这个时候,一旁的宁阳侯陈懋忽然问道。 “守城将士配上了火铳,那京营呢?” 于谦拱了拱手,回道:“侯爷放心,这批军器,是自南京紧急输运而来,京营早已备齐,如今正在日夜操练当中。” 陈懋和其他的勋贵不同。 他是现存的所有勋戚当中,唯一一个经历过靖难之役的老资格勋贵。 他的父亲泾国公陈亨死于靖难,而他自己,则是以功封宁阳伯,随后被晋封宁阳侯。 土木之役时,他正在福建领军平叛。 不然的话,有他坐镇,勋戚也不至于闹得那般狼狈。 只不过回京之后,看到勋戚倚之为重的京营,竟然都被兵部拿了去。 老侯爷心里憋着火呢! 听于谦如此说道,陈懋浑浊的老眼陡然闪过一丝精光,道。 “本侯听说,于尚书执掌了京营之后,接连黜落了好几位勋戚子弟,不仅如此,还将原本的三大营,改建成了十团营,不知效果如何?” 面对来者不善的陈懋,于谦倒是沉静以对,拱手道。 “京营改制,乃是经过皇上首肯之事,如今京中驻军,并非只有京营,还有两京,河南的备操军,山东的备倭军,以及运河的运粮军,来源复杂,各行号令,自当改制整合,方能发挥最大的战力。” 这个时候,朱祁钰也开口道。 “团营之制,想必除了宁阳侯,其他朝臣心中也有疑虑,于谦你不如借此机会,好好讲解一番。” “是!” 于谦领了命,便开口解释道。 “自军报到京之后,兵部合议上报朝廷之后,便开始从各地调集军队,截至如今,除原本京营留守的七万余官军外,备操军,备倭军,运粮军,皆已入京,三者共十三万余众,加上京营兵力,我京师守备可调动官军,二十万有余。” “然其中一则多有老弱,二则长久不习操练,三则间杂工匠,民夫等辈,战力偏低,加上各军来源不同,难以通力合作,故而本官在陛下首肯后,改建团营。” “团营之制,自守备官军当中择精壮可用者,共计十五万,分十团,全军混编,以总兵官严加操练,每营火铳,火药,腰刀齐备。” “战时以火器先发,再行箭雨,间以火药爆竹诈之,待贼以为我火药耗尽,驰马入攻之时,以火炮,火铳,火箭齐发,同时掩护我战车出动,马军先行,步军随后,马军刺人,步军以腰刀砍敌马腿,数轮相击,定可克敌制胜。” 于谦一边说着,一边对着城外的壕沟等处比划着。 他甚至仔细到了,大军列阵应该将骑兵放在哪里,步兵放在哪里,两者相距多少步,出现配合失控时应该如何调整,都一一细致的解说了出来。 听了片刻,一旁的成安侯郭晟问道:“这么说来,于尚书并不满足于守城,而是要将大军开出城外,正面迎敌?” 于谦点了点头,道:“不错,虽然官军在城墙上做了诸多布置,但是城墙乃是京师的最后一道防线,若真的被敌人攻到城下,必是已经到了危急存亡之时。” “何况京师毕竟是我大明国都所在,若是打到城墙破损累累,即便能胜,也是奇耻大辱,倘出九门而战,我大军回退,尚有城墙可守,若倚城守之,则城墙若破,我官军退无可退,必将殃及城内百姓。” “所以我大军当开出九门,与敌正面交战,依托城墙,快速整备,以逸待劳,方是上策。” 陈懋不满的瞪了郭晟一眼。 这就是个没打过仗的,真以为守城就是缩在城里不出去,隔着城墙放冷箭? 守城之战,名为守城,但是从来都是正面交战于城外。 之所以占优势,不是因为有城墙,人家打不上来,而是可以依托于城池快速的补给,替换伤兵。 只有城中实在没有兵员可派,完全无法正面交战,只能固守城墙的情况下,才会坚守不出。 守城之战,城墙是最后一道防线,但是绝不是唯一一道防线。 两军交战,除非兵力差距十分悬殊的情况下,以战代守才是上策,这是打仗的基本常识。 啥都不懂的丢人玩意!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一章:团营制度 郭晟缩了缩头,不敢吱声。 同为侯爵,陈老侯爷是一刀一枪自己打下来的,可他就是承袭来的爵位,实力威望都没法比。 何况他爹死的早,他承袭爵位的时候才十四岁,又没上过战场,没打过仗的,上哪知道这些去。 要不然,太上皇出征的时候,他也不会被留在京师里头。 让他去五军都督府里头处理各种日常事务还成,这种具体打仗的细节他哪知道,他又没守过城…… 不过这些话,他只敢在心里哔哔,当面肯定是不敢说的。 另一边,在场的大臣当中,或多或少都是和兵事相关的,听了于谦的解释,大致也在心中推演了一番战时的场景。 陈镒道:“皇上,此法大善,我京师城高壕深,城外又有民巷,瓦剌大军善骑射,城外交战,可以将骑兵的突进之力降到最低,反而能发挥出我战车和步兵之力。” 陈循也道:“不错,如此一来,我京师定可保安然无恙。” 看着文臣这边一唱一和,极尽吹捧之事,陈老侯爷心里一阵腻歪。 他少年为将,大大小小的战役打过无数场,眼光自然独到。 不得不说,于谦和文臣里头那些对兵事只知皮毛,夸夸其谈的人不一样。 他是有真才实学的! 这番安排,算不得什么奇谋诡计,但是最大的好处就是稳妥,一步跟着一步,环环相扣。 陈懋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深深明白一点,打仗看的就是硬碰硬。 那些史书上的奇谋诡战,之所以能被记录下来,就是因为成功的太少了。 什么花里胡哨,都比不上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于谦把这一点贯彻的很好。 事实上,不管是守城的手段办法,还是军队的战法,于谦说得都不是新鲜的。 但是陈懋清楚,只要这些能够用好了,守好京师是不成问题的。 这一路走下来,各种守城的安排条理,器械准备,值守的官军换防,都十分得当。 可以说,只要开战的时候,负责指挥的将领不要掉链子,这场守城之战,大概率还是能赢的。 老侯爷心里虽然憋火,但是还是不情不愿的点头认可了于谦的这番安排。 不过虽然认可,陈懋还是开口道。 “即便如此,将各地调来的官军编入三大营,也是同样的道理,何必要另立团营?” 陈老侯爷这些年虽然久不在京师,但是看到了刚刚郭晟这种愣头青的样子,他已经对于京营的勋戚子弟不抱什么希望了。 但是团营之制,还是有必要说清楚的。 大明的京营又称三大营,分别是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每营有一个独立的总兵官负责管辖。 其上虽然有京营提督大臣,但是三大营相互独立,各自有专门的总兵官和督军。 但是于谦改制之后,十团营统领变成了各营的都督。 十团营的权力汇集到了一起,总设一名总兵官统领操练,另设一名提督大臣总督军务。 直白的说,团营之制相比三大营,提督大臣的权力得到了空前的加强,可以越过三大营的总兵官,直接提督官军。 如今的京营当中,总兵官是驸马都尉石璟,总督军务的正是于谦本人。 面对陈懋的质问,于谦依旧不急不缓,拱了拱手道。 “陈侯,京营积弊已久,其中将官上下相欺,苛待官军将士,由来已久,京师如今危难所在,自当整饬。” “团营相较三大营之制,指挥齐整,操练得力,各团营分工合作,可以最大程度上发挥京营战力。” “且三大营当中,惟神机营习于火器,改制之后,各营均有火器军,步兵,火器,战车操练之时便相互配合,方能在战场上得力。” 陈懋盯着于谦,想要开口,但是看了看淡定的皇帝,终于没有说话,但是脸色还是隐有不甘。 朱祁钰看着仍旧一脸不服的陈懋,心中叹了口气。 他自然晓得陈懋想说什么。 团营之制,固然对战力有所提升,但是也有缺点,那就是容易尾大不掉。 三大营之所以各不统属,就连提督大臣也不能直接统军,为的就是相互制约。 改制之后,十团营大权尽归提督大臣之手,有违军制设立的制衡原则。 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于谦在这次改制当中,下重手狠狠的清退了一大批勋戚子弟,更是把除了石璟之外的几个都督都排除到了京营之外。 京中勋戚,对于此事颇有怨言。 陈老侯爷作为正经的靖难勋戚,可谓是张辅之后,勋戚里头的一面大旗。 他前脚刚一回京,后脚前来请托告状的世交老人,就踏破了他的门槛。 要不是顾及着于谦开口闭口,改制请示过皇帝,陈老侯爷才不会这么轻易的就闭嘴。 想了想,朱祁钰开口道。 “孰优孰劣,一试便知,既然陈侯和于爱卿争执不下,不如往京营一看便知。” 于是底下大臣都拱手称是。 要巡视京营,就不适合轻车简从了。 毕竟九门还算是日常百姓出入会涉及的范围,王贤这个顺天府尹带几个上城楼也就罢了。 但是京营重地,别说是一个顺天府尹了,就算是于谦这个兵部尚书亲自出面,想要带着几个身份不明的人进去,也是有违军法的。 所以今天是去不成了,朱祁钰命卢忠回去安排一番,准备第二天前往京营巡视。 至于他自己,则是带着这帮老大人,继续往其他几个方向巡视。 不得不说,于谦办事还是很可靠的。 不仅是德胜门,其他的几个紧要地方,也各自根据地形的不同,修筑了不同的防御工事。 朱祁钰等人去看的时候,这些工事都基本已经完工。 除此之外,朱祁钰还注意到,在城墙上值守的兵士,不似之前有气无力的样子,反倒个个精气神足的很。 一问之下,于谦却是苦笑着道。 “这件事情还要托户部的福,沈尚书这次可是大方,如今的守城将士,凡首次上城者,给银一两,布两匹,原守城者,给布两匹,守城将士月粮三斗,这些日子全都是足额发放的。” 朱祁钰想了想,也记起前些日子自己批过这么一份奏疏,他还记得,当时户部尚书沈翼的脸色都在发青。 这的确算是大出血了,要知道,大明现在征收的赋税,大多是以实物为主,国库的银两确实并不多。 寻常百姓之家,一个月的花销,恐怕都要不了一两银子。 别说还有两匹布,普通的老百姓,过年的时候都未必舍得扯上一匹布做新衣裳。 对于官军来说,朝廷负责吃喝军器,所以他们的月银,基本上在五钱左右。 一两银子两匹布,顶得上小半年的月银了。 如今大明的米价,大约是四钱一石,户部光这一笔支出,估计就要十几万两,换成粮食,怎么也得有个几十万石了。 这么一大批银两就这么砸出去,沈翼可不是得心疼死。 不过只要是都花到正地方去了,就值得! 看着守城将士意气风发的,挺得笔直的腰杆,朱祁钰心中也安定了些。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二章:巡视京营 皇帝出巡,其实很麻烦。 仪仗卫队什么的暂且不说,凡出行经过之处,锦衣卫要提前先犁清一遍,保证没有什么生面孔出现。 地方的官衙更是要紧急将街面上的混混什么的都先抓起来,提前洒扫街面,黄土垫道。 尽管朱祁钰已经吩咐一切从简,但是当天晚上,王府尹还是忙了个通宵。 翌日,因着要去京营巡视,朱祁钰便免了早朝,一大早就带着一帮大臣,浩浩荡荡的朝着城外京营开去。 京营改制之后,由驸马都尉石璟充总兵官,于谦总督军务。 由于当下的军队调动频繁,所以有大臣上本,请求暂停中官监军之制,考虑到自己手头也的确没有人手,朱祁钰也就准了。 所以暂时情况下,京营这边没有内宦监军。 京营驻扎在京城的西郊大约十里处。 坐在銮驾当中,距离营寨还有数百步的时候,朱祁钰就瞧见,京营的将士列阵在营外。 今年的天比往年冷的要早一些,这才九月份,就已经隐约要进入初冬了一般。 凛冽的寒风吹过,这些将士身着军服,腰杆挺得笔直,脸色看着也十分红润。 于谦没有和其他的文臣一样乘轿,而是骑着马,跟随在銮驾外,除了于谦,还有宁阳侯陈懋等几个勋戚,也一样骑着马跟着。 远远的望着列阵而待的官军,于谦开口道。 “皇上,团营改制之后,督查严格,三日之前,各地加紧赶制的入冬棉衣,都已经全部发到了官军手中,如今他们身上穿的,就是刚发的冬衣。” 于谦说得轻描淡写,但是陈懋却皱了皱眉,这话分明意有所指…… 然而想了想,陈老侯爷还是没有开口说什么。 銮驾继续往前,稳稳当当的停在营寨之前。 “臣左军都督府石璟,率京营将士,恭迎圣驾!” 当头站着一人,全副盔甲,单膝跪地,高声喊道。 此人正是驸马都尉石璟。 这个人,也是朱祁钰刻意挑选的,不为别的,只因为石璟的妻子,是先皇的嫡长女,顺德公主。 而顺德公主的母亲,不是别人,正是先皇废后胡氏。 石璟身上的盔甲碰撞,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随着他单膝跪地,他身后的数千京营将士也齐齐单膝跪地,高声喊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数千人齐呼,声音响彻天际,震耳欲聋,惊起远处无数飞鸟。 然而朱祁钰却抚掌大笑,道。 “我京营将士,声势滔天,军容齐整,必可卫我京师,赏!” 于是成敬上前,道。 “皇上有旨,赐京营将士人银一两,布一匹,以慰我京营将士之心。” 朱祁钰这个时候,才对沈翼的心疼感同身受。 要知道,皇帝给臣下的赏赐,可不是从朝廷出,而是从皇帝的内承运库当中出。 这巡视一趟,小万把的银两就没了。 得亏他这个巡视,只是要看十团营当中的一营,要是把京营全部叫来,内库的那点底子,怕是都不够赏的。 不过京营的将士们倒是开心的很,上一个皇帝可没这么大方。 要知道,之前皇帝来巡视京营,也会有赏赐,但是赏的都是那些将官。 倒是几百两,几百两的赏,听着是好听。 但是跟他们这些大头兵没丁点关系,还是这个皇上好,一来就给了两个月的月银。 一时之间,底下的京营官兵纷纷面露喜色,衷心希望皇帝能多来巡视几次,大声喊道。 “谢皇上赏赐!” 朱祁钰面露笑意,心中却是不由得叹了口气。 看过了晚明的种种情况,见过起义军冲进皇城的场景,他心里头明白,其实底层的百姓,要的东西很少。 有饭吃,有衣穿,有地耕,有工做,就是大多数百姓梦想当中最美好的生活了。 对于这些官军来说,能不被上官压榨,按时领到自己的月银,冬衣,就愿意为朝廷下死力气,甚至是豁出命去。 相比较把银子赏给那些将官,朱祁钰更愿意让这些大头兵落些实惠。 不是想着收买人心,而是不久之后,他们当中的每个人都将踏上战场,这点银子,远抵不了他们为大明搏命的功劳。 何况那些将官平日里受赏赐的时候多了去了,但是这些官军能够拿到赏赐的机会,也就这么寥寥几次。 带着复杂的心绪,朱祁钰率领着一众大臣来到了早就布置好的演武场中。 京营不是头一次迎接圣驾,所以对于流程早就齐备的很。 自从昨夜接到了消息,连夜便在演武场中筑起了高台。 锦衣卫带着尚宝司预先在高台上布置好了黄罗伞盖,桌案,本来还要准备酒食,被朱祁钰狠狠骂了一顿。 他们是来看京营操练的,又不是来宴饮的,台下将士们演战,台上大臣们吃着喝着,像什么样子! 与此同时,石璟也来到了台上,和于谦等人分列两旁,等待演武开始。 待得所有人都准备齐整,传令兵一声令下,演武场中涌出数百精兵,分成几个方阵。 最前方是改装后的战车,四周都有围栏,各有半人高,最外头钉着铁皮,每架战车由一人控制方向,车上站着三个人,一人持盾,两人持刀。 战车之后,是手持火铳的步兵,再其后,是手持弓箭的步兵。 这个时候,石璟开口解释道:“皇上,这就是最基本的战法,以战车掩护,步兵垫后,徐徐向前推进。” 说罢,朝着传令兵打了个手势,于是擂鼓声大作。 数十架战车徐徐向前,远处射来无数飞箭,但是皆被战车和盾牌挡住。 与此同时,最后方的步兵在战车的掩护下,朝着对面射出一轮箭雨。 对面的飞箭稍歇,二排的火铳立刻顶上,火器齐发,待火器结束,第二轮的飞箭同时发出。 这个过程当中,在战车掩护之下,官军不断向前,不到盏茶时间,就往前移动了近百步。 石璟道:“皇上,此法在战车与步兵相互配合,以箭雨火铳消耗对方实力,待对方逼近,则以战车上所暗藏军士,以腰刀斩之。” 演示完了步兵和战车的配合,接下来是火炮。 不过火炮的情况特殊,声势巨大,又难以挪动,所以只试了一门,更多的还是以讲解为主。 “火炮笨重,但是却是守城利器,战时设于城墙之上,战前先发,伤其军马,待鸣金时也可掩护我军撤退。” 演示完了火炮,接下来是骑兵,大明的骑兵不多,但是京营还是有不少精锐的。 朱祁钰大略扫了一眼,上场的骑兵大约有两百余人,手持长枪,腰挎大刀,背负弓弩,但是没有带火铳。 相对的,跟随在骑兵之后的,则是手持盾牌的步兵,和骑兵一样,他们腰间也配着长刀,背负弓弩,不同的是,他们腰间还挂着火铳。 传令兵鼓声响起,骑兵先行,步兵紧随其后,他们手中的盾牌,除了保护自己之外,还起到保护骑兵马足的作用。 毕竟不是真实的战场,所以演示的时间并不长,但是足可以看出,骑兵和步兵的配合,已经相当熟练。 于是朱祁钰道:“京营战力,果真今非昔比,此皆于爱卿之功也,大善!” 看过了京营的操练之后,朱祁钰最终还是放下了心。 于谦还是一如既往的能干,这一世,无论朝廷闹出什么乱子,他对于于谦整饬京营的力度,一如既往的支持。 如今京营的面貌,比他前世所见到的,要更胜一筹。 时至如今,朱祁钰一直悬着的心,也才放下了几分……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三章:边境安危 巡视完了京营,已经是正午时分,下令免操练一日,在一众官军的欢呼当中,朱祁钰便回了宫中。 虽然这趟宫出的有点贵,但是总体来说,还是值得的。 一路上,至少一路上,朱祁钰看着那帮文臣武将的脸色,都和之前的沉郁不同,带着几分舒展。 官军战力不足,说什么都是废话。 只有让所有人实打实的看到官军的战力,才能让人心安定下来,如今经过这番演武,京中的大臣差不多也该对守住京师有了信心。 当然,有高兴的,就会有不开心的。 比如勋戚这边,以陈老侯爷为首的一帮勋贵,就全程黑着脸。 他们到底有几分眼力,从刚才步兵骑兵的前后配合,官军阵型的有序变化,便能看出,京营的战力究竟如何。 哪怕这是于谦刻意挑选出来的精兵,能有如此战力,也殊为不易了。 只是京营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却和勋戚丁点关系没有,这就让人难受了。 何况有之前京营的状况摆着,这么短的时间,于谦训练出的京营就如此大变。 这岂不越发显得,之前掌管京营的勋戚,是尸位素餐吗。 简直是啪啪打脸! 然而回到了宫中,皇上却还没放人,而是在武英殿重新召集了一帮大臣,并且点了陈懋的名问道。 “宁阳侯,你常年在外征战,今日观京营战法,觉得如何?” 老侯爷黑着脸,但是还是不情不愿的拱手道。 “回陛下,京营战力较之前,的确颇有提升,若京营十余万官军皆由此战力,当可保京师无恙,于尚书改制团营之事,是老臣孟浪了,如今观之,的确颇为有效。” 虽说心里还是不痛快,但是陈老侯爷武人性子,违心的话是不说的,开口也不藏着掖着,直接就认了错。 毕竟人家实打实的京营在那立着,硬要说团营改制不对,压根站不住脚。 现在的局面下,甭管团营制度有什么弊端,只要能够提升战力,一切都好说。 于谦也紧着上前,道:“侯爷过奖,此乃京营将士齐心操练,同仇敌忾之故,非一人之功。” 想了想,于谦又解释道:“侯爷,黜落勋戚子弟一事,并非本官针对勋贵,实则京营当中多有膏粱子弟,若不黜落,军风军纪难以整肃,实非得已。” 说到底,现在是文武群臣联手抗敌的时候,于谦并不想和勋戚领头人的陈懋关系闹得太僵。 陈懋脸色好了些,勉强拱了拱手,算是回礼。 其实他自己心里头也清楚,近些年来,京师勋戚里头成器的子弟太少,在京营里头混差事的一大把。 要是换了他来整军,头一件事情也是把这帮人打回家去。 只不过京营素来是勋戚手中的权柄,骤然被文臣拿去,他老人家心里不爽而已。 眼见两人勉强和解,朱祁钰也笑了笑,道。 “国事危难,尚需诸位爱卿同心合力,共同抗敌,朕今日将诸位爱卿留下,实则是有要事要商议。” 皇帝都发话了,底下的一帮大臣自然是收起了看热闹的心思,竖起耳朵来听。 就连一直不情不愿的陈懋,也肃然起来。 不过朱祁钰没有直接开口,而是指了指一旁的陈镒,开口道。 “事情是都察院报上来的,还是由总宪来说吧。” 说是召集重臣议事,但是实际上也没多少人。 文臣这边,就是兵部尚书于谦,内阁大臣陈循,高谷,左都御史陈镒,户部尚书沈翼,还有右都御史王文。 勋戚武将这边,来的是宁阳侯陈懋,丰城侯李贤,忻城伯赵荣,驸马都尉石璟,还有就是京卫指挥使司的张輗,加上一个不知道为何在这的锦衣卫指挥使卢忠。 基本都是和兵事相关的官员,由此看来,今天商议的想必也是兵事。 陈镒领了命,上前道:“数日之前,都察院奉圣命,遣派巡查御史前往边境巡视,如今大多数的奏章已经回呈,此次巡查,边境各关隘出现的问题很多,大致有四点。” “其一,上下舞弊,缺额严重。” “其二,部分守将挪用官军为私用,导致操练不行,军法废弛。” “其三,部分守将骄横不堪,视朝廷御史为无物。” “其四……” 陈镒每说一条,勋戚这边刚刚好起来的脸色就黑上一分,合着今天就是为了来算账的? 不过让他们脸黑的还在后头。 说到其四,陈镒略停了一停,两道花白的眉毛都拧了起来,浑身上下气势让群臣都是一震。 “其四,连日来,也先大军驻于大同城外,派遣游骑骚扰各处关隘,怀来卫守将康能,永宁卫守将阮葵,赤城堡指挥郑谦,徐福,雕鹗堡指挥姚瑄,龙门卫百户易谦,共五处隘口守将,惊惧也先大军,陆续弃城而逃,奔至居庸关内,已被镇守居庸关指挥佥事孙斌下狱,上奏朝廷,请论其罪。” 啥玩意?弃城而逃? 陈懋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这帮无能的混账玩意! 老侯爷打了一辈子仗,最恨的就是临阵脱逃的家伙。 骤然闻此消息,陈懋须发皆张,恨不得亲自到居庸关去,军法处置了这帮混蛋。 然而陈镒的话还在继续。 “受五处关隘守将弃城影响,边境已有数十处关隘守将心生惧意,无心固守。” “怀来,永宁等处军民,受守将影响,多携家带口,散迁关内,几处关隘大半已空,其他关隘亦有百姓散迁。” “前日居庸关报,已收拢边境百姓数万人,粮食,屋舍,皆已不足,朝廷已紧急调派粮草补充居庸关储备,同时命地方官将百姓往临近隘口疏散,然收效甚微。” 陈镒说完,拱了拱手,便退回了远处。 但是殿内群臣却是一片寂静,他们没想到,皇帝将他们留下来,头一件事情就是这么严重的事情。 就连原本还想为边将申辩几分的勋戚这边,也张不开口了。 这帮人也太没用了! 也先的大军还没打过来呢,不过是派遣游骑骚扰而已,竟然吓得弃城而逃。 要知道,擅自弃城而逃,形同临阵脱逃,放在战场上,是要被军法从事的。 当然,那几个胆小如鼠的边将,到底怎么处置,老大人们根本都没有犹豫过。 真正让他们忧虑的是,边境的形势。 这些守将宁肯冒着被军法从事的风险逃回居庸关,可见边境各处已经风声鹤唳到了何等的地步。 一时之间,老大人们因为京营战力出众而带来的高兴,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高坐上首的朱祁钰轻哼了一声,用手叩了叩桌案,淡然开口道。 “这几个守将,朕已经命人押回京师下狱候审,如今局势紧张,暂不处置他们,等此战结束,再跟他们算账。” “接下来,就议一议边境的防务该如何整饬吧!”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四章:分兵之议 土木堡之变,之所以被视为大明由盛转衰的转折点,绝不单单是因为在这一役当中,京营和勋戚的大规模死伤而已。 它的影响,要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深远的多。 由此带来的文盛武弱自不必提,更重要的是,以土木堡之变为分界线,大明在边境的对抗当中,由太祖太宗时期的攻势,转变为守势。 纵然有宪宗时期的犁庭扫穴,也不过是一时反扑。 总体上来说,这次大战失利,改变了大明的边防政策,有选择的彻底放弃了对于关外部分地区的实际管辖。 而如今,这种影响才正逐渐的蔓延开来…… 首当其冲的,就是镇守边境的各个隘口边将们,土木之役惹得京师震动,百官惶惶不堪,作为近距离接触瓦剌大军的边将,自然更是如此。 这五处隘口的边将逃逸,就像是一面大旗,揭开了边境如今动荡不堪的局势。 这其实是一个恶性循环,土木之役的惨败,导致边将心生惧意,无心抵抗,进而就会导致边境的防卫出现漏洞,这才会被也先大军趁势而下,直攻京城。 边境之事,勋戚最有发言权,所以最先开口的是忻城伯赵荣。 “皇上,先时大军出征,为战而胜之,朝廷曾集中各隘口兵力共三万,于居庸关,独石口,马营,龙门卫等处列重兵,以备增援,致诸隘口兵力空虚,又有土木之事在前,故守将难免心中不稳。” “当此之际,当增兵各隘口,除居庸,紫荆,独石,龙门等坚城外,边境大小关口三十六处,可通人马者七处,宜增一千五百人为宜,可通人不通马者二十九处,宜增兵五百人为宜。”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勋戚当中也并不全都是废物。 赵荣就是年轻勋戚当中,比较被看好的一个,这些日子,石璟负责京营,赵荣负责五军都督府,自然也做了不少的功课。 所以开口说出的话,还是比较有条理的。 这件事情,说起来还和太上皇出征有关,大军出征,边境防卫自然要随之调动,最主要的部分。 承平之时,边境的防卫基本上以守为主,除了几个关键的城池有重兵之外,其他各处隘口的兵力分布比较平均。 但是这些兵力,只能够应付小规模的阻击战。 既然大明要和瓦剌开战,那么就得防着瓦剌调集重兵,重点攻击其中一个隘口。 所以随着大军出征,边境的兵力也随之集中。 具体的说,就是从各个隘口守军当中抽调一部分,组成一支三万人的机动部队。 这支部队以六千人为建制,分别驻扎在紫荆,居庸,独石,龙门,永宁五个坚城当中,由都督佥事孙安统一指挥。 主要的用途,就是防止某个隘口被大军进攻时,可以集中力量迅速增援。 同时,因为这几处城池都是关键之地,若也先大军攻来,也可就地增援。 土木之役的时候,一是因为时间紧急。 第二,从来都是人多的朝人少的地方增援。 各隘口的守将也没有想到,二十多万的大军,竟然能被人全歼…… 落回到现在。 也先大军固然仍在关外虎视眈眈,但是因为虏劫了太上皇,所以这段时间,也先更多的在和大明朝廷交涉(打劫)。 其主力部队并没有异动,而是派遣了游骑,四处骚扰边境。 如此一来,各处隘口的压力就大大增加,这些游骑每次以一百到五百不等,又并不恋战,只以掳掠为主。 待得增援部队赶到的时候,他们早已经带着劫掠的物资女子跑了。 同时,因为兵力被抽调,许多隘口守备力量空虚,与这些小股游骑正面交战的压力很大。 倒是也有力战不逃的守将,但是往往疲于应付,手中兵力不足,稍有不慎,就被人攻破了隘口,大肆掳掠放火,打杀军民。 正因于此,那五处的守将,才纷纷冒着被军法从事的风险,弃城而逃。 赵荣说完之后,众人倒是沉思了片刻,然后于谦站出来道。 “不妥,孙安所率三万大军,本为增援之军,以防也先大举攻城所设,如今也先大军尚在关外虎视眈眈,兵部最新军报已言,其主力部队似有动向,万一我大军分散,也先率主力来攻,兵散各处难以迅疾调动,则必被各个击破。” 边境的局势,作为兵部尚书的于谦,心里同样清楚的很。 事实上,边境动荡不堪,从各隘口获悉军报的时候,就已经在暗中酝酿了,这几个隘口的守将弃城而逃,只不过是集中爆发出来了而已。 之所以一直迟迟没有将兵力分散,就是为了防备也先佯装游骑骚扰,实则待大明分兵之后,行各个击破之计。 赵荣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反问道。 “那依照于尚书的意思,又当如何?” “边将手中兵力不足,自然难以升起对敌之心,总不能叫这些边将,凭借一腔孤勇,以寡敌众,只能以身殉国吧?” 于谦上前一步,对着天子拱手道。 “皇上,紫荆,独石,怀来,龙门等处,皆是要地,且不似宣府,大同城高将勇,若无充足兵力,一旦有失,虏贼便可直逼京城,故而臣以为,孙安所率三万大军,不可轻动。” “至于诸隘口兵力不足一事,兵部已紧急从南直隶,河南等地调遣大军五万,半月之内即可到达。” “为防虏贼劫掠,可命紫荆等要塞之城,暂且收拢各隘口百姓,贼来则暂避之,待大军一到,可解兵力之急。” 这就是文臣和勋戚的不同之处了,对于赵荣来说,他更关心的是边将的人心,希望能够尽量多的保证边将的生存环境。 而于谦就冷酷的多,他考虑的是大局! 分兵固然有利于安稳人心,但是同时也是要冒风险的。 按照赵荣的说法,七处通人马的隘口各增兵一千五百人,二十九处通人不同马的隘口各增兵五百人,基本上也就把这三万人拆的剩不了多少了。 一旦这个时候,也先大举来攻,以主力攻一处。 那么原本集中机动的大军散落各处,一时之间难以调集统御起来,很容易被人各个击破。 要知道,军队一旦分散到各个隘口,势必要将调兵权下放到各个隘口的守将手中。 相对于如今统一在一名主将的麾下统一调动,效率绝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于谦的意思很明白,百姓可以暂时迁到紫荆,居庸等坚城暂避。 至于守将,则要继续坚持守城,以待朝廷从关内调集的援军到达。 不过赵荣也不是那么容易退让的,他上前一步,站到于谦的面前,同样道。 “且不谈这半月之内,若也先再遣小股游骑烧杀掳掠,该当如何。” “单说南直隶等地之兵员,久在关内,操练不行,骤然到边境戍守,需要多长时间才能熟悉环境?” “瓦剌善骑战,多以劫掠为主,他们又是否能够适应于瓦剌的战法?” “自关内调兵,哪有就地调兵来的速度快,且守城稳妥?” 说罢,赵荣转向上首的天子,开口道。 “陛下,五处隘口守将弃城,足可见边境将士人心已然十分不稳,若长此以往,我各处守军士气低落,必一触即溃,故臣以为,当分兵各处,提振人心,方能安稳士气,令守将能誓死守城。” 这应当算是,自土木之变以来,勋戚头一次在国政大事上,如此强硬的发声。 赵荣虽然资历不足,但是到底是正经的五军都督府都督,而且执掌的是最为重要的中军都督府。 论身份,他的确可以和于谦这个兵部尚书相媲美,何况他身后站着的是整个靖难勋戚。 退让了这么久,终于在这件事情上,勋戚强硬了一次。 一文一武两位高级大臣,意见相左相持不下,自然要由天子来裁决。 于是众臣都将目光放在了上首沉吟的天子身上…… 正文卷 番外:边将孙大勇 孙大勇是边境的一个守将,官职很低的那种,不过区区一个百户。 他的辖区,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小镇,住着几百户人家,老弱妇孺加起来,不到三千人。 每到秋冬,就会有成群结队的虏贼过来劫掠。 于是孙大勇带着手下的五百官军,要时时刻刻到处巡逻,提防有虏贼趁夜过来劫掠。 日子过的很苦,但是还算可以,毕竟是在大明的防区内,虏贼只敢趁夜偷偷过来,人数也不多,每次一两百人顶天了。 就是每次都跑的很快,让孙大勇很不高兴。 他很想杀几个虏贼,报上去换个功勋,这样就能混个千户,到附近的小城里头去指挥别人到处跑,不用自己日日夜夜巡逻。 可是那帮虏贼骑的马都很好,箭射的也很准,遇到官军都不打仗,直接就跑,所以孙大勇很郁闷。 今年不一样。 入秋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天气冷的早,虏贼的日子不好过。 据说有个大部落组织了一千多骑兵,趁夜摸进了一个好几万人的大镇子里。 不仅杀了巡查的地方官和守将,还掠走了好几千的平民。 皇帝很生气,于是调了二十万大军,御驾亲征。 孙大勇没捞到上前线,但是也被升了官,到一个小隘口去当守将。 这个隘口很小,只能通人,不能通马。 但是总算有了城墙,虽然很矮,而且是土砌的,但是孙大勇很开心,他终于不用到处乱跑,去抓虏贼了。 低矮的城墙,让他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安全感。 就是城里的兵有点少,才不到三百多人,还比不上他当百户的时候。 孙大勇问了问城里的老兵,他们告诉孙大勇。 这城里本来有一千守军,但是皇上亲征,调走了六百人,附近的好多隘口,全都是这样。 说是要组成一支三万人的大军,防着虏贼大军攻城的时候,好过来增援。 于是孙大勇有点担心,万一这个时候,有虏贼过来劫掠怎么办? 城里的兵太少了,他怕打不过。 但是很快,他就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皇帝的大军赶到了,好几十万人,乌乌泱泱的,从旁边的宣府城路过。 孙大勇跟着过去看了,长长的队伍,过隘口足足走了一天。 带着他们过去的上官说,蒙古那边也慌了,从各个部落拼凑了七八万人攻打大同。 但是咱们人更多,有二十万呢! 那帮虏贼自顾不暇,没工夫管他们这些小城池。 上官就是上官,话说得很有道理。 半个月的时间,孙大勇都过的很安稳。 虏贼果然没有再来劫掠,有几个老兵告诉他,附近的部落里头,能打仗的都被他们的大汗征召了,所以想劫掠也没人能来。 又过了好几天,孙大勇又见到了朝廷的大军。 不过这回是往回赶的! 据说,是因为皇上在,怕有什么闪失,所以就回师了。 孙大勇有点失望,他还想着,打起来的时候,说不准他也能被征召上前线呢。 没想到这就撤军了…… 后来没过多久,有一天晚上,孙大勇正在睡觉,有两个长随慌慌张张的进来叫醒了他,说宣府城外的土木堡打起来了。 孙大勇急急忙忙的穿上盔甲,登上城楼。 远处一片火光冲天,厮杀声,马蹄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孙大勇感到有点不安。 不是说回师了吗?怎么又打起来了。 一整个晚上,远处的喊杀声都不停,孙大勇叫醒了城里所有的官军,严加防守。 不仅如此,他还动员了城里剩下的几百民壮,四处巡逻。 远处的火烧了一夜,孙大勇的心悬了一夜。 天亮了。 还是没有人光顾他这个小小的隘口,孙大勇精疲力尽,吩咐底下人轮流值守,自己回去补觉。 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外头人告诉他。 大军在土木堡被人伏击了,皇帝被虏贼抓了,好多大官都死了,二十万大军,有一大半,也都死了。 孙大勇慌了,他带着十几个人,偷偷的赶到了大战的地方。 眼前是一片死人,干涸的血迹,卷刃的长刀,焦黑的土地,无不昭示着这片土地上,刚刚结束了一场何等惨烈的战斗,一旁蜿蜒的小溪,至今都还是一片殷红的血色。 他愣在原地,不自觉的就流出了眼泪。 他还记得,大军过宣府的时候,浩浩荡荡,一往无前的气势。 那个时候他是那么羡慕,他们有上战场的机会,能拿到军功,封妻荫子。 他觉得,这么厉害的大军,怎么可能有打不赢的仗? 然而眼前宛如地狱的场景,让他感到害怕。 他活到现在,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死人。 强忍着心里强烈的呕吐感,他带着手下的人,从战场上捡了好多还能用的兵器,火铳。 回到了那个小小的隘口之后,孙大勇每天都惊惶不安。 因为几乎每天,传来的都是坏消息。 据说虏贼掳了皇帝,要好多金银财宝。 有人说,朝廷打不动了,要议和。 传的有鼻子有眼的,还说要把宣府和大同赔给虏贼,换回皇帝。 他们这些小隘口,也要一并送出去。 孙大勇不相信,他一直在等,等朝廷派兵增援。 但是没有! 等来的只有虏贼,和朝廷严令不许乱开城门的禁令。 朝廷立了太子,换了个新皇上,是原来皇上的弟弟,据说很厉害,接连传下了好几道旨意,让大家好好固守。 但是也有小道消息说,朝廷已经自顾不暇了,各地调集的大军,都往京城去。 朝廷要优先保京城,他们这些边境的小隘口,只能自生自灭了。 孙大勇已经无所谓信不信了,他最近很忙。 不知道为什么,附近各处的虏贼忽然多了起来。 比往年还要多! 有人告诉他,是因为阳和失守了,虏贼大军驻扎在关外,和朝廷在谈判。 所以虏贼的大军闲的没事,就几百人一队,从阳和跑进来,到处掳掠。 这几天的时间,他都遇上三次了。 所幸,都是不到两百人的小股部队,还守得住。 但是这么日日夜夜的巡查,守备,打仗,他感觉自己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隔壁那个隘口运气不好,碰上了一个八百人的精锐,没两个时辰,城就破了。 镇守的五百官军,一个都没剩,连带着守将,全都死了。 虏贼向来只杀人抢东西掠百姓,打完就跑。 等他们走了,孙大勇偷偷去看过。 很惨! 镇子被烧了,百姓们大半被掳走,还有一小半,逃到了他这里。 回来之后,孙大勇感到很害怕,他城里现在只有不到四百人,还没隔壁人多。 他给上官打了好几次申请,请求增兵。 他觉得,至少得有一千,不,一千五百人,才能让他安心。 他知道,朝廷有三万大军,在不远处的紫荆,居庸等地准备随时增援各处,他想分一些过来。 但是朝廷拒绝了! 他们说,让百姓先迁走,去居庸关,那里城高墙深,有一万多大军镇守,虏贼不敢过去。 至于守将,继续镇守,不许后撤,朝廷从关内调集了大军,再过半个月就到,至于紫荆那三万大军,要防备也先大举进攻时用,不能分散。 孙大勇很害怕,非常害怕。 他一闭上眼睛,就是隔壁隘口那个守将死的时候的惨状。 明明前两天,他们还在一块喝酒。 那个守将姓王,比孙大勇大好几岁,从袭职起,就镇守在隔壁的关隘。 他说,那是他生长的地方,也是他的家! 喝酒的时候,王大哥还说,自己的城里兵少,要是碰上应付不来的情况,早早报信给他,他肯定立马过来增援。 后来,他就死了。 头颅被人斩下,高高的悬在城墙上,城下是横七竖八的官军尸体。 死不瞑目…… 外头吵吵闹闹的,孙大勇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从床上坐了起来。 从隔壁隘口被冲破的那天起,他就没有卸下过身上的盔甲。 提起搁在桌子上的长刀,孙大勇立刻就冲了出去。 他站在城墙上,感觉自己这次要死了。 低矮的城墙下,一大批虏贼骑着马,叫嚣着,孙大勇一眼望过去,至少有五百人。 他挡不住的! 但是事已至此,他只能打了。 虏贼的马很快,他们的弓箭手太少,根本没办法有效的拦住他们。 所以他只能出城迎敌。 自己只有三百人,对面有五百多人。 孙大勇看着身边的将士一个个倒下,他也快要没有力气了。 将手里的长刀重重的砍在一个虏贼的马蹄上,孙大勇的眼角余光,看到了背后有人握着弯刀,朝他刺过来。 但是他没有力气躲了。 也好,城里的老百姓,大多都迁走了,他担惊受怕这么多日子,总算是有个结果了。 他没死! 那个一直在他旁边的老兵救了他,自己被刺死了。 然后,虏贼退了。 他运气还是好的,朝廷派去居庸关的巡查御史刚好路过,带着五百人的官军,眼见这边打起来了,就过来增援。 虏贼见有人来增援,也不恋战,就退了。 孙大勇回到城里,他甚至来不及悲伤,便倒头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傍晚。 云霞很好看,红红的,像火烧一样,又像血一样,晕染了整片天空。 那个御史没走,而是帮忙指挥人加固了城防。 孙大勇和他登上城墙,查看了一番。 不知道虏贼从哪弄来的火药,城墙已经被炸出了一个豁口,仅剩不多的民壮在紧张的修筑。 御史对于孙大勇奋力守城的行为,表示了赞许,说要禀报朝廷,给他叙功。 孙大勇没什么反应,相比较叙功,他更希望朝廷能给他几百官军,这样下次虏贼过来的时候,他或许活下来的可能大些。 御史还带来了一个消息。 说有好几处隘口的守将,扛不住压力,私自带兵跑到了居庸关,被守备大人抓了。 这个御史就是去带他们,回京城论罪的。 “回了京城,他们会怎么样?” “那还用问,战时弃城而逃,该杀!” “该杀?” 孙大勇轻轻重复这两个字,没有说话。 他怕死,他也想回去。 但他看那个御史一脸愤慨的样子,他不敢说。 “朝廷这次能赢吗?” 御史长长的叹了口气,最后说。 “一定能!” 御史走了。 他有他的任务,要去居庸关把那几个逃将押回京城。 孙大勇有孙大勇的任务,继续守好这座小城。 他们的相遇,是萍水相逢,风过无痕。 孙大勇知道,自己或许再也见不到他了。 救命之恩很重,但是在战场上,这不过是寻常事。 相比于报恩这样遥不可及的事,他更忧虑自己的明天。 他又一次向上官请求增兵,答案还是拒绝。 孙大勇拿着回信,望着残破的城墙。 远处又燃起了熊熊的大火,不知道是哪处关隘,又遭到了入侵。 也不知道,打不打得过…… 阴影当中,有个贼眉鼠眼的家伙摸到他的背后,说。 “孙家哥哥,不如投诚吧。” “朝廷都不管咱们了,打也是个死,逃也是个死,不如带着城里的辎重,归降吧……” “皇上不把咱们的命当命,咱就跟着瓦剌,反了这个皇上吧,反正太上皇也在对面呢,不算造反……” 月色清冷,照在孙大勇的脸上,半边隐没在阴影里。 孙大勇左手握着刀,右手握着上官拒绝增兵的信函,没有说话……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五章:杀气腾腾 , 实话实说,朱祁钰有点头疼。 有了前世的殷鉴在前,他并不想再让于谦一肩挑那么多的事情。 力挽天倾之功听起来好听,但是实际上对于臣下来说,并不是好事。 如今的朝中,资历深地位高的大臣不多,但是也是有的。 吏部尚书王直,礼部尚书胡濙,哪个不是数朝老臣。 面对这种情况,他们个个都不出头,偏把一个刚刚从侍郎提拔上来的于谦推出来,真的是他们能力不足吗? 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害怕指挥失当,清名尽毁,另一方面,只怕也有担心功高震主的成分。 前世的时候,朱祁钰之所以如此信重于谦。 除了因为对他的人品能力信任之外,其实也有几分不得已。 毕竟当时的情况,京师群臣惶惶然无措,只有于谦一个人站了出来,力主死战,带头倡议另立新君。 之后他提督京师内外防务,改团营,定边策,一纸令谕,各地守将无论官职大小,无有不从。 硬生生凭着京师内不到十万的老弱官军,击退了也先的大军,保下了京师。 这份功劳天下皆知,若不重用,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 所谓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功劳太甚,并非是什么好事。 所以南宫复辟之后,朱祁镇要杀人,头一个选的就是于谦。 不因为别的,就因为他太出头了,不杀他,朱祁镇根本坐不稳龙椅。 反倒是一直默默无闻的王直等人,安安稳稳的风光致仕。 身在朝局,明哲保身,才是安稳之道。 当然,朱祁钰心里明白,于谦并非不知道自己的处境。 以他的智谋,站出来主持大局的时候,就定然能够意识到未来可能遇到的局面。 即便没有南宫复辟杀他,他也有很大可能难得善终,毕竟自古以来,功高者震主。 但是话说回来,他这种人,心存一念,生死不避,即便知道,也依然会站出来。 而这一世,朱祁钰为了打赢北京保卫战,依旧启用了于谦,但是他却不想让于谦太出风头。 只不过…… 这帮勋戚也太不顶事儿了! 赵荣的主张就是笑话。 前世的时候,朱祁钰将京师防卫交给了于谦,但是也觉得,至少在打仗方面勋戚更在行,所以听了他们的,分兵到各隘口。 结果刚一分散,没过多久,也先就立刻大军压了上来,主攻的方向,就是紫荆,龙门,白羊等几个紧要的关隘。 那些小隘口是安稳了,但是也先大军进犯,难以迅速整合兵力。 这几个紧要的关口,在强攻之下纷纷崩溃,也先大军长驱直入,直抵京城! 所以这个时候分兵,才是真正的找死! 拧着眉头,朱祁钰没有开口评论他二人的主张,而是张口对一旁的陈懋问道。 “宁阳侯,你曾镇守边境多年,对瓦剌知之甚深,边防之策,想必陈侯能有不同看法?” 老侯爷在旁边早听不下去了! 他回来的头一件事情,就是把土木之变后所有的军报翻了一遍,自然能够察觉到,也先的所图甚大。 从判断方向上来说,他和于谦是一样的。 慈不掌兵! 也先派遣游骑骚扰,固然让守将的日子十分难过,但是因此而打乱自己的边防布置,才是不智之事。 这些小关隘,瓦剌并不是真的需要。 关内的关隘太多太密,打下来一个,要不了多久孙安的增援大军赶到,立刻就会收回来。 除了那几个紧要的隘口,其他的瓦剌打下来没有意义。 所以他们不断骚扰,打下来一个就烧杀掳掠,然后退走,就是在逼迫大明分兵驻守。 但是这个时候分兵,无异于拆东墙补西墙。 老侯爷敢打赌,只要大明前脚分兵,后脚也先的主力部队,立马就会扑上来。 到时候回防不及,单一隘口的兵力难以抵抗也先的主力强攻,紫荆,居庸等几个紧要之地被攻下,才是真正的祸患。 说到底,还是土木之役带来的后果,要是没有土木之役,大明还有二十余万大军可供调动,哪会遇到这种困境。 头前一个啥也不懂的郭晟,已经够让老侯爷憋闷了。 这个赵荣看着有点用,实际上还是个草包! 陈懋黑着脸,起身行了一礼,道。 “陛下,分兵之事断不可行,但是边将无力守城,必将人心动荡,亦不是长久之计,此刻我大军需要的,不单单是增兵驻守,更重要的,是一场大胜!” “故而以老臣之见,孙安所率三万大军,不必分兵,大可选骁勇之将,率五千偏师,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突袭瓦剌部落,掠其牛羊,灭其部,杀其民,亦可提振军心,还可让瓦剌军心不稳,措手不及!” “同时,为安稳各守将之心,我各隘口可坚壁清野,放弃部分不重要的隘口,每两到三处隘口合并守备,如此兵力短缺可解,贼虏以掳掠为主,若遇空城,只能悻悻而归,若也先趁此机会大军出动,则可命孙安所率大军迅速增援。” 老侯爷说的杀气腾腾,让殿内群臣都一阵无语。 应当说,在此战之前,瓦剌和大明的关系,都还是不错的。 虽然不断有小规模的摩擦出现,但是作为正式向大明称臣纳贡的蒙古部落,整体的关系还是不错的。 反倒是瓦剌自己的内部之间,因为水源,草场等原因,常常大打出手。 出于这个原因,瓦剌有不少小部族,都不断地在向大明内迁。 对于这些小部族来说,内迁的好处有很多。 首先,大明边境附近,有不少地方水草丰美,对于游牧而居的他们来说,是很好的草场。 其次,虽然大明一直没有开放互市,但是依然有不少商人铤而走险,愿意越过边境交易,只不过要横跨数百里的边境,大明官军又会不定期的巡逻,所以他们往往不会太深入。 将部族搬迁到边境附近,暗中交易也方便的多。 除此之外,每逢秋冬时节,或是部族在相互交战当中失利,资源短缺的情况下,这些部族也会组织起族内的青壮,偷偷越过边境,到大明的村镇当中劫掠。 出于大明和瓦剌尚处于和平期,这种小规模的劫掠,双方都是默认不管的。 当然,这个不管是双向的,即大明不会因为被劫掠而去找瓦剌理论,但是如果在劫掠是遇到了巡逻的官军,被当场打杀,或者是被当地百姓组织的民兵当场打死,瓦剌也自己认栽。 长久下来,大明的边境线上,其实有不少的瓦剌小部族在繁衍生息。 老侯爷的意思很简单,他们劫大明的,大明就劫他们的,不仅要劫,而且要连他们部族都直接灭掉,狠狠的给瓦剌一个教训。 当然,这种做法,和圣人理念是违背的,所以立刻就有大臣站出来反对。 “陈侯此言差矣,我大明礼仪之邦,岂能与虏贼行径一般无二?” 说话的是内阁大臣陈循,他出身翰林院,对于这种事情十分敏感, 面对陈循的质问,陈老侯爷倒是淡定的很,道。 “这话你不妨跟边境常年被劫掠的百姓去说,这个法子并非本侯所创,官军早已有之。” “何况我大明如今也瓦剌是敌对状态,两军交战,自然是什么法子有用,就用什么法子,礼法大义用不到战场上!” 这话倒是不假,大明到如今还没有完全褪去骁勇之气。 边关的百姓民壮,受了劫掠之后,只要抓到活口,就会逼问出该部族的所在之地,趁夜摸过去,同样打砸烧掠一番。 不只是百姓,很多边将也常常带着手下的官军脱掉军服去干这种事。 只不过最多是掠些东西,没有摆到明面上,也没有老侯爷说的这么狠罢了。 然而这头按下,另一头又浮起。 左都御史陈镒上前道。 “陈侯所言,固然有几分道理,我各隘口若合并守备,则原本的防御网络必然出现漏洞。” “何况如今局势殆危,我大明并不占优势,哪怕最终要开战,但只要能晚一日开战,我等准备便能充裕一分。” “贸然行此险事,劫掠部族,若激怒也先,一则有损我礼仪之邦气度,二则,若也先因此而即刻举兵,对我大明亦非好事。”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七章:姜还是老的辣 相较于陈循冠冕堂皇的理由,陈镒的话,才是殿内大多数大臣的想法。 反正是虏贼的部族,又不是大明的子民。 他们是死是活,老大人们并不关心。 要不然,大明也不会默许边将以劫掠的手段反击这帮人这么多年。 真正的问题是。 又没有必要这么做! 诚然,这么做的确是痛快了,而且也能提振士气。 但是相对而言,也出现了新的问题,各隘口一旦合并,那么原本的防御网络势必出现缺口。 而且此举还可能会激怒也先,让他加速对大明的进攻。 要知道,当前的局面下,每多一天的准备时间,胜利的天平就能向大明倾斜一分。 所以在老大人们的眼中,实在没有冒这个险的必要。 陈镒所提的疑问,都是比较切合实际的,和陈循所说的空口仁义道德不同。 所以老侯爷收起了不满的神色,沉吟了片刻,正色道。 “话虽如此,但是本侯觉得,还是有必要的。” “兵力方面,游骑劫掠并不需要消耗多少人马,何况骑兵求的就是一个快字,人少而精,行动需快,打完即走,能够快速回防,并不会对兵力有大的影响。” “何况,瓦剌和大明不同,他们都是部族为兵,也先聚集大军攻我大明,各部族必然空虚,正是趁虚而入的好时机。” 听了这话,在场的群臣都纷纷拧起了眉头,显然在衡量此事的利弊。 这一点,的确是他们之前没有考虑到的。 以往的时候,大明往往是受劫掠的一方,如果不是被人打过来然后去报复,基本上很少主动去招惹那些部族。 这并不是讲究什么道义,而是这些游牧的部族,基本上都不是好欺负的。 他们基本上全民皆兵,但凡是成年的青壮,都善骑射。 除非是大明守将手下的正规军,不然的话,普通的大明百姓民壮,在他们的地盘上,鲜少能够在他们手里占到便宜。 基本上所谓的报复,也就是趁夜放火,然后跑掉而已。 所以陈懋一提不仅要劫掠,还要灭其部族,有不少大臣的确在担心兵力问题。 但是经陈懋这么一说,他们才反应过来。 对啊! 瓦剌和大明不同,大明有常备的正规军,屯田军,备操军等等一系列的军户,专门用于操练打仗。 但是瓦剌不一样啊,瓦剌和鞑靼,实际上是分化成无数个小的部族势力。 除了汗庭当中,维持有少量(相对于大明)的常备军之外,如果是大战,势必要从各个部族征召青壮。 如此一来,这些部族必定空虚不堪,岂能抵挡得住装备齐全的明军? 老大人们越想越觉得是这个道理。 往常的时候,是因为那些部族都离得远。 但是他们这些年仗着大明宽宥大度,竟敢迁到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不好好干他一票,似乎……有点对不起他们这么自己送上门来? 于是老大人们陷入了纠结,然而陈懋却没管他们,继续开口道。 “至于也先是否会即刻举兵进攻之事,本侯觉得,不会!” 这不是小事,所以陈懋也显得十分慎重,花白的眉毛皱的紧紧的,沉吟道。 “大军出动,需要提前准备军械,粮草,后勤,如今也先虽然陈兵关外,但是如果他要动手,早就动手了。” “直到现在还没有动手,一定是有所顾忌。” “也先身为瓦剌头领,并非冲动之辈,想来不会因为部分部族遭劫,而盲目出军。” “相反的,此举反而会打乱也先的布置,拖慢他进攻的步伐。” 陈懋的话说得很慢,很显然是在边说,边整理思绪。 然而他这些话,毕竟是少了几分说服力,故而还是有大臣站出来质疑道。 “陈侯此言,多为猜测之语,万一那也先早已备好一切,只差一个契机动手而已,我们不是正好给对方送上了把柄吗?” “何况陈侯还说,要将隘口守军合并,这不是明摆着给也先可趁之机吗?” 这一次,陈懋倒是没有立刻反驳,反而沉思了许久,面露犹豫之色。 见此状况,朱祁钰开口道。 “陈侯,如今是商议而已,有什么话尽可以直接说,纵然不对,朕亦宥之,不必有所顾虑。” 陈懋这才点了点头,慢慢的说道。 “皇上,老臣毕竟不在边境数年,未曾亲临战场,本不敢妄言,但是皇上既说是商议,老臣便斗胆言之。” “依老臣猜测,也先如今之所以还没动手,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掳劫了太上皇,存着待价而沽之意。” “另一方面,是前番土木之役前,成国公朱勇,永顺伯薛绶,恭顺侯吴克忠,都指挥使郭懋,曾分别在雷家站,鹞儿岭,麻峪口与瓦剌主力激战。” “虽力战不敌,死伤惨重,但同样重创敌军,瓦剌陈兵关外,一直未有异动,只怕也是在补充兵员及后勤。” “故而老臣觉得,也先纵然出兵,也并不会是因为,我大明派官军劫掠了部族,而只会是因为他做好了准备。” “这个契机有没有,并不影响也先是否出兵,所以老臣以为,此计可行。” “何况,所合并的隘口多为关内的小隘口,并非紧要之处,无碍大局,我数万大军本就是为了防备也先大举来攻,如今坚壁清野,合并隘口,虽然有一定风险,但是只要大军调动及时,紧守紫荆,居庸等关键之处,当可无碍。” 朱祁钰眸光一闪,顿时想起了那封最开始的军报,陷入了沉思当中。 前世的时候,因为没有对曹吉祥有所防备,所以他也没有这么快就召回陈懋。 待陈懋回到京师的时候,北京保卫战已经基本结束。 所以他也就理所当然的,没有这般近距离的和陈懋讨论过边境的局势。 现在看来,姜还是老的辣! 所有人就只关注到了,土木之役当中,明军大败,天子被俘,百官蒙难,大明死伤惨重。 但是事实上,在最开始送达的军报当中,曾经明确的说明。 在土木之役之前,大军虽然已经开始回撤,但是为了断后,也曾经数度派遣将领,分别在不同的地方,和也先的主力激战。 最大的一场交战,双方投入的兵力各自超过了三万人。 要知道,也先的主力部队总共也才不到十万。 虽然这几场交战,多以战败收场,但是这不同于土木之役当中,因为后勤被断而导致的一面倒的局面。 这种正面交战,双方实力相当的情况下,大明固然损失惨重,也先也绝不会好过。 这一点,是前世的他和于谦也忽略的一点! 就算是后勤还能跟得上,从各部族补充兵员,总是需要时间的。 这才是也先迟迟没有发兵的最大原因! 果然,召回陈懋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朱祁钰脸上浮起一丝笑意,道:“陈侯所言有理,此议准了!关于边境防卫,陈侯还有何看法,尽可言之!”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八章:要打! 边境的问题,兵力不足只是表象,因土木之役失利,而导致的军心涣散,才是根本。 劫掠瓦剌部族提振军心,只是一时之策,隘口合并,协同守备,也是治标不治本。 但既然天子已经发话了,于谦等人也不再坚持,转而提出了一些配合的方案。 于是这场小型的军事会议产生的争执,最终以皇帝一锤定音而结束。 随即,天子单独留下了几个大臣,便命其他人散去了。 在武英殿前分开,一众勋戚的脸上都隐约透着欣喜之色,而文臣这边,几位老大人都默契的停下了脚步,没有立刻离开。 秋冬时节,昼短夜长。 他们离开的时候,此刻天色已经微微擦黑,外头早有宫女内侍掌了灯。 最终,内阁大臣陈循开口道:“陈总宪,沈司徒,今日事忙,想来待二位回衙,也差不多该下衙了,不如一同到内阁小坐片刻,如何?” 几位老大人各自颔首,抬步往内阁方向走去。 ………… 另一头,武英殿中。 天子遣散了群臣,命宫女内侍将灯火点亮,随即,便见到成敬带着几个人,将一幅边关地形图徐徐展开,铺在大殿中央的地上。 如今的殿中,除了天子和侍奉的成敬之外,就只剩下四个人,兵部尚书于谦,右都御史王文,宁阳侯陈懋,以及锦衣卫指挥使卢忠。 看着他们几个疑惑的神色,朱祁钰开口道。 “王卿,此次召你进京,本是为了巡查各关隘,惩处边将不法之事,但是如今的情形你也看见了,边将人心不稳,你既然要去巡查各处,可有良策?” 到了三品以上的官员,调动起来很少有什么秘密可言。 王文在陕西的任期未满,在这个当口被召回京师,朝野上下对于原因都心知肚明,王文自己,自然也是做过一番功课。 “回陛下,以臣之见,边将军心涣散,实则是过于忧惧所致,最好的办法,便是大胜一场,若不可,掠劫瓦剌部族,亦可提振士气,不过着实有限。” 王老大人说话小心谨慎,他本来准备的奏对内容,是如何巡查各处,遇到不同情况该如何处置的方案。 但是看如今的架势,天子想听的很明显不是这个,于是王老大人临时改了口,只说刚刚已经商议过的,稳妥的话。 朱祁钰点了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道。 “王卿所言甚是,既然如此,不如今日你我君臣,就来商讨一番,该如何大胜一场!” 王老大人眨了眨眼睛,好像有哪里不对的样子…… 他的本意是隐晦的提出,劫掠部族的作用有限,但是现在,天子好像搞错了什么? 看着王文惊愕的样子,朱祁钰一笑,转而对着陈懋问道。 “陈侯觉得呢?” 老侯爷虎目一瞪,起身下拜,道。 “陛下英明,那瓦剌伤我军民,掳我君上,灭我大军,陈兵关外虎视眈眈,兵锋直指京师。” “想我大明自太祖皇帝举义军起,何曾受过如此大辱?非以贼酋头颅祭我列祖列宗,不足以泄此大恨!” 勋戚,向来是一力主战的! 不然的话,土木之役的大败,朝臣也不会将责任大半都归到勋戚的头上。 尽管如此,作为曾经跟着太宗皇帝横扫漠北的老将,陈懋在见到土木军报之后,想的依然是要提兵上马,要那瓦剌血债血偿。 只不过朝廷上下,经过了土木一役,再无人提起主动出兵迎战之事。 即便是相对激进的于谦,也只是主张固守北京,拖延至各地大军赶到,然后再徐图反击而已。 陈懋是勋戚武将,但是他同时也在朝堂当中待了这么多年,明白朝廷大势。 土木之役的失败,带来的影响不仅是对边将的,同时也是对朝廷百官的。 大明举二十余万官军出动,都败的如此惨烈。 一旦在这个时候提出再主动出击,必定会被口诛笔伐。 但是现在不同! 一则,在场没有别人,只有寥寥数人,其次,天子刚刚明确的表示,需要一场大胜。 所以陈懋顿时再无犹豫,将自己的心里话一股脑说了出来。 朱祁钰没有说话,而是转头看向王文。 王老大人面露犹豫,有了陈老侯爷的示范,他也明白过来,皇帝应当是存了求战的心思的。 但是说实话,他和其他的文臣一样,对于主动出击,是不看好的。 不过抬头看了一眼于谦,见对方同样一脸无奈,但是并没有其他反应。 王文便知,天子只怕早有此意,于谦肯定是劝过了的。 想了想,王老大人起身同样拜倒在地,婉转的说道。 “皇上,陈侯所言固然有理,瓦剌狼子野心,此等大恨当需报之,然则我土木一役,大军损失惨重。” “若再起大军,一则恐士气低落,难有战力,二则恐后勤不足,若因大军擅动,以致京师有失,则社稷危矣,伏惟陛下虑之。” 两个人都跪在地上,低着头,所以没看到朱祁钰的嘴角闪过一丝笑意。 这就是他选王文的原因! 若是换了其他的大臣在这,哪怕是于谦,头一个提出来的,只怕也是一句话。 太上皇仍在虏营,若大举开战,恐有伤君上。 但是王文不一样!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比于谦还要激进,满朝上下,他是唯一一个不主张迎回太上皇的。 在他看来,也先掳劫了太上皇,对于大明来说,已经是奇耻大辱,大明若还要低三下四的求他们放归太上皇,简直是把脸丢到地上,自己反复踩。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一力主张,拒绝也先的一切要求,除非也先肯以臣子礼节恭恭敬敬的向大明认错,再主动将太上皇送回来之外。 其他一切免谈! 朱祁钰前世的时候,和王文有过多次奏对,虽然王文从没有说过,但是他能够感觉到。 在王文的心中,其实是将土木之役的大败,全都归结于皇帝的身上的。 对,是归结到皇帝身上,而不是归结到王振的身上!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王文和于谦是一类人,都是会从大局出发考虑问题,同时也懂得变通和大势。 但是不一样的是,于谦更加囿于礼法大义。 而王文更加固执,在他心里,皇帝远远没有国家重要。 不得不说,在君主至高无上,绝不会犯错的儒家观念下,王文是一个异类。 和所有的大臣都不一样,他打从心底里,就不想迎回太上皇。 说的僭越一些,王文是朝中极少的,认为天子犯下了如此滔天大错,压根就应该以死谢罪的大臣。 正因如此,即便是在朱祁镇后来被迎归之后,王文也十分赞成朱祁钰易储。 原因就是因为,他觉得闹出土木之役的太上皇一脉,根本不应该再拿回大位。 要说朱祁镇复辟之后,死的最不冤枉的,恐怕就是他了! 就像此刻一样,作为文臣,王文考虑的反倒是一旦调集大军开战,后勤是否能够跟得上,以及是否能够打赢,打不赢的话会不会危及京师。 至于一旦明军主动出击,是否会激怒也先,让他对太上皇下手? 不好意思,在太上皇在土木之役中被掳走的时候开始,王老大人就已经当他殉国了……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九章:两条路 朱祁钰并不知道,从小受正统儒家教育的王文,为何会产生这种观念。 但是他只需要知道,王文是坚定站在他这一边的,就足够了! 回神过来,朱祁钰收敛神色,道。 “两位卿家不必如此,究竟如何,还需商讨再做定夺。” 说罢,命成敬带着两个小内侍,将二人扶起来。 然后朱祁钰起身,来到殿中的边防图前,开口道。 “前番兵部军报有言,此次也先出兵,主力攻大同,偏师攻甘州,另有两路攻宣府及辽东军镇,四路同下,方致使我军措手不及。” 也先这次对大明发起的进攻,是一次有组织有预谋的大规模入侵行动。 所以理所当然的,不可能只有一路大军! 事实上,大明如今的九边重镇防卫虽然还没有成型,但是辽东,宣府,大同几处重镇已有连点成线的趋势。 一处遭犯,临近边镇必然举兵拒之。 也先既然要进攻大明,自然是考虑周全,事实上,这次也先出兵,共分四路,动用了大约十五万的兵力。 他本人率瓦剌本部军队八万,从下路主攻大同,同时遣五千精骑为偏师围困甘州。 另一方面,鞑靼可汗脱脱不花则是率军三万自上路攻辽东,瓦剌平章阿剌知院率军两万,自中路攻宣府。 四路大军同出,才令各边镇只能各自备御,无力相互救援。 于谦在一旁点头,道。 “不错,这四路大军当中,辽东,宣府等处皆是为牵制我军,以骚扰劫掠为主,唯有也先所率的不对,是其主力。” “不仅如此,也先用兵奇诡,其主力最开始陈兵于宣府,列阵以待,待我大军至宣府,却发现其早已转道大同。” “因四路同下,我大军难辨其主力何处,劳师远征,疲于奔命,这才令其有了可趁之机。” 这也是也先的狡诈之处。 他四路大军同出,但是最开始的时候,他亲率的部队只有四万,另外四万被他分兵到宣府佯攻。 当亲征大军以为他要主攻宣府的时候,他却暗中将主力调回到了大同。 王振这个草包,带着大军先是赶到了宣府,扑了个空之后,又急着赶去大同。 结果到了大同之后,发现也先又带兵到了阳和卫。 整个战局,完全是被也先牵着鼻子走。 明军本就是自京城劳师远征,片刻不停的赶路这么久,后勤混乱,士卒疲惫,连敌人的影子都没见到,更是军心涣散。 到了这个时候,随行的一众大臣再也忍不了了,纷纷进谏要求回师。 恰好阳和卫被攻陷的消息,也让王振心生惧意,于是匆忙制定了返回的路线。 最终在土木堡,被也先一举击溃。 所以客观来说,土木之役除了因为王振太废物之外,也先出色的用兵谋略,也是起到了奇效的。 朱祁钰指了指地上摊开的地图,开口问道。 “想来这些情况,各位都已经知道,陈侯,你来告诉朕,如果是你来用兵,接下来会如何?” 老侯爷盯着边防图,沉吟许久,开口道。 “陛下,若此刻臣是也先,有两条路。” 陈懋上前一步,指着地图道。 “其一,留一偏师佯攻大同,主力北上攻古北口,此处地势险要,下接密云,若破则可一路长驱直入直抵京师。” 闻言,一旁的于谦皱了皱眉,却是提出了反对意见。 “侯爷何以觉得是古北口?” “须知古北口距京师虽近,但是正因如此,亦是边防之重点,此处地势险峻,并不利于骑兵施展,何况古北口占据地理,墙高城深,若要强攻,也先势必要投入极大的兵力。” 应当说,作为兵部尚书,于谦的军事素养是极高的,边境大大小小几十处隘口,地形如何,陈兵多少,都在他心里装着。 陈懋一提,他就反应反应了过来。 大明的各个隘口当中,古北口距离京师算是最近的一处,但是要攻下的难度也极大。 面对于谦的质疑,老侯爷沉吟片刻方道。 “所谓兵无常形,这只是其中一种可能,古北口固然易守难攻,但是它除了距离京师最近之外,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位于宣府和辽东之间。” “也先大军四路,除攻甘州为一偏师外,阿剌知院攻宣府,脱脱不花攻辽东,也先若调主力攻古北口,则三路大军可以会师。” “也先此人,用兵狡诈,先前便佯攻宣府,实攻大同,再行此计,并非没有可能。” 于谦皱着眉,同样死死的盯着边防图,很显然在评估陈懋所说的可能性。 这个时候,朱祁钰瞥了一旁的王文,开口道。 “王卿觉得如何?” 王文没有到过辽东,但是他做过宁夏巡抚,也跟瓦剌打过交道。 而且这次入京之后,他知道自己即将赴边境巡查,同样对边境的形势做过一番深入的了解。 此刻听天子点到了他,倒也不惧,想了想,上前道。 “回皇上,臣以为,陈侯所说固然有理,但是易地而处,若臣是也先,只怕未必肯三路会师……” 一句话叫殿中众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了他的身上,王文深吸了一口气,道。 “陛下,此次也先分四路大军南下,固然是存了分兵牵制了各边镇将领的用意,但是臣斗胆猜测,只怕也和他与脱脱不花不和有关。” “何况也先自土木之役后,便退居威宁海子,修养整备,显然是打算仍然依靠己方主力,故而臣以为,攻古北口一策,即便要行,也是也先虚晃一枪,故布疑阵。” 瓦剌如今的局势,其实也十分微妙。 尽管大明并不怎么认可,但是作为黄金家族的后裔,脱脱不花所率领的鞑靼部,被奉为蒙古正统。 也先的父亲脱欢,也正是借助脱脱不花的名义,才将蒙古各部统一,建立了新的汗庭。 但是同时,在这个新的汗庭当中,也先又占据着强势的地位,取而代之的意图,基本上毫不掩饰。 这次也先兴兵进攻大明,非要让脱脱不花一同带领鞑靼本部的军队同时进宫辽东。 也正是怕自己在前方作战的时候,背后被人给捅一刀。 所以应该说王文所说的,并非毫无道理。 三路大军一旦会师,固然会让也先气势大增,但是同时也会让他如臂指使的大军,产生不稳定的因素。 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王文的确是下了一番工夫的。 陈懋盯着边防图,沉思半晌,最终道。 “既然如此,那么就只能走一条更稳妥的路,绕过大同,自阳和关而入,攻白羊,紫荆,倒马三关,亦可攻至京师城下。” “但是这条路线,一路上隘口众多,地势不平,会影响骑兵的战力,尤其是紫荆关,占据地势,虽然不能和古北口相比,但是同样并不好攻下。” “至于好处,则是撤退方便,且若从这条路线进攻,下可攻京师,上可和宣府大军内外夹击,进攻居庸关,此关若失,则虏贼之后亦可来去自如。”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章:大同 朱祁钰拧着眉头,同样盯着边防图。 不得不说,陈懋的军事素养还是很高的,前世的时候,也先进犯京师,走的就是他所说的这条路线。 自阳和关而入,一路破白羊,紫荆,倒马三关,直逼京城。 于是朱祁钰开口问道。 “那若是按照这个路线,我大军边防该如何布置,陈侯心中可有策略?” 闻言,一旁的于谦和王文相视一眼,皆是有些无奈,看来皇上心中还是存着要派大军反击的念头。 这回陈懋倒是没有怎么犹豫,回道。 “若敌果真自这条路线进犯,首先要加强的,就是沿途各个隘口的兵力守备,尤其是紫荆关。” “臣看过兵部的军报,土木之役以后,也先以阳和关为基地,陆续击溃了好几处隘口。” “加之刚刚左都御史传来的消息,怀来卫,永宁卫,赤城堡等处虽未失守,但俱已空虚,必须立刻派兵加固。” 说着,老侯爷叹了口气。 还是土木之役闹的! 这场大战,从一开始就败了。 王振这个混账东西,一点军事眼光都没有,接连被人虚晃两枪,导致也先攻下了阳和关。 失了阳和,整个边防线就被豁开了一个口子。 也先占据阳和,往里便是诸多防守空虚的隘口,虽然关内不适合骑兵施展。 但是只要越过大同,阳和,宣府的这条边防线,可以进攻的方向实在太多。 也先用兵又灵活,派到各个隘口骚扰的游骑当中,时而混杂的便有精兵主力。 这就导致了边境有多处隘口,损失倍增,几近处于失守的状态。 不然的话,一众边将,也不至于人心惶惶到那等地步。 换句话说,大明原本完备的防御网络,经过土木之役后,已经成了一个筛子! 这个建议,于谦也是赞同的。 “皇上,陈侯此言甚是,怀来卫,永宁卫,赤城堡等处,重要性虽不及紫荆等关口,但是亦是紧要之地,需得尽快派兵前往。” 朱祁钰沉吟片刻,道。 “既然如此,暂且从孙安那三万人中抽调五千,派往这五处隘口,同时,自京营当中抽调五千人,也派往守备。” “同时,自各地抽调的那五万援边官军,优先增兵到紫荆,白羊,倒马三关。” 孙安的那三万人,完全散到各个隘口肯定是不行的,但是少部分的抽调充作急用,还是可以的。 所以于谦倒没提出什么反对意见,拱手领命。 略停了停,朱祁钰摇了摇头,依旧有些不满意。 “增兵是要的,但是阳和关已失,紫荆等处虽墙高城深,但毕竟无险可守,若也先倾力全攻,依旧难以保其平安,诸位可有良策?” 一句话问出来,大殿内顿时陷入了寂静当中。 这次,就连陈老侯爷也没有说话。 这其实也是他们所担心的! 土木之役之后,京城群臣为何人心惶惶,于谦又为何如此着急的整备京营,调集各处大军至京师。 就是因为知道,大同到宣府的这条边防线一旦被豁开。 那么也先如果想要进攻京师,所需要考虑的,只是付出的代价大小而已。 再在心里狠狠的将王振骂了一顿。 陈懋转身对着于谦问道。 “于尚书,本侯有一言,想要请教于尚书。” 于谦被老侯爷这严肃的态度吓了一跳,连忙回礼道。 “陈侯请问,若能言者,我必知无不言。” 陈懋也不矫情,目光一凛,开口问道。 “本侯没记错的话,如今镇守大同的,是都督同知郭登,那么如今大同城内,情况究竟如何?兵员多少,军械几何,可战之官军有多少?” “这……” 虽然说是知无不言,但是当陈懋真的提出来的时候,于谦还是一阵踌躇。 实在是因为,陈懋所问的消息,都太敏感了。 大同作为朝廷最重要的边镇,驻守的官军,储备的军械,都是十分机要之事。 尤其是这次大战,在明军到达之前,也先的主力部队进攻的就是大同城。 作为正面抗击也先主力的大同,其战损情况更是高度机密。 朝廷当中真正知晓内情的,包含天子在内,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见于谦一阵为难,朱祁钰开口道。 “无妨,陈侯为国之柱石,王卿再过不久,亦将赶赴边境,于爱卿你尽可言之。” 得了圣谕,于谦才轻叹一声,苦笑道。 “不瞒陈侯,大同的情况,相当不好!” “此次也先进犯,攻大同十数日而未下,我官军死战奋勇,战死者数千,大同镇守官军,本有一万一千人,经此一役,尚存者不足四千。” 陈懋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对于战事的状况心中已有预测,但是却没想到,惨烈至此。 按照这个战损计算,大同这次足足战死了三分之二的守军。 愣了愣神,陈懋喃喃道。 “如此惨烈,郭登尚能保得城池不失,实未负朝廷期望也!” 于谦点了点头,显然对于陈懋的评价也十分赞同。 要知道,也先此次动用了近八万的主力部队。 郭登虽然是依仗坚城固守,但是在兵力差距如此之大的情况下,依旧能够坚守数日,扛到亲征大军赶到,的确殊为不易。 不过…… 于谦叹了口气,继续道。 “这只是兵员伤亡情况,我大军赶到后,贼虏虽转攻阳和,但是当时大同已鏖战多日,多处城墙损伤累累,军马不足千匹。” “尔后也先攻陷阳和,主力攻土木,却派遣偏师,骚扰各隘口,大大影响了大同后勤辎重的转运,这次几个边将弃城而逃,更是雪上加霜。” 陈懋感到一阵头皮发麻,紧咬着后槽牙,道。 “这么说,大同已经成了一座孤城?” 要知道,关内诸多隘口的防御网络,除了作为第二道边防线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作用,就是承担后勤转运的功能。 先前惊闻几个守将弃城而逃,老侯爷只顾着生气,经于谦这么一提醒,才猛然反应过来。 如果说各处隘口都守备空虚,甚至有些地方都敢弃城而逃,那么大同的后勤转运该怎么办? 阳和就在大同的旁边,阳和被陷,周围的关隘必定难以守住,如此情况之下。 大同虽有坚城可依,但是无异在整个防御网络当中,被孤立出去了! 不过话问出去之后,陈懋就反应过来,皱眉道。 “不对,若是大同向京师的路线完全被切断,那这些日子传来的军报又是从何而来?”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一章:被抢词儿的老大人们 陈懋着急的神色,也让在场的其他大臣忍不住忧虑起来。 要知道,大同城素来被称为“北方锁钥”,东连宣府,南接并州,西界黄河,北控沙漠,是京师的重要屏障,其地理位置十分重要。 大同和宣府,可以说是大明的边境防卫线上,最为核心的两个重镇。 大明几乎一切的边境防卫布置,都是围绕着两座重镇来构架的。 而且和阳和不同的是,大同城是真正的墙高城深。 从太祖时起,大明曾经数次增建大同城,时至今日,大同城墙夯筑结实,外包青砖,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兵城。 这一点,从郭登凭借一万余人,可以在也先数万大军强攻之下,固守无恙便可看得出来。 阳和关虽称为关,但是实际上只是一座小城,日常驻扎人马不过一卫。 也先占据了阳和,无非是在边境线上撕开了一道口子,能够使其越过边境,冲入关内。 但是一旦大同失守,那么大明的边防线,就等于被人拦腰砍断。 凭借大同的坚固城防,也先进可攻退可守,就像是在大明头上时刻悬着的一把宝剑。 如此重要的军事重镇,如今有可能成了孤城一座,老大人们如何能不着急? 见此情况,于谦倒是苦笑一声,连忙摆手道。 “陈侯言重了,大同局势虽不乐观,但还不至于到孤城的地步。” “这些日子,贼虏虽骚扰各处隘口,但是也只是以掳掠为主,即便攻下,也不曾驻守。” “所以大同到京师的线路,并没有被断绝,只是后勤运输上,艰难了些罢了!” 听了于谦的解释,老大人们才放下心来。 这话说的也是! 真要是大同危急到了孤城难守的地步,于谦这个兵部尚书早就坐不住了,哪还能安安心心的在京城练兵。 这个时候,朱祁钰开口问道。 “陈侯问起大同,可是想要内外合围?” 陈懋点了点头,拱手道:“陛下英明,的确如此。” 想了想,老侯爷指着地图道。 “按照刚才的推演,也先若要出兵,则大概率从阳和而入,攻白羊,紫荆,倒马三关。” “关外地势平坦宽阔,虏贼善骑射,来去如风,然若入关内,则必受地形所限,战力大降。” “待也先大军入关,我京军便可倾巢而出,死死将其拖住。” “大同毗邻阳和,待战局胶着之极,郭登自大同出兵,强攻阳和,一旦功成……” 话至此处,陈懋的眼神顿时变得杀气逼人。 “一旦功成,也先的补给路线便会被即刻截断,我京军将士击于内,郭登率军自阳和击于外,内外夹击之下,定叫那也先此生此世,再不敢犯我大明!” 不过说完之后,老侯爷又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悻悻之色,显然很不甘心。 朱祁钰望着边防图上大同城的位置,亦是皱起了眉头,沉吟片刻,道。 “此计虽好,但是有三处困难,其一是大同如今兵力不足,后勤短缺,固守都十分勉强,恐难以配合京军。” “其二,也先进犯关内,定然知道自己的弱点在何处,此战一开,他必定会求快,不会与我大军纠缠。” “其三,京军乃是京师根本,一旦离开京城,于紫荆等处与也先开战,则京师空虚,若一旦也先分兵来攻,则京师危矣。” 底下几个大臣面面相觑。 陛下,这是我们的词儿啊?! 您都说了,让我们说啥? 于是王文上前道。 “皇上圣明烛照,洞悉千里,此番分析鞭辟入里,臣等敬服!” 于谦也附和道。 “皇上所言甚是,也先狡诈不堪,用兵奇诡,其伤我军民,掳我君上,大明上下皆欲食其肉,寝其皮。” “然祖宗社稷在上,如今局势不利于我,固守方为上策。” 言下之意,皇上您既然心里都明白,就别折腾了,一心一意的固守京师吧。 说来说去,还是京师的问题。 眼下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保住京师。 对于大明来说,相对于主动出击,固守其实更加有利。 也先大军入关,越是深入,对他就越不利。 首先是地形的限制,从边境往里,越靠近京城,州县,城池,村落,街巷越多,也就越不利于骑兵的发挥。 失去了强大的机动性,骑兵就废了一半。 其次是后勤和战力的问题,也先越往里走,后勤路线就会越长,虽然可以依靠掳掠补充后勤。 但是须知,各地亦有官军驻扎。 也先一旦入关,四面八方都是敌人,或许主动出兵力有不逮,但是倚城固守,相互声援之下,也先势必不能像在边境一样来去如风。 到时候瓦剌大军的脚步被死死拖住,反倒合了大明君臣的意。 此战,也先要求快,速战速决,就必须依仗自己的后勤! 越是深入关内,后勤转运的压力就越大,越需要准备充足。 这恐怕也正是也先迟迟没有发兵的原因所在。 除此之外,也先自关外长途奔袭,一路需要攻克多个关隘,等到他打到京师的时候,必然是人困马疲。 反观京营这边,却是以逸待劳,磨刀霍霍已久,先天便占得了先机。 所以于谦才会说,固守方是上策。 面对着于谦期待的目光,朱祁钰却是没有给出他想要的回应,而是对着陈懋问道。 “陈侯,依你之见,若要派军前往大同,何人可以领兵?” 于谦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没想到,皇帝明明如此清楚主动出击的不利,还是坚持如此。 叹了口气,于谦上前一步,正打算开口劝谏,却见天子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朱祁钰将目光抽离边防图,转身盯着于谦,道。 “于卿放心,京师之重关系社稷,这一点朕自然知晓,所以,朕不会动京营,但是也先如此辱我大明,单纯固守,亦非朕所愿,望于卿能体朕心!” 这话说的口气轻描淡写,但是实际上已经很重了。 连“望于卿能体朕心”都说出来了,于谦再要强劝,就是不识抬举了。 不过话说回来,于谦的确是以社稷为重,但可不是个愣头青! 不出动京营,是他的底线。 毕竟,只要有京营在,他就有信心,能够守住京师。 在此基础之上,虽然于谦依旧对于天子所说的“大胜”,不抱什么希望。 但是他明智的没有继续开口。 在于谦看来,只要京师在,大明的根基就在,哪怕天子再从其他地方调兵,再闹出什么败仗来,也无非是多休养生息一段时日而已。 当此局面之下,没有必要跟天子硬顶着。 何况,于谦身为兵部尚书,就算天子真要做什么,也绕不过他,所以思忖了片刻,于谦还是拱了拱手,道。 “臣,谨遵陛下圣谕。” 正文卷 上架感言 千呼万唤始出来,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就正式上架了。 上架之前,照起点的惯例,还是要唠叨几句。 先上干货。 一,关于上架加更,明天开通后台权限,上架当天爆更十章,分两次更新。 中午十二点更新五章,下午六点更新五章。 二,关于加更,很惭愧大家一直以来的喜爱,但是作者实在手残,所以一直不敢承诺。 不过都上架了,再没个说法就说不过去了。 大致说几个吧。 以月度为计算,累计500张月票加更一章,月底清零。 以月度为计算,累计打赏10000起点币加更一章,这个后台会有记录,月底清零。 一次性打赏一个舵主,加更一章,一个盟主五章,一个白银盟二十章,一个黄金盟……不敢想。 新书上架是最重要的一道坎,恳请大家,不管是起点本站一直支持的,还是在渠道看的,或是其他没版权网站看的,都能来赏个首订,拜谢各位。 干货完了,下面是作者的矫情废话,不感兴趣的书友可以直接跳过。 ………… 关于这本书的创作,还是有些感慨,关于朱祁钰和朱祁镇这对兄弟,几年前写上一本书的时候,就有过构想,本来是想写朱祁镇,因为好写。 写历史的都知道,越是生逢乱世,越有遗憾的历史人物,其实越适合当主角,尤其是皇帝。 写建文,写崇祯的一大把,但是没几个写二凤和老朱的,因为后者本身就已经非常出色了,换个人上,也很难做出比他们更好的功业。 景泰帝也差不多是这样,他在位期间,天下承平,休养生息,朝局稳定,从国家的角度,算不上中兴之主,但是也是合格的。 但是最后还是决定去写他,可能写书的人,心里头多少都都有点拧巴,景泰帝和于谦,下场和他们做出的贡献相比,实在不配,所以想试一试,写一写。 坦诚的说,这本书的写法,和起点现在流行的签到文,暴君流,科技流,都不太一样,所以一开始,不管是我自己,还是编辑对于这本书,其实都不是特别看好。 不怕大家笑话,最开始我就想着能混个签约,拿几个月全勤。 毕竟,市场是有风向的,起点现在的签约机制很完善,一般不错的书,一万字左右会来签约短信,但是这本书直到三万多字,也来了站短,这还是因为上了新书榜的缘故。 来得早的书友可能知道,这本书的开头是改过的,加了崇祯自缢的那一段。 发书的时候没有,是因为那一段会让节奏变得缓慢,很容易流失读者,怕签不了约,后来签约寄了合同,我又偷偷加了上去(编辑大大别打我……),因为觉得加上去交代的更完整。 后来想想,这纯粹是作者自己的拧巴在作怪。 签约之后,成绩不温不火的,一般被看好的书,五六万字就上推荐,这本书排到推荐的时候,都十一二万字了。 这也是一直拖着没有上架的原因,上推之后,承蒙大家捧场,成绩在同期的书里还不错,一路推荐晋级,走到今天,免费期整整两个月,三十万字,终于要上架了。 希望能有个好成绩,也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没有大家,作者怕是坚持不到现在。 最后再求一下首订,再次拜谢各位啦~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二章:孙镗 , 摆平了于谦,朱祁钰将目光重新放到了陈懋的身上。 陈老侯爷资历老,认识的人也多,在京的勋戚武将当中,谁能够担当大任,只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陈懋也并未犹豫,开口道。 “皇上,臣以为中军都督佥事孙镗勇猛善战,屡有战功,可堪任事。” 朱祁钰眸子沉了沉,没有说话。 这个人他记得…… 南宫复辟,有他的份。 孙镗的父亲,是济阳卫指挥同知,永乐二十年,孙镗袭职,受成国公朱勇举荐,领兵往处州平叛。 此人虽然勇猛善战,但是性格跋扈偏执,唯我独尊。 前世的时候,他在北京保卫战中有功,后受石亨举荐,曾被先后派往宣府,大同两个重镇镇守。 在宣府时,和总兵官杨洪不合,被杨洪弹劾徇私舞弊。 后来被调到大同,又不服郭登的管教,两人屡生冲突。 最终被召回京,在京营任事。 之后,他便跟着石亨参与了南宫复辟。 叹了口气,朱祁钰有些头疼。 勋戚一脉,果然是盘根错节,按下了一个石亨,陈懋又将人推举了上来。 想了想,朱祁钰转向于谦,开口问道。 “于卿,朕记得,你之前提过,辽东都指挥使范广精善骑射,骁勇多谋,可有此事?” 于谦略有些诧异,天子先问的陈懋,明显是想要自五军都督府当中简拔。 事实上,这段时间以来,于谦常和天子在一起讨论城防布置。 已经隐隐有所感觉。 天子在很多时候,都会有意无意的偏向勋戚几分。 他对于此,并不感到奇怪。 这段日子,勋戚一直势弱,备受文臣的打压,这本不是正常的现象。 对于君上来说,文武平衡才是好事,所以在一定的范围内,天子对于勋戚有所回护,只要无伤大局,于谦都当没事发生。 他本以为这次也是如此,这次土木之役,勋戚固然损失惨重,但是要说领兵的武将,还是能找出来不少的。 毕竟除了那些公侯伯之类的高级勋戚,五军都督府当中,还有不少可堪一用的中低阶勋戚。 比如刚刚陈懋所说的孙镗,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如今看天子的意思,是对孙镗这个人选不满意? 于谦心中一阵疑惑,他印象当中,孙镗这个人除了跋扈之外,能力还是足用的,而且似乎,没跟天子有过什么交集啊…… 心中虽有疑惑,但是君前奏对,本就容不得于谦过多思忖,所以他略一沉吟,便道。 “回皇上,确实如此,范广辅佐辽东总兵官曹义,在辽东镇守多年,多次击退兀良哈等部进犯,屡有战功,兵部七日前召其回京,协同守备京营,昨日范广已至京师,如今正在兵部候召。” 朱祁钰点了点头。 范广此人,常年在外镇守,很少入京。 虽是勋戚出身,但由于一直在辽东镇守,和京城当中的勋戚少有牵连。 前世的时候,他也是受于谦举荐,而被召入京的。 相对于孙镗,此人不输勇武,但是性格更加沉稳,这也是朱祁钰对他印象很深刻的原因。 于是朱祁钰道 “既然如此,明日将孙镗和范广两个人都召入宫中,朕考校之后,再定人选。” 虽然话是如此说,但是天子的态度,刚刚众臣都看在眼中,所谓考校,只怕不过是走个过场,为了给宁阳侯一个面子而已。 于谦拱手称是,陈懋的眉头也略略舒展开来,但是同时,他也和于谦升起了同样的疑惑。 自进殿以来,天子虽然看似一碗水端平,但是实际上分明是更偏向自己这边的。 这一点,单看于谦碰的那几个软钉子就可以看出来。 怎么这突然之间,天子的态度就大变了呢? 老侯爷捻着胡子,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个地方说的不妥当了。 但是朱祁钰显然没有透露的意思,挥了挥手,示意今天就到此为止了。 于是众大臣心中各怀心思,告退而去。 ………… 夜色深沉,不知不觉就笼罩了整个京师。 待一众大臣都离开了,朱祁钰才缓步来到殿中摊开的边防图前。 仔细的将心中的策略推演再三,但是无论如何推演,凡战,必然要冒风险。 只希望自己这次,做的决定是对的吧…… 另一头,出了宫门,宁阳侯陈懋没有直接回府,而是来到了丰城侯李贤的府上。 “陈侯来了,有失远迎,快快请进!” 李贤早已经在门外等候,引着陈懋进了花厅,其中已经有数人在等候。 分别是成安侯郭晟,忻城伯赵荣,驸马都尉石璟,以及闭门府中,许久不曾出现的镇远侯顾兴祖,皆是勋戚一脉的大佬。 见陈懋进来,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将陈懋迎到了主位上。 刚一坐下,赵荣便开口问道:“陈侯,情况如何?” 之前众臣议事,陈懋和于谦等人被单独留下,他们便知道,肯定是和边境有关,而且十有八九,是涉及到边防官军整肃的问题。 此事和勋戚息息相关,他们便不约而同的到了丰城侯府上,为的就是能够第一时间得到最新的消息。 陈懋没卖关子,将殿中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不过涉及到一些机密,诸如大同城内的详细情况,却是隐去未提。 说完之后,赵荣皱眉道:“这么说,皇上的意思,还是想要打?” 这个要打,自然不是指的固守京城,而是主动出击。 陈懋点了点头,道:“不错,虽然在于谦的坚持下,皇上说了不会动京营,但是却明确表示,要派将领出征,只是不知为何,皇上最后的态度突然大变……” 应该说,天子愿意主动出兵,对于勋戚来说是一件好事,这说明,皇上并不是仁宗皇帝那样,一味持守的天子。 对于勋戚来说,只要皇帝愿意勤于边事,哪怕不打仗,也必然会加强对于勋戚的倚重。 如此一来,虽然现在勋戚势弱,但是只要有了皇帝的扶持,恢复元气也并不是什么忒过困难的事情。 不过,对于陈懋的疑惑,李贤也是皱着眉头,道。 “不瞒陈侯,之前皇上还是郕王的时候,便对勋戚表示过倚重之意,那日老夫冒险而为,提议另立新君,也是看准了这一点。” “这些日子,皇上在诸多朝事当中,也的确对我等勋戚多有回护,所以陈侯所说,皇上态度突然大变一事,或许是跟孙镗此人有关?” 略停了停,李贤又自己摇了摇头,道。 “不过,之前没听说过,孙镗曾经得罪过皇上啊,他久在五军都督府,平素应该和皇上没有什么交集啊……” 这个时候,一旁的石璟忽然开口道。 “我倒是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或许与此有关。”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三章:要他们死! , 于是众人将目光集中到石璟身上,说实话,对于这个驸马都尉,大家其实是有些排斥的。 不为别的,石璟所尚的顺德公主,是废后胡氏所生,所以他之前并不受慈宁宫那位待见。 自然,在勋戚当中也没什么地位。 如今天子启用之后,虽然是骤登高位,但是和他们这些原本就处于勋戚核心的老牌勋戚相处之间,当然是有几分隔阂在的。 石璟道:“前些日子,我和兵部于尚书攀谈,无意中得知了一件事情,当初推举京营提督大臣,他本属意于为事官石亨,但是最后,被天子给否了……” 这个时候,赵荣也想了起来,开口道。 “不错,确有此事。” 之前在集义殿的时候,他和李贤等人都在场,兵部推举上去的三个候选人,打头的的确是石亨。 于是石璟继续道:“不错,这是廷推的惯例,虽然最后京营交给了于尚书,但是在这之前,天子批复给兵部的奏疏里头,把石亨放到了最后。” 这却是赵荣等人不知道的,毕竟那日在集义殿中,朱祁钰并没有提及此事,而正式的廷推当中,于谦还是将石亨摆到了头一个。 此刻听石璟说出此事,赵荣有些不确定的道。 “你的意思是,天子是因为石亨?” “这样倒是勉强能说得通,我记得,石亨和孙镗两个人之前交情就很好,可是也同样没听说过,天子和石亨有什么恩怨啊,而且竟然能连累到,和他交情不错的,都被天子厌弃的程度?” 石璟摇了摇头,道:“我也只是猜测,天子对于尚书素来信重,他递上去的奏疏,基本上没有不准的,但是唯独那一次,天子驳了他的意思。” “很显然,哪怕最后京营没有交给于尚书,天子也并不想交给石亨,所以我总觉得,这件事情背后并不简单。” 看着众人纠结的样子,陈懋沉吟片刻,摆了摆手,道。 “是或不是,一试便知,老夫记得,和石亨走得近的,五军都督府还有不少吧?是不是还有个叫卫颖的,也和石亨是老交情?” 郭晟点了点头,他如今执掌中军都督府,不管是卫颖还是孙镗,都是他手底下的人。 于是陈懋道:“既然如此,明儿你举荐卫颖,到京营当中负责练兵,若皇上真是因为石亨,必会驳斥,到时候便见分晓。” 郭晟苦着脸,这怎么得罪人的事儿,总是落到他头上呢? 这要是真的,那举荐卫颖的他,可不得在天子心里被暗暗记上一笔,万一要是连带着他都被划到和石亨“有交情”,那可就亏大了。 不过陈老侯爷开了口,他也没胆子拒绝,只得诺诺称是。 ………… 翌日。 下了早朝,朱祁钰回到乾清宫,照常处理着奏疏,一份来自成安侯郭晟的奏本,落到了他的眼前。 “卫颖……” 看到这个名字,朱祁钰同样一阵恍惚,这个人他当然也记得,石亨的死党,南宫复辟的勋臣之一。 让他感到有意思的是,昨天他刚拒绝了陈懋举荐了孙镗,今日成安侯郭晟就举荐了卫颖。 看来,这帮勋戚的鼻子,不是一般的灵啊! 想了想,朱祁钰抬手将成敬召过来,道。 “你去内阁宣旨,就说前日紫荆关来报,守备空虚,请添兵守备。” “今命都督佥事卫颖,为事官石亨,都督佥事孙镗,分别率精兵一千。” “前往白羊,紫荆,倒马三关,听从守将指挥,协同守备,即刻出发。” 成敬不疑有他,领了命便去内阁宣诏。 不过刚走两步,朱祁钰似是又想起了什么,又将成敬叫了回来,道。 “对了,诏书后头,加上几句话。” “先是,石亨为都督同知,佐西宁侯宋瑛、武进伯朱冕与瓦剌战于阳和,宋,朱二人身为主将,战死殉国,石亨身为副将,却畏缩不前,逃回京师。” “此次朝廷宽宥,再用尔领兵出战,尔当奋勇杀敌,身先士卒,若再有退缩之举,定斩不宥。” 朱祁钰望着成敬离开的身影,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这些日子事务繁忙,他倒是把这些人给忘了。 他们不是想为国分忧吗? 那就到前线去吧! 总归,他们几个人还是有把子力气。 能替大明上战场多杀几个虏贼,也算尽忠了。 ………… 另一头,诏书刚从内阁出炉,还没离开六科,陈懋等人就得到了消息。 丰城侯府。 几位勋戚相对而视,手里拿着抄录的诏书纸条,面面相觑。 半晌,赵荣开口问道:“陈侯,皇上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们本以为,皇上顶多了会将郭晟的奏疏驳回,但是却没想到,变成了外派。 要说外派,也奇怪的很。 孙镗,卫颖就不说了,他二人在五军都督府,也算是数得着的人物,就算是要去外头领军,最不济也该是个副总兵。 但是现在,诏书当中指明了,要他们听从守将指挥,协同守备。 这意思就是,让他们去领兵出战,而不是在城中镇守,等同于一个普通的偏将。 至于石亨,则更是让人看不懂。 先前的时候,石亨因阳和一战失利,主将战死他却逃回了京师,被贬做为事官。 让他重新领兵,勉强算是起复了。 但是后头跟的那些话,却又措辞严厉,着实是让人看不大懂,天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听了赵荣的问话,陈懋冷哼一声,道。 “什么意思,让他们送死的意思!皇上的态度已经十分明了,你们各府中,若有和石亨有牵连的,早早处理好手尾吧……” 说罢,老侯爷起身便离开了,留下其他一干人等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事实上,看到这份诏书的时候,陈懋就明白了。 皇上这是要让他们几个去死! 因为是机密之事,所以昨天晚上陈懋并没有告诉赵荣他们几个,他和皇上在武英殿中商讨的也先进军路线。 几个关键之处,正是白羊,紫荆,倒马三关,可以说,也先只要是从阳和这条路线进攻,这三个隘口是必经之路。 当时,众人都做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这三关会失守,也先会兵临京师。 这也是于谦坚持,不肯动用京军外出的最大原因。 天子在这个时候,派他们几个去这三个隘口协同守备,又指明了是要他们领兵出战,而不是在城中指挥。 其含义自然是昭然若揭! 何况,还有专门给石亨的那份诏书。 若单独来看,那份诏书或许只是措辞严厉了些,表明了警告之意。 但是联系到三关的内情,老侯爷立刻就把握到了重点。 “……当身先士卒,若再有退缩之举,定斩不宥……” 这三个隘口是否最终会失守,陈懋并不敢说。 但是可以肯定,到时候一旦开战,这三个隘口的战况必然惨烈之极。 天子的这句话,并不是什么警示,而是真真正正的威胁。 换句话说,石亨的选择只有两个。 要么……战死! 要么……斩死!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四章:成敬 乾清宫。 关于石亨他们几个的处置,只不过是小事。 纵然前世,石亨权倾朝野,但是如今也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为事官,戴罪之身。 朱祁钰让他领兵出战,不仅不是“害”他,反而是天恩浩荡。 至于他能不能从紫荆关回来,那就不是朱祁钰操心的事情了。 成敬走了上来,手里依旧是一摞厚厚的奏疏。 在桌案上将奏疏放下,成敬从最上头抽出七八本,首先递到朱祁钰的面前,道。 “皇爷,按您的吩咐,这几本也是弹劾曹吉祥的,不知为何,今儿送来的奏本,比平日要多了些。” 曹吉祥不是王振,他不过是一个地方的督军太监。 像他这样督军在外或者镇守一方的内宦,大明没有上百也有七八十个。 所以虽然朱祁钰将弹劾他的奏疏留中不发,但是在朝中却没有掀起什么大的水花。 反正自从太祖之后,大明历代天子对于内宦都颇加回护,朝臣们早就司空见惯了。 不过还是有那么几个御史,隔个两三天就要再上一本,刷一刷存在感。 就这些,里面还有成敬特意找的人。 要是没有的话,说不准这件事情就这么被压下来了。 朱祁钰扫了一眼,心中也不由得有些诧异。 看这个厚度,得有十来本吧! 这曹吉祥捅了马蜂窝了? 将这些奏疏一一扫过,朱祁钰皱起眉头,问道。 “这些人里,有几个是你找的?” 成敬拿过奏疏,同样挨个扫了一眼,回道。 “回皇爷,有三个,浙江道御史朱卿,兵科给事中俞英,山西道御史林光远,他们是内臣使人传了话的。” 只有三个? 朱祁钰又重新将这些奏疏翻看一遍,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这倒有意思了…… 想了想,朱祁钰问道:“卢忠呢,朕命他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前番他召卢忠觐见,让他调查和王振有牵连的大臣罪证,只是明面上的理由。 更深一层的含义,是让他将朝中现有诸大臣的底线都查明白。 要知道,刺探消息才是锦衣卫的老本行! 卢忠是聪明人,他显然是听懂了的。 成敬回道:“头一批档案,朝中有数的大臣,明面上的资历,同年,交游,同乡等好打听的消息,都已经送来了,其他隐秘些的消息,卢指挥使还在打探,回说还需要些时日。”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你去,把上奏的这几个人的档案,都给朕拿过来。” 锦衣卫还是好用的。 虽然这些人被东厂打压,但是到底是老本行。 朝中大臣的档案,锦衣卫本就是有的,只不过都是些明面容易查到的消息。 这些东西,前世的朱祁钰是不甚在意的。 毕竟身为君上,他能看得上眼认真以待的,也就是那一小撮人。 对于那些三品以下官员的交游来历,还入不得他的眼。 若非他看到过明后期剧烈的党争,他也不会想到。 原来不被他看重的中低阶官员,通过同乡,同年,师生之类的关系,联合起来,竟然有左右君上的力量。 殷鉴在前,他自然要提早准备。 这不就用上了吗? 这些档案就放在乾清宫,所以没多大会,成敬就捧着一堆案牍回来了。 上奏的这些官员,大多官职不高,资历也浅。 换句话说,关于他们的资料没有多少,脉络也很清晰。 不跟朝廷里的那些大佬一样,牵连羁绊一大堆,就算是拿着档案,也理不出线索。 这些人多为御史,入仕没有几年,门第交游清楚的很。 朱祁钰花了一炷香的工夫,就把这些资料看完了。 不过看完了之后,他却觉得很有意思。 这次上奏弹劾曹吉祥的,一共有十七本奏疏,里头有三个是成敬找来的,三个是孙太后的人。 剩下的十一本里头,有五个都是从翰林院出来的,有两个是户部沈翼的同乡,三个是都察院陈镒的学生。 再看看他们弹劾的内容,朱祁钰心中已然有了笃定的猜测,于是把这些奏疏合上,吩咐道。 “这些奏本,继续留中,不必处置。” 成敬点了点头,但是脸上却有些担忧,道。 “皇上,上回留中不发,外朝已有议论,这次这么多御史上奏,若还是留中,恐怕明日早朝,这些老大人会直奏。” 这些日子,朱祁钰还是颇为勤政的,每日的早朝都按时召开。 成敬还是有几分眼力的,看得出这件事情的背后并不简单。 这么多的奏疏,通通留中不发,明日早朝,那些廷臣必然会在早朝上直奏。 到时候当着那么多大臣的面,总不好再不处置的。 然而朱祁钰心中已有定计,只摆了摆手道。 “无妨,朕自有主张。” 说罢,朱祁钰瞥了成敬一眼,有些奇怪的问道。 “往日里,你不会如此多言,今日是怎么了?” 成敬办事,一向妥帖,且极有分寸。 通常来说,这些事情,只有朱祁钰质询他的意见,他才会谨慎开口。 似今日一般,朱祁钰做了决定,成敬却隐晦劝说质疑的,还是头一遭。 被天子这么盯着,成敬立刻跪倒在地,道。 “不敢欺瞒皇爷,昨日,那曹吉祥来找过内臣,说慈宁宫太后娘娘召了他觐见,要他一心用事,但他被朝臣弹劾,自知只有皇爷才能保他,所以求内臣在皇爷面前为他多说几句好话。” 朱祁钰的脸色变得有些晦暗莫名,指节在案上敲了敲,口气却听不出喜怒。 “那你是如何作想的?” 成敬吞了吞口水,叩首道。 “内臣受皇爷大恩,不敢稍有私心,只是觉得,这曹吉祥屡有战功,眼下京营势头太猛,又无中官监军,恐有变故,这曹吉祥能直言慈宁宫太后娘娘拉拢他之事,想必也存有投效之心。” 原来如此…… 朱祁钰幽幽的叹了口气,关于成敬身上的谜团,他总算是弄明白了。 前世的时候,成敬也是这番话,只不过没有提曹吉祥主动来找过他的事情。 这不奇怪,曹吉祥来找成敬,毕竟是暗中请托,说不准还带来金银财帛。 成敬固然中正,但是他又不傻。 若将其中内情告诉朱祁钰,好好的举荐,不免会被怀疑是收受贿赂,帮人幸进。 到时候人没举荐成,反倒自己挨了训斥,何苦来哉。 所以他举荐的时候,只说曹吉祥可用。 因着成敬举荐的人很多,前世朱祁钰也不曾一一细查,便让那曹吉祥逃过一劫。 不过这回,因为朱祁钰一开始就对曹吉祥表现出很强的厌恶。 所以即便是成敬,也不敢把这桩内情暗中隐瞒,这才有了如今这副场景。 揉了揉额头,朱祁钰神情松弛下来,开口道。 “你先起来,将此事细细同朕说一遍。”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五章:告假 成敬见朱祁钰没有真正生气,心中也暗暗松了口气。 果然,没有将此事隐瞒下来是正确的选择。 说出来,皇爷虽然会一时生气,但是终不会太过苛责于他。 但是若是隐瞒下来,以皇爷对曹吉祥的厌恶,一旦发现这桩内情,必然会连他一并疏远。 成敬站起身来,收拾好心绪,将昨天发生的事情细细道来。 其实事情也很简单。 成敬虽然在宫外也有宅子,但是这些日子都在司礼监忙活,不曾回去。 惟有前两天,他奉朱祁钰的吩咐,到宫外去寻那几个同乡御史办事。 天晚,便歇在了宫外。 结果第二天一早,他还没出门,曹吉祥就掐着点到了他的宅子。 “……圣母言若我一心办事,将来太子登基,保我富贵荣华,然我身为内臣,当忠于天子,岂可有二心,故贸然上门,请成公为我引荐……” 成敬将他和曹吉祥的谈话,一字不差的转述过来。 朱祁钰听完了之后,脸上浮起一丝冷笑,道。 “倒是个聪明人!” 要是曹吉祥不说,孙太后曾经召见过他的事情,成敬或许还会对他突然的投效有所怀疑。 但是他如此坦诚,成敬便只会觉得,他是趋炎附势,想要攀附新主。 或许成敬心中并不喜这种人,但是也不会起疑。 毕竟在这宫中,捧高踩低是常态,患难与共才是罕见。 新主登基,孙太后这个上圣皇太后虽然地位仍尊,但是终究失势。 曹吉祥想要另投新主,也并不奇怪,加之他的确是内宦当中,少见的精于兵事之辈。 既有动机,又有能力,这种情况下,成敬想要帮朱祁钰把此人收归己用,也就是能够理解的事情了。 想通了这一节,朱祁钰将指节在案上叩了几下,开口道。 “朕手头的确缺人手,但是此人却不可用!” “成敬,你记住,只有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才叫心腹。” “或似你和兴安,与朕识于潜邸,患难与共,或似舒良,王诚,起于寒微,受朕大恩,方会奋力以报。” “那曹吉祥本就手握重权,如今又随风摇摆,既无忠贞不易之志,又无恩遇报效之心。” “此辈之人,若在外朝,或可远派各地,为朝廷办事,但于内廷,断不可用。” “朕盛极之时,彼辈俯首帖耳,恭敬莫名,然若朕一旦失势……” 朱祁钰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捏紧了手里的奏疏。 明明是寻常的动作,但是成敬却莫名的感受到一股萧索之意。 他偷偷看了一眼天子。 夕阳的暖色打在天子的侧脸上,脸上的表情是成敬从未见过的。 大殿内久久无言,成敬默默的侍立一旁,不让闲杂人等过来打扰。 他不知道天子想起了什么,但是他却明白,那一定是一段惨痛的教训…… 直到盏茶之后,外头有小内侍进来禀报,说外头有大臣请见。 成敬才轻手轻脚的上前,小心翼翼道。 “皇爷,都察院右都御史王文,辽东都指挥使范广,奉旨请见,已在殿外候召。” “叫他们进来吧!” 朱祁钰收敛心思,淡淡的开口道,言语之间,方才的萧瑟之感已全然不见,重新变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圣明天子。 这一场奏对,维持了很长时间,从傍晚到天黑。 皇帝甚至违背了宫门下钥之后,外臣不得流连宫内的规矩。 到最后,还是成敬亲自持着天子的手诏,将两位送出了宫。 出宫之后,他二人到了一趟兵部,随后连夜便赶出了京城。 这场奏对在紧张的朝廷运转当中,几乎没有溅起任何的水花。 就连他们的离开,也没有多少人关注。 毕竟这些日子,朝廷派出去的增援的武将,巡查的御史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然而历史,往往在这些并不被人刻意铭记的时刻被创造。 时节已是深秋,绵绵秋雨寒凉刺骨。 这一场雨,甚至开始夹杂一些小小的冰渣子。 这样的天气,对于需要早起上朝的老大人们来说,可算得上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 但是朱祁钰却只感到忧虑。 天气越冷,就代表今年的冬季来的越早,冬季对于大军行军,攻城都十分不利。 也先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 “皇上,时候差不多了,该上朝了。” 朱祁钰昨夜宿在坤宁宫。 虽然汪氏身子骨不好,现在做不了什么,但是身为皇后,这是她该有的尊荣。 事实上,朱祁钰这段时间,至少有一半的时间,都是宿在坤宁宫中的。 接过兴安递过来的帕子,朱祁钰皱了皱眉,朝外头的成敬问道。 “又告假了?” 成敬苦笑一声,引着自家主子出门,边低声回道。 “是,说是天气寒凉,老病复发,太医也前去瞧过了,说是需要静养。” 朱祁钰停下脚步,抬了抬眸。 他没记错的话,这已经是他登基以来,第三回了。 自从上回,自己驳了王直想要告老还乡的奏疏之后,他第二天就告假了。 想了想,朱祁钰问道。 “你可去太医院问过了,属实是来不了?” 成敬犹豫着道:“问是问了,太医说,天官大人上了年纪,加上最近天凉,身体难免有些旧病复发,不过只要好好调养,当无大碍。” 朱祁钰冷笑一声,道。 “也就是说,其实是没什么大碍?” 他当然知道王直在想什么。 朝廷现在全力备战,所以很多事情都被暂时搁置,朝廷一切的政务核心,都围绕着兵部何五军都督府。 所以他这个吏部尚书,自从完成了朝廷几处紧要位置的补缺以及京畿附近掌事官的考绩之后,的确清闲了许多。 这人一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 就比如现在的王直,面对这样的乱局,明显是想要隐退,不再掺和这档子事儿了。 要知道,眼下的朝堂虽然看似安稳,但是实则暗流涌动。 大战将起掩盖了很多东西,首当其冲的,就是一旦开战,应该如何对待虏营当中的太上皇。 这件事情太过敏感,王直是绝对不愿意掺和的。 反正他老人家七十多了,位极人臣,尊荣尽享。 如今的乱局之下,稍有不慎站队错误,说不准就会一世清名尽丧,不如早早将大权交出去,落个安稳的好。 这恐怕也是他一直放权给于谦的原因所在。 朝廷当中,固然有于谦这样愿意共赴危难的,但是更多的,只怕是惜身不前,明哲保身的……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六章:项文曜 王直这是在变相的告诉天子,他做的够多了。 扶保新君登基,稳定朝局民心,甚至还扶持出了于谦这么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朝臣主持大局。 所以,就放了他这个四朝老臣吧! 所以说,有时候,皇帝和大臣的立场是对立的。 王直想要保住一身清名富贵,这无可厚非,但是朱祁钰却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放他致仕的。 他新君登基,又危局当前,提拔人都来不及,又怎能轻易动摇王直这个吏部尚书。 休说是这个时候,便是寻常承平无事之时,这么一位历仕四朝的百官之首致仕,在朝堂当中也是一件大事。 如今自然更是不行! 不多时,朱祁钰便乘着肩舆,来到了皇极殿。 今天是每旬一次的常朝,在京基本上所有的官员都到了,这也是朱祁钰生气的原因所在。 日朝也就算了,常朝这种场合,王直这个吏部天官公然缺席,这是明摆着在逼迫他这个天子。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群臣山呼行礼,朱祁钰明显看到文臣之首的地方,缺了一个人的位置,显得十分扎眼。 “平身,吏部前番上奏,河南道布政使陈向文年满考绩,结果如何?” 还未等到群臣开始奏事,朱祁钰便首先开口问道。 于是吏部侍郎赵新出列,道。 “回皇上,此事已毕,陈向文考绩为中上,吏部拟命其升迁为陕西巡抚,河南道布政使一职,由左副都御使苗光接任,此乃二人履历,请皇上御览。” 便有内侍将其手中的奏疏取过来,递到朱祁钰的案头。 朱祁钰翻开瞧了瞧,随后便合上放到一旁,明知故问道。 “准了,今日怎么是赵卿来奏事,天官何在?” 赵新答道:“回皇上,天官大人有恙在身,今日告了假。” 朱祁钰脸上顿时有些担忧,道。 “近些日子,朝廷的确是公务繁忙,诸位卿家皆是国之肱骨,万要保重身体。” 于是底下群臣不约而同的拜倒在地,喊道。 “谢陛下体恤,臣等定尽心用事。” 朱祁钰点了点头,转过头道。 “金英,今日下朝之后,你亲自去一趟天官府邸,带上几个太医,再去库中取些上好药材,天官历仕四朝,劳苦功高,为国操劳,实为国之柱石,朝廷肱骨,着加太子太保,华盖殿大学士,入直文渊阁,准领双俸。” 金英略略有些诧异。 王直身为百官之首,生了病皇上理应表示慰问,这没什么奇怪的,但是这加恩,却让人有点看不懂了。 太子太保也就算了,毕竟是虚衔,多领一份俸禄的事,没什么。 不过这华盖殿大学士是个什么意思? 要知道,内阁现在体制还不健全,一般来说,入直文渊阁的都属于内阁之人。 但是准确的来说,只有加了殿阁大学士的衔,才真正算是入了内阁。 从这个角度来说,内阁现在其实是没人的。 因为身为内阁大臣的陈循和高谷,到现在为止,都是以翰林学士的身份入直文渊阁,没有另加殿阁大学士的衔。 这正经的内阁大臣,没加殿阁大学士的衔,反倒是王直这么一个告病的,加了入直内阁的差事。 这是个什么意思? 于是底下立刻有大臣出班,道。 “皇上,天官大人虽为国操劳多年,但吏部尚书已是位极人臣,且内阁陈循,高谷二位大人,尚未加衔,故臣以为,天官大人再加殿阁大学士似乎不妥,况吏部事忙,天官大人身兼多职,恐精力不济,请皇上三思。” 闻言,朱祁钰沉吟片刻,似乎有些犹豫。 想了想,他没有回答这些问题,而是对吏部侍郎赵新问道。 “赵卿,朕记得,兵部有一个郎中,名叫项文曜,前段时间吏部提交的拔擢名单当中有他,如今可调任了?” 赵新没想到皇上会突然问到他,但是他能替王直暂理部务,自然是有两把刷子的,京中内外大多官员的履历,他都记得清楚。 所以朱祁钰这么一提,他立马就想起来了,道。 “回皇上,前次考计,项文曜为上中,吏部拟破格拔擢其为右副都御使,巡查山西,目前尚未动身。”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既然如此,就命项文曜调任吏部右侍郎,协理部务,吏部事忙,内阁轻省一些,天官大病初愈,先到内阁当中掌事,也免得太过劳累。” 底下一阵鸦雀无声。 唯有兵部当中一个三十多岁,身材高大,面如冠玉的官员面露喜色,闪身出列,道。 “臣项文曜,谢陛下天恩。” 要知道,项文曜原本是正五品的兵部郎中,上次考绩是上中,按制可以越级拔擢到正四品。 同时,按照朝廷惯例,京官外放可以原地升品一级,也就是说,他本应是从三品按察使或者上府知府。 但是偏偏遇到了土木之役,都察院死了一大批人,于是他就被破格授予了正三品的右副都御使,巡查山西。 这对于项文曜来说,已经是大喜事了。 可谁料这临出发之前,天上竟然还能再掉馅饼! 一个外放出去的右副都御使,和六部之首的吏部侍郎,同为三品,可地位哪是一样的? 朝廷惯例,地方的三品调任京师,平调视为升迁,工部,刑部这样相对排名靠后的三品,调任户部,吏部,平调也视为升迁。 这么一算,他本来最多只能升三级而已,现在一下子连跳六级,可不是天上掉馅饼吗? 照理来说,天子虽然有权这样越级拔擢,但是总归会有御史之类的,站出来说两句。 但是这次不一样,底下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 倒不是项大人众望所归,而是群臣都被天子另一句话给惊呆了。 他们没听错的话,皇帝的意思是,再升授一个吏部侍郎,由两个侍郎负责部务。 至于原本的吏部尚书王直老大人,则是要专门到内阁去…… 但凡熟悉朝廷如今的官制的人,都会立刻反应出来,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调令,到底是多么爆炸性。 简单的说,这份调令,隐含两个信息。 第一,王直身为吏部尚书,却被夺去了署理部务的权柄,也就是说,王直虽然被加了一大堆衔,但是他失去了最重要的百官之首的权柄。 第二,单从现在来看,皇上没有提拔新的吏部尚书,所以王直还是吏部的坐堂官,并不是加衔,只不过因为“大病初愈”,所以暂时到内阁理事。 也就是说,此举开了外朝六部主官,兼任内阁大臣的先河!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七章:内阁升格 自从太宗内阁设立以来,内阁大臣加六部尚书衔的,时至今日,只有三杨,那是内阁权势最盛之时。 但是,即便是三杨,也只是加六部尚书衔,而非授六部尚书职,之后,内阁权势重新跌落,内阁大臣的加衔,也就变为了六部侍郎。 便如陈循和高谷,分别加衔是户部和工部右侍郎。 应该说,加衔一定程度上来说,体现了内阁在朝堂当中的地位。 三杨之时,地位可以媲美甚至超越六部尚书,所以加尚书衔。 三杨之后,内阁大臣的地位,也就是和外朝侍郎差不多,所以加侍郎衔。 可是这回不同,王直的吏部尚书,是实授! 虽然皇帝说了,暂时不让他在吏部理政,但是没有提拔新的吏部尚书,同时也没有将他的吏部尚书改为加衔。 理论上来说,手握铨选大权的吏部尚书,如果再拿下了内阁的票拟权柄,权势几乎可以比拟宰相了! 许是这个消息太过让人震惊,直到项文曜谢恩之后回到原地,底下才像是突然打开了闸门一样,“嗡”的一下开始议论起来。 但是别忘了,眼下可是常朝,和普通的日朝不同。 议论声刚一起,便有数个礼官闪身而出,维持秩序,为首的礼官更是厉声喝道。 “肃静!” 骚动很快被稳定下来,接着便有一个大臣出列,在殿中站定。 这次不是什么不知名的角色了,而是七卿之一的,左都御史陈镒。 “皇上,太祖皇帝早有禁令,我朝废中书令,宰相,权分六部,禁一切类宰相之官职,王直若以吏部尚书之身,入直内阁,则权势直逼宰相,此举违背太祖皇帝祖制,恳请陛下三思。” 紧跟其后的,是礼科和吏科的一帮给事中,亦是纷纷上前,道。 “皇上,总宪大人所言甚是,此举有违祖制,请陛下三思。” 眼瞧着底下群臣一个接一个的拜倒,朱祁钰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道。 “不过商议而已,诸卿何必如此?” 想了想,朱祁钰又道。 “吏部尚书入直内阁,于制而言,的确不妥,朕本欲为天官分担压力,却忘了此节,是朕之过,诸卿请起。” 底下大臣见皇帝不曾坚持己见,悄悄放下了心,纷纷道。 “皇上圣明。” 然而朱祁钰话锋一转,又道。 “既然如此,那便将天官的吏部尚书改为虚授,仍加太子太保,授华盖殿大学士,入直文渊阁。” 这…… 底下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点不知所措。 这剧本不对吧。 皇上您不是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吗? 怎么就这么轻飘飘的两句话,就免了一个吏部尚书呢? 当下便有大臣站了出来,道。 “皇上,王公历仕四朝,为朝廷鞠躬尽瘁,主政吏部尽职尽责,毫无错处,皇上无故免去王公天官之职,岂非令老臣寒心?” 朱祁钰瞥了一眼说话的人。 巧了,昨天他翻那帮弹劾曹吉祥的御史履历的时候,也顺便看了些别的人的。 其中就有此人,兵科给事中吴勇,是王直的门生。 脸上浮起和煦的笑容,朱祁钰倒也不生气,道。 “这是何等话,是诸爱卿说,吏部尚书兼任内阁大臣,与祖制不合,朕才免去了其中一职,何来的无故罢免?” 说罢,见底下人还欲开口,朱祁钰又道。 “即便是真的如你所说,朕是免去了王卿的吏部尚书实授,也是调入内阁,另有他用,寒心之说,所为何来?” 吴勇被噎的说不出话来,站在原地未动,又有人随之出班。 要说王直毕竟在朝多年,就算不曾结党,门人弟子同乡也是多得很。 一个吴勇被噎住了,又冒出来了两三个,纷纷进言道。 “皇上,自太祖皇帝废中书,罢宰相,吏部便为六部之首,天官冢宰,可谓人臣之极,王公未有过错,无故罢去天官之职,实为不妥,伏惟皇上虑之。” 这句话说的不算委婉,但是也基本说出了朝臣的心声。 在如今的朝廷上,吏部尚书才是百官之首。 皇帝罢去了他的天官之职,在朝臣看来,就是贬谪。 更有甚者,还有更大胆的,直接道。 “皇上,内阁所设,以备咨询而已,岂可与六部相比?皇上此举,乃明升暗降,非圣君所为也!” 朱祁钰还未开口,一旁的金英便已经站了出来,厉声喝道。 “放肆!” 底下群臣也随之跪下,刚刚那个说话的朝臣也拜倒在地,道。 “臣失言,请皇上恕罪。” 话虽如此说,但是脸上却没有丝毫认错的意思。 朱祁钰望着底下黑压压一片跪倒的朝臣,心中倒是平静的很。 文臣这套先冒犯再请罪又不认错的套路,他在这百年间见得多了。 想了想,朱祁钰开口道。 “内阁之设,虽为以备咨询,但经太宗,仁宗,宣宗数朝,曾有贤者如三杨,稳定朝局,调和内外,实非尔等所言,无关紧要之处也!” “朝廷各部院寺监,虽有品阶之分,却都为朝廷效力,并无贵贱之分,尔等需谨记之。” 好吧,这话虽然是场面话,但是却不好反驳。 毕竟三杨的确是内阁大臣,虽然他们更多的是因为手持遗诏辅政才有那么大的权势,但是要说是内阁的功劳,也说得过去。 至于后面的各个部门,都是为朝廷效力,也是政治正确,反驳了容易得罪人。 所以一帮大臣只好再次高呼。 “皇上英明。” 尤其是身为内阁大臣的陈循和高谷,更是感觉扬眉吐气。 说到底,他们俩才是内阁的,被人这么明着说内阁不如六部,叫他们脸上很挂不住。 皇帝这番话,算是正式给了内阁一个肯定,自然是高兴的很。 不过高兴之余,两人对视一眼,隐约有预感,皇帝都做到这一步了,恐怕不会只是口头上赞许两句吧? 果不其然,下一刻,御座上的天子继续开口,道。 “内阁由太宗所设,历四朝而至今,于朝廷有大用,而迟迟无固定体制,实不妥也。” “自今日起,内阁设员六人,凡入阁者,俱加六部尚书衔,内阁大臣俱为辅臣,以华盖殿大学士为首辅,主票拟,群辅辅之,以为定制。” “原户部侍郎兼翰林学士陈循,晋户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入直文渊阁,原工部侍郎兼翰林学士高谷,晋工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入直文渊阁。” “至于王卿一事……” 朱祁钰看着底下一脸不知所措的群臣,道。 “既然群臣执意不肯,朕不强求,仍命王直为吏部尚书,执掌部务,另加太子太保衔,领双俸。” “退朝。”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八章:利弊 于是这次常朝,就这么草草结束。 群臣直到退出了午门,还是感觉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梳理一下这次常朝发生了什么事。 一,天官大人加了太子太保衔,可以多领一份俸禄,耶! 二,内阁两位老大人升了官,平地升两级,以后还可能多几个同僚,耶! 三,某项姓小白脸连升六级……呸! 说的积极正向一点。 新任天子首次常朝,就异想天开,想要推翻祖制。 最终在一众心怀正义的老大人们拼死力谏之下,从谏如流的放弃了原本不正确的想法,被群臣拉回了正道。 在此过程当中,越级提拔了一位外貌出众,能力同样出众的可靠官员项某。 同时,这次常朝指出了内阁对于国家做出过的重要贡献,认可了内阁对于朝廷的重要地位,进一步明确了内阁在朝廷当中的体制地位。 这次常朝当中,再一次实践了君臣议政制度的合理性,增进了朝臣们和新天子的相互了解,进一步坚定了朝臣们希望圣天子垂拱而治的决心。 这次常朝,是一次友好的,和平的,多方共赢的,对于朝廷有重要意义的,成功的常朝……个鬼啊! 但凡是有那么一点政治眼光的官员,都不会看不到,这次常朝绝不简简单单是提拔了几个人那么简单。 看似是皆大欢喜,但是实际上,说是惊心动魄毫不为过。 这其中的原因,就在于内阁! 一直以来,内阁在朝廷当中的地位,都相当于六部偏下,员额不定。 若非今上登基之后,将票拟权下放内阁,恐怕地位还要更逊,比诸寺院而已。 但是天子此举,一下子就将内阁提到了和六部完全等同的位置上。 内阁大臣俱加六部尚书衔,也就是说,至少在级别上,凡是入阁的大臣,都要有能够充任六部尚书的资历。 换句话说,天子此举,是给内阁划了一个坎。 想入内阁,至少要实职侍郎,副都御使级别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 入阁的门槛提升了,内阁的地位自然也是水涨船高。 更重要的是,天子虽然有言,内阁俱为辅臣,但是却指定了所谓的华盖殿大学士为首辅。 这个理解起来稍微有点复杂,简单地说,就是辅臣地位一致,并没有上下级之分,但是却又主次之分。 而有了主次之分,自然就会形成团体。 内阁定员六人,也就是六个由实职侍郎迁升的大员。 哪怕只是挂着尚书的虚衔,没有实职,但是他们联合起来,影响力也可堪惊人。 作为首辅的华盖殿大学士,如果真的能够将这股力量整合起来,恐怕目前的七卿格局,就要变成八卿了。 这可是影响整个朝堂格局的大事,老大人们自然是个个都闻风而动。 当天晚上,京师各处的酒肆青楼,生意突然就好了起来…… 另一头,乾清宫中。 朱祁钰也在回想着今日的朝会。 事实上,他原本并没有想要在这个时候,将内阁的事情提上日程。 只不过恰逢时机,因缘际会,才顺势而为。 有之后百年的眼力,朱祁钰对于内阁的作用和危害,有着清醒的认知。 太祖皇帝废中书,罢宰相,权归六部,实质上是彻底收回了决策权。 往后百年,虽然文臣很多时候都叫嚣着,某某人赫然真宰相也,但是其实都是夸大其词。 包括今天朝会上,也是一样。 要知道,在明以前,宰相最重要,最核心,最标志性的权力,就是代天子决策。 除了军国大事之外,大多数的事务,只需要宰相商定之后,便可以直接下令执行。 甚至于在某些紧急时候,军国大事,宰相也是可以直接决策的。 这是内阁和宰相的本质不同。 终明一朝,无论是内阁还算六部,都没有决策权。 所谓事无大小,悉禀圣听。 按照大明的典制,朝廷上的政务,大到军国大事,小到刑事案件的审核判决结果,都需要呈报皇帝,批准后才可以执行。 各部的奏疏,都只是建议而已。 换句话说,只要皇帝怠政,朝廷就会陷入全面瘫痪的状态。 这也是后来司礼监批红应运而生的原因,但是即便是有司礼监在,还是有许多紧要事务,是司礼监无法决定的。 便如万历皇帝二十余年不曾临朝,即便有内阁和司礼监,还是导致国家机构近乎处于半停摆的状态。 将决策权完全收归君上,必然会导致所有的压力就压到皇帝一个人身上。 毕竟,朝廷所有的政务都仰仗着他老人家来决定呢。 内阁就是为此而设! 明以前的宰相讲究不历州县,不拟台省。 明其实也有这个惯例。 但是明讲究的是不历州县,不拟六部。 至于内阁,则没有这个讲究。 没有地方巡抚的经验,绝无可能在六部当中成为尚书,最高只能做到侍郎,但是却可以入阁。 原因就在于。 内阁的作用,并不在于具体处理政务,毕竟票拟并非决策。 内阁真正的用处,在于调和君上和外朝的矛盾。 具体的政务处理方案,有从地方脚踏实地,一步步走上来的尚书把关,出不了大错。 所以内阁,更多的需要的是八面玲珑,处事周到的权术者,这也是内阁多从翰林中选用的原因。 既然要调和内外,首先就要跟皇帝亲近,翰林天生便是侍从之臣,在这一点上有无与伦比的优势。 其次,朝廷基本上每三年科考一次,选出一甲及部分二甲的进士,大约十到十五人,入翰林院充庶吉士。 观政三年之后,不合格者直接下放州县,考核合格者授编修,再三年,入部院理政,大多从郎中或者巡按御史做起。 此番一步步的向上,最终成为六部侍郎之一,这个过程当中,通常不会在一个部门,而会在多个部门当中流转。 只有每个部门都做的相对出色,才会被简拔入阁,成为正式的阁臣。 这是一个残酷的筛选过程。 尤其是被外放到部院之后,他们不仅需要和自己的同辈翰林竞争,还需要和从地方迁升上来的官员竞争。 相对于这些官员,他们没有地方理政的经验,所以只能不断学习,同时运用自己的策略权术,来取得进步。 在这个过程当中,需要和外朝建立良好的关系,蓄养声望,拉拢势力。 一旦其中有一两步走错,那么就会被残酷的淘汰到州县去做理政官,再无入阁机会。 如此一遍遍的筛选,才能选出真正能够调和内外的内阁大臣,自然个个出众。 但是这么做有一个巨大的坏处,党争!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九章:党争之祸 大明的党争并不是偶然出现,而是和内阁的设立崛起息息相关。 这其实很容易理解。 大明朝廷的斗争史,实际上分成三个阶段,文武之争,阁部之争,党争。 文臣斗倒了勋戚,内阁就开始和六部争权。 后来出了一个张居正,把六部压的没脾气,内阁自己就开始结党内斗。 斗着斗着,大明王朝就没了。 所以大明的党争,实际上始于内阁。 六部掌握朝廷的实权,内阁想要权压六部,就只能通过拉拢朝廷官员。 同时,内阁肩负着调和内外的职责,本身就需要和外朝的诸多大臣打好关系。 天时地利俱在,自然而然的便会结党。 这一点,朱祁钰十分清楚。 但是,若因为担心结党,就打压内阁,也不可取。 老朱家的皇帝是什么性子,朱祁钰见得多了。 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内阁是加强了皇帝对于外朝的控制。 所以即便他不做,后来人也会做。 朱祁钰没记错的话,内阁被进一步重用,正式出现首辅次辅的界限,也就是在天顺年间。 这和谁做皇帝没关系,只是因为朝廷需要。 所以作为皇帝,他还是需要扶持内阁。 而且不仅如此,只有在他手里摸索出一套可以遏制党争,限制内阁的体制,他才能放心。 党争固然可怕,但是就内阁对于国家的作用而言,实际上是利大于弊。 六部,内阁,司礼监,是一个稳定的政治体制,可以最大限度的保证朝廷的正常运转。 六部和皇帝这个政治体制,只有两头,太不稳定。 要么是皇帝权压六部,任意妄为,把国家立刻就作没了,如他那个倒霉哥哥。 要么是六部压过皇帝,重新回到宰相时代,甚至诞生权臣。 当然,有太祖的禁令,大概率不会。 但总归来说,双方都没有退路,矛盾一起,必有一方被压制。 内阁就能很好的缓解这一点。 所以现阶段来说,加强内阁是必要的。 内阁的存在不是错误,如果它只是一个调和内外的机构,那么有利无弊。 错误在于,它越过了六部,成为了实质上的百官之首。 六部是不会结党的,因为六部各有实权,这份实权人人想要,根本结不成党。 但是内阁可以。 因为内阁沟通内外,和外朝并无太多权力上的交叉,所以才可以和六部当中的官员结党。 想要遏制党争,治标的法子,是保持六部的超然地位,打压内阁。 但是内阁大多数时候,是站在皇帝这边的,这相当于自断臂膀。 所以想要治本,就得从根上来。 孟子说的好,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这帮文臣,就是过的太安逸了。 想要遏制党争,只要保持好勋戚武将的地位,六部和内阁,自然而然的就会联合起来对抗勋戚。 没有所谓的阁部之争,也就不会有党争的内耗。 与此同时,所谓非翰林不得入阁的规矩,也得改掉。 只有消除掉部院大臣和阁臣在选拔上的区别,将内阁变成一个正常的朝廷部门,打消掉那股该死的优越感。 这一点,朱祁钰有着清醒的认知。 他没想着大明王朝能永世不倒,万万年长。 但是既然重活一世,他自然要竭力让大明延续的更久一些,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 所以对于内阁,既要用,又要防,得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法子。 目前他还没有太多的头绪。 但是事情要一步步做,就算要打压,至少也要先将内阁扶起来,才能再谈后面的事。 ………… 内阁。 下朝之后,陈循和高谷两人回到内阁直房,默契的都没有说话,而是各自回到自己的直房,借处理政务,平静自己激动的心绪。 直到天黑时分,手头的奏疏都处理的差不多了。 新鲜出炉的户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入直文渊阁,俗称次辅的陈循老大人,才迈步来到了高谷的直房,道。 “世用兄,今日一同下衙,如何?” 高谷放下手中的笔,起身颔首,他也等陈循许久了。 两人一并回了陈循府邸,一同用了晚膳,最终才在书房坐下。 摇曳的烛光中,陈循幽幽的叹了口气。 “可惜了商辂,彭时二人,时运不济,错过了此次大变动啊。” 高谷也叹道:“也怪他们二人,畏缩不前,不体圣意,平白错过了机会。” 前番天子命他二人推举阁臣,他二人虽猜测天子有意从外臣当中简拔,但是顾虑到内阁的规矩,还有就是自己的一点私心。 他们都不约而同的从翰林院选了人推举上去,陈循举荐了商辂,高谷举荐了彭时,都是自己的门生。 出乎意料的是,天子对此并没有表示什么不满,顺手就给准了。 但是当诏书送达的时候,商,彭二人以自己资历不够,能力欠缺,推辞了一番。 本来,这也就是客气客气。 但是谁想到,去传旨的內监听完之后,直接就打道回府了。 这得亏是因为,阁臣入阁用的是中旨,而非正式的圣旨,要不然哪能这么儿戏。 然而经此一事,陈循和高谷也终于确定了下来,天子并不想让阁臣囿于翰林一脉。 不然就凭一个传旨的內监,哪敢这么胡闹,背后定有天子的授意。 只可惜了商,彭二人,若是没有故意拿那番架子,这个时候,便可一步登天。 至于现在,也只能老老实实的等着外放到部院,一步步苦熬了。 毕竟,天子已然有言,入阁者加六部尚书衔,尚书是二品衔。 也就是说,从此以后,想要入阁,至少得是三品以上的实职官员了。 高谷道:“不过或许这也是天子本来的用意,毕竟你我二人年资已足,天子稍加提拔,以定内阁之制,算是常理,但是商,彭二人若真入阁,以其年资,天子反倒不好将内阁阁臣,俱加尚书之衔。” 陈循点了点头,于是将此事略过不提,顺势问道。 “天子今日所为,其倚重内阁之意彰显无疑,然而有一事,老夫却思之不透,想跟高兄商讨一二。” 高谷亦是一笑,反问道。 “陈兄可是说的首辅一事?”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章:何德何能王简斋 灯火通明的书房内,陈循的脸色微微一红,但是还是诚实的点了点头。 既入仕途,想要往上一步,本是常理,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这次天子在朝会上,将内阁的员额制度确定下来。 他二人的品级也水涨船高,虚衔从三品侍郎,超擢到了二品尚书。 照理来说,已然该心满意足。 但是天子偏偏留了那么个钩子,指出内阁群辅,以华盖殿大学士为首辅,主掌票拟。 虽然品阶一致,但是一个主掌票拟,已然区分了首辅和其他阁臣的不同。 而因为王直本就是吏部尚书,在朝臣的一致坚持之下,并没有加授华盖殿大学士。 换句话说,天子设了首辅这个职位,但是却没有授予任何人。 这就不得不让陈循蠢蠢欲动了…… “世用,此处只有你我二人,老夫就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陈循一脸情真意切,开口道。 “自三杨之后,内阁在朝中地位大不如前,如今天子虽有重用之意,但或是因新登大位,施恩于下。” “若非有此变局,朝廷典制又岂会轻易擅动?” “此乃千载难逢之机,若首辅迟迟不定,则终不能与六部相媲美,待危机一过,朝局承平,自当以平顺为主,不宜再大动典制。” “故而此时,我等身为阁臣,当携手并进,稳固典制,如此,内阁传承有序,才是好事,世用以为然否?” 官位动人心! 面对着一个有机会成为和七卿媲美的首辅之位的机会,陈循也顾不上前段时间和高谷的小小嫌隙了,言语之间,拉拢的意思十分明显。 高谷也是聪明人,陈循的意思他何尝不明白。 天子虽然有重用之意,但是首辅一天没有确定下来,内阁辅臣的六部加衔,就只是加衔,在地位上难以真的媲美六部。 毕竟天子有言在先,首辅主掌票拟,其他阁臣辅之。 没有领头人,在朝堂当中,总会矮别人一头。 所以陈循这是在劝他,趁此时机,将内阁的根基稳固下来。 毕竟,如今大敌当前,很多的规矩都不太讲究。 就像今日的朝会,若是放在平时,内阁的地位哪有这么容易提上来。 不得拉锯打嘴仗个十天半个月的,还一定能成。 乱局,是打破旧规矩,建立新规矩的最好机会。 只要这个时候,内阁能有一个首辅站出来,代表内阁在朝堂的军国大事当中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那么内阁的地位就能被彻底奠定下来。 待大战结束,内阁首辅,才能真正拥有稳固的,媲美七卿的地位。 错过了这个时机,再想要跻身七卿的行列,可就难了! 自然,内阁如今只有两位阁臣,看样子,一时半刻也不会有新的阁臣增补进来。 毕竟天子给入阁划了一道门槛,三品实职京官。 因为土木之败产生的大量空缺,导致京城内外许多的高级官员都平地升级补缺。 如今朝中部院内的大多数三品实职,都是刚刚拔擢上来的。 短时间之内,再超擢入阁加尚书衔,不合适。 所以要选首辅,之能从阁臣当中选。 而论资历,论年龄,论政绩,高谷都难和陈循这个老资格的阁臣相比。 也难怪陈循心里会有这个念头。 他总不能自己跑去皇帝面前,说我要当首辅。 作为唯二的阁臣,这个话由高谷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然而望着陈循那期盼的眼神,高谷叹了口气,不得不给他泼上一盆冷水。 “陈兄,非我不肯相助,实乃不可也。” 陈循皱了皱眉,问道:“世用此言何意?” 高谷正色道:“陈兄可曾想过,陛下为何设首辅而不授首辅,真的是因为先授给了天官,不好当场再授别人吗?” 不等陈循回答,高谷便自问自答道。 “非也,当时群臣立陈不可令吏部尚书入阁,又不愿天官自降身份,被罢吏部尚书一职,若陛下真有此意,大可直接命陈兄为华盖殿大学士。” “毕竟,首辅是新设之职,如何选授朝廷并无先例,何况内阁之职,向来秉承圣意,不必通过外朝,且各殿阁大学士,品阶一致,皆为辅臣,只是排序问题,甚至都算不上超擢。” “陛下既然没有选授,自然是不想选授!” “所以哪怕老夫向皇上进言,恐怕也难有其功,反而会令天子觉得我等贪得无厌。” 烛火摇曳下,陈循的面色有些失望。 他自然晓得,高谷说的这些理由,但是他总是不甘心。 想了想,陈循道。 “如此说倒也有道理,不过世用,天子此举,明显是要重用我内阁,既然如此,以陛下的英明睿智,定不会只做一半,这又该如何解释呢?” 高谷叹了口气,他这个老伙计,这是被官位迷昏头了。 “陈兄既然坦诚,那老夫也不讳言。” “陛下做事,自然会设想周到,设首辅而虚位,自然是心中已有人选。” 陈循的脸色更不好看了,捻着花白的胡子,沉吟片刻,反问道。 “另有人选?” “这京中翰林出身的官员,除你我之外,资历大多不够,谁能堪首辅大任?” 应该说,陈循在朝中沉浮了这么多年,若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他是不会这么激动的。 恰恰是因为,这件事情他觉得大有可为,才会找高谷过来商议。 他之所以笃定自己有机会成为首辅,最大的原因就是。 翰林院比他资历更深的,都死在土木堡了! 虽然相较之下,以他的资历,登临七卿勉勉强强,但是考虑到现在的局势,并非没有可能。 高谷说另有人选,但是他刚刚在心里,把京中的多数官员,都过了一遍,再次确定,京城当中,的确没有什么适合的人,能够入阁了。 于是高谷叹了口气,道。 “陈兄忘了,上次皇上说的话了吗?” 上次?陈循眯着眼睛回忆,过了片刻,忽然睁大了眼睛,两条眉毛紧紧地绞在了一起,道。 “你的意思是,皇上要从有地方经历的部院当中特简?” 外朝当中,翰林院出身能混到三品以上的寥寥无几,还大多都是刚刚补缺上去的。 但是要说非翰林出身的,虽然还是不多,但是挑选的余地就宽泛多了,各部侍郎,各寺寺卿,都察院左右副都御使,都在此范围内。 甚至如果是要从地方直接特简的话,那就更多了。 各地的布政使,总督,巡抚,不说一抓一大把,那也是一抓好几个。 陈循坐不住了,站起来道。 “可是为何呢?” “陛下这些年从未出过京城,更不曾听说,跟地方的哪个官员有过往来,没道理弃用吾等侍从之臣,自外简拔啊?” 高谷摇了摇头,道。 “皇上的确不曾出京,也没有跟地方有什么往来,但是陈兄不要忘了,就在这几日,皇上特召了一位大臣进京。” “自其进京后,一应军国大事,皇上必问其意,更曾召其入宫,数次密谈,倚为肱骨之意,难道陈兄看不出来吗?” 陈循愣了愣,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反问道。 “王简斋?” 高谷点了点头。 右都御史王文,字千之,号简斋。 高谷道:“千之本就是右都御史,巡抚在外,论品级已是正二品的大员,若无此次意外,待他九年任满,七卿理当有其一席之地。” “此番应召入京,陛下如此倚重,时时带在身边,如果老夫所料不错,待此次千之自边关巡抚归来,首辅的位置,便是陛下为其酬功所准备的。” 话至此处,高谷的神色有些犹豫,压低了声音道。 “甚至,老夫怀疑,陛下在此刻提出内阁之事,恐怕也是和千之有关。” 陈循坐在椅子上,沉吟片刻,最终幽幽叹了一声。 “若是如此,那王简斋何德何能,令陛下为他如此大动干戈,竟硬生生的要在七卿之外再加一位……”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一章:暗夜杀戮 深秋的草原,昼夜温差极大。 当太阳落下了山坳,大地归于黑暗,寒冷也随之而来。 有经验的牧民,永远会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到自己的蒙古包里,喝上一碗煮热的马奶酒。 然后围着篝火,拿清水将羊肉煮熟。 撒上一把青盐,配上醇香的白酥油,就是一顿完美的晚饭。 对于牧民们来说,深秋是他们最开心的日子。 养了许久的牛,羊,会在这个时候被大批量宰杀,食物在这段时间,会变得异常的丰沛。 但是同时,这也是最悲伤的日子。 这个季节对于农耕民族来说,意味着丰饶的收获,但是对于牧民来说,则意味着寒冷的冬季即将到来。 大地将被冬雪覆盖,广袤的草原将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牧人不得不费尽力气,替牛羊寻找可以充饥的草根,同时,它们也会成为牧人充饥的食物。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在这一刻体现的淋漓尽致。 羊群中幼小的,生病的,瘦弱的,在深秋的时候都会被宰杀。 因为它们注定,活不过寒冷的冬天。 深秋,对于牧民来说,是盛大的狂欢,也是无奈的悲伤。 塔塔尔部是一个很小的部落,隶属于鞑靼部。 他们的大汗,是伟大的黄金家族后裔,脱脱不花可汗。 尽管,他们的部族加起来,一共只有五百多人。 但是他们的物资很充沛。 这都要归因于,数年以前,部族的首领,跟着可汗进贡的队伍去了一次大明。 他从大明的京城里,带回了许许多多的铁锅,盐巴,茶叶。 于是,塔塔尔部在那个秋天,搬迁到了距离大明边境不到两百里的地方。 这个地方不仅水草丰美,天气温暖,而且没有其他部落的侵扰。 更重要的是,首领找到了一条稳定的,获取盐巴和茶叶的渠道,这让部族的日子好过了很多。 不仅如此,如果是往年的这个时候。 部族在宰杀了那些注定活不过冬季的羔羊之后,首领就会会召集起部族最强壮的勇士,带领跨上自己的战马,在深夜越过边境。 于是在每个对于牧人来说,无比难熬的冬季,塔塔尔部都能有丰裕的物资,帮助他们度过寒冬。 不过今年不同了,伟大的可汗召集了他的勇士。 在伟大的长生天庇佑下,可汗将带领他的部族,重新回到关内那片丰饶的土地上,让所有人都匍匐在黄金家族的弯刀下。 大明的辉煌已经过去,黄金家族,将重新君临天下! 每每想起这句话,塔塔尔部的每一个牧人,都会变得热血沸腾起来。 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天上的繁星闪烁,清亮的月光柔和的洒向大地。 凌冽的寒风,挡不住牧人庆祝食物丰饶的兴致。 高高燃起的篝火旁,十多个上了年纪的老牧人,左手拿着皮鞭,将几十只瘦弱的羊羔赶到一起。 右手上,银亮的弯刀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寒光。 韵律十足的马头琴,伴着鼓声响起,年轻的姑娘们围着篝火,跳着原始而古老的舞蹈。 羊羔惊恐的咩咩,牧人高亢的歌声,姑娘们优美的舞蹈。 在熊熊燃烧的火焰旁,共同筑成一道和谐而神秘的画卷。 老牧人的手很稳。 手起刀落,准准的刺在羊羔的喉咙上。 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羊羔便会无力的倒在地上。 牧人只有十多个,但是羊却有好几十只。 同伴被一一杀死,这些羔羊却只能缩在一起。 只要有四散逃跑的,就会被周围的老牧人,用皮鞭狠狠的抽打。 年幼的孩子跟在老牧人身后,费力的将一只只羊羔抬到。 然后来到自己的母亲身旁,熟练的剥皮,去毛,清洗,最后扔进早就准备好的热水铁锅当中。 整个部族的人,都欢欣鼓舞,纷纷加入到舞蹈的队伍当中去,这是一个快乐的日子。 可惜小伙子们少了些,大多都被大汗征召去打仗了。 不然的话,今夜将有无数美好的爱情诞生在篝火旁。 危机,总是在人们最快乐的时候,悄然而至! 牧人高亢的歌声,掩盖了远处疾驰而来的马蹄声。 “嗖嗖” 沉寂的黑暗当中,无数闪着寒光的利箭,从天空中降临。 专心驱赶群羊的老牧人们,是最先被射杀的! 利箭准准的穿透他们毫无防备的后背,他们甚至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夺去了生命。 篝火被打翻了,但是没有熄灭,反而有越燃越旺的趋势。 载歌载舞的姑娘们神色惊恐,不约而同的发出刺耳的尖叫声,紧紧的缩到了一起,瑟瑟发抖。 孩子们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放声大哭,原本在鼓声下放声高歌的牧人们,变得惊恐而喧嚣。 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支四不像的队伍。 那是一队骑兵,马蹄腾起的烟尘有半人多高,可见他们是疾驰而来。 他们胯下是膘肥体壮的骏马,腰上挂着锋利的长刀,身上原本应该十分整洁的衣衫,如今已经被鲜血染红。 他们穿着明人的服饰,但是却不是大明的制式盔甲。 然而那标志性的长刀和胡桃色的强弓,却又分明昭示着他们的身份。 伴随着一道道“嗖嗖”的弓弦震颤声,锋利的弩箭闪烁着寒芒,轻易的带走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骑士们抽出了长刀,没有发出丁点的声音,沉默着朝这帮毫无反抗之力的牧民挥刀。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人们惊恐的尖叫声,混乱的踩踏声,苦苦的哀求声,交织在一起,和手握长刀的沉默骑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月光照耀下。 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一颗颗头颅被生生斩下。 无助的人们四散奔逃,然而却跑不过雄壮的骏马,躲不过一支支闪着寒光的利箭。 嘈杂的声音渐渐消失,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声音,伴着幸存的几只羔羊,惊恐的咩咩声。 夜色在这一刻,显得无比沉寂。 刚刚载歌载舞,欢欣笑颜的牧人们,此刻七倒八歪的躺在篝火旁,汩汩流出的鲜血,染红了这片土地。 沉默的宛若画卷,残忍而血腥。 骑士们依旧沉默,翻身下马,用手中的长刀,一一将倒在地上的每个人看过一遍。 然后,抽出背上的利箭,沾上烈酒,在一旁的篝火上点燃。 “嗖”的一声。 数十只燃烧着的利箭,落在一个个蒙古包上。 顷刻之间,火光冲天。 与此同时,沉默的骑士终于低沉的开口。 “走,下一个部落,在西北方九十里。”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二章:人多且能说 在这个时代,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杀戮,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死亡。 所谓盛世乱世,只不过是死的人多,和人少而已。 苍茫无际的草原上,无数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趁着夜色,扬起了手中的屠刀。 大明终于在此刻,向他的敌人悄悄展露了獠牙。 尽管,暂时只是对于那些弱小的猎物。 夜色掩盖了无数的血腥和杀戮,无论发生了什么,太阳都会一如既往的从东方升起。 当黎明的第一缕光芒洒向紫禁城,沉重的宫门再一次如约被推开。 距离上一次常朝,已经过去了三天。 这三天之内,朝廷出奇的平静,一切如常。 仿佛那次常朝上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件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政务一般。 然而暗底下,又会酝酿着何等的风暴,却无人知晓。 文华殿内,早朝照常举行。 “陛下,臣山西道掌道御史李英,并兵科给事中俞英,山西道御史林光远等十四人,具本弹劾宁阳侯陈懋,刑部尚书金濂,司设监太监曹吉祥三人。” “先是,朝廷命宁阳侯陈懋为总兵官,刑部尚书金濂总督军务,司设监太监曹吉祥为监军,率军往江浙等地平定叛乱。” “三人未得朝廷令谕,擅自招抚逆贼,此其一也。” “招抚之后,三人不辨真假,贪功冒进,逆贼降而复叛,为祸一方,至今未平,此其二也。” “区区民变,迁延年许,靡耗朝廷物力,徒劳无功,此其三也。” “臣等数上奏疏,请陛下论罪处罚,皆留中不发,故臣等斗胆,当廷禀奏,请陛下恕罪。” 早朝之上,十几个御史言官立于殿中,为首者手捧奏疏,面辞恳切,拜倒在地,道。 朱祁钰略有些诧异,关于曹吉祥的弹劾,他已有准备这些御史会在早朝上发难。 毕竟留中不发这么多次,这帮御史能忍耐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 但是他的确没有想到,这帮御史竟然将事情牵扯到陈懋和金濂的身上去了。 说起来,这其实不是陈懋和金濂的锅,而是他的。 或者说,是他那个倒霉的太上皇哥哥的。 陈懋作为沙场老将,用兵灵活,此次江浙叛乱,他和金濂共同率军平叛,实际上是有临机专断之权的。 大军出动,毕竟需要时间准备,但是江浙那边乱局已起,所以地方上就先行调兵平叛了。 应该说,这个时候地方上的官军还是比较给力的。 陈懋率军抵达建宁的时候,叛乱的首领邓茂七已经身中流矢而死,反军也人心涣散。 所以陈懋在和金濂商议过后,考虑到贼首已死,剩下的反军多为平民百姓,所以决定不大肆屠杀,改以招抚为主。 毕竟,这次叛乱,虽然被称为叛乱,但是实际上是一次大型的民变,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百姓被地方煎迫过甚,而跟随反军而已。 既然贼首已死,对朝廷没有什么太大的威胁,自然是招抚更好。 这本没什么过错,但是如此一来,所需要耗费的时间就多了。 毕竟要绞杀反军,和边打边劝边招抚,所要耗费的精力和时间,不可同日而语。 这么一来二去的,就耽搁了大半年的时间。 本来都招抚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一小部分流贼,还在四处逃窜,眼瞧着再有两三个月,就能彻底平定。 结果出了土木堡这档子事儿,于是朝廷紧急召回了陈懋及其大军。 没有了大军的弹压,那帮被招抚的逆贼,在流贼的蛊惑之下,竟有一小半降而复叛,再度扰乱地方。 所以话说回来,这其实不是陈懋的锅。 他熟知兵事,只要再给他两个月的时间,一定能够把这些流贼都全部剿除,保证被招抚的反军不会降而复叛。 也正是如此,被这些御史抓住了话柄。 然而坐在御座之上,朱祁钰却是皱了皱眉。 这件事情他也没有想到,毕竟陈懋回来的早,那个时候,叛乱基本已经平定的差不多了。 而那些被招抚的流贼降而复叛的军报,是前天才传到京师的。 军报到京之后,这两日,的确有人上本弹劾陈懋和金濂,但是并不太多,加起来也就五六本。 因为涉及到曹吉祥,所以被他同样留中不发了。 但是他却没想到,这些御史会将这两边联合起来,一块弹劾。 扫了一眼为首山西道掌道御史李英,朱祁钰沉了沉眸子。 这也是孙太后的计谋? 是为了保曹吉祥? 可是,就凭孙太后在外朝的影响力,怎么可能一下子出动十几个御史。 目光越过李英,落在后头的几个人身上。 他没记错的话,这几个人,是成敬跟他提过的,成敬曾经去知会过的那几个御史。 他们怎么也掺和进来了? 偏头看了一眼成敬,见他小心的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内情,朱祁钰心中疑惑更甚。 想了想,他开口道。 “宁阳侯,金尚书,李英等十四名御史弹劾你二人三条罪状,你们作何解释?” 最先站出来的是陈懋,老侯爷一如既往的黑着脸,道。 “启禀皇上,臣奉圣命讨贼,授总兵官,按制,有临机专断之权,江浙叛乱,实为民变,贼首已死,若贸然屠戮,有伤天和,故老臣以为,招抚之事并无不妥。” “至于降而复叛,那是地方官员管理不当,并非招抚之错。” “还有所谓迁延年许,靡费朝廷物力,更是无稽之谈。” “江浙等地民情复杂,反军分散四处,连下二十余州县,气焰滔天,岂是一朝一夕能够解决之事?” 陈懋是从勋戚鼎盛之时的太宗朝过来的,可不惯文臣那些臭毛病,张口就是毫不客气。 就差说你们这帮人,又不懂军事,就知道瞎咧咧。 不过这些御史自然也不是好欺负的,文臣这些年能够力压勋戚,他们的嘴皮子工夫可是功不可没。 当下,便有御史站出来,冷笑道。 “侯爷倒是推得干净,朝廷派遣大军平叛,乃是要杀贼而去,否则百姓群起效之,岂非处处烽烟?” 说完,又一个御史跳出来,道。 “纵然要招抚,也该先临之以威,再怀之以德,岂能一开始就招抚?何况侯爷既一力主张招抚,自当处理手尾,若何事都推给地方官员,要大军何用?” 接着,第三个御史站出来,道。 “地方官员代天子所牧为民,并非乱贼,侯爷既要招抚,自然要保证这些人不会再出乱子。” 最后,第四个御史总结发言,道。 “兵事一途,我等虽不如侯爷精熟,但也知大军出征,靡费甚重,当从快平定,侯爷年许未平,令朝廷国库靡费如此,难道一句民情复杂,就推得一干二净吗?” 科道风宪,别的没有。 唯独人多,而且能说!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三章:你猜他傻不傻 老侯爷被气得须发皆张,愤愤不平。 但是奈何在数个御史的围攻下,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就被他们一队什么朝廷典制,圣人大义绕晕了。 朱祁钰见此情况,只得出来解围,道。 “金尚书,对于这些御史的弹劾,你可有申辩?” 他本意是想,让金濂出面,压一压那些御史的气势。 毕竟金濂是文臣一脉,且属于七卿之一,在外朝有属于自己的势力。 然而朱祁钰没有想到的是,金濂从列中走出,俯身一拜,道。 “皇上,老臣奉命总督军务,心慈手软,督军不力,战抚失当,致地方百姓再受贼人肆虐,是臣之过,无颜立于朝堂之上,请皇上降罪。” 说罢,竟拿下了头上的官帽,拜倒在地,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 这是俯首认罪,要自罢官职? 陈懋愣了愣,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一脸怒意,瞪着下跪请罪的金濂。 又有御史出列,道。 “皇上,大军出征,本为剿贼,令生民安养休息,宁阳侯陈懋,招抚失当,靡费朝廷财力,徒劳无功,又于廷上巧言善辩,颠倒黑白,请皇上治罪。” 朱祁钰望着文臣这边,一言不发的一帮大佬,再看看底下一个个蹦跶的欢实的很的风宪官。 他终于想明白了! 这是文臣对于勋戚的,又一次的联手行动。 自从宁阳侯陈懋回京之后,原本被打压的举步维艰的勋戚,围绕着他老人家,再次拧成了一股绳。 与此同时,有了这么一个老资格的靖难勋戚坐镇,勋戚终于有了主心骨,慢慢的开始在朝堂当中,再次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对于这种苗头,文臣一脉,肯定是要狠狠掐灭的。 朱祁钰想起前些日子,他收到的那些,陡然增多的,弹劾曹吉祥徒劳无功,监军不力的奏疏。 是了,那就是预兆! 单凭孙太后在外朝的势力,绝无可能组织起如此大规模的弹劾,这背后,是文臣一脉在推波助澜。 他们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弹劾曹吉祥是明,实则是要把这把火烧到陈懋的身上。 这些日子,自己的确是有些懈怠了。 因着也先不断的异动,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京师和边境的防卫布置上。 所以一时疏忽了朝臣们的动向。 当然,若是他们直接弹劾陈懋,闹不到早朝上来,朱祁钰就会驳回去了。 但是他们摸准了自己对于曹吉祥的恶感,先弹劾曹吉祥,再暗中将风向引到平叛的功过上头。 待得招抚的流贼再次反叛的军报到京,朝议也被酝酿的差不多了。 于是,他们在廷上骤然发难,就是要再给勋戚狠狠一击。 为此,他们不惜让七卿之一的金濂,主动求去! 可真是下了血本了! 不过倒也没什么想不通的。 陈懋在勋戚当中德高望重,屡有战功,想要奈何他是不可能的,但是他和金濂一个是总兵官,一个是总督军务。 金濂已经俯首认罪,自去官职。 那么作为总兵官的陈懋,怎么也该闭门思过,不再干预朝务。 好一番算计! 想通了这些,朱祁钰也不由感到有些棘手。 他知道,这次一时不慎,的确是落到陷阱当中了。 一则,这件事情是由弹劾曹吉祥而起,前番多次留中不发,已经让这件事情发酵了很久,到了必须要处置的地步,想要拖,是不能再拖下去了。 二则,有金濂的表态在,陈懋之前的所有理由都被推翻,招抚之策是他二人共同所定,金濂既然认罪,那么陈懋也必然会受牵连。 陈懋如今是勋戚中的顶梁柱,若是没了他,好不容易有点起色的勋戚,立刻又会被打回原形。 然而这件事情的处置既不能拖,又必须要罚,可堪称是势如骑虎。 照现在的情况来看,想要保陈懋的话,只有两个法子。 要么是朱祁钰拿皇帝的威权强压。 但这是最后的法子,即便是皇帝,也不能处处随心所欲,压得了一次,压不了次次。 所以轻易朱祁钰不想这么做。 要么,就只能是文臣这边,自己有人站出来帮陈懋解围,而且这个人的身份地位还不能低,得够份量。 将目光在底下大臣的身上扫视一圈,朱祁钰将目光放在了为首的吏部尚书王直身上。 自从那日常朝上 就是你了! 于是在群臣的瞩目下,朱祁钰先是对金濂道。 “如今国家危急,卿等皆朝廷重臣,不可自轻,金卿请起,如今事情尚未有所定论,便真是有所过错,朕顾及群臣朝议,社稷江山,岂可轻易罢黜七卿重臣?” 金濂深深叩首,右手捧着官帽,依言起身。 他本就在文臣序列的第一梯队,又因奏事,而站到了大殿中央。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天子这番话,若有所指。 而且,就在他起身的时候,似乎隐约瞧见,天子说完这番话之后,吏部尚书王直老大人的眉毛,狠狠的抽动了一下…… 紧接着,天子金口玉音再次开口,不过这次,却是对着百官之首,吏部尚书王直。 “天官,尔为九卿之首,此事涉及七卿重臣,尔以为当如何处置?” 天子说的平平淡淡,仿佛是寻常询问。 但是其他一干七卿大佬,都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放到了王直的身上。 事已至此,殿中站着的诸多御史,面上都浮起一丝得色。 一般情况下,到了这个地步,就是大局已定了。 下有一干御史弹劾,中有涉事之人俯首认罪,要名分有名分,要证据有证据。 天子询问大冢宰的意见,只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天官大人作为百官之首,只要开口说话,就代表了群臣的集体意愿,皇上再顺水推舟的同意,那么就等于整个朝廷达成了一致。 要程序有程序,要人心有人心,简直是一次完美的进谏! 至于天官大人会不会不同意? 开什么玩笑,这么好的打压勋戚的机会,天官大人怎么可能放过? 又不是让他老人家带头和皇上对抗,这就差临门一脚了,他老人家就顺水推舟,萧规曹随就行。 这个时候反对,天官大人傻吗? 是的! 有这个可能…… 因为在群臣的瞩目当中,老天官犹豫了半天,最终才沉沉叹了口气,出列道。 “皇上,所谓兵无常势,大军出征,有临机专断之权,当战当抚,皆因局势而定。” “此番宁阳侯陈懋率军平叛,虽未竟全功,致反军降而复叛,然若论罪惩处,未免过重,以臣之意,总兵官陈懋及总督军务金濂,当各罚俸三月,闭门思过三日,以示惩戒。”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四章:背刺 啥玩意? 罚俸三月,禁足三天? 咋,是他宁阳侯缺那三个月俸禄吗? 底下的一帮御史呆立当场。 剩余的七卿大臣,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目露不解。 谁也没有想到,原本十拿九稳的事情,会在老天官的身上出了差错。 要知道,他们想要的可不是罚俸禁足了事,他们是要把陈懋彻底从朝堂当中驱逐出去。 最不济,也得是调出京师,去地方镇守,不再干预京中政务。 为此,他们甚至不惜折掉一个七卿重臣。 结果现在,就这么雷声大雨点小的草草了之? 一帮大佬还坐得住,但是底下的御史立刻就炸了锅了。 一个个的上前便道。 “皇上,平叛有失,招抚失当,致流贼荼毒百姓,岂可罚俸禁足了事?如此一来,各处大军争相效仿,不用心平叛,只消极不前,深有害也。” “不错,皇上,大军出征,国库靡耗,自当剿除流贼,安抚百姓,宁阳侯迁延年许,却不能令地方安定,此实不可宽宥也,臣请皇上削去其中军都督府都督一职,回府闲住。” 这才是文臣真正的目的,宁阳侯自己身上也挂着中军都督府都督的职衔。 正因于此,他既有威望,又有能力,手中也有实权,才能成为勋戚自土木之后的顶梁柱。 这些御史们满以为自己大计将成,凭借此番打压勋戚的功劳,眼看就要平步青云。 结果却被老天官横插一杠,硬生生的卡住了,岂能不气? 一时之间,连对百官之首的敬畏都顾不得了,有不要命的,直接开口,道。 “皇上,臣弹劾吏部尚书王直,为罪臣开脱,扰乱朝局,请治其罪。” 面对着这么多气势汹汹的御史言官,王老大人却是连眼皮都懒得抬,就这么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凭他老人家的地位,还不是几个御史聒噪几句,就可以动摇的。 朱祁钰看着乱纷纷的朝堂,知道局面算是打开了。 但是还不够! 前面的局面实在太糟,尤其是金濂自承其罪,让文臣这边拿捏到了这次出征的把柄。 如今凭借王直的威望,虽然能够勉强压下,但是终究不是那么名正言顺。 想了想,朱祁钰偏头问道。 “于尚书,你主掌兵部,此事涉及出征平叛之策,你有何意见?” 于谦有些为难。 站在文臣的角度,他自然应该帮着打压勋戚。 何况这次也并非文臣无事生非,陈懋带兵出征大半年的时间,的确耗费了不少国库粮草。 虽然最后时刻被召回,是朝廷的原因。 但是他定下的招抚之策,也的确是迁延这么许久的原因之一。 要是最开始就下决心求战,自然不会耽搁这么久,也不至于临时回师,没时间处理手尾,导致流贼降而复叛。 简而言之,尽管其中有内情,但是朝廷毕竟给了足够的支持。 有军队,有粮草,但是最后平叛的结果不如人意,作为总兵官的陈懋,是要负一定的责任的。 区别只在于大小而已。 可是于谦同样也有顾虑,一则是天子的态度。 他倒不是怕得罪天子自己会怎样,而是此刻的局势,朝廷的一应防务,他都需要天子的支持。 而天子明显是有意要保宁阳侯的,要是于谦跟他拧着来,万一天子震怒,牵连到防务的推进,那是得不偿失。 何况于谦觉得,打压也要分个时候。 现在不是土木之变刚刚发生的时候,也先还在待价而沽,一时之间打不起来。 如今距离冬季越来越近,也先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举兵进攻。 这个时候,要是宁阳侯被黜落,勋戚人心惶惶,恐怕对大局也不利。 但要是站在王直这边,为宁阳侯说情,这帮御史真的闹腾起来,也不是好事。 所以犹豫片刻,于谦还是决定保守一些,开口道。 “皇上,招抚之策的确不当,一则迁延时日许久,二则未处理好手尾,致降而复叛,但是大军在外,自有临机专断之权,臣以为,虽罚俸禁足过轻,但宁阳侯战功累累,若因此闲住,亦是朝廷之失,请皇上虑之。” 这话说得算是比较隐晦,只说罚俸过轻,闲住过重,并没有具体说该怎么处置。 但是从轻处置的意思,却也还是显露无疑。 于是殿上的氛围悄然发生了变化。 王直身为吏部尚书,七卿之长,首先表示应该稍加惩戒便可。 接着是于谦这个主管兵事的兵部尚书,也隐晦表示应该从轻处置。 两个七卿的份量,可不容小觑。 一帮御史顿时有些蔫了吧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不知所措,将目光投向了自家的老大,左都御史陈镒。 陈总宪拧着眉头,亦是有些始料未及。 应当说,朱祁钰所料不错,这次的行动,的确是由几个文臣的大佬,联合对勋戚发起的一次围剿行动。 导火索就是那天巡视城防之后,在武英殿中的奏对。 当时天子在殿中,屡屡驳斥于谦的主张,而对于宁阳侯陈懋却多加青睐,让一帮文臣大佬,不由自主的引起了警惕。 于是在奏对结束之后,左都御史陈镒,户部尚书沈翼,还有内阁的陈循和高谷,几个人在内阁小聚了片刻,商定了此事。 这本是一次松散的联合,对勋戚的进攻,又是文臣们心照不宣的政治正确。 所以原也不必有什么紧密的布置,众人发动自己手底下的御史,默契的借着曹吉祥一事上奏弹劾,最终引向陈懋身上。 他们算计的很好,有曹吉祥的掩护,在朝堂发难之前,皇上不会想到他们是在针对陈懋,自然也来不及提前准备。 老天官那边,抱病许久,对于政事多萧规曹随,随朝堂大流。 至于于谦,他虽然有可能反对,但是独臂难支,何况他毕竟是文臣,还要顾全自己反对之后,朝臣对他的态度,不大可能强烈反对。 最后剩下一个金濂,他本就在风暴中心,按照惯例,遭受如此强烈的弹劾,都需要自己主动停职待勘,以示清白。 再加上此事涉及勋戚,若是强行申辩,金濂会被朝臣视为为陈懋辩护,被士林非议。 所以虽然只有他们四个,但是基本上已经将所有可能算尽。 除非天子不顾朝议,强行庇护陈懋,不然的话,他退出朝堂是注定的! 但是谁能想到,他们预料当中的天子强行庇护没有出现,反倒是老天官先提了反对意见。 有他这个七卿之长带头出面,于谦也紧随其后,一下子就让十拿九稳的局势,变得不稳起来。 事已至此,陈镒自然也只能亲自出面。 然而他还没有开口,就瞧见自己旁边一道身影闪了出去。 “皇上,臣以为于尚书所言甚是,此次招抚虽有不当,然稍加惩戒便可,若因此黜落两位朝廷重臣,实则过重,故臣以为,宁阳侯和金尚书二人,应各罚俸一年,免去宁阳侯掌管宗人府事及金濂正二品资德大夫的衔,以示惩戒。” 作为老牌勋戚,陈懋的身上有很多差事,掌管宗人府就是其中之一,但因他多不在京师,所以基本上也是虚领。 至于金濂的正二品资德大夫,那就是个散阶,和官职相配套,除了好听啥用没有,连俸禄都不管领。 这罚的顶个鬼用啊? 陈镒朝着开口的身影望去,一看之下,心中怒火冲天。 卧槽,陈循你个老东西,竟敢背刺老子?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五章:忍痛割爱 , 陈总宪怒火滔天,然后悄悄挪回了步子。 事已至此,大势已去! 陈循和高谷同为内阁大臣,向来是一个鼻孔出气,既然陈循是这样的态度,那么高谷也不会说出什么新鲜话来。 内阁如今新晋升格,虽然单独一个内阁大臣,或许份量不够,但是俩人加在一块,勉强也可以媲美七卿之一。 如此一来,有吏部尚书王老大人领头,兵部于谦和内阁附和,就他一个人,顶多了再搭个刚被提拔不久的户部沈翼,能起什么用? 陈德遵,你等着! 另一头,陈循心中也是苦笑不已。 当时他和陈镒合计着要对付陈懋的时候,内阁在朝堂当中存在感还弱得很。 可谁晓得一次常朝,天子突然就给内阁拔高升格了。 从正三品的侍郎衔到正二品的尚书衔,一下子提拔了两级,还另加了谨身殿大学士的衔,正式确认了阁臣的身份。 这诸多加恩,早就将他绑到了天子的战车上。 若是朝堂上朝议汹涌,一边倒的情况,他不开口说话也就罢了。 但是现在局势微妙,老天官和于谦都表示要轻判,陈循不用想就知道,下一步天子肯定要问他和高谷的意见。 与其到时候被天子点名,还不如他自己站出来,还能在天子心中留个好印象。 至于陈镒和沈翼那边,他们也没啥损失,最多丢点面子…… 随着陈镒立足原地,底下一干御史彻底没了声息。 朱祁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陈循就是这个性子,往好了说,叫清正仁慈,但是说白了,就是个面团性子。 处理政务他是一把好手,但是面对困难,他总是少几分于谦这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 说白了,这个人,极其容易屈服! 前世的时候,朱祁钰对他也是十分重用,命他主理内阁,虽无首辅之名,却有首辅之实。 然而夺门之变时,他在朱祁镇的逼迫下,却还是老老实实的替朱祁镇拟了复位诏书。 结果到最后,还是没能逃得了流放的命运。 跟他相处久了的人,尤其是门生弟子,也是一样的性子。 承平之时,按部就班,处理政务兢兢业业,但是遭逢乱局,却只会委曲求全。 这也是朱祁钰不愿将首辅交给他的原因。 内阁固然要调和内外,八面玲珑,但是这种圆滑和世故,是外圆内方,而不是一遇大事便只想着委曲求全,顺从大势。 不过他这个性子,现在倒是还有几分用处。 于是朱祁钰道。 “既然诸位卿家都是如此意见,那便免去宁阳侯管宗人府事及金濂正二品资德大夫之衔,以示惩戒。” “至于曹吉祥……” 只见天子略停了停,似乎有些犹豫不定。 底下几个御史对视一眼,皆是狠了狠心。 陈懋也就算了,他毕竟年高德勋,有整个勋戚作为后盾,没扳倒也不丢人。 但是要是连这么一个监军太监都毫发无损,那他们这帮御史,这次岂不是彻底成了小丑? 就算原本曹吉祥只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这个时候,他也得变成主要攻击对象。 “皇上,曹吉祥身为监军,本该阻止不当,将招抚之策事先禀明朝廷,然其人嚣张跋扈,目无朝廷,欺压百姓,玩忽职守,定当重罚。” “不错,皇上,曹吉祥监军不力,劣迹斑斑,蓄养私属,图谋不轨,请皇上严查。” 好几个御史接连跳出来,力陈曹吉祥的罪状,就差说他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了。 反正,曹吉祥也不在这,骂的再狠他也没法反驳,这帮御史憋着火,自然是通通发在了他的身上。 眼看着剧本终于回到了正轨,朱祁钰叹了口气,道。 “卿等所言,朕亦知晓,然此番平叛,曹吉祥只是监军,纵然行事稍有逾矩,亦算不得论罪的程度,朕既宽宥宁阳侯既金尚书,岂可偏罪一人?” 底下御史们的脸色一阵不好看,他们早知道皇上会维护中官,但是事已至此,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弹劾三人,宁阳侯和金濂,板子都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要是连这个曹吉祥都没有拿下。 传出去他们岂非成了笑柄? 这个时候,又有御史站了出来,道。 “皇上,前番惩处王振党羽,曹吉祥监军在外,并未处置,然据臣所查,正统七年至正统十四年,曹吉祥多次出入王振府邸,为其办事,其中多有不法。” “皇上早有圣谕,自正统七年起,凡阿附王振,身负罪行者,无论所涉宫内宫外,官位高低,皆依照大明律例论处。” “故臣请皇上下诏,命锦衣卫执曹吉祥,彻查其罪。” 朱祁钰打眼一瞧,此人不是别人,是浙江道御史朱卿。 成敬找的人…… 然而他还是没有说话,面上犹豫之意更重。 底下御史见此状况,纷纷上前,附和道。 “皇上,朱御史所言甚是,曹吉祥阿附王振,不可轻纵。” 在一众御史的力谏之下,朱祁钰满是不情愿的,才开口道。 “既然如此,命锦衣卫执曹吉祥下诏狱,由大理寺主审,详查其罪。” 群臣松了口气,不管怎么着,只要把曹吉祥下了狱,他们这回的进谏就不算白搭。 至于罪名和最开始的不一样…… 不要在意这种小细节! “皇上英明!” 于是这次早朝,就这么虎头蛇尾的落下了帷幕,索性有曹吉祥这个遮羞布,不至于让文臣这边闹得太过难看。 ………… 曹吉祥最近很不安。 他好好的在江浙监军,结果火急火燎的被召回来,先是得知了皇帝,哦,现在应该叫太上皇被俘,又得知新皇对他颇有意见。 到了京师之后,太后召他进宫,话里话外要他宣誓效忠,还让他假意投靠成敬。 他去试探了一番,却发现那个老家伙对他好像很不待见的样子。 然后又听说,最近好多御史上本弹劾他,皇上都留中不发,结果那帮御史蹦跶的越来越厉害。 他总有一种预感,自己以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了。 坐在榻上想着心事,忽然外头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 “出什么事儿了?” 曹吉祥素来跋扈,对家中仆婢甚是疾言厉色,此刻心中烦躁,更是没什么好气,一句话吓得周围侍奉的人瑟瑟发抖。 还没等他们出去查看,便有两个小厮匆匆忙忙的跑进来,道:“老爷,锦……锦衣卫,锦衣卫来了……说要抓人,抄家……” 曹吉祥心头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刚站起来,屋子里就冲进来十几个持刀的锦衣卫小校,将一干侍奉的仆婢都控制了起来。 紧接着,一个身着飞鱼袍的中年人悠悠然走了进来,笑着道:“曹太监,好久不见?” 曹吉祥一愣,随即脸上堆起一阵媚笑,道:“什么风把卢指挥使吹来了?这,咱家刚回京师,还没来得及到您府上,恭贺您升迁呢?” 卢忠好整以暇的坐下,拿起桌上的茶水,仰头喝下,皮笑肉不笑的道。 “不敢受曹太监的贺,今日朝上,您被不少御史具本弹劾,皇上没法子,只能叫锦衣卫的兄弟们过来,将曹公公的府邸仔细搜查一番,顺便请曹公公到诏狱里歇两天,您是自己走,还是本指挥帮您走?” 外头嘈杂的声音越发强烈,似乎是不少锦衣卫在外头乱翻,鸡飞狗跳的。 但是曹吉祥却没心思管,他看着一旁锦衣卫小校手里的刀子,努力挤出几分笑容,道。 “不劳烦指挥使,咱家懂规矩,外朝那些御史,确实讨人厌的很,皇上新即大位,被他们逼迫,有些让步,咱家明白。” 卢忠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本指挥就不客气了,来人,把曹公公绑了!” 随即,便有两个锦衣卫小校上前,拿出早已经准备好的绳子和铁链。 曹吉祥主动伸出手背到身后,配合着那两个小校,没多会就被绑的结结实实的。 外头仍旧是鸡飞狗跳的,不时传来瓷器被砸碎的声音。 这帮锦衣卫,搜家跟抄家似的! 一边被绑,曹吉祥一边维持着笑容,谄媚的说道。 “卢指挥使其实不必亲自跑一趟,您传个话,咱家自己就到北镇抚司去见您去了,哪需要劳烦这么多的锦衣卫兄弟。” 卢忠收起脸上的笑容,呷了一口茶,没说话。 不多时,外头有几个锦衣卫校尉跑进来,手里拎着几副盔甲兵器,还有绣着蟒纹龙纹的衣袍,道。 “启禀指挥使大人,这是在后院找到的,盔甲共四十副,蟒纹袍四件,龙纹袍两件。” 曹吉祥瞪大了眼睛,看看他们手里的盔甲和龙袍,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旋即反应过来,恶狠狠的盯着卢忠,脸色狰狞。 “卢忠,你个小人,竟敢栽赃咱家,谁给你的狗胆?” 卢忠慢悠悠的起身,来到曹吉祥的面前。 接着,狠狠一脚,就踹在他的肚子上。 曹吉祥双手被绑得紧紧的,脚上挂着锁链,被两个锦衣卫小校抓着,生生挨了这么一脚,顿时脸色苍白,忍不住弓起身子。 然后卢忠才摇了摇头,一脸无辜的开口道。 “这是怎么话说的,曹公公你胆大包天,私藏兵器龙袍,怎么还倒打一耙起来了?” 曹吉祥脸色苍白,倒吸着凉气,但是仍然死死的盯着卢忠,恶狠狠道。 “是你栽赃陷害,咱家要见皇上,不,要见太后!” 卢忠怜悯的望了他一眼,淡淡的道。 “曹公公你谁也见不着了,是你胆大包天,还是本指挥使栽赃陷害,到了诏狱里头,你自然知道。” 说着,卢忠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神色,低下身子,凑近曹吉祥的耳朵,压低了声音,道。 “想来,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曹公公忧惧之下,留下封自罪书,然后畏罪自杀,那些主审的老大人们,也会理解的吧……” “带走!”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六章:瓦剌来使 曹吉祥被捕入诏狱,在整个京师当中没有翻腾起一丝的浪花。 对于满朝的老大人们来说,他们更看重皇上因廷臣谏言,而将中官下狱的过程。 至于曹吉祥是生是死,至少在外朝,没有任何人在意。 一个宦官而已,又不是朝廷命官…… 唯一感到有些头疼的,可能就是负责主审的大理寺卿俞士悦了。 毕竟人刚进诏狱没多久,就“畏罪自杀”,连审讯都来不及,这案卷要写的让人挑不出毛病来,着实是要费上一番工夫。 不过他其实是多余担心了,这个时候,哪有人关注这么一个宦官死不死的。 满朝上下的目光,都汇集在一个地方! 瓦剌来人了! 奉天殿中。 朱祁钰高居上首,底下文武群臣分列两旁,朝廷在京官员,悉数到场。 和寻常早朝的宽松氛围不同,此刻的奉天殿中,罕见了多了几十名手扶仪刀的大汉将军。 “宣,瓦剌特使觐见!” 礼官洪亮的声音响起。 随着侍者一道道高亢的声音,奉天殿高大的大门处,出现了数道身影,皆着瓦剌装扮。 为首者身材魁梧,长着满脸的胡子,一身瓦剌贵族的装扮,在侍者的指引下,来到大殿中央。 随即,右手抚胸,躬身一礼,道。 “大元特使纳哈出,见过大明皇帝,奉我可汗及太师之命,特奉上国书。” 话音落下,殿中群臣便是一阵骚动,立刻有几个御史站了出来,面色涨红,显然被气得不轻。 “放肆!” “大胆!” 与此同时,文臣一边,左都御史陈镒面色沉沉,来到殿中,直视着这位瓦剌特使,沉声道。 “特使慎言,旧元已灭,如今关外惟存瓦剌,鞑靼,何来大元特使?” “且尔所朝拜者,乃我大明皇帝陛下,瓦剌身为臣属,当行三拜九叩之礼,特使奉命而来,难道不清楚礼节吗?” 面对陈镒的质问,那名自称为纳哈出的瓦剌贵族,倒是十分镇定,显然对此有所准备,道。 “纳哈出虽为瓦剌之人,然对于大明典制,亦有研究,阁下身着绯袍,上绣獬豸,若我所猜不错,阁下是大明朝廷七卿之一的左都御史,我说的可对?” 陈镒皱了皱眉,点头道。 “本官左都御史陈镒。” 那瓦剌贵族,再次抚胸为礼,道:“据说在大明,左都御史被呼为总宪,纳哈出见过总宪大人。” 陈镒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他终于明白了! 这个所谓的特使,是在炫耀! 自己质问他是否不通礼仪,他便仅凭着官袍,就猜出了自己的身份,而且一口道出了左都御史的别称。 他这是在变相的告诉大明君臣。 他懂礼节,非常懂! 他就是故意在冒犯大明的威严。 陈镒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纳哈出,说不出话来,只能连声道。 “关外蛮族,无礼之极!” “陈卿,退下。” 这个时候,朱祁钰终于开口了。 相对于被气的不成样子的陈镒,他显得平静之极。 待陈镒站回远处,朱祁钰的目光越过冕旒,落在这个张狂无礼的瓦剌使节身上,开口道。 “你是奉脱脱不花之命而来,还是奉也先之命而来?” 纳哈出微微躬了躬身子,道。 “我王庭可汗和太师,勠力同心,上下一致,太师的意志,即是可汗的意志。” “呵~” 朱祁钰轻哼一声,悠悠道。 “所以,你是奉也先之命而来?” 纳哈出傲然而立,没有回答,但是显然没有否认的意思。 瓦剌和鞑靼虽然联合成立了新的汗庭,奉脱脱不花为可汗,但是实际上两个部落还是泾渭分明。 纳哈出来自瓦剌,所以他心中的部族首领,自然是也先无疑。 于是朱祁钰的脸色猛然沉了下来,冷声道。 “你既奉也先之命,当为瓦剌之人。” “先太宗之时,瓦剌向我大明正式称臣,仁宗,宣宗两朝,蒙我大明庇佑,数赐贡礼,至正统十四年二月,尚有使节队伍来我进贡。” “然而尔身为瓦剌使臣,于我大明奉天殿上,大放厥词,口称大元使节,怎么,这是也先在告诉朕和大明,他要彻底反叛,背弃先祖对我太宗皇帝的称臣之议吗?” 一连数串的质问,让纳哈出也变了脸色。 他出使之前,找喜宁打听过,大明这个新的皇帝,是个懦弱到了极点的性子,再加上有太师的授意,所以他才敢如此嚣张跋扈。 但是他没想到,他的无礼举动,不仅没有让这个新的大明皇帝发怒,反倒三言两语的,就将主动权拿了回去。 草原上向来都是敬畏强者的,见这位大明皇帝如此强势,纳哈出也正色起来,再度俯身,道。 “皇帝陛下,瓦剌只向强者称臣,大明太宗文皇帝陛下,威震漠北,兵锋所向,皆为臣妾,瓦剌部族的每个牧人,都真心敬服太宗陛下。” “然而,大明如今已经不是太宗陛下做主了!” 纳哈出直起身子,神色之间充满了骄傲。 “如今的瓦剌,是大元汗庭部下,我们的可汗,是伟大的黄金家族的后裔,脱脱不花可汗。” “可汗和太师,已经重立大元国号,纳哈出此来,是代表大元汗庭,和大明和谈。” 说着,纳哈出拿出刚刚的那份国书,展开道。 “皇帝陛下,此次我奉太师令谕,来大明出使,只要大明接受太师所提的三个条件,太师将会立即撤军,将您的哥哥奉回京师,并与大明永世修好。” 眼瞧着这个瓦剌特使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底下众臣都恨不得再跳起来揍他一顿。 但是考虑到眼下是在奉天殿,皇帝陛下在上,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不过他所说的,将太上皇送回京师的话,还是让群臣竖起了耳朵。 不论他们多不想承认,事实就是,大明的前任皇帝,如今的太上皇陛下,正在人家的手里捏着。 这是奇耻大辱,如果不能迎回太上皇,这份耻辱将永远也不能洗刷。 纳哈出见四下寂静无言,脸上露出一丝得色,道。 “这三个条件分别是……” “一,我脱脱不花可汗已复大元汗庭,大明当承认我大元国号,并宣布与我汗庭修好。” “二,开放自大明太祖高皇帝陛下在位时起,对我汗庭关闭的两国互市贸易。” “三,迎娶我瓦剌贵女,也先太师之妹,为大明贵妃,以示两国修好之意。” 殿上依旧一片寂静,然而这次是被气的。 一帮老大人听完了这番话,脸色涨红,浑身发抖,花白的胡子都有直立起来的趋势。 然而就在此刻,上首传来天子平静的声音。 “特使说完了?既然说完了,那就来听听朕的条件吧!”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七章:开战吧! 奉天殿中针落可闻。 朱祁钰起身,立在丹陛之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这个不可一世的瓦剌使臣,淡淡的道。 “朕现在就可以答复你……” “一,旧元国祚,早已被我太祖皇帝覆灭,朕身为太祖皇帝子孙,绝不可能承认任何以大元为号之汗庭,若脱脱不花和也先执意以大元为号,即是与我大明永世为敌。” “二,是否打开互市,亦或者与哪个部落汗庭互市,当由我大明君臣决定,但断不会因彼辈胁迫而开。” “三,我大明从无和亲联姻之传统,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也先若要修好,朕与上皇不吝接受瓦剌贵女入贡,但那是臣属入贡,而非联姻。” 不得不说,中华几千年的传统,体现在各个方面。 宽阔的奉天殿中,朱祁钰虽然并没有刻意提高音量,但是他的声音却通过四周的墙壁,引起一阵阵轻微的回声。 而他又立在丹陛上,比其他所有人都高一截,居高临下,天生便有一种压迫感。 一番话回荡在大殿之中,越发显得堂皇正大,皇威浩荡。 纳哈出被这强烈的气势一震,一时竟未反应过来。 他知道这些条件,大明君臣肯定不会答应,事实上,太师这次派他过来,也没打算能够和谈成功。 但是他却没想到,这位新的大明皇帝,竟然连和群臣商议都不用,就如此强硬的回绝了他。 感受到周围四面八方的嘲弄目光,纳哈出脸色涨红,沉声道。 “皇帝陛下,您这是在向太师和可汗下战书吗?” 面对纳哈出话语当中隐含的威胁之意,朱祁钰淡然道。 “大明,从不惧战。” 面对朱祁钰强硬的态度,纳哈出忽然平静下来,再次俯身为礼,道。 “皇帝陛下,请您放心,瓦剌自太宗文皇帝之时臣服于大明,虽份属汗庭,但太师一直心向大明,无有冒犯之意。” “前番瓦剌有幸,能得大明皇帝陛下圣驾莅临,留驻汗庭,太师一直有意,将汗庭中的皇帝陛下奉回京师,无奈大明边境官军并不相信。” “纳哈出恳请您诏谕沿边,开放关隘,让我迎送皇帝陛下队伍通过。” 朱祁钰眸光一闪,能被派来出使的,果然不是简单人物。 单是这份能屈能伸,前倨后恭的心性,就不可小觑。 与此同时,他也敏锐的察觉到了,对方状似无意的小小变化。 坐回到御座上,朱祁钰的脸色也恢复平静,道。 “首先,朕要告诉你,朕是大明皇帝,被你们掳走的,是我大明的太上皇陛下,你既然自诩深谙大明典制礼仪,当知这并非可以混淆之事。” “自古天道人心,莫不好生恶杀,好逸恶劳,好治恶乱,战火一起,生民受苦,若非必要,朕亦不愿开战。” “也先若真有迎送太上皇之意,便先命大军退至阴山之后,再遣十五人队伍,解去兵甲,布衣单骑至大同城下,我沿边守将,自当护送上皇归京,大明亦可与瓦剌重修旧好。” 计谋再度被识破,纳哈出终于有些绷不住了,沉下脸色,道。 “我汗庭太师及可汗,本欲与大明修好,奈何皇帝陛下一意逼迫,全无和谈之意,既然如此,太师只能亲自将汗庭中的皇帝陛下送回京师正位。” 狐狸尾巴终于是藏不住了吗? 朱祁钰冷笑一声。 事已至此,无论是他还是也先,心里都清楚,一场大战不可避免。 这一战不打,也先不会甘心,大明也不会甘心。 这个所谓的特使,不过是块遮羞布而已。 真要和谈,也得等一方把另一方打趴下再说! 也先的那三个条件,就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大明要是答应了固然皆大欢喜,但是那基本不可能。 所以也先要的,不过是一个开战的理由而已! 当他的条件被自己强硬拒绝之后,这个特使又改口称那个被囚虏庭的太上皇为“皇帝陛下”。 无非就是在昭示,如果不答应他的条件,那么瓦剌就只会承认虏庭当中的那位是“皇帝陛下”。 而也先带着瓦剌的大军起兵攻明,就是师出有名,正本清源,送“皇帝陛下”正位。 换句话说,这个特使就不是来议和的,而是来下战书的! 到底是曾经入主中原过的,名分大义都玩起来了。 跟宋朝之前那帮不通礼仪的蛮族,就是不一样。 既然都撕破脸皮了,朱祁钰也不藏着掖着,冷笑道。 “也先若要战,朕便在这京城当中等他,朕还是那句话,超过十五骑的队伍,一旦尝试突破我大明边境,便被视为入侵,大明官军将视为敌人,动用一切手段歼灭之。” 略停了停,朱祁钰又道。 “特使既然说朕无意和谈,那么朕就告诉你,和大明罢战止和的条件。” “其一,瓦剌大军退至阴山以外,此生不得再入大明边境一步。” “其二,遣十五骑以下的队伍,送归我太上皇陛下。” “其三,也先身为臣属,以下犯上,起兵叛我大明,实乃罪不可恕,当单人独骑至大明关隘下,束手就缚。” 面对如此强硬的条件,纳哈出有些恍惚。 明明是瓦剌俘虏了对面的皇帝,大败了大明数十万官军,如今陈兵境外虎视眈眈,一言不合就要直驱京师。 这个新皇帝咋一副,是瓦剌打了败仗,要委屈求和一样?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纳哈出也不再讲究所谓的外交辞令,开口道。 “陛下,您的条件,恕瓦剌不能答应。” “且,瓦剌臣服的是太宗文皇帝陛下,如今在我汗庭的皇帝陛下,才是宣宗皇帝遗命的君主,既然您是这样的态度,那么太师和可汗,只能将汗庭的皇帝陛下送回京师正位之后,由他老人家来做主了。” 纳哈出再次俯身为礼,礼节周到,但是态度却狂妄无疑。 朱祁钰起身,再次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开口道。 “太师要战,朕便在京师候战,只是朕有言在先,太师大军一旦越过边境,关内便是太师及瓦剌大军埋骨之处,此,勿谓朕言之不预也!” 纳哈出再次抚胸躬身,道。 “既然如此,纳哈出便告退了,陛下放心,纳哈出会将您的意志,一字不差的转达太师和可汗。” 说罢,后退两步,丝毫不顾在场大臣敌视的目光,径直离开了大殿,大摇大摆的扬长而去。 殿内的气氛沉沉,谁也没有想到,本以为一次寻常的觐见,竟然会如此剑拔弩张。 虽然明知道瓦剌并无和谈之意,但是他们还是被皇帝无比强硬的态度所震惊。 要知道,自登基之后,天子对于臣下甚是宽仁平和,听言纳谏,抚顺朝局。 这让他们几乎忘了。 皇权,是多么的高不可攀,让人敬畏! 朱祁钰望着那几个瓦剌使节,堪称无礼的自行离开,面色却是变得越发严肃起来。 目光越过冕旒,落在在场所有人的身上,朱祁钰轻声开口道。 “诸卿,战争,就要来临了!”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八章:烽烟起 , 边境,大同城。 作为大明边防线上,最重要也最稳固的要塞。 大同城仿佛一座历经百战的史前巨兽,伤痕斑驳,但是却屹立不倒。 高且坚固的城墙上,处处可见血迹干涸后的淡淡红色,新晋修补起来的砖石,还有便是,立在城墙上,全副盔甲,纹丝不动的卫士。 落日的余辉洒在高高的城墙上,仿佛镀上一层柔金色的外壳。 塞外的风肆虐张狂,卷起黄沙漫天,遮住了人们望向远处的目光。 “咚,咚……” 地面在轻微的颤动,散落在地面上的碎石细沙,不住的跳跃着,远处的地平线上,一条长长的黑线浮现而出。 那是由无数的黑点汇集而成的洪流,由小变大,伴着升腾而起的黄沙,不过片刻时间,便可听到群马奔腾的声音。 “敌袭!” 一声凄厉而嘹亮的军哨声响起,大同城墙上下,无数的卫士闻声而动。 先是长长的军号声,长鸣不息,用最快的速度,将消息传遍了大同城各个地方。 随之而来的,是全副盔甲的官军,短短片刻。 城墙上的卫士陡然增多了将近一倍,每个人身上都背负弓弩,脚下是滚木礌石。 城墙的中央,一人身着古铜色盔甲,目如鹰隼,面沉如水,此人正是大同镇守总兵官郭登。 郭登身旁左右,分列二人。 左侧一人,身着浅绯色袍服,上绣獬豸,面容肃然,为朝廷派遣而来,协同守备的副都御史朱鉴。 右侧一人,同样身着盔甲,不是别人,正是早就被遣派出京的都指挥使范广。 骑兵的优势在于来去如风,即便是大队的骑兵,也不会影响其机动性。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远处的黑线便由小变大,如洪流般来到了大同城下。 都说人数过万,无边无沿。 此刻,站在大同城墙上朝外望去,入眼尽是密密麻麻的骑兵,一眼望不到头,人数何止万余。 这些骑兵齐齐列于距离城门大约两千步处,场景蔚然壮观。 两千步,正好是守城火炮的最远射程。 随即,对面大军当中出来一队人马,大约三四十人,为首者身着中官服饰,手里捧着一卷诏书样的东西。 来到大同城下大约百步处,高声喊道。 “我乃皇上随侍太监喜宁,奉诏而来,大同总兵官郭登何在?” 郭登立于城墙之上,面无表情,喊道。 “本将在此,有话便说。” 喜宁从马上翻身而下,展开手中黄绢,道。 “皇上有诏,朕大军出征,留于瓦剌汗庭,今与瓦剌太师修好,奉送回京正位,朕闻郕王祁钰于京师登基为帝,此乃不正得位,今命大同总兵官郭登,速开城门,迎朕回京。” 读罢,喜宁厉声喝道。 “圣命在此,郭登,还不速开城门接诏!” 相对于喜宁的疾言厉色,郭登却是神色平静,冷声道。 “朝廷早有令谕,自瓦剌而来一切与圣驾有关之物,皆为伪诏,也先若真有送还上皇之意,便请遣十五骑队伍护送而来,到时,本将自当开城,迎回上皇。” 喜宁面色阴沉,翻身上马,便道。 “郭登,你敢违抗圣命,阿附伪帝,胆大包天,阻挠皇上回京正位,太师必将兴兵讨伐,到时身败名裂,其苦自知。” 说罢,不再言语,带着人马径直回到大军当中。 随之而退去的,还有洪流一般的骑兵队伍。 “禀总兵大人,我军探子回报,虏贼来兵共万余人,如今已在五里外扎营。” 郭登依旧站在城墙上,望着远处斜下的夕阳和升起的烟火,随即,摆了摆手,示意前来禀报的士卒退下。 虽然文臣武将在朝堂当中势如水火,但是如今大战当前,这些文臣还是拎得清楚的。 尤其是刚才的一番对答,郭登坚决的态度,让负责贯彻朝廷命令的朱鉴暗中点头不已,于是主动开口问道。 “郭总兵,也先既已对大明宣战,当不会只有万余人,想必这些军队,并非也先主力,难不成?” 郭登拧着眉头,朝着东方望去,透过茫茫的草原,他仿佛看到了升腾而起的战火,咬着牙道。 “白羊口!” 不等郭登继续说,另一旁的范广开口道。 “朱大人,大同城坚墙高,想要攻破实为难也,前番也先率主力七万,攻城三日未下,这次他自然不会再寻这个苦头,且如今他占据阳和,就地利而言,必然会选择进攻白羊口。” 朱鉴捻着胡子,皱眉道。 “所以他这一万人马,是用来牵制大同的官军,让我们不敢前去支援白羊口的?” 郭登点了点头,道。 “不错,若本将所料不错,此刻白羊口已经开战了,没记错的话,现在守备白羊口的,是都督佥事谢泽和参议杨信民吧?” 朱鉴见郭登的神色不对,以为他在担心白羊口的战况,于是开口道。 “不错,杨大人性烈如火,郭总兵放心,纵然战死殉国,杨大人也不会后退一步,定会死守。” 郭登眼中闪过一丝悲伤,轻声喃喃道。 “死守,是,谢泽也会死守的……” 范广在一旁暗骂一声,这朱御史简直是个愣头青,话都不会说。 这个谢泽,早年曾是郭登部下心腹将领,后来升迁为都督佥事,独自领兵,镇守一方。 白羊口虽是险要关隘,但是无论是兵力还是城池坚固程度,都难比大同。 只怕此刻,面对也先的主力猛攻,早已经是危在旦夕。 总兵大人哪里是在担心战况,分明是因为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腹部下战死,但是自己却不能出兵救援,而感到深深的无力。 结果这个朱御史还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是个愣头青! 范广上前一步,双手抱拳行了个军礼,道。 “总兵大人,也先派遣万余大军驻扎在外,是笃定大同城内防卫空虚,然末将此次率军两万,已分四路从雁门关而入,首批六千人已至,请总兵大人下令,命末将率军夜袭城外虏贼大营,挫其锋锐!” 那一日,从京城出发之后,范广秘密赶往了居庸关,从孙安的手中,接过了从各处关隘征召的那三万大军的指挥权。 然后将这三万人化整为零,拨出五千人支援紫荆关,留下五千人驻守居庸关。 然后将剩下的两万人,化整为零,兵分四路,分别从雁门关等处赶往大同。 除了他亲率的六千人是直接赶到大同以外,剩余的一万四千人,则是潜于其他隘口,待开战之后,才会开拔秘密前来。 这既是为了扰乱也先的视线,也是避免太过大批人马的调动,引起也先的警惕。 所以时至今日,也先只怕还以为大同城内,只有不到一万的残兵,所以他才敢放心大胆的出兵攻取白羊口。 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谨慎的在大同城外,放置了近万的人马,防止大同出兵增援其他隘口。 毕竟自从土木之役以后,朝廷明面上对大同的增兵,加上原有残留的兵马,加起来也差不多有一万。 面对着范广的请战,郭登摇了摇头,眸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道。 “陛下命你率两万人马,秘密来援,实则是有大用,此刻,还不到你们出军的时候。” 说罢,郭登的脸上闪过一丝寒意,望着远处升起的烽烟,轻声开口道。 “且再等一等,过些日子,本将定要那也先,后悔此生敢犯我大明!”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九章:战损 京师,紫禁城,武英殿。 朱祁钰面前摆着一份军报,底下是兵部尚书于谦,此刻正面色肃然,禀报道。 “皇上,紫荆关来报,四日之前,也先起兵四万,攻白羊口,守将谢泽力战三日不敌,城破,守将谢泽战死,协同军务参议杨信民城破后自缢而亡,镇守官军九千人,战死者六千余人。” “先锋官石亨领残兵两千,退至紫荆关,先已被协同守备紫荆关右副都御史罗通拿下,已押往京师,待朝廷处置。” 听到石亨的名字,朱祁钰抬了抬眼皮,心中冷笑一声。 果然还是这副贪生怕死的性子! 眸中闪过一丝冷色,朱祁钰开口道。 “战死者家属善加抚恤,一律从厚,不必吝惜,守将谢泽及杨信民,按例追赠,升品一级,准荫一子。” “至于石亨,朕前番已有诏谕,前番不战而逃,已蒙朝廷宽宥,此番守将战死,他却望风而逃,不战而退,此等动摇军心之辈,岂可再宥?” “命罗通将此人就地处死,此后再有敢不战而逃者,各地镇守将领,可先斩后奏。” 于谦很想说,军报上写了,石亨并不是望风而逃,而是在在守将指挥下数次出战,最后在城破之后,才带着残兵后撤。 但是皇帝金口玉言,已经给他定了性,于谦也便咽下了到嘴边的话。 反正,详细军报能看到的人不多,既然天子说他是不战而逃,那就当不战而逃吧…… 大战当前,的确需要有人祭旗,以防再有人敢擅自后撤。 于是石亨的命运,就这么三言两语的被定下来,在此等局面下,一个先锋官的生死,连点水花都掀不起来。 揭过了这一节,朱祁钰将目光重新放回到军报上,问道。 “白羊口百姓如何?对方战损如何?” 于谦道:“回皇上,前番我等猜测也先进攻路线之后,兵部便已命各处隘口,三两合并,各处小隘口百姓,迁往临近坚城或重兵驻守之隘口,空下无人值守之处,已用木石堵塞通路,陈兵隘口共十二处,其中兵马多则五千,少则三千,器械辎重齐备,当可自保无虞。” “白羊口百姓开战之前,已迁往居庸关,倒马关及紫荆关等处百姓,亦在陆续外迁。” 涉及到百姓和军务安排,于谦说的就比较详细。 略停了停,待天子消化完之后,于谦继续道。 “白羊口一战,我军死者六千余人,据战后探子回报,也先大军死者逾三千人,伤者两千余。” 朱祁钰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开口问道。 “怎会如此悬殊?” 大明据城而守,又事先有所准备,战死者还有六千多人,也先的战损竟然才不到明军的一半? 于谦苦笑一声,道。 “皇上容禀,也先此次攻城动用精锐四万,白羊口只有不到一万守军,以少敌多本就艰难,这一万人又有一半,是土木之后新调入白羊关,士卒磨合不够,能够如此战绩,已是白羊口守将谢泽奋勇杀敌,下严令死战不退之故。” 虽然天子看起来好像不满意,但是对于于谦来说,这种战绩他已经相当满意了。 毕竟朝廷此次布防的重点,在于紫荆关和居庸关,白羊口和倒马关虽然也十分重视,但是相对紫荆则稍显次之。 这次出兵,也先动用了四万人马,除去负责后勤转运的一万,一共三万人,按照这个战损来看,等攻到京师,估计也就剩下一半。 这对于把京师安危看的比命还重要的于谦来说,已经算是好消息了。 朱祁钰微微点了点头,是他有点心急了。 一万对四万,又没有大同宣府这样的坚城可依,以寡敌众,对方又都是精锐,能够磨掉对方的三千人,已经算是不错的战绩了。 “朕记得,土木之役时,也先所率主力,共有接近七万,即便是他在土木之役当中有所损失,但是经过了这么久的整备,大抵也恢复了元气,剩下三万大军,又在何处?” 于谦道:“据兵部布置在边防各处的夜不收来报,土木之役后,也先退居威宁海子,的确重新向各部落征兵,但是因前番我官军化整为零,劫掠各部,致瓦剌诸多部落人人自危,纷纷将部分青壮留下守卫部落,所以也先并没有彻底恢复元气。” “因而此次出兵,也先兵力有所缩减,共计六万余众,也先本人亲率主力四万,另有一万留守大同城外,又分遣一万,攻古北口。” 朱祁钰皱眉,起身来到一旁悬挂的边防图前。 自从那日送走了瓦剌使节之后,武英殿的这幅边防图,就没有摘下来过。 他将目光定在大同,宣府,北古口等几个地方,来回逡巡,开口道。 “大同留兵,朕能看得懂,大同毗邻阳和,是也先军需转运的要地,纵然他攻下了白羊口备用,但是想必范广带去的六千官军,还是引起了也先的注意,只是古北口,一万抵得什么用?” 说到底,因为这一世他的所作所为,不仅登基的日子比之前早了许多,对于边防上的布置和防卫,也和前世有所不同。 大明这边的措施一变,也先应对的措施,自然也和前世有所不同。 大同这边,范广的那六千人,就是做给也先看的。 毕竟大同对于大明的边防太过重要,若不增援,也先才会起疑。 朱祁钰命范广将那三万人化整为零,明着是增援了六千人,实则待也先大军出动,将目光放在京师之后,暗中将剩下的一万四千人再增援大同。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才是上策。 如果连栈道都不修,人家立马就会发现你的陈仓。 所以也先留下一万军队在大同城外,朱祁钰是有这个准备的,但是古北口可是不亚于居庸关的坚城,别说是一万人了,就算是也先那六万人全去,一时半会也未必攻得下来。 他又为何要如此做呢? 这个时候,于谦也跟到了边防图前,开口道。 “陛下,臣对此也有不解,据古北口守将传来的消息,此次带兵攻古北口的,是也先的弟弟赛罕王,此人骁勇善战,骑射勇猛,但是此次攻古北口,却屡战屡退,似乎……” 朱祁钰将目光定在边防图的某处,淡淡的接口道。 “似乎并无意攻下古北口,倒像是佯攻,对吧?” 于谦颔首不语。 朱祁钰长长的舒了口气,转过身,目光越过重重宫阙,看向遥远的某处,轻声叹道。 “也先,果真人杰也,竟然和朕想到一起去了,那就看一看,咱们到底谁的手段,更高明一些吧……”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章:辽东 与大同,宣府这样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的坚城不同,辽东镇是在大明覆灭旧元之后,才逐渐翻修营建的军镇。 如今,大明边境最大的威胁还是瓦剌和鞑靼,而作为真正覆灭了大明的女真一族,还是辽东境内一个人人可欺的小小部族。 辽东军镇设于广宁,最开始是为了肃清逃匿到辽东各地的旧元余孽。 仁宣之后,由于兀良哈部时常北上侵扰,辽东军镇的地位也被日渐重视起来,在朝廷的支持下,陆续营建了两座大的军镇,以及许多星罗棋布的小堡垒。 时至今日,辽东军镇虽然没有发展到和大同,宣府一样的坚城,但是也是大明边防当中数得着的军镇。 而如今镇守在辽东军镇的,是总兵官曹义,及左都御史总督辽东军务王翱。 当然,王翱的这个左都御史是虚授,为了方便他提督军务所用。 这也是大明的惯例之一,职衔差分离。 在内阁崛起之前,一般来说,只有一个官名的才是最厉害的,因为那代表他是真正的掌事官。 便如陈镒,他的官衔简简单单,只有左都御史四个字,却是正经的七卿之一。 而那些越是花里胡哨,啰里啰嗦一大堆的,通常前头一大串头衔都是虚授。 都察院尤其是如此。 要知道,都察院的职责是风闻奏事,监察天下,但是同时,朝廷只有都察院这一个风宪部门,在各地都没有下设机构。 因此各地的御史,佥都御史,副都御使,都是直接隶属于都察院的外派官员。 王翱就是如此! 此刻,镇守辽东近三年的王翱老大人,终于见到了久违的都察院同僚,奉命巡边的右都御史王文老大人。 两位许久未见的都察院同事,在满怀激动的叙旧之后,终于冷静下来,开始谈起了正事。 宽阔的总兵府前厅中,王文面色肃然,开口道。 “王总督,曹总兵,实不相瞒,本官奉圣谕而来,并非单为巡边之事,实有密诏。” 说罢,王文从袖中拿出一份密封好的信封,随信封一同拿出来的,还有一枚雕刻令字的金色圆牌。 与此同时,他身后高大的军卒,亦随之打开手捧的匣子,匣中一面蓝色绢旗,静静躺着。 “王命旗牌?” 王翱和曹义二人见到那枚圆牌,皆是肃然而起,躬身下拜。 所谓王命旗牌,其实是一套象征皇权的蓝旗和金色圆牌,持旗者可调动大军,持牌者所到之处,各地方官皆需遵令而行。 旗牌合一,即可有临机专断,便宜行事之权。 一直到万历以前,大明对于王命旗牌的管理都十分严格,由兵部负责统一管理。 若遇大军征伐,平叛在外,总兵官持旗,提督大臣持牌,大军班师,即刻归还兵部。 除此之外,各处边防重镇,因需相互呼应,随时调动军队增援其他地方,因此也准发旗牌。 然而迄今为止,手持旗牌者,惟辽东,大同,宣府,宁夏四处军镇。 王命旗牌,王翱和曹义二人也有。 但是和其他军镇一样,皆是总兵官曹义持旗,提督军务大臣王翱持牌。 二者合一,方有临机专断,便宜行事之权。 然而如今,王文手中旗牌兼备,单这一点,就足以让他二人清楚,他此来目的绝不简单。 何况,还有一份密诏…… “圣谕,命右都御史王文,总督辽东,宣府二处军务,各镇守总兵官,听命而行,不得懈怠。” “臣等谨奉诏。” 王翱和曹义二人恭谨的接过信封,仔细的查看了一番,又谨慎的查验了王命旗牌当中的火漆烙封,确认无误之后,才各自行礼,开口回道。 事情牵涉过于重大,要是单有密诏,他二人是绝不会信的,但是加上王命旗牌,他二人就不得不信了。 毕竟王命旗牌的管理甚为严格,每一套都有专属的编号和火漆烙封,除非兵部称天子旨意,不然谁也取不出来。 各自落座后,王翱先开口问道。 “不知钦差大人有何令谕传达,我二人定当配合?” 王文点了点头,却是反问道。 “此次本官奉圣命而来,实是为大明与瓦剌将起之大战而来,辽东镇如今可用兵员多少?” 曹义看了一眼王翱,见他并无异议,方开口道。 “辽东常镇大军两万一千人,前番脱脱不花率万余虏贼数度侵扰,如今可调动兵力,约有一万七千人。” 辽东,宣府,大同三处重镇,是大明边防线上最重要的三处军镇,但是这三处的地位又各有不同。 从重要性上来说,宣府最重,大同次之,辽东最末。 但是从兵力布置上,却是宣府最重,辽东次之,大同最末。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大同虽然被称为“北方锁钥”,但是更多的是因特殊的地理位置而被重视,实际上所统辖的边境线并不算特别长。 它的意义更多的在于,只要有大同城在,便可时时监控蒙古各部的动向。 因此,大同是依仗坚城高墙,和周围的隘口相互呼应。 辽东和宣府则不同。 宣府和大同一样,地处险要。 谓之南屏京师,后控沙漠,左扼居庸之险,右拥云中之固。 但是不同的是,宣府所辖边境线很长,东至居庸关,西至西洋河,长达一千余里的边墙,皆属宣府管控范围。 辽东亦是如此。 虽然从地理位置上,辽东镇比不上宣府和大同,但是下辖辽东边墙,东至凤凰城,西至山海关,足有近两千里。 若非地势复杂,蒙古大军难以大举入侵,辽东的兵力甚至会多过宣府。 此次也先分四路大军攻明,只有攻大同一路为主力,攻辽东的脱脱不花,名为进攻,实为劫掠。 因此双方并没有特别大规模的交战,辽东的兵力储备,也还相对充足。 王文点了点头,道。 “既然如此,请曹总兵调兵一万,即刻前往宣府,听候宣府总兵杨洪调遣。” “什么?” “不行!” 话音落下,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前者是曹义,后者是王翱。 厅中陷入短暂的寂静当中,旋即,王翱开口道。 “钦差大人,辽东镇虽不比宣府大同紧要,但也是边境重镇,何况虏酋脱脱不花,如今带兵万余,在外虎视眈眈。” “并非我等不愿支援宣府,而是一旦辽东有失,脱脱不花和也先两路大军东西并进,则我京师危矣。” 曹义在一旁没有说话,但是表情明显亦不赞成。 王文沉吟片刻,深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挑战从此刻才刚刚开始! 再次反手将手中旗牌拿出,王文开口道。 “此议,已得圣命准许,脱脱不花大军自有本官应付,若辽东有失,本官,自裁谢罪。”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一章:一个不留 宣府,在大明的边防线当中,处于最重要的地位。 没有之一。 理所当然的,镇守宣府的武将,也是在大明的顶级武将。 杨洪,少年为将,屡有战功。 建文四年,杨洪的父亲杨璟死于靖难,他承继父职,为边境区区一百户,往边境戍守。 大明沿边各镇,如他一般的百户,数以千计。 将星不会被埋没,杨洪没有赶上那场浩大的靖难,但是却仍旧有幸追随太宗皇帝,屡征漠北。 自永乐元年起,杨洪辗转开平,独石,赤城等无数关隘,大明的边境线上,他皆走过一遭。 从二十二岁袭职起,整整四十六年,杨洪没有离开边境一步。 镇守宣府为总兵官,威名远播,被漠北各部呼为“杨王”。 就在也先大军肆无忌惮的越过边境,怀着勃勃野心直扑京师的同时。 这位已经六十八岁高龄的大将,也同时对瓦剌,伸出了自己久违的獠牙。 宣府高高的城墙上,傍晚夕阳的余辉下,杨洪宛如青松,遥望着远处黑点一样的瓦剌大营。 少顷,一阵盔甲碰撞的金属声响起,一名看起来二十七八的青年将领来到他的身边,单膝跪地,道。 “总兵大人,前番探子来报,就在昨夜,阿剌知院暗中带着四千人马,前往了龙门城,如今瓦剌大营当中,仅存不足四千人马。” “据打探到的消息,是因为前番我几处关隘派出的官军劫掠,导致阿剌知院的后勤压力增大,因此才趁夜前往龙门,打算以劫掠补充军需。” 杨洪轻轻吐了口气,苍老的脸上,罕见的浮起一丝笑容,脸上皱纹舒展开来,在橘红色的的夕阳下,竟有一丝和煦的味道。 “好!朝廷那帮七卿,这回总算不再讲究什么乱七八糟的礼仪道德了,战场之上,哪那么多讲究!” 土木一役,要说最难受的,莫非杨洪了。 他自少年之时起,便镇守漠北,辗转四十余年,给了瓦剌和鞑靼无数惨痛的教训。 说未尝一败或许有些夸大其词,但是还从未打过这么大的败仗。 此次也先四路进攻,除了大同之外,真正打的惨烈的,就是攻宣府的阿剌知院了。 他所率的一万大军,在杨洪的倾力打击下,足足折损了近三千人。 要不是宣府驻扎的两万余官军,有近一万人都被太上皇带走,实在是兵力不足。 他早就领兵出征,替朝廷夺回阳和关了,哪还由得也先这么猖狂? 尤其是获悉昨日白羊口被破的消息之后,杨洪的脸色简直黑的跟锅底一样。 今日的这个消息,可算是杨洪这些日子以来,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了。 也亏得朝廷那帮文臣,能同意劫掠草原部族。 不然的话,那阿剌知院,如何会在这个时候,冒险离开宣府,前去龙门劫掠…… 目光闪过一道寒芒,杨洪开口道。 “龙门城守备兵力七千,那阿剌知院要去劫掠,所带必是精兵,营中所留,多半为伤兵残弱,杨信,本将命你于今夜未时,领兵五千,奔袭虏营。” 话至此处,杨洪转过身,目光落在自己这个侄儿的身上,轻声道。 “此战,本将要你,全歼瓦剌大营人马!” 面对杨洪的注视,那个二十七八的汉子,并没有丝毫的怯懦,反而目露兴奋,铿锵有力的答道。 “末将领命,总兵大人放心,末将定杀的他们,鸡犬不留。” ………… 草原的夜色,总是降临的飞快。 沉沉的夜幕遮掩下,一道身影如同鬼魅一般,伏在已显枯黄的草地上。 半人高的草地上,影影绰绰间,无数身影隐没其中。 距离草地不到三百步的地方,就是瓦剌的大营! 不远处有好几个瓦剌的士兵,警戒的到处巡视。 忽然,有两个提着灯的兵卒,朝着草地走过来,解开裤带,笑嘻嘻的说着瓦剌话。 “砰,砰” 两道轻微的弓箭声震颤,箭矢的寒光一闪而逝,那两个巡视的瓦剌士兵,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夺去了生命。 汩汩的鲜血流出,染红了枯黄的草地。 月黑风高夜,正是杀人时! 杨信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宛如寒星一般,仿若暗夜中的孤狼,紧紧盯着远处升腾的篝火。 身旁的草一阵摇晃,杨信的身边,多了一个青年小校摸过来,同样浑身甲胄,伏在杨信的身旁,低声道。 “大人,周围巡视的哨兵,都已经被拔掉了。” 杨信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眸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光芒,声音低沉。 “动手!” 于是,在他的身后,数百个手持弓箭的兵卒弯弓搭箭,沾上烈酒。 随即,星星点点的火光燃起,在黑色的夜幕当中,显得无比耀眼。 这些箭矢宛若闪烁的星星一般,在天空中滑过一道完美的弧线,纷纷落在瓦剌的大营当中。 瓦剌大营处巡视的几十名哨兵,纷纷中箭,跪倒在地。 与此同时,凄厉的军哨声响彻了整个大营,瓦剌大营一个个熄灭的军帐当中,迅速的亮起灯光。 然而已经晚了! 那数百只弓箭只是信号,随之而来的,是从四面八方扑上来的,数以千计的骑兵。 五千骑兵,如潮水洪流一般,在夜幕当中奔腾而至。 以杨信射出的弓箭为号,数千火箭齐发,落在瓦剌的军帐之上,迅速燃起一阵冲天火光。 杨信抽出手中长刀,翻身上马,一勒缰绳,高喊道。 “杀!” 三百步的距离,骑兵全速奔袭,须臾便至。 巡视的哨兵早已经被暗中拔除,把守大营关口的数百瓦剌兵,又在一轮火箭当中死伤大半。 于是,杨信几乎是毫不费力的,就冲进了瓦剌的大营当中。 冲天的火光四面而起,很快连成一片。 一个个慌乱的瓦剌兵,衣不蔽体的从军帐当中冲出来,手里拿着弯刀,朝着杨信便冲过来。 然而一点用都没有! 没有阵型,没有组织,面对已经成型的大军,根本就是送死。 杨信这次选用的是最常见,也最好用的锋矢阵。 五千大军,阵型齐整,于中央集结,前锋张开宛如箭头,整支队伍,宛如一支前尖后粗的锥子,狠狠的刺进了敌军大营。 瓦剌的军队战力之强,在于骑射,若不在马上,战力便直接折损一半。 杨信率军冲袭,一路手起刀落,无数声叫喊嘶吼充斥在他的耳边,然而下一刻,便是身首分离。 无数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溅在他的身上,却不能阻挡他前进的脚步。 这同样是一场屠杀! 如杨洪所料,大营当中留下的,皆是伤兵残军,青壮的精兵,都被阿剌知院趁夜带走,偷袭龙门。 很明显,阿剌知院在赌! 从宣府到龙门,一来一回,不过两日的时间。 他赌的就是,在白羊口已失的情况下,杨洪会选择固守宣府,派兵支援紫荆关和倒马关。 可惜,他赌错了! 无数的惨叫声响起,伴随着鲜血的飞溅和滚滚的头颅。 仓皇而起的瓦剌兵,面对杨信的五千大军,根本难以组织起有效的反攻。 只半盏茶的时间,杨信便冲到了虏贼的中军大帐当中。 手中横刀一斩,上方高高飘扬的大旗应声而落,杨信勒马而起,横刀向天,高声喊道。 “杀尽虏贼,一个不留!”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二章:我孙大勇不是龙套! 翌日,早朝上。 群臣皆在,兵部尚书于谦移步出列,肃然道。 “禀皇上,昨夜兵部接宣府军报,都督佥事杨信,受总兵官杨洪令谕,领军五千,夜袭阿剌知院大营,斩首四千,缴获粮草,军械无数。” “另有龙门卫守将,都指挥佥事夏忠来报,昨日傍晚,有达贼约四千,往四周村镇掳劫,被夏忠率军伏击,仓皇而逃。” 话音落下,底下原本还算安静的朝臣们,“嗡”的一声,立刻就炸了。 要知道,自从土木之后,但凡是关于边境的消息,几乎一个接一个的坏,听着于谦低沉有力的声音。 朝臣们一阵恍惚,不会是于尚书看错了军报,是我军战损四千吧? 然而事实就是事实! 短暂的议论过后,一帮朝臣顿时喜形于色,立刻有御史站出来道。 “皇上,此战大胜,当传讯沿边关隘诸将,提振我边军士气。” “不错,皇上,此乃土木之后,我军首胜,当厚赐宣府守将杨洪,及都督佥事杨信。” 看着底下一个个激动的不像样子的老大人,朱祁钰叹了口气。 曾几何时,大明在面对瓦剌时,是多么的心高气傲,不屑一顾。 现如今,这么一场夜袭劫营的胜利,就让他们喜不自胜。 土木之役带来的影响,又何止于边境守将? ………… 下朝之后,武英殿中。 和朝上一帮大员都在时不同,此刻的殿中,只剩下几个七卿重臣,加上陈懋,李贤等几个勋戚大佬。 于谦立于殿中,依旧是一副严肃的模样,道。 “皇上,倒马关守备都指挥韩青来报。” “也先大军三万余,日夜不停,已攻倒马关四日。” “协同守备参将孙镗出城迎敌,力战而亡,关内官军士气不足,朝廷所遣提督军务按察使曹泰,巡查御史余俨身先士卒,随军出征,余俨战死,曹泰重伤断臂。” “现倒马关内军卒死者已逾四千,伤者三千,可战官军不足三千,请朝廷派兵增援。” 宣府的一场大胜,固然能够鼓舞军心。 但是这改变不了,大明在和瓦剌的对战当中,仍旧处于劣势的局面。 自从白羊口被攻破之后,也先一路南下,又攻破了几个小隘口,如今已经在倒马关下,进攻了接近四日。 不得不说,作为一直积极表现自己,向皇帝证明自己能够替代勋戚的文臣,在此次战役当中表现的相当出彩。 白羊口的参议杨信民,倒马关的按察使曹泰,巡查御史余俨。 但是一个个到了战场上,冲的比武将还厉害。 打得过就上,打不过就殉国! 这基本是被派出去的一帮文臣的共识。 迄今为止,在各个关隘守城而死的文臣,已经有不下十几位。 当初大朝会上,被朱祁钰贬去协同守备的那七个御史,现如今还活着的,已经只剩下两个了。 朱祁钰轻轻吐了口气,开口问道。 “倒马关百姓迁徙情况如何?另外,紫荆关布置的怎么样了?” 于谦答道:“回皇上,倒马关百姓九成已迁至居庸关内,剩下部分,正在加紧迁徙。” “紫荆关正在加紧布置,如今大军辎重已至,最迟再有三日,各项布置即可完成。” 将指节在案上轻轻叩击,朱祁钰沉吟道。 “传命韩青,善抚军心,坚壁清野,此役凡战死者,世袭军户升品一级,抚恤翻倍,官员按例追赠。” 无视户部尚书沈翼一脸肉疼的脸色,朱祁钰脸上闪过一丝决绝,道。 “就是死,也要给朕撑过三日!” “三日之后,准韩青率军后撤至居庸关。” ………… 另一头,倒马关。 深秋的寒风瑟瑟,吹落了无尽的黄叶。 伤痕累累的城墙下,横七竖八的倒着无数的尸体。 守城的官军三三两两的靠在城墙旁边,大口吞咽着早就准备好的军粮和凉水。 空气当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无数干涸的血迹,将枯黄的落叶,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殷红。 残破的城墙上,立着两个人。 一人身着盔甲,虎背熊腰,但是脸上却尽是疲累之色,看起来已经身心俱疲。 另一个身着浅绯色官袍,面色苍白,左边手臂上的官袍空空荡荡,竟似被人以刀斩下一般。 他们正是守备倒马关的都指挥使韩青和提督军务按察使曹泰。 此刻,曹泰手中拿着一份军报,半晌,方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开口道。 “韩指挥,准备死战吧!” 韩青脸色一沉,从曹泰手中接过军报,仔仔细细的读了两遍,后退两步,倚着城墙才勉强没有跌倒,惨然道。 “三日?怎么可能,曹大人,关内情况你心中有数,可战之军不足三千,外头也先有足足两万多人马,怎么打?” 相对于韩青的激动,曹泰就平和的多,他往前走了两步,望着底下横七竖八躺倒的尸体。 萧瑟的秋风吹动他的衣袍,失去一臂的曹泰,在秋风中显得越发瘦小。 他的神色慢慢变得坚毅起来,道。 “韩指挥,你我受朝廷恩德,职责便是守城护卫百姓。” “军报当中已然言明,我等固守,是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让其他关隘百姓疏散,给紫荆关的守军布置,留出更多的时间。” “此战,不是人多人少的问题,而是朝廷军令在上,由不得你我后退。” 然而韩青却像是被刺激了一样,猛然从地上跳起来,喊道。 “那可是三万多瓦剌大军啊!太上皇带着二十万人都败了,我们怎么可能守得住?” 韩青脸上青筋迸发,脸色狰狞。 “四天了,老子手下的兵都快死完了!再打下去,老子也要死了!” 说着,韩青抓起曹泰空荡荡的左袖,道。 “曹大人,曹泰!你忘了吗,昨天,你也差一点就死了!要不是老子拼死救你一命,你现在哪能活着站在这跟老子说教?” 曹泰握紧了右拳,但是没有说话,只是沉默下来。 秋风阵阵,吹不散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直往人的鼻孔里钻。 韩青渐渐冷静下来,似是想起了什么,神色一阵挣扎。 片刻之后,他压低声音,凑近曹泰身边,道。 “曹大人,你我也算过命的交情,如今朝廷之意已决,你我被当做了弃子,我老韩,还不想死!” 曹泰神色微冷,反问道:“那你想做什么?” 韩青转过身,望着远处的大营,道。 “你瞧,那是也先的大营,太上皇也在那里,这次,太上皇是要回京的……” 曹泰的神色却彻底沉了下来:“韩青,你疯了,你竟然想投敌?” 韩青摇了摇头,脸色扭曲,道。 “凭什么说我投敌,我是投奔太上皇,到时候太上皇回了京,说不定,你我还是助他老人家正位的功臣。” 停了停,韩青转过身,目不转睛的盯着曹泰,道。 “曹泰,老韩我是看在咱们是过命的交情,才跟你交这个实底。” “跟老韩一起走吧,留下,就是个死!” 曹泰瞪着韩青,同样目不转睛。 两人就在城墙上相互看着。 最终,曹泰败下阵来,神色一阵挣扎,反问道。 “韩青,你别忘了,你和我的家人,都在关内,你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韩青微不可查的舒了口气,按在腰间长刀上的手悄悄松开,道。 “大战将起,朝廷哪有工夫管这个,就算是要处置,也是大战结束后。” “到时候,若是太上皇胜了,你我家人自可无恙” “若是败了,无非一死而已,可要是继续守下去,说不准明天,你我就没命了!” 韩青脸上闪过一丝回忆的神色,掺杂着一丝丝的后怕,反问道。 “曹大人,你忘了昨天的场景了吗?那般凶险,你难道还想再来一次?” 曹泰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惧,显然是回想起了什么可怕的场景,他闭上眼睛,苍白的脸色涌上一阵潮红。 半晌,曹泰睁开眼睛,往四下望了望,往前两步,凑到韩青的身边,叹了口气,道。 “韩指挥,想必你想这件事情,并非一日了吧?” “事已至此,曹大人你何必纠结……啊!” 韩青话说到一半,陡然脸色一变。 他下意识的伸出双手,捂着自己的腰腹,然而汩汩流出的温热鲜血,却怎么也止不住。 曹泰后退一步。 右手上一柄锋利小巧的短匕,带着粘稠的鲜血,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 此刻的曹泰,脸上没有一丝方才的犹疑挣扎,而是冷漠无比,开口道。 “这柄匕首,本是为曹某自己准备,不想今日,竟先用在了韩指挥身上。” 韩青死死的瞪着曹泰,有心想要扑上去。 但是刚刚经过一场大战,他身上早已经力竭。 难以置信的抬头,韩青喘着粗气,声音愤怒而微弱。 “曹泰,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蛋,老子昨天才救了你的命!” 曹泰依旧面无表情,后退两步,站定道。 “救命之恩,曹某断不敢忘,韩指挥放心,此战之后,无论成败,曹某皆当以命相报。” 话至此处,曹泰神色陡然坚毅起来,一字一句道。 “然,投敌叛国者,当杀!” 眼看着韩青渐渐没了气息,曹泰上前确认之后,方转过身,对着一旁吓得说不出话来的偏将,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职衔为何?” 曹泰依旧拿着那柄短短的匕首,身上沾着血迹,将他浅绯色的衣袍,染成了深红。 那名高大的偏将吞了吞口水,大着胆子,道。 “俺……俺叫孙大勇,是怀来卫的千户。” 曹泰开口继续问:“你会投敌吗?” 孙大勇摇了摇头,瞥了一眼一旁的韩青,说道。 “不……不会,俺爹教过俺,当兵就是要打仗,打仗就是会死人。” “俺怕死,可俺更怕被父老乡亲戳脊梁骨。” “俺要是投了敌,不仅俺要被戳脊梁骨,俺娘,俺妹子,都在镇子里抬不起头了。” 曹泰脸上浮起一丝笑容,抬手拍了拍孙大勇的肩膀,道。 “你说得对!” “兵者,凶器也,卫社稷,保家国,是为将者职责所在,既为忠君,亦为大义。” “奋不顾身,战死沙场,此为满门之荣耀。” “可惜,有些人想不明白这些道理。” 孙大勇挠了挠头,他觉得这位曹大人说的话,和他应该意思差不多,但是听起来就莫名其妙的觉得,好厉害的样子。 读书人就是会说话! 还没反应过来,孙大勇的手里就多了一道令符和一支短匕。 他抬起头,看到这位曹大人已经转过身,迈步离去,只留下一句话。 “城中还有三千兵马,从现在起,归你调遣,记着,死守三日后,方可退至居庸关内!” 孙大勇下意识的抬手叫道:“曹大人……” 曹泰停了停脚步,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和煦的笑容,道。 “你放心,我会和你一同死守到底,若战死也就罢了,若未死,就请你用手里那柄匕首,杀了我,我自己,怕是下不了手。” “杀……啥?” 孙大勇的脑子有点转不过弯,咋还有人自己寻死呢? 曹泰笑了笑,道。 “曹某未负国家社稷培养之恩,未负于公信重提拔之恩,如今大义已全,自然当报一己之私恩,韩指挥救我一命,我以此匕首杀他,自当以此匕首,自我了结。” “自然,这是在三日之后!” “城门一日未破,曹某便一日死守于此,若有幸能撑过三日,还请孙千户,不吝全曹某心愿。” 说罢,也不管孙大勇迷惑不解的神色,转身踉踉跄跄的,便下了城楼。 孙大勇看了看手里的令符,又摸了摸锋利的匕首,刀刃上血还温热着,一滴一滴的滴在地上。 但是韩青的人,已经死透了。 他望着曹泰消失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眼睛莫名其妙有些湿润。 刚刚曹泰离开的时候,他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当初镇子上的教书先生,闲着没事的时候跟他讲过。 这种感觉叫做……悲壮。 像秋风一样萧瑟,像猛士一样悲壮!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三章:也先的野望 , 夜幕悄然降临,倒马关数里外的瓦剌大营中。 也先最近的心情很糟,今天的心情尤其糟。 他已经被这座该死的倒马关,足足拦住了四天。 这四天当中,他损失了近两千人,但是还是没能攻下。 除此之外,更让他不高兴的是。 自从越过边境以来,他们变成了被劫掠的一方。 那些躲在偏远隘口的一支支官军,像可恶的老鼠一样,两三百人一队,专门袭击自己的后勤部队。 他们什么都不求,就只放火,放完就跑。 虽然每次带给他的损失都很小,三车五车的粮食,有时候甚至是一车两车。 瓦剌的勇士一旦前去追击,他们就会立刻骑马逃跑。 这让也先感到很烦躁! 土木一役,对于大明朝廷来说,是一场惨败,但是对于也先来说,却是一场辉煌的胜利。 从这场大胜当中,他看到了光复大元的曙光。 也先觉得很不公平! 草原上向来是强者为尊,谁的兵马更多,谁的勇士更强,谁就是草原上的王者。 他从心底里敬佩一手缔造了大元帝国的成吉思汗,但是这不代表他甘居人下。 孛儿只斤的姓氏固然高贵,但是黄金家族已经腐朽的只剩下一个名字了。 他的父亲,雄才伟略,将混乱的瓦剌诸部统一,征服了一个个桀骜不驯的部落。 然而却因为黄金家族四个字,不得不居于脱脱不花那个废物之下。 这不公平! 也先从成为瓦剌太师的那一刻起,他就很看不顺眼那个所谓黄金家族的后裔。 那个位子,孛儿只斤氏已经坐得太久了。 草原的共主,应该是统领着最强大的瓦剌部落的自己才对! 然而也先也明白,黄金家族这四个字,代表着整个蒙古部族的最高荣耀。 孛儿只斤氏已经腐朽,但是伟大的成吉思汗留下的遗泽,依旧让草原上的每一个牧人,都崇敬着黄金家族。 现在,机会来了! 强大的大明,也已经腐朽了。 二十万的大军,抵挡不了勇士们的冲锋,土木一役,大明失去了最强大的京军。 也先心里清楚,这是最好的机会。 大明的京师,也就是大元的大都,这座大元曾经的都城,在蒙古部族的心中,其重要性丝毫不亚于黄金家族的荣耀。 只要他能够夺回大都,他在草原部族中的威望将无可比拟。 到时候,他就是草原上新的王! 所以哪怕也先清楚,关内对于骑兵来说,有无数的劣势,哪怕他清楚,寒冷的冬季即将到来,他还是选择要出兵。 这将是他此生,唯一能够夺回大都的机会,他必须牢牢把握。 怀着这样坚定的心思,也先做出了周密的部署。 他从自己的六万大军中,分兵两万。 其中一万由他的弟弟伯都王统领,守住大同。 他不是傻子,所谓为虑胜先虑败,大明正在向大同增兵。 所以他必须要防止郭登出兵攻占阳和,截断自己的补给线,为了安全起见,他还特意攻下了白羊口,作为自己的退路。 同时,他也没有忘了自己的那个老对手,脱脱不花! 虽然也先心里很瞧不起这个只凭黄金家族荣耀坐上汗位的可汗。 但是不得不说,在汗位上坐了这么多年,就算是废物也会锻炼出些能耐。 他起兵三路攻明,之所以非要裹上脱脱不花,就是怕后者在他背后使绊子。 如今他要领军入关,为了防着脱脱不花捣乱,他特意派出一万大军,由他的弟弟赛罕王统领,佯攻古北口,实则是要暗中盯紧脱脱不花。 虽然如此一来,自己亲率的大军,将不足四万。 但是也先依旧有信心,能够夺回大都! 大战开始的很顺利,白羊口没有撑过一日,就被他破了城。 唯一让也先感到有些郁闷的是,那个白羊口的守将,好像叫谢泽的,根本就没打算好好守城。 他跟疯了一样,悍不畏死! 那些大明的官兵也一样,他们似乎根本就没打算守住白羊口,他们只想杀人。 哪怕是以命换命,也在所不惜! 一场仗打下来,对面死了六七千人,但是自己这边,也折损了三四千人。 也先其实有些心痛。 他手里的四万大军,皆是精锐。 如果不是这次他心有不安,想要从快进攻,所以下令不惜代价持续强攻的话。 慢慢的打,最多三天的工夫,也能攻得下来。 而他的儿郎们,能少死三分之二! 可这只是个开始,真正越过白羊口,进入大明防线内之后,也先才觉得事情不同寻常。 太干净了…… 他见过大明的村镇是什么样的。 富庶,热闹,人流往来不息。 然而呈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一片荒凉。 村落,镇子,还零零散散的残留许多日常用具,但是人没了,粮食没了,牲畜也没了。 到处都静悄悄的,宛如鬼蜮一般。 关隘当中还有人,但是都是驻守的大明官军。 也先心头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眼前的种种景象都告诉他,大明早有准备。 他的直觉告诉他,最好立刻转身回去。 但是最终,他的理智战胜了直觉。 大明已经没有能力反攻了! 这个消息,来自于大明的皇帝,当然,现在应该称之为太上皇。 喜宁还是有用的。 那个袁彬,果然是那个太上皇的死穴。 自从那天晚上之后,这个大明的陛下,终于真正低下了自己高贵的头颅,和他的弟弟,伯颜帖木儿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兄弟。 或许是为了活命,或许是为了其他。 但是也先不在乎这个。 他只在乎,这个变化对他的价值有多少。 譬如,大明的京城,还剩下多少的驻军。 譬如,大明边境当中,尤其是宣府和大同两个地方,还有没有能力支援其他地方。 这是他攻明的底气! 被土石堵塞的隘口,挡不住他的脚步,一个个列兵的城池,也阻挡不住他的大军。 来吧!来的越多越好! 大明那位新的皇帝陛下,伟大的瓦剌太师,绰罗斯也先,已经看透了你的外强中干。 你在边境的隘口列兵越多,就越说明了你的害怕。 你在边境的兵力越多,用在守护京城的兵力就越少。 瓦剌的勇士们,向前进吧。 你们的牺牲,不是无谓的,你们的牺牲,将铸就新的黄金家族,它的名字,叫绰罗斯! 再度坚定自己的信念之后,也先的目光重新变得坚毅起来,对着底下的众将开口道。 “各位,我们等不了攻城的器械到了,寒冷的冬季即将到来,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明天清晨,必须攻下倒马关,不惜代价!”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四章:一场雪,一队人 正统十四年的冬天,比以往来的都要早。 还不到十月,天空中就飘起了零星的雪花,枯黄的草地也被点点雪花,点缀的黄白相间。 辽阔的平原上,一座极具蒙古风格的大营,静静的坐落于此。 远处出现一队人马,看起来不过百人,为首者身披厚厚的披风,内里是深绯色的官袍。 王文一勒缰绳,队伍整支队伍便停了下来,遥望着远处的大营,开口问道。 “王总督,前面,就是脱脱不花的大营了吧?” 声音落下,他身旁同样着绯袍的苍老身影,也摘下兜帽,遥望着远处,回答道。 “不错,这脱脱不花和也先不同,也先用兵灵活,但是脱脱不花却偏于稳重,自他出军辽东以来,稳扎稳打,不喜冒险,简斋,你我此行的任务,可不轻啊!” 口气低沉,不难听出其中的忧虑之意。 凌冽的寒风吹过,让所有人的衣袍紧紧贴在身上,整支队伍看起来像一位位遗落在荒原上的旅人,孤单而又小苗。 王文勒着缰绳,转头对着宣府的方向望了一眼,脸上浮起一丝从容的笑意。 在密诏和王命旗牌的双重压力下,王文终究是说服了曹义和王翱,密调了一万大军前往宣府。 此刻,约莫已经要差不多到了。 收回目光,王文诚恳的望着眼前忧虑不已的王翱,开口道。 “王总督放心,此次无论成败,皆是老夫一人之责,不会牵连总督大人。” 王翱沉下脸色,不悦道。 “简斋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我一同为国效力,若是怕受牵连,老夫又何必执意随你而来?” 王文拱了拱手,干脆的认错,道。 “是,是我误会九皋兄了。” 那日在总兵府,王翱和曹义虽然答应了调兵。 但是毕竟作为镇守辽东的大臣,王翱依旧放心不下,所以说什么也要跟着王文一起,到这瓦剌大营当中走上一遭。 于是才有了今天这支队伍。 骑马缓缓向前,来到鞑靼大营前时,已有一名蒙古贵族在率队在外迎接。 “脱脱不花可汗部下,阿噶多尔济,欢迎大明特使莅临。” 王文和王翱二人对视一眼,翻身下马,拱手为礼,道。 “见过贵使,我等奉吾皇圣命,欲求见脱脱不花可汗。” 那名蒙古贵族俯了俯身,道。 “可汗已在帐中恭候,二位特使请。” 王文没有犹豫,迈步而入,然而等他和王翱迈过了营门,却有一队蒙古士兵出列,将营门封好,跟着他们来的人,尽皆被挡在门外。 面对王文即刻投来的注视的目光,阿噶多尔济依旧彬彬有礼,道。 “二位特使见谅,蒙古和大明,如今正在交战,可汗有令,除了两位特使,其他人一概不许入营,所以只能让他们在外等候了。” 这是在给他们下马威! 王翱镇守辽东多年,相对脾气更加暴烈,上前一步,就要开口理论。 然而却被王文拦下,对着他摇了摇头。 事实上,从踏进营门的那一刻起,交锋就开始了。 王文直视着阿噶多尔济,不卑不亢道。 “贵使,我们奉命而来,实是有事关蒙古与大明修好之大事而来,这件事情并非一时半刻可以谈好。” “如今外头风雪甚大,本官的这些随从若是长久立于雪中,恐难以承受,可否请示大汗,准其入营,随意为寻一帐篷栖身即可。” 瞧着对方平和诚恳的样子,阿噶多尔济似是有些犹豫不定。 这个时候,远处一个传令兵一路小跑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 随即,阿噶多尔济展开笑颜,道。 “特使说的有道理,是我没有考虑到天气,既然如此,便请贵使队伍,随我等入营,我自会善加安排。” 说着,一挥手,命堵着营门的士兵,让开了营门。 王文点了点头,等身后的几个随侍之人跟上,方才继续迈步,朝中军大帐走去。 ………… 作为黄金家族的后裔,脱脱不花被奉为蒙古各部的共主,已经足足有十二年了。 但是实际上,他还很年轻,今年才不过三十四岁而已,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望着底下两个拱手为礼的大明官员,脱脱不花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冷声道。 “王翱,你胆子不小,竟然敢到本汗大营当中,就不怕本汗将你杀了不成?” 相对于王文,脱脱不花显然更熟悉王翱。 这个镇守辽东多年的文臣,打起仗来,一点都不输给武将。 就在半个月之前,他们刚刚在广平山打过一场遭遇战。 当时,脱脱不花带着三千人马,差一点就要攻破城门,结果被王翱带着不到一千残兵,生生给挡了下来。 脱脱不花口气森然,满含杀气。 话音落下,大帐当中侍立的数十个蒙古兵,顿时抽出了手中的弯刀,仿佛下一刻,他们就会扑上来,将两人剁成肉酱。 面对着如此威胁,王翱却是冷漠以对,上前一步道。 “你若是敢,尽管杀了老夫便是,辽东镇一万八千官军,自会为老夫报仇。” 相对于王翱的强硬,王文就温和得多,依旧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上前道。 “可汗为旧元后裔,和寻常蛮族不同,自然懂得,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道理,又何必故作姿态?” 这也是他二人提前就商定好的策略。 既然是他们主动上门,少不了要被人给一番下马威。 这个时候,一味强硬或者一味退缩,都不是好事,需要有人来唱红脸,有人来唱白脸。 王翱态度强硬,半寸不退,王文便好言好语,给脱脱不花递上台阶。 果不其然,脱脱不花盯着王翱片刻,忽然开怀大笑起来。 “王翱,你还没有这位老大人有趣,他说得对,本汗是高贵的黄金家族后裔,又岂会做这等下作之事?” 说罢,挥了挥手,命周围的蒙古兵将把手中弯刀收起来,然后大帐的外头进来了几个侍者,引领着王文二人分别落座。 脱脱不花方才笑意盈盈的开口道。 “两位声称,奉了大明皇帝旨意,要和本汗和谈,可是改变了主意,准备接受本汗和太师的条件了?” 王文拿起案上的茶杯,心中却是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单这一句话,就可以看出,这个被大明朝臣视为傀儡的蒙古可汗,并不好对付。 他这次的来意,其实很简单,就是要分化脱脱不花和也先的关系。 而这个可汗明明和也先不和,但是开口便说,他和太师的条件,明显是指也先派去的纳哈出。 这是在隐晦的向他们表明,他这个可汗,和也先这个太师,在这件事情上,是一条心的! 王文搁下茶杯,起身拱手道。 “可汗既如此问,想必那位特使,已经将我朝陛下的话转达可汗,那么请问,可汗是否已准备接受,我朝陛下的条件?”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五章:剑拔弩张 军帐当中,一片寂静。 脱脱不花饶有兴致的望着这个看似绵软,实则暗藏锋锐的大明使节,没有回答他。 和谈这种事情,向来是谁先服软,谁就吃亏。 既然对方主动上门,那么主动权自然是在他的手里。 反正他有的是时间,慢慢和他们一点点的磨。 一阵寒风,吹动了大帐沉重的裘皮帘门,几片雪花被寒风裹着,吹进大帐。 落在温暖的长毛地毯上,很快便化成了雪水。 王文重新坐下,望着一枚枚细小的雪花,笑吟吟的开口道。 “可汗,今年的这场雪,来的要比往些时候早得多。” “草原部族放牧为生,这雪来的如此早,怕是这个冬天,牧人们的日子,不好过吧?” 脱脱不花的神色沉了下来。 尽管他明知道,这是对方故意的,但是他还是冷声道。 “这都要拜大明所赐!” 提起这件事情,脱脱不花的火气就一阵阵的往上冒。 天知道这帮大明的官军是发什么疯,竟然成建制的跑到草原上劫掠。 草原上的部族,固然是全民皆兵。 但是一则青壮的勇士都已经被征召来打仗。 二来他们毕竟放牧为生。 面对着装备精良,又是成建制的大明官军,如何能够抵挡? 杀人,放火,抢牛羊,除了某种不可描述的事,能干的他们都干了。 开始的时候整个小部族全都屠灭,到了后来,他们还会刻意留下一些老弱妇孺。 这个冬天,蒙古各部何止是不好过那么简单,简直是雪上加霜。 更重要的是,脱脱不花虽然名义上是蒙古各部的共主,但是他能够掌控的,就只有鞑靼本部而已。 那帮可恶的明军,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开始的时候都是赶尽杀绝,到后来总是会遗留一部分的妇孺老弱。 或许这在大明,是一种仁慈的举动。 但是在草原上,却是将脱脱不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他和也先本就不和,两个人相互都有提防。 所以哪怕是大军出征,后勤也都是由各自的部族来负责。 毕竟这是大军的生命线,他们不可能交给对方的部族。 也先手下除了有瓦剌,还有诸多部族,但是脱脱不花这边,只有鞑靼本部。 本来后勤压力就很大,现在又有明军劫掠,那些活不下去的老弱妇孺,纷纷投奔到大的部族。 为了减少后勤的压力,这些人瓦剌基本都不会收下,所以大多都投奔到了鞑靼。 作为蒙古各部的共主,脱脱不花又不能不管。 这下子,原本储备的粮食牛羊,就越发的不够了。 阴沉着脸色,脱脱不花冷声道。 “你们纵容大明的官军四处劫掠,可知道这个冬天,有多少老弱会被冻死饿死?大明自诩礼仪之邦,便是如此践行圣人之道的吗?” 相对于脱脱不花的愤怒,王文就平静的多。 两方谈判,看的就是谁更能绷的住。 对方歇斯底里也好,皮里阳秋也罢,都好过什么情绪都不流露。 再度拱手一礼,王文道。 “可汗此言差矣,我大明从未纵容官军劫掠,可汗和太师如今大军压境,我大明官军布防还来不及,岂敢主动出击?” “蒙古的部族受到劫掠,或许是其他的部族伪装也说不定,毕竟可汗说了,草原部族,冬天的日子并不好过。” 有些事情,做是一回事,但是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至少在现在这个当口,王文是绝不会承认,大明暗中派了官军,劫掠草原的中小部族的。 脱脱不花差点就拍了桌子。 很久以前,他之前老是听阿爸说,关内的读书人最是无耻。 今天可算是见识到了。 这倒打一耙的本领,真是让他叹为观止。 感情照他的意思,这是他们蒙古部族内斗呗? 冷哼一声,脱脱不花脸上浮现一丝杀气。 “来自大明的官员,你不要挑战本汗的底线。” “信仰着长生天的蒙古部族,就算要掀起部落战争,也是勇士之间的较量,不会用这么卑鄙下流的手段。” “何况,那些劫掠部族的队伍,装备精良,带着大明才能出产的腰刀和火铳,这些岂是蒙古的部族所能有的?” 面对脱脱不花满含杀气的质问,王文没有说话,反倒是一旁的王翱冷笑一声,道。 “勇士之间的较量?你们趁夜越过边境,掳劫我大明百姓的时候,就不信仰你们的长生天了吗?”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土木一役,你们拿走了大明多少军械辎重,说不准,是你们自己的大军,改头换面,再栽赃给大明了呢?” “噌”的一声。 脱脱不花霍然起身,抽出了手中的弯刀。 “老匹夫,你真以为本汗不敢杀你吗?” 气氛再次变得剑拔弩张,随着脱脱不花的动作,一帮蒙古兵也渐渐围了上来。 这个时候,王文开口了。 “可汗息怒,事实如何,你我都不清楚,皆是猜测而已,何况可汗是明理之人,就算真的如可汗所说,是我大明官军擅自行动,那也是两军交战,不得已而为之。” 脱脱不花慢慢坐下来,依旧黑着一张脸。 说到底,大明就是不会承认,自己真的派了官军来劫掠。 这场谈判进行到现在,双方都感受到了对方的棘手和狡猾。 脱脱不花能在也先的觊觎下,稳坐汗位这么多年,凭的绝不单单是黄金家族后裔这几个字。 他刚才的怒意是真的,但是更多的,是为了进一步争取谈判的有利地位。 所谓谈判,无非就是说自己有理,说对方没理,以此取得最大的利益而已。 但是被王翱这么一搅合,这件事情就变成了理不清的糊涂账了。 是以到了这个地步,双方心里针对于对方的重视度,又再次提升了一个层面。 再度落座下来,大帐当中的气氛依旧十分紧张。 于是王文开口道。 “可汗,我大明和鞑靼,一向友好,多年未启战端,如今虽然两军交战,但理应祸不及百姓。” “本官过来之前,已和辽东总兵官曹义大人商定,备好了粮食七百车,丝绸五百匹,茶叶六百斤,铁锅铁器四百件,略表心意,望可汗能够笑纳。” 脱脱不花愣了愣,感情你也知道,现在是两军交战呢? 竟然给敌军送辎重,而且还是草原上急缺的物资?脑子有病吧? 不过送上门的东西,不要白不要,脱脱不花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 “贵使有此心意,本汗自然不会拒绝,只是不知,这些东西现在何处?本汗这就命人前去接手。” 王文脸上依旧带着和煦的笑容,道。 “就在辽东城中,可汗若不嫌弃,可以亲自走一趟,曹总兵会亲手交到可汗的手里。” 脱脱不花脸色有些不好看,懒洋洋的道:“区区一点物资,要本汗亲自走一趟,有这个必要?” 王文反问道:“可汗难不成不敢?”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六章:猜的? , “哈哈哈……” 外面的风雪声呼呼而起,大帐内却传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脱脱不花一扫方才的沉郁之色,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开怀大笑,道。 “贵使这话说笑了,本汗有何不敢?” 略停了停,脱脱不花收起笑容,平和道。 “不过区区一点东西,要本汗亲自走一遭,未免小题大做了,还是让曹总兵派一支百人队伍,送到本汗大营吧。” 王文心中也暗暗松了口气。 他刚刚实际上是在赌! 辽东镇中现在军卒不足七千,真真正正的空虚之极。 脱脱不花如果真的前去,一旦看出什么虚实,那才真的会出大事。 谈判谈判,是要建立是双方实力差不多的前提下谈判的。 要是让脱脱不花知道如今辽东镇的虚实,他才不会管什么谈判不谈判的,先打下来再说。 所幸,脱脱不花和也先不同。 他性格小心谨慎,跟也先的对抗当中又处在弱势,所以不敢轻易拿手中的兵力冒险。 既然是赌,那么赢了自然就会有奖励。 对于王文来说,直到此刻,他才在这场交锋当中,占到了些许的优势。 点了点头,王文道。 “那好,等我等此次回还之后,自当将物资奉上。” “话说回来,草原上的牧人日子不好过,想必大汗心中也压力甚大,不知可汗,可曾想过什么法子?” 脱脱不花沉吟着,目光中闪过一丝疑惑。 他没听错的话,这个大明来的使节,是在打探他的下一步计划? 他难道以为自己会告诉他不成? 然而王文根本不需要他回答,略停了停便继续道。 “对了,今日临出城之前,本官还和曹总兵谈起,已经遣派了五千官军,到东宁卫去戍守来着,哦对,还有野猪口,也要多加防卫,可汗对这两个地方,可熟悉?” 脱脱不花神色一变,盯着王文,似乎要在他脸上看出一朵花来一样,过了片刻,方笑道。 “贵使说笑了,东宁卫是大明地界,本汗怎么会熟悉。” 话虽如此,但是脱脱不花的心中,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没有想到,王文这状若无意的话,竟然还真的猜准了他的下一步谋划。 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他的谋划,而是赛刊王的谋划。 也先要进攻大都,怕他在背后捣乱,所以特意留下了一万大军,交给赛刊王,佯装是要进攻古北口,但是实际上却是在盯着他。 这一点,脱脱不花心里清楚的很。 与此同时,赛刊王也是也先给自己留下的一条退路,一旦进攻京师不成。 他便可以转道居庸关,让赛刊王和他内外夹击,强攻居庸关。 脱脱不花也是前天才接到赛刊王的传信,让他率军先往广宁卫,劫掠一番之后,转道野猪口,往西南方向进军。 同时,驻扎在宣府的阿剌知院大军,也会北上和他汇合。 他们三路大军在十日之后,会在居庸关外汇集,配合也先,进攻居庸关。 然而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 他们的计划,还没有开始实施,就被这个来自大明的特使给一口道破。 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是广宁卫和野猪口两个地方一点出来,脱脱不花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一时之间,他皱紧眉头,甚至无暇答话。 王文见此状况,便知皇上给他的情报没有失误,若是情报有误,脱脱不花根本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只是不晓得,锦衣卫什么时候竟然把手伸这么远了,这般隐秘之事,竟然也能探听的到。 眼见脱脱不花神色难看,王文继续又添了一把火,道。 “可汗只怕还不知道,就在前日,阿剌知院夜袭龙门城,被守将夏忠击退,与此同时,他留在宣府的四千精兵,被杨洪趁夜偷袭,全歼了!” “啪”的一声。 脱脱不花重重的拍在桌案上,神色阴沉,道。 “贵使此来,到底意欲何为?你们是怎么知道,我大军会前往广宁?” 此刻的脱脱不花,已经顾不上什么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规矩了。 事关机密,若是不能知道他们从何处得来的消息,脱脱不花不介意让他们永远留在这座大营当中。 呼呼的风声越来越响,天空当中依旧阴云密布,但是雪却渐渐的停了。 王文看着脱脱不花凶相毕露的脸,心中却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谈判的节奏将完全被他所控制! 面上不露分毫,轻轻的叹了口气,道。 “可汗心中已有答案,何必要再问本官呢?” “呵~” 脱脱不花嗤笑一声,冷冷的道。 “你是想说,这计划是也先泄露给你们的,他想要借刀杀人,既夺下大都,又杀了本汗?” “这种挑拨离间的伎俩,贵使竟然也拿出来用,真当本汗没有读过兵法不成?” 王文摇了摇头,开口道。 “可汗多虑了,太师就算和您不和,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动手。” “毕竟眼下,他最重要的目的,是要攻下京城,这个时候和您动手,岂非自乱阵脚?” “若您倒戈一击,更是会让战局平添变数,智者不为也!” 这话说的一脸诚恳,仿佛王文并非大明的特使,而是脱脱不花的谋臣一般。 眼瞧着脱脱不花阴晴不定的神色,王文仍旧一脸诚恳,道。 “可汗既然垂询,本官也就如实相告。” “其实,本官之所以能够得知消息,全是我朝陛下圣明烛照,明断千里,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 “在本官出京之前,我朝陛下便已预测到您会先袭广宁,再下野猪口,随后转道西南,和阿剌知院汇合,所以才遣派了本官前来,早做准备。” 大帐当中寒光一闪,两柄雪亮的弯刀已经架在了王文和王翱的脖子上。 脱脱不花脸色涨红,满含杀气。 “你在耍我?” 锋利的刀刃抵在自己的脖子上,王文能够清晰的感觉到雪一般的冰凉。 初冬时节,他的后背却已经被冷汗浸透,隐没在宽大袖袍下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 他心里明白,脱脱不花此刻已经被他刺激的情绪不稳。 他和王翱的生死,就在一线之间! 强压下心中的恐惧,王文轻轻吐了一口气,道。 “我等身在大汗营中,生死存亡系于大汗一念之间,岂敢冒犯?” “只是,就算我说,是我军细作打探得到的消息,大汗就会相信吗?” “再或者,我说了,大汗也信了,但是大汗真的就能从心底里打消,对太师的疑虑吗?” 脱脱不花神色阴晴不定,死死的盯着王文。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是他不得不说,这个人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这件事情,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根本解释不通。 进攻京师的全盘计划,都是由也先一手制定,虽然脱脱不花没有参与其中。 但是他也清楚,这等绝密的计划,也先必然会严加防范,知道具体大军行动路线的人,绝不会超过一手之数。 他不相信明军的细作能够扎的这么深,也先要是真的傻到被人摸到这种地步,早就被杀了无数次了,哪还能活到现在。 但是除了这个解释,其他的可能,又都解释不通。 总不可能,真的是他们那个大明皇帝猜到的吧?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七章:赌 谈判,谈的是人心! 心中如果有裂痕,只需要一点点的诱因,这个裂痕就会无限的扩大。 王文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脱脱不花阴晴不定的神色,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出京前的那个晚上。 情报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他也曾经问过这个问题,然而得到的答案是。 “猜的!” 当时,皇上负手而立,站在挂着边防图的墙边,轻描淡写开口。 “也先要进攻京城,肯定会给自己留后路,从地理角度而言,只要他能攻到京师外头,撤军的时候,一定会往居庸关方向,这个很容易就能猜到。” “至于具体的行动路线……” 王文记得很清楚。 当时,皇上转过身,直视着他,眼中平静的像一湖静水,然而他却能感受到,隐没其中的波涛。 “王卿可敢为朕,赌上这一把?” 脖子上的弯刀被悄悄放下,王文再回过神,却见到脱脱不花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王文心中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赌赢了! ………… 京城,皇城中。 朱祁钰站在雪白的栏杆旁。 天上的雪花纷纷而落,将他的肩膀染成了白色。 然而他却一动不动,遥望着东北方向,头也不回的轻声问道。 “曹义的军报上说,王文是决定今天出使,对吧?” 调动一万大军,这等大事,哪怕是有密诏和王命旗牌,曹义也需要知会朝廷的。 成敬跟在朱祁钰的身后,看着越来越大的雪,心头有些担忧,但却不敢开口劝,只小心的答道。 “是,除了王文老大人,王翱老大人也一同陪着去了,想来现在,两位老大人正在和脱脱不花谈判。” 朱祁钰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融化,转过身问道:“你说,他们能谈的下吗?” 成敬眉间掠过一缕忧色,但是很快便掩盖下去,拱手道。 “皇爷放心,王老大人果敢坚毅,定能旗开得胜,不负皇爷重托。” 甩了甩掌心的雪水,朱祁钰重新将目光放在远处,轻声喃喃:“旗开得胜?” 这次,何止是王文在赌,他也在赌…… 拿辽东和王文的命在赌! 由广宁到野猪口转道西南,是前世脱脱不花的行军路线。 从战局推演,想要推出也先的行军目的并不难,但是具体的行军路线,却是机密中的机密。 就像陈懋他们,能够推断出也先进攻京师,走的是从白羊口到倒马关,再到紫荆关这条路线,是因为要进攻京师,这三关是必经之路。 但是除了这三个隘口,从白羊口到京师,中间还有数十个小的隘口和路线。 他们能够推断出大的方向,却推断不出,也先到底会从哪个方向进攻,中途又会经过哪个隘口。 不然的话,直接在路上设伏便是。 脱脱不花要转道西南去跟阿剌知院汇合,他可选的路有很多,广宁这条路,是前世他走过的。 大梦一场,这一世有许多的事情,都发生了变化,朱祁钰不敢确定,脱脱不花是否还会如此。 所以他只能赌! 赌赢了,就能扭转战局,然而若是输了…… 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朱祁钰开口问道:“山海关那边,增兵怎么样了?” 成敬道:“皇爷放心,京军八千,已至山海关,定不会有失。” 轻轻点了点头,朱祁钰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道。 “传命山海关守将,密切关注辽东局势,一旦脱脱不花进犯辽东,即刻来报,另外,传命辽东总兵官曹义,若遇战事,准其便宜行事,先斩后奏,但有一条,绝不准弃城而逃。” 成敬领命而下。 朱祁钰遥望着远方,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要是赌输了,辽东八千官军,加上王文等人的性命,就是代价! ………… 脱脱不花的大帐当中,气氛有些凝滞。 双方都没有说话,但是王文二人脖子上的刀被取下,已经是很明显的标志。 脱脱不花不可能相信,真的是大明皇帝单凭瞎蒙,就猜到了他接下来的具体路线。 那么就只剩下两个可能。 要么是军情泄露,大明有细作,混到了也先的身边,并且成为了心腹当中的心腹,这才能够拿到这等最机密的军情。 要么…… 就只能是也先故意透出了消息,真的想要借刀杀人! 理智告诉脱脱不花,也先不会在这个时候,如此冒险。 但是事实摆在眼前,排除掉所有不可能的选项,最终剩下的那个,就是答案。 停了足足半炷香的时间,王文方才轻声开口道。 “大汗,我想我们现在,是否可以谈谈和谈的事情了?” 人心是经不起推敲的。 脱脱不花和也先斗了这么多年,在涉及到对方的事情上,下意识都会往最坏的方向去想。 所以哪怕理智告诉他也先不会这么做,但是在王文无数的暗示下,他的情感,会最终让他相信。 敌人的敌人才是朋友! 至少在目前来看,瓦剌和鞑靼是联盟关系。 脱脱不花和也先的矛盾固然很深,但是还没有深到,让他能够和大明联手,去对付瓦剌的程度。 大明和蒙古,才是真正的宿敌! 一旦和大明联手,瓦剌和鞑靼斗得不可开交,草原上战火处处,最终被大明反手灭掉,才是得不偿失。 孰轻孰重,脱脱不花不可能分不清楚。 所以王文从一开始就清楚,唯有彻底瓦解掉瓦剌和鞑靼的联盟关系,才是和谈的真正开始。 脱脱不花可以容忍也先嚣张跋扈,也可以容忍也先对他不敬,甚至明知道也先对汗位有所企图,他还是会配合也先进攻大明。 这一切都是因为,野心只是野心,企图只是企图! 也先一日没有动手,他们都是联盟关系。 所以王文要让他相信的,就是也先已经对他动手了,这个野心勃勃的太师,已经开始将野心转化为行动了。 这……才是谈判的基础! 真正威胁到了自己的性命,一切都可以被抛到脑后,何况他们的联盟,本就处处都是怀疑的种子。 只需要小小的浇上那么一点水,它就会长成参天大树。 看着王文淡定从容的表情,脱脱不花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道。 “开出你的条件吧!本汗的心情并不好,不想和你继续废话。”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八章:烦躁的也先 也先很烦躁,非常烦躁。 这已经是第七天了,他还是被拦在这座该死的倒马关外! 老天仿佛也不站在他这边。 明明只需要一天,这座被打的伤痕累累的城墙,就再也难以抵挡勇士们的进攻。 可谁能料到,一夜之间,大雪纷飞! 寒冬,来的太快了! 那个该死的曹泰,连夜命人用水浇透了整个关隘,于是当他们第二天准备进攻的时候。 见到的是一座被寒冰覆盖的城墙! 寒冷的天气,为这座关隘重铸了一道城墙,坚固而光滑。 他们这四天强攻的成果,一夕之间毁于一旦。 这不是打仗的好天气! 大雪不断的飘落,会阻碍勇士们的视线,寒冷的天气,让儿郎们的士气低落。 雪花落在地上,半融化后的泥泞,会让骏马难以冲锋。 于是也先只能耐下性子,暂停进攻,等待雪停。 然而让他感到愤怒的是。 在这样的天气里,还有许多老鼠一样的队伍,趁着大雪,从四面八方来到他的大营当中放火。 他们人数不多,每队只有不到百人,但是悍不畏死。 总是趁夜过来骚扰,一遇到巡逻的士兵,就射上几箭逃跑。 如果被他们逮到巡夜的漏洞,还会放火,他们不敢到大批士兵驻扎的军营。 但是专挑储备后勤的地方,两天下来,已经有好几十辆粮食,被他们趁乱烧掉了。 虽然抓了他们好几只队伍,全都杀掉了,但是也先还是觉得自己很亏。 最终,也先只能默默的向长生天祈祷,让这该死的雪天赶快过去。 伟大的长生天,听到了他最忠诚的信徒的祈祷。 今天是一个大晴天! 那些注水结冰的城墙,在阳光的照耀下,已经开始滴水。 也先敢打赌,被反复冻结融化之后的城墙,已经成为了大明的某种食物,豆腐渣! 只需要一次冲锋,这座城墙就将被攻破。 也先心里感到有些可惜。 他其实很想试试,在土木之战当中,从明军手里夺过来的几架攻城器械。 他等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才运过来,结果现在用不着了,真的是可惜…… 也先骑在马上,远远的看见了城墙上站着一个穿浅绯色衣袍的人。 是那个可恶的曹泰!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令人厌恶,嘴角老是挂着嘲讽的笑容,让也先感觉很不高兴。 他决定,等攻下了倒马关,不杀曹泰。 他要让这个曹泰跟着他,看着他攻陷大都,然后把他的头颅,挂在大都的城门上。 嘹亮的号角声响起。 无数的瓦剌兵蜂拥一般,很快就冲到了城墙边。 几乎没有遇到任何的抵抗,这让也先感到有些疑惑。 砰! 一声冲天的巨响,伴随着熊熊的大火,在也先的面前绽开。 竟然是火药! 该死的,他们就不怕炸毁自己的城墙吗? 也先愤怒的嚎叫着。 熊熊燃烧的大火当中,他看到了曹泰那个该死的家伙。 他就站在城墙上,一动不动,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一直到死! 大火烧了足足一个时辰的时间,也先敢打赌,城墙上肯定放了很多的柴草火油。 但是大火同样也没有燃烧太久,当大火熄灭,无数的骑兵冲锋而入。 这座阻挡了他足足七天的关隘,终于要被征服了! “杀,一个不留,不管是百姓还是明军,全都杀掉!” 也先压抑住自己想要朝着天空大喊的冲动,带着残忍的笑意,下达了命令。 然而结果却是…… “太师,城里没人!” 也先很郁闷。 这帮昨天还号称死战到底的明军,竟然跑了??? 所以刚刚的那把火,根本就不是他们最后的挣扎,只是为了争取时间逃跑? 骑着马越过关隘,看着空无一物的村落,也先郁闷的想要朝天大叫。 他的感觉很不好,好像每一步,都在别人的预料当中。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这场大雪,是不是也是被人算计好的…… 所幸,他还存着几分理智。 降雨落雪,怎么可能被人操控,不过是他运气不好而已。 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也先再次下达了前进的命令。 他在这个该死的关隘,已经耽搁了太长的时间了。 冬天已经来临,他必须要在下一场大雪之前,攻下紫荆关,夺回大都! ………… 当也先的大军,朝着紫荆关进发的同时。 京城,乾清宫中。 锦衣卫指挥使卢忠躬身而立。 “皇上,辽东军报!” 朱祁钰从卢忠手中接过一份蜡封完整的密报,抬手拆开,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方才仔仔细细的看了起来。 看完之后,朱祁钰忍不住霍然而起,连声道。 “好,好,成敬,传六部七卿,还有内阁的辅臣到武英殿候召,朕有要事要跟他们商议!” 见皇上如此高兴,成敬也终于松了口气,一路小跑便出去了。 ………… 宣府。 尽管已经取得了一场大胜,但是杨洪依旧不敢大意。 阿剌知院并不是好对付的,虽然仅剩了四千多人,但是他手中如今都是精兵。 少了伤兵的拖累,他的这四千人,战力只会往上升。 “总兵大人,阿剌知院撤军了!” 杨信急匆匆的走进总兵府,口气当中是按捺不住的激动。 听到此言,杨洪霍然而起,道。 “带老夫过去看看。” 宣府高大坚固的城门被打开,一队数百人的骑兵队伍呼啸而出。 白茫茫的草原上,一大片黑乎乎的土地,显得格外的扎眼。 这个地方,原本是阿剌知院从龙门回来之后,扎营的地方。 但是现在,却一片空空荡荡,连个人影都不见。 杨信勒住马头,开口道。 “总兵大人,看来曹总兵传来的消息是真的,这个阿剌知院,和脱脱不花是一伙的,那边一撤,这边随之也就撤军了。” 杨洪仔细的查看了一番营地,确认这不是阿剌知院的虚晃一枪后,苍老的面容上也浮现出一丝笑容,开口道。 “王简斋,果真国士也!此番若是大胜,老夫必要为他向朝廷请功!” 说罢,杨老将军的脸上闪过一丝厉色,道。 “杨信!” “末将在!” “命你率辽东支援精兵五千,并宣府本军三千,连夜奔袭,于后日拂晓之前,夺回阳和关,阻断也先后勤队伍。” 青年将军面露兴奋,抱拳道。 “末将领命,定不负总兵大人期望。” 杨洪点了点头,道。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九章:抵达紫荆关 , 紫荆关,南阻盘道之峻,北负拒马之渊,近似浮图为门户,远以宣大为藩篱。 如果说雁门关﹑宁武关﹑偏头关联合组成的外三关,是大明抵抗蒙古入侵的第一道防线的话。 那么紫荆关,倒马关,居庸关所组成的内三关,就是守卫京师的最后一道防线。 作为古往今来的兵家必争之地,紫荆关曾被数次扩建,最近一次,是在永乐年间。 整个关隘的外墙,全部以坚固的长条石垒砌,城墙顶上以青砖铺设,中间缝隙灌注石灰碎石,坚固无比。 紫荆关外,是长长的拒马河。 南岸是小金城,为紫荆关的前哨城池,北岸是紫荆关主城,主城周边有三座小城环绕,分别为小盘石城、奇峰口城、官座岭城。 这四座小城,加上紫荆关的主城,共同组成了被称为京师咽喉的紫荆关。 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的洒下,天气似乎也一夜之间,变得寒冷无比。 但是紫荆关的周围,却依旧忙碌无比。 小金城外,随处可见摆设的拒马桩,挖出来的壕沟,以及各式各样的工事。 无数管着盔甲的官军,忙来忙去,一刻不停。 拒马河的河水平静的流淌着,只不过在这寒冷的天气下,河水中已经夹杂着些许薄薄的冰渣。 作为距离京师仅有一步之遥的紫荆关,朝廷给予了充分的重视,镇守此地的官员,是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陶瑾,及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孙祥。 青砖铺设的城墙上,陶瑾和孙祥并肩而立。 寒风凛冽,吹动着二人的衣袍,孙祥道。 “陶同知,最新军报,也先已破倒马关,最迟明日,就能赶到紫荆关外。” 陶瑾今年四十余岁,正是武将最年富力强的时候,闻言,咧嘴一笑,道。 “孙大人放心,白羊口和倒马关的将士们,奋战了这么多天,为的就是给紫荆关争取时间,本将身为紫荆关守将,岂能对不起他们的牺牲?” “有本将在一日,就不会让也先的马蹄,踏过紫荆关一步。” 呼啸的军哨声响起,伴随而来的,是高高升起的狼烟。 “启禀大人,我前方探子探得,有大批人马,正朝紫荆关而来,距关外已不足三十里。” 陶瑾和孙祥对视一眼,身体立刻就紧绷起来,孙祥沉声道。 “本以为也先会修整一日,没想到他竟如此着急,来的这么快!” 相对的,陶瑾就从容的多,道。 “寒冬已至,也先自然着急。” 随即,陶瑾转过身,对身边的副将沉声开口。 “传本将令谕,命在外修筑的所有官军,即刻撤回关内,从现在起,全关戒备,随时候战!” 身旁人连忙下去准备,不多时,原本略显安静的城池,就顿时喧嚣起来。 原本便戒备森严的城墙上,陡然多了无数的值守的卫士,几乎每隔两三步,就有人警戒。 紫荆关地势险要,两侧都是高高的山岭,只有两条宽约三丈的道路可供行走。 这样的地势,严重限制了骑兵的行军速度。 事实上,自从攻破了白羊口,真正进入到大明的边防线之后,也先就被迫将大多数的骑兵,都改成了步兵。 关内的地势,很少有大面积的平原,更多的是山岭和丘陵,尤其是像紫荆关前这样的地势。 步兵的行军速度,反而要比骑兵更快。 “停!” 距离紫荆关已经不到五里的距离,也先已经能够遥遥的望见那座坚固的城池,于是他抬起手,对着大军下达了命令。 “在此扎营,歇息一晚,明日攻城!” ………… 夜,也先的中军大帐当中。 伯颜帖木儿从军帐当中走出来,面色有些为难,踌躇了片刻,他还是来到了另一侧的军帐当中。 “帖木儿见过陛下。” 对,自从和大明的谈判结束之后,也先就不承认所谓的太上皇,而是依旧将朱祁镇当成大明的皇帝来对待。 不过一众的瓦剌贵族,却是默契的将对朱祁镇的称呼,改为了陛下。 毕竟,皇帝也是陛下,太上皇也是陛下…… 朱祁镇哪怕是身为俘虏,但是总归是深受了二十余年的皇家教育,一身举手投足间的气质,都充满了草原人不具备的贵族气息。 伯颜帖木儿本来就对大明的制度和文化十分倾慕,也先又指明让他来照顾这个被俘虏的大明皇帝。 所以理所当然的,他们两个人很快成为了好朋友。 朱祁镇正在用膳,和最开始的待遇不同,此刻他的身边除了哈铭和袁彬,还多了不少身着蒙古服饰的侍女。 看见伯颜帖木儿走进来,朱祁镇立刻起身,亲热的搂着他的肩膀,拉着他坐下,道。 “帖木儿,行军了一整天,你还没有吃饭吧?来,和朕一起。” 伯颜帖木儿依言坐下,但是依旧愁眉不展。 见此情况,朱祁镇主动问道:“怎么了,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伯颜帖木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是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开口道。 “陛下,刚刚太师召我过去,让我告诉您,明天攻城,需要您亲自过去,命守将开门。” 朱祁镇的神色有些凝滞,沉着脸色,没有说话,只是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一旁的袁彬轻声开口道。 “阁下,我们皇上已经默认太师用送还他的名义,来进攻京城,如今却还要皇上亲自去喊话,这似乎和我们当时说好的不一样吧?” 哈铭也谨慎措辞开口道。 “不错,阁下,您应该知道,京师已经另立新主,晓谕各关隘守将,不得听我主命令。” “先前在宣府和大同,便已有先例,我主出马,对于太师攻城并无用处,所以还请阁下替我主向太师陈明利害。” 伯颜帖木儿苦笑一声,袁彬和哈铭说的这些,他何尝不知。 又是一阵踌躇,伯颜帖木儿才狠了狠心,道。 “陛下,我也曾拿这些理由劝过太师,但是太师回我说,他知道守将必不会这么轻易的放弃抵抗,所以他打算……” 眼瞧着伯颜帖木儿吞吞吐吐的样子,朱祁镇心中也涌起了一些猜测,于是脸色越发的沉了下来。 “他要朕给他的大军当挡箭牌?” 伯颜帖木儿低着头,但是显然是默认了。 于是朱祁镇霍然而起,愤怒道。 “也先疯了不成?他竟敢如此?!” 伯颜帖木儿叹了口气,同样也站了起来,开口道。 “陛下请息怒,太师也是迫不得已,前日传来军报,驻扎在宣府城外的阿剌知院大军,被宣府杨洪突袭,损失惨重。” “杨洪是您的臣子,他的用兵风格您应该知道,阿剌知院剩下的四千兵马,已经不能保证他不会行险。” “万一杨洪要是冒险出兵,攻取白羊口或者阳和,太师将会首尾难顾,所以太师没有时间,在紫荆关前耽搁了。” 朱祁镇依旧冷着脸色:“所以就要朕去替他当挡箭牌?” 伯颜帖木儿苦笑着,伸手按着朱祁镇的肩膀坐下,拍着胸口道。 “陛下放心,明日我会和陛下一同出去。” “太师只是希望能够尽快的通过紫荆关,并不是想要陷陛下于险境。” “他已经吩咐我,明日哪怕舍了自己的性命,也定会保陛下安全无虞,这一点还请陛下放心。” 朱祁镇拧着眉头,望着帐中燃烧的烛火,没有说话……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章:争论 又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清晨的朝阳照常升起。 武英殿中,气氛却有些凝重。 自开战以后,朝廷的文武群臣,就一直保持着十分的克制,各自约束着己方,不起大的争执。 然而今天的这次早朝,却爆发了一场久违的争吵。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 在这次的早朝上,以陈懋为首的一帮勋戚,再次提出,要调遣京军,前往紫荆关,同也先决战。 这个提议,遭到了以于谦为首的文臣的集体反对。 大殿的正中央,于谦铁青着脸色,面对着御座上沉吟不语的天子,跪倒在地,开口道。 “皇上,京师乃社稷之重地,京军乃为卫戍京师所设,岂可轻动,土木之役殷鉴在前,岂可再调大军出京?” 跟随在他身后的,还有一大帮御史和六部的堂官。 土木之役,给朝臣们的教训,实在是太惨痛了! 数十万京军,一夕而灭,万一再来一次,大明王朝,便真的再无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另一头,以陈懋为首的一帮勋戚也同样坚决。 陈老侯爷同样黑着脸,面对着于谦,开口道。 “于尚书,你何必如此危言耸听,土木之役,皆是因王振胡乱指挥而致,但是如今,我大军雄踞紫荆坚城,岂会重蹈覆辙?” 忻城伯赵荣也站出来,道。 “不错,紫荆关崇山峻岭,据险而守,只要兵员足够,后勤充足,断无失守之理,既不失守,何来的京师之危?” 看得出来,勋戚这次准备的相当充足,不仅有唱黑脸的,还有唱白脸的。 陈懋和赵荣两个人强势的说只要派出京军,定能固守。 紧接着,驸马都尉石璟也出列,劝道。 “于尚书,紫荆关防卫,乃是你和陈侯逐字敲定,具体防卫情况究竟如何,于尚书您应该最清楚。” “只要守将得当,加上京军防卫,定可拒也先于关外,难不成,于尚书对您自己敲定的方案,竟也没有信心不成?“ 软硬兼施,顿时让于谦的脸色变得难看之极。 紫荆关的防卫情况究竟如何,他当然清楚。 事实上,从皇上还是郕王,刚刚受命监国的时候,跟他商议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加固紫荆关。 也先开始大举入侵之后,朝廷之所以下令各个隘口的守将宁死也要守城力战,也是为了给紫荆关争取更多的时间。 甚至于,这段日子,左都御史陈镒还亲自前往紫荆关巡视了一次,亲眼看过当地的布防。 如果说于谦自己的所有精力,都放在了京师的守备上的话,那么天子有大半的精力,都花在了紫荆关上。 但是,于谦依旧不放心! 他不敢赌,因为一旦失败,代价太大了。 所以哪怕面对勋戚的各种手段,于谦依旧岿然不动。 这个时候,上首的天子终于开口了,不过不是对着于谦,而是对着左都御史陈镒。 “陈卿,前几日你刚刚巡视过紫荆关,结果如何,从实奏来。” 天子的声音平淡,但是于谦却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紧接着,陈镒移步上前,道。 “回皇上,紫荆关如今驻军两万七千人,兵马,粮草,军械齐备。” “臣前往巡视时,各处可通人的狭窄小路,俱已经被官军以土木垒砌堵上,凡可通马的小路,也已深挖壕沟,布置拒马桩,另有官军值守。” 陈镒的口气平平,就只是在简简单单的叙述自己所看到的事实。 但是于谦却能够感觉到,随着他的陈述,殿中群臣间,悄悄起了些许的议论声。 想了想,于谦开口道。 “皇上,我官军虽然准备齐整,但是一则紫荆关地势复杂,万一被也先用奇兵偷袭,难免不会有意外。” “二则,紫荆关驻守官军,常年承平,未见血光,战力几何,有待检验,故臣以为,当以稳为主,不可冒进。” 应当说,于谦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的。 紫荆关虽然地势险要,但是毕竟属于长城的内三关。 自太祖皇帝驱逐旧元之后,数十年来,还没有军队能够打到过紫荆关。 太宗皇帝靖难,也根本走的不是紫荆关,而是直接打的居庸关。 这就导致了,紫荆关这些年的官军,并没有真正打过仗。 就连太上皇亲征的时候,也没有动紫荆关的兵马。 尽管这次军报到京之后,朝廷很快就派遣了都督同知陶瑾和右副都御使孙祥接手紫荆关的防务。 陶瑾自不必说,屡有战功,从扬州卫的一个千户,一步步凭借战功,升迁到中军都督府的佐贰官,能力谋略都是一等一的。 孙祥虽然是科举出身,但是他是大同人,而且是军户出身,少年时,也是曾经跟着官军抗击过瓦剌的。 他二人的能力和血勇不必质疑,但是也得考虑到,紫荆关守备官军这些年的确操练废弛,战力不高。 尽管这些日子已经竭力改善,但是到底战力几何,依旧要打个问号。 何况紫荆关虽然地势险峻,崇山峻岭,但是这只是对于骑兵而言十分不利。 崇山峻岭意味着地势复杂,有无数崎岖但是可走的小路。 虽然这些日子,紫荆关的官军,已经将已知的大多数小路都堵上,甚至挖了壕沟,重要的路径上也布置了守军。 但是万一有疏漏之处,被敌人偷袭了呢? 方方面面都是需要考虑的! 诚如于谦所说,大明如今已经是背水一战,这一场仗,他们输不起! 于谦诚恳的看着御座上的天子,他无比希望,天子能够一如既往的站在他这一边,给予他充分的支持。 然而这一次,他注定要失望了! 朱祁钰沉吟了很久,最终,朝着陈懋问道。 “陈侯,若要派遣京军支援紫荆关,何人可以领兵?” 于谦心中一沉,开口道。 “陛下……” 然而他刚开口,便被天子截断了话头。 朱祁钰从御座上站起来,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开口道。 “卿等所虑,朕实知之,然而土木一役,我军大败,百官蒙难,上皇北狩,此诚奇耻大辱也。” “列祖列宗英灵在上,京师乃是一国都城,若真被瓦剌长驱直入,列阵于京师之外,卿等与朕有何颜面,再见天下万民?” “若我各关隘空虚,无奈之下也便罢了,如今我大军准备充足,兵精粮足,据险而守,有极大把握,可以拒瓦剌大军于关外,岂可因无谓之忧虑,而裹足不前,令无数边境将士白白牺牲?” 于谦还想再劝,但是陈懋已经移步上前,道。 “臣举荐宁远伯任礼,此人曾随平西侯蒋贵,击溃鞑靼阿岱汗,与也先亦曾交手,臣以为可命任礼为总兵官,陶瑾为副总兵,守备紫荆关,定可保紫荆关无虞。”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一章:任礼 任礼此人,朱祁钰知道,是勋戚当中为数不多的一代勋戚,他早年曾随太宗靖难,但是并未封爵。 直到正统三年,鞑靼阿岱汗屡次扰边,任礼随平西侯蒋贵率军出征,千里奔袭,分东西两路,同时进攻鞑靼部。 最终取得了大胜,此战,不仅生擒鞑靼左丞相,枢密使、同知等数十名瓦剌贵族,歼敌上万,而且长驱直入,一直打到黑河岸边。 可堪称是太宗皇帝之后,大明在和蒙古的对战当中,最辉煌的一场胜利。 任礼自己,也因此战,被朝廷以功敕封为宁远伯,受命镇守肃州。 在任期间,任礼也曾打下了大大小小十余次胜仗。 只可惜就在今年二月,也先再次扰边,任礼不慎之下,被也先伏击,大败而归,战损过五千人。 任礼也因此,被朝廷降罪,仅保留其伯爵身份,命其归家自省,直到如今。 提起此人,朱祁钰又想起一件事情。 那就是关于任礼的这次大败,他前世也是偶然得知,那次大战并不简单。 其中牵扯到靖难的老牌勋戚和任礼这样的新兴勋戚之间的争斗。 当时,朝中有朝臣建议,提拔任礼为中军都督府的实职都督,提督京营。 这惹起了靖难勋戚的不满,于是暗中给他使了绊子。 事实上,当初任礼的决策并没有失误,之所以会大败,问题出在他派出去领兵的偏将身上。 那名偏将两次踏进同一个伏击圈,这才酿成了这么惨重的损失。 此战之后,任礼被削去职衔,仅保留爵位,再无争夺中军都督府的资格。 所以说,大明的勋戚被文臣打压的抬不起头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很多靖难勋戚传到现在,自己打不了仗,就怕后来人居上,夺走他们手里的权力。 勋戚之间盘根错节,这不错,但是他们之间的争斗,也丝毫不比文臣这边要来的少一星半点。 不过陈懋如今举荐任礼,只能说明,勋戚实在是被打击的太惨了。 又或者,上一次文臣不约而同对他发动的攻势,让这位老侯爷终于升起了警惕。 勋戚如今的势力太弱了,必须要有更多的人站出来,扛起和文臣对抗的大旗。 即便因此,而放下新老勋戚之间的矛盾,也在所不惜。 于谦最终还是没有拦住朱祁钰。 事实上,从一开始,朱祁钰就没想在京城和也先决战。 他固然清楚,也先的声势越浩大,给大明造成的损失越惨重,那么对朱祁钰自己就越有好处。 毕竟,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土木的那一场败仗。 闹得越厉害,朝臣心中对于他那个哥哥的怨怼就会越深,也就越有利于稳固他的地位。 但是,他依旧不能这么做! 因为他不仅仅是朱祁钰,还是大明的天子。 身为一国之主,凡事若只考虑对自己是否有利,而不能将国家社稷放在心中,未免有负列祖列宗。 就如前世,朱祁钰并不是不能杀掉朱祁镇,而是杀掉他,民间会流言纷纷,朝臣会猜测莫名,各地也会因此而有所动荡。 或许最终,不一定会对他有什么特别严重的后果。 但是却需要花费数年,乃至数十年的时间,重整朝局,安稳人心,重新塑造因为杀这一个人而给国家带来的动荡。 夺门之变后,他那哥哥大肆捕杀朝臣,锦衣卫闹得整个朝堂风声鹤唳。 大礼议后,嘉靖乾纲独断,但朝臣不敢对朝事再发一言,堂堂首辅,竟以青词上位,国家吏治败坏,阿谀媚上。 这种例子比比皆是。 君王过的舒心快意,但是却惹得国家动荡不堪,这不是一个心怀社稷的君王应该做的。 克制和隐忍,是一个皇帝的必修课。 就如现在,他必须要考虑,将也先拒之在紫荆关外,或许从客观上,替他那个哥哥减轻了罪孽。 但是更多的,却是能让京畿的百姓免受战火之苦,能让大明军民的信心,不会被完全摧毁殆尽。 真要是被人打到了都城门口,不仅是边将,恐怕就连底层的百姓和官军,自此之后,也再难升起抵抗蒙古的信心。 下了朝之后,朱祁钰一个人坐在武英殿,忽然自嘲的笑了笑。 说到底,他还是被于谦给影响了。 于谦这种人,人格魅力太强,别人是把国家社稷挂在嘴边,而他则是真正放在心里。 跟他在一块呆久了的人,习惯性的就会把国家大义,摆到个人生死的前头。 这不太好! 重活一世,他可不想完全变成于谦这种会把自己作死的人。 偏了偏头,朱祁钰对着金英,问道。 “金英,你说,今天早朝上,朕的决定,是不是有些冒险了?” 金英沉吟片刻,拱手回道。 “内臣明白,陛下是为大明社稷着想,为太上皇着想,这才不想让也先打到京城门下,令列祖列宗蒙羞,更不想让京畿百姓,被战火波及。” “相信外朝的老大人们,也是明白这一点,才没有随着于尚书力谏。” 朱祁钰点了点头,望了金英一眼,饶有意味的道。 “你能明白,朕就放心了。” 略停了停,朱祁钰揉了揉额头,闭着眼睛,似是不经意的问道。 “听说这些日子,上圣皇太后将太子接到慈宁宫照料了?” 金英心中带着几分谨慎,小心的回答道。 “回皇爷,是。” “前番李永昌那个胆大包天的狗东西,在长春宫里头大闹一场,惊了太子殿下。” “上圣皇太后娘娘忧心小殿下的身体,恐贵妃娘娘照顾不好,所以就将小殿下从长春宫接到了慈宁宫,好生照料着。” 朱祁钰没说话,只是瞥了金英一眼,顿时让他忍不住捏了把冷汗。 金英说的,自然是明面上的理由。 至于真正的理由,自然是朱祁钰登基之后,对内廷发动的清洗,让孙太后引起了警惕。 生怕他会对这个小娃娃暗中下什么毒手,所以接到自己的宫里,日夜不离的照顾着。 毕竟凭孙太后的地位,保住自己宫里头的人,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朱祁钰当然晓得这一点,他只是感到很有意思。 据兴安给他的消息,现在贴身照顾这个小娃娃的宫女,名叫万贞儿,四岁入宫,一直在慈宁宫服侍。 他没记错的话,这个今年还不到十九的小姑娘,就是让现在这位太子殿下痴情的一辈子的万贵妃。 正正好好,和这个小娃娃的母亲周贵妃同岁。 前世的时候,直到景泰二年,她才从慈宁宫被调去东宫,照顾朱见深的起居。 其后不久,朱祁钰就废了朱见深的太子之位,万贞儿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一路陪着朱见深走过风风雨雨。 没想到今生,阴差阳错的,让他们俩提前见了面,就是不知道,这一辈子,他这个侄儿,还会不会是原来的那个痴情种子…… 收回延展出去的心思,朱祁钰淡淡的开口道。 “上圣皇太后一时担心也就罢了,但是太子毕竟是太子,皇兄如今不在,若是连太子连母亲也不能时常见到,恐怕对他不好,过些日子,等太子身子好些,还是送回长春宫为好。” 这话看似是闲聊,但是金英却暗中提了十二分的小心,道。 “皇爷忧心太子,想必上圣皇太后也会感到高兴,内臣一定将此话,转告娘娘。” 朱祁钰点了点头,未再开口。 有些话,不必说的太透,点到为止即可……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二章:暗线 出了殿门,金英回忆起刚刚的一番奏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径直来到了慈宁宫。 孙太后正在逗小娃娃。 再过两个月,大明帝国的太子殿下,就要满两岁了。 小娃娃不久前刚刚学会走路,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蹴鞠用的球,在慈宁宫的暖阁里头跑来跑去的。 孙太后带着几个宫女,就跟在后头,簇拥着这个大明最尊贵的小娃娃。 看得出来,不到两岁的小太子,玩的甚是开心。 这些日子以来,随着也先的大举进犯,朝廷上下罕见的无比平静,不仅是文臣武将之间偃旗息鼓。 就连后宫里头,孙太后和吴太后两个人,也都默契的没有闹出什么乱子来。 金英走进暖阁,躬身行了个礼,道。 “请娘娘安!” 孙太后瞥了一眼金英,见他风尘仆仆的,便知是有急事,停下脚步,对着一旁吩咐道。 “贞儿,带太子下去歇息。” 于是孙太后身后,一个俏丽的宫女屈膝一礼,往前紧走两步,将小太子手里的球接过来,顺手将小娃娃抱起。 小娃娃正玩的开心,手里的球被人拿走了,张开小嘴就要哇哇大哭。 但是紧接着看到宫女俏丽的大眼睛,于是在后者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乖乖的被抱了下去。 孙太后整了整衣衫上的褶皱,在宫女的服侍下坐下,开口问道:“何事让你这么着急,直接跑到慈宁宫来了?” 金英将早朝上发生的事情以及下朝之后的奏对,原原本本,一字不落的跟孙太后说了一遍。 说到最后,金英有些犹疑,道。 “圣母,内臣总觉得,皇上这番话若有所指,但却想不通透……” 孙太后皱着眉头,望着金英道。 “你这些日子,可是漏了什么马脚了?” 金英心中一紧,道:“圣母容禀,内臣这些日子,大多时候都在外朝参与政务,不常随侍在皇上身边,也不曾到慈宁宫来,除了今日是奉命而来外,其他紧要消息,都是由王总管通传,理应没有什么错漏之处……” 说着,金英皱起眉头,面露一丝疑惑问道:“内臣斗胆发问,圣母何以有此怀疑?” 孙太后沉吟片刻,方道:“照你所说,今日朝上,他定下了拒敌于紫荆关之外的对策,下朝之后,便询问你的态度,可对?” 金英点了点头,孙太后于是继续道。 “这位新天子的性格,哀家这些日子也算了解,他意志坚定,决定好的事情甚少犹疑,若是他真的犹豫不定,那么有于谦一干人的立劝,他必不会当廷拿主意。” “既然拿了主意,又何必多言问你一个内宦的态度?” 幽幽的叹了口气,孙太后望着金英,下了结论。 “他是在通过你,来看哀家的态度!” 金英也是一惊,皱着眉头思索了一阵,最终带着几分不确定,道。 “娘娘一说,内臣也有所察觉,这些日子,成敬在司礼监坐镇,内臣奔波于外朝参与部议,这番安排,内臣本以为是天子刚刚登基,手中人手不足所致。” “但是仔细想来,此举实则暗有排斥之意。” 孙太后瞥了他一眼,见他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便问道。 “你可是想起了什么?” 金英拱手道:“圣母,此事内臣不敢确定,但是如今想来,大约便是内臣为圣母联络御史,弹劾曹吉祥之后,便被派到了外朝。” 孙太后脸上闪过一丝了然的神色,叹了口气,道。 “不出意外,便是因为此事了!不过所幸,外朝诸多大臣都横插一手,这件事情最终闹得不小,虽然曹吉祥没保下来,但是也算是给你多了几分遮掩,照哀家看,他心中应该只是有所怀疑,此次便是一次试探。” 外朝发生的事情,因为有金英在,孙太后大致也清楚。 很多事情,事前很难察觉,但是若是事后倒推,要猜出实情并不太难。 譬如那次廷上文臣围攻陈懋便是如此。 风波平息之后,但凡脑子机灵点的,都能看出那是文臣对勋戚的一次围剿。 从孙太后的角度来看,那么多的御史出面弹劾,就算朱祁钰发现了金英和其中几个有所牵连,也最多只是怀疑而已。 或许正是因此,他才特意叫金英来传话,想借此机会试探一番。 这个时候,金英问道:“那圣母,现在内臣该怎么做?” 孙太后没有说话,而是沉吟了许久,方道。 “他此番遣你来传话,想来是有两层用意,若你已彻底和慈宁宫断了牵扯,那么此番传话,便只会传有关太子之事,他以太子威胁哀家,无非是想要警告哀家不要轻举妄动。” “若你还是暗中效命于哀家,自然一切如实相告,那么加上他询问你关于太上皇的事情,哀家自然会将此归于对你的试探,进而将你调回。” 应该说,这些日子下来,孙太后被锻炼的脑子灵光了很多,只可惜从一开始,她的出发点就跑偏了。 金英联络的那批御史到底是谁的人,从一开始朱祁钰就清清楚楚,再加上吴太后早对他说过,金英可用不可信。 所以打从一开始,朱祁钰就没有给予过金英充分的信任,更谈不上什么试探不试探的。 然而孙太后并不知道,自己在外朝的势力名单,早就落到了朱祁钰的手里。 信息不对等的情况下,推断出来的结论自然跑偏。 将心中所想推断了一遍,孙太后拧着眉头,神色略有些挣扎,半晌,方道。 “你遣人去跟任礼传话,叫他好好打仗,战时,只需保得太上皇无恙便可,至于迎回之事,长远再谋吧。” 闻言,金英有些着急,道:“圣母,可是错过了这次机会,只怕……” 孙太后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叹道。 “哀家何尝不想迎回自己的儿子,但是他既然已经对你起疑,他必会将你最近的行动都一概清查。” “一旦这个时候任礼有所动作,他必会察觉到哀家通过你和勋戚之间的联络,这是哀家最后的底牌,若是被他察觉,则一切皆空。” 话虽如此,但是金英仍旧有些不甘心,劝道。 “圣母,不论如何,太上皇在朝中还是有许多拥戴之臣的,只要能迎回太上皇,纵然内臣和任伯爷被惩处,也依旧是值得的,毕竟,太上皇身在虏营,若是有个万一……” 对于金英的这番劝谏,孙太后心中感到很高兴,但是她依旧缓缓摇了摇头,道。 “太上皇毕竟是太上皇,也先只要不想被大明举倾国之力攻伐,便不会做傻事,此战若胜,在朝廷的威压之下,也先自会将太上皇自己送回来。” “但是若是连勋戚这条线也断掉,太上皇回来之后,反而会更加危险。” 说着,孙太后眉梢闪过一丝浓浓的忧虑,道。 “何况,他现在对你只是怀疑,若是确认了哀家和任礼的关系,只怕要临阵换将,而且此番暗中迎回的举动,甚至有可能激起他的凶性,若是趁着战乱,对太上皇不利,则得不偿失。” 金英听完之后,神色同样一阵挣扎,半晌,才无力的低下头,拱手道。 “内臣,谨遵圣母吩咐。”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三章:上皇召见 天色刚蒙蒙亮,紫荆关外就响起了嘹亮的号角声,伴随而来的,还有沉重的马蹄声。 紫荆关的地理位置极其特殊,处于两个高耸的山岭之中,大军想要通过此处,只有紫荆关这一条路。 也先尝试着派遣小股的骑兵,从不同方向探查过紫荆关的防卫。 要知道,紫荆关虽然占据地势,但是同样是四面为城。 以北城门最为坚固,也是唯一能够有着容纳大军的宽阔地带的方向。 其他的各处城门则相对薄弱,但是基本上都是依山而建,周围崎岖不平,最多只能容纳小股部队。 也先尝试着,派遣小股的骑兵,从薄弱的城墙处进攻。 哪怕是只有一小队骑兵,只要能够潜进城中,也会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结果很不好! 短短一夜的时间,他的探子已经将通向紫荆关的所有道路探查了一遍。 无一例外的,无论是山间的小路,还是可以通过骑兵的大路,都被大明的官军把守的死死的。 也先终于明白,前面几个隘口的守军为什么那么不要命的死守了。 他们在争取时间! 而自己一时不察,竟然拖延了这么久。 以致于他们能够有时间补上了紫荆关所有的漏洞,让它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和居庸关一样的坚城。 事已至此,想要取巧已经不可能了,面对着这样严密的防卫布置,强攻是唯一的办法。 不过,所幸他还有一张王牌没有打出去…… 夜晚又是一场落雪。 所幸的是,雪并不大,清晨便已经停下。 朝阳一如既往的挂在天上,看起来却有气无力的,并不能给人带来丝毫的温暖。 仿若一夜之间,气温骤降,紫荆关外的拒马河,已经结起了一层坚冰。 这对于也先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虽然河里冰层的坚固程度,明显不足以让骏马奔腾而过,甚至只要人稍微多一点站上去,都有可能崩塌。 但是这无疑是一个好兆头。 只要天气再冷一些,河里的冰再厚一些,就能给他攻城减少很多麻烦。 也先骑在马上,在他身前大约百步左右的丘陵上,上百个瓦剌士兵,簇拥着一个瓦剌贵族和身着龙袍的青年男子。 随着嘹亮的号角声响起。 在也先的示意下,喜宁带着十几个骑兵,来到了紫荆关的城门前。 是的,也先把喜宁也调过来了。 事实上,在他被倒马关拦住的那四天里,他就传命给了喜宁,叫他带着土木之役当中,从明军手中掳劫到的几件攻城用具,带到了大军阵前。 这个狡猾的家伙,对付明人,还是十分有用的。 也先望着喜宁的身影,他正在紫荆关底下喊话。 “我乃皇上随侍太监喜宁,皇上圣驾已至,现在城外五里处召尔等觐见,守城将领,速速出城。” 经过了大同的教训,喜宁又改了策略。 他已经不指望关隘的守将能够听话的开门放他们进去了,而是要让他们出来。 高高的城墙上,陶瑾和孙祥都面色肃然。 他们二人的身前,多了两个五十余岁,头发花白的官员,一文一武。 着甲者为宁远伯任礼,身披黑色盔甲,按剑而立,单是如此站着,便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另一人,则是刚从辽东日夜不停赶回来的右都御史王文。 陶瑾听着下头的喊话,开口问道。 “总兵大人,我们该怎么办?” 就在昨天,陶瑾接到了朝廷的命令。 派遣宁远伯任礼为总兵官,右都御史王文为提督军务大臣,率京营大军五万,拒敌于紫荆关之外。 随着这道命令一起到的,还有任礼及其所率的五千骑兵部队。 京营大多数还是步兵,调动起来需要时间,所以任礼领命之后,就先带着五千先锋军,到了紫荆关。 而王文则是在返京的路上,接到令谕之后,日夜不停,昨晚方至。 至于陶瑾和孙祥,则是分别充任副总兵和监军大臣,协助任礼和王文,共同守备紫荆关。 不过此刻的孙陶二人,心中却没有半点失去指挥权的不满,相反的,他们心中充满了兴奋。 要知道,本来他们都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紫荆关失守,他二人亦会死战不退。 但是朝廷的这道令谕无疑是在告诉他们,朝廷打算将决战的地点,放在紫荆关! 如此一来,不仅他二人不必死守,而且还有了建功立业的机会,自然十分兴奋。 面对着陶瑾的疑问,任礼手中按着宝剑,两条花白的眉毛绞在了一起,开口道。 “太上皇既在,我等自当出城觐见,当然,需提防虏贼趁机攻城。” 说着,瞥了一眼旁边面带疲色的王文。 按照他所得到的消息,这次文臣那边,本来是有意让兵部尚书于谦亲自提督军务。 但是被天子以京师紧要,不可擅离为由给驳回了。 就在同时,天子没有询问任何朝臣的意见,直接便下诏内阁,命右都御史王文赶往紫荆关,提督军务。 作为整个大军的总兵官,出征之前,任礼理所当然的从于谦和陈懋口中得知了,此次大战的整个边境布防计划。 当然也更清楚,这个风尘仆仆赶来的王简斋,究竟在当中扮演着何等重要的角色。 见任礼朝他看过来,王文虽掩不住连日以来赶路的疲色,但是也肃然道。 “太上皇既至,自然出见,但如今是战时,我等不可擅离,遣派都指挥佥事刘深觐见即可。” 朝廷大军出征,有总兵官一人,左右副总兵各一人,参将五到十人。 刘深便是此次的参将之一。 作为提督军务大臣,王文在军中的地位和作为总兵官的任礼是一样的。 所以这句话,他同样用的是陈述句。 任礼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于是两人达成一致。 不多时,紫荆关的城门缓缓打开,一队数十骑的人马,从城中奔腾而出,停在喜宁的面前。 为首者身材高大,手执长刀,冷漠的开口道。 “我乃紫荆关参将都指挥使刘深,奉命觐见太上皇,请公公引路。” 喜宁面色一沉,道。 “放肆,你区区一个参将,也敢放言要见太上皇?总兵官和提督大臣在何处,还不快快出见!” 面对这个疾言厉色的中官,刘深的脸上丝毫没有波动,冷冷道。 “我奉总兵官宁远伯任礼及提督大臣右都御史王文之命,代两位大人觐见太上皇,二位大人地位紧要,不便出见,公公直接引路便是。” 喜宁望着城墙上严阵以待的官军,再看看刘深一副岿然不动的冷漠脸,最终一勒马头,转身便走。 “跟咱家过来便是!”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四章:不,那不是! 紫荆关。 凌冽的寒风刮过,也先的大军依旧列阵在关外,既没有进攻,也没有收兵。 高高的城墙上,刘深单膝跪地,冷漠的脸上,正在详细的转述自己刚刚的所见所闻。 “太上皇御于城外约五里处丘陵上,距离虏贼大军不足百步,丘陵上虏贼约有百骑,拥于太上皇周围,为首者是也先之弟伯颜帖木儿。” “末将入见之时,一应随行骑兵被挡在外,仅四名亲兵随末将入见。” “与此同时,虏贼大军中清晰可见数百弓弩手,持弓而立,正对末将,若末将有任何举动,恐会被当场射杀。” 听了刘深的叙述,任礼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之色。 很明显,这帮达贼对于太上皇的“保护”十分周到严密,不过他本也就没想着能够有什么大的收获。 于是便转而开口问起了正事,道。 “太上皇对你说了些什么?” 刘深回道:“太上皇所言二事。” “其一,此次也先进攻紫荆,共调集兵员四万,其中一万为后勤,三万为可战官军,经数次大战,如今可战官军约有两万两千人,另有万余往古北口攻。” 闻言,任礼和王文对视一眼,皆是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惑。 这道军情不假,是他们早就知道的。 但是他们疑惑的是,被“保护”的如此森严的太上皇,又是如何知道这些的呢? 虽然这些军情,并不属于什么机密。 但是很显然,如果太上皇如传言中,连军帐都不被允许出入的话,是很难得到这些军情的。 于是任礼问道:“如此说来,太上皇在虏营中,尚有一定自由活动空间?” 刘深回答道:“末将向太上皇问安时,据太上皇身边袁彬所言,太上皇居于也先大帐之侧,有其弟伯颜帖木儿随时陪伴。” “但是袁彬和哈铭二人,因时常替太上皇和也先之间通禀消息,所以有时可以离开大帐。” 刘深没有明说,但是在场的人都听懂了。 太上皇是被看守的很严,但是他身边的人,还是有机会能够出去放放风的。 于是任礼点了点头,示意刘深继续说。 “其二,太上皇有言,此番达贼用心险恶,欲以太上皇为要挟,立于阵前,辅助冲关,太上皇命我等紧守城门,勿要擅自开门。” 刘深说完,在场的人皆是心中一沉。 他们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尽管早就知道,虏贼会用太上皇来要挟,但是却不曾想到,也先一出手,就是如此毒辣的计策。 任礼沉吟片刻,试探着道。 “虏贼奸诈若此,实为歹毒也,既如此,我等当谨遵上皇之命,固守城中,拖延时间,如今冬季已至,也先必不能久持,时日一久,自退而去。” 闻言,王文却是拧着眉头,没有回答任礼,反而对着刘深问道。 “刘参将,方才你有所言,太上皇召见之时,有也先之弟伯颜帖木儿在旁,既然如此,太上皇如何还能对你说出这番军情?” 刘深低着头,如实回答道:“不错,当时伯颜帖木儿确在旁边,但是太上皇有言,他和伯颜帖木儿是好友,不必避讳,末将与太上皇奏对是,伯颜帖木儿从头到尾都未开口。” 王文的脸色沉了下来,如果说刚才还是猜测的话,那么现在他就能确定。 这次召见,本身就是也先的计谋之一。 他之所以故意提前将自己的策略透露给他们,目的就是引起他们之间的不和。 大战将起,总兵官和提督大臣一旦意见相左,战略上自然就会出现疏漏。 这是阳谋! 所以哪怕知道也先的用心,王文还是对着任礼摇了摇头,道。 “任总兵亦是沙场久战之辈,岂不闻战兵在外,守兵方有固守之心?” “我方探子已报,也先此来,挟数架攻城器械,若仅倚城而守,纵然紫荆关城高墙固,但只要也先不计牺牲,终有攻破之日,此非良策也。” “太上皇透露军情之时,那伯颜帖木儿既然在旁,说明此事也先是默许的,若是我等真的因此而束缚手脚,只会落入虏贼的陷阱当中。” 任礼紧皱眉头,有心想要说话,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远处嘹亮的号声响起。 一道黑色的洪流缓缓朝着紫荆关逼近,在军阵的最前方,一道明黄色的宽大马车,显得十分扎眼。 王文脸上的倦色立刻一扫而空,神情严肃的望着任礼。 任礼想了想,最终还是挥手道。 “刘深,命你率三千骑兵,为先锋官,前去冲阵,陶瑾你率五千步兵垫后。” “切记,不可伤了太上皇。” 紫荆关两边都是崎岖不平的陡峭山岭,地形限制下,也先不可能出动太多的人马,所以派八千人出去,已经完全足够。 于是刘深和陶瑾二人领命而下,自去准备。 这个时候,王文遥望着远方不断向前的洪流,眸中同样厉色一闪,道。 “来人,准备火炮,弓箭,敌军凡入一千步者,先以火炮攻之。” “不行!” 一旁的参将还未领命,任礼便断然道。 “王简斋,你别忘了,太上皇还在阵前!” 大明是有火炮的,虽然现在的技术还不够成熟,但是千步以内的射程,还是足够的。 不过因为火炮本身十分笨重,加之铸造不易,寻常隘口都没有布置。 但是紫荆关乃是此战的关键,自然是备有火炮的。 不仅有,而且是足足七门! 正因如此,任礼才会反对。 派人出城迎敌也就罢了,任礼毕竟是老将,知道单纯固守的劣势,他当时说固守,只是在试探王文,也没想着真的不派兵出去。 但是火炮和弓箭就不一样了! 那明黄色的马车,在阵中甚是显眼。 就算是两军交战,混乱之下,但无论是大明的将士还是瓦剌的军队,肯定都会尽力避着那辆马车。 毕竟,瓦剌大军铺开足有数百步宽,区区一辆马车,宽不过十余步,只需冲锋之时,选其他突破口即可。 但是火炮和弓箭,都是范围性杀伤,尤其是火炮,一炸一片,就算是刻意避开,也难保不会波及到不该波及的人。 所以任礼立刻就阻止了那名将要领命的参将,转而道。 “王大人,八千军队,足以将敌军击退,未免伤及太上皇,火炮和箭雨,就不必了吧!” 虽然最后是疑问句,但是任礼的态度显然十分坚决。 王文沉着脸色,道。 “任总兵,你不会不知道,火炮和箭雨,是阻击敌军前进最好的办法,能够为我军争取时间,在交战之前,最大限度的消耗敌军的力量。” “之前的各处隘口,因为时间紧急,未及布置火炮,但是如今紫荆关既然有布置,自然不能任由我官军死伤而不用。” “何况,那车中根本不是太上皇!” 前头的话都直接被任礼忽略,他听了最后一句话,转过身望着远处明黄色的马车。 距离太远,根本看不清楚。 这个时候,王文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也先并不傻,他绝不敢真的将太上皇绑上阵前,万一太上皇在交战中有损伤,我大明必举倾国之力剿灭瓦剌,他不会冒这个风险!” 任礼瞪大了眼睛,差点气得胡子都拽掉了。 这就是理由? 猜的? 紧咬着牙,任礼反问道。 “所以王大人所说,都是猜测,万一那要真的是太上皇呢?” 王文一脸冷漠,面对任礼的怒火丝毫不怵,平静的开口道。 “不,那不是!”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五章:真遗憾 “你疯了,那可是太上皇!” 高高的城墙上,任礼和王文两个人相对而立,谁也不肯让步。 城墙底下,嘹亮的号角声长鸣不息,洪流一般的大军不断逼近,远远的,已经隐约能够看清楚排头兵的样子。 “一千五百步!” 传令兵高高的声音响起,一道传一道,响彻了整个紫荆关的城墙。 “吱嘎嘎”的声音响起。 城门处,宽大的绞索盘被转动起来,沉重的大门被缓缓放下。 城门后,三千人的骑兵队伍已经蓄势待发。 望着越来越近的瓦剌大军,王文彻底沉下了脸色,冷声道。 “任总兵,本官再说一遍,那不是太上皇,那只是也先故布的疑兵,他不可能真的将太上皇押上阵前的!” 然而任礼也是寸步不让,道。 “这只是可能,万一也先丧心病狂,这个代价你和我谁也承担不起。” “那不可能是!” 王文撂下一句话,直接绕过任礼,对着一边不知所措的参将,道。 “本官以紫荆关提督军务大臣的身份命令你,即刻前去准备好火炮和弓弩手,虏贼越过千步之时,即刻开炮。” “不准去!” 任礼也发了狠,直接伸手挡下那名欲要领命的参将,道。 “本将才是朝廷任命的总兵官,没有本将的令谕,任何人不得调动一兵一卒。” 说完,任礼转过身,死死的瞪着王文,面色冷硬,道。 “王大人,按制,大军出征,提督大臣只有监督建议之权,虽然战略方向上,本将当与你商议,但是你没有调兵之权,如今难不成你想要逾制不成?” 大明的军制和唐宋不同,太祖皇帝废中书,罢宰相,所影响的不仅仅是文臣,自然还有勋戚武将。 按制,凡大军出征,有总兵官负责调兵遣将,提督大臣负责军队戎政,另有中官监军。 这次虽然是守卫紫荆关,但是朝廷却是按照大军出征的规格来进行的。 直白的说,在这个体系当中,总兵官负责领兵打仗,而提督大臣则是负责后勤和大方向的把握。 当然,如果仅是如此,提督大臣也就是个后勤官而已,所谓大方向上的把握,遇到强势的总兵官,也基本没用。 提督大臣真正的作用在于,代表朝廷节制总兵官,防止其擅自收买人心,拥兵自重,趁机作乱。 但是同样的,如果总兵官是进行必要的战略部署,那么提督大臣,也没有权力直接对军队下令。 当然,这是成化以前,成化之后,文臣势大,提督大臣渐渐成为军队真正的掌控者,从总兵官手中夺走了统兵权。 但是至少现在,总兵官的权力还是要略大于提督大臣的。 虽然名义上来说,战略的确定需要总兵官和提督大臣商议决定。 但是调兵权在任礼的手上,如果他要一意孤行,理论上来说,王文在当场是对他没有办法的,最多只能事后弹劾。 任礼此言一出,基本上算是彻底和王文掀桌子了。 两个大佬谁也不让谁,苦了一边的两个参将,可怜兮兮的,也不知道该留还是该走。 “一千三百步!” 传令兵的声音再次响起,王文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忽然平静下来,颔首道。 “任总兵说的有理,本官身为提督大臣,的确不应直接插手兵员布置调动,不过……” 话至此处,王文的神色同样变得冷硬起来。 既然对方都已经翻脸了,那他也没必要再好商好量的了。 后退一步,王文抬手翻出一枚圆形令牌,高声道。 “请王命旗牌!” 于是默默的站在王文身后,背着一个小包袱的高大军卒,顿时肃然而立,接下背上的包袱,恭敬的捧出一个小小的红木匣子。 抬手将匣子打开,军卒从匣中拿出一面蓝底绢旗,其上遍布无数暗纹,正中间以金线绣成一个大大的“令”字。 旗子不大,长不过四尺,宽不过两尺。 被高大的旗牌官持在手中,寒风凛冽,随风飘动。 随着令旗被拿出匣子,周围的一干参将及官军,在短暂的惊愕之后,便齐齐下拜,道。 “末将等恭请圣安!” 王命旗牌,如驾亲临! 任礼铁青着脸色站在原地,他之所以不跪,是因为他手中也有一面这样的令旗。 但是王文手中的这面令旗一出,他就知道,自己今天是拦不住他的。 他不知道为何,王文手中会有本不该有的调兵令旗。 但是毋庸置疑的是。 无论是从哪里来的,手持这面令旗,王文便有了调动大军的权力。 如果加上他手中的令牌,旗牌合一,那么就连他这个总兵官,也需听命行事。 王文摇了摇头,直接越过任礼,对着底下的参将吩咐道。 “按本官方才所说,即刻准备火炮弓弩,随时准备攻击!” 对于参将以上的武将来说,必修课之一就是识别王命旗牌。 王文有令旗在手,这帮参将顿时不再犹疑,拱手行了个军礼,随即便各自下去,准备去了。 任礼面色阴沉,望着王文,冷声道。 “你这么做,就不怕朝廷怪罪于你吗?” 王文脸色平静:“我说了,那不是太上皇,既然不是,朝廷为何要怪罪?” 对于这种只相信自己的人,任礼懒得和他争辩,冷笑一声,道。 “本将没记错的话,你是自辽东直接到了紫荆关吧?此战之后,本将必弹劾你一个乱用旗牌的僭越之罪。” 丢下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任礼转身到城墙上去指挥战斗去了。 对于任礼的威胁,王文依旧平静以对。 “任总兵放心,此战之后,本官也会弹劾你畏缩不前,受虏贼胁迫,不敢出兵的罪过。” 瞧着任礼远去的背影,王文松了口气。 摆了摆手,示意身后的旗牌官将令旗收起来,转身望着远方的战局,心中也是充满了忧虑。 任礼说的没错,是他僭越了! 这并不是指的他动用旗牌指挥军队,而是此刻的他,根本就没有动用令旗的权力。 王命旗牌,历来是一事一用,用完即还。 他手中的王命旗牌,是出使辽东时所授,当时同时授予的,还有提督宣府,辽东军务的差遣。 按理来说,这件事情,自他出使之后便已结束,当即刻将旗牌归还兵部。 所以这一次,的确是他僭越了。 只不过,旗牌在他的手中,任礼无法向底下的参将们证明,朝廷到底是为何事所授,所以才不得不听命而行。 但是此事过后,必然会在朝中掀起一场风波。 只是如今,他已经顾不得了…… 瓦剌的大军已经踏过了一千步的范围,紫荆关前,沉重的大门也彻底放下。 无数的骑兵从城门蜂拥而出,伴随而去的,还有自城墙上发出的数枚炮弹。 一千步太远,只能用火炮,而因为火炮太笨重,都是提前架好的,发动起来很快。 王文看着一枚炮弹,正正的落在明黄色的马车上,爆炸掀起的气流,直接将马车整个掀翻,摔在地上直接散架。 不到一千步的距离,可以清晰的看到,马车当中一个身着明黄色袍服的男子被炸飞出来。 然而他们周围的瓦剌兵,却只顾自己往后撤,丝毫没有去救援马车的样子。 于是,王文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和如释重负。 果然,马车里的太上皇是假的!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六章:茅坑里的石头 几乎是同一时间,城墙上的大多数武将也看到了被掀翻的马车。 他们和王文一样,先是心中一紧,随后面上才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 事实上,他们也是提心吊胆的! 毕竟,就像任礼所说的,那可是太上皇啊。 如果真的有个什么闪失,那么就算他们是奉命而行,只怕时候也逃脱不了罪责。 当然,王文有王命旗牌在手,他们要是敢不遵军令,只怕当场就能被王文拿剑砍了。 便宜行事,先斩后奏八个字,不是摆着看的而已。 从瓦剌军的反应当中就可以看得出来。 炮弹炸毁马车,尽管给他们带来了一阵慌乱,但是那仅仅只是遇到火炮的一时失措,他们甚至都没有去管马车里那个男子的意思。 若真的是太上皇在那里,不管是生是死,他们至少会先撤军。 现在他们还在进攻,那就只能说明。 那个太上皇是假的! ………… 火炮的覆盖面积,终究不够广,虽然给瓦剌军造成了一定的伤害,但是远远不足以阻止他们前进的脚步。 转眼之间,他们就已经继续往前挪动了近三百步的距离,于是城墙上的箭弩开始发射。 但是只是两轮,就停歇了。 从高高的城墙上看下去,由城门冲出去的骑兵队伍,仿若一支长长的尖锥,刺进了瓦剌军组成的洪流当中。 两军一旦交战,射程足够远的火炮倒是还可以用,但是相对射程没那么远的箭矢就不能再用了,容易误伤。 敌军长鸣不息的号角声,城墙上低沉有力的鼓声,城墙下兵器的碰撞上,两军交战的喊杀声,充斥着整个战场,共同组成了一支充满鲜血的弘大乐章。 一阵嘈杂声中,王文来到任礼的身边,和他并肩而立,开口道。 “我说了,那不是太上皇,也先不敢!” 眼见那辆马车当中,真的不是太上皇,任礼的情绪也渐渐的平静下来。 但是看着云淡风轻的王文,他还是忍不住一阵恼火,压低声音,道。 “你就是个疯子!” 他到现在都不敢想,如果那辆马车里头,坐的真的是太上皇的话,那他会面临怎样可怕的后果。 要知道,不管是不是王文强行下令的,但是这次大军出征,总兵官毕竟是他。 真要是太上皇被炸死了,他们俩回京都逃不了被砍头的命…… 对于任礼的低声喝骂,王文依旧面不改色,道。 “可是我赌赢了,不是吗?我一向运气很好。” 毕竟是要继续一起统军作战的,总不能每次都闹得剑拔弩张的,所以王文才会过来,开口解释。 “任总兵,你是沙场老将,自然应该明白,战场之上最不能做的就是受人威胁,兵法多变,一旦被人抓住软肋,就只能坐着等死。” 王文转过身,直视着任礼的目光,道。 “太上皇,就是我们的软肋!” 不管朝中大臣如何作想,不管土木之役如何定性,终归,太上皇是太上皇。 对于君王来说,只有失德无行,才能被放弃,土木之役虽然损失惨重,但是却并非可以放弃一个君王的理由。 也先劫持了太上皇,也就给大明君臣套上了一个枷锁,拿捏住了他们的软肋。 任礼冷哼一声,脸色稍稍缓和,但是依旧冷硬,道。 “原来你也知道这个道理。” 可紧接着,他却看到王文认真的点了点头,道。 “我当然知道,正因为知道,我才下令进攻。” 此刻,紫荆关外,双方大军已经交战在一起,陶瑾和刘深两个人骑在马上,奋勇当先的拼命砍杀,战局已经进入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接下来,比拼的就是各自的耐力了,看哪一方先撑不住,鸣金收兵。 于是任礼稍稍移开了目光,嘴角闪过一丝嘲讽的笑意,冷冷的道。 “呵~” “你是要告诉本将,你这么做是为了太上皇好?” 都说这帮文臣嘴皮子利索。 他今天倒要瞧瞧,这个王简斋,怎么着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然后,王文再次认认真真的点头,道。 “当然是为了太上皇的安危!” “正因为太上皇是我们真正的软肋,所以才更要让也先觉得,这不是软肋。” 叹了口气,王文道。 “任总兵请细想,太上皇对于我大明而言,固然重要,但是对于也先而言,其价值仅仅就只是一个攻城的靶子而已吗?” 虽然这么说有些不敬,但是这个时候,两个人已经不在乎这个了,王文直接的道。 “不,太上皇对于也先而言,不仅是胁迫我军的筹码,更是他保命的底牌,所以他轻易不会让太上皇有闪失。” 任礼沉着脸色,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可是他不敢冒险,因为一旦赌错了,代价实在太大了。 王文却不管他,而是将目光投向远处那个早已经在乱军当中被踩踏成碎片的明黄色马车,道。 “说穿了,这一场赌的就是谁更害怕而已。” “这一次,也先不知道我们是否会真的进攻,所以用了假的太上皇,但是如果我们退了,怯了,下一次,他才真的会把太上皇绑上阵前,那个时候,你我才是真的没有退路。” 任礼沉吟不语,最终,他叹了口气,冷冷的道。 “王大人,不管你说什么,本将战后,都必会弹劾你逾制滥用旗牌之罪,你还是不必多费唇舌了。” 王文摇了摇头,不屑的扫了任礼一眼,淡淡的道。 “任总兵放心,弹劾你的奏疏,老夫也不会少的,我说这些,只是希望你明白,无论你是什么样的立场,此战,必须要胜,这一点不容商榷。” “所以以后,任总兵也最好以大局为重,为战事考虑,今日的事情,老夫不想再发生第二次。” 两句话将任礼气得胡子都快翘起来了,心中暗骂,果然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这个王简斋,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对于任礼的腹诽,王文则是毫不在意。 他性格如此,入仕这么多年,得罪的人多了去了。 他之所以会跟任礼解释这么多,也不是想要让他理解,只是要告诉他一件事情…… 只要是对打赢这场仗有利的事情,他不惜一切代价都会去做! 但凡敢阻挡他的人,就是敌人! 对于敌人,他不介意再用一次王命旗牌。 至于任礼的威胁,他压根就没放在心上。 他只是脾气不好,不喜欢和别人虚与委蛇而已,又不是傻子。 事实上,从接到这个任命的时候,王文就已经心有所悟。 京城有那么多的高官,为何偏偏要他一个刚刚从辽东回来,甚至要日夜兼程才能赶过来的右都御史过来提督军务。 而且是让他不回京城,直接转道去紫荆关。 甚至,就连他身上的王命旗牌都来不及收回? 那当然是因为,这道旗牌在他身上,还有用处。 毕竟,像他这样,一人执掌整套王命旗牌的人,若非特殊情况,想要让兵部通过,实在太难。 这旗牌一旦还回去,再想拿出来就难了…… 明白了这一点,对于自己此来的作用,王文自然心中有数,也更加不会把任礼所谓的弹劾威胁放在心上。 这个时候,远处一直未停的号角声忽然顿了一下,换了另外一种更加低沉的声音。 随着这道号角声响起,混战当中的瓦剌大军,开始有序的向后撤退。 于是王文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长长的舒了口气。 这第一次攻城,总算是赢了下来!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七章:针锋相对 京城,早朝结束之后。 朱祁钰照例将于谦等一干重臣留了下来,这基本上已经是也先大举进攻之后,每天的惯例了。 第一个出列的依旧是于谦,他拿着一份军报,道。 “皇上,紫荆关军报。” 不过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于谦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把军报当着众人的面念出来,而是直接呈到了天子的案头。 朱祁钰也感到有些奇怪,拿起军报,却发现里头还附上了两份奏疏。 把军报连同奏疏都看了一遍,他脸上不由得泛起一丝笑容。 这个王老头,果然还是这副死硬不肯吃半点亏的脾气! 底下的一帮朝臣见此情况,也是倍感好奇。 天子这副表情,应该不是什么坏事,但是如果是好事,于谦又为何不肯当众公布呢。 不过他们的疑惑也没有持续多久。 因为没过片刻,朱祁钰就命人,将这份军报和两份奏疏都送下来传阅了一遍。 “紫荆关军报,也先诈以太上皇在阵前,欲胁迫我官军退缩不战,被提督军务大臣王文识破,下令炮轰虏贼,另有副总兵陶瑾,左参将刘深,率军八千,大破敌军。” 朱祁钰的心情显然很好,看着这帮老大人们都快传阅完了,自己开口说道。 应该说,这并不能算是一场胜仗,因为是第一次交战,双方还是没有死战,各自伤亡都在一千余人左右。 但是很显然,镇守紫荆关的守将,尤其是某不点名的王姓右都御史,在此次指挥当中的表现,很让天子满意。 以致于说话之间,都带着几分偏向。 这军报当中清清楚楚写着呢,距离还有上千步的时候,王文就已经下令让官军准备开炮。 上千步的距离,就能识破对面的太上皇是假的。 咋,他王文是个千里眼,还是会他心通? 然而这番话,也只是在心里说说而已。 要是那马车里头真的是太上皇,那肯定是大罪。 但是可惜也先没有那个胆量! 而王文在下令之前,就一再强调,那车里并不是太上皇,甭管他猜的还是蒙的。 反正最后证实了他的说法,那这也就不是个事儿了。 真正引起他们注意的,是来自任礼的奏疏。 任礼是勋戚保举的,所以首先开口的,自然是陈懋,老侯爷上前一步,开口道。 “皇上,此次王文虽然识破了虏贼奸计,但是未经朝廷许可,擅自动用王命旗牌,身为提督大臣,阵前与总兵官发生冲突,使军心动摇,以提督大臣之名,插手干预阵前布置,官军调动。” “三条大罪,皆属触犯朝廷律例,逾越典制之行为,老臣斗胆,请皇上下诏,收回王文手中王命旗牌,召回京中待勘,另选得力大臣,前往紫荆关提督军务。” 应该说,这回勋戚是占理的,这奏疏里头弹劾的事情,的确站得住脚。 王文这回阵前擅用未经授权的王命旗牌,的确是有错。 然而文臣这边,最擅长的就是没理搅三分,有理就往死里打! 陈懋话音落下,这边内阁大臣陈循就开口道。 “皇上,此次攻城虽然成功,但是任礼畏缩不前,身为总兵官,竟欲据城而守,静待贼军退去,实为误国之辈。” “贼虏诈称挟上皇于阵前,任礼不加分辨便予以采信,不听劝告,迫使提督大臣王文不得已而逾越典制,出此下策,实乃误国之辈。” “老臣斗胆,请皇上下诏,罢去任礼总兵官一职,召回京中待勘,另选得力大臣,前往紫荆关任总兵官。” 这番话说的,顿时给老侯爷气得不轻。 这意思,他王文擅用王命旗牌,强行调兵,还是任礼逼的呗? 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陈老头面团一样的性子,嘴皮子这么利索。 颠倒黑白就算了,一番话还说的阴阳怪气的。 老侯爷顿时就忍不了了,冷哼道。 “本侯竟没有想到,次辅和那王文竟都是能人异士,王文能千步之外看清人脸,次辅也能隔着几百里明辨是非,真是让本侯叹为观止!” 自从那次朝会之后,朱祁钰定了个首辅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次辅的称呼也在外朝传开了。 到现在为止,首辅次辅这些称呼,已经和大冢宰,总宪一样,成为了约定俗成的称呼。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和正常的官职不同的敬称,也代表着地位。 面对着陈懋的嘲讽,新晋次辅陈阁老自然也不甘示弱,立刻反唇相讥。 “前方战局多变,身为统帅,自当洞悉战局,抓住战机,老夫虽不知兵,可也知道,战场之上,敌军说什么就信什么,并非智者所为。” “若是如此也就罢了,自己看不清战局,偏还拦着别人下令,好不容易平安度过了危机,还倒打一耙弹劾别人,啧~” 两个人站在殿上,谁也不甘示弱,都是恶狠狠的瞪着对方,让朱祁钰感到有些有趣。 不知道为何,自从给内阁升格之后,这陈循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对待各种朝事都十分积极。 尤其是上次朝会上“背刺”了陈镒之后,更是彻底放飞自我,从一个老好人,变成了不好惹的毒舌次辅。 等到时候王文回来,朱祁钰觉得他们俩在噎死人方面,应该有很多心得体会可以交流。 不过虽然心里觉得有意思,但是面上朱祁钰还是沉下了脸色,轻轻拍了拍桌子,呵斥道。 “成何体统!” 然后两个老头都垂下头,乖乖的拜倒在地,但是脸上都还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朱祁钰哼了一声,让自己看起来感觉很生气的样子,继续道。 “你们一个内阁次辅,一个都督,当廷争吵,若非朕开口阻止,只怕下一刻就要大打出手,可还将朕放在眼中?” “老臣君前失仪,请陛下恕罪。” 俩人的动作整齐划一,熟练的很。 朱祁钰似乎还不解气,继续呵斥道。 “朝廷派遣大军战于紫荆关,如今正是紧要之时,你们两个一个要撤换提督大臣,一个要罢免总兵官,怎么,想让紫荆关的守备变成一团乱麻,让虏贼直入京师不成?” “臣等不敢。” 俩人再次认错,依旧动作整齐划一。 朱祁钰揉了揉额头,一阵无奈,这俩人,耍无赖还上瘾了。 摆了摆手,朱祁钰道。 “罢了罢了,此事朕暂且不怪罪你们,但是下不为例,以后商议事情的时候,收敛着点性子。” “臣等谢恩。” 俩人麻溜的从地上站起来,退回原地,但是还是隔着两丈远瞪着对方,谁也不让着谁。 朱祁钰不再搭理他们,正色道。 “此次守卫紫荆关之战,任礼和王文二人虽行为皆由不当之处,但是皆因虏贼狡诈之故。” “战事当前,便暂不处罚二人,至于王命旗牌,也暂由王文保管,待此战彻底结束之后,再收归兵部。”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八章:怀疑者必被怀疑 武英殿中。 一帮大臣面面相觑,暂不处罚也就算了,毕竟大局当前,也没有真的闹出什么事情来。 临阵换帅总是有风险的,所以他们有所预料,这回估计是雷声大,雨点小的斥责一番也就罢了。 但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竟然连斥责也没有。 好吧,没有就没有吧,但是为啥,连王命旗牌也不收回?! 虽然天子说,让王文暂时保管。 但是那个老东西,性子又臭又硬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又搬出来自己用了。 反正一回生二回熟,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而且更奇怪的是,天子说完了之后,大殿里头竟然静悄悄的,没有人提出反对,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文臣这边也就罢了,反正王文是他们的人,拿王命旗牌收拾的是勋戚,他们乐得看戏。 当然,有没有人事后背刺,拿这事儿参他一本,就不好说了。 但是至少现在为止,文臣这边还是更偏向作壁上观,这能够理解。 可勋戚那边可就奇怪了。 除了陈懋气得脸红脖子粗的,一副要跳起来吃了某次辅以外。 其他人竟然都眼观鼻,鼻观心的一言不发,仿佛这件事情和他们没关系一样。 停了片刻,都没人说话,天子自然就当大家都默认了,于是开口撵人。 “没有其他要事的话,诸位卿家都退下吧,于谦留下。” 不多时,殿中的群臣走了个干净,于谦才拱了拱手,开口问道。 “敢问皇上,为何未将王简斋手中的王命旗牌收回,大军出征,旗牌分掌乃是典制,为防一家独大所设,如今皇上此举,有违制衡之则。” 于谦说话还是这么不客气,尤其是在没有外臣的时候。 王文有王命旗牌,于谦是知道的。 甚至于,他手里的王命旗牌,还是于谦亲自带着他去取的,但是那是为了辽东之行。 这次大军出征,天子任命王文为提督大臣,于谦就有所察觉,当时便曾进宫询问。 朱祁钰给他的解释是,为了防止也先拿太上皇做要挟,导致官军裹足不前,所以再给王文一次便宜行事的权力。 不错,朱祁钰猜到了也先要拿朱祁镇做文章。 这件事情,是前世证明了的。 不过当时是在京城外头,他押着朱祁镇在京城外的一处高地上,想要引诱于谦一干重臣出去,最后没有成功。 这一世虽然没有打到京城,但是以也先的性格,不会放着这么好的一张底牌不用。 为了防止他故技重施,朱祁钰才设下了这么一道后手。 当时于谦也默认了他这个解释。 虽然有可能对太上皇造成危险,但是在于谦看来,这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一旦也先攻到京城外头,对他用这招,他也会拒绝。 如今有王文替他,他也没什么可反对的。 但是当时两个人也说好了,只能用这一次,用完就收回。 毕竟王文只是提督大臣,朝廷的惯例是文武制衡。 而一旦他拿着王命旗牌,原本和他平级的总兵官,就直接成了他的下属,在王命旗牌的面前毫无反抗之力。 这也是今天于谦留下来的原因。 他需要一个解释。 然而这个解释,朱祁钰却没办法给他。 因为他自己也是临时起意。 实话实说,他本来也是想要收回王文手里的王命旗牌的,但是接到军报的时候,他却改了主意。 因为不应该是这样! 任礼的领军能力,朱祁钰是知道的,他也不怀疑任礼能够打赢这一仗。 但是他的表现有些奇怪。 面对也先拿太上皇来做要挟,任礼不敢下死手,这一点朱祁钰不觉得有问题。 他也没把所有人都当成王文那个老头。 真到了要在太上皇和紫荆关中间选择的时候,就算是于谦在场,也得犹豫挣扎一番。 毕竟,于谦就算是将国家社稷摆在前头,但是自小读的圣贤书,还是忠孝仁义。 所以任礼有所犹豫,是正常的。 让朱祁钰感到不对的是,他从一开始对王文的敌意和试探。 王文的这份奏疏写的十分详细,甚至比军报还要详细。 当时在紫荆关上,他和任礼如何对话,任礼当时的表情如何,都写的清清楚楚。 所以朱祁钰很容易就看出来,任礼当时有意在试探王文,甚至对他有些排斥。 这很不正常! 任礼不是那些刚升上来没多久的愣头青武将,他打仗打了几十年了,被任命为总兵官出征也有好几次了。 朝廷的典制,他应该清清楚楚。 王文是朝廷派过去提督军务的大臣,作为一个合格的总兵官,就算不刻意讨好,至少也是要好言相劝,尽量保持和睦。 毕竟,两个人在军中的地位都很重要,一旦闹出什么矛盾,很容易影响战局。 但是任礼从一开始,就对王文显得有些防备,后来王文刚一提出要动用火炮,他就立马翻了脸。 反应有点过于激烈了! 要知道,当时他和王文算是一条船上的人,朝廷就算要处罚,也是一并处罚,甚至于王文这个一意孤行的,还要比他处罚更重。 但是他却不惜跟王文翻脸,也不同意动用火炮。 这就不得不让朱祁钰起疑了。 不过这番话,他又不能跟于谦说。 面对于谦的质问,他只得道。 “朕当时跟你商议时,没想到他二人会闹得这么僵,如今事已至此,他二人隔阂已生,相互相处之间必有摩擦。” “大战将至,朕不好临阵换将,所以他二人必须有一个人,手中有底牌能够压服另一人,不然的话,若再有相持不下之事,恐耽误战局。” 这番解释还算是说的过去,但是于谦听完之后却有些神色复杂,沉默了片刻,方道。 “皇上,天位既定,宁复有他?此战大胜之后,太上皇若被迎回,想必能和皇上成全一番禅位佳话。”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朱祁钰愣了愣。 旋即,他才反应过来。 于谦是怀疑他给王文王命旗牌,是想要让王文趁乱杀了朱祁镇,所以他才说“天位既定,宁复有他?” 意思是,让他安心的做这个皇上…… 朱祁钰有些哭笑不得。 他必须得承认,他的确有这个心思。 前世就有,今生还有。 但是这又不是玩过家家,让朱祁镇死在战乱里,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没人能怪罪到他的头上来。 可问题是,也先又不是傻子。 他手里握着这么一张好牌,可不得保护的严严实实的,万一到时候打败了,说不准这张牌,还能救他一命。 所以他肯定会把朱祁镇保护的好好的,轻易不会让他死的。 就像这一次,也先明着是说要把他推出来开路,但是实际上还是藏在营地里,压根没放出来。 至于说暗杀…… 朱祁镇就住在也先大帐的旁边,朱祁钰要是有本事派杀手杀了朱祁镇,他干脆连也先一块杀了,还这么麻烦打仗干嘛。 不过面对着于谦真诚的眼神,朱祁钰也不好反驳。 这种事情,承认也不对,不承认也不对,反正怎么说都不好说。 于是他只能啥也不说,摆了摆手,示意于谦退下。 待于谦离开之后,朱祁钰啼笑皆非的摇了摇头,伸手将成敬召过来,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成敬便躬身退去,急匆匆的离开了武英殿……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九章:攻阳和 夜,阳和口。 作为也先大军后勤转运的重要枢纽,阳和关留驻了将近五千人的大军。 这座边陲小城,原本应该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但是此刻却只剩下无数巡逻的瓦剌士兵,和一辆辆几乎不会停歇的马车。 远处的一片黑暗当中,一队人马隐没在小小的丘陵后。 杨信远远望着依旧燃着灯火的阳和口,轻声开口问道。 “什么时候了?” 身旁的参将同样压着声音回答道:“将军,寅时三刻。” 杨信点了点头,道:“和范将军约定的时间,还有不到一刻,叫兄弟们准备,拂晓之时,攻城!” 黎明之前,才是最黑暗的时候。 阳和口的城墙一丈余高,但是是土墙,不过这对于长久只能在草原上逐水草而居的瓦剌兵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天气越发的寒冷了,守城的几个瓦剌兵,忍不住偷偷灌了几口马奶酒。 长夜漫漫,一堆人又忍不住发起了牢骚。 “听说太师已经打到紫荆关了,要不了多久,就能只取大都。” “那有什么用呢,荣耀和功绩都是别人的,和我们这些只能运送粮草的毫无关系。” “所以我们到底在做什么,长生天的勇士应该骑着骏马在战场上,而不是躲在这座该死的墙后面……” 说着说着,这几个瓦剌兵就离开了城墙,凑到了一起,借着一旁火把的光亮,高谈阔论。 “你们在做什么?” 一道隐含怒意的声音响起,顿时吓得几个瓦剌兵从地上跳了起来。 “孛……孛罗大人……” 在他们身后,是一个裹着裘皮的蒙古贵族,身后跟着十几个随从,此刻正挥舞着手里的弯刀,朝他们低声的吼叫着。 作为后勤转运最关键的地方,也先自然要留下可以信任的人,孛罗,也先的亲弟弟,负责把守阳和口。 望着几个灰溜溜跑回去值守的瓦剌兵,孛罗感到一阵头疼。 草原上的勇士,向来崇尚自由和勇武。 他们更希望的是,能够骑着骏马在辽阔的草原上奔腾,或者是拿着锋利的弯刀,在战场上收割生命。 守城,对于他们来说,无聊而乏味。 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三令五申,但是还是无法提起底下这些士兵的警惕性,逼得他不得不每个晚上,都亲自过来巡视。 叹了口气,孛罗抬脚准备朝下一个城门走去,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感到大地在轻微的震动! 顾不上身上昂贵的裘皮大衣,孛罗立刻俯身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就连呼吸也紧紧的屏了起来。 不过几个呼吸,孛罗就站了起来,面容阴沉似水。 是骑兵,至少有四千人以上的骑兵! 劈手从身旁的传令兵手上夺过号角。 旋即,嘹亮的号角声响彻了整个城门。 一盏盏火把被点亮,原本黑暗的城池迅速被照亮,孛罗紧紧的盯着远处。 晨曦的第一缕微光洒向大地,远处东北方向,升腾起高高的烟尘。 熹微的晨光当中,一柄“杨”字大旗,烈烈当风。 杨? 孛罗心中涌起一个可怕的猜测,心中顿时一慌,揪着身旁随从的衣服,吼道。 “快,去把西城的两千人也调过来!” 阳和口名为城实为堡,由一个个堡垒接连而成,东进西出,往东是宣府方向,往西是大同方向。 因为和大同相隔不远,所以孛罗时刻关注着大同的动向,五千人有近三千都放在了西城。 却不曾想,来的竟然是宣府的杨家! 他只能暗自向长生天祈祷,并不是“杨王”亲自领军过来,不然的话,他是无论如何也守不住的。 “阿剌知院这个废物,竟然连一个空虚的宣府都看不住。” 孛罗心中不住的咒骂着,眼睛却紧紧的盯着远处越来越近的杨字大旗。 与此同时,西城门处。 瓦剌兵集结的很快,守城是他们的弱点,但是作为草原上的部族。 即便是在自己的部落里,也要谨防夜里有野兽狼群的袭击。 所以凡是草原上的勇士,每到夜里警惕性都非常高。 尤其是,在孛罗三令五申的情况下。 这个时候,瓦剌军表现出了出色的军事素养,在接到命令的第一时间,就跨上了战马,朝着东城奔赴而去。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原本重兵把守的西城,已经仅剩了不到五六百人。 这个时候,凭借着微弱的晨光,守城的瓦剌兵忽然感觉到眼睛有些刺痛。 紧接着,无数的箭矢映着寒光,从天空降临! 大地在震动,远处同样是大约四五千人的骑兵,朝着城门迅速奔袭而来。 晨光当中,一并“范”字大旗,当风而立! ………… 伯都王是也先的第三个弟弟,他和也先一样,机警狡猾,拥有着异于常人的直觉。 所以他现在非常焦躁。 也先举兵进攻大明京城,留下伯都王带着一万大军,在大同城外扎营,守着大同城里的郭登,防止他冒险出兵支援京城或者偷袭阳和。 伯都王是一个很谨慎的人。 他早早的就打探的很清楚,大同城内现在只有八千左右的人马。 就凭这些兵力,他笃定郭登肯定不敢出兵。 毕竟相对于其他地方,大同才是大明边境的根本重镇。 事实也的确如此,这些日子以来,大同一直很平静,平静到伯都王有时候都觉得,哥哥是多虑了。 根据他得到的军报,哥哥在前方并不顺利。 要是加上自己手中的这一万人马,不至于在一个区区的倒马关被阻拦七日之久。 然而今天,伯都王却异常的烦躁。 他隐约觉得,有事情要发生。 黎明的光芒渐渐降临,伯都王本就几近于一夜未眠,此刻心有所感,立刻掀开大帐,朝阳和口的方向看去。 远处,火光冲天! “坏了,集结大军!” 伯都王愤怒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大帐当中,立刻就有随从下去,还没片刻,嘹亮的号角声同样响起。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慌慌张张的跑进来两个守夜的瓦剌兵,伏在地上,道。 “大人,郭……郭登打过来了!” “混蛋,怎么可能,大股骑兵怎么可能这么安静!” 伯都王心烦意乱,一脚踢开报信的瓦剌兵。 自己则急匆匆的奔到营门处。 然后,他明白了! 郭登骑在马上,他身后是整齐队列的步兵,乌乌泱泱,一眼望不到头。 伯都王扫了一眼,心都快凉了。 这个规模,至少有一万人以上。 他们全幅盔甲,列阵在营门外大约千步之外,丝毫没有要进攻的样子。 远处,阳和口的方向,升起淡淡的,大火熄灭的黑烟,扶摇直上,也让伯都王的心跌到了谷底…… 阴沉着脸色,伯都王怒吼一声,喊道。 “集结大军,出营!”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章:大喜大忧 京城,武英殿。 成敬急匆匆的走进来,拱手道。 “皇爷,于尚书来了,有紧急军情。” “召!” 朱祁钰面色看着平静,但是实际上心里也十分紧张。 算算时日,杨信和范广应该都动手了,边境几番冒险,煞费苦心的辗转腾挪,如今,终于到了要收网的时候了。 然而即便是他已有把握,也还是忍不住手心有些出汗。 于谦一如既往的大步走进武英殿,只是面容上有遮不住的喜色,在殿中刚一站稳,匆匆行了一礼,便道。 “陛下,大同军报,宣府杨信率军五千,大同范广率军六千,分别从东西两处进攻阳和口,如今已夺回阳和,在城中俘获军马千匹,粮草数百辆。” “此战歼敌三千,贼虏孛罗率两千残兵,仓皇逃奔至草原深处。” “同一时间,大同守将郭登率军一万五千人,与伯都王大战,此战我军损失人马五千,歼敌三千,伯都王负伤而逃。” 朱祁钰从御座上霍然而起,同样喜形于色,连声道。 “好,好,好!” 从成敬手中拿过于谦刚刚呈上来的详细军报,朱祁钰长长舒了口气,待将军报细细的看完,他激动的心绪也渐渐平复下来。 将军报搁在桌案上,朱祁钰目光灼灼,道。 “于尚书,按照军报所说,孛罗和伯都王都率军逃回草原了?” 于谦点了点头,虽然早已经知晓了消息,但是直到现在,他还是有一种不真实感。 明明最开始的时候,京师一片危急,他殚精竭虑,想的也只是如何保住京师。 现如今,也先大军被拒在紫荆关外,对辽东和宣府虎视眈眈的脱脱不花和阿剌知院纷纷退去,作为也先后勤转运中枢的阳和口被夺回,驻守在大同城外的伯都王负伤而逃。 局势何止是一片大好,简直是一片大好! 不客气的说,如今大明整个边防线上的对外压力,除了还有古北口外赛刊王所率的一万人之外,基本上已经被全部解除。 而也先所率大军,后勤被断,外援仓皇而逃,他自己在深入大明腹地,已经成为了一支名副其实的孤军! 于谦上前一步,开口道。 “皇上,为今之计,当乘胜追击,命边境大军回撤,与我大军成合围之势,一举歼灭也先大军!” 朱祁钰点了点头,此刻的他,已经恢复了冷静,道。 “话虽如此,但是也不可全然掉以轻心,伯都王虽逃,但其手中仍有数千兵力,此外,还有赛刊王所率万余虏贼在外,万一两者合流,边境同样不好应付。” 于谦听完,也渐渐冷静下来,这一点的确是他考虑不够周到。 不过这也是正常的,任谁听到这么好的消息,高兴之下,思虑也会有所疏漏。 想了想,于谦道。 “伯都王已逃至草原深处,加上范广调过去的大军,大同如今共有两万余兵力,但是草原广阔,一时之间恐难以确定伯都王逃匿方向。” “所以臣意,留一万人马固守大同,剩余一万,可分驻阳和等处,谨防伯都王趁我等大意之下,再来犯边,相救也先。” “除此之外,白羊口尚在敌军手中,可命杨信驻守阳和,范广顺势而下,攻取白羊口,彻底断绝也先的回撤之路。” 这是比较稳妥的法子,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光是这样还不够,伯都王经此一役,只怕未必敢再贸然犯边,但是赛刊王手中的一万人马,却依旧没有大的战损,所以边境防卫,还是要顾及赛刊王那边。” 也先有野心,但是同时,他也有智谋。 这次大举进攻,他给自己留了好几条后路,宣府的阿剌知院,古北口的赛刊王,大同的伯都王,都是他给自己预留的外援。 有前世的经历,朱祁钰知道这个时候开始,阿剌知院就已经开始和脱脱不花暗中勾勾搭搭,所以借着谈判的名义,让脱脱不花带着阿剌知院这个反骨仔直接后撤。 伯都王这边,则是命范广暗中调集了两万余的大军充实大同,狠狠的给了他一击。 所以事实上,这次的战果是超出朱祁钰的预期的。 他给郭登的命令是,拦住伯都王,阻止他南下夺去阳和,支援也先。 但是郭登这次似乎格外的奋勇,不仅歼敌数千,甚至就连伯都王都射伤了,逼得他不得不仓皇而逃。 如此一来,伯都王这边的威胁,也可以暂时搁下。 那么就只剩下赛刊王的那一万人马。 赛刊王是也先最信任的弟弟,策反是没有可能的,他虽然攻古北口,但是不过是佯攻,战力基本没有什么损伤。 而且不知为何,脱脱不花退军之后,赛刊王仿若未觉一般,依旧驻扎在古北口外。 相比较伯都王,赛刊王才是真的难以对付。 想了想,朱祁钰道。 “这样,命古北口守将日夜监视赛刊王,一旦其有所异动,即刻来报。” “另外,即刻将军报送去紫荆关,命王文和任礼,相机而断,速战速决,务必要让瓦剌,此生此世永不敢再犯我大明。” 于谦领命而下,正要转身,外头急匆匆的跑进来两个内侍,禀报道。 “皇上,兵部侍郎吴宁在外求见,说有紧急军情。” 朱祁钰心头隐约有不好的预感,立刻开口道。 “叫他进来!” 没过片刻,一个身着浅绯色官袍的老者,风尘仆仆的走了进来,同样是匆匆见礼后,从袖中拿出一份蜡封完整的军报,道。 “皇上,古北口传来紧急军报。” 朱祁钰和于谦对视一眼,果然,担心什么来什么! 从成敬手中拿过吴宁呈上的军报,抬手拆开。 按制,类似这种紧急军情,只有兵部的掌事官有权开拆,吴宁只是佐贰官,所以他接到军报之后,只能即刻送入宫中,所以说,朱祁钰是头一个看到这份军报的。 于是于谦便看到,天子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沉了下来。 过了片刻,皇帝将军报搁下,抬头望着于谦,开口道。 “古北口来报,赛刊王大军往东北方向去了!” 东北方向? 于谦倒吸一口凉气,眉头顿时拧到了一起,他和吴宁几乎是同时开口叫道。 “辽东镇!”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一章:取舍 偌大的武英殿中,朱祁钰拿着军报,缓缓在殿中来回踱步。 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土木之役以后,朝廷最大的困难,就是兵力不足。 不仅仅是京营,还有边境的各个边镇,兵力也都十分空虚。 这一次朱祁钰和于谦,陈懋等人反复推演出的计划,实际上就是重新划分了边境的兵员分布而已。 一方面,坚壁清野,放弃多数不重要的隘口,将百姓内迁到坚城之内,收缩兵力,腾挪出一部分的兵员。 另一方面,通过和谈和主动出击的方式,双管齐下,让脱脱不花退军,减轻边境的压力,再次释放出一部分兵员。 最后,用这两只腾挪出来的兵力,截断也先的后勤转运路线,将他掐死在紫荆关外。 整个计划的大方向,说起来其实很简单,但是其中却有无数的凶险之处。 譬如,一旦宣府杨洪没有成功击退阿剌知院,那么连带着,脱脱不花也必然不会退兵。 毕竟,只有实力对等的时候,才能进行谈判。 再比如,辽东! 这次计划当中,最大的冒险之处就是辽东。 既然要谈判,那么首先就要证明自己和对方有谈判的能力。 简单的说,杀鸡给猴看! 阿剌知院就是那只鸡。 王文要和脱脱不花谈判,必须先给予阿剌知院沉重的打击。 以此证明,大明纵然面对也先的数万主力,支撑起来或许艰难,但是要对付他们这种万余人的偏师,还是不算太难的。 但是宣府的兵力不足,要夜袭阿剌知院,必须要有来自辽东的兵力支撑。 所以王文不得不在脱脱不花的面前,玩了一次空城计。 凭借着脱脱不花多疑,不善弄险的性格,诈了他一次,然后才用种种手段,说服了他同意撤军。 在这个过程当中,王文自然也代表天子,做出了一些让步,但是这都是事先交代好的。 所以事实上来说,在整个计划当中,辽东军镇是最薄弱的一环。 因为直到现在,原本分属辽东的一万大军,还在宣府驻扎。 这也是杨洪在突袭阿剌知院之后,能够有余力分兵和范广东西夹击,攻取阳和的原因。 原本对于辽东最大的威胁,就是脱脱不花的鞑靼大军。 脱脱不花撤军之后,辽东可以暂得安宁。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原本负责监视脱脱不花的赛刊王,竟然没有跟着脱脱不花而去,反而朝着和脱脱不花相反的方向而去。 如此一来,他的目的必然就是辽东镇! 朱祁钰无法确定,这是赛刊王自己的决定,还是也先早就定好的谋略。 总之,因为自己的插手,如今的战局和前世他所熟悉的,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现在他面临的局面,实际上是两难。 如果放任赛刊王大举进攻辽东,单凭现在辽东的几千人,是根本抵挡不住的。 但是如果要支援的话,那么边境的兵力就会再度陷入紧张当中。 这个时候,于谦叹了口气,上前道。 “皇上,也先已失阳和,大军后勤被断,败落已是注定之事,但是辽东镇却是大明遏制兀良哈等部的重要军镇。” “一旦辽东有事,兀良哈等部必然趁势而起,到时候朝廷刚刚歼灭也先,又不得不再起兵力,收拾辽东乱局,恐难支撑,请皇上三思。” 朱祁钰停下脚步,拧着眉头没有说话。 于谦所说的他都明白。 当时他之所以拿辽东去冒险,是因为相较于辽东,明显是京师的地位更加重要。 但是如今胜局已定,那么再拿辽东去冒险,就不合适了。 就像于谦所说的,辽东镇所设,是为了震慑抵抗兀良哈三部以及其他的,诸如女真等小部落。 一旦辽东有失,那么这些部落必然会趁机作乱。 当然,有山海关在,一时倒不至于威胁到京师,但是总归,朝廷要收拾起来,必然要费上很大一番工夫。 如此一来,先有太上皇亲征,再有也先入侵,内地还有湖广苗人作乱,要是再整兵收拾辽东乱局,那恐怕朝廷真的要被拖垮了。 不仅如此,朱祁钰知道的,要比于谦更多。 比如,就在明年,也就是景泰元年,会有一场大规模的水灾。 接着,景泰二年会有旱灾,还要加上地震。 景泰三年,会有长达数个月的连绵阴雨,庄稼泡在水里,大规模的发烂歉收。 景泰四年,有好几场大的雪灾。 景泰五年,有蝗灾…… 总之,接下来这几年,就没有平平顺顺的年景。 在这种情况下,朝廷和百姓需要的显然都是休养生息,恢复元气,而不是再起兵戈,连年打仗。 所以至少在最近几年内,和也先的这次大战,是最后一次打仗。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朱祁钰的精力都要放在内政之上。 重新在御座之上坐下,朱祁钰心中已有决断,开口道。 “命杨洪派军五千,另从居庸关调兵五千,驰援辽东,务必要保辽东镇不失。” “此外,传信紫荆关守将,命王文,任礼二人主动出击,力求能够重创瓦剌大军,至于也先等一概敌酋,生死不论!” 事已至此,他必须要做出取舍。 辽东不能有失,那么就只能速战速决,力求在此战当中,能够给也先造成最大程度的伤亡。 于谦等人领命而下。 不过,在离开之前,于谦站在原地看了他一样,似乎期待朱祁钰还能说些什么。 但是最终,朱祁钰依旧什么也没有说。 对于于谦的心思,朱祁钰自然清楚。 他想问的,无非是那个还在也先手中的太上皇。 对于自己这个哥哥,朱祁钰自然是恨的,但是看过了百年兴衰,要说恨意真的在他心中占据了多么重要的位置,倒也不然。 从现在朱祁钰的角度来说,他固然希望他能死在战乱当中。 但是这种事情,需要看运气。 也先面临如此情况,肯定会把朱祁镇当最后的救命稻草,牢牢抓住。 除非能够将也先大军全歼,不然的话,很难在重重保护当中,杀死朱祁镇。 但是要说让朱祁钰主动提出迎回他,那也不可能。 至少现在,他不会让这个太上皇,回到大明。 至于以后…… 重活一世,他要是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未免也就白活了!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二章:太师,阳和被攻陷了 又是一个傍晚,紫荆关外,中军大帐中。 也先站在一副行军的沙盘之前,他的身旁,伯颜帖木儿走来走去,显得十分烦躁。 似乎是打扰到了也先的思绪,也先皱了皱眉,低声喝道。 “帖木儿,你安静一些!” 闻言,伯颜帖木儿倒是停下了脚步,端起一旁的银壶,灌了两口冷酒,闷闷不乐道。 “哥哥,你为何要骗我?” 对于这件事情,伯颜帖木儿显得耿耿于怀。 要知道,那天攻城的时候,他是真的以为大明的太上皇就在车上,甚至于在也先不让他随着车驾出去的时候,伯颜帖木儿还激烈的反对过,只不过最后没有成功而已。 结果到最后,却发现那辆马车里根本就不是太上皇,而是一个不知道从哪弄来的替身。 这让信誓旦旦在太上皇面前打了保证的伯颜帖木儿感到很难堪。 当然,自己的朋友免于危险,这件事情是值得高兴的。 但是也先隐瞒伯颜帖木儿的这件事,让他觉得自己不被信任,感到非常受伤。 伯颜帖木儿是也先最小的弟弟,他刚刚不大的时候,他们的父亲就在征战中死去,伯颜帖木儿是由也先抚养长大。 所以对于伯颜帖木儿来说,也先对他既是兄长,也是半个父亲。 也先感到有些头疼,他这个幼弟,就像大多数的蒙古汉子一样,热情,忠诚。 但是有些时候,的确不太聪明。 他们兄弟六人,其他几个,也先都能放心让他们带兵出去独当一面,唯独这个幼弟,他只敢放在身边,让他做一些琐事。 究其原因,就是因为,他太重感情了! 脸色一沉,也先开口道。 “帖木儿,我知道你近些日子和那个大明皇上走的很近,但是你别忘了,他是大明的皇帝,我们是敌人,敌人之间,不可能有真正的友谊。” “我如果最开始就告诉你,我只是想借这个皇帝之口,蒙骗紫荆关的守将,你觉得,他会配合我们吗?” “或者说,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欺骗你的朋友?” 伯颜帖木儿愣了愣,随后低下头,有些丧气。 他明白过来了。 太师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想把太上皇推出去,但是他需要明军相信,坐在马车里的是太上皇。 那么,还有什么消息渠道,比太上皇亲口告诉他们,太师打算拿太上皇当要挟,来的更确实有效呢? 明白过来之后,伯颜帖木儿心里的气也就没了。 这么多日子下来,他的确把这个大明的太上皇当成自己真正的朋友,要他去欺骗朋友,他肯定是不愿意的。 于是,伯颜帖木儿低头道。 “哥哥,帖木儿错了,请您原谅!” 也先点了点头,神色也变得有些和煦,揉了揉眉心,问道。 “近些日子,那个大明的皇帝怎么样?” 伯颜帖木儿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他没有什么异动,和以前的时候一样,我按照哥哥的吩咐,在军帐周围加强了防卫,防止有人暗杀。” 也先眼中浮起一丝赞许之色,不过旋即又被焦虑取代。 “做得好,帖木儿,不知为何,我有种感觉,我们正被一股巨大的威胁所包围,或许,这一次南征的决定是错的,长生天并没有站在他的信徒这边。” 也只有在自己的亲弟弟面前,也先才会显露出这种不够坚定的神色。 在瓦剌的部族牧人和勇士面前,太师永远是那个运筹帷幄,带领瓦剌战无不胜的首领。 显然,也先的这种表现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伯颜帖木儿想了想,安慰道。 “哥哥不用担心,就算我们攻不下紫荆关,也可以安稳的退回草原上。” “伯都王和赛刊王两位哥哥,不是早就跟您定好了接应的退路吗?” “何况,如今大明这边许多隘口都被放弃,我们大军险想要进攻有必经的关隘,但是如果要撤退,却有很多条路,他们拦不住我们的。” 伯颜帖木儿说的这些话,也先当然都非常清楚,整个作战计划是他亲自敲定的,他当然有足够的自信。 然而让他感到忧虑的是,他派去给伯都王和赛刊王传信的信使,距离预定返回的时间,已经迟到两日了。 他不断的派出探子,去打探消息,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回来,这让他感到非常的不安。 与此同时,从前天开始,不知道为何,紫荆关的守将跟疯了一样,几乎每天晚上都会过来劫营。 白天出战的时候,也几乎是在搏命。 这很不正常! 作为一个在血与火当中长大的蒙古部族首领,也先当然能够看得出来。 现在的局面,实际上是对方占有优势。 拖的时间越久,对于他们来说,优势越大,他们现在应该固守,而不应该主动进攻。 明人有句话,叫事出反常必有妖。 也先觉得,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外头传来一阵喧嚣的声音。 金铁交击的声音,加上马蹄奔腾的声音,掺杂着喊杀声,吵闹不休。 又是明军来袭营了! 这些日子以来,这种事情已经发生了很多次,这种小规模的袭营,也先甚至都不需要亲自出去。 过来半晌之后,听着外头嘈杂的声音,也先心头不安的感觉越来越重,他刚想起身出去看看战况。 外头便走进来两个蒙古贵族,在他们的身后,是一个浑身血污,被绑的结结实实的明人将领。 “见过太师!” 也先瞬间收起自己脸上的忧色,重新成为了那个瓦剌人信仰的首领,带着笑容道。 “巴特尔,莫日根,我的勇士,你们已经打退了明军的袭营,对吗?” 底下两个人拜倒在地,恭敬的道。 “太师,的确如此,不过这个明人的将领,自称有重要的消息,只要我们愿意放他一命,他就愿意说出来,所以我们将他带到了大汗的面前。” 也先坐在上首,挑了挑眉,闻言,命人将这个将领嘴里的破布取下来,淡淡的道。 “大明的将军?我看你的服饰,最多只是一个副将而已,连参将都不是,所以你最好祈祷,你所说的消息,对我真的有用,这样我或许,会大发仁慈的饶你一命。” 那个将领浑身血污,精疲力尽,身上有一道长长的刀伤,很明显,是被人用弯刀狠狠的砍了一刀。 闻言,他虚弱的抬起头,道。 “太师,阳和口被杨信攻陷了,伯都王被郭登打回了草原里,这就是我知道的消息,请,救救我!” “啪”的一声。 也先面前的桌案被他拍的四分五裂,烛火摇曳下,他的脸色显得难看至极……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三章:捷报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一百六十三章:捷报紫荆关。 夜晚的关隘,显得无比寂静。 城墙上每隔不远,就会点起一盏灯笼,从城上往下看,可以看的清清楚楚,但是从下往上望去,却只能看到漆黑的一片。 两盏灯笼中间的黑暗处,王文面无表情的望着远处的的也先大营,在他的身后,任礼,刘深,还有十余名参将,都全身甲胄,肃然而立。 不过如果有心人就会发现,紫荆关副总兵陶瑾,并不在此处。 这些人就这么在城墙上站着,无一例外的都望着远处,沉默的站在原地,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沉沉的夜幕下,这么一群人仿佛雕塑一般,在凌冽的寒风中一动不动,半边脸色映着灯火,半边脸色隐没黑暗,看起来显得有些诡异。 瓦剌大营距离紫荆关有足足五里远,就算人的目力再好,也最多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圆点而已。 忽然之间,远处某处黑暗的山丘变得有些明亮,很明显,是着火了。 风吹动衣袍的呼呼声响起,宛如木雕般一动不动的王文,嘴角泛起一丝微笑,嘴唇微动,轻声开口问道。 “这个时候,沈木应该已经被他们抓去了吧?” 一阵轻微的盔甲撞击声响起,回答的是都指挥佥事刘深,道。 “不错,按照计划,这个时候,沈木应该已经将阳和口失守的消息透露给了也先,那团火,就是我们约定好的信号。” 王文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继续问道。 “陶瑾那边安排的怎么样了?” “一个时辰前,陶总兵传来消息,他所率精兵五千人,已在绕道蔚州城外设伏,准备妥当。” 于是王文目光投向了一旁的任礼,灯火映照下,他的脸色依旧冷硬无比。 似是感受到了王文的目光,任礼轻哼一声,道。 “刘深!” “在!” “命你率骑兵五千,为左前锋,半个时辰后,随本将袭营。” “是!” “徐平!” “在!” “命你率步兵五千,为大军后卫,半个时辰后,随本将出战!” “是!” 一阵阵铿锵有力的声音响起,仿佛为紫荆关这座古老的关隘注入了生气一般。 随着盔甲碰撞的声音落下,原本满满当当的城墙上,顿时变得一空,只剩下王文和任礼二人。 远处的火光越发繁盛,有蔓延开来的趋势。 片刻之后,王文轻声开口道。 “此战,务必要胜,拜托任总兵了。” 任礼一如既往的黑着张脸,自从朝廷传来令谕,对于他二人各自训斥,但是实际上连王文的王命旗牌都没有收回的时候,任礼就是这副样子,一副谁欠了他十万两银子一样。 闻言,任礼瞥了王文一眼,冷声道。 “这就不必王大人费心了,哼,王命旗牌,还不是上不得战场打不得仗……” 后一句话,任礼略略压低了声音,但是此处只有他们两个,王文又岂会听不到。 不过他倒没有生气,反而淡淡的开口道。 “文臣武将各司其职,若是打仗要老夫上,任总兵你们,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你!” 任礼被他一句话噎的喘不上气来,冷哼一声,再不跟他多费唇舌,转过身就要拂袖而去。 然而就在此刻,王文的声音却从他背后响起。 “此战之后,任总兵必加官进爵,成勋戚一脉掌权之人。” “所谓繁花着锦,烈火烹油,身家爵位来之不易,希望任总兵,不要选错了路!” 任礼的身形一滞,但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径直下了城墙。 凌冽的寒风呼呼的吹动衣袍,天空当中似乎又开始飘起零星的雪花。 王文望着任礼消失的身影,长长的叹了口气。 旋即,他的脸色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漠,定定的望着远处的火光,明灭蔓延,几成燎原之势。 ………… 清晨的阳光洒在大地上,京城这座雄伟的城池,也渐渐苏醒过来。 紧闭的城门缓缓开启,街道上渐渐多了许多来往的小贩和行人。 就在数日之前,京城终于解除了九门戒严的状态,让老百姓们都长长的松了口气。 前段时间,又是官军挖壕沟,又是严查出入的,可给老百姓吓坏了。 各种传言甚嚣尘上,有说朝廷准备迁都的,有说有虏贼奸细混进京城的,还有说虏贼马上就要打到京城的。 惹得人心惶惶的。 如今这戒严的状态一解,老百姓们大多都安了心。 只不过九门盘查的力度,还是比以前要严格,宽大的拒马桩也都还摆着,没有丝毫拆除的意思,这让某些饱读诗书的“有识之士”,依旧整日皱着眉头,唉声叹气。 正阳门,作为京城的正南门,虽然不属于皇城,但是在京城当中也具有特殊的意义。 从正阳门往里走,便是皇城正门,大明门。 因为距离皇城最近,所以正阳门也是官员出入最多的城门。 虽然没有明令禁止,但是老百姓们小胳膊小腿的,总是怕一不小心冲撞了贵人,自觉地从两边的崇文门和宣武门出入。 因此,正阳门和其他的城门相比,就显得冷清许多。 一大清早的,守城的卫士郑二娃就有些没精神。 京城这些日子查得严,好不容易这两天没怎么查了,郑二娃就偷偷的溜去了隔壁街里的小院子泻火。 结果折腾了一晚上,弄得当班都无精打采的。 跟和自己一起值守的两个兄弟打了声招呼,郑二娃躲到城墙边上,就想着眯一会。 反正,正阳门出入的都是官老爷,也没什么可查的,更没有人敢在这个地方闹事! 然而他刚刚靠着城墙坐下,眼睛都没闭上半刻呢,就听到远处传来一队马蹄奔腾的声音。 郑二娃原本是边军出身,一耳朵就听出来,这是驰马而来,而且人数不少于五十人。 今儿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竟然有人敢在这正阳门驰马? 郑二娃睁开眼睛,还没看见是什么情况。 便感到一阵呼啸声从他耳边响起,那队人马竟是停也未停直接冲进了正阳门。 城门处原本摆放的好好的拒马桩,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移开了。 这几日刚刚下过雪,地上泥泞的很,那帮人驰马的速度又快,郑二娃一时不慎,被溅了一身的泥点子。 他暗道一声晦气,将目光放在那帮狂妄驰马的人身上,他倒要看看,什么人这么大胆。 抬眼望去,那是一队骑兵,身着甲胄,为首者头盔上一支鲜艳的红色长翎,昭示着他们的身份。 与此同时,随着骏马奔腾的声音,这队骑兵中的数人,高声喊叫起来。 “紫荆关急报,我军大捷,歼敌五千,射杀敌酋伯颜帖木儿!”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四章:跌宕起伏的人生 京城,奉天殿。 红翎急使到的时候,正是早朝的时候,今日是常朝,因此在京的文武官员皆在。 按制,红翎急报不论何时,皆可直送御前。 所以就在一众大臣的面前,身负甲胄的红翎急使,大步走进了这座高大的宫殿之中,将军报直接呈送到了朱祁钰的面前。 紧接着,金英洪亮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臣紫荆关提督军务大臣王文,并总兵官宁远伯任礼,副总兵都督同知陶瑾报……” “前日深夜,也先获悉阳和口失守,大军仓皇后撤,总兵官任礼率军万余,于敌军后撤之际,突袭敌营,斩敌三千,伤敌四千,俘获军马辎重无数,总兵官任礼命参将卫颖率军五千追击。” “另有都督同知陶瑾受提督大臣王文命,率军五千早至蔚州城外设伏,至昨日傍晚,也先大军行至蔚州,陶瑾率军与卫颖前后夹击,斩敌两千,伤敌五千,陶瑾射杀敌酋伯颜帖木儿。” “我军战损及此战有功之人,另附详细军报呈上。” 随着金英的声音落下,大殿当中“嗡”的一声就炸开了。 底下诸多大臣,都是神色激动,议论纷纷。 更有不少白发苍苍的老头,立刻就涕泪横流。 “列祖列宗保佑啊!” “皇天有眼,上苍荫庇。” 好几个大臣闪身而出,拜伏于地,道。 “此乃大胜,恭贺陛下。” “陛下,此等大胜,必当叙功。” 直到过了足足盏茶时间,一群大臣才在礼官的呵斥下,渐渐恢复了平静。 紧接着,吏部尚书王直为首的一干老臣,带着殿中所有的文武群臣,齐齐下拜。 “获此大胜,臣等为陛下贺,为社稷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有人高兴到狂喜,就有人悲伤到极致。 凌冽的寒风当中,一支长长的队伍徐徐前行。 不难看出,这是一支刚刚经过大战的蒙古军队,不管是骑在马上的将领,还是寻常的兵士,都浑身血污,精疲力竭。 长长的队伍当中,一个破旧的车上,朱祁镇同样穿着瓦剌贵族的衣服,浑身尘土,目光呆滞的看着远处。 大战一起,谁也无法幸免,就算朱祁镇在重重保护当中,也不可避免的被折腾的狼狈不堪。 原本为他准备的华丽的车驾,早就不知道在大战当中被丢到了哪去。 就他现在坐着的这架马车,还是运粮用的。 寒风呼呼的吹过,仿若钝刀子一般,刮得人脸上生疼。 然而一向养尊处优的朱祁镇却恍若未觉,直愣愣的看着前方,面容上浮现出浓浓的悲怮。 袁彬和哈铭在一旁看着,心中担心不已。 自从昨天晚上,他们被追击的敌军赶上,危急之中,伯颜帖木儿为皇上挡下了一箭,当场身死之后,皇上就一直是这个样子,看的让人害怕。 就连当初土木之役后,皇上被掳到也先大营的时候,也不曾这个样子过。 大着胆子,袁彬拿着一个干硬的饼子,道。 “皇上,用些东西吧,如今乱局之际,您得好好保重龙体啊。” 朱祁镇抬了抬眼皮,依旧死气沉沉,摆了摆手道。 “你们吃吧,吃饱了之后,寻个机会跑吧,也先如今兵败,只顾着逃命,不会顾及到你们两个的。” 闻言,哈铭和袁彬立刻跪了下来,道。 “臣等岂敢弃皇上而独去,恳请皇上保重身体,此战过后,皇上定能回归京师,重登大位,万不可如此灰心丧气啊。” “回归京师?” 朱祁镇嘴角扯起一丝不知道是不是嘲讽的笑容,环顾四周,道。 “你看这周围的上百个瓦剌兵,他们真的是来保护朕的吗?不,他们是准备到最后的时候,杀朕的。” “也先不会放过朕的,他活着,朕是他的保命牌,他要是死了,也会要朕陪葬。” 袁彬把头重重的扣在地上,血痕斑斑,道。 “皇上,这不过是可能而已,只要您活着,无论如何也有办法能回归京师的,何况,您忘了昨天晚上,帖木儿大人,舍身救您的一幕了吧?” “他拼死相救,便是希望皇上能够好好活下去,您岂可如此自轻?” 朱祁镇神色有些痛苦,将身子缩起来,许久,方道。 “不错,朕已经对不起了许多人,不能再辜负帖木儿的情谊,你们不必担心,朕会好好活着的。” ………… 也先站在一出丘陵上,望着远处起伏的城堡,目光当中流出了浓浓的挫败和不甘。 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失败。 明明,自己拥有最勇猛的勇士和最高明的智谋,明明自己做了那么多的谋划,留了那么多的后手。 但是最终,他还是一败涂地! 三天的时间,也先撒出了无数的探子,终于将边境的情况弄清楚了。 脱脱不花撤了,阿剌知院那个混蛋也跟着逃了,伯都王重伤,也撤了,就连赛刊王也不知所踪。 自己实在太大意了! 那个明军的将领,分明是个探子,他是故意给自己透露的消息,让自己惊慌之下,仓皇撤退。 要是当时,他不是焦虑了许久,没有那么冲动的话。 等到天亮之后,徐徐撤退,怎么也不会损失如此惨重。 如今,他手中仅剩不到两万的大军,其中有一小半都是伤兵,辎重大半被劫,粮草也不够了。 虽然不到半天的时间,就能赶到边境,但是此时此刻,也先也不敢确定,白羊口是否还在自己的手中。 如果白羊口也被夺去,那才真的是无力回天。 眼中厉色一闪,也先对着身后的人问道。 “那个大明的皇帝,怎么样了?” “太师放心,已经又加派了五十人看守,断没有逃出去的可能。” “好,好好的保护他,这次要是能够顺利回到草原,他还是我们手中的底牌,要是不能回去,就杀了他。” 也先的神色带着浓浓的杀气。 回想起昨夜的遭遇战,他就感到无比的悲伤。 伯颜帖木儿,我的傻弟弟,那个阶下之囚,值得你用生命去保护吗? 远处,大片的烟尘升腾而起,也先顿时拧起了眉头。 这是大队骑兵的预兆,但却不是从身后追击过来,而是从边境方向赶过来,难不成,白羊口真的也被夺去了吗? 顾不得多做想法,也先朝着身旁的人下令,道。 “全军戒备,准备迎敌。” 他自己,也抽出手中的弯刀,跨上了身旁的战马。 作为蒙古部族的首领,他从不惧战,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他必须身先士卒,才能维持好最后一点士气。 远处的烟尘越来越近,也先暗暗的戒备起来。 但是紧接着,就有两个瓦剌士兵,连滚带爬的跑到他的面前,说出了他这些日子唯一听到的好消息。 “太师,是赛刊王,赛刊王大人来了……”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五章:一穷二白的战后 京师,武英殿。 距离上一次军报到京,已经足有三天。 虽然边境的战事已经接近了尾声,但是毫无疑问,到现在为止,和兵事相关的,还是最重要的政务。 因此在早朝上,最先出列的,还是于谦。 “皇上,辽东军报,赛刊王属下大将岱钦,率五千人攻辽东镇,已被总兵官曹义击退。” “另有大同总兵官郭登来报,三日前,郭登遣都指挥使范广率军五千,攻白羊口,遭赛刊王所率五千骑兵伏击,范广不得已仓皇撤退。” “至昨日,也先剩余残军一万,自白羊口撤出,已至猫儿庄,太上皇同被裹挟至草原深处。” 朱祁钰叹了口气。 果然,再周密的计划,都免不了有疏漏。 谁也没有想到,赛刊王往东北方向的进军,实际上是虚晃一枪。 他明着是要攻辽东,但是实际上却将手中大军一分为二,五千人佯攻辽东镇,另外五千人则是绕道白羊口,救援也先。 白羊口本就是也先给自己留下的后路,设了五千人把守,如今再加上赛刊王的五千人,范广自然是拿不下来的。 也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也先,带着自己的万余残兵,退回草原。 不过如此一来,也并非没有好处。 毕竟,短时间之内,大明无力再对草原用兵,那么如此一来,草原自然是越乱越好。 也先此次大败,他手中的精锐至少折损了一半。 而相对的,他的老对头脱脱不花,实力却基本没有损失。 再加上也先这次大败,最大的原因就是脱脱不花擅自撤军,导致辽东宣府等地的兵马,得以驰援大同,切断了他的后勤路线所致。 事情闹到了这种地步,双方的矛盾再无调和的可能,必有一场大战。 要是也先真的死在了此战当中,反而间接上让脱脱不花保存了实力,不如让他们自己打去吧。 想了想,朱祁钰问道。 “我军战损如何?边境损失如何?” 这本就是今天的主要议题,因此于谦早有准备,拿出一份奏疏,转呈到天子的案上,然后开口道。 “据粗略统计,自也先大举进攻时算起,辽东,宣府,大同等处,战死官军共计三万余众,伤者约有五万余众。” “龙门,怀来,阳和,顺圣川等十四处关隘城墙大半被损毁,其余关隘也需整修者,共计十六处。” “其中,倒马关损伤最为严重,先是,也先大举攻城,倒马关提督大臣曹泰,参将孙大勇为守城故,命官军以水灌城,筑成冰墙,反复数次,方抵挡七日之久,战后,倒马关城墙彻底损毁崩塌,已不可用,当需重建。” 于谦越说,朱祁钰就越感到头疼。 打仗打仗,打的都是钱! 古人说穷兵黩武,是因为打仗要耗费的人力物力,实在是太大了。 寻常百姓都以为,大军出战,最费钱的是人吃马嚼的粮草。 但是实际上,粮草在整个打仗的支出当中,最多占得了一半左右。 更多的,是战后的支出。 就如这次大战,战死者有伤者,均需抚恤,有功者需要上次,这就是一大笔钱,更不要提还有各处关隘的重新加固。 这次也先大举进攻,各处沿边守将,大多数都是死战不退。 朱祁钰不用想也知道,死战的另一个代价就是,各处城墙城堡必然被打的伤痕累累。 这十几处关隘,又是一大笔银子! 更不要提,还有一处倒马关彻底被打废了,需要重新修筑。 倒马关和紫荆关,居庸关并称为内三关,对于护卫京师,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这场大战,要不是有倒马关生生拦住了也先七日之久,绝不可能有紫荆关的大胜。 所以倒马关不仅要重建,而且要建的比以前更加的坚固。 直白的说,得多花钱! 而且,这还不仅仅是钱的事儿。 修筑新城,加固关隘,不仅要钱,更需要人。 如此大规模的加固,仅凭各隘口遗留的守军,不知道要修到什么时候,所以就要征调民夫。 除此之外,还有军队的问题。 大明的军队是以军户制度为基础的,死板的很,军户和民户之间,流动转化甚少。 就算是有,因为军户的地位比不上民户,所以也会是军户向民户转化。 这次大战,加上土木一役,朝廷战死的官军,足有二十余万,有伤无非继续当兵的,也得有十余万。 如此巨大的空额,还不知道要上哪去填补。 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些死去的官军,有接近四分之一,都是刚刚承袭入军时间不长,没有子嗣。 也就是说,大明不仅仅是损失了这么多兵员,而且其中有四分之一的军户没有人承袭。 换句话说,大明永久损失了数万人的兵员补充渠道。 前面的问题,不管是抚恤,赏赐,还是城墙,民夫,都可以用银子来解决,但是军户的损失,却是无法解决的。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摆在面前,即便是两世为人,朱祁钰也不由得感到一阵棘手。 想了想,朱祁钰对着一旁的户部尚书沈翼问道。 “沈卿,户部所剩银两如何?” 沈翼苦着一张脸,他就知道,一起兵戈,户部遭殃。 打仗的时候,户部要负责后勤,筹集粮草。 打完仗之后,户部要拨款抚恤赏赐,这回还饶上了一大堆城墙的的修复和一座新城的重建。 这可真是要了老命了! 移步出列,沈翼皱眉开口道。 “回皇上,先是,太上皇先有屡次征伐麓川,去年又遣船队再下西洋。” “其后,动用二十余万官军北征,耗费钱粮甚多。” “加之去岁宁阳侯江浙平叛,迁延年许,如今西南有苗贼作乱,亦靡费甚重,先皇留下的底子,着实已经不厚了……” 沈老头絮絮叨叨的,就是不肯说手里到底还有多少钱。 朱祁钰看着他巴巴的眼神,心中顿时明白了过来,开口道。 “既然如此,沈卿你先退下吧,回头拟个奏疏,将户部的详情奏上。” 这老头东拉西扯的,无非就是因为,户部没啥钱了,嫌丢人,所以不肯在早朝上,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说而已。 虽然说是让他拟个奏疏,但是下了早朝,朱祁钰将沈翼和工部侍郎王永和留了下来……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六章:吃瓜吃到自己身上 武英殿。 早朝散了之后,就只剩下两个内阁大臣,加上户部的尚书沈翼和工部的侍郎王永和。 待人都走的差不多了。 朱祁钰才开口问道。 “沈卿,如今殿中没有太多大臣,国库情况究竟如何,你但可直言。” 沈翼叹了口气,知道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也便直言道。 “皇上容禀,去岁我朝各地田赋,税收,各项折加,共计有米麦三千四百二十万石,宝钞两千九百三十万贯,银一百二十五万有余。” “这几年太上皇四处用兵,大军靡费甚重,算上历代先皇留下来的钱粮,如今国库当中,尚有米麦一千二百万石,宝钞五千七百万,银九十三万两。” 朱祁钰默然,他对于国库的底子,大约心里还是有数的,但是却也没想到,比前世的时候还差。 怪不得这些日子,每逢要出钱的时候,沈翼那张老脸都恨不得皱成一团。 国库是真的没钱了啊! 大明现在的税收,还是以实物税为主,米,麦,绢,丝,布,是税收的主体部分。 除此之外,茶,绵,铁,盐等物也用于税收,最后才是宝钞和银两,但是用的很少。 一千两百万石的米麦,按照如今四钱一石的市价,也就是不到五百万两。 至于宝钞,这玩意现在的市价,是一千比七,而且还在不断下跌! 事实上,现在除了朝廷当中课税的某些地方,百姓早就不用宝钞了。 五千七百万的宝钞,折算下来,连四十万两银子都不到。 加上剩余的九十多万两现银,也就是说,国库里现在所有的家当全都算进去,也就是六百万两左右。 而前世朱祁钰当政的时候,平顺的年景,朝廷一年的总支出,折算下来,就要六百余万两。 也就是说,现在国库里头的银子,也就只勉强够日常用度的,额外的支出,那是想都甭想。 朱祁钰皱着眉头,转而对着工部侍郎王永和问道。 “王侍郎,你是工部的老手,据你估计,边境城墙的修筑,加上倒马关重建,所需民夫,银两几何?” 工部的尚书现在还在外头监军,所以工部是六部当中唯一一个,还是侍郎当家的衙门。 王永和也是苦着一张脸,移步上前。 散朝之后,天子将他和户部尚书一块留下来,他就知道是什么事儿了。 问题是,这事情他也解决不了啊! “回皇上,边境城墙的重修事小,先前从各地运来的条石,沙土等材料,各地应该都还留有不少,若是修补,勉强足用。” 王永和的话,让朱祁钰皱了皱眉头。 因为这其实就是在粉饰太平而已! 原本各个关隘当中的确留存有不少材料,但是土木一役之后,各关隘纷纷加固,那些材料已经被用上了大半。 各地运过来的材料,则是大半用到了京城工事的加固当中。 换句话说,王永和所说的勉强足用,实际上就是随便修一修,暂且能看得过去罢了。 不过虽然心中不满,但是他也知道,这是无奈之举,所以他并没有开口阻止。 于是王永和继续道。 “除了材料之外,问题最大的,是民夫和工匠!” “工匠方面还好,先皇之时,扩充了匠户籍贯,工部在籍的轮班匠约有二十万左右,坐班匠三万五千人左右” 这也是大明的户籍制度之一,除了军户之外,大明还有相当一批的手工业者,被称之为匠户,专门负责朝廷派发的营造﹑纺织﹑军器﹑工艺品等生产工作。 所谓轮班匠,顾名思义,就是轮流服役,基本上每年或每三年当中,视情况不同,需要服役一个月左右,其余时间和民户相同,至于坐班匠,则是长期在官府服役的匠户,当然,也不是一年到头都在,而是每个月大约有十天的时间,需要为官府服役。 大明的匠户分布在各地,并不全都在京师,朱祁钰依稀记得,北直隶附近的匠户,大约有八千人左右。 其中只有三千人是坐班匠,剩下的五千人,全都是轮班匠。 “臣粗略估计,要重建倒马关,大约需要八千名工匠,其他各处隘口,视情况需一百至三百名工匠,至于民夫,倒重建预计需要三万余众,隘口加固,每处需要上千人左右。” 看着天子面无表情的脸,王永和硬着头皮,道。 “民夫倒还好说,可以就地征召,但是我京师直隶,坐班匠仅三千余人。” “且这些人需负责各处官服派发的营建,织造,军器等事务,若是从各地征召的话,一则耽误时日,二则如今年关将至,恐劳民伤财。”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大明的户籍制度,不管是军户还是匠户,都是按需裁量。 换句话说,就是需要用到多少人,就留下多少人,其中辗转腾挪的余地非常之小。 大明专职的这三万五千名坐班匠,不仅仅是分布各地这么简单,更重要的是,他们本身就承担着各地官府日常的事务需要。 总不可能让他们放下手里的工作,全都去边将建城吧。 至于轮班匠,倒是可以征召,但是问题是,轮班匠的征召,并不是在每年的一个固定时间点,而是轮流征召。 也就是说,同一时间,服役的轮班匠大约在总数的十分之一左右。 要是现在都征召来了,那么接下来的一年当中,就不宜再重新征召,如此一来,很多正在进行当中的工程,势必就要搁浅。 何况,就像王永和所说的,要重建倒马关,就算是将北直隶所有的工匠汇集起来,也还不够。 可是要从外地征调的话,年关将至,恐怕没有多少工匠愿意背井离乡,而且也要耽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何况外地征调,也是治标不治本的事情。 朱祁钰心里清楚,就在这两年,各地水患频发,需要用到工匠的地方很多,不能老是这样东挪西借的。 沉吟片刻,朱祁钰开口问道。 “前番朕巡视城防时,曾在京城当中见过不少民间盖房,干活的匠人,他们也是匠户?” 王永和没有多想,直接回答道。 “这倒不是,工部下辖的匠户,只是固定为朝廷办事的工匠,在民间,实际上有很多的工匠,陛下您是想?” 闻弦歌而知雅意,工部人手不足的时候,也曾经从民间征调工匠,所以王永和立刻就猜到了天子的想法。 朱祁钰轻轻点了点头,道。 “工部先行下发征调令,自可用匠户当中选调一部分,另外命户部拨银,剩余工匠,自边境各关隘百姓当中,就地征调,如今正是隆冬季节,不需农作,百姓当中的工匠,应当是可以受召干活的。” “至于此次受召的民夫,同样拨付银两,给予酬劳,务必严令各地方官,不可擅自加役。” 天子的话音落下,一旁的王永和也松了口气。 这事儿说到底,其实无非就是银子的事儿,只要皇上肯拨银,从民间招募工匠这种事情,工部拿手。 至于去哪弄银子,那是户部的事儿,和他工部侍郎有什么关系。 不过他正要开口领命,却听见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 “此次大战之后,匠户调用不足,实乃工部之过,回头你拟个条陈,在工部好好议一议,究竟该如何预防以后再有此事。” “此外,既然此次可以拨银从民间征调,那么此事是否可以纳入常制,该如何纳入,回头议完了,给朕递个奏疏上来。”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七章:匠户雇佣制度 张敏愣了愣,差点没反应过来。 他熟稔工部多年,自然是对于天子的意思明白的很。 无非就是匠户雇佣制度而已。 这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国朝初年的时候,其实就有人曾经提出过。 这种匠户雇佣制度,并不是指单纯的用银两来雇佣民间匠户,为朝廷工作。 它的本质和核心,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允许匠户缴纳银两免除徭役。 朝廷则用这些银两,从民间雇佣匠人,承担朝廷所需的营建事务。 这和工部现行的制度有很大的差别。 依照现在的典制,工部只有在接到大规模的营建事务的时候,才会从民间征调部分工匠,用作临时之用。 但是如果实行这种匠户雇佣制度,那么也就意味着。 匠户只需要缴纳银两,就可以免除徭役,而朝廷所有的营建事务,都要从民间征调匠人。 换而言之,这意味着朝廷失去了对匠户的控制权。 这种制度的好处,就是更加的灵活便捷。 就比如现在,朝廷大战之后,需要大批量的工匠负责修建城池,那么就可以进行大规模的征召。 平时不需要这么多工匠的时候,则可以遣散工匠,将银两节省下来。 与此同时,大明现行的匠户制度,虽然将匠户分布各地,但是依旧十分不便。 要知道,朝廷需要服徭役的地方,大多在县城或者府城的衙门当中。 普通的匠户,则是大多都住在乡下,每逢要服役的时候,就需要来回奔波。 遇到大规模的营建活动,譬如修筑宫殿,营建城池等,甚至还要背井离乡,辗转千里服役,甚是不便。 匠户雇佣制度,可以让匠户们不用在来回奔波于各处,可以安心在家中进行自己的工作。 看起来,的确好处颇多! 但是到最后,却没有实行。 原因就在于,这种制度有一种巨大的弊端,那就是朝廷对于民间的依赖太重。 匠户制度,因为人员固定,朝廷可以保证,无论何时,都要一大批工匠随时可以征召。 但是一旦改成匠户雇佣制度,那么在匠户缴纳银两之后,就只能从民间征召。 匠户制度是徭役的一种,不容许匠户们拒绝,朝廷命令一下,无论是奔赴千里,还是如何,都必须遵从。 但是匠户雇佣制度,则是出于自愿,朝廷花钱雇佣民间匠人干活,也就存在很大的不确定性。 一旦急需用人的时候找不到人,必然会耽搁朝廷的大事。 除此之外,这其中还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内容,这其中的利弊,委实难说的很。 张敏感到有些头疼。 他没想到,原本开开心心的看着户部为难,一转眼就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要知道,工部作为六部的老末,是出了名的脏活累活全包,大小权力没有。 对于工部来说,实质性的权力有很大一部分,就来自于对匠户的管辖和调用权。 这要是贸然改动起来,必然会触及到很多人的利益。 他区区一个侍郎而已,咋就摊上了这么大的事儿…… 朱祁钰看着张敏一脸苦色的样子,摇了摇头。 这个张敏,能力是十分出众的,但是就是缺了几分勇于担当的品质。 上进心是有的,但是总是畏缩不前,到了致仕的时候,也没混上个尚书。 匠户制度的利弊,朱祁钰是知道的。 甚至于,他比张敏还要清楚,这件事情会严重到什么程度。 匠户和军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国家的基础制度之一。 可以保证国家在动荡的情况下,仍然能够正常的运转。 要是全部改成匠户雇佣制度,那么一旦朝廷出现战乱,那么想要拿钱雇佣,也未必能雇得到人。 不过他同样清楚的是,现行的匠户制度,太过死板。 匠户被严格的限制的死死的,他们征调权力掌握在地方官员手中,被屡屡加役的情况多的是,即便是正常服役,也要被小吏欺压。 长此以往,匠户们怠工、隐冒、逃亡的情况会越来越严重。 有此后百年的眼光,朱祁钰明白,随着经济的不断向前发展,匠户制度最终是需要改进的,那不如就从现在开始。 想了想,朱祁钰开口道。 “朕知此事艰难,但国家艰难,更需得力大臣相助,如今工部尚书在外,一时回不得京,工部由你掌事,当尽职尽责,你且放手去做便是。” “此外,边境加固所需的材料,工部继续筹备,边境各关隘十分重要,不得轻忽,银两方面,户部自会筹措。” 话说到这,张敏要是还不明白,他就白在官场混这么多年了。 天子这摆明了是要重用他啊! 当下,他也顾不上这件事情的艰难了,当下便道。 “皇上放心,臣定当竭尽所能。” 朱祁钰点了点头。 这个张敏没什么大毛病,能力足够,行事稳重,就是人不够大胆。 工部如今的尚书石璞在外监军,朱祁钰没有召回,也不打算将其召回。 这场仗打完,他就准备把石璞换掉。 这个人,太善钻营,实际上的能力却不足,前世的时候,他治理水灾,不听别人的意见,三次治理三次决口,回朝之后还能振振有词的辩驳。 能够做到这个位置,全靠他和王振有牵连,只不过一则他如今不在京师,二来他聪明的很,虽然阿附王振,但是大多都是口头上的东西,证据半点不会留下。 所以才留他到现在。 但是也就到如今了,匠户改制一事,如果做得好的话,未必不能成为朝廷的收入来源之一。 要是张敏真能办成,朱祁钰也不介意把工部尚书的位置给他。 见张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既然如此,你回头先将民夫,匠户,材料所需的银两拟个条陈,和户部商议。” 说罢,便示意张敏可以退去了。 待张敏退出了大殿,朱祁钰才把目光转回到了脸色快要皱成一团的沈翼身上。 沈尚书眼瞧着天子这么大包大揽的,张口闭口就是户部会拨银的,和户部商议去吧,银两户部会去筹措的。 他感觉自己有点肝疼! 他是做了什么孽才摊上这么个苦差事哟…… 感觉到天子终于注意到了他,沈尚书俯首道。 “皇上容禀,按照您和张侍郎方才所说,征调民夫三万,工匠八千,再加上建城的材料,臣粗略估算,大约需要五十万两左右,若再加上战后抚恤,赏赐所用的银两,国库恐怕难以支撑,还请皇上三思。” 此处四下无人,沈翼也不用讲什么面子不面子的,直接了当的,就开始跟天子哭穷……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八章:沈先生发牢骚 虽然如今已经入冬,但是武英殿当中的地龙烧的很旺,整个大殿暖烘烘的,感觉不到半点的寒冷。 然而此刻,再暖的炉子,也温暖不了沈翼这颗拔凉拔凉的心。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从他被提拔为户部尚书以来,兵部要整备城防,各地大军要军械粮草,银子哗哗的往外跑。 沈尚书这个当家人,着实是觉得,这户部简直不是人干的活。 到处都有人找他要钱不说,偏还有一个瞎大方的皇上。 前段时间,局势紧张,该花银子的地方,都是兵事。 涉及到城防布置,大军调动这些事情,沈尚书并不精通,加之局势危急,自然是尽力配合。 但是现在,他觉得有必要好好的跟天子理论一番,必须要好好遏制一下,天子这个乱花银子的坏毛病。 “皇上,恕臣直言,自也先大举进攻以来,朝廷银两靡耗已经十分严重,各处城防加固,民壮征集,粮草辎重,军械甲胄,棉衣,户部支出银两,已不下一百五十万。” 沈尚书索性开始一笔笔的跟天子算起帐。 “此战当中,倒马关战死官军,陛下已下令加倍抚恤,其余战死官军,陛下又要从厚,若加上土木之役当中,战损的十余万官军,单是抚恤一项,便要近百万两。” “除此之外,重修城防,再建倒马关,征调工匠,民壮,采购材料,亦需要数十万两。” “单是这两笔,就要掏空国库三分之一的底子。” “还有西南苗乱……” 看着沈老头掰着指头开始算,朱祁钰感到一阵哭笑不得,摆了摆手,道。 “好了好了,沈卿你怎么说,也是七卿之一,这一笔笔帐算的,跟朕是个败家子一样。” 沈尚书的那副表情明显是,您自我认知还挺清晰的。 不过话肯定是不能这么说的,沈翼拱了拱手,闷声道。 “臣不敢,不过如实禀奏而已。” 略停了停,沈翼忍不住又道。 “陛下,臣情知陛下心存社稷,体恤将士百姓,但是朝廷连年大战,国库已然空虚不足,所谓事有轻重缓急,朝廷还需运转,银子得省着点花。” 此处四下无人,朱祁钰也没有端着在外的架子。 沈翼一向稳重周到,似今天这样唠唠叨叨发牢骚的样子,还真是不多见。 不过由此也可以看出来,这些日子,他这个户部尚书,怕是当得也不容易的很。 贴心的命一旁的内侍给沈尚书续了杯茶,朱祁钰开口问道。 “那沈先生以为,如今局面,何事为重,何事为轻,何事为急,何事为缓呢?” 一句话问的沈翼立刻停下了唠叨。 抬头望着天子虚心好学的目光,沈翼本能的察觉到,这个时候不能随便开口。 毕竟是在官场沉浮数十年的人,沈翼此刻已经从刚刚略带不满的情绪当中迅速挣脱出来,冷静的分析起现在的局面。 做官做到他这等地步,基本上不会出现情绪失控的情况。 他刚才虽然是借不满在跟皇帝发牢骚,但是实际上也在掌握着个中的分寸。 做臣子的,有时候就得流露出一点“真性情”,而且得让天子知道自己的辛苦。 沈尚书刚刚做的就是这样。 很明显,天子并没有因此而生气,反而通过这种方式,让他和天子的距离拉近了不少。 至少从称呼上,已经从大众化的沈卿,悄然变成了带着几分亲近的沈先生。 这个称呼,如果不是皇帝的老师,那么就只有在亲近的侍从之臣身上才会叫。 然而沈翼只是心中略得意了片刻,就明智的没有继续开口。 因为天子提的这个问题,既好回答,又不好回答。 轻重缓急,每个人心中都有不同的考量。 若是寻常时候,沈翼或许大而化之的说一番话,也能够过关,但是他直觉到,今天不一样。 天子虽然表情亲近,但是他隐约有种感觉,这句话如果说的不妥,自己前头的工夫,只怕都要白费了。 沉吟了足足半盏茶的时间,沈翼才开口道。 “皇上,臣以为,如今当办的几件事情当中,加固各处城防为重,修复倒马关为轻,抚恤战死者为急,匠户改制一事为缓,此外,休养生息,充裕国库,既为急,亦为重。” 朱祁钰挑了挑眉,他刚刚的确心存了考校之意。 这其实并不难理解,土木之役之后,也先大军虎视眈眈,朝廷上下自然是以兵事为主。 但是如今大战已结,自然当内修政务。 朝廷经此一役,暴露出了诸多问题。 勋戚武将这边,边将懈怠,武备废弛,勋贵腐朽,兵员损失惨重。 文臣这边也没好多少,打压勋贵,趁机勾连,邀直买名,相互攻讦。 各种各样的问题,虽然被大战所掩盖,但是这一结束,亟待处置的事务就纷至沓来。 然而对于朱祁钰来说,这么多的问题当中。 最重要,也最核心的,就是财政问题! 国家的财政,是整个国家的命脉,说得再直白点,不管是要整饬武备,还是肃清官场,再或者是休养生息,都需要的是大把的银子。 所以虽然问题很多,但是朱祁钰接下来一段时间,会费最大精力去做的,就是财政的问题。 那么理所当然的,朱祁钰必须要知道,作为户部的主官,沈翼在很多朝政大方向上的主张如何。 应该说,沈翼的直觉相当的灵敏。 事实上,朱祁钰现在开口问,也不过是恰逢其会,顺势而为。 但是沈翼却能敏锐的察觉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意义。 并且,还给出了一个,让朱祁钰相对满意的回答。 微微点了点头,朱祁钰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开口道。 “朕还以为,沈先生会说,加固各处城防为急,修复倒马关为重,抚恤战死者为轻,匠户改制一事为缓。” 看见天子的表情,沈翼心中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这一关算是过了。 如果沈翼没有仔细的思考过这个问题,只是顺水推舟的回答的话,的确应该是这个回答。 毕竟,刚刚他们商议了这么久,全都是在围绕着加固城防和重设倒马关这两件事情,再接着是匠户改制,至于抚恤战死者,则是提都没提。 所以若是换了一个人,恐怕会下意识的,就把城防和倒马关两件事情摆到重要的位置上,而把其他的事情往后推。 但是沈翼既然意识到了这句问话隐含深意,自然不会那么轻率的回答。 事实也证明,他的谨慎是正确的! 不过到此为止,事情显然没有结束,因为紧接着,天子便继续开口询问。 “先生既然如此排序,可否向朕解释一下,为何在先生心中加固城防为重,建新城为轻,抚恤战死者为急,匠户改制为缓?”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九章:被逼急了的户部 , 沈翼的这个答案,既然是深思熟虑说出来的,自然也就预料到,天子会揪着这个问题深究下去。 整了整衣衫,沈翼一改方才的放松之态,长长一拜,肃然道。 “臣虽不擅兵事,但是得益于这段时日,配合于尚书,负责大军后勤调动,对于边境局势,也略有心得。” “此战,也先损失惨重,脱脱不花虽实力尚存,但是二者必然相斗,因此短时间内,恐怕再难有大军扰边。” “倒马关虽重要,但毕竟是内三关,位于边防线之内,一时之间,不会有危险,因此重修倒马关之事,虽重不急!” 朱祁钰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面上却没什么表现,而是反问道。 “照此所言,也先和脱脱不花必有一战,那么草原内乱之下,不会再有大军扰边,那为何先生又说,加固各处隘口城防为重呢?” 沈翼低头沉吟片刻,便拱手道。 “固然,草原内乱必有一战,但是这不代表,我大明边境便会平安。” “草原各部,往往分散而居,和攻打我大明不同,也先和脱脱不花即便开战,也是瓦剌和鞑靼之间大战,绝不至于召集蒙古各部所有的兵力,这些部落也未必会出兵。” “前番,我边军为骚扰也先大军,轮番劫掠草原部族,实是趁其青壮不在,如今也先大军回归草原,这些部族必然会重新回来劫掠,既为报仇,也为能够顺利过冬。” “因此,加固各处城防,尤其是沿边关隘,不仅为重,而且要快。” 眼见天子的神色越来越和煦,沈翼也渐渐放开了胆子,灌了口茶水,继续道。 “除此之外,我大军此战虽胜,但损失不轻,为了让边军更能有信心继续守好边防,大军抚恤及赏赐,亦不可耽搁,不仅要从厚,而且要保证最快的发到边军的手中。” “至于匠户改制一事,此非一朝一夕之功也,需徐徐图之,方能功成,此臣之浅见也,请陛下思之。” 朱祁钰点了点头。 草原上本就是各个部族各自为政,既然大战结束,那么他们必然会恢复原来的本性,越过边境,小股成群的前来劫掠。 而且有了前面明军劫掠部族的事情,这种情况必然会变本加厉。 所以这个时候,边境的布防和边军的士气,亦是十分重要的。 沈翼作为户部尚书,能够认识到这一点,让朱祁钰感到有些惊讶。 至于最后的匠户改制,朱祁钰当然也没想着立刻就能办成,工部大小是六部之一,这件事情实际上会削弱工部的权力,并不是那么好办的。 不过所幸,这件事情也并不着急,只看张敏的能力,能不能办成了。 将沈翼的话反复想了想,朱祁钰忽然眸光一闪,开口道。 “沈先生,前番我官军前往劫掠部族,各关隘官军士气提振效果不错,那么此事是否可以继续行之呢?” 这…… 沈翼直接就卡了壳。 这个问题可不好表态,一不小心就要得罪朝堂上的一大批人。 想了想,沈翼回道。 “皇上,劫掠草原部族,本是因也先大军压境,为阻其恢复元气所为,然朝堂诸臣亦有怨言,如今战罢,若要继续行之,恐需廷议,此兵部事也,当由于尚书主持。” 到了,沈翼也没给一个明确的答案,而是甩锅给了于谦。 不过朱祁钰也不在意,他本就是随口问一句,没指望能就此定下来。 就如沈翼所说,这件事情涉及到对草原部族的战略大方向问题,这种军国大事,是要下廷议的。 于是,朱祁钰道。 “先生所言轻重缓急,朕已明了,方才先生亦曾有言,休养生息,充裕国库,既为急事,亦为重事,朕深以为然,不知先生可有何想法?” 得,这又是一个大难题。 前头那个是不好回答,这个直接是回答不了。 充裕国库,说白了就是怎么赚钱。 沈老头要是有办法,还至于这么苦兮兮的哭穷吗? 不过天子既然发问,自然不能不答。 沈翼从户部的郎官做起,一路升到尚书,也不是毫无心得,想了想,便开口道。 “皇上,欲要充裕国库,无非开源节流两个办法,若无战事的情况下,我朝廷岁入,实际上要多于所出,所以只要时间足够,五年之内,朝廷当可恢复元气。” “开源之法,臣暂无想法,但是若要节流,臣仓促之间,虽思虑不周,但倒是有些想法。” 看着沈翼有些不自然的表情,朱祁钰倒来了兴趣,今天的奏对,到了现在为止,他其实已经足够满意了。 沈翼的表现要超出他的预料,国库空虚,想要充裕起来,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沈翼竟然真的有法子。 “既然如此,沈先生不妨说来听听。” 沈翼犹豫了片刻,抱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毅然开口道。 “皇上,我朝廷支出最大一项,乃是各级官员俸禄,国库当中银两米粮虽不够,但是却有胡椒苏木,故此,若能将两京文武官员俸禄折色,上半年给钞,下半年给苏木胡椒,国库压力可大大减轻。” 听完了沈翼的主意,朱祁钰脸上不由得浮起一阵苦笑。 这个户部尚书,可真是被逼急了。 要不然不能提这么损的招儿…… 胡椒苏木折俸,这不是什么新鲜的事儿。 胡椒是一样珍贵的调料,苏木则是一种中药材,这两样东西,在大明境内甚少出产。 国库当中有很多,一是因为郑和下西洋,带回来了一大批,二是因为这些年东南小国年年进贡,贡品之一就是胡椒苏木,宫里用不了这么些,就都压在了国库里头。 因为大明并不产这两样东西,所以在民间,实际上还是十分紧俏的。 早些时候,洪武永乐时,胡椒苏木也常被用作赏赐,到了宣德年间,在时任户部尚书黄福的建议下,曾经短暂的实行过一段时间的胡椒苏木折俸。 应该说,在当时的效果还不错。 这两样东西,因为产量稀少,在民间的价格还是被炒得很高的,当时用来折俸,实际上算是变相的涨俸禄。 至于后来张居正用这个法子,为什么会被骂。 那完全是因为,黄福用这个法子,只用了一年,张居正用了好几年,甚至还差点想要变成制度。 物以稀为贵,再珍贵的东西,只要多了,自然就不值钱了。 胡椒苏木这玩意虽然珍贵,但是并不是必需品,只有达官贵人,或者是富商巨贾家里,才会舍得买一些。 大批量的流入市场,必然和在国库一样,导致大笔的积压。 官员们拿着这些东西,不能吃不能喝又卖不出去,可不得跟张居正拼命。 不过,现在用起来,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微微颔首,朱祁钰道。 “胡椒苏木折俸,可以暂时支撑一段时间,但是不可长久,而且解决不了根本,沈先生可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章:白吵也要吵 前世的时候,朱祁钰没用过胡椒苏木折俸的法子,是因为他当时地位不稳,需要笼络臣心。 但是这一世不一样了,拒敌于紫荆关之外,打的也先仓皇而逃,这个功绩虽然不能说是他一个人的。 不过终归,一应的边境布防计划,都是在他的推动下策划实施的。 关于这一点,朝臣们,至少是在三品以上的官员心中,是心知肚明的。 在这次的大战当中,朱祁钰充分展现了一个能够听言纳谏,善于明断,在关键时刻能够做出正确决定的君主形象。 这和前世事事处处都要倚重于谦来谋划决断的情况,大有不同。 具体地说,就是在朝臣们,乃至天下人的心中。 真正是他这个天子,带着整个大明从危难的局面当中走了出来。 换而言之,整个战争的走向,是在他的指挥下完成的,而不是像前世一样,他只是一个垂拱而治,给予底下大臣们全力支持的角色。 至于于谦,既然没有所谓的京师保卫战,那么负责京师布防的他,自然也就没有前世那样的力挽天倾之功。 如今于谦的主要功劳,一是参与谋划制定了边防计划,二是保证了边境大军的稳固供应。 然而前者,朝廷参与的大臣有不少,最终做决定的,是朱祁钰本人。 至于后者,则是他作为兵部尚书的职责。 从这个角度来看,此次大战,于谦固然有功。 但是细论起来,功劳甚至比不上在前线督战,当机立断的王文和直接指挥击退也先大军的总兵官任礼。 如今的他,再不是前世的一纸令谕,千里边将莫敢不从的于少保。 仅仅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六部尚书。 这次大战,只是让他和沈翼这两个刚刚被提拔的尚书,真正向朝臣证明,自己有位列七卿的实力,能够在朝中真正站稳脚跟而已。 历史,在这一刻,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 既然情形已经和前世大不相同,那么胡椒苏木折俸的法子,用用倒也无妨。 朱祁钰心里有本帐。 虽然只是在京的文武官员折俸,但是这批人当中,包含了整个高级勋戚集团。 朝廷现在的俸禄支出当中,各级地方官及在京文臣,虽然数量多,但是高品级的并不多,加起来大约才能占到俸禄支出的三分之一左右。 剩下的三分之二当中,一半是各级勋戚的俸禄,一半则是宗室诸王的俸禄。 现如今大明传承的时间还不够长,宗室诸王的人数不多,但是其对于财政的影响,已经逐渐显现。 待这个年过完,也该将宗室的问题提上日程,不过当下还得再缓一缓…… 大殿当中,朱祁钰知道自己提出的问题不好回答,也没有催着沈翼,反倒是自己的思绪飘了出去。 君臣两个,就这么坐在殿中,各自拧着眉头沉思。 直到半炷香之后,沈翼才迟疑着开口道。 “皇上,臣计算过,若行胡椒苏木折俸之法,朝廷近半年之内,则可以节省近百万两,待明年秋粮征收上来,朝廷可解燃眉之急,便可停用了。” 得,这就是说没有其他的法子了。 朱祁钰叹了口气,道。 “既然如此,户部拟个奏疏,上廷议吧!” 这种涉及群臣的大事,惯常是要吵一架的。 当然,结局肯定是户部赢。 因为不管你怎么吵,户部就两个字,没钱,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朱祁钰已经能够预见到户部提出这个法子之后,早朝上会发生什么场景了…… 户部:“国库没钱了,这半年的俸禄,就发胡椒苏木。” 一号御史:“户部把持天下税收,竟然沦落到要克扣朝臣俸禄,你失职。” 户部:“你行你来,反正没钱了。” 二号御史:“没钱了户部可以合理调配,节省开支,干嘛一定要用胡椒苏木折俸呢?” 户部:“你说得对,这不是调配着呢,胡椒苏木就挺好,能省上百万两呢。” 三号御史:“大臣们十年寒窗苦读,就靠那点微薄俸禄过活,你们怎么忍心克扣俸禄,让这些底层官员怎么活?” 户部:“再说胡椒苏木挺贵的,能卖不少钱,再说就半年,大家撑一撑。” 四号御史:“呜呜呜,朝廷官员太难当了,户部简直是要底层官员的命啊” 户部:“呜呜呜,户部尚书太难当了,陛下你换人吧!这几个御史就挺好……” 反正不管你是恐吓,规劝,卖惨,卖萌(划掉),我就坚守俩字,没钱,任你说破大天去,也没法子。 沈翼虽然是新晋的尚书,但是在这次大战当中,和兵部出色的配合,也在朝中渐渐树立起了威望。 所以这件事情,吵是要吵一通的,但是只要皇帝这边没什么意见,那么结果就是注定的。 既然如此,朱祁钰也就不在这上头费心思了,索性就不为难沈老头了。 人家连自己人都坑,可见是真的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 沈翼如蒙大赦的行了个礼,然后就退了出去。 朱祁钰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心中叹了口气。 这老头哪里是没办法,是不肯说而已。 朝廷要削减开支,有的是办法,就算是他摸准了自己的心思,知道军费不容易削减。 但是其他的地方总是可以动一动的。 短期来说,宗室这边,占到了相当一部分的支出,国库每年收上来的税收,有相当一部分要归于内承运库,供宫廷使用。 但是这两处,都太过敏感,一个弄不好,就容易引起轩然大波。 所以沈翼宁愿触朝臣的眉头,提出胡椒苏木折俸的法子,也不肯沾染这些事情。 至于长期来说,止兵息战,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这都是老调重弹,虽然陈旧,但是好用。 百姓们的生产能力是很强的。 只要朝廷不乱加派徭役,征发民夫,地方官好好治理,约束好地方豪强,不大肆欺压百姓,让他们有一个安稳的环境好好种地,那么百姓们自然会多生孩子多种地。 人口多了,朝廷能够征收的丁口税就多了,百姓能够安心种地,那么每年的田赋就能足额缴纳。 如此有个五年,朝廷亏损的元气就能补回来,有个十年,就能重新出现一个盛世。 要知道,前世的时候,朱祁钰主政的那几年,几乎没有平顺的年景。 水灾,蝗灾,雪灾,旱灾,接踵而来。 几乎每年,他都要免去好几个地方的税赋,但是即便如此,那七八年的时间,朝廷的元气还是恢复了个七七八八。 即便是后来南宫复辟之后,朱祁镇又折腾了七八年,但是终归没有大的战争,朝廷的整个财政状况,在逐渐好转当中。 如此十几年下来,等他那个侄子上位的时候,才有底气喊出“犁庭扫穴”的口号。 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这八个字,听起来简简单单。 然而其中涉及到吏治,土地,税收,徭役等等方方面面的问题,想要平衡起来,本身就十分艰难。 何况,这是一个长期的事情,对于现在朝廷急需用银的局面来说,很难起到什么助力的作用。 所以想要充裕国库,只怕还要从其他方面来着手……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一章:有人不安分 就像沈翼说的一样,想要充裕国库,无非就两条路,开源和节流。 节流的法子有很多,但是都需要触动一部分人的利益,而且治标不治本。 毕竟,再是节流,每年朝廷收上来的税赋就那么多,不可能凭空多出来。 至于开源,朱祁钰能够想到的法子就两个,互市和开海。 但是这两件事情,没有一样是好办的。 稍不注意,就会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即便要做,也还需要仔细再考量。 沈翼离开之后,成敬便走了进来,在他的身后,跟着一个身着飞鱼袍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卢忠。 “臣卢忠,叩见陛下。” 朱祁钰收回心绪,将目光放在了眼前的卢忠身上,开口道。 “朕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自从那日,他察觉到任礼不对之后,就将此事交给了锦衣卫去查,想来这些日子过去,也该有个结果了。 虽然早知道被召过来,是为了这件事情,但是卢忠心头还是忍不住一阵叫苦,硬着头皮,上前道。 “回陛下,臣接到成公公传话之后,即刻便命底下的人去查了这些日子,宁远伯府的人情往来,但是查得的结果,却是并无奇怪之处。” “宁远伯自今年二月回京闲住,基本上已经脱离了朝局,和宫里头,更是素无牵扯,宁远伯本人,更是深居简出,并无异常。” 说着,卢忠老老实实的拜倒在地上,道。 “臣失职,请陛下责罚。” 朱祁钰皱了皱眉,却是摆了摆手,示意卢忠起来。 卢忠的能力和忠心,他都是信任的。 既然他说没查到什么,那要么是真的没什么,要么就是对方隐藏的太好,以致于连锦衣卫也揪不出什么蛛丝马迹。 但是他总觉得有哪不对,想了想,朱祁钰问道。 “宁远伯和宁阳侯的关系,可查过了?” 既然起了疑心,那么朱祁钰自然是要这件事情从头查起。 任礼最开始出现在他的眼中,便是由陈懋举荐。 所以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自然是要弄清楚的。 卢忠显然已有准备,回答道。 “皇上,臣已查过,宁远伯自正统三年被封爵之后,常年不在京师当中,直到今年二月,因被弹劾,才潜居京城,闭门不出。” “但是今年二月初,宁阳侯已率大军,前往江浙一代平叛,二者之间,基本没有什么交情。” “只有在宁阳侯刚刚回京的时候,宁远伯前去拜访了一次,但是当时有数位勋戚在场,只是谈了些闲话,并没有单独相处。” 朱祁钰拧着眉头,有些想不通了。 也就是说,任礼和陈懋两个人,基本上连面都很少见。 既然如此,陈懋为何会忽然举荐任礼呢? 现在的京城里头,会如此费心护着朱祁镇的,只怕也就是孙太后了。 但是按锦衣卫查到的消息,任礼这些年一直征战在外,跟勋戚们的交集都很少,更不要提跟宫里了。 想了想,朱祁钰还是决定,将此事暂时搁下,等王文回京之后,再细细问他。 毕竟,对于任礼的怀疑,朱祁钰也只是看到了一份军报而已。 “此事你再继续去查,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卢忠拱手领命,随即,朱祁钰又开口问道。 “大理寺那边,最近查案查的怎么样了?” 自从朱祁钰说要让大理寺重审王振一案之后,大理寺很快就动了起来。 接连传召了不少和王振有牵连的官员,大多是那些有往来,但是都牵连不深的。 基本上都是过了堂就结束,最多罚点银子了事。 整的跟县衙审鸡毛蒜皮的小案子似的。 朱祁钰的本意,一方面是当时局势紧张,想要安一安朝臣们的心,另一方面,也是借机查探一番朝臣的势力往来。 如今大战已经结束,安心倒是用不着了,所以朱祁钰也就想着结案了。 不过结案之前,自然是要知道,锦衣卫这回到底都收获了些什么。 提起此事,卢忠倒是来了精神,开口道。 “陛下,这段日子以来,臣按照陛下的吩咐,秘密查探京中文武官员的交游往来,已经大致形成了一份档案,已经交由成公公,运到了乾清宫中,陛下随时可以查阅。” “嗯,做的不错。” 朱祁钰轻轻点了点头,道。 “还有呢?” 还有? 卢忠眨了眨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天子指的是什么。 不过旋即,他便想了起来,道。 “皇上放心,京师当中各处热闹的酒肆,青楼,妓院,锦衣卫已经都安插了人手,一些大臣家中,臣也正在安排,不过预计还需要些时日。” 朱祁钰的脸色这才缓了过来。 锦衣卫所设,作用主要有两个,一是刺探消息,监察百官,二是巡查缉捕,替天子审讯一些不方便公开的案件。 但是自从蓝玉案之后,太祖皇帝深感锦衣卫权势过大,于是干脆把锦衣卫给裁撤了。 之后太宗皇帝登基,虽然又恢复了锦衣卫,但是路子已经渐渐跑偏了。 仁宣两朝,锦衣卫的作用,都更偏向于巡查缉捕,对于刺探消息的老本行,差不多都搁下了。 这其中原因十分复杂,但是主要还是因为文官势力的崛起,另一方面,也因为这几代天子都是根红苗正,不需要通过锦衣卫来控制群臣。 锦衣卫再次把这个老本行捡起来,还是南宫复辟之后。 不过如今,自然是被朱祁钰不客气的拿过来用了。 “可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需要报与朕知的?” 朱祁钰本是随口一问,然而卢忠却是上前两步,脸色有些紧张,很是筹措了一番词句,才道。 “不敢欺瞒皇上,却有一事,需要禀报皇上知晓。” “昨日,锦衣卫侦知,鸿胪寺卿杨善,在一处青楼当中设宴,其间似乎提到,要迎回太上皇一事。” 话音落下,卢忠便看到天子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可查探清楚,赴会的都有哪些人?” 到了现在,卢忠心里十分清楚,他已经彻底上了天子的船,自然万分不希望太上皇回来,再生变故。 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得不叹了口气,道。 “皇上恕罪,此事乃是锦衣卫的探子,在进去送酒的时候,意外得知。” “此事十分隐秘,臣事后查过,当时的账上挂的是杨善的侄儿杨礼的名字,去赴会的人,都是从后门下轿,没几个人见到。” “待那名探子进去送酒的时候,宴席已快要结束,未及细查,赴会之人便陆续离开,因此只知道,赴会之人有七八个,除了杨善之外,还有太常寺少卿许彬。” 朱祁钰点了点头,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 这不过是早晚的事情而已,他那哥哥虽然闹出了土木之役这种闹剧,但是毕竟在皇位上坐了那许多年,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大臣多了去了。 之前有也先大军虎视眈眈,他们不敢有什么动作,如今打完了仗,一个个牛鬼蛇神倒是全冒出来了。 “仔细盯着杨善和许彬,但是不必有什么举动,务必要将这件事情给朕查的清清楚楚。” “臣遵旨,请陛下放心。” 望着卢忠离开的身影,朱祁钰神色阴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片刻,抬手将成敬唤来,道。 “去景阳宫!”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二章:勋戚的难题 景阳宫。 朱祁钰到的时候,汪氏和杭氏,正在陪着吴太后用膳,还带着大哥儿和二姐儿。 大哥儿就是朱祁钰的长子,杭氏所生,名为朱见济,比朱见深要小几个月,如今刚刚学会说话,但是吐字还不清不楚的。 二姐儿则是朱祁钰的嫡女,汪氏所生,封号固安,要比朱见济再小几个月,现在连话都还不会说。 兄妹俩刚刚吃饱,被奶娘照看着,在榻上玩耍。 眼见朱祁钰迈步进来,“呀呀”的朝着自家父亲的方向兴奋的喊着。 “皇帝来了,不过你来的不巧,哀家刚用过膳,不然你还可以蹭顿饭吃。” 吴太后显然十分高兴,还有心情开玩笑。 朱祁钰打眼一瞧,他的确来的不巧,宫人们都开始收拾残羹剩饭了。 免了一干宫人和杭氏的见礼,朱祁钰在墩子上坐下,同样笑吟吟的道。 “母妃这是斥责儿子,这些日子来的不够勤快,是儿子的错。” 吴氏伸了伸懒腰,坐到榻上,抱起只会“呀呀”叫的二姐儿,轻哼一声,道。 “哀家有孙子孙女陪着,你自去帮你的朝政便是。” 一家子在一块说了会话,济哥儿现在已经会站着了,但是还是喜欢爬来爬去的。 有两个小娃娃在,暖阁里头热热闹闹的,让朱祁钰阴郁的情绪,也不由得消散了不少。 不过毕竟两个孩子还小,玩了一会就累了,各自被母亲带着下去休息。 这个时候,吴氏也收敛笑容,开口问道。 “可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 朱祁钰没怎么犹豫,把卢忠带来的消息,跟吴氏说了一遍。 想了想,索性将任礼的事情也说了一遍。 听完之后,吴氏的脸色依旧平静,不过眉头却同样微微蹙起,道。 “你所说的宁远伯之事,的确值得重视,毕竟此战当中,他立有大功,回京之后,若不赏赐重用,恐会引起勋戚的不满。” “不过,你也不必太过忧心,就算他是孙氏的人,如今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最多是用来自保罢了,他总不可能逼宫造反,了不起,你让他去五军都督府,不要让他掌兵便是。” 京城当中,紧要的地方就那么几处。 京营,京卫指挥使司,锦衣卫,东厂,还有五城兵马司,这些基本上就是京城能够调动的武备力量。 五军都督府虽然是武将的最高机构,但是却没有调兵权,只有统兵权。 所以其实任礼的问题不难解决,就如吴氏所说,只要不让他掌兵,一切都好说。 然而…… 朱祁钰叹了口气,道。 “一个任礼,固然好说,即便有功在身,也容易安排,只不过任礼之事,让儿子心中有些警觉。” “勋戚的势力盘根错节,任礼已经算是和京城勋戚牵扯甚少之人,但是依旧如此疑点重重。” “若他真的是孙氏的人,那么京中其他的实权勋戚,又有多少心怀不轨,实难知之。” 对于勋戚,朱祁钰一直感到十分头疼。 到现阶段为止,勋戚已然是武臣的主要来源,这和大明的军户制度有关。 勋戚世袭,实际上是一种高等的军户制度。 如果要动的话,牵扯太大。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在这次大战当中,敕封一些新的勋戚。 但是问题就在于,大明的爵位还是很金贵的,除了靖难之役这种特殊情况之外。 领军大胜,斩敌过万,也就是个伯爵。 想要封侯的话,恐怕得把也先或者脱脱不花给生擒了,才勉强够得上。 这次大战当中,倒是有那么几个够得上封爵的,但也是屈指可数。 像是杨洪,郭登,陶瑾这些人。 但是问题是,像杨洪,郭登,这些人都是镇守边境的一方大将,封爵之后,也不可能把他们撤回来。 其余的能够叙功的,基本上也是本就职位都不低的将领。 就像像陶瑾这样的,虽然没有爵位,但是也是承袭父职,和勋戚集团密切相关,切割不开。 要知道,勋戚的盘根错节,可不仅仅指的是有爵位的高级勋戚。 下到指挥同知,指挥佥事,世职千户这些中低阶的勋戚,同样是一张无比庞大的关系网。 而且这种盘根错节的关系,要么在主将帐下效力,出生入死的情谊,要么就是相互嫁娶的姻亲关系。 这可比文臣所谓的同乡同门,要牢固的多。 就拿陶瑾来说,他虽然只是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同知,但是他本就是承袭的他父亲的扬州卫指挥使世职。 他的夫人,是保定伯梁瑶的庶女,而他被调入京师之后,他的儿子陶辅又平乡伯陈怀的嫡孙女,他的庶女,则是嫁给了署都指挥佥事葛元的儿子。 这种情况之下,就算他给了陶瑾爵位,就一定能保证他忠心吗?只怕未必! 他依靠着这些背景,加上自己的战功迁升上来,自然也会受到这些背景的束缚。 真真正正毫无背景的,能被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基本不存在。 因为这样的人,在数以万计的大战当中,最多杀几个虏贼,除非撞大运射杀了什么重要人物,不然的话,同样需要一步步的升迁。 但是这样一来,他们在向上走的途中,又会不可避免的,融入这些关系网当中。 这一点,和文臣比起来,压根就没法比。 文臣全部取自进士,中举之前,绝大多数都和官场没有什么牵扯。 就算家中长辈有做官的,只要不是像严嵩这样的权臣,否则等他们熬到可以影响朝局的时候,长辈基本都致仕了。 他们的关系网络,更多的是同乡,同门,但是这种关系,显然比勋戚要简单且不稳固的多。 现在闹出了任礼这么档子事儿,朱祁钰是真的有些拿捏不定,到底该如何对待这帮子勋戚了。 要用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脑后生反骨,但是不用他们就要用文臣,又必然会导致文武失衡。 听了朱祁钰的话,吴氏也是沉默了下来,半晌,她才开口道。 “外朝的事情,哀家给不了你太多帮助,但是凭哀家这么多年在后宫中的经验,可以告诉你。” “一个人的立场,并不一定就会受他背后的势力影响,每个人都有软肋,关键在于你能不能真的捏住这个软肋。” 软肋? 朱祁钰拧着眉头,没有说话。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三章:吴太后的提点 外头又开始飘起了雪花,短短的时间内,就落了薄薄的一层。 透过窗户看外头,无论是青色的地砖,还是黑色的屋脊,都被覆上了一层白色。 景阳宫的暖阁当中,火炉烧的正旺,完全感觉不到一丝的寒意。 眼见朱祁钰依旧有些迷惑,吴氏索性直接了当的道。 “决定人会怎么选择的,除了他背后的关系,往往还有他以往曾经做过的选择。” “哀家记得,你之前跟哀家提过,当初在集义殿,是一个叫李贤的勋戚,首提立你为君,可有此事?” 朱祁钰点了点头,要不是吴氏提起,他都快忘了这一桩事了。 不是他健忘,实在是这位李侯爷的表现太差。 当时的局面,虽然他是被朱祁钰半要挟半利诱的接下了这件差事,但是接下了就是接下了。 结果到最后,提是提出来了,但是被孙太后训了几句,就不敢开口了。 好好的首倡之功,被于谦抢了风头,落得只能跟在于谦后头附和,也怪不得,他只能被朱祁钰遗忘到角落里,毫无存在感。 吴氏脸上浮起一丝笑容,道。 “既然如此,那么他就是你的人了!” 望着吴氏胸有成竹的表情,朱祁钰却是有些犹豫,想了想,他还是谨慎的反问道。 “母妃,那李贤固然是有首倡之功,可说到底,这件事情最终被推动,是依靠了于谦一干人等,而且当时,勋戚的处境堪忧,他也并非出于自愿,左右不过一场交易罢了,母妃何以如此笃定?” 他当然明白吴氏的意思。 无非是说,李贤首倡嗣立新君,那么就等同于站到了孙太后等人的对立面上。 即便他的关系网中,可能有孙太后的人,他自己也不会再受到孙太后的信任。 但是朝堂关系,远不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你死我活。 当时的局面,实际上朝廷没有别的选择,区别只在于,这个话由谁来说而已。 勋戚当时之所以拥立新君,更多的是出于要自保。 这一点,只要孙太后和朱祁镇稍有政治眼光,就自然能够看得出来。 眼下孙太后等人处于弱势,只要他们不傻,就该知道,揪着这个不放,实为不智。 然而吴氏却摇了摇头,道。 “你知道为何在宫中,人人都谨小慎微,宁肯少一事不如多一事,哪怕是笃定会成的事情,若非必要,也没有人肯冒险所为,原因何在吗?” 不用等朱祁钰回答,吴氏便自己给出了答案。 “因为无论心中是怎么想的,是否是局势所迫,做了,就是最大的证据!” “他说自己是局势所迫,便是局势所迫吗?说自己是不得已而为之,便是不得已而为之吗?” “人嘴两张皮,巧舌如簧,他能说自己是不得已,你自然能说他是得已,重点是他做了!” “只要做了,那如何解释这件事情,就不在他的手中,而在上位者手里。” 朱祁钰沉吟片刻,眉头忽然间便舒展开了。 他终于明白吴氏的意思了。 李贤固然可以对所有人说,他是为了保住勋戚的地位,而被迫为之。 但是这话是真是假,恐怕多数人心里都要打上个问号。 迫于情势不假,但是谁又能确认,他心中没有投效之意呢? 就算他没有,只要他做了,朱祁钰就能让他变成有! 这就是所谓的,如何解释的权力,在上位者的手中。 “多谢母妃提点!” 朱祁钰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想明白了这一节,该如何对待勋戚,之后他心里便有了大致的方向了。 吴氏脸上也绽出一丝笑容,道。 “你明白就好,哀家不知道你为何对迎回太上皇之事如此警惕,但是遍数历朝历代,还没有太上皇复位的先例。” “如今你既已登大位,也便不必如此心急,徐徐图之便是。” 这…… 朱祁钰脸上浮起一丝苦笑。 正常来说,吴氏说的的确没错,往上遍数千年,只有太子篡位,还从没有已退位的太上皇复位的先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前世的朱祁镇,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不过这些话,自然是不能和吴氏说的。 想了想,朱祁钰只能道。 “话虽如此,但是儿子总心中不安,毕竟历朝历代,也没有天子北狩,皇弟临危受命,无诏继位的。” 这回反而换做是吴氏无话可说了。 要是这么说的话,确实,他们这对兄弟,本来就特殊,真的闹出什么事情来,只怕也并非不可能。 良久,吴氏慎重的点了点头,道。 “你说得对,还是稳妥些好。” 说着,吴氏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她的思绪似是有些不畅,索性便从榻上占了起来。 朱祁钰摆手,示意想要上来搀扶的内侍退下,自己陪着吴氏慢慢的往前走。 母子俩就这么出了暖阁,来到了廊下。 外头,雪悄悄的下大了,望着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吴氏轻声道。 “既然如此,金英就不能再用了!” 朱祁钰有些诧异,他没想到,这件事情竟然扯到了金英的头上。 瞧见朱祁钰的表情,吴氏摇了摇头,道。 “哀家本想着,你如今手头缺人,成敬虽能帮得上你,但是毕竟他做官的时间不长,金英长久待在司礼监当中,能力足用,和外朝大臣也素来相善,在朝政上,能帮得上你忙。” “虽然和慈宁宫有所牵扯,但是他是个聪明人,行事知道分寸,此等境况下,反倒能规劝孙氏,少给你添乱子。” “但是既然是如今的状况,那么金英自然就不能再留着了。” 朱祁钰颔首,对于这一点,他倒是没什么意见。 诚然,金英是在朝政上帮了他不少。 但是如今的朱祁钰,不是前世那个对朝政素无接触的闲散王爷,需要一点一点的学着去处置。 就算没有金英,他也自信能够将朝政处理的很好,自然也就没有必要,继续将金英留下了。 想了想,朱祁钰开口道。 “此事容易,前些日子,刚好有御史上本弹劾金英纵容家奴私贩官盐,杖杀平民,又行贿淮安知府脱罪,朕都还没有处置,就趁此机会,将他送去南京闲住吧。” 金英此人,对于朝政熟稔,也还算顾全大局。 但是身为中官,免不了有这样那样的恶习,金英最被人诟病的,就是贪好财物。 早在几年前,他就被弹劾过霸集商货,垄断买卖,还有边境私牧。 前些日子,朝中弹劾曹吉祥成风,也有不少御史,趁机弹劾金英收受贿赂,干预武官任免。 当时朱祁钰为了处置曹吉祥一事,将和中官有关的奏疏,都留中不发,却不曾想,现在派上了用场。 吴氏点了点头,道。 “如此也好,金英尚佛,南京佛寺不少,他过去之后,落得逍遥自在,也算善终。” “不过,金英毕竟是一方大珰,素善外朝大臣,这次土木之役后,他又一力抵制南迁,你处置起来,要多谨慎几分。” “哀家还是那句话,如今大势在你,不必心急,稳妥为上。” 朱祁钰望着白茫茫的大雪,开口回道。 “母妃放心,儿子明白。” 刚刚这么一提金英,他又想起了一桩事情,不得不说,有些时候,人往往是自作孽……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四章:封赏爵位 三日后,早朝上。 随着和瓦剌大战的结束,朝廷不仅没有闲下来,反倒更加的忙碌起来。 如朱祁钰所料,当户部提出,要行胡椒苏木折俸之法的时候,朝堂之上立刻涌出了一大堆朝臣反对。 但是反对也没用! 这件事情,大佬们早就相互之间通过气了。 吵闹了大半天,沈翼岿然不动,就是不松口,气得那帮御史跳脚,但是却没有法子。 而且闹了许久,都没有一位大佬站出来说话,他们也就明白,这件事情势不可挡。 到最后,也只得悻悻然的接受了自己被扣工资的命运。 所幸,如今胡椒苏木在民间的价格不低,拿出去卖也能卖不少钱。 反正就半年而已,撑一撑就过去了。 吵完了不开心的事情,接下来自然就是…… 更不开心的事情! 兵部尚书于谦出列,道。 “皇上,各地详细军报已陆续传来,兵部已按照规制,拟定了相应的抚恤及封赏名单,请陛下御览。” 关于抚恤和赏赐,无非是银两的问题,于谦早就和沈翼商量过,也递了一个大致的奏疏上来,朱祁钰早就看过,不必再细看。 重点在于封赏叙功。 底下内侍将奏疏呈送到于御案上,朱祁钰边看,于谦边开口道。 “此战,兵部拟晋封侯爵三人,分别为宣府总兵官杨洪,大同总兵官郭登,紫荆总兵官任礼,伯爵三人,分别为宣府副总兵杨信,大同副总兵范广,紫荆副总兵陶瑾。” 话音落下,底下的反应各不相同,勋戚这边喜上眉梢,得意洋洋,而文臣这边,则是议论纷纷。 要知道,这可是三个侯爵,三个伯爵,总共六个高级勋戚了。 现在的京城当中,伯爵以上的勋戚,满打满算加起来,也就四十多家。 这其中,还有一半都是死在土木之后,刚刚承袭爵位的十几岁的少年。 真正能够影响到朝局的,也就二十余家左右。 这一下子,就多了四分之一的生力军。 文臣的脸色能好看才怪。 当下,便有人站出来,反对道。 “陛下,臣以为兵部叙功不妥,我朝爵位贵重,自太宗靖难以来,洪熙,宣德,正统三朝,所封爵位不足十位,其中侯爵仅一位。” “此战虽胜,但是全赖陛下英明睿智,明断千里,洞悉敌情,运筹帷幄,朝廷上下同仇敌忾,精诚配合之故。” “爵位不可轻授,侯爵尊荣更需慎重,故此,臣弹劾兵部,叙功过甚,滥授爵位。” 话音落下,其他的文臣也是一脸赞同。 然而没等他们继续反对,朱祁钰就开口道。 “诸卿不必着急,兵部叙功,自然有其依据,待于尚书说完,若有不妥,再论不迟。” 于是一帮大臣,只得悻悻的将话吞回肚子里,然后将目光集中到了大殿中间的于谦身上。 这种被无数人瞩目的情况,于谦已经习惯了,拱了拱手,仿佛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道。 “启奏陛下,杨洪,郭登屡有战功,镇守边境多年,土木之役后,二人分别镇守宣府,大同,不受也先威逼利诱,坚守城门不开,方有此战之胜。” “此次也先大举入侵,杨洪相机善断,率军突袭阿剌知院大军,斩敌四千,力振我边军士气,此为我军反攻之始,故兵部议,拟赐封为昌平侯。” 于谦说完,底下倒是静了静。 杨洪的功绩,的确没有人能否定。 光是坚守宣府多年,让蒙古诸部闻风丧胆,呼为“杨王”这一点,杨洪已经勉强够得上伯爵了。 更不要提,这次大战当中,杨洪和阿剌知院一战,实际上成为了大明在对敌瓦剌过程当中毫无疑问的转折点。 在此之前,大明基本上都属于被动的守势,边境各处人心惶惶,多数边将都对此战并不看好,甚至就连朝中大臣,心中也是忐忑不安。 但是宣府大胜的军报传来之后,从朝堂到边境,军心都为之一震。 这般功绩,侯爵尊荣,的确名副其实。 没有管其他人的反应,于谦继续道。 “大同总兵官郭登,虽无杨洪多年镇守之功,但土木之役前,郭登镇守大同,立敌也先大军七万,死战不退,最终撑得王师到达,此为一。” “其后,我沿边关隘数处被贼虏所劫,关内各处坚壁清野,转运后勤艰难,时大同城内兵员不足数千,城墙破败不堪,几成孤城。” “郭登修城池,缮军械,将城中官军化整为零,依照朝廷之命夜袭蒙古部族,延缓也先大军步伐,此为二。” “也先大举侵袭后,郭登及时通报消息,待朝廷援军到达之后,率军突袭伯都王大军,致其仓皇而逃,方为我大军夺取阳和创造有利战机,此为三。” “数功并叙,故此,兵部议,拟赐封为定襄侯。” 于谦说完,原本渐渐安静下来的朝堂,又开始议论纷纷,有几个大臣微微皱眉,显然是有些不满。 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年轻御史跃跃欲试。 朱祁钰将他们的表现都收入眼中,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 和杨洪比起来,郭登的功绩的确有所不足。 杨洪的名声威望,是靠他在宣府多年,大大小小的战役积累下来的。 本来,再过两年,他年龄再大些,朝廷就该给一个爵位,如今只是提前了而已。 何况杨洪在此战当中的功劳,虽然不说是决定性的,但是也是具有关键作用的。 所以他的侯爵尊荣,没有太多的人会反对。 但是郭登就不一样了,他虽然也是战功累累,但是资历和杨洪比稍显不足。 而且他之前都在西南领军,被调到边境镇守,也不过数年,此战当中,虽有功绩,却不如杨洪一样关键。 同授侯爵,他所受到的非议,必然要更大一些。 果不其然,于谦话音刚落不久,就有大臣出列道。 “皇上,臣以为不妥,于尚书所说,郭登镇守宣府,力敌也先七万大军,待王师到达之功,本为其分内之事。” “修城池,缮军械,派军夜袭蒙古部族,是禀命而行,并非郭登相机善断,为战局所做之决策,其居中指挥,亦不曾亲自上阵夜袭蒙古部族,故此二者,虽有功劳,却不足授爵。” “此战当中,夺回阳和口者,乃副总兵范广。” “郭登与伯都王之战,实为侧翼牵制,虽斩获颇丰,于战局已有大用,然终非关键之战,即便是朝廷恩厚,数功并叙,伯爵已是勉强,如何能授侯爵尊荣?” “故,臣以为兵部对郭登之功封赏过甚,请陛下三思。”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五章:来啊,吵架啊! , 平心而论,郭登的功劳,的确够不上封侯,但是也不似这帮文臣说的这么不值钱。 至少,一个伯爵位是稳稳当当的。 坐在御座上,朱祁钰皱了皱眉,对着于谦问道。 “于尚书,有人弹劾兵部叙功不当,封赏过甚,你有何话说?” 于谦拱了拱手,道。 “皇上容禀,此战,乃我大明数十年来,自太宗之后罕见的大胜,朝廷自当厚赏有功之人。” “此战之中,郭登斩敌数千,射伤伯都王,为鼓舞军心,振我边境官军之威,臣以为,侯爵尊荣并无不妥。” 虽然话是如此说,但是于谦的表情明显不怎么乐意。 事实上,他也觉得,这份封赏过厚。 杨洪也就罢了,镇边四十余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本就该有爵位。 何况他老人家今年已经快七十岁了,朝廷总要给操劳一辈子的老臣,一些超擢的恩典。 但是郭登不一样,他才刚满五十岁,正是武将年富力强的时候。 这个时候,就授予侯爵恩典,之后该怎么办? 要知道,朝廷自从靖难之后,可就再没有授过活着的公爵。 他还年轻,起码得跟杨洪一样,在边境再常镇十几二十年,才配得上这个侯爵。 他之所以会拟这个侯爵出来,完全是被天子强压的,他自己则是老大不乐意的。 于是朱祁钰微微颔首,继续问道。 “兵部既然是如此意见,其他各部,可有其他异议?” 底下的大臣们愣了愣,他们没想到,天子一开口,就问的是六部七卿的意见。 按理来说,这种事情,不应该先让底下人吵一吵,然后大佬们再表态吗? 现在勋戚这边还没人说话呢,怎么就直接开始表态了…… 不过既然天子动问,自然不能不答。 先出面的,是刑部尚书金濂。 上次虽然因为曹吉祥一事,金濂和陈懋都被弹劾,但是最终两个人都没什么事儿。 保住了官位虽然是好事,但是却让金老大人很不高兴。 严格来说,那一次他虽然不愿意,但是实际上算是为文官一脉做出了牺牲的。 但是事情传出去之后,不知道为何就变了味了。 因为陈懋最后平安无事,而金濂在殿中却自承其罪,导致士林当中现在风评。 他堂堂一个提督大臣,刑部尚书,在外督军却只能俯首听命于一个总兵官,还有离谱的,竟然说他阿谀勋戚。 可给金老大人气得够呛! 虽然外头这些传言对他来说,基本没什么影响,但是众口铄金的,金濂自然也要向外界表明自己的态度。 因此在这个时候,他的态度,基本上不用想。 “皇上,臣以为,郭登在此战当中虽有功,但不足授爵,何况侯爵,可准其加荫一子,另加厚赐即可!” 金濂说完,紧接着左都御史陈镒也道。 “金尚书所言有理,勋爵乃国之重器,不可轻授,还请陛下三思。” 一连两个七卿都站出来反对,于是朱祁钰皱了皱眉,道。 “既然此事有所争议,便暂且搁置,于卿,你继续。” 天子做出了让步,然而于谦却眨了眨眼睛,感觉有些不对,他了解的天子,可不是这么容易放弃的。 这份奏疏,他早就递上了一个草本,只是因为事情牵扯颇大,所以才又在早朝上提了出来。 他给郭登拟定的爵位,本来就是伯爵,分明是天子自己提成了侯爵,如今这…… 收敛了心思,于谦继续开口。 “紫荆关总兵官宁远伯任礼,此次率军出击,固守紫荆,亲率大军击退瓦剌,斩敌数千,令也先仓皇而逃,故兵部议,当晋为宁远侯。” 这个就没什么异议了。 毕竟作为大军的总指挥,又亲临战阵,领兵杀敌,正面击溃了也先的大军。 虽然说是使了计谋,但是谁也没有办法否认他的功劳。 任礼本就是伯爵,擢为侯爵,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再紧接着,便是剩下的三个。 “紫荆副总兵陶瑾,设伏于蔚州城外,于也先大军撤退之时与其大战,斩敌数千,射杀敌酋伯颜帖木儿,兵部议,拟赐封为大同伯。” 好吧,这个也没什么异议。 单是一个射杀敌酋的功劳,就足以让他封爵了。 于谦继续道。 “宣府副总兵杨信,亲率大军,夜袭阿剌知院大军,斩将夺旗,其后又率军协助范广夺回阳和关,兵部议,拟赐封为彰武伯。” “大同副总兵范广,调度大军,支援大同,解大同孤城之危,又亲率大军,同杨信东西夹击,夺回阳和关,截断也先后勤路线,实有大功,兵部议,拟赐封为靖安伯。” 到了这,就有大臣提出异议了。 “皇上,夺回阳和口,固然为大功一件,但是此功封一爵位尚且勉强,遑论两位?” “杨信为杨洪侄儿,其夜袭阿剌知院,乃是奉杨洪之命,朝廷既已以功封杨洪为侯爵,岂可再封?” “范广虽有支援大同,夺回阳和之功,但是其攻白羊口失利,致也先率残军逃回草原,朝廷不加责难,已是宽恩,亦不宜封爵。” 这一番话说的,三中去俩,要是再加上被压下来的郭登的,等同于一半的封爵,都被文臣压了下来。 勋戚这边就算脾气再好,也忍不住了。 陈懋上前便道:“一派胡言!杨信虽是奉杨洪之命,但其战功不可磨灭,再加上夺回阳和之功,如何不能封爵?” “范广攻白羊口失利,乃是因为有赛刊王驰援,当时白羊口守军五千,加上赛刊王的五千大军,范广以五千对一万,如何能够夺回白羊?” “将士在前线浴血奋战,你们却在叙功之时,拖拖拉拉,一意阻挠,是何居心?” 老侯爷的性子暴烈如火,上来就差点开骂。 然而文臣这边也不是好惹的,左都御史陈镒立刻便反唇相讥,道。 “依照侯爷的意思,有功当赏,有过便是事出有因,将士前线浴血,固然可敬,但是这并非可以颠倒黑白的理由。” “我等身为谏官,兵部所拟不当,自当谏言,这是文臣职分,便如将领便当带兵作战一般。” “何况此战之中,各关隘提督大臣,巡边御史,亦奋勇死战,与城池共存亡者不计其数,为何到了侯爷口中,便成了我等蓄意阻挠赐封?” “照本官看来,并非我等所言不当,而是侯爷在大放厥词,蓄意挑起文武之争才对!” 要斗嘴皮子,文臣这边完全不怵。 刚刚站出来说话的大多都是御史,陈懋这么一开骂,作为都察院大头目的陈镒,自然就要出来护犊子。 这一番话连消带打,有理有据,反戈一击,气得陈懋脸红脖子粗的。 眼瞧着陈老侯爷浑身发颤,大有马上就要撸起袖子,大打出手的势头。 朱祁钰也不得不开口呵斥,道。 “谈论政事而已,你二人身为朝廷重臣,如此剑拔弩张,相互攻讦,成何体统?” “来人,宁阳侯陈懋,左都御史陈镒二人,君前失仪,攻讦朝臣,俱罚俸一月,以示惩戒。” “臣领罪,谢陛下。” 天子都开口了,俩人自然不好再吵下去,齐齐拜倒在地,认错领罚。 不过相对而言,陈镒的脸色十分平静,而陈懋则是狠狠的瞪了前者一眼,似乎还是很不甘心。 但是不管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起身之后,都站回了各自的队列当中。 就当群臣都认为,天子要给这场争论画上一个句号的时候,却听见天子再度开口,道。 “丰城侯,兵部所议,你有何看法?”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六章:文臣的变脸技能 , 对于天子的突然开口,在场的群臣都感到一阵诧异。 至于被突然点名的丰城侯李贤本人,也是有点没反应过来。 他虽然是如今勋戚当中,屈指可数的资历够深的勋戚,但是他就是个吃瓜群众啊! 虽然在土木之役后,勋戚群龙无首的时候,短暂的出面主持过一段时间勋戚的大局。 但是自从大朝会上,廷推出三名都督之后,他的存在感就弱了很多。 李老侯爷年纪大了,只想安安稳稳的过好自己的日子。 朝局纷争太乱,他着实是不想再掺和了。 因此等到宁阳侯陈懋回京之后,李老侯爷就彻彻底底的不管事了。 要不是因为身上还背着一个南京中军都督府的衔,他连朝会都懒得来。 本来只想当一个快快乐乐的吃瓜群众,谁料到就这么突然被点了名。 无奈之下,李老侯爷只能顶着群臣的目光,上前道。 “陛下,土木之后,我朝廷各处人心惶惶,心无战意,更有甚者,敢有南迁之议,能有大胜,全赖陛下圣明睿智,明断千里,我官军将士上下一力效死之故。” “故此,臣以为,此战与寻常战役不同,乃于危急中挽社稷于将倾之战,我官军将士奋勇杀敌,封赏自当加厚。” 这话说的可就有意思的。 李老侯爷不愧是在朝堂上厮混了这么多年的人。 两不得罪玩的溜熟。 要知道,作为资深勋戚,李贤的身份决定了他不能不能不替勋戚说话。 而且到了这各时候,围绕着封赏爵位的问题,文臣和武将的争执已经堪称白热化。 所以,想要敷衍了事,说说场面话也不行。 要是换了其他人,再硬着头皮,也得跟陈懋是一个说辞。 但是李贤就聪明的很。 他一边把这场战事的重要意义无限拔高,提升到关系社稷存亡的高度,表示封赏就算是从厚也理所应当。 另一方面,又绝口不提爵位之时,反而只说官军将士。 这才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即便是文臣这边,对于此战的抚恤及给予普通将士的赏赐,也是没什么意见的。 没见户部那位沈尚书,脸都皱成什么样了,都没开口反对。 这一点,天子之前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没人想去触这个霉头。 那么问题就来了,将士们的封赏从厚,那么立功的将领,爵位超擢一些,是否也是理所应当? 这番话文臣挑不出毛病来,勋戚这边,也找到了一个新的角度。 李老侯爷既两不得罪,又不是敷衍了事,对于自己的一番操作很是满意。 许久没有参与朝事了,看来自己的这份功力还是没有退步。 接下来到底是封还是不封,就让其他人去吵吧! 李老侯爷说完,就要迈步回班,溜之大吉。 然而刚往后退了一步,就听到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 “李侯此言,实乃老持承重之语,朕深以为然。” 群臣的目光纷纷悄悄往上首看去,只见天子仿佛被勾动了什么思绪一般,神色感慨。 “先是,土木军报回京,群臣惊惶,朕临危受命,总政监国,社稷重担压于一身,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幸有文武大臣,一力辅佐,方能稳定局势,重整战局。” 这话说的,叫群臣一阵摸不着头脑。 他们这正憋着劲儿准备继续吵架(划掉),继续讨论国政呢。 陛下您咋开始回忆起来了? 难不成是看到现在局面太好,忆苦思甜? 不过既然天子展开回忆,底下自然会有捧哏的。 内阁大臣陈循上前道。 “土木之危,实乃我大明立国近百年之大危难,百官蒙难,天子北狩,幸有陛下挺身而出,挽大厦之将倾,解社稷于倒悬,此实乃祖宗庇佑,陛下明断千里之故,臣等不敢居功。” 底下大臣眼见天子面上浮起一丝笑意,似乎对于陈次辅的识情知趣很是满意。 于是无数人心中纷纷唾弃。 呸,堂堂内阁次辅,如此阿谀天子,毫无气节风骨! 然后…… “次辅所言甚是,陛下临危受命,运筹帷幄,安抚社稷黎民,方有此战之胜,大明幸有陛下,此臣等之福,社稷之福也。” “不错,陛下英明睿智,圣命果断,此祖宗福泽,大明之福也。” 文臣可不只会犯颜直谏,说起好听话来,那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 短短片刻,原本势如水火,剑拔弩张的武英殿,立刻就变成了一场给天子歌功颂德的大会。 不得不说,文臣这迅速转换情绪的能耐,看的一帮勋戚大眼瞪小眼,叹为观止。 对于底下大臣的奉承,朱祁钰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反应,只抬了抬手,道。 “诸卿过誉了,能保社稷无危,非朕一人之功。” “时太上皇北狩虏营,社稷空悬,神器无主,朕不得已承上圣皇太后及太上皇之命,登基为君,此中多有板荡之臣,相助于朕,如今社稷安稳,亦当叙功。” ??? 群臣一阵发愣,陛下,咱现在不是在讨论战后封赏吗? 咋突然就跳到这了? 您这剧本好像不大对啊! 然而这是一般大臣的想法。 今上继位的详情,大多数的朝臣都并不知道其中来龙去脉,只有几个参与者知晓。 见此情况,参与了那天密议的大臣,心中皆是隐有所悟。 果不其然,随即,天子便开口道。 “内阁何在?” 于是内阁次辅陈循,立刻出列,道。 “臣在!” “拟诏,丰城侯李贤,忠直果敢,端静有谋,兵部尚书于谦,礼部尚书胡濙,矢大忠于极荡,守大义于社稷,俱有匡扶朕躬之功,扶保社稷之谋。” “着,晋丰城侯李贤为丰国公,加授兵部尚书于谦为太子太师,礼部尚书胡濙为太子太傅。” 天子的话音刚刚落下,还未等到陈循上前领旨。 底下“嗡”的一声,群臣就炸开了锅。 立刻就有御史站了出来,质疑道。 “陛下,土木之后,兵部尚书于谦扶保社稷,提督京营守备,此虽有功,然亦为职分,至于礼部尚书胡濙,虽同兢兢业业,匡扶群臣,然终非社稷之功,岂可如此厚赏?” “况我朝自太宗之后,国公爵位只有追授,并无实封,丰城侯李贤,何德何功,当此尊荣?” 与此同时,礼科的一帮官员也同时出列,道。 “陛下,此诏或有不妥,还请陛下三思。”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七章:勋戚第一人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一百七十七章:勋戚第一人大明官爵制度非常复杂。 总体来说,可以分为勋爵,官职,差遣三大类。 所谓勋爵,就是所谓的爵位制度,实际上并非武将专属,勋爵分为文勋和武勋。 武勋就是老百姓们最熟悉的公爵,侯爵,伯爵三等。 除此之外,文臣也有勋爵,称为文勋,专门用来授予在战争当中立功的文臣。 所谓的上柱国,就是文勋的一种,不过大明没有上柱国的说法,最高的文勋,是正一品的左,右柱国。 文勋和武勋最大的区别,在于武勋通常会配有诰券。 拥有诰券的爵位,拥有世袭传承的资格,因此武勋的授予极其严格。 简单的说,只有一句话,凡武勋爵位,非社稷军功不得封。 再直白点说,就是亲上战场,领军打仗,斩将夺旗,才有资格获得武勋。 这也是文臣和武将最初的分界线。 身负文勋者被划归到文臣一边,身负武勋者被划归到武将一边,方才有了文臣武将之分。 所以朝廷授爵,并不是按照老百姓心里所谓的文臣武将划分。 而是按照在战场当中所起到的作用来划分的,亲冒箭矢,领兵冲锋,所授便是武勋。 督军,后勤,掌管军中政务,这一类不上战场的,所授便是文勋。 这和出身于哪一方并无关系。 武勋的本质,是国家对于前线奋战搏命的将士们,给予的酬功之位。 处于相对安全位置的后勤等处,既然不用冒着上战场被杀的风险,哪怕起到的作用同样巨大,但也只能得到不能世袭的文勋。 当然,文勋对于文臣来说,也是极其难得的,通常只有在前线坐镇指挥的提督大臣,才有机会得到。 除此之外,武勋的授予,还有一种特殊情况,那就是外戚,不过这种武勋,是不予世袭的。 朱祁钰这次所晋封的丰国公就是如此。 不然的话,他给李贤的晋封,就应该是“丰城侯李贤,晋为丰国公,授世袭诰券”。 没有世袭诰劵,李贤的丰国公,就只是这一代而已,传至下一代,便会降回丰城侯。 这也是朝臣们没有拿军功说事儿的原因! 对于在朝堂上的文臣来说,要么升官,要么加衔。 于谦和胡濙二人,皆是七卿之一,对于他们来说,只能加衔。 但是即便如此,底下的一干大臣,显然也觉得过厚了。 当然,这是在他们不知内情的情况下。 眼瞧见一连三四个御史,甚至还有六科的官员出言反对,朱祁钰想了想,对着一旁的王直问道。 “大冢宰觉得,朕此番赏赐,是否过厚?” 一帮人看着吏部尚书这位百官之首,虽然说上一回,文臣对于勋戚的围攻当中,大冢宰没有坚持立场,让士林对其有所非议。 但是大冢宰毕竟是大冢宰,还是有不少人觉得,当时是战时,不应该和勋戚相互攻讦,认为王直是维持了朝局的稳定。 因此,在这件事情上,不少人还是希望,大冢宰能够站出来规劝天子,主持公道的。 然而这位百官之首,这一次注定要让他们再次失望了…… “陛下,丰城侯李贤,于国势殆危时,首倡陛下主持大局,于谦,胡濙亦力主之,于国有功,自当恩赏!” 朝臣们都以为,皇帝封赏李贤等人,是因为他们辅佐有功。 但是实际上,只有少数大员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首倡嗣立新君。 可这件事情,是不能挑明了说的。 因为从明面上说,天子的皇位,并非是群臣拥戴而来,而是受太上皇“主动”禅位而来。 所以王直也只能模模糊糊的说。 但是看着上首一干七卿大佬,个个都没有反应,默认的态度,再结合大冢宰的话。 朝中不少聪明的官员,也都联想到了一些内情。 于是不少人都暗自退回了远处。 反正,是一个不世袭的公爵,若是从龙之功,那么恩赏也自然是理所应当的。 有了王直的背书,陈循也不再犹豫,上前道。 “臣领旨。” 紧接着,李贤,于谦,胡濙三人,也纷纷上前谢恩。 但是直到退回了远处,李贤还是一阵恍恍惚惚。 这怎么突然之间,自己就变成国公了? 虽然说这是个没有世劵的一代国公,但那也是国公啊。 作为大明爵位的最高一等,可以和文臣当中的三公相媲美的勋爵。 大明如今现存的国公,统共就三位,太祖所封魏国公,太宗所封英国公,成国公。 虽然人家都有世劵,自己没有,但是总归,也是个国公啊! 勋戚这边,国公是最高爵位,而文臣那边,和国公对标的是三公。 但是自从三杨死了以后,朝廷还没有授予过任何一位朝臣三公的荣衔。 也就是说,如果不看实权,光看品级,那李贤真的可就是所谓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冷静下来之后,李贤忽然又想到。 朝廷如今加上他,一共四位国公。 其中,魏国公是太祖所封,现任魏国公徐承宗是去年刚刚袭爵,而且还在南京,和朝廷政务八竿子打不着。 英国公张辅,刚刚战死在土木,现任的英国公张懋是刚刚袭爵,年方九岁。 成国公朱勇…… 好吧,同样是战死在土木,但是他和张辅不一样,张辅只是无功,但是朱勇却是率军受伏,大败未归,间接导致了大军不得不仓皇撤退,进而驻扎在土木堡。 所以成国公的袭封,到现在都还没个结果…… 换句话说,现在在京的勋戚里头,单论爵位而言,除掉英国公那个九岁的小娃娃,就数得上自己了? 想至此处,李贤忽然抬起头,正对上天子满含笑意的目光。 李老侯爷,不,应该叫李老公爷,心中不由得哀叹一声,这都什么事儿啊! 他就想安安稳稳过自己闲散日子,怎么就这么难呢? 李贤如何想的,朱祁钰不知道,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就像吴氏跟他说的,怎么想的不重要,人只要一旦做了抉择,便再也由不得他有退路。 从李贤当时首倡嗣立新君的时候起,他就注定不可能再安安稳稳的当一个闲散的勋戚了。 处理完了这桩事,朱祁钰沉吟片刻,又开口道。 “至于兵部所拟的战功赐封……” 望着底下巴巴的望着他的文臣,朱祁钰摇了摇头。 此番李贤的晋封,虽然情有可原,但是毕竟没有军功傍身,已经惹起了很多朝臣的不满。 所以这件事情,自然要让步一些。 于是朱祁钰开口道。 “杨洪,任礼二人晋为侯爵,郭登赐封伯爵,陶瑾,范广赐封伯爵,阿剌知院一战,既已赐封杨洪,则杨信之赏赐,兵部另行拟定,退朝!” 这个结果,大多数的朝臣倒是还能接受,全拦下来是不可能的,能够拦下一个杨信,压下一个郭登,也算是不错的收获。 虽然,莫名其妙的冒出了个国公…… 于是,正在行礼的新晋丰国公李贤,莫名其妙的感觉到,背后凉飕飕的……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八章:上了贼船 爵位的封赏,惯例是要亲自进宫谢恩。 但是这次朝会上封赏的爵位,杨洪和郭登就不说了,镇守大同和宣府,不可擅离,肯定只能遥谢。 剩下的范广,陶瑾两人,则是还在边境肃清参与的流贼,要谢恩也得等到处理完手尾,班师之后。 倒是任礼所率的大军,出自京营,大战结束之后,自当班师回京。 大约再有一二日,他和王文就该回到京师了。 因此,这次朝会结束之后,能够立即进宫谢恩的,就只剩下新鲜出炉的丰国公李贤。 谢恩的礼节相当的繁琐,不仅要穿上最正式的朝服,而且要行三拜九叩之礼。 其他的都好说,就是朝服有点麻烦。 按制,文武百官的朝服,因为用料珍贵,典制繁复,所以三品以上者,都需要礼部特别定制。 然而礼部压根没想到朝廷会贸然冒出这个一个国公,没有提前准备,临时量身定做根本来不及。 给先英国公,成国公准备的朝服,礼部倒是还存着没来得及送去,不过这二人刚刚为国捐躯,要是挪借的话,既有不敬,也不太吉利。 所以到最后,礼部只能临时挪借了本准备送到云南沐氏黔国公的朝服,给李老公爷来谢恩。 不过李老公爷今年已经快七十岁了,身躯不可避免的有些佝偻瘦小,而现任的黔国公沐斌才五十岁,正当壮年,身材高大。 所以这身朝服穿在李老公爷的身上,显得格外宽大。 三拜九叩的礼节又繁琐,导致李老公爷在谢恩行礼的时候,差点就被绊倒了。 总算是行完了礼,李贤头上早就渗出了一阵大汗。 “来人,赐座!” 天子的声音传来,李贤终于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内侍搬上来的墩子上,也顾不上礼节,端起刚刚送上了的茶水,仰头就喝了个干净。 随后,一抬头,看见天子有些揶揄的目光,李贤放下茶盏,有些不好意思道。 “老臣年迈,这番礼仪着实有些支撑不住,还请皇上恕罪。” 朱祁钰暗骂一声“老滑头”,脸上却是浮起一丝笑容,开口道。 “不必如此,朝廷正需李卿这般老持之臣,助朕稳定朝局,安抚社稷。” “何况,为了李卿的国公之位,朕放弃了郭登和杨信的爵位,正是因为,如今京城勋戚当中,论资历,论爵位,都需李卿支撑起来,故而,李卿万不可自轻。” 此处四下无人,朱祁钰说话之间,也多了几分随意。 李贤心中哀叹一声,如果说之前的时候,他还只是猜测的话,那么现在天子的这番话,几乎就等于是明示了。 这个世上没有白拿的好处,他这个国公,自然也不可能是白得的。 这两日,李贤在府中,接到了不少恭贺的帖子,但是同时,也听说了不少的流言。 京城当中盛传,当初太上皇北狩,是他这个丰城侯,一力坚持推举当时的郕王继位,这才有了天子的今日。 传的有鼻子有眼的,连一同被赏赐的于谦和胡濙,都成了他的背景板。 还有人说,当时满廷大臣反对,上圣皇太后大怒,要将他们几个连同当时的郕王推出去斩首。 是他这个丰城侯,现在的丰国公,捧着自家的世袭诰劵,在殿前痛哭流涕,才感化了文武群臣和皇太后,改变了主意。 总之,传的要多离谱就多离谱。 关键,就这么离谱的事情,不仅老百姓津津乐道,而且还有不少中低层的官员,也深信不疑。 理由也很充分,要不是真的,那天子怎么就单独封赏他们三个,而且还是如此重恩呢? 他甚至还听说,京城里头的戏园子,已经开始编排一出新戏,名字就叫《救时国公爷》。 李贤不是傻子,京师当中这么快就传遍了流言,要说没有人在背后推动,压根就不可能。 想明白了这些,李公爷只能哀叹一声,接受了自己被彻底绑上了天子这条大船上的现实。 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他情愿不情愿,都得跟着天子走到黑了。 所幸的是,这条大船看起来还是安稳的很。 于是李贤立刻就转变了态度,起身恭敬的一拜,开口道。 “陛下放心,臣受陛下深恩厚德,自当全力以报,陛下若有驱驰,臣纵然年迈,也必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朱祁钰满意的点了点头。 老油条就是有老油条的好处,不仅政治能力独到,而且还看得懂自身的处境。 说实话,朝会上李贤的一番表现,着实是让朱祁钰刮目相看。 这个人或许上不得战场,打不了仗,但是对于朝廷局势的判断,以及周旋各处的能力,绝对不输于文臣的大佬。 相较于陈懋这种知兵但是不擅朝争的勋戚,李贤很明显更适合做这个勋戚的领头人。 勋戚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对于朱祁钰来说固然棘手,但是也并非全都是害处,用的好了,反而是好处。 就如现在,只要他牢牢的把李贤掌握在手中,那么这个老牌勋戚的一应关系网,自然也就会成为他蚕食勋戚的突破口。 李贤识情知趣的递上了这个台阶,朱祁钰自然也就不客气的下了。 “李卿不必如此,赴汤蹈火倒是不必,只不过朕的确有些事情,想要李卿来办。” “陛下请吩咐。” 李贤心中早有准备,自然没什么意外,恭声应是,竖起了自己的耳朵。 说实话,他心里也有点好奇。 如今瓦剌之战已经结束,有了击退瓦剌的功绩,天子可算得上是稳坐大位。 何苦还要费尽心思,将他这么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给生生推到台前呢? 沉吟片刻,朱祁钰道。 “朕骤登大位,心中对于勋戚,实则甚为倚重,然我大明勋戚自太祖太宗时,代代相传,姻亲联结,甚为复杂,朕潜邸之时,深居简出,并无了解,不知李卿可否,为朕解释一番?” 归根到底,对于勋戚,朱祁钰最大的缺点是不够了解。 他只知道勋戚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但是具体到底情况如何,却并不清楚。 勋戚毕竟在京城扎根数代,势力强大,就算是锦衣卫一时之间,也难以查的明明白白。 如今有李贤这么一个“内应”,自然是要问个明明白白。 不过这话听得李贤却有些挠头。 陛下您老人家,知道勋戚之间关系盘根错节,还让我“解释一番”? 勋戚之间的姻亲,提拔等等各种关系,真要是说起来,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略显为难的抬头,李公爷正巧看见天子好整以暇的望着他,于是他忽然就反应了过来。 这位贵为天子,他要了解勋戚之间的脉络关系作甚? 总不至于是吃饱了撑的闲的。 联想起刚刚天子的话…… “朕对勋戚甚为倚重,但却并不了解。” 于是李贤立刻就明白过来。 天子压根就不是想知道,勋戚之间到底有什么复杂的,乱七八糟的关系联结。 他老人家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 这么多家勋戚里头,哪些可以拉拢重用,哪些需要冷落打压……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九章:勋戚三脉 , 确定了天子想要知道什么,李贤的思绪就通畅多了。 略一整理语言,便开口道。 “陛下,如今的京城勋戚当中,看似关系庞大纷乱,但是实际上,追根溯源,当归于三脉。” 朱祁钰略有些诧异。 他的确是没有想到,李贤竟然真的能够将勋戚盘根错节的关系,给短时间梳理清楚。 一时之间来了兴致,便继续问道。 “哪三脉?” 李贤沉吟片刻,似乎是有些拿捏不准,随后道。 “臣只是大略归整,若言辞有不当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这下朱祁钰的好奇心更盛,摆了摆手道。 “你只管说,无妨!” 于是李贤拱了拱手,开口道。 “陛下当知,太祖所封勋戚多已留在南直隶,不至京师,故京中勋戚四十余家,多为靖难所封,有少部分,是仁宗,宣宗及太上皇所封。” 朱祁钰点了点头,这不是什么秘密。 大明立国之后,曾经有过两次大封功臣,一次是太祖,一次是太宗。 但是这两股勋戚,最后并没有融合到一起,而是相互割裂。 因为太宗迁都的缘故,太祖时代的勋戚,除了极个别之外,都被彻底排除出了政治中心。 除掉这些太祖勋戚之外,加上刚刚封赏的杨洪,郭登,范广,陶瑾四人,京城现在的勋戚,共有四十七家。 这其中,加上刚刚晋封的李贤,一共有四位公爵,十八位侯爵,二十五位伯爵。 而这四十七家勋戚当中,有足足三十三家,都是太宗所封。 剩下的十四家当中,三家是仁宗,宣宗所封,八家是太上皇所封,最后四家,则是刚刚赐封。 这些数据,朱祁钰记得比李贤要清楚。 但是光知道这个没有用,这么多家当中,各自姻亲结交了数代,想要理清楚当中的联系脉络,可谓是难上加难。 于是李贤继续道。 “朝中对于勋戚一脉,多依照封爵时间划分,分为太宗勋戚和新晋勋戚,实则不然。” 这…… 朱祁钰皱了皱眉,他确实没想到,李贤一开口,就推翻了朝堂上默认的认知。 似乎是见到天子疑惑的神情,李贤继续解释道。 “陛下请细想,便是文臣当中,若要一步步科考而入仕,也要依次拜所谓房师,座师,以求能够仕途通达,勋戚何非如此?” “自太宗之后,京师勋戚脉络已定,新进勋戚,虽是以战功封爵,但无不出自低阶勋戚。” “这些人出战各地,则于总兵官帐下听命,方得军功晋封,封爵后,又多与旧有勋戚联姻。” “故此,自太宗之后,无论何时所封之勋戚,皆与太宗勋戚一脉相承,而非自成一脉。” 朱祁钰明白李贤的意思了。 就像文臣考科举一样,任何一个新科进士,迈进仕途的时候,都不会是毫无背景牵连的。 他们从童生开始,就会有同乡,同学,同科,等等各种关系。 勋戚也是一样。 没有人是单打独斗能撞大运封爵的。 但凡是封爵的勋戚,一定是一步一个脚印,凭借无数的战功封爵的。 可他们这些战功,又是如何得来的呢? 自然不可能是一上来就自己统领大军,拼杀得功,而是由指挥使,参将等等低阶的军职做起,一步步的累积战功。 那么在此过程当中,他们不自然的就会慢慢融入高级勋戚这个集团当中。 这其实很容易理解,他们从一开始征战,就在主帅帐下听命,而能当主帅的,本身就是太宗勋戚。 他们跟随着主帅得到功劳,自然就会被纳入主帅的关系网当中。 等到他们封爵之后,又通过姻亲关系,进一步加固这种关系,自然而然的,也就融入了原本旧有的勋戚势力当中。 想明白了这一点,朱祁钰顿时觉得有些豁然开朗。 前世的时候,他因为土木之役,对于京城剩余的勋戚,实际上产生了强烈的不信任感。 所以他并不曾如此详细的去了解勋戚的情况,而是选择一方面信重文臣,一方面自己扶持新的勋戚。 可他却没有想过,他扶持起的勋戚,虽然是受他恩典得到最后一步的赐封。 但是在这之前,他们在军伍的漫长时间,早已经和旧有勋戚产生了各种各样的联系。 而且,在京城勋戚已经把持武将一脉大权的情况下,这些新晋的勋戚,不可避免的,要融入旧的体系当中,才能站稳脚跟。 毕竟,他们势单力薄,面对着三十多家太宗勋戚的联合,除了妥协,没有别的路可走。 于是朱祁钰开口问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厘清勋戚的势力脉络,需得从最开始,太宗赐封之时的势力划分入手?” 既然之后所封的勋戚,都不可避免的要融入旧有的关系网当中。 那么想要理清楚其中的脉络,就只能追根溯源。 大明最开始的一批勋戚,虽然是太祖所封,但是因为迁都的缘故,现在掌权的勋戚,源头无疑就是太宗所封的那三十多家。 李贤点了点头,道。 “陛下英明,朝中对太宗勋戚,多以一脉视之,但是实际上,这些勋戚却划分为三脉。” “老臣不才,将这三脉划分为燕王府一脉,靖难一脉,及北征一脉。” 朱祁钰仔细的将这三个词咀嚼了一番,好奇心却是越发重了,没想到被朝廷惯常视为一体的太宗勋戚,竟还有如此细致的划分。 不过他没说话,而是等着李贤继续解释。 “所谓燕王府一脉,即是太宗皇帝潜邸之时,燕王府旧臣,因靖难之功得封。” “靖难一脉,则是太宗皇帝起兵之后,各地归附的将领,虽同是因靖难之功得封,但却和燕王府旧臣,并非一脉。” “而最后一脉,即是未参与靖难,或在靖难之中功勋不彰,随太宗皇帝北征而得爵的勋戚。” “这三脉勋戚,基本上便是如今京中勋戚,最初的格局。” 话至此处,朱祁钰忍不住开口问道。 “李卿,照你所说,这三脉岂非也是按照封爵先后顺序所分?” 李贤自然知道天子心中的疑惑,便道。 “陛下所言甚是,不过这三脉勋戚,之所以会分化,是因为他们和其后新晋的勋戚不同。” “这三脉勋戚来源不同,却是同时代的人物,以封爵时间而论,自然是燕王府一脉早于靖难一脉,靖难一脉早于北征一脉。” “但是若以年龄而论,北征勋戚,并不一定比燕王府一脉要年轻,甚至可能更加年老。” “因此,三脉勋戚,各自有自己的背景关系,相互并不服气,在太宗时代相互争斗多年,最终奠定了如今的勋戚格局。” “至于之后的勋戚,皆是在格局已成之后加入,自然只能融入其中一脉。” 原来如此…… 朱祁钰好奇的开口问道。 “那李卿你,又属于哪一脉当中?”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章:最强一脉 闻言,李贤不知想起了什么,有点脸红,开口道。 “家父当年镇守地方,太宗皇帝起兵时,随其靖难,因此得封丰城侯。” 所以说,实际上是归降将领,怪不得李贤有点不好意思。 朱祁钰明白过来。 所谓的这三脉,实际上更合适的叫法,应该是燕王府一脉,靖难降将一脉,北征功臣一脉。 燕王府一脉,是太宗皇帝的本部,自然是最为忠心,也最受信任的,真正的死不旋踵。 而以李贤之父李彬为代表的,则是在靖难之役开始之后,给过太宗皇帝帮助,或者直接归附的将领。 这些人同样在靖难之役当中立有功勋,但是却和燕王府一脉,并不是一路的。 毕竟是归降而来,作为从一开始就跟随太宗的燕王府一脉,瞧不起他们是正常的。 所以这一批人,也就理所应当的汇集到了一起。 至于最后的北征功臣,和前两者应该有所重叠,但是多数为后起之秀。 如果再晚一些,他们可能也会和仁宣勋戚一样,不得不选择一脉归附。 但是北征乃是太宗皇帝亲自挂帅,加上当时京城勋戚的格局,本就没有完全奠定。 所以他们也从燕王府一脉和靖难降将一脉手中,硬生生夺去了一部分势力,成为了第三脉。 没有去管李贤小小的脸红,朱祁钰开口问道。 “如此说来,京中勋戚势力,当以燕王府一脉最强,靖难一脉次之,北征功臣一脉最弱,可是如此?” 这其实也容易理解。 燕王府一脉本就是老臣,袍泽之情深厚,必然十分团结,他们又是最先一批被赐封的,能够划分的盘子很大。 所以势力必然最强。 靖难一脉次之,他们和燕王府一脉获封的时间差不多一致。 但是毕竟是归降将领,各自交情不深,相对于燕王府一脉,也没有那么受太宗皇帝信任。 所以在势力上,可能会稍稍次之。 至于最后的北征功臣,则纯粹是因为获封的时间有点晚,几乎是强行从前两脉口中撕扯出来的权力,自然最弱。 然而出乎朱祁钰意料的是,李贤却摇了摇头,苦笑一声,道。 “陛下,正好相反,如今朝中势力最强的,乃是北征一脉,其次是燕王府一脉,最后才是老臣这般,靖难一脉。” 朱祁钰皱眉问道。 “这又是为何?” 于是李贤解释道。 “太宗时代,的确如陛下所说,燕王府一脉最强,靖难一脉次之,北征一脉最弱。” “但是北征一脉虽弱,其中却多骁勇猛将,且多正当壮年,所以自仁宣之后,北征一脉多被重用,势力骤强。” “至正统之时,北征一脉势力盛极,力压燕王府一脉,成为勋戚当中的话事人。” 朱祁钰点了点头,的确是他想当然了。 北征一脉之所以势弱,是因为他们获封晚,但是他们也同样有优势,那就是年轻。 太宗时代一共二十多年,最后一次封爵,乃是永乐二十年所封安顺伯薛贵。 当燕王府一脉和靖难降将一脉,已经垂垂老矣的时候,他们才正当壮年。 而京城当中的二代勋戚,又大多养尊处优,都不是特别擅长武事,只能在五军都督府任职,很少有能领兵出战的。 所以朝廷倚重的重心,自然也就随之而转移了。 不过下一刻,李贤就带着一丝痛惜不甘开口道。 “虽则如此,但是北征一脉,也是此次土木之役当中,损失最为惨重的一脉。” “正因其骁勇善战,所以此次土木之役,北征一脉有七成已上都随军出征,为国捐躯。” “如今的北征一脉,更多的是依靠着这些年新晋的勋戚,也就是仁宣之后的勋戚,在支撑着。” 朱祁钰沉吟片刻,问道。 “这么说,近些年来新晋赐封的勋戚,大多都归到了北征一脉当中?” 李贤点了点头,道。 “这些年以来,燕王府一脉把持五军都督府,在京中势力很强,北征一脉则四处征战,京中新晋勋戚,大多都曾在其帐下听命,故而多被收归北征一脉。” 朱祁钰看了一眼李贤,他忽然明白过来,为啥这老头一直畏畏缩缩的,不愿意参与朝政太深。 感情是被打压惯了,提不起心劲儿来。 而且严格来说,不是李贤一个,整个靖难降将一脉,在勋戚当中,都没什么存在感。 毕竟,比资历,比受信任程度,比不上燕王府一脉。 论骁勇,比战功,又拼不过北征一脉。 人家一个把持着五军都督府,一个到处征战,扩充势力。 这帮靖难降将,可不就是只能窝在京师里头,老老实实的抱着世袭诰劵过日子。 然而朱祁钰正想着,忽然皱起了眉头,问道。 “你方才说,近些年来,北征一脉势力最盛,但是为何这些年来,勋戚一脉的话事人,却是英国公张辅呢?” 李贤苦笑一声,道。 “这也是北征一脉的聪明之处,陛下有所不知,在勋戚当中,有两个人的地位及其特殊,他们既是燕王府旧臣,又是北征功臣得爵,其中之一,便是英国公张辅。” 朱祁钰皱着眉头,想了想张辅的经历,便明白了过来。 张辅乃是荣国公张玉之子,正经的燕王府旧臣。 当初的燕王府中,张玉善谋,朱能善战,两人被太宗皇帝倚为左右臂膀,深受信重。 张辅自幼长在燕王府,和这一脉的勋戚极为相熟。 但是与此同时,张辅自己又是极为争气的一个人。 他的爵位,并不是承袭自张玉,而是靠自己南征交趾的战功得封。 所谓北征一脉,只是泛指,说的是除了靖难之外,太宗朝其他战役当中所受封的勋戚,其中自然也包括交趾一脉。 这就导致了张辅极其特殊的地位。 他出身燕王府,但是却跟随太宗皇帝南征北战,数次北征,他都有参与。 因此,他和北征功臣一脉,也交情甚深。 以致于在两方的默许下,最终成为了勋戚的话事人。 想明白了这些,朱祁钰便想起了另一个,和张辅经历十分相似的人。 “那么李卿所说,除英国公之外的那个特殊之人,便是……” “宁阳侯陈懋!”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一章:任礼背后的人 , 宁阳侯陈懋,其父乃是泾国公陈亨。 太宗皇帝起兵靖难时,陈亨虽不在燕王府,但是他早年,却是太宗皇帝手下得力干将,同样和燕王府一干勋戚,十分相熟。 所以如果按辈分来说,张辅和陈懋,都算是燕王府一脉一代勋戚的晚辈。 而他们二人,因为年轻,跟北征一脉的勋戚年纪相仿。 因此,也同样跟着太宗皇帝南征北战,也和北征一脉有很深的袍泽之情。 不过不同的是,宁阳侯陈懋的爵位,是靖难得封的,而张辅不是。 但是即便如此,在张辅死后,陈懋也自然而然的,便接替了他的地位,成为了勋戚新一代的话事人。 朱祁钰瞥了李贤一眼。 怪不得陈懋一回来,这老头怂了吧唧的就滚回自己府邸,当闲散勋戚去了,原来是有这一节内情在。 他不是不想抢,而是根本抢不过! 按照李贤所给的三脉划分标准,朱祁钰回想了一番京中诸多勋戚的出身来历,心中大致便有了数。 眸光一闪,朱祁钰开口问道。 “照此所说,宁阳侯陈懋和宁远伯任礼,当同属你所说的北征一脉,可对?” 李贤隐约感觉到,天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口气并不寻常,但是还是点了点头,道。 “不错,宁远伯任礼早年虽曾参与靖难之役,但是当时他不过是一个小小军士,和燕王府一脉的勋戚,其实没什么牵扯,真正让他展露锋芒的,是追随定西侯蒋贵后的阿岱汗一战。” “而定西侯蒋贵之功,则是得自于追随英国公张辅出征安南之时,故此,追根溯源,蒋贵和任礼,都当归于北征一脉。” 英国公府? 朱祁钰的口气变得更加莫名,轻声开口问道。 “如此说来,如今的北征勋戚,尽归于英国公府门下,而宁阳侯回京之后,便是通过英国公府,掌握了北征一脉的大权?” 李贤点了点头,道。 “陛下英明,张老公爷死后,承袭爵位的是其长子张懋,但是张懋今年才九岁,当不起勋戚话事人的份量,所以宁阳侯,便是英国公府选定的,暂时的话事人。” “宁阳侯自己,南征北战,在北征一脉当中有不低的影响力,但是却无法影响整个北征勋戚,他之所以如今能够如臂指使,更多的,还是有英国公府在背后支持。” 朱祁钰长长舒了口气。 原来,所有的症结,最终都汇集到了这一个点上。 陈懋曾是张辅的部下,蒋贵曾是张辅的部下,任礼曾是蒋贵的部下。 所以,并不是陈懋和任礼有交情,而是他们二人,都和英国公府有交情。 怪不得,陈懋会举荐任礼。 原来,从张辅死后,北征一脉的勋戚势力,就从英国公府,转移到了陈懋的手中。 归于北征一脉的任礼,自然也就成了他手中的力量。 就算他们二人没有直接的牵扯,但是任礼亲近定西侯府,定西侯府亲近英国公府。 通过英国公府,陈懋也可以指使的动任礼。 怪不得锦衣卫什么也查不到,这中间的弯弯绕绕,若非是李贤这样的资深勋戚,根本难以言明。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你方才说了,英国公府如今无力统御北征一脉,这才选了陈懋出面,也就是说,英国公府,现在是有做主的人的,那么这个做主的人,到底是谁?” 虽然心中已经隐约有了答案,但是朱祁钰还是目光深沉,开口问道。 不知为何,李贤忽然感觉,头顶生出一阵凉意,吞了口唾沫,李贤开口道。 “回陛下,自英国公张辅去世之后,因其子年幼,故而英国公府的一应事务,都是由三房张軏代管,宁阳侯之所以能够慑服北征一脉,也是张軏在其中多有出力。” 话音落下,李贤忽然感觉到一阵压抑。 偷偷抬头看向上首的天子,却见那位脸色阴沉的简直要滴出水来。 然而不过片刻,天子的声音再度传来,却变得和煦平静,让李贤一阵恍惚,下意识的觉得,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朕知道了,勋戚一脉的情况,李卿讲解的十分清楚,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来不及去想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李贤立刻竖起耳朵。 “既然如今北征一脉的勋戚,由英国公府做后盾,宁阳侯陈懋出面理事,那么相对应的,其他两脉应该也有主事之人,分别是哪两家?” 这次李贤倒是没怎么犹豫,开口道。 “陛下容禀,三脉主事之人,本对应我朝三位公爵,北征一脉归于英国公府,燕王府一脉归于成国公府,靖难一脉归于定国公府。” “但是如今,三府都暂无人能挑起大梁,故而北征一脉,是陈懋在台前理事,靖难一脉则是老臣和成安侯郭晟,至于燕王府一脉……” 李贤苦笑一声,道。 “不敢欺瞒陛下,因成国公之位迟迟未定,燕王府一脉勋戚人心浮动,渐有归于宁阳侯之念。” 闻言,朱祁钰皱眉问道。 “怎会如此?即便成国公之位朝廷未有定论,但是燕王府一脉,就选不出一个可以做主的人吗?” 成国公朱勇,是在土木一役当中战死的。 但是因为他打了败仗,所以朝廷对于成国公爵位的袭封,一直有所争论。 很多朝臣都认为土木一役的战败,和朱勇在鹞儿岭一战的大败,有很大关系。 所以主张应该罢去成国公的爵位,至少也要降等袭封。 但是因为大战在即,这件事情就被一直搁置了下来。 却不曾想,会出现这种后果。 李贤幽幽的叹了口气,道。 “陛下有所不知,燕王府一脉,除成国公外,本还有四位侯爵。” “但是前些年,金乡侯王真和保定侯孟瑛因罪被夺爵。” “泰宁候陈瀛战死土木,崇安侯谭璟两个月前刚刚逝世,两家的主事人,俱是刚刚袭封的半大孩子,没人能做得了主。” “剩下的伯爵倒是还有七八位,但是战功,威望皆不足,故而燕王府一脉,的确因此一役,变得群龙无首。” 朱祁钰想起来了。 泰宁侯陈瀛,襄城伯李珍,遂安伯陈埙,这几个人,均是土木一役之前,主掌五军都督府的都督。 也全都是燕王府一系的勋戚,但是如今,都战死在土木了。 怪不得,土木一役之后,被推上来的,是份属靖难降将一脉的成安侯郭晟和忻城伯赵荣……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二章:分而化之 这下全都串起来了。 太宗逝世之后,北征一脉因为人多势众,南征北战,加上有英国公这个中流砥柱,理所当然的占据了勋戚的主体地位。 其次便是根深蒂固的燕王府一脉,掌握五军都督府大权,又有成国公朱勇坐镇,与北征一脉分庭抗礼。 至于靖难降将一脉,本就不受信重。 加上坐镇的定国公徐显忠去年刚刚病逝,其子徐永宁年方五岁,还不到袭爵的年龄。 因此只能暂避锋芒,抱着世劵过日子。 但是这番局面,却因为这次土木之役,而重新发生了改变。 这次亲征,因为北征一脉和燕王府一脉在朝中势力显赫,所以他们随之出征的勋戚也最多。 尤其是对于燕王府一脉来说,因为他们掌握的是五军都督府,所以基本上掌权人都跟了过去。 土木大败之后,燕王府一脉的顶梁柱基本上都战死土木。 相对而言,北征一脉虽然同样元气大伤,但是因为这些年吸收了很多新生力量,分散在各地,所以还能保得根基。 所以实质上,朝廷如今的勋戚局面。 是被临时拉出来的靖难降将一脉,和刚刚从各地集中力量回到京师的北征一脉的斗争。 至于燕王府一脉,能够说得上话的,都死在了土木。 加上坐镇的成国公爵位迟迟不定,自然人心惶惶,想要攀附有宁阳侯坐镇的北征一脉。 沉吟片刻,朱祁钰忽然问道。 “既然燕王府一脉如今群龙无首,那么他们为何选择的不是靖难一脉,而是北征一脉呢?” 诚然,失去了成国公坐镇,又没有能挑头的侯爵主事。 燕王府一脉势必会人心浮动,但是那么多家的勋戚里头,难不成就真的都觉得只有投奔宁阳侯才有出路? 如果是之前也就算了,北征一脉人多势大,又有英国公坐镇。 但是如今,张辅死了,北征一脉的勋戚也折损了不少,尽管还有不少能征善战的,但是也在各地征战或镇守。 在京能够主事的,无非那么寥寥几个。 而靖难降将一脉,虽然蛰伏良久,但是却趁着土木之役的机会,几乎掌握了五军都督府。 难不成,就没有人想要投奔他们? 闻言,李贤又是一声苦笑。 这位陛下还真是…… 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是不论如何,天子既然发问,他硬着头皮也得答,于是只能苦笑道。 “陛下有所不知,当初北征一脉崛起之前,我等和燕王府一脉,颇有摩擦,他们自恃是太宗潜邸之臣,对于靖难一脉,甚为轻视。” “如今,我等虽非自愿,但的确是趁其势弱,占据了五军都督府,故而,相较我等,燕王府一脉,自然更倾向于北征一脉。” 怪不得李贤不好意思。 因为这话说出来,的确是不好听。 他们这一帮勋戚,说穿了就是在靖难当中投降给太宗皇帝的。 不管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降将就是降将。 在本就是燕王一系的将领面前,他们这些人自然会被瞧不起。 何况,五军都督府本是燕王府一脉的势力范围。 从某种意义上说,如今他们是被靖难降将一脉给偷了家。 所以哪怕要选一个势力依靠,也绝不会选李贤他们。 何况,虽然张辅已经不在了,但是张辅跟燕王旧臣一系的交情还在,就算是投靠,也显得没那么难看。 但是站在朱祁钰的角度,他绝不愿意看到,北征一脉的势力再扩大。 一时之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见此情况,李贤上前道。 “皇上可是在烦恼,燕王府一脉倒向北征一脉后,势力过大?若是如此,臣有一策。”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李贤自然看得出来,天子对于北征一脉,似乎没什么好感。 尤其是提到英国公府和宁阳侯的时候,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天子隐约之间,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厌恶。 虽然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但是这不影响他做出判断。 那就是,天子绝不愿意北征一脉继续坐大。 虽然说李贤一直想做一个闲散勋戚,但是平心而论,如果不是没有办法,谁又愿意一辈子碌碌无为呢? 他们靖难一脉,从一开始就不受信任,又没有份量够重的人物坐镇。 就算是如今有两个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但是燕王府一脉,在五军都督府数十年的经营。 哪是他们塞进去两个人就可以扭转的。 更不要提,自从宁阳侯回来之后,北征一脉咄咄逼人,大有趁势要将三脉合一的倾向。 本来他们靖难一脉的日子就不好过,要是北征一脉再把燕王府一脉纳入门下,他们哪还有抗衡之力。 到时候真就只能抱着世劵,庸庸碌碌的混一辈子了。 此刻见有机会改变局面,李贤自然是十分上心。 朱祁钰问道:“有何办法?” 李贤道:“陛下,此事其实不难,燕王府一脉,素来心高气傲。” “现在之所以愿意委曲求全,最大的原因是没有掌事之人,又被文臣煎迫,所以才生了投奔联手之念。” “皇上只需宽宥成国公府,他们自然便会安稳下来。” 要知道,如果不是被逼无奈,哪个愿意去别人那里伏低做小,何况是跟着太宗皇帝靖难的燕王府本部。 他们之所以这么着急,其实还是因为有文臣在虎视眈眈。 毕竟,北征一系有陈懋护着,靖难降将一脉,有李贤坐镇,都不是好欺负的。 只有他们,少了成国公府这棵大树,又没有资历深的勋戚可暂时顶上来。 要不了多久,文臣必然就会发现他们这颗软柿子。 这才是他们愿意归附北征一脉的原因所在。 朱祁钰沉吟片刻,问道。 “你的意思是,命朱仪袭爵?” 说来其实也巧,除掉李贤这个刚封的公爵,京城当中现存的三家公爵府。 定国公府的世子才五岁,英国公府的嫡子有疾,不能袭爵,真正袭爵的世子,才九岁。 三府当中,唯独成国公府,是有成年的世子的。 朱勇的长子朱仪,今年二十三岁。 李贤起身,拜倒在地,道。 “陛下,臣知朝中多有物议,成国公朱勇在鹞儿岭一战失利,致太上皇圣驾有失,然土木一役,实非朱勇一人之过。” “成国公骁勇善战,累有战功,鹞儿岭一战,亦是受命而为,故臣恳请陛下宽宥,复其爵位,准其子朱仪袭爵。”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三章:拨云见日 武英殿中。 朱祁钰望着拜伏在底下的李贤,没有说话。 对于朱仪这个人,他是有印象的,善骑射,少年老成,虽然不善领兵,但是算是勋戚年轻一辈当中,比较不错的青年人。 前世的时候,虽然朝廷追究了朱勇的罪责,罢去了成国公的爵位。 但是因为某些原因,在景泰三年的时候,借着太子新立的机会,又恢复了成国公一脉的爵位。 平心而论,如果复爵能够继续维持勋戚三脉并在的局面的话,朱祁钰自己,倒是不吝啬这么一个公爵。 但是问题是,现在大战刚刚结束,土木一役的罪责,固然不能全都推到朱勇的身上,但是总归和他有关系。 就算不牵涉土木这档子事,鹞儿岭一战,朝廷战死两万余官军,这等大败,也是要论罪的。 这个时候,直接恢复朱勇的爵位,文臣这边只怕是要不满。 沉吟片刻,朱祁钰轻声开口道。 “朕没记错的话,成国公在时,有儒将之名,虽为国公,但是对于朝中诸文臣,甚是有礼,颇受赞誉,若是此事有群臣所请,朕自不会阻挠。” 虽然不容易,但还是要做的。 如今有了李贤这个在勋戚当中的钉子,他可以间接影响到靖难降将一脉。 如果说能够恢复朱勇的爵位,那么燕王府一脉也就稳住了。 而且,由李贤出面去做这件事情,也能够缓和他和燕王府一脉的关系。 除此之外,朱祁钰没记错的话,燕王府一脉的那几家勋戚,在京营当中,有很大的人脉。 要知道,京营最开始就是由太宗皇帝设立的,而当时太宗皇帝最信任的,就是燕王府本部的勋戚。 时至今日,燕王府一脉的勋戚,在京营当中还是有很大的影响力。 不过听了天子的话,李贤却是有些卡壳。 他听出来了,天子是赞成这个提议的,但是又说要有群臣所请,这就让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那帮文臣巴不得能够彻底罢去成国公的爵位呢,怎么可能会主动帮忙说话? 然而天子却没再给他开口发问的机会,直接便道。 “此事既然是成国公府之事,那你也当去问问成国公府有没有什么法子,总不至于,让你一个人来回奔波,今日就到这吧,你先回去。” 但是李贤闻言,只得起身,道。 “老臣告退。” 出了殿门,李贤还是参不透其中的意思,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那就是,成国公的这个爵位,就是天子交办给他的第一桩事情。 须得好好办成,这样才能真正取得天子的信任。 反正李贤现在已经想明白了。 民间的流言传成了那个样子,他是怎么着都要被绑在天子的大船上了。 天子若是能够长长久久的坐稳大位,他的地位权势自然也能跟着水涨船高。 要是运气好的话,未必没有机会,能够将他这个一代的国公,变成世袭的国公。 但是要是天子的大船翻了,别说是世袭的国公了,自家原本的侯爵,只怕也要赔进去。 身为勋戚,李贤比天子更加清楚,勋戚之间盘根错节的势力,也更清楚他们背后的势力和能量。 事实上,在天子面前,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 那就是,相比于文臣,在勋戚当中,还有为数不少的家族,其实都是太上皇的死忠。 因为相对于文臣来说,勋戚事实上更在意法统这回事。 文臣不过是出于他们所谓的礼法大义,但是勋戚这边,实实在在关系到了自己爵位的传承。 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位和爵位的传承,其实本质上没什么差别。 皇位的继承一旦乱了,那么底下勋戚的爵位承袭,也会出现问题。 毕竟,太上皇有子,但是天子却能继位,那么勋戚家中要是也是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若是家主战死,那么二房,三房,能否以大房幼子承担不起家主的责任为由,干涉爵位承继呢? 这是真真正正牵扯到了勋戚爵位传承的自身利益,和文臣空谈礼法,还不一样。 因此,这次天子继位,京城当中老一辈的勋戚,很多都是有所不满的。 只不过因局势危急,土木之役后又文臣势大,没有多少人敢明着说出来而已。 但是就李贤所知的消息当中,就有不少人,对此颇有微词。 原本,这件事情和李贤没什么关系。 他闲散了一辈子,这帮人是什么立场,他也懒得管。 但是现在,他已经没了别的选择。 一旦天子倒了,那么作为首倡立君,抱着世袭诰劵“痛哭流涕”立劝群臣,而且最后还因此获封丰国公的他,是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站在殿外,望着渐渐斜下的夕阳,李贤重重的叹了口气,转身朝宫外走去。 天子最后的话,不会无的放矢。 既然天子指明了,让他去成国公府跑一趟,那么想必朱仪自己,会有能够说服群臣的法子。 ………… 另一头,待李贤离开之后。 朱祁钰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 如果说先前只是怀疑,那么现在,他几乎可以确认。 任礼,就是孙太后的人,至少,也是是间接受到孙太后的控制。 这中间一切的节点,都来自于一个人…… 张軏! 张辅的弟弟,如今英国公府的主事人! 按照李贤所说,北征一脉及这些年新晋的大多数勋戚,都被英国公府收归门下。 宁阳侯陈懋,之所以能够这么快的,就从李贤手中夺去勋戚话事人的权力,最大的原因,就是他获得了北征一脉的支持。 陈懋虽然自己就是北征勋戚的一员,但是他常年在外征战,和大多数的勋戚都没有太深的交情。 这背后,定然有英国公府的暗中支持。 换句话说,就是张軏,在陈懋和北征一脉的勋戚之间,牵线搭桥,才用最快的速度,将勋戚动荡的局面稳定下来。 而这个人,朱祁钰甚是熟悉…… 南宫复辟后,张軏以迎立功,赐封太平侯,卒于天顺元年,死后追封裕国公。 也是因为,这段时间也先大举进攻,让朱祁钰的心思全都放在了战局之上。 以致于,让他都险些忘了。 在这看似平静的朝局下,不知道还有多少心怀叵测的人,在伺机而动! 橘黄色的夕阳缓缓落下,但是在这大雪刚停的冬季,却带不来丝毫的暖意。 迈步走出武英殿的宫门,朱祁钰望着落日的余辉,脸上泛起一丝冷意。 大战方止,百废待兴,这帮人竟这么快就按捺不住了吗? 张軏,杨善…… 那就让他瞧瞧,这平静的宛如一滩死水的朝堂上,究竟还藏着些什么样的魑魅魍魉吧!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四章:拜访成国公府 , 话分两处,李贤出了宫门之后,没怎么耽搁,就遣人送了帖子,到了成国公府。 作为京城当中为数不多的公爵府邸,成国公府建的恢弘大气,门前两个石狮子甚是威严。 时间已是黄昏,青石板上的积雪还未消融,府门两边就挂起了明亮的灯笼。 灯火和白雪的相互映衬下,镶金饰玉的马车,悠悠的停在石狮子前。 朱红色的大门前头,早有一队人恭敬而立。 最前头一人,二十如许,身着裘袍,面如冠玉,见马车停下,便上前两步,拱了拱手,道。 “见过世伯。” 世家大族,最看重的不外乎礼仪。 虽然说这些日子,成国公府有些没落,但是作为新任家主的朱仪,很显然,还是保留着周到的礼节。 事实上,无论从身份还是礼节,李贤作为和朱勇一辈的老牌勋戚,都不必对朱仪这个晚辈太过客气。 但是毕竟,朱仪如今是朱家的家主,虽然没有袭封爵位,但是在讲究传承的勋戚当中,李贤还是要给予足够的尊重的。 裹着厚厚的披风,李贤在随从的侍奉下,从马车上下来,轻轻点了点头,略有些歉意道。 “深夜叨扰,是老夫的不是,贤侄莫怪。” 这不是客气,而是实话。 通常来说,勋戚之间的相互走动,都要至少提前一天下拜帖,然后在中午之前到达。 这是礼数! 朱仪倒是神色如常,面容和煦的拱了拱手,道。 “世伯说的哪里话,自家父战死后,成国公府门庭冷落,世伯今日能来,晚辈欣喜万分,还请世伯前厅用茶。” 于是自有随从上前,引着李贤入了府门。 到了前厅当中,二人分主客落座,有侍奉之人奉上香茗,便各自退下。 不多时,前厅当中除了朱仪和李贤二人,就只剩下了几个亲近的侍奉之人。 朱仪问道:“世伯大驾光临,晚辈自然十分欣喜,不过,陛下前两日刚刚晋封世伯为丰国公,想来如今府中正是繁忙之时,怎么有空到晚辈府中拜访?” 前头说了,似这般日落之后拜访的,要么是通家之好,要么就是有紧急之事。 丰国公府和成国公府两家,关系虽然算不上差,但是也谈不上通家之好的程度。 所以朱仪也并不多客套什么,直接了当的便问起李贤的来意。 李贤抿了口茶,将盏子轻轻的搁在案上,开口道。 “不瞒贤侄,老夫此来,确是有要事相商。” 朱仪好整以暇,等着李贤开口解释。 然而李贤却没有继续开口,而是上下打量了一番朱仪。 应该说,朱仪是这一代的世家子弟当中,十分出色的一位,不仅饱读诗书,精通骑射,而且还相貌堂堂,身材高大。 再加上有成国公府的背景,朱仪向来是年轻一辈勋戚当中,最受追捧的一个。 但是如今的朱仪,虽然勉力维持,但是眉间散不开的忧愁,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再看看往日里人来人往,如今却冷清无比的成国公府,李贤淡淡的开口道。 “贤侄这些时日为成国公一事奔忙,想来,吃了不少苦头吧?”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 自从成国公朱勇死后,朝廷上盈沸满天,要追究朱勇的罪过。 开始的时候,还有不少勋戚出面维护,但是后来,朱仪上本,请求前往鹞儿岭祭葬朱勇,被朝廷驳回之后。 成国公府就算是彻底的没落下来了。 朱仪这些时日,四处奔走,想要让朝廷允准此事。 但是往日里和他交好的勋戚文臣,要么是敷衍了事,要么是干脆闭门不见。 可好生让他体会了一番,什么叫世态炎凉。 皱了皱眉头,朱仪神色有些微冷,但是还是维持着礼貌,道。 “明哲保身,人之常情,家父早已有过教导,晚辈倒是不敢有何怨言,不过今日世伯前来,想必不是来关切晚辈的近况的吧?” 李贤也不再卖关子,开口道。 “贤侄放心,老夫和你父亲乃是世交,岂能看成国公府如此,而坐视不理?” 朱仪没有说话。 虽然对于成国公府的现状,他也是十分心急,但是还不至于这点定力都没有。 这个世上,没有自己送上门的好处。 何况他们成国公府,平素跟这位丰国公,也算不上什么至交,要说雪中送炭,不是不可能,但是也必有所求。 这个时候,他越心急,就越容易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见朱仪神色如常,李贤心中略有些遗憾。 他没想到,面对这般大事,朱仪竟然还能如此镇定。 想了想,李贤开口道。 “不瞒贤侄,今日老夫进宫谢恩,天子问及勋戚,老夫便趁机谈起成国公之事……” 朱仪神色一动,明显变得更加专注起来。 他心里清楚,无缘无故的,这个丰国公绝不会白白替自己说话。 所以他说自己“趁机”谈起,估计就是在给自己脸上贴金,想要获取成国公府的感谢。 更大的可能,是天子想要了解勋戚的情况,绕不开成国公府,所以这老头才顺势说了两句好话而已。 不过他不在意这些,他更关注的,是天子的态度。 见朱仪终于不再是毫无波动的状态,李贤心中暗自得意,道。 “当时天子有言,成国公有儒将之名,社稷之功,虽战失利,却非一人之过,前次贤侄上本请祭,请袭,皇上本有意准奏,然顾及朝议汹汹,大战将至,最终作罢。” “如今大战结束,百废待兴,天子有意重用勋戚,自然也便想起了成国公府,只不过碍于朝臣之意,所以不便直言,故此,老夫这才匆匆前来,和贤侄商议,生怕耽搁了。” 这番话虽然有些添油加醋,但是基本的意思表达的很清楚,那就是天子想要恢复成国公府的爵位,但是却顾及朝议。 换句话说,只要能把朝臣摆平,成国公府的爵位不是问题。 李贤不是没有想过,夸大一番自己的功劳。 但是这个当口,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楚的。 这件事情由天子提出,是施恩于成国公府。 这个功劳,他可不敢抢。 当然,这不妨碍他靠这件事情,拉近和成国公府的关系。 脸上浮起一丝笑容,李贤道。 “贤侄放心,老夫虽然年迈,但是在勋戚当中,还是有几分人脉,成安侯郭晟,忻城伯赵荣他们几个,若是闻听此事,也必会鼎力相助。” “多谢世伯!” 朱仪脸上浮起一丝激动之色,但是心中却是无比冷静。 就如在武英殿中,朱祁钰对朱仪的评价一样,此人少年老成。 即便是面对着这样的大事,心中也仍能稳得住。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已然明白。 这件事情,是天子在背后推动,李贤只是被推到台前来的人。 换句话说,压根不是他丰国公想要帮成国公府,而是天子让他帮,他不得不帮。 朱仪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但是该记谁的恩,他心里也同样跟明镜一样。 这些日子京城当中的流言,他也听说了不少。 这个丰国公,如今算是彻底和天子绑在了一起。 所以天子让他往东,他肯定不会往西。 所以勋戚这边,大概率是不会有什么问题。 尽管朱仪不愿意承认,但是现在五军都督府的实职都督,的确都是他们一直瞧不上的靖难降将一脉。 虽然当上这个都督,和实际掌控五军都督府是两个概念。 但是毋庸置疑,在需要朝堂发声的时候,他们这些人还是很有用的。 所以现在的问题就是…… 朱仪苦笑一声,开口道。 “我等勋戚守望相助,情意深重,这一点晚辈自然晓得,但是朝中的那些老大人们,颇有些不知变通的顽固之辈,家父一身战功,却被他们所诬。” “天子既言要此事需过朝议,那么便绕不开这些人,不知世伯可有法子?” “这……”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六章:找老丈人帮忙 成国公府。 面对着朱仪真诚的目光,李贤轻咳两声,略显尴尬。 “老夫这不是,来找贤侄商议了嘛……” 朱仪面露失望之色,低头叹了一声,道。 “哦,原来世伯并非是有了能帮晚辈通过朝议的法子,只是替陛下传话来的。” 叫你老小子拿架子! 说实话,打从李贤一进门起,那副想要拿捏成国公府的样子,就让朱仪看的很不舒服。 原本顾及着成国公府如今的状况,的确不适合再得罪他这么个炙手可热的丰国公,所以朱仪一直忍耐。 但是如今李贤将来意和盘托出。 凭朱仪的聪明,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这件事情,背后既然是天子在授意,那么甭管他丰国公愿不愿意,都得尽心尽力的办好。 因此,也就放开了胆子,故意揶揄他两句,扳回一城。 看着朱仪一副“失望”的样子,李贤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心中暗骂。 这小子,年纪不大,亏是一点都不愿意吃。 他不就是卖了会关子嘛,至于这么记仇不…… 不过这也就是小小的插曲,这个当口上,朱仪也不可能真的得罪李贤,随即便起身拱了拱手,肃然道。 “世伯,晚辈情知,天子面前,世伯定然多有费心,此番家父正名之事,也需得世伯鼎力相助,若能功成,晚辈代成国公府,必感世伯援手之恩。” 以朱仪如今成国公府家主的地位,说出代成国公府几个字,份量可是不轻。 李贤也不由得正襟危坐,坦然受了朱仪这一礼,道。 “勋戚一脉,同气连枝,贤侄不必客气,老夫定当尽力。” 两人各自落座,经过了这一礼,双方的关系算是真正的产生了改变。 先前的对话和摩擦,都只是对来意和底线的相互试探。 如今才算是心照不宣的,结成了一个松散的联盟关系。 解决了相互之间的信任问题,接下来自然就是共同来解决问题。 刚才朱仪开口虽是揶揄,但是也未尝不是带着一丝希望。 见李贤也没有法子,他也不由得有些苦恼,道。 “世伯,实不相瞒,朝议之事,若是放在以前,或许小侄还能想想法子,但是如今,自家父去后,和成国公府交好的勋戚家族,个个人心浮动,畏缩不前,想要依靠他们造势,怕是不行。” 事实上,在听到这件事情的第一时间,朱仪就开始考虑可行性。 如今的朝堂之上,无非便是三种力量。 天子,勋戚,文臣,三者相互掣肘,相互制衡而已。 似国公爵位袭封这等大事,一般来说,只要能够争取到两方的力主,就大致能成。 但是现在的问题就是,除了天子那边,给了消息之外。 其他的两方,朱仪的确是没有把握。 文臣这边自不必说,他们对勋戚有天然的敌视,这件事情最大的阻力,也就来自于他们。 至于勋戚…… 就如朱仪所说,一开始的时候,他为了成国公府的事情,四处奔走,也不是完全没用作用。 那一次的请祭葬就是好几家勋戚联名上本,但是被朝廷驳回了。 自从那次之后,勋戚这边,对他的态度也开始不冷不热了。 尤其是,这回宁阳侯陈懋回京之后。 有英国公府做后盾,不少原本和成国公府交好的燕王府旧臣,都不约而同的跟他们交往更密切了几分。 于是朱仪也就打消了,再借助英国公府之力的念头。 虽然当初张辅和他父亲朱勇在的时候,两家的交情颇佳,但是朱仪又不是小孩。 他自然明白,私交是私交,利益是利益。 原本勋戚这边,虽然以英国公为首,但是实际上,遇到难以决断的大事,还是几家公府商量着办。 因此从利益的角度来说,成国公府倒了,对英国公府只有好处。 就算是日后,英国公府会出手帮忙,那也必然是等到他们将成国公府的势力吞剥干净之后的事儿。 现在这个阶段,英国公府不仅不会帮他,说不定还会暗中使绊子。 而自从宁阳侯陈懋回京之后,英国公府一系的势力不断扩张,就算是有李贤这个丰国公帮忙,也最多能够争取到不到三分之一的勋戚。 凭这么点人,想要跟文臣那边打擂台,根本就不够。 因此一时之间,朱仪也想不到什么好的法子。 见此状况,李贤也是皱起眉头,沉吟片刻道。 “老夫临出宫时,陛下特意嘱咐,让老夫专门跑一趟成国公府,还说这件事情,要成国公府一起出力,才好办成。” “陛下既然如此说了,想必定然是有可以解决的办法,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你父亲在世的时候,曾留下过什么后手?” 朱仪想了半天,叹了口气道。 “父亲留下的人脉,小侄这些日子都跑了个遍,倒是有几个愿意全力相助的世伯,甚至有愿意随小侄一起,抱着丹书铁券去哭宫门的。” 说着,朱仪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道。 “可是,此事风险太大,成国公府虽落魄,但是小侄总不会为了自家之事,连累他们。” “除此之外,小侄却是想不出什么法子,能够改变现在的局面。” 这下李贤也感到一阵棘手。 他原本以为,天子特意让他来找朱仪,是因为朱仪自己有什么还没拿出来的底牌。 但是谁想到,朱仪也是一筹莫展。 连哭宫门这种想法都冒出来了,可见是真的什么法子都想过了。 朱仪能够想到的,他自然也能够想到。 现在能行得通的法子,无非就是靠他们燕王府旧臣一脉,再加上他们靖难一脉的勋戚。 两方合力,在朝堂上发声,或许在天子的帮忙下,能够通过此事。 但是这是有风险的! 首先,文臣那边不会坐以待毙,这些日子,虽然勋戚的势头有所上升,但是总归还是因为土木一役,在朝堂上失去了很多话语权,硬拼的话,只怕输多赢少。 其次,英国公府那边,现在揣着自己的小心思,只怕不会愿意帮忙。 而且,要仅是不帮忙就算了,怕的就是他们在背后拆台,要是这样,那才真的是鸡飞蛋打,反叫文臣们看了笑话。 勋戚之间的交情,说坚固也坚固,但是说淡薄也淡薄。 这么多年下来,谁家跟谁家都能牵扯上点七拐八绕的关系。 先前上本要求袭封,朱仪已经消耗了一番他父亲留下的人情关系,要是这次再不能成,只怕燕王府一系的勋戚,真的就要改换门庭了。 所以他们这次,要么不出手,呸,不能不出手,不仅要出手,而且出手就要保证能成! 两个人正在一筹莫展之时,后堂出来了几个侍女,上前道。 “老爷,夫人将宴席已经备好,可以入宴了。” 于是朱仪暂时将烦恼丢到脑后,带着一丝笑容道。 “世伯难得大驾光临,内子已将宴席备好,请世伯入席。” 不管怎么样,礼节还是要的。 人家堂堂一个炙手可热的国公,一出宫就跑来为他们成国公府的事情忙活,朱仪总不可能连顿宴席都不布置。 李贤点了点头,刚要起身,忽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道。 “贤侄,老夫没记错的话,你的婚事,是你父亲求了张太皇太后,亲自点过头的。” “当时,迎亲的场面大的很,老夫在成国公府坐了半天,愣是没见你父亲停下脚步。” 朱仪愣了愣,没想到李贤忽然会提起这件事情。 毕竟,这都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 虽不知其意,他还是拱了拱手,道。 “不错,晚辈和内子的婚事,虽未被正式赐婚,但的确是得了先太皇太后允准,家父前些年,没少为此事奔波。” 说着,朱仪脸上闪过一丝黯然,道。 “只可惜如今他老人家战死沙场,晚辈身为人子,连祭葬之礼都不能……” 话没说完,他就被李贤给打断了。 “感慨的话一会再说,老夫年纪大了,记不大清楚……” 李贤的眼睛亮晶晶的,盯着朱仪问道。 “但是似乎有印象,你岳家可是?” 见李贤这副样子,朱仪心中一动,却没有多想,张口回答道。 “正是胡洁庵公!” 说罢,朱仪似乎也反应了过来,问道。 “世伯的意思是,此事岳父能帮得上忙?” 李贤反问道:“若非如此,又从何处破局?” 虽然还不确定,但是李贤心中已经大半能够确定,成国公府的这桩事情,只怕就要落在这个洁庵公身上了。 当然,洁庵公是私下的叫法。 在朝堂上,这位通常被尊称为大宗伯。 这位朱仪的岳丈不是别人,正是七卿之一的礼部尚书,胡濙!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七章:端茶送客 弯弯的月牙儿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爬上了枝头。 这个时间,京城当中大多数不舍得点起油灯的百姓,都已经早早上床休息。 但是对于达官贵人们来说,夜晚才刚刚开始。 成国公府后宅的一处凉亭当中。 初冬的一场场雪,将这座精致的花园点缀成了雪白的天色。 这几日天气渐渐放晴,积雪也逐渐开始消融,一阵清风吹过,平静的池水微微掀起一阵皱褶。 周围是各式各样的寿山石,在白雪的点缀下,显得格外好看。 凉亭当中是摆着一个大大的圆桌,四个小角落里,放着精致的暖炉,加上厚厚的裘袍,即便是在如此的冬夜,也不会感到丝毫的寒冷。 精美繁多的菜肴旁,李贤和朱仪二人簇拥着一位老者,笑意晏晏。 朱仪的夫人胡氏,是胡濙最小的女儿,也是唯一的女儿。 胡濙是接近五十岁才得的这个女儿,自然是十分宠爱,因此他的居处,也就在成国公府不远。 两家是通家之好,也不必讲那么多的礼节,于是便直接将他请到了府中。 三人围坐亭中,将侍奉的人都遣离,李贤大致将事情说了一遍,朱仪便起身,长长一揖,道。 “事情便是如此,成国公府一门荣耀,还请岳丈相助。” 胡濙穿着一身青褐色的织金披风,丝毫没有七卿大佬的架子,坐在那里,仿佛一个普通的富家翁一般。 眼瞧着朱仪如此正经下拜,他虚手一抬,将人扶起来,道。 “月娘是你夫人,成国公府没落,月娘也要受苦,此事,老夫若是能帮,岂会不帮?” 将朱仪重新按在椅子上,胡濙眉头微皱,捻着胡子,似乎有些犹豫不定,道。 “丰国公,你方才说,此事乃是天子授意,可是实话?” 李贤苦笑一声,道。 “大宗伯当面,老夫岂敢欺瞒,何况,成国公府纵然一时消沉,也毕竟是公府之一,若无缘由,老夫何苦跑这一趟?” 胡濙没有说话,眉头反而皱的更深了。 到了此刻,朱仪也察觉到不对了。 最开始土木军报传到京师的时候,其实朱仪就去找过胡濙。 当时,这位岳丈给他的建议是,一静不如一动。 那个时候,勋戚正在风口浪尖上,稍有异动,就容易被当成出头鸟。 后来事态渐渐平息下来,朱仪试探着给天子上本,请求祭葬。 被胡濙得知之后,狠狠的骂了他一顿。 说他耐不住性子,这件事情就算要提,怎么也得等上一两年,到时候再动用朱勇留下的人脉,要比现在有用的多。 但是无论是哪一次,胡濙都没有表现的像现在一样犹豫不定。 难不成,这其中还有什么关节,是他所不知道的? 大着胆子,朱仪开口问道。 “岳丈,小婿也知道,此事并不容易,只是天子既然有意,又命李世伯跑了这一趟,小婿才请您过来商议一番,拿个主意,若是岳丈觉得不妥,小婿便听岳丈的,再耐心等上两年,待风波彻底平息再说。” 闻言,胡濙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 “事已至此,等是无用了。” 说着,胡濙眸光一闪,冷冷的望着李贤,道。 “丰国公方才说,是国公爷主动在陛下面前为成国公府说情?” 李贤直觉的感觉,胡濙这句话口气不善。 虽然如今他已经是丰国公,但是胡濙可是先皇的五大顾命大臣之一,鼎盛之时,和三杨都可以分庭抗礼。 面对胡濙隐含质问的口气,李贤想了想,委婉的道。 “大宗伯莫急,今日老夫进宫谢恩,陛下问起勋戚之间的牵连关系,老夫便大致解释了一番,又问起成国公府如今的状况,老夫便,顺带着说了几句好话……” 朱仪看了李贤一眼,这话可和对他说的,大不一样。 不过这个时候,朱仪也没心思去管这个,因为他也有点摸不着头脑,自家这个岳丈,在恼怒什么。 然而问清楚了之后,胡濙便搁下手里的茶盏,道。 “天色晚了,老夫明日还要上朝,此事,过几日再议,国公爷看可否?” 这就是要送客了。 虽然依旧没搞清楚自己哪惹到了胡濙,但是李贤好歹也是个国公,人家都这么明显了,他也不可能赖着不走。 反正,话他是传到了。 他还不信了,成国公府,还敢跟天子对着干不成? 不过临了,李贤还是有些不放心,生怕事情砸了,又道。 “既然如此,过几日老夫再上门拜访。” 对于李贤的这番话,朱仪感到十分不好意思,一直将他送到了门外,表示歉意后,才折返回来。 毕竟在他看来,自家岳父刚刚的态度,的确有些过分,这位丰国公没有当场发怒,还好心好意的约了下一次拜访,算是涵养很好了。 送走了李贤,朱仪重新回到了后厅,却见胡濙正望着平静的池水出神。 于是朱仪小心的上前,开口问道。 “岳丈,方才丰国公所说,可是有何不妥?” 胡濙冷哼一声,转身横了朱仪一眼,片刻之后,才重重的叹了口气,道。 “何止是不妥……唉……” 眼见朱仪依旧迷惑,胡濙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这才缓缓将情绪平息下来,开口道。 “你知道,老夫为何一直没有出手,帮你去向天子争取成国公的这个爵位吗?” 朱仪皱了皱眉,他本以为,自家这位岳丈,是因为自己出身文官阵营,所以不方便替他奔走,现在听来,难不成这中间还有内情? “请岳丈赐教!” 胡濙似乎是一时不知道从何处开口,沉吟片刻,道。 “你我乃是翁婿,老夫便不瞒你,老夫这一辈子,侍奉过五位天子,能在这波云诡谲的朝局之中,安安稳稳的熬到现在,靠的就是不贪。” “你能知道,这世上没有白拿的好处,这很好!” “但你只防备着丰城侯,却未曾考虑过,天子给你这么大的好处,又是为何?” “这……” 朱仪愣了愣,一时回答不上来。 他再是少年老成,也毕竟刚刚弱冠,加上这些日子,家族的重担一下子都落到了他的肩上,难免思虑不周全。 在他看来,天子就是天子,能对臣下有什么所求的。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接下便是,反正他就算不接,也推拒不了。 认真的思量了一番,朱仪试探着问道。 “或许,陛下是想要拉拢扶持勋戚,毕竟,如今勋戚势弱,文臣势大,文武失衡,长此以往不是办法。” “而陛下潜邸之时,又和勋戚少有往来,故而想要通过这种法子,来施恩于成国公府,让成国公府一系的勋戚,真正效忠于陛下?”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七章:你当他愿意? 因是在自家府邸当中,又是面对自家老丈人。 朱仪说话也显得没有太多的顾及。 然而他刚说完,胡濙便反问道。 “既然是要施恩,陛下为什么不直接下诏,恢复成国公府的爵位呢?” “这当然是因为……” 朱仪下意识的想要说因为朝臣反对。 但是面对着胡濙的目光,他却觉得这个理由站不住脚。 如果说是要施恩的话,那么朝臣反对,岂不是正合了天子的心意? 毕竟,朝臣反对的越严重,那么成国公府的这个爵位就会越显得来之不易,自然也就更加会对天子忠心。 于是朱仪乖乖的低头,拱手道。 “请岳父赐教!” 胡濙摇了摇头,道。 “你方才说是施恩,其实也不能算错,但是并不准确,天子真正要的,是成国公府无条件的效忠。” “施恩,只是一种手段。” “老夫敢断言,只要陛下真的想,那么别说是区区朝议,就是朝臣们再来一次左顺门,陛下也有法子,能够恢复成国公的爵位。” 眼中闪过一道复杂的神色,胡濙道。 “你不要看咱们这位陛下,似乎是听言纳谏,处处顺着朝臣,但是实际上,这只是因为陛下的手段太过高明而已,只要是陛下想办成的事情,又有哪一件没有办成?” “这满朝上下,历仕数朝的重臣,哪一个面对天子,不是小心谨慎,不敢轻易开口,偏那李贤,硬生生把成国公府,送到天子的面前,老夫岂能不气? 朱仪皱着眉头。 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事情仔仔细细的都过了一遍。 他忽然浑身冒出一阵冷汗。 因为事情好像的确是如此。 土木军报刚传回来的时候,如今这位天子,不过是一个区区的郕王,无权无势,被文臣强行推出来的而已。 但是后来,手握重权的太后娘娘,想要让太子继位,被他无声无息的化解。 文臣想要趁机打压勋戚,结果到现在为止,勋戚这边反而有了陈懋,郭晟,赵荣等一干能扛起大局的人。 就连文臣那边一直都在做主的于谦,一直不想让皇帝动用京营,最终还是被皇帝把京营调到了紫荆关。 偏偏这些事情,没有一件,是天子依靠自己的权威,强行推动的。 这些事情,无一不是取得了“大多数”朝臣的同意。 胡濙看着朱仪的表现,带着一丝感慨,轻声道。 “老夫历仕数朝,见过太宗这般威压群臣的天子,也见过仁宗这般以大仁大德慑服群臣的天子,但是却不曾见过,如当今陛下这般,能够将每一分力道,都用的恰到好处的天子。” “他基本上不会违背规矩,但是却能在规矩之内,办成自己想要办成的事儿,这才是最难的,因为他全都是按照你的规矩办的,你就是想挑错,都挑不出一分来!” 朱仪反应过来,忍不住开口问道。 “可是,这又和成国公府的爵位有什么关系?” 胡濙轻哼一声,道。 “当然有关系,老夫刚刚便说了,天子要的,是成国公府,乃至你手中这一系的勋戚,死心塌地,毫无条件的效忠。” “那么,你来告诉老夫,如果陛下真的恢复了成国公府的爵位,你便能做到这一点吗?” “这……” 朱仪显得有点犹豫。 他的确不敢打这个包票。 天子若是真的恢复了他的爵位,他自然会感恩戴德,但是要说毫无条件的效忠,只怕却是很难做到。 不是他忘恩负义,而是人活在这个世上,总会有无法预料的事情。 胡濙叹了口气,开口道。 “现在知道,老夫为何生气了吧?” “成国公府因为鹞儿岭一战,被朝廷罢爵,对你而言,固然是无妄之灾,但是同时,也让你在这朝局当中,变得不起眼起来。” “老夫本想着,等过上两年,朝局明朗,势力各定之后,寻个机会,帮你运作一番,拿回爵位,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如今这么一闹,成国公府,已经入了陛下的眼,你再想蛰伏起来,已是不可能了。” 朱仪抹了把冷汗,底气不足的说。 “真的如此严重吗?难不成,成国公府若不愿插手朝政,天子还能强逼不成?” 作为自小在勋戚圈子里长大的朱仪,自然清楚,在勋戚当中,有多少是太上皇的死忠。 也当然清楚,这个时候,如果彻彻底底的被绑上今上的战车,可能会面临的后果。 先前李贤对他说的时候,他之所以没有想这么多。 就是因为,就像胡濙所说的,单是施恩,想要获得成国公府无条件的效忠,是远远不够的。 就算是天子直接下诏,恢复了成国公府的爵位。 那么这也是天子在竭力拉拢成国公府,而非成国公府主动的死心塌地的效忠新天子。 说句大不敬的话,天子施恩的人多了去了,总不可能个个都得是死不旋踵的忠臣良将。 真正面临重大抉择的时候,人,都是以自己的利益为重的! 面对朱仪的疑问,胡濙指了指空荡荡的大门方向,淡淡的反问道。 “你当刚刚那个丰国公,是自己愿意趟进这趟浑水的吗?” “他在勋戚当中,好歹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把年纪了,犯得着这么晚了,跑来拜访你一个晚辈?” “犯得着,听老夫说那么难听的话,还腆着脸要再过来拜访?” 朱仪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问的有些懵。 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的确,京城当中传言已经闹成了这个样子。 丰国公除了死心塌地的跟着天子走到黑,已经别无他途。 不然的话,他也不会被如此冷遇,还保持着这么好的脾气。 所以,之后自己也会变成那个样子吗? 朱仪心中一阵复杂,问道。 “那岳丈,接下来,小婿该怎么办?” “等!” 胡濙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淡淡的开口道。 “天子既然盯上了成国公府,必然会有后招,躲是躲不过去了,成国公府的爵位,天子肯定会给的,但是只怕给的方式,不会那么舒服。” 朱仪想了想,道。 “那要不要……” 话还没说完,胡濙就开口打断了他。 “不要!” “事已至此,只能看天子想要事情发展成什么样子,老夫最开始便说了,天子既然看上了成国公府,那你就是有进无退。” “老老实实的配合天子,还能拿回爵位,要是擅自轻举妄动,只怕夺爵下狱都是轻的。” 说着,胡濙意味深长的望了朱仪一眼,道。 “别忘了,天子是不在乎朝议,但是如果需要的话,他也可以在乎!”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八章:谁都不简单 , 夜晚的紫禁城,显得安静而神秘。 月光洒在宏伟的大殿上,不似灯火通明时的辉煌,却多了几分柔和。 乾清宫中,朱祁钰坐在案边,穿着一身织金龙纹氅衣,整座大殿被炉火烘烤的十分温暖。 他就这么捧着一本书卷,看的出神。 重活一世,要说有什么改变,那就是朱祁钰对自己的生活习惯有了更严格的管理。 前世的时候,他的后宫中加起来虽然只有五六位后妃,但是他心有执念,一直想再有几个子嗣,虽然谈不上夜夜笙歌,但是也总归是没有歇着。 可惜到了最后,也只是多了一个嫡女而已。 如今见过了百年的兴衰,他对于子嗣一事,反倒看的淡薄了许多。 子息一事,需看天定。 强而为之,只会把自己的身体弄坏。 因此,旬月当中,他有小半时间都宿在乾清宫中,剩下的时间,大半在坤宁宫,只有几日会去杭氏的储秀宫。 除此之外,如果不是遇到节日庆典,不然的话,宫中晚上基本不会有宴饮,他自己则是准时会在亥时安歇。 但是今天,显然他破了这个例。 殿门悄悄被推开,成敬轻手轻脚的走到近处,道。 “皇爷,刚刚得到的消息,说是大宗伯被请到了成国公府,没过多会儿,丰国公就被朱小公爷送出了门。” “看那样子,两边似乎谈的不太顺利,丰国公出门的时候,脸色甚是不悦,朱小公爷也不住的在致歉。” 朱祁钰放下手里的书卷,开口问道。 “卢忠那边,有回话了吗?” 成敬从袖子里,摸出一份盖着密封印记的奏疏,递到案上,回道。 “照您的吩咐,卢指挥使一早就候在了丰国公府,李公爷一回,卢指挥使就把情况问了个清楚,这是密疏,请皇爷御览。” 朱祁钰拆开信封,拿出来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看完之后,不由得轻笑一声,道。 “胡濙,不亏是太宗皇帝的老臣,果然是聪明的很。” 说着,把这份密疏转手递给了成敬。 成敬看完,皱着眉头,不解道。 “皇爷,既然大宗伯已经明白了您的意思,那他这番举动是?” 作为给天子办的头一件事,李贤自然是尽心尽力。 这份密疏虽然是卢忠送上来的,但却是李贤亲自执笔。 几乎是从他进门开始,到他离开为止,一应的细节都写的仔仔细细的。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李贤自己心中的猜测和疑惑。 明明谈的好好的,他是去给成国公府帮忙,但是胡濙却半分面子都不给,上来就赶人。 朱祁钰轻笑一声,道。 “当然是做给朕看的!” 舒展了一下腰身,朱祁钰瞥了一眼成敬,道。 “可别小瞧了这位大宗伯,能替太宗皇帝寻访建文的人,心机智谋,眼光能力,可是一样都差不了!” “李贤只看到了,他是在帮成国公府的忙,但是其实有胡濙在,这反而是把成国公府推上了风口浪尖而已。” 见成敬仍有疑惑,朱祁钰解释道。 “其实,就算是没有李贤帮忙,再过几年,朕一样要给成国公府这个爵位的。” “毕竟,成国公府一脉先辈,战功卓著,于社稷有大功,若因一战之败,彻底削去爵位,未免令勋戚对朕有所怨言。” “何况,朝堂之上,文强武弱不是长久之计,这三座世袭公府,是勋戚仅存的基石,更是一种象征,轻易动摇不得。” “胡濙深知这一点,所以他更希望过几年之后,局势稳定下来,寻个机会,譬如东宫出阁之类的大事,顺势帮朱仪讨回这个爵位。” “既名正言顺,又波澜不兴,更能安安稳稳的在朝堂上生存下去。” “可如今,这个打算被李贤给破坏了个干干净净,他岂会不生气?” 朱祁钰说的,就是胡濙之前做过的。 前世的时候,成国公府出事,一向疼爱女儿的胡濙,却坐视不理,任由朱仪四处奔走而不发一言。 朝中上下,甚至都有些人觉得,他有些绝情了。 但是后来,等到朱仪无计可施,只能在府中闭门谢客的时候,胡濙却趁着更易东宫的机会,替成国公府讨回了爵位。 不仅如此,这老头还鸡贼的上本,说东宫新立,当大赦天下,但是若是直接恢复爵位,又显得朝廷对于战败之将毫无处置。 所以建议恢复成国公府的爵位,但是俸禄减半。 当时朱祁钰沉浸在成功换了新太子的喜悦当中,没怎么多想就批了。 现在回想起来,才意识到这个老头的谋算有多可怕。 他能按捺的住,不在不适合的时机出手,出手之后,又能巧妙的替成国公府规避掉所有的风险。 要知道,即便没有换太子的事情,那么过几年,太子出阁读书,按例也是要大赦天下的。 这个时候,趁势复爵,要比大战刚刚结束就提起复爵之事,从成功概率上来说要大得多。 而且如此一来,因为有大赦天下这个名头在,也不会被人认为,是成国公府太出挑的投靠新天子。 经此一事,成国公府虽然在勋戚当中的势力削弱了不少,但是无论是南宫复辟,还是其他的风波,都没有牵连到成国公府。 这个老头,看待局势,规避风险的能力,在如今的朝堂上,可谓第一! 当然,这一世,有李贤这么个愣头青“好心好意”的为成国公府说话,胡濙的盘算怕是要付诸流水了。 成敬明白过来,但是眉头依旧没有展开,而是开口问道。 “大宗伯的用意,内臣能明白,但是皇爷您也说了,丰国公这么一掺和,大宗伯必会意识到,成国公府已经入了皇爷您的眼,既然如此,他便该知晓,复爵之事,已难阻挡。” “那他为何还要对丰国公如此态度,难道不应该趁势和丰国公打好关系吗?” 谋算是谋算,但是实际是实际。 成敬这些日子处理了这么多的政务,接触了这么多的朝廷大佬,自然清楚,对于他们来说,情绪是情绪,利益是利益。 他们绝不会因为情绪,而干扰到自己的判断,做出影响自己利益的行动来。 既然成国公府已经不可避免的,要成为天子手中的棋子。 那么这个时候,自然更应该和丰国公,这个天子跟前炙手可热的勋戚打好关系。 怎么还会如此不客气的撵人呢? “难不成,大宗伯这是在通过丰国公,向皇爷表示不满?” 成敬带着几分犹豫,开口问道。 很显然,他并不觉得,胡濙会是这么一个不智的人。 “这才是他的聪明之处!” 朱祁钰踏出殿门,望着远处的夜色,轻声开口道。 “成敬,朕来问你,若是你的手下,有两个能力,出身,势力都相似的部下,你是希望他们和如一家,亲密无间,还是希望他们相互不满,争相表现?”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九章:特殊行业必备素养 , 乾清宫外,成敬听到天子的问话,不由得一愣。 寒夜的冷风一吹,他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这个日常在朝堂上打瞌睡的老头,心机究竟有多么的深沉。 这些日子下来,成敬基本都在司礼监坐镇,有些时候,也陪着天子一起上早朝,偶尔替一下金英,去参与外朝的部议。 对于外朝的老大人们,尤其是三品以上的大员,大致都有所了解。 说实话,在成敬的眼中,胡老大人这个大宗伯,存在感的确是不太强。 经过了土木一役,应该说朝廷现在的官员,资历和年龄都是有所降低的。 像是兵部的于谦,户部的沈翼,都才五十来岁。 朝廷当中仅存的几个老资格的大臣当中,胡濙应该是资历最老的。 凭着先皇顾命大臣的身份,只要他想,完全可以成为继三杨之后,文臣的新一代话事人。 但是没有! 这位老大人,从一开始,就显得极为淡薄。 三杨在的时候,他就是五个顾命大臣里,存在感最低的一位。 到了现在,还是如此。 眼瞧着于谦,沈翼,王文这些后起之秀,在朝堂当中的份量越来越重,话语权越来越大。 这位老大人却还是稳坐钓鱼台。 既不像最近活跃的过分的某次辅一样,积极谋求上进,也不像就差直说我不想干了的某天官一样,消极怠工。 他老人家就是安安分分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然后,对于其他的事情,一概闭嘴。 到现在为止,成敬印象当中,这位大宗伯为数不多的几次开口。 分别是阻止南迁,赞成立太子,以及赞成嗣立新君。 但是偏偏就是这几次,每一次做的决定,都是正确且对自己最有利的。 更让成敬觉得不可思议的是。 作为资历最老,地位最重,说话最有用的七卿之一。 在他出手干预的几件事情上,不说是一锤定音,但是也的确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然而奇怪的是,就连成敬自己,也会不自觉的认为,这些事情仿佛,真正的关键不在这位老大人的身上。 再说的直白点,要是论赏,这位老大人肯定不会被漏下,但是要是被清算,老大人却没什么存在感。 之前的时候,成敬还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但是听天子说了成国公府一事的内情,他才意识到,胡濙的政治功力究竟有多么深厚。 险时不乱,盛时不贪,困时不急,安时不显。 这恐怕才是他老人家,能够在朝堂上稳立五朝的最大原因。 苦笑一声,成敬开口道。 “外朝的老大人们,的确个个心思机敏,多谋善断,内臣自愧不如。” 朱祁钰摆了摆手,转身回到殿中,重新坐在案旁,笑了笑,开口道。 “多谋是多谋了,可惜,自从太宗皇帝去后,他的心也去了,老狐狸一条,也只是勉强堪用罢了。” 说实话,对于胡濙,朱祁钰一直也感到很头疼。 这个老家伙,实在是太滑溜了。 他做事滴水不漏,根本让人抓不到把柄,他不谋权势,那么加恩对他来说,也就毫无用处。 就像这次,虽然胡濙和于谦,李贤三人是一同受封。 但是朝堂上下,所有人的目光都只会集中在李贤和于谦的身上。 对于胡濙的封赏,基本上没有人觉得是封赏,只是觉得,这很正常。 这种让朝廷上下,都觉得正常到可以直接忽略的能力,才是最让人头疼的。 因为这代表着,无论朱祁钰怎么做,都不可能将他真正收服。 他的资历和身份地位,又决定了,只要他自己不愿意,甚至没有人能够强迫他做任何事情。 “所以,这次成国公府的事情,倒算得上是一箭双雕。” 这个老家伙,总也是有能让人拿捏的地方了。 因为刚刚开了殿门的缘故,此刻殿中略显得有些冷意,成敬从内侍的手里,接过一个热乎乎的手炉,奉到天子的手边,道。 “皇爷英明,通过成国公府,就算是不能让大宗伯俯首,但是总算,他以后也不会碍皇爷的事儿。” 朱祁钰拥着手炉,摇了摇头,轻声道。 “没那么容易,不过是让他稍有顾忌而已,这件事情,最终还是要落到朱仪的身上。” “他想要爵位,朕自然会给他这个爵位,不过,总不能是白白给出去,他总要交上一份投名状。” “话说回来,锦衣卫虽能探听消息,但毕竟还有其他职分,东厂才是做这些事情的好手,金英这些日子,一肩挑着东厂和司礼监,想必也忙不过来,这两日,就让他交卸了东厂的差事吧!” 说着,朱祁钰瞥了一眼成敬,停下了话头。 于是成敬会意,然而犹豫了片刻,他还是苦笑道。 “皇爷,并非内臣不愿为皇爷分忧,只是内臣对于政务一道,或可帮得上皇爷,但是东厂侦缉风闻,内臣怕是力有不逮。” 锦衣卫和东厂,算是天子手中最有用的两柄利刃。 二者的职能有很多重叠的地方,但是总的来说,锦衣卫更偏向于替天子处理一些不方便处理的事情,譬如说抓人,审案等等。 除此之外,锦衣卫还肩负边境谍报的任务,其势力并不局限于京师当中。 相对而言,东厂就更加专精。 东厂基本上不会贸然出动抓人审案,它最初设立,就是为了打探民间朝野的消息而生。 跟锦衣卫相比,东厂的人马三教九流无所不包,触角能够延展的余地很广。 同时,因为由宦官直接管理,有任何风吹草动,可以直接口头禀报,而不用跟锦衣卫一样,必须呈送密奏。 朱祁钰登基之后,优先处理的是后宫和司礼监,东厂这边,暂时一直是让金英管着。 但是现在,朱祁钰显然不准备再让这柄利器蒙尘。 成敬是个识时务的人,他饱读诗书,人又稳重,这些特质,在需要处理朝政的司礼监,都是好事。 但是要是放在需要不择手段的东厂,显然就不合适了。 朱祁钰今天跟他说了这么多胡濙的事,其实就是想告诉他,一个优秀的特务头子,究竟是什么样的。 处变不惊,待时而动,心机深沉,眼光卓绝,能够从纷乱的局面当中,不受个人情感的做出清晰的判断。 这些都是干这一行,应该具备的素质。 朝野多有传言,胡濙早年曾替太宗皇帝寻访失踪的建文皇帝,这并非虚言。 想要在茫茫人海当中寻找一个人,胡濙的心计手段,绝对是上上之选。 所以见过他四两拨千斤的手段,成敬显然也很准确的认清楚了自己的斤两。 于是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既然如此,现在在后宫掌事的那几个人,你觉得,谁更合适?”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章:舒良 这不是小事,一时之间,成敬也不敢开口。 沉吟了许久,成敬方道。 “皇爷,前些日子提拔上来的太监里,有个叫舒良的,不知您可还记得?”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自然记得,那日大朝会,能够护得母妃和皇后平安,他可是出了不少力。” 成敬于是道:“正是如此。” “那次惜薪司之事,后来内臣又跟舒良谈起过。” “这才知道,他那日除了按内臣传话调换了长春宫的炭火之外,还授意底下的內监,拿着端静皇后吩咐六宫节俭的旨意,刻意冷待了一番长春宫的人。” “那日是长春宫的大宫女亲自前去,她素日在各监都甚受礼遇,偏那次被落了面子,回宫之后气不过,对着周贵妃添油加醋了一番,这才有了坤宁宫一事。” “以内臣之见,东厂提督,需有心计,有眼光,懂手段,舒良正合适。” 朱祁钰略有些惊讶,他倒是没有想到,这中间还有这番内情。 若真是如此,舒良倒是可以放到东厂的位置上试一试。 不过如今舒良是吴太后身边的人,倒是也要问一番她的意见。 翌日,朱祁钰下了早朝之后,便去了一趟景阳宫。 对于他想要把舒良调走的想法,吴氏表示很淡定。 “后宫之人,你想调用,尽管调去便是,哀家自有人手,你不必担心。” 于是等朱祁钰回到乾清宫的时候,他的身边就多了一个三十如许的内宦。 ………… 舒良和大多数的内宦一样,都是家境贫苦,自小被送入宫中。 按照惯例,每个小内侍入宫,都要先拜一个干爹,舒良也不例外。 他的干爹,是当时直殿监的一个洒扫太监,叫张平。 宫里的日子不好过,要懂得看人眼色,还要能忍耐,会奉承,才能不被人欺负。 这些东西,没人教,但是见得多了,舒良慢慢的就学会了。 甚至于,因为懂得察言观色,他讨好了干爹的干爹的干爹,张太皇太后身边的一个随侍太监,还被送进了内书堂读书。 从内书房出来之后,他就成了内宦当中,为数不多的,能识文断字的内宦。 很快就被提拔,当了内官监的主事,前途一片光明。 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张太皇太后崩了。 他干爹的干爹的干爹,因为曾经奉张太皇太后命,监刑杖责王振,没有容情。 所以被寻了个由头,给整死了。 当然,对于他这种小虾米,王振还是懒得搭理的。 但是王振手底下的人,有的是觊觎他的位置的。 于是很快,他就被打发到惜薪司,当了副司正。 惜薪司在皇城内,但是不在宫城内,炭火是直接从煤山开采,用不着采购,算得上是又偏僻又没有油水的衙门。 不过这在内宦当中是常事,尽管当时很失望,但是舒良还是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勤勤恳恳的干活。 他只希望,等过几年,王公公忘了自己干爹的干爹的干爹,曾经得罪过他的事儿,说不准他还有机会能被提拔起来。 于是过了五年,原来的司正告老了,他就被提拔成了新的司正。 还没等他找机会去攀关系,王公公就跟着太上皇亲征去了。 然后,大军兵败,太上皇被俘,舒良心中窃喜,但是也有点失望。 因为发生这种大事,就意味着内廷的格局就要大洗牌了。 这种级别的大洗牌,是直接关系到各个掌印太监这种内廷大佬的,和他没有关系。 但是,不管是哪一家上位,都肯定会先重用自己人。 就像当初张太皇太后崩后,王振肆无忌惮的安插自己的人手一样。 他这种已经没了靠山,又在偏僻的惜薪司做事的内宦,注定是连口汤也喝不上。 要不是因为惜薪司一点油水都没有,舒良甚至觉得,自己的位置都不一定能保住。 然而命运就是那么神奇。 忽然有一天,舒良见到了一个人。 他在内书房读书的时候的教官,郕王府的总管太监成敬。 很早以前,他曾经和这位教官关系还不错。 因为每个从内书房结业的内侍,都要有一个教官的批语,才能结业,不然就会肄业。 但是自从成敬被外调到郕王府之后,他们就没什么联络了。 成敬突然的拜访,让舒良很是惊喜。 他虽然在惜薪司呆了好几年,但是也听闻过不少事情,知道圣驾被俘后,是郕王爷在监国。 所以他敏锐的察觉到,这可能是他翻身的机会。 因此,当成敬告诉他,希望他这两天能够将最好的红萝炭,先不要往长春宫送的时候。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下来了! 不仅如此,在成敬走后,他立刻就使了银子,仔细的打探了一番最近的消息。 结果让他很心惊。 内廷当中都在传言,外朝的老大人们,要立郕王为新君。 他狠了狠心,又砸了不少银子,才从两个慈宁宫的小宫女口中得知。 太后这些日子跟郕王起了不少冲突,还给郕王的母妃吴氏宫中新送去不少宫女。 虽然没有更多的消息,但是很显然,这种关键的时候,郕王爷不会无缘无故的关心什么后宫的炭火。 于是,舒良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决定赌一把! 所以他不仅照着成敬的话,拦下了长春宫的炭火,还把最好的红萝炭,全都送到了景阳宫。 等长春宫的大宫女来取炭火的时候,还特意让手下人冷嘲热讽了一番。 后来发生的事情,让舒良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但是当一切尘埃落定,他知道,自己赌赢了! 很快,郕王登基了,成了新的天子。 他,还有王诚、张永等好几个,之前和成敬关系不错的人,都立刻成了内廷当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从惜薪司的司正,一跃成了都知监的掌印太监,被调到了吴太后的身边侍奉。 这是他改变命运的机会,自然是要牢牢把握,尽心办事。 在惜薪司呆了这么多年,舒良别的没干,但是和王振交好的内宦太监,倒是打听了个清楚。 本来是想寻机会,看看他们当中有没有能攀关系的。 没想到却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在配合着太后娘娘打杀了一批王振的徒子徒孙之后,舒良终于觉得,自己的地位算是稳住了。 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今天突然,他就被天子从景阳宫带到了乾清宫。 虽然是一手被天子提拔过来,但是说实话,他还从没有真的见到过天子。 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事,一路上他都想张口问问成总管,但是面对他的眼色,成总管却笑眯眯的,什么也不肯说。 心中惴惴之下,到了乾清宫,舒良便立刻跪倒在地,道。 “奴婢舒良,见过皇爷。”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一章:厂公不好做 , 乾清宫内。 朱祁钰坐在案边,望着下首战战兢兢的舒良,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对于舒良来说,这是他们头一次真正见面。 但是对于朱祁钰来说,这却是跨越了时间长河之后,久违的重逢。 前世的时候,出于王振的殷鉴在前,无论是朝臣们,还是朱祁钰自己,对于宦官势力的扩张,都十分警惕。 因此,他手头得用的内宦,无非就那么几个。 舒良是其中之一,但是当时,朱祁钰一直都将他放在后宫当中掌事。 原因就是,舒良虽然忠心,但是心机深沉,行事手段又狠,朱祁钰生怕再闹出一个王振。 便一直压着他! 不过如今,放到东厂去,自然是正合适。 既然都将人叫过来了,朱祁钰也不卖关子,摆了摆手,示意舒良起身,开口道。 “前番李秉昌之事,多亏你相助,成敬和母妃也多在朕面前,称赞你精明能干,朕今日叫你过来,是有一桩事情,要交给你。” 闻言,舒良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但是他却没有依言起身,而是膝行上前,道。 “奴婢愚鲁,不敢当成总管和太后娘娘赞誉,所幸唯有对皇爷一片忠心,堪得一用,皇爷您只需一句话,奴婢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看着舒良忙不迭表忠心的模样,朱祁钰轻轻点了点头。 很明显,舒良才像是从宫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物。 要知道,除去兴安不谈,不管是成敬还是金英,心里头隐隐约约,都带着那么一份清高自矜。 这一点,从他们的称呼就能看得出来,从来,他们在自己面前,都自称“内臣”。 这和他们的出身还有资历有关,成敬是进士出身,因罪被罚没入宫,到底心里还带着读书人的心高气傲。 至于金英,他只有在太宗皇帝面前,才是奴婢…… 这种称呼上的差别,大明没有特别详细的规定,基本上都是约定俗成。 摆了摆手,朱祁钰道。 “行了,起来吧,朕也不吊你的胃口,前番惜薪司之事,你办的甚合朕意,老是窝在宫里屈才了。” “正巧东厂现在还空着,打今儿起,你交卸了都知监的差事,去司礼监领了秉笔太监的衔,提督东厂去。” 听了天子前半句话,舒良刚要起来,还没站稳,就差点又摔在地上。 乖乖,他没听错吧?天子说啥? 司礼监秉笔太监?还加上提督东厂? 巨大的惊喜感差点冲昏了舒良的头脑,刚直起来的膝盖,噗通一下又砸在地上。 他原本是都知监的掌印太监,在景阳宫帮着吴太后管束后宫的事务。 从品级上来说,调到司礼监做秉笔太监,其实是降级的。 但是内官二十四衙门,谁不知道,只有司礼监才是真正的核心之重。 毕竟其他的衙门,油水再多,也不过是在宫廷打转,但是司礼监,却是真真正正能够参与外朝政务的权势衙门。 可以说,只有进了司礼监,才算是真正一只脚迈进了宦官的顶层。 光是这个,就足够舒良感到惊喜了,更不要提,还有东厂提督。 东厂提督,全称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 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一个官职,而是一个差遣,但是这却是不亚于司礼监的权势部门。 如果说司礼监是权力最大,可以直接干预朝政,那么东厂就是势力最大。 别的部门,顶天了手底下能有几百个宫女内侍使唤。 但是东厂,光是手底下的番子,就有不下上千人。 之前王振能够肆无忌惮,权势滔天,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同时兼任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和提督东厂的两个职位。 这一下,对于舒良来说,何止是一只脚迈进了宦官顶层,而是直接在宦官当中位居前列的。 自然是感恩戴德,惊喜不已。 脑子里晕晕乎乎的,舒良只有一个念头,赶紧谢恩,把这事儿定下来。 于是他连忙磕头,连声道。 “奴婢谢皇爷信重,奴婢一定尽心竭力,肝脑涂地。” 见舒良这般激动,朱祁钰也是微微一愣。 不过旋即,他就反应过来。 东厂提督是个差事,所以理论上来说,内廷二十四衙门当中,只要是秉笔太监以上的宦官,都可以直接提督东厂。 以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的惯例,是在成化之后才渐渐形成,他是因为看过了以后几代的事情,所以一时顺口,就封出去了。 至少在现在,进司礼监和提督东厂,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也难怪舒良会如此激动。 不过既然封出去了,他倒也不至于反悔,摆了摆手,叫舒良起来,朱祁钰开口道。 “东厂提督,可不是个好干的活儿,朕有一言,预先要吩咐给你。” 舒良站起身来,虽然仍旧掩不住面上的喜色,但是已经不似方才一般激动。 侍立在一旁,恭敬的立起耳朵。 朱祁钰道:“东厂三教九流无所不包,打探消息最是方便,朕提拔你上来,是有几个人要你好好盯着,荣宠朕给了你,就要办好事情。” “不过朕要提前告诉你,王振一事殷鉴在前,朕可以不在意,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对你这个新任的东厂提督,却不会友善。” “你仔细些,既要办好事情,又不能被人抓到把柄,你可能做到?” 东厂和锦衣卫,说穿了就是给天子办不方便办的事情的。 尤其是东厂,因为要收集消息,所以底下的人鱼龙混杂,是最容易被人拿捏把柄的地方。 对于宦官,朱祁钰有前世的经验,自然是会重用。 但是对于朝廷现在的大臣们来说,已经有了一个因为宠信宦官而北狩的天子,他们对于宦官势力的态度,绝不仅仅是敌对那么简单。 再简单一点说,或许在土木之役以前,宦官犯了错,朝臣们不会太过在意。 但是如今,只要是宦官势力稍有抬头,他们必定会费尽心机来打压。 在此之前,东厂一直是金英代管。 金英对于东厂的调动,仅仅就只有大朝会上的那一次,其余的时候,基本不会动用东厂的任何力量。 因此,朝臣们才偃旗息鼓。 但是如今,朱祁钰既然要启用东厂,那么舒良必然是要让东厂的这些人动起来的。 既然如此,那么他必然会首当其冲的,受到朝臣们的针对。 何况,人马一动起来,难免会被有心人抓到把柄。 所以这个位置,并不好坐! 舒良是聪明人,此刻冷静下来,自然也明白天子话中的意思。 机会天子已经给了,但是能不能把握的主,就要看他自己的能力了。 舒良点了点头,恭声道。 “皇爷放心,奴婢就算豁出命去,也定将皇爷的事情办好,要是出了差错,奴婢一条贱命,交给老大人们出气便是。” 朱祁钰摇了摇头,淡淡的道。 “倒也不必如此,有朕在你身后,只要不是闹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总归是能保得你一条性命,你自己做事仔细些,莫要堕了人家的陷阱中便是。” 舒良闻言,心中不由得一动。 听天子的意思,似乎朝中也并不太平。 想来,这也是天子会提拔他来当这个东厂提督的原因。 不过天子显然没有要对他解释的意思,只是道。 “你先下去吧,朕命卢忠在宫外购置了座宅子,便赐予你了,这些日子,宫里宫外发生的事情和消息,该你知道的,卢忠都会告诉你。” “朕给你三日的时间,将东厂的力量整合起来,可能办到?” 舒良肃然拜倒,认真道。 “皇爷放心,奴婢定不负皇爷所托。”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二章:摩拳擦掌 京城的冬季变得越发寒冷了,虽然没有继续下雪,但是干冷的天气,反而让人更加难受。 尤其是对于每天天不亮就要上朝的老大人们来说,这种天气尤其难熬。 距离和瓦剌的大战,已经结束了大半个月的时间了。 朝廷各个衙门虽然依旧繁忙,但是对于顶级的大佬们来说,需要决策的事情,基本已经完成了。 剩下来他们要做的,就是稳步推进朝廷定下的基本方向,保证不出大的问题,就可以了。 这部分,基本上是依靠庞大的官僚体系来完成的。 作为决策层的朝廷重臣们,勉强算是清闲了许多,加上内阁承担起票拟的责任之后,朝廷处理政务的效率大大加快。 于是,在天子的体恤下,日朝的频率,由每天一次,变成隔一天一次。 上了年纪的老大人们,也不用每天都起的比鸡还早,可以安安稳稳的睡个好觉了。 又是一次惯例的早朝,沈翼捧着一本奏疏,正在禀奏。 大战结束之后,兵部的活少了,户部的活就多了起来。 京师发展到了如今,除了城中繁华无比之外,城外也鳞次栉比的坐落了许许多多的村镇。 围绕着整个京师,数十里的范围,基本上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村落。 这次为了防备也先攻打京师,朝廷将这些附近的百姓,提前都疏散到了临近的州府。 并且依托着民房,改建了许多的防御工事。 如今没打起来,这些工事自然要拆掉,迁出去的百姓,也要迁回来,因为战事改建的民房,也要相应的给百姓补偿。 与此同时,那些盘踞在城外,陆陆续续从边关而来的流民,也要清点清楚,都送回原籍。 这些事情,虽然不全都是属于户部管辖,但是绝大多数都和户部有关。 因此其他的大佬们倒是清闲了,但是沈尚书却忙的团团乱转,为了今天的早朝,他昨天硬是熬了个通宵,此刻两只眼睛跟熊猫似的。 “京城内外,为防卫瓦剌攻城而修筑的拒马桩,壕沟等工事,俱已拆除,涉及百姓房屋者,朝廷俱已抚恤。” “自边境及各地而来流民,俱已安置在城外,顺天府正在统计名册籍贯,预计七日后完成,之后会派遣官军,分批护送百姓归家。” 每说一句,沈老大人的眼角都是一抽,这一笔笔的,可都是银子。 朱祁钰坐在上首,点了点头,道。 “沈卿这些日子辛苦了,户部一应官员,俱赐休沐三日,沈卿可酌情安排。” 国库银子吃紧,内承运库也不富裕,所以朱祁钰充分发挥了能省则省的原则,也就小小的改动了一下户部的赏赐。 沈尚书倒是没什么反应,现在只要能省银子的地方,他都愿意的很。 “臣代户部一应官员,谢陛下赏赐。” 户部汇报完了,接下来是工部。 工部的尚书石璞,依旧没有回京,反倒是侍郎张敏,这些日子搞什么匠户雇佣制度,弄的风风火火的,不少朝臣都有所耳闻。 “皇上,工部承旨意,调遣匠户前往边境修筑新城,进展已经过半。” “此次修缮各处关隘,建筑新城,预计从北直隶调拨两千人,各地调拨两千人,自边境各处关隘城中招募民间工匠四千人。” “现首批两千人已经抵达倒马关,民间工匠招募过两千五百人,倒马关新城,预计年前可以成型,明年六月之前可以完工。” “不过……” 说到这,张敏偷偷的瞥了一眼一旁的沈翼,然后别过脸,开口道。 “不过如今新城所需的材料不足,真正开工之后,预计不足一个半月,便会消耗完,但是剩余的材料,却迟迟没有到位。” 话音落下,底下一帮昏昏欲睡的老大人们,顿时来了精神。 吃瓜什么的,最让人开心了。 尤其是,这瓜的主体,还是刚刚克扣了自己俸禄的户部,那老大人们可就更有精神了。 户部的效率很高,说这个月胡椒苏木折俸,绝对不拖到下个月。 前两日,朝廷刚刚发了这个月的俸禄,一半是正常的米麦,另一半是吃不了用不着的胡椒苏木。 老大人们派自家的小厮拿到市场上一问才知道,如今京城当中贩售胡椒苏木的商家,都已经不再收购了,降价也不行。 至于为啥,京城当中用得起胡椒苏木的,本就是达官贵人。 现在朝廷直接用胡椒苏木折俸,这些官宦之家,自然就不会另外购置了。 换句话说,这些商家自己的胡椒苏木都卖不出去了,当然不再收购了。 弄明白了其中原委,原本还打算能够卖点钱的老大人们,顿时气得须发皆张,更有直接在家里破口大骂户部不当人子的。 所幸,户部也没有太过火,只是折了一半的俸禄发胡椒苏木,另一半还是正常发放。 不然的话,只怕真的有底层靠俸禄过活的小官,要去堵户部的大门了。 因此,现在听到有户部的瓜,老大人们可来劲了。 您不是胡椒苏木折俸吗? 现在修新城要银子,要材料,总不能也拿胡椒苏木去跟民间巧取豪夺吧? 尤其是一帮御史,更是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 这波他们决定站工部。 户部要是敢拖延,他们就弹劾户部尸位素餐,阻碍朝廷大局。 要是这么大笔银子,户部痛痛快快的就批了。 那他们就要跟户部好好说道说道,京城这些日子,有多少官员,饥寒交迫,食不果腹,处处被奸商欺凌的“悲惨现状”。 就算不能改变已经定好的胡椒苏木折俸政策,也要好好恶心恶心户部。 面对着一众不怀好意的目光,沈尚书刚刚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板着一张脸,上前道。 “陛下,并非户部有意延迟拨银,只是如今大战方止,百废待兴,事事处处都需用银。” “修筑倒马关虽然重要,但是不及修缮各处关隘,毕竟冬季难熬,难保瓦剌部族会再度犯边,因此户部的银两,要优先倾斜边境受损的各关隘。” “至于倒马关,毕竟储备的材料还有一个半月可用,待这些材料用尽,便是年关,各处工匠也会暂时停工。” “因此,户部议定,这笔银两待年后再拨不迟。” 这番理由,自然是站得住脚的。 毕竟,国库银两就那么多,总要有轻重缓急之分。 但是对于底下早就跃跃欲试的御史们来说,他们哪管这些。 沈尚书说了这么多,他们就听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新城修筑要延缓工期呗! 于是立刻便有御史整了整衣襟,跨步而出,一脸义正言辞。 “皇上,臣弹劾……” “陛下,臣有本奏……” 卧槽,有人呛行?! 朝班前列,几乎是同时响起的另一道声音,让一帮御史顿时愤怒的抬头看去。 迎接他们的,是某个一脸无辜的丰国公……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三章:恶心人的弹劾 突如其来的插曲,让殿中的一帮大臣也有些发愣。 应该说,这种事情很少见。 一般来说,朝堂奏事,都是有规矩的。 首先,如果天子没有开口指定,那么要默认是按照官位的高低,来区分奏事的先后顺序。 其次,一件事情没有奏完之前,通常情况下,不能上奏另一件事情。 最后,如果出现两个人同时要奏事的情况,以出列的先后顺序为准。 当然,早朝属于日常议事,所以整体氛围比较宽松,没有严苛的规则和礼官指引。 就算是偶尔有人稍微僭越,也不会有人追究。 朝臣在殿中列班,就是按照官阶品级的高低,从前到后。 所以正常情况下,只要前面有人出列奏事,那么后面的人,自然会先行等待。 作为武臣当中的大佬,丰国公李贤,自然是站在最前列的。 御史科道,基本上都是七品风宪,相对来说,站的距离天子就比较靠远。 于是,就出现了这种尴尬的局面。 要是从时间上来看,是后头的御史先出列,但是因为他们要走到殿中,以便于让天子能够听清楚,所以费了一点时间。 与此同时,位于前列的丰国公,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有人出列,于是同样出班奏事。 如此一来,两人恰恰好好,就同时在殿中开口。 这种情况,以前也出现过,基本上就是官位低的主动退避。 但是现在的情况,这个御史明显是要弹劾户部的沈翼。 要是让李贤先开口奏事,那么理所当然,就要开始议下一件事情,修筑城墙这件事情就算是揭过了。 好不容易逮到这么个给户部上眼药的机会,御史们怎么愿意放过。 但是要是不让吧,又显得有点妄自尊大,不分尊卑。 所以一时之间,这名御史骑虎难下,只得将目光投向了上首的天子。 这种尴尬局面,只能由天子来开口点人,这样无论让谁先来,都不损伤对方的颜面。 这两人分别要说什么,朱祁钰心里自然是一清二楚。 嘴角勾起一抹不明意味的笑意,朱祁钰道。 “朝廷奏事,按先后顺序,丰国公出列稍晚,可暂退下。” 李老公爷眨了眨眼睛,他莫名觉得,天子现在的表情,有些恶趣味。 于是,他瞥了一眼旁边的年轻御史,往旁边撤了两步。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年轻御史,却是一脸兴奋。 要知道,丰国公可是近来炙手可热的人物,据说对天子有首倡拥立之功。 这个当口,天子却愿意让丰国公先退下,看来也是对户部有所不满,我辈自当加油! 于是御史大人酝酿了一下情绪,迅速转换为忧国忧民的沉重状态,道。 “陛下,前次朝廷议定,以胡椒苏木折俸,实乃朝廷群臣,体恤国库艰难,同户部共克时艰。” “为此,京城无数朝廷命官,折节屈膝,不得不行商贾之事,有贫苦者,尚需同僚接济,方能过活,虽如此,但为朝廷大计,无人敢有怨言。” 李老公爷站在一旁,听着这义正言辞的声音,不由得咧了咧嘴,差点没收住。 这帮文官,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分明是他们杠不过户部,不得不接受胡椒苏木折俸。 结果到了他们嘴里,就变成了为国为民,牺牲奉献。 脸皮是真的厚…… 不管别人是怎么看的,反正正在奏事的御史大人,肯定是打心底里觉得自己说的没错。 因此,他面色沉重,理直气壮,图穷匕见。 “然纵如此,倒马关重建事宜依旧为户部掣肘,此等涉及国计之事,户部尚敢延后,臣不知朝廷诸公节省为国之银两,竟往何处?” “故此,臣弹劾户部渎职怠慢,有意迁延,请陛下下诏,令户部即刻拨银,勿使朝廷大计有碍。” 所幸,这个御史还有点理智,只说户部渎职,没有弹劾户部贪墨,不然的话,事情可就闹大了。 但是即便如此,也够户部恶心的了。 没看沈尚书的脸色,一下子就黑了下来。 说句实话,沈翼着实是腻歪这种事情。 因为这种事情,根本就说不清楚。 朝廷上下要用银子的地方多了去了。 哪处优先,哪处要先放放,哪处拨的多一些,哪处拨的少一些,户部必定要有个裁断。 可朝堂上下,总不会都是跟户部一样的意见。 更有甚者,就是跟现在一样,为了自己的小心思,非要抬杠的。 倒马关的事情压根就不重要,户部就是给倒马关优先拨付了银两,克扣了其他地方的,他们也是一样的说辞。 说白了,他们就是想恶心自己! 这压根就是这帮人因为胡椒苏木的事情,在刻意寻衅。 动是动不了户部的,但是免不了要在朝堂上扯皮许久。 御史纠劾,他身为户部的坐堂官,按制必须是要陈情清楚的,若不出言申辩,反倒让人觉得心绪。 因而虽然郁闷不已,但是沈翼叹了口气,迈步出列,准备开口吵架。 不过他刚走了两步,却听一旁的丰国公开口道。 “陛下,臣所奏之事,亦是和户部相关,请陛下准臣先奏。” 沈翼止住了脚步,有点摸不着头脑。 这丰国公又是闹哪样? 胡椒苏木折俸,的确也折了勋戚的俸禄不错。 可京城里头的勋戚,哪个不是传承了数代,家底厚实,总不至于也因为这半年的胡椒苏木折俸,而攻讦户部吧。 毕竟,京城当中的胡椒苏木,大半都是被他们给消耗掉的。 对于别人来说,胡椒苏木没用,但是对他们来说,可不怎么吃亏。 再说了,缓建倒马关的事情,他提前跟天子通过气。 丰国公在天子面前炙手可热,难不成天子竟没有跟他提过这件事情? 不论如何,沈翼还是停下脚步,决定静观其变。 反正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这种程度的弹劾,对于户部来说,除了让人恶心之外,没什么真正的作用。 上首天子“准”的声音传来,李老公爷怜悯的看了一眼那个还在殿中,等着和户部吵架的,气势汹汹的御史,然后上前一步,道。 “启禀皇上,数日之前,户部曾因国库空虚,向各衙门,府邸张榜,呼吁各府为国尽力,共克时艰。” “臣等勋戚,世受国恩,自当为朝廷尽心尽力。” “故此,臣联合京中二十余家勋戚,共筹得银三十万两,愿输送国库,解户部燃眉之急。” “此乃名册,请陛下御览。”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四章:风闻言事 眼瞧着丹陛上下来两个内侍,将李贤手中的奏本,递到天子的御案上,底下一帮大臣还是没有醒过神来。 相较之下,虽然沈翼同样没有预料到,但是在朝堂沉浮多年的他,敏锐的察觉到,这是一个反击的好机会。 于是,沈尚书果断的上前,开口道。 “陛下容禀,瓦剌一战,国库靡费甚广,战后抚恤,流民安置,修缮城墙,事事处处都需户部拨银。” “臣虽不敏,但身在其位,不敢不尽心竭力。” “连日以来,臣率户部一干人等,夙兴夜寐,兢兢业业,旦夕不休,为倒马关重建银两一事,臣更是绞尽脑汁,费尽心机。” “如今方有成效,便有小人攀诬构陷,是非曲直,臣不愿辩驳,请陛下为臣做主。” 七卿大佬,卖起惨来也是一绝。 说什么不愿辩驳,这脸上的表情,就差写上一个大大的“冤”字了。 朱祁钰坐在御座上,随手将内侍呈上来的奏疏放下,心中不由得感到一阵哭笑不得。 这沈翼还真是,懂配合,会抓时机! 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朱祁钰的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边境关隘这边,朱祁钰坚持要按最坚固的标准来修缮,这也就意味着,银两要变多。 瓦剌一战之后,国库本来就紧紧巴巴的,户部这边,靠着胡椒苏木折俸,才勉强维持朝廷的日常运转。 往边境拨付的银两一增加,原本勉强堪用的银两,就立刻显得捉襟见肘了。 这也是户部坚持要在年后,再拨付倒马关重建的下一笔银两的原因。 沈翼着急,朱祁钰自然也在想法子。 要说这京城当中,最有钱的,自然是当数勋戚世家。 刚好,成国公府那边有意要巴结天子。 于是,在某卢姓指挥使的暗示下,李老公爷和朱小公爷一合计,就搞出了这么个联名输银的法子。 三十万两白银,换成粮食,能买上百万石。 足够解户部的燃眉之急了。 这笔银两当中,涵盖了二十多家勋戚。 其中,成国公府出了八万两,丰国公府出了五万两,这两家拿了大头,剩下的十几万两,分到各家,也就是七八千两的样子。 这些勋戚,有一小半是靖难一脉,一大半是燕王府一脉。 靖难一脉这边,看的是李贤的面子,但是燕王府一脉这边,却是朱仪去跑的。 所以实际上,从这一点可以看出。 成国公府在勋戚当中的影响力还是很大的。 虽然,对于财大气粗的勋戚来说,万把两的银子,算不上伤筋动骨,但是也绝对不是随随便便就愿意拿出来的。 朱仪甚至没有任何的把握,这笔银两拿出来之后,能够恢复爵位。 但是他一开口,这些勋戚还是愿意帮忙,这些勋戚的想法,便可见一斑。 那就是,但凡有能够帮成国公府度过危难的法子,哪怕是机会不大,他们也是愿意试一试的。 至于李贤所说的,户部向各衙门张榜的事情,那是惯例了。 每到国库艰难的时候,户部就会想这样的法子。 反正都是在朝廷各衙门之间征集,既不是向民间要钱,也不是向官员要钱,算不上什么丢人的事。 只不过,一直都收效甚微,只聊胜于无罢了。 朱祁钰的本意,只是想让边境修城的进度不要停止,所以这桩事情,并没有提前知会沈翼。 却不曾想,今天刚好撞上了群臣对户部发难。 没料到沈翼也是个聪明人,这一番话,简直是打蛇随上棍,就差说这笔银子,是他辛辛苦苦筹集来的银两。 他为了国家大计,连老脸都不要了,去跟勋戚筹钱,结果却被自己家人背刺。 老委屈了! 摇了摇头,朱祁钰将目光放在殿中那个手足无措的御史身上,开口道。 “韦卿,沈尚书所言,你可有话说?” 刚刚跳出来的这个御史,名叫韦安,是土木之役后,刚刚提拔上来的御史。 就在李贤的奏本递上去的时候,他就脸色发白,意识到自己太冒失了。 这前脚他还弹劾户部尸位素餐,拖延朝廷大计,后脚人家就把事情给解决了。 这倒显得,人家在为国家大事忙碌,他自己在后头给人捣乱一样。 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韦大人的脸色由白转红,拜倒在地,闷声道。 “是臣未经调查,贸然失言,误会了户部诸位同僚,请陛下责罚。” 切,没骨气…… 殿中一帮吃瓜的老大人,面露失望之色。 他们本还以为,这个年轻轻的御史,能多扛一会。 毕竟,御史言官,干的就是风闻奏事的活。 所谓风闻奏事,字面意义上来说,是根据传闻来参奏弹劾。 大明的风闻奏事,没有这么随便,但是也差不太多。 具体来说,就是在朝廷和地方政务的运转当中,只要掌握监察权的科道官认为不妥,便可以提出质疑,要求纠察。 这种弹劾,是不必有详实的证据支撑的。 毕竟,要是有证据,直接交法司,上廷议,就不必纠察了。 如果纠察出来没有问题,那么这事就算了结,纠察出来有问题,那么就按制处罚。 这种情况下,言官弹劾错了,才是常态。 所以,大明的御史科道,骄傲的很。 说对了是我敢言直谏,神目如电。 说错了……我也不道歉,而且下回还敢。 因此,这个御史这么快就怂了,的确是让人有点失望,心中忍不住哀叹,现在的年轻人,真的一代不如一代…… 吃瓜的老大人们,本以为此事到此结束,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天子开口了。 “既然韦卿认错,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着罚俸一月,闭门思过七日,以示惩戒。” 这下,不仅是应该上前领旨的韦安愣住了,就连底下的群臣,也“嗡”的一声,开始议论起来。 未过片刻,便有御史出列,道。 “陛下,此举不妥,韦安身为科道,自有监察之权,风闻言事乃是本分,岂可因此罪之?” “不错,纵然弹劾有误,亦是常事,因言罪之,实有不妥,还请陛下三思。” “陛下……” 如果说刚刚,底下的一帮大臣还是在看戏的话,那么现在,他们可个个都打起了精神。 和刚刚只是恶心户部的弹劾不一样,这可是涉及到朝廷典制的事情。 韦安被罚的不重,一个月俸禄,七天闭门思过而已。 可问题是,大明对待谏官历来宽宥,因为弹劾有失而惩罚谏官,在大明来说,是会被抵制的。 谏官可以因为君前失仪,行为僭越而被惩罚,但是因为弹劾本身而被罚,是多数朝臣不能接受的。 这也正是大明言路畅通的根本所在。 如今天子此举,虽然罚的不重,但是其中隐含意义,却令朝廷群臣不得不重视。 面对着这么多朝臣的谏言,朱祁钰倒是淡定的很,偏了偏头,对着一旁的左都御史陈镒问道。 “总宪以为,朕此举可有不妥?”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五章:招谁惹谁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一百九十五章:招谁惹谁了众臣都望向陈镒,让他心中也不由得一阵苦笑。 他这个左都御史,当得可太难了! 明明管不了都察院的御史,但是每回这帮御史出事,最后都会问到他头上来。 上回大朝会就是这样,这回又是这样。 他招谁惹谁了这是! 凭着自己在官场多年的经验,陈镒明显能听出来,天子这句话里有坑。 说不准,就等着他出面维护呢…… 然而即便是心里清楚,前头是坑,他也得跳。 这件事情,涉及到整个科道的权限问题。 作为都察院的大头目,陈镒不可能躲得过去,甚至他都不可能有任何一点混淆的立场。 必须坚定不移的站在御史这边。 于是,陈总宪心中哀叹一声,移步上前,沉声道。 “陛下,我朝设科道,重言路,乃是为朝廷政务清明,遏制吏治贪腐而为,风闻言事,乃言路通畅之本,台垣谏官或有纠劾不当,但也因此,致朝廷上下官员警醒,不敢稍有懈怠。” “自太祖皇帝设六科十三道以来,风宪台垣之官,多风闻奏事,犯颜直谏,属实冒犯也,惟历代天子与陛下圣明优容,为社稷而弃私心,鼓励言路,方有政清人和之景。” “韦安贸然弹劾户部,固然有错,但尚属风闻言事之范畴,未有逾矩之言行,故此,臣恳请陛下,收回前命,改为训责。” 应该说,陈镒还是很聪明的。 虽然他的立场没法改变,但是说话的方式却可以变一变。 他一上来,先说明风闻奏事对于御史的重要性,算是把自己先择出来,委婉的澄清自己,不是故意要和天子作对。 然后再给天子好一顿夸,最后才说明自己的看法,算是既顾及到了天子的颜面,又站住了自己的立场。 要是搁在平时,朱祁钰说不准也就放过去了,毕竟陈老大人求生欲这么强,抓着不放也不太好。 不过这回不太一样。 科道御史的重要性,朱祁钰自然是清楚的。 风闻言事也没什么问题。 就像陈镒所说的,风闻言事,是言路畅通的根本所在。 六科十三道,六科抑上,十三道抑下。 这些谏官手里掌握着监察纠劾的大权,时时刻刻的盯着朝廷的每一处政务运转。 正因为他们的纠劾,不需要任何的证据,所以朝廷官员在做事的时候,才会小心谨慎,尽量按照朝廷的规矩来办。 毕竟,谁也不想被御史们抓到把柄,然后狠狠的核查一番。 但是问题在于。 自从大朝会之后,言官的力量有些过于活跃了。 并不是说这种活跃不好,而是当言官身上监察百官的权力,本身失去监察,将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沉吟片刻,朱祁钰缓缓开口。 “总宪言之有理,风闻奏事,并无不妥,因言获罪,亦非明君所为,但今日之事,朕不得不罚!” 所处的位置不同,说话的方式自然不同。 陈镒是臣下,所以他习惯先说理由,再说结论,这样说服力会更强。 但是作为君上,朱祁钰则是习惯,先说结论,再说理由。 所以他一开口,就定下了基调。 他不会更改自己的决定。 眼瞧着底下又有几个御史隐约按捺不住,想要出列。 朱祁钰脸色平静,继续开口。 “御史纠劾本无不妥,但朕要问的是,此次弹劾,尔等俱是出于公心,还是为泄私愤?” 一句话让底下的韦安脸色通红,底下不少御史也低下了头,不再气势汹汹。 朱祁钰坐在上首,略一停顿,目光在底下群臣的目光当中扫视着,声音平静。 “前番,户部提议胡椒苏木折俸,不少御史出言反对,朕姑且认为,尔等是顾虑京中尚有不少低阶官员,需要依靠俸禄过活,故此仗义执言。” “但是此番建城之事,户部一非拒不拨银搁置营建,二非挪用银两做不当之用,只不过因国库紧张,暂做调配,此事有何处不当?” “再则,此事先有部议,再有廷议,户部的银两划分拨送,俱呈通政司有据可查。” “纵然真有不当,尔等也该先明情由,说出何处银两拨付过多,导致新城营建受阻,如今不问情由,强劾户部,要求即刻拨银筑建新城,岂是言官当为之事?” 天子的口气平静,并无一丝一毫的指责之意,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个平淡的事实一般。 但是此刻,殿中一干朝臣,尤其是那些御史言官,头上却都忍不住渗出了冷汗。 站在前头的陈镒倒是没那么紧张,但是心里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叫你们作! 真以为天子是好拿捏的不成。 事实上,最近御史们的过分活跃,作为左都御史的他,也早有所觉。 自从王振事件之后,御史们虽然受了责罚,但是也得了鼓舞,渐渐明白了自己手中监察权力的重要性。 国家如今多事之秋,这批御史又大多都是刚刚提拔上来,锐气正盛。 再加上,当今这位天子,虽然手段厉害,但是往往只显露在高层议事当中。 在朝会和大多数的场合当中,是个听言纳谏,和善仁慈的君主。 因此,这些御史对于朝政的参与度,就大大提升了上来。 参与的多了,自然就会渐渐放肆起来,忘了自己的本分。 陈镒不是没想过阻止。 但是都察院和其他的衙门都不一样,科道风宪的另一个标志,就是独立性极强。 十三道御史,虽然只是七品,但是却可以破格参与早朝,而且每一个人都有直奏之权。 他身为都察院的主官,虽然对这些御史有考核之权,但是又不可能真的用这个来威胁他们。 不然的话,就连他自己都会受到弹劾,因此,也只能尽力在朝堂上和天子面前,为他们遮掩。 但是总归,是有护不住的那一天。 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上首,天子的声音依旧平淡,但是隐约透出了几分冷意,却让人下意识的不敢抬头。 “朝廷优待科道,是因为尔等纠察百官,干的是得罪人的差事,朕予尔等风闻奏事之权,是为朝廷政务平顺,吏治清明。” “但是如今,尔等假借风闻奏事之权,攻讦七卿,扰乱朝局,以朝廷优容为护身符,肆无忌惮,滥用权柄以泄私愤,挟朝廷公器,谋一己之私,竟然还敢要朕宽宥?” 这话说的就重了! 底下一帮刚刚跳出来的御史,立刻就跪了下来,深深叩首,不敢抬头。 整个殿中都噤若寒蝉,没有人敢发出一言。 但是…… 还是那句话,别人可以不说话,但是作为六科十三道的主官,作为左都御史的陈镒,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的。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六章:一月变三月,开心不 陈老大人是真心觉得,六部七卿两辅臣,就自己最难! 户部的确是忙,但是好歹忙的安心。 他才不信,勋戚的那笔银两,是沈翼弄来的。 这老小子要是有这个本事,打瓦剌的时候,就去打秋风了,还会等到现在? 再说,能支使的动一位国公爷四处奔波,拉拢起这么多的勋贵,要是没有天子在背后授意,那这个人也该活到头了。 数来数去,就陈老大人自己,明明啥也没干,却总是因为这帮不着调的御史胡乱说话,飞来横祸。 心里再不情愿,陈镒也不得不背起这口黑锅,跪在地上,道。 “陛下息怒,臣身为科道之首,未能及时体察门下御史滥用权柄,肆意攻讦朝臣,是臣之过,请陛下治罪。” 陈镒心里清楚,面对现在的天子,乖乖认错,是最好的办法。 所幸,这回没有不着调的愣头青再跳出来,给陈老大人添麻烦了。 应该说,自从新君登基之后,天子还是头一次在朝堂上如此斥责大臣。 上一回天子如此气势凌人的时候,还是瓦剌使臣觐见的时候。 眼见自家老大都低头了,底下一帮御史自然是纷纷拜倒在地,齐声道。 “陛下息怒,臣等有过,甘愿受罚。” 朱祁钰回到御座上,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还算识相! 说到底,弹劾户部算不上什么大事,但是这帮御史最近得意忘形,连最基本的规矩都不遵守了。 风闻言事,是不需要详实的证据,但是不等于空穴来风就能弹劾。 就像这次弹劾户部,如果真的要弹劾的话。 那么这些御史至少要先去查过通政司的奏疏,确认户部在银两分配上,确有不当之处。 然后再在朝会上指出来,这样哪怕是说错了,那也是正常的政见不同,而非相互攻讦。 似他们现在的作为,不过是为了报复户部行胡椒苏木折俸的法子,而故意要找茬罢了。 往小了说,他们胡乱提出纠察,户部就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精力来应对,这是在耽误朝廷正常运转的效率。 往大了说,这是党争的前奏! 所谓党争,最核心的要素,就是重人不重事,化朝廷公器为私用。 直白点说,党争不分对错,只分你我。 凡是得罪了我的人,不管你说的事情是对是错,是对国家有利还是有弊,我就是要反对。 这种将个人情感凌驾于社稷国家之上的争斗,是必须要从源头上掐灭的。 光是训斥自然不行,所以训完了,还得语重心长的规劝。 平复下心绪,朱祁钰放缓语调,再次开口,道。 “风宪科道,本为纠察朝廷风纪,风闻奏事之权,亦是为国所授,卿等身为御史,责任重大,朝廷诸臣若擅用职权,自有风宪纠劾,但若卿等身为谏官,亦将私情用于公事,又有何人可以纠之?” “朕曾闻,中庸有云,君子慎其独也,无论何时,诸卿皆当谨记,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国家大事,当持心公正,此方为社稷之臣。”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让底下不少年轻的御史,都忍不住抽泣起来,道。 “臣等有罪,请陛下降罪!” “陛下所言,实为金玉良言,臣等谨记。” 稀稀拉拉不整齐的声音,夹杂着抽泣的声音响起。 见差不多了,朱祁钰才抬了抬手,道。 “今日参与弹劾户部,及为弹劾之人辩护之人,俱罚俸三月,闭门思过半月,左都御史陈镒,御下失当,罚俸半年,以示惩戒。” 这番处罚,倒还不重。 相对而言,天子训斥的时候,透露出来的意思,才更值得人重视。 当然,对于被无缘无故罚俸半年的某左都御史来说,自然还是高兴不起来。 处理完了这桩事情,早朝的时间也差不多了,待群臣重新站回原位,朱祁钰继续道。 “勋贵所输三十万两白银,俱入国库,用于边境修缮及新城筑建,户部不得擅自挪用。” “前成国公子朱仪,心怀社稷,于国输银有功,着授京卫指挥使司指挥佥事,专领护驾将军。” 沈尚书苦兮兮的上前领旨,一脸不高兴。 他才不在乎那帮御史受什么罚呢。 从李贤的奏疏递上去,沈尚书就在盘算着,这三十万两即将到手的白银该往哪花。 马上就该年节了,朝廷有不少庆典祭祀,都不是少花银子的地方。 闹出了今天这档子事,可以想见,有段日子,这帮讨厌的御史是不敢再招惹户部了。 却没曾想,银子到手了,怎么花天子直接就圈定了。 虽然沈尚书很想说,新城修建是长久的活,这么大笔银子放着实在可惜,可以先周转一下。 但是眼角瞥见刚刚起身回列的一帮御史,他还是没敢开口。 说到底,这些不是国库的银子,是这些勋戚的银两。 真要是挪用到别处,那才是真正的一弹劾一个准。 不过沈尚书的郁闷,其他的大臣倒是没人注意,他们更在意的,是天子的后一句话。 授前成国公子朱仪京卫指挥使司指挥同知,专领奉驾将军。 想起李贤刚刚拿出来的三十万两,不少老大人心中通透,怪不得一下子能够聚集起这么多家勋贵。 原来背后是成国公府在出力。 再想起朝廷前些日子,驳回的朱仪请求祭葬袭爵的奏疏,老大人们心中大致便有了数。 看来这是正经路子走不通,开始想别的法子了…… 三十万两,好大的手笔! 不过也要分跟什么比,大明的爵位金贵的很,别说是三十万两,就算是三百万两,也甭想换一个军功爵。 何况,鹞儿岭之战,成国公朱勇丧师辱国,致圣驾北狩,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揭过去的事情。 就算是要恩赦,也总得有个由头,不能无缘无故的赦免,单凭这些银子的话,可远远不够。 不过话虽如此,这件事情最终肯定还是要看天子的意思。 但是如今,天子的态度却有些暧昧。 若是无意复爵,随便赏赐些也就罢了。 可京卫指挥使司,下辖禁军,是紧要的衙门,护驾将军虽然是个差遣,但是也是负责宫门巡防的要职。 天子别的不赏,却把如此紧要的职位交出去,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早朝散了,老大人们却各怀心思。 不出意外的话,京城,今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七章:头疼的俞士悦 大理寺。 下了早朝,大理寺卿俞士悦回到公房,看着手里的奏疏,心头忍不住一阵郁闷。 早朝上吃瓜倒是吃的很开心,但是谁能想到,一场快乐的吃瓜,会演变成这么剑拔弩张的场面呢。 他已经是第三回往御前递上王振一案结案的奏本了,但是毫无例外,都被驳回了。 这案子虽大,可里外里也折腾了快两个月了。 该传唤的,该审的,该判的,不说一个不差,那也是七七八八了。 看天子的意思,也不打算真的闹出什么事儿了,可这结案的奏疏,怎么就是不批呢? 如今大战结束了,刑部挤压的案件也都渐渐开始处理,大理寺也繁忙的很。 作为大理寺卿,还是有不少的大案重案,需要俞士悦亲自过目的。 但是偏偏,这件案子一直结不了,让他也无法专心处理其他的公务。 原本,俞士悦是打定了主意,要在今天的早朝上,跟天子好好理论一番。 最不济,也得知道天子到底是个什么想法,才好赶紧把这件事情了结掉。 可谁曾想,这帮愣头青的御史,没事去找户部的麻烦干嘛。 好好的早朝,闹成了这副样子,他这个结案的小事,怎么还好意思开口说? 没奈何,俞寺卿叹了口气,起身出门。 往右一拐,便到了刑部衙门。 朝廷的各部院当中,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法司,衙门都是紧靠在一起的,政务往来,人员走动都十分方便。 要说从政务处理的程序上来说,刑部负责审案,都察院负责复核,应该是刑部往大理寺跑的多。 但是为了这桩案子,俞士悦天天往刑部跑,看门的小厮都认识他了。 “寺卿大人万安,您这又是来寻江侍郎的?” 俞士悦一边迈步往里走,一边点头,问道。 “江侍郎在公房吗?” “在,小的这就去通传。” 刑部是有专门待客的大堂的,俞士悦在里头等着,不多时,刑部侍郎江渊就急匆匆的赶来。 俩人各自落座,江渊就带着歉意开口道。 “俞寺卿久等了,刚刚有一桩杀人案,案卷复杂了些,老夫耽搁了片刻,请寺卿大人见谅。” “无妨。” 俞士悦摆了摆手,脸色平静,道。 “本官此来,还是为了王振一案的结案之事,前番我等联名上奏,被天子驳回,说是还有未尽之事,不知这段时日下来,江侍郎可有眉目?” 应该说,递上去的奏疏,天子要驳回,也不会是毫无理由的,至少在上面还有批语,指明为什么驳回。 虽然通常情况下都很简单就是了…… 大理寺这几次递上去的奏疏,发回的批语都只有一句。 “审讯量刑均可,然仍有事宜未尽,继续会审。” 应该说,天子能够给出这样的回复,已经很给面子了。 毕竟天子每天要处理那么多的政务,总不可能每个奏疏,都给你回一封长长的批语,解释清楚来龙去脉。 当然,虽然批语简单,但是俞士悦能混到大理寺卿的地步,自然也能看出些门道。 这句话分两个部分,一个是“审讯量刑均可”,这意思就是说,天子对于大理寺这段时间的审理判决,都表示认可。 也就是说,已经审过的人,没什么问题,是可以放过去的。 问题就在后头的“事宜未尽”上。 王振这些年虽然权倾朝野,和他有所往来的人庞多繁杂,但是朝廷就那么些人,总是有数的。 仅仅有公务往来的,大理寺不至于去查人家。 稍微交往过密一些的,或者因各种情由,替王振情愿不情愿的办过事情的,基本也都过堂审了一遍了。 所以俞寺卿怎么想,也不明白天子所说的未尽事宜是什么,这才准备在早朝上问个清楚。 可谁曾想,还没开口,就被那帮御史给搅和黄了,无奈之下,也只能再跑过来和江渊商量。 然而江渊却苦笑一声,道。 “寺卿大人,您也知道,最近刑部开始处理这半年来积压的各种案件,尚书老大人催得紧,本官也是忙的团团转,这桩事情,怕还是要大理寺这边,多费心查一查了。” “您放心,尚书老大人已经吩咐了,凡是需要刑部配合的地方,本官一定竭尽全力。” 看着江侍郎真挚的表情,俞士悦却是一脸冷漠。 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 虽然说是三司会审,但是总归,主事的是大理寺,都察院和刑部,都是从旁协助而已。 之前的时候,刑部没有主事人,所以他借着官位,还能钳制江渊一番。 但是自从刑部尚书金濂归京之后,江渊就像找到了靠山一样,开始把重心转回到刑部的日常事宜上。 至于这件案子的审理,除了需要提审犯人的时候,刑部会帮忙之外,其他时候,基本和都察院一样,甩手不管。 沉着脸色,俞士悦开口道。 “江侍郎,你别忘了,这件案子,是陛下亲自交给三司的,当时,是你和本官一同承的旨意,如今老是结不了案,你就不怕朝野议论纷纷吗?” 看着俞士悦不善的神情,江渊的脸色也冷了下来。 说到底,主审的是大理寺,审的漂亮了,也是大理寺的功劳,刑部只能捞点汤喝,他有什么理由,上赶着去跑来跑去? 之前的时候,是因为不得已,但是现在,刑部有尚书大人坐镇,他自然就有理由搪塞这位寺卿大人。 何况这案子是天子不肯结案,又不是他不配合。 就算要头疼,那也该是主审的大理寺头疼的,他已经表示,如果有头绪的话,刑部会全力配合,还想怎么着? 压了压心头的不悦,江渊开口道。 “寺卿大人说笑了,这案子结不了,大家都着急,不过,这陛下当时说的,是让三司会审。” “这些日子,您往刑部跑的不少,但是本官的确没什么头绪,要么,您往都察院去问问,看看总宪大人,可有眉目?” 这话说的阴阳怪气的,让俞士悦一阵火起。 这江渊,分明是在嘲讽他,就会柿子捡软的捏,光知道来找刑部,有本事去都察院找左都御史去啊? 俞士悦一下子便坐不住了,从椅子上霍然而起,冷声道。 “如此说来,江侍郎你是要将此事彻底推到我大理寺的身上?” 江渊同样起身,懒洋洋的拱了拱手,道。 “寺卿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三司会审,本就以大理寺为主。” “本官方才也说了,只要是有需要刑部配合的地方,寺卿大人开口,刑部必定竭尽全力。” 反正,江渊就咬死了刑部只是协助,真正难办的,需要去天子面前触霉头的事儿,就全丢到大理寺身上。 谁叫大理寺,是主审呢? 俞士悦冷着脸色,转身就要拂袖而去。 然而这个时候,门口却响起来一道惊讶的声音。 “呀,看样子,是本指挥使来的不巧吗?两位老大人,怎么如此剑拔弩张的?”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八章:事情好像变大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一百九十八章:事情好像变大了俞士悦抬头看去,来人身着飞鱼服,腰悬一柄绣春刀,不是别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卢忠。 相对于被气得不轻的俞士悦,江渊的反应更快,立刻上前道。 “指挥使怎么有空到刑部来,可是有何事?” 这段时日,锦衣卫辅助三司查案,不少的官员传唤,都是由锦衣卫代劳。 所幸,这位新任指挥使还算安分,除了曹吉祥的案子,没闹出什么不该闹出的事情。 作为天子身边的亲信,江渊对待他的态度,自然也热情的多。 卢忠往前走了两步,倒是按着规矩分别向两人见礼后,才叹了口气,说道。 “还能是什么事情,当然还是那件案子,陛下命锦衣卫协助三司,现下迟迟结不了案,总不是回事。” “所以我今日,特意过来跟几位老大人商议一番,怎么,两位老大人也是在烦恼此事?” 俞士悦神色一动,心中一阵懊恼。 他怎么给忘了,还有这位呢! 作为被天子亲自提拔的锦衣卫指挥使,卢忠不仅执掌整个锦衣卫的大权,而且拥有可以随时入宫觐见的权力,可谓是天子实打实的亲信。 别人不清楚天子的信息,这位卢指挥使,总是知晓一二的,向他打听,岂不是比跟江渊两个相互置气要强得多? 于是,俞寺卿也迎上前去,道。 “卢指挥说的是,此番三司办案,着实依仗了不少锦衣卫的力量,本官一直想上门致谢,没想到今日卢指挥亲自过来,快快请坐。” 俞寺卿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一副东道主的架势,仿佛这地方不是刑部,而是他的大理寺衙门一般。 这反倒让卢忠有些不适应了。 说句实话,锦衣卫在朝廷的地位,咳咳,也就比宦官好那么一点点吧。 毕竟,锦衣卫拥有监察,缉捕,审判,甚至处刑的权力,基本是独立于朝堂之外的一套体系,完全受天子掌控。 朝廷各部虽然也有能牵制的手段,但是总体来说,在整个朝廷的体系当中,锦衣卫是一个异类。 或者说,锦衣卫是依托于皇权,而跳出了朝堂规则的范畴外的一干机构。 他们所做的大部分事情,都是直接对皇帝负责,而不是对朝廷负责。 因此,对于大多数的朝臣来说,这种机构存在的,就会妨碍朝廷的稳定运转。 托前几任指挥使的福,锦衣卫在朝臣里的名声,可不比东厂要好。 这次锦衣卫虽然是负责协助三司办案,但是就是帮着抓抓人而已,还不至于让他这个指挥使亲自出面。 所以对于两位朝廷大员的如此“礼遇”,着实感到受宠若惊。 好好的享受了一番这种感觉,卢指挥使砸了咂嘴,道。 “坐就不必了,毕竟,此案是三司会审,锦衣卫协助,这刑部和大理寺齐了,还差着都察院,二位不嫌麻烦的话,跟本指挥使,到都察院跑一趟?” 都察院? 俞士悦和江渊对视一眼。 此刻,俩人已经将刚刚的不愉快都抛到脑后去了。 平心而论,要是真的有法子,能够早点把这桩案子结了,江渊也不愿意一天天拖着,还得得罪俞士悦这么一个朝廷大员。 只是他们有点不明白,找都察院干嘛? 虽然三司会审名义上是三法司共同审理,但是实际上,都察院并不会过多干预司法层面的事务,只是代表朝廷进行督查而已。 要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传唤的官员品阶都不算高,所以都察院那边,只指派了一个佥都御史过来。 但是现在,这位指挥使说要到都察院去,显然不会是去找普通的堂官。 能让他们三个联袂而去,跑一趟的,也就只有都察院的长官,左都御史陈镒老大人了! 能到了惊动这位老大人的程度,这两位隐约觉得,不是什么小事。 但是事已至此,很明显这位指挥使并不想提前透露,于是俩人只得起身,朝着都察院的方向而去。 所幸,三法司的衙门离得很近,从刑部出去,没两步就是都察院了。 看门的小厮,见几位绯袍大员联袂而来,自是不敢怠慢,将人请进了大堂,便去禀报去了。 很快,他们就见到一个威严堂堂,不苟言笑的老大人,来到了门外。 毕竟面对的是七卿之一,三人皆不敢托大,连忙起身,拱手道。 “见过总宪大人。” 陈镒打量了一番他们的奇怪的组合,过了片刻,才拱手回礼。 各自落座后,陈镒便直接了当的开口问道。 “方才来禀报的人说,诸位是为王振一案而来?” 见三人各自点头,陈老大人花白的眉毛皱了皱,似是有些疑惑,道。 “老夫没记错的话,此案已经审了有近两个月,朝廷当中,多数和王振有所牵连的官员,都已经过了大理寺的大堂,难不成还有什么案情不清之处?” 倒也不是陈镒的记性不好,而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 这件事情虽然重要,但是也不至于让他时时关注着,虽然一应案卷和递上去的奏疏,老大人都会仔细看过。 但是他显然没有把注意力都放在这个上头,所以对于三人的来意,还是有所疑惑。 俞士悦苦笑一声,开口道。 “总宪大人,案情基本已经明朗,京中官员,和王振有牵连者,该罚的罚,该贬的贬,都差不多了,不过就是陛下那边,似乎觉得还有什么未尽之事,因此难以结案。” “本官本想在今日朝会上询问陛下,然而……” 眼见陈老大人的脸色有点变黑,俞寺卿连忙收住话头,当做什么都没发生,道。 “下朝之后,本官寻了江侍郎商议,接着,卢指挥使过来,也是为了这桩事情,此案乃三法司会审,因此我等短暂商议之后,便来了都察院。” 陈镒听明白了。 他倒是有所耳闻,大理寺和刑部,最近因为结案的事情,闹出了一些摩擦,但是凭他们俩,应该是没胆子,到都察院来找他的。 那么,这个提议就只能是,这个临时掺和进来的锦衣卫指挥使了。 最近糟心事太多,陈老大人也懒的说场面话,想明白之后,直接便道。 “这桩案子,拖的时日的确是久了些如今三法司齐聚,卢指挥使有什么想法,当可尽言之。” 见人齐了,卢忠倒也不卖关子,开口道。 “本指挥使奉圣命,协助三法司调查,这些日子,老大人们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 “如俞寺卿所说,京中的官员,和王振有所牵连的,大都彻查了一遍。” “但是,据锦衣卫的消息,除了京中官员,现在不在京中的,也有那么一些,和王振的关系不浅。” “本指挥使想着,这或许就是天子所说的,未尽之事?”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九章:不能都查吗?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一百九十九章:不能都查吗?都察院大堂。 卢忠的话音落下,其他三人的眉头都不约而同的皱了起来。 到了,还是俞士悦开口问道。 “指挥使的意思是,要查地方官员?” 京中的官员,都查的差不多了,那么不在京中的,自然就是地方官员了。 还未等卢忠答话,上首的陈镒就摇了摇头,道。 “王振这些年虽跋扈擅权,但终究未出过京城,和地方官员牵连甚少,便是公务往来,也是通过六部,地方上能和王振牵连的官员,少之又少。” “再则,京城官员查了个遍,声势已经够大了,各地官员何止万计,不宜动荡太甚,天子只怕并非此意。” 老大人一开口,就直接否认了这个可能。 或者说,哪怕卢忠真的是这个意思,陈镒也不会同意。 王振这些年,擅权僭越是固然的,但是他又没想篡位造反,还不至于培植什么地方势力。 他的影响力更多的是在中枢,所以查地方官,根本就是株连了,那可是比王振专权,更要严重的事情。 瞥了一眼明显感到有些可惜的卢忠,陈镒冷哼一声,沉声道。 “都到了这个份上了,卢指挥使就不要卖关子了,老夫观天子之意,已有结案之心,所差者不过一份契机而已。” “卢指挥使今日将我等齐聚,却如此模棱两可,难不成,是想让老夫亲自入宫去向天子质询吗?” 陈镒可和一般的朝廷官员不一样,别看他在天子面前跟个背黑锅的受气包势大。 但是实际上,左都御史在朝堂当中的地位,仅次于吏部尚书。 别人顾及卢忠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但是陈镒可不会给他半分面子。 他之前没管这档子事,是因为现在朝局稳定,这案子到底什么时候结,影响不大。 作为左都御史,有更多亟待他关注的政务要处理,所以甩手给了大理寺来处置。 但是如今,既然都找到他门上来了,那不管就不合适了。 事实上,对于陈镒来说,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上回军报到京之后,天子给了七卿重臣随时入宫请见的令牌,不知是为何,到现在都没有收回。 这件事情在俞士悦看来难办,但是在陈镒这里,不过进宫一趟的事情。 这可比在这里应付这个什么锦衣卫指挥使,要简单的多。 “这……” 卢忠连忙起身,拱手赔笑,道。 “总宪大人莫要动怒,本指挥也是猜测之语,何况,我这话还没说完,几位老大人便自己往地方官上攀扯,这可怪不到我身上。” “哼。” 陈镒冷哼一声,盯着卢忠没有说话。 身在中枢,他是有资格接触到相当一部分密奏的,虽然其中不包括锦衣卫的。 但是至少,他知道的,可远比普通的朝廷官员要多。 其中就包括,锦衣卫这些日子,假借查案的名头,向各家府邸渗透的情况。 不过,因为如今是新君刚刚继位,需要对朝廷加强掌控,所以朝堂的一干大员,也就没有过多干预。 但是这种容忍并不是无限度的。 至少,他们绝不会放任锦衣卫将势力延展到各个地方。 所以,陈镒说要进宫亲自去向天子质询,可不是单纯要去质询结案一事。 见此状况,卢忠也不敢怠慢,连忙道。 “着实是老大人们误会了,本指挥使说的是不在京的官员,但却不是地方官,毕竟,地方上能和王振有什么牵扯。” “我说的是,王振在时,受其命被外遣出京办事,尚未回京的官员。” 话到最后,卢忠的神情也严肃起来,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 俞士悦等人,将这番话在心中过了一遍,头上不由得渗出意思冷汗。 王振在时,受命外遣出京办事,且现在尚未回京的官员。 这几个限定词一出,那么这位卢指挥使到底指的是谁,也就呼之欲出了。 虽然卢忠一直说,他所说的,都是他自己的猜测。 但是在场的官员,心里头都清楚。 十有八九,这位锦衣卫指挥使大人,是受了天子的授意而来。 三品以下的官员,想来是不值当落进天子的眼中的。 而三品以上的官员,被遣派出京,现在还没有回来的,就只有…… 陈镒也认真起来,开口道。 “如今派遣在外的朝廷大员,一是靖远伯兵部尚书王骥,二是工部尚书石璞,他二人之前都曾和王振有所牵连,卢指挥使不妨直言,到底说的是哪一位?” 王振的案子,牵连虽广,但是却并不算特别大。 朝廷当中,基本上三品以上的官员,最多只有传唤训责的,实质性的贬谪等处罚很少。 至于真正的朝廷重臣,更是一个都没动。 但是很显然,卢忠,或者说天子,是觉得这件事情有些过于低调了。 这么一桩震动朝野的大案,怎么也得有一个足够分量的人来压阵。 前番,虽然处置了曹吉祥等一干内宦,但是终归,内宦只是内宦。 想要真正的给朝臣震慑,非要有一个足以媲美七卿的人,因此而被严惩才足够。 这恐怕,就是天子所说的“未尽之事”。 卢忠没有立刻回答,抿了口茶,轻声反问道。 “总宪大人,您既然说,这二位老大人,都和王振有所牵连,那,怎么就不能都审呢?” 将手里的茶盏搁在桌子上,卢忠的脸色依旧十分认真,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俞士悦心下叫苦,他怎么也没想到,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这两位可都不是什么小人物。 工部尚书石璞就不说了,正经的七卿之一,他的工部尚书,可是实授,年前受命,提督军务前往处州平叛。 至于靖远伯兵部尚书王骥,他的兵部尚书虽是虚授,但是他曾随大军三征麓川,在朝野上下的声望地位,丝毫都不比七卿要弱。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是大明到现在为止,唯一一个以文臣之身,以军功封爵的朝臣。 这一点对现在的文臣来说,极为重要。 因为王骥是文人出身,但是又以军功得爵,也就意味着,他可以名正言顺的担任五军都督府的官职。 这两个人,哪一个要动,都不是那么简单的。 俞寺卿是真没想到,这临要结案了,竟然还闹出这么一桩事。 他倒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卢忠这个锦衣卫指挥使,背后站的是天子。 换句话说,这次,或许是天子在借机调整朝局,又或者,是想借机阻止文臣对勋戚的侵蚀? 俞士悦和江渊对视一眼,皆是感到一阵头疼。 这种大事,哪是他们能够决断的了的。 想了想,二人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了沉吟不语的陈镒。 眼下,也只有他老人家能拿这个主意了…… 陈镒花白的眉毛绞在一起,不过没过片刻,他就抬头,对着卢忠轻轻摇了摇头,道。 “大战方止,朝局当以稳定为主,此二人皆是朝廷重臣,同时召回审理,动荡太大。” “何况,他们虽都和王振有所牵连,但有深有浅,我等虽行司法之事,但亦当以朝廷大局为重。” “因此,老夫的意思,只惩处二人当中,和王振交情深厚的同党即可,至于只是稍有牵连的,查清情由后,传命训斥便可。” “卢指挥使以为,如此可否?” 正文卷 第二百章:黑面厂公 , 陈镒问的是卢忠,但又不是卢忠。 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在身为左都御史的陈镒面前,显然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他真正想问的,是卢忠所代表的,天子的意思。 见陈镒如此坚持的神情,卢忠心下叹了口气。 事实上,在场的官员猜的都不错,卢忠的确是受了天子的旨意前来的。 这桩案子闹到现在,其实早就到了结案的时候了。 只不过前段时间一直忙于战事,没空管这桩事情,所以一直拖着。 至于现在,当然是因为,还差一条大鱼。 王骥和石璞,就是这最后的压轴。 当然,这两人都动,是不可能的,牵扯太大。 从卢忠的角度来看,如果要是从这二人当中选一个,他更愿意是王骥。 倒不是因为别的,纯粹是因为,他敏锐的察觉到,天子每次在提到这位的时候,神情当中都透着几分厌恶。 但是他也明白,王骥在文臣当中的地位,并不是那么容易被撼动的。 而且,王骥这个人太狡猾,锦衣卫查了许久,也没能抓住他和王振私下结交的实证。 所以他方才的话语,也仅是试探而已。 既然早有准备,卢忠自然也就不会露出什么失望之色,开口道。 “总宪大人所言极是,如今云贵等地苗贼作乱,战事正值紧要时候,王骥老大人这些年来辗转各地督战,想来,也和王振没什么交情,不过另一位,只怕牵扯不浅吧?” 拿不下王骥,拿下一个石璞也是好的。 毕竟,这可是实打实的七卿之一啊! 俞士悦偷偷看了陈镒一眼,见后者没什么表示,便知道,这件事情就这么着了。 于是,俞士悦开口问道。 “卢指挥使既然如此说,想必是已经有了眉目,可否详述?” 卢忠既然提起此事,自然是有所准备的,当下便开口道。 “这是自然,说来,此事也算巧合,前番本指挥使奉命,查抄王振及其党羽府邸,在一应赃物之中,查抄了一份北宋蔡君谟的《颜真卿自书告身帖跋》。” “此物,在王振的收藏当中不算十分珍稀,但是也算是珍品,因此,锦衣卫便派人查探了一番。” “后来,经王振府中下人辨认,此物是正统十三年二月,时任山西左布政使的石璞,在回京述职的时候,亲自送到的王振府上。” “巧合的是,没过不久,前工部尚书王卺,当廷和王振冲突,四月致仕后,石璞便被超擢,授工部尚书。” 俞士悦沉吟片刻,问道。 “卢指挥使的意思是,石璞以这份蔡襄的书法,当做贿赂,从王振手中取得了工部尚书之位?这,似乎有些草率吧!” 历朝文风,以宋是最盛。 苏、黄、米,蔡四人,被称为宋四大家,专擅书法,存世之作,也十分受文人的追捧。 《颜真卿自书告身帖跋》便是四家之中,蔡襄传世不多的墨迹之一。 王振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县学教谕出身,但是总归是读书人,对于书画字帖也十分喜爱。 不过要说,这一份墨迹,能换一个七卿之位,未免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毕竟,这份墨迹虽然难得,但也不至于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珍品。 想要给一个七卿定罪,那么证据就必须详实充足,经得起满朝大臣的质疑。 单凭这么一份墨迹,很难定罪。 毕竟,就算确定了,这份帖跋的确是石璞送给王振的,那也不能说明什么。 寻常的文人士大夫之间,若交情良好,也常常互赠书画礼物。 到了三品以上的官员,在朝廷的政务往来当中,不可避免的要和一些宦官交际。 互赠礼品,再正常不过。 除非能够证明,石璞给王振送礼,是为了谋求工部尚书之位,譬如书信之类的实证,才能真正定罪。 但是显然,卢忠手里是没有这些的…… “俞寺卿所说,倒也不无道理,单凭这个,自然不能确定,不过,本指挥使也只是说个可能而已,详情还需调查。” 沉吟片刻,卢忠继续道。 “不过,本指挥使没记错的话,外官调入京师,若非考评优异,按制当降品一级,视为平调。” “当时,石璞入京述职,吏部合议后,给予的考评是中上,并不到升迁的标准。” “承宣布政使为从二品,若按惯例,石璞当调任正三品的六部侍郎,未有功绩,而超擢为尚书,岂非有异?” 涉及到司法层面,显然是俞寺卿更加专业。 听了卢忠的话,俞士悦摇了摇头,道。 “这次调动,的确并不正常,但是官员调动,除了几条铨选铁则不可违反之外,总的来说,弹性还是比较大的。” “卢指挥使所说,外官调任京官,降品一级视为平调,确有此例,但这是吏部的惯例,而非典制,三品以上者,本就可视情况适当超擢。” “从品级而言,承宣布政使是从二品,工部尚书为正二品,并未越级提拔,虽然未经廷推,但是六部尚书,本就有天子简拔的先例,所以程序上来说,是没有问题的。” 说着,俞士悦看了一眼陈镒,于是后者便道。 “确实如此,要说超擢,前些日子,被天子简拔的项文曜,才是真正的超擢,但是只要没有违背铨选铁则,那么科道风宪,也不会贸然干预。” 大明的官员升迁,自然是有一定的规则的,也就是所谓的“铨选铁则”,但是同时,弹性也是比较大的。 概括来说,这份铁则的内容,其实很简单。 首先,官员的升迁流转,需要经由吏部。 也就是说,官职是公器,而不是皇帝的私权,天子不能越过吏部的正常程序,直接任命官员。 这种所谓的“传奉官”,是会被朝廷集体抵制的。 其次,正常情况下,官员考满,若无过错,可平调也可升迁,但是若非考核评语上品,不得越级拔擢。 这就是俞士悦所说的,从品级而言,从二品升正二品,程序上没有问题的原因。 所谓的京官优于外官,是惯例而非真正的朝廷典制。 尤其是到了三品以上的官员,对于吏部的依赖性会小很多。 他们的升迁,更多的是依靠朝堂的博弈,而不单单是靠自己的政绩。 所以,即便是知道,石璞曾经送给过王振字画,也知道石璞从一个地方的承宣布政使,被超擢为七卿之一,其中有蹊跷。 但是单凭这两点,却不足以断定当中就有必然的联系。 还是那句话,想要弹劾一位七卿级别的人物,如果没有详实完整的证据链,是不够的…… 听了俞士悦的解释,卢忠也皱起了眉头,半晌之后,道。 “也就是说,除非能够有证据证明,石璞给王振的字画,的确是为谋求尚书之位,动摇不了一位七卿?” 俞士悦和江渊等人对视一眼,无奈的点了点头。 这下,卢忠也有些头疼。 天子吩咐他的,只有让三司去查石璞这个人,但是其他的却没说。 这本不是什么难事,要是按锦衣卫的风格。 只要认准了人,管你是什么重臣不重臣,丢进诏狱里待上半个月,没证据也能变成有证据。 但是这回,天子对他有严令,锦衣卫只许从旁协助,不准擅自抓人,更不准私自审讯动刑。 这么一来,想要定罪,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王振府上的那帮下人,锦衣卫早就拷打过了,根本就没人知道,石璞去王振府上拜访,究竟谈了些什么。 人证物证都找不到,又是由三司主理。 何况涉及这种重臣,必定会引起满朝上下的关注,所以,假造也肯定是行不通的。 惯用的手段都不能用,一时之间,卢忠也感到棘手无比。 想了想,他只得道。 “不论如何,天子已经召石璞回京,预计这两日便到,就算定不了罪,但是过堂审讯,配合调查,总是没有问题的吧?” 这话一出,俞士悦等人便更加确认,卢忠是受了天子的授意而来。 不然的话,他怎么知道,天子已经召人回京了呢? 再想起最近一段时间,工部侍郎张敏搞的风风火火的匠户改制,这些老大人心里便清楚。 天子这是铁了心,要拿石璞这个工部尚书开刀了,没看见,连继任者都准备好了吗? 差事已经布置下来了,那么剩下的,就看他们三司,能不能查到石璞行贿得官的实证了…… 但是想起七卿在朝中的影响力,老大人们又是一阵头疼。 如今的局面,也只有先查一查别的地方,看看有没有什么突破口了。 ………… 乾清宫。 午膳过后,成敬照例捧着一摞奏疏,送到了天子的案前。 不过如今的殿中,除了照常侍候的内侍之外,还有一个特殊的人。 舒良! 不得不说,如今的舒良,和前些日子的谨小慎微不同,单是这一身大红织金的蟒袍,便可以看出他如今的意气风发。 当然,在天子面前,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恭谨。 成敬进来的时候,这位新任的东厂提督,正从一旁内侍的手中接过杯子,一边说话,一边给天子干着端茶递水的活。 将茶盏小心的搁在天子的面前,眼瞧着成敬走进来,舒良转过身,拱手为礼。 “见过成总管。” 不得不说,舒良是个聪明人。 自从发现郕王府的一干老人,都习惯这么称呼成敬为“成总管”之后。 他也跟着叫了起来,丝毫不觉得不好意思。 说着话,舒良上前,顺手将成敬手里的一摞奏疏接过来,放在案上。 整个过程,流畅的就像这都是他分内的事情一样。 那恭谨的样子,丝毫不见他这些日子,在东厂的铁血手段。 成敬虽然平素都在司礼监坐镇,但是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毕竟到了他这等地步的人,宫中有的是人,心甘情愿的为他效力。 因此,他也听说了不少,这位新任的厂公大人,在东厂的手段。 据说,他刚一上任,就从锦衣卫借了五百人,当场杖毙了一个想给他使绊子的百户。 接着,将手底下的七八个贴刑官都分别招到屋子里密谈,说了些什么没人知道。 但是出来之后,他直接将其中的三个人,都扔进了锦衣卫的诏狱里头。 不止如此,接下来的四五天里头,他更是雷厉风行,接连将东厂手下的几十个番子,都一同送进了诏狱。 诏狱里头的手段,别说是这些低阶百户和番子了,就算是朝廷大员进去,都得脱层皮。 具体怎么样了,除了锦衣卫内部的人和舒良之外,没有别的人知道。 反正,按成敬得到的消息,东厂这些被送进去的人,都还没有出来的。 现在宫里头,都暗自传他叫“黑面厂公”。 短短的几日时间内,宫里头的内宦,见了舒良都要下意识的躲着走。 不过,这些都和成敬没关系。 舒良越厉害,只能说明举荐他的成敬,眼光越好。 眼瞧着天子和舒良还有事情谈,成敬有眼色的拱手回了个礼,就打算退出去守门。 不料,刚走了一步,就瞧见天子摆了摆手,道。 “没什么机密的事情,是你听不得的,留下吧。” 成敬脚步停了停,于是站到了天子的背后。 接着,天子继续转向舒良,开口问道。 “这么说,东厂那边,现在你已经能够彻底掌控了?” 舒良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天子背后的成敬,心中隐约有些羡慕。 就从刚刚小小的细节当中,便能看得出来,他虽然被托付了东厂,但是距离真正的天子心腹,还有一段距离。 一念至此,舒良因为收服了东厂而带来的小小的志得意满,消散的无影无踪。 收服了东厂算什么,只有天子的宠信,才是他们这些内宦安身立命的根本。 这一点上,他还有一大段路要走! 恭敬的低下头,舒良答道。 “回皇爷,确实如此,金公公之前对他们管教的……过分松散了些。” “奴婢接手之前,卢指挥使跟奴婢仔细说了一番东厂如今的情况,奴婢这才知道,东厂如今各种来头势力的人都有,都快成了筛子了。” “奴婢想着,皇爷命奴婢提督东厂,必是有大用,所以便索性将身份不清不楚的,不怀好意的人,都交到了诏狱好好审一审。” “现下完全掌控倒不敢说,不过,总是有几分威信在底下人的面前竖了起来,指使他们替皇爷办事,应是不成问题的。” 朱祁钰抿了口茶,瞥了一眼底下依旧半弯着腰,神情谦卑的舒良,笑了笑,问道。 “你倒是大方,不怕卢忠看你的笑话。” 正文卷 第二百零一章:四家府邸 东厂之设,其中作用之一,就是为了牵制锦衣卫。 因此,这两个机构之间,可是明争暗斗了很长时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像是太宗之时,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深受信任,东厂只能听命而行,到了王振提督东厂的时候,连指挥使自己,都是东厂提督的走狗。 所以说,舒良能够这么干脆利落的,选择借用锦衣卫的力量,着实是不容易。 舒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 “不敢欺瞒皇爷,跟锦衣卫一块办事,奴婢的确不大习惯,您是没见着,奴婢带着锦衣卫的人到东厂的时候,那几个百户看奴婢的眼神,跟看叛徒似的。” “但是皇爷说了,给奴婢七日时间,东厂的情况又太混乱,奴婢手头一时没有可用的人,也只能找锦衣卫借一些使使,总归是替皇爷办事,卢指挥使也定是尽心的。” “不过如今,东厂这边肃清好了,之后也就不用再麻烦卢指挥使了。” 这番话说完,朱祁钰没什么反应,他身后的成敬倒是眉头一挑,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之色。 要不说这舒良是个聪明人呢? 这话里话外的,先是强调东厂和锦衣卫的“宿怨”,然后又说自己是着急替天子办事,最后彻底的把两边给撇开。 这份手段不算高明,但是从天子这一句玩笑似的话中,立刻就能听出真正的意思来。 这份心思,可真是叫成敬自愧不如。 搁下手里的茶盏,朱祁钰摇了摇头,道。 “你不必如此紧张,这次你做的不错,东厂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自是得握在手里,不稳定的因素,提早清除了,没什么问题。” “不过,你如此大动干戈,抓了这么多人,只怕不止是要掌控东厂这么简单吧?” 七天之内,将东厂的力量整合起来,是朱祁钰给舒良的一道考题。 做的好了,他这个位置坐的才稳。 很明显,舒良领会到了他的意思,并且把事情办的很好。 想要在这么快的时间内,把东厂这么一个筛子一样的机构,给掌握到自己手里。 首先要做的,就是要有一支足够强力且可靠的力量。 这个,舒良没有! 他自幼入宫,虽然后来被调到惜薪司之后,有出宫的机会,但是要在宫外培植势力,是不可能的。 而他在宫中受到重用,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根本没有足够数量的心腹,能够压服东厂。 所以他选择借用锦衣卫的力量。 这就是聪明人的好处。 那天朱祁钰告诉他,卢忠在宫外替他购置了一座宅子,并且会把东厂的基本情况告诉他。 可是,却没有提起过,他可以借助锦衣卫的力量。 但他却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就是能够洞悉局势的眼光。 卢忠告诉他锦衣卫和东厂的“宿怨”之后,他明知会招致东厂底下番子的不满,但还是果断的带着锦衣卫的人过去。 这是在两难的境地当中,果决判断的能力。 相较之下,他到了东厂之后,所用的一系列铁血的手段,反倒没那么让人惊讶。 毕竟,东厂是依附于皇权,但游离于朝廷典制之外的存在。 不在朝廷典制内的意思是,既不受朝廷典制的约束,也不会受到朝廷典制的保护,只需要向天子负责便是。 换句话说,别说是打杀抓捕了东厂几十号人,就是他把东厂给掀了,朝臣们也只会站在千步廊下看笑话。 当然,他们看完笑话,还是会借此机会,好好的弹劾一番。 但是这不是出于要维护东厂,仅仅是为了打击这位新的厂公,压制内宦势力的发展。 而对于舒良来说,他既然敢去提督东厂,就准备好了要被弹劾的准备。 反正不管怎么做,那些朝臣都是要找机会弹劾他的,趁早把自己手段狠辣的形象立起来。 这样不仅能够用最快的速度,掌控东厂的势力,更能够给外头朝臣们一个震慑。 告诉他们,这个新任的东厂提督,不是好欺负的。 注定阻止不了他们对自己的恶意,那就先吓退一帮胆子小的。 面对天子的询问,舒良脸上谄媚的笑意更甚,道。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皇爷您,奴婢将那些人都投进诏狱里头,也是想着,能不能查出些线索,毕竟,您吩咐的事情,才是最紧要的。” 朱祁钰神色一动,问道。 “这么说,是查出些东西了?” 他之所以这么快的就给东厂找了一个新的掌事人,最大的原因,就是要查出那次杨善组织的聚会的内情。 毕竟,相对于更擅长缉捕审讯的锦衣卫来说,从三教九流的渠道打探消息这种事情,东厂才更合适。 提起正事,舒良脸上奉承的笑容也收敛了几分,开口道。 “皇爷容禀,东厂在京城各处大的酒肆,青楼,赌场,的确都安排有暗线,不过前段日子,金公公提督东厂,令他们不得轻举妄动,因此,这些人也就没怎么仔细打探消息。” “不过,奴婢这次肃清东厂,抓出来不少各方势力的人,从他们口中,倒是撬出来了一些消息。” 虽然对于舒良说,聚会的事情没有太多头绪有些失望,但是朱祁钰还是问道。 “什么消息?还有,你说东厂里头有各方势力的人,到底,都是哪些家的?” 不知为何,舒良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片刻后才开口回道。 “回皇爷,这些人里头,多是锦衣卫的人,还有一部分,是王振用来监视马顺的,再有就是,有几家勋戚府邸,塞进来了一些人,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些,是被一些御史收买,替他们探听消息的。” 朱祁钰深深的看了舒良一眼。 怪不得他脸皮这么厚的人,都会感到不好意思。 用锦衣卫的人,抓锦衣卫安插在东厂里头的细作,这已经不是过河拆桥了,这是边过河边拆桥。 他也就是笃定了,卢忠是受了自自己的授意,不敢跟他翻脸,不然这般举动,卢忠早把人撤回去了。 至于御史这边,朱祁钰也听说过一些。 朝廷设科道官员风闻奏事,但是这帮御史,又不可能天天蹲在街头听流言。 所以有不少在京城当中,捞不着外放出去的御史,就会去找锦衣卫或者东厂,希望能够从他们手里拿到第一手的消息。 这些都是利益交易罢了,倒是没什么奇怪的。 不过,勋戚…… 朱祁钰的眸中闪过一道光,淡淡的道。 “你方才说,勋戚也有塞人进去,具体,是哪几家?” 舒良明显感觉到,天子对于此事关注颇高,于是不敢怠慢,小心道。 “基本上,各家勋戚都有,不过,多是一些来混日子的,奴婢筛选了一下,这里头有古怪的,共有四家府邸。” 朱祁钰皱了皱眉,随即便反应过来。 东厂不比锦衣卫。 说到底,锦衣卫是正经在编制内的,属于上直二十六卫之一,其中人员吸收,还是有一定的规矩和流程的。 但是东厂是太宗所设,压根就不在朝廷的典制当中,又因为其需要打探消息的缘故。 其中的人员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正因于此,东厂更容易安排人进去混日子。 说到底,勋戚发展到现在,快的已经传了四代,成为了一个庞大的家族。 家族大了,总有旁系的子弟,需要找份差事做做。 不需要什么才能,又能够仗势欺人的东厂,也就成了首选的地方。 这些人显然不全是刻意安排进来打探消息的,但是毋庸置疑,其中肯定混杂着真正的细作。 这些真正的细作,就是舒良所说的“有古怪的”。 于是朱祁钰问道。 “哪四家?他们和旁的,又有何不同?” 舒良道:“这四家府邸,分别是英国公府,定西侯府,阳武侯府,还有驸马都尉焦敬府邸。” “京中勋戚,大多都有旁系子弟,原先就在东厂做事,但是自从土木之役以后,又安排进东厂的,基本都是这四家的人。” “奴婢察觉之后,将后来安排进来的,都抓进了诏狱,奴婢要说的消息,也正是从他们口中得知的。” 英国公府,定西侯府,阳武侯府,焦敬…… 朱祁钰将这几家府邸的名字,在心中翻了翻,脸上不由得浮起一丝冷意。 果然,这帮人还是勾搭到一起了。 英国公府,现在是三房的张軏在做主,东厂里的人,毋庸置疑是他新派的。 定西侯府,向来和英国公府走的很近,初代定西侯蒋贵,今年正月病逝,承继爵位的,是蒋贵刚满十六岁的孙子蒋琬。 宁远伯任礼,不,现在应该称为宁远侯任礼,就是通过定西侯府,牵上的英国公府的线。 对任礼起疑之后,朱祁钰特意命卢忠,暗中查过定西侯府的关系网。 结果,自然是大有收获。 定西侯蒋贵共有四子五女。 他病逝之后,本该是长子蒋义袭爵,是因为蒋贵的长子蒋义身患足疾。 按理来说,这种情况,要么由次子袭爵,要么由长房长孙袭爵。 两种情况,都是有先例的。 最典型的,就是如今的英国公府。 张辅死后,其长子张忠因病不能袭爵,但是还有长孙,然而最终,却是幼子张懋袭爵。 所以事实上,在长子身患疾病不能袭爵的情况下,最终具体是谁来袭爵,要看朝廷的决定。 最终朝廷的决定,是由蒋义的长子,蒋贵的长孙蒋琬袭爵。 朱祁钰特意查问过当时的情形。 英国公府,在其中出了不少力,更准确的说,是张軏帮蒋义,保住了长房的爵位。 这一点,便足以让朱祁钰将他划归到张軏一党当中了。 除此之外,定西侯府,还有两个地方,引起了朱祁钰的注意。 在蒋琬成功袭爵之后,蒋义将自己的大女儿,嫁给了都指挥佥事孙继宗的儿子孙涟。 朱祁钰不清楚,这其中有没有张軏牵线搭桥,但是这个孙继宗不是别人,正是孙太后的亲哥哥,朱祁镇的亲舅舅。 在此之前,蒋义的两个妹妹,一个嫁给了羽林前卫指挥使李秀,一个嫁给了金吾后卫指挥使张勇。 羽林卫和金吾卫,同属上直二十六卫。 而且,是最要紧的,职掌守卫巡警,负责宫禁安全的禁军队伍。 朱祁钰记得很清楚,前世,南宫复辟时,石亨等人就是从羽林前卫把守的宫门处,进到宫城里的。 虽然事后封赏当中,没有涉及到定西侯府。 但是有这层关系,他还是不得不怀疑,那桩事情当中,定西侯府到底有没有暗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至于剩下的两家府邸。 焦敬不必说,朱祁镇亲征的时候,能够放心将京营的大权暂时交给他来保管,必定是他的死忠。 而阳武侯府…… 先皇有二子三女,长女顺德公主和次女永清公主为废后胡氏所出,永清公主早逝,顺德公主下嫁驸马都尉石璟。 幼女常德公主,为皇后孙氏,也就是如今的孙太后所出,下嫁驸马都尉薛恒。 不巧不巧的是,这个薛恒,是初代阳武侯薛禄的次子,也是如今的二代阳武侯薛诜的亲叔叔。 也就是说,这四家府邸,要么是朱祁镇的死忠,要么,就是和孙太后有姻亲关系。 这个时候,他们派人混进东厂,意图自然是昭然若揭。 朱祁钰心中一阵庆幸,幸亏他因为杨善一事,提早从金英手中拿回了东厂。 不然的话,再过一段时间,勋戚当中陆陆续续再有子弟被安排到东厂里头供事,这四家混迹其中,可就没有现在这么显眼好查了。 收回了心思,朱祁钰望着舒良,开口问道。 “既然如此,那就说说吧,他们派进来的人,究竟都交代了些什么?” 舒良看着天子方才神情一阵变换,便知这四家勋戚之间,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秘密。 于是立刻下了决心,回去之后要再细查一番。 不过当下,显然还是奏对更加紧要。 沉吟了片刻,舒良开口道。 “这些人供认了不少消息,但是其中有不少,都是假的,奴婢筛了些相对可靠了,先禀了皇爷,其余的,之后审完,再写个具体的本章,给皇爷送上来。” 待朱祁钰颔首认可,舒良继续道。 “首先,他们受命混进来,都是为了刺探消息,主要是宫中的消息,除此之外,如果有机会的话,还可以拉拢一部分内宦,具体是要做什么,他们也不清楚。” “其次,他们相互之间并不认识,而且嘴很严,锦衣卫那边,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撬开他们的嘴。” “其中有一个人供认,他们还假借东厂的身份掩护,联系过一些朝中的大臣,这其中,就有皇爷吩咐奴婢,要重点关注的……鸿胪寺卿杨善!” 正文卷 第二百零二章:王文的去处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二百零二章:王文的去处舒良带来的消息很多。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然还是张軏等人暗中联络杨善,在朝中活动,想要迎回太上皇的消息。 “奴婢根据那人的证供,他们联络了不少朝臣,但是明确表示,会尽力营救太上皇的共有四位,分别是鸿胪寺卿杨善,右副都御使罗通,大理寺少卿薛瑄,太常寺少卿许彬。” “这四人当中,杨善和英国公府交厚,许彬和定西侯府交厚,据查,二人还收了两府的银两,以做联络其他大臣之用。” 听了舒良的话,朱祁钰皱紧了眉头,感到有些棘手。 杨善和许彬,是锦衣卫早就查到的人,卢忠早就命人将他们严加监视起来,这些日子,他们的确见了不少人。 但是能够确定被他们拉拢的朝臣不多,而且品阶都不高。 真正让朱祁钰感到头疼的,是罗通和薛瑄。 罗通之前是兵部郎中,土木一役的军报到京之后,他被提拔为右副都御使,协同镇守居庸关。 瓦剌一战当中,虽然也先没有打到居庸关,但是从头到尾,居庸关收拢了大量四处关隘的百姓,因此保证了坚壁清野战略的顺利实施。 在边境人心惶惶,边将不战而退的时候,是罗通当机立断,将逃逸的边将通通下狱,暂时稳定了居庸关一带的军心。 这些虽然不能算是战功,但是也是功绩,不能抹杀。 也就是说,他是这次瓦剌之战当中,应当叙功的人,而且,他是于谦举荐的人。 至于薛瑄,他虽然官职不高,而且在此战当中,也没立什么功劳。 但是,他在士林当中的评价很高! 之所以如此,主要有两个原因。 薛瑄的官职不高,但他本身,是朝中几个少见的,专注于儒学的大宗师,他所开创的“河东之学”,被称为大明的两条文脉之一。 而另一条文脉,就是王阳明的“心学”。 在王阳明还未出世的几十年中,薛瑄可堪称是大明文坛执牛耳者,在整个文人当中威望很高。 虽然如今,他的整个体系还未形成,但是在士林当中的影响力已经非常大了。 薛瑄入仕之后,在都察院呆过一段时间,当监察御史,后来就被调到了大理寺。 让他真正在士林当中打响名气的,是他主审了王振的侄儿王山奸污锦衣卫军官之妾的案子。 当时,正是王振权势最盛之时,但是薛瑄顶着王振的压力,在朝中为此案翻案。 虽然最后没有成功,但是他先是被下诏狱,其后又被削职为民,在士林当中,赢得了一片赞誉。 被罢官之后,薛瑄四处讲学,聚拢了不少的门人,理学宗师的名头也渐渐传开。 之后土木军报传来,薛瑄作为被王振迫害的官员之一,理所当然的被官复原职。 所以说,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是最让人头疼的。 薛瑄和王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同一类人。 对于王文来说,他坚定的认为,土木一役的过错,全都源于太上皇,所以太上皇一旦回来,对社稷江山有大危害。 但是对于薛瑄来说,他却认为,礼法乃国之根基,君王乃社稷之本。 作为一个理学大宗师,礼**序,是他誓死捍卫的东西,所以他坚定的认为,必须要迎回太上皇。 这种人,其实最难对付。 他信念坚定,清廉律己,不畏权势,也无心仕途,无论是威逼利诱,对于他来说,都没有用处。 私德无暇,公务无错,但是他却不在自己的这一边。 这种“忠臣”,对于现在的朱祁钰来说,才是最让人头疼的。 眼见天子为难的样子,舒良想了想,大着胆子问道。 “皇爷,既然探明了他们的身份,那么不如让东厂或者锦衣卫,将他们先捕了来,到了诏狱里头,自然一切好说。” 朱祁钰没说话,只是瞪了舒良一眼,吓得舒良连忙跪倒在地,道。 “皇爷恕罪,奴婢也是为皇爷着想,一时迷了心窍,请皇爷恕罪。” “起来吧。” 朱祁钰摆了摆手,淡淡的道。 “下不为例,东厂朕交给你了,但是你也要懂分寸,无故擅抓朝廷大臣,亏你想得出来,朕前脚下诏抓人,后脚六部七卿就会联袂进攻,真要是闹将起来,朕都保不住你!” 老实说,舒良的建议,朱祁钰从一开始就考虑过。 但是很可惜,别说是杨善他们还没什么行动,就算是有了,锦衣卫和东厂也不能出动。 不为别的,在现在这个时候,迎回太上皇,才是真正的政治正确。 虽然东厂探查到的只有这几个人,但是朝中持这种想法的,却必定大有人在。 这其中,只怕不乏七卿之辈。 至少,于谦是这样的。 现在的朝中,除了王文是坚定的反太上皇一派,其他的人,或多或少,都在想着要迎回太上皇。 毕竟,就算是太上皇,那也是一国君王。 太上皇在虏营一日,就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们,大明所经受的耻辱是何等深重。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杨善等人所做的,才是顺应朝中的大势。 贸然轻举妄动,只会让这些力量迅速结合起来。 一个鸿胪寺卿不算什么,但是薛瑄这种文宗大家,罗通这种大战功臣,又岂是能够轻动的? 再说了,现在大战刚刚结束没有多久,朝廷还没顾得上这档子事儿。 这么一闹腾,真正翻到台面上来,那才真的是不管不行。 想了想,朱祁钰吩咐道。 “东厂就做东厂的本分事,你回去和卢忠交涉一下,先把这些人给盯死了,他们联络和什么人,谈了些什么,都尽量打探下来,但是不许轻举妄动,明白吗?” 为今之计,也只能先把人盯住。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先把他们的筹划打探清楚,才好确定下一步要怎么办。 见天子的神色稍稍好了一些,舒良才放下心来,赶忙领命,然后退出了大殿。 待舒良离开之后,成敬往前走了一步,伸手将桌案上已经凉了的茶水换上新的,道。 “皇爷,舒良也是为您着想,您不必动怒,他做事情,还是有分寸的。” 朱祁钰轻轻点了点头,道。 “将东厂交给他,朕自然是放心的,但是舒良这些日子,想要立功的心思,有点过于盛了,少了几分最开始的冷静,需得敲打敲打他,不能太过急躁。” 说着,朱祁钰抬手,从身旁的奏疏中抽出几本,放到成敬的面前,道。 “你瞧瞧,这些,都是弹劾他的。” “他在东厂的一番作为,固然是狠辣果决,但是朝臣这边,也警惕着呢,这个东厂厂公,可不好做!” 朝廷的大多数奏疏,都要先送通政司,然后送内阁,再送到宫中。 成敬虽然现在坐镇司礼监,可也不是所有的奏疏,都会经过他的手。 接过天子递过来的奏疏,成敬翻看了一番,不由得失笑,道。 “皇爷,这都是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也亏得这些老大人能翻得出来。” 这些奏疏,大约摸有七八本,里头有两本弹劾舒良在东厂行事蛮横,有损皇家威仪的,还算是名正言顺。 但是剩下的奏疏,却是弹劾舒良以前在惜薪司的过错,说什么克扣宫中薪炭,以权谋私。 都不知道是什么年月的事情了,还拿来弹劾。 朱祁钰也是一笑,道。 “东厂说到底,不在朝廷之中,里头的人也不是朝廷命官,舒良对他们手段再狠辣,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朝廷弹劾,终究还是有些忌讳的,东厂和锦衣卫的内务,还不是他们能干预的。” “所以要弹劾,也就自然只能去寻他以前的错处。” 说着,朱祁钰正色起来,道。 “这也是朕要跟你说的,舒良如今骤然被提拔,在东厂行事又如此张扬,这暗中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已经盯上了他。” “加上,他如今又立功心切,难免会被人抓住错处,你对他有恩,寻个机会,尽快提点他一番,莫要真的闹出什么事端。” 有前世的经验,朱祁钰知道,舒良本是个谨慎的人。 但是如今,可能是骤居高位,有些失分寸,若是他不能很快调整过来。 那么少不得,朱祁钰要让他回后宫当中,冷静一段时日。 不然的话,以他现在的状态,闹出事端,怕是朱祁钰也未必保得住他。 成敬心头有些感动。 他终于明白,天子为何要跟他说这么多的话。 宫里头的宦官,虽然看着风光,但是实际上,不过是天子家奴而已。 天子用得着的时候,风光无限,但是天子用不着的时候,打发守陵都是恩赏。 东厂提督,说白了就是替天子干脏活的。 大多数时候,活干完了,朝臣也得罪够了,被丢出去平息众怒,是常有的事。 但是天子跟他解释的如此仔细,显然是不希望,舒良真的成为朝臣的众矢之的。 这份心意,让成敬心中很是感念。 重重的点了点头,成敬道。 “皇爷放心,内臣今日回去,就去找舒良,定将皇爷的一番爱护,都叫他知晓。” 朱祁钰放下心来,将此事暂且搁下,拿起手边的茶盏,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 随后,伸手翻了翻成敬刚送过来的奏疏,开口问道。 “内阁今日送来的奏本里头,可有什么紧要的事?” 这一世,除了养成良好的作息习惯之外,朱祁钰也习惯着,不再那么“勤政”。 底下送上来的奏本,经过内阁的“票拟”之后,他都会让成敬再过一遍,按照事情的紧急重要程度,相互排个序。 优先挑拣着重要的事情,先来处理。 按说,这件事情,本该内阁来做。 但是内阁如今只有陈循,高谷两人,忙票拟都忙不过来,也就先让成敬来做了。 成敬上前,从一堆奏事当中,挑了几份,先放到朱祁钰的面前,道。 “除了日常的事务之外,今天的奏疏里头,倒是有几件事情,需要皇爷先过目。” 成敬边说,朱祁钰边拿起奏疏浏览起来。 “一是关于瓦剌一战当中,文臣的封赏升迁问题,吏部已经拟了一份名单,但是这里头,有两个人的品阶太高,需要皇爷您亲自来定。” “这几个人,分别是指挥紫荆一战的王文,以及随同游说脱脱不花的王翱。” 朱祁钰点头,问道。 “吏部给他们拟定的封赏,是什么?” 成敬答道。 “吏部议,王文老大人临危受命,游说脱脱不花退军,其后奉命提督紫荆军务,不受也先诡计所扰,力保紫荆,指挥击退也先大军,此战当属首功。” “故升品一级,授从一品光禄大夫,授文勋为从一品柱国,追授其父及祖父为正一品特进光禄大夫,其妻授二品诰命夫人,准荫一子为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加恩一子入国子监。” 古人说封妻荫子,便是由此而来。 王文在此战当中,算得上是历尽艰辛,如此大战结束,作为正面击退了也先的提督大臣,再加上他游说谈判的功劳,吏部给出了几乎顶配的封赏。 追授先人,封妻诰命,恩荫二子,这已经算是文臣能够拿到的最高封赏了。 再往上,就得是军功爵位了,但是这种爵位,已经说了,非正面领军不得封。 朱祁钰点了点头,问道:“王翱呢?” 成敬答道:“王翱老大人,镇守辽东多年,随同王文老大人游说脱脱不花,说服其顺利撤军,亦有大功。” “故吏部议,授文勋正二品正治上卿,其妻授三品淑人诰命,准荫一子为五品千户。” 相对而言,王翱的封赏就少的多,但是也同样令人羡慕。 要知道,这份封赏里面,最有含金量的,就是荫授的锦衣卫指挥使和千户。 这两个,虽然都是虚职,但是却是世袭的武官职位,算是正式武官的预备役,如果朝廷需要,随时有可能转为实授。 这次大战当中,因为土木一役损失惨重,就有不少的虚授千户,直接转为了实授。 相较之下,其他的封赏,倒是不值得一提了。 当然,这些封赏,只不过是中规中矩罢了。 吏部专门有稽勋司负责此事,是出不了错的。 他们之所以把这两个人单拎出来,说需要皇帝亲自决断,是因为最重要的封赏,是吏部没办法确定的。 那就是,升迁! 对于官员来说,封妻荫子固然是他们所追求的,但是最重要的,还是官场仕途。 王翱和王文两个人,立下大功,升迁是一定的。 但是他们二人,都已经是距离七卿只差一步,要往哪个职位上升迁,可就不是吏部能够决定的了的事情了。 朱祁钰本来是想,让王文此战之后入内阁,凭着游说脱脱不花的功劳,应该是足够的。 但是如今,王文的表现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 有了“不受也先诡计所扰,毅然下令进攻”和“布置指挥正面击退也先主力”这两个大功傍身。 朱祁钰就不得不变一变最开始的想法了。 沉吟片刻,朱祁钰道。 “传旨内阁,王文于此战有功,加授少师,王翱镇守辽东多年,理应论功,加授太子太师,晋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入直文渊阁。” 正文卷 第二百零三章:不按套路 , 零零星星的雪花飘落在屋檐上,一排长长的廊庑下,是来来往往急匆匆的青袍舍人。 虽然那次朝会上,天子金口玉言,说内阁定员六人。 但是如今一个多月过去了,内阁当中,还是只有陈循和高谷两位老大人。 倒是有提议增补阁臣的,但是无一例外,都被天子以如今事急,容后再议的理由,搁置不提。 不过这也是有好处的,那就是中书舍人变多了。 虽然天子给内阁的辅臣都加了尚书衔,并且金口玉言,形成了惯例,但是那是为了提高内阁阁臣在朝中的地位。 事实上,象征内阁的本职的大学士,仍旧是正五品的官衔,这是从开国就定下来的。 也就是说,内阁是个正五品的衙门。 天子要给内阁定制,吏部自然不敢怠慢。 按照正七品衙门的配置,正堂官至少要有一个佐贰官。 天子有言在先,内阁六人俱为辅臣,官职并无差别,只有执掌之事有所区分。 所以按照制度,六辅臣皆是正堂官。 如此一来,内阁就配备了六个中书舍人。 除此之外,内阁西侧有制敕房有四个敕房舍人,负责抄写诏书、诰命,册表等公文。 如今内阁只有两个人,所以这十个中书舍人,自然全听陈循和高谷两个人调遣。 虽然辅佐的人多,但是毕竟只能做些抄写,呈送之类的小事,真正的票拟之事,还得由阁臣亲自来做。 因此,两位老大人的工作量,也就是稍稍减轻而已。 小小的隔间当中,陈循抬眼一瞧,砚台里的墨水已经快没了,正要开口唤外间的中书舍人来研墨,却见已经过了晌午。 揉了揉酸胀的眼眶,陈循直起腰,打算出去用个午膳。 刚从桌子后面转出来,还没踏出门,就瞧见高谷迈步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奏疏。 内阁是不管饭的,除了天子偶尔会赐宴之外,基本上都是自己带过来的午饭。 见高谷过来,陈循先是一愣神,随即便开口道。 “世用来了,老夫刚好要去用饭,前些日子,老夫府中来了个江浙厨子,花雕醉鸡做的甚好,世用同老夫一起前去如何?” 高谷神色有些不自然,摆了摆手,道。 “次辅,用饭一事稍待,这是天子刚刚批复的,礼部的奏疏,老夫有些拿捏不准,所以过来跟次辅商量一番。” 事实上,内阁现在的情势有些微妙。 自从上次天子命陈循二人各自推举阁臣之事后,原本合作的甚为默契的二人,就暗中生了嫌隙。 这种淡淡的裂痕,虽然很难为外人而察觉,但是却切切实实的存在着。 尤其是,当内阁的地位卑天子进一步提升之后,这种裂痕越来越明显。 这些日子,两人已经很少像以前一样一同用膳了。 陈循本也是客气客气,他早就瞧见了高谷手里的奏疏,点了点头,便引着高谷在一旁坐下,接过他手里的奏疏,看了起来。 刚翻了个头,陈循就眉头一皱,望着高谷,轻声问道。 “礼部?” 内阁的事务众多,正常来说,如果是难以决断的大事,不管是高谷,还是陈循,都会主动去找对方商议。 这份奏疏陈循没有见过,显然,是高谷票拟之后,直接呈送御前的。 这也就代表着,不是什么军国大事,没有必要两个阁臣一同票拟。 何况礼部清贵,能有什么大事? 见陈循疑惑的望着他,高谷苦笑一声,道。 “次辅,这份奏疏所言,并不是什么大事,今年乃是陛下登基之年,各地藩王循例递了册表,要入京觐见,于是礼部上奏,想让各地藩王,于年节时入京朝拜。” “这本是惯例之事,走个过场,老夫票拟时,给出的意见是大战方止,各地藩王不宜擅离封地,可是,被陛下驳回了。” “什么?” 陈循低头,略过前面的奏疏内容和票拟,直接来到最后的朱笔御批处,只见上面写着。 “……准礼部所奏,宗室藩王,皆为朕之长辈,许久未见,甚是想念,为表亲亲之谊,命各宗室,自奉国将军及县君以上,皆入京朝拜……” 看完之后,陈循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藩王朝觐,是太祖之时定下的规矩。 一般来说,新君继位,或是每隔三年,郡王及以上宗室,可以入朝觐见。 但是实际上,随着太宗靖难之后,朝廷对于宗室亲王的管束越加严苛,这条规矩基本上已经算是废了。 永乐时期,每隔几年,还会有宗室入京的情况,但是到了先皇时期,就基本没有了。 所以正常来说,宗室一旦就藩,就代表着这辈子就回不了京城了。 所以就像高谷说的,礼部这道奏疏,就是走个过场,例行询问一下而已。 可谁想到,就这么惯例性会被驳回的事情,天子竟然准了? 要光是准了也就算了,还足斤加两。 就算是按太祖的规矩,朝觐者也不过止于郡王。 可陛下的御批上写着“奉国将军及县君以上,皆入京朝拜。” 这是什么概念? 按照大明的宗室袭封规矩。 皇子分封为亲王。 亲王嫡长子承袭亲王位,余子分封郡王,女封郡主,郡主下不封。 郡王不世袭,其子皆封镇国将军,其女封县主,其孙封辅国将军,孙女封郡君,曾孙封奉国将军,曾孙女封县君。 大明到现在,从太祖到现在,传到今上这里,按辈分算,是第五代。 也就是说,就算是从太祖那时分封的亲王算起,也最多传了五代或六代。 天子说奉国将军以上皆入京,基本上就算是说,宗人府在册的所有宗室,都要入京。 陈循明白高谷为什么要来了,将奏疏放下,他开口道。 “太祖至今,各地宗室繁衍生息,老夫虽未查过,但是约莫也有数千人,如此大批量的宗室进京,怕是要劳民伤财吧?” 高谷叹了口气,也是感到一阵头疼。 天知道皇帝这是哪根筋搭的不对,要召这么多的宗室进京。 这朱批上还说什么“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高谷老大人就想问问。 陛下您自幼长在京城,最晚就藩的襄王殿下离开京城的时候,您才刚满一岁,哪来的甚是想念? 当然,也就是发发牢骚而已,真叫他去当面质问,他是不敢的。 点了点头,高谷道。 “确实如此,如今距离年节,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时间紧张还在其次。” “各地藩王进京,须得动用仪仗,少不得要沿途侵扰,地方招待。” “如此大批量的宗室进京,礼部也需要提前筹划布置,安排住处及迎候事宜,十分麻烦不说,还要靡费不少银两。” “如今大战方止,国库本就不够充裕,这么一闹,怕是更要难以为继。” 事实上,见到朱批的时候,高谷就感到一阵后悔。 他一开始,就应该直接自己把这奏疏送进宫去,当场跟天子陈明利害。 这如今朱批已经下来了,虽然没有正式拟诏,不算真正的圣旨,还可以再商量。 但是这个时候再去找天子,毋庸置疑,是有点驳天子的面子。 这也是高谷过来,找陈循的原因。 “次辅,天子毕竟久在京师,或许对于宗室人数,并不详知,不如你我一同进宫,对天子陈明利害,劝陛下收回旨意,如何?” 正文卷 第二百零四章:奇怪的旨意 听着高谷诚恳的建议,陈循的脸黑了黑。 他就知道,这个时候来找他,准没好事! 不管天子是因为一时疏忽,还是刻意为之。 反正这个时候进宫,就是驳了天子的面子,一顿骂肯定是少不了的。 这个高世用,明明是他票拟的奏疏,却要拉自己来顶缸,真真是老奸巨猾。 但是没奈何,内阁如今以他为首,出了这种事情,他就算不愿意,也得出面。 叹了口气,陈循起身,道。 “既然如此,那老夫就随你走这一趟吧!” 陈老大人可以的在“随你走”这三个字上,加了重音。 那意思很明显。 虽然陈循认为,奏疏就是让他来票拟,也不会是其他的意见,但是说到底,不是他票拟的。 既然事情是你高世用惹出来的,那到了天子面前,这霉头就得你来触。 我陈德遵,是“随你”走这一趟,可不是主要发言人。 相对而言,高谷却是平静的很,脸上浮起一丝笑容,拱了拱手道。 “既然如此,那就劳烦次辅了。” 他心里清楚,这个陈德遵,就知道在面子上争高下。 真到了天子面前,高谷才不信,他会愿意放弃次辅先开口的机会。 毕竟,这种小细节,往往体现着地位的高低。 对于陈循这个官迷来说,断断不会因“小”失“大”。 他也就这会,逞一逞口舌之利了。 两个人虚情假意的起身,刚走到门口,迎面就见着身着宦官袍服,带着皮帽的成敬走了进来。 然后,高谷就看到,陈循以不符合自己年龄的速度,一下子窜了出去。 接着,满面笑意的迎着成敬过来的方向,拱手为礼,道。 “成公公可是为天子刚刚批复的礼部奏疏而来?” 成敬停下脚步,神情略有些疑惑,道。 “咱家是……” 话未说完,就被陈次辅打断,道。 “老夫就知道,天子不会如此妄为,宗室进京,劳民伤财,靡费甚重,如今朝廷国库吃紧,天子体恤宗室,想来是让成公公来拿回礼部的奏疏的?” 高谷在一旁,念头一转,就明白了陈循的用意。 这件事情,涉及到天子的面子。 他们两个阁臣,谁来提都不合适。 只有成敬是天子的身边人,说了也不会触霉头。 而且由天子“主动”收回,也能最大限度的维护天子的颜面,可谓是最好的处理办法。 于是,高谷紧着附和,道。 “不错,成公公,宗室入京,一路少不了要惊扰百姓,天子圣明,定是体恤生民不易,所以遣公公来收回奏疏?” 面对两个阁臣这么明显的暗示,成敬再不明白,他就白白在司礼监待了这么久了。 拱了拱手,成敬开口道。 “原来两位阁老说的是此事,但请放心,方才陛下已经召了大宗伯入宫,专门商议此事。” “过些时候,旨意便该到内阁了,陛下严令,此次宗室入京,自启程至京城,不得惊扰百姓,不得接受地方官吏招待,以封地为准,各宗室路途中的花费,由一地藩王承担。” 这…… 两位阁臣面面相觑,最终,还是陈循犹豫着问道。 “成公公是说,此事,大宗伯应了?” 成敬含笑点头。 这回,换陈循两个人看不懂了。 这件事情,最该反对的,其实应该是礼部和户部。 户部要出钱,肯定是老大不愿意的。 当然,考虑到现在户部的那位大司徒,刚刚因为胡椒苏木一事,被天子在后头撑了一回腰,大概率只能把这个苦果咽下去。 但是礼部竟然也不反对,就让他们没想到了。 礼部是典型的闲的时候闲死,忙的时候忙死。 今年下半年,礼部就没闲着过,东宫大典,登基大典,册封皇后大典,几个仪典忙完,立刻就开始准备冬至节和年节的仪典,忙的不可开交。 宗室进京,而且是这么大批量的进京,安排住处,迎候事宜,再加上宴席,朝拜仪典。 这么一通忙下来,礼部的工作量,保守估计要比寻常年节翻上一倍。 大宗伯那个恬淡的性子,竟然也能答应下来? 要知道,礼部那位可是大佬,资历深厚到,天子在他面前也只能好好商量。 这种已经沿袭了十数年的惯例,大宗伯只需一句年年如此,便可以搪塞回去。 结果,竟然就这么定下来了? 虽然还没有形成正式的旨意,但是作为承旨部门的礼部,都已经没什么意见了,那他们还折腾个什么劲。 要头疼,也是该出钱的户部和该出力的礼部头疼。 于是,陈循侧过身子,道。 “陛下和大宗伯考虑周到,京城当中,多年未有大批宗室觐见,陛下新登大位,的确应该和宗室好好亲近,成公公冒雪而来,先请进公房内暖暖身子吧。” 高谷默了默,没说话。 陈次辅现在,不仅抛去了往常老好人的形象,对待宦官也不再像以前一样自矜自傲。 像这种不算正式的场合里头,有时候甚至客气的让高谷觉得有点过分。 成敬倒是习以为常,拱了拱手,道。 “还是不必了,刚巧晌午了,陛下体恤二位辛苦,特赐了宫宴给二位,还有就是,吏部呈上的文臣封赏奏疏,也有了结果,咱家一并过来,把圣谕传了。” 提起此事,两位阁臣都肃然起来。 吏部的封赏奏疏,不算是什么大事,但是他二人心照不宣的一同票拟送了上去。 便是知道,这份奏疏的结果,会对如今的朝廷格局,产生不小的影响。 当下,二人便拜倒在地,等着成敬传谕。 成敬也不再耽搁,肃然道。 “圣谕,准吏部所奏,命内阁拟诏,左都御史提督辽东军务大臣王翱,加太子太师,晋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入直文渊阁,右都御史提督紫荆军务大臣王文,加少师,钦此。” 话音落下,陈循不可避免的闪过一丝失落之色。 虽然早就知道,首辅的位置肯定会有人来接掌,但是真的听到了结果,还是不免有些失望。 相对而言,本就没有抱什么希望的高谷,却是相对冷静,听完之后,忍不住皱眉问道。 “成公公,天子就只给王简斋加了少师,没有调任,也没有差遣?” 成敬眨了眨眼睛,轻轻摇了摇头,道。 “天子原话便是如此,咱家不曾改动一字,两位老大人用了宫宴,便紧着拟诏吧,咱家这就回宫去了,两位不必送。” 说罢,成敬转身便离开了,留下紧皱眉头的高谷,和刚刚反应过来的陈循。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而是不约而同的起身,跟着几个端着菜品的内侍,往一旁空置的公房当中迈步而去…… 正文卷 第二百零五章:天官预备役 , 宫宴听着名字好听,但是实际上却不好吃。 倒不是说宫里的御厨手艺差,而是这大冷的天,从宫里送过来,饭菜基本上都凉了。 再好吃的菜,反复加热也会失了原本的味道。 不过这个当口,再好吃的菜摆在面前,只怕两位老大人也没心思品尝。 成敬带来的消息,其中隐含的意味太多,让两人都不得不好好思量一番。 于是,在内阁的公房当中,两位阁臣相对而坐,有一筷子没一筷子的夹着眼前的菜送到嘴里,但是却俱未开口说一个字。 就这么静悄悄的用完了午膳,待送宫宴过来的内侍离开,陈循指了指自己的公房,道。 “世用,到老夫那里,用杯茶可好?” 高谷点了点头,于是,两人起身,来到陈循处理政务的公房,各自落座。 公房当中小小的炉子燃的正旺,热乎乎的茶盏中,逸出一缕缕白色的热气,升腾而起,让屋子里多了几分生气。 陈循早已经恢复了平静,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将茶盏搁在案上,轻声道。 “世用,这天,怕是要变了……” 高谷也是一脸感慨,道。 “是啊,此诏一出,必定要在朝中,掀起一番大动荡,陛下,果真是爱重王简斋啊!” 相较于高谷单纯的羡慕,陈循就显得脸色有点难看,淡淡的道。 “倒也未必,天官之位,百僚之首,岂是那么容易拿下的?” 自从那天晚上,察觉到天子是特意为王文准备的首辅之位,他就对这个老东西好感欠奉。 虽然如今,来接任首辅的是王翱,但是天子的这份诏书一出,其用意已然昭然若揭。 很显然,天子认为单纯一个首辅,已经不足以酬王文之功了…… 结合这份诏旨中透出的意味,两人很容易就推断出,天子是盯上吏部尚书这个百官之首了! 王文身上的官职,是右都御史。 这个官职一般来说不会单独授予,这是朝廷的惯例。 带有右字的官职,往往是虚授,后面会跟上差遣,譬如说王文之前的职衔,就是右都御史提督紫荆军务大臣。 但是如今,大军已经回师,王文提督军务的差遣结束,王命旗牌都交回了兵部。 照常理来说,朝廷要么升迁,要么委派其他的差事,都属于正常。 毕竟,到了他这等地步,往上就是七卿。 但是,七卿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得等时机。 王文此番立下大功,只能说是,在一干候选大臣当中,优先级比较高。 但是如今,功劳还不如王文的王翱,都授了首辅之位,王文却还空着。 这要么是王文得罪了天子,要么就是后头有更好的酬功之位等着他。 得罪天子肯定是不可能的,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天子对王文的信重。 那么,就只能是在等待时机。 不仅如此,这份诏旨当中,还有一个明显的信号,就是加授“少师”! 大明的文官序列,正二品的尚书,已经是实职的顶峰。 再往上,就是从一品的三孤,即少师,少傅,少保,正一品的三公,即太师,太傅,太保。 除此之外,还有正二品的太子三少,即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太子少保,从一品的太子三师,及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 这十二个官职,虽然也偶尔有授予勋戚的,但是总体上来说,象征着文臣的最高地位。 因此,轻易不会授予。 如今在朝的官员当中,吏部尚书王直授太子太保,礼部尚书胡濙授少傅,兵部尚书于谦授少保,俱为从一品。 明面上看,这没什么差别,但是实际上。 这三个官职,虽然品阶一样,但是约定俗成的还是有地位排序的。 以三孤为例,少师重于少傅,少傅重于少保。 大面上说,三公重于三孤,三孤重于太子三师,太子三师重于太子三少。 所以事实上,现在的天官老大人,从品级上说,是低了胡濙和于谦一头的。 这是不正常的事情! 吏部尚书位居百官之首,这一点不仅体现在实权上,更体现在品级,地位等方方面面。 要知道,朝班之上,就是按照品级来站位的。 只有地位品级最高的人,才有资格站到朝臣的最前列。 之前的时候,因为大战刚刚结束,于谦和胡濙又都是七卿之一,所以朝臣们没太在意这件事情。 但是如今,天子给王文这么一个非七卿的大臣,加了少师衔,这可就绝非巧合了。 如果这个加了少师衔的大臣,刚巧又没有差遣,等着升迁,那基本就算是板上钉钉了。 高谷瞥了一眼悻悻然的陈循,道。 “天子既然有意,想必此事并不难成,毕竟,天官大人早有去意,只是,天子爱重是一回事,但要坐得稳位置,只怕不易。” 陈循一挑眉,望着高谷的眼神,多了几分玩味,开口问道。 “世用的意思是?” 面对陈循的注视,高谷倒是十分坦然,道。 “内阁新立,虽然朝臣都在盛传,首辅有七卿之力,但是都不过是一时谣言罢了,内阁要在朝中站稳脚跟,总是需要做些什么的。” “老夫没记错的话,明年便是京察之年,老天官坐镇之时,自然少出差错,但是若是吏部换人执掌,为朝廷计,我等也该多盯一盯。” 陈循沉默着,但是心绪显然并不平静。 高谷的话,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内阁新立,需要有一件大事,来证明自己的实力,奠定自己的地位。 京察,就是一次好机会! 但是这是大事,必须要考虑清楚。 沉吟片刻,陈循道。 “此事,非你我二人可以决断,必倾内阁之力而为之,方能有用!” 高谷道:“这是自然,首辅之位既定,自然也当为内阁出一份力。” 然而陈循却摇了摇头,道。 “不止如此,内阁定员六人,如今大战已息,剩余三辅臣之位,久空置之,恐有不妥,我等需趁此机会,令内阁人员齐整,方有图谋京察之力。” 高谷想了想,颔首表示认可。 不过旋即,他便看到陈循脸上泛起一丝担忧,道。 “天子既定内阁员额,想来此事并不难办,但是我等需虑,天子信重王简斋,内阁若是有意针对,天子只怕会有不满吧?” 这个问题,高谷显然也想过,沉吟片刻,高谷道。 “次辅多虑了,以老夫观之,天子是个讲规矩的人,我等虽是为内阁图谋,但并非师出无名,若王简斋威望能力足够,能够将京察操持得当,我等自然偃旗息鼓。” “但是他若有过失,我等也是为国图谋,为君分忧,天子纵然偏爱王简斋,也不至于因私废公,更不至于,对你我有何想法。” “朝堂之争,只要不用下作手段,堂堂正正即可,天子再爱重王简斋,也不可能为他挡下所有明枪暗箭。” “何况,王简斋既然想要上位,自然要有担当,故此,老夫觉得,天子不会干预此事。” 陈循点了点头,算是认可,开口道。 “既然如此,那就只剩下,那位新晋首辅的态度了……” 说着,陈循脸上还是忍不住闪过一丝失落。 “不出意外的话,这道诏旨下去之后,明后日,我等就要多一位同僚咯……” 正文卷 第二百零六章:廷鞠 朝廷之上,其实很难有什么消息能够瞒得住,尤其是关于这种人事调动的,更是如此。 封赏王文和王翱二人的诏旨,刚刚到了六科,满朝上下就都知晓了内容。 诏旨的内容并无问题,于是六科很快副署通过,完成了圣旨的最后一道程序。 至此,朝廷悬而未定的首辅之位,终于有了人选。 与此同时,有心人也敏锐的察觉到。 随着首辅的调任,朝廷上下的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 近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似乎都预兆着,一场大规模的人事调动,即将开始。 翌日,早朝上。 和以往不同,这一次的早朝上,文臣的最前列多了三个人。 内阁这边,不再是以次辅陈循为首,而是以新晋的首辅王翱老大人为首。 六部这边,工部尚书石璞,前日终于回京,至此,六部长官终于再次齐聚。 都察院这边,除了左都御史陈镒之外,和他并肩而立的,还有新晋的少师右都御史王文。 昨天的诏旨传到朝廷之后,虽然有一些聪明人,看出了背后隐含的意思。 但是更多的朝臣,还是对于这种有职无差的情况,感到十分的诧异。 于是,今天一早,就有不少谣言。 有的说王文在紫荆关擅作主张,要被明升暗降。 还有说他本来要授首辅,但是被王翱使绊子抢了去。 反正,只要朝廷有这种悬而未定的事情出现,各式各样的谣言,总是会甚嚣尘上。 因此,今天上朝,王文也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很多大臣的瞩目。 当然,面对这样的关注,王老大人倒是泰然自若,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 商议完了日常的政务之后,大理寺卿俞士悦出列,道。 “启禀陛下,臣同刑部,都察院,承旨经办王振一案,现已近尾声,然此案仍涉一名朝廷大员。” “陛下虽有前旨,言涉案人员,无论官职,三司皆可持诏传召,然涉及七卿重臣,臣仍不敢擅专,故请陛下特旨,准臣当廷询问。” 七卿? 群臣敏锐的把握到了关键词,顿时个个都提起了精神。 大理寺的这桩案子,拖延来拖延去,都快办了两个月了,却迟迟未结。 原先大家还以为,是俞士悦在消极怠工,却不曾想,憋着这么一个大招呢。 御座之上,朱祁钰闻言,明知故问道:“何人?” 俞士悦目不斜视,道:“回陛下,乃工部尚书石璞。” 话音落下,底下顿时响起一阵议论之声。 站在前列的石璞老大人,神色一沉,花白的络腮胡子,隐约间抽动起来,显然有些错愕。 然而俞士悦却依旧目不斜视,道。 “前番,陛下命锦衣卫协理三司查案,在查抄王振府邸之时,曾查得北宋蔡襄的墨宝一幅,据府中下人辨认,乃去年二月,石尚书赠与王振。” “据其供认,石尚书该日,在王振府中逗留许久,并与王振在房中密谈约半个时辰,其后不久,前工部尚书王卺致仕,石璞受王振推举,得授工部尚书一职。” “陛下,此事涉及七卿重臣及内宦,事关重大,故臣斗胆,请廷鞠。” 所谓廷鞠,和廷议,廷推一样,属于朝廷决定事务的最权威的形式。 一般来说,只有涉及到朝廷重臣,或者案情复杂的情况下,三司才会承旨廷鞠。 因为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来进行,因此,廷鞠可以堪称是权威度最高的司法审判形式。 因此,当俞士悦说出请廷鞠的时候,底下不少大臣都变了脸色,尤其是石璞本人,眉毛立刻就绞在了一起。 要知道,以廷鞠确定下来的审判结果,就连皇帝轻易也不能推翻。 换句话说,俞士悦有把握,能够在廷鞠上,将此案审成铁案! 不然的话,众目睽睽之下,案情但凡有一点疑点,都足以让他这个主审官被弹劾无能。 石璞望着俞士悦坚定的样子,眉头紧皱。 他着实有些想不通,这个大理寺卿到底是什么打算。 事实上,石璞这一年来虽然在外监军,但是他在京中同样也安排的有人手。 大事小情,但凡是公开的消息,他基本上都清楚。 这其中,就包括工部侍郎张敏最近在弄的匠户改制。 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石璞就警惕起来。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一个侍郎该做的事情! 张敏并不是一个莽撞冒失的人,他既然敢做,必定背后有人支持。 结合边境修缮的事宜,石璞很快就推断出,是天子在授意张敏。 换句话说,他这个工部尚书,被人盯上了! 然而要拿下一位七卿级别的大员,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石璞想来想去,觉得天子只能从他和王振的关系上下手。 毕竟,朝野上下早有猜测,他的这个工部尚书,是贿赂王振得来的。 但是这件事情,他做的虽然不算隐秘,但是也并没有留下证据,想要借此来拿下他,只怕很难。 虽则如此,但是石璞还是急着赶回了京师,四处奔走了数日,联络了不少亲近的大臣,做了不少布置。 除此之外,他还将当时知晓部分内情的下人,都隐秘的赶回了老家。 本以为三法司这边,查不到什么东西,又顾及他的身份,最终只能将此事不了了之。 但是却不曾想,这俞士悦竟然如此大胆,敢当廷请廷鞠! 底下的议论声渐渐止息,只听得天子开口问道。 “石尚书,三法司怀疑,你得官不正,有贿赂王振之嫌疑,因此,请廷鞠此案,你可愿意?” 想起自己这几日,已经将和王振牵连的一干手尾,都清理清楚,石璞重新镇定下来。 事实上,廷鞠对他来说,反倒是好事。 若是在大理寺审案,即便最后大理寺审不出什么来,朝廷上下也难免非议,是他这个七卿借势强压三司,以致三司不敢审判。 但是廷鞠就没有这种顾虑了。 要是廷鞠都审不出什么东西,那之后就再也不会有人拿这件事情来做文章了。 深吸了一口气,石璞拱手道。 “陛下,所谓清者自清,臣之前的确和王振有所结交,但是那都是公务往来,并无私交,既然三法司要请廷鞠,臣也愿配合,以还臣之清白。” 正文卷 第二百零七章:抽丝剥茧 , 文华殿。 丹陛之下,文武分列两旁,天子高居于上,两侧分别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成敬和掌印太监金英。 大殿正中央,大理寺卿俞士悦,左都御史陈镒,刑部尚书金濂三人立于左侧。 在他们的对面,则是面无表情的工部尚书石璞。 少顷,金英上前,高声道。 “圣谕,工部尚书石璞,涉及行贿王振谋得尚书位一案,准三法司所奏,今日于文华殿,由大理寺卿俞士悦主持,廷鞠此案!” “臣领旨。” 俞士悦上前,拜倒在地,恭声领谕。 旋即,俞士悦起身,回到原地,沉声开口道。 “石尚书,锦衣卫查得,正统十三年二月四日,你奉命回京述职,在当月十二日与十七日,你曾两次入王振府中,分别赠与王振一副蔡襄墨宝及一方端砚,并有珠帛金银若干,可有此事?” 面对这么大的阵仗,石璞倒是冷静的很,惜字如金,道。 “确有此事。” 俞士悦紧跟着问道。 “好,本官曾查阅吏部档案,你四日入京,吏部于当月十日,给出考评,为中等,次日,吏部拟平调你任南京大理寺卿,你可知晓此事?” 石璞略一沉吟,却是轻轻摇了摇头,道。 “吏部人员调任,乃是朝廷机密,本官并不得预闻,不过,吏部的确曾给出中等考评。” 这就是在睁着眼说瞎话了。 到了三品以上,怎么着都在朝中有些交游势力,吏部拟定的调任名单虽然轻易不会对外透露,但是却算不得什么不可透露的机密。 有点人脉的大臣,尤其是像石璞当时那样,地方进京述职的官员。 在京城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每天基本上都在打听自己的去处,甚至于,吏部有些时候,也会暗示一番,好让他们提前做准备。 所以当时,石璞定然是知晓的,只不过,不方便承认而已。 对于石璞的否认,俞士悦显然早有准备,他转过身,对着天子拱手一拜,道。 “陛下,请准臣传召证人上殿。” 上首很快传来声音。 “准!” 俞士悦转身,朝殿外喊道。 “带证人尹良上殿。” 殿外早有大理寺的戍卒等候,闻言,带着一个身着深青色官袍的年轻官员来到殿中,拜倒在地,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御座上并无声音传下,于是,俞士悦便直接问道。 “殿下何人?抬起头来。” 那名青袍官员抬起头,看着大约四十多岁,脸色苍白,显然是没睡好觉,发髻微微有些凌乱,显得狼狈不堪。 听到俞士悦的问话,那人回道。 “下官吏部文选司主事尹良,见过寺卿大人。” 俞士悦点了点头,问道。 “正统十三年二月十一日,吏部曾考评时任山西布政使石璞的政绩,结论为中等,当时,吏部尚书王直拟定石璞平调南直隶,为南京大理寺卿,此事你可知晓?” 青袍官员尹良擦了擦汗,道。 “知晓,是下官奉天官大人命,将案牍送往通政司。” 俞士悦接着问道:“那你可曾,向其他人,提前透露此事?” 尹良沉默片刻,眼神有些躲闪。 见此状况,俞士悦厉声喝道。 “尹良,此乃廷鞠,陛下在上,若有假话,便是欺君罔上,你当如实回答。” “大理寺已然侦得,在你去往通政司的路上,曾有人看到,你和石璞相谈了盏茶时间,可需本官,再传证人上殿?” 尹良打了个激灵,磕了个头,道。 “陛下恕罪,当时石尚书向臣打探调任结果,说是要提前准备准备,臣一时糊涂,想着此事已定,便透露了几句。” 尹良的声音越来越低,俞士悦却依旧冷着脸,沉声道。 “具体透露了什么?可曾收受财物?” “这……” 尹良一阵犹豫,但是抬头看见俞士悦面无表情的脸,还是道。 “当时,石尚书给了下官两个金锞子,下官只对他说,可能要往南京,执掌刑狱之事,别的未敢多言。” 说罢,尹良脸色灰败的低下了头。 他知道,这话一说出去,他的仕途算是走到头了。 两个金锞子不算是什么大事,但是落在这件事情上,也足以让他滚回家去。 这一点,看满朝文武望着他嘲讽和可怜的目光,就知道了。 俞士悦不再管尹良,而是转过身,对着石璞问道。 “石尚书,尹良所言,你作何解释?” 石璞的脸色颇不好看。 他的确没有想到,俞士悦竟然连这么一点小细节,都抠的这么死,甚至为此,连吏部都敢得罪。 要知道,这尹良的官不大,可也是正六品的文选司主事。 就为了这么一个小小的证据,他不惜把尹良拉到廷鞠现场来作证。 敢下这样的血本,看来是真的要咬死他了! 冷哼一声,石璞淡淡的道。 “时年久远,老夫年纪大了,记不清楚事情,也是正常,何况,就算是老夫打探过自己的去处,也是人之常情。” “老夫既未干预铨选流程,也不曾鼓动尹良拖延时日,难不成,俞寺卿想拿老夫随手给的两个金锞子当证据,指控老夫行贿?” 俞士悦摇了摇头,依旧冷静,道。 “石尚书说笑了,那两枚金锞子,最多不过十几两银子而已,谈不上行贿。” “不过,还有一事,需向石尚书质询,当月十一日朝会上,前工部尚书王卺曾当廷怒斥王振乱权僭越,于王振当廷争吵近半刻钟,此事,石尚书当时是否知晓?” 石璞皱着眉头,脸色黑了起来,但是依旧淡定,道。 “此事发生于早朝之上,本官当时为从二品山西布政使,既然在京,循例当有资格上朝议事,本官自然知晓。” “石尚书肯承认就好。” 俞士悦脸上浮起一丝笑容,转身面对群臣,道。 “按照石尚书本人以及尹良的证言,可以推断当时的情况如下。” “石尚书于当月四日进京接受吏部考绩,十日,吏部考功司核定政绩为中等。” “按例,三品以上大员的升迁调转,需经尚书核准,十一日,文选司拟定平调石尚书为南京大理寺卿,报尚书核准后,由尹良将奏疏送往通政司。” “途中,石尚书拦下尹良,获悉了自己平调的大致去向为南京,司刑狱之事。” “次日,石尚书携金银财帛及端砚一方,前往王振府邸拜访,可是如此?” 正文卷 第二百零八章:死无对证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二百零八章:死无对证感受到殿中群臣,逐渐变得有些惊疑的目光,石璞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不得不说,俞士悦在大理寺这么多年,不是吃干饭的,堪称是刑狱的大家。 这一番话下来,看似是在陈述事实。 但是落在有心人的眼中,就变成了另一番景象。 石璞回京述职,从尹良的口中得知,自己即将平调到南京大理寺任职。 不甘心之下,又刚好遇见前工部尚书王卺和王振当廷冲突,于是便想要通过贿赂王振。 先是逼迫王卺致仕,然后替代王卺,拿到了工部尚书之位。 逻辑上完全说得通,但是可惜…… 冷笑一声,石璞反唇相讥道。 “方才俞寺卿所说的,俱是事实,即便老夫承认,那日和尹良有交谈过,也去过王振的府邸,又能说明什么?” 俞士悦在大理寺待了这么多年,善断刑狱,但他石璞就是好欺负的吗? 别忘了,当初他在江西任按察使的时候,也同样是以善断疑难案件闻名。 审案的关窍,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 俞士悦这招,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说到底,他只是从逻辑上推断,石璞有可能向王振行贿,借此获得了工部尚书之位。 至于实证,他是没有的。 正因如此,他才会如此大张旗鼓,声色俱厉,掩饰自己的外强中干。 这本是断案的从常用手法,大多数心虚之辈,被这么一吓,往往便不由自主的俯首认罪。 只可惜,这一招,对石璞并没有用。 见殿中群臣对于自己如此理直气壮感到一阵疑惑,石璞又道。 “难不成,俞寺卿是想说,老夫凭一方端砚,一幅墨宝,加上一些金银财帛,就让王振为老夫奔走,拿下一位七卿,然后立捧老夫上位?” 见石璞如此有恃无恐,底下群臣原本怀疑的神色也消散了几分。 这话说的倒也对。 在场的大臣,基本上都是见过王振权倾朝野的时候的。 说是门庭若市毫不为过,别说是金银财帛,就算是各式各样的珍稀古玩,在王振府中也不是什么稀罕。 何况,王振在宫中多年,深受天子信重,皇宫内库当中,什么样的珍奇他没见过。 至于为了区区一点财帛,去跟一位七卿作对吗? 似是注意到了殿中群臣的神色变化,俞士悦也是心中一沉。 这种事情,本就是没戳破的时候,才会让人浮想联翩。 现如今,石璞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却反而显得他毫不心虚。 而且,司掌刑狱多年,俞士悦敏锐的察觉到,石璞在偷换概念。 这个时候,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被对方带着跑! 沉吟片刻,俞士悦摇了摇头,滴水不漏的道。 “石尚书,三法司审案,皆讲究实据,本官方才只是陈述事实而已,并未对此事做出判断,一应猜测,是石尚书自己所言。” “另外,本官要纠正石尚书一处错误。” “从时间上来说,是前工部尚书王卺与王振当廷冲突在先,石尚书前往王振府邸在后,并非如石尚书所言,王振乃是为石尚书而与王卺冲突。” 石璞的捏了捏袖子,丝毫没有被戳穿的不好意思,反倒冷笑一声,道。 “俞寺卿好手段,说什么陈述事实,虽未明言,但是你所言一字一句,皆是在暗指老夫行贿王振,是当这廷上群臣,都是傻子不成?” 一句话,让殿中的火药味变得浓重起来。 然而俞士悦却依旧平静。 因为这只能说明,石璞已经慌了,他在将纯粹的案情分析,往个人恩怨上转化。 一旦自己被激怒,和他争吵起来,这场廷鞠也就会不了了之了。 既然明白石璞的用意,俞士悦自然不会掉进陷阱,他再度摇了摇头,沉声道。 “本官并无任何贸然下定论之意,只是合理推断而已,还是那句话,三法司断案,讲究实据。” “石尚书之所以觉得,本官在暗指你行贿得官,是因为这些证据摆出来之后,所有的线索本就指向此处,并非本官刻意引导。” 石璞脸皮抽动了两下,袖子里的手也暗暗攥紧。 他以前也跟俞士悦有过公务往来,可怎么没发现,他竟是个这么难缠的主儿。 这一番连消带打,将他好不容易带起来的节奏,又拿了回去。 沉吟片刻,石璞刚想张口反驳,俞士悦却抢先一步道。 “既然石尚书否认此事,且方才石尚书曾经有言,和王振素无交情,只有公务来往,那么敢问尚书大人,当月十二日,因何前往王振府邸?” 话音落下,大殿当中群臣的目光,顿时再度集中在石璞的身上。 前面的都是铺垫和推测,这才是所有证据链中,最关键的一环! 石璞自然明白这一点,在脑子里再度将相关的人等都过了一遍,确定手尾都已经处理干净了,才开口道。 “实际上,并非老夫主动拜访王振,而是王振遣人请老夫过去。” 俞士悦沉声问道:“所遣何人?所为何事?” 对此,石璞早有准备,不多考虑便道:“所遣者,是王振手下的一名內监,名为韩康。” “当时,老夫时任山西布政使,王振门下有一官员,名为沈轩,祖籍山西,其子因侵占地产,被当地知府羁押,那沈轩求告到了王振处。” “故此,王振请老夫过府,希望老夫能够向知府施压,将相关人等释放。” 俞士悦心中一沉,他没记错的话,之前兵部的死难者名单上,就有韩康和沈轩两个人。 这么说来,石璞是早就打算好了,将事情推到两个死人的身上。 至于他所说的侵地一案,多半也是实话。 只不过,未必和石璞到王振府上拜访有关而已。 果不其然,紧接着石璞便一连肃然,道。 “老夫身为朝廷命官,岂能徇私枉法,王振当时虽然势大,但是老夫依旧婉言相拒,不曾插手此案。” 也就是说,从侵地一案入手,也是白费功夫,人家压根就没参与。 倒是甩的干干净净! 俞士悦沉着脸色,问道:“那石尚书可知,韩康和沈轩现在何处?” 石璞面无表情,淡淡的道:“老夫久不在京师,自不知晓,不过是非曲直,只需将二人传唤过来,便知分晓。” 俞士悦冷声道:“那本官来告诉石尚书,这二人俱随太上皇车驾出征,一同战死在了土木一役当中,换句话说,石尚书所言,乃是死无对证!” 这回换石璞淡定的很,右手背在身后,似笑非笑道。 “那就没法子了,老夫所言句句属实,寺卿大人总不会觉得,是老夫为了杀人灭口,才让他们随军出征?那未免也太高看老夫了。” “太上皇出征之时,老夫已然离京,随行人员名单,老夫也不曾知晓,更谈不上干预。” 然而俞士悦却仍未放弃,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在心中再度将石璞方才的话过了一遍,随后,他眼中闪过一道厉色,开口问道。 “照石尚书所说,王振请你过府,乃是有求于你,但是据锦衣卫查得,当时,石尚书携带端砚一方,金银珠帛若干,这又作何解释?” “难不成,他有求于你,你反倒要给他送礼吗?” 正文卷 第二百零九章:各种内情 面对俞士悦的质问,石璞并不着急。 从听到今日廷鞠开始,他就知道,这件事情绝对不可能善了。 三法司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要是空手而归,未免让人笑话。 所以,石璞早就做好了准备,要给他们个交代。 沉吟片刻,石璞长叹了口气,道。 “此事,老夫本不欲再提,但是既然俞寺卿非要问个明白,那老夫就当着众多朝臣的面,解释清楚便是。” 说着,石璞面色变得沉重起来,似乎有什么不愿回忆的事情,浮现出来,他缓缓的道。 “当时,王振先遣人传话,让老夫替他疏通,老夫未曾答应,后来,王振再遣人邀老夫过府,为了不得罪王振,老夫才略备了薄礼,便是俞寺卿所说的端砚及财帛等物。” “到府之后,王振亲自出面说和,但是老夫不敢罔顾律法,一直婉拒,当日我等不欢而散。” “后来,老夫便听说,自己调任的奏疏,被王振卡在了司礼监,不得已之下,才拿了一副蔡襄的墨宝,前往王振府邸,求他高抬贵手。” 说这些话的时候,石璞紧握着拳头,一副十分羞愤的样子。 显然,对于自己曾经屈服于王振的权势,而感到十分羞愧。 “当日,王振的确曾以让老夫升迁为诱惑,让老夫替他办事,但是老夫未曾答应,更不曾向其谋求尚书之位。” “老夫自问,并不曾违背良心礼法,更不曾罔顾律法,行贿得官,不过是为求自保,去过两次王振府上。” “若三法司以此问罪,老夫亦毫无怨言。” 说罢,石璞摘下自己的官帽,拜服于地,再无一言。 这番话说完,底下群臣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复杂。 显然,石璞所说的经历,对于他们来说,感同身受。 王振才死了不到两三个月,他权势熏天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身在朝堂之上,有多少人,真的有那个胆气,向前工部尚书王老大人一样,跟王振正面冲突。 不过都是为了自保,尽量过得去而已。 当下,便有两名给事中上前,道。 “陛下,臣以为,石尚书虽曾赠与王振财帛,但并无证据显示,是为行贿,此举既是自保,不曾徇私枉法,纵然有错,也情有可原,请陛下宽宥。” “臣附议,彼时王振权势滔天,公卿俯首,其进谗言于君侧,竟能迫七卿致仕,石尚书能持正公允,不干涉地方政务,已是殊为不易,不宜过于苛责。” 俞士悦在一旁,亦是感到一阵棘手。 最怕的就是出现这种情况。 石璞并不否认自己曾经给王振送过礼,但是却在动机上混淆概念。 他不用查都知道,石璞所谓的侵地一案,一定是一板一眼的按照流程办的妥妥当当的。 沈轩虽是王振门下,但是他已经死了,地方官办起案来,自然毫无顾忌。 但是如此一来,却反倒从侧面证实了,石璞“坚守原则”,为了维护地方安宁,不得不屈从王振。 从主动行贿的奸诈小人,变成了为顾全大局,而不得不曲意奉承的忍辱负重之辈。 前番说过,三法司审案,并不仅仅依据于律法,还要看人心民意。 石璞把自己说的如此可怜,就是为了让朝臣对他升起同情之心。 主动行贿和被迫送礼,虽然行为一致,但是严重程度却不一样。 如果是主动行贿,为了谋求工部尚书一职,那么就是石璞得官不正,自然该当罢免。 但是若是他为了“坚守原则”而“破财免灾”,只能说是私德有亏,何况还是为了不徇私枉法。 纵然有错,也最多是罚俸禁足,动不了他的根基。 沉着脸色,俞士悦道。 “石尚书所言,不过一面之词,你说你向王振送礼,只是为了让他不因你未替他办事而为难你。” “但是事实却是,你调任南京大理寺卿的奏疏依旧被驳回,并在四月,被超擢为工部尚书。” “此事,又该如何解释?” 对此,石璞依旧平静,开口道。 “此事,老夫没有解释。” “官员铨选,自有吏部而定,三品以上大员,需经由圣上御批。” “涉及七卿重臣,更是需由圣上亲自决断,老夫被超擢尚书,乃是太上皇天恩,其中原因,乃太上皇乾纲独断,自有考量,非臣下可知。” “或者,俞寺卿有证据能够证明,是王振蛊惑太上皇,将此官职授予老夫吗?” 俞士悦神色一滞,心里却在破口大骂。 这个老混蛋,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真的是不择手段。 朝廷上下,谁不知道,太上皇对于王振几乎言听计从,基本上王振举荐上去的人,太上皇就没有不准的。 但是这种话能说吗?不能说! 七卿之位,毕竟是文臣的脸面,这种职位要是都被宦官左右,朝廷丢不起那个人。 何况,说话是要讲证据的。 这才是这个老混蛋有恃无恐的原因。 想要证明他这个工部尚书是行贿得来的。 要么,能够证明他曾经主动向王振谋求官位。 这本来是最容易成功的一条路,但是被他用一个什么破侵地案,堵得严严实实。 要么,就要证明,王振确实曾经在太上皇面前,为他说话,并直接促成了他的升迁。 但是问题是,王振又不是傻子。 这种事情,肯定是在宫里,偷偷的跟太上皇举荐。 俞士悦一个外廷之臣,上哪去找证据去? 知道内情的两个人,一个在土木之役被弄死了,一个还在草原不知道怎么样了呢。 这个老滑头,果然是早有准备! 眼见事已至此,俞士悦叹了口气。 说到底,还是时间太久远,没有直接证据,很难将石璞怎么样。 不过,他今天敢请廷鞠,自然是有把握能够将此事办成的。 至于他的底气,自然是…… “陛下,案情至此已基本明了,石尚书亦承认,自己曾向王振送礼,只是原因为何,是否构成行贿谋官,尚有争议,既如此,臣请陛下准臣,传召剩余证人上殿。” “准!” 于是俞士悦转身,高声道。 “传剩余证人进殿。” 文华殿的大门缓缓被推开,不同于之前被戍卒押送的落魄青袍官员。 这次出现在殿门处的人,一身张牙舞爪的红色飞鱼袍,身后跟着两个身着利落曳撒的锦衣小校。 那两个小校,带着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中年人,来到殿中,拜倒在地。 “臣锦衣卫指挥使卢忠,叩见陛下。” 俞士悦瞥了一旁的石璞一眼,见他脸色铁青,眉间不由浮起一丝笑意。 这位尚书大人,不会真的天真到以为。 单凭他一个区区大理寺卿,就敢这么大张旗鼓的,在早朝上对七卿发难吧? 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章:图穷匕见 锦衣卫指挥使是正三品的官职,按例是有资格参与早朝的。 但是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卢忠受特旨,可免朝参。 所以基本上,早朝上基本见不到卢忠的身影,想要见他,只有在每旬一次的常朝上。 看着卢忠大步走到殿中,朝着天子行礼,殿中的大多数朝臣都觉出味来了。 原来,这场廷鞠,背后是天子在授意! 对于朝局的敏锐判断,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信息差的缘故。 除了那帮闲的没事干的御史,天天弹劾这个弹劾那个之外。 大多数的官员,操心的更多是自己衙门内的政务,最多,也就是再关心一下相关衙门的动向。 只有到了七卿的级别,才能有条件和精力,去分析朝局,把握大势。 实话说,要不是今天三法司提出要廷鞠,朝臣们几乎都快忘了,这件案子还没结。 原本他们以为,三法司只是正常的查案,查到了石璞的头上,因为涉及重臣,所以才请廷鞠。 但是卢忠一上殿,再笨的人也该明白了。 除了天子之外,谁还能指使得动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呢? 如此一来,原本还存着几分看热闹心思的群臣,都纷纷收敛心思。 与此同时,脑子里开始急速转动,思考着自己等人,该如何在这场风波当中保全己身。 要知道,一个七卿级别的重臣,往往代表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和他有关的门生,故旧,同乡等一系列的人。 和石璞有关系的,自然想着自家大腿能够挺过这一关。 和他没关系的,则是盘算着,下一个上位的会是谁,自己能不能在其中捞点好处。 这些人能够想到的,石璞自然也能想到。 他原本还不敢确定,这场廷鞠背后是天子的授意,但是瞧见卢忠,哪还有不明白的。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和天子素无交情,甚至之前连面都没有见过。 就算天子要找人开刀,为何便会寻到他的头上呢? 但是局势已经容不得他细细思量了。 在卢忠上殿之后,俞士悦转过身,对着他再度开口问道。 “敢问石尚书,本月是何时回到京师?” 这句话问的,底下群臣一头雾水。 想不明白,刚刚还在说去年行贿王振的案子,怎么突然就问起什么时候回京了。 但是别人一头雾水,石璞却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强压下心头的不安,他镇定的道。 “七日之前,本月十四日,老夫方抵京师。” 俞士悦点了点头,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问道。 “好,那么十五日夜戌时,石尚书又在何处?” 石璞的眼角瞥见卢忠带上了的那个一直低着头,身着粗布衣裳的女人,他总觉得有几分面熟。 待得俞士悦这句话问出,他的瞳孔猛然一缩,似是想起了什么,掌心不由得渗出一阵冷汗。 深深的吸了口气,石璞的声音中,透着一丝慌乱,道。 “自然是在府中安歇,俞寺卿问这个做什么,难不成也和王振相关吗?” 见到石璞终于开始慌了,俞士悦心头大感快意,脸上的笑容一闪而逝,很快被严厉的神色取代。 死死的盯着石璞,俞士悦厉声喝道。 “石蕉菴,此乃御前廷鞠之时,陛下在上,尔竟敢谎言欺君?简直胆大包天!” 突然的变化,让周围的群臣都一阵惊讶。 一时之间,低低的议论之声此起彼伏。 俞士悦则是一甩大袖,转过身,对着天子拱手道。 “陛下,臣已查得,本月十五日戌时,石璞曾轻车简从,秘密前往东城一处宅院。” “去时,其携带黄金百两,并在院中逗留近半个时辰之久。” “据查,此处宅院的主人,乃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金英!” “嗡”的一声。 原本就不太平静的群臣,这一下更是直接炸了。 顾不得失礼,无数人的目光,一下子便投向了御座之后,面色陡然变得苍白无比的金英身上。 这位如今的宦官大珰,此刻脸色苍白,神情错愕,离得近些的朝臣,甚至能够发现,他的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这个时候,沉默许久的天子,终于开口问道。 “金英,大理寺卿所奏,可是实情?” 金英立刻从丹陛上走下来,拜倒在地,道。 “陛下,十五日夜,内臣的确不在宫中,但是臣绝对没有跟外朝大臣私会,更不曾见过刚刚回京的石尚书,请陛下明察。” 然而话音刚落,俞士悦立刻便道。 “串通欺君,罪不可恕!金公公既然不承认,且看看这名女子是谁?” 一旁的卢忠配合着侧开身子,露出他背后粗布麻衣的女子。 那女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如许,长得只算是清秀,被这么多人瞩目着,忍不住往卢忠的背后缩了缩。 这个时候,俞士悦对着这名女子开口问道。 “殿下女子,你姓甚名谁,是何身份?速速道来。” 那女子跪在地上,磕了个头,道。 “禀大老爷,民女姓许,是金公公府中的使唤婢女,管家给起的名字,叫绿柳。” 声音刚落,金英便猛地抬头,恶狠狠的盯着那女子。 “放肆,咱家根本不认得你,胡说什么!” 那女子被如此呵斥,伏在地上不敢说话。 一旁的卢忠却是冷笑一声,道。 “金公公,本指挥使看你是真的昏了头了,竟敢一而再再而三的欺君罔上,就凭这一条,都够你去凤阳守陵了!” 说着,他从袖中拿出一张文簿,道。 “这是她和你府中管事,签订的契约,上头写的清清楚楚,正统七年,她便到你府中侍奉,这契约上,还有你的私章,难不成想抵赖吗?” 大明虽明令禁止良家子卖身为奴,但是这种事情,有买家,有卖家,两厢情愿,根本是难以禁止的。 朝廷不许明面上蓄奴,那么民间自有变通的法子。 不能用卖身契,就用别的名头。 但是不论是什么,总归是有一份契约在的。 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契约,上头明晃晃的私章格外此言。 金英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事已至此,他比石璞要更加清醒。 从看到绿柳出现的时候,他就明白,大势已去了。 这场廷鞠,能不能奈何的了石璞这么一位七卿重臣,金英不敢下定论。 但是他可以确定的是。 一旦自己和石璞那天晚上所谈的事情,在这廷鞠之上被揭开。 那么作为宦官的他,是绝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甚至于,金英莫名其妙的感觉。 这场廷鞠的目标,似乎从一开始,就不是石璞。 或者说,石璞只是捎带着顺手而已。 天子真正要拿下的,是他金英! 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一章:一张大网 金英的这种感觉,并非一朝一夕就有的。 事实上,自从天子命他交出东厂的时候,他便隐约有不祥的预感。 但是说到底,他这些日子,并没有做什么对天子不利的事情,相反的,他办事还算尽心尽力。 所以金英以为,哪怕天子要动他,也不会这么着急。 可他却没想到,这雷霆一击,来的如此猝不及防! 那桩事情,放在平时,也就是小事一桩。 但是落在这场廷鞠之上,被有心人这么勾连起来,却足以让他和石璞两个人,都双双败落。 所有的底牌都已经被掀开,接下来自然是刺刀见红的总对决。 俞士悦沉着脸色,对那名布衣女子绿柳问道。 “你既是金公公府中婢女,那么本官问你,你平素在金公公府中,负责何事?” 绿柳似乎有些害怕,但是还是张口答道:“回大老爷,民女在府中负责茶水侍奉。” 俞士悦点了点头,伸手指着一旁的石璞,道。 “你抬起头,仔细辨认,可曾见过此人?如若见过,是在何时何处?” 绿柳大着胆子抬头,顺着俞士悦指着的方向,正瞧见石璞阴沉着脸色,面无表情的瞪着她。 那一身绯袍,似乎给了绿柳很大的压力,她没敢多看,便又低下头,道。 “大老爷,民女见过这位大人,是在本月十五日晚上,大约戌时二刻,这位大人曾带着一个小箱子,到金公公府中拜访。” “胡说八道,老夫何曾去过?” 绿柳的声音刚落,石璞便死死地盯着她,呵斥道。 “大胆民女,此乃御前,本官乃朝廷二品尚书,岂容你如此污蔑?快说,是谁指使你来陷害本官和金公公?” 绿柳被这么一吓,立马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说话,身子也在瑟瑟发抖。 倒是俞士悦上前一步,冷声道。 “石尚书,你僭越了!” “陛下有诏,命本官主持此次廷鞠,你身为此案嫌疑人,当廷恐吓证人,单凭这一条,本官便有理由认为你是在心虚,治你扰乱廷鞠之罪!” 石璞冷哼一声,一甩袖袍,默然不语。 他何尝不知道,这么做是下下之策。 但是事已至此,他哪还有第二条路? 身为事情的当事人,他和金英一样,在认出绿柳身份的时刻,就已经想明白了一切。 他自土木之役以后,就已经在竭力洗脱和王振的关系。 回京之后,更是将精力都放在了处理这件事情的手尾上。 本想着,只要他们拿不到实证,无论如何也能躲过这一劫。 但是谁能想到,这俞士悦压根就没打算去找什么实证。 而是剑走偏锋,盯上了他回京之后的动作! 事实上,根本不用俞士悦说,石璞的这一番动作,实在是太像心虚的表现了。 以致于,朝中的大多数大臣,虽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望着石璞的目光当中,却多了几分怀疑之色。 咬了咬牙,石璞沉着脸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夫和金公公都已经说明,十五日夜,我二人皆在自家府邸当中,但是这女子却胡言乱语,说曾见过我二人,岂非受人指使,蓄意诬陷?” 面对石璞的辩驳之词,俞士悦还未及开口,一旁的卢忠便走上前,开口道。 “石尚书,这名女子是否受人指使,倒是不好定论,不过你谎言欺君,却是板上钉钉之事。” 说着,卢忠自袖中拿出一份文书,展开道。 “锦衣卫奉圣命,协理三司查办王振一案,对石尚书你早有怀疑,自你入城之日起,本指挥使便派了暗探在你府外驻扎。” “这便是锦衣卫呈上的行程文书,上面清楚写明,十五日夜,石尚书曾从府中侧门而出,前往金公公的宅院。” “您当时带了多少随从,他们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您和他们,当时身着何种衣衫巾帽,俱写的清清楚楚,可要本指挥使再费一番功夫,向您详述?” 望着卢忠皮笑肉不笑的脸,石璞气得须发皆张,指着他,不可思议的喊道。 “你竟敢监视老夫?” 底下的群臣,也因为这个消息,而纷纷变得惊疑不定起来,不过这回,他们不是因为石璞,而是因为锦衣卫。 锦衣卫近来在京城当中很是活跃,这一点朝臣们是知晓的,但是他们只觉得,是在协助三法司办案。 却不曾想,锦衣卫竟然在秘密的监控朝廷大员。 一念至此,朝中有不少大臣的冷汗直冒。 石璞身为七卿,锦衣卫都敢暗中监视,遑论其他的朝臣? 当下,便有御史想要开口弹劾。 然而这一次,还未等到他们出列,便听到卢忠开口道。 “石尚书言重了,锦衣卫本就有侦察之责,本指挥使虽布置暗探,但仅止于府外跟随,未有逾矩之事。” “何况,此次暗探布置,事前曾知会三法司长官,本指挥使有刑部及大理寺副署的文书在此,石尚书可要查验?” 卢忠既然敢上殿来,自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的。 锦衣卫的确是有监察之权,但是如今已经不是太祖之时,朝议还是要顾及的。 因此,他早就和三法司通过气了。 有了这几句话,朝臣们才算是勉强平静下来。 只要不是锦衣卫自己胡乱监视,那就好。 老大人们只关心自己会不会无缘无故被盯上,至于别人,管他去死! 见此状况,石璞怒火中烧,但是却没有法子。 他的确没有想到,向来行事只奉天子之命的锦衣卫,这次竟然会讲起规矩来。 感受到周围刺眼的目光,石尚书背后有些发凉。 直到此刻,他终于明白过来,扑向自己身上的,不是一柄刀子,而是一张细细密密的无形大网。 看似每个地方都有漏洞可以逃脱,但是当这张网收紧的时候,却能生生将人勒死! 不管脸色灰败的石璞,俞士悦开口对绿柳继续问道。 “你继续说,石尚书拜访金公公府邸,带去的小箱子里头是什么,当时情景如何?” 似乎是感觉到自己害怕的人已经占了下风,跪在地上的绿柳提起几分勇气,重新开口,道。 “回大老爷,那小箱子里头,是一排金元宝,民女奉茶时听到,这位大人说‘区区百两,不成敬意,请金公公笑纳’。” 话音落下,底下一阵哗然。 上百两的黄金,抵得上石璞近两年的俸禄了,虽然到了他这等地步的官员,多数不靠俸禄活着,但这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这么多的银两,又是深夜密送,再加上石璞刚刚矢口否认的举动,很难让人不产生联想。 不去管底下的议论之声,俞士悦上前一步,尽量平静的继续问道。 “还有什么,你可听到了他们二人谈了些什么?” 绿柳磕了个头,道。 “民女奉茶之后,金公公便遣退了侍奉的仆婢,只留了两个随身侍女在旁侍奉。” “不过,他们谈了将近半个时辰,中间民女进去添过一次茶水,听到这位大人说‘朝中有奸贼欲害我图位,请金公公为我周旋,若我平安,必有重谢’。” 不必再说其他的,这一句话一出,石璞脸色苍白,几乎差点栽倒在地上,满脑子都是两个字。 完了!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二章:尘埃落定 大殿之上,原本有些嘈杂的文武百官,随着绿柳的声音落下,却反而没了声音。 众臣齐刷刷的望着殿中,脸色灰败的石璞和金英,目光中带着无比的惊怒。 行贿受贿,不是什么稀罕事。 虽然朝廷一再下禁令,但是自从仁宣之后,人情往来走动,已经成了不可避免的事情。 然而到了三品以上,这些事情就少的多,相互赠礼,更多的是出于礼节需要。 毕竟,每一个三品大员,无论在朝堂还是在地方,都算是举足轻重之辈。 要提拔一个这样的官员,必要有扎实的政绩支撑。 金银财帛之物,最多算是锦上添花。 所以通常情况下,三品以上的官员,即便是被查实了有行贿之举,也不至于动摇根基。 罚俸申斥是最常见的事情,如果闹得比较大,罢官回乡思过,过上几年,也不是没有重新启用的可能。 但是,这也要分谁! 七卿乃是国之重臣,文臣当中的顶点。 石璞作为工部尚书,不仅行贿,而且是向一个宦官,这就不得不让一帮朝臣感到愤怒了。 这也是石璞和金英两人,竭力否认曾私下见面的原因。 这次廷鞠之上,俞士悦先是坐实了石璞曾经向王振送礼的事实。 虽然没有实证能够证明,那是为了谋求工部尚书之位。 但是同样的,石璞所谓的侵地一案,也未必就能取信于所有人。 然而此案尚未尘埃落定,就又闹出了石璞行贿金英的事情。 就如俞士悦所说的,三法司的确没有实证,证明石璞给王振送礼是为了谋求工部尚书之位。 但是,有绿柳的证言在此,石璞行贿金英,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工部尚书之位。 这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俞士悦转过身,对着御座躬身一拜,道。 “陛下,工部尚书石璞,行贿王振一案,尚有疑点未明,但是其行贿金英,以图打压异己,保全官位,事实清楚。” “由此倒推,既然石璞能够为保官位,去向中官行贿,那么极有可能,其向王振所赠财物,亦是用于谋求工部尚书之位。” “石璞身为朝廷命官,七卿重臣,私自结交中官,内外勾连,阴行贿赂之事,干涉朝廷铨选。” “臣承陛下旨意,主持廷鞠审问,然石璞却堂皇立于御前,巧言善辩,数度欺君罔上,毫无悔改之意。” “此案已明真相,臣请陛下削去石璞官职,拿入诏狱,命三法司详审其罪,勘定刑罚,以正视听。” 所以说,不全按律法来审案,也是有好处的。 按照严格的司法程序,俞士悦这种所谓的“倒推”,无疑是在渎职。 但是廷鞠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最大程度的将朝议在审讯当中的作用,发挥到最大。 就如此刻,俞士悦压根不用去费心思找石璞谋求工部尚书行贿的实证,只需要证明,他为保官位,向金英行贿。 那么朝臣们自然会认可他的这种“推论”。 只要有朝议的认可,那么不管有没有实证,那这就是无可辩驳的真相! 至此,廷鞠上,三法司的活算是告一段落。 真相既然已经查明,接下来就是一帮老大人的舞台了。 最先出面的是吏科给事中张固,他是吏科如今的掌事给事中,这件事情涉及到铨选的公正,正是他的管辖范畴。 “陛下,臣以为,此案事实清楚,证据充足。” “工部尚书石璞,勾连内臣,先贿王振,再结金英,视朝廷公器为私用,任意干涉七卿铨选,扰乱朝廷典制,实为罪不可赦。” “当罢去官职,查抄家产,流放三千里,以戒朝廷上下人等。” 话音刚落,另一边,都察院的御史们也不甘落后,上前道。 “除石璞之外,司礼监掌印太监金英,结交外臣,干预朝务,收受贿赂,蛊惑圣听,操纵七卿任免,此等贼子,于王振何异?” “土木之事殷鉴在前,臣等恳请陛下,严惩其罪。” 一石激起千层浪。 无数的朝臣纷纷上前,拜倒在地,喊道。 “陛下,臣附议!” “内臣乱政,殷鉴在前,请陛下务必严惩!” “请陛下严惩二人!” 短短片刻之间,朝廷上下,至少有一大半的朝臣,都请求严惩。 朱祁钰坐在御座之上,眉间闪过一丝笑意。 果不其然,这才是朝臣们的逆鳞所在。 如今不是太祖朝了,行贿受贿,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 到了三品以上,尤其是七卿的重臣,这些事情,都是可大可小。 真正会让朝臣们感到愤怒和警惕的,是第二个王振的出现。 石璞身为二品尚书,深夜送礼给司礼监掌印太监金英,只为保住自家的官位。 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上一个可以操纵七卿任免的内宦王振! 就凭着这一点,朝臣们就不会放过石璞。 何况,这场廷鞠当中,三法司把他和王振之前的牵连,掀了个底掉,不让人联系到一起都不成。 应该说,金英的感觉并没有错。 这场廷鞠,石璞只是个引子,金英才是真正的目标! 但是这并不容易。 土木之役后,人心惶惶,是金英最先开口,阻止南迁,后来,也是他协助当时威望尚不足的郕王,共同稳定了朝局。 说到底,金英和普通内宦不同。 他资历深,人脉多,能力强,处理政务老练周到,在外朝颇受赞誉。 这才是他的护身符。 毕竟,司礼监如今已经成为政务运转当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朝臣们都希望,能够有一个老持承重,谨守分寸,不胡乱作妖的内宦,和外朝对接。 既有资历,又有功勋。 就算他是天子家奴,无缘无故的,朱祁钰也不好将他怎么样。 之前虽然也有弹劾金英纵容家奴,私贩盐铁,收受贿赂,干预武官任免的奏疏。 但是毕竟,都是小打小闹。 想要彻底将他踢出朝局之外,必须要让这些朝臣们认为,金英已经不适合继续在中枢任职。 内宦直接干预七卿任免,就是最好的把柄! 尽管,金英只是收了银子,实际上并没有做什么,但是这就够了…… 神色略微有些复杂,朱祁钰开口道。 “石璞,金英,三法司对你二人的指控,你们可还有申辩之处?” 石璞脸色灰败,早已经绝望,跪在地上,默不作声。 相对之下,金英对于自己的处境,很早便已有预料,因此更加平静,叩首道。 “陛下明鉴,内臣确曾收受石璞金银财物,但万不敢因私废公,干预七卿重臣任免。” “内臣自知有罪,还请陛下念在臣多年侍奉先皇,尚有几分苦劳,稍加宽宥,臣必日夜感念天恩。” 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三章:风波再起 金英的这番磊落之语,倒是令底下不少朝臣,对他升起一丝同情。 毕竟,金英也算是对朝廷有功劳的,他在外朝的名声,也一向很好。 但是,即便如此,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话。 王振给这些老大人们的教训,实在太深刻了! 虽然,如今金英已经卸任了东厂提督。 但是以他的资历,只要能够获得天子完全的信任,完全有能力,有资格成为下一个王振。 石璞之事,给朝臣们敲响了一个警钟。 所以,他绝对不能继续再待在朝堂之上。 孰轻孰重,老大人们还是分得清楚的。 金英自己认罪,石璞虽然沉默,但是这个时候,他的态度早就已经不重要了。 于是,朱祁钰沉吟片刻,道。 “三法司,锦衣卫何在?” 俞士悦和卢忠立刻上前,道:“臣在!” “工部尚书石璞,行贿谋官,欺君罔上,罪不容恕,即日起,罢去官职,锁拿诏狱,三法司详审其罪,再行禀报。” “臣领旨!” 待得两人退下,朱祁钰将目光转回到金英的身上,轻叹了口气,道。 “司礼监掌印太监金英,收受贿赂,内外勾连,念其有功于社稷,着罢去官职,送往南京佛寺,为先皇祈福,此生不得踏出寺门一步。” 金英深深叩首在地,眼中流出两行老泪,泣声道。 “奴婢,叩谢天恩,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个处置,虽然和群臣的意思稍有偏差,但是基本也差不多了。 金英只要不在中枢,无法干预朝廷政务,那么去哪都无所谓。 于是,群臣亦俯身拜倒,道。 “陛下仁慈英明,吾皇万岁万万岁!” 闹过了这么一场,这次早朝总算是落下了序幕,就在朝臣们都以为,就此结束要散朝的时候。 一直在旁看戏的七卿序列当中,老天官颤巍巍的走出来,拜倒在地,道。 “陛下,铨选乃吏部执掌,当年石璞以山西布政使超擢为工部尚书,虽是旨意直下,但臣为礼部尚书,明知此事不合规矩,却未据理力争,此臣之过也。” “臣已老迈,疾病缠身,缠绵病榻多时,吏部事务繁杂艰重,恐不堪重托,若再有此事,则臣纵死,无颜得见先皇。” “先时,臣数次请辞,然蒙陛下爱重,社稷危难,不敢擅离职守,如今海内承平,众正盈朝,圣上英明睿智,朝局稳定。” “臣虽有效力之心,却囿于老迈,无力继续为国效力,故老臣再请陛下,准臣致仕归乡,安享晚年。” 说着,王直从袖中拿出一份奏本,高高举过头顶,封面上漂亮的馆阁小楷写着。 臣太子太保吏部尚书王直请致仕疏! 这下,底下刚刚起身的群臣,差点又没站稳。 虽然这两日京中都在盛传,吏部尚书即将换人。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老天官会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方式提出来。 御座之上,朱祁钰闻言,同样也坐不住了。 接过内侍递上来的奏疏,随手放在一旁的桌案上。 朱祁钰霍然起身,走下丹陛,来到老天官的面前,道。 “天官何必如此?” “彼时王振弄权,太上皇屡受蒙蔽,天官为护持朝局,屡上谏言,一片为国之心,朕岂不知?” “石璞一事,乃是王振谗言,拨弄权柄,吏部不过承旨而为,并无过错,天官万万不可因此自责。” 说着,朱祁钰伸手将王直搀扶起来,情真意切道。 “土木之役后,朝廷上下人心惶惶,皆赖天官辅朕安抚朝局,共击贼寇,方有如今社稷之安稳。” “今大战防止,你我君臣,当齐心协力,安抚民政,与民休息,如此之时,朝廷正需天官这等肱骨之臣,为国效力。” “若天官身体有恙,朕可准天官不必朝参,另赐软轿一顶,可于宫中行走,至于致仕一事,天官不必再提。” 天子一脸坚决,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王直也不好再坚持,只得再度俯身下拜,道。 “臣,谢陛下信重之恩。” 朱祁钰点了点头,转身回到御座上,道。 “成敬,传旨!” 一旁侍立的成敬立刻上前,俯身听旨。 “内臣在!” 朱祁钰沉吟片刻,开口道。 “太子太保吏部尚书王直,于危难时扶保社稷朝局,实有大功于国家,着赐大红织金蟒袍一件,玉如意两柄,另加太保之衔。” 未等到群臣反应过来,天子便继续道。 “今日早朝,到此为止,退朝!” 说罢,天子从御座上起身,带着一干内侍,径直离开了文华殿。 随着天子的身影消失在后殿,这次早朝,总算是彻底落下了帷幕。 底下的一帮大臣,纷纷拱手开口,有恭贺老天官再得恩赐的,有劝慰老天官不必自轻的。 早朝结束了,但是这场早朝带来的余波,才刚刚开始。 朝廷当中,最顶层的大佬们,无非就那么几位。 五军都督府,六部七卿,内阁阁臣,加上司礼监的掌印和秉笔。 拢共加起来,就这么多。 这么一场朝会。 工部尚书石璞,被下了诏狱,基本没可能翻身。 司礼监掌印太监金英,被打发到了南京吃斋念佛,终生不得踏出佛寺一步,算是终生监禁。 如今又闹出了老天官请辞之事。 虽然,众目睽睽之下,天子言辞坚决的再次拒绝了老天官的致仕。 但是,只要对朝廷的政务稍微敏感一点的人,都能察觉的到。 这次和以往不同,老天官离开朝廷的日子,恐怕不远了。 特许免去朝参,另赐宫中软轿,再加授太保之衔,看起来是荣宠之极。 但是越是如此,便越昭示着,这一次,天子要动真格的了。 三公之衔,乃人臣之极,轻易不授! 自太祖朝之后,只有英国公张辅一人,曾领太师衔,文臣无一人生授三公之衔。 于谦,胡濙,王文三人,前者因首倡嗣立新君,后者因当机立断,大破也先,方得授三孤之衔。 如今老天官未有新功,便再得加衔。 这只能说明,天子是在代替朝廷,酬他一生为国辛劳之功。 换句话说,到了这个地步,老天官除了直接两腿一蹬,闭眼去见先皇,就只剩下致仕这一条路了。 虽然天子尚未批准,但是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毕竟,吏部尚书的位置特殊,一旦动摇,涉及到方方面面,需要有一个缓冲的时间。 不出意外的话,最晚在朝廷封印之前,这件事情也就该尘埃落定了。 朝臣们三三两两的离开了大殿,心中却是各自思量着,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自己究竟该如何站队……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四章:金英出京 如朝臣们所料,这次早朝过后,没过两日,老天官就再次递上了请辞的奏疏,当然,结果依旧是被驳回。 但是走到了这一步,朝中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老天官去意已决。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老天官就此退去。 这些人当中,除了依附于老天官的门生故旧,还有就是,不希望王文上位的人。 应该说,当天子那份封赏的诏书出来之后,朝中的多数朝臣,都在猜测,王文的下一步,是升迁吏部尚书。 但是这个老头,脾气又臭又硬,之前在朝中得罪的人不少。 不愿意让他上位的人,还是有很多的! 而且,虽然大家都猜测,天子属意的是王文,但是朝局之上,从来都没有什么一定之事。 因此,看似终于平静下来的朝局之下,实际上却重新酝酿着汹涌的暗流。 与此同时,大理寺的动作也很快,几日之内,就将已经被下狱的石璞一案,审理结束。 结果发现,这位前工部尚书,不仅有行贿之举,还曾在任上贪污银两,渎职瞒报修河工程。 最终三法司核定,数罪并罚,抄没家产,石璞罪犯欺君,判斩刑。 金英倒是逃过了一劫,毕竟他是天子家奴,不是朝廷命官,三法司无权处置。 因此,在石璞一案判决结束之后,配合查案的金英,也就按照天子的意思,启程准备被送往南京佛寺祈福。 虽然说,这和终生监禁没什么差别,但是天子并没有下诏查没金英的家产。 也就是说,他下半辈子虽然只能在佛寺度过,但也不至于过的穷困潦倒。 这也算是,为金英当初竭力反对南迁的最后一点恩赏。 以此案为契机,三法司再次呈上了王振一案的结案文书。 这一次没有受到什么阻碍,递上去的第二日,天子便准了…… 慈宁宫。 孙太后斜靠在榻上,神色清冷,眉宇间拧着一股浓浓的忧愁,下首,跪着一身布衣的金英。 今日,是金英即将被押送往南京的日子。 到底是在宫中侍奉了多年的人,临行之前,孙太后要见他一面,朱祁钰也不好阻拦。 望着眼前这个衣着朴素,头发花白的内宦,孙太后幽幽的叹了口气,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突然之间,皇帝便对你动手了?” 说实话,这一次的变故,着实让孙太后有些措手不及。 三法司查的是王振的案子,但金英和王振素来不和,这是满朝皆知的事情。 所以任谁也没有想到,这场廷鞠的火,会突然就烧到金英的身上。 势若雷霆,又准又狠。 以致于当孙太后得到消息的时候,一切都为时已晚,连调动朝中力量为金英说话都做不到。 现如今,她能做的,也就是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换下了平素的华丽袍服,一身布衣的金英,似是骤然变得苍老了起来,不过他的脸色倒还算平静,磕了个头,道。 “娘娘,这件事情,内臣也看不分明,前番皇上命内臣交出东厂时,内臣便觉得,事有不对。” “不过当时,皇上很快就换上了舒良,于是内臣只以为,皇上是不愿东厂在内臣手中蒙尘。” “然而现在细细想来,只怕那时,皇上便已开始布局了。” 孙太后沉吟片刻,修长的玉指一下下的轻轻敲在扶手上,轻声道。 “这么说来,你替哀家联络外臣的事情,只怕也被察觉了,不然的话,皇帝不会这么急。” 金英叹了口气,眼中隐约泛着泪光,道。 “娘娘,内臣此去,只怕终生无望回京,心中牵挂者,惟迤北陛下也。” “内臣愚钝不敏,未能为圣母分忧,只能在南京佛寺中,日日为迤北陛下祈福,望陛下早日归来,同圣母团聚。” 说罢,在地上深深叩了三个头,长拜未起。 孙太后一时也有些感伤,自从土木之役以后,金英对她多有扶助。 虽然中间孙太后曾经对他起过疑心,但是终归,金英一直在尽心尽力的替她办事。 这次,只怕也是因为替她联络外臣,而受了牵连。 见他临行之前,还牵挂着尚在虏营的自家儿子,孙太后不由得幽幽叹了口气,道。 “走了也好,朝局纷乱,皇帝这次出手虽狠,但到底存了几分仁慈之心。” “佛寺是清净地,虽不得自由身,但总好过一朝不慎,身家性命皆丧,哀家乏了,你去吧!” 金英擦了擦眼泪,再度行了个大礼,这才起身,恭敬的退出了慈宁宫。 在宫门外,早已经有锦衣卫的人等候着,见他出来,押着他便往宫外去。 慈宁宫中,一缕缕的檀香袅袅升起,静心安神。 过了半晌,一直微微阖着眼皮的孙太后睁开眼睛,拨了拨手里的珠子,轻声开口问道。 “人,都安排好了?” 在她身后,轻手轻脚刚刚站定的慈宁宫总管太监王瑾,恭声答道。 “圣母放心,事情已经办妥当了,锦衣卫自己的人动手,不会有人攀扯到咱们身上。” 孙太后手里的珠子停了停,瞥了一眼王瑾,道。 “非哀家狠心,只是,他做了太多的事情,知道太多的东西,若是被发去凤阳守陵便罢了,去南京佛寺,哀家心里,总是有些不安。” 王瑾依旧恭谨的低着头,道。 “圣母仁心,奴婢自然晓得。” 窗外,又是一阵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下。 雪花铺天盖地,落满了紫禁城,遮掩了所有的颜色,俱成一片雪白…… 大雪纷飞中,一队数十人的人马,缓缓驶出玄武门,最中间,是一辆古朴的马车。 高高的城楼上,一干内侍被遣的远远的。 朱祁钰一身青色织金大氅,立于雪中,亲自撑着一柄油纸伞。 在他身旁,吴太后披着厚厚的披风,望着渐渐远去的队伍,兀自出神。 雪越下越大,呼呼的北风卷着雪花吹过,即便是撑着伞,也不可避免的有簇簇雪花落在身上。 见此情况,朱祁钰轻声道。 “母妃若是伤怀,何不去亲自见上一面,道个别,金英此去,怕是此生,无望回京了。” 除掉金英的决定,是吴氏下的。 但是朱祁钰也清楚,金英和自己这位母妃之间,必然有什么他不知道的过往。 虽然吴氏只说,当年被宣宗皇帝托付到金英的外宅中养胎。 但是朱祁钰也隐约有猜测,这些年在宫中,吴氏势单力孤,却能够安稳度日,其中未必没有金英暗中帮忙。 老一辈的交情,并非他能够置评,吴氏不多说,他也不多问。 只不过看到吴氏这副感伤的样子,他还是有些担心。 相对之下,吴氏倒是洒脱,淡淡的道。 “金英尚佛,离了这紫禁城,去佛寺祈福,也算得了善终,哀家更该替他高兴。” “只不过,皇帝你虽仁慈放宽,但是他此去南京,路上怕是要不太平了。” 朱祁钰略略放心下来,同样将目光放到远处的队伍上,轻叹一声,开口道。 “母妃放心,金英此去南京,除了有锦衣卫的人马护送之外,舒良也带了东厂的人马,亲自在暗中跟随。” 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朱祁钰的声音略到一丝冷意,道。 “朕既然说了,要让金英到佛寺安度余生,那便不会让人,将朕的话置若罔闻!”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五章:母子夜话 大雪漫天,让远行之人的路途,格外的不好走。 虽然表面上平静的很,但是吴氏依旧站在高高的城楼上,足足小半天没有挪动地方。 直到押送金英前往南京的队伍,彻底消失不见之后,她才随着朱祁钰,两人下了城楼,往景阳宫去。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微微擦黑。 灯火映照在厚厚的白雪上,显得明灭不定。 这次随侍过来的,依旧是吴氏的大宫女青珠。 眼瞧着吴氏下了城楼,她连忙上前,递上早就准备好的暖手炉子,又指挥着人,将早就熏暖的软轿抬过来。 到了景阳宫,出来迎接的是御用太监王诚。 他也是朱祁钰新晋提拔的内宦之一,自从舒良接掌了东厂之后,他就被调到了景阳宫当管事太监。 和成敬一样,王诚也是个办事妥帖之辈。 虽然朱祁钰过来,没有提前知会,但是他还是很快就准备好了晚膳。 或许是因为金英的事情,吴氏显然没有什么胃口,略进了些,便放下了筷子。 窗外的雪还没停,尽管来往的内侍走动起来都轻手轻脚的,但还是不可避免的,能够听到“嘎吱嘎吱”的轻响。 手里捻着一串佛珠,吴氏饮了口茶,神情似是有些舒展,开口道。 “金英既走了,那孙氏那边,和外头结交就没那么方便了,少不得,内外往来会露出马脚,这些日子,你需仔细着些。”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母妃放心,舒良已经将东厂整合了起来,这些日子,宫内宫外出入的一干人等,东厂都在暗里盯着,只要那边有动静,儿子就能将他们一个个的都揪出来。” 之所以,要费这么大的工夫,将金英拿下。 原因就在这里。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虽然之前,吴氏已经对宫中的内宦有过一轮清洗。 但是毕竟,孙太后在宫中经营了这么许多年,想要彻底将她的势力拔除,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那些明显是她的死忠的,的确早就已经被打杀的打杀,逐出宫门的逐出宫门。 但是宫中关系,毕竟错综复杂,有多少人还在暗中为孙氏效力,却并不容易清查。 要将他们一个个的揪出来,是个水磨工夫,只能慢慢的查。 这才是吴氏下定决心要拿下金英的原因。 金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平素有众多政务,需要和外朝对接,所以出宫往来十分方便。 有他在,联络外臣的活计,孙太后根本不必他想。 而且,因为他每天要和很多大臣有往来,所以根本没办法确定,他们联络传递了些什么。 但是金英被拿下之后,至少这宫中,有权力自由出入的内宦,都可以保证是朱祁钰的人。 如此一来,再有除他们之外的人,和外臣擅自结交,很容易就能够辨认出是不是孙太后的人。 除非孙太后放弃动作,安安生生的待在宫里养老。 不然的话,她手里的那点底子,要不了多久就会被一个个的消磨殆尽。 见朱祁钰胸有成竹,吴氏放下心来,缓缓的拨动着手里的珠子,继续道。 “说起来,这些日子,孙氏除了暗中拨弄这些事情,慈宁宫中的戒备,也严了许多。” “据说,一应膳食饮水,都出自她宫中的小厨,还要经人检验,方敢入口,似乎是生怕,哀家给她下毒似的……” 说着话,吴氏的眼中忍不住浮起一丝嘲弄,道。 “不曾想,她宠冠六宫这些年,到了如今,竟怕起这等下作手段。” 吴氏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自然是什么阴损手段,都见过的。 然而这么多的手段当中,唯独下毒,是最下作,也最被她瞧不上的手段。 不为别的,就因为下毒这种事情,实在是太好防范了。 大型的宫宴上,一饮一食都有严格的查验,不可能做得了手脚。 至于日常的膳食,只需要让人预先尝一尝,便可以将这种手段隔绝。 何况,太医院也不是吃干饭的,宫中的贵人们,每隔三日就要请一次平安脉,还要记录医案。 身体上稍有不对,立刻就会被查出来。 后宫当中,想要害一个人的手段多了去了,相较之下,下毒既不能保证成功率,还容易留下证据。 毕竟,饮食之物,只要肯查,从经手之人到接触过的内侍,顺藤摸瓜,很容易抓到证据。 一旦害人不成,被抓了把柄,就是板上钉钉的祸乱宫闱。 别说吴氏现在没想把孙氏怎么样,就算是有心要针对她,也不会用这等容易被人反过来拿捏的手段。 这些话,吴氏本是当笑话说的,但是朱祁钰闻言,却是苦笑一声,道。 “母妃,说起来,此事倒和朕有关,没猜错的话,孙氏如此紧张,防的并非是母妃,而是朕!”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少日子,朱祁钰自己都快忘了。 当初,还是紫荆关大战之时,他怀疑孙太后和任礼之间有什么勾连。 大战当前,为了防止孙太后动歪点子,也是为了试探金英,他特意用朱见深来拿捏过孙太后一次。 想来,便是从那以后,孙太后才提高了警惕。 她自己在宫中多年,自然是知晓,吴氏不会对她用下毒这等见不得人,又容易被抓住把柄的手段。 但是涉及到太子,她便不敢冒一丝一毫的风险,宁可信其有,也要多加一层防范。 将那日的事情对吴氏说了一遍,吴氏这才恍然,道。 “怪不得,孙氏那边,这些日子,突然就紧张了起来。” 略沉吟了片刻,吴氏似是有些犹豫,但踌躇了一下,她还是开口问道。 “既然提到了太子,哀家有一言,早就想问你了,如今你已继位,对东宫之事,如何打算?” 朱祁钰一愣,几乎没怎么犹豫,便道。 “母妃何出此言,儿子登基之时,东宫便已立储君,此事朝野上下皆知,又何须多做打算?” 话音落下,他便瞧见吴氏似笑非笑的瞧着他。 这副神情,让他似乎回到了,自己刚刚醒过来的时候,和吴氏深谈的场景。 朱祁钰苦笑一声,犹豫了一下,便挥手斥退了周围随侍的宫人。 待得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暖阁当中只剩下两三个心腹宫人侍奉着,朱祁钰才沉吟着开口道。 “母妃放心,如朕在登基之前,对群臣所下手诏一样,东宫若不失德,朕不会轻动东宫!” 话音落下,吴氏的眉头肉眼可见的便是一皱,望着自家儿子,神情有些犹疑不定……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六章:准话儿 , 呼呼的北风在外头吹动窗棂,衬的夜色越发深沉。 暖阁当中,吴氏拨弄佛珠的手不由得快了几分,片刻后,方道。 “按理来说,东宫储位乃国之大本,哀家身为后宫之人,不该多言,可此事攸关宗祧承继,皇位稳固,既是国事,也是家事,故此,哀家才想着要问一问你。” 朱祁钰苦笑一声,吴氏这话,就是压根不信他,觉得自己是在敷衍了事。 “母妃明鉴,朕对母妃孝心一片,岂敢欺瞒敷衍,所言者便是心中所想。” 吴氏有些不满,道。 “你还说不敢敷衍,何谓失德?” “往大了说,不敬君父,僭越礼制,秽乱宫廷是失德,往小了说,举止不端,不遵礼节,任意妄言也是失德。” “失德,便是犯错,人生在世,谁人无错,是否失德,还不是凭你皇帝一言而决?” 叹了口气,吴氏将手里的佛珠搁下,坐直身子,认真的道。 “钰哥儿,这段日子,你一直思虑周全,精明强干,你皇兄没做成的事情,你做成了。” “政务上,娘没什么要交代你的,但是东宫之事,动辄便会摇动皇位,你不能着急。” 眼见吴氏连母子情谊都搬出来了,朱祁钰更是一阵哭笑不得。 不过,也怪不得吴氏如此。 这番情景,他前世便经历过,前世更易东宫的时候,不只是汪氏,吴氏也曾劝阻过他。 只不过,他当时一意孤行,没有听进去而已。 不过,他的皇位来的本就别别扭扭的。 因此,东宫的意义,和别的皇家也不相同,不是可以随意变动的。 吴氏有这样的担心,实属正常。 不过,天可怜见的,他这回,是真的没说假话呀! 眼见吴氏一副不问到底不罢休的样子,朱祁钰沉吟片刻,也坐正了身子,肃然道。 “娘请放心,孰轻孰重,儿子还是晓得的。” “现下的局势,大明和瓦剌,数年之内,不会再有大战,各自休养生息之下,为表诚意,太上皇南归,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如今朝野上下,还是有不少人心向太上皇,擅动东宫,只会让朝野离心,并非明智之举。” 话至此处,朱祁钰停了停,似乎在斟酌着该如何开口,片刻之后,方道。 “母妃既要朕一个准话,那朕也不妨明言,朕所言失德,乃不忠,不孝,不仁,不悌,不义之大过,这也是朕和外朝诸臣的约定。” “错非此等大过,朕不会动摇东宫储本,换句话说,十年之内,母妃不必忧心东宫之事!” 后面的话,朱祁钰没有说,因为现在还不方便说。 十年之后,东宫或许要动,或许不动。 但是,不管怎么样,到那个时候,他有信心,能够将自己那个哥哥,打的永不翻身。 这件事情办完,再提东宫不迟! 听到朱祁钰斩钉截铁的口气,吴氏也渐渐放下心来。 与此同时,她也明白了,所谓东宫失德,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现在的东宫太子,不过是个两岁的小娃娃,能有什么失德,尿裤子吗? 想要说失德,至少也要等到了十二三岁,能够有自己的意见,能自己做些事情,才能谈得上失德与否。 在此之前,他不过是个小孩子而已,说什么失德不失德的,徒增笑柄而已。 重新在榻上倚靠着,吴氏继续拨动着手里的佛珠,有些感叹,道。 “你能有此决定,倒是让哀家有些意料不及,我本以为,至多再过两三年,太子开蒙读书之时,你便该按捺不住了……” 朱祁钰略有些尴尬,那句话叫什么来着,知子莫若母。 前世的时候,他更易东宫是在景泰三年,之所以那么着急,原因和吴氏说的一样。 太子该出阁读书了! 太祖立国,首重东宫,在对于太子的教养上,有一套很完整的规程。 对于东宫来说,读书不仅仅是开始识字讲学,更重要的是,会开始接触政务,组建东宫的班底。 不错,东宫的讲学,实际上就是所谓的经筵。 因为培养的是储君,所以自然和寻常百姓家不同。 从一开始启蒙之时,负责教授太子的师傅,就会穿插着朝廷的政务作为范例讲解,而不是简简单单的讲读经义,教授识字。 除此之外,出阁读书,意味着东宫的整套人员,都要陆续开始配备。 詹事府的诸般官员,都要开始选用,太子三师和太子三少,也不只是虚衔,而是转为实职,成为太子真正的老师。 单这一条,就足够太子在朝中建立足够的影响力。 毕竟,能够成为太子三师的人,至少也要是侍郎,尚书级别的大员。 所以,哪怕当时的朱祁钰心里也清楚,选在那个时候废太子,不是一个好时机,但是也不得不动手了。 因为太子一旦出阁读书,那么围绕着东宫,就会形成一股强大的政治力量。 哪怕太子再幼弱,但是只要有这股力量在,想要再动东宫,就是彻底的朝堂博弈了。 要知道,在礼部典制当中,太子三师的职责写明了,是“掌以道德辅导太子,而谨护翼之”。 换句话说,一旦太子出阁读书,太子三师成为了太子真正的老师,那么他们就要担负起护翼太子的职责。 因此,前世的朱祁钰才不得不抢在太子开蒙读书之前,强行更易东宫。 听了吴氏的感慨,朱祁钰的神色也有些复杂,罕见的心绪有些低落,自嘲一笑,道。 “不瞒母妃说,朕之前的确动过这个念头,然而东宫权重,身系社稷,若无福分,岂能当之?” 朱祁钰的心里,一共有两个坎,是他始终越不过去的。 一个是南宫复辟,另一个,就是朱见济的死! 这个,他前世唯一的儿子,会趴在他的身上,流着口水,奶声奶气的喊着父皇的小人,被他强推上了太子之位。 小小的年纪,不得不承担起东宫的重责大任。 要知道,他比朱见深还要小上一岁,被册封的时候才三岁半。 然而当时,群臣请东宫出阁。 虽然朱祁钰换了太子,但是东宫的人员殿阁,都已经准备齐整。 不管太子是谁,出阁读书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一年之后,朱见济病亡,未必便没有这一缘故。 这是朝臣的妥协,也是他们的报复! 天子既然不循礼节,要更易东宫,那么就需要向天下证明,新太子和之前的太子一样,有承担东宫重任的本事。 每每念及此事,朱祁钰就感觉心中刺痛。 往后的数年当中,他总是忍不住在想,若不是他如此着急要换东宫。 再耐心的等上几年,等济哥再大些,他对朝局的控制再强一些,是否就不会是这副样子? 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七章:怕他们不成 还是那句话,大明的后宫,之所以没有一套具体详细的典制,最大的原因就是,人少! 都说后宫佳丽三千,可实际上,别说三千,连三十都没有。 除了因为宫妃殉葬之外,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天子只会在大婚的时候进行一次大型选秀。 至于零散的进宫为妃的,几年才有一个,所以自然也没必要制定典制。 所以说,朱祁钰既然要废宫妃殉葬之制,那么选秀的制度,自然也是要改的。 想了想,朱祁钰道。 “不错,之前的时候,因为宫妃需得殉葬,所以民间女子大多不愿入宫,朝廷也不曾定期选秀,但是如此一来,后宫不够充裕,势必影响皇嗣绵延。” 吴氏皱了皱眉,颇有些惊讶,道。 “定期选秀?”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不错,后宫典制,朕回头会和礼部再行商议。” “初步打算,仿照外朝命妇制度,于皇后之下,设皇贵妃一,贵妃二,妃四,嫔九,其品阶,对应太子妃,亲王妃,王世子妃及郡王妃。” “嫔位之下,另设贵人,答应,才人,不列品级,不设员额。” “宫中以五年为期,自民间遴选秀女,从首次大婚选秀之时算起,共选六次,每次自各地至京城选五百人。” “大婚选秀,册皇后一,贵妃一,妃二,嫔四,贵人,答应等不限,其余选秀,每次入十到二十人,天子逾不惑,若长成子嗣过五,则停选秀。” “低阶妃嫔,若育有皇嗣,可视情状晋封为嫔或妃,除大婚选秀外,四妃及以上,非育有皇子不得晋封。” 说到底,选秀的最终目的,是为了绵延皇嗣。 朱祁钰前世看了那么多自家后辈坐皇位,最大的感受,就是皇位传承太坎坷了。 孝宗独宠一人,只有一个儿子就算了,武宗大婚六年,干脆连一个子嗣都没有。 闹到最后,要往上数两代,去从旁支过继,不得不说,是荒唐的很。 听了朱祁钰的话,吴氏明白过来,自己这个儿子,这分明是已经有了一套完整的腹案。 同时,她也有些惊讶,开口问道。 “这么多?” 真要是按朱祁钰所说的,加上皇后,宫中光有品级的,就有十七个,底下的低阶妃嫔,更是员额不限。 但是话说回来,高阶的都有十七个,那低阶的贵人,答应,怎么也得翻上一两倍。 这么算下来,后宫当中,岂不是要常备四五十个妃嫔? 嘴唇动了动,吴氏的眉头皱的越发紧了,但是却没有继续开口。 来回走了两步,朱祁钰继续道。 “除此之外,天子偏宠一人,亦会致使皇嗣艰难,所以朕此次要定的典制,头一桩是废殉葬,第二桩是定后妃及选秀之制,第三桩,便是要给往后的天子,也定上些规矩。” 大明的这几代天子里头,出了好几个情种。 专情不是问题,但是作为天子,承担着为社稷延续皇嗣的责任。 虽然这么说显得有点大不敬,但是朱祁钰还是要说,这都是因为他那个已经故去的父皇,开的好头。 要说他这位父皇的妃子不算少。 当太孙的时候,太宗皇帝给选了一次秀女,当太子的时候,仁宗皇帝又给选了一次。 两次加起来,光封妃的,就有十几个。 但是这么多的妃嫔,有所出的,就只有废后胡氏,还有孙氏和吴氏三人。 他和吴氏的事情,虽然吴氏不愿多说,但朱祁钰也能猜到,大抵就是意外而已。 至于胡氏,毕竟是正妃,那时仁宗皇帝还在,他那位父皇也不敢做的太过分。 但是等仁宗皇帝一去,他立刻就不再掩饰自己专宠孙氏的行径。 孙氏之前,贵妃都是有册无宝,但是他那位父皇刚一登基,就破例给了孙氏金册金宝。 再往后,除了面子上往废后胡氏那里住几日,几乎天天都待在孙氏宫中。 这宫里妃子再多,没有他这个天子出力,上哪延续皇嗣去? 有了他开这个专宠的坏头,后头的朱见深,朱佑樘,朱翊钧,可不就有样学样,肆无忌惮的。 想起这帮后世子孙,朱祁钰就生气,轻哼一声,他开口道。 “皇嗣乃是兴旺之本,为皇家传承血脉,亦是天子之责,社稷之本。” “此后,每五日之中,两日不得召幸宫妃,每旬朔日则宿于坤宁宫。” “除此之外,每月召幸同一宫妃,不得过五日,以防偏宠一人。” 对于自家儿子这种偶尔突然生气,偶尔突然伤心的反应,吴氏已经见怪不怪了。 她的心思,都放在了他说的改制上。 “看得出来,此事你仔细思量过,废殉葬,定期选秀,宫妃轮换,这几桩事情,彼此相连,若能做得到,的确能够最大程度的,保皇家子嗣兴旺,哀家自然是赞成的。” 犹豫了片刻,吴氏还是开口道。 “不过,你现在就做这件事情,是不是为时过早?” 吴氏是的确没有想到,她不过是见汪氏和杭氏都身子不方便侍奉,想要操持一场选秀,选上三五个妃子进宫而已。 不曾想,竟然勾起了皇帝的这番心思。 眼见着朱祁钰这是要动真格的,吴氏也不得不认真起来,沉吟道。 “这件事情,看似是后宫之事,但是所牵连的却不小。” “别的暂且不说,废殉葬,定品级,选秀女,哪一样事情,都得花大笔的银子,宫里一下子多出来这么多妃子,就算多是低阶,花用的银两,也至少要翻上一番。” 拨弄着手里的珠子,吴氏的眉头紧皱,道。 “哀家没记错的话,你之前说过,国库如今并不充裕,宫妃的花用,了不起从内承运库出便是。” “可是选秀之事,涉及各地,里头的花用非从礼部出不可,如今你刚登基,后宫空虚,组织一场选秀也就罢了,朝廷咬咬牙,总是能拿得出银两的。” “可你要变成定制,五年一选,这要花的银子,可就多了,外朝那边,必定会反对的!” “你如今在朝中,虽有了些威望,可哀家见过那些御史翻脸不认人的样子,你这么做,他们可非扣你一顶好色无道的帽子!” 朱祁钰坐下,端起青珠刚送上来的热茶,抿了一口润润嗓子,轻哼一声,道。 “银子的事情,母妃不必担心,这桩事情要做,最该挑头反对的是礼部,不过现在礼部那边,暂时掀不起什么风浪。” “至于御史的弹劾……” 轻轻摇了摇头,朱祁钰脸上泛起一丝笑容,道。 “他们要劾便劾,真当朕怕他们不成?” 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八章:后宫典制 还是那句话,大明的后宫,之所以没有一套具体详细的典制,最大的原因就是,人少! 都说后宫佳丽三千,可实际上,别说三千,连三十都没有。 除了因为宫妃殉葬之外,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天子只会在大婚的时候进行一次大型选秀。 至于零散的进宫为妃的,几年才有一个,所以自然也没必要制定典制。 所以说,朱祁钰既然要废宫妃殉葬之制,那么选秀的制度,自然也是要改的。 想了想,朱祁钰道。 “不错,之前的时候,因为宫妃需得殉葬,所以民间女子大多不愿入宫,朝廷也不曾定期选秀,但是如此一来,后宫不够充裕,势必影响皇嗣绵延。” 吴氏皱了皱眉,颇有些惊讶,道。 “定期选秀?”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不错,后宫典制,朕回头会和礼部再行商议。” “初步打算,仿照外朝命妇制度,于皇后之下,设皇贵妃一,贵妃二,妃四,嫔九,其品阶,对应太子妃,亲王妃,王世子妃及郡王妃。” “嫔位之下,另设贵人,答应,才人,不列品级,不设员额。” “宫中以五年为期,自民间遴选秀女,从首次大婚选秀之时算起,共选六次,每次自各地至京城选五百人。” “大婚选秀,册皇后一,贵妃一,妃二,嫔四,贵人,答应等不限,其余选秀,每次入十到二十人,天子逾不惑,若长成子嗣过五,则停选秀。” “低阶妃嫔,若育有皇嗣,可视情状晋封为嫔或妃,除大婚选秀外,四妃及以上,非育有皇子不得晋封。” 说到底,选秀的最终目的,是为了绵延皇嗣。 朱祁钰前世看了那么多自家后辈坐皇位,最大的感受,就是皇位传承太坎坷了。 孝宗独宠一人,只有一个儿子就算了,武宗大婚六年,干脆连一个子嗣都没有。 闹到最后,要往上数两代,去从旁支过继,不得不说,是荒唐的很。 听了朱祁钰的话,吴氏明白过来,自己这个儿子,这分明是已经有了一套完整的腹案。 同时,她也有些惊讶,开口问道。 “这么多?” 真要是按朱祁钰所说的,加上皇后,宫中光有品级的,就有十七个,底下的低阶妃嫔,更是员额不限。 但是话说回来,高阶的都有十七个,那低阶的贵人,答应,怎么也得翻上一两倍。 这么算下来,后宫当中,岂不是要常备四五十个妃嫔? 嘴唇动了动,吴氏的眉头皱的越发紧了,但是却没有继续开口。 来回走了两步,朱祁钰继续道。 “除此之外,天子偏宠一人,亦会致使皇嗣艰难,所以朕此次要定的典制,头一桩是废殉葬,第二桩是定后妃及选秀之制,第三桩,便是要给往后的天子,也定上些规矩。” 大明的这几代天子里头,出了好几个情种。 专情不是问题,但是作为天子,承担着为社稷延续皇嗣的责任。 虽然这么说显得有点大不敬,但是朱祁钰还是要说,这都是因为他那个已经故去的父皇,开的好头。 要说他这位父皇的妃子不算少。 当太孙的时候,太宗皇帝给选了一次秀女,当太子的时候,仁宗皇帝又给选了一次。 两次加起来,光封妃的,就有十几个。 但是这么多的妃嫔,有所出的,就只有废后胡氏,还有孙氏和吴氏三人。 他和吴氏的事情,虽然吴氏不愿多说,但朱祁钰也能猜到,大抵就是意外而已。 至于胡氏,毕竟是正妃,那时仁宗皇帝还在,他那位父皇也不敢做的太过分。 但是等仁宗皇帝一去,他立刻就不再掩饰自己专宠孙氏的行径。 孙氏之前,贵妃都是有册无宝,但是他那位父皇刚一登基,就破例给了孙氏金册金宝。 再往后,除了面子上往废后胡氏那里住几日,几乎天天都待在孙氏宫中。 这宫里妃子再多,没有他这个天子出力,上哪延续皇嗣去? 有了他开这个专宠的坏头,后头的朱见深,朱佑樘,朱翊钧,可不就有样学样,肆无忌惮的。 想起这帮后世子孙,朱祁钰就生气,轻哼一声,他开口道。 “皇嗣乃是兴旺之本,为皇家传承血脉,亦是天子之责,社稷之本。” “此后,每五日之中,两日不得召幸宫妃,每旬朔日则宿于坤宁宫。” “除此之外,每月召幸同一宫妃,不得过五日,以防偏宠一人。” 对于自家儿子这种偶尔突然生气,偶尔突然伤心的反应,吴氏已经见怪不怪了。 她的心思,都放在了他说的改制上。 “看得出来,此事你仔细思量过,废殉葬,定期选秀,宫妃轮换,这几桩事情,彼此相连,若能做得到,的确能够最大程度的,保皇家子嗣兴旺,哀家自然是赞成的。” 犹豫了片刻,吴氏还是开口道。 “不过,你现在就做这件事情,是不是为时过早?” 吴氏是的确没有想到,她不过是见汪氏和杭氏都身子不方便侍奉,想要操持一场选秀,选上三五个妃子进宫而已。 不曾想,竟然勾起了皇帝的这番心思。 眼见着朱祁钰这是要动真格的,吴氏也不得不认真起来,沉吟道。 “这件事情,看似是后宫之事,但是所牵连的却不小。” “别的暂且不说,废殉葬,定品级,选秀女,哪一样事情,都得花大笔的银子,宫里一下子多出来这么多妃子,就算多是低阶,花用的银两,也至少要翻上一番。” 拨弄着手里的珠子,吴氏的眉头紧皱,道。 “哀家没记错的话,你之前说过,国库如今并不充裕,宫妃的花用,了不起从内承运库出便是。” “可是选秀之事,涉及各地,里头的花用非从礼部出不可,如今你刚登基,后宫空虚,组织一场选秀也就罢了,朝廷咬咬牙,总是能拿得出银两的。” “可你要变成定制,五年一选,这要花的银子,可就多了,外朝那边,必定会反对的!” “你如今在朝中,虽有了些威望,可哀家见过那些御史翻脸不认人的样子,你这么做,他们可非扣你一顶好色无道的帽子!” 朱祁钰坐下,端起青珠刚送上来的热茶,抿了一口润润嗓子,轻哼一声,道。 “银子的事情,母妃不必担心,这桩事情要做,最该挑头反对的是礼部,不过现在礼部那边,暂时掀不起什么风浪。” “至于御史的弹劾……” 轻轻摇了摇头,朱祁钰脸上泛起一丝笑容,道。 “他们要劾便劾,真当朕怕他们不成?” 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九章:一举多得 , 看着一脸坚决的儿子,吴氏罕见的感觉有些头疼。 她早就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执拗,却不曾想,在这件事情上,他也如此坚持。 伸手在桌案上敲了敲,吴氏决定换个方向。 “就算是外朝的大臣,你有法子解决,可你是皇帝,总该为国家考虑。” “往近了说,新纳这么多的宫妃,得有住处吧,紫禁城里头宫室虽多,可也不是都常住的人,有些宫室,都已经破旧了。” “这么多人住进来,宫室内外,尚需翻修,说不定还要新建,朝廷现在缺银子,你却一边纳妃,一边翻修宫室,叫天下人怎么看你?” 这倒也不是吴氏在危言耸听。 紫禁城占地虽广,但是却不是一夕就建成的。 太宗时,其实就建成了个雏形,主要修建的,是常用的宫室殿宇。 如今的宫城中,还有不少地方都空着,留待以后改建之用。 朱祁钰的这番后宫制度,改动不可谓不大,最大的特点,就是人数比以前多了好几番。 如此一来,已经破旧的宫室需要修葺,正在改建的宫室需要加速。 除此之外,宫妃多了,伺候的内侍宫女,自然也要增加。 银子倒还在其次,吴氏真正担心的,是事情传出去之后,外界的议论。 如她所说,大战刚刚结束,国库空虚,朱祁钰登基不过两个多月,就要大选秀女,充裕后宫,改建宫室。 这怎么看,都是昏君才会干出来的事情…… 朱祁钰也感到有些头疼,说到底,还是银子的事。 太宗朝时,国力鼎盛,京师偌大的宫城,从无到有都建起来了,还怕改建这么几座宫室? 可是如今,这的确是个难题。 想了想,朱祁钰道。 “既然如此,那这次选秀,就暂不选满,选两妃六嫔,再加上些贵人,如今后宫当中,再选个十余人进宫,尚还是能忙的过来的,宫室暂且不必改建,只是多加些侍奉的人手便可。” 应该说,吴氏所说的,朱祁钰都清楚。 但是,他的确有不得不做的理由。 南宫复辟,最大的缘故,就是因为他没有子嗣,唯一的儿子早夭,不仅给他,也给杭氏带来了很大的打击。 汪氏两年生了两个女儿,伤了身子,杭氏又因朱见济之死,深受打击,两人都再难有孕。 因为没有选秀,他后来又纳的几个妃子,除了进宫很晚的唐氏之外,基本上全是教坊司送上来的。 教坊司鱼龙混杂,朱祁钰也是后来才知道,里头的很多女子,都服过凉药。 正因于此,直到前世南宫复辟,他仍是只有汪氏的两个女儿和朱见济这一个儿子。 应该说,后宫的这番典制改动,往后再放几年,才更合适。 到时候,国力更加充裕,他对朝局的掌控也会更有力,遇到的阻力会小很多。 但是,他却不能等! 瓦剌的使团,年后便要到京师了,这次他们是来议和的,这是当初,脱脱不花愿意退兵的条件之一。 一旦议和,也就离太上皇南归不远了。 现如今,朝廷当中已经有人不安分了,等到朱祁镇回来,他若还是子息微薄,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私下里动起小心思。 所以,这件事情不能耽搁。 沉吟片刻,朱祁钰开口道。 “朝议母妃不必担心,银子的事,朕自有办法,至于外人的议论,无非是几个御史弹劾罢了。” “国库如今的确空虚,但是只要不加徭役,不增赋税,对百姓来说,其实无碍。” “这次选秀,朕会约束好下头的人,不叫他们胡作非为,母妃当可放心。” 吴氏一阵无奈,扶着额头,幽幽的叹了口气。 片刻后,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 “你此次召诸宗室进京,也和此事有关吧?” 朱祁钰拱了拱手,笑道。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母妃,这次召宗室进京,虽然是和朝廷政务相关,但是也的确有此原因。” 吴氏问道:“你打算,将选秀之事,交给各地宗室来做?” 朱祁钰颔首,道。 “不错,这件事情,本该交由中官来做,但是刚刚闹出了金英的事情,朝臣们对于将中官派往各地,只怕会有抵触,何况,朕手里也没这么多可信的人能派出去。” “宗室们封于各地,熟悉情况,有地方官看着,也不会胡作非为,将差事交给他们,正是合适的人选。” 要知道,虽然太宗时因为建文削藩才被逼靖难的,但是他老人家上位之后,可一点都不比建文手软。 如今的宗室,虽然还不到明后期那样,被地方官拿捏的死死的,平素连城门都出不得。 但是也基本被剥离了实质性的权柄,受地方官的钳制。 外朝的那帮文臣,打压宗室的热情,可丝毫都不比打压勋戚要弱。 尤其是对于各地的御史来说,宗室简直就是刷声望的最好靶子,他们恨不得眼睛都长在宗室身上。 事情让宗室们来办,一定是不敢有什么欺压百姓,巧取豪夺的事情出现的。 至于他们愿不愿意…… 这帮宗室天天闲的,要不是搞音乐,就是弄字画,能够有正经差事做,他们只怕巴不得呢。 吴氏摇了摇头,道。 “话是如此,可人皆有私心,你就不怕,宗室给你送上来的人,都是和他们交好的?” 宗室们虽然受到了各种限制,但是至少,日常的交游权力,还是有的。 他们被封于各地,总有那么些地方豪绅,愿意借他们的名头抖抖威风。 有地方官盯着,他们不至于跟派下去的中官一样,使什么巧取豪夺的手段。 但是在选秀的时候,收些银子,或是动些手脚,送些自己交好的家族的女子上来,却不是什么难事。 虽说现在不是太宗时,宗室们的势力被削弱了很多,不可能闹出乱子,但是终归,是个小小的隐患。 不过,对于这一点,朱祁钰却毫不担心,反而笑着道。 “母妃不必忧虑,是和他们交好的家族,对朝廷来说,反而是好事!” 宗室的问题,始终是要解决的。 当然,肯定不是现在。 朱祁钰这次召宗室进京,也绝不是为了现在就对他们怎么样。 但是这个问题,始终是要提前来做准备的。 尤其是,朱祁钰定下的这个后宫制度,必然会导致皇嗣越来越多。 皇子皇女多了,要分封的王爵公主,也不会少。 这个问题,虽然不急迫,但是却是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宗室们要是真的送上来的,都是和他们交好的家族的女子。 那么换而言之,这些女子的娘家,也都是对宗室情况了解,并且是有一定的影响力的。 这么好的摸清各地宗室底细的机会,可不是好事嘛! 甚至于,必要的时候,这枕头风反着吹,也不失为是一种好手段……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章:冬至大朝 , 最近礼部很忙,非常忙。 对于其他的衙门来说,越临近年节,就越是清闲。 在过年之前,朝廷照例要进行一次盛大的朝会,即冬至大朝。 这是朝廷一年之中,最盛大的仪典之一。 类似这样的大朝会,一年只有三次。 冬至,正旦,及天子的万寿节。 说是朝会,实际上更类似于节日庆典,歌功颂德,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但是流程却相当的繁琐。 清晨,在京的文武百官,需在皇太子的引领下,于奉天殿外设朝仪,朝贺天子冬至大节。 朝仪的主要内容,就是行祭天之礼。 同时,后宫当中,在京有品级的命妇,也需入坤宁宫朝拜皇后。 至于不在京的文武衙门官员,也需上表朝贺。 待朝拜结束之后,五品以下的官员,可以出宫回府。 五品以上者,则需要继续留在宫中,先朝拜皇太子。 待到午时,三品以上的官员及皇太子,需随天子入奉先殿祭祀历代先帝。 这套流程走下来,基本上要整整一天的工夫。 可以说,冬至大朝,是三次大朝会当中,礼仪最繁琐的一次。 作为朝廷最重要的仪典,礼部要保证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错。 从敲定流程,上仪注,册表,到分派礼官到各家各户,去教授礼仪流程,再到朝会上的礼仪引导纠劾,礼部忙的不可开交。 不过所幸的是,因为天子下诏晚了些,大多数的宗室,都还在路上没有进京。 不然的话,还要掺和着宗室的仪程,那礼部可真的是无论如何也忙不过来的。 当然,好消息是,冬至大朝之后,朝廷各衙门可以集体休沐三日,不必办公。 这一次的冬至大朝,是新皇的第一次大朝,礼部操持的十分尽心。 温暖的旭阳之下,奉天殿前的广场上,排列整齐的站着无数的官员。 随着天子将手中的檀香放进眼前的香炉中,群臣在礼官的指引下,齐声拜呼。 “陛下万年,社稷万年!” 声音震天,余音绕梁,气势恢宏之极。 不过,美中不足的是,皇太子还是太小了,无法参与这样重大的仪典。 因此,率领百官朝贺的活儿,还是老天官来做的。 自从那次朝会之后,大家心里都有了数,情知老天官告老还乡,是迟早的事情。 但是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天官的第二封致仕疏被驳回后,天子亲自派遣了中官前去慰问。 然后,就没了下文了! 天子没有再提此事,老天官也没有继续上表。 尽管,大家都知道,这致仕疏递了两次,基本上已经没有了回头的可能。 但是偏偏就差这一步,就卡在这了。 要是别的官员这么做,早就被士林朝野议论,恋栈权位,虚伪小人。 但是老天官毕竟德高望重,他自己不继续递奏疏,没人奈何的了他。 这么拖着拖着,就到了冬至大节。 天色将暗,整整一天的朝仪终于告一段落,群臣三三两两的出了宫门,各自回府。 内阁的直房前,陈循小心的将房门锁好,迈步来到了一旁高谷的公房内。 刚巧碰见高谷也锁了公房,两人对视一眼,便一起到了首辅王翱的房中。 算算日子,这位首辅大人,上任也有小半个月了。 虽然他的资历和年纪,都比不过高谷和陈循,但是做起事情来,可丝毫都不比他二人差。 甫一上任,就毫不客气的将票拟之权,牢牢的抓到手里。 通政司送到内阁的奏疏,通常来说,都是随机分发。 但是自从王翱到了之后,通政司都会将奏疏先送到他那里,由他手底下的中书舍人,来进行分派。 涉及到军国大事的奏疏,更是要由他亲自票拟副署之后,才会送往宫中。 如此强势的作风,自然是引起了陈循和高谷二人的不满。 因此,在王翱到来之后,两人之间原本存着的淡淡裂痕,也仿佛消失不见,又恢复了以往的交情。 此刻天色已经微微擦黑,冬日的天色,昼短夜长。 现在虽然还不到下衙的时候,但是今天是冬至大朝,大家伙忙了一整天了,明天又是休沐,也就不卡这个时间了。 两人来到王翱的公房当中,见这位新上任的首辅,已经点起烛火,端详着一份奏疏。 陈循拱了拱手,道。 “首辅果真勤政,今日乃是冬至节,首辅到任至今,我等都未来得及为首辅接风,明日乃是休沐之期,老夫在府中略备薄酒,老夫和世用同首辅共谋一醉如何?” 内阁三人之中,王翱的年纪和陈循差不多大,陈循今年六十四,王翱今年六十三。 至于高谷,则稍小一些,今年五十八。 但是巧合的是,三人却都是永乐十三年的进士出身。 从这一点上讲,他们勉强算是同门。 王翱从案牍当中抬起头,威严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起身拱了拱手,道。 “陈兄客气了,既肯相邀,某敢不从命?” 相较于在处理政务上的强势,王翱在内阁当中的为人却十分低调客气,从不拿首辅的架子。 当然,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三人虽是同科出身,但是陈循是一甲第一名,也就是所谓的状元。 士林当中,尤其是私下的交际,还是很看重这个的。 相较之下,王翱虽然同样成绩出色,但是却只是二甲第一名。 正因于此,陈循中试之后,入的是翰林院,授翰林编修,而王翱则是授了部堂官,在科道当中流转。 从这层意义上说,实际上他的入阁,也破掉了之前的内阁大臣,大多都是从翰林选用的惯例。 于是,王翱稍一整理,锁了公房,和陈循等三人乘着轿子,便到了陈循府中。 如陈循所说,他的府中已经设好了宴席,就等着他们几位主宾到场。 不过,让王翱显得有些意外的是。 这场宴席,并非他所想的几人小宴,而是一场规模颇大的宴席。 等他们到场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在厅中等候。 大略扫了一眼,王翱便认出了几个熟面孔。 他们当中,多是翰林院的侍讲,还有些是科道风宪,少数的几个是部堂官。 林林总总加起来,大约有十几个。 虽然都是官员,但是他们都未曾着官袍,而是穿着普通的士子衣袍,以示此宴乃是私宴。 他瞥了一眼高谷,见对方并没有什么反应,便知道这件事情,他们二人提前通过气了。 见他们过来,原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官员们,纷纷上前,拱手为礼,道。 “见过首辅,次辅,高阁老。” 王翱定睛望去,这才看清楚,这十几个人当中为首的,也不是什么小人物。 而是礼部侍郎王一宁和刑部侍郎江渊。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一章:胃口真大 大明是有夜禁制度的,一更三刻暮鼓禁行,五更三刻晨钟开禁。 中间这段时间,有五城兵马司的衙役和巡城御史负责纠察。 夜禁期间,除急病,接生,丧葬之事外,平民百姓不许在街上游荡,被抓到就要杖责四十。 这种制度,主要是为了让老百姓夜里安安生生的待在家里睡觉造孩子。 对于封建王朝来说,主要的收入来源,是田赋和人丁税。 人口越多,人丁税就越多,老百姓晚上不乱跑,不仅能够保证治安,而且能够保证白天有充足的精力干活。 当然,这并不代表,京城的娱乐行业就不繁荣。 一到晚上,各个酒肆青楼妓院,一样人满为患。 如果是普通的士绅富户,夜禁不能回府,就索性住在这些地方。 至于有官身的,尤其是有上朝资格的,是不受夜禁限制的。 毕竟,老大人们出门上早朝的时候,夜禁还没结束呢。 京城的衙门,尤其是六部的老大人们,若遇到政务繁忙之时,忙活到大半夜也是常事。 因此,对于官员来说,夜禁也有,但是并没有那么严格,只是不许出城门而已。 如果是在城内,被五城兵马司的人碰到,并不会处罚。 相反的,五城兵马司的衙役,如果遇到官员的轿子,只要有正当的事由,那么五城兵马司还有责任护送其回府。 因此,每到休沐的日子,各家府邸和京城的酒肆当中,总是灯火通明的。 朝廷明令禁止官员狎妓,先皇更是废除了各地的官妓,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京城中的青楼妓院不方便去,有权有势的官员府中,就会蓄养乐人家妓。 总之,先皇在位时,这股风气被压了下去,但是先皇去后,便又反弹了回来。 这场宴会,是由内阁次辅组织,给内阁首辅接风,自然不可能寒酸了。 不仅一道道珍馐美馔接连不休,底下更是有一整支乐人队伍,拨弄乐器,乐音悠然,配合着院中舞女的翩翩起舞,赏心悦目。 王翱坐在上首,抬眼将场中的官员扫视了一圈,基本上都对应了个差不多。 官位最高者,自然是礼部侍郎王一宁和刑部侍郎江渊,太常寺卿俞纲,然后便是太常寺卿许彬。 这三人,都是自翰林院外放的部堂官。 除了他们之外,翰林院当中,来了商辂,彭时,杜宁,裴纶,徐珵。 这几个人当中,除了徐珵,剩下的四人,都是一甲出身,最次的也是探花。 当然,也全都是科举之后,直接入了翰林院的。 换句话说,都是陈循和高谷的学生。 科道这边,卢钦,孟鉴,梁亨几个是老资格的御史,钱澍,王铉,朱厚是新提拔起来的。 前者虽然和陈循等人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却是商辂,徐珵等人的同年,后者则是陈循和高谷向朝廷举荐的。 唯一和陈循,高谷二人,没有什么太大牵连的,应该算是吏科给事中张固和刑科给事中林聪。 但是他们俩,又和最开始提到的王一宁等三人私交甚佳。 悄悄的在心中过了一遍这些人的牵连,王翱大约对这场宴会的目的,有了几分计较。 这在场的人,要么是陈循的门生故旧,要么是和他的学生私交甚笃。 这哪是在给他接风洗尘,分明是在宣扬自己的力量! 酒过三巡,歌舞稍歇,底下的一帮年轻官员,趁着气氛正好,玩起了击鼓传花的游戏。 当然,最为在场身份最高,资历最老的人,王翱,陈循,高谷三人,只是旁观,偶尔点评一二。 趁着这个时候,陈循和高谷来到王翱的面前,举起杯子,道。 “这些日子,内阁事多,天子又十分倚重,老夫和世用二人在内阁当中,如履薄冰,着实有些忙不过来,深恐有负社稷,此番首辅入阁,可是大大让我二人减轻了压力,我二人,敬首辅一杯。” 王翱爽朗一笑,道。 “陈兄客气了,都是为君效力,为国分忧,是老夫分内职责罢了。” “这些年,老夫多在科道,外出镇抚监军,于朝廷庶务多有生疏,正需向陈兄多多讨教,我等相互进益。” “此杯,当是老夫敬二位。” 说着,王翱举起杯子,一饮而尽,陈循二人也随之满饮。 这副场景,看着倒是宾主尽欢。 搁下杯子,陈循的脸色却是忽然有些忧虑,悠悠的叹了口气,道。 “首辅所言甚是,这件事情,也是老夫和世用一直忧虑之事。” “如今朝廷百废待兴,政务繁忙,陛下又有意倚重,纵我三人齐心协力,亦恐力有不逮,不知首辅何意?” 瞥了一眼底下正在品谈诗词的王一宁等人,王翱明白了过来。 陈循和高谷,这是打算引援新的阁臣了。 王翱虽然是最近才回到京师,但是他既然接任了内阁首辅,自然是早就提前打听过了。 天子早有明言,内阁定员六人,但是现在,却只有他和陈循,高谷三人。 也就是说,还差三位阁臣。 不出意外的话,陈循和高谷属意的,就是王一宁,江渊和许彬三人了。 胃口还真大! 脸上笑意不减,王翱淡淡的开口道。 “的确,内阁事忙,仅凭我三人,怕是忙不过来,不过,阁臣之选,当出于上,我等只怕不便插手吧。” 陈循的神色滞了滞,一旁的高谷见状,连忙上前,道。 “首辅说的是,不过陛下日理万机,焉能事事兼顾?自然尚需我等,主动为陛下分忧。” 王翱沉吟不语。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陈循也不再掩饰,索性挑明了,道。 “首辅,如今内阁虽受陛下倚重,可毕竟势单力薄,六部相比,尚显稍轻,此皆人员不足之故。” “若内阁六大辅臣齐备,不仅政务运转更加平顺,内阁在朝中地位,也可更进一步。” “因此,老夫和世用,愿附首辅骥尾,为朝廷举贤。” 朝堂之上,不管是公开还是私下,有很多的话都不方便说,但是其实也不必说。 就像今天,陈循没说是谁,但是如今的内阁大臣,至少得是三品以上的大员,才能入阁,早已经被默认。 这场宴会,只有王一宁,江渊,许彬三人,是正三品的级别。 那么陈循所谓的“举贤”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说穿了,这场宴会,就是陈循和高谷,试图借他王翱首辅的名头,送这三人入阁。 对王翱来说,好处是内阁的人员备齐,王翱这个首辅,在朝中的话语权会大大加强。 而对陈循和高谷来说,王一宁等人,本就是他们的学生,引援入阁,也能加强自己在内阁的话语权。 看起来,好像是一个双赢的选择。 然而,沉吟片刻,王翱还是摇了摇头,道。 “老夫这些年,常在各地镇抚,对京中官员了解不深,贸然举荐,恐对朝廷不负责任。” “相较之下,次辅和世用久在京中,熟悉京中官员品性操守,若愿举荐,自可上本便是!”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二章:舒公公回京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二百二十二章:舒公公回京了陈府,宴会之上。 乐人弹奏的曲子舒缓大气,古意盎然,如淙淙清泉,沁人心脾。 虽然已是冬季,但是庭中的舞姬依旧只着单薄的衣衫,旋转飞舞间,柔软的身段如同轻盈的燕子,依稀可见鼻尖上晶莹的汗珠。 主宾席上,下首年轻官员们击鼓传花的气氛越来越热烈,相对应的,却是上首大佬们的沉寂气氛。 陈循眉头微皱,沉吟不语。 他没有想到,王翱会拒绝的如此干脆。 这场宴会,的确并不单单是为了接风洗尘,王翱猜的不错,他和高谷之所以操持这么一场宴会,就是为了商量入阁之事。 这些日子以来,王翱在内阁当中,作风强势,让他们两个很是憋闷。 但是他也有自己的缺点,那就是在京中人脉不足。 他们三人,都是永乐十三年的进士出身,但是升迁流转的途径却不一样。 陈循是状元,直接入了翰林院,从庶吉士做起,一路做到翰林院掌院,顺理成章的入阁参政。 高谷的成绩差些,只能在二甲当中排到中游,但是他能力强,运气也好。 中举后被分到内阁,从中书舍人做起,后来,他得了三杨的青眼,由内阁入了翰林院做侍讲学士,又从翰林院跳回了内阁成了大学士。 但是不论如何,他们二人的升迁之路,基本上都是中枢清流的京官。 可王翱不一样,他中举之后,先是被授了大理寺左寺正,司刑狱,后来被先皇擢为御史,便一直在科道流转。 而且,他并非是在京的御史,而是一直在外巡查,镇抚,提督军务或民政。 除了刚刚中举的那两年,他基本上就没有待在京城里头的。 因此,就如王翱自己所说,他在京城当中的人脉关系,其实是很弱的。 陈循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大胆的把内阁的三个席位都揽了过来。 但是毕竟,补充内阁大臣,是对整个内阁都有所裨益的事情,尤其是对于王翱这个内阁首辅来说,在朝堂的话语权,是可以大大提高的。 虽然他和高谷把三个席位都揽下有些过分。 但是这种利益交换,本来就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 陈循和高谷事先通过气,他们最终期望的结果是,三人各自举荐一人入阁。 这样一来,他和高谷可以继续联合起来,怎么说,也能和王翱分庭抗礼。 应该说,他们并没有侵占王翱原本的权柄。 相反的,他们是在配合共同扩大内阁的权柄。 只不过,凭借着长年在京师的人脉圈子,他和高谷要在这块扩大出来的权柄当中,占据的份额多一些而已。 他曾想过,王翱会不乐意,毕竟,这件事情是要他出头的。 但是却没想到,王翱拒绝的这么干脆。 沉吟片刻,高谷劝道。 “首辅此言差矣,此等大事,涉及内阁一体,自当由首辅领头,若我与陈兄出面,未免令朝野议论我内阁辅臣不和。” 对此,王翱态度依旧坚定,略显冷淡的开口,道。 “世用过虑了,我等皆是朝廷大臣,政见不同乃是常事,何况,老夫也并非反对你二人举贤。” “只是老夫初到京师,对百官实不熟稔,无贤可举,贸然附奏,未免有结党之嫌,白白坏了你二人一心为公之意。” 这意思就是没得谈了…… 高谷无奈的看了陈循一眼,见后者脸色也不大好看,于是识趣的不再提起此事。 悦耳的琴声仍在流淌,舞姬们柔美的身段,击鼓传花不时传出的笑声,让这场宴席看起来热闹的紧。 陈循等人没有再谈起朝堂之事,而是转而说些诗词风月,他们都是学术大家,论起各地风华,自也是相处融洽。 于是,这场宴席,延续到了深夜,在“宾主尽欢”当中各自告辞回府…… 冬至大节,老天爷给面子,没有下雪。 天上的月亮虽然不算很圆,但是也别有一番意趣。 忙完了一天的繁琐朝仪,朱祁钰又分别去慈宁宫和景阳宫拜会了两宫皇太后,这才回到了坤宁宫。 刚进宫门,汪氏便已经带着宫中的内侍,在殿中迎候,远远的便行了个礼,道。 “参见皇上。” 这些日子,汪氏一直按着太医的嘱咐,好生将养着,后宫里头的事情,朱祁钰也拜托了吴氏替她照管。 因此,他虽常来坤宁宫,但是每次过来,都还是能够肉眼可见的感觉到,汪氏的气色越来越好。 上前将汪氏扶起来,朱祁钰温和的开口道。 “朕不是早就说了,你是皇后,不必跟朕如此多礼。” 汪氏被扶着起身,脸蛋有点红,但不是因为接见了一天命妇累的。 而是因为,某个人扶起她之后,顺势抓着手不肯放。 已经成婚许久了,但是在这么多宫人面前,汪氏还是不习惯如此不端的举动。 红着脸抽了抽手,发现抽不动,只能轻轻啐了一口,随着他进了宫门。 然后,她的手就被放开了。 因为他们刚坐下,就有一个扎着双丫的女娃娃,赤着脚在铺着毯子的殿中爬来爬去。 见两个人进来,小丫头飞快的爬了过来,小手拽着朱祁钰的衣袍下摆,忽闪着大眼睛,“呀呀”的要抱。 朱祁钰俯下身子,将这个粉雕玉琢的小人举的高高的,贴着脸蹭了蹭她,脸上的胡子把小人逗得咯咯直笑。 抱在怀里掂量了下,朱祁钰笑着道:“又重了,比济哥要壮实。” 这是他的嫡长女,吴氏亲自给取的名字,叫朱明慧。 汪氏在一旁,亦是笑意盈盈,道。 “可不是,要说,慧姐比济哥还小四个月。” “济哥早慧,开口说话早,可身子总体弱多病,慧姐虽然还不会说话,但是身子却健壮的很,这一个冬日,都没生过病。” 殿中生着地龙,烤的热热的,小丫头哪怕光着脚也不怕冷。 在朱祁钰的身上安分了不到半刻,就扭着身子,要继续下地。 整个下午,小丫头都在睡觉,所以现在一点也不困。 挣扎着被朱祁钰放在地上,小丫头立刻就爬到远处,继续去玩了。 看着她咿咿呀呀的样子,朱祁钰的身子慢慢放松下来,在宫女的服侍下,换了便袍,斜倚在榻上,眼中满是溺爱。 “过了这个年节,慧姐就该满周岁了,朕没记错的话,她的封号,还是诞下时太上皇所赐的郡主,过了这个生辰,朕就晋封给她公主,怎么样?” 这本是应有之意,前世的时候,慧姐也是在景泰元年,就晋封的公主。 汪氏在一旁坐下,眼中亦是一片慈和的笑意,奉上一盏茶放到朱祁钰的手边,汪氏道。 “郡主公主,不过是个虚名而已,不管什么封号,总是臣妾的女儿,只盼她一生平安喜乐便是。” 应该说,这段时间,汪氏和之前有了不小的变化。 往日里,她最是重礼法次序。 前世的时候,慧姐的晋封,是她主动跟朱祁钰提起的。 但是如今,朱祁钰主动说起此事,她反倒推辞起来了。 心中轻轻叹了口气,朱祁钰明白。 这是因为,前世的时候,他对汪氏并不好。 那时他偏宠杭氏,没有给汪氏作为正宫皇后足够的尊重,所以她不得不从别的地方,来维持自己皇后的地位。 但是自他醒来之后,解开了之前跟汪氏的心结。 即便汪氏如今不能侍奉,他还是大半时间都陪在坤宁宫,这让汪氏有了足够的安全感。 自然,也就不在乎那些身外之名了。 念及于此,朱祁钰忽然感觉有点开不了口,但是后宫的事情,总不可能绕过她这个皇后的。 正在踌躇间,汪氏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 “选秀一事,母妃跟臣妾说过了!” 看着汪氏眼睛一眨不眨的样子,朱祁钰原本笃定好的理由,都觉得难以说出口。 “那你……” 刚说了两个字,他就看到,汪氏紧盯着他,认真的说。 “臣妾很欢喜。” 朱祁钰想了想,道。 “朕这么做,其实是因为……” 又是刚说了半句话,汪氏就打断了他。 “这件事情,其中利弊母妃都细细跟臣妾说了,选秀原本就是臣妾跟母妃商议过,要操持的事情。” “但是,今天皇上愿意来问臣妾,让臣妾很欢喜。” 眼瞧着汪氏罕见的露出一丝顽皮的笑容,朱祁钰愣了半刻。 旋即,他伸手覆上汪氏柔顺的发丝,就如他刚醒来那天,在狭小的马车中一样。 将女子耳边的碎发笼起,朱祁钰握紧她的纤手,轻声道。 “你放心,朕,会保护好你,也保护好慧姐的。” 尽管周围还有很多宫人,但是汪氏这回却没躲,柔顺的将螓首靠在朱祁钰的胸前,轻声道。 “臣妾信的。” 屋子里的炉火“嗤嗤”轻响,慧姐在不远处爬来爬去,咿咿呀呀玩的开心。 朱祁钰抱着怀里的人,感觉心中一片宁静,就是身子有点发热。 这个时候,兴安轻手轻脚的走进来,硬着头皮走到朱祁钰的面前,道。 “皇爷,东厂的舒公公在外求见,说有急事禀报皇爷……”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三章:金英的信 夜色深沉,清亮的月光洒在院庭的积雪上,映出熠熠银光。 舒良一身素衣,站在坤宁宫门口的廊下等候。 虽然早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衫,但是他脸上的疲累和风尘,却依旧掩饰不住。 他是连夜骑马驰归,一路上几乎都没有停歇过。 虽然早年在宫中,也练过一些粗浅的武艺,但是舒良并不是练家子。 连续数日的奔波,让他的双股都磨出了深深的血痕,虽已反复包扎上药,但是还是隐隐作痛。 不过,捏了捏袖子里的那份东西,舒良觉得,这些日子受的苦都值了! 殿门被推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舒良感到一阵热气扑面而来,紧接着,一个年轻的内侍闪身出来,道。 “舒公公,皇爷召见,随咱家进来吧。” 舒良紧着往前走了一步,有些被冻僵的脸上,浮起一丝客套的笑容,道。 “有劳兴公公。” 这么多年在宫中,舒良也算经过了大落大起,为人处世的手段更是娴熟。 虽然说他如今已经管着东厂,算是内宦当中的大珰,但是却更小心谨慎。 说着话,伸手一探,两枚金锞子就进了前者的手里。 兴安手里一沉,映着宫人手里的灯火,瞥见自己手中金光一闪,便随手放回了袖子里,面上却客气道。 “舒公公客气了,这,咱家可受之有愧。” 舒良跟着兴安抬步往里走,闻言,亦是笑道。 “说什么愧不愧的,宫里谁不晓得,皇爷和娘娘伉俪情深,咱家替皇爷办事,兴公公给娘娘办事,分什么彼此。” 话说的亲热,不过,兴安这些日子也在宫里磨炼,早不是当初那个听几句奉承话就高兴的找不着北的小内侍了。 脚步略停了停,兴安轻声提点,道。 “舒公公进去,不必铺垫夸大,直接说事情便是。” 舒良心中便有了数,紧着盘算自己一会该如何奏对。 越过一重重的殿门,终于来到了正殿内。 低着头,轻手轻脚的走进殿中,舒良便见到天子斜倚在榻上,眼眸微阖,平静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奴婢拜见皇爷。” “起来吧,这么晚过来,是有何事?” 舒良小心的起身,想起刚刚兴安的嘱咐,不敢废话,直接从袖中拿出一份用油纸包起来的信封,递了上去。 “禀皇爷,如您所料想的,的确有人在路上出手,想要暗害金公公。” “不过不是杀手,是押送的锦衣卫里头,有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胆大包天。” 听了舒良的话,朱祁钰张开眸子,平静的脸色显得有些阴沉之意,冷哼一声,轻叱道。 “锦衣卫?” “卢忠是怎么管的手底下人,这等紧要之事,护送队伍竟也能被人混进去。” 金英被暗杀,是朱祁钰早就有所预料的事情。 或者说,这件事情,是他有意促成的。 廷鞠之上,群臣力请,石璞被下狱,数罪并罚判了斩刑,金英虽然罪行稍轻,但是也该发配到凤阳守陵。 朱祁钰放了他一马,送去金陵繁华之地佛寺静修,还宽仁的留下了他的家产,让他安度余生。 如此一来,孙太后必然会心中不安。 出于稳妥的想法,杀人灭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出了京师,金英就不再是朝野瞩目,举足轻重的司礼监大珰,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宦官。 说穿了,不过一个体面的流放犯人而已。 他的生死,朝廷上的老大人,不会再多看一眼。 朱祁钰这么做,就是想要看看,孙太后的手中,到底还藏着多少隐秘的力量。 不得不说,孙太后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不仅没有失望,而且还超越了他的预期! 按照朱祁钰本来的想法,孙太后要杀人灭口,最好的办法,是找人暗杀。 朝中诸多勋戚的家中,实际上是有不少的部曲家臣的。 前世南宫复辟,石亨攻入宫城的主力大约有三千人左右,基本上就是他和曹吉祥及几家勋戚府邸豢养的家臣。 这些力量,在平常的时候,是看不出来的。 毕竟,京中的勋贵之家,至少得有一百左右的护卫,除此之外,还会有三四百的仆役。 朝廷要查的时候,他们就是普通的杂役,但若是传承悠久的勋戚家中,仆役会武艺,根本不是什么稀罕事。 他本是想要,借此机会,哪家勋戚和她走的最近,愿意派家臣为孙太后出手。 却不曾想,孙太后竟然直接动了她在锦衣卫的人手。 锦衣卫当中,是有孙太后的人的,不仅有孙太后的,还有各家勋戚的。 和东厂不同,锦衣卫是正经衙门,在朝廷典制之内的,各家勋戚子弟,都在其中有荫封。 近些年来,锦衣卫的大小官职,渐渐也被当做酬功的虚衔加授。 这其中,有不少是直接由虚转实的。 所以锦衣卫当中许多人,来历复杂,且属于朝廷命官,并不是能和东厂的番子一样,随意打杀的。 因此,朱祁钰并不强求卢忠能够将锦衣卫打造成跟东厂一样,完全密不透风的存在。 但是这一次护送金英离京,他特意嘱咐了卢忠选心腹之人负责。 这这种情况下,竟还是锦衣卫的人自己动手,那只能说卢忠失职了! 不过这个时候,不是找卢忠教训他的时候,抬手将舒良递上来的信封拆开,朱祁钰继续问道。 “怎么动的手,可拦下来了?” 舒良面上浮起一丝骄傲,不过旋即便收敛起来,道。 “回皇爷,押送金公公的队伍,刚出京两日,他们就趁夜,摸进了金公公的屋里,想要行凶。” “幸好,奴婢带着东厂的番子,早就乔装暗中监视着,只可惜,那几个贼子见势不妙,服毒自尽了。” “不过皇爷放心,金公公没事,奴婢照皇爷的吩咐,将密诏给了金公公看。” “看完之后,金公公便手书一封,命奴婢务必亲自将手书交到皇爷的手中。” “奴婢未敢耽搁,留下一半人马护卫金公公继续上路,自己连夜回京,将手书呈上。” 朱祁钰点了点头,脸色这才算是好看了些。 在朝廷诸臣的心中,金英是没什么用了,但是在朱祁钰的心中,他的价值还是有的。 譬如说,他曾经替孙太后联络的外臣,替她办过的事情。 孙太后派人暗杀他,是一招臭棋。 事实上,这些事情金英若不愿意说,朱祁钰也不可能对他严刑拷打,毕竟他曾有功于社稷。 但是孙太后派了人过去,就算是彻底把金英推到了对立面,他想要活命,就得靠朱祁钰的保护。 将金英送来的信仔细看了一遍,朱祁钰抬眼瞥了一眼舒良,问道。 “这信,还有其他人看过吗?” 舒良立刻跪下,道。 “回皇爷,奴婢不敢,这信是金公公亲笔所写,亲手蜡封,奴婢一路上随身携带,须臾不敢离身,刚一进京,就立刻送到了皇爷面前,绝无他人知晓内容。” 朱祁钰摆了摆手,脸色依旧平静,道。 “不必紧张,朕没有怀疑你的意思。” 说着,命人将信递到舒良的面前。 “既是你如此辛苦得来的,便瞧瞧吧!” 舒良接过已经拆开的信封,谢恩之后便凝神看了起来,只看了两眼,头上便冒出一阵冷汗,怒声道。 “这帮贼子,竟敢私下勾连,阴图不轨,简直胆大包天。” 相对之下,朱祁钰倒是平静,开口道。 “此事,朕交给你来办,年节之后,朕要一个清楚明白的真相,你可明白?” 舒良一脸信誓旦旦,道。 “皇爷放心,奴婢定将这帮贼子,一个个的都揪出来,交给皇爷发落!”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四章:内阁争斗白热化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二百二十四章:内阁争斗白热化休沐的时间总是很短,短短三日倏忽而过,老大人们带着宴饮欢乐的黑眼圈,重新回到了各自的衙门当中开始摸鱼,开始办公。 文华殿中。 自从大战结束之后,朱祁钰就恢复了经筵制度,只不过,经筵的日期,由每日一次,改成了五日一次。 经筵是由礼部的胡濙老大人来主持的,但是惯例却是由内阁的辅臣来主讲,翰林院的官员各自议论。 不过,今天的经筵上,朱祁钰总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似乎,有人被孤立了! 今天讲的是中庸,内阁首辅王翱讲完之后,底下一片静悄悄的,照理来说,不管是质疑还是附和,总归是该有人说话的。 但是没有,王翱倒是泰然自若,按照惯例,既然没人提问,他老人家也就往后退了两步,回到原位。 然后是进讲的是高谷,和王翱不同,他讲完之后,底下的气氛才渐渐热烈起来。 但是无一例外的是,只要王翱一开口,他们就立刻闭嘴,这副场景,看起来要多怪异就有多怪异。 下了经筵,朱祁钰回到乾清宫,不多时,成敬走了进来,将一份奏本递到御案上,道。 “陛下,内阁陈次辅和高学士,递上来的奏疏。” 朱祁钰有些诧异,伸手拿起奏本,开口问道。 “哦?陈循和高谷联名的?” 成敬点了点头,亦是有些哭笑不得,道。 “不错,只有陈次辅和高学士联名,首辅大人并未附奏。” 想起刚刚经筵上的情形,朱祁钰隐约明白了过来。 看来,王翱这个首辅,当得并不顺心啊。 他倒是听说了,这些日子,王翱在内阁当中,作风相当的强势,丝毫都不给陈循和高谷这两个资历更老的阁臣面子。 双方有冲突是迟早的事情。 不过,他却没料到,一出手就是这么激烈。 就说他手上这份奏疏。 通常来说,同部门之内的奏疏,要么不联名,要联名的话,得由部门长官来牵头,这是规矩。 似他手上的这份奏疏,已经算是把两方不和的局势,摆到台面上来了。 怪不得今天经筵之上,会是那副场景。 要知道,陈循和高谷,如今还兼掌着翰林院事。 经筵是翰林院的主场,想要在经筵上落一落王翱的面子,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翻开奏疏,大略扫了一遍,朱祁钰挑了挑眉,轻笑道。 “陈循这是在明目张胆的挑衅啊……” 先是在经筵上集体无视王翱这个首辅,尔后,内阁又撇开他,联名上奏,举荐大臣入阁。 这简直就是在打脸! 成敬倒是没有朱祁钰这么轻松,皱着眉头,显然是有些忧虑,道。 “皇爷,您刚刚提拔了首辅大人入阁,就闹出了这等事情,且不说内阁这边政务会不会受影响,这要是在朝野间传开,岂不是议论皇爷识人不明?” “次辅此番的举动,未免有些过分张扬了吧,这份奏疏,要不要先驳回?” 应该说,成敬说的是有道理的。 王翱毕竟是朱祁钰特旨入阁的,这么被人给下马威,未免让朱祁钰的脸上也不好看。 不过,朱祁钰还是摇了摇头,道。 “不必,留中不发便是。” 见成敬有些不明白,朱祁钰开口道。 “朕提拔王翱,是因为他在辽东有功,但是他总要能够证明,自己能够在这个位置上坐得稳。” “你且放心,王翱是个聪明人,他在内阁作风如此强硬,必然是早就预料到了今天。” “朕所料不错的话,这一二日,他就会有反击的措施了。” 成敬还是有些担心,犹豫道。 “可若是……” “若是王翱连脚跟都站不稳,那也该得陈循上位。” 朱祁钰合上奏疏,淡淡的道。 对于首辅的这个位置,陈循一直都没有放弃过,这一点朱祁钰心里清楚的很。 不过,从他的角度来看,陈循的性格,太过绵软,并不适合当这个首辅。 陈循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些日子在有意的改变自己原本八面玲珑的风格。 所以,这次内阁的争斗,他并不打算插手。 陈循这么大张旗鼓的跟王翱撕破脸,肯定不是简简单单的置气。 他是在向朝野宣示自己的力量。 这么明目张胆的挑衅,如果王翱不能处置得当的话,那么朝野上下就会认为,他这个首辅说话还没有次辅管用。 所以,这件事情得王翱自己处理。 相对之下,朱祁钰更感兴趣的,是这份奏疏本身。 “成敬,朕记得,前日锦衣卫递上来的密奏里,说前日休沐,陈循邀了不少人在府中宴饮,可有此事?” 成敬点了点头,转过身在一旁的奏疏当中翻了翻,抽出一本,放到朱祁钰的面前,道。 “皇爷好记性,当时赴宴的人当中,有不少是翰林院的人,但是也有几个部院的郎官。” “其中,就有这次他们举荐入阁的几位大人。” 自从朱祁钰命卢忠,安排锦衣卫监察各家府邸之后,锦衣卫每天都会送密奏上来。 不过,因为太多,朱祁钰不会都看,他只会大略扫一下,有什么只得关注的事情,不过这些密奏,还是放在宫中备查的。 翻开成敬拿来的密奏,朱祁钰快速的扫了一眼,最终,在两个人的名字上停了下来。 太常寺卿许彬! 果然有他…… 这个时候,成敬也反应过来了。 他是知道卢忠之前禀报的那桩事情的,只不过,这件事情一直都是东厂和锦衣卫在查。 所以当奏疏递上来的时候,他一时没有关注。 如今看到天子的眸光闪烁,他立刻就想起了那桩事情,眉头立刻就绞在了一起,道。 “皇爷,难不成,杨善那帮人的手,已经伸到内阁里头去了?” 成敬记得很清楚,锦衣卫报上来的,密谋迎回上皇的那次聚会。 主持者是鸿胪寺卿杨善,参与者之一,就是太常寺卿许彬! 而陈循和高谷举荐上来的三个人,分别是礼部侍郎王一宁,刑部侍郎江渊,太常寺卿许彬。 两件事情联系起来,很难不让人多想。 朱祁钰没有说话,手指在案上轻轻的敲了敲,片刻之后,还是摇了摇头,道。 “这件事情,现在还下不了定论,许彬本来就是陈循的门生,举荐他是正常。” “若杨善之事他真有参与,只怕不会这么没有忌讳的举荐许彬。” “这样,你传信给舒良,让他仔细查查这些日子有什么人到过陈循的府上。” 前世的时候,陈循并没有参与南宫复辟,相反的,在复辟之后,他被当做自己的心腹,一同被清算了。 虽然说,如今的情况和前世不同,他不敢断定,陈循一定没有被他们拉拢。 但是至少现在来看,以陈循的地位和脾气秉性,没有必要也没有动机,做这么冒险的事情。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便陈循没有被他们拉拢了过去。 那么至少也说明,在背后密谋的那一群人,在试图朝着中枢之中渗透。 成敬不敢怠慢,拱手称是,便要退出去。 不过,他刚走了两步,迎面便看到了一个小内侍进来,听了那小内侍的禀报,成敬又返了回来,道。 “皇爷,内阁首辅王翱,吏部尚书王直,右都御史王文三位老大人,在外求见。” 朱祁钰有些讶然,旋即,脸上浮起一丝笑容。 王翱果然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这回,陈循怕是要失算了……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五章:王翱的手段 文华殿。 随着成敬再度折返回来,身后便多了三位绯袍老大人。 最前头是吏部天官王直老大人,他老人家这些日子的精神头越发好了。 自从那两道请致仕的奏疏一递,也不跟以前一样,动不动就闹个什么重兵请假,身体倍棒。 据说每天在吏部,端着一个盘的发红的紫砂壶,一壶茶能喝到下衙。 吏部一应的事务,他老人家都交给了两个侍郎来做,过个眼就算。 平日里,见了谁都一副笑呵呵的样子,日子过的悠闲的很。 相对之下,内阁首辅王翱和右都御史王文俩人,都默契的落后半步。 王翱的脸色平静,压根不像是受了冷遇一般。 至于王文,他万年不变的是那副不苟言笑的脸。 “臣等拜见陛下。” 朱祁钰摆了摆手,示意旁边的内侍去搬几个墩子过来,待他们都各自落座,方开口道。 “不必多礼,几位卿家联袂而来,可是有何要事?” 老天官坐着,一脸老神在在,并不言语,王文也是一样,只有王翱,从墩子上站了起来,拱手道。 “陛下,臣同两位大人前来,是有一事,要启奏陛下。” 说着,王翱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恭敬的递了上去。 朱祁钰接过来,打眼一瞧,封面上笔法刚硬的馆阁小楷,写着几个字。 请增补翰林掌院学士疏! 看到天子翻开了细看,王翱拱了拱手,继续道。 “陛下,内阁典制新设,多有不甚完备之处,先时,太宗皇帝设内阁,为一差遣,以备不时顾问之用,以辅助政务,内阁大学士,多由翰林院掌院学士及部堂官兼任。” “今内阁受陛下信重,准票拟之权,重定员额典制,已为朝廷政务流转不可或缺之一环,并非往日仅备咨询之用,已然为朝廷常设衙门之一。” “我朝典制,一官不任二衙,内阁权重事忙,如今翰林院事务,仍由陈循及高谷代掌,殊为不妥,故臣请奏,免去二人代掌院事之责,另行推选翰林院掌院学士。” 王翱说的平静,但是成敬在一旁却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还真让天子料着了,这王老大人,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这不,前脚内阁的二位,用翰林院的人马在经筵上孤立他,后脚老大人反手就是一道奏疏。 直接要奏请免去陈循和高谷的掌院之责。 这一手,可够狠的! 不过很显然,成敬还是低估了王翱的决心。 他这个人,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的干脆利落,一锤定音。 王翱说完,另一边,王文起身,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首辅所言甚是,内阁掌票拟之权,再掌翰林院,空有结党之嫌,臣以为,国子监祭酒萧镃,德行出众,文采斐然,可当重任。” 朱祁钰看完王翱的奏疏,瞥了王文一眼,心中亦是通透。 陈循和高谷,无非是欺负王翱久不在京,人脉势力,大多都在各地,所以才这么明目张胆的挑衅。 王翱一出手,就要砍掉他们的臂膀。 没了翰林院,他们就只是两个普通的阁臣而已,王翱主掌票拟,能把他们拿捏的死死的。 不过这一招,最大的难处,其实还是王翱在京中没有人脉。 一官不任二衙,这是朝廷公认的规矩,虽然在特殊时期,也会出现例外。 但是这终归是正当的理由。 不过,翰林院和其他的衙门不一样,士林华选,对科举出身要求很严格。 朝廷科举出身的一甲进士,多数都直接进了翰林院,因此翰林掌院学士,大多都是从本院提拔。 但是如此一来,王翱所做也就没有意义了。 毕竟,陈循把持翰林院多年,如今翰林院的大多数侍读,侍讲学士,都是他的学生。 提拔他们上位,和陈循自己掌翰林院事,其实没什么差别。 不过,王翱在京中没有人脉,不代表别人也没有。 譬如,即将接掌吏部尚书的王文! 虽然王文现在仍旧是右都御史的衔,但是他即将接任吏部尚书,已然是重臣当中,心照不宣的事情了。 这些日子,老天官主动带着王文,在吏部的各处走动,熟悉情况,只要不瞎的人,都能看出其中的苗头。 王文和王翱不同,他在擢升右都御史之前,曾经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大理寺卿,按察刑狱。 所以,他在京城当中,是有属于自己的人脉的。 更重要的是,内阁的崛起,对于六部的权柄,尤其是对吏部,有着天然的威胁。 王文作为即将接掌吏部的官员,自然同样不希望,内阁在手握票拟之权的同时,还兼掌着翰林院这个能够源源不断的输出人才的地方。 再加上,王翱和王文一同出使脱脱不花的大营,也算是有一段交情,联袂而来,也就不奇怪了。 不过,也得说王翱的确是能狠得下心。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这个举动,是在限制内阁的权柄,以达到将内阁彻底握在手中的目的。 果然是敢提着剑在城墙上跟敌军对垒的文臣,做起事情来,杀伐果断的。 将手里的奏疏搁下,朱祁钰沉吟片刻,转而对着笑眯眯的王直问道。 “天官,简斋先生举荐国子监祭酒萧镃,继任翰林院掌院学士,吏部是何意见?” 老天官起身,拱了拱手道。 “陛下,萧镃老持稳重,掌管国子监数年来,备受赞誉,吏部本已打算,年后任满,即转调六部为侍郎,若是陛下有意,令其调任翰林院,亦无不可。” “不过,国子监祭酒乃是从四品,翰林学士乃是五品,虽翰林清贵,但萧镃政绩出众,不宜降品,故老臣之意,若要转调,可加六部侍郎衔,兼任翰林学士。” 很显然,老天官对于这档子事,并不算热衷。 一口一个“若陛下有意”,那意思就是,全听天子您的! 朱祁钰有些犹豫。 萧镃这个人,他知道,和于谦是差不多的性子,不过他比于谦少了几分勇气,如王直所说,他是个求稳的人。 前世的时候,朱祁钰要改立太子,萧镃是持反对态度的,认为不合礼法,会让朝廷动荡。 但是后来,朱祁钰真的换了太子,有忠于朱祁镇的人联络他,要上本再把东宫改回来,他也是持反对态度的,认为既然都已经换了太子,不宜再重新复位。 总而言之,这是个不爱折腾的人,总想着能够照规矩办事,萧规曹随,安安稳稳的。 翰林院交到他的手上,倒也算合适。 他求稳的性格,必然不会让翰林院像今天一样,闹的这么出格。 于是,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既然如此,吏部便下调令吧,免去陈循,高谷二人的翰林院学士,专心内阁事务,国子监祭酒萧镃,加礼部侍郎衔,兼掌翰林院。” 老天官拱了拱手,俯首领命,不过却依旧站在原地,没有退下去,好像在等着什么一样。 果不其然,下一刻,王翱继续上前,从袖子里又拿出一份奏本,开口道。 “陛下,内阁既已定制,当有阁臣六人,如今仅有三人,长久下去,恐影响政务运转,实有不妥,故臣和天官商议后,上奏陛下,请增补阁臣。” 小内侍将奏疏接过来,放到御案上。 依旧是刚硬的馆阁小楷,上头工整的写着。 吏部并内阁请廷推阁臣疏!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六章:他竟然敢? 内阁。 陈循坐在公房当中,炉火吱吱作响,温暖如春,然而他看着手头的奏疏,心中总感觉有些不安。 自从冬至那天,和王翱谈崩了之后,他和高谷也就再无顾忌。 有条件的情况下,当然是大家一起联名上奏。 说到底,他才是内阁的首辅,三人一起,更加名正言顺,成功的把握也更大些。 但是王翱既然不愿意,那双方就是站到对立面了。 他们引援朝臣入阁,如果他这个首辅不愿意附奏,等同于在向朝野宣告,内阁之间是在内斗。 既然不可避免,那就索性斗上一场好了! 刚好,陈循和高谷两个人,对于这段时间,王翱的强势作风,心里也憋着火呢。 他们两个好歹也是先王翱一步入阁的大臣。 王翱直接空降过来,成了首辅,坐到他们的头上也就罢了。 结果刚一过来,就毫不客气的从他们手里夺权,真当他们是泥捏的不成? 往日里,不过是给他个面子,你好我好大家好而已。 既然不识抬举,那就让他尝试尝试厉害! 那天宴会之后,陈循和高谷合计了一下,觉得王翱最大的弱点,就是在京师没有势力。 而这一点,恰恰是他们的优势。 内阁不和的局面,已经遮掩不住了,那不如索性就不遮掩了。 朝堂之上,说到底也是一个讲究实力和能力的地方。 天子虽提拔王翱入了内阁,可不代表他就真的有坐稳这个位置的威望。 想要立的稳,就得应付的了来自外界的挑战。 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今天的经筵上,他狠狠的落了一次王翱的面子,算是彻底撕破脸皮了。 接下来,要么是他们干掉王翱,让他乖乖的从首辅的位置上下来,要么,他们俩就等着被王翱腾出手来收拾。 反正,就是没有退路了! 凭着这么多年在京城当中的经营,应该说,陈循觉得,自己胜算还是很大的。 尤其是今天的经筵上,天子明显察觉到了什么,但是什么都没说,更让他增强了信心。 但是当自己和高谷的联名奏疏递上去之后,他不知怎的,总是感觉心绪不宁。 心头一阵杂乱,笔尖上的墨汁再度弄污了一张崭新的小票之后,陈循索性搁下笔,起身往高谷的公房中去。 不过,他刚站起来,公房前就是一暗,紧接着,高谷的身影出现了门口。 陈循有些惊讶,上前两步,将高谷引到桌前坐下,又命外头的中书舍人上杯茶来,方开口问道。 “世用,你怎么来了?” 高谷的脸色颇不好看,直接了当的开口道。 “德遵兄,刚刚我手下的舍人来说,今天王九皋下了经筵,没有回内阁,直奔了吏部衙门。” “他在吏部待了一个多时辰,然后便递了进宫的帖子,这会,应该已经在面圣了。” “与他同去的,还有老天官和王简斋。” 王翱字九皋。 听了高谷的话,陈循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吏部?” “天官这些日子,闲散的很,虽不知为何一直没有递奏本,但是左右也就是这些日子了,他去吏部作甚?” 高谷沉着脸色,往外头瞥了一眼,见一帮中书舍人都在各自忙碌,于是压低声音,道。 “德遵兄难道忘了,内阁今非昔比,往日里阁臣简拔,全靠臣下举荐和圣上中旨,但是如今,只怕这王九皋,要倘出第三条路。” 陈循睁大了眼睛,花白的胡子一抽,深吸了口气,道。 “你是说,廷推?” 高谷面色凝重的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王九皋这个时候,往吏部去做什么……” 陈循从椅子上霍然而起,冷声道。 “他竟敢如此?就不怕后来之人唾弃他吗?” 内阁和其他的衙门不同。 严格意义上来说,内阁并不是一个衙门,而是一个差遣,所谓“入直文渊阁”。 因此,在内阁大臣的选用上,皇帝有着极大的自由权,可以不必受铨选流程的制约。 通常情况下,朝臣入阁,要么是由臣下举荐,皇帝同意。 要么是皇帝中意某个臣子,直接中旨入阁。 基本上不会有其他的情况出现。 所以,在以往的时候,内阁大臣的品级混杂。 有二品尚书兼任的,有三品侍郎兼任的,也有五品的侍讲学士兼任的。 但是,正如高谷所说,内阁今非昔比。 天子金口玉言,给内阁划定了典制,虽然依旧没有在朝廷当中成为一个完全独立的衙门。 但是,内阁大臣的品级,却已然划定。 凡是入阁的阁臣,本官为五品大学士,却统一要加六部尚书衔,也就是说,内阁大臣的品级,实际上视同二品尚书。 如此一来,内阁大臣,就有资格参与廷推了! 廷推是专门为三品以上大员所设的铨选程序。 之前的时候,内阁品级不定,所以谈不上廷推,但是如今内阁改制,自然也就有了这个资格。 当然,这其中还有很多要斟酌的地方。 比如,内阁并不是一个真正独立的衙门,本质上还是一个差遣,而廷推是任命朝廷命官的程序,用这个程序来选拔阁臣,是否合适? 再比如,阁臣的任命,惯例是由天子亲自选定,如果改为廷推,相当于推翻了之前的成例,是否会引起天子的不满?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也是陈循如此勃然大怒的原因。 那就是,是否通过廷推任命阁臣,实质上涉及到了推举阁臣的权柄,到底归于内阁,还是归于吏部的问题。 陈循之前之所以没有往廷推上想。 就是因为,他觉得无论如何,王翱不会笨到这个地步。 老天官现在已有退意,明显不想过多干涉朝廷的政务,只想着安安稳稳的能够致仕。 有内阁之前的成例在,只要这次举荐朝臣成功,是有很大概率,将之后推举阁臣的权柄拿到内阁的手中的。 如今内阁典制刚刚大动,可以说是一个崭新的机构,这个时候内阁抢到的任何权柄,都将成为以后的“旧例”。 这影响的可不是他们几个人,而是之后入阁的所有阁臣,手里的权力大小与否。 所以,陈循始终没有想过,身为内阁首辅的王翱,竟然会将到了手的权柄,拱手让给吏部? 要知道,让出去容易,想要拿回来,可就难了! 面对怒火冲天的陈循,高谷苦笑一声,摊了摊手,道。 “是否会被后来之人唾弃未必,但是他若真的如此做了,只怕我等此次要徒劳无功。” “别忘了,老天官或许已经无心朝务,但是那位等着接任天官的主,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七章:摊牌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有中书舍人探头进来,禀道。 “次辅,高阁老,首辅大人回来了,随同过来的,还有宫里的成公公,如今在西公房等着,说是有旨意。” 陈循和高谷两个人心中一沉,对视一眼,便读懂了对方的意思,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 两个人同时起身,不多废话,直接便到了最西边的公房里头。 内阁和其他的衙门不一样,办公地点在宫廷内,实际上就是宫城最南边拨出来的一排房间。 因为西边靠近宫城正门,因此西边的公房也就被用来了待客。 几个房间相隔不远,两步路的工夫,陈循和高谷就见到成敬和王翱二人,正在房中用茶,后头有几个中书舍人候着。 两人一改方才的怒意和阴沉脸色,笑意盈盈的踏进门,拱手道。 “见过首辅,见过成公公。” “方才下头人来通传,说公公有旨意送到,我二人手头有些公务,耽搁了些许,让公公久等了。” 陈循两人客客气气的,王翱和成敬也没摆架子,亦是起身回礼。 成敬道:“二位先生客气了,咱家不过刚到,屁股都还没坐热呢,何谈久等?” 说着,成敬指了指身后的一帮小内侍,开口道。 “快要晌午了,陛下赐了宫宴给几位老大人,顺带着,有两道诏旨,要辛苦几位拟了拿去用印。” 于是,陈循和高谷二人不敢怠慢,王翱也回到了两人中间,三人一同下拜。 成敬道:“上谕,内阁典制新设,权重事忙,不宜身兼二职,着,免去陈循,高谷二人翰林院学士一职,专心内阁政务。” “另,国子监祭酒萧镃,政绩卓著,德行昭然,掌国子监数年,备受学子赞誉,擢为礼部侍郎兼翰林学士,掌翰林院事。” 话音落下,成敬便瞧见,底下陈循和高谷二人竟似是没反应过来一样,愣在了原地。 幸好,内阁不是只有他们俩人,王翱拱了拱手,道。 “臣等领旨。” 起身之后,王翱又客气的说:“已是晌午,不如成公公留下,和我等一同用饭如何?” 成敬拱了拱手,道:“陛下赐的宫宴,给诸位先生,咱家可无福消受。” 略停了停,瞥了一眼在舍人搀扶下起身的高谷和陈循,成敬从袖子里拿出两份奏疏,递到二人面前,道。 “陈次辅,高阁老,这是你二人今日的联名奏疏,可巧,老天官和首辅大人也上了本,请求增补阁臣,两份奏疏,陛下都批过了,咱家刚好过来,就捎带手带过来了。” “增补阁臣一事,陛下已交给了吏部去办,不出意外的话,老天官会在三日之后,主持一场廷推,二位老大人可以放心了。” 刚一说完,成敬就感到两道慑人的目光,直直的朝自己看来。 再度行了个礼,将奏疏搁到两人面前的桌案上,成敬道。 “如此,咱家就不多呆了,告辞。” 说罢,带着手底下的人,赶紧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几个中书舍人和提着宫宴的小内侍,也察觉到气氛不对,搁下手里的饭盒,也连忙退了出去。 等房中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陈循和高谷两个人也缓过劲儿来了。 快速的浏览了一遍,成敬留下的两份奏疏。 陈循死死的盯着一副没事人一样,在一旁椅子上坐下的王翱,咬着牙道。 “首辅大人,果真好手段,只是不知,你拿翰林院和推举阁臣两样权柄,去换你一人的地位稳固,可还安心?” 不得不说,尽管他们俩已经有所预料,但是依旧没有想到,王翱出手竟这么狠。 不仅将推举阁臣的权柄,拱手让给了吏部,而且还直接奏请天子,削去了他们翰林院的权柄。 虽然说这番风波,是由他们挑起,但是王翱的反击,未免也太狠了! 高谷也是叹了口气,一脸苦笑,道。 “首辅大人,何至于此啊?” “不论如何,我等皆为辅臣,内阁俱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首辅大人因此等小事,如此大动干戈,其不是令部院大臣,看我等的笑话?” 王翱呷了口茶,闻言,将从茶盏搁在桌子上,平静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之色,反问道。 “陈阁老,高阁老,你二人此话从何说起?” “那日,陈阁老邀我宴饮,说内阁事务繁重,欲增补阁臣。” “老夫想着,内阁如今权重,内阁大臣也算是朝中重臣,合该和吏部商议,这才跟老天官联名上奏。” “如今,陛下已然准奏,廷推增补三名阁臣,二位怎么反倒开始责备起老夫来了?” 他这副平静的样子,落到陈循眼中,便觉得格外刺眼。 陈老大人心中一阵火起,冷声道。 “首辅何必明知故问?” “内阁阁臣,一向是由大臣举荐,天子简拔,何曾经过廷推?” “首辅到任不过旬月,便将此权拱手让于吏部,当真是好大方啊!” 高谷也是一脸痛惜,道。 “首辅大人,今日经筵之上,的确有所得罪。” “但那确非我等本意,实是那日参与宴会的几个门生,瞒着我等私下而为。” “老夫知晓之后,已狠狠申斥过他们,不瞒首辅,就在方才,老夫还和次辅商量,要和首辅赔罪。” “可现在,唉……” 王翱冷眼看着这两个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联合起来对他冷嘲热讽,他倒也不急,淡淡的道。 “这么说,倒是我错怪二位了,那要不要我反过来,给两位赔个罪?” 陈循没说话,但是微微抽动的胡子,显然已经是气到不想说话。 至于高谷,他的脸上倒是泛起了一丝不正常的潮红,态度也冷了下来,道。 “首辅,此处只有我等三人,老夫和陈次辅,乃是诚心诚意,想和首辅好好谈谈,方便以后在内阁当中,协同共事。” “然而首辅大人如此顾左右而言他,是真要在内阁当中,同我等势成水火不成?” 不错,这才是陈循和高谷的目的。 作为政治人物,情绪只是一时的,任何情况下,情绪都不会冲昏他们的头脑。 王翱的反击,不可谓不凌厉。 直接将推举阁臣的权柄交给了吏部且不说,失了掌管翰林院的差事,他二人可是实打实的势力大损。 但是即便如此,他们也只是一时生气,很快就平复了下来。 说到底,是他们技不如人,棋差一着罢了。 事已至此,再发火生气,也改变不了已定的事实,只能把自己气出病来。 所以冷静下来之后,他们就开始盘算,该如何尽可能的挽回一些损失。 譬如说,倒打一耙,占据道德的制高点,至少把话语权先拿住。 到了如今,他们两方当中,王翱占据上风,已经是不可改变的事情。 但是这件事情过了之后,他们还要在内阁当**事。 之后该如何合作,各自的界限在哪里,都是需要坐下来好好谈的。 他们不管是生气,还是埋怨,其实目的只有一个。 那就是尽量的把过错栽到王翱的头上,以便在接下来的谈判当中,能够取得优势。 但是显然,王翱并不吃他们这一套。 见高谷把话挑明了,他也就不再遮遮掩掩,索性直截了当的道。 “经筵之事,内情如何,老夫不愿追究,不过,你们真以为老夫会如此不知轻重,为了一时的面子,便让整个内阁,做出如此大的牺牲吗?”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八章:内阁冲突 内阁公房中。 王翱平静的声音,淡淡的回荡着。 高谷和陈循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有些惊疑。 片刻后,高谷沉声开口,问道。 “陛下朱批在此,成公公亲传旨意,言犹在耳,难道还会有假不成?” “有假?” 王翱差点被气笑了,冷哼一声,脸色突然就沉了下来。 “老夫看二位阁老,是在内阁当中待的太久了,久到已经分不清楚,哪些事情能做,哪些事情不能做了!” 屋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压抑起来,陈循黑着一张脸,眯着眼睛没有说话。 高谷的脸色,却变得有些惊疑不定,开口问道。 “首辅这是何意?” 王翱冷哼一声,反问道。 “你们只怪老夫此次联合吏部打压内阁,但是老夫却想问一句,今日之前,你们便不曾向陛下举荐阁臣吗?陛下可准了?” 话音落下,他对面的两人皆是一愣,旋即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见此状况,王翱也脸色稍缓,道。 “老夫虽入阁不过旬月,但是那次朝会之上,陛下信重提拔内阁之意,老夫却也知晓。” “你二人说内阁权重事忙,要增补阁臣,这一点,难道陛下就不清楚吗?” “先前,内阁只有你二人供事,比现在更加繁忙,为何陛下却始终不肯准你二人增补阁臣的奏疏,其中缘由,还需老夫多说吗?” 一连串的范围,让陈循和高谷两人,头上惊出一阵细细密密的冷汗。 尤其是陈循,两道眉毛更是紧紧的绞在了一起,显然,心绪十分不平静。 于是,两人再无方才的理直气壮,沉吟片刻,高谷试探着道。 “首辅的意思是,陛下在忌惮内阁?” 说完之后,高谷却又摇了摇头,道。 “这恐怕不大可能吧,内阁票拟之权,阁臣定制,皆是陛下一手设立提拔,我等提议增补阁臣,亦是循陛下所定下的员额而提出,岂会……” 话没说完,高谷一抬头,却见王翱并不答话,只是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神色变换的陈循。 于是,他心中隐约有些明悟。 这个时候,王翱道。 “内阁之设,本在朝廷六部之外,陛下予内阁票拟之权,乃是为朝廷政务运转更加平顺,也能进一步钳制外朝部院。” “增补阁臣,自然是陛下需要的,但是增补哪些人,却非我等可以置喙。” “内阁权重,乃内廷与外朝沟通机要之地,若内阁当中,皆同出一脉,那么内阁便失了陛下提拔的本意,到时候,内阁在不在都两说,何谈权柄?” 高谷沉吟着,很快就明白王翱话中的意思。 明白过来之后,他也不由得涌起一阵后怕。 回想起来,这段日子,他们的确是太过张扬了些。 自从陛下在朝会之上,明确表示出对内阁的倚重之后,他们便失了一开始的平常心。 但是他们却忘了一点。 烈火烹油,繁花着锦之下,往往潜藏着足以让人毁灭的暗流。 太祖皇帝废中书,罢宰相,由天子直接统摄六部,最大的弊端,就是皇权和臣权矛盾的极端化。 天子是决策者,六部是执行者。 这两者中间的机构被一概裁撤,仅仅留下了一个负责递送奏疏的通政司。 如此一来,一旦两者产生矛盾,就极容易演变成剧烈的冲突。 当今陛下登基之前,那场左顺门事件,就是典型的例子。 如王翱所说,当今陛下,必然是看到了其中的弊端,才加重了内阁之权。 换而言之,内阁最重要的作用,是为了沟通内外,调和皇权和臣权之间的矛盾,成为二者的缓冲之地。 这才是内阁之所以是群辅,而不像六部一样,有正印官和佐贰官之分的原因所在。 一旦内阁成为了某一个人的囊中之物,那么必然就会成为他攫取权力的资本。 这不是危言耸听,而是正在发生的事情! 高谷深吸了一口气,望着陈循的目光有些复杂。 他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天子一直不愿让陈循来当这个内阁首辅了。 不为别的,正是因为,陈循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让天子已然生了警惕之心。 怪不得,他们二人一再上本请求增补阁臣,天子都一概不允。 王翱冷笑一声,沉声开口道。 “想明白了?” “你们说老夫联合吏部打压内阁,但是殊不知,真正在害内阁的是你们!” 死死的盯着一直沉默不语的陈循,王翱冷声道。 “德遵兄,高阁老,今日之事,你二人非但没有立场责怪老夫,还要感念老夫进宫的早,不然的话,只怕就不是罢掉你二人区区学士之职能了的事情了!” 和陈循,高谷等人不一样,王翱是从辽东刚刚调回京师。 虽然他在京师当中没有那么多盘根错节的关系和人脉,但是得益于此,他也能够超脱出这些,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待朝中局势。 从他到内阁的第一天起,他就已经察觉到了。 陈循这个次辅,对于提高内阁在朝中的地位这件事情,过于热衷了! 以致于,这种热衷到了让王翱都感到有些坐立难安的程度。 所以在那天宴会上,他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就拒绝了陈循联名上奏的提议。 但是他没想到,这些日子以来,因为内阁在朝中地位节节攀升,而带给陈循的执念,已经彻底蒙蔽了他的双眼。 他们竟然撇开他这个首辅,也要独自上奏,甚至还在经筵之上,如此明目张胆的落他的面子。 王翱没有说假话。 他在辽东多年,什么场面没有见过。 区区冷落而已,何至于让他如此激烈的反击? 甚至于,就连半日也等不得,下了经筵,就立刻往吏部,然后即刻进宫,一刻都未曾耽搁。 实在是因为,他从这件事情当中,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就在不久之前。 天子刚刚雷霆震怒,斥责都察院御史,为胡椒苏木折俸之事,挟私报复户部,就连七卿之一的左都御史,都因此吃了挂落。 如今,那帮人的俸禄还没罚完,翰林院这边,竟然集体联合起来,公然排挤他这个首辅。 若是王翱做了什么惹得士林非议的事情也就罢了,但是他不过是没有附奏陈循高谷二人的奏疏。 这不是明摆着,他二人在挟私报复,公器私用吗? 他们俩的生死,王翱倒是不在乎。 不过,若是因此让天子对内阁失去信任,那才是真正的麻烦! 内阁终究不是一个正经的衙门,它的权力来自于代天子票拟。 既然是代,那么天子就可以随时收回。 失了天子的信任,这刚刚成型不久的内阁,还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恢复元气。 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高谷也开始着急起来,开口道。 “首辅大人,那如今,陛下那边……”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九章:人有两面 “应当是无事了!” 面对着高谷的忧虑,公房中响起一道沙哑的声音。 这句话不是王翱说的,而是陈循说的。 很显然,刚刚王翱的一番话,对他的打击不小。 以致于,让他此刻的声音都有些沙哑,透着一股暮气。 不过,相对于之前的意气风发,如今的陈循虽然看起来有些颓唐,但是也多了几分沉静。 抬头对上高谷的目光,陈循开口道。 “陛下既已同意,廷推阁臣,那么至少,对于内阁的信重还是依旧如故,世用你不必忧心。” 说罢,陈循起身,走到王翱的面前,拱了拱手,神色真诚,道。 “首辅所言无错,此事,是老夫冒失了,这一次,是老夫和世用,欠首辅一个人情,此后内阁之中,当以首辅为首,老夫必将竭力配合。” 说罢,不待王翱说话,陈循便转身出了公房。 高谷一阵苦笑,只得道。 “九皋兄莫要生气,此番,的确要多谢九皋兄,在御前转圜,德遵兄只不过是一时抹不开面子,心里一样是感念九皋兄援手的。” 王翱倒是平静的很,仿佛刚刚剑拔弩张的气氛不存在一样,一如既往的带着一丝笑意,道。 “世用说笑了,我等乃是同年,德遵兄的性子,我岂不知?” “你且放心,如你方才所说,内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等皆是为朝廷办事,有所冲突,也都是各有主张,谈不上什么生气不生气的。” “往后,内阁的一应政务,还需世用你和德遵兄一起,同老夫齐心协力,方是正事。” 高谷低头,拱了拱手道。 “首辅说的是。” 不过,话虽如此,他心中还是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 经此一事,他们之后在内阁当中,只怕真的是要处处受王翱掣肘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夜,陈府。 书房当中,陈循和高谷相对而坐。 此刻的陈循,已无白天时候的急躁怒火,摆弄着手里的茶具,看起来行云流水,甚是赏心悦目。 小小的红泥杯子,被递到了高谷的面前,茶香缭绕,盈鼻而来。 与此同时,陈循也捏起杯子,饮了一口,脸上浮起一丝陶醉之色,道。 “世用且尝尝,这茶还是之前宫中赐下的武夷贡茶,水也是刚送来的甘泉水,清冽扑鼻,用来泡茶,尤其得宜。” 高谷一脸哭笑不得,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惹得陈循一脸不悦,道。 “如此饮茶,岂能品出意趣?白费了老夫一番手艺。” 搁下杯子,高谷再也忍不住了,开口道。 “德遵兄,你倒是能够沉得住气,你没看见今天你走之后,王九皋得意的模样。” “说什么是为了内阁好,不过是为了打压你我二人罢了,这口气若是就这么咽下去,你我以后,岂不是要任他拿捏?” 相对之下,陈循依旧是一副云淡风气的模样,一边将手里茶具再洗一遍,一边问道。 “那不然呢?” 高谷神色一滞,却是没有言语。 实话实话,翰林院的权柄被夺,损失最大的不是陈循,而是他高谷。 要知道,陈循当初是以状元的名次,直接入的翰林院,一步一个脚印,做到了翰林院掌院学士的位置。 因此,他在翰林院的影响力,更多的来自于他多年的经营,而不单单是掌院学士这个名头。 至少,曾经在他门下受业的那些学生,不可能因为他被罢去了掌院学士,就不认他这个老师。 但是高谷不一样。 他是先入的内阁做中书舍人,然后才流转到翰林院,在看重科举成绩的翰林院里,他并不算出挑。 只是因为本身能力够强,加上机遇足够,才做到了侍讲学士的官职,成为了陈循的副手。 他的掌院学士,还是因为三杨去后,内阁空虚,为了将他调入内阁而特意升的。 因此,他对于翰林院的影响力,和陈循完全不能相比。 失了掌院学士的名头,是真正的实力大损,又岂能咽的下这口气。 陈循瞥了一眼高谷,没有说话,而是继续洗茶,准备再泡一壶。 一边摆弄茶具,陈循边叹了口气道。 “世用莫急,王九皋今日所言,虽有偏颇,但确实是实话。” “这些日子,你我的确太过急躁,失了平常之心,引起天子的忌惮,也是正理。” “说来,还是王九皋提醒了老夫,今日经筵一事,的确是你我太过冒失了。” “这个时候,一动不如一静。” 高谷一脸惊讶,一副“你竟然还替他说话”的不满样子。 想了想,他拿起陈循刚刚沏好的紫砂壶,往自己杯子里倒了杯茶,闷头又是一饮而尽。 陈循一脸无奈的摇了摇头,将紫砂壶放回到自己手边,道。 “你我今日,的确是犯了忌讳,那日朝会便可看出,陛下对于公器私用,操纵舆论之事,甚是反感。” “得罪一个王九皋不算什么,他终究在京城毫无根基,就算你我没了掌院学士之职,单凭这些年的积累,也不是好欺负的。” “今日的两件事情,看似是王九皋在报复你我,但是老夫细细想过,此事的关节,在于他摸清了天子的心思。” 高谷皱起眉头,神色有些不大好看,问道。 “德遵兄的意思,天子在配合那王九皋,打压我等?” 陈循摇了摇头,似乎是在斟酌着怎么说。 片刻后,他开口道。 “倒也不能这么说,王九皋虽是天子简拔入阁,但是若论信重,却未必比你我更强。” “说到底,他只是因辽东之功,而被升授入阁而已。” “老夫事后看过兵部的军报奏疏,陛下当时授予王简斋王命旗牌,命他代表大明和脱脱不花谈判,并未提及王九皋。” “只不过,当时,王九皋在辽东督军,不放心王简斋独自出使,方才跟了过去,混了这么个功劳。” 呷了口香气扑鼻的茶水,陈循得出结论。 “换句话说,他并非和王简斋一样,是简在圣心之辈。” 高谷叹了口气,脸上浮现一丝艳羡,道。 “是啊,若今日之事换了是王简斋,只怕经筵之上,天子便要发难了。” 陈循端着杯子的手,也是一滞。 片刻之后,陈老大人选择略过这个让人不愉快的话题。 陈循道:“也就是说,对于我等和王九皋之间的冲突,天子并无意偏帮于哪一方,他之所以能够胜这一局,是因为他所做的事情,正好也是天子要做的罢了。” “经筵之事,无论是否是针对王九皋,只要天子认定你我公器私用,那么翰林学士之职不保,是谁也没法子的事情。” “至于廷推阁臣,只怕也是天子早就盘算好了的。” 高谷皱眉思索了一阵,却觉得不得要领,便直接问道。 “这又是为何?” 陈循将已经有些泛凉的茶水饮尽,幽幽的开口道。 “世用觉得,老天官这最后一道致仕奏疏,何以拖到现在都没有呈递?” 正文卷 第二百三十章:内阁的未来定位 , 为何老天官的最后一道致仕疏一直没有呈递? 明亮的烛火下,高谷的眉峰拧起,陷入了沉思当中。 前番天子给老天官加了太保的虚衔,便已经说明了,老天官致仕已成定局。 而且,必定是在年前就会了结此事。 拖得时间再久,即便是以老天官的威望,也必定会在士林非议。 如今,距离年节已经只剩二十多天了,老天官那边,却还没有什么动静。 朝野上下都在猜测,老天官是还有什么未结之事。 这其实并不难推测。 老天官早有致仕之意,这是朝野皆知的事情。 这次,借着石璞的案子,老天官再乞骸骨,陛下虽然未准,但是显然也没有要强留的意思。 一个愿意走,一个不强留,按理来说,就是走程序的事。 老天官也几乎是卡着点,上一份奏疏刚批下来拿到手,就递上下一封,毫无恋栈之意。 但是第二封奏疏被驳回之后,天子特遣了中官慰问。 在那之后,原本只差最后一步,就可以完成致仕程序的老天官,却突然没了动静。 因此,朝臣们大多都觉得,天子还有什么事情,需要老天官来办,所以才卡在了这一步。 也只有天子的身份,才能拦得住一心求去的老天官。 只不过,在陈循提起此事之前,高谷从未将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想过。 此刻想来,难不成…… 高谷沉吟着问道:“德遵兄的意思是,老天官之所以留到现在,就是因为,陛下希望他老人家在致仕之前,主持这次阁臣廷推?” 陈循点了点头,终于放下手里的那些茶具,正色道。 “正是如此,陛下留下老天官,必然是有只有老天官才能办成的事情,如今朝中平顺,各部院寺监,各司其职,唯有内阁新设,典制不定,无旧例可循。” “且阁臣之选,与内阁铨选之权有所重叠,势必是要厘分清楚的。” “王翱凭辽东之功,进位首辅,内阁便有了主事人,此等情况之下,若他愿意和你我联手,那么凭王文一个新晋的吏部尚书,未必便能夺下阁臣的铨选之权。” “这种情况下,只有以老天官的威望,才能从联手起来的内阁手中,将阁臣的推举权拿回吏部。” 高谷的神色有些复杂,片刻之后,才长叹一声,道。 “如此说来,从一开始,陛下便留了后手,钳制内阁?” 老天官的第二道奏疏被驳回的时候,距离冬至大节,还有好几天的日子。 那个时候,他们还没跟王翱商量增补阁臣的事情。 也就是说,这件事情,不管王翱提还是不提,天子早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把铨选阁臣的权力,交到吏部的手中。 陈循颔首,口气当中亦是有些遗憾,道。 “不错,老夫若所料不错,自此之后,内阁增补阁臣,要么经由中旨简拔,要么通过吏部廷推,不会再有阁臣举荐一途了。” 不过也只是片刻,陈循的脸色就恢复了平静,继续道。 “不过,这对我们来说,也未必就是坏事。” 闻听此言,高谷总算提起一丝精神,紧着问道。 “德遵兄此言何意?” 陈循却并没有立刻答话,而是重新拿起一旁的茶具,再度冲泡起来。 一壶香茗冲罢,茶香缓缓缭绕,陈循方开口道。 “如那王九皋所说,陛下一直不准你我推举阁臣的奏疏,是恐内阁被你我把持,成为夺权的利器,激化内廷与外朝的矛盾。” “这一点,对你我适用,自然也对王九皋适用!” 高谷微微一愣,旋即,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点了点头,开口道。 “不错,他虽是首辅,但是陛下有言在先,内阁诸臣,俱为辅臣,并无品级差别。” “陛下不会允许我们把持内阁,自然也不会让他把持内阁,只怕之后,内阁当中,依旧是鼎立之势。” 得出了这个结论,高谷就觉得安心了许多。 之前的时候,他之所以会感到忧虑,实际上还是担心,失去了翰林院的权柄,他会真正沦落成,只能受王翱钳制的从属之臣。 但是陈循这么一说,他也反应过来。 天子虽然要廷推阁臣,但是这些新晋的阁臣,却未必就会是王翱的人。 这也是陈循之前说,王翱并非和王文一样,乃简在圣心之辈的原因。 若是王文入阁,以天子对他的信重,只怕其他阁臣,皆要对他俯首听命。 但是王翱…… 至少从目前来看,天子还没有对除了王文以外的人,显露出异于常人的偏爱和信任。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这次廷推的阁臣里头,就算不是他们的人,也必定是王翱无法完全掌控的人。 如此,才能保证内阁当中相互牵制的局面。 陈循熟练的从紫砂壶当中点出两盏茶,将其中一杯,再度推到高谷的面前,神色之间,颇有几分自傲,开口道。 “那王九皋自以为聪明,但毕竟长久不在京城,对天子了解不够,只看到了天子要让内阁相互牵制,天子真正的用意,却非他能立刻想到的。” 神色舒缓下来,高谷也懒得跟这个爱卖关子的老家伙计较,直接问道。 “什么用意?” 陈循正色道:“自然是关于内阁之后在朝中,究竟处于何种位置!” 提及此事,陈循不在坐着,而是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沉吟着道。 “今日,那王九皋虽未明言,可话里话外,不外乎责怪老夫,被官位蒙蔽了双眼,一意扩张内阁权柄,这才引起了天子忌惮,险些将内阁引入歧途。” “可他又怎知,老夫到底也是在朝多年之辈,岂会连这点形势都看不明白?” 陈循的目光透过夜色,似乎瞧见了某个得意洋洋的人,脸上闪过一丝不屑,冷声道。 “说到底,内阁手握票拟之权,入阁之人,皆是朝中重臣,且内阁地位特殊,并不参与庶务决策,和中书之流不同,因此,完全掌握在天子手中。” “故而,内阁的潜力,远不止于现在所见到的,可想而知,若有天子毫无保留的支持,权压六部,亦非没有可能。” “如今内阁新设,每一分权柄,只要能够争取过来,都会成为以后的成例,老夫之所以如此得寸进尺,无非是想探一探,天子心中,对于内阁的权力底线,究竟在何处罢了。” 高谷心中一动,问道。 “德遵兄的意思是,廷推之事?” 陈循点头,道:“不错,之前我等所为,天子皆未阻止,老天官之事,足以说明,陛下对此早有准备,内阁新设,需要有自己的权柄,但却并非可以无限扩张。” “从廷推之事便可看出,至少在陛下心中,内阁绝不可越过吏部这个六部之首。” 在屋中来回走了两步,陈循道。 “如今外朝部院,以吏部,户部,都察院三者为尊,礼部,兵部,刑部,工部次之。” “以老夫猜测,按照天子的打算,内阁之后在朝中的地位,应当高于其他各部院,但是比之吏部,户部,都察院,都要稍次之。” “首辅之位,亦是如此,虽可媲美七卿,但当位居吏部,户部,都察院长官之下。” “其他辅臣,包括次辅在内,虽有尚书加衔,但是实权不大,在朝中的影响力,大约可比诸吏部,户部侍郎或外放巡抚的右都御史。” “但是,首辅若想凭内阁之力权压六部,则决计不可能。” “并且,按咱们这位陛下的性子,也绝不是一时之计,而是会想法子,彻底将这种局面固定下来。” 高谷拧着眉头,显然在思索这些话是否可信。 朝廷当中,再坏的局面都不怕,最怕的是看不清楚局面,做出错误的判断。 就像今天一样,要不是他们错误估计了天子的想法,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内阁在天子的心中,到底是个什么份量,这件事情,涉及到他们之后该往那个大方向努力,自然是要慎之又慎。 片刻之后,高谷谨慎的道。 “德遵兄,事关重大,我非不信你,只不过,这毕竟只是猜测之言,今日之事,教训惨痛,若我等再有错判,只怕难有翻身余地。” 陈循显然已经料到,高谷会如此询问,他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开口道。 “世用所虑不错,这毕竟是老夫的猜测之言,不过想要验证,却也不难,只是,需要世用你上一道奏疏。” 高谷眼中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警惕,开口问道:“什么奏本?” 陈循却未在意高谷的小小异常,他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挣扎,走到高谷的身边,低声说了两句。 高谷听完之后,顿时瞪大了眼睛。 “这,德遵兄,陛下真的会同意吗?” 陈循一脸老神在在,道:“你且放心,只要老夫猜测不错,那陛下对于此事,只会乐见其成。” 高谷显见然也十分犹豫,不过,陈循的态度十分坚定,他最终也的只得点了点头,道。 “既然如此,那老夫就再陪德遵兄,冒上一次险。” 正文卷 第二百三十一章:廷推阁臣(上) 翌日,下了早朝。 成敬又捧着一摞奏疏,来到了乾清宫,放到朱祁钰的面前,道。 “陛下,内阁的高阁老有本,内臣已经放在最上头了。” 朱祁钰微微有些诧异。 按理来说,诏旨应该已经送到了内阁,罢去翰林学士之职,这个惩罚已经算是很重了。 他本以为,陈循和高谷会安生一段时间,不想这才第二日,就又折腾起来了? 拿过奏疏细细的看了起来。 片刻之后,朱祁钰合上奏疏,摸了摸下巴,脸上浮起一丝玩味的笑容,问道。 “这奏本上头没有票拟,是高谷直接呈上来的?” 成敬答道:“回皇爷,不是。” “这本奏疏,高阁老照规矩先送了通政司,不过,因为这奏疏是高阁老上的,内容涉及到陈阁老,所以他们都不适合票拟。” “首辅大人说,事关重大,又涉及内阁,他不敢擅专,所以并未票拟,直接呈送到了御前。” 朝廷政务处理是有一套自己的程序的。 一般来说,朝臣言事上疏,除了密奏之外,都要统一先送到通政司。 然后由通政司判断事情的紧急重大程度,依次呈送御前,由天子御批之后。 不管是被准奏还是被驳回,奏疏都会送回通政司,再下发到上奏之人的手中。 当然,这是以前的情况。 自从天子准内阁行票拟之权之后,奏疏依旧要先送到通政司。 不过通政司并不会直接呈送御前,而是送到内阁,由内阁票拟过后,再呈送御前。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内阁大臣自己的奏疏。 内阁是群辅制。 也就是说,每一个辅臣,都是有票拟权的。 一本奏疏,理论上只需要一个阁臣票拟,就可以呈送御前。 而首辅和其他阁臣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有分票权。 简单的说,就是安排谁来处理哪方面事务的权力。 譬如说如今的内阁当中。 涉及到户部,刑部的奏疏,就是王翱负责票拟,涉及到吏部,工部的奏疏,是陈循来票拟,涉及到兵部,礼部的奏疏,是高谷来票拟。 其他各寺院及地方的奏疏,亦是如此,有不同的分配。 这种职责的划分,是由首辅来进行的,这也是首辅所谓主掌票拟的权柄所在。 他可以自由的划分,由谁来负责哪方面的奏疏票拟,这种划分,只能由首辅来调整。 这也是首辅位高于其他辅臣,最明显的特征。 但是也会有特殊的情况出现,那就是内阁大臣自己的奏疏。 不论内容如何,内阁为了避嫌,往往从通政司接到奏疏之后,会另外安排不相干的阁臣票拟。 内阁现在就只有三位阁臣。 这奏本是高谷所上,内容涉及陈循,所以只能王翱来票拟。 不过,这昨天他们两边刚刚闹的很不愉快,朝野上下皆知。 这个时候,王翱为了避嫌,也干脆没有票拟,直接原封不动的呈了上来。 听了成敬的话,朱祁钰脸上笑意更浓。 王翱可不是个,会惧怕流言的人,这种情况,只能说明,他不愿意让高谷的奏疏通过。 不票拟,有时候也是一种态度。 不过…… 朱祁钰提起朱笔,在奏疏上写了一行字,递回到了成敬的眼前,道。 “你跑一趟吏部,让他们将廷推的名单,稍作修改,然后再跟朝中跟你亲近的官员打声招呼,就说……” 成敬接过奏本,打眼一瞧,心中顿时一惊。 再听得天子的吩咐,便点了点头,道。 “皇爷放心,内臣这就去办,不过,您既然批了这奏疏,那要不要,让内阁即刻拟诏?” 朱祁钰摇了摇头,道。 “不必,这奏疏你也先留着,等明日廷推之后再下发。” ………… 腊月十五,大雪。 距离朝廷封印的时间,已经不到半个月了。 所谓封印,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封存官印,暂停办公! 这和寻常的休沐不同,寻常的时候,即便是官员放假,官印仍旧随身携带,正常的公务不会耽搁的。 但是封印期间,除非极其紧急的军国大事,否则一切公务概不处理。 得益于太祖他老人家的工作狂精神,大明封印的时间很晚,也很短,从除夕日到正月初三,一共四天。 不过,虽然距离封印还有一段时间,但是除了礼部之外,朝廷大多数衙门,运转的效率都降低了很多。 大家都在忙着备年货,准备迎接年节的到来。 不过,今天这个日子,对于朝臣来说,分外不同。 因为,在今天的朝会上,老天官要主持,可能是他在朝的最后一次廷推! 文华殿外,大雪纷飞。 殿内群臣肃然而立。 老天官立于殿中,背对天子,面对群臣,道。 “奉陛下旨意,内阁大臣三人,候选十人,推五人,呈送圣裁。” “内阁候选者十人,名单为大理寺卿俞士悦,刑部侍郎江渊,工部侍郎张敏,礼部侍郎王一宁,太常寺卿许彬,太仆寺卿俞山……” 廷推这种事情,老天官主持了很多次了,流程上已是惯熟。 只不过,这次廷推的人数,着实有点多,长长的一大串名单和履历念下来,老天官都有些口干舌燥的。 廷推的过程看似简单,实际上极为复杂。 涉及到三品以上大员,自然是要慎之又慎。 就拿这些个候选人来说,可不是吏部想选谁就能选的。 一般来说,在正式的廷推之前,七卿和内阁,在吏部的主持下,会进行一次小规模的会议。 内阁大臣对于品级虽然有要求,但是朝廷当中,三品以上的官员,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各部,院,寺,加上各地的封疆大吏,有资格入选的,少说也有百十号人。 但是廷推的候选人,只有十个。 怎么选呢? 当然是大佬们先划拉一波,各自举荐出自己觉得有资格成为候选人的官员,并且要阐明理由。 如果超额了,那自然是吵架(划掉),商量出最后的结果。 然后到了廷推之上,再进行第二轮的大规模推选,最终确定出候选名单,呈送圣裁。 不错,是候选名单,而不是最终的结果! 正文卷 第二百三十二章:廷推阁臣(下) , 廷推虽然是朝廷典制中的铨选制度,但是本质上来说,它只是朝臣在向皇帝举荐他们认为符合要求的官员。 只是举荐和建议,并非最后的决策。 自从太祖皇帝废中书,罢宰相之后。 朝廷一应事务,无论大小,决策权都被收归到了天子的手中,官员任免自然也是如此。 不论是吏部的铨选,还是廷推大臣,都是代天子选拔而已,本质上是没有决策权的。 毕竟,天子日理万机,哪有工夫一一考核官吏。 就像这次,若是没有廷推,那皇帝就需要在上百号有基本入阁资格的京官和地方官当中,选出三人中选。 朝廷每天要流转那么多的官吏,全靠皇帝来选,这种工作量,太祖都干不来…… 因此,就需要吏部或朝臣们来推选,前者是铨选,后者就是所谓的廷推。 但是无论是吏部选官,还是廷推,或是臣下举荐,最终的决策权始终在皇帝手中。 这一点最明显的特征,就是皇帝有权驳回廷推的结果,这一点在大明并不稀罕。 廷推并不是呈现最终一个人选,而是至少推举出两名,由皇帝最终选定中选之人。 如果推选出的候选人,皇帝都不满意,也可以下令重新廷推,或者干脆搁置不选,这在之前都是曾有先例的。 当然,一般来说,天子还是会给吏部面子的。 这主要是因为,廷推与否,本身就取决于天子的意思。 廷推是为了铨选三品以上的大员,但是这并不代表,所有的三品大员,都要经过廷推。 多数情况下,皇帝如果属意某一官员,只要他符合基本条件,直接任命即可。 刚刚被判斩刑的前工部尚书石璞,就是典型的,被皇帝直接拔擢任命的官员。 廷推一般来说,只会在皇帝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吏部才会承旨进行。 这个顺序很重要,廷推是承天子旨意而为。 也就是说,在正常情况下,三品大员铨选程序,并不是直接廷推,而是由吏部上呈空缺名单,皇帝如果有简在帝心之人,就直接任命。 如果没有,就下令廷推,廷推结果,如果皇帝还不满意,就干脆不选。 老天官将长长的名单读完之后,底下顿时兴起一阵议论之声。 这种涉及到朝廷重臣的流转之事,消息都传的飞快,早在廷推举行之前,朝臣们便大致获悉了名单的人选。 这也是他们奇怪的原因。 因为,在之前传出来的名单当中,可没有工部侍郎张敏这个人。 这位老大人,自从最近匠户改制搞得风风火火的,据说已经接近了尾声。 恰逢这个时候,工部尚书石璞出了事。 很多老大人都在猜测,张敏的下一步,是接任工部尚书,却不曾想,他竟出现在了内阁的候选名单当中。 要是这样的话,那工部尚书的位置,又该哪位来接任? 再看看殿中老神在在的老天官,这位也是,说要致仕,闹到现在都没个结果。 大佬们的心思,果真是难猜啊! 不过,无论他们心中怎么想,廷推还在继续,老天官念完了名单,接下来便是投票。 诸位大臣按下心中的疑惑,排着队上前,投下属于自己的神圣一票。 不多时,结果出炉。 老天官拿着汇总好的结果,转过身,对着天子禀报道。 “陛下,老臣承旨主持廷推,共选出五人票数最高,分别为大理寺卿俞士悦,刑部侍郎江渊,礼部侍郎王一宁,太常寺卿许彬,工部侍郎张敏,具体何人入阁,尚请陛下圣裁!” 这个结果,和朝臣们之前预料的差不多。 不过让他们有些意外的是,张敏竟然挂着吊尾,也进了最后的御览名单当中。 要知道,廷推很大程度上,并不单单看的是一个人的能力和资历,还要他的人脉关系。 廷推的候选名单,早两日的时候就已经流传出来了。 这些官员,基本上都是实职的三品官员,虽然内阁的二品只是加衔,并无实权,但是也是一大步的跨越。 因此,能够入选的朝臣,早两天就开始各自奔走,争取廷推当中的票数。 这个时候,张敏横插一杠子,竟然没有被排除在御览名单之外,不得不说,也是一桩奇事。 如此想着,御阶上已经有小内侍走下来,将老天官手里的廷推结果奉到御前。 天子犹豫片刻,便提起朱笔,在上头圈画了一番,然后交给了一旁侍立的成敬。 于是,众臣都纷纷抖擞精神,竖起耳朵。 不出意外的话,这就要出结果了! 成敬恭敬的接过那份廷推结果,然后转身面对群臣,朗声道。 “上谕,命大理寺卿俞士悦,刑部侍郎江渊,工部侍郎张敏入直文渊阁参赞机务。” 话音落下,群臣略有些诧异,不过旋即便明白过来,为何张敏临时被塞进来,还能进入御览名单,感情是简在帝心。 要知道,廷推当中,王一宁和许彬的票数,都要比张敏高,但是最终却是张敏入选。 再结合张敏突然被塞进候选名单,群臣那还不清楚,一时之间,望着张敏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敬佩。 这老大人,平时看着蔫了吧唧的,只会低头做事,没想到不知什么时候,就偷偷巴结上了天子,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感受到周围投来的各种目光,张敏也是一头雾水。 他的名字出现在廷推之上,已经感到非常诧异了,谁曾想,到最后竟然还真的中选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不清楚,但是他还是跟另外两人一起出列,齐声叩拜道:“臣等谢陛下隆恩!” 按理来说,这场廷推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三位阁臣已经选了出来,虽然还没有具体的排序和加衔,但是之后自然会确定。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主持廷推的老天官再次颤颤巍巍的上前,拜倒道。 “陛下,臣老迈,不能任事,惟陛下爱重,数度挽留,然臣少年离家求学,自入仕以来,兢兢业业,为朝廷效力已有四十余年,今臣年迈,老病缠身,惟愿能得还乡里,叶落归根,故臣冒昧,再乞骸骨,望陛下允准。” 呜呼? 底下顿时响起一阵议论之声,虽然大家都已经知晓,老天官距离致仕已经不远了。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前脚老天官还精神奕奕的主持廷推,后脚就一副连站都站不稳的样子,要乞骸骨。 这,您老人家是不是有点太着急了? 就刚刚您声若洪钟的样子,哪像是老病缠身啊! 您好歹回家,象征性的病上两天,走个程序啥的? 但是没有。 老天官颤巍巍的跪在地上,一副风烛残年,下一秒就要倒地不起的样子。 御座之上,天子眼眶隐约有些湿润,长长的喟叹一声,感慨道。 “天官乃国之柱石,于国有功,于朕有恩,如今朝廷百废待兴,朕之本意尚需天官坐镇朝局,然天官为国辛劳多年,朕亦不忍令天官晚年不安,既然天官数度请辞,朕只得忍痛,准天官致仕,成敬?” “内臣在!” 天子从御座上起身,沉声开口道。 “传朕旨意,太保太子太保吏部尚书王直,历仕数朝,劳苦功高,数度挽朝廷于危难,扶圣君于社稷,实为国之栋梁,晋为太傅,准冠带致仕,钦此。” 成敬立刻跪下领旨,与此同时,老天官也再度俯身拜倒,高声道。 “臣王直,叩谢天恩!” 大殿当中一片寂静,不少人都红了眼眶。 老天官历仕数朝,在朝中的威望地位无人可以比拟。 虽然已经早有准备,但是真的到了这一刻,还是有不少人忍不住伤心落泪。 然而悲伤只是暂时的,下一刻,他们就把这种情绪抛到了脑后。 御座之上,天子短暂的沉默后,又开口道。 “外朝部院,乃朝廷之中枢,朕虽不忍天官致仕,但六部现有两部尚书空缺,实为不妥。” “着,晋右都御史王文为吏部尚书,加少师,晋谨身殿大学士陈循为工部尚书,加太子太傅,晋武英殿大学士高谷为谨身殿大学士,加户部尚书。” “晋大理寺卿俞士悦为武英殿大学士,加兵部尚书,晋刑部侍郎江渊为文华殿大学士,加礼部尚书,晋工部侍郎张敏为文渊阁大学士,加工部尚书。” 一连串的任命,让底下的大臣们眼花缭乱,待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天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殿中…… 正文卷 第二百三十三章:新的朝中局势(大章二合一) 回到乾清宫,朱祁钰再度将刚刚廷推上的场景想了一遍,盘算着没什么问题,浑身才松弛下来。 这一场朝会的意义之大,朝野上下,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的心里,是最清楚的。 单纯从官员调动上讲,这次一次性任命了三个阁臣,两个尚书,可堪称是这些来的最大动作。 他原本的计划,是让张敏继任工部尚书,然后让俞士悦,江渊和王一宁入阁。 不论是从朝堂稳定的角度,还是从内阁调和内外的作用考虑,内阁的局面,始终是要相互牵制的。 江渊是陈循的学生,王一宁则和高谷亲厚,他们两人入阁之后,势必会继续依附于陈循和高谷。 而陈循,高谷两人,如今看似亲密,但是实际上,两人暗地里都防着对方,所以最多也就是一个松散的联盟关系。 至于俞士悦,他素来和翰林院不对付,前段时间,因为王振的案子,和江渊闹得甚不愉快,这些消息,锦衣卫都有记录。 因此,他入阁之后,大概率会向王翱靠拢。 当然,俞士悦肯定不会完全投向王翱,他虽然在内阁势弱,但是却和六部关系匪浅。 俞士悦在担任大理寺卿之前,曾经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副都御使,辅佐陈镒掌管都察院,两人有很深的交情。 除此之外,他和于谦的关系也很不错。 有这样的底气,即便是身在内阁,他也没有必要完全依附于王翱,大概率也是趋于松散的联合状态。 如此一来,内阁当中便有两个松散的联盟,相互牵制,但是因为联合关系松散,又不可能真的发生激烈冲突。 即便王翱和陈循矛盾不浅,他们也要顾虑会不会被另外两方渔翁之利。 内阁的关系越复杂,越符合朱祁钰对内阁的期待。 群辅的制度决定了他们和都察院一样,独立性很高。 只有相互之间不对付,才能真正对他这个皇帝起到最大的作用。 应该说,陈循的猜测是准确的。 朱祁钰对内阁的定位,处于六部偏中下的位置。 他见过明后期,内阁横压六部,首辅礼绝百僚的场景,这不是一件好事。 这种强势,发展到极端,就会引起党争。 朝廷如今也讲究人脉,但是始终没有生出,像前宋一样所谓的结党。 究其原因,就是因为如今的朝廷以六部和都察院为首。 这些部堂官,想要做到侍郎尚书,人脉关系固然需要,但是不是最重要的条件。 六部和都察院都是办事的衙门,所以要做这些衙门的长官,必须要有实打实的政绩。 就拿张敏来说,朝野上下之所以认为他有可能接任尚书,不是因为他讨好了什么朝臣(天子不算),而是因为,他克服重重压力,将匠户改制推行了下去。 而且,他在之前,主持营建了许多工部负责的水利,道路,殿宇等工程,政绩斐然。 同理,都察院也是一样,想要做左都御史,没有在任上揪出过几个震惊朝野的贪官污吏,或是奏请过朝廷,更改过巡抚之地的陈规陋习,是不够资格的。 也就是说,但凡是想要成为尚书,要么在地方上政绩斐然,深受爱戴。 要么,就要在侍郎的位置上,踏踏实实的干出些实打实的成绩。 只有带着这些实打实的政绩打底,他们的人脉关系,才能发挥锦上添花的作用,助他们登上尚书位。 但是内阁不一样! 内阁的作用是调和内外,所以对大臣的要求不是政绩,而是声望。 一个大臣想要入阁,除了简在帝心之外,最好的办法,就是有一批为他摇旗呐喊的大臣。 越是这样“德高望重”,说明他对朝野的影响力越大,在皇帝和外朝发生矛盾的时候,越容易居中调和。 这是职位本身对官员的要求不同,并没有什么优劣之分。 但是一旦内阁越过六部,成为朝廷之首,那么问题就严重了。 但凡是入仕的官员,没有不想往上爬的。 当六部七卿是文臣顶点的时候,他们便会朝部院堂官的方向努力,去做出政绩。 当内阁首辅是文臣顶点的时候,他们自然也会朝内阁的方向努力,去养望,去结党。 人性如此,不可改变。 这一点,说起来是他的错,准确的说,是前世的他犯的错。 内阁是从他的手里长起来的,他当年在这件事情上做出的最大的错误,就是让时任吏部尚书的王文入阁成为首辅。 这个先例是他开的,也就埋下了内阁凌驾六部之上的祸端。 有此先例,往后的几代里头,六部的尚书便低人一等,自己都想着怎么从尚书到阁臣。 要知道,能做到尚书位置的人,本身就有很强的人脉关系,他们为了入阁刻意经营之下,结党的速度是超乎想象的。 所以,内阁必须要受到限制。 在他的手里,往后只能有内阁大臣往六部尚书升迁,决不会出现尚书向内阁升迁。 当内阁和各部院的侍郎一样,成为朝臣向尚书位发起冲击的跳板和过渡之一。 那么,就算不能消弭党争,也能将祸患尽可能的降低。 这也是他暂时想到的最好办法。 内阁现在有崛起之势,但是还能遏制。 前番,他要让王直入阁做首辅,受到了朝臣的集体反对,所有人都认为,这是贬谪。 这一次瓦剌之战,王文当居首功,王翱次之,最终王翱成为首辅,王文接任天官,朝野上下都认为正常。 这都说明了一点。 那就是,内阁如今虽然权重,但是实际上在朝臣的心中,还是根深蒂固的认为,六部七卿,要比内阁大臣的地位更加尊贵。 这也是朱祁钰变着法的要给六部的官员加官的原因所在。 现如今的六部尚书里头,户部王文加了少师,兵部于谦加了少保,礼部胡濙加了少傅,工部陈循加了太子太傅,都是从一品的官衔。 都察院的陈镒,户部的沈翼,刑部的金濂,虽然都还没有加官,但是朱祁钰也在盘算着慢慢安排上。 与此相对的,内阁的所有阁臣,在迁到实职尚书之前,他都不打算再给另外的加衔。 地位这种东西,不能仅靠人的认知,更重要的是要靠制度约束。 他给内阁加正二品的尚书衔,是为了让内阁可以和六部比肩,成为中枢衙门之一。 那么六部的长官要压过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加从一品的衔。 如此一来,不管是从百官心中的认知,还是从品级上,都能保证六部长官始终压过内阁大臣一头。 只要六部还是朝廷之首,那么官员们最终的目标,就是成为尚书。 即便是在这个过程当中,筹谋入阁当做跳板,也必不会和前世一样,将全部精力都放在拉拢交游之上。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想要踏踏实实的做出政绩来,就不可能有精力,能够结出大的党派。 如果真的出现只顾结党的人,那么他的仕途终点,就是内阁,终生无望尚书。 朱祁钰相信,但凡是有野心的人,都不会如此盲目。 即便是真的出现这样的人,只要保持六部的超然地位,也能将其压制的死死的。 当然,陈循是个特例,他一直在翰林清流转迁,没有什么拿得太过拿得出手的政绩。 不过,也仅有他这一位了。 再往后,朱祁钰会渐渐将翰林院的官员,外放到科道,部院或者是地方。 反正,不可能让他们直接入阁,翰林掌院学士也不行! 从这个角度来说,高谷其实挺惨的。 他举荐了陈循,却耽搁了自己。 应该说,陈循的尚书位,并不是朱祁钰一开始打算好的。 毕竟,陈循一直的翰林流转,而六部尚书的惯例,都是需要政绩支撑的。 只不过,就在廷推的前一天,他收到了高谷的奏疏,举荐陈循迁升工部尚书。 虽然奏疏是高谷上的,但是这种事情,他不可能越过陈循来做,除非他想要和陈循成为死敌。 所以,十有**,这是陈循自己的意思。 朱祁钰当时确实有些犹豫,但是稍一思量之后,就准了。 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再一次坚定朝臣心中的信念,明确的告诉他们,六部的尚书,要比内阁的次辅更加金贵。 相信聪明的朝臣,已经能够看得出一些端倪。 他在廷推上,说的是“晋陈循为工部尚书”,一个晋字,代表这是升迁,不是平调,更不是贬谪。 工部尚书在七卿当中,排不上靠前,大多时候处于吊尾的位置,但是次辅却是内阁的二号人物。 次辅转调工部尚书,如果是升迁,那么六部和内阁之间的地位,也就清楚明白了。 至于陈循的清流资历,这个的确是个问题,但是不大。 和内阁新设,各种规矩都没有先例可循相比,六部尚书的升迁流转,自有一套从开国就形成的,根深蒂固的老规矩。 偶尔小小的破一次例,算是皇帝的特权,并不能真正将其动摇。 何况,就像王翱继任首辅,会受到陈循,高谷的挑衅一样,陈循到了工部尚书任上,也必然会受到挑战。 因为他只有清流资历,这种挑战会比普通继任尚书的官员,来的要更加猛烈和艰难。 至少,工部的那些官员,就不会怎么服他。 想起接下来几年的年景,朱祁钰叹了口气。 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的几年,过的最难的,就要数户部和工部了。 户部那边,他已经有了腹案,不过工部这边,陈循就只能自己扛一扛了。 不过,话说回来。 要去工部是陈循自己的想法。 朱祁钰遂了他的意,至于能不能做得下去,就得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原本他是打算,再过些年,让江渊或者俞士悦升迁回部院做尚书,来再次昭示六部和内阁的地位的。 陈循的事情,只不过将这个进程提前了。 所以实际上,这个人是陈循还是高谷,朱祁钰都无所谓,陈循敢冒这个险,是他有勇气。 相对而言,高谷就运气差了不少。 因为,这种事情只需要做一次,让朝臣们看出来,六部比内阁贵重,就够了。 不出意外的话,陈循应该是唯一一个,能够没有足够的政绩,却从内阁升迁到六部的官员了。 在此之后,朱祁钰就不会再开这个先例了,这些话他不会对别人说,但是却一定会这么做。 换句话说,除非高谷一样能够下狠心,平调到都察院,带着右都御史的虚衔,外放出京巡抚,或是自降身价,去当六部侍郎以攒够足够的政绩。 不然的话,他这辈子就只能在内阁打转,无望尚书了。 但是问题就是,高谷想要发现这一点,估计也得是几年以后,发现江渊等人都升迁走了,他还在原地踏步,才会反应过来。 所以高谷未来的仕途目标,就只能是弄死王翱,继任首辅。 但是即便是首辅,也最多只能媲美普通的七卿,和吏部,户部,都察院这外朝三大巨头相比,始终是要稍弱一筹的。 何况,以王翱的手段,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不过,这就不是眼前朱祁钰要操心的事情了。 至少目前,经过这次调整之后,朝廷高层的格局,应该不会再有特别大规模的变动了。 当然,随着陈循的这个变故,朱祁钰原本给内阁划定的格局,也出现了一些变化。 既然陈循不在内阁了,那么如果王一宁和江渊同时入阁,就必然都会选择依附高谷,毕竟,他们都是翰林出身。 如此一来,他们三方合力,即便是王翱这个首辅,也难以相抗,为了对抗高谷,他和俞士悦必然会从松散的联盟,结成更紧密的盟友。 内阁也就会和现在一样,变成剑拔弩张的两极对立格局。 这不是朱祁钰想要的。 因此,只好委屈王一宁,继续在礼部做事了。 去掉王一宁,换成张敏入阁,那么局势就会再次发生变化。 内阁既然是群辅,那么就算首辅有分票权,也不是其他阁臣的上官。 能够做到这种地步的朝臣,个个都不是甘居人下之辈。 如果有可能,凭俞士悦在外朝的两大靠山,也必然不会想要依附于王翱。 那么他的另一个选择,就是拉拢无凭无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入阁的张敏。 这么一来,王翱手握分票权,高谷有江渊相助,俞士悦和张敏联合,三足鼎立,才是最稳定的局面。 至此,他对于文臣这边的调整,算是大阶段的告一段落。 之后虽然会有调整,但是也不会是如此大规模的频繁调整了。 不过,让朱祁钰有些意外的是。 老天官在廷推之后直接上本请辞。 他是答应了王直,在主持廷推之后,就可以彻底致仕了,但是他却没想到,王直竟然这么着急。 联想起前不久,王直的前两封致仕奏疏,也是显得无比急迫。 虽然说,早在土木之役以前,王直就一直有隐退之意,但是他这种不同寻常的急迫感,还是让朱祁钰本能的觉得有些奇怪。 沉吟了片刻,朱祁钰忽然招了招手,立刻便有内侍上前,跪在地上问道。 “皇爷有何吩咐?” “去将舒良召来,朕有事要吩咐他。” 望着小内侍匆匆离去的身影,朱祁钰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王直,五朝元老,吏部天官,六部之长,百官之首。 以你的身份,地位,威望,人脉。 为什么,要如此急迫的从朝局的漩涡当中脱身出去。 你在着急什么? 或者说……你并不是着急,而是察觉到了什么迹象。 这种迹象,让你即便是有现在的身份地位,都要感到害怕吗? 正文卷 第二百三十四章:大人物 雪一场场的落,天气越来越寒冷,但却挡不住人们喜气洋洋的笑脸。 年节就要到了,不管是小老百姓,还是达官贵人,都要置办年货,走亲访友,热闹的紧。 越是这个时候,京城便越发的繁华,各式各样叫卖的小贩,打着旗子的店铺,琳琅满目,应接不暇。 不过,在购置年货的时候,不少老百姓都惊讶的发现,今年各种东西的市价,都要比往年高上一成左右。 京城当中,更是比往年多了不少华贵的马车队伍。 正阳门前。 不同于以往任由百姓自由出入,此刻的正阳门前,已经被一队全面戒严。 正门前头,立着十几个身着各色袍服的官员,北风呼呼的刮在人的脸上,来往的百姓都带着皮帽。 但是这些养尊处优的老大人们,却各个肃然而立,一个个的官袍都整齐无比,仿佛在等候着什么一样。 最前头,两人身着绯色官袍,一人身着寻常内宦服饰,静静站立着,不远处是不少围观的百姓。 京师的老百姓们,见过的世面可算不少。 这些日子,京城里来了好多的达官贵人,出迎的场面,他们也见多了。 但是,似这种身着绯袍的老大人的出迎的,可是真真的稀罕事儿。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老百姓们最多知道,穿着绯色官袍的,是朝廷里顶厉害的大人物,但是若是其他的朝廷官员在这,才会真正明白,这阵仗有多大。 那两名绯色官袍的老大人,一个是鸿胪寺卿杨善,另一个,则是少傅礼部尚书胡濙。 至于那名身着宦官袍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最近京师中声名鹊起的东厂提督太监,舒良! 呼呼的北风小了些,天上的日头缓缓爬到了人头顶,但是老大人们要等候的人,却还丝毫没有人影。 胡濙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侧身问道:“什么时辰了?” 立刻有跟随而来的小吏开口答道:“大宗伯,还有两刻钟,就是正午了。” 闻言,一旁的鸿胪寺卿杨善开口道。 “大宗伯,咱们已经等了大半个上午了,王爷怕是一时半刻之间,也到不了,下官已经命人备好了酒菜,要不咱们先去用饭?” 说着话,一旁的几个小吏,都传出了一阵肚子咕咕的声音。 他们都是鸿胪寺或是礼部的属官,这段时间本就忙碌不堪,偏今天一大早,大宗伯就带着他们,说要来城门口迎候贵人,结果都快中午了,这贵人还没到。 从早上到现在,他们可算是滴水未进,此刻听到杨善的话,不由得眼巴巴的望着能够做主的胡濙。 这位大宗伯,御下向来慈和,想来,不会这么不近人情吧…… 另一边,舒良也有些意动,开口道。 “大宗伯,咱家看天色也的确快要正午了,底下人都饿得慌,这个状态迎接贵人,怕是要闹笑话,不如先去用饭,回来再继续迎候?” 面对着这么多人的提议,胡濙老大人抬了抬眼皮,道。 “列位若是想去,自去便是,老夫还撑得住。” 这…… 一帮官员和小吏顿时都蔫了。 大宗伯话是这么说,但是拒绝的意思却无比明显。 他老人家堂堂七卿,都还在这迎候呢,他们哪敢去吃饭,难不成,他们比大宗伯还金贵不成? 不过那是底下官员的想法,被直面拒绝的舒良,心中却隐约升起一丝不悦。 他好歹是东厂提督太监,都这么开口了,这胡老大人,也未免太不给面子了。 胡濙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伸手掸了掸身上衣袍的褶皱,上下打量了一眼舒良,淡淡的道。 “话说回来,老夫倒有一事十分好奇,没记错的话,舒公公有一件陛下御赐的蟒袍,怎的今日没见舒公公穿着?” 舒良微微一愣,却没说话。 他升任东厂提督之后,天子为示恩宠,特意赐下了一件藏青色织金三爪蟒袍,这是朝野皆知的事情。 寻常时候,他将其视为天子的恩赐,所以时常穿着,但是也不是天天都穿,所以胡濙这么问,其实有点奇怪。 不过舒良却清楚,他这等人,绝不会无缘无故的问一句话。 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自然是…… “你代朕去迎候一个人,记得,此人不同寻常宗室,礼节要周到,要谦恭,另外,此人甚重祖制,可能对内宦态度不会很好,你谨记着,莫要有逾越之处。” 这是他今天临出宫之前,天子特意嘱咐他的话。 正是因为这句话,舒良才特意穿了一身普通内侍的素袍过来。 一念至此,舒良心中的一丝丝不满之意,顿时烟消云散。 天子没有对他说要迎候的是谁,他只知道是一位王爷,但是不知道具体是谁。 不过,重新打量了一番这迎候的阵仗,舒良心中却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这次宗室进京,是礼部和鸿胪寺联合筹备安排的,但是这两者中间,却也有分工。 具体来说,就是礼部主要负责制定计划,鸿胪寺负责执行,跑腿,干杂活。 这些日子,也有亲王进京,但是无一例外,都是由鸿胪寺负责迎候。 普通的辅国将军,鸿胪寺也就派个小吏迎候。 到了郡王级别,才会准备正式的仪式,一般来说,是鸿胪寺少卿出迎。 而亲王到京,一般也就是鸿胪寺卿杨善亲迎。 似这般阵仗,劳动胡濙这位大宗伯亲自出马,而且一等就是一上午的。 舒良吐了口气,心中对来人的身份,隐约有了几分猜测。 天子没有对他说具体是谁,只说是一位亲王。 但是能够让胡濙亲自出迎的,恐怕也只有那位了…… 远处缓缓出现了一队人马。 一支大约三百人的队伍,缓缓从远处行进而来,风尘仆仆,却掩不住尊贵之意。 最中央是一辆硕大的马车,通体华贵,缀金饰玉。 其后跟着好几辆大车,装着十几个大箱子,应当是贵人携带的日常之物。 队伍缓缓行来,周围两百步内,但凡有人接近,都会被护卫队立刻驱赶。 这是一队亲王仪仗。 当头的护卫队足有百人,垫后的护卫队也约有百人。 队伍正前头,一杆“岷”字王旗被举的高高的,烈烈当风。 跟随着马车周围,同样是数百人的奴仆,侍婢,但是除了驾车的马夫之外,没有一人是乘坐马车的。 即便,那十几辆大车,在装满箱子之后,还有很大的空地。 见此情景,舒良倒吸了一口凉气。 好大的排场。 他想起来此人是谁了。 大明到现在,有二十余位亲王,一百余位郡王,各种封号眼花缭乱。 先前的时候,只听杨善提了一嘴封号,所以没有反应过来。 如今见到这么大的阵仗,他才想起来,这到底是谁。 岷王! 太祖皇帝第十八子,当今陛下的叔祖,也是现存的宗室当中,唯一一位还在世的太祖子嗣! 正文卷 第二百三十五章:岷王朱楩 大明对于宗室,其实有过三次大规模的限制,第一次是建文削藩,结果自然是被自家四叔教做人。 第二次就是太宗皇帝,他老人家虽然是藩王入继,但是上位之后,对于同为藩王的宗室,可是丝毫都不客气。 他老人家在位期间,不仅将王府官和地方官完全分割开来,禁止地方官兼任地方官,也禁止双方结交及私下往来。 通过王府官的监控,彻底禁止藩王插手地方政务,军务,税务等一系列的庶务,甚至就连出城游猎,都被禁止。 除此之外,太宗皇帝更是凭借强大的个人魅力,让各地藩王,纷纷自行上本,交出了王府亲卫指挥使司的兵权。 从三千人的亲卫指挥使司,变成了五百人以内的王府护卫队。 在此背景之下,永乐朝却依旧执行了太祖所设岁岁朝觐的制度。 不过,因为太宗皇帝治下的疆土,无比安全。 所以入觐的藩王,都自觉自愿的,削减了随从侍卫的人数。 永乐年间,亲王入觐,差不多也就是带个两百人的卫队,到了仁宣之时,就更少。 至于这次召见。 大多数的亲王,带的正式卫队,都控制在五十人左右。 剩下的奴仆护院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一百,算上侍女仆妇,大约也就是二百人左右的队伍。 如果超出这个数字,那么多出来的人,一定都是侍女或者仆妇。 至于郡王,也就带上二三十个侍卫,整支队伍加起来,都不会超过一百人。 至于再往下的辅国将军之类的宗室,压根连自家的侍卫都不带,就带着随从就往京城赶。 以致于他们每到一个地方,第一时间就是找当地的地方官,要求派卫队保护。 似岷王这般,带着三百人靠上的队伍,其中还有两百人都是正式的护卫军的,已经不是不多见了,而是就他老人家一个! 望着远远靠近的队伍,舒良在震惊之后,就眯起了眼睛,对着身旁的胡濙轻声道。 “大宗伯,岷王爷入京,排场还真是够大的,不愧您老人家亲自来迎候。” 胡濙瞥了他一眼,面上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同样轻声回答,道。 “两百人的卫队,这是永乐年间的老规矩了,岷王爷一向如此,当初太宗皇帝都没拧过来。” 舒良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瞬间堆起满脸的笑容。 他今儿是来迎候的,可得伺候好了。 不多时,浩大的仪仗来到城门前,骑在马上的卫士纷纷下马,呈半圆形,拱卫着原本在队伍中央的华贵马车,来到城门口。 马车在城门口悠悠停下,两个年轻侍女恭敬的走到马车旁,一人一边,伸手掀起马车的锦帘。 宽大的马车当中,摆着软榻,桌案,果盘,小炉子等等一些日常用具。 正中间坐着两个人。 正对着马车门端坐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穿着一身宽大的大红色团蟒祥云暗纹袍,眼眸微阖,端端正正的坐在车架当中。 他老人的身旁,是一个穿着窄袖过肩蟒纹曳撒的年轻人,看起来二十左右,温文尔雅,侍奉在老人旁边。 帘子一掀,一缕缕的寒风顿时钻进温暖的马车当中,老人眉头一皱,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一旁的年轻人,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要让侍女将帘子放下,但是看到老人已经张开了眼睛,顿时继续跪坐在原地,不发一言,只不过眼中却忍不住闪过一丝担忧。 胡濙是见过这位岷王的。 只打量了一眼,他便长长一揖,恭声道。 “臣礼部尚书胡濙,鸿胪寺卿杨善,见过岷王爷。” 杨善也和胡濙一样,深深弯腰,至于他们身后的一干青袍官员,则是直接拜倒在地上,齐声道。 “下官等恭迎岷王爷。” 众人之中,唯有舒良只半躬着身子,道。 “见过岷王爷,咱家司礼监秉笔太监舒良,奉皇命,在此迎候,内臣给王爷请安。” 马车当中的老人又是一阵咳嗽,年轻人想要上去帮他顺气,但是看了一眼底下拜倒的官员,又按捺下来,没有起身。 岷王望了一眼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满意,旋即便收敛起来。 威严的扫视了一圈底下的官员,岷王在舒良的身上停留了片刻,道。 “谢陛下惦念,本王稍晚些,会入宫觐见。” 舒良脸上堆笑,道。 “岷王爷放心,内臣一定将话带到。” 然而岷王却不再理会舒良,就好像这个人压根没被他放在眼中一样。 舒良微微一愣,旋即便明白过来,天子所说,这位王爷可能对宦官态度不太好是什么意思了。 在这位王爷眼中,似乎他就是个传话的工具人。 他之所以对自己这个工具人说话,是因为自己传了陛下的话,除此之外,他没有兴趣跟自己多说一句话。 不过,想起天子的吩咐,舒良也不敢气恼,后退两步,恭敬的侍立在一旁,就像他不是权势煊赫的东厂提督,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奴而已。 老王爷说完话之后,再度扫了一圈,便将目光钉在了为首的胡濙身上,神色沉了下来,道。 “礼部尚书胡濙?” 胡濙没有起身,而是继续保持行礼的姿势,道。 “臣在。” 大明对于亲王的待遇很高,所有的大臣,无论官位多高,在亲王的面前,都只能称臣。 不过,这其中有两个小小的区别,是最近这些年才刚刚形成,第一便是殿下这个称呼,只用于有未封爵的皇子或太子身上,至于王爵,则一律称王爷。 第二便是,三品以上的官员,见王爵可以不行叩拜大礼,但是依旧是臣子的身份,这一点不变。 故而,面对着这位岷王爷,即便是胡濙的身份,也十分恭敬。 现下,底下低阶的官员还跪着,胡濙和杨善二人,也长长作揖,躬着身子。 但是马车当中的老人并无一丝让他们起身的想法,鼻间冷哼一声,老王爷沉声道。 “你既是礼部尚书,当知礼制。” “太祖定皇明祖训有云,凡诸王朝觐,不许一时同至,以嫡至庶,以长至幼,一王来朝,还国无虞后,别王方可来朝。” “天子诏诸王宗室进京,乃违制之举,尔既为朝廷宗伯,掌礼仪祀奉之事,因何不谏?” 正文卷 第二百三十六章:让岷王爷让路的人 原本作为京城九门之一而日日人声鼎沸的正阳门外,此刻一片寂静。 原本还聚拢在不远处看热闹的老百姓,随着岷王府的仪仗过来,被随行的王府卫队驱散到了三百步以外。 今天虽然刮着凌冽的北风,但是太阳却挂在天上,积雪渐渐融化,让原本被冻得硬邦邦的土地变得有些泥泞。 一帮青袍官员跪在地上,衣袍沾满了泥点子,跪的膝盖生疼。 谁也没有想到,一次普普通通的迎候,会突然变得如此剑拔弩张。 老王爷连城门都不进,劈头盖脸头一句话,就是如此犀利的质问,而且质问的对象,还是堂堂的七卿重臣。 岷王的口气严厉,但是胡濙却也不惧,他依旧毕恭毕敬的躬着腰身,回答道。 “王爷容禀,陛下有言,新晋登基,思念宗亲,为表亲亲之谊,故召诸宗室进京。” “虽不合皇明祖训之制,却是一片亲亲之心,为臣者岂敢擅劝?” “岷王爷若觉不妥,进宫之时可面呈陛下,王爷乃长辈,陛下必会虚心静听。” 这话明着恭敬,但是暗里却给了个软钉子,顿时让老王爷眉头一皱。 这个时候,不远处又是一阵嘈杂的声音传来,似乎又有大队人马,在朝这边过来。 老王爷脸色黑了黑,一摆手命人放下帘子,冷冷的道。 “既然如此,本王就亲自进宫,问问陛下。” “让开,让本王进城!” 胡濙等人朝两旁撤开,但是却没有人敢起身。 岷王也自始至终,都没有提此事,仿佛在他的面前,这些人就该一直跪着一样。 直到长长的亲王仪仗都全部进了城中,胡濙和杨善才直起身子,其他的官员也唉声叹气的站起来,看着自己一身的泥点子苦笑。 早知道,今天应该请假的…… 舒良往前凑了凑,来到胡濙的身边,同样泛起一丝苦笑,道。 “大宗伯,这位岷王爷可真是……与众不同!” 想了半天,舒良也没找到合适的词,只能如此说道。 相比之下,胡濙的脸色却依旧风轻云淡,丝毫没有被人刁难羞辱之后的气愤,望着消失在城中的车驾,胡濙摇了摇头,道。 “这位岷王爷,可是从太祖年间过来的,那个时候……” 似是想起了什么,胡濙叹了口气,道。 “岷王爷当初,也是被太宗皇帝收拾过好几回,比之前,可收敛的多了。” 舒良暗暗咋舌,这还算收敛? 就在这城门口,当众质问一位七卿重臣。 从头到尾,让在场的一帮官员要么鞠着躬,要么跪在地上答话。 这叫收敛? 就这还是被太宗皇帝收拾了好几回? 舒良心中暗叹一声。 他可真为太祖朝的老大人们感到悲哀…… 胡濙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嘴角也是扯起一丝不明意味的笑容,道。 “皇明祖训?” “那里头还写着,诸王逾五十便不得在入觐京师,要是真按着皇明祖训,这位岷王爷,早该打道回府了。” 作为太祖皇帝对宗室的训诫条文,皇明祖训曾经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有着相当强大的效力。 当然,主要是指太祖皇帝在世的时候。 这本典籍里,详细的规定了宗室的待遇,行为规范,权力义务等各个方面。 出于太祖皇帝他老人家对自家人护短的性格,这本皇明祖训当中,基本上全都是对各宗室藩王有利的条文。 虽然也透着一小部分对藩王的防范,但是总体来说,太祖皇帝还是信任自家人的。 譬如说,皇明祖训里有一条清楚明白的写着,凡诸王居边者,无警则依期来朝;有警则从便,不拘朝期。 还有一条写着,如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 当初太宗皇帝,就是凭着这两条,捧着皇明祖训起兵的。 前者给了藩王,尤其是边境藩王随时入京的权力,只要确认“有警”,后者则给了藩王统兵入京的权力,只要“朝无正臣,内有奸恶”。 那句大名鼎鼎的清君侧,就出自太宗皇帝起兵誓师之时的训话,他老人家的原话是…… 祖训有云,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必训兵讨之,以清君侧之恶。 虽然修改了那么几个字,但是大致意思一样就行,反正兵士们也分不清楚。 可以说,这些条文,给了藩王极大的权力和自由度。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优待,诸王可以教练军士,赏赐军队,检校军队,干预民政,审判官员。 诸王犯法,不得斩杀,不得用刑,不得鸩杀,必须押到京师由天子亲自审问判罚,而且最多罢为庶人。 就是因为这本祖训,给了藩王太大的漏洞可钻,因此,在太宗皇帝上位后,就一道旨意一道旨意的,彻底堵死了祖训上的所有漏洞。 时至今日,这本所谓的皇明祖训,早就和大诰一样,被扔到故纸堆里面去了。 也只有岷王这种,从太祖皇帝时代走过来的人,才会抱着它不放。 舒良也笑道:“可不是嘛,就是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让这位岷王爷这么急匆匆的就走了……” 胡濙脸上也浮起一丝笑意,刚要答话,就瞧见远处又是一队人马缓缓出现。 于是,他老人家努了努嘴,道。 “舒公公,这不答案就来了!” 舒良疑惑着朝远方望去,粗粗一看,他便能感觉到,这队人马比之前岷王的队伍还要庞大,足足有接近四百人。 不过,也还是有区别的。 岷王的队伍当中,只有一辆华贵的马车,供岷王乘坐,其余的马车都用来载物。 一前一后两支护卫队近两百人,都是训练有素的军士,真正侍奉的仆婢只有不到一百人。 这支队伍则完全相反,足足七八辆镶金饰玉的马车,后头跟着二三十辆大车。 但是随行的人当中,却只有微不足道的几十个侍卫模样的人,剩余的全都是侍奉的仆婢。 虽然理论上来说,只要正式的护卫军不超额,带多少伺候的人,都看宗室们自愿,毕竟是他们自己出银子。 不过既然是进京,那么就得低调,因此,大多数的宗室们就算有这个银子,也会自觉的夹起尾巴做人。 头前看了一个岷王带着两百多的护卫队,这又见着一个带着三百多仆婢的。 舒良觉得,今儿他可真是开了眼界了。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他错了。 待得这支队伍走近,他才发现,除了乱七八糟的令旗,清道旗,白泽旗,金皷旗之外,真正象征着来人身份的王旗不是一面,而是四面。 这四面王旗上,分别绣着镇南王,广通王,阳宗王,江川王。 换句话说,这不是一位王爷的队伍,而是四位王爷的队伍合到一起,怪不得人这么多。 大明的封号惯例,单字为亲王,双字为郡王。 从封号就能看得出来,这四位都只是郡王爵位。 这四个封号听着挺耳熟,但是但是舒良却想不起来到底是谁,这就是大宗伯说的答案? 四个郡王,能让岷王爷急匆匆的给他们让路? 舒良的脸上闪过一丝狐疑之色。 他没记错的话,现如今大明朝的宗室,可无一例外的全都是岷王爷他老人家的晚辈吧?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七章:这一大家子 , 浩浩荡荡的队伍,没一会就到了城门前。 七八辆马车分成两个梯队,前头四辆,后头四辆,并列而行,谁也不愿意让谁。 马车在城门口悠悠的停下,头前四辆马车的帘子掀开,里头各坐着身着宽袖蟒袍的中年男人,车内还各有几个侍女,衣衫单薄。 这一次,胡濙等人就显得平静的多,后头的青袍官员心中哀叹一声,依旧拜倒在地。 杨善循着礼节,半揖拱手为礼,至于胡濙老大人,连腰都懒弯,拱了拱手便道。 “见过四位王爷。” 象征性的行了这么个礼,胡老大人就放下了手,仿佛刚刚那个一直在岷王面前弯腰回话的人,不是他一样。 不过,这四位王爷也和刚刚岷王的倨傲不同。 马车一停,车里的人都下了车。 最先下来的是镇南王,一身大红过肩蟒纹袍,四十如许,留着短髯,胖胖的看着富态的很,笑眯眯的。 刚在地上站稳,这位胖王爷就一脸欣喜,紧着上前两步,对着胡濙拱了拱手,道。 “本王奉诏进京,已是给礼部和鸿胪寺的老大人们添了麻烦,怎么敢劳动大宗伯亲自来迎,真是折煞本王了。” 说着,镇南王往左右扫了一圈,双手虚抬,连声道。 “还有各位大人,快快请起,不必如此多礼。” 然后转过身,招了招手,他身后的另一辆马车上,立刻有几个侍女捧着银盘下来,送到所有人的面前。 上头的红绸掀开,每个盘子里头都有一锭银子,三串铜钱,胖胖的王爷笑眯眯的说。 “一点心意,请大宗伯和各位大人不要嫌弃,拿去买些吃的用的,也算本王对各位一大早等到现在的慰劳。” 镇南王出手就是大方,一锭银子看着怎么也得五两,加上三串铜钱,顶得上七品御史一个月的俸禄了。 在场有不少都是六七品的小官,眼瞧着盘子里白花花的银子,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但是他们好歹还知道分寸,没敢直接收下,而是将目光放到了为首的胡老大人身上。 和别人的不一样,胡濙和杨善的面前,摆的是金锭。 舒良在旁边瞧着,只觉得有意思的很。 这些日子,他也见了不少宗室,塞银子的不是没有,但是还真是罕见,在这城门口就这么赏银子的。 在众人眼巴巴的期待下,胡濙也不客气,一摆手让手下人把盘子接过去,然后拱了拱手,略显冷硬的脸色浮起一丝笑意,道。 “郡王爷赏赐,不敢推辞,老夫便生受了。” 话音一落,舒良仿佛能够听到身旁的青袍官员们心里的欢呼一样,想必这个时候,他们一定不后悔起了这么个大早。 与此同时,舒良心中的疑惑也更甚。 寻常的郡王爷进京,都低调的很,这种赏赐官员的行为,虽然算不上逾矩,但是终归有点张扬的意思。 这位镇南王,到底是什么底细? 眼瞧着胡濙没有推辞,接下了那金锭,镇南王原本就笑呵呵的脸,变得更加高兴起来,又拱了拱手,道。 “大宗伯客气了,刚刚的事情,实在是不好意思……” 不过话刚说了半截,就传来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 “镇南王府果然是大方啊,二哥银子这么多,却为了一点首饰斤斤计较,夜里不怕冤魂索命吗?” 胖王爷的笑容顿时停滞,就像被人施了定身符一样,圆圆的脸上浮起一层阴霾,转过身,带着一丝嫌恶,道。 “大宗伯在此,你胡说八道什么,还不滚回你的车里去!” 舒良循着镇南王训斥的方向望去,只见对面的三辆马车上,又分别下来了三个人。 头前一人身着浅蓝色团蟒琵琶袖袍,披着厚厚的裘袍,身材不算健壮,值得注意的是,眉宇间有着深深的川字纹,仿佛藏着无数的忧虑。 从他马车上的徽记,舒良认出来,这位是江川王。 再往后头的两辆马车上分别下来的两个人,则又不同。 江川王只是不算健壮,这两位则是精瘦。 先下来稍高些,后下来的稍矮些,虽然看起来三十如许,年轻的很,但是都瘦的连袍子都撑不起来。 因为太瘦,两个人的脸都显得有几分刻薄,竟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从徽记来看,高一点的那位,应该是广通王,矮一些的则是阳宗王。 刚刚那句挑衅镇南王的话,就是广通王所说。 广通王和阳宗王两个人似乎关系很不错,一下马车就站到了一起。 听到镇南王对他们的训斥,广通王还没说话,阳宗王就阴阳怪气的道。 “哟哟哟,开始摆二哥的架子了?别忘了,咱们哥几个都是郡王,老爷子还在,岷王府可还轮不着你做主,摆什么威风。” 舒良在一旁看着,在东厂待得久了,他没事儿就喜欢打量别人,这两位王爷刚一下车,他就敏锐的察觉到。 他们的心里堆着怨气,而且不轻,和出手大方,和和气气的镇南王不一样,广通王和阳宗王两个人,身上的袍子都有些发旧,说话也尖酸刻薄的。 不过,听这几位话里的意思,似乎是兄弟? 舒良听到“岷王府”三个字,心中顿时一动,对着身旁一个鸿胪寺的青袍官员,轻声问道。 “这位镇南王,名讳是什么?” 在场的官员,没有不认识他这个东厂大珰的。 虽然对郡王直呼其名有点不合规矩,但是相对来说,他们还是更不愿意得罪舒良这个东厂提督。 因此,那个被舒良点到的青袍官员,只得趁着前头正在说话,压低声音,道。 “镇南王讳徽煣,是先皇在宣德四年所封。” 舒良点了点头,心头有些恍然。 大明的郡王虽说,但是都有脉络可循,当初太祖皇帝给自己的后世子孙都规定了命名的规矩。 太宗皇帝这一脉,是高瞻祁见祐,厚载翊常由,从太宗皇帝那算起,如今的天子是第四代,名讳中便有一个祁字。 至于徽这个字,正是岷王一脉,曰徽音膺彦誉,定干企禋雍。 如此说来,眼前的这四位,不是别人,就是刚刚进城的岷王爷的四个儿子。 眼瞧着对面,胖乎乎的镇南王和两个瘦高的广通王,阳宗王已经吵了起来,愁绪满满的江川王站在一边,抱着暖炉唉声叹气,两边不帮。 舒良心头叹了口气,他算是明白,刚刚岷王爷为什么这么着急进城了。 摊上这么几个儿子,也只能是眼不见心不烦了…… 正文卷 第二百三十八章:殃及到一条不好惹的鱼 城门处。 几位郡王爷的争吵还在继续。 在一堆老大人面前一直表现的和和气气的镇南王,在自家的几个混账弟弟面前,可是丝毫都没有软弱的样子。 广通王和阳宗王俩人一唱一和的,将这个胖胖的王爷气得脸色通红,怒声喝道。 “本王哪里摆什么架子了?倒是你们两个,这还没进城呢,就这么出言不逊,你们把我这个二哥放在眼里了吗?” 相对于镇南王的怒发冲冠,另外俩人淡定的很。 广通王“啧”了一声,皮里阳秋的说。 “二哥生什么气嘛,我们哥俩哪敢不把您放在眼里啊?您可是以后要继承岷王府的人,我们巴结还来不及呢!” 很明显,阳宗王和广通王是一伙的,这边话音落下,阳宗王那边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佯装生气道。 “四哥,你这就错怪二哥了,在二哥这里,巴结有什么用啊,不把长兄放在眼里才是二哥最喜欢干的不是?” 说着,广通王也是一副唉声叹气的样子,道。 “还是五弟说得对,不过二哥干的事,咱不能干!” “哥哥都盘算好了,承蒙陛下恩典,咱们好不容易从封国出来一回,回程的时候,得顺道去给大哥上柱香,四弟,要不同去?” 阳宗王夸张的缩了缩身子,一惊一乍的道。 “那我可不敢,劝哥哥你一句,别去,免得惹了有些人不高兴,再死的不明不白,可就惨喽!” 广通王和阳宗王两个人看似是在跟对方说话,但是话里话外的意思,却阴阳怪气的,不知道说给谁听。 这种事情,一听就是涉及到宗室密辛。 后头的一帮官员,除了胡濙,杨善和舒良之外,都默契的低下头,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同时,命令周围守卫的官军,再度将城门处不许出入的范围,又扩大了几分。 作为被嘲讽的对象,胖胖的镇南王浑身都在发颤,抬手指着广通王和阳宗王两人。 舒良丝毫都不怀疑,这个时候他手里要是有根棍子,肯定会毫不客气的抡上去。 但是最终,镇南王还是没有扑上去,只是喝骂道。 “你们两个混账东西,一路上本王都在忍着你们,现如今到了京城,还要胡闹不成?” “你们两个自己胡闹,让对你们一罚再罚,堂堂的郡王府,连两副仪驾都置办不起来,一路上亏得本王一直带着你们,忘恩负义的混蛋!” 这话仿佛戳到了广通王的痛处,他一下子就激动起来,同样指着对面的镇南王道。 “还不是你在中间搞鬼?别以为你干得那些事,我都不知道。” “要不是老爷子强压着,你以为我们哥俩稀罕跟你一起过来不成?” 阳宗王在一旁也是冷哼一声,道。 “二哥,你放心,要不是这回老爷子怕我们哥俩给他丢人,我们是一天都不想再见你!” 舒良在一旁听着,越发的感觉有意思了。 瞧这意思,这几位王爷倒不像是兄弟,反倒像是生死仇敌一样。 瞥了一眼广通王和阳宗王两人略显老旧的袍子,舒良心中明了。 看来这两位郡王爷,怕是平常日子过的也不怎么好。 越是这样的人,实际上自尊心越强。 看了看镇南王身上华丽的袍服和昂贵的玉佩,再看看自己身上已经明显能看出磨损的王袍,广通王顿时有些羞恼。 刚一抬头,便发现一个身着普通宦官服色的人,正饶有意味的盯着他看。 当下,广通王脸色通红,恶狠狠的盯着舒良,道。 “什么东西,也敢直视本王,宫里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 见到了之前岷老王爷的倨傲,舒良顿时就明白过来,天子嘱咐他不要逾礼的用意了。 放在永乐年间,蟒袍乃是赐服,非亲王郡王不得用。 这位老王爷是个死板的人,他年轻的时候,内侍的地位低贱。 要是被他瞧见,舒良这个宦官,穿着和他老人家一样的蟒袍,怕是当场就要发火。 不过,舒良没想到的是,这一身素袍,的确是让岷老王爷满意了,但是却招来了这等祸端。 他今天穿的衣袍,就是寻常的内侍会穿的,最多就是布料好上一些,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标识,能够证明他的身份。 因此,广通王也没细想,只以为是宫里派出来协助礼部和鸿胪寺的普通内侍。 毕竟,以他们几个的身份,还不至于让宫里有身份的大珰出来迎候。 故而,广通王一怒之下,便把鞭子挥了过去。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他错了。 鞭子抽打在空气上的破风声响起,眼瞧着鞭子就要落到这个胆敢羞辱他的内侍身上。 但是这的脸上,依旧是一副淡淡的笑意,不曾害怕,更不曾躲避。 与此同时,在他的背后,两个原本低着头的内侍,其中一个,飞快的闪身,挡在舒良的身前。 那只大手,死死的攥住了距离舒良只有不到三寸的鞭子,因为鞭子来的太猛,那内侍的手上,都泛起了一道血痕。 鲜艳的红色滴落在泥泞的地面上,显得格外显眼。 然而那内侍却恍若未觉,握着鞭子的手一用劲,广通王手中的鞭子便脱手出去,被他丢在了地上。 广通王心中一紧,情知不好。 宫里头有这样身手的人,可不多。 但是即便是这样的人,都随侍在他要抽打的内侍身旁,可见后者的身份并不简单。 广通王的心思要灵巧些,但是他那个兄弟阳宗王却是个冲动的。 见此情况,他顿时往前走了两步,怒声喝道。 “什么东西,四哥是何等的身份,肯出手打你是抬举,你们这些下作东西,竟然还敢抢四哥的鞭子,宫里的规矩,真的是白教了吗?” 舒良没生气,相反的,他很平静,伸手将挡在自己身前的内侍轻轻推开,舒良拱了拱手,道。 “回王爷的话,宫里的规矩教的明白,贵人处罚是规矩,亲自动手更是天大的抬举,奴婢们得好好挨着,决不能躲,这一条您说的对,可是……” 将手放下,舒良的脸色变得冷硬起来,淡淡的道。 “王爷勿忘了,这不是王爷的封地,是京城,天子脚下!” “咱家这些内侍们,都是天子家奴,一条贱命死不足惜,可说到底,该打该罚,都得听皇上的。” 说着,舒良偏了偏头,转向一旁有些心虚的广通王,恭谨的俯了俯身,道。 “这一鞭子,没让王爷尽兴,是咱家的不是。” “王爷放心,等回了宫里,咱家自会去御前,把这一鞭子领回来,王爷教训的话,咱家也自会谨记在心,断不敢忘!” 正文卷 第二百三十九章:进城 话说的规规矩矩,可即便是最冲动的阳宗王,此刻也能看得出来,这个内侍的身份不一般。 笑话,能开口闭口提“到御前去”的,能是普通内宦? 就算不是內监大珰,也得是御前贴身伺候的人。 场中一片安静,片刻之后,还是胖胖的镇南王上前,拱了拱手,迟疑着问道。 “公公莫要见怪,舍弟在封地随性惯了,没能识得公公身份,本王代舍弟给公公赔礼,敢问,公公在宫中,是贴身侍奉陛下的?” 舒良冷笑一声,却压根就不领情,淡淡的道。 “镇南王的礼,咱家可不敢生受,王爷放心,咱家没那个福分,日日随侍在陛下的身边。” 一旁的广通王松了口气,皱着眉头正要开口,却被人拽了拽衣服。 回头一看,正是自家那个懦弱的什么也不敢说,就只会置身事外的三哥,江川王。 另一头,镇南王听了舒良的回答,心中却越发的不安,踌躇了一下,问道。 “那敢问公公名讳,如今在宫中哪个衙门,办什么差事?” 舒良瞥了一眼被江川王拉着的广通王,面无表情的开口道。 “回王爷的话,咱家贱名舒良。” “承蒙陛下信任,如今在司礼监内当个秉笔太监,兼掌着东厂的差事。” 寂静无声…… 似乎这么简简单单的两句话,给在场的所有人都施了定身咒一般。 “咕嘟”一声,似乎是广通王还是阳宗王吞口水的声音,才顿时像给在场的人注入了活力一般。 一旁的镇南王如梦方醒,脸上立刻笑意满满,道。 “原来是东厂提督舒公公当面,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本王虽久在封地,但是也听过公公的大名。” 说着,镇南王的笑容越发的真挚,道。 “呀呀,我们四兄弟不过郡王爵位,竟能让大宗伯和舒公公一同来迎,真是让本王感到惶恐。” 在身上摸了摸,随手摘下一枚玉佩,伸手递上,道。 “方才是本王不识,这枚玉佩是前汉的古物,还算入眼,请舒公公收下,切莫计较。” 舒良瞥了一眼那玉佩,的确是个好东西,不过他却没伸手去拿,而是皮笑肉不笑的道。 “王爷的赏赐,按理来说,咱家不该推辞,不过,所谓无功不受禄,咱家今天是奉皇命,替陛下来迎候岷王爷的,和几位王爷并无关系,这赏赐,王爷还是收着吧。” 镇南王胖胖的脸上有些尴尬,踌躇了片刻,他沉着脸色,转过身对广通王喊道。 “混账东西,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也敢仗势行凶,还不滚过来,给舒公公致歉!” 广通王站在一旁,脸色也是颇不好看。 从听到舒良的身份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惹祸了。 他可不是自家老爷子,地位辈分高到了,天子见到他都要行礼的地步,可以无视这帮宦官。 他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清楚,就是个不受宠的郡王而已。 大明的郡王少说有百十来位,天子能认得谁啊! 宗室犯法理论上有极高的豁免权,可这权力怎么用,得看天子的意思。 得罪了一个宦官不算什么,可得罪的是这么个在天子面前份量颇重的大珰可就不一样了。 天知道他会不会在天子面前说什么闲话。 要知道,他们哥俩之前私下闹腾的事情,虽然不至于被削爵那么重。 但是因为惹了老爷子不高兴,俸禄都被削了一大半了,不然的话,他们两个郡王府,何至于连仪仗都凑不齐。 要是这个舒良,再拿这些事情在天子面前做文章,只怕以后的日子要更是难过。 因此,面对着跟自己一直不对付的镇南王的呵斥,广通王罕见的没有怼回来,而是硬着头皮,道。 “舒公公见谅,刚才是本王一时情急,伤了公公手底下的人,晚些时候,本王会派人去给治伤,还请公公莫要见怪。” 镇南王恶狠狠的瞥了广通王一眼,转过身却迅速换上一副笑脸,重新将手里的玉佩递上去,道。 “宫中伺候陛下辛苦,公公既是来迎候父王的,那这一点心意,就算是本王代父王,谢公公奔波,公公万勿推辞。” 舒良懒洋洋的摆了摆手,示意身旁的小内侍接下玉佩,拱了拱手,道。 “既然如此,那咱家就生受了,谢王爷赏赐。” 略一停顿,舒良又朝着广通王拱了拱手,状若恭敬的道。 “谢王爷体恤,不过治伤就不必了,宫里有的是上好的伤药,他能得王爷的教训是福分,不敢劳烦王爷。” 广通王的脸色又青又白,却没说话,拉着阳宗王就上了马车。 然后马车动了起来,绕过人群,便进了城门。 当然,他们走了,这两府随行的人,自然也跟着走。 不过,他们带着自家的人进了城,但是后头乌乌泱泱的整条队伍却没好像没变化一样。 舒良回过头,看了看这两位郡王爷的队伍,这才发现,打量了一下,他们带走的统共也就七八十人。 偌大的郡王府,还是两家,就这么点随从,着实是寒酸的紧,怪不得这两人怨念这么重。 待得他们离去之后,缩在一旁一直没敢说话的江川王,也朝着镇南王和胡濙舒良等人拱了拱手,客气的道。 “二哥,大宗伯,舒公公,本王一路而来,也有些疲乏了,便不陪几位多留,先行进城了,失礼。” 见状,胡濙等人也客气的拱手回礼,道。 “王爷请便。” 于是江川王也上车进城,这次队伍当中有了明显的变化,剩下的三百人队伍中,一下子少了一半,都跟着走了。 剩下的队伍当中,还剩下不到一百五十人,尽是些仆婢,却没几个侍卫。 四位郡王,有三位都走了,只剩下镇南王一个人还站在原地。 大冷的天,这位胖王爷经历了刚刚那一番闹剧,头上的渗出了细细的汗珠,从袖子里拿出帕子擦了擦汗,镇南王拱了拱手,说道。 “大宗伯,舒公公,刚才被那两个混账闹腾了一番,本王险些忘了正事。” “几位既然是来迎候父王的,想必也看到了他老人家的仪仗,不过这件事情,本王得解释一下。” “我们哥几个自宣德年间被封王,就不怎么见面,这次奉诏进京,父王特意让他们和他老人家同来。” “不过,毕竟父王他上了年纪,更需要人护卫,所以我们哥几个合计了一下,就把各府的护卫队都派到他老人家身边去了,自己只留了三五十人。” “这两百多护卫,是五家府邸的护卫队攒起来的,可不曾犯忌讳。” 正文卷 第二百四十章:杨善的邀请 ,皇兄何故造反? 听到镇南王这客气而又稍显得没有底气的话。 舒良心中恍然,怪不得这位镇南王堂堂一位郡王爷,在他们几个面前一直这么客气,又是送银子又是说好话的。 感情是给自家老爷子善后来的。 他又不瞎,哪能看不出来,岷王带的卫队,训练有素,令行禁止,分明是长期在一起训练出来的本府卫队。 说什么五家府邸攒起来的,也就只能骗骗不懂兵事的人。 不过也是苦了这位镇南王了,碰上这么一位固执太祖规矩的老爷子,只怕这种善后的事情没少干。 人家客客气气的,这边自然也好言相对,胡濙笑了笑,道。 “王爷放心,下官也是永乐朝过来的,岷王爷的脾气,下官知道,眼下不少宗室都在京师,安定是大事,不会有什么不长眼的人乱说的。” 镇南王胖胖的脸上终于恢复了笑容,道。 “多谢大宗伯,多谢。” 处理完了这桩事,镇南王又转向舒良,带着歉意,道。 “舒公公,刚才的事情,实在是失礼了,舍弟在封地跋扈惯了,一时改不了习性,今日本王也没想到舒公公回来,不曾备下礼物,明日本王会派世子代本王登门,为舍弟赔礼,万望公公不要推辞。” 舒良笑了笑,亦是拱了拱手,道。 “王爷这就折煞咱家了,世子爷肯登门,是咱家的荣幸,中门大开迎接都来不及,何谈推辞。” 镇南王放下了心,迟疑着道。 “公公大度,既然如此,陛下日理万机,是不是就不必为此等小事,惊扰他老人家了。” 提到这个,舒良脸上的笑意收了收,道。 “这个,恕咱家不能答应王爷,今日咱家是奉命来迎接岷王爷的,一应情形,自然是要如实呈报陛下的。” 见镇南王的脸色一滞,舒良话锋一转,脸上重新绽出一丝笑容,道。 “不过王爷不必担心,既是如实,那么王爷制止二位郡王爷行凶,竭力平息纷争的事,自然也会如实禀报。” 镇南王愣了愣,旋即,胖胖的脸上恢复了惯常的笑容,道。 “舒公公说得对,如实禀报,确实该如实。” 事情都办完了,镇南王也长长的舒了口气,和在场的一干官员建了个礼,便上了马车,进城去了。 如今日头已经上了三竿,虽说老大人们刚刚都拿了一笔赏赐,可这毕竟真金白银的,也挡不住饿劲。 先前的时候,剑拔弩张的,只顾着看戏了,也没顾得上,如今几位宗室一走,老大人们的肚子,立刻就咕咕叫了起来。 于是,鸿胪寺卿杨善道。 “大宗伯,舒公公,这公务也算是办完了,下官早已经备好了酒菜,如不嫌弃,一同用个便饭如何?” 对于杨善的邀请,舒良想了想,便点了点头,道。 “如此也好,那就叨扰杨寺卿了。” 说起来,舒良自从接手了东厂,就一直在秘密的调查这个鸿胪寺卿,不过要说真正和他面对面的打交道,却还不曾。 正好趁这个机会,打探打探他的底细。 不过,让舒良感到有些诧异的是,胡濙略一沉吟,也点了点头,应承下来。 要知道,根据他的消息,这位老大人最近一段时间,可是低调的很,深居简出的,所有的宴饮一概都推掉了。 不过到了他老人家这种身份的人,这种应酬的事情,不想去也没人能把他怎么着。 今儿这又是怎么了? 舒良心头一阵疑惑,却不便开口发问,杨善更是喜出望外,带着一干官员上了轿子,便往城里最大的醉仙楼去。 作为京城名气最大的酒楼,醉仙楼的大厨做的一手叫好的淮扬菜,据说是比宫里的御厨也不遑多让。 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也时常在此宴饮,醉仙楼的隔壁,就是著名的勾栏胡同,繁华的很。 正因于此,醉仙楼被鸿胪寺长期包下了几个包间,当做接待重要来宾的地方。 店里的小厮也认人,眼瞧着鸿胪寺的寺卿大人亲至,自是殷勤得很。 哪怕在这等中午,最是繁忙的时候,见几位老大人一到,立刻领着他们到了几个清雅的包间当中。 作为身份地位最高的人,胡濙,杨善和舒良三人,自然是在同一个包间内,其他的官员,分到了另外两处。 不得不说,醉仙楼这么大的名气,的确是有手艺的,一道道精美的菜式很快送了上来。 按照往常的习惯,这个时候,说不得要去隔壁的勾栏胡同,找两个唱曲的助兴。 但是这回,因为有舒良在,杨善很明智的没有做这种得罪人的事情。 三人都各怀心思,面上却都聊些京城风物,气氛倒是融洽的很。 酒过三巡,杨善看似已经有些醉意,举起杯子,道。 “舒公公新晋厂公,本官一直想找个机会,恭贺公公晋升,今日能请到大宗伯和舒公公,实在是荣幸之至,本官满饮此杯,谢二位赏脸。” 胡濙和舒良也各自举起杯子,舒良道。 “杨寺卿客气了,这些日子,宗室进京,礼部和鸿胪寺忙的不可开交,为国分忧,才是辛苦了。” 气氛正好,杨善放下杯子,却轻轻叹了口气,忽然浮起一丝愁容,道。 “这是本分事,不敢言辛苦,不过说起来,本官倒真有一桩事情,想请舒公公帮忙。” 舒良心头收紧,面上却一如往常,摆了摆手,道。 “杨寺卿请说,能帮得上忙的,咱家一定帮。” 杨善看了一眼身旁的胡濙,似乎是有些犹豫,但是又想到,能够和舒良这么名正言顺的吃饭的机会不多,所以,踌躇片刻,还是开口道。 “不瞒舒公公,前些日子,舒公公接掌东厂,雷霆整肃,可以说让东厂的风气为之一新,本官十分佩服。” “不过……” 杨善样子上一副为难的神色,道。 “说来也不怕大宗伯和舒公公笑话,下官有一个远亲小辈,前些日子刚进了东厂做事,也不知怎的,就被镇抚司的人抓了去。” “此事本是东厂和锦衣卫的事情,按理说,本官不该插手,但是那人是本官夫人娘家的一个远方表侄,夫人一直在唠叨,故此,本官才冒昧想要问问舒公公,打探一下情况。” 说着话,杨善一边偷偷的打量着舒良的神色,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舒良有些诧异,但却一副没怎么放在心上的样子,道。 “原来杨寺卿说的是这个,不瞒杨大人,前些日子,咱家接掌东厂,发现那里头颇有些偷奸耍滑之辈,所以抓了一批,现在还在镇抚司关着呢,就是不知道,杨寺卿说的是哪个?” 杨善的身体微不可查的绷紧,面上却依旧笑吟吟的道。 “老夫那远亲小辈,名叫刘五,刚过三十,额角有颗黑痣,不知舒公公可有印象?” 正文卷 第二百四十一章:相互套路 醉仙楼给的是最好的包间之一,风景好,隔音好,装饰也好。 偌大的包间里头,胡濙低头有一口没一口的吃菜,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表示老大人什么都没听见。 杨善的态度热络,但是仔细观察,却能看出他身子微微有些绷紧。 在杨寺卿的注视下,舒良的眉头微微一皱,搁下手里的筷子,片刻后,开口道。 “本来咱家还想着,当时抓的人太多,说不准还要回去查一番才能给杨寺卿回话,不过可巧,杨寺卿说的这个人,咱家有印象……” 杨善眼中的醉意散了几分,声音中不自觉的带着一丝紧张,道。 “那倒是他的福分,一个普通的番子,竟然能入舒公公的眼。” 舒良叹了口气,脸上有些不好意思,道。 “这事情说来,是咱家的不对,当时东厂里头鱼龙混杂,咱家将他们一并抓去了北镇抚司,想着过段时间再好好审审。” “可没曾想,关进诏狱里头不过两日,还没来得及审,就有好几个人在诏狱里头打了起来。” “那几个人下手挺重,一共死了三个人,其中就有杨寺卿说的那个刘五,咱家也是看了底下人递上来的案卷,才对他有印象。” “不曾想,他竟是杨寺卿的亲戚,哎呀,这可真是咱家的过错。” 杨善的身子微不可查的松了松,一脸震惊,道。 “舒公公是说,他……他死了?” 舒良点了点头,有些遗憾,道。 “可不是,被人打死的,后来咱家查了,打死他的,是当天在诏狱值守的一个锦衣卫校尉,叫张康,说是去阻止斗殴,结果挨了那刘三的拳头,一怒之下,就把人打死了。” “咱家派人审了审,没审出什么来,就叫那张康给刘五赔命去了。” 听到这个名字,杨善的瞳孔缩了缩,问道。 “这……也死了?公公方才说,什么也没审出来?” 舒良愣了愣,眼中醉意散去,盯着杨善,神色颇有些意味不明,问道。 “怎么,杨寺卿认得这个人,还是说,寺卿大人觉得,咱家应该审出点什么?” 杨善也察觉到自己问的多了,连忙摆了摆手,道。 “舒公公误会了,本官只是随口问问,毕竟,涉及到我那远方小辈的一条性命,总不好就这么不明不白。” 舒良这才移开目光,摇了摇头,道。 “那人嘴死,几遍上刑都咬死了是失手,咱家审了两回,没空在管他,就丢给锦衣卫自己审去了,后来,下头人来报,说是用刑的时候,没熬住,就一命呜呼了。” 杨善眼中的怀疑消散了几分,不过他也不好再多问,脸上一副哀哀戚戚的神色,道。 “既然如此,那本官回去,也算是能给我那夫人一个说法,多谢舒公公如此坦诚,不过,本官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请公公允准。” 往前探了探身子,杨善道。 “不知,那刘五的尸身,可否方便让下官领回来,毕竟,那是本官的亲戚,给他操办个身后事,也算是本官最后的心意。” “这……” 舒良的眉头微微一皱,显得有些为难。 他却是没有想到,这杨善这么难对付。 刚刚的一番话,自然都是他胡说的! 那刘三是谁,他心里清清楚楚,正是那几家勋戚府邸,安插在东厂里头的细作之一。 而且是最关键的那个,曾经和杨善打过交道的。 舒良当时整饬东厂,一口气抓了一大批人,里头有真正的奸细,也有平时偷懒耍滑,或者是不服他的泼皮无赖。 不过后来,一些问题不大的人,稍加惩戒,舒良便陆陆续续都放了出来。 当然,似刘三这种几家勋戚府邸新安插进来的人,当然是在诏狱当中严审。 而且,为了掩人耳目,舒良也特意留了不少没什么问题的人,也押着没放。 不过,很显然,即便如此,杨善这帮人还是有些不安,生怕泄露了什么消息。 因此,才有了这一番旁敲侧击。 那杨善几乎是一开口,舒良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自然,也就不可能对他说实话,事实上,他的话半真半假。 那么刘五,的确是死了。 但是并不是被什么锦衣卫校尉打死的,而是被用刑用死的。 舒良说的那个叫张康的锦衣卫校尉,也是勋戚府邸安插进来的。 这个人,应该是颇受那些人信任的,知道刘五的身份。 在刘五被抓进诏狱之后,便试图要暗杀他,那场斗殴,就是张康蓄意挑起的,他的本意是想要趁乱打死刘五。 但是可惜没有成功,舒良早留了人马盯着刘五等人,刚一打起来,张康就被当场给抓了。 不过,此人的嘴很严,舒良暗中审了一番,什么都没问出来,就直接送他去见阎王爷了。 这件事情,知道的人很少,所以舒良才大着胆子,扯了这么个谎。 不过,谎言毕竟是谎言,这刘三的尸身一旦交出去,别人一看便知他的死因,他的这番话自然不攻自破。 但是要说拒绝,杨善的这个要求合情合理,若是拒绝的话,难免令他生疑。 正在犹豫间,只听得一旁的沉默半晌的胡濙敲了敲桌子,舒良和杨善二人同时望过去,只见老大人一脸不悦的撂下筷子,道。 “杨寺卿,这宴席之上,你要问些私事也就罢了,老夫正用着饭,你说什么尸身不尸身的,是成心要搅了老夫的胃口不成?” 杨善微微一愣,立刻起身作揖,连连道。 “大宗伯恕罪,是下官考虑不周,搅扰了大宗伯的胃口,实在抱歉,实在抱歉。” 胡濙余怒未消,脸上浮起淡淡的嫌恶之色,道。 “一个死人,还是在诏狱里头死的,怕是这个时候,早就被丢到乱坟岗去了,你还想领回家,也不怕晦气!” 这…… 杨善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只得继续作揖,道。 “大宗伯教训的是,是下官冒失了,只顾着给我家夫人一个慰藉,却没有考虑这个。” 见此状况,舒良也顺水推舟道。 “杨寺卿,不瞒你说,这件事情,的确咱家做得不对,当时人死了,咱家也没细想,就直接扔出去了。” “不过,杨寺卿要是真的想找回去,咱家就派个人,带着杨府的下人去乱坟岗寻一寻,说不准还能找得到。” 杨善似是有些意动,但是看着胡濙不悦的脸,他只得连连摆手,道。 “还是不劳烦舒公公了,这么多日子了,想来要找人也不好找,何况大宗伯说得对,死在诏狱里头,又在乱坟岗待了那么多日子,未免太过晦气,还是不必了。” 正主都这么说了,舒良自然也不再言语。 接下来,在杨善的竭力活跃下,包间里头又慢慢恢复了融洽的气氛,小小的插曲,就这么被盖了过去。 用完了午膳,胡濙和舒良都先后上了轿子离去。 至于杨善,在送完这两个人离开之后,神色顿时变得有些复杂,站在酒楼门前踌躇了片刻,他便也上了轿子,没回衙门,而是吩咐人往勋戚聚集的西城去了。 不过,他没发现的是,在他离开之后,酒楼门前,原本坐着喝茶的两个茶客,也立刻起身,悄悄的跟了上去。 另一边,舒良坐在宽大的轿子里头,眉头皱的紧紧的,刚刚在包间里头,杨善的一举一动,都被他重新过了一遍。 正在这么出神想着,轿子行到了一个僻静的胡同里头,这个时候,原本平稳的轿子忽然一停。 紧接着,外头的随从小心的掀起半边帘子,道。 “厂公,前头有位老大人拦路,说是要寻您。” 舒良将帘子彻底掀开,顺着随从指着的方向望过去,却见一个身着绯色官袍的老者,静静的站在前头。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分别不久的礼部尚书,胡濙! 正文卷 第二百四十二章:胡濙的目的 礼部的公房当中。 舒良和胡濙分主客而坐,面前各自摆着一杯香茗。 茶香缭绕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舒良是被胡濙请过来的。 对于这位大宗伯,舒良一直都保持着十分的尊重,不仅仅是因为他老人家的资历,更是因为他在朝堂上屹立不倒的手段。 时至今日,和胡濙同一辈的人物,死的死退的退。 唯独这位礼部尚书,不显山不露水的,稳居七卿之位,还捞了个少傅。 不过,虽然说是胡濙请舒良来的,但是这个时候,他却好整以暇的品着茶,丝毫都不着急开口。 片刻之后,最终还是舒良先按捺不住,开口道。 “今日之事,多谢大宗伯了。” 凭他的眼力,自然是能够看得出来,酒楼当中的一番举动,是胡濙刻意为之。 为的,只怕就是给他解围…… 想了想,舒良旁敲侧击,道。 “大宗伯,关于杨善此人,不知您如何看待?” 关于杨善等人的密谋,舒良已经撒下人手调查了许久,但是对方十分谨慎,舒良又害怕被对方发现,打草惊蛇,所以一直以来,都没有太大的进展。 但是前番,老天官致仕一事,却给了他些许灵感。 杨善等人不论密谋什么,无非是围绕着太上皇而已。 这件事情,说到底是国事,凭借几个寺卿监院级别的官员,哪怕背后有勋戚推波助澜,也终究绕不过朝议。 文官当中脉络复杂,但是说到底,也无非是从最顶级的这帮老大人门下迁延出去。 七卿老大人们对于朝议的控制力非同一般,想要将这件事情办成,必是要争取他们的同意的。 换句话说,他们要成事,必是要往上层去渗透,上下联动发声,把握才更大些。 就譬如上一次廷推阁臣,他们想要推选许彬入阁,就是一次尝试。 既然如此,那么不管是明里还是暗里,他们也必会想法子和这些老大人们接触。 老天官很可能就是不想趟这趟浑水,才迫不及待的急流勇退。 那么如此一来,作为在朝时间最久,根基最为深厚的胡濙,就没有道理,对于这件事情毫无察觉。 尤其是今天,胡濙在酒楼当中的表现,更是笃定了舒良心中的猜测。 胡老大人放下手里的茶盏,神色略有些复杂,沉吟片刻方道。 “此人,心思缜密,善交际,有手段,敢冒险,颇有功业之念,凭老夫这些年的经验,似他这般人,要么位极人臣,要么……死无葬身之地。” 叹了口气,胡濙道。 “老夫这一辈子,都不喜弄险,对他,老夫并无太深的接触,也并不想和此辈弄险之人为伍。” 出乎舒良意料的,胡濙没有绕什么圈子,直接了当的就给出了他的结论。 听出胡濙话语间隐约的撇清之意,舒良便知道,这位大宗伯不会再给出更多的消息了。 胡濙历仕四朝,身居高位,他不想说的事情,舒良是无论如何也套不出来的。 因此,舒良便也不再纠缠,道。 “大宗伯特意在路上拦下咱家,不知是有何事?” 像胡濙这种老狐狸,绝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无缘无故的,他又是给舒良解围,又是将他从路上拦下来,必定是有什么事情找他。 胡濙苦笑一声,叹了口气道。 “此处无人,老夫也不瞒公公,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可毕竟儿女是父母的心头肉,到了老夫这个年纪,功业富贵都是过眼云烟,所忧心者,无非是自家儿女罢了。” “想来公公也知道,之前,张太皇太后做主,将老夫最小的女儿许配给了成国公府的小公爷,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土木一役,成国公战死,我那女婿也受了牵连,门庭冷落。” “老夫这看着,心里一直不是滋味,公公一向在皇上面前得宠,老夫今日方才舍下颜面,想请公公帮忙。” 原来是这件事情…… 舒良心中闪过一丝明了,都说这位大宗伯老来得女,宝贝的紧,看起来倒真是不错。 不然的话,凭他老人家明哲保身的性子,又岂会愿意趟这趟浑水。 心中如此想着,面上舒良却是露出一丝诧异,道。 “大宗伯这是何意?咱家没记错的话,成国公府的小公爷,前些日子刚和丰国公他老人家联合为朝廷捐银,博得了满朝赞誉,皇爷也亲封了小公爷护驾将军之职,何来的门庭冷落?” 听到舒良对朱仪的称呼,胡濙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道。 “舒公公何必明知故问?” “成国公府之前是何等的风光,如今我那女婿虽说也有了护驾将军这么个差事,可毕竟没了爵位,在之前交好的勋戚之家面前,不免要抬不起头。” “我那女婿还要,毕竟日日在衙门里头,但是却苦了我那女儿,身为大妇,迎来送往的,免不了要遭人白眼,说到底,在勋戚圈子里,还是得有爵位支撑,才有底气啊!” 这意思就很明显了,舒良要再装糊涂,就说不过去了。 面上露出一丝难色,舒良道。 “大宗伯容禀,非是咱家不肯帮忙,只是这桩事情非同小可,成国公府的爵位,为何一直迟迟没有论断,想来大宗伯比咱家要清楚内情。” “咱家如今虽掌着东厂,可这桩事情,必是要上朝议的,咱家着实是不好插手啊。” 胡濙既然找舒良来,自然是早有打算,见状便道。 “公公误会了,老夫并非是想要让公公替成国公府出面说话。” “朝议之事,终归老夫在朝这么多年,还是有几分人脉,只不过这件事情,除了要过朝议,天子那边,才是重中之重。” 话都说到了这,胡老大人索性也就挑明了,道。 “不瞒公公,前番丰国公来寻我那女婿,说要在陛下面前转圜,老夫想着,终归算是有一线希望,便由着他们折腾了一番,可这事情,到了最后,却始终没了下文。” “公公深受陛下信重,不知对于成国公府的处置,公公可曾听陛下说起?” 舒良明白了,这位胡老大人,并不是指着他能帮什么忙,而是想要透过他,看看天子在这件事情上的真实态度。 事实上,在胡濙原本的打算当中,他并不打算让成国公府在这个时候冒头。 但是无奈,那丰国公李贤在中间横插了一杠子。 从那日在成国公府不欢而散之后,胡濙就知道,成国公府被天子盯上,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了。 胡濙并不清楚,天子会以何种形势将成国公府推向台前,但是可以预料的是,就和丰国公府一样,必然不会是什么愉快的方式。 而且,拖得越久,可能后果越难以把控。 在已经不可能明哲保身的情况下,静待时机很有可能会变成坐以待毙。 因此,与其这么提心吊胆的干等着,胡濙最终还是决定,主动打探一下天子的打算。 很显然,作为天子心腹的内宦,舒良就是一个绝好的人选。 即便不能从他口中探听出什么实质性的消息,也总归是能够向天子再一次表示成国公府的立场。 既然付出代价已经不可避免,那么事情越早解决,付出的代价就会越小,这是老大人数十年来的经验之谈。 听了胡濙的问话,舒良许久未曾开口,就在他以为今天的探听过于冒失的时候,舒良却是开口道。 “这件事情,咱家的确听陛下提起过。” 正文卷 第二百四十三章:最后一块拼图 胡濙的神情动了动,没有说话,但是身子却往前倾了倾,等着舒良的下文。 话既开了头,舒良也不卖关子,直接了当的道。 “不瞒大宗伯说,勋戚一脉,毕竟是护国柱石,成国公府也曾为太宗皇帝立下汗马功劳,这些情分,陛下都是记得的。” “抛去其他不提,咱家斗胆揣测,若是有合适的机会的话,成国公府,还是有机会拿回爵位的。” 胡濙略显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心中生出几分希望,情知自己今天没有找错人。 这种大事,若非舒良真的在御前听到过切实的消息,他必是不会乱说的。 只是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契机又在何处…… 想了想,胡濙试探着问道。 “说来,成国公府这些年,还留了些底子,虽说这些日子,老交情耗去了不少,但是先成国公在时,和襄王爷有几分往来,若是劳襄王爷出面,不知?” 这次宗室大举进京,天子并没有对任何人透露出自己真正的用意,胡濙心中也不甚分明。 但是终归来说,这算是一个机会。 先成国公朱勇,也算是从永乐年间走过来的老臣,仁宣时代,时常出入宫禁,深受仁宗皇帝和宣宗皇帝的信任。 自然而然的,也就和当时的几位皇子也有些交情。 如今朱勇虽死了,但是交情还在,这几位王爷,说到底是如今天子的叔叔辈。 如果说天子有意放过成国公府,朝议这边胡濙活动一番,再加上这几位王爷开口说情,未必也就没有成功的机会。 然而他话音刚落,舒良便摇了摇头,道。 “大宗伯应该也晓得,陛下召宗室进京,并不单单是想要见个面,具体是为什么,咱家也不晓得,不过,就咱家的愚见,大宗伯还是不要在这上头打主意的好。” 胡濙也皱起了眉头。 舒良既然否决的这么干脆,想必是知道什么内情,又不方便透露。 但是如果不是这个契机的话,那又会是什么呢? 胡濙十分确定,天子既然盯上了成国公府,那么就不会拖的太久。 不然的话,再启用成国公府也就少了施恩的意味。 但是近些日子,除了宗室进京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契机,能够扯得上这桩事情啊! 他征询般的望着舒良,却见后者犹豫片刻,方道。 “这话说出来,恐有些冒犯,但是既然大宗伯相询,那咱家也就如实说,往大宗伯不要怪罪。” 胡濙心中一动,连忙道。 “舒公公说的这是什么话,此事既是老夫提起,自然是请舒公公帮忙,请但言无妨。” 舒良于是点了点头,道。 “近些日子,宗室进京一事,礼部想必十分繁忙,大宗伯也恐不得空,但是咱家还是得说一句。” “成国公府这事,说到底得看陛下的意思。” “大宗伯今日替咱家解围,想必对有些事情,也并非没有觉察。” “您是聪明人,自然晓得这中间的关窍在何处,陛下心中或许有自己的打算,您若想知晓,便该将目光放的广一些,莫要被眼前一隅之地的庶务,而蒙蔽了眼界。” 胡濙沉吟片刻,立刻便明白了舒良的意思。 杨善等人暗中在谋划什么,他大略也知道一些。 舒良这话中的意思,无非就是要成国公府和他们撇清关系,就如同那丰国公府一般,得到天子的信任,此事自然迎刃而解。 不过,后头的话,他却仍有几分疑惑。 目光放的广一些? 难不成,是他这些日子,遗漏了什么消息? 有心再问,却听得舒良道。 “今日叨扰大宗伯许久,咱家也该回宫复命了,最后送大宗伯一句话,此事大宗伯不必太过忧心。” “陛下自有陛下的安排,不过早晚之事而已,您若能提早准备,自然更好,若是不能,按部就班的随着陛下的安排来做,其实也无妨。” “陛下圣明,定不会让您这般忠心耿耿的老臣寒心的,这一点,大宗伯且请放心。”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胡濙总觉得,舒良在忠心耿耿这四个字上,隐约加深了些许的音调。 还未想明白这中间的关窍,便见到舒良起身告辞。 他情知舒良能够说到这个地步,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也便不再继续多问。 起身将舒良送出了礼部大堂,回来之后,便招了平时跟随他的书吏过来,问道。 “这些日子,各部,院,还有宫中,可曾发生了什么事情,未曾上呈给本官的?” 胡老大人执掌礼部多年,一向对其他各部的庶务,并不怎么关心。 毕竟礼部清贵,和其他各部打交道的地方不是太多,久而久之,除了一些大事,其他的消息,他往往就是心情好了扫一眼,并不多问。 那书吏虽然奇怪,但是也不敢多问,回去翻找了一番最近的公文案牍,送到老大人的案上,道。 “大宗伯,近些日子,临近年关,各部倒是没什么大事,大多都清闲的很。” “不过,据说皇上前些日子下了诏书,让工部将宫中破旧的殿宇,都简单整修一番。” “宫中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因为年节将至,皇后娘娘说宫中人手不够,所以从教坊司又抽调了些宫女入宫侍奉。” 整修殿宇?增调宫女? 胡濙皱着眉头,摆了摆手,示意那书吏出去,自己将面前的公文案牍细细看了一遍,的确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各部院的确没有发生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那么如此说来,舒良所说的,将目光放的广一些,想必也并不是指的朝堂之上。 胡濙阖上眸子,将刚刚和舒良的谈话过程,再度在心中过了一遍,更加笃定了他心中的猜测。 不过,不管怎么想,胡濙都总觉得,自己还差一块重要的拼图,只有找到这块拼图,他才能推演出事情的完整轮廓。 然而这块拼图是什么,他却始终不得要领。 听舒良离开之前的意思,似乎近些日子,天子也会有所动作,但是胡濙总觉得,提前准备,要被被动接受要好。 这种距离真相只差一步的感觉,让胡老大人仿佛又回到了当初还在为太宗皇帝效力的时候。 揉了揉发酸的太阳穴,外头忽然进来一个随从,是胡府的管家,跟了胡濙好多年了,老管家来到胡濙面前,低头恭谨的道。 “老爷,夫人回府了,请您回去一趟,说是有事情要和您商议。” 胡濙微微一愣,隐约想起来,前两条他夫人跟他提过,景阳宫的吴太后,近些日子召了好几家的诰命夫人进宫。 话里话外透着的意思,似乎是要…… 选秀? 正文卷 第二百四十四章:舒良的评价 心中似乎隐约想通了关节的胡濙,也没过多在礼部停留,交代了一声,便匆匆上轿回了府邸,不多时,又从府邸出来,直奔成国公府而去。 另一头,舒良从礼部大堂出来,一路上总算是没有再发生什么变故,顺顺利利的回到了宫中复命。 “奴婢见过皇爷。” 文华殿中,舒良恭恭敬敬,低眉顺眼的行了个礼。 朱祁钰搁下手里正批着的奏疏,抬头笑道。 “起来吧,今个在城门口,朕可是都听说了,舒公公可比寻常时候,都威风的紧呢?” 舒良心头一紧,这刚刚发生的事情,怎么这么快就传到宫里头来了? 不过,这个时候,他也不敢细想其中的关节,偷偷打量了一番天子的脸色。 见天子的样子看着只像是打趣,并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斥责之意,舒良方轻轻松了口气。 但是他仍不敢怠慢,连忙将城门口发生的事情,细细的禀报了一番,最后道。 “皇爷恕罪,当时事态紧急,奴婢瞧着,镇南王和广通王几位王爷吵的厉害,似是牵扯到什么宗室隐秘,那城门口人多眼杂的,奴婢怕失了体统,这才冒犯了王爷。” 看着舒良一脸小心的样子,朱祁钰摆了摆手,道。 “朕没什么责怪你的意思,广通王和阳宗王那两个人,跋扈的惯了。” “他们就算是不知你的身份,只当你是普通的内侍,也该知道,你是朕派去给礼部帮忙的,何况又没有冒犯他们什么,当众打人实属不该。” 说着话,朱祁钰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说实话,对于宗室这一块,前世他没怎么关注,甚至都没怎么召见过宗室。 因此,对于宗室的跋扈性情,也只是耳闻而已,并没有什么直观的认知。 如今听说了城门口的事情,才让他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舒良当时,不过是多看了广通王几眼而已,并没有什么刻意冒犯之处。 但是就在这京城正门前,当着礼部和鸿胪寺的一干官员,众目睽睽之下,就敢肆意鞭打自己派去的宦官。 幸亏去的是舒良这等大珰,不仅躲了过去,还直接怼了回去。 要是换个没身份,没背景的真正普通内侍,这一鞭子还不一定会把人打成什么样呢。 天子脚下,尚且如此,更不要提他们在封地当中,又该是如何的行径。 虽然说,太宗皇帝对于宗室的权力进行了多方的限制,但是总体来说,还是着眼于大面上的军政事务。 除此之外,宗室们在刑律上的豁免权,却丝毫都没有触动,似广通王这样的性情,只怕平日里死在他鞭子底下的平民百姓也不会少了。 将此事放在了心上,朱祁钰却知道,这件事情也不能着急,毕竟饭要一口口的吃。 想了想,朱祁钰道。 “你一会回去,去太医院拿些上好的金疮药,给你手底下的人用着,这件事情你做的不错,不过朕也不好因为这么点小事,下旨斥责一个郡王,你回去替朕好生安抚一下便是。” 说到底是自己手底下的人,不能寒了心,虽然朱祁钰不好对广通王做什么处罚,但是总归还是要关心一下的。 当然,广通王一进京就得罪了舒良,只怕在京师的这些时日,日子也不会太好过。 不过,这个朱祁钰就不关心了。 广通王和阳宗王这二人,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货色,给他们些教训,也好让他们收收性子,只要不闹出什么大事来便是。 舒良心中这才松了口气,知道这件事情算是就这么过去了,于是,立刻拜倒在地道。 “谢皇爷赏赐,奴婢们为皇爷办事,自当尽心尽责,不敢有旁的奢求。” “起来吧。” 朱祁钰摆了摆手,又问道。 “既然发生了这么一桩事,朕也便来问问你,对于岷王府的这四个王爷,你都觉得是何等样人?” 舒良起身,沉吟片刻,小心的道。 “皇爷容禀,以奴婢观之,四位王爷当中,广通王和阳宗王更为冲动一些,而且对于镇南王似乎颇有些怨气,不然的话,也不至于在城门口就如此言辞激烈。” “江川王看着沉静几分,倒是没什么异常,就是这镇南王……” 舒良踌躇了片刻,似乎觉得有些不好说。 朱祁钰瞥了他一眼,自然是看出了他的犹豫,便道。 “有话便说,在朕这里,说错了也没什么。” 舒良这才大着胆子,说道。 “是,皇爷,在城门前,镇南王对礼部,鸿胪寺还有奴婢,都一直十分客气,后头为岷王爷的仪仗解释,也足可以看出,是个虑事周到的人。” “但是奴婢总觉得,这镇南王并不似表面看上去那么宽仁圆滑,从他在城门口的表现来看,是个有手段的人。” 朱祁钰挑了挑眉,道。 “这么说,你不觉得差点给你一鞭子的广通王难应付,倒是对一见面就送你这么块贵重古玉的镇南王评价不高?” 舒良是个知分寸的人,镇南王送给他的那块古玉,现在正摆在朱祁钰的御案上。 闻言,舒良苦笑一声,道。 “皇爷,广通王虽然差点给奴婢一鞭子,可到底,宗室的性情奴婢是知晓几分的,如您所说,在封地里头跋扈惯了,随手打个人,不算什么。” “但是这镇南王,看似是一副宽仁体面的长兄模样,但是实际上,便不说和他一直冲突的广通王和阳宗王,单说那沉静的江川王,似乎也和镇南王并不亲近。” “何况,奴婢仔细看过,广通王和阳宗王身上的袍子都是旧的,说明他们过的并不怎么样,虽然镇南王言语中曾说,是因为他二人胡闹,惹怒了岷王爷,被削减了宗禄。” “但是奴婢自认还有几分眼力,能看得出来,如今的岷王府,只怕大半事务,都是由镇南王在代管,换句话说,广通王和阳宗王的日子过的不好,只怕也和镇南王脱不开关系。” 听了舒良的分析,朱祁钰轻哼一声,淡淡的道。 “何止是有关系,这几兄弟之间,可是隔着大仇呢!” 前世的时候,他虽不怎么管宗室的事情,但是托广通王和阳宗王这两个活宝的福,对于岷王府的那点事,他可是清清楚楚。 毕竟,这俩兄弟,后来可是差点就造反了。 见舒良目露疑惑之色,朱祁钰叹了口气,开口道。 “你有所不知,这岷王共有五子,嫡子朱徽焲和嫡二子朱徽煣,也就是镇南王为正室所出,庶三子朱徽煝,也就是江川王为侧室周氏所出,至于广通王朱徽煠和阳宗王朱徽焟二人,则是另一侧室苏氏所出。” “他二人和镇南王关系如此之差,最大的原因就是,苏氏是被镇南王逼死的!” 正文卷 第二百四十五章:岷王府的糟心事 , 说起大明朝的宗室,有安分的也有不安分的,但是岷王府的这一摊子事儿,就算是在整个宗室里头,也算是让人糟心不已的。 作为太祖皇帝的第十八子,岷王朱楩在他的兄弟们当中年纪并不算大,才能也不算出挑,很是平庸。 洪武二十四年,刚满十三岁的朱楩被封为岷王,封地岷州,不过因为年纪还小,当时并未就藩,而是在十五岁大婚之后,才前往封地。 不过,这个时候,他的封地被从岷州改到了云南,以防备云南沐氏。 从洪武二十六年,到洪武三十一年,这位岷王爷在封地当中,可谓是风光无限,军政税赋一把抓,真正不愧对一国之王的称号。 然而好日子总是不长久的,建文登基之后,开始削藩,他的好几个兄弟都被先后以各种理由废去或诛杀。 朱楩自然也不能幸免于难,他之前跋扈的种种行径,在这个时候都被人当成了把柄,被沐氏一杆子捅到了建文面前。 于是,朱楩从手握大权,高高在上的亲王,被废为庶人,流放漳州,直到靖难之后,才被恢复了爵位。 但是这位岷王爷,到底是作威作福惯了的,刚回封地就故态复萌,再次被沐氏弹劾“擅收诸司印信,肆意杀戮吏民”。 整个永乐年间,他的岷王位被废了三次。 直到最后一次,太宗皇帝忍无可忍,索性废去了他的王府官,将他的护卫队彻底削减,只留了几百人,才算是勉强让他安分下来。 与此同时,因为接连几次的小报告,导致这位岷王爷和云南沐氏已经势成水火,几乎到了有你没我的地步。 于是在洪熙元年,仁宗皇帝不得不再次改换朱楩的封地,将其迁到了湖广一带。 经历了这么几番大起大落,这位岷王爷总算是修身养性,不再闹出什么乱子。 当然,也是因为手里的权都被收了,又被换到了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封地,想闹腾也闹腾不起来。 然而按下葫芦浮起瓢。 老岷王刚安分了没几年,他那几个儿子又闹腾开了。 洪武时代,太祖皇帝很喜欢让皇子和功臣联姻,朱楩自然也不例外,他的正妃袁氏,乃是后军都督府袁洪长女,位高权重。 袁氏所出二子,嫡长子朱徽焲在永乐年间便被封为岷王世子。 然而就在宣德初年,这位王世子,却突然和自己的亲兄弟,也就是如今的镇南王朱徽煣闹翻了。 原因其实也很简单。 彼时,朱徽焲已经三十岁,受封王世子足有二十个年头,但是一直没有儿子。 相反的,倒是他的弟弟朱徽煣早早的生出了嫡子朱音埑。 尤其,这个朱音埑天资聪颖,自幼不凡,颇得老岷王的疼爱。 不知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关节,反正,在宣德三年前后,这位王世子忽然就向朝廷检举,说朱徽煣诽谤已逝的仁宗皇帝。 结果宣宗派了使者去查,得出的结论是并无此事,乃是诬陷,于是,朱徽焲的王世子之位被废,被囚于凤阳高墙,没过不久,就病死了。 而朱徽煣,则理所当然的凭借嫡二子的身份,以镇南王兼为岷王府的新世子。 只待老王爷西去,他便可以从郡王位,顺利成章的承袭岷王府。 要说到了这等地步,岷王府也该安分下来了。 但是其实并没有。 朱徽焲被废了,岷王府的老四老五,也就是广通王和阳宗王,又开始闹腾起来。 这两人一母同胞,都是侧室苏氏所出。 不比正妃袁氏的家门显赫,苏氏的出身低微,并没有什么积蓄。 于是在自己两个儿子的怂恿下,偷偷变卖岷王府的家产,贴补两个儿子。 后来,这件事情被回府探亲的朱徽煣撞了个正着,于是,不久之后,苏氏就自尽了。 老岷王一气之下,连两个儿子都不再见,直接把他们关到岷王府的门外。 但是这俩都不是省油的灯,大门走不了,竟然指挥自己府里的护卫,拆了岷王府的外墙,强闯了进去,直奔岷王府的银库,拿走了不少珍稀物件。 然后,反手就是一道奏本,弹劾朱徽煣逼死庶母,结果引来了朝廷的严厉斥责。 他两个人,也彻底被老岷王厌恶,成了人嫌狗憎的货色。 听完了这岷王府的狗血争斗,舒良顿时一阵了然,感叹道。 “怪不得这广通王和阳宗王两位,一见面就跟镇南王吵得不可开交,原来早就如此交恶了。” 朱祁钰亦是轻笑一声,道。 “你说的不错,自从他二人强闯岷王府之后,老岷王就对这两个儿子彻底失望,将岷王府的一应庶务都交给了镇南王打理,所以,岷王府的大权,的确如今就在镇南王的手里。” 舒良眨了眨眼睛,听到天子意味深长的口气,心中顿时一动,眼前再次浮现出了那个笑呵呵的胖王爷的身影,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他果然没看错,这位镇南王,真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 要知道,岷王府的这一出大戏固然精彩,但是其中也确有很多不合常理之处。 譬如说,当初的王世子朱徽焲,为何直到三十岁了,都还一无所出? 还有就是,类似于诽谤仁宗这种事情,若非真的有把握,朱徽焲又岂会向朝廷检举? 还有那广通王兄弟二人,他们的母亲苏氏,在袁氏死后,就一直掌管着岷王府的后院,她用得着偷窃财物? 退一步说,朱徽煣平时都在封地,怎么就这么巧,回府探亲就正好碰上,那苏氏,真的是羞愧自尽? 这其中的种种,朝廷早有定论,舒良懒得去细究其中的内情。 但是作为东厂的掌事人,他凡事都不吝于往坏处去想。 然而毋庸置疑的是。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虽然从表面上看起来,这位镇南王都是无辜的受害者。 但是最终,得利的却全是他一个人! 朱徽焲被废,他成了王世子。 苏氏自杀,岷王府后院便没有管事的人,江川王唯唯诺诺,广通王和阳宗王人嫌狗憎,岷王府的大权,被这位镇南王一手掌握。 到了,人家手里还干干净净的,谁也抓不着他的把柄。 仿佛这些事情,都是别人自己作死,和他毫无关系! 舒良心中暗暗对这位胖胖的王爷,再度提高了几分警惕。 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可得好好的多想几道弯,别莫名其妙的,死都不知道怎么死了。 朱祁钰瞥了舒良一眼,显然也看出了他的心思,淡淡的道。 “镇南王这边,你多防备着,不过也不必太上心,他既是个聪明人,就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宗室一事,朕心中自有盘算,你莫得罪他便是。” 舒良恭谨的点了点头,朱祁钰又道。 “这桩事情先放一放,你方才说,迎候完了岷王之后,你又去见了杨善?” 正文卷 第二百四十六章:北征一脉的渗透 相对于岷王府的这一摊子糟心事,很明显,朱祁钰还是更关心杨善的动向。 舒良连忙将心思收回来,开口将酒楼当中发生的经过,也都仔仔细细的讲了一遍。 舒良道:“皇爷,虽然当时在醉仙楼里,有大宗伯替奴婢解了围,但是以奴婢观之,这杨善既然来问了那刘五的事,想必已经发现了端倪,当初刘五的事,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是毕竟做的不算特别隐秘,只要想查,总会查的到的。” 这倒不是假话。 当时舒良带着锦衣卫的一帮人去整肃东厂,最开始只是想将东厂彻底握在手里。 但是却不曾想,因此而发现了英国公府等一干勋戚,在东厂当中埋下的暗子。 虽然舒良当机立断,做了不少善后的事情,但是毕竟是在撬开那帮人的嘴之后,做的补救措施。 因此,只要想查,必定是能够查得到的。 朱祁钰也点了点头。 当初舒良过去的时候,带的是锦衣卫的人马,但是从金英的那件事情当中便足可以看出,勋戚在锦衣卫当中,也有属于自己的势力。 因此,东厂和锦衣卫在查杨善他们的事情,只怕是瞒不了多久的。 不过,这也是早晚的事情,沉吟片刻,朱祁钰继续问道。 “那么,东厂这边,查的怎么样了?” 前番,东厂已经查到了,文臣这边,鸿胪寺卿杨善,右副都御使罗通,太常寺卿许彬,大理寺少卿薛瑄他们几个暗中勾连。 金英送回来的信中,也给了一份曾联络过的朝臣名单,虽然官阶都不高,但是却十分广泛。 其中人员,并不局限于御史言官,六科,各部郎官,各寺,监的一些中层官员,杨善等人都曾或多或少的接触过。 这股力量最大的优势,就是胜在人多。 一旦动手,必然会营造出一种,朝议汹涌的假象。 舒良上前一步,开口道。 “皇爷容禀,奴婢这些日子,的确也查到了些东西。” “其一,便是勋戚这边,除了英国公府,定西侯府,阳武侯府,驸马都尉焦府外,可以确定已经被他们拉拢的,还有成安侯郭晟,平江伯陈豫,除此之外,安乡伯张安,保定伯梁瑶,这些日子也和英国公府走的很近。” 朱祁钰皱了皱眉,不得不说,这是个坏消息。 安乡伯,保定伯,都是燕王府一脉的勋贵,他们有所异动,说明英国公府对于燕王府一脉的侵蚀,已经是初见成效了。 不过,让他有点意外的是…… “成安侯?” 舒良点了点头,神情亦是有些凝重,道。 “不错,据奴婢的消息,最近一段时间,郭侯爷对于中军都督府的掌控强了不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有不少中低阶的军官都对郭侯爷俯首听命,而这些人当中,有一大部分,都是先英国公在时,提拔上来的。” 原来如此。 成安侯郭晟,虽然是降将一脉出身,但是这一脉本就势单力薄,在勋戚内部备受打压。 如今郭晟执掌中军都督府,而中军都督府,向来是英国公府的传统势力范围。 为了尽快将中军都督府的大权握在手中,只怕郭晟都不知道,他做出的这个选择意味着什么。 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朱祁钰脸色平静,继续问道。 “还有呢?” 舒良继续道:“第二件事,便是杨善等人在文臣当中的渗透。” 话说到此处,舒良也显得谨慎了起来,毕竟,接下来要说的事情非同小可。 他一边关注着天子的神情,一边小心的说道。 “前番,皇爷说杨善等人要往中枢渗透,奴婢便刻意留意了朝中影响力颇大的几位老大人府邸。” “结果发现,最近一段日子,右副都御使罗通数次前往左都御史陈镒府邸,二人密谈多次,内容不详。” “另外,大理寺少卿薛瑄,也频繁拜访新晋的内阁大臣江渊,二位老大人似乎也牵涉其中。” “还有就是……” 眼瞧着舒良吞吞吐吐的,不敢继续说下去,朱祁钰的眸子有些冷,接下来的话,他已经隐约有所预料,轻叱一声,朱祁钰道。 “还有哪些,一并说了便是。” 舒良得了允准,这才道。 “还有就是,兵部的于少保,近来也和杨善等人有所往来。” 将这句话说完,舒良便立刻低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在天子的身边呆的久了,不免便能察觉到很多的东西。 譬如说,尽管这位于大人,在六部当中资历不算深,威望也不算特别高,但是舒良却明白,这个人在天子的心中并不寻常,似乎有一种特殊的情感。 正是因为有这种感觉,所以舒良一直不敢贸然上禀,生怕天子会觉得他在诬告。 但是这等消息,终究他是不可能真的瞒下来的。 提心吊胆了片刻,最终,舒良只收到了天子口气平淡的一句话。 “知道了。” 舒良偷偷的抬起头,看了看天子的脸色,见后者面色如常,才慢慢放下心来。 想了想,又大着胆子,将在礼部大堂当中,和胡濙的对话说了出来。 “皇爷,以奴婢观之,大宗伯似乎也察觉到了一些东西,成国公府那边,大宗伯还是十分在意的,要不要奴婢,去大宗伯那边,再探听一些详实的消息?” 朱祁钰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舒良带回来的消息,的确让他有那么一刻有些愣神,但是也只是片刻而已。 毕竟,前世的时候,于谦也是主张迎回太上皇的,他这个人脾气倔,不是会轻易改弦更张的人。 杨善等人找上他,也实属正常,朝堂之上,本就是利益和目标一致就会走到一起,这没什么可奇怪的。 只不过让朱祁钰有些意外的是,陈镒和江渊竟然也掺和到了里头。 如此一来,都察院和内阁这边,只怕他们也会继续争取力量,却是需要提防几分。 至于胡濙…… 朱祁钰瞥了一眼舒良,淡淡的道。 “胡濙这个人,不好对付,成国公府那边虽然能牵制他一时,但是想要借此拉拢他,却基本不可能。” “那个老狐狸,最是擅长明哲保身,他找你过去,其实也是在替成国公府,变相的给朕服软。” “但是也仅止于此了,想要让他死心塌地,怕是不可能。” 胡濙这个人,朱祁钰早就看透了,老狐狸一个,比王直还要狡猾的多。 成国公府的事情,最多只能让他帮自己办些事情,但是要说尽心尽力,却是不可能的。 从他嘴里套消息,还不如自己查来的快。 沉吟片刻,朱祁钰道。 “这件事情,你且继续去查,杨善等人虽然有了提防,但是也必会因此,暴露出更多的马脚。” “朕对于东厂,只有一个要求,要快,要稳,要全的,将涉及此事的人,都详查出来,至于如何处置,你不必操心,朕自有决断。” 舒良低头领命,虽然不知道天子让他只查但不动手,是有什么用意在里头。 但是他最好的习惯,就是先做再想,不该问的不多问。 这个时候,一直守在外头的成敬,轻手轻脚的进来禀报,道。 “陛下,户部的沈尚书,工部陈尚书,还有内阁的张阁老,已在殿外侯见。” 正文卷 第二百四十七章:相互吹捧 文华殿的大门打开,内侍洪亮的声音响起。 “陛下口谕,宣户部尚书沈翼,工部尚书陈循,内阁大学士张敏觐见。” 于是,候在殿外的三位老大人,纷纷起身,随着出外引领的内侍,缓步来到了殿中。 “臣等参见陛下。” “免礼,赐座。” 天子金口玉言,当下便有几个内侍,各自搬着墩子过来,伺候几位老大人坐下。 随即,新任的内阁大臣张敏上前,道。 “陛下,前番臣奉旨,推行匠户改制一事,已和工部新任尚书陈老大人再度商议,如今制度大略已定,请陛下御览。” 说着,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呈递了上去。 前番朝堂当中调动,张敏虽然没能成功晋为工部尚书,但是能够入阁,也算是勉强升了半级,所以张老大人还是很满意的。 当然,这绝不是因为张老大人能看得开,而是对他来说,入阁其实要比直接升为工部尚书,要来的划算。 大明实行的是科举制,因此,对于科考的成绩向来十分看重。 张敏当初的科举成绩严格来说,并不算好,不过是三甲同进士出身。 以这个成绩入仕,虽然同样能够做到尚书位。 但是须知,尚书和尚书也是有区别的。 六部七卿,自有一套约定俗成的排序,大略来说,吏部,户部,都察院是头一等的,既要有实打实的政绩,又要有清流资历,还要有人望,够资历才行。 再往下,兵部和礼部的规格稍松一些,但是也看重科考成绩,尤其是礼部,更加看重清流资历。 像张敏这样三甲出身的同进士,能够成为工部尚书,已经算是基本到头了,最多就是等以后熬够了念头,寻个有机会,或许能够迁到刑部或者是兵部去。 但是入了阁就不一样了。 不管怎么说,内阁和翰林院的渊源是切不开的,至少在经筵之上,主要负责的除了礼部,就是翰林院和内阁这两个衙门了。 有了内阁的经历,张敏也就能攒足清流的资历,弥补自己当初科举成绩的不足。 虽然一时看来,没有升迁到工部尚书算是遗憾,但是长远来看,他却有机会能够探一探外朝三巨头的位置。 综合下来,张老大人还是很满意的。 于是,在工作的交接上,也就更加上心了几分。 毕竟,接任工部尚书的,是老牌阁臣陈循老大人,他在清流当中的威望以及在内阁的经验,都是张敏十分需要的。 刚巧,陈循老大人久在清流,对于工部的这些庶务,也不算是特别拿手。 于是两个人通力合作,各取所需之下,近段时间关系也算是融洽的很。 朱祁钰接过来奏疏,大致看了看,果不其然,上头是两人的联名奏疏。 陈循以工部尚书的名义上奏,后头是张敏的副署。 匠户改制不是小事,朱祁钰又仔细的看了一遍,方道。 “二位卿家辛苦了,这套方案详实可用,考虑到了方方面面,着实不错,过了这个年,便可逐步尝试实行了。” 陈循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拱了拱手道。 “谢陛下赞誉,此皆张阁老之功,老臣不过是捡了个便宜罢了。” 这倒是实话,匠户改制,并不是简简单单的允许匠户捐银这么简单的。 大明定户籍制度,是为了保证朝廷在随时需要各种人才的时候,能够保证有足够的人手。 这是朝廷安定的根本。 要推行改制,必须要在保证这一条的大前提下进行,哪些地方能改,哪些地方不能改。 改了之后,如何保证官家作坊以及大规模营建的效率和质量,还有原本负责这方面的官员调动。 方方面面的问题,牵一发而动全身。 若非是张敏这种工部老手,根本不可能在这区区两个月的时间里头,拿出这么一套完整详实的方案出来。 因此上,陈循说自己捡了个大便宜,倒是真心的。 他接任工部尚书的时候,这套方案基本上已经完全敲定下来了,剩下的就是些细节的修改。 要说,张敏自己上奏,把功劳揽了去也不是不行。 但是张敏没有,虽然说是打着自己的小心思,但是这个情,陈循还是要承的。 至少,他一上任就敲定了这么个繁杂不已的方案,在外人看来,是有能力的象征,足以让他初步站稳脚跟。 不过虽则如此,张敏也不敢托大,连忙起身道。 “陈尚书客气了,这本就是工部一干同僚数月来的成果,老夫岂敢贪功,交接公务本就是老夫应当做的。” “再说,匠户改制是个大工程,只有这么个方案远远不够,接下来真正实行下去,才是重头戏,所以真正的重担,还是在陈尚书的身上。” 看着两个人相互恭维的样子,朱祁钰也不由得失笑一声,摆了摆手,道。 “这件事情,两位卿家都有功劳,就不必推辞来推辞去的了,朕今日召你们过来,除了这桩事情,实际上还有另一桩要务,要和你们商议。” 话音落下,陈循和张敏顿时提起了精神。 事实上,他们对此也有所预料,毕竟,匠户改制虽然重要,但是总归是一直在稳步推进当中。 张敏办事周到,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上奏疏定期回报进度,天子没有必要把他们再召集起来,专门说这件事情。 不过这对于陈循和张敏来说,却是一桩好事。 工部在六部当中的排位不算靠前,陈循又是新官上任,怕的不是事情多,只怕没事做,这上任的三把火点不起来,才是最要命的。 至于张敏,他因为是工部侍郎入阁,理所当然的,在内阁当中负责票拟的也是工部的事务居多。 天子重视工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给他们二人展现的机会,自然是跃跃欲试。 相对于陈循和张敏二人的高兴,一旁的沈翼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天子重视工部,没什么问题。 但是说工部的事情就好好说,干嘛拉上他一个户部尚书。 要说工部的事务,能够和他这个户部尚书有牵扯的,也就只有花钱这一桩事情了…… 果不其然,在三人各自不同的心绪当中,天子开口道。 “匠户改制一事,既然已有方案,那么过了年节,工部推行便是,朕会诏谕诸衙门配合。” “除此之外,朕召你们过来,是想商议一下修筑沙湾口堤坝一事。” 正文卷 第二百四十八章:沙湾决口 文华殿中。 户部沈尚书的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他就知道,天子这个时候拉上他准没好事。 不用想就知道,天子所说的“修渠引水,筑坝修河”,不会是什么小打小闹的工程。 想来,至少也得是要征召上万民夫的大工程,才够得上天子亲自和陈循这个工部尚书来提。 然而这种大工程…… 沈尚书一想起来,就感到头疼无比。 没管沈翼快要抽起来的脸色,朱祁钰继续开口道。 “近些日子,钦天监来报,说山东,河南,保定,大名等地,今冬虽寒,但落雪却少,预计明年会有旱灾。” “山东境内,黄河沙湾决口已有数年之久,一面是河流泛滥,水泽片片,一面却是干旱不收,无水灌溉,朕甚心忧也。” “况沙湾口决堤,对漕运影响非同小可,朝廷若要赈灾,漕粮转运是重中之重,故而,工部明年的要务,便是解决沙湾决口。” 这不是小事,陈循等人默契的对视一眼,皆是没有说话。 直到半刻之后,张敏方开口道。 “陛下,沙湾决口并非小事,自正统十一年以来,此处已决口十余次,最先是在八树口,殃及沙湾,尔后泥沙淤积,沙湾堤坝越筑,决口次数越多。” “沙湾一决,白马口,徐州,济宁等地堤坝亦岌岌可危,故而,要解决沙湾决口,以臣之意,非筑渠引水不可,若再加固堤坝,无异于饮鸩止渴,只不过勉强迁延时日而已。” 张敏是老工部了,开口就是一针见血,直接了当的说,要彻底解决沙湾决口,非修渠不可,光筑堤坝是绝不行的。 然而他话音一落,户部沈尚书这边,立刻就不乐意了,上前拱了拱手道。 “陛下,修渠引水,固然是长久之策,但是事有轻重缓急,我朝廷如今国库空虚,大战方息,百姓正是休养生息之时,岂可再大兴土木?” “沙湾决口若要解决,需得疏浚运河,联结黄河与沁水,此非小事,少说需要征召上万民夫。” “沙湾决堤已有数年之久,非一时之功,现如今朝廷困窘,却在一时,故臣之意,可暂修堤坝,待年景恢复,国库充裕之时,再征召民夫,派官修渠。” 这就是当过地方官的好处了,不管是县令,州府官员,还是巡查地方的御史,讲究的都是一把抓。 作为父母官,当地的刑狱,水利,户口,税赋,都得要清清楚楚,才能获得升迁的资格。 因此,虽然沈翼当的是户部尚书,但是他有地方经历,谈起工部分管的水利之事,也头头是道。 相对的,一直在翰林清流转迁的陈循,就差了一截。 虽然他有内阁的历练,对于这些事情也懂得一些,但是毕竟不曾亲临庶务,因此并不敢乱开口。 因此,这场商议就变成了张敏和沈翼的对决。 对于沈翼提出的理由,张敏却不买账,开口道。 “修渠引水,乃是千秋之业,利国利民之举,朝廷国库空虚,我等可以想法子,但是堤口一决,多少庄稼民田被淹没,多少百姓流离失所,这一点沈尚书难道就不必考虑吗?” “何况陛下方才有言,钦天监已预测,明岁山东,河南,保定,大名恐有旱灾,若无水灌溉,则恐有饥荒之事。” “到时候,水灾,旱灾齐至,朝廷亦需要派员赈灾,银两自然也不会少花,还平白让百姓受苦,何如提早修渠引水,从根子上解决此事来得好?” 沈翼脸色有些不好看,这些他又何尝不知? 但是从他的角度来说,这个时候,的确不是修渠的好时候。 沉吟片刻,沈翼道。 “张阁老所言,本官自然明白,修渠引水,乃是一劳永逸之事,这一点本官也同样认可。” “但是问题在于,如今不仅国库空虚,民力亦已接近耗竭,今年一年之内,我朝廷先有西南苗乱,湖广谋反,后有土木之役,也先进逼,征召民夫数量已远超往年。” “水灾,旱灾固然可怕,但是朝廷终归有法子应对,但是若在此时,大举征召民力修渠,动荡者绝非一州一府之地。” “因此,本官还是认为,如今并非修渠的好时机,此事至少需待两三年后,再缓缓推行方是正理。” 这话其实有点残忍。 说白了,就是放任那几个州府受灾,换取大多数百姓休养生息的时间。 从沈翼的角度出发,如果暂时放着沙湾口不管,那么就算做最坏的打算,明年也就是有几个州府受灾而已。 不管是水患还是旱灾,朝廷都能派员去赈灾,去安抚。 但是若要解决沙湾口,修筑水渠,那么光是征召民夫一项,就不是小事。 应该说,沈翼的理由很站得住脚,他也说的很明白,渠是要修的,但是现在不是时候。 修渠是个大工程,想要彻底解决沙湾口决堤的问题,需要投入的民力财力十分庞大。 朝廷现在银两不足还在其次,最关键的是徭役的问题。 朝廷是不能过度消耗民力的! 百姓要种田,要做工,才能维持自己的生活。 庄稼没人管,就没有收成。 老百姓把时间都用来服徭役,那么家里就会有人饿死。 真要是闹成这个样子,就不是拨出些银子赈灾能够解决的事情了。 所以站在沈翼的角度,他宁可在这些地方受灾之后,拨出银两,派遣官吏前去救灾,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修渠。 这么做或许对于那些可能会受灾的州府百姓来说,太过于残忍,但是站在朝廷的角度,却是耗损最小的办法。 这下,张敏也有些哑然,张了张口想要反驳,但是,终究是没有再说话。 因为这种事情,实在是不好说,到底哪种方式是最好的。 朝务上的争端,永远都是这个样子。 没有人能够预测未来是怎样的,他们所顾虑的事情,在眼下看来,都是不可知的。 或许,明年的灾害不算大,甚至不会有灾害,朝廷能够顺利的休养生息,然后再动工修渠,那么沈翼自然是对的。 又或许,太祖太宗留下的底子够厚,即便是再度征召这些民夫修渠,也还能勉力支撑。 到时候大渠修成,解去山东,河南等地的水灾,旱灾之忧,更有利于社稷安定。 没有人能知道,到底哪种决定是对的,又或许,两边都是对的…… 争论到这个地步,基本的情况已经明了,那么接下来,自然就是要看天子的意思。 当然,这等大事,过了天子这一关,还有朝议,但是终归,要先看天子的意思。 在沈尚书期待的目光当中,朱祁钰眉头皱的紧紧的,片刻之后,却是对着一旁沉默不语的陈循,开口问道。 “陈卿,你为工部尚书,对此事是何看法?” 正文卷 第二百四十九章:幽怨的沈尚书 不论如何,工部如今都是陈循在主事,所以不管他对这方面了解是否足够深入,这桩事情都不可能绕的过他。 或者换一种说法,他既然坐上了工部尚书这个位置,就得有与之匹配的能力。 不过,所幸陈循这些日子也没有闲着,他知道自己的弱项在何处。 所以哪怕别的官员临近年节,都已经处于半休息的状态,他还是整日的泡在工部衙门里头,翻看历年来的公文。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陈循虽然没真正亲临庶务,但是托这些日子泡衙门的福,关于各地水利的资料,也看过一些。 将刚刚张敏和沈翼两人的争论在心中过了一遍,陈循方开口道。 “陛下,沈尚书所言,并非没有道理,臣虽赴任工部时日不久,但也曾了解过沙湾口的水文地理。” “此处决口,牵连甚广,若要根治,必要大兴土木,然而朝廷如今的确国库空虚。” 按理来说,作为工部尚书,陈循是应该支持修渠的。 但是,他在内阁许久,对于户部的情况,也了解一些,因此,陈尚书口气之间颇为迟疑。 片刻后,陈循最终道。 “陛下,以臣之意,此事不可操之过急,但是也不能坐视不理,沙湾口附近的数州百姓,亦是朝廷子民。” “即便是大修渠道,但是至少,疏浚运河,加固堤坝是必不可少的。” “臣到任时间尚短,并不曾亲临河口查看,对于具体情况知之不详,张阁老和沈尚书想必也是如此,如此空谈修堤还是筑渠,无异于纸上谈兵。” “故臣之见,可先遣派得力官员,详细勘探当地水文情况,再根据实情,勘定治河之策。” 听了陈循的话,朱祁钰微微点了点头。 的确,治河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他们在这里空谈,最多只能定下一个大方向上的东西。 具体该如何修,要修到什么程度,还是要根据具体的情况而定。 果然,六部的衙门还是能够锻炼人的,陈循从内阁转迁过去时日不长,但是却多了几分稳重之气。 这和他之前在内阁处理政务的周到稳重不一样,这种稳重,不是一切只求稳定无错,而是真正的落到具体的实务上,踏踏实实的做事情。 脸上浮起一丝赞许之色,朱祁钰道。 “陈卿所言有理,此事的确不能太过着急,过了年节之后,陈卿你要坐镇京师,推行匠户改制一事。” “既然如此,过了年之后,便派工部侍郎王伟,前去沙湾口,详细勘探一番,再行奏报。” 不过话虽如此说,但是朱祁钰心中却不由得叹了口气。 沙湾口的情况,他其实比谁都清楚。 这不仅仅是一处决口的问题,前世的时候,沙湾口不断加固,不断决堤,几乎是年年水灾。 直到景泰四年,出了一场极大规模的洪灾,绵延了数州之地,朝廷也反应过来。 真正下功夫开始治河,但是那个时候,治河要花费的人力物力,早已经翻了数倍不止。 沈翼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可是有些事情,越拖只会越严重,四处救火补窟窿,终究比不上提前早做准备。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沙湾口治理的越早,反过来也越能反哺国力的恢复。 至于沈翼一直顾虑的徭役问题,在朱祁钰看来,反而不是什么大问题。 这几年连年打仗,虽然说加派了不少徭役,但是修渠筑河,除了征发徭役之外,各地的屯田军甚至是京军,也并非不可以调用。 虽然如此一来,势必会让京军的操练暂时废弛一段时间,但是若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也并不是不能拿来应急。 这件事情便算是暂时就这么敲定下来。 当然,沈尚书并没有因此而感到高兴。 因为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件事并没有做出结论,只是向后延迟,待得调查的结果出炉,再行决定。 但是不论如何,天子金口玉言,工部明年就算是不修大渠,也会将精力都放在治河上。 最多就是花钱没那么多而已,还是要花的…… 另一头,陈循领命之后,却同样有些迟疑,片刻之后,方道。 “陛下,既然提起修河一事,臣知有一人,精擅此道,若他能同去巡查河道,想必能够令此事更快有结果。” 大殿当中莫名的静了静,陈循不知为何,忽然感到后背一凉,一抬头,便见到天子幽深的目光,紧紧的盯着他。 过了片刻,天子清淡的声音传来,道。 “何人?” 虽然已经察觉到了有不对,但是事已至此,陈循也只能道。 “回陛下,此人乃翰林院侍读徐珵。” 听到这个名字,朱祁钰的神色沉了沉,但是声音却没什么变化,淡淡的道。 “这个名字,朕似乎有印象,当初军报到京,在上圣皇太后面前建议南迁的,就是他吧?” 陈循头上冒出一丝淡淡的冷汗,他的确没有想到,朝廷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了,天子竟然还能记住这么个小人物。 但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陈循只得拜倒在地,道。 “陛下容禀,这徐珵虽有一时之过,但于水文地理之事,却颇有造诣,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倘他这几分才学,能替百姓解忧,也算是为国效力。” “故此,臣斗胆举荐徐珵,请陛下准其一同参与治河之事。” 朱祁钰望着陈循,久久不曾开口,直到陈循头顶上都开始冒出冷汗,方听到天子的声音再度传来,道。 “此事容后再议,勘测水文之事,有工部侍郎王伟走这一遭,暂且够了,其他的,还是等勘测之后再谈不迟。” “遵旨。” 陈循这才起身,偷偷瞥了一眼天子的脸色,心中有些后悔。 他预料到了天子可能会因为南迁之事,对徐珵有恶感,但是却没想到如此严重,看来,他今天的举动的确有些冒失了。 出了这么个插曲,很显然,再接下去说什么治河的事情,也不合适。 因此,陈循和张敏二人对视一眼,便默契的起身告退。 于是,殿内就只剩下了户部尚书沈翼。 片刻之后,朱祁钰算是调整好了情绪,重新恢复了笑容,半是打趣的,对着沈尚书开口道。 “沈卿此刻,只怕又在心中埋怨朕败家吧?” 正文卷 第二百五十章:谈生意 文华殿内,因为朱祁钰的小小玩笑,凝重的气氛顿时一送。 沈翼苦笑一声,道。 “臣不敢,不过陛下,着实非臣不识大体,而是当下时间,国库着实吃紧,腾挪不开钱粮,再支撑如此大的工程。” “此处没有别的大臣,臣也不怕陛下笑话,近些日子,礼部那边操持仪典,接待宗室的各种花用,都是臣腾挪了明年的税赋,才勉力支撑下来。” “国库现在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寅吃卯粮,要是陛下再执意修河,那臣只能当了这身官服,跟着民夫们一起去挖渠了。” 说起这件事情,沈尚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原先的时候就是被各种事情忙昏头了,才差点被天子蒙混过关。 这大批的宗室进京,鸿胪寺和礼部,见天的到他这户部来要银子。 给沈尚书心疼的啊! 这帮宗室老爷们,吃的要好,住的要好,除了自己带的随从,还要朝廷拨人伺候他们。 一笔笔的银两这么流水的花,对于沈尚书来说,简直就是无妄之灾。 前一天他还在优哉游哉的看着礼部忙来忙去,结果回到户部衙门,瞧见自家衙门的账册,差点没当场昏倒。 私下奏对,不比朝议上那般严肃。 沈翼这位一向在朝臣面前胸有成竹,镇定自若的大司徒,也就毫无顾忌的耍起无赖。 眼瞧着沈尚书快六十岁的老人家,连当官服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朱祁钰也忍不住摇了摇头,道。 “沈卿这就过虑了,朝廷再穷,也不至于让您老人家,亲自去河里修渠啊!” 命内侍再给沈尚书续上一杯茶,朱祁钰才继续温言开口道。 “朕自然知道,这些日子,沈先生辛苦了,战后建设,加固城墙,赏赐官军,如今又有宗室进京的接待花用,先生这个朝廷的大管家不好当,朕都明白。” 沈翼捧起茶盏,抿了口茶,却没说话。 但是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对于天子这种糖衣炮弹,早就已经免疫了。 这位大司徒,已经在这种手段底下栽够坑了。 这回,天子绝对别想再继续空手套白狼,要是不给他个说法,这修河之事,他是怎么说都不会同意的。 见沈翼气哼哼的沉默不语,朱祁钰也不生气,招了招手,便有一个太监服色的中年内侍上前,拜倒在地,道。 “参见皇爷,见过沈尚书。” 朱祁钰摆了摆手,示意这名中年内侍起身,随后开口对着沈翼问道。 “沈卿可识得他?” 沈翼眨了眨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 只见这个叫中年宦官,面白无须,身材细长,脸上带着一丝略显市侩的笑容。 看服色,应该是内廷衙门的掌印太监,但是要说认识,他却是没什么印象。 毕竟,内廷和外朝几乎没有接触,他所认识的宦官,无非就是常和外朝接触的那么几个。 见沈翼一脸疑惑的摇头,那名宦官主动上前,道。 “沈尚书,咱家名叫王诚,承蒙皇爷天恩,如今在宫中御用监供职。” 沈翼点了点头,起身拱了拱手算是回礼,道。 “原来是御用监的王公公。” 内廷二十四衙门,虽然说不都是跟司礼监一样对外朝有威慑力的,但是终归是位阶摆在那,当着天子的面,沈翼还不至于失了礼节。 不过虽然如此,但是沈尚书还是一头雾水,不明白天子平白无故的,引见给他这么一个内廷的太监干嘛。 朱祁钰摆了摆手,示意王诚退后,随即,开口道。 “前些日子,锦衣卫奉旨查抄了王振,毛贵,曹吉祥等一干人等的家产,此事,沈卿可还记得?” 沈尚书神色一滞,闷闷的道。 “臣当然记得,王振一党的家产,被查抄之后,锦衣卫直接全送进了陛下的内承运库,臣连账册都没见到。” 呃…… 看着沈翼一脸不满的样子,朱祁钰忍不住摸了摸鼻子,显得有些尴尬。 世人都以为皇帝富有四海,阔绰的很,整个国家的银子,都随皇帝支配。 但是实际上并非如此,至少在大明,皇帝自己的银子,和国家的钱粮是分开的。 朝廷每年的税收,大半都归于国库,也就是所谓的外承运库,由户部打理。 用于百官的俸禄,正常的仪典,接待,以及朝廷日常的运转,营建工程所需。 至于宫中后妃,婢女,内宦的日常用度,皇帝给臣下的日常赏赐,则是要从内承运库中拨出。 而内承运库中的银两,除了每年固定的由国库划拨一部分之外,就只剩下各国的贡品以及查抄罪臣府邸所得。 王振这些年虽然算不上横征暴敛,但是他权倾朝野这么多年,连工部尚书这种位置都敢运作,也的确是聚敛了一笔不小的财富。 再加上他的党羽被查抄之后,天子的内库当中,的确是丰裕了不少。 当然,这些银子,就算是投到国库当中,也是杯水车薪。 但是道理是道理,感受是感受。 沈尚书这边天天为国库挠头,愁的头发大把大把的掉,天子那边不仅不发愁银子,还有心思给宫中添伺候的人手。 这让沈尚书如何能够平衡得了? 此刻有那么些小小怨气,也就是理所应当的了。 见沈老头的脸要变黑,朱祁钰也不再卖关子,开口道。 “朕也不瞒沈卿,王振和曹吉祥等人,这些年的确聚拢了不少的财富,但是实际的银两并不多,多是些古玩字画,还有田庄店铺之类的。” “将他们的府邸查抄之后,朕命人将字画古玩,还有田庄都倒手出去卖掉,然后全都换成了铺子,现如今,这些店铺,就是由王诚在打理。” 接着,朱祁钰摆了摆手,他身后侍立的王诚便立刻会意,从一旁捧出一本账册,递到了沈尚书的面前。 “这是这些铺子近些日子的采买进项,沈卿可以瞧瞧。” 沈翼一脸迷惑的接过这本账册。 账册并不算厚,沈翼在户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对于这种东西熟悉的很,不多时便翻了一遍。 然而越看,他却越有些坐不住了。 这账册上头林林总总好几十家店铺,囊括了粮店,布庄,铁器铺子,瓷器店,珠宝玉器等等诸多种类。 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些店铺从开张以来,几乎一直在进行大宗的买进,相对而言,卖出的却不多。 虽然说这么些店铺,类型庞杂,不可能闹出什么哄抬物价之类的事情。 但是作为一名老户部,沈翼还是本能的感觉到,这件事情并不简单。 果不其然,见他看完了账册,天子脸上的笑意越发浓厚了,温言细语的道。 “沈卿,实不相瞒,今日,朕要跟你谈一桩生意。” 正文卷 第二百五十一章:天子谋私? 谈生意? 看着天子小狐狸一样的脸色,沈尚书不由得多了几分警惕,开口道。 “陛下若有事务,直接吩咐下来便是,何必要说什么谈生意?” 朱祁钰脸上的笑意越发浓厚,看着颇有几分不怀好意,道。 “沈卿不必如此警惕,朕这次,是代表皇家和户部谈生意,这桩生意谈成了,说不准以后一段时间之内,沈卿就不必为这银子发愁了。” 真有这好事? 沈翼心中动了动,但是表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道。 “陛下请言。” 然而朱祁钰却是指了指他手里的账册,开口问道。 “沈卿也看到了,你手里这本账册,记录了如今皇家经营的大多数铺子,朕将其称之为皇店。” “这些铺子里头,买卖的都是些日常用度之物,但是店铺虽多,却缺了两样紧要的货物。” 皇店? 这倒是个新鲜事物,不过沈翼稍一转念头,便也能够理解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前番说了,皇家的用度和国库是分开的。 虽然每年的税收当中,固定有一部分会划归到天子的内库和两宫皇太后的库房,称为金花银。 但是皇家要体面,天子要养活后宫的一干人等,平时又要赏赐臣下,银子总是不够花的。 因此,从永乐年间开始,就陆续出现了所谓的皇庄。 说白了,就是天子的私田,由太监代管,雇佣佃户耕田,所得的钱粮尽归皇帝所有。 不过,皇庄的出现最开始只是偶然。 永乐年间的皇庄,前身是太宗皇帝为燕王时的王庄。 到了永乐后期,太宗皇帝为表天子无私之意,又将皇庄撤销了。 如今,这玩意又开始出现,则是因为今上也是藩王入继,郕王府之前还是有自己的私产的。 不过沈翼没想到的是,天子没有沿袭永乐年间的旧例,继续置办皇庄,反而是弄出来了这么个皇店。 大明终归是一个农耕文明,不管是士子乡绅,还是平民百姓,最看重的无非就是土地。 王振等人虽然是宦官,但是也购置了不少的田地。 应该说,这些田地只要加些人手管着,很容易就能够变成一个个皇庄。 似天子这等将田地倒手卖掉,去开什么店铺的行为,在民间是妥妥的败家子! 不过无论是皇庄,还是皇店,终归都是天子的私产,不算什么稀罕事。 相对于这个,沈翼更关心的是天子话里的意思。 将账册重新翻开看了一遍,对于天子口中的“生意”,他也心中有了底,道。 “陛下所说的,皇店所缺,可是盐,茶二物?” 自古盐铁茶马,都是朝廷管控最严格的物资。 马匹自不必说,作为军用物资,基本不会大批量的在民间流动,有太仆寺专门管理。 铁器这方面,朝廷选择的是从冶铁的矿石源头进行管控,把握住原材料,扼制铁器的生产和贩卖。 这两项上头,几乎都是很难打什么主意的。 真正在民间市场当中当做货物,大批量进行流通的,就只有盐,茶这两样。 大明实行盐引制度。 盐商凭借朝廷给出的盐引,才能到固定的盐场支盐,贩卖的时间地点以及数量,都有着详细的规定,以此来保证盐税的收入。 虽然盐法繁难不堪,但是因为盐是日常必须品,又都控制在朝廷手中,因此,还是有无数人巴望着想要成为盐商。 相对而言,茶法相对简单,基本上也是脱胎于盐法,但是管控的相对没有那么严格,只是禁止边境贸易而已。 对于户部来说,盐茶两项带来的收入,是除了田税之外,每年最大笔的收入了。 能够劳动天子亲自来谈的“生意”,也就只能是这个了! 对于沈翼的上道,朱祁钰显然很满意,点了点头,开口道。 “不错,正是盐铁二物,我朝实行盐茶官营,盐引,茶叶的大宗交易,都必须经过户部批准,授予许可,方可进行。” “不瞒沈卿,朕打算在皇店当中,再开盐店和茶店,并设专人负责买卖。” 眼瞧着天子果然是在打这个主意,沈翼的脸色有点不好看。 想也知道,天子这所谓的皇店,是要交给宦官来打理的。 虽然说,对于户部来说,盐引在谁的手里都无所谓,只要能够按时按量缴纳盐税便是。 但是沈尚书不用脑子想也知道,盐引在普通的盐商手里,比在宦官的手里,要容易拿捏的多。 不过他也不是什么愣头青,不至于这个时候,就开口说什么天子与民争利的话。 憋着一口气,沈尚书开口道。 “不知陛下打算为这皇店,换取多少盐引,茶引?” 沈尚书盘算着,要是不多,自己匀一匀也就给出去了,谁叫面前的是天子呢。 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天子一张口,就道。 “盐引三万,茶引一万。” 啥玩意? 沈尚书差点就蹦起来了。 一引盐是三百斤,一引茶是一百斤。 大明一共有七个盐课提举司,下辖三十个盐场,每个盐场每年的产量,平均在十万引左右。 三万引盐,已经占到一个盐场整年三分之一的产量了。 茶引也差不多,大明如今茶的产量,大约是在每年一千五百万斤左右,一万茶引,也不是小数目了。 如果按照价值来计算,一引盐缴纳税银三两,给予灶户等成本三两,卖出价为六两六钱。 至于茶引的价值,比诸盐引要更加昂贵, 那么两万盐引加上一万茶引,可是动辄二三十万两银子的巨款。 沈尚书本以为,天子开个皇店,弄个几千引盐茶,闹腾个几万两银子就算了,没想到天子竟然弄得这么大。 就算是金口玉言,也不至于红口白牙上下嘴唇一碰,就从户部弄走二三十万两吧? 当下,沈尚书再也忍不住了,起身道。 “陛下,此非小数目,两万盐引,上万茶引,每年获利可有十数万两,此皆朝廷税赋也。” “所谓四海之内皆为王土,陛下何必要与子民争利?” “况如今国库空虚,各处都需用银,盐茶两项岁入,虽不及田赋,亦不远矣,望陛下以社稷为重,三思再行。” 眼瞧着沈翼终于是坐不住了,朱祁钰却还淡定的很,开口道。 “沈卿如此,无非是担心,盐引和茶引到了宦官的手里,会有损国家岁入。” “既然如此,朕可以给沈卿下一道保证,这三万盐引,一万茶引,若是交到皇店当中,却致使国库税收有损,那么沈卿随时可以拿了朕的皇店过去抵债,如何?” 沈尚书一阵无语,心中忍不住腹诽。 您说的可真轻巧。 说什么拿皇店抵债,那可是陛下您的产业,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拿? 再说了,就算是他敢去拿,朝廷丢得起这个人吗? 不过,看着一脸认真,信心满满的天子,沈翼也略略冷静下来。 天子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至少说明,没有打算赖掉原本应该上缴到国库的税银。 有这一条打底,沈尚书也算是能够放心了一点。 不过,沉吟片刻,他还是坚定的摇了摇头,起身拱手道。 “陛下,恕臣冒犯,即便有您金口玉言,臣还是不能答应此事。” 正文卷 第二百五十二章:沈翼的理由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二百五十二章:沈翼的理由沈尚书是个聪明人,所以他基本不怎么会跟天子对着干,最多就是发几句牢骚。 但是即便是抱怨,也是在变相的跟天子展示自己的功劳。 然而这一次,沈尚书是真的觉得,自己不能答应天子的要求。 “陛下容禀,臣并非不信陛下,只是盐引,茶引皆是国家命脉之一,今日若发于皇店,则日后朝中勋戚,大臣,宗室,必蜂拥而至。” “陛下圣明睿智,自能约束内宦,如期缴纳赋税,但是此例一开,典制势必废弛,盐法乱坏之下,必会使得朝廷动荡。” “况我朝盐法,实行开中法,商贾运粮至边,以换盐引,以民间之力维持边境粮草日常用度,大大节省了朝廷靡费。” “盐法若乱,则边境开支势必增加,此乃涉及国计民生之大事,臣当防微杜渐,不敢擅自答应陛下。” 沈尚书说话还是比较委婉的,算是给足了天子的面子,没说皇店会影响盐税,只说其他的大臣会效仿。 言外之意,陛下您管得了内宦,但是却不一定能管得了利欲熏心的勋戚,宗室之家。 应该说,沈翼的确不愧是执掌户部的大司徒,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这其中的风险所在。 大明的盐引制度和开中法密切相关。 所谓开中法,即是商人获取盐引的方法。 民间商户想要获得盐引,就需要将粮食运送到边境的粮仓。 根据运送的粮食数量不等,可以向朝廷换取盐引,再用盐引去对应的盐场支盐,以此获利。 开中法的实施,就如沈翼所说,是通过民间的力量,减少朝廷对于边境军费的支出。 事实上,大明后期之所以在军费上每年要耗费大量的银两,就是因为开中法的废除。 没有了开中法的支撑,边境的军队,就只能完全依靠朝廷输血而生,每年自然要耗费大量的军费。 然而,开中法之所以能够起到作用,最核心的基本要求,就是朝廷对于盐引的严格控制。 商人逐利,永远会使用最小的成本,获取最大的利润。 他们之所以愿意运粮到边境,是因为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的办法可以获得盐引。 没有盐引,那么贩盐这种稳赚不赔的买卖,就成了杀头的买卖。 沈翼的意思很明白。 这两万盐引本身不算什么,虽然算是一笔能让沈尚书心疼的抽抽的银两,但是还不至于让他跟天子硬顶着来。 但是这个口子一旦放开。 那么勋戚,宗室,甚至是朝廷的其他大臣,也会有样学样,不通过开中法,而是走天子的门路获取盐引。 天子就算是能够扛得住一时,但是不可能一直扛着。 毕竟,只要有利可图,那么底下的人想要找正当的理由,可是容易的很。 譬如说,朝廷最近在实行胡椒苏木折俸,既然胡椒苏木能够抵俸禄,那么盐引,茶引是不是也可以呢? 沈尚书不用过脑子就知道,肯定会有御史如此上本的。 一旦被这些人正当合理的拿到盐引,盐税受到影响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开中法会被破坏,这将直接影响到边境的安定。 最好的办法,就是死死守住开中法,半点口子都不开。 沈尚书真诚的望着天子,很希望这位祖宗,别再给他闹什么幺蛾子了。 安安生生的待两年,休养生息的不好吗? 朱祁钰手指轻轻敲了敲桌案,眉头也是微微皱起。 他跟沈翼讨要盐引和茶引,并非是为了区区利润那么简单,自是有他的考量。 但是不得不说,沈翼的顾虑也是有道理的。 朱祁钰有之后的眼光,自然清楚,滥发盐引的危害之处。 成化初年,户部尚书叶淇为了增加国库的收入,废除了开中法,让民间商户从需要运粮到边境,变成了直接向户部缴纳钱粮即可获取盐引。 这个举动,让当时的国库迅速丰沛起来,但是却为盐法乱坏埋下了祸根,同时也加速了边境的糜烂。 因为没有了开中法的支撑,盐引的发放变得灵活起来,时常被当做赏赐,甚至是大臣的俸禄,被皇帝和户部拿来用。 结果就是,盐引的大规模超额发放。 朝廷每年产盐是有极限的,盐引的数量,本该和产盐数量相对应。 但是因为开中法被废除,盐引被超额滥发,如此一来,就会形成积压。 积压之后,就会导致盐商破产。 这是个很容易想明白的道理,如果宗室,勋戚,大臣和普通的商人手里都有盐引。 那么肯定是前三者先能支到盐,至于普通的盐商则只能排队,一等三五年拿不到盐都是常事。 这就会引发两个严重的后果。 民间商人支不到盐,自然就不愿意再向朝廷输粮换取盐引,朝廷的盐税自然会大受影响。 商人通过盐引获取食盐的正规渠道被完全堵死,私盐的泛滥,也就可想而知。 叶淇对盐法的改革,虽然说在成化朝取得了一时的结果,使国库丰裕,但是却导致了盐引滥发,私盐泛滥,牺牲的是长久的利益。 更不要提,开中法被废除后,边境失去了一条重要的粮草供应途径。 开中法实施的时候,边境和内地的往来是极为频繁的。 尽管朝廷一再禁止盐引的买卖,但是商人们为了获取盐引,还是逐渐分化为边商和内商。 边商长期驻扎在边境,大量开垦农田,种植粮食,形成商屯。 待收获之后,他们便送到当地的粮仓,换取盐引,然后用盐引和内商进行交易,换取其他物资,再把这些物资贩卖给当地的百姓。 这就使得边境形成了一个稳固的交易体系。 但是开中法被废之后,内商不再愿意往边境去,边境的商人逐渐内迁,商屯废弛,边境经济萧条,需要完全依靠朝廷输血才能维持。 因此,开中法是必须要维持的。 这一点,朱祁钰自己也是认可的,沉吟片刻,他开口道。 “沈卿放心,你所顾虑的,朕自然明白,开中法是盐法基石,也是边境安稳的根本。” “朕也从未将盐引,茶引天子私有,肆意滥发的想法,否则的话,朕也不会在此跟沈卿商议此事。” 事实上,盐引的滥发,就是从成化朝才开始的,在此之前,想要获取盐引,只有通过开中法这一条路。 理论上来说,朱祁钰是可以向自己的某个大侄子一样,直接将盐引当做赏赐,赏给皇店的。 但是他没有,就是因为,他清楚这么做对于盐法的危害。 他今天肯坐下来跟沈翼打商量,而不是直接下旨,本身就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 沈尚书心中定了定,咬了咬牙,继续道。 “臣谢陛下体恤,臣知如今年节将至,大批宗室进京,宫中仪典宴席甚繁,靡费甚多,若陛下不弃,臣请将外臣之宴,交由鸿胪寺负责。” 正文卷 第二百五十三章:沈尚书兴奋了起来 , 说这话的时候,沈尚书眼角都在抽动。 要知道,凡是皇家的一应宴席,不管是宴请命妇还是外臣宗室,按例都是由内廷负责,花的是内承运库的银子。 但是鸿胪寺的花用,可是户部来拨银的。 这便足可以看出,这位大司徒为了打消天子在盐引上打主意,可是狠下了一番决心,甚至都不惜再出一回血。 不过沈翼的这番表现,倒是叫朱祁钰有些啼笑皆非。 感情这沈老头,是以为最近宗室进京,他这个天子的内承运库银子告急,所以才想拿盐引捞一笔银子? 当下,朱祁钰便沉了脸色,不悦道。 “沈卿说的这是什么话,难不成朕连摆宴的银子都没了不成?” 沈尚书麻溜的跪在地上,道。 “臣不敢,陛下误会了,只是如今宗室进京,宴席接待之事,乃是朝廷体面,臣恐内廷人手不足,所以才想请鸿胪寺一尽绵薄之力。” 得,这沈老头还真是会做人,面子里子都给足了。 朱祁钰要真是想要银子,怎么也该就坡下驴了。 只可惜,他是真的只想要盐引,并不想要已经快要穷死的沈尚书国库里的银子。 摇了摇头,看着沈尚书一副“真诚”“自愿”的表情,朱祁钰也绷不住了,摆了摆手,道。 “这些客套话就别说了,朕真不是要贪图户部的银两,不妨跟沈卿直说,盐引和茶引,朕是一定要的。” 沈翼的脸色迅速的垮了下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见状,朱祁钰虚手下压,又道。 “不过,沈卿刚刚所说也并非没有道理,既然如此,朕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这些盐引和茶引,虽然不过开中法取用,但是朕也不会白白拿走,朕会将应该输送到边境的粮食,以倍二之数折算成银两,发到户部。” “户部将这笔银两专用于修缮边境城墙,不得挪用,多出来的那部分,便算是不运粮,直接折银的补偿。” “如此,也算是不破坏开中之法,沈卿以为如何?” 这…… 沈尚书眼珠子转了转,有些犹豫不定。 所谓开中法,实际上是广义的说法,并不单单是指运送粮食到边境换取盐引。 事实上,除了粮食之外,当年太宗皇帝军费不足的时候,布匹,马匹,大豆,甚至是银子都可以用于换取盐引。 当然,开中的本质不变,无论是什么物资用来中盐,都需要送到边境进行换取。 这也是开中法的核心所在,由民间承担运输途中的折损。 所以事实上,天子说的这个变通之法,倒也不是不行。 将银两给付户部,由户部购置修缮城墙的材料,运送到边境用于加固城墙,也算是开中的一种。 只不过,运输的过程是由户部来承担了而已。 但是,人家多给银子了呀! 天子可说了,按照原本应当运到边境的粮食折银的二倍给付户部,以补偿在运输上的折损。 三万盐引,一万茶引,如果按照开中的法子,边境收到的粮食折算成银两,大约二十五万两左右。 但是实际上是不足的,因为茶引并不严格实行开中制度,管理相对松散,并不能和盐引一样产生这么大的收益。 但是天子既然这么说了,那么盐引和茶引肯定都是按这个来办。 二十五万两,翻上一倍就是五十万两。 粮食等货物,就算是在路上再损耗,也不可能到这个地步。 因此,按照这个法子,朝廷肯定是赚的! 沈尚书不得不承认,他有点心动了。 要知道,上一回二十多家勋戚联合起来,也才凑了三十万两银子。 虽然天子说了专款专用,这银子就算到了户部手里,也要用于修缮边墙。 但是,这玩意对于穷疯了的沈大司徒来说,还不是左手倒右手的事。 既然边境有银子先用着,那么明年的预算就削减点不就成了,朝廷需要用银子的地方,那可海了去了。 什么,陛下您不同意? 那要不,工部修河的预算削减一点? 都不能削? 《臣户部尚书沈翼请致仕疏》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沈司徒已经熟练掌握了耍无赖的各种技巧,只要能弄来银子,让他干啥都行! 不过,就在他张口想要答应下来的时候,沈尚书还是及时的刹住了车。 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 多年的仕途生涯告诉沈尚书,事出反常必有妖。 天子既然盯上了盐,茶,无非是想要银子充裕内帑,但是照这个法子,早晚赔死。 要知道,这个世上如果说最追逐利润的人,就是商贾之辈了。 但凡是有那么一丝丝的空隙可钻,他们都会挤出一个大口子。 开中法之所以能够稳定运行到现在,那帮商贾之所以愿意老老实实的运粮到边境换盐引。 就是因为它是最容易,耗费代价最小的获得盐引的办法。 贩盐,贩茶的利润的确很高。 但是朝廷对于盐,茶的销售价格和地区,都是有严格的规定的。 三万盐引,一万茶引,按照正常的价格,就算是全数售卖一空,所获也就是四十万两的样子。 其中,二十五万两的粮食成本,有点关系的,或许能省下一两万。 但是算上路上的损耗和人工,盐商的总成本稳定在三十万左右,最终获利在十万两左右。 三分之一的利润,而且几乎不会赔钱,已经算是很高了。 但是按照天子的这个给法,不说人工了,成本就先赔了十万两。 尽管沈尚书很想要这笔银子,但是在弄清楚天子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之前,他是不会轻易答应下来的。 皱眉思索了一阵,沈尚书忽然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天子说了,他并不打算将这些盐引和茶引当做赏赐,而是打算支盐支茶,送到皇店当中。 那么问题就来了。 三万盐引,一万茶引,可支取食盐近六十万石,茶叶近七万石。 京城如今人数繁多,但是也不过七十万左右。 这么多的盐,茶,整个京城一年都消耗不完,只怕要扩展到整个京畿数个州府,才能全数售卖一空。 天子如果不想让整个京畿地区的盐商都被挤死的话,那么这些盐,茶就只能砸在手里。 又或者,天子有其他的门路,能够消耗掉这些盐,茶。 沈尚书的脑子里头,忽然闪过刚刚天子递给他的账册。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天子的这些皇店,基本都是些日常用度的店铺。 虽然账册上记录不多,但是沈翼是其中老手,能够看得出来,这些店铺在努力的进行大宗买入,但是却甚少卖出。 这很不正常。 如今是年节,正是各个店铺的销售旺季。 但是天子的这些皇店,却一反常态的大买而少卖,这并不符合做生意的规律。 想来,管事的太监是肯定没有胆子自己擅作主张的,不然的话,赔了银子,天子肯定要扒了他的皮。 也就是说,这种反常的举动,是天子在背后操持。 现如今,这些皇店囤积了大量的布匹,粮食,首饰,瓷器,天子又来跟他讨盐引和茶引,丝毫都不怕卖不掉吗? 在能赚的时候不赚,必然是有更大的利润在后头。 沈尚书眸中闪过一丝精光,忽然对这件事情感兴趣了起来,往前凑了两步,搓了搓手,开口问道。 “臣斗胆敢问陛下,如此大量的茶,盐,粮食,布匹,是打算在何处售卖呢?” 正文卷 第二百五十四章:互市 文华殿中。 看着突然变得热切起来的沈翼,朱祁钰神色有点不自然,黑着一张脸,不悦道。 “沈卿问这个做什么?” “朕已经答应,多加一倍的银两给户部,补偿运输中的损耗。” “户部就算是自己运送修缮城墙的材料到边境,也比寻常开中法,要多得数万的银两。” “既不影响开中法的稳定,户部又能得利,沈卿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搁在往常的时候,天子要是如此这般沉着脸色,就差写上“朕不高兴”这四个字的话,沈尚书肯定是有多远躲多远。 不过这回,沈尚书不仅没跑,而且还往前凑了凑,正色道。 “陛下此言差矣,臣虽执掌户部,但是却是为朝廷理财,其能只顾户部得利?” 这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跟刚才因为那几十万两动心的不是他一样。 沈尚书来了感觉,一副尽忠职守,勤勤恳恳,悲天悯人的神情,继续开口。 “朝廷既然实行盐,茶官营,那么臣身为户部尚书,自然要清楚每一道盐引和茶引的去向,如此,臣才不负陛下重托。” “何况,盐,茶,皆是百姓日用必须之物,也是无数盐商,茶商赖以生存的身家性命。” “如此大批量的盐,茶流入市场当中,势必积压盐商,茶商的生存空间,他们虽不事生产,但终归为大明子民。” “陛下财大气粗,但是臣实不忍那些将全副身家都投入买卖的商贾百姓,赔的血本无归。” “因此,臣恳请陛下如实相告,不然,恕臣难以将盐引和茶引交予陛下。” 朱祁钰的脸又黑了几分。 这个老狐狸,一定是察觉到什么了。 眼瞧着沈翼直接就把话说死了,朱祁钰叹了口气,道。 “沈卿放心,朕拿这些盐引,茶引,是打算支盐,支茶之后,放到边境去卖,并不在京畿当中贩卖,自然,也不会挤压普通盐商的市场。” 边境? 沈翼的心漏跳了一拍,吞了口唾沫,试探着道。 “陛下,我朝既然实行开中法,那么这盐引最多的地方,只怕就是边境各地了,您不在容易贩卖的京畿地区售卖,反倒千里迢迢跑到边境去,这可不合做生意的道理啊。” 虽然说边境没有几个盐场,但是开中法的模式,决定了边境是盐引的源头所在。 有盐引,自然也就不会缺盐,前往交换盐引的内商,自然会带去足够的食盐。 所以实际上,相对于内地来说,边境的食盐,粮食等价格,反倒是相对低廉的。 所以说,寻常的法子,从京师运盐到边境,根本就是得不偿失,除非…… 眼瞧着瞒不住了,朱祁钰索性也不遮遮掩掩了,直接道。 “沈卿不必这么拐弯抹角的打探了,你猜得不错,朕并非想把这些东西卖给边境百姓,而是打算和蒙古部族交易!” 虽然心中已经隐约有所猜测,但是听到天子这么直白的承认,沈翼还是有些愣神。 大明立国这些年,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禁止和关外各族进行交易的,从官方到民间都是如此。 草原部族,想要获取中原物资的唯一合法途径,就是朝贡。 向大明俯首称臣,岁岁纳贡,作为回礼,大明会赐予一部分日常物资,以示修好之意。 应该说,也先这次大举进攻攻明的导火索,就是由于大明拒绝了他那上千队伍使节的回礼。 除了朝贡之外,任何的物资流入到草原部族当中,即便是日常的物资,也被视作走私。 对于走私的商人,边境的各个衙门惩治的是极其严苛的,被抓到了不仅要没收货物,甚至就连身家性命,也未必保得住。 当然,这是对民间而言,如果这种贸易由朝廷来组织,那么就被称为…… 迎着沈翼惊愕的目光,朱祁钰坦坦荡荡的道。 “朕要重开边境互市!” 长长的吸了口气,沈翼勉强定了定心神,道。 “陛下,这并非小事,我朝之所以一直未开互市……” 话说了一半,他就瞧见天子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此刻的天子,已经没有方才的轻松之意,而是脸色肃然,道。 “互市的利弊,朕心中清楚。” “我朝不开互市,原因无非是两点,一是因为此举会加强蒙古部族的势力,二是因为,难以保证互市的安全。” 虽然在这等场合下有点不合适,但是沈翼还是感到有点尴尬。 他们这位陛下什么都好,就是喜欢跟臣下抢话说。 您都说完了,让臣下说啥? 拱了拱手,陈尚书道。 “陛下英明,正是如此,前宋之祸殷鉴在前,若这两点问题不能解决,这互市,怕是开不起来的。” 要说和别的部族互市最为频繁的,不外乎是前宋之时,但是前宋的覆灭,也给了大明的朝臣,一个强大的警示。 虽然说,前宋之亡并不能完全归咎于这一点,但是终归是有很大关系的。 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关内的民族因为占据着最优渥的生存环境,天生就会被关外部族觊觎。 在中央王朝强盛的时候,关外部族自然是蛰伏下来,苟延残喘。 但是一旦他们变得强大,或者是中央王朝出现动乱而变得衰弱,他们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朝关内进发。 所以历朝历代,实行的边境政策无非就两点,遏制关外的发展,保持中央王朝的稳定。 无论是战争,还是禁止互市,都只是抑制关外部族变得强大起来的手段而已。 盐,茶,铁,粮,甚至是布匹珠宝,这些物资在大明境内司空见惯,但是在草原上,却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一旦这些物资足够,蒙古的部族可以迅速获得发展,变得强盛起来。 这才是大明不开互市的根本原因所在。 至于所谓的自矜上国,不愿自降身份和外族交易,不过是民间谣传罢了。 大明在洪武和永乐时期,其实曾经尝试过,针对跟大明关系较好的少部分部族,有限程度的开放互市。 但是结果很不好。 大明的商人们,因为跋山涉水前往边境展开贸易,而且交换过后,需要运回内地周转,成本很高。 再加上大明处于贸易的优势地位,这些商人通常将价格都定的很高,数倍于内地的物价。 因此,有很多的蒙古部族,往往会选择铤而走险,抢了东西之后扬长而去。 甚至到了后来,这些部族根本就不再交易,而是直接带着骑兵过来掳劫市场。 这么一闹,商人们人人自危,不愿意拿性命冒险,再加上朝廷本身就担忧互市会让蒙古部族发展过快,威胁到王朝安危。 朝廷,民间,两方都没有意愿,这互市自然也就开不起来了…… 正文卷 第二百五十五章:下一剂猛药 , 如果说前两点原因,只是大明不开互市的表层原因的话。 那么互市带来的附加问题,就是压垮这个政策的最后一根稻草。 草原部族虽然善战,但也不是没有脑子,他们图谋中原王朝,也不仅仅只会通过战争的方式。 互市一开,边境抓到了细作数量,日益倍增。 他们不仅会自己打探边境的兵力部属,粮草储存情况,甚至还发展本地的百姓,为他们打探消息,简直无孔不入。 再有就是走私的情况,朝廷开放互市,是有固定的交易地点的,对于互市贸易,朝廷收取的商税比例要比寻常高得多。 因此,在互市初期,有不少商人依旧选择不经过官府开设的市场,而是自己和部族交易。 更可怕的是,这些商人不仅交易朝廷规定的物资,还会交易违禁的军用物资,甚至有胆大包天的,敢拿边境的军需情报当做交易物。 他们和正常互市的商人夹杂在一起,边境的衙门根本就无从分辨。 种种的坏处纷纷涌现出来,直接导致朝廷对于互市,只开放了很短的一小段时间。 随后,便彻底禁绝了民间和蒙古部族的贸易,转而以朝贡的形式,来维持少量的贸易沟通。 所以实际上,从大明的角度出发来看,互市是得不偿失的。 但是朱祁钰心里却清楚,大明和蒙古部族的对抗,不能长久依靠战争。 除了战争之外,贸易也是削弱蒙古部族的重要手段。 沉吟片刻,朱祁钰道。 “前宋之祸,固然有过度互市的原因在,但是时移世易,我大明所面对的敌人,和前宋并不一样。” 沈翼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天子的意思,点了点头,道。 “不错,前宋之时,辽,金,西夏并立,各自对前宋都有图谋,相互之间也战争不断。” “但成吉思汗之后,如今关外惟存蒙古诸部,无论是鞑靼,瓦剌还是其他各部,都不成建制,并非一个完整的国家。” 这一点,是开放互市的前提要素之一。 无论是辽,金,还是西夏,本质上都是一个组织严密的国家,这种成建制的国家,在互市贸易当中,能够取得的利益相当的大。 通过国家机器的运转,互市得来的物资,很容易转化成为综合国力,进而威胁到中央王朝的安危。 但是如今不同,成吉思汗一代天骄,灭西夏,攻金朝,征西辽,构筑起了庞大的蒙古帝国,同时也毁灭了这些国家的存在形态。 处于蒙古的部族传统,以及草原的地缘限制,再加上蒙古帝国的疆域过于广袤,就导致了组织结构的松散。 时至今日,蒙古各部的组织结构依旧是汗庭-大部落-中小部落这样松散的结构。 现如今的蒙古,大面上说是分为鞑靼和瓦剌,但是在这两个大部落之下,也分为很多中型部落。 这种结构从向心力和集中力来说,实际上是不如辽,金,西夏这样完备的国家机器的。 因此上,前宋实际上没有选择,如果要开互市,就必须对整个辽国开放,或者是对整个金国开放。 但是对于如今的大明来说,可选择的余地却多的很。 蒙古已经不是一个组织严密的国家形态,汗庭对于各个部族的掌控力不足的情况下,大明是可以选择有限的一个或者几个中型部族进行交易的。 这些中型的部落发展起来之后,第一件事想的只会是冲击汗庭的宝座,而不是南侵。 无论他们是成功失败,对于蒙古的内耗都是巨大的,越是大部族之间的战争,越是能够消耗蒙古的有生力量。 朱祁钰道:“前宋之时,辽金西夏并立,想的是相互吞并,但是如今,蒙古部族众多,我大明朝廷,完全可以通过互市的方式,分而化之。” “因此,只要朝廷能够把控好交易的对象和数量,完全可以令草原自顾不暇,无力南侵。” 大明和蒙古的关系,完成由战争到贸易的转变,事实上是从俺答封贡才开始的,随之而来的,是大明对待边境部族的政策变化。 通过扶持弱小的部落,和强大的部落进行对抗,可以让关外的部族,陷入长期的内乱当中。 乱的越久,各个部族之间累计的仇恨越深越重,越不可能和解,大明才能坐收渔利。 当然,这个办法不是没有缺点。 那就是,如果再出现一个成吉思汗式的人物,能够将蒙古各个部族的力量完全凝聚起来,那么因此而掀起的两国之战,将是极为可怕的。 但是这很难,且不说成吉思汗这种人物能不能再出现,所谓时势造英雄。 大明的互市,实际上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成为左右草原势力的中介。 只要运用得当,完全可以将这种萌芽扼杀在摇篮里。 事实上,就朱祁钰的眼光来看,这种政策执行起来,相对来说要比纯对抗式的战争有效得多。 大明不可能保持永远的强大,但是却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让外族保持相对的弱小。 就结果而言,这种手段是有效的。 至少在俺答封贡之后,大明很长一段时间,都和外族没有出现足以威胁到国家安危的大规模战争。 大明最终覆亡,也并非是因为外族在互市之下变得强大,而是因为内乱。 所以互市是要开的! 沈翼的眉头紧皱,显然是在思索这种方式的利弊。 他没有朱祁钰的眼光,他所知道的,只有前宋开放互市,导致辽,金,西夏的强盛,最终玩火自焚的历史。 即便是天子已经阐明了如今的不同,但是,这件事情依旧不是那么轻松就能够下的了决定的。 平心而论,如果不是朱祁钰知道之后的发展,他也未必敢冒这个风险。 这也正是历朝的改革家,之所以受人敬佩的原因所在。 他们是真真正正的,在对未来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能够坚持自己的信念,并且矢志不移的探索出一条道路的先驱者。 这种大无畏的冒险精神和面对未知的强大自信,并非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具备的。 眼见沈翼依旧难以决断,朱祁钰决定给他来一招狠的。 沈翼这边正纠结着,忽然便感觉到天子的情绪有些低落。 他一抬头,只见天子的神情复杂,幽幽的叹了口气,目光中掺杂着几分无奈和不甘,轻声道。 “不知道沈卿有没有想过,当初大明和也先的战事最为胶着之时,脱脱不花为何会突然撤军呢?” 沈翼瞪大了眼睛,心中涌起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呼吸急促,道。 “难不成,王简斋他……” 朱祁钰点了点头,开口道。 “不错,当时,王文奉命出使辽东,持有朕的一封密诏。” “上面曾写明,只要脱脱不花愿意撤军,不再犯我大明,那么在战后,大明朝廷会对他开放互市,协助他击败也先,拿回汗庭的控制权。” 正文卷 第二百五十六章:没有选择的沈翼 听了天子的话,沈翼再也坐不住了。 他在殿中走了两步,有些气恼,道。 “此等大事,王简斋焉能如此轻率?当真莽夫也!” 也不怪沈翼如此表现。 是否开放互市,是一件极为复杂的事情,关系到方方面面的利益,属于直接关系到朝廷大政方针的方向。 互市开放了,地方的秩序该如何维持,是否要增派专门的地方官员。 税收该如何保证,走私该如何打击。 边境军队的布置该如何做对应的调整,参与交易的百姓和商人安全如何保证。 这是涉及到朝廷各个衙门的一系列的事情,不单单是上下嘴唇一碰的问题。 这种事情,必然是要上朝议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朱祁钰和沈翼心里都清楚,互市要开,只能是以朝廷的名义来开。 如此大规模的贸易活动,即便是天子,也不可能不经过朝议就擅自行动的。 所以,改变朝廷的政策,开放互市是唯一的办法。 但是商量着要开,和已经对外族擅自承诺要开,是两码事。 这种举动,只会让原本就并不容易通过的朝议,变得更加艰难。 别以为有天子的密诏就万无一失了,还是那句话,朝廷大政,非天子一言而决之事。 大明的朝臣,逼急了连天子的中旨都敢封驳,更何况是一道所谓的密诏。 真的闹将起来,朝臣们分分钟毁约给你看。 作为户部尚书,沈翼自然是希望,互市能够正常开通的,这样一来,朝廷又会有一笔不菲的收入, 朱祁钰叹了口气,抬手止住团团乱转跟蚂蚁一样的沈翼,开口道。 “沈卿不必责怪简斋先生,他的所作所为,皆是朕的意思,此事,朕事前曾知会过于谦,他也并无异议。” “当时战事胶着,脱脱不花是唯一的突破口,想要让他退兵,必须要有足够的利益,这一点,沈卿应该明白。” 也先起四路大军攻明,目的就是为了牵制各处的边军,不能及时支援,他才敢放心大胆的长驱直入。 脱脱不花一撤,大同,宣府,辽东的对峙之势崩塌,那么这种牵制的形势,就反过来成为了也先的软肋。 他留在大同城外的伯都王大军,被大同郭登死死拖住,辽东驻军驰援宣府,便让宣府有余力配合范广,遣军夜攻阳和关。 截断阳和到白羊口的补给线,将也先围困在边防之内,一举歼灭。 这就是当初制定的全部作战计划。 虽然最后因为赛刊王的突袭,白羊口失守,让也先逃回了草原,但是整体来说,这场作战计划是成功的。 这其中最关键的一环,就是在辽东空虚的情况下,说服脱脱不花撤军。 谈判的本质是利益交换。 尽管王文通过种种手段,成功让脱脱不花和也先之间的信任彻底破裂,但是单凭这个,只能让脱脱不花有愿意谈判的意向。 真正要他撤军,不拿出实实在在的利益,是绝没有可能的。 互市,是能够打动他的最大筹码,也几乎是唯一的筹码。 没有脱脱不花的撤军,也就没有大明在紫荆关的大胜。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打赢这场战争,要付出的必要的代价。 如今战事已经结束,朱祁钰也就不再继续保密,将当初的整个过程,都对沈翼说了一遍。 听完之后,沈尚书也是神色复杂,也终于明白了,天子为何对于王文如此偏爱。 这已经不是在拿身家性命去赌了,而是拿着生前身后名去赌了。 天子既然要开放互市,那么和脱脱不花的谈判内容,迟早要公之于众。 虽然这件事情是天子的手笔。 但是,圣天子是不会错的。 那么作为未经朝廷许可,擅自承诺开放互市的王文,无论出于何种缘由,都将会承受最猛烈的朝议弹劾。 不过让沈翼感觉到安慰一些的是,天子既然说了,此事于谦知晓,说明他并不反对此事。 如此一来,王文,于谦,加上自己,让互市通过朝议,还是有不小的把握的。 不错,话说到这个份上,沈翼已经自动的摆正了自己的立场。 边境要修缮,工部要修渠,明年若有灾情,还要赈灾,宫里据说也要整修宫室。 事事处处都要银子,国库是支撑不住的。 很明显,天子给户部指的路子,就是开放互市,找到一条新的财源。 他沈翼如果不想跟天子对着干,那么协助天子,成功让互市通过朝议,就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不然的话,今天他帮着群臣抵制互市,明天因为没银子耽误了边境修缮或是工部修河,导致百姓受灾。 那帮御史们照样会一道奏本,弹劾他尸位素餐。 到时候他连天子也得罪了,就只有滚回老家致仕的份了。 这一点,沈尚书还是拎得清的。 想通了这些,沈尚书的脸色忽然变得有点奇怪。 回想起这些日子发生的种种,天子这么可劲儿的花钱,上下的折腾,而且还狠狠的在都察院面前,给户部撑了一回腰。 不会是,早就在盘算着这个吧? 毕竟,朝廷要开互市,最绕不开的就是户部。 要不是天子这么折腾,沈尚书手头不至于这么紧。 扪心自问,要不是国库吃紧到这种程度,沈尚书恐怕真的未必就能下的了这个决心,跟着天子一起冒险,去对抗满朝的物议。 被沈翼这么若有所思的盯着,朱祁钰的神情也有些不自然,温言道。 “沈卿是朝廷的大司徒,自然应该明白,节流不如开源,互市一开,朝廷的财政自然能够松散许多,这是解决国库不足的根本之策,比沈卿四处削减各处的预算用度,要有用的多。” 得,都到这个份上了。 就算是天子提前盘算好了,他沈翼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而且天子说的是实话。 沈翼这些日子,过的可是憋屈的很。 国库没有银子,他这个大司徒就直不起腰来,手里没有银子的户部尚书,算什么大司徒。 要是国库充裕的时候,那帮御史哪敢这么明晃晃的在朝上嘲讽他一个当朝的户部尚书。 说到底,还是手里没银子惹的祸! 摆正了立场,沈尚书也就真正开始从推动互市的角度开始思考,沉吟片刻后,他开口道。 “陛下所言甚是。” “不过毕竟有前宋殷鉴在前,加之太祖,太宗朝曾对互市的尝试,皆以失败告终,此事若上朝议,必会遇到种种反对之声。” “以臣愚见,所争论者,除了陛下方才所言的担忧部族崛起之外,还有几处要务需得解决。” “唯有做好万全的应对之策,才能保证此事顺利通过。” 正文卷 第二百五十七章:沈尚书面前的大馅饼 不得不说,沈翼这个户部尚书,还是很合格的。 尤其是,他是站在文臣的角度去看待这件事情的,因此,很容易就推断出,朝议上会容易被争论的几个点。 最关键的,肯定是会不会导致蒙古部族迅速崛起,进而威胁到大明的安危。 但是这一点,天子已经阐明了。 蒙古既然处于分裂状态,那么互市就是维持他们内斗的催化剂,运用的好了,不费兵卒,便可让边境安宁。 何况大明又不是白白给蒙古输送物资,是要他们拿良马,牛,羊,皮革等等同样重要的物资来换取的。 整体而言,互市对大明其实是有利的。 有了这个大前提,那么剩下的就是实际操作中的问题。 首先,是互市的名分问题。 大明实行的是朝贡制度,这是太祖定下来的祖制,如果要开互市,那么必然会被人以祖制作为借口,进行反对。 脱脱不花,毕竟是旧元后裔,他的身份决定了,他最多和大明和平相处,而不可能俯首称臣。 不然的话,会动摇黄金家族在草原的号召力。 对于这一点,朱祁钰也早就准备,道。 “沈卿放心,这一点脱脱不花和朕已经达成了共识,这次互市的对象,并不是脱脱不花的汗庭,而是他帐下的五大部落,这些部落会以入贡的名义,和大明开展贸易。” 历来朝廷要推行政策,绕不开的就是祖制的桎梏。 朱祁钰这一招,照搬的是隆庆时的俺答封贡。 名义上,是蒙古部族臣服大明,向大明入贡,然后大明赐予物资,但是实际上,大明对于他们没有任何控制力,实质就是互市贸易。 脱脱不花限于黄金家族的身份,并不能自己以这种形式和大明互市。 但是蒙古部族的组织特殊性,决定了只要有他的同意,这个名分上的流程,就可以由他手下的部族首领来代替他完成。 事实上,这在草原并不罕见,也先统领的瓦剌四部,在名义上也是汗庭的臣子,但是却同时向大明称臣入贡。 这件事情的关键,在于脱脱不花对于手下部族的行为,是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如今,背后推动的就是他本人,自然也就不存在这个问题。 沈翼点了点头,继续道。 “如此,那么接下来便是,如何保证互市的安全,以及如何保证朝廷的税收,禁绝走私,若能解决这一点,互市之事,才真正有能够通过朝议的本钱。” 归根到底,开放互市,是希望从中获取到利益。 大明朝廷之所以对互市并不感冒,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多数时候,朝廷在互市当中都是亏本的。 蒙古部族劫掠成性,去做买卖,很大可能会连人带物资都被抢走,赔的血本无归。 商人们挣不到钱,朝廷自然也难收的上税。 再加上开放互市后,大量的走私商出现,他们的背后,很多时候都掺杂着权贵的影子,更是严重影响朝廷在互市当中的税收。 如此一来,物资落到了蒙古部族的手里,银子落到了权贵的手中,维持互市的朝廷,反而是获利最小的。 因为这些小利,还会带来边境的摩擦和外族的渗透,得不偿失之下,互市才开不起来。 对于沈翼的这个疑虑,朱祁钰道。 “之所以会出现这个问题,根本来说,是因为互市的商人们,没有足够的自保力量。” “所以这一次互市,朕会规定好互市的时间和地点,每月两次,初步暂设三个互市地点,选择的原则,是距离大同,宣府等重镇五十里左右的城池外。” “对方前来互市,不得携带兵器,不得越进边镇五十里以内,否则视为入侵。” “我方参与互市的一应人员,全程派遣大队官军护卫,一旦发现对方擅自携带武器,则以烽烟示警,周边重镇边军接警,准许出兵,就地剿灭。” 天子说的杀气腾腾,但是沈翼却习以为常,思忖片刻,他点了点头。 五十里的距离,边军骑兵全速之下,不到半刻钟便可抵达。 对方既然是劫掠,即便能够成功,带着众多物资也难以走远。 只要派去护卫互市的军队,能够撑过短暂的时间,待大队人马赶到,吃亏的只会是想要劫掠的对方。 不过如此一来,只怕很容易就会引起边衅。 但是品了品天子强硬的口气,沈翼觉得,就算是真的闹起了边衅,天子也未必会太过在意。 这帮虏贼,就是欠打。 要是边军不惧引起战争,真的狠狠教训几次敢来互市劫掠的虏贼,他们也就老实了。 那么接下来,就只剩下走私的问题。 这才是最顽固的毒瘤,若不能遏制走私,那么影响税收还在其次,由此带来的,边境被外族渗透,才是需要严肃对待的大事。 面对沈翼的这个疑问,朱祁钰却偏了偏头,神神秘秘的说。 “沈卿刚刚不是问,朕为什么要皇店囤积这么多的物资吗?这就是答案!” 沈翼张了张口,隐约明白了天子的意思。 朱祁钰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淡淡的道。 “这次互市,朕并不打算对民间商贾开放,和蒙古部族的所有交易,都会由皇店来统一完成。” “除了皇店之外的所有民间商贾,但凡敢踏出边境,擅自和外族交易者,一律视为走私,严刑惩处!” 这就是他应对走私的办法。 互市一开,之所以会涌现出大量的走私商人,无非是因为,民间商贾分散,管理困难。 走私商人夹杂在普通的商人中间,朝廷根本难以分辨。 那么既然如此,便索性维持现状,仍旧保持民间禁止交易,一应交易,由官方来完成。 没有民间交易的渠道,走私自然也就无所遁形。 朝廷里的衙门,是不做生意的。 因为朝廷本身处于监管市场的地位,如果亲自下场,等同于自己监管自己,这是不可取的。 故而,朱祁钰最终将主意打到了皇店的身上。 朝廷不做生意,但是皇家可以做。 虽然皇帝是天子,名义上来说,富有四海。 可实际上,皇家和朝廷,就是割裂开的两个部分,他们中间唯一的联系,就是天子本人。 皇家是天子的皇家,朝廷也是天子的朝廷,但是皇家的产业,皇店,却同样是要受到朝廷监管的。 前世的时候,朝廷上下的谏官,弹劾皇店不法之事的例子,可多了去了。 所以,互市由皇店来包揽,是最为合适的。 有皇帝坐镇,皇店有足够的本钱,足够的人力,也不会像普通商人一样难以组织,来源杂乱。 作为天子的私产,有东厂在,皇店当中,从人手到货物,都有清晰的来源可查,几乎和官方亲自经营没有什么差别。 如此,可以最大限度的禁绝互市当中本身会存在的走私行为。 至于互市之外的民间走私。 既然只允许皇店参与互市,那么没有这层身份许可的任何人,只要胆敢和外族有交易行为,直接抓人就是。 边境依旧会保持严格的出入制度。 最重要的是,皇店特殊的地位,让东厂和锦衣卫可以共同进行监管,最大程度上的防止了外族通过互市渗透的情况出现,甚至于,通过互市,反过来向对方渗透,也未必没有可能。 沈翼听了之后,先是悬着的心落了落,紧接着却感到有点不安。 这个时候,他已经不担心走私了。 如天子所说,皇店来做这件事情,互市即便开放,只要边军查的够严,走私依旧无所遁形。 他本以为,天子只是要在互市当中掺一脚,却没想到,这位的胃口这么大,竟然想要全盘垄断。 要说,这也没什么坏处,皇店是天子的产业,肯定比一大堆各式各样的商人,组织管理起来要容易的多。 但是…… 关系到自身利益,沈翼觉得,无论如何也得问个明白,硬着头皮,沈尚书努力理直气壮的道。 “陛下所言,的确可以遏制走私,但是臣有一疑问,皇店既然是依托于朝廷的互市政策交易,那么个中所得,该如何分配?” 朱祁钰笑吟吟的望着沈翼,眨了眨眼睛,道。 “既然是做生意,自然是谁出钱,得利归谁,沈卿难不成想要抢皇店的银子不成?” 眼瞧着沈翼脸色一黑,就要怒发冲冠,朱祁钰也不再玩笑,正色道。 “沈卿实际上是想问,皇店进行的一应交易,是否会和之前互市时民间商贾一应,缴纳商税吧?” 您这不是明白着呢吗…… 沈尚书黑着脸,闷声道。 “陛下明鉴。” 朱祁钰正襟危坐,慎重的望着沈翼,以示自己并非是在戏言,道。 “沈卿放心,皇店虽然是皇家产业,但是依旧处于朝廷管控之下,课税是肯定的,朕不会因为是皇家产业,就徇私偏护。” “不仅如此,就如沈卿所说,皇店在边境的贸易,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依仗了朝廷的互市政策。” “因此,朕准户部对于皇店在边境的贸易,征以重税。” 沈翼试探着问:“陛下所说的重税是指……” “布匹,香料,首饰等日常用度之物,准十税一。” “粮食,铁器,茶,盐四样紧俏货物,准八税一。” 沈尚书有些头晕。 他没记错的话,大明正常的商税,应该是…… 三十税一? 正文卷 第二百五十八章:得寸进尺沈司徒 望着沈翼惊讶的神情,朱祁钰再度将自己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他始终都没有忘记,开放互市的本意,是为了充裕国库,虽然在此基础上,他同样有其他的目的,但是那都是次要的。 连年的战争,已经让大明朝廷不堪重负。 接下来几年的天灾,更是雪上加霜。 国库没有银子,就没有办法修建各种工程,就没有办法及时的组织救灾赈灾的措施。 地方受了灾,朝廷无力赈济,就会产生大量的流民,加剧土地兼并,反过来进一步恶化朝廷的税收。 这是一个近乎无解的恶性循环。 前世他花了八年的时间,轻徭薄赋,息兵止戈,慢慢的给朝廷休养生息,徐徐恢复。 但是事实证明,这并不是一条好路子。 就像他对沈翼所说的,节源不如开流,只想着如何保持现有的税收,节省开支,只会让国库岁入越发萎靡。 想要让国库真正充裕起来,必须要开源。 这次互市,就是他进行的一次尝试。 诚然,他将互市的全部内容都交由皇店来管理,是存了几分搭顺风车,充裕内库的心思。 但这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事实上,如果可以的话,朱祁钰心中最理想的状态,是由户部代替皇店来完成所有的交易。 朱祁钰知道隆庆之后,江南等地的大商人究竟富庶到何种程度,腰缠万贯都已经完全不足以形容他们的家业。 明后期真正的大商人,动辄有数万亩的良田,能够雇佣数万人的织户和佃户。 商业贸易,虽然是四民之末,但是毋庸置疑的是,它敛取暴利的能力,是十分强大的。 既然如此,那么这份暴利,为什么不能由朝廷来收取呢? 大明之所以会亡,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国库入不敷出,互市既然要开,必然会伴随着大笔的贸易往来。 这其中蕴含的利润无比惊人,与其让它流入民间,不如归于国库当中,缓解朝廷的财政压力。 当然,朱祁钰心里也清楚。 由户部出面经营官店,和外族进行互市的方式,至少在现在,是绝对无法在朝堂上通过的。 所以暂时来说,只能由皇店来出面进行交易。 尽管如此一来,他这个天子,必然会受人诟病,被视作与民争利,但是纵观大明的皇帝,有几个有好名声的? 只要不去碰一些完全碰不得的事情,区区名声算得了什么。 这点担当,朱祁钰还是有的。 另一头,沈尚书听到天子再度重复了一次,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脑子迅速的就转了起来。 大明的商税是开国时便定下的。 不论何种货物,一律三十税一。 很多人都觉得大明抑制商人,抑制商业发展,但是其实只说对了一半。 大明轻视商人不假,但是对于普通的商业贸易,其实是持鼓励态度的。 听起来有点矛盾,但是确实是如此。 直白的说,太祖他老人家并不反对正常的贸易,但是他并不希望产生大量的专职商人。 太祖之所以定下三十税一的税率,目的就是为了恢复因为元末大战而摧毁的商业贸易。 但是即便是这个税率,也不曾真正执行下去。 原因再度,大明有很多的货物,都是免于征税的。 太祖之时,曾定下规制,笔墨纸砚,农具,舟车丝布,鱼蔬杂果等物,通通都是免税的。 之所以如此,一是因为这些东西大多都是零散的小宗贸易,征收起来十分麻烦。 第二点就是,开国初期,并没有太多专门的商人。 大多数的百姓,都是既耕地也织布种菜。 总不能老百姓农闲的时候挑几筐菜去市集上卖,官府还要征税吧。 这直接导致了,大明的商税很少,连整个国库岁入的百分之一都不到。 但是天子刚刚说什么? 布匹,首饰,珠玉准十税一,粮食,铁器,茶,盐四样紧俏货物,准八税一。 这可不仅仅是所谓的“重税”这么简单,其中透出的信号,让沈翼有些心惊,顾不得什么礼节,沈翼急急问道。 “陛下的意思是,不论何种货物,一律征税?”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不错,除了粮食,铁器,茶,盐四样执行八税一,其余货物,一律执行十税一,任何货物都不例外。” 沈翼长长吐了口气,起身拜倒在地,道。 “陛下英明,有陛下此言,臣必当竭尽全力,助互市之事通过朝议。” 如果说刚一开始,沈尚书是因为手头没钱,半被迫的跟天子站在一起,推动互市的话。 那么天子抛出的这个筹码,就真真正正的让沈翼这个户部尚书,敬服天子的心胸了。 互市的本质,事实上是一种垄断贸易。 草原部族需要的很多物资,只有大明才有。 正因于此,大明作为唯一的卖方,实际上是掌握着定价的权力的。 正常情况下,香料,布匹,珠玉这些并非是必须品的日常物资,在互市当中,往往能够卖出关内二倍以上的价格。 至于粮食,铁器,盐,茶这些紧需的货物,更是能够卖到三到四倍的价格。 尤其是铁器和茶叶。 草原上的一块茶砖,昂贵的时候,甚至能够和黄金等价。 铁器也是如此,在大明严厉禁绝走私的情况下,草原上一匹良马换一口铁锅,是十分常见的事情。 而相对的,草原部族的马匹,牛,羊,皮毛等物资,在关内也十分受欢迎。 脱脱不花手底下的五大部落,每一个都是拥有超过二十万牧民的大型部落。 再加上那帮草原贵族,最喜欢的就是囤积各种金银之物,对于中原的上好丝绸,瓷器,也是趋之若鹜。 在这种背景下,一旦开放互市。 各种普通牧民需要的日常物资,紧俏的粮,茶,盐,铁物资,加上蒙古贵族喜欢的首饰,丝绸,瓷器等交易, 那么每年的交易额达到三到四百万两,只怕不是什么难事。 原本,按照三十税一的税率,这些利润的大头都会被民间商贾拿走。 户部能够落下的,只有很少一部分,而且大头都只在盐,茶这两项上头,真正的商税少的可怜。 但是如果是十税一及八税一的税率,再加上全品类征税,户部能够从中获取近四十万两的税收,如果加上盐引和茶引的折银,那么互市为国库带来的收入,甚至能够接近百万两。 这个数字,已经足以抵上田赋的十分之一了。 而这些收入,应该说,都是天子从皇店原本应有的利润当中,分出来给户部的。 眼瞧着沈翼激动的样子,朱祁钰笑了笑,道。 “朕说了,这件事情办的好了,沈卿这个户部尚书,有段日子是不用为银子发愁的。” 沈尚书起身,全无刚刚的不悦之色,满面春风的有点过分,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一样。 “陛下说的是,陛下为了充盈国库,呕心沥血,苦心经营,臣甚为敬佩。” 搓了搓手,沈尚书上前,带着一丝羞赧,道。 “只不过,陛下,其他的货物也就算了。” “这盐,茶两样,可是互市之中,最为昂贵之物。” “且我朝盐法,陛下您是知道的,盐,茶这种官营货物,都有固定的价格和交易地点。” “您肯定是就近支盐,但是从同一盐场一下子支走了这么多盐,那么朝廷给其他商人的就少了,让他们去其他地方支盐,朝廷还得补回他们的损失。” “而且您既然是要在互市之中贩卖,那皇店肯定不会按照朝廷规定的价格来。” “既然如此,那皇店给付户部的盐引和茶引折价,您看是不是……” 看着沈老头闪着精光的眼睛,朱祁钰的脸黑了…… 正文卷 第二百五十九章:中坚力量 带着从皇帝手中敲诈来的一笔银两,沈尚书心满意足的走出了文华殿。 所谓手黑心狠,探清楚了天子的心意,是为了充裕国库,沈尚书的胆子就大了起来。 于是,原本天子答应给出的正常二倍补银,最终直接翻了一番,变成了四倍。 这个价格,几乎已经接近沈尚书心中预估的,在互市当中最终成功交易的价格的。 当然,附加的条件就是,盐,茶这两项并不再重复征纳商税,八税一的货物由四项变为两项。 且皇店可以预先支取盐,茶,先行贩卖,然后在每年的六月,以整年为维度统一向户部结算。 但是即便如此,户部也是赚的盆满钵满。 因为按照这个价格,那么互市当中的盐,茶两项,虽然是皇店在贩卖,却几乎和户部直营没有任何区别。 几乎九成五的利润,都落到了户部的手里,皇店不仅赚不到什么,说不定还要往里贴一小部分银子。 沈尚书提的时候胆战心惊,但是没曾想,这漫天要价,天子竟不曾落地还钱,直接就答应了下来,着实是让沈尚书惊喜的很。 待得沈翼离开之后,朱祁钰微微阖上眸子,闭目养神。 半晌,一直在旁侍奉的舒良终于经不住其他内侍的眼神,大着胆子,趁上前换新茶水的空档,小心翼翼的问道。 “皇爷,这沈尚书,未免也有些太过得寸进尺了,您都把互市的税率提的这么高了,他竟还要将盐引和茶引的价格也翻倍……” 三万盐引,一万茶引,原本的价格就是二十多万两,这下翻了四倍,光这两项,户部的收入就能直逼百万。 草原部族就算是贵族很多,但是交易也毕竟有限度,就算按照一年的交易额四百万两算。 那么皇店投入的人力物力成本各项折算下来,也得一百五十万两左右。 单盐,茶两项,户部就稳稳拿走近百万两,再加上其他各项货物的商税收入,怎么也得三四十万两。 相当于户部什么都不干,就能拿到一百四十万两左右。 反而是皇店,忙活来忙活去,就只能拿到一百万两出头,大头都被户部拿了去。 朱祁钰睁开眼睛,没去看舒良,却将目光落到一旁低着头的王诚身上。 这话看似是舒良问的,但是实际上,真正不满的,只怕是王诚这个皇店的掌事人。 这些宦官虽然是天子家奴,但是不代表他们内心当中会没有自己的想法。 他将皇店的一大部分收入,都让给了户部,虽然他们不敢反对,但是心里有怨言是肯定的。 这点怨气存在心里,他们不会真的敢阻碍什么,但是真正和户部配合的时候,出现一些摩擦却是不可避免的。 因此,沉吟片刻,朱祁钰还是悠悠的道。 “舒良,王诚,你们是不是觉得,朕在面对户部的时候,太过退让了,明明出力的全是皇店,但是最终的获利,户部却拿走了大头,觉得不公?” 俩人立刻跪了下来,舒良倒还从容几分,但是王诚却一脸惶恐,道。 “奴婢不敢质疑皇爷的决定,眼下国库空虚,皇爷心怀万民,开互市也是为了丰裕国库,奴婢蒙皇爷爱重,代为执掌皇店,也算是能为社稷略尽绵薄之力,岂敢有所怨言。” 朱祁钰笑了笑,这话说的冠冕堂皇,但是从反面来看。 王诚就是觉得,户部不该拿这么多,只不过天子为国家社稷着想,故意让出去了而已。 虽然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但是却不能让他们这么想。 王诚和舒良,都是他的心腹。 他们一个执掌东厂,一个执掌皇店,都算是内宦当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和户部要是生了嫌隙,也是一桩麻烦事。 需要特别注意一下的是,东厂的设立,并不在朝廷的体制之内。 严格意义上来说,东厂,包括以后朱祁钰的大侄子设立的西厂,都算是内廷的分支衙门。 因此上,东厂的经费来源和锦衣卫也不一样。 锦衣卫属于军队的一支,俸禄经费来自于京卫指挥使司。 东厂则不一样,它和内廷的其他衙门一样,一应花用都是直接从内库拨出。 所以,内库的收入,和舒良这个东厂提督,也算是息息相关。 沉吟片刻,朱祁钰摆了摆手,示意二人起身,开口问道。 “你们觉得,这互市当中,最难,花费最多的,应该是哪个环节?” 舒良和王诚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疑惑的望着天子。 朱祁钰也没指着他们回答,直接便给出了答案。 “民间的商人都清楚,要做成一桩生意,最大的成本,并非是购买货物的本钱,也不是贩卖运输的人力物力。” “这做生意最大的成本,其实是各层衙门的盘剥,以及运输路途上山匪掳劫的风险。” 王诚最先反应过来,大着胆子开口道。 “皇爷的意思是,您之所以给户部这么多的银子,是想让户部替皇店冲锋陷阵,保驾护航?” 朱祁钰点了点头,神色间多了几分满意,道。 “不错,以往互市,都是对民间开放,其中多有大臣,勋贵之家暗中参与,但是这一次,朕将一应的贸易事务,都交给了皇店,他们岂会满意?” “少不得,要在朝议之上大放厥词,若没有户部的鼎力支持,只怕互市连朝议都通不过,何谈盈利?” 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互市全面封闭的时候,大家都没有银子可赚,也都老老实实。 但是如今要开互市,他们却捞不到利益,心中不平的人必定不少,既然他们拿不到,那么索性一拍两散,谁也别赚。 这种局面,要么朱祁钰肯让步,开放给民间商人,要么就只能跟他们硬碰硬的对上一场。 前者肯定是不行的,就算朱祁钰这么做了,他们也不会有丝毫的感激,甚至还会助长走私的风气。 所以,就只能在他们阻止的情况下,想办法通过朝议。 户部是在互市上最有发言权的衙门,沈翼这个大司徒,别看当的艰难。 但是实际上,他继任之后,在国库的底子这么薄的情况下,支持京城防务整肃,京营改制,和兵部协同支持前线的后勤转运。 再到战后的赏赐,边墙修缮,推行胡椒苏木折俸,拨银支持匠户改制。 虽然是辗转腾挪,但是事情都办的妥妥当当的,一件都没有掉链子。 他的能力和官声,在朝中,尤其是知晓朝廷情势的中高阶官员当中,都是备受赞誉的。 因此,将他变成互市的利益共同体,便为这件事情通过朝议,争取到了最有力的一支力量。 听了天子的话,舒良也反应了过来,道。 “皇爷的意思是,这件事情只有户部得利,他们才愿意全力支持,也只有户部能够有足够多的利益,他们才会竭力保证互市的正常交易,谁要敢使绊子,就是跟陛下和户部一起作对,不用皇爷出手,户部自己就会撕烂他们的嘴。” 朱祁钰颔首道:“不错,如沈翼所说,互市涉及到众多衙门,上到户部的税务,兵部调兵保护,工部营建市场,下到各地方官员衙门的配合。” “这其中的关节,你们若是自己一环环去打通,不知要耗费多少心力,但是这件事情如果户部是最大的得利者,那么官面上的这些关系走动,他们自会代劳。” “甚至于,如果需要的话,户部甚至会跟兵部商议,在你们运输货物的过程当中,也派兵保护。” “没有了这些掣肘,皇店只需要安安心心的做生意就是了,互市既然是垄断交易,那么自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皇店要做的,不过是大宗买进,然后运到边境售出,耗些人力物力而已,从这个角度来说,其实户部才是吃亏的。” 听了这番解释,舒良和王诚二人,才算是真正的把心中的一丝丝不悦给放了下来,心悦诚服道。 “皇爷英明,这么算来,其实户部要是直接经营互市,才是得利最大的,但是这些老大人们既放不下面子,便只能叫皇爷的皇店得了利。” 倒是王诚觉得有几分奇怪,开口问道。 “既然您早就打算跟户部分润利益,那一开始的时候,皇爷您还对互市之事,故意遮遮掩掩的,是因为……” 朱祁钰笑了笑,道。 “自己一点点争取到的东西,总是会分外珍惜,竭力保护,不是吗?” 二人顿时恍然。 朱祁钰又吩咐了几句,便让他二人退下了。 互市的事情,怎么也要等到年后,才能正式启动了。 有这一百多万两的收入当饵,推动朝议的事情,沈翼自然会想法子,朱祁钰也可以暂时放下。 那么接下来,就是京中的这帮宗室了…… 正文卷 第二百六十章:镇南王上门 京师东城,一处三进的院落当中,门前是两个气派的石狮子,上头写着“舒府”两个大字,笔力遒劲,彰显着主人家的风范。 如今已经快到了中午时分,但是这宅子却中门大开,一人身着普通的锦袍,带着一干府中下人,在门前迎候着。 这不是别人,正是东厂提督太监,舒良! 作为大明最为繁华的都城,京师向来有东贵西富,南贱北贫的说法。 京师里头衙门多,基本都聚集在西城。 老大人们为了上衙方便,购置宅院也大多都在西城,勋贵们也是如此。 这就导致西城住的都是些达官贵人。 东城这边,则是因为接连漕运码头,交通便利,所以深受商人的喜欢。 同时,因为商人的聚集,东城也是各种铺子的集结地,最是繁华不过。 照理来说,舒良如今执掌着东厂,也算是权重一方,有资格在西城购置宅院。 可是实际上,历代的东厂提督,包括其他有资格在宫外置办宅子的内宦,基本都住在东城。 不为别的,就是因为西城的宅院,大多都已经被朝中大臣占据,老大人们可不愿意跟宦官为伍。 是以,这宅子虽然是锦衣卫指挥使卢忠受天子的指派代为购置的,但是还是买到了东城。 不过这也有好处,那就是东城这一片,也没有舒良需要笑脸相迎的人。 他也不愿意天天在那些文官面前赔笑脸! 不过今天却不一样。 舒良特意推掉了差事,站在府门前迎接,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但是他却丝毫都没有不耐的意思。 惹得周围的住着的一帮商贾,三三两两的站在远处,猜测着究竟是何等样人,能让权势显赫的东厂厂公如此迎候。 他们很快就有了答案。 远处,一队浩大的仪仗缓缓而来,头前举着的大旗,上头写着“镇南王”三个大字。 不多时,仪仗停在了舒府的门前,舒良长长一揖,拱手道。 “见过王爷。” 胖胖的镇南王被仆婢搀扶着,从马车上下来,脸上带着惯常的笑意,道。 “让舒公公久等了,本王一早就出发了,却不曾想,临近年节,京师繁华人多,路上耽搁了片刻,舒公公不必多礼。” 说着,这位胖王爷热情的扶着舒良的手臂,将他的身子直了起来。 舒良这才抬眼一瞧,发现这位胖王爷的身后,跟着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人,丰神如玉,温文尔雅。 不是别人,正是那天舒良在城门口见到的,跟着岷王的青年人。 见舒良将目光放过来,那人微微颔首,身子微微一躬,拱了拱手,道。 “见过舒公公。” 舒良迟疑着转过头,镇南王依旧笑呵呵的道。 “这是本王的世子,名唤音埑。” 闻言,舒良连忙闪过一旁,连声道。 “原来是世子爷当面,咱家不过是天家奴婢,何敢当世子爷的礼?” 青年人朱音埑放下手,开口道。 “公公不必介怀,我今日随父王前来,是替两位叔叔赔礼,自当礼数周到,公公既是陛下钦命的东厂提督,自然和寻常内侍不同,当的起礼。” 舒良苦笑一声,道。 “王爷,世子爷,你们真是太客气了,今日二位能够光临咱家这别院,寒舍已是蓬荜生辉,咱家何敢如此托大?” “府中已备好了宴席,二位快快请进。” 将两人迎进了府中,舒良面上和善笑容,心中却暗暗警惕起来。 自从那日城门之事发生之后,舒良便知道,这位看着胖乎乎的镇南王,不是个容易对付的角色。 刚刚在府门外的表现,更加让他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说到底,他舒良不过是个内宦而已。 那天在城门口,是因为代表天子而来,所以他坦然受了镇南王的礼。 但是今日,他却是以私人的身份宴请镇南王。 就像舒良自己所说的,哪怕是东厂提督,也不过就是天子家奴。 身份摆在那,合该是他向镇南王父子行礼才对。 然而事实却是,镇南王受了他的礼,他却受了镇南王这位王世子的礼。 这不合规矩,但是毋庸置疑,会让舒良这种内宦,感受到被尊重的感觉。 对于这位王世子的行为,镇南王没有表示丝毫的不满,说明必然是事前商量过的。 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这父子二人,能够这般不计较身份地位,可见必然是有自己的目的。 前厅当中,宴席已经备好,歌舞也准备齐整。 各自落座之后,一道道精美的菜式流水般的呈上,奏乐和歌舞都随之而起。 舒良又寒暄了几句,敬了杯酒,方问道。 “那日在城门口,王爷本说让世子前来,咱家当时已经觉得十分不妥,却不曾想,今日王爷竟纡尊降贵,亲自前来,着实是折煞咱家了。” 镇南王将酒饮下,胖乎乎的脸上依旧带着笑,摆手道。 “舒公公客气了,城门之事,是本王那两个混账弟弟不懂事,冲撞了舒公公,这些日子,本王一直甚为不安。” “故而,今日方才前来登门赔礼。” 说着,他使了个眼神,旁边的随从便带着人,将一份礼单摆在了舒良的眼前。 舒良打眼一瞧,里头有上好的丝绸,古画,可都是价值不菲之物,连忙推辞道。 “这咱家可不敢收,今日王爷肯登门,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岂敢再不识好歹?” 话虽如此,舒良却没将那礼单还回去。 胖王爷脸上的笑意越发浓厚,连声道。 “一点心意而已,舒公公不必推辞。” 说着,叹了口气,道。 “话说回来,那日公公说,回宫之后,会将事情如实禀明皇上,不知皇上那边,是个什么态度,公公可否透露一二?” 舒良想了想,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 “不知王爷心里头,希望皇爷如何处置呢?” 镇南王愣了愣,随即便笑着道。 “说出来倒有几分不好意思,毕竟是自家亲族,本王肯定是希望能够大事化小,不过他们二人本就跋扈,如今惹了不该惹的人,就算是略受薄惩,也是该的。” 品了品这话中的意思,舒良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搁下手里的杯子,摇了摇头,道。 “这,恐怕要让王爷失望了,皇爷说了,区区小事,不值当他老人家下旨,赏了咱家手底下的内侍些伤药,这事情便过去了。” 一旁的镇南王神色一滞,显然是有些失望,不过他很快就掩饰了过去,道。 “舒公公说笑了,这是好事,本王高兴都来不及,有什么可失望的。” 倒是一旁的镇南王世子轻声开口,道。 “的确是好事,不过也可看出,陛下还是爱重舒公公的,区区一个内侍受伤,能得陛下垂问,必是看了舒公公的面子。” “宫里的伤药是最好的,想必舒公公手底下那位受伤的内侍,也能好的快些。” 这话看似是对舒良说的,但是实际上,这位世子爷说话的时候,却一直都瞟着自家的老父亲…… 正文卷 第二百六十一章:越傻越蹦跶 ,皇兄何故造反? 舒缓的悦耳声中,舒良挑了挑眉,他本以为似镇南王这面慈心狠的角色,已经够难对付了。 却没曾想,冒出来个青出于蓝的。 以他的眼力,自能看得出来,这镇南王表面上一副长兄如父的姿态,但是实际上,只怕巴不得广通王和阳宗王那两个兄弟倒霉。 因此,舒良才特意将事情说的轻描淡写。 但是即便如此,却仍是一下子就被这位王世子抓住了重点。 既然天子赐了伤药,说明舒良在天子面前还是受信任的。 这般大珰无故被打,天子心中必定不满。 只不过,因为没闹出什么大事来,天子也不方便直接申斥,只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已。 胖胖的镇南王也反应了过来,举起杯道。 “对,对,终究是冒犯了舒公公,不然区区一个小内侍,哪能劳动陛下垂问,看来公公在陛下面前,份量可是不轻。” 舒良举杯迎合,面上却是谦虚,道。 “王爷过誉了,不过是替皇爷办事,多几分尽心罢了。” 虽是谦辞,却未否认他在天子面前得宠的事实。 于是,镇南王心中便有了数,不再提起此事,转而谈起了京城的轶事和家乡的风物。 酒过三巡,气氛也逐渐热烈起来,镇南王似是不经意的道。 “说出来也不怕公公笑话,我虽然是个郡王,可做起来却难的很,实在不如公公在京中执掌东厂,威风赫赫,逍遥自在啊。” 舒良本有几分醉意,闻言却是心中一动,灵台多了几分清明,摆手道。 “王爷这是什么话,咱家不过是低微身残之辈,王爷天潢贵胄,和咱家云泥之别,岂敢相提并论?” 不过他到底也是识情知趣之辈,谦辞几句,便接着镇南王的话头往下问道。 “话说回来,王爷如今已是岷王府世子,老王爷年事已高,据说已经将岷王府一应事务都交给了王爷打理,王爷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何谈作难一说?” 胖王爷搁下杯盏,叹了口气,却没说话。 倒是他身旁的那位王世子有些愤愤不平,开口道。 “虽说身为晚辈,不该擅自谈论长辈之事,但是,想来舒公公对于这些事情,也知晓一些,我那两个叔叔,着实是荒唐的紧,他们……” “音埑!” 话未说完,一道断喝声便响起,舒良望过去,却见镇南王脸色颇不好看,胖胖的脸沉着,竟多了几分威严之色,对着那位王世子轻声呵斥道。 “你还知道长辈之事不该擅自谈论?教导过你多少次了,安心读书,莫问窗外之事,将本王的话都当耳旁风吗?” 很显然,这位镇南王在外虽然天天笑呵呵的,但是在府中还是甚为严厉的。 他一生气,那位王世子立刻低头认错,道。 “父王息怒,是儿子失言,回府之后,自会去领罚。” 镇南王轻哼一声,脸上的这抹威严很快消逝过去,恢复了一贯的平和,带着几分无奈,朝着舒良拱手道。 “本王教导无方,让公公看笑话了。” 舒良静静的看完这父子俩的表演,见得该他上场,也不砸场子,顺水推舟道。 “王爷过于苛责了,世子也是关心父亲,孝心一片,何必如此重责?” 说着,同样似是不经意的问道。 “按理来说,这事情不该咱家过问,不过,如今京中宗室众多,闹出个什么事情来,总是不好的,世子方才说,那两位荒唐,难不成是除了城门口那件事,又闹出了什么乱子?” 镇南王张了张口,神情之间有些挣扎,踌躇半刻,方长长叹了口气,道。 “些许陈年旧事,还是不污了公公的耳了,本王如今只希望,那两个混账东西,能够看着如今是天子脚下,安分些吧。” 看着镇南王这副欲说还休的样子,舒良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再问。 他要是想说,自然会说的,如今这副姿态,只怕是顾忌身份,不好明说,想要引舒良去查而已。 毕竟,这位镇南王在外人的面前,可一直都是一副仁慈长兄的风范。 不过,他怎么确定,自己就真的会去查呢? 带着这份疑惑,舒良开口道。 “既是陈年旧事,想来也过去许久了,王爷既然不方便说,咱家也就不打听了。” 镇南王没说话,倒是沉默许久的王世子又忍不住说道。 “父王,事到如今,您又何必再替他二人遮掩?如今宗亲大臣,皆在京师,这件事情要是真的闹大了,损伤的是皇家颜面,说不定要牵连整个岷王府啊!” “音埑,不可胡言!” 胖王爷脸色又沉了沉,但是这一次,却没有方才那般坚决。 虽然明知道,他们是做给自己看的,但是舒良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问道。 “王爷,恕咱家无礼,宗室之事,本非咱家该过问的,但是咱家替皇上执掌东厂,若是有人想要在天子脚下闹事,说不得,咱家可就得干预一番了。” 说着,舒良转向一旁的王世子朱音埑,道。 “世子爷是明理之人,知晓轻重,京城如今宗室众多,可不敢闹出什么事端,世子爷若知道什么隐情,不妨直言,咱家洗耳恭听。” 朱音埑看了父亲一眼,见后者虽然沉着脸色,但是却没有再开口反对,方道。 “不瞒舒公公,这事情原是岷王府的家事。” “想来公公在城门口也看到了,我那两位叔叔,对于我父王的成见相当之大。” “这些年来,因为爷爷年事已高,父王代掌岷王府的事务,因此,他们便将爷爷削减他们宗禄的事情,都怪到了父亲身上。” “因为此事,他们不惜将爷爷已故的妾室苏氏拿出来说事,意图颠倒黑白,攀诬父亲逼死庶母,好借此夺走岷王府的大权。” “父亲顾及着兄弟之情,一直不愿意跟他们太过计较,但是不曾想,他们却得寸进尺,一再相逼。” “这次进京,虽然才不过数日,他们却已经暗中拜访了多家府邸。” “父王深恐他们在这等紧要时候,闹出什么乱子,伤及皇家颜面,但却又顾及兄弟之情,不忍在内情未明之时,对他二人做些什么,因此方有了今日踌躇之举。” 岷王府的家事,舒良自然是知道的,还是天子亲自告诉他的。 只不过其中内情究竟如何,却不得而知。 朱音埑说完,回身对着镇南王跪下,道。 “父王,儿子情知,这番话冒犯了两位叔叔,有违父王的教导,回府之后,儿子会自行闭门思过,恳请父王莫要动怒伤身。” 胖胖的王爷叹了口气,神色有些萧索,摆手道。 “起来吧,你也是一片孝心。” 说着,勉强朝着舒良笑了笑,道。 “舒公公,这件事情牵涉重大,而且内情未明,小孩子胡言乱语,还请公公不要放在心上。” 然而舒良却摇了摇头,道。 “王爷此言差矣,此事既牵涉重大,咱家更得上心几分,不然如世子爷所言,真正闹出什么乱子,可是让皇家在所有宗室面前丢人。” 略停了停,舒良眯起眼睛,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问道。 “世子爷方才说,那两位王爷,进京数日拜访了不少府邸,不知道,究竟是哪些家呢?” 正文卷 第二百六十二章:焦驸马的忧虑 作为大明仅存的六座国公府邸之一,英国公府自然是底蕴深厚,气韵非凡。 不过,自从老英国公张辅死后,为了英国公的爵位,府中着实乱了一阵子。 所幸,最后府中的二爷三爷出面上奏朝廷,以长房长子张忠身患有疾为由,最终将爵位归到了长房二子张懋手中。 不过因为这位新任的国公爷,如今才八岁,因此,英国公府的一应事务,都由他两个叔叔做主。 按理来说,从论年纪,这做主的本该是二房的张輗,但是实际上并非如此。 将爵位传给张懋这个幼子,是张辅在生前早就决定好的。 老公爷年近六旬才得了这个幼子,自然是要考虑,一旦自己先去之后,幼子尚未长成,该由谁替他来挑起英国公府的大梁。 他选的是三房的张軏! 一方面是因为张軏本身有军功在身,曾参与麓川之战及平定苗乱之役,更容易在五军都督府站稳脚跟。 另一方面,也是防着张懋日后被谋夺爵位。 三房毕竟是三房,就算是老公爷去了,张軏拿到英国公府的大权,他若想要图谋爵位,还要先解决掉二房,难度太大。 出于这些考虑,老公爷在安排的时候,直接将张軏安排到了五军都督府,而将张輗安排进了京卫指挥使司。 果不其然,土木一役,老公爷不幸罹难。 张軏凭借着在五军都督府和其他勋贵府邸打下的交情,理所当然的继承了英国公府的政治遗产,出面稳定住了局面。 不仅如此,这位三爷还哄得自己的二哥团团转,让张輗对于他来执掌国公府一事,没有一点意见,可见其手段之高明。 太阳斜斜的过了半空,开始往西边滑下。 英国公府的后院当中,张輗来不及换下官服,在仆婢的引领下,快步来到一处暖阁当中。 推开门一瞧,自家三弟和另外一人相对而坐,案上的茶盏都已经凉了,显然是等候有一段时间了。 吩咐人将外头守好,张輗大踏步的走进去,道。 “三弟,驸马爷,你们这么着急将我叫回来,可是出什么事情了” 暖阁之中,和张軏相对而坐的,不是别人,正是已经被闲置许久的驸马都尉,焦敬。 张軏没说话,起身引着张輗坐下,方将目光放到了一焦敬身上,道。 “驸马爷,有什么事情,现在可以说了吧?” 别人不知道,但是张輗却是知道的。 这位驸马爷,看似如今无职一身轻,可实际上,他却是勋戚和宫里联系的重要人物。 当初,李贤带着一帮降将勋戚,趁着英国公府爵位未定,暗中跟郕王勾勾搭搭,靠上了如今这位天子的大腿。 连带着宫里的上圣皇太后娘娘,也跟着对勋戚们疏远了不少。 靖难一脉,向来和降将一脉之间的隔阂很深,并不单单是相互看不顺眼这么简单。 今上看重靖难一脉,一次为他们谋了两个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之位,还拿走了京营。 这些,原本可都是英国公府的势力范围。 更不要提,如今还还硬生生的扶起了一位国公爷。 勋戚内部的斗争,丝毫都不比文臣那边要弱。 靖难一脉的崛起,实际上就是在侵夺英国公府的权柄。 因此要夺回这些权柄,他们只能依靠宫中的上圣皇太后,以及如今还在迤北的太上皇陛下。 但是因为那场大朝会时,李贤等人的反水,宫中的上圣皇太后对于勋戚已经产生了怀疑。 正是这位焦驸马,利用自己太上皇亲信的身份,在上圣皇太后面前说和,才促成了内外的合作。 自那以后,这位驸马爷,也就和金英一样,成了在双方中间牵线搭桥的人物。 见人都到齐了,焦敬四下打量了一番,便开口道。 “今日我过来,是有两桩事情。” “头一桩,是今后和宫中的往来,我不能再负责了,金英被送去南京之后,我进宫太过频繁,恐被人瞧出了破绽。” 说着,焦敬的眉头皱起,神情有些不安,道。 “东厂的事情,虽然杨善说,没审出什么东西来人就死了,但是我派人去附近的几个乱葬岗都找了,都没有踪迹,舒良这话是真是假,怕是要再查探一番。” “还有上一回廷鞠,锦衣卫虽然说是提前知会了兵部,才派人追踪的石璞,但是这件事情,我们埋在锦衣卫里的人,却提前没有消息。” “所以我觉得,锦衣卫说不准也和东厂一样,已经彻底被那位握在手里了。” “有这两大利器在手,我们之后的行动,务必要更加小心谨慎。” 张軏点了点头,道。 “不错,宫里这位可不是好对付的,尤其是东厂,无孔不入,虽然说我们已经做了准备,但是还是小心为上。” 说着,张軏叹了口气,道:“可惜了金公公,没有了他,圣母手头一时也就没了内外联络的内宦可用,你毕竟是外戚,进宫太频繁,的确容易惹眼。” 焦敬眉宇间闪过一丝愁色,道:“二爷说的是,不过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找个人来接替我。” 略停了停,焦敬转向了一旁的张輗,问道。 “三爷,你那边的进展怎么样了?” 张輗闻言,摇了摇头。 他如今在京卫指挥使司任职,也算是和宫禁打交道的。 虽然进不得内宫,但是也能时常接触到一些宫女宦官,因此,他也在尝试拉拢这些人,替他们传递消息。 叹了口气,张輗道。 “这件事情不太好办,圣母原本属意曹吉祥,打算让他假意投靠成敬,可是没曾想,那位这么心狠手辣,就因为曹吉祥跟王振的那么点牵连,就给他按上了一个谋反的罪名。” “金公公去后,宫里能够自由出入的高阶内宦,基本上都是景阳宫那边一手提拔起来的,我不敢贸然拉拢。” “一些能够定期出入宫禁采买的内宦,我倒是尝试拉拢了些,但是时日太短,他们还不够可信,万一把事情交给他们,然后反水就完了。” “这件事情,需要时间,等时间久了,他们有些个把柄握在我们手里,才敢信任他们,所以一时之间,我这边是没什么人手可用。” “这……” 焦敬也感到十分棘手。 虽然如今上圣皇太后退居深宫,将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教养太子的身上。 但是毋庸置疑的是,他们要谋划迎回太上皇,很多事情,都需得知会,甚至是取得这位太后娘娘的同意才行。 毕竟,他们需要借她老人家的旗号,才能在外朝活动的开。 可是如今,金英去了南京,焦敬身为外戚,频繁入宫又太过惹眼,这内外消息传递之事,就成了麻烦。 正文卷 第二百六十三章:暗流涌动 , 英国公府的暖阁内,张輗和焦敬二人皆是愁眉不展,最终将目光放在了三房的张軏身上。 先英国公去后,英国公府的大小事务,都是这位三爷在做主,投靠上圣皇太后的决定,也是他做的。 如今这种局面,自然也得他来拿主意。 张軏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听了自家二哥和焦敬的这番描述,略一沉吟,便道。 “二哥这边,渗透还是要继续的,除了郕王府出身的,还有景阳宫直接提拔起来的那几个大太监,其余宫中如今掌事的宦官,尽量拉拢,不必吝惜财货,就算不能彻底为我们所用,用来打探宫里的消息,也是有用的。” “至于宫中传递消息的事情,我没记错的话,之前圣母提过,宫里头常有宫女宦官,会私下里贿赂侍卫出宫,然后送些财物给外头的家人。” “二哥,你在京卫指挥使司当值,可以想办法跟圣母联络一番,让她帮忙查一查哪些人会私下夹带,查到之后,拿捏着他们的把柄,许以重利,让他们帮我们传递些日常消息,应该不成问题。” 张輗想了想,便点头道。 “这不是什么难事,圣母如今在宫中,还是有一些人手的,她老人家毕竟掌控六宫多年,查些私自内外夹带的宫女,应该不难。” 然而焦敬却仍旧有些忧虑,道。 “三爷的这个法子,倒是可以支撑一时,不过这些宫女私下夹带,风险不低,我们所谋的事情,若是被发现,可不是小事,三爷可有更稳妥些的法子?” 张軏轻轻抿了口茶,眉头绞在一块,片刻之后方道。 “驸马说的有理,这些人本就是私自夹带,万一被发现,很容易泄露消息,所以,凭他们只能维持日常的联络,传递些平安与否的简单消息。” “真正紧要的消息,还是须得有我们信得过的人,亲自来内外传递为好。” “焦驸马你既然不方便内外出入,那么此事,就交给薛恒来做吧!” “薛恒?” 焦敬先是有些疑惑,旋即便明白了过来,迟疑道。 “三爷的意思,是让常德长公主出面?” 薛恒出身阳武侯府,是如今的阳武侯薛诜的叔叔。 正统五年,薛恒被选为驸马都尉,尚常德长公主。 而这常德长公主不是别人,正是太上皇一母同胞的姐姐,上圣皇太后的亲女儿。 焦敬毕竟是外戚,他的妻子是仁宗之女庆都大长公主,但是不幸的是,庆都大长公主在正统五年,就去世了。 正因于此,焦敬才担心自己这些日子频繁进宫,会惹人非议。 张軏点了点头,道。 “不错,事到如今,也只有常德长公主,才能名正言顺的定期入宫觐见,毕竟,上圣皇太后如今只这一个女儿在京,多召见几次,也不会引人怀疑。” 焦敬终于放心下来,颔首道。 “既然如此,那我一会便跑一趟阳武侯府,和薛恒分说此事。” “刚好,最近端静皇后那边,据说身子不大好,因为日日担忧太上皇,眼睛似乎有些毛病。” “借这个由头,我带着薛恒和常德长公主入宫探望一番,在上圣皇太后面前,将此事交接出去。” 事情总算是敲定下来,但是,一旁的张輗却皱着眉头,有些不满,道。 “焦驸马,你应该知道,最近东厂和锦衣卫盯京卫指挥使司,可是紧得很,我这突然离开衙门,必然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你这么着急的叫我回来,不会只为了这么一件不甚紧急的事情吧?” 要知道,宫中内外联络的问题,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虽然这是件要紧之事,但也没紧急到一时半刻之间,就必须要出个法子。 因此,张二爷对于把他从当值的衙门叫回来的焦敬,不免产生了一丝不满。 不过这回,焦敬还没说话,一旁的张軏便道。 “二哥莫急,遣人去叫你,是我的意思,今天焦驸马过来,商议内外联络之事,只是捎带着,真正的事情,是和最近入京的宗室有关。” 张輗皱眉,有些疑惑,问道。 “宗室?那帮酒囊饭袋,又闹出什么事了?” 他倒是知道,最近大批的宗室都进了京城。 对于如今这位天子让宗室进京的目的,他们倒也推测过,不外乎是为了在宗室们面前刷一刷存在感,让他们认可如今这位的正统性。 不过,虽然很多的宗室,在地方上张扬跋扈。 但是据张輗所知,他们进了京城之后,还是很安分的。 毕竟,老朱家接连好几代天子,对于削减宗室爵位的热情可都高涨的很。 他们可不想一个不小心,让自家成为被丢去凤阳的倒霉鬼。 张軏看了一眼焦敬,道。 “这个消息,是驸马爷带来的,还是你说吧。” 焦敬点了点头,转向张輗,道。 “不知道二爷可知晓,前些日子,岷王爷进京时,在城门口发生的事情?” 张輗没怎么犹豫,便颔首道。 “当然知道,当时城门处围了不少百姓,虽然隔得远远的,但是这种事情,在京城当中传的当然是快的很。” “据说,岷王爷那四个儿子,在城门口吵得不可开交,广通王甚至对镇南王大打出手,还伤了前去迎接的东厂提督舒良。” 说着,张輗嘴角扯起一丝嘲讽的笑容,不屑道。 “话说回来,岷王府的那一摊子事儿,可真够恶心的,就差把兄弟阋墙这四个字,摆到明面上了!” 相对于普通的百姓,勋戚之家,实际上更加讲究长幼尊卑,兄友弟恭。 毕竟,一个家族想要兴旺,就不能长久的内斗下去。 英国公府三兄弟,虽然也会有些小摩擦和矛盾,但是因为张辅这个大哥权威深重,反而让他们相处的颇为平和。 因此,对于这种把人丢到城门口的行为,张輗是相当的瞧不起的。 “不过,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听了张輗的话,焦敬苦笑一声,道。 “二爷,不是就差摆到明面上来了,而是已经摆到明面上来了!” 在张輗疑惑的表情当中,焦敬继续道。 “不瞒二爷,那广通王和阳宗王这回进京,之所以会在城门口,和镇南王这么激烈的冲突,并非是他们二人冲动而为。” “老夫也是昨日才得知,他二人手中已经拿到了详实的证据,如今正在联络朝臣,打算在正旦大宴上,当着宗室群臣的面,状告镇南王贿赂使臣,诬害长兄,谋夺岷王府世子之位的罪名,为他们兄弟二人的母亲苏氏报仇!” 正文卷 第二百六十四章:契机 听了焦敬的话,张輗顿时一惊。 正旦大宴他是知道的,天子这次召集众宗室进京,其中之一的目的,就是树立自己在宗室心中的正统性。 因此,大朝会上的朝拜和宴会,是必不可少的。 这件事情,礼部已经筹备了许久了。 不过他却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在这种场合闹事。 皱着眉头,张輗道。 “这两个人可真是胆大包天,正旦大宴,不仅是宗室,文武百官也都在,要真是他们俩当众状告兄长,那这岷王府的脸,可算是彻底丢尽了。” 张軏也冷笑一声,道。 “何止是岷王府的脸,皇位上这位的脸,只怕也要丢的干干净净,毕竟,宗室之事和皇家息息相关,闹出这等丑事,无论如何,他这个天子的脸上,都没什么光彩。” 张輗点了点头,这倒是真的,不过…… “据说,他们不是打算拿已故的苏氏做文章吗?” 这两个人在京城之中,天子脚下,大摇大摆的出入朝廷大臣的府邸,不惹人注意才是不正常的。 张輗也有自己的消息来源,自然也对他们的目的有所耳闻。 不过,焦敬所说的,似乎和他的消息有些不同。 闻言,张軏道:“那是他们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二哥,这广通王和阳宗王二人,可并非是看上去那么莽撞无谋。” 焦敬也道:“不错,二爷,这两人只是打着要状告镇南王逼死庶母的由头,实际上,他们真正要告的,是前岷王世子,朱徽焲一事。” 张輗看了一眼焦敬和自家三弟,迟疑着道。 “光是这件事情,三弟和驸马爷,想必用不着这么着急的将我叫回来,你们这么做,难不成是打算插手此事?” 张軏点了点头,并不遮掩,坦率的道。 “不错,我和驸马商议过了,打算助他们二人一臂之力。” 张輗有些不解,道。 “三弟,你没发烧吧,竟然要帮那两个臭名昭著的家伙?” 广通王和阳宗王这两个人,可没什么好名声。 虽然算不上恶贯满盈,但是他们在岷王府干出的一系列荒唐事,在朝廷上下,也早就被当做谈资闲话,传的沸沸扬扬。 朝中大多数的宗室勋贵大臣,对于这两个人都没有什么好感。 何况,这一次他们要闹的,是正旦大宴! 这等场合,闹出这种丑事,且不说皇帝会如何震怒,就是朝廷上下的朝臣,也会觉得他们不识大体。 所以张輗实在想不明白,自家这个一直算无遗策的三弟,到底发的什么疯,要给这两个人当助力。 张軏摇了摇头,开口道。 “二哥放心,我清醒得很,正因为我很清醒,所以才不能放过,如此绝佳的机会啊!” 张輗越发的迷惑了,他本来就不擅长想这些事情,所以才将英国公府交给了张軏,如今这么一说,他更觉得想不明白了,直接了当的便问。 “三弟,你别卖关子了,快说清楚。” 张軏有些哭笑不得,他这个二哥,就是个急性子。 沉吟片刻,他反问道。 “二哥,你还记得,驸马刚刚说的,他们打算拿什么罪名,来状告镇南王吗?” 张輗下意识的回答道:“不是说,是什么贿赂使臣,诬害长兄……” 话说了一半,他也觉出一丝味道来了。 岷王府的事情,他之前也知道一些。 如今的这位镇南王,并不是岷王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只不过是嫡二子。 他之所以能够成为新的王世子,原因就是当初,他的那位大哥,不知道发的什么疯,要那已故仁庙做文章,诬陷这位镇南王。 结果到最后,反倒将自己搭了进去。 这桩事情,在当初的朝廷当中,可谓是一桩笑谈。 但是,也有人怀疑,这其中有人动过手脚。 不过,成王败寇,这位王世子自己没本事,别人也就将此事当个谈资看罢了。 可是如今,广通王和阳宗王又将这件事情翻了出来,难不成是? 看着张輗已经隐约明白过来的神色,张軏笑道。 “二哥想来是明白其中关节了,广通王和阳宗王二人,与镇南王有杀母之仇,他们二人做梦都想把镇南王拉下马。” “正因于此,他们这些年都在查当年的情形,没曾想,真叫他们查出了些实证。” 说着,张軏的口气有些意味深长,道。 “二哥,这案子要是翻了过来,那么镇南王身为次子,为夺岷王世子之位,谋害嫡长兄的罪名,对我们来说,不可谓不是一次契机啊!” 要知道,他们一直图谋的,是要先将在迤北的太上皇迎回。 但是这件事情,又不能贸然提起。 倒不是他们怕皇位上这位对他们有什么意见。 到了如今,种种迹象已经表明,对于他们的行动,宫里已经有所察觉。 但是张軏也并不害怕。 至少到现在为止,迎回太上皇在朝中,并不是什么罪名,相反的,它还是一种政治正确。 虽然土木一役,让朝野上下对于太上皇多有不满,但是人君就是人君。 不管太上皇做过什么,他依旧是大明的君王。 有这层身份在,没有人敢在明面上反对迎回,就连如今皇位上那位也不行。 毕竟,从尊卑上下来说,太上皇是他的兄长,一旦明着反对从迤北救回太上皇,便是失德不悌! 所以,就算是宫里知道,他们想要迎回太上皇,也不可能真的以此为借口,对他们做些什么。 英国公府的底蕴,可不是这么轻轻松松就能被动摇的。 张軏真正一直在发愁的,是这个契机难找。 宫里这位,现在摆明了就是要对太上皇的事情冷处理,不说迎回,也不说不迎。 恐怕就打着日子久了,太上皇在迤北出点什么事情的主意。 而且,更让张軏不安的是。 最近这段时间,户部的沈翼很不安分,四处的联络朝臣,据说是在图谋开放互市。 就张軏得到的消息来看,户部那边,是倾向于对脱脱不花开放的。 毕竟,在瓦剌一战当中,脱脱不花对大明表示出了相当的诚意。 但是如此一来,太上皇必然会被陷于险境当中。 也先和脱脱不花是死敌,尤其是这一战当中,脱脱不花在也先背后捅了一刀,直接导致了也先的落败。 据兵部这些日子传来的消息,草原上这些日子,也不太平。 张軏十分担心,互市的事情,会成为脱脱不花和也先彻底翻脸的导火索。 一旦真的发展到这个地步,那么在大明已经和脱脱不花结成盟友的情况下,也先的最后一层顾虑也会消失。 恐怕他真的会对太上皇痛下杀手! 所以张軏这些日子,一直非常焦虑,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等了。 每多过一天,太上皇的处境就危险一分。 但是若要在朝中贸然提起此事,也不是什么好办法,到时候宫里那位随便派两个人过去,说不定还会起到反效果。 这件事情要做,就要在朝野上下掀起足够的风浪。 当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这件事情的时候,宫里那位才会迫于压力,真正派出足够有诚意的队伍,去迎回太上皇。 而现在,广通王二人的事情,在张軏看来,就是一次绝好的契机。 次子图谋王位,谋害长兄。 这种情况,和如今天家的局面何其相似? 一旦这件案子翻过来,坐实了镇南王的罪名,那么朝野上下,自然就会联想到。 宗室之中会有这种事情,那么如今这位天子,是否也和镇南王一样,在为了皇位,而刻意的在谋害兄长。 到时候,只要稍加运作,在朝野上下的压力面前,为了自证清白,天子也不得不将太上皇迎回! 张輗也明白了过来,眼神放光,道。 “不错,三弟,还是你考虑的周全,既然如此,需要我做什么?” 张軏往前俯了俯身子,对焦敬和张輗道。 “我的打算是……” 正文卷 第二百六十五章:济哥的病 距离年节越来越近,宫中也弥漫着一股喜庆的氛围,除了日常的吃食用度都丰富了不少。 寻常在各殿走动的宫女内侍们,也都得了赏赐,换上了新衣裳,看着精精神神的。 乾清宫中早早的掌起了灯,朱祁钰懒懒的靠在坐榻上,穿着一身舒适的宽袖过肩龙纹燕居服。 身旁是温暖的手炉,手里拿着一本《皇明祖训》,有一眼没一眼的看着。 窗外飘起了零星的小雪,朱祁钰心中却有些忧虑。 他刚从杭氏那回来,这大冷的天,济哥又感染了风寒,他过去的时候,小脸烧的通红,看起来惹人怜爱的紧。 宫里现在的孩子不少,他那哥哥别的不行,但是妃子多,子嗣也繁盛。 如今在宫中有名号的妃子,就有不下十位。 至于子嗣方面,除了已经被立为太子的朱见深,他还有两子一女。 长女惠庆公主,和朱见深是一母同胞,皆是贵妃周氏所出。 另外两个朱祁镇的庶子,分别是二皇子朱见潾和三皇子朱见湜,皆是宸妃万氏所出。 除此之外,惠妃王氏还怀着一个,据说再有一个月就该临盆了,如果他每记错的话,应该也是一位皇子。 这几个孩子,虽然不能说是一直无病无灾,但是这一个冬天,也没害几次病。 反观朱祁钰这边,慧姐的身子还算健壮,一冬天都没生过病,但是济哥却是一直都病恹恹的。 这次风寒,来的气势汹汹,着实是让朱祁钰心中难安。 要知道,前世的时候,他一直只有济哥一个儿子,自然是十分上心。 他记得清清楚楚,前世济哥虽然身子也不太好,但是却没害过这么厉害的风寒。 重活一世,果然还是有很多事情,都并不会随着原有的轨迹来前进了。 镂空花纹的红木门被悄无声息的推开,兴安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行了个礼,恭敬的侍立在一旁。 朱祁钰瞥了他一眼,揉了揉额头,又有些头疼。 他手里可用的人,还是太少了! 宫中内宦虽多,但是真正能让他放心倚重的,无非也就是那么几个。 如今成敬在管着司礼监,舒良提督着东厂,王诚去管了皇店,张永掌着御马监的腾骧四卫。 这些都是紧要的差事,自然要放上自己的人。 但是如此一来,他的人手就捉襟见肘了。 以致于,他不得不将兴安这个年岁不大的内宦,从坤宁宫调去景阳宫,帮吴太后来管着后宫的一摊子事儿。 收回纷乱的思绪,朱祁钰把目光从手里的书卷上移到兴安身上,问道。 “事情都查清楚了?” 济哥的这场病,来的有些蹊跷,以致于让朱祁钰心中都有些疑惑,所以特意让兴安去查了一番。 如今他既然回来了,想必是有了结果。 兴安在后宫历练了这些日子,明显沉稳了不少,闻言,似是有些踌躇,犹豫片刻,才道。 “皇爷,查是查清楚了,不过,和慈宁宫那边没什么关系,是贵妃宫里的人,没有照顾好小殿下。” 朱祁钰皱了皱眉,却没说话,只是将目光放在兴安的身上,看的后者冷汗直冒。 半晌,朱祁钰搁下手里的书卷,淡淡的道。 “兴安,你长本事了,连朕都敢欺瞒?” 从在郕王府的时候,兴安就服侍着他了,对于前者的脾气秉性,朱祁钰自然是熟悉的很。 他现下这副口气,明显就是有些心虚。 对于兴安的忠心,朱祁钰是没有质疑的。 但是他也清楚的是,忠心并不代表,兴安就不会欺瞒于他。 兴安头上冷汗直冒,立刻就跪倒在地上,道。 “皇爷恕罪,不是奴婢有意欺瞒您,实在是……是……” 眼瞧着兴安依旧是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朱祁钰也感到有些奇怪。 他原本猜测,济哥的病如此蹊跷,说不定和孙太后有关,但是兴安却否认了这一点。 这种大事上,他是不敢妄言的。 当然,他隐瞒了一些东西,也是肯定的。 让朱祁钰感到奇怪的是,他都已经点破此事了,兴安还是不敢说出来。 难不成…… 朱祁钰皱了皱眉,问道:“是母妃不让你说?” 如今的宫中,能够压得住兴安,让他如此表现的,除了朱祁钰本人,也就只剩下吴太后了。 别的人,包括汪氏在内,就算能让兴安听命,也不至于让兴安冒这么大的风险欺瞒他。 兴安乖乖的点了点头,硬着头皮道。 “皇爷,不是奴婢想欺瞒您,而是太后娘娘说,如今京中动荡,不好叫您为了后宫之事分心。” “小殿下的事情,她老人家已经狠狠训斥了贵妃娘娘了,绝不会再出现类似的事情了。” 训斥贵妃? 朱祁钰脸色忽然一沉,他想起来了,刚刚去杭氏宫里的时候,她的确面带泪痕,憔悴的很。 他本以为是杭氏担心济哥的身子,担忧所致,但是现在看来,恐怕没这么简单。 冷哼一声,朱祁钰摆了摆手,让兴安起来,道。 “到底情况如何,如实说,不然的话,朕就亲自去贵妃宫里问!” 兴安一阵为难,最终还是道。 “皇爷,小殿下之所以会生这场病,其实……是累的。” 累的? 朱祁钰望着兴安,等着他的解释。 话开了头,兴安也不再遮掩,组织了一下语言,道。 “事情是这样的,之前您和太后娘娘不是商议着,要在年后开一场选秀,然后借机定下后宫的典制吗。” “如今快要年节了,娘娘也就开始酝酿着筹办这件事情,她老人家这些日子,召了不少诰命夫人进宫,向他们打听京畿附近,品貌才学上佳的女子,预备着年后的选秀。” “可这桩事情,不知怎的就传到了贵妃娘娘宫中,让娘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然后过了没两天,娘娘就开始命人教小殿下背诗,可没曾想,这一个不小心,把小殿下给累着了,这才害了这么一场病。” 到底兴安还是没有明说出来,但是意思已经表达的足够明白了。 无非是争宠而已! 自从朱祁钰醒过来之后,他对于很多人和事,都有了新的看法,相对于的态度,也就发生了些微妙的转变。 前世的时候,他最宠爱的是杭氏,和汪氏这个皇后,却不甚亲近。 但是这一回他登基之后,和汪氏冰释前嫌,关系更胜从前的多。 再加上,有了前车之鉴,他这一段时间都在将养身子,尽量少于房事,所以大多时候,都在坤宁宫和乾清宫歇着,去杭氏的宫里的次数,的确少了许多。 这种当口下,杭氏不免觉得自己受了冷落,再加上吴太后那边,又传来要新选秀女的消息,她自然是要着急。 于是,也就将主意打到了济哥的身上。 济哥虽然体弱,但是早慧,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大约,杭氏是盘算着,让济哥学了背诗,在自己面前表现一番,然后重新夺回圣宠。 这个心思朱祁钰能够理解,但是她做出来的事情…… “胡闹!” 手掌拍在桌案上,发出重重的响声,吓得周围侍奉的一干宫女内侍,都纷纷跪了下来。 朱祁钰起身,在殿中来回踱步,道。 “济哥到如今,都还不满两岁,刚学会说话也不到三个月,这么小的孩子,背什么诗词,杭氏简直是在胡闹!” 兴安也吓得跪在地上,道。 “皇爷息怒,这件事情,太后娘娘已经狠狠申斥了贵妃,并且罚贵妃在正旦之前,都不许踏出宫门一步,闭门思过,另外抄经百遍,以示惩戒。” 朱祁钰这才稍稍平息下怒意,端起案上的茶盏,饮了下去,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些不妥,道。 “摆驾,去景阳宫!” 正文卷 第二百六十六章:朕相信 京师的冬夜很凉,夜色很好。 甬道当中,一阵冷风吹过,让朱祁钰冷静了下来。 他刚才是因为担心济哥,过于生气以致于有些莽撞了。 这个时辰,按照吴氏的习惯,都应该已经歇下了。 有心想要叫住往前走的内侍,却发现銮驾已经到了距离景阳宫不远处。 朱祁钰打眼一瞧,便见到景阳宫中依旧灯火通明。 待得走的近了才发现,青珠早已经带着几个侍奉的人,在宫门口候着了。 青珠穿着一身板正的窄袖女官袍服,丝毫都不像是已经歇下的样子。 眼见着銮驾停下,青珠笑吟吟的屈膝给朱祁钰行礼。 “奴婢给皇上请安。” 朱祁钰从銮驾上下来,心中原本的不满早已经消散而去,探头往里头望了一眼,有点心虚的问道。 “青珠姑姑,这怎么这么晚了,母妃还没歇下?” 青珠侧了侧身子,虚手一引,恭谨的道。 “太后娘娘早就知道您会过来,所以特意等着您呢,皇上随奴婢进来吧。” 说罢,青珠躬了躬身子,抬步就往景阳宫里走。 朱祁钰没奈何,只好跟上。 杭氏的这桩事情,他固然是生气的,但是他还是有分寸的。 如今汪氏将养着身子,六宫是吴氏在代管,她老人家既然已经处置过了,朱祁钰也不至于再跑去杭氏的宫里发脾气。 让他生气的是,这么大的事情,吴氏竟也瞒着他。 不仅她自己瞒着,还不许兴安禀报过来。 所以他这番过来,其实是带着点兴师问罪的意味的。 但是也不知道为啥,真到了这宫门口,眼瞧着吴氏摆好了阵仗等着他来,他又觉得自己有点心虚的不敢进去。 不过来都来了,也不可能回去,想了想,他还是紧走两步,跟上了青珠的步伐。 对于景阳宫,朱祁钰早就熟门熟路了,进了暖阁,一身的寒气顿时散了不少。 吴氏果然没有歇着,不过也不似白天那般穿戴整齐。 穿着一身黛蓝色团风纹鞠衣,坐在榻上,左手拿着一卷佛经,右手捻着一串珠子。 眼瞧着朱祁钰推门进来,吴氏放下手里的佛经,笑着道。 “皇帝来了,坐吧。” 其实也不必吴氏吩咐,朱祁钰刚进门的时候,青珠就已经使唤着人搬了个墩子过来,又张罗着准备茶点。 瞧着吴氏似笑非笑的眼神,朱祁钰有些尴尬,道。 “这么晚了,打搅母妃歇息,是儿子考虑不周,儿子向母妃赔罪。” 吴氏瞥了他一眼,倒是没什么意外的反应,淡淡的道。 “打从兴安从景阳宫被叫走的时候,哀家就知道你一定会往这来,他跟了你这么久,口里有不实之言,焉能瞒得过你。” 一旁的兴安缩了缩脖子,一脸的欲哭无泪。 娘娘您早知道瞒不过,还严令让他不要说…… 眼见吴氏主动提起了此事,朱祁钰也就顺嘴接了过来,道。 “母妃,这次杭氏做的,的确是过了些,济哥才不到两岁,她这个做母亲的,哪能这么折腾孩子,想起来朕就生气。” “您也是,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不遣人跟朕说一声,今儿朕去看济哥的时候,脸都还是烧红的……” 虽然进来之前有几分心虚,但是真的提起这件事情,朱祁钰还是忍不住生气,口气当中也带着一丝埋怨之意。 吴氏收敛了脸色,手里依旧捻着佛珠,轻轻瞥了他一眼,道。 “告诉你了又能怎么着,你还能因为这么点事情把她一个贵妃打进冷宫不成?” 朱祁钰被这一句话给噎住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的确,他就是知道了,也不能真的大动干戈。 说到底,杭氏是潜邸时候就跟着他的妃子,登基之后晋封贵妃,有金印宝册在手的。 别说这么点小事不可能废了她,就算是罚的重了,也得是有名堂才行。 可这杭氏做的事情,又实在让人说不出口。 总不能说,宫里的贵妃娘娘为了争宠,把自己的亲儿子,也是皇帝如今唯一的儿子给折腾病了。 说出来都丢人! 轻轻哼了一声,朱祁钰接过青珠送上来的茶盏,灌了一口,闷声道。 “即便如此,母妃也不该瞒着朕,好歹要让朕知道是怎么回事才是。” 吴氏重新斜靠在榻上,道。 “哀家知道,你心疼济哥,但是后宫里头,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杭氏这次做事的确有些冒失,但也就是个意外,太医说了,好好照顾着,没什么大碍。” “你别忘了,济哥也是她唯一的儿子,论心疼,她不比你差,哀家不告诉你,就是怕你小题大做。” 说着,吴氏瞥了依旧气哼哼的自家儿子,心中叹了口气。 虽然说上回,朱祁钰信誓旦旦的跟她保证,说不会在太子的位子上动心思。 但是她怎会看不出来,自家这个儿子,对于涉及到济哥的事情,都总是会多上心几分。 虽然说济哥是长子,但是在吴氏看来,朱祁钰还年轻,子嗣的事情不用太担心,以后总会有的。 他这么关心济哥,总是让吴氏感觉到有几分不安,总担心他立足不稳的时候,就对东宫动心思。 因此,吴氏才不想让他在这件事情上太过大动干戈,故而让兴安将这件事情的内情隐瞒下来,只禀说是济哥体弱,不小心偶感了风寒。 但是她也清楚,以朱祁钰对济哥的关心程度,这么突然的病症,肯定是要查的。 因此,当兴安被叫走的时候,她就知道会有如今的这一幕了。 而且,除此之外,她还有另一层担心。 沉吟片刻,吴氏手里的珠子拨动的速度快了几分,轻声开口道。 “前番你说,后宫里头要定典制,这是好事情。” “既然要定,那就得有规矩,年后选秀,宫里又要进一批新人,争宠夺位的手段,不是什么新鲜事。” “所谓男主外女主内,你是皇帝,外朝的政务是你说了算,可这宫里的内务,你虽是皇帝,可也不能胡乱插手。” “不然的话,你这典制定了,还不如不定!” 面对吴氏带着一丝训斥之意的话,朱祁钰倒是没有生气,反而轻轻点了点头。 他今天虽然很生气,但是也没再去杭氏那发脾气,而是来了景阳宫,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倒不是说,他这个皇帝,不能管后宫的事情,而是无规矩不成方圆。 他的大部分精力,毕竟都是在外朝。 因此,对于后宫当中的很多事情,他往往了解的都不够全面,贸贸然插手处理,有时候反而会有反效果。 不过,他没明白的是,吴氏忽然这么严肃的跟他说这些干嘛? 似乎是明白朱祁钰的想法,吴氏摇了摇头,道。 “钰哥,你要知道,哀家如今只是代掌这后宫,等过段日子,芸娘的身子大好了,后宫还是要交给她来打理的。” “在哀家这里,你总归是有几分顾忌,不敢放肆的,可今日的事情,要是换了芸娘,你能保证,你们之间不生嫌隙吗?” 朱祁钰的脸色有点不太好看,他明白吴氏的意思了。 不仅明白,他还深有体会! 前世的时候,他和汪氏之所以渐行渐远,就是如此。 汪氏是六宫之主,后宫的事情繁杂纷乱,处理起来并不容易,有些时候确有不周到的地方。 有时候处置事情的时候,损伤了宫里一些人的利益,他们自然会想法子,在自己这个皇帝面前吹风。 开始的时候,他还能耐着性子去听汪氏解释,每一桩事情的来龙去脉。 但是越往后,他越容易听信一面之词。 吴氏说的很清楚了,今天的事情,得亏是她处置的,朱祁钰就算是再生气,也不敢在她面前放肆。 但是要是换了汪氏,她可制不住生气的自己。 自己带着气进坤宁宫,不管谁对谁错,中间有什么隐情,势必都是要先吵一架的。 说不定,在有心人的引导之下,他还会觉得,是汪氏暗中动了手脚,栽赃嫁祸给杭氏的。 很多时候,感情就是在这些争吵之中渐渐消磨干净的。 想明白了这个,朱祁钰起身,肃然道。 “母妃教训的是,儿子明白了,以后芸娘执掌六宫,朕也不会随意质疑她的决断,更不会越过她干预后宫事务。” 吴氏这才放下心来,脸上绽出一丝笑意。 然而接下来,朱祁钰的一句话却让她有些哭笑不得。 只见自家这个儿子眨了眨眼睛,又道。 “不过,儿子也相信,就像朕相信芸娘一样,芸娘也会相信朕。” 这么些日子下来,朱祁钰相信,他给了汪氏足够的安全感。 这种安全感不在于时间的长短,只在于两个人之间的信任和感觉。 朱祁钰知道,汪氏不会害他,她所做出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为他考虑。 汪氏心里也清楚,朱祁钰不会随随便便的怀疑她,因此…… 朱祁钰直起身子,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望着吴氏道。 “刚刚,您有一句话说错了,那就是今天的事情,要是芸娘来处置,她一定会原原本本的将事情说给朕,因为她知道,无论真相如何,朕都会相信她的。” 正文卷 第二百六十七章:除夕日,风波酝酿 转眼便是除夕,京城里许多铺子都已经歇业,但是街上却依旧热热闹闹的,尤其是各个酒肆青楼,生意更是上佳。 百姓们忙碌了一整年,也唯有这几日,能够好好的庆贺节庆,走亲访友。 不仅是民间,朝廷当中也是弥漫着喜庆的氛围。 总算是到了年关末尾,老大人们将衙门大印和关防放入盒中,以封条封好。 自今日起,至初三日,朝廷上下衙门,一概封印,除紧急军情外,所有政务一概暂停处理。 宫里也越发的忙碌起来,越到这个时候,宫中的贵人们,各家府邸的命妇觐见的会越发频繁。 各种各样的赐宴,谢恩,礼节繁琐的很。 当然,这些都是侍奉的奴婢们的事情。 除夕是正旦的前一天,朝廷封印,政务封存,早朝和经筵自然也是停下,朱祁钰总算是偷了一日闲暇,陪着慧姐和济哥玩了一整日。 上回的风寒虽然来的凶险,但是所幸没什么大碍,济哥的身子还是赶在正旦之前大好了,只是小脸还是有些蜡黄。 不过身子还算有些弱,明明是男孩,而且比慧姐还要大上几个月,但是俩人在一块玩,却总是被慧姐欺负。 有了杭氏的前车之鉴,朱祁钰下了一道旨意,命宫中所有的孩子,三岁之前,均不得开蒙读书。 杭氏似乎也被济哥那一场病给吓着了,据兴安说,从济哥生病的时候开始,她几乎是日日夜夜都守在床头,须臾不曾离身。 朱祁钰过去瞧的时候,很明显的能看出来,她的眼睛一直都是肿的,短短几日的时间,人都瘦了一圈。 瞧她这副样子,朱祁钰也有些不忍,到底,是多年的情分。 杭氏的确没有母仪天下的能耐,行事有些时候,也不够周全,有些任性,但是这怪不得她。 她的父亲不过一个区区千户,送进宫选秀,也没指望她能入后宫,只想着她能在王府做个侧妃就够了。 因此在见识上,肯定不如名门出身的汪氏。 不错,汪氏的出身,已经算是名门了。 汪家是世袭的三品金吾左卫指挥使,这基本是皇明祖训当中规定的,选妃的顶格家族了。 要知道,就连朱祁镇的皇后,他的皇嫂钱氏,娘家也一样,只是世袭的金吾右卫指挥使而已。 三品指挥使,再往上就是勋爵之家,但是那就超出选妃的范围了。 看到杭氏憔悴的样子,朱祁钰终究还是有些心软。 念着今天是除夕,便跟吴氏商量了下,提前一日解了她的禁足,让她带着济哥一同到景阳宫来。 用过了午膳,两个孩子也折腾累了,趴在朱祁钰的怀里就打起了瞌睡。 见状,杭氏和汪氏分别将两个娃娃抱下去休息,一旁的小内侍才敢上前,道。 “皇爷,舒公公在外头候着,说是有事情禀报。” 朱祁钰的心情正好,闻言,脸上笑意略略收敛,道。 “叫他进来吧。” 广通王和阳宗王两个人,要在正旦大宴上闹事! 这件事情不是什么隐秘,主要是因为这俩人,做起事情来也并不低调。 他们俩跟镇南王的仇怨,朱祁钰知道的清清楚楚,说是势同水火也不过分。 进京之后,他们就一直在想法子给镇南王使绊子。 但是这个胖胖的郡王爷,也不是个易与之辈,跑了一趟舒良的府邸,父子俩一唱一和,就把消息透给了东厂。 舒良知道了消息,自然也就代表着,朱祁钰这个天子也知道,镇南王这是打着借刀杀人的主意。 不过,不得不说,他这招虽然老,但是好用。 哪怕明知道他是要借东厂的力量,去收拾那两个不让他省心的弟弟,朱祁钰也还是不能置之不理。 因此,得了舒良的禀报之后,朱祁钰便让他去详查,广通王和阳宗王那两个人,到底在密谋些什么。 想来,终于是有结果了。 舒良显然是在外头等了有一段时间了,身上还带着零星的雪花,进了门,麻利的行礼道。 “奴婢给皇爷请安。” 朱祁钰摆了摆手,示意一旁的内侍给他端上茶水,道。 “大过节的,不必这么拘谨,你这个时候过来,是朕交办给你的事情,有结果了?” 舒良接过茶水喝了一口,闻言,往前走了两步,道。 “回皇爷,您所料不错,那广通王和阳宗王二人,的确打算在明日大宴上闹事。” “不过,和镇南王说的有些偏差的是,他们真正打算用来状告镇南王的由头,不是逼死庶母,而是谋害长兄朱徽焲。” 朱祁钰的目光一凛,斜靠在榻上的身子也随之直了起来,沉声道:“将你查到的东西,细细禀来。” 舒良亦是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当然不敢怠慢,当下便将查到的一切细节,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 这广通王和阳宗王看似张狂,但是实际上,对于这件事情显然是早有图谋。 他们入京之后,头两日拜访了两家府邸,一个是阳武侯府,另一家则是会昌伯府,接着隔了三日,又拜访了成安侯府。 闻言,朱祁钰皱了皱眉,问道。 “看来,他们是早有准备,不过,这两个人,是怎么搭上这帮人的?” 阳武侯府的和孙太后是姻亲关系,二房的薛恒是常德长公主的驸马,至于会昌伯府,根本就是孙太后的娘家。 他们一进京就直奔这两家去,显然是早有预谋。 这并不难理解。 镇南王毕竟是郡王宗室,广通王和阳宗王想要扳倒他,只能靠朝廷的力量,或者说,要看天子的意思。 他们二人久在封地,交通不便,想要拉拢朝中勋贵大臣,帮他们在朝中说话,肯定不能临时起意,图谋下来,怎么也得半年一年的工夫。 那个时候,还是朱祁镇坐在皇位上,因此,找会昌伯和阳武侯这样,能够直接给宫里施加影响的勋戚府邸,是最合适的。 虽然如今,皇位上换了人,但是他们二人也不可能临时变卦,去拉拢其他人,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至于最后的成安侯府,只怕就是有人在背地里插手了。 成安侯郭晟,可真是个糊涂东西! 暂且不去想他,让朱祁钰有些疑惑的是,广通王和阳宗王从未进过京城,而阳武侯府和会昌伯府两家,却从未出过京城。 他们私下结交,显然是有一段时间了,也就是说,在土木之事出现以前,他们就已经和广通王二人在密谋了。 但是,没有见过面的情况下,这两家人,怎么就会愿意掺和到这么一桩涉及宗室内务的事情里头呢? 或者说,广通王和阳宗王,是怎么搭上这两家人的线的呢? 舒良显然早有准备,开口道。 “关于这个,奴婢也查出了些眉目。” 正文卷 第二百六十八章:王骥此人 暖阁的炉火很旺,朱祁钰早就遣退了不相干的宫女内侍,吴氏等人也在内殿当中,陪着两个小娃娃。 房中安安静静的,只有舒良的声音回响着。 “接了皇爷的吩咐之后,奴婢便遣人从头查起,结果发现,在广通王进京之前,他和会昌伯府的联系,来自于一支苗地商队。” “这支商队,虽不是郡王府的人手经营,但却出自一家和郡王府交往甚密的乡绅之家,而广通王和阳宗王的封国,也恰在苗地。” “原本那商队在京城拜访了不少勋贵之家,但是都四处碰壁,但是奇怪的是,从七月份开始,他们莫名其妙的就进了会昌伯府的门。” “而且,几乎每个月,他们都会送进去大量的财货,会昌伯待他们也如上宾。” 朱祁钰眉头一皱,轻声道。 七月……苗地?” 舒良点了点头,踌躇了片刻,继续道。 “皇爷,七月份,正是苗地叛乱最盛之时,征南总兵官宫聚请求朝廷增援,群臣商议过后,便命兵部尚书靖远伯王骥率领十万南征麓川大军,前往增援。” “就时间来推测,奴婢觉得,这其中或许有所关联,不过,时间太紧,王骥大军如今又仍为归朝,奴婢来不及查找证据,因此,不敢妄下论断。” 王骥…… 朱祁钰心中念了念他的名字,忽然笑了起来。 他还没去找这个老东西的麻烦,他却自己送上门来了。 作为大明到如今为止,史无前例的以文臣之身封爵的大臣,这位老大人文能赋诗成文,武能披挂上阵,骑射杀人。 只可惜,这一身的本领,用错了地方! 南宫复辟之时,这位老大人,可是以七十岁的高龄,带着自己的儿子,亲自披挂上阵,冲进了宫中。 要论功劳,他可丝毫都不比主谋的石亨,曹吉祥要差! 这段日子,他领兵在外,朱祁钰也忙于朝务,没工夫搭理他。 却不曾想,这个名字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他的面前。 其实也对,没有利益勾连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 王骥当初既然参与了南宫复辟,那么至少说明,他和如今正在密谋迎复的那帮人,关系是极好的。 哪怕如今他还没参与进去,至少,他和会昌伯府之间,肯定是有关系的。 眸中闪过一丝冷意,朱祁钰开口道。 “既然如此,那就继续给朕查下去,苗地的叛乱,朕没记错的话,迁延了有大半年了吧?” 这是属于朝廷政务的范围,舒良并不熟悉,但是今日成敬也是跟着过来的。 闻言,便上前道。 “回陛下,确实如此,自四月份兵部得报苗人起兵作乱,如今已有足足八个月。” “前番兵部呈上来的军报说,三个月前,王骥已率兵抵达辰州,但因贵州一带地势复杂,山高林密,苗人各部分散,总数达十万余,暂未大举出兵。” “山高林密,苗兵分散?” 朱祁钰冷笑一声,别人不知道,但是他对于苗地的情势,却是知道的清清楚楚的。 苗人此次叛乱,固然声势浩大,但是实际上装备简陋,战力不足。 加之和朝廷相持近八个月,苗地的许多物资都已经严重短缺,王骥手握十万重兵,真要是大举进军,要不了两个月,必能决出胜负。 他之所以按兵不动,是在挟寇自重! 王骥此次动兵十万,原是为了征伐麓川,但是久战无功,靡费财力,在朝堂之上,数度遭到弹劾。 保下他的不是别人,正是王振! 事实上,土木之役以后,朝廷上对于王振一党进行清算,也有御史言官重提此事。 但是他的情况和石璞不同,石璞行贿得官,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且石璞提督军务的福建叛乱,当时已经接近尾声,本就该召回京师。 可苗地这边,苗人连围数城,气势正盛,很快就聚集了十万余众,但是负责剿乱的征南总兵官宫聚手中,却只有不到两万人。 加之当时边境危急,朝廷无力派军增援西南,因此,只能就近调派王骥的麓川大军。 何况,王骥的确是王振保下的,但是他做事要谨慎的多,并没有证据能够显示,他曾向王振行贿或者是有其他不法的行径。 因此,这件事情勉强还是能够归于正常的军务范围内。 毕竟,王振当时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他在太上皇的面前,对于很多事情都有发言权。 不能因为他替王骥说了几句话,就定王骥为他的同党。 出于这些考虑,七卿大臣们商议过后,最终还是压下了对于王骥的弹劾。 但是,这正是王骥的盘算。 他就是怕自己会被王振牵连,才迟迟不肯动兵攻苗。 不过,这回既然他自己送上了门来,朱祁钰也就不客气了,轻哼一声,他吩咐道。 “成敬,你去将内阁的王翱,俞士悦,兵部的于谦和后军都督府的石璟召进宫来。” “就说苗地叛乱已久,王骥身为总兵官,忧惧避战,迁延不进,置苗地百姓于水火,朕要罢去他的总兵官之职,另派得力大臣,剿平苗乱。” 如今朝廷虽然已经封印,但是若遇紧急军务,也还是要处置的。 至于天子要换总兵官算不算紧急军务……这就要见仁见智了。 朱祁钰说的坚决,但是成敬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迟疑片刻,方道。 “皇爷,虽说苗地之乱迁延已有一段时日,但是以此为由更易总兵官,只怕外朝的老大人们不会轻易同意。” “何况如今各衙门已经封印,此事也非需要立刻决断之事,就算是内阁拟了诏书,六科那边只怕也……” 成敬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意思已经表达的足够明白了。 这件事情虽然是军务,可委实算不上是紧急,十万大军的总兵官,也不是说换就换的。 前线的战局瞬息万变,攻守之道需要视具体情况而定。 因此,如果不是前线的提督军务大臣上本弹劾,忧惧避战,迁延不进这个理由,着实是不够充分。 再加上如今朝廷已经封印,这诏书能不能拟出来还两说,就算是拟出来了,恐怕到了六科也会被封还。 这种风险,成敬必须给看起来生气的有些昏头的天子提个醒。 不过朱祁钰却摇了摇头,道。 “你放心,朕有分寸,你只管去召他们过来便是!” 正文卷 第二百六十九章:陈年真相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二百六十九章:陈年真相景阳宫暖阁当中,成敬见朱祁钰如此说,便不再多说什么,行了个礼便要退下。 不过,他没走两步,却又听朱祁钰道。 “对了,把工部的陈循,还有内阁的高谷,都一并叫过来!” 成敬的脚步顿了顿,脸上有些迷惑,他越发的看不懂天子这番举动的用意了。 既然要换总兵官,那么召兵部尚书于谦和五军都督府的石璟,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搭上一个内阁的俞士悦,是因为他如今在内阁当中,负责票拟兵部相关的政务,若要拟诏,还需内阁来做。 但是这和高谷这个内阁次辅,还有陈循这个工部尚书,又能扯得上什么关系? 不过他也没有再问,天子既然心中已有考量,他只管照做便是。 再度行了个礼,成敬出了宫门,急匆匆的去召几位老大人进宫去了。 待得成敬离开,朱祁钰才收了心思,将目光重新放回到舒良的身上,开口问道。 “你既然查出来,他们打算拿朱徽焲做文章,那么想必,他们定是查出了当年那件事情的内情,他们手里到底握着什么东西,你可查出来了?” 岷王府的这件事情,当时在朝中也算是轰动一时。 王世子越过自家父亲,向朝廷举报自己的嫡亲弟弟,说他诽谤已故的仁宗皇帝。 这件事情本身就是兄弟阋墙,够丢人的了。 但是更丢人的是,这件事情竟然还是一场诬陷,亲哥哥诬陷亲弟弟,还是用这种罪名。 这件事情刚一被禀上来,岷王府就成了整个朝廷的笑话。 也就是时隔这么多年了,再加上如今,和岷王同辈的亲王们都已经个个离世,没人敢在他老人家面前再提此事。 不然的话,以岷王爷这个好面子的性子,说不准连京师都不会再进。 舒良点了点头,道。 “查到了,说起来,此事还要多感谢丰国公他老人家,帮着奴婢把人送进了成安侯府当中。” 原来,打从舒良顺着从东厂揪出来的那些人,查到了和杨善密谋的几个勋戚府邸之后。 他就开始安排人手渗透进这些府邸打探消息。 但是,不管是英国公府,还是阳武侯府,宁阳侯府这样的府邸,都是传承数十年的。 这样的府邸当中,能够接触到内院的,都是自幼长在府中的家生子奴婢。 而且,东厂的那些人被舒良揪出来之后,这几家府邸,明显的小心谨慎了许多。 舒良安排进去的人,短时间内,只能在外院做些杂务,打听不到什么紧要消息。 但是后来,成安侯郭晟也掺和了进去。 成安侯府虽然也是底蕴不浅的府邸,但是他毕竟属于降将一脉的勋戚,素日里交往的,也都是这一脉的勋戚。 因此,舒良便找上了丰国公李贤。 虽然说郭晟最近一段时间,跟英国公府走的很近,但是他的都督之职,毕竟是李贤帮他争取来的,两府的关系也很不错。 近一段时间,李贤新晋国公,祝贺的人不少,他老人家大多时候,都会循着礼节回礼。 这种勋爵人家,互赠仆婢下人,甚至是侍妾都是常事。 郭晟虽然和英国公府走的挺近,但是,很显然还没有到能够被张軏等人完全信任的程度。 至少,舒良在东厂当中,揪出了他们的探子这件事情,郭晟很明显就不清楚。 因此,也就不曾提防此事。 舒良就理所应当的,通过丰国公府,将东厂的人送进了成安侯府。 没曾想人刚送进去没多久,就刚好碰上,驸马都尉焦敬,广通王,阳宗王三人去了成安侯府拜访,立刻就派上了用场。 朱祁钰也没想到,这中间还有这层关节。 如此看来,当初将李贤彻底拉拢到他这边,果然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这颗钉子楔在勋戚当中,至少降将一脉的勋戚,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能及时的知晓。 舒良道:“成安侯等人谈话的时候,奴婢安排进去的人,一直在旁侍奉着,因此,他们的话也都听了个全。” 接着,舒良便将当时探听到的,当年的内情如实说了出来。 根据他们的谈话来看,当年王世子朱徽焲之所以会向朝廷举报他的弟弟朱徽煣毁谤仁庙,实际上是握了实证的。 彼时,恰逢岷王府被沐府弹劾,仁宗皇帝将岷王府封地改换到武冈,且迟迟不许重建王府。 老岷王对此事十分不满,朱徽煣为了讨老岷王欢心,也就常常顺着老岷王的话,口头发泄一番。 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大多时候,朱徽煣还是有分寸的,不会在外人面前胡说八道。 但是许是压抑的时间久了,仁宗皇帝登基不久便龙驭宾天,朱徽煣便像是心头出了一口恶气一般,有些忘形。 在一次宴饮当中,他酒醉之下口出狂言,言及仁庙懦弱无能,偏私回护沐府,处事不公,甚至还当场挥毫泼墨,赋诗一首,言辞甚不恭敬。 这件事情,便被当时的王世子朱徽焲给抓住了把柄。 当时,朱徽焲身为岷王府世子,年近三十却迟迟膝下无子,反倒是朱徽煣,先生出了岷王府的长孙。 不仅如此,朱徽煣还十分擅长讨老岷王的欢心,因此,让朱徽焲感到十分不安。 抓到了这么大的把柄,自然是要把他往死里整,直接一道奏本,就送到了宣宗皇帝面前。 结果自然是宣宗皇帝震怒,派人彻查。 但是就在朝廷的官员到达武冈之后,那日参与宴饮的人,却通通都矢口否认这件事情。 更重要的是,那件最关键的证据,也就是朱徽煣酒醉之下,写下的诽谤仁庙的诗词,莫名其妙的不翼而飞了。 人证物证都没有,朝廷最终的结论,自然是朱徽焲在诬陷朱徽煣,因此废去了他的王世子之位,囚于凤阳高墙,没过两年就死了。 听了舒良的叙述,朱祁钰沉吟片刻,叹了口气道。 “不曾想,这事情竟如此曲折离奇,如此说来,那广通王是找到了当初的那份诗词?” 人可以被收买,但是这写出来的东西,却是实打实赖不掉的证物。 这整件事情的关键,其实就在朱徽煣写下的那份诽谤仁庙的诗词上,也只有这件东西,才能将已经盖棺定论这么多年的案子,给翻过来。 不过,事情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按理来说,这么关键的证物,早就应该已经被毁了。 却不知道,他们从哪个地方竟能把这件东西又翻了出来…… 正文卷 第二百七十章:宗藩改革第一步 舒良闻言,继续开口道。 “据广通王说,当初这件东西之所以不翼而飞,实际上是因为,老岷王怕此事牵连到他,所以暗中派人插了手。” “他先是用银子封了那天参加宴饮的人的口,接着派人手偷走了那份诗词,待朝廷的官员到了之后,又使了一番手段,才将这件事情糊弄了过去。” 朱祁钰心中一动,似是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道。 “这份诗词如此关键,朱徽焲必定看的很紧,甚至是贴身携带着,这件事情又涉及到岷王府的安危,消息决不能泄露出去。” “所以,动手的人,首先要可靠不会泄密,其次,要在岷王府有一定的地位,至少能够随时接近朱徽焲。” 舒良点了点头,道。 “皇爷英明,动手偷那诗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时管着岷王府后院事务的苏氏,也是广通王二人的生母。” 原来如此,话说到了这,朱祁钰也就彻底明白了当年的事情。 老岷王担心两个儿子斗法,会牵连到自己,不得不出手阻止,于是让苏氏去将那关键的证物诗词偷了过来。 而苏氏或许是打着一石二鸟的主意,或许是单纯的想要留着这东西威胁朱徽煣。 总之,她偷过来之后,并没有把真的诗词交给老岷王,而是自己偷偷藏了起来。 这也就能够解释,为什么朱徽煣会一直针对他这个庶母,甚至最后将她活活逼死。 只怕,是朱徽煣发现了什么。 或者,是苏氏想要从他身上拿到什么好处,却反而被先下手为强。 而这件东西,在苏氏死后,也就理所当然的,落到了广通王的手里。 只不过,有了朱徽焲的前车之鉴,他们也不敢贸然将这东西给拿出来。 如今朱祁钰召集宗室进京,这广通王便觉得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准备借此将镇南王拉下马,为母报仇。 这曲折离奇的情节,只怕民间的戏本子都编不出来。 想通了这些,朱祁钰不由得冷笑一声,道。 “果然是好一出大戏!朝廷每年那么大笔的俸禄,供养着这帮宗室,他们却一天天的干出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 眼瞧着天子的心情不大好,舒良也加了几分小心,开口问道。 “皇爷,既然事情已经查清楚了,那广通王二人就是要在明日闹事,要不要做些什么,阻止他们?” 听到舒良的问话,朱祁钰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淡淡的道。 “不用,什么都不必做,他们要闹,就让他们闹好了,也叫那镇南王知道,朕的这柄刀,不是这么容易借的。” 岷王府的这几兄弟,各自都是心怀鬼胎。 广通王和阳宗王因为生母之仇,密谋着要推翻镇南王。 江川王看似懦弱无能,置身事外,但是镇南王要是倒了,最终王世子之位,便归了他这个庶三子。 至于镇南王,掌着岷王府的大权,却想要借东厂之手,收拾广通王和阳宗王。 个个都打的好算盘,简直将这京城,当成了他们几个斗法的道场,丝毫都没有把他这个天子放在心上。 既然如此,就让他们几个吃吃苦头吧! 不是要闹吗?那就闹好了,闹得越大越好。 这次宗室进京,外朝的大臣都觉得,是朱祁钰想要在宗室当中,树立起自己的正统地位。 但是只有朱祁钰知道,这并不是他的主要目的,他真正的盘算,是想要给被几代先皇的各种圣旨限制的死死的宗室们,开上一条出路。 大明最终之所以会被拖垮,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宗禄占据了相当一部分的国家税收。 太祖对于宗室的定位,本是分封镇守,卫护江山,因此,给予了宗室极大的权力和很高的待遇。 但是靖难之后,太宗皇帝自己就是藩王起兵,自然要防止其他宗室故技重施。 因此,他削去了各宗室的兵权,政权,甚至就连出城游猎,都被限制的死死的。 如此一来,宗室的权力被降到了最低,随之需要履行的义务也被降到了最低,只保留了高额的俸禄,成为国家巨大的拖累。 要说,并不是没有朝臣看到这么做对于国家财政的害处,但是想要解决起来,却麻烦的很。 太宗,仁宗,宣宗几代天子,对于宗室的限制很死。 所谓不得预四民之业,仕宦永绝,农商莫通。 说的明白的,就是不许经商,不许科举,不许做工,不许耕地, 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就是大多数能够自食其力的路子,都不许从事。 那么,既然朝廷什么都不许他们做,那就必然要花钱养着他们,总不能让朱家的子孙都饿死吧。 要知道,从国家的角度来说,天子是君王。 但是从宗族的角度来说,天子是朱氏一族的族长,对于朱家族人,是负有责任的。 所以这其实是两难的事情! 要解决宗室的问题,要么学太祖皇帝对开国元勋一样,一个字,削! 这也是建文皇帝用的法子,寻个罪名,把一帮宗室都送到凤阳高墙里,干脆利落见效快。 但是结果嘛…… 除此之外,想要解决宗室的问题,就得先松开他们脖子上的枷锁。 得让他们有能够自己谋生的路子,再提削减宗禄的事情,不然的话,单纯的限制宗室的俸禄,只会走上建文皇帝的老路。 所以实际上,这一次朱祁钰召宗室进京,称得上是一片好意,他是打算松一松宗室们,尤其是低阶宗室头上的枷锁。 这也是他为什么要将这么多的低阶宗室,一同召入京师的原因所在。 但是须知,任何的改革想要推行,都不是那么简单的。 要打开这道枷锁,除了朝议上的争议之外,最大的阻力,其实是各地的藩王! 事实上,如果不是亲眼见过明后期对于藩王的改革措施,朱祁钰也很难相信。 最反对开放宗室从事其他行业,甚至是参与科举的人,实际上不是别人,正是宗室当中的一个个亲王们。 这个世界上,从来都不缺少聪明人。 对于这些亲王,郡王们来说,能不能从事其他的行业,根本就无关紧要。 要知道,虽然太宗皇帝给了宗室各种各样的限制,但是他们仍旧是有特权的。 除了超高的俸禄之外,宗室在刑狱之上,也有着极高的特权。 首先,大明律是不适用于宗室的。 这一点,是明明白白写进皇明祖训里的。 宗室犯罪,地方官无权审问,无权缉拿,更无权判罚,只能上奏朝廷,由朝廷将宗室传唤到京,由三司奉旨审理。 如果确定有罪,三司也无权判罚,只能给出意见,由皇帝亲自审定。 还不止如此,大明有“八议”之制,其中的“议亲”指的就是皇亲国戚。 因此,寻常欺压百姓,为非作歹的事情,宗室们基本上是横行无忌。 真正能够奈何宗室的,只有所谓不赦的“十恶”,以及严重违反了伦理道德的事情。 有高额的朝廷俸禄供养,又有极高的刑律豁免权,很多高阶宗室,在地方的日子其实过的还是很逍遥的。 尤其是各地的亲王,郡王,出则前呼后拥,入则娇妻美妾,根本没有丝毫修改宗室政策的意愿。 真正需要谋生之路的,是那些数量庞大,但是偏偏没有什么话语权的低阶宗室。 这一点,其实在这个时候,已经初见端倪了。 太祖初封的晋王,楚王,周王,鲁王等好几支藩国,因为就藩的早,如今已经绵延到了第六代甚至第七代,数量十分庞大。 各地宗室的俸禄,并不是由朝廷划拨的,而是由当地的税收直接供应的。 地方上既要保证给朝廷的税收,又要供应宗室的俸禄,必然是捉襟见肘。 如此一来,在朝廷的默许之下,地方就开始悄悄的自行削减给宗室的供应。 亲王郡王之类的高阶宗室,他们是不敢得罪的,最多也就是拿别的东西折色,但是对于低阶宗室,他们就明目张胆,先“欠”着了。 这就导致了,低阶的宗室受朝廷限制,不能自己谋生,同时,也拿不到自己应有的俸禄,过的日子相当的差。 所以他们是最迫切的,想要朝廷能够放开对宗室的限制的,但是偏偏,他们在朝廷当中,一点话语权都没有。 至于那些有话语权的高阶宗室,不仅不想放开这个限制,反而在竭力维护。 因为他们清楚的知道,朝廷一旦开放宗室们自行谋生的路子,接下来随之而来的,必然是对宗禄的缩减。 所以,他们宁愿维持着地方上暗搓搓的将俸禄折色,等到被逼的狠了,就上奏朝廷控诉地方官,也不愿意配合朝廷的改革。 对于宗室的改革,其实是越早越好,因为越往后拖,藩王就会越多。 更重要的是,王朝越往后发展,天子受到祖训的限制就越严重。 所以朱祁钰对于宗室的问题,其实是有一套自己的方案的。 首先就是不能急,要是一上来就削减宗禄,取消宗室仅剩不多的特权,一定会招来激烈的反对。 这帮宗室别的不会,但是闹事是一把好手。 更不要提,如今朱祁钰的位子,其实也没有那么稳。 宫里有一个上圣皇太后,迤北有一个太上皇,底下还有个等着继位的大侄子。 所以这件事情,要分步骤的来做。 这次召集宗室进京,朱祁钰其实就打算做两件事。 头一件,是放开低阶宗室考取科举的限制,这算是小小的撕开一条口子。 然后,再逐步的放开对于他们参与其他行业的限制。 这样一来,可以给这些原本就领不到什么俸禄的低阶宗室,寻一条谋生之路。 另一件,就是设立高阶宗室专门的宗学。 如果说放开科举限制,是朱祁钰根据晚明的改革照搬过来的,那么宗学就是他在晚明的改革之上,进一步发展尝试的新举措。 嘉靖时期,对于宗室有过一次大的改革,设立宗学就是其中的措施之一。 但是这个宗学,显得过于保守,只是出于宗室们太过跋扈,对于地方治安造成了严重的影响。 因此,为了教导宗室们忠君爱国,安分体己而设立的。 在朱祁钰看来,宗学完全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 他的打算是,将宗学设在京城。 入学的人员分为两类,一类是各亲王府的嫡子庶子和郡王府的王世子。 这些人以后,最次也是会有郡王之位的,为了地方的安定着想。 从十岁开始到十五岁为止,他们至少要在宗学接受五年以上的教育,内容就是灌输为国为民,忠君体国的观念,让他们能够尽可能的接受接下来的改革。 同时,将他们放在京城一段时间,培养他们的品行,为以后地方的安定打底子。 这也是宗学原本的作用。 不过有嘉靖朝的教训,朱祁钰这次决定,将宗学和朝廷对他们的赐封联系在一起。 简单的说,宗学结业时,会对他们在京期间的表现,以及学习成绩,进行综合的考核评定。 如果不合格的,朝廷倒不会取消他们的赐封,只是会让他们继续在宗学读书,直到合格为止。 另一方面,宗学也会接受辅国将军以上的府中子弟入学。 这才是重头戏。 这些人入学的目的,更重要的是培养他们的才能,结业之后,如果其中有才能出众者,可以允准他们入朝为官。 当然,一旦他们入朝为官,也就失去了宗室的身份,只能按照官员的俸禄支取。 郡王以下,辅国将军以上的宗室,只能算是中阶的宗室。 虽然说他们的俸禄也不低,但是,却往往会被地方官折掉一部分,在不能从事其他的行业情况下,大多时候,他们都需要看地方官的脸色。 因此,如果有这么一条晋身之阶,能够摆脱这重重的桎梏,即便是俸禄没有原来的多。 他们当中,有一部分也是会愿意放弃宗室的身份的。 如此双管齐下,才算是能够放开宗室入仕的第一步,也才能够有后续的关于宗室的限制措施。 不然的话,光有政策却执行不下去,最终只能沦为空谈。 但是即便是这第一步,也不是那么好实施的。 朱祁钰之所以会这么重视岷王,就是因为,在现存的所有宗室当中,他是诸王之长。 虽然说早年干过不少荒唐事,但是活到现在就是资本。 至少在如今的朱家当中,没有比他老人家辈分更大的。 想要推动宗室的改革,若有他的帮忙,肯定会顺利的多。 不过,这件事情说白了,其实是在跟大多数的藩王作对,尤其是宗学的考核。 虽然没有触碰到他们的实在的利益,但是也算是给之后的袭封加了一重条件。 所以,老岷王未必就会愿意出面做这件事情。 朱祁钰原本的把握,实际上是在皇明祖训上。 众所周知,这位老岷王是个固执又要面子的家伙,太宗皇帝在时还安分些,太宗皇帝去世之后,他就常常拿着皇明祖训说事,从朝廷手里拿走了不少特权。 而皇明祖训里头,其实是写明了,镇国将军以下的宗室,是可以入朝为官的。 只不过,对于这个标准十分模糊,简简单单的说了“才能出众者”。 真正禁止宗室入朝为官的规定,是太宗皇帝定下的。 但是这个,就有的转圜了。 不过,光凭这个,其实把握也不算大,朱祁钰原本还准备了其他的手段,但是现在看来,似乎是不用了。 这般思索着,兴安进来禀报道。 “皇爷,銮驾已经备好了,成公公刚刚传来消息,说是几位老大人都已经到了宫外,最多再有半盏茶的工夫,就能进宫了。” 于是朱祁钰便收敛了心思,吩咐道。 “摆驾,武英殿!” 正文卷 第二百七十一章:你就别装了 , 天空当中飘着零星的小雪。 两顶宽大的轿子,悠悠的在东华门前停下。 轿帘掀开,从当中下来两位精神矍铄的绯袍老者。 不是别人,正是工部尚书陈循和内阁次辅高谷。 如今陈循调离了内阁,高谷接替了他成了次辅,两个人没有了直接的竞争,于是关系自然又恢复到了往常的亲密无间。 今日除夕休沐,两个人正在陈循府中小酌,却不曾想,突然就接到了进宫的令谕。 成敬早在东华门外等候许久了。 见此情况,快步上前,打着圈拱手一揖,道。 “见过陈工部,高次辅,这大过节了,辛苦二位进宫,咱家在这给二位拜年了。” 两位老大人穿着崭新的官服,踏着刚刚落下的薄薄一层积雪,同样笑呵呵的回礼,道 “也给成公公拜年。” 各自见礼之后,成敬便侧了侧身子,道。 “天气寒凉,二位就别在这站着了,这就随咱家进宫吧。” 说着,成敬抬步引着两人,便往宫里去,边走边说道。 “陛下还没过来,但是兵部的于尚书,五军都督府的石驸马,还有内阁的俞阁老,都已经在偏殿候着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成敬的话音落下,陈循的脚步立刻滞了滞,身子都微微有些僵硬。 转头看了一眼高谷,见后者同样也是面色肃然,陈循方深吸了一口气,问道。 “成公公,陛下这个时候召我等进宫,莫不是也先又举兵进犯了?是大同,还是宣府?又或者,是辽东?” 成敬眨了眨眼睛,转过身见两位老大人一脸紧张,也有些摸不着头脑,道。 “二位这话是从何说起,边境且安宁着呢……” 高谷脸色沉重,道。 “公公就不必瞒着我们了,如今朝廷封印,若非是紧急军务,陛下怎会急召我等进宫。” “若是寻常军务,有于尚书和石驸马便是,可是陛下连老夫和德遵兄都一并召来,想必此刻,其他的部院大臣,也在赶来宫中的途中了吧?” 陈循也面带愁容,叹气道。 “公公放心,土木之役这么大的事情,我们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消息遭不住的,总归局面再坏也不会比那个时候更差。” 高谷没说话,但是脸上却一副“你就别装了,我们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的样子。 在来的一路上,陈循和高谷两人,都在猜测天子这个时候叫他们进宫,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毋庸置疑的是,这个时候召大臣进宫,必定是军务无疑! 然后,他们就不约而同的想起,上一回宫里为了军务,将在京所有的部院大臣都召进宫的时候。 还是那个下着大雨的晚上,于谦深夜叩阙,带出来的消息,震惊了整个大明朝廷,险些动摇了社稷。 这一回,场景仿佛相似啊! 说着,陈循似是想起了什么,瞪大眼睛道:“难不成,是太上皇……” 成敬闻言,一脸的哭笑不得,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呀,这大过年了,您二位可不敢胡说。” “咱家真的没有欺瞒二位,陛下没召其他的老大人进宫,就于尚书,石驸马,俞阁老再加上您二位。” “为的,也不是什么边境之事,而是苗地的军务。” 见陈循等人还有几分怀疑,成敬无奈,只得继续解释道。 “今儿是除夕,陛下命人整理之前批过的奏疏,无意间翻到了苗地叛乱的奏疏,便问起了此事。” “您二位是知晓的,前段时间征南总兵官宫聚上书向朝廷求援,陛下命了王骥率征麓川的十万大军去平叛。” “如今王骥大军已到达苗地三月有余,却仍然裹足不前,屯兵辰州,陛下心忧着苗地的百姓,便想要另派得力大臣前往平叛。” “因着此事,这才急召了几位老大人进宫,您二位就把心放到肚子里,莫要胡思乱想了。” 陈循二人不约而同的长舒了一口气,一直提着的心,这才算是放了下去。 派遣王骥增援苗地的时候,内阁还只有他们两个,一应的奏疏都是过了他们的眼的,自然是知晓这件事情。 只要不是边境又出事了就行,不过…… 陈循跟着成敬继续往前走,却还是有些疑惑,问道。 “苗地之事,陛下怎会召老夫进宫,难不成是军械不足,需要工部协调匠人增制?” 这也不对啊,苗地那边又没有什么坚城,也用不着什么大型的军械,就算是要用,现造也来不及啊。 成敬摇了摇头,笑着道。 “这咱家就不知道了,您二位也不要乱猜了,一会见了皇上,自然就知道了。” 进了武英殿的偏殿,果不其然,于谦,石璟和俞士悦三人,都已经到了,正围坐在炉火旁聊着。 见成敬带着陈循二人进来,他们也纷纷起身,各自见礼。 眼瞧着人都齐了,成敬告了声罪,便匆匆赶去通报天子了。 陈循便趁机跟于谦等人打探了一番,结果发现,他们也是一头雾水。 不多时,成敬回转到偏殿,道。 “诸位,陛下口谕,宣诸位觐见,请吧。” 于是,几位老大人各自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袍仪容,跟着成敬便进了武英殿。 “臣等参见陛下!” 大殿当中有地龙,不必生炉子也暖烘烘的,几位老大人站在大殿中央,俯身为礼。 朱祁钰坐在上首,笑呵呵的摆了摆手,让他们免礼,又叫人搬了几个墩子给他们赐座,然后才开口道。 “今日除夕封印,是个大过节的好日子,朕急召几位卿家进宫,没有打扰你们休沐吧?” 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几个老大人对视了一眼,纷纷道。 “为国分忧,臣等自当尽心尽力,不敢稍有怨言。” 于谦是个急性子,没有过多的寒暄,扫了其他几位一眼,见他们都没有开口,于谦便主动道。 “陛下,成公公传谕召臣等来时,说陛下乃是为苗地叛乱一事,想要罢去王骥的总兵官一职,另选得力大臣率军平叛,不知是否如此?” 提起正事,朱祁钰便收敛了笑意,肃然道。 “不错,苗地叛乱,自三月起,迁延已有大半年了,先前朝廷未曾料到苗军如此势大,故而只命宫聚率了两万大军,他不敢贸然出兵,尚且情有可原。” “但是如今,王骥手握十万重兵,却龟缩辰城,畏惧避战,置百姓于水火之中而不顾,朕每思之,便觉痛心。” “今日除夕,本是万家欢庆之时,然苗地却仍在战火之中,实乃朝廷剿贼不利之故。” “因此,朕急召几位卿家进宫,商议此事,打算再派京军两万,增援苗地,另外罢去王骥总兵官之职,另选得力大臣充总兵官剿贼。” 朱祁钰的话音落下,武英殿中却静悄悄的,几位老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说话…… 正文卷 第二百七十二章:总兵官的争执 大殿当中安静了一瞬,虽然成敬老早就给他们透了底,但是一众老大人们,还是感到有些无语。 这大过年的,朝廷连大印都封存了,天子您老人家巴巴的把他们几个从府邸里揪出来,就为了这已经迁延半年多的苗地之事? 倒不是说这件事情不重要,而是这都打了大半年了,皇上您别的时候没想起来,怎么就偏在这个时候想起来了。 不仅想起来了,还想一出是一出的,这十万大军的总兵官,是那么随随便便就换的吗? 在场的人都算是和朱祁钰的关系比较近的,但是关系越近,说起话来才越要谨慎。 沉默了片刻,当头出言的第一个,还是于谦。 毕竟,他是兵部尚书。 “陛下,王骥屯兵辰州,的确已有不少日子,但是麓川大军本就长途跋涉,需要修整,何况苗地山高林密,贼子狡猾,也需考虑。” “凡战者,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王骥前番军报有言,正在探明苗地各部落驻地,打算一一击破。” “陛下若在此时将其撤回,恐前功尽弃,徒劳无功,不如下旨申斥督促,至于其是否故意拖延,待战毕回师之后,再详查不迟。” 有人当了出头鸟,其他的大臣也就不再犹豫。 新晋的内阁大臣俞士悦,一向和于谦是政治同盟,二人的私交也颇佳。 于谦一说话,他立刻便跟上,道。 “臣以为于尚书所言有理,陛下心胸宽广,顾全社稷,臣等素来敬服不已。” “先时紫荆关大战,总兵官任礼与提督大臣王文阵前不和,群臣力请撤换总兵官,惟陛下心念战时大局,乾纲独断,命简斋先生总摄军务,平息纷争,方有紫荆关之大胜。” “如今,王骥陈兵不前,固然有错,但是贸然撤换总兵官,恐再使军心动荡,故臣以为,朝廷可下旨督促,同时酌情增兵,若王骥仍旧畏缩不前,违旨抗命,再行撤换不迟。” 从理由上而言,很明显是于谦的更加扎实,有说服力。 但是不得不说,从听起来的感受来说,俞士悦的话明显更让人舒服。 事实上,于谦虽然也是顺着天子的话在说,但是其中透出来的意味就是,他并不觉得王骥的对策有太大的问题。 俞士悦就不一样了,虽然到内阁没多少日子,但是却已经一改做理刑官时的刚硬风格,说话圆滑了许多。 天子说王骥畏缩不前,就当他畏缩不前好了,是真是假不重要,哄得天子高兴,不要在这个时候折腾最重要。 方式不同,但是表达的意思却是一样的。 那就是不赞成在这个时候,对前线指挥的将领大动干戈,还是要以保证能够平叛顺利为主。 撤换总兵官不是不可以,但是新的总兵官要了解军情,制定规划,如果和之前的总兵官策略不同,那么前期的投入,基本上就算是白费了。 接连两个大臣站出来,虽然说的委婉,但是都是在劝谏,这明显让天子有些不太高兴,道。 “紫荆关大战,乃迫在眉睫,也先兵临城下,大战一触即发,临阵换将自然会动摇军心,为敌所趁。” “可苗地虽乱已久,但是面对十万大军,他们也不敢冲击,王骥陈兵许久,亦不曾和他们大规模开战,如今年节,短期内只怕也不会大战。” “如此境地之下,如何便换不得总兵官?” 老大人们显然也没有想到,天子这次会如此固执。 天知道到底这位王骥,是哪里招惹到了天子,惹得这大年节下的,就非要将他撤掉…… 见没人说话,朱祁钰便索性点人,道。 “石驸马,你如今在五军都督府供职,对各家勋戚知之甚深,凭你的了解,京中的勋戚,如今谁能担此重任?” 五军都督府和六部都察院不同,其中的人事任免,完全由天子决定。 因此,在天子的面前,石璟这个五军都督府的都督,是没胆子跟文臣一样炸刺的。 天子说啥就是啥,既然问了,他就答。 “陛下,京中骁勇者不少,但是能担当总兵官者,须有爵位在身,臣以为,保定伯梁珤,镇远侯顾兴祖,及新晋靖安伯范广,俱为年富力强,善战有谋之辈,可当重任。” 听了他的话,朱祁钰略略有些失望。 看来,五军都督府的事情,也该提上日程了。 土木之役后,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为之一空,他虽然说是矮个子里拔高个,但也算是任命了三个都督出来。 可如今,赵荣平庸无能,前些日子还被于谦弹劾,荒废军务,郭晟倒是勤快,但是太过谋于权术,勤快到为了迅速掌控中军都督府,不惜改换门庭,去给英国公府当马前卒。 对于石璟,朱祁钰本是抱有期望的。 他是一个有能力的人,石璟的祖辈,也是靖难的功臣,虽然没有封爵,家世不算显赫,但是家风严谨,武风赫然。 他的妻子顺德公主,是宣宗皇帝的长女,虽然母亲胡氏被废,但是身份依然尊贵。 这桩婚事,是张太皇太后亲自做主指的婚。 对于废后之事,张太皇太后一向不满,所以在给顺德公主挑选驸马的事情上格外上心,堪称是千挑万选。 石璟身材高大,面如冠玉,剑眉星目,文采风流,更兼骑射弓马娴熟,因此才能在一众候选人当中脱颖而出。 因此,朱祁钰将后军都督府交给他,是希望他能够替自己掌控住局面的。 毕竟,他的身份决定了,他不可能跟孙太后有太深的牵连。 但是,或许是因为,顺德公主和废后胡氏都已经逝世,石璟背后没有势力,韬光养晦的太久了。 久到如今他已经提不起兴致,真正干一番什么事业了。 他提的这三个人没有问题,但是太平均了。 保定伯梁珤,是燕王府一脉的勋贵,更准确地说,保定伯一门是仁宗皇帝的勋贵。 早在太宗皇帝还是燕王的时候,梁珤之父梁铭,便一直追随当时还是王世子的仁宗皇帝,参与了北平守卫战,之后仁宗皇帝成了太子,梁铭又跟着仁宗皇帝监国,被倚为心腹。 梁珤此人,也算是家传武勇,在这一辈中小有名气,的确是个能带兵打仗的。 至于镇远侯顾兴祖,更不必说,是降将一脉的种子之一,当初李贤之所以愿意让出京营,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保全顾兴祖。 而最后的靖安伯范广,是朱祁钰提拔起来的人,也颇得于谦的赏识,算是新晋勋戚。 石璟提了三个选择,其实无非是在各个势力当中,各拔出一个来交差,绝口不提自己的态度。 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才是让朱祁钰感到失望了。 下定决心要整饬五军都督府,那么范广就不能放出去了。 至于顾兴祖,他虽然现在没事了,但是也不好这么快就启用。 因此,沉吟片刻,朱祁钰道。 “还是梁珤更稳妥些,既然如此,就命梁珤领京军两万,前往苗地,接替王骥平定叛乱,至于王骥,旨到之日,便让他回京待勘。” 大殿当中回荡着朱祁钰坚定不移的声音,另一边,于谦的脸色已经黑成了锅底…… 正文卷 第二百七十三章:乾纲独断不容易 大明的兵权被分为统兵权和调兵权,统兵权在五军都督府,调兵权在兵部。 尤其是,现在京营是于谦在亲自提督,因此,无论从哪个角度,天子的这道旨意,都该由于谦来接。 但是于大人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显然对于天子的独断行为十分不满。 眼瞧着这殿中的气氛有些凝固,俞士悦暗道一声不好。 他是知道于谦的那副性子的,说好听了叫刚正不阿,敢言直谏,说不好听了,就是容易犯拧。 说到底,他还是太年轻了,那股棱角还没被磨平,胸中热血仍在激荡。 要知道,往常时候,六部都察院的主官,平均年龄都在六十五岁左右。 土木之役后,朝中老臣死伤惨重,新晋的部院大臣,都算是相对年轻的,但即便如此,也都在六十岁左右。 但于谦今年多大呢? 过了这个年,他虚岁才五十二! 对于一个七卿级别的大臣来说,实在是太过于年轻了。 要是没有这次土木之役,他至少要在侍郎的位置上,熬上至少五年,才有机会升迁到工部或刑部,这样排名相对靠后的衙门当主官。 但是如今,有扶立新君之功,力抗外敌之绩,手握京营大权,外加少保之衔。 他在朝中的威望,甚至稳稳的压过了都察院的陈镒和户部的沈翼,直逼新晋的吏部尚书王文。 在俞士悦看来,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如今的天子虽然英明睿断,但是毕竟年轻气盛。 而且,从土木的消息传来之后,俞士悦就隐有所觉。 这位天子虽然看似谦和守礼,能纳谏言,但是实际上,心中的主见极强。 上回登基之时的法统之争,便足可见这一点。 彼时,今上尚是郕王,京中人心惶惶,动荡不安,外有大敌虎视眈眈,情势不可说是不危急。 但就是在那个尚需依仗群臣力保社稷之时,对于看似无关紧要的法统之事,今上却寸步不让。 六部七卿连番施压,天子却丝毫不为所动,可见其内心之坚定果敢。 对于朝廷来说,有于谦这样的板荡之臣是好事,对社稷来说,有天子这样的谋断千里的君主,也是好事。 但是俩人碰到一块,终究是会发生冲突的。 眼瞧着于谦黑着脸就要开口,俞士悦抢先一步,一闪身就到了于谦的身前,恰恰挡住了他出班的步伐。 俞士悦道:“臣领旨,稍后便为陛下拟诏。” 这种调兵的诏命,必然是要形成正式的文书的。 而一道合乎规制的诏书,首先便要由内阁来负责拟诏,因此,俞士悦上前领旨,倒也算是正常。 说着话,俞士悦便瞧见于谦的脸色越发的不好看了,眼瞧着就要起身,就算他挡着都没有用。 于是俞士悦连忙又道。 “不过陛下,按制,圣旨需经六科签发,但是如今六科封印,无法副署,就算内阁拟好诏命,调兵一事,也要等年后朝廷开印,才能真正实行。” “故臣之见,此事是否暂缓几日,待年节过了,朝廷开印之后,再行处置。” 次辅高谷也站了起来,道。 “陛下,俞阁老所言甚是,您忧心苗地百姓,被贼子肆虐之心,臣能够体察,陛下时时心存百姓,乃万民之福也。” “然如今正是年节,即便是派遣新的总兵官前去,一时之间,也无法开战,何况京营的将士,也有不少因年节归家,贸然调动,恐京师守备兵力有所空缺。” “故臣斗胆,请陛下暂缓此事,待年节过后再行商议。” 内阁的职责就是调和内外,眼瞧着这殿中的气氛不对,这两位内阁大臣,也不提什么是非对错,争论什么到底该不该换人了。 就尽量的想要将事情先拖延下去,等到过了年节,朝廷开印,这件事情上往早朝上一扔。 就算是吵得再厉害也无所谓了。 有这两人的一番打圆场,于谦总算是没有梗着脖子继续往前冲,强自坐在原地,眼睛直勾勾的望着上首的天子。 俞士悦和高谷的盘算,朱祁钰又岂会不知道? 王骥在朝多年,势力还是有的,何况他和孙太后那边有所牵连,那边自然也会保他。 实话实说,朱祁钰这次其实是不占理的,就如于谦所说,要撤换王骥这么一个十万大军的总兵官,单凭如今的理由还不够。 毕竟,苗地的情况特殊,如今又临近年节,军心难免不稳,保守一点的战略调整,也并非不可解释。 所以要是真到了早朝上,这件事情多半要吵上半天,不了了之。 于是,朱祁钰也沉下了脸,冷声道。 “六科封印,就召他们回来开印,前番军报上说,平越城被围已有数月,城中情况现在一概不知。” “朝廷这边过着年,平越的百姓却食不果腹,多耽搁一日,便不知会有多少百姓饿死。” “这种情况之下,你们有何颜面,在朕面前说暂缓?” “年节之下,大军的确不宜即刻开战,但是正因如此,才正好给新的总兵官熟悉军情的时间,待年节过后,总兵官整合兵力,方可毕功于一役。” “至于京营换防,兵力不足?” 朱祁钰三言两语将两个阁臣摆出来的理由一一驳斥,说到最后,话头却停了停,目光落在于谦的身上。 他的口气陡然变得严厉起来,斥道。 “兵部又是做什么吃的?” “京营有二十万大军,十大团营,若因年节换防,便连两万的兵力都凑不出来,那朕看你这个兵部尚书也不必做了。” “不然不知道哪一日,贼子趁着年节冲破宫禁,刀都架到朕的脖子上了,京营说不定还在休沐呢!” 天子突然而来的雷霆之怒,是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 他们能够混到这个地步,自然都是善于察言观色之辈,知道此番,天子是动了真怒。 尤其是最后的那几句话,天子眼中闪过的寒意,让一帮老大人心中都不由得一颤。 顾不得其他,在场的所有人都纷纷起身,拜倒在地,道。 “臣等有罪,请陛下息怒。” 这些跪下的人,自然也包括于谦在内。 但是眼瞧着于谦的脸色突然平静下来,俞士悦的心头却突然涌起一阵浓重的不安。 果不其然,都是请罪,但是于谦下一刻,却摘掉了头上的官帽,双手捧着举过头顶,道。 “陛下,臣蒙陛下恩典,拔擢为兵部尚书,身负提督京营之责,本当粉身以报,苗地十万大军,撤换总兵官并非小事,臣实难违心遵从陛下之命。” “然身为人臣,违抗圣命,此为不忠也,故臣请陛下,罢去臣兵部尚书及提督京营之职,以谢天下。” 说罢,于谦重重的叩首在地,头颅和大殿的青石板撞击,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顿时让一帮老大人全都愣在了当场。 俞士悦一阵头疼,心中不由得哀叹一声。 这下,真的闹大了! 正文卷 第二百七十四章:被惩罚的战士 原本零零星星的小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飘洒下来,顷刻间便铺满了大地。 武英殿中温暖如春,但是气氛却降至了冰点。 眼瞧着天子的脸色阴沉的要滴出水来,俞士悦心中却叫苦不迭。 这怎么一下子就闹到这种地步了呢? 于谦这个倔脾气哟! 不就是调个兵,换个人嘛,至于闹得如此剑拔弩张吗? 当然,俞士悦也并非完全不能理解。 站在于谦的角度,他本就不赞成天子这个时候更易总兵官,认为这样做得不偿失。 政见不同,本身就容易出现摩擦和冲突。 可偏偏,一向对待大臣宽仁的天子,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言辞之间如此激烈,甚至话语之间,直指于谦这个兵部尚书失职。 于谦自认他所说的话,皆是出于一片公心,却被天子如此指责,气急之下,有此举动也算是正常。 但是在俞士悦看来,这就太过冲动了。 苗地之事,毕竟只是一隅之地。 平叛多耽搁些时间,少耽搁些时间,多花费些钱粮,少花费些钱粮,远没有朝廷安定,君臣和睦重要。 天子既然执意如此,那么就先拖着,实在拖不下去就先顺着,没有必要跟天子搞得这么僵。 可是现在…… 几位老大人跪在地上,各自交换了个眼神,最后落在了工部的陈循身上。 在场这么多人,就只有他和于谦位列七卿,再加上陈循之前又在内阁,算是侍从之臣,和天子的关系相对好一些。 如今天官和首辅都不在,由他出面缓和气氛,最是合适不过。 然而陈老大人也是一脸的欲哭无泪。 直到现在,他都没想明白,这种军务之事,和他一个工部尚书有什么关系。 打从一进殿开始,陈老大人就一言不发,当自己是个透明人,结果却莫名其妙的,被这么推了出来。 无奈之下,陈循只得转过头,对着于谦道。 “于尚书这是做什么,政事讨论,便是你一时举措不当,陛下心怀宽仁,也必会恕之,你岂可因一时冲突,便冲动辞官,还不快收回前言,向陛下请罪。” 俞士悦也紧跟着道:“是啊,于尚书,政务之事尚未有所定论,何谈抗命,你如今的举动,才是大大不妥,所幸陛下仁慈,想必不会苛责于你,还不快向陛下认错。” 这两人劝于谦,高谷也跟着劝天子,道。 “陛下切勿动怒,于尚书也是一心为公,并无冒犯之意。” “正因陛下对待臣下慈和宽仁,方有现下畅所欲言之场面,于尚书言辞或有不当,但请陛下宽宥勿罪。” 几个人这么打着圆场,殿中的氛围算是勉强好了几分。 但是很显然,对于这个台阶,有人并不想下。 于谦直起身子,面无表情的开口道。 “虽是政务讨论,但是陛下执意如此,内阁亦不加劝阻,诏命顷刻便下,与圣命无异。” “陛下乾纲独断,为人臣者,不能劝阻是为无能,抗旨不遵实为不忠。” “于谦无谏阻君上之力,亦有抗旨不遵之罪,罢官已是宽免,惟愿陛下莫要固执己见。” 说着,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抬头直视着天子冰冷的眼神,道。 “陛下,王骥并非桀骜抗旨之辈,即便是陛下忧心苗地百姓,不忍其陷于战火,只需一道诏命,令王骥即刻出兵便是,何至于如此大动干戈,千里更易总兵官?” “朝廷如今本就举步维艰,国库捉襟见肘,大军调动,钱粮军器靡费甚广,臣知陛下明岁有重修运河之念,如今更易总兵官,费时费力,亦会让苗地战局徒增变数,实非良策啊陛下!” 将官帽摆在身旁,于谦态度坚定,苦口婆心的再度向天子陈明利害,希望自己的话和行动,能够让天子冷静下来。 但是很显然,他的这番举动,不仅没有平息天子的怒火,反而起到了反作用。 朱祁钰听了他这番话,不仅没有冷静下来,反而怒意更盛,冷笑一声道。 “这么说,是朕要陷苗地百姓于动荡之中?你于廷益倒是个心怀百姓,忧国忧民的大忠臣?” “既然如此,你辞什么官啊?” “朕可不敢罢免你这个一心为国,犯颜直谏的大忠臣,朕该给你加官进爵才对,是吗?” 这显然是反话! 在场众人吞了吞口水,他们还从没见过,天子如此雷霆盛怒的时候。 看来这回,天子是真的被气急了。 有心想要开口再劝,但是一抬头看见天子冰冷的脸色,他们皆是不约而同的闭上了嘴。 反倒是于谦这个挨骂的人,丝毫都不害怕,又磕了个头,道。 “臣不敢,臣亦无意陷陛下于不义,陛下心怀百姓,天下皆知,是臣有罪,自请而去,愧对陛下隆恩。” “啪”的一声,精美的茶盏落在于谦的身旁,发出清脆的响声,四分五裂的碎成几瓣。 俞士悦在一旁看着,都感觉心惊肉跳的。 他方才可是瞧的清清楚楚,那茶盏是擦着于谦的身子落下的,再偏一点,可就正正要落在他头顶了。 能把天子气成这个样子,于谦也算是头一个了。 幸亏如今已经进殿半晌,茶盏当中的茶水已经凉的差不多了,流在地上,只浸湿了于谦的衣袍,不然的话,说不准还要烫伤。 然而,于谦却跟个没事儿人一样,跪在原地,只是深深的叩首在地,既不认错也不辩驳。 眼瞧着天子怒气冲冲的样子,俞士悦心中不停的祈祷,陛下您可千万别跟这货一般见识。 真要是将于谦给罢免了,那可真就是震动整个朝廷的大事了。 要知道,本身到了七卿的地步,一举一动就都是牵动朝局的大事,不是可以随随便便罢免的。 何况,于谦对天子有扶立之功,又参与了这次击退瓦剌的战役,虽然算不上头功,但也是社稷之臣。 如今不过是政见不合,又没有犯什么原则性的大错。 要是就这么被罢免了,朝廷上下非要再闹一次左顺门不可。 到时候别说是这个年了,这一整年都过不好! 也不知道是不是俞阁老的祈祷起作用了。 所幸,天子还是有几分理智的。 看着深深叩首在地的于谦,朱祁钰冷笑一声,道。 “于廷益,你别以为闹这么一出辞官,朕就奈何不了你,朕告诉你,就算是诏命不妥,封驳也是六科的事,轮不到你这个兵部尚书辞官反抗。” “想要让朕罢了你的官,好成全你的声名气节?你做梦!” 说着话,朱祁钰似乎又有些按捺不住情绪,从御座上站起来,在殿中走来走去。 如此几个来回,他方在一众大臣面前停下,指着于谦道。 “你不是要犯颜直谏吗?朕偏不遂了你的愿!” “成敬,即刻传旨兵部,于谦君前失仪,恃宠而骄,犯上不尊,有负朕之重托。” “自即日起,禁足府中一月,任何人不得探望,兵部一应事务,交由侍郎俞纲代掌。” 话头略一停顿,他又转向一旁的俞士悦,道。 “至于苗地之事,也不必商议了,内阁既然已经锁了,那俞卿你就在此拟诏吧!” “传旨,命保定伯梁珤为征南总兵官,率京营官军两万,接替王骥平定苗地叛乱,三日之内必须启程,不得迁延!” 说着,天子一挥手,后头有几个小内侍连忙上前,将笔墨和圣旨专用的黄绢,摆到了大殿中间。 随即,天子一甩袖子,转身便回了御座。 事情都闹到这个地步了,俞士悦自然不敢再多说什么,恭敬的起身,来到殿中,挥毫泼墨。 不多时,一份笔迹工整,内容翔实的圣旨便新鲜出炉。 俞阁老瞥了一眼仍旧跪在地上,望着他仿佛看陌生人一眼的于谦,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摸出钤记,在圣旨上重重一盖,这才恭敬的捧起诏书,交到了早就候在一旁的内侍手上。 内侍将诏书递到御案上,天子扫了一眼,点了点头,将诏书卷起来,随手递给一旁的成敬,道。 “成敬,你亲自将这份诏书拿去尚宝司用印,然后送去六科副署,日落之前,朕要这份诏书送到保定伯府!” 成敬拱了拱手,道:“遵旨。” 说罢,便接过诏书,朝着几个大臣行了个礼,匆匆出门了。 待得成敬离开,天子方将目光转回到面无表情的于谦身上,道。 “于谦,你放心,朕不会罢免你的,你要做犯颜直谏,抛头颅洒热血的诤臣,可朕不想做清白不分的昏君。” “一个月的时间,在府中好好的想想,认真的想想,明日的大朝会,你也不必参加了,退下吧!” 天子都说的这么明白了,于谦也不再多言,拿起身旁的官帽,却没戴回去,俯身一拜,道。 “臣领旨,谢陛下恩典。” 说罢,起身再行一礼,昂首挺胸的退出了大殿。 看着于谦气势斐然,丝毫都不像是有认错意思的样子,朱祁钰揉了揉太阳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道。 “俞卿,你一会陪着俞纲去一趟于府,让他将该交接的军务,跟俞纲交接一下,别耽搁了什么政事。” “至于京营,石璟,你先过去管着,等过了年节再说。” “都退下吧。” 俞士悦和石璟俯身称是,然后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纷纷退出了大殿。 到了殿门口,于谦已经走远。 鹅毛大雪落在他的肩上,将他身后的脚印覆盖,官帽在他的右手上,依旧没有戴回去。 穿着深红色的官袍,于谦独自一人在皑皑白雪中踽踽独行,脊背挺直,仿若一个骄傲的战士。 几位老大人对视一眼,皆是看到了对方脸上的苦笑,各自行了个礼,俞士悦匆匆朝着于谦离开的方向赶了过去…… 正文卷 第二百七十六章:何苦来哉 天色渐暗,京城当中却不似平常一般归于沉寂,红红火火的灯笼被挂在家家户户的门口。 万家灯火通明,爆竹声声不绝于耳。 朝廷中发生了什么,都和小民百姓没有关系,除夕是一年当中最盛大的节日,整个京城中,都洋溢着欢欣喜悦的氛围。 在这个举国欢庆的日子里,有些人却在加班。 和许多朝廷大员的府邸不同,于谦的府邸并不大,两进的院落收拾的很干净,家里没有前呼后拥的奴婢,也没有什么金玉器物只有几个老仆在院子里忙来忙去,显得有些冷清。 打眼看去,于府丝毫都不像是一个七卿重臣的私宅,反倒像是刚到京城的五六品小官的落脚处一般。 此刻,于府待客的厅堂当中,于谦不苟言笑的坐在上首,下首是内阁大臣俞士悦和兵部侍郎俞纲。 “……好了,这就是年后开印,兵部亟待处理的几项要务,天子既有明言,命你代掌部务,当尽职尽责,不可懈怠。” 不管怎么说,于谦对于政务方面,还是十分上心的。 回府之后,立刻整理了自己手中的一些政务文书,细细的交代给了跟着俞士悦过来的兵部侍郎俞纲。 接过于谦递过来的最后一份文书,俞纲终于偷偷松了口气,重重的点了点头,道。 “尚书大人放心,下官一定尽心竭力,替老大人守好兵部。” 说着,他偷偷的瞥了一眼旁边喝茶的俞士悦,又瞧瞧对他态度和善的过分的于谦,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他今日本来在家里安安生生的休沐,结果莫名其妙的就接到了内阁俞阁老的拜访。 还没搞清楚什么事儿呢,就听说自家尚书老大人在御前触了霉头,被禁足一个月,让他来暂时代掌部务。 要说政务方面,俞纲是不担心的,只是一个月的时间而已,如今边境没什么大事,兵部的压力也小了很多,维持好日常的运转便是。 但是到了于府之后,尚书大人和俞阁老之间的气氛,却着实让俞纲有些坐立不安。 众所周知,这二位的私交甚好,政见大多数也相同,即便是有所争执,也很快就会重修于好。 但是这次,到了于府之后,尚书大人连点心都没给俞阁老上,就给了半壶茶,还是冷的。 交接公务的时候,这两位也全程基本没有交流。 面对自己的时候,于尚书态度和蔼,让人如沐春风,可是一转向俞阁老,就板着一张脸,面无表情。 这番态度差别,看的俞纲心惊胆战的。 好不容易这公务交接的差不多了,俞纲是一刻也不愿意在这多待,拱了拱手便道。 “时候也差不多了,下官在此给尚书大人拜个年,今日除夕,下官还得回去陪老母亲守岁,就不在大人府上继续留了,大人见谅。” 于谦点了点头,温声道:“应当的,今日本是休沐,劳你到我府上来忙活了这么久,辛苦你了。” 说着,于谦起身,瞥了一眼仍旧坐着不动的俞士悦,脸色冷了下来,道。 “公务交接完了,俞阁老也请吧,于某寒舍简陋,招待不起俞阁老。” 这么明显的赶人,让俞士悦的脸色有些难看,不过到底,他还是坐着没动,而是转过身,挤出一丝笑意,道。 “俞侍郎,天色不早了,你就先回吧,老夫还有些事情,就不与你同行了。” 对于两位大佬之间的冷战,俞纲早就待不住了,见此情况,起身行了个礼,道。 “那下官就先回了,失礼。” 说罢,卷起案上的文书,俞侍郎麻利的后退两步,迅速的溜之大吉。 待得俞纲走了,厅堂当中除了一个于家侍奉的老仆之外,就只剩下了于谦和俞士悦二人。 于谦回身在椅子上坐下,依旧黑着一张脸,道。 “俞阁老,天色晚了,不知你还有何公务,要和于某交接吗,如果没有的话,便请回吧!” 眼瞧着于谦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俞士悦搁下手里的茶盏,脸色也同样沉了下来,道。 “于廷益,我告诉你,打从出宫门开始,老夫就一直忍着你这臭脾气,可你不要太过分了!” 于谦哼了一声,冷冷道。 “媚上无度,毫无气节,不曾想你入了内阁,竟成了此等令人鄙薄之辈,是于某之前看错了人,我与你没有什么话好说,还是请回吧!” “你!” 俞士悦胸中一阵气闷,双手捏着木头扶手,强压下那股拂袖而去的冲动,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的让自己心平气和道。 “今日之事,陛下心中已有决定,你都闹到这等地步了,陛下都不曾让步,可见态度之坚定,就算老夫等人再劝,又有何用处?” “军务之事,毕竟太过敏感,我等本就不该过分插手,当时的场面,你难不成要老夫学你一般,以辞官相威胁,再闹一次左顺门逼谏不成?” “更易总兵官,至多不过多耽误些时日,多花费些钱粮罢了,于朝廷大局无碍,真要是闹得君臣对立,朝政停摆,你于廷益负的起这个责任吗?” 对于这番解释,于谦明显并不接受,冷笑一声,扔出两个字:“借口!” 于谦的态度显得越发的不耐烦,索性站起来,来到门口,将大门推开,右手一伸,道。 “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你我话不投机,又何必多说?俞阁老,请吧!” 俞士悦的态度涵养已经算是好了,和于谦这么多年的交情,才让他一直没有发火。 但是于谦的这番话,却着实让他有些忍不下去了,当下一拍桌子,起身就要离去。 然而甫一起身,他便感到被于谦推开的大门处,一阵冷风卷着几片雪花,直朝他脸上吹来。 冰凉的感觉,让俞士悦略略冷静下来。 看着面沉似水的于谦,他忽然感觉有点奇怪。 他和于谦相交多年,了解他的脾气秉性,这个人执拗是有些执拗,有些时候,也的确会有些冲动。 但是他毕竟在宦海沉浮了这么多年,不会看不清楚情势,随意迁怒别人。 今日殿中的情形,莫说是他俞士悦,换了任何人过来,在当时的场景下,都只有顺着天子这一条路,不然的话,矛盾更加激化,局面会走向完全不可控制。 以于谦的眼力,他不可能看不到这一点。 要知道,政治不是只有对抗,有些时候妥协也是必要的,缓和内廷和外朝的矛盾,本就是他这个内阁大臣的责任所在,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做的并无任何不妥。 可于谦如今的这副反应…… 实在不像是一个对朝廷衙门运转有着深刻认知的七卿大臣该有的,反倒像是刚踏入仕途,觉得世事非黑即白的年轻御史一般。 几片雪花落在他的衣袍上,迅速融化成雪水,一阵凉意袭来,让俞士悦的头脑有清醒了几分。 他忽然反应过来。 从俞纲刚刚出言告辞开始,于谦跟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赶人。 这可不像是他于廷益的风格。 他可是个认准了的事情,一定要跟别人争个是非曲直的人。 如今不分黑白,只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实在是不寻常! 俞士悦就这么站在原地,不自觉的抬手捻着胡子,片刻之后,他忽然就平静下来,后退两步,坐回了椅子,淡淡的道。 “外头风雪甚大,你我怎么说也算是同僚,且收留老夫在此歇息个把时辰,待风雪小了,老夫自会离去。” “于尚书若嫌老夫碍眼,留老夫一人在此便是。” 看着俞士悦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于谦的身子僵了僵。 片刻之后,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将大开的屋门关好,然后回身重新坐下,苦笑道。 “仕朝兄,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正文卷 第二百七十七章:于·凡尔赛·谦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二百七十七章:于·凡尔赛·谦寒冬腊月,厅堂中的炉火烧的很旺,本该暖意融融,但是因为于谦刚刚的一番举动,屋子里的暖意顿时散去不少。 窗外的大雪纷飞,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侍奉的老仆俯了俯身,自顾自的去外头拿薪炭添炉子。 新炭入炉,噼啪燃烧的轻响声,在屋中显得格外清晰。 俞士悦没说话,他端起桌案上的茶壶,本想再倒杯茶,结果发现壶中茶水已经见底。 于是,他举起茶壶,在于谦的面前晃了晃。 见状,于谦脸上的无奈之意更盛,摆了摆手,示意身旁的老仆去换上热茶。 这一回,俞阁老就恢复了之前在于府的待遇,不仅有热茶手炉,还有点心备着。 他也不着急,捏了块糕点放进嘴里,感受着甜味在口中扩散开来,眯起眼睛,脸上安逸的很。 最终,还是于谦先绷不住了,带着一丝苦笑,起身拱了拱手,告饶道。 “仕朝兄就莫要和于某计较了,今日种种,是于某失礼了,可我这不是……唉!” 说着话,于谦的眉头拧了起来,脸上罕见的露出些许愁容。 长叹了一声,他望着俞士悦认真的道。 “仕朝兄,今日你确实不该留下的,接下来的这段时日,于某的日子不会好过,这个时候,和我走得太近没有好处,恐牵累了你啊!” 眼瞧着于谦提起了正事,俞士悦也摆正了姿态,轻哼一声道。 “我就知道,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必有缘由,你并非如此冲动之辈,孰轻孰重你心中应当有数,所以,今日殿上,你究竟为何举动如此激烈?” 宫中的一连串事情,发生的实在太快,太让人措手不及。 就连俞士悦一直也都没来得及细想。 如今看出了于谦在刻意和他撇清关系,他自然也就对殿中的事情起了疑惑。 当时的场面,完全有更好的解决方式。 就如俞士悦和高谷一直盘算的那样,先把天子安抚下来,拖上那么几日。 等朝廷开印,这件事情上了朝议,不管是训斥还是更易总兵官,总都是群臣讨论的结果,不会让于谦一个人承受天子的怒火。 就算是当时拦不下来,兵部准备军械,调动大军,一系列的准备下来,怎么也能拖延到开印。 到时候就算是圣命已下,也不是没有追回的可能。 完全没有必要,当场和天子闹得这么僵。 如今于谦虽然没有被罢职,但是被禁足府中,不得插手兵部事务。 没有了他的阻止,才是真的没有人能拦下更易总兵官的事情。 这种适得其反的行径,可不是一个政治成熟的七卿大臣,应该干出来的事情。 要说于谦是被天子言语相激,倒不是没有可能,但是看于谦如今的这幅表现,却又明显不是。 于谦神色有些复杂,沉吟片刻方开口道。 “以仕朝兄之聪慧,难道真的看不出来,陛下此举乃醉翁之意,撤换王骥只是幌子,真正的矛头,是对准了于某啊!” 俞士悦也皱了眉头,追问道:“何以见得?” 于谦道:“诚如仕朝兄所言,苗地之事无碍大局,我虽不赞同陛下此时更易总兵官,且的确不满陛下无视吾等的谏言,直接下诏。” “但是为人臣子的分寸,于某还是有的,断不至于因此,对陛下以辞官相要挟,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陛下的一句话。” 如今只有他们两人,于谦也不避讳,直接了当的就给他在殿中的行为定了性。 那就是在威胁天子,但是他们心中都清楚,天子的性格,岂是受人胁迫之辈。 因此,于谦在殿中的言辞虽然激烈不已,但是事实上,当时他已经放弃了阻止天子更易总兵官的想法。 俞士悦迅速的将殿中的奏对情况过了一遍,心中隐有所悟。 很多事情,当时很难做出判断,但是事后却很容易找出蛛丝马迹。 回想起当时的奏对,虽然大家政见不同,相互争论,但是总的而言,还都在可控范围之内。 直到天子突然之间发了那场火。 “……兵部是做什么吃的……两万兵力都拿不出来,你这个兵部尚书也不必做了……贼子的刀都要架到朕的脖子上了,京营还在休沐呢……” 局面,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失控的! 看到俞士悦了然的神情,于谦便知道他明白了,轻叹了口气,道。 “俞兄常说,时势造英雄,于某刚刚年过五旬,便位列七卿,且以兵部尚书之身提督京营大权,又有拥立之功,位加少保之衔,如此职衔,称一句人臣之极也不为过。” “我朝常例,年逾七十,精神昏倦,不堪任用者,方许致仕,如此算来,于某尚有近二十年时日,可为国效力。” “二十年,实在太长了!” 俞士悦想打人! 过了这个年,他就六十了,一辈子兢兢业业,才混到内阁,这个速度已经算是不慢了。 但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他想要迈入七卿的行列,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俞阁老也想在七卿的位置上,为大明继续效力二十年…… 端起杯子抿了口茶,俞阁老口气当中带着一丝艳羡,道。 “是啊,还有近二十年呢!” 两人相交多年,于谦自然看得出来这个老朋友的想法,然而他却苦笑一声,又叹了口气道。 “俞兄莫以为这是什么好事,于某在这个年纪便在朝中有如此声望,那么十年后呢,十五年后呢?又岂会不招致天子的忌惮?” 俞士悦的脸色变了,他明白过来了。 如今的于谦虽然只是兵部尚书,但是有少保之衔,就决定了他若要进位,只能是往吏部尚书走。 毕竟,在三公不授的情况下,少师,少傅,少保,已经算是人臣之极了。 而现在的吏部天官王文,是天子的心腹重臣,想要代替他谈何容易。 可要是不能进位,于谦就要继续在兵部待着。 那么……一个十数年的兵部尚书意味着什么?尤其是,这个兵部尚书还提督着京营。 如此漫长的时间,足以让他将整个京营都握在手中,甚至于,有兵部的调兵权在手,图谋造反也未必没有可能。 就算于谦是忠直之臣,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 可他年过五旬便能够位列七卿,且威望能够直逼吏部尚书。 若是有二十年的时间,即便他不刻意结党,也会有一大批的大臣愿附骥尾,投靠到他的门下。 到时候,就算于谦谨守臣节,可朝堂上一旦出现政见向左之时,究竟是听天子的,还是听于谦的? 这无关于信任,只是风险的问题…… 正文卷 第二百七十八章:别人不行 当然,天子毕竟是天子,尤其是如今这位,带领大明保家卫国,击退瓦剌,威望正隆。 即便是于谦在,以天子的圣明决断,也能压得住。 可如果往长远了想,要是万一天子不豫,新皇能否驾驭的住这么一个势力强大的臣子呢? 所以实际上这个时候,于谦的处境其实是尴尬的。 他想要干出一番事业,但是同时他也明白,他走的越高,风险就越大。 何况……于谦还有一个理由没有说出来。 早在几个月前,集义殿中他和当时尚是郕王的天子的一袭奏对,便让于谦清楚。 有些事情,他们是不可能达成一致的…… 终有一日,天子会对他动手的,只是他没想到,这一日来的这么早。 于谦脸上闪过一丝自嘲,开口道。 “此一腔热血,意洒何地!陛下此次更易总兵官,便是知我必会反对,若此次我一言不发,陛下此后亦会再寻事端,使朝廷动荡,与其如此,何如我自请而去,尚能落得安享晚年!” 见他如此落寞,俞士悦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虽然不得不承认于谦说得有道理。 但是…… “廷益,你未免太悲观了,依我看来,陛下并非苛待功臣之人,纵然对你有所忌惮,也不至于罢官这么严重。” “你今日在殿中如此顶撞陛下,他也不过就是罚你禁足而已,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你切不可如此自轻。” 于谦回过神来,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即便是老友,有些话也是不能说的。 沉吟半晌,于谦叹了口气,眼中有些忧虑,道。 “仕朝兄放心便是,国家若尚有堪用于谦之时,吾岂会惜身?此次禁足,于我而言,或许并非坏事,只不过,不知陛下要做到何等程度,方肯罢手。” 俞士悦眉头拧起,道。 “廷益是觉得,禁足只是个开始,陛下还会有下一步的动作?” 于谦点了点头,道。 “不错,具体是什么,我尚不清楚,但是大约是和京营有关,以兵部尚书提督京营,终非常制。” “因此,京营提督大权,陛下是一定会收回的,所以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必会受到不少弹劾。” “若陛下愿意继续用我,那么收回京营便是结束,可若是陛下太过忌惮,那么,我恐怕真的只有辞官归乡这一条路了。” 说着,于谦转头望着俞士悦,眼中带着一丝愧疚,道。 “我原本想着,能够借殿中之事,将仕朝兄和我的关系撇干净,令你勿受牵连,可没想到仕朝兄如此聪明,一眼便看出了于某的虚实。” “如今,你单独在我府中流连如此长的时间,再做什么,别人也不会相信你我决裂了。” 俞士悦闻言,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脸上反而浮起一丝笑容,摆了摆手道。 “你于廷益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如此多愁善感起来了?” “你有你的执着,我也有我的坚守,老夫愿意和你结交,是看重你一腔热血,为国为民的胸怀,和权势无关。” “若你盛时我趋之,落时便避之,那我才真成了你口中趋炎附势,毫无气节之辈,也才真正不值得你一交!” “你且放心,老夫在朝这么多年,能够走到今日,凭的是政绩和官声,我行得正坐得端,若随意便受你牵连,我也不必立于朝堂之上了。” 看着俞士悦一副豪迈的神色,于谦一直皱着的眉头,也总算是舒展了几分,开口道。 “不错,是于某狭隘了,我能有俞兄为友,实乃幸事也。” 说着,于谦端起了手边的茶杯,道。 “今日除夕,不便和俞兄共谋一醉,便以茶代酒,敬俞兄一杯!” 俞士悦也举杯相和,道。 “廷益你也放心,陛下圣明英断,不会因为些许忌惮,就错失你这么一个社稷之臣,你且在府中好好过完年节,大明如今百废待兴,正是你出力之时!” 两人的关系本就不错,如今将话说开了,自然是更上一层楼。 心中对此事有了底,俞士悦也就并不多留,眼瞧着时候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 不过,就在俞士悦准备出门的时候,于谦却张口叫住了他。 俞士悦疑惑的转过身,问道。 “廷益,还有何事吗?” 于谦似是有些犹豫不定,四下看了一眼,见没有什么闲杂人等,方道。 “俞兄,有一件事我只是猜测,一直不敢确定,本想着自己能够在朝随机应变,可如今我被禁足府中,也只能托付给俞兄了。” 说着,于谦压低声音,凑到俞士悦的耳旁说了几句,后者顿时变了脸色,惊讶道。 “竟有此事?” 于谦点了点头,道。 “大理寺卿薛瑄曾数次找过我,希望我和他们一同出手,但是我没有答应,过他们既然有此谋划,不会只找我一个人。” “除了刚刚告诉俞兄的两个人,只怕内阁和六部当中,还有其他人也被他们拉拢,毕竟,这件事情迟早都要做。” 说着,于谦的脸色又变得有些忧虑,道。 “然而如今大战方止,朝局尚不稳定,陛下他又……实非重提此事的良机。” “我有一种预感,只怕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按捺不住,在朝堂上提起此事,到时必是一场风波。” “朝局瞬息万变,却始终需以稳定为上,我被禁足府中,若是这个时候有何变故,也只能靠俞兄勉力维持了。” 俞士悦皱着眉头,花了好一会的工夫,才勉强把这个消息给消化下来,沉吟片刻,他点了点头,神色却是有些为难,道。 “此事我义不容辞,不过,廷益你也知道,内阁如今乃是群辅,涉及兵部之事,我还能说上几句话,但是这种大事,单凭我一人,恐怕力有不逮啊!” 于谦沉吟片刻,口中吐出一个名字。 “王简斋!” “我之前旁敲侧击过他对此事的态度,他十分坚定的反对此事,若是朝局有变,俞兄可以和他商议。” 俞士悦点了点头,不过临出门时,他又忽然问道。 “廷益,按你的性格,应该是支持这件事情的才对,为何……” 于谦沉默了许久,久到俞士悦觉得,自己今天或许得不到答案了。 就在他摇了摇头,准备离开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了于谦幽幽的声音。 “就算这件事情要办,也不是现在来办,如今还太早了,何况……这件事要办,只能由一个人来办,别的任何人,都不行!” 正文卷 第二百七十九章:正旦大朝 一夜落雪,直至天明方停,京师内外银装素裹,爆竹声声,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除夕夜热热闹闹的过去了,但是朝廷的老大人们却在天还没亮的时候,穿着整齐繁复的朝服,齐齐聚到了宫门口。 正月初一,正旦大朝! 大朝会每年只有三次,分别是冬至,正旦,万寿节。 其中,尤其以正旦大朝最为重要,曰履端之节,象征着一年更始,万象更新。 不仅在京的文武官员要参加,各地的巡抚,州府衙门正印官,也需得入京朝贺,堪称朝廷最盛大的仪典之一。 尤其是这一次的正旦大朝,乃是今上登基之后的首次正旦大朝,其意义尤为不同。 天色微明,东方刚刚泛起一丝橘红色的光芒,沉重的鼓声咚咚响起,九声而止。 高大的宫门被缓缓推开,紫禁城这座年轻而宏伟的殿宇,在黎明当中彻底复苏。 待宫门完全打开,锦衣卫,金吾卫,仪礼司一干人等,鱼贯而出,将两侧宫门护卫起来。 群臣序列当中,四名身材高大,官袍崭新的鸣鞭官随之而出,立于金水桥前。 接着,礼部赞礼官,传制官,都察院纠仪御史等人先入宫门,入奉天殿前丹墀上。 鼓声停,鸣鞭官三声鞭响,有仪礼官高声道。 “进!” 群臣方列次过外金水桥,自两侧宫门而入。 鼓声再起。 宽大的奉天殿前广场上,数队金吾卫的甲士手持旗帜依次排开,从午门绵延至奉天殿前。 两侧的文武楼前,是石刻而成的仪马,仪犀,仪象。 旌旗招展,随风而动,仪象威武,厚重高大,伴着威严的鼓声,文物百官面色肃然,过内金水桥,有序而入丹墀广场上。 丹墀两侧,有车,輅,步輦等仪仗,先行赞礼官,传制官,纠仪御史俱已就位。 锦衣卫陈卤簿仪仗,朋扇于丹陛上。 丹陛两侧,分别是香案,宝案及教坊司韶乐,正中间黄罗伞盖下,是宽大的御座。 从御座两侧延展开来,是队伍齐整,身披盔甲的上直二十六卫。 三通鼓毕,群臣在奉天殿前丹墀前东西两侧列队,面北而立。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下,从丹陛上朝下看去,整个奉天殿前广场上,队列齐整,气势恢宏。 嘹亮的钟声响起,仪礼官俯身拜倒在地,高声喊道。 “请陞殿。” 于是,奉天殿的大门缓缓被推开。 天子身着衮冕,前有导驾官,后有尚宝司,身旁是侍奉的内侍太监。 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御座之上。 钟声止,韶乐起。 尚宝司手捧天子宝印,置于御座旁宝案之上。 韶乐止,鸣鞭官三声鞭响,高声报时。 大乐起,赞礼官出,引文武百官行四拜礼,礼官进各地贺表,随后,由百官之首,吏部尚书代在京文武进贺表曰。 “兹遇正旦,三阳开泰,万物咸新,恭惟皇帝陛下、膺乾纳祐,奉天永昌。” 进毕,礼官引群臣再拜。 整个过程,繁复无比,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敢掉以轻心。 待得一系列的礼节性流程走完,新任的吏部尚书王文,退回丹墀下列班。 天子金口方开,只说了两个字。 “宣诏!” 这才是这次大朝会的重头戏,正旦大朝,意在万物更始,一元复新,而这一次的正旦大朝,有一件大事,那就是……改元! 今上继位以来,为表对太上皇的尊重,一直使用的都还是正统年号,但是那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只有改元更号,才算是真正向天下再一次确认了新皇的正统性。 司礼监掌印太监成敬上前,展开手中的圣旨,高声宣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先是有虏贼肆虐,太上皇亲征,往正其罪……京城动荡,朕承太上皇及上圣皇太后之命,受禅登位……今天下承平,边境安宁,万象更新……自即日起,改元景泰,以今年为景泰元年,与天下更新……” 当然,作为正旦大朝上颁布的诏书,肯定不仅仅有改元这一件事情,伴随而来的,是冗长的大赦天下的诏命。 “……自正统十四年十二月三十日以前,官吏军民人等,除谋反,杀人,强盗,奸淫,蛊毒魇魅之罪不赦外,余已发觉,未发觉,已结,正未结正罪无大小咸赦除之……” “……文武官吏,旗校,军民,匠作人等,有罪被罚戍边者,悉宥其罪。因言获罪者官复原职,犯枉法赃罪者,罢归为民。军还原伍,匠仍当匠,民放宁家……” 大赦天下,并不单单是说出去这四个字这么简单,它包含赦罪,免赋,免徭这三项基本内容。 除此之外,还有停罢前代的弊政,赦流民,准开荒土民田等一些额外的措施。 赦罪哪些全赦,哪些减轻,免赋免徭该免多少,哪些地方要免,这些在诏书当中,都是要详细的说明的。 因此,这份诏书的内容十分冗长。 虽然说在场的老大人们都努力集中精力,但是还是不可避免的有些走神。 直到成敬口干舌燥的读到其中一条。 “……自即日起,罢去宫妃殉葬之制,凡天子驾崩,正宫皇后尊为皇太后,其余后宫妃嫔无论品阶高低,俱不殉葬,育有皇子皇女者,奉于宫中册为太妃,予玉册,位同四妃,未有子嗣者,于皇陵外立佛寺,俱入佛寺祈福……” 听到这个,老大人们倒是提起了几分心劲儿,倒不是因为他们多关心天子的后宫,而是这项举措,明显不属于大赦天下的常例当中。 不过,改元诏书本就会废除一些前朝的弊政,譬如说,太上皇登基的时候,在改元诏书中禁绝了先皇时期,地方搜罗珍奇异兽进献皇家的弊政。 因此,这倒也符合改元诏书的规矩,不过让老大人们没想到的是,天子竟然将主意打到了后宫上。 这宫妃殉葬,是开国时的老规矩了,朝中群臣对于此,一直都有所不满,如今废除了也算是好事一件。 不过,让他们感到有些疑惑的是,这所谓“四妃”又是什么鬼? 大明的后宫位阶极为简单,天子大婚册封正宫皇后。 然后,所有临幸过的女子,一律封为妃位,没有差别。 如果妃子育有皇子,则可酌情晋为贵妃,若所育皇子为长子,则必晋为贵妃。 简单地说,大明的后宫只有三个等级,皇后,贵妃,妃子,除了皇后只有一个之外,贵妃和妃子的都没有常额,全看天子的心情。 有些天子,譬如太宗皇帝,可能有二十多个后妃,有些天子,譬如仁宗皇帝,则可能只有十二三个后妃。 这从哪冒出来了个“四妃”。 难不成,天子如此清心寡欲,打算自此以后,后宫就只留四个妃位? 正文卷 第二百八十章:两个决定 , 老大人们很快就明白,是他们太过天真了。 丹陛之上,成敬略一停顿,便继续读道。 “……自即日起,后宫典制位份重定,皇后之下,设皇贵妃一,贵妃二,妃四,嫔九,才人不限,其位阶视同太子妃,亲王妃,王世子妃及郡王妃……” “……重起选秀,以八年为期进选各地良家女子,充裕后宫,绵延皇嗣,除大婚选秀外,其余选秀视情状各选五到十人,未入选者,各有赏赐,送还原籍,听其婚配,天子逾四十,若有子嗣长成,则停选……” 如果说刚刚的废殉葬,让老大人们只是感觉到有点意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的话。 那么这个新的后宫典制,可就算是炸了锅了。 原来天子压根就不是想要限制后宫数量,他老人家是想扩充?! 哪怕是在大朝会上,文武群臣当中,还是掀起了一阵小小的议论声,惹得一帮纠仪御史连忙低声呵斥,来回维持秩序。 当然,大朝会是仪典,并不是商议政务的场合,也没有进奏的仪程。 因此,就算是这些大臣们有意见,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提。 但是毋庸置疑的是,这种靡费钱粮,贪花好色的行为,老大人们是绝不会容忍的。 不少御史在听到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开始盘算着,下了大朝会之后,劝谏天子的奏疏该怎么写了…… 坐在高高的御座上,朱祁钰看着下面的反应,却没有感到太意外。 事实上,关于这件事情,朱祁钰早知道有大臣会反对。 这帮文臣,向来是宽于律己,严于待人。 他们自己纳几房小妾没关系,但是天子一定要清心寡欲,一心扑在朝局上,不能谈好美色。 所以,除了吴氏之外,这件事情他没有跟别任何人商量,只召了胡濙那个老家伙商定了一番。 胡老尚书是个聪明人,他才不会当这个出头鸟去跟皇帝对着干,相反的,他还给天子提出了一些可行性的修改意见。 譬如说,拉长了选秀的间隔,减少了每次选秀的人数,以便于让群臣更能接受。 朱祁钰考虑过后,便同意了,于是便有了现在的这份典制。 按照这个来算,从天子十五岁大婚选秀开始,每隔八年选一次,到四十停选,也就是共选四次。 每次选五到八人,那么后妃的人数,差不多会控制在二十到三十人左右。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个数字在大明的皇帝当中,算是一个比正常稍多一点的数字,但是总的来说,也不算太多。 虽然大明有不少专情的皇帝。 但是实际上,除了朱祐樘,朱厚照这对倒霉父子,以及朱由检,朱由校这对倒霉兄弟以外,大明天子的后妃数量基本都维持在十五到二十个左右。 就连专宠万氏的朱祁钰他大侄儿,以及专宠郑氏闹出国本之争的万历皇帝,后宫人数也各有十八九个。 至于后妃最多的皇帝,当属“潜心修道”的嘉靖皇帝。 他一共有八十多位妃嫔! 当时看的朱祁钰无语的紧,这么多后妃,怪不得要嗑丹药强身健体…… 往常没有选秀的时候,这些后妃大多数来自于宦官和教坊司的进献,然后便是天子临幸宫女。 所以事实上,太祖定下的良家女子为妃,就是个摆设。 因为大明只有天子大婚时的一次选秀,所以也就只有那一次会起作用。 而且更多时候,它是抑上不抑下。 说白了,这一条规定,通常是用来限制后妃的出身不能太高。 但是对于低到什么程度,老大人们就不管了。 无论你是犯官女子,平民百姓,还是娼妓乐人,天子只要喜欢,爱纳就纳。 所以哪怕不是出于充裕后宫的目的,朱祁钰觉得,也有必要将宫妃选入的标准给提高一下。 至少,选秀上来的女子,哪怕不是出身高官勋爵之家,但也都是身家清白,身体健康,品貌优秀,知书达理之辈,素质要远好过普通的宫女。 然而,后宫到底有多少人是一回事,真正要把它摆到明面上通过正式的选秀选进,对于大臣们来说,又是另一回事。 前者他们无可奈何。 毕竟,宫里那么多宫女,天子临幸都临幸了,总不能连给位份都不给,既定事实已成,他们也拦不住。 但是后者,他们站在道德制高点的技能,可就有了用武之处了…… 不过,到底如今是正旦大朝,就算是举止稍有失当,都有可能被罚,更不要说当众谏言,扰乱了大朝会的规制,可是大罪。 因此,哪怕这些老大人们再不满,也只得先憋在心里,等年后开印再说。 然而到此还没有结束,读完了这一条,成敬略停了停,待纠仪御史将队伍收拾齐整,重新恢复了秩序,方继续读道。 “自即日起,命宗人府于京师开办宗学,凡诸亲王子,郡王嗣子,年满十岁需入宗学习读经义祖训,年满十五,由宗人府,礼部主持考核,合格后方许回归封地,册封王位。” “凡郡王以下,奉国将军以上宗室嫡庶子,年满二十,亦准入宗学,三年一考,九年为期,合格者准入仕,由吏部主持授官。” “凡奉国将军以下宗室,亦准其参与科考,入朝为官。” “凡宗室入朝为官,临民官,正印官,监临官,方面官不得任,父祖封地五百里内不得任,其余悉听吏部铨选。” 这又是一颗重磅炸弹。 宗室的问题,由来已久,但是由明前期到明后期,其实面对的问题有所不同。 明前期更多的是遏制宗室的政治权力和军事权力,明后期才开始遏制宗室的待遇泛滥和法律豁免权。 应该说,自从建文登基一直到现在,朝廷对待藩王的主旋律都是削权。 但是,天子的这道诏命,却完全和几代先皇秉持的政策背道而驰,开放了宗室入朝的权力。 要知道,当初太宗皇帝,可是费了不少力气,才绝掉了宗室插手朝政的一切可能。 如今天子登基不到一年,就要对此改弦更张,而且是对于整个宗室政策方向性的变化,给一帮大臣的震动不可谓不大。 朝中还是有颇多的大臣,一直是主张进一步加强对宗室的管控,坚决禁止宗室以任何形式参与到朝事当中来的。 这道诏命,算是直接拨动了他们最敏感的神经。 虽然碍于在大朝会上,没有人直接说出来,但是显而易见的,许多大臣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与此同时,代表英国公府,站在武臣序列当中的张軏,亦是看到了这副场景,当下心中便是一动,长长的吐了口气。 长长的诏书,终于到了末尾。 随着成敬将手中的圣旨合上,群臣心思各异,在礼官的指引下再度拜倒,山呼万岁。 大朝会到此结束,但是由此开始,波涛汹涌的暗流,却已经在酝酿之中…… 正文卷 第二百八十一章:大宴宗室 大朝会结束了,但是老大人们忙碌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时间,七品以上的官员,要跟随天子一起行祭天礼,忙活到下午。 结束之后,三品以上的老大人们,匆匆忙忙的换下朝服,换上带补子的寻常官服,又重新准备进宫,接受天子的赐宴。 不过,这一次的赐宴不同于寻常时候,是和宗室的赐宴在一起的。 这次宗室进京,数量相当庞大,尽管郡主,县主等一干女性的宗室,都在后宫接受赐宴,且入宫的宗室也止于奉国将军以上。 但是即便如此,也有接近千人在同时接受赐宴。 这其中有八成以上是普通宗室,近百人是郡王级别,至于亲王,也有近二十位。 因此,普通的宗室,只能在午门的广场上,郡王级别的宗室,也只能在奉天殿外的广场上。 只有亲王级别的宗室,才能入奉天殿受宴。 夜色悄然降临,整个紫禁城当中却灯火通明。 金碧辉煌的奉天殿中,坐满了身着朱紫蟒袍的宗室亲王。 寻常时候在朝中举足轻重的尚书阁臣们,都被挤到了后头,至于普通的三品侍郎等官员,更是只能勉强坐在殿门口不远处。 其实,原本按照礼部的意思,是要将朝臣的赐宴和宗室的赐宴错开的。 毕竟,宗室赐宴更像是家宴,而且,老大人们也不太愿意,跟一堆身份这么高贵的王爷们一起宴饮,处处低人一等的感觉可不好。 但是可惜的是,仪注到了天子那,被驳回来了。 天子金口玉言,理由相当充分。 既然是正旦赐宴,当然要在正旦这一天受宴,错开放到另一天算怎么回事,就放在一起。 于是,老大人们就只能这么尴尬的坐着,进来一个人,就得起身行礼。 这番体验,如今在奉天殿的老大人们,可是好久都没有过了。 不仅是这些大臣们,事实上,殿中的亲王们,也是尴尬的很。 要知道,现存的亲王当中,绝大多数都是太祖系的亲王,然后太宗系的有一位,仁宗系的有四位。 除了仁宗系当中有三位是初封的亲王之外,其他的亲王,都是承袭的二代或者三代,甚至是四代亲王。 太祖当时为了防止亲王们相互勾结,威胁中央,因此定下的规矩,凡就藩之后,两王不得相见。 也就是说,亲王们到了封地之后,就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再和其他的亲王见面,即便是入京朝觐也要错开。 随着老一辈初封的亲王们纷纷去世,新晋袭爵的这些亲王们,虽然都是同宗亲戚,但是说实话,的确没见过面。 太宗系和仁宗系的还好一些,在就藩之前,好歹在京城见过几次,虽然已经好多年过去了,但是总归见面还能认得出来,也能聊上几句。 可是其他的亲王们,进了大殿,先拜会岷王这位叔祖,然后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就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尴尬的聊聊今天晚上的太阳真好。 不过他们也没有尴尬太久,很快,殿中的编钟声响起,大殿两侧涌出不少宫女内侍,有礼官上前道。 “陛下驾到,宗室群臣叩拜!” 话音落下,只见天子身着冕服,缓步而出,来到了御阶之上,面对众人而立。 和寻常时候不同的是,此刻的朱祁钰双手扣于胸前,手中持着一枚上尖下方的白玉手板。 这手板长约七寸,宽约三寸,上镂八字曰,奉天法祖,世世相传。 此物名为大圭,是老朱家的祖传宝物。 嗯,从太祖他老人家开始的祖传宝物。 皇明祖训里头写的清清楚楚,此玉圭为天子世代相传。 凡亲王,郡王,纵为天子长辈,入朝觐见,则天子手执大圭,亦可受其大礼。 盖见此圭,如见祖考也。 于是,宗室亲王,文武群臣纷纷起身行礼。 只不过不同的是,在场的大臣行的是四拜礼,而诸亲王行的是五拜三叩礼。 之所以不同,是因为诸王拜的不止是天子,更是天子手中,象征祖考的大圭。 玉圭一出,法统自定! 今天的这一场大宴,从这五拜三叩礼开始,就已经奠定了当今天子正统的地位。 将手中玉圭放于早就准备好的宝案之上,朱祁钰亦是对着玉圭俯身一拜。 随即,他才转过身,对着底下叩拜的诸王诸臣,道。 “平身!” 天子金口玉音落下,诸王方恭敬起身,群臣亦随之而起。 朱祁钰在御座上落座,原本肃然的脸色,此刻也变得温和的多。 “诸王皆是朕之长辈,许久未见,不必拘谨,落座吧。” 底下诸王拱手拜谢,然后便依次入席。 乐声起,教坊司准备的歌舞也随之而上,早已经准备好的宫宴菜式也一道道如流水般开始上桌。 有了之前的一番尬聊,在场的诸王总算是熟悉了几分,至少知道自己前后左右坐的都是谁了,因此,倒也没那么尴尬。 歌舞酒菜齐备,气氛倒也渐渐热烈起来。 能够进殿的宗室全都是亲王,所以要安排座次,也就只能按照辈分和与天子的亲疏远近。 因此,坐在朱祁钰下首的头一个,就是辈分最高的岷王。 往下接着数,则是朱祁钰的几个亲叔叔,分别是襄王朱瞻墡,郑王朱瞻埈,荆王朱瞻堈。 仁宗系共有四王,除了这三位外,还有一位淮王朱瞻墺 ,不过这位淮王爷三年前就病逝了,这回来的是承继了他的王位的长子朱祁铨,并不能算是朱祁钰的长辈,因此排的也就远些。 酒过三巡,朱祁钰便瞧见,底下郑王和荆王两个人,不停的给襄王使眼色。 说起这位襄王,可算是个传奇人物。 他是仁宗皇帝的第五个儿子,同时也是仁宗皇帝还在世的唯一一个嫡子,和先皇一母同胞,皆为张太皇太后所出。 之所以说他传奇,是因为他这一生,曾三次陷于皇位之争,而且每一次,都是被莫名其妙推出去的。 这种人生经历,莫说是大明的宗室,就算是数遍历代,也是绝无仅有的。 更重要的是,这位襄王爷,跟朱祁钰,更准确的说,是跟前世的朱祁钰,结下的梁子可不比石亨等人要小…… 正文卷 第二百八十二章:大明贤王 早在襄王还只是皇子的时候,他就曾和皇位“擦肩而过”。 当初,仁宗皇帝驾崩,尚是太子的宣宗皇帝却因受仁宗皇帝之命,亲自前往南京准备迁都事宜,未能在身边侍奉。 于是,在张太皇太后的力主之下,国政便暂时交由襄王总摄。 当时,京中便有流言,张太皇太后有意扶立这个最小的儿子登基。 但是事实证明,一切只是流言。 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宣宗皇帝从南京赶回京师之后,襄王便退守王府,谨守臣节,没有丝毫逾越。 第二次就是不久之前,土木一役京师动荡,天子北狩,郕王摄政,朝中同样有人提出,应该扶立宣宗兄弟襄王这样的长君继位。 但是,由于朱祁钰迅速稳定了局面,这种声音也就随之消失,连一点浪花都没有溅起来。 至于最后一次,则是南宫复辟之前。 当时,朱祁钰唯一的儿子朱见济病死,他一直迟迟未立太子,病势沉重之下,朝中便有人向他谏言,立襄王为皇太叔,避免皇位重新落回太上皇一脉。 当然,这些都显然没有成功。 不过,这位襄王之所以能够在每次皇位无主的时候都被想起来,可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仁宗皇帝仅存的嫡子。 更重要的是,他是如今的宗室亲王当中,少有的贤王。 论能力,当初仁宗驾崩之后,他曾监国长达一个月之久,当时朝廷动荡,流言四起,外有汉王,赵王虎视眈眈。 在这种情况下,他能够安稳朝局,平平安安的等到宣宗皇帝赶回京师继位,可不是普通的皇子能够做到的。 后来,汉王叛乱,宣宗皇帝统兵亲征,也是留的襄王居守京师,再后来襄王就藩,他也不似其他亲王一般跋扈妄为。 相反的,他约束手下,从不寻衅,但凡有敢欺压百姓者,必严惩不贷,帮助地方官安抚乡绅,约束地方宗室。 许多宗室在地方惹了事,地方官管不了,都会求到他这位襄王府上去。 正因如此,他的贤德之名,在整个朝廷当中都是有口皆碑的。 但是,唯独朱祁钰知道。 这位襄王,只是因为被灌输了太多上下尊卑,长幼有序的观念,所以才一直安安分分。 这一点,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好事。 但是可惜的是,这位襄王不仅自己恪守伦序,更对于其他人破坏伦序的行为深恶痛绝。 前世的时候,朱祁钰刚一迎回朱祁镇,襄王便以长辈的身份送来家信,要朱祁钰谨守孝悌之道,每日早晚率群臣向太上皇问安,务必恭顺守节。 除此之外,他最擅长的就是明哲保身,需要的时候,他的手段狠辣到让人难以想象。 对于这一点,前世的朱祁钰,可是十分深刻的亲身体验! 那时,南宫复辟之后,石亨借之前有人上奏朱祁钰立襄王为皇太叔的奏本,攀诬于谦,王文密谋迎立外藩。 为表清白,襄王亲自入京,向朱祁镇上奏,说杭氏僭越典制,乃是伪后,建议废去杭氏的谥号,并且推倒她以皇后规格建造的陵墓。 于是,杭氏一个已经下葬一年多的人,被生生的从陵墓当中拉出梓宫,曝尸荒野,尸骨无存。 不仅如此,后来朱见深继位,襄王担心自己被清算,甚至曾经一度向朱见深建议,要将废为郕王妃的汪氏和慧姐赶出郕王府。 若非朱见深心中存了最后一点宽仁之心,汪氏和慧姐这一对孤儿寡母,便连最后的栖身之地也保不住。 如此行径,其手段之狠辣可见一斑。 却不曾想,如今朱祁钰还没空找上他,看这个样子,他倒是要自己送上门来了。 另一头,襄王在他几个兄弟的催促下,也终于是硬着头皮道。 “陛下亲亲之谊,我等深感皇恩,不过今日入宫之前,臣似是听闻,清晨大朝会上,陛下颁了诏书,要在京师设立宗学,命宗室子弟一概入学?” 朱祁钰一眼便看破了他的目的。 襄王,郑王,荆王这几个,都是刚刚赐封的初代亲王,他们大多都刚有孙子,儿子也已成年被赐封为郡王。 所以对于他们来说,压根不存在什么子孙太多,会被克扣俸禄的压力。 相反的,宗学一开,过上没几年,他们的孙子就要远离封地,到宗学就读。 而且,按照刚刚公布的宗学规制,这些亲王,郡王子弟,要是考核不合格,连袭封的资格也会被延后。 他们感到不满是肯定的。 不仅如此,朱祁钰抬眼扫了一圈,发现襄王开口之后,底下不少亲王都纷纷搁下了筷子,朝着这边望来。 襄王他们几个,孙子大多才两三岁,还得等上几年。 可是在场的不少亲王的儿子,正好快要满十岁了。 按照新公布的规制,亲王位下满十岁的子嗣,皆要入宗学,这对他们来说,可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这么看来,襄王只是被他们推出来的而已,真正对这件事情有意见的,可不止那么一个两个。 心中大概有了数,朱祁钰也不点透,只点了点头,道。 “不错,朕听说民间的乡绅,功成名就之后都会开办族学,资助族中子弟读书,于是朕和礼部的胡尚书商议之后,便打算开办宗学,供宗室子弟入读,研习经义,读书明理,详细的规程,过了年节,就会送到十王府,王叔到时可以详看。” 这个理由,听得襄王是哭笑不得。 转头一看其他几个亲王,也是同样的表情。 是,民间的乡绅开办族学是好事,可人家是为了考科举啊! 所谓寒窗苦读数十年,一朝闻名天下知。 民间科考,一读书就是十几年,花费的钱粮甚多,所以族学才会被视为是为宗族做贡献。 可是宗室们…… 略一沉吟,襄王道。 “陛下爱重宗室之心,我等自当体念,但是各宗室亲王,封地距离京师遥远,来回跋涉艰难,况吾等府中亦有私塾,何敢劳动朝廷靡费钱粮开办宗学?还请陛下准我等在封地就近延请先生,教导子嗣便可。” 对于这个理由,朱祁钰显然并不会买账,他摆了摆手,直接便道。 “各家王府延请的塾师,无非是民间士子,宗学之师却皆为翰林清流,士林华选,二者岂可相提并论?” “历来求学之路,皆是艰苦,为求一良师,民间举家舍业亦在所不惜,王叔何以因区区路途,而耽误子孙前途?” 眼瞧着天子说的冠冕堂皇,襄王忍不住暗自撇了撇嘴,还子孙前途? 安安分分的在封地待着,年龄够了自然就有赐封。 可要真是入了宗学,考核不合格还要被延迟赐封,才是耽误前途好吗? 不过想是这么想,话是不能这么说的。 至少在大明来说,读书明理,研习经义是正途,是好事。 总不能说我们不想读书,就想混吃等死。 真要是敢这么说,信不信天子拿出大圭,代表祖考抽死你这个不肖子孙。 襄王被说了一番,脸色有些不大好看,但是他也不好继续跟天子争辩,略一思忖,便退了下去。 不过,这次他们的质问,显然襄王只是个领头的,他刚一回去,一旁的伊王朱颙炔便起身道。 “陛下,宗学设立固然是好事,但是王爵袭封,历来讲究血脉纯正,长幼有序,宗学考核又是为何?” “臣在封地见多了族学,可还没见过有族学是强制族中子弟必须进学,也没见过若不进学,就不准继承家业的?还请陛下为臣解惑!” 正文卷 第二百八十三章:矛盾激化 和襄王的婉转不同,这位伊王开口就是直接了当,说话毫不客气。 这和他的辈分有关! 伊王这一系源自于太祖,初代伊王是太祖最小的儿子朱?,病逝于永乐十二年,如今这位伊王,是朱?的庶长子,名为朱颙炔。 换句话说,他和仁宗皇帝是同一辈的,从朱祁钰这算,该尊称一句王叔祖。 伊王的一句话,顿时让殿中都安静了下来,除了仍旧平缓的乐声和歌舞,殿中亲王们的目光,基本上都投向了正中间的天子身上。 朱祁钰没说话,而是摆了摆手,于是身旁的内侍立刻会意,连忙走下御阶,撤去了歌舞乐人。 大殿中间空了下来,一众亲王的安静也就变得极为明显。 看着天子带着淡笑的神情,伊王忽然心里有些发虚,他刚到京师没几天,还保留着在封地里作威作福的习惯。 虽然有意收敛了几分,但是对于这个自己孙子辈的年轻天子,到底还是存了几分轻视的。 在他看来,这个新天子就是被底下的大臣们忽悠了,弄出个什么宗学,无非就是要限制王爵的正常承继。 要是放任他真的实行下来,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苛待宗室呢。 所以这位辈分高高的伊王爷,眼见襄王三两句就被噎得说不出话,也就按捺不住,自己出言质问。 不过当他说完了之后,却突然感觉,原本在他看来一直温和有礼,柔善可欺的天子,似乎突然间,变得有些不同了。 天子的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和刚刚好像没什么差别,但是伊王望着那双眼睛,他突然有一种被猛虎盯上的感觉,脊背发凉。 与此同时,远远坐在大殿后头的一帮大臣们,眼瞧着这帮亲王如此不知进退的行为,也都纷纷搁下了筷子,正襟危坐。 看似一副严肃的样子,但是偶尔有望向殿中伊王的目光中,却流露着几分怜悯。 真以为天子刚登基没多久,有对你们态度这么好,就是好欺负的吗? 老大人们用惨痛的教训告诉你们,做梦……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朱祁钰的身上,他也终于有了动作。 从御座上起身,居高临下的望着这位伊王,朱祁钰脸上仍旧带着温和的笑容,开口问道。 “伊王叔祖,这是在质问朕苛待宗室,有违朝廷册封典制,是吗?” 说着,朱祁钰瞥了一眼刚刚出言的襄王,问道:“襄王叔刚刚也是这个意思吧?” 朱祁钰扫视一周,将目光从襄王和伊王身上移开,放到了其他诸王身上,口气突然转冷,继续道。 “想必,除了伊王叔祖,襄王叔,其他的王叔祖,王叔,也有人是这个想法吧?今日家宴,诸位皆是长辈,有什么话不必避讳,直说便是。” 大殿当中安静而又压抑,只有年轻天子的温和口音,回荡在殿中。 似乎顷刻之间,御阶上的天子就从一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年轻人,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君王。 伊王吞了吞口水,心中的那股预感愈发强烈,他突然有些后悔,为什么自己要出来当这个出头鸟。 然而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 “陛下,臣没有指责陛下的意思,只是宗族子嗣昌盛,难免有愚钝之辈,若不能从宗学中合格,便不予册封,未免有些过于严苛了,请陛下明鉴。” 这番态度,和刚刚的理直气壮比起来,立刻就软化了许多。 接着,郑王朱瞻埈也起身,道。 “陛下息怒,伊王叔也是一时情急,宗学一事自然是好事,不过陛下也需虑众多王叔皆已年迈,正是安享子孙绕膝之乐时,若将众多嗣子都送入宗学,难免多年不见。” “我宗室亲王,非奉诏不得入京,若因此骨肉分离,恐辜负了陛下一片好意,不如这样,宗学一事,由各宗室视实情而定,若确有希望入京求学者,再入宗学不迟。” 这算是转了个弯,递了个台阶,但是中心思想还是不变,就是不想送子嗣进京。 眼瞧着底下诸王躲闪的眼神,朱祁钰冷笑一声,终于是在众人期盼再度开口。 他扫了一圈,确定没有人再站出来,方缓缓坐回到御座上,一句话撕破了所有的掩饰,直接道。 “伊王叔祖,襄王叔,郑王叔,你们几位也不必如此拐着弯的来劝朕打消宗学的想法。” “既然你们想知道,朕不妨明白告诉你们,宗学之设,就是为了严格册封,惩治宗室当中品行不端者。” 一言既出,在场的诸王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他们没想到天子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就这么直接了当的把话说的明明白白。 当下,便有其他的亲王按捺不住,起身道。 “陛下,宗室藩屏乃国之重事,亲亲之谊亦为历代天子所重,如今陛下甫一登基,便对宗室长辈如此恶意揣测,心中可还有对长辈的敬意可言?” 说话的是周王朱有爝,他同样是朱祁钰叔祖辈的人物。 不仅如此,他还是太祖系二代亲王当中,辈分最大的一位,而且和冲动跋扈的伊王不一样。 这位周王曾被太宗皇帝赞为“简、智、信、敬、孝”,在诸王当中,威望可算上是很高的。 面对这样一位亲王,朱祁钰自然不能和对待伊王一样,收敛了锋利的神色,朱祁钰一伸手,从身旁侍奉的内侍手中,拿过了几份奏本,命人送到周王的手中,道。 “周王叔祖素来贤明,朕十分钦佩,但并非人人皆似周王叔祖一般严于律己。” 说着,朱祁钰转向一旁的伊王,道。 “正统六年,河南知府奏伊王纵马伤人,致六人死亡,正统八年,河南道监察御史奏伊王世子强抢民女,致其家破人亡,两个月前,刑部奏伊王诬陷当地官员,致其蒙冤流放……” 一份份罪状被朱祁钰随口拈来,每说一句,伊王的脸色就白一分,话到最后,他感受到殿中四面八方嫌弃的目光,羞的直想找个地缝钻起来。 所幸,朱祁钰没有揪着他太久,很快就转向了一旁的郑王,继续道。 “正统四年,凤翔知府奏郑王无故杖死平民四人,正统七年,郑王府长史奏郑王私纳娼妓为妾,有辱天家血脉,正统十四年,监察御史奏……” 这些事情,或许做的时候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如今这么多的亲王汇聚一堂。 被这么当众一件件的细数出来,谁的面子也搁不住。 最终,这位郑王爷实在扛不住了,直接拜倒在地,道。 “陛下,臣有罪,请陛下处置!” 另一头,辈分高些的伊王爷也有些犹豫,眼瞧着郑王低了头,他也随之跪倒在地,只不过抹不开面子,认罪的话却说不出口。 朱祁钰不理他们,而是转头面向周王,脸上浮起一丝无奈,道。 “周王叔祖,非是朕对待宗室严苛,而是如今许多宗室,在地方实在不成样子,屡屡被弹劾行为失当,触犯明律。” “朕正是念及亲亲之谊,宗室藩屏之干系重大,方开此宗学,教育我朱家子弟成才。” 一副语重心长的口气,让周王的脸色也缓和下来。 恨恨的瞪了一眼伊王和郑王这两个不争气的东西,周王又道。 “陛下此心,臣固能体谅,然方才郑王所说,亦并非没有道理,宗亲年迈需有小辈陪伴在侧,此乃天伦也。” “况宗室亲王之中,固然有胡作非为之人,但大多还是谨守臣节,以藩屏为重,陛下此举,恐令众多宗室不满,心生怨怼之下,亦会动摇我大明藩屏,还请陛下慎重思虑。” 正文卷 第二百八十四章:以退为进 跟胡作非为,一屁股案底的伊王,郑王不一样,周王不仅辈分高,他也的确可以被称为诸王的榜样,没有什么黑历史可说。 因此,他说的这番话,虽然恭谨有礼,但是却也坚定的很。 显然,要说服这位周王,用刚刚的法子是不行的。 不过也不要紧,朱祁钰还有其他的法子,他既然要推行宗学,自然是有所准备的。 点了点头,朱祁钰道。 “周王叔祖所言甚是,是朕考虑不周,大多宗室子弟,还是谨慎有礼,能遵孝悌之义,明君臣之分的,既然如此,宗学一事便暂且搁置。” 话音落下,底下诸王顿时松了口气,脸上浮起一丝得色。 刚刚天子的那番表现,着实是让他们心里发紧的很。 他们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如今的宗室,早已经不是国朝初年锡土临民,军政在握的真正王爵了。 经过太宗,仁宗,宣宗几代天子的削权,他们面对于朝廷,早已经毫无反抗之力。 如今在这位天子面前,他们能够依仗的,也就是身为长辈的身份,以及所谓亲亲之谊的枷锁。 可是话说回来,天子毕竟是天子。 天子若真要翻脸无情,执意妄为,他们实际上也做不了什么,毕竟,诸王手里的兵权早就被夺的干干净净。 当然,硬的不行,消极抵抗还是可以的。 真要是把他们惹急了,混不吝起来,朝廷的政策是朝廷的政策,他们回了封国,就不往朝廷里送人,今儿病了明儿摔了的,天子还能派人强抢不成? 事实上,大多数的亲王打的都是这个主意。 不过这么做,总归是落人话柄,能不要闹到这个地步,还是不要闹到这个地步为好。 见天子终于松口了,周王也十分满意,道。 “陛下英明,请陛下放心,我宗室诸王,日后必定克己复礼,自律慎独,遵孝悌之义,明忠君职分,卫护藩屏,保我大明基业万年长青,定不辜负陛下期望。” 其他诸王也随之起身赞道:“陛下英明!” 一时之间,殿内氛围顿时宽松起来,一副君臣相得,齐颂圣德的场面。 然而这等场面,落在旁边的一干大臣眼中,却越发觉得不安。 如果说之前,这些老大人们只是在一旁吃瓜看戏,指望着天子能够狠狠的训斥一番这帮亲王的话。 那么如今他们就真的有些坐立不安了。 倒不是这些大臣们非要看宗室的笑话不可,而且,他们长久以来和天子的斗争经验告诉他们。 如今这位天子,要是真的想做什么事情,是必定要办成的,若说天子只准备了对付伊王那些跋扈宗室的法子,老大人们是决然不信的。 历史证明,每当天子这么退让的时候,往往意味着,他老人家有其他的后手在等着。 然而,历史的经验告诉他们,这种后手往往一出现,就会震动整个朝局。 但凡是这种事情出现,才安稳下来不久的朝局,必是要重新动荡起来。 因此,如今的场面越是你好我好,老大人们就越有不祥的预感。 事实证明,老大人们的斗争经验很准确。 诸王刚刚重新落座,教坊司的歌舞还没来得及重新开始,殿外便急匆匆的跑进来几个内侍。 为首者不是别人,正是东厂提督太监,舒良。 按理来说,内侍若有事情要禀,完全可以从侧门而入,至御阶下,将所要禀奏的事由转告司礼监太监,然后上呈天子。 但是舒良却没有这么做,他带着一干内侍,急匆匆的来到殿中,当着众臣诸王的面,拜倒在地,口气急切,道。 “陛下,不好了,外头出事了!” 见底下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朱祁钰沉了脸色,冷声道。 “放肆,今日朕大宴宗室,你如此慌慌张张的跑上来,成什么样子,结束之后,自己去内廷领罚。” 说罢,扫了一眼舒良等人,见他们衣衫都有些褶皱,朱祁钰眉头一皱,不悦道。 “到底出了什么事?” 舒良这才稍稍抬起了头,口气重仍有掩不住的急切,道。 “陛下容禀,刚刚外头有几位郡王爷,不知为何,突然就吵了起来,侍奉的内侍们阻拦不及,等内臣赶到的时候,已然是大打出手,连桌子都掀翻了。” “此等大事,又涉及宗室,内臣不敢擅专,方贸然进殿前来禀报,请陛下恕罪。” 听了这话,刚刚落座的殿中诸王脸上都浮起一丝好奇之色,他们也想知道,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在天子的宫宴上如此大闹。 至于后头的老大人们,则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露出一丝苦笑。 朱祁钰没管他们,眉头一拧,继续问道:“是谁敢如此大胆,搅乱宫宴?” 舒良回道:“内臣去的急,未及详查,不过据说,是广通王和阳宗王二人,先挑衅了镇南王,言辞之间多有不敬。” “镇南王训斥了他们一番,广通王二人不服,便动起了手,江川王和镇南王世子前去阻拦,结果也被打了几拳。” “如今几位郡王爷,都已经被外头的人拉开,等候陛下处置,广通王等人还嚷嚷着,要见陛下。” 大明如今的郡王爵位,林林总总有不下百位。 因此,舒良所说的这几个封号,的的确确有不少亲王都感到有些陌生。 但是知道这几位是谁的,却都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放到了御阶下最前头的老岷王身上。 一身藏青色蟒袍,白发苍苍的老岷王,此刻脸早已经是黑成了锅底。 甩了甩袖子,老岷王起身,拜倒在地道。 “陛下,是臣管教无方,让这几个逆子搅乱了陛下的宫宴,陛下切勿动怒,臣这就亲自去将这几个混账东西驱逐出宫,让他们回府好好闭门思过!” 朱祁钰眸光闪动,望着底下怒气冲冲的岷王,露出一丝若有所思的神色。 这位老王爷,反应倒是挺快。 看着是气得不行,实际上却打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主意。 不过,这么一场大戏,才刚刚演到精彩的地方,怎么能就这么落幕呢? 微微一抬手,朱祁钰道。 “岷王叔祖请起,您老人家且先安坐,莫要动怒,到底是怎么个情况,总要弄清楚才是,可不能冤枉了几位郡王。” 岷王脸色变得越发的不好看了,他刚要说话,一旁的周王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起身道。 “陛下,话虽如此,可今日毕竟是大宴,不论是何情由,他们几人都算是在宫宴上胡闹,须得惩处。” “以臣看来,广通王等人,既然都是岷王府的人,让岷王叔带回去惩处一番便是,莫要坏了今日宫宴的雅兴。” 接着,襄王也反应了过来,起身道。 “陛下,周王叔所言甚是,今日宗室大宴,乃是宗族和乐之事,何必些许小事,搅扰了大家的雅兴,还是让岷王叔祖领回去训斥一番吧!” 接连这么几个亲王都站出来,甚至都不说求情,只是一味的要将这几个人赶出去。 顿时让在场的其他诸王感到一阵奇怪,有心思聪慧的,已经大约明白了其中缘由,脸色不由得有些不安。 至于上首的天子,被如此阻拦,似乎也有些意动,沉吟片刻,天子开口道。 “既然几位王叔,叔祖都是如此态度,那么……” “陛下!” 眼瞧着天子就要答应下来,底下终于是有人坐不住了。 众人抬眼望去,却见开口之人身着侯爵袍服,不是别人,正是如今执掌中军都督府的成安侯郭晟。 郭侯爷在众多朝臣惊讶的目光和几位亲王不满的目光当中,硬着头皮上前道。 “陛下,几位郡王在宫宴上争执,闹到如此地步,想必所为之事非寻常小事,因此,臣觉得,还是将他们召入殿中,询问情由为好。” 正文卷 第二百八十五章:双方对峙 , 殿中安静了一瞬,以岷王,周王,襄王三人为首,一堆宗室亲王的眼刀子嗖嗖的就往成安侯郭晟的身上扎。 老岷王首先开口,一声冷笑,斥责道。 “宗室之事,什么时候轮到五军都督府干涉了?难不成,郭侯爷想要替本王教训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吗?不知道的,还以为郭侯爷也姓朱呢!” 别看这些亲王在面对天子的时候还算恭顺,但是实际上,他们的跋扈要超出一般人的想象。 朝廷的各个衙门当中,唯有礼部,户部和宗人府,能够让他们稍稍忌惮几分。 礼部是因为掌管着各封国的宗封诰命,请婚仪典,直接卡着这帮宗室的脖子,户部也不必说,掌管着宗禄钱粮的核发。 至于宗人府,则是因为它本身就是宗室的管理衙门,宗室上奏,录罪,入宗谱,都要经过宗人府。 除此之外,朝廷其他的衙门,对于各地的宗室亲王来说,影响力甚至还比不上当地的巡抚衙门。 因此,郭晟这个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在他们看来,啥也不是。 被这么多的亲王怒目而视,郭侯爷的心里也是一阵叫苦。 这原本盘算的好好的,外头闹腾起来,里头的一堆亲王必然抱着看戏的心思,想将广通王那么几个叫进来分说清楚,压根用不着他出面。 可谁曾想,天子这忽然闹了一出宗学的事。 郭晟知道的,要比在场大多数的亲王都要多,他心里更清楚,这场闹剧的原因是什么。 但是事已至此,已无退路可言,英国公府还有广通王,阳宗王等人,都已经准备齐整,可不能在他这里掉了链子。 面对着一群宗室的压力,郭晟的额头上渗出一丝冷汗,舒了口气,道。 “岷王爷言重了,本侯岂敢干预宗室事务,只不过……” 话说了半截,就被人打断了。 这次开口的是周王,他一甩袖子,口气当中透着一丝严厉,轻叱道。 “既然不敢,还不退下!” 宗室亲王的自傲,只这一句话,便可见一斑。 要知道,周王在诸王当中,算是恭谨守礼,自律谦和的宗室,但即便是他,在面对朝廷大臣的时候,说话也是丝毫都不客气。 不过,如此一来,岷王和周王的强势态度,却不由得让在场的众臣眉头都是一皱。 虽然说朝廷文武有分,时常冲突。 但是,老大人们又岂会看不出来,诸王对于大臣的轻视,并不是针对于郭晟一个人。 即便出言说话的不是郭晟,而是文臣这边的大佬,他们的态度只怕也不会有丝毫收敛。 当下,最前端的几个七卿大臣对视一眼,便各自有了决断。 当先出列的是安分许久的左都御史陈镒。 都察院纠察百官军民,无所不劾,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宗室亲王,事实上,宗室的大多不法之事,都是由巡查地方的监察御史禀报到朝廷当中的。 陈总宪起身上前,俯身一拜,道。 “陛下,臣身为左都御史,掌纠劾百司,辩明冤枉,今宫中大宴,宗室群臣皆在,广通王,阳宗王,镇南王,江川王四人于众目睽睽之下,相互殴打,扰乱大宴,无礼无状,目无君上。” “臣请陛下将此四人押到殿上,详加审问,若无缘由而随意闹事,请陛下严惩四人,以戒宗室!” 宗室们不将朝廷的大臣放在眼中,实际上,老大人们也不怎么将宗室们放在眼中。 就像朝廷的大多数衙门无权干涉宗室事务一样,宗室们对于朝政的影响力也无限趋近于零。 甚至于,要不是这一次天子刚刚登基,召集了宗室入京,老大人们恐怕一辈子就不会见到这么多天潢贵胄。 因此,面对宗室的自傲,老大人们也丝毫不会弱了气势。 陈镒话音落下,随之又走出一位绯袍大员,不是别人,正是礼部尚书胡濙。 胡老大人面无表情的上前,一拱手道。 “陛下,臣以为总宪大人所言甚是,陛下设宗学,周王,襄王,郑王,伊王皆有不满,多有托词,不愿入京,称诸宗室恭顺守节,足可卫护藩屏。” “如今言犹在耳,竟有四位郡王,于陛下大宴之上大打出手,此等宗室,何以守藩屏,护封地?” “故臣请陛下传广通王等人上殿,视其情由,辨其品性,若实有不堪,自当重处!” 这番话说的不可谓不大胆,一下子就揭开了诸王的遮羞布,同时,也直接了当的将这几个人的事情,和宗学联系了起来。 所以说,胡老大人能够在朝廷屹立多年,靠的可不仅仅是八面玲珑,明哲保身,该表明态度的时候,他老人家不仅果断,而且坚决。 一言既出,顿时诸王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胡濙的这番话,正正戳到了他们的痛处。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宗室们都是什么德行,他们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了。 原本,好歹有周王和襄王这两位榜样人物,可以拿出来证明宗室都是安分守己之人,没有必要非要入什么宗学。 结果一转头,外头一帮郡王就闹出这档子事儿。 要是真有缘由就算了,要是因为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打起来的,那他们之前跟天子的一番对抗,岂不是白费工夫? 有心想要跟着周王几个再说两句,但是看着胡濙的那张老脸,不少亲王却又乖乖的坐回了远处。 礼部负责诸王册封,冠婚的核准,王位的嗣封承继,都是要经由礼部来处理的。 因此,对于宗室来说,这满朝上下的大臣,别的都能得罪,唯独这位礼部尚书,是他们得罪不起的。 然而,到此还没有结束,文臣这边接连两个大臣站了出来,武臣这边也不甘落后。 郭晟被骂的毫无脾气,紧接着就有人出来替他说话,此人就是在朝中沉寂许久的,宁阳侯陈懋。 老侯爷依旧是一副精神奕奕,龙行虎步的样子,来到殿中,虎目一瞪,拱手道。 “陛下,臣蒙圣恩,兼掌宗人府事,宗室犯错有罪,皆属宗人府管辖范围之内,如今广通王等人大闹宴席,臣不敢不问,请陛下恩准,传广通王等人上殿,辨明情由,以警宗室!” 自从太宗以后,宗人府一直都由勋戚来代管,如今的宗人府,管事的正是宁阳侯。 因此,在这件事情上,他可以说是最有发言权的。 文臣武臣,各自都有重量级的人物出面,和宗室持完全相反的态度对峙起来,殿中的火药味,一下子就变得浓了起来…… 正文卷 第二百八十六章:君侧必备技能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二百八十六章:君侧必备技能应当说,这是一次并不多见的,文臣武臣态度一致的时候。 从表面上看,是因为岷王的态度强硬,训斥了郭晟,导致了朝臣的不满。 但是实际上,只有朱祁钰清楚,底下的朝臣,也在各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武臣这边,成安侯郭晟和宁阳侯陈懋,都是英国公府的人,广通王闹事,和他们提前通过气。 所以,他们必不可能看着,这件事情就这么被息事宁人。 文臣这边,陈镒是因为不满于宗室的强势,作为清流风宪,他必须出面维护朝臣的尊严。 至于胡濙这个老家伙,则纯粹是见风使舵的想搏一把好感。 别看他一副怒气冲冲,大义凛然,态度坚定的样子,实际上,从他的言语当中,便能够看得出来。 他是在表达自己和天子站在一头的态度,不然的话,他根本没必要提宗学的事情。 不论如何,朝臣这边罕见的在同一件事情上团结了起来。 要是换了往常,文武群臣如此态度一致,就算是再大的国政要务,也不会有任何阻碍的通过。 但是今天不同,这件事情是宗务,说穿了是老朱家的家事,所以,到底要怎么办,还得看天子这个族长的意思。 因此,一时之间,无论是文武大臣,还是宗室亲王,都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汇聚到了上首的天子身上。 面对这样的情况,天子显然也有些犹豫不定,过了片刻,只见天子对着老岷王道。 “岷王叔祖,群臣皆道要将镇南王等人传上殿来,既然事情已经出了,不妨让他们几个上殿自述,若仅是口角争执,再由叔祖带回府中训斥,您意下如何?” 老岷王拧着眉头,沉吟不语。 这些日子下来,朱音埑一直陪在他的身边,也隐约透露出了些意思,说广通王两兄弟,打算拿苏氏的死来做文章。 他当时也没有太过在意。 一来是因为苏氏的身份低微,只是一个妾室而已,就算是闹出去,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二来,当时苏氏自尽的事情的确有些疑点,但是毕竟,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 何况苏氏屡屡从岷王府宝库当中偷窃财物,贴补她那两个混账儿子,也是有确凿证据可查的。 就算她不是自尽而亡,按家法来论,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所以老岷王只觉得这两个儿子又在胡闹,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直到刚才舒良过来禀报,说他们在外头打了起来。 老岷王才惊觉过来,这两个儿子竟然想要在天子面前告御状。 当着这么多宗室亲王的面,而且这些人又都是他的晚辈,如此家丑要是揭开,他这个岷王的脸可就要丢尽了。 他并不知道广通王兄弟俩到底在谋划什么。 所以,下意识的觉得,广通王两个人,是觉得扳倒镇南王无望,所以索性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让所有人都不得好过。 所以他态度坚决的反对,当众将这几个人带上殿来。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朝臣那边竟然会横插一杠,而且是接连出来这么多重臣,都旗帜鲜明的要事情询问清楚。 看了看天子的脸色,岷王也有些拿捏不准,天子到底是真心询问他的态度,还是想要让他递个台阶。 略一沉吟,岷王便下了决断,开口道。 “陛下,不论是口角争执,还是有其他缘由,终究都是宗族家事,以臣看来,还是没有必要闹到殿上来了吧!陛下若想知道详情,待宴后将他们几个交由宗人府细细审问便是。” 这么多大臣都开口了,岷王爷爷知道这件事情遮掩不过,便也不打算能够完全息事宁人。 只指望着能够别再众目睽睽之下闹腾,下了大宴,就算是由宗人府来问,好歹也没那么丢脸。 见天子仍有些犹豫,岷王爷心一横,脸上露出一丝悲切之意,道。 “陛下,臣教子无方,让他们在宫中如此胆大妄为,心中早已羞惭不堪,着实不想在此刻见到这几个不肖之子,还请陛下体谅。” 以老岷王的性格,能够说出这番话,可算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这番态度,已经是近乎祈求了。 朱祁钰亦是有些踌躇,他的确没有想到,老岷王能够这么舍得下面子。 毕竟,他的辈分摆在那里,姿态都低到这个程度了,朱祁钰要是再坚持,也不妥当。 不过,要是就此放过,他之前的筹划难免会受到影响。 就像胡老狐狸猜测的一样,朱祁钰早就料到,会有周王这样没有自律守节的亲王出来反对宗学。 广通王等人的闹剧,就是打脸他们最有效的法子。 这件事情当庭揭开,起到的震撼力是最大的。 和岷王不同,有东厂在手,朱祁钰早就知道,广通王等人真正的目的,是用前岷王世子之死来做文章。 这件事情要是真的,那么镇南王陷害长兄,兄弟阋墙,自然是大逆不道。 要是假的,那广通王等人攀诬兄长,同样也是一桩大大的丑事。 总之,不管事情是真是假,周王等人之前的说辞,都将不攻自破。 如今老岷王退了一步,只求不要将事情在众目睽睽之下揭开,而且话也基本是摊开了说的,平心而论,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 可是要是真的在宴后解决,那么倒不会完全没用,只是效果会差上不少。 犹豫了片刻,朱祁钰便做出了决断,虚手一抬,隔得远远的将岷王扶起来,道。 “岷王叔祖请起,是朕未曾考虑到叔祖此刻的心绪,确有不妥,既然如此,等大宴结束再处置此事不迟。” 老岷王顿时松了口气,拜谢道:“老臣谢陛下体恤。” 说着,朱祁钰转身开口道。 “舒良,你去外头将广通王等人暂且押于偏殿,等大宴结束再行处置,切记,不要再闹出什么乱子来。” 如今的殿中,群臣宗室皆在殿中,面对天子坐在下首。 而舒良身为内宦,奏事结束,自然是来到了御阶两侧的角落里,正好在天子的侧面。 因此,从他站着的角度,一抬头便瞧见了天子落在御案下的手,边说着话,边对他打了个手势。 舒良本是心思机敏之辈,又早知天子的盘算,顿时便会意,拱了拱手便领命而去。 于是,诸王都放下心来,各自回到位置上,与此同时,朝臣们也带着几分不甘,重新落座。 尤其是成安侯郭晟和宁阳侯陈懋,脸上的失望之意,简直遮掩不住。 然而没过片刻,外头便有几个内侍慌慌忙忙的跑进来,为首者仍是舒良。 不过这一回,他的发冠散乱,身形狼狈,脸上有些青紫,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一样,一进殿就跪在地上,哭道。 “陛下,不好了,内臣奉圣命,押广通王等人去偏殿,结果广通王和阳宗王两个人,非说是内臣从中作梗,阻止他们觐见,不仅打了内臣一顿,而且挣脱了看着他们的内侍,如今已经朝殿中冲进来了……” 正文卷 第二百八十七章:前倨后恭舒公公 时间退回到片刻之前,舒良领了天子明暗两道旨意,匆匆的离开奉天殿,来到外头郡王们用宴的广场上。 此刻的广场上早已经恢复了秩序,无数金吾卫和锦衣卫的甲士,分别将广通王等几个人隔开。 在他们的周围,则是一帮身份高贵但是同样喜欢看热闹的郡王爷。 虽然说这些郡王爷都各自回了自己的位置,但是时不时瞥向这边的目光,还是暴露了他们的好奇。 啧,欺压百姓有什么好玩的,要打就得打郡王! 舒良快步来到场中,略略扫了一圈现场的情况,发现和他离开的时候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因为发现的及时,双方没有真的打起来,只是相互推搡了几下,衣衫不整,倒是上来劝架的江川王倒霉得很,莫名其妙的就挨了一拳,脸颊有些肿。 其他的人还好,不过也皆是狼狈的很。 心中有了决断,舒良一副十分生气的样子,对着看押镇南王等人的甲士厉声喝道。 “放肆,谁叫你们对王爷如此无礼的?还不快快放开几位王爷!” 看守的侍卫知道舒良的身份,没怎么犹豫,就松开了押着几个郡王的手,退回了一旁。 虽然说没人押着了,广通王和阳宗王二人却也没有继续暴起,毕竟,他们的目的不是斗殴,而是面见天子。 在他们想来,当着这么多郡王的面,他们几个打成这个样子,不叫进去训斥一番,怎么也是说不过去的。 只要进了奉天殿,将镇南王谋害岷王世子的实情一说,哪还有人管他们打没打架。 然而让他们有些失望的是,舒良压根没理他们,而是径直来到镇南王的面前,满脸堆笑,道。 “让王爷受惊了,您放心,刚刚在御前,岷王爷说了,他不想瞧见有些个不成器的儿子,陛下体恤岷王爷,命内臣过来,将王爷请到偏殿安歇,好好给王爷压惊。” 说着,舒良略侧了侧身,看着广通王二人的眼中透着一丝厌恶和怜悯,道。 “至于有些蓄意大闹宫宴,让岷王爷和陛下瞧也不想瞧见的人,陛下也说了,且先押起来,等到宫宴结束之后,自会处置。” 广通王和阳宗王二人顿时愣在了当场。 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竟然是这个结果。 今天已经闹成了这个样子,要是不能成功的进奉天殿状告镇南王,不用想也知道,等回了十王府,他们一定会被老岷王狠狠的收拾。 他们倒是不怕处罚,反正他们混不吝惯了,老岷王也拿他们没办法。 但是问题是,错过了这次机会,想要再找这么一个场合,将这件事情揭露出来,可就太难了。 这种宗室的丑事,天子那边肯定也是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愿意家丑外扬的。 唯有在这等宗室群臣皆在的场合揭开,才能真正将镇南王扳倒。 因此,一时之间,脾气暴躁些的阳宗王顿时急切道。 “你说什么?陛下不见我们?” 舒良冷哼一声,道。 “阳宗王这是在质疑,咱家在假传圣命吗?你们几个搅乱宫宴,目无君上,还想着面见陛下?” “也就是陛下心怀仁慈,没有将你们交给宗人府处置,两位王爷还是乖乖的待着,等宫宴结束,跟着岷王爷回去,岷王爷自会好好教导两位。” 一句话让广通王的心凉了半截。 果然如此,天子不仅不会见他们,还要将他们交回岷王府处置。 不用想都知道,要是真的回了岷王府,他们最好的结果也是被长久禁足府中。 至少在京城的这段时间,他们别想再迈出府门一步。 到时候,手里有什么证据都白搭! 可是,到底是哪出了差错呢? 广通王一时心乱如麻,他们分明筹谋的好好的,宫宴上出了这等事情,天子盛怒之下,必会召他们觐见询问的。 就算是有什么意外,还有成安侯,宁阳侯他们会推波助澜,可怎么,竟是这么个结果呢? 咬了咬牙,广通王上前两步,挡在舒良的面前,道。 “公公,我们今日大闹宫宴,是事出有因,还请公公替我们通传一声,说我们有要事禀报陛下。” 到了这个时候,广通王无比后悔,自己在城门口的时候,为什么要那么冲动,得罪这个东厂的厂公。 天道好轮回,这才几天的时间,就轮到他们找舒良来办事了。 眼瞧着广通王这副略显谦卑的姿态,舒良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一副夸张的表情道。 “王爷这是做什么,咱家卑贱奴婢,哪当得上王爷天潢贵胄一个请字。” “您既有吩咐,咱家本不敢违,可陛下金口玉言说的清清楚楚,不见诸位,要违抗圣命,咱家可更是不敢。” “您呀,还是好好的认命吧!” 一番话皮里阳秋,阴阳怪气的,广通王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得难看之极。 见火候差不多了,舒良便不再理他,重新转向镇南王,一副谦卑的笑意,半躬着身子,道。 “王爷您请偏殿安歇,您放心,宫里咱家还是有几分薄面的,炉子酒菜已经备好了,您请吧!” 这副前倨后恭的嘴脸,看的广通王咬牙切齿。 他忽然想起,自家这位好哥哥,前些日子大张旗鼓的去拜访了这个舒公公的外宅。 说不定,他们早就勾结好了,就等着今天阻拦自己等人觐见! 广通王等人并不知道奉天殿内具体的情况,因此也不觉得,诸王会阻拦他们进殿。 他们心里只觉得,有郭晟等人帮忙,天子怎么也会召他们进去问问。 现如今出了这等岔子,又见到舒良跟镇南王如此亲近,自然下意识的就觉得。 肯定是舒良在天子面前说了什么,导致天子连面都不想见他们。 精心筹谋这么多年的计划眼看着就要毁于一旦,广通王只觉得一阵怒火直冲心窍,再也按捺不住,利索的往前冲了两步,揪着舒良的衣襟就把他拎了起来,红着眼睛道。 “肯定是你在陛下面前从中作梗,本王打死你这个奸宦!” 说着,一拳打在了舒良的脸上,顿时让他的脸上青紫一片。 见此情况,跟着舒良过来的内侍才“如梦初醒”,连忙上前,七手八脚的从广通王手中救下舒公公。 但是广通王如今怒火中烧,多年的积怨无处发泄,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哪还顾得了其他,挣扎着就要朝着舒良继续扑上去。 舒良被一帮内侍扶着,同样是惊怒交加,声音尖利之极。 “咱家是替天子来传旨的,广通王你竟敢殴打天使,来人啊,将这个狂悖不堪,目无君上之人拿下!还想见陛下?先到宗人府去吧!” 一旁的甲士刚要上前,却发现随着舒良过来的几个内侍拦在了他们前头,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甲士们停下脚步,另一旁,几个瘦弱的内侍却向着广通王围了上去。 眼瞧着这帮不怀好意的内侍朝自己凑过来,广通王情知今天无法善了,索性把心一横,怒声道。 “你个奸诈小人,定是记恨本王在城门口打了你,才在陛下面前谗言,等见了陛下,是非自然分明!” 说着,他往前一撞,顿时将围上来的内侍撞的人仰马翻,疾步就开始往前闯,口中说道。 “我乃先皇钦封的郡王,如今有天家宗务禀明陛下,我看谁敢拦我?” 一旁的甲士受了暗示,不敢轻举妄动,只有舒良带着的几个小内侍看似奋力的上前阻拦着。 广通王竟毫发无损的闯到了距离奉天殿外的丹陛之下,接着,他被护卫殿门的大汉将军拦下。 没过多久,半张脸都已经有些肿起来的舒良匆匆赶了上来,神色阴冷的瞥了广通王一眼。 然后,舒良一把推开扶着自己的内侍,跌跌撞撞的朝着殿内跑去…… 正文卷 第二百八十八章:满朝哗然 奉天殿中。 岷王府的四兄弟进城的事情,看见的百姓不少,因此,消息也传的很快,在场的不少亲王都有所耳闻。 看到大殿中,舒良凄凄惨惨的样子,他们的心中也是涌起一阵惊讶。 原本他们还不相信,有宗室胆敢在天子脚下,鞭打堂堂东厂的厂公。 如今看来,宗室当中果然是人才辈出啊! 要知道,这可是在宫中,已经算是天子的眼皮子底下了,遣出去传旨的内宦,竟然被打成了这个样子。 这下子,就算是再好的涵养,只怕也忍不住了吧 偷偷的打量了一番天子的神色,只见御座上的气压的确早已经低的让人有些喘息都觉得困难。 隔着老远,诸王都能感受到天子心中的怒火。 与此同时,殿外也响起一阵嘈杂的声音,似乎有人在不停的喧闹。 下一刻,天子阴沉着脸色,摆了摆手,道。 “你且先退到一旁,来人,将广通王,阳宗王等人带上殿来,朕倒要看看,他们是何等的胆大妄为,竟敢在禁中大内如此猖獗” 天子怒意勃发,不管是底下的诸王还是朝臣,都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话音落下,底下立刻有内侍出去,不多时,便有几个大汉将军押着广通王,阳宗王,江川王和镇南王四人进了殿中。 他们刚一进殿,便感受到诸王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他们的身上,而且,并不是好奇和看热闹的目光,而是带着几分不满和嫌弃的目光。 镇南王最是机敏,刚刚外头舒良的一番表现,就让他察觉到有些不对了。 要知道,上一回去舒良府上的时候,对方虽然客气,可也没这么亲近。 他隐约有些感觉,自己似乎是被人给算计了,冥冥之中,好似有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锁了起来,但是他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危机究竟来自于何处。 偷偷的看了看殿前自家父亲的脸色,却见老岷王眸光锐利,两道花白的眉毛紧紧的绞在一起,那副样子,看起来跟要吃人一样。 殿中的气氛压抑而沉重,广通王等人跪在地上,天子居高临下,口气森寒,冷冷道。 “广通王,阳宗王,江川王,镇南王,你们四个,可真是给我朱家宗室长脸啊!” “堂堂的郡王,在禁中大内,皇宫之中,当着各个宗室郡王的面,拳脚相加,大闹宫宴,竟然还敢殴打传旨的内宦,你们几个,可曾将朕,将祖宗规矩放在眼中” 四人当中,镇南王因为辈分稍高,所以跪的稍稍靠前一些,眼见情势不对,他抢在广通王等人之前,道。 “陛下息怒,今日之事,是臣举止失当,甘愿认罪,任凭陛下处罚,但臣等断无藐视陛下之意,只是舍弟刚刚一时冲动,不慎之下伤了天使,臣甘愿领罚,请陛下息怒。” 他的这番话,倒是叫在场的诸王暗自点了点头,很符合他们心中的长兄风范。 不过,从镇南王自己的角度来说,他更希望自己的这番话,能够挡住两个弟弟的嘴。 但是很显然,这并不可能。 广通王和阳宗王两个人就是两条疯狗,他们为了能够成功进殿,不惜大闹宫宴。 尤其是广通王,甚至对舒良这等大珰都拳脚相向才得以入殿,又岂会被镇南王三言两语的封住嘴巴。 镇南王的话音刚刚落下,广通王立刻就抬起了头,连二哥都不叫了,直呼其名道:“朱徽煣,你少在这里假惺惺!” 说着,广通王重重的将头磕在殿中的青砖上,发出“咚咚”的响声,连磕九下,额头上都隐现血痕。 随后,他才直起身子,道。 “陛下,殴打舒公公之事,是臣之罪,甘愿认罪,但是臣有此举动,实在是事出有因。” “臣今日之所以如此大闹宫宴,实是有一桩惊天冤案,要面呈陛下。” 广通王的这番动作,配合他额头上的斑斑血痕,无形之间便让他的话变得可信了几分。 在场的宗亲朝臣之间,顿时升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迎着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广通王从自己的袖中拿出一份奏疏,高高举过头顶,道。 “陛下,臣状告镇南王朱徽煣三条大罪。” “其一,诽谤仁庙,公然诋毁已故仁宗皇帝,言辞不敬,有不忠不义之罪!” “其二,陷害长兄,僭越世子之位,致岷王府世子朱徽焲被囚凤阳,郁郁而终,此为不悌之罪!” “其三,蒙蔽父王,逼死庶母,独掌岷王府大权,欺上瞒下,打压庶弟,不孝不仁!” “三条大罪,据有实可查,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悌伪善之辈,实为我宗室败类,恳请陛下明察,惩治其罪,以谢天下,以警宗室!” 话音落下,原本带着几分嘈杂的殿中,顿时变得针落可闻,然后过了一瞬,喧闹的议论声顿时响起。 满朝上下,一片哗然! 就连已经有所准备的文武群臣们,眼中也是掩不住的震惊之色。 和天真的诸王不同,老大人们压根就没有相信过,天子会这么容易的放弃宗学。 但是他们却没想到,这件事情牵出来的,竟是如此一桩滔天巨案。 在场还是有不少仁宣时代的老臣的,对于当年岷世子构陷镇南王,最终反而自己被查出攀诬事情,都是有印象的。 这件事情在当时,引发了朝野上下的很大震动,不仅岷世子被囚于凤阳高墙,郁郁而终,就连岷王本人,也受了训斥,被削去了三分之一的宗禄。 不仅如此,宣宗皇帝还以此为契机,进一步限制了诸王的行动自由,加强了长史司对于诸王的控制权。 自那以后,长史司基本可以过问王府的一切大小事务,而诸王如果有事要上奏朝廷,也必须经由长史司核验呈递。 对于朝局有如此巨大影响的案子,老大人们可谓记忆犹新,却不曾想时隔多年,这桩案子竟然又被翻了出来。 诸王众臣议论纷纷,老岷王的脸色却已经差到了极点,花白的胡须不住的抖动着,浑身都在颤抖,伸手指着底下的几个儿子,口中不住的喃喃着。 “逆子,逆子!” 也不知道底下的四位,他老大人到底在骂谁。 不过这不重要,随着广通王的话音落下,镇南王的头上早已经渗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他一直以为,广通王等人只是想要拿苏氏的死做文章,却不曾想,他们竟然攀扯到了岷王世子的那件事情。 望着广通王递上去的奏疏,镇南王胖胖的身子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 他突然想起来,当初那个苏氏既然能交给岷王一份假的证物,那么他看着苏氏烧掉的,就是真正的诗词吗 似乎是在验证镇南王的猜测,广通王刚刚说完,阳宗王就膝行上前,从胸前小心的拿出一份信封,同样高高举过头顶…… 正文卷 第二百八十九章:倒打一耙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二百八十九章:倒打一耙大殿之上,眼瞧着那熟悉的信封,镇南王隐没在宽大袖袍当中的手都在颤抖。 这个信封,那当初苏氏当着他的面烧掉诗词时用的信封一模一样! 时至今日,镇南王才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苏氏那个女人,果然早就将真正的诗词转移了,她交给岷王的,还有拿来要挟他的,都是临摹的假证! 这个歹毒阴险的女人! 镇南王暗骂一声,但是这个时候却已经晚了。 阳宗王高高的将信封举过头顶,开口道。 “陛下,此乃当年朱徽煣酒醉之时写下的诽谤仁庙的诗词,足可证明徽焲兄长当年向朝廷所奏之事非虚,请陛下御览!” 话音落下,在场的不少亲王也变了脸色。 当年的那桩事情,毕竟是宗务,当时,还有不少和岷王同辈的老王爷健在,曾对他们说过一些。 如今广通王等人一说,他们便把人和事情立刻对了上来。 当下,便有内侍从御阶上走下来,接过信封递到了朱祁钰的面前。 与此同时,老岷王望着广通王和阳宗王二人的目光,简直要杀人一般。 朱祁钰抬手拆开一瞧,的确是一张看着十分陈旧的宣纸,上头笔锋劲道的写着一首七言。 单从内容来看,的确在暗指仁庙懦弱无能,昏悖不堪,字里行间透着浓浓的怨气。 他的脸色一沉,将手中的信封重重的拍在御案上,目光灼灼的瞪着底下的镇南王,口气森寒,道。 “镇南王,广通王和阳宗王所言,可是实情?” 涉及到仁庙尊严,在场的宗室大臣都噤若寒蝉,不敢多说一句话。 胖胖的镇南王跪在地上,额头上的汗水小溪一般的往下流,听到天子如此口吻,立刻“哐哐”的把头磕在地上,连声道。 “陛下,臣冤枉,冤枉啊!” “满朝皆知,我这两个弟弟在封地胡作非为,不仅偷窃岷王府中财物,还屡屡顶撞父王,被父王丢在岷王府外之后,甚至支使下人拆了岷王府的院墙。” “如此狂悖之人的话,岂可轻信?” 对于镇南王的辩解,脾气急躁的阳宗王立刻反驳道。 “胡说八道,要不是你欺上瞒下,蒙蔽父王,他老人家岂会将岷王府的大权交给你,要不是为了见父王陈情,我们怎么会拆了岷王府的院墙?” 见此情况,广通王的心中反而是一沉。 打从进了大殿,他就知道,这件事情成了一半。 只要能够在宗亲大臣面前,将证据拿出来,这件案子就必定要重新彻查。 事情也的确如他所料,这份重要的诗词一现身,天子震怒,朝野关注。 但是显然,自家这个二哥也不是好对付的,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开始转移视线。 提什么拆岷王府院墙的事情,阳宗王这个傻子也是,平白接什么话。 当下,广通王便冷哼一声,道。 “镇南王,如今说的是你陷害大哥,图谋世子之位的事,你反倒过来说我们哥俩拆什么院墙,众目睽睽之下,你以为你能蒙混过关吗?” 然而经过短暂的震惊和慌乱之后,镇南王如今已经冷静下来。 毕竟,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兄弟二人要在大宴上闹事,他只是没有想到,他们拿来做文章的是岷王世子的事情而已。 所以,他虽然表面上仍旧狼狈不堪,但是心中已经有了计议,反驳道。 “我看你们才是心虚,你们自己想想,自己在封地干了多少荒唐事,就连到了京城,也毫不收敛,在城门口都敢当众鞭打陛下的内侍。” “到了大宴上,还不顾宗室体面,大打出手,搅乱宫宴,如此嚣张跋扈,哪一次不是本王念在兄弟之情,替你们善后?” “结果你们两个如此忘恩负义,不知从哪伪造了一份什么莫须有的诗词来诬陷我,竟然诬陷我为图世子之位陷害大哥,你们这么做,不就是觉得当年你们母亲的死,是我逼的吗?” 镇南王一脸悲愤,言辞恳切,看起来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又在地上叩首,对着御座上的天子道。 “陛下,臣素来恭谨,对待朝廷一向唯命是从,岂敢有诽谤仁庙之举?” “今日之事,实为诬陷,大哥被囚凤阳之后,臣身为长兄,替父王掌管岷王府。” “结果发现庶母苏氏接连偷盗府中财物,臣屡次提醒无果后,不得已才将此事禀明父王。” “苏氏行迹败露,自感无颜面对父王,这才自缢而亡,结果广通王二人,却执着以为是臣害死了他们母亲。 “这么多年以来,他们屡屡找臣的麻烦,念及亲情,臣不仅不予计较,反倒次次替他们善后,却不曾想,他们竟敢拿大哥的事情来诬陷臣,臣实在是冤枉啊!” 朱祁钰眼瞧着胖胖的镇南王在底下叫起了撞天屈,心中对他不由得高看了一眼。 他的这番话,三两句之间便倒转了局势。 他压根不去和广通王二人辩解当年的具体实情,而是抓着这些年广通王等人干的荒唐事说个不停。 甚至于,将广通王此次的行为,直接定义为心怀怨恨,蓄意诬陷。 前头说过,大明的审讯判罚,很多时候是看舆论的。 说白了,大多数人觉得你是个十恶不赦之辈,那么连带着你说的话,也不会有很多人相信。 镇南王现在就是在努力的,将广通王二人说成两个忘恩负义,被仇恨蒙蔽了眼睛,且胆大妄为的复仇者。 如此一来,他们有了动机,在场的朝臣宗室们,也就更会倾向于认为他们是在诬陷。 这就是所谓以己之长,攻敌之短。 镇南王这些年下来,积累的名声可不是摆着看着。 他说完之后,一旁的宗室大臣纷纷议论纷纷,襄王犹豫了一下,便起身道。 “陛下,此事的确疑点重重,广通王二人若有证据,为何当年不拿出来,而要等到今天?” “何况,镇南王素有贤名,对待几个弟弟向来包容,相反,广通王,阳宗王恶行累累,屡被朝廷下诏斥责,亦是满朝宗室皆知之事。” “因此,臣觉得,今日之事,的确是一场诬陷,还请陛下明察。” 襄王开了口,底下便有不少亲王随声附和。 这些人当中,或许有些也并不了解他们几个的为人,但是别人的议论总是听过的。 何况,到了现在,他们也看得出来,这场闹剧都是由广通王等人挑起的。 因此,先入为主的便对二人多了几分恶感,更加倾向于相信镇南王的辩解。 见此情况,镇南王悬着的心略略放了下来,乘胜追击,悲切道。 “陛下,臣这些年为了约束两个弟弟,的确对他们管教颇多,让他们心怀怨恨,但是他们所言之事,绝对是子虚乌有。” “甚至就连苏氏之事,也是她咎由自取,与臣无关,臣虽代掌岷王府,但是一应事务,皆不敢擅自决断。” “臣和广通王二人之间的恩怨纠葛,甚至是当年苏氏之事,父王都可作证,请陛下明察!” 于是,众人都将目光汇聚到了面沉如水的老岷王身上。 他们也都很好奇,看到几个儿子在如此相互攻讦,这位老岷王此刻,究竟又是作何感想? 正文卷 第二百九十章:大宴落幕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二百九十章:大宴落幕奉天殿中,老岷王再次成为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他依旧坐在原地,感受着四面八方的目光朝他望过来,其中有好奇,有嘲讽,还有不屑与愤恨。 老岷王早就知道,自己几个儿子相互不和,但是真正到了殿上,他们一副恨不得掐死对方的时候,他才真正感到了一股浓浓的悲凉。 尤其是镇南王的一番表现,更是让他感到无比的心寒。 他何尝看不出来,朱徽煣的这番话,实际上就是在祸水东引。 他让自己替他作证,实际上就是让自己承认,当年苏氏的死,是自己逼死的。 同时,也是让自己亲口坐实广通王和阳宗王这两兄弟的诬陷之罪。 平心而论,对于朱徽煣来说,这是最好的办法。 岷王毕竟是如今宗室里头辈分最高的人,他只要开口,说广通王两人是心怀私仇,图谋陷害,那么至少在表面上,可以争取到大多数在场宗室的信任。 可是…… 那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啊! 就算是不喜欢,甚至是厌恶这两个胡闹的儿子,可毕竟是血脉至亲。 这种事情,他当年做过一次。 那份诗词,是他派苏氏去偷的,正因如此,他的长子朱徽焲,被朝廷判为诬告,废去世子位,囚于凤阳高墙,郁郁而终。 如今,同样的局面又摆在眼前。 为了保镇南王这个儿子,他还要再一次将另外两个儿子也推进深渊吗? 老岷王如此想着,眼神中流露出一阵浓浓的悲哀,双手撑着桌子,起身欲要开口。 然而他刚撑起半个身子,忽然眼前一黑,直直的便朝着后边倒了下去…… “父王!” “叔祖!” “岷王叔祖!” 随着老岷王的昏倒,殿中顿时一片混乱,幸好准备宫宴的内侍经验丰富,早就备好了太医在偏殿等候。 太医上前诊断了之后,上前奏道。 “陛下请放心,岷王爷只是一时急怒攻心,臣开一副方子,照方抓药,好好歇息几日便可恢复过来。” 能够服侍宫宴的太医,个个也都是善于察言观色之辈,明明带着急救用的银针,但是却偏偏说要开方子。 众人放心下来,于是上首天子道:“既然如此,来人,先送岷王爷回十王府。” 于是有几个内侍上前,按照太医的嘱咐,小心的将老岷王扶起来,往偏殿去。 这个时候,一旁的镇南王忽然“哐哐”的在地上磕了两个头,悲切道。 “陛下,今日之事,实是因为我们兄弟不和,导致父王急怒攻心,为人子者,此为不孝也,臣甘愿受罚。” “但是父王年迈体弱,如今又有此一病,臣心中实为担忧,臣如今嫌疑未脱,不敢奢求陛下放臣回十王府侍疾,但小儿音埑,却和此事无关。” “父王素来喜爱这个孙子,还请陛下恩准,让音埑陪父王回府,小心照料,替臣略尽孝道。” 应该说,镇南王的反应还是很快的。 他的这一番话落下,底下顿时又不少宗室亲王,对他好感颇增。 宗室之内,讲究的不是什么律法规矩,大家同宗同源,讲究的是亲亲之谊,孝悌之道。 很明显,镇南王的这番表现,很合他们的心意。 于是,周王率先开口道:“陛下,镇南王一片孝心,实为可嘉,请陛下恩准。” 襄王也跟着道。 “陛下,周王叔所言甚是,今日之事,实在荒谬,广通王和阳宗王二人,大闹宫宴,蓄意攀诬不说,如今竟将亲父气的昏厥,如此不忠不孝之辈,所言岂可轻信?” “以臣看来,当将此二人关押到宗人府待审,以安宗室之心。” 襄王所说的,基本上就是在场大多数宗室的想法。 应该说,襄王能够在宗室当中保持这么长时间的贤名,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擅长见风使舵。 此言一出,不少宗室亲王也跟着附和,想要尽快解决掉这场糟心的闹剧。 “陛下,今日宫宴,君恩臣等领受,但是岷王叔祖既然有恙,我等也不好继续饮宴,还请陛下将广通王等二人押到宗人府候审,散去此宴吧!” 天子似乎也有些心动,皱着眉头犹豫不定。 见此情况,底下的宁阳侯陈懋却有些按捺不住。 瞥了一眼旁边被岷王昏厥吓得发愣的广通王二人,他不由暗骂一声废物,就这么被岷王那个老东西一闹,就变得这般六神无主,怪不得密谋了这么多年,还是被朱徽煣吃的死死的! 这桩案子,是肯定不能当廷审下来的,他们所求的,也不是在殿上就定了镇南王的罪,而是要重审此案。 现如今这帮宗室只提要关押广通王等人,却对镇南王只字不提,还说什么重审? 何况,他们要将这件案子重审,那就要定死! 镇南王这些年积累的名声,和广通王,阳宗王这两个劣迹斑斑的混账,对比实在太过明显。 所以如果要定他的罪,那么整个审案的流程就必须要透明,不然的话,很容易让宗室们质疑结论的公正性。 单凭宗人府,要扛住这么多的宗室亲王的压力,实在是有些困难。 何况,这件事情最大的作用,是在朝野掀起舆论。 可是宗人府管理的都是宗务,整个审讯核查的过程都是对外保密的。 都保密了,还掀的起什么风浪。 在成安侯府的时候,陈懋和广通王再三确认过,那份诗词绝对是真正的证物,镇南王的亲笔。 既然如此,那么自然是要闹得越大越好。 无奈之下,陈懋只好上前道。 “陛下,臣以为,无论广通王和阳宗王为何而向朝廷举报,此等涉及仁庙尊严之事,都不可轻忽,理当详查。” “宗人府虽掌管宗务,但是从未审过此等大案,何况此案重大,仅凭宗人府,恐怕结论很难服众。” 毫无疑问的,陈懋的这番话引来了在场大多数宗室的不满。 不过,鉴于陈懋掌管宗人府事,且他南征北战,威名赫赫,很多的宗室都只是对他怒目而视。 顶着这么多不满的目光,陈懋深吸了口气,虽然有些无奈,但是还是坚定的道。 “陛下,事涉仁庙,又是宗务,并非小事,臣请陛下恩准,由宗人府主审,大理寺,都察院协同审讯,查明真相,还镇南王一个清白。” 话到最后,陈懋还是略微委婉了几分,但是依旧挡不住宗室们对他扑面而来的怒意。 不过,陈懋的这个举动虽然得罪了宗室,但是却符合在场大多数朝臣的心思。 宗室当中出了如此事务,不管是为了朝廷的尊严,还是皇家的体统,老大人们都必须要查个清楚明白。 如果有机会的话,老大人们也不吝于借此机会,再打压一番宗室。 当然,也有嗅觉灵敏的,隐隐察觉到了这桩案子背后可能引发的隐患,眼中露出一丝担忧之色。 但是总体而言,大多数的朝臣,在习惯了朝廷打压宗室的前提下,都还是倾向于好好审一审的。 于是,众人都抬头看向天子。 这一次,天子倒是没有犹豫很久,沉吟片刻便道。 “既然如此,就准陈侯所请,由宗人府,大理寺,都察院联合审讯,东厂监审,详查此案。” 说着,天子扫了一眼底下跪着的广通王等人,继续道。 “不过,周王叔祖和襄王叔说的也有道理,今日之事,乃是广通王和阳宗王二人挑起,你二人搅乱大宴,当众大闹,理当惩治,便暂关押于宗人府大牢,待此案查明,再行处置。” “至于镇南王,朕念其一片孝心,准其回十王府,与朱音埑共同为岷王叔祖侍疾,但不许出府,亦需配合宗人府审讯,证其清白。” 如此处置,虽然不算是最好的,但是也算勉强照顾到了双方的意愿。 因此,两边也都没再多说,各自行礼,这场大宴便算是画上了句号…… 正文卷 第二百八十九章:准备收网 正旦结束之后,老大人们这一年的任务,才算是真正的结束,接下来是“长达”两天的假期。 没办法,太祖皇帝留下的制度,年假只有三天,从除夕日到正月初三。 本来,这中间虽然夹杂着正旦大朝,但是通常情况下,都是走个过场。 可谁又能预料得到,今年的这个除夕和正旦,竟然会接连发生这么多的大事。 虽然说大宴已经结束了,但是老大人们都有所预感,正月初三朝廷开印之后,朝廷必然会有一场大的风波。 当然,就算是再担心,过年的人情往来,故旧走动,还是不能耽搁的。 因此,各家各府依旧是热热闹闹,往来频繁。 甚至于,因为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很多府邸之间的走动,都比往年要更加频繁了不少。 朝廷封印,朱祁钰这个天子,也终于能够得了空闲好好的歇一歇。 不过,即便是在这个时候,还是有人在到处奔忙的,比如,带伤上阵的东厂提督,舒良公公。 作为天子的耳目,负责着监察京师的大小动向,过年的时候,东厂不仅不能歇着,反而要更加上心。 要知道,这个时候各家的走动情况,是否单独谈话,宴饮,都是十分重要的情报。 日子一天天的过,一转眼,半个月的时间就过去了。 但是让老大人们感到意外的是,朝廷当中依旧平平静静的,什么波澜都没有。 唯一值得一提的事情就是,鞑靼的首领脱脱不花派遣了使团,要来大明和谈。 据边境传来的军报来看,再有半个月的时间,使团就差不多要到京了。 脱脱不花代表的鞑靼,实际上属于旧元势力,因此,这些年来,鞑靼和大明一直保持着敌对的关系。 这一次脱脱不花主动派遣使团,虽然名为和谈,但是实际上已经算是变相的在示弱。 这对于大明来说,不得不说是一个好消息。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舒良一身暗青色的棉袍,轻手轻脚的走进了乾清宫,道。 “奴婢给皇爷请安,您吩咐的事情,都办妥了。” 见天子的目光扫过来,舒良又继续解释道。 “该传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另外,武冈那边,奴婢也已经派了人过去,快马加鞭的将人给带回来,顺利的话,半个月内,人就能到京城了。” 这些日子以来,舒良这个东厂提督,可算是奔忙的很。 既然提前查到了广通王等人要拿前岷王世子做文章,那么朱祁钰当然不可能,真的就什么都不做。 他之所以放任广通王等人闹事,是为了能够找机会推动宗学。 现在看来,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大明如今的朝廷运转速度还是很快的。 正旦大宴上的诏书,在朝廷开印之后,一条条的便开始被逐渐贯彻下去。 宗学自然也不例外。 按理来说,这件事情是宗务,原本该由宗人府负责。 但是,宗人府一向是由勋戚来代掌,而负责教授宗学的老师,却要从翰林院选授。 让这些士林华选,去勋戚手下任职,他们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 不仅他们不愿意,朝廷当中的文臣大佬也不满意。 于是,在经过了一番争论之后,这件事情,最终落到了礼部的胡濙老大人身上。 当然,这其中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宁阳侯陈懋,并没有将精力放在这个上头。 而且由于大宴上头,陈懋的一番表现,让很多宗室也对他没有什么好感。 胡濙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事情该怎么办。 虽然天子在大宴上提过,要暂且搁置宗学,但是事情落到了他老人家的手里,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该怎么推行宗学就怎么推行。 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选址,人员,入学的具体标准,内容,都已经有了初步的规划,呈递到了天子的御案上。 宗室们这边,眼瞧着一场大宴,辈分最高的老岷王,硬生生的被自家几个混账儿子气病了,到现在都还没康复。 因此,他们自然也没脸再说什么宗室遵纪守法,孝悌有道,也就乖乖的就坡下驴,不再对宗学的事情多说什么。 当然,虽然他们默许了宗学的开设,但是心中的这股怨气并没有消失,而是都汇聚到了宁阳侯陈懋和成安侯郭晟的身上。 按理来说,大宴结束,宗室们朝拜完了皇帝,也该收拾行装,准备回归封地。 但是这回,中低阶的宗室们都分批逐渐的离开了,不少郡王和亲王却却都各自上本,要求旁听镇南王一案。 同时,他们还弹劾成安侯身为朝廷重臣,擅自干涉宗务,图谋不轨。 除此之外,还有人直接上本,弹劾郭晟勾结宗室,刻意庇护广通王的。 当然,他们都只是推测,更多的是在宣泄自己的怨气。 虽然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但是因为没有证据,广通王和阳宗王二人又都被关押在宗人府大牢,没有人接触的到他们。 所以这奏疏到了御前,也就被理所当然的搁置了。 不过这也不是宗室们关注的,他们真正关心的是镇南王的案子。 他们不关心镇南王到底是否真正诽谤过仁庙,也不关心岷王府那个妾室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们想要的,只是这件案子是诬告! 如此一来,他们就可以理所当然的弹劾主张彻查的宁阳侯陈懋小题大做,因为一个区区假证,将多年前的宗室丑事重翻出来。 要知道,当年处置岷王世子案的,可是先皇他老人家。 要是这件案子重审,最终查出来是冤案,那也就罢了,算是拨乱反正。 可要是查出来,当年审的并无问题,广通王等人就是诬告的话。 那对于陈懋这个力主重审,并且坚持要让大理寺和都察院都参与进来,闹得沸沸扬扬的人,宗室们可就有的说了。 什么有辱先皇圣德,什么蓄意包庇,什么扰乱朝局,一顶顶的大帽子,早就给他准备好了。 这也是宗室们非要留下来的最大原因。 宗学的设立,根源是在天子身上,这一点他们心里清清楚楚,但是即便清楚,他们也不敢把怨气撒到天子身上。 至于广通王和阳宗王这两个倒霉蛋,暂时也没人见得着。 因此,成安侯郭晟和宁阳侯陈懋这两个人,就成了宗室们的出气筒。 老朱家的王爷们,憋着劲要给他们一个教训呢! 至于朱祁钰这边,宗学顺顺利利的推行了下去,那么广通王的案子,也就被他上了心。 英国公府那边打的主意很明显,就是要坐实镇南王为了世子之位,陷害一母同胞的嫡长兄朱徽焲致死。 由这件事情,引到天子和太上皇之间的关系。 毕竟,朱祁钰和朱祁镇两个人,也是先后登上皇位,而且,太上皇至今没有被迎回。 如果镇南王的案子被坐实,那么只要稍加引导,就可以将两件事情联系起来。 譬如说,放出些流言,将朱徽焲的遭遇和太上皇对比,都是长兄,朱徽焲从世子位上被废之后,便郁郁而终,太上皇如今退了皇位,却迟迟未被迎回,那么朱徽焲的下场,是不是就是太上皇的以后。 再譬如说,那镇南王看起来尊敬长兄,爱护幼弟,仁义讲礼,在宗室当中颇有贤名,但是实际上,却是个为了世子位不择手段,连长兄都能陷害的的人物。 那么咱们现在这位天子,瞧着英明神武,口口声声说着尊敬大兄皇帝,可实际上呢?谁知道背地里是不是和镇南王一样,盼着自己的兄长早早死在迤北,好一直霸占着皇位。 如今偌大一个岷王府,因为一个世子位,已经闹得家破人亡,几个亲兄弟如同仇寇,难道这种场景,要在天家重演吗? 还有就是广通王和阳宗王,如果案子坐实了,那么他们两个先是大打出手,搅乱宫宴,而后为了进殿陈情,不惜得罪天子身边最得宠的东厂提督,就都不是罪名。 相反的,呀,如此冒险,都是一腔热血,为了长兄鸣不平,主持正义公理。 那么作为臣子,大明朝的脊梁,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力主将太上皇接回来,是不是也是顶着压力,为了正义公理而献身呢? 可以说,镇南王的案子只要定死,那么这些流言,立刻就会传遍整个京师。 到时候流言四起,朱祁钰为了证明,他不是一个和镇南王一样,为了皇位盼着长兄早死的人,也必须得立刻接回太上皇,不管为此也先会索要多少的代价,他都不能犹豫。 就算朱祁钰自己不这么做,朝廷的衮衮诸公也会逼着他这么做。 天子是万民的表率,朝廷的根本。 有镇南王这么一个鲜活的例子摆着,如果在有心之辈的引导下,天下百姓将天子和镇南王画上了等号,那么他们如何会臣服于这么一位连长兄都盼着早死的皇帝? 君父不孝不悌,臣子如何忠义两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皇帝的声名,尤其是涉及到这种礼**序上的声名,重逾千金! 这这种情况下,唯有接回太上皇,才能证明天子并非流言所传的,和镇南王一样盼着长兄早死的人。 真的到了那个地步,满朝上下,就会被迫变成同一种声音。 这种局面,朱祁钰自然是不愿意出现的。 所以应该说,镇南王最开始的盘算误打误撞,并没有错。 案子肯定是不能翻的! 如果朱徽焲当年的确是诬告,那就是他咎由自取,而不是朱徽煣这个弟弟图谋陷害,镇南王还是那个爱护幼弟,仁义风范的贤王。 广通王和阳宗王,也不是什么主持正义,敢冒风险的正义之士,只是两个心怀私怨的跳梁小丑而已。 自然,也就不会有人能够拿这件事情,在朝堂上掀起风浪。 明白他们的盘算,朱祁钰自然不可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他们手里的证据当然是真的,也肯定是真的,不然的话,又怎么值得那些人押注? 一看就会输的赌局,是没有人会参与的。 真正高明的庄家,是让入局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能赢! 但是他们却忽略了一点,那就是,有些东西之所以是真的,是因为所有人都相信它是真的。 如果所有人都怀疑它是不是假的,那么它哪怕是真的,也是个假的! 这半个月看似平静,但是实际上暗流涌动。 朱祁钰虽然没有直接干预这桩案子,但是舒良这些日子,可一直都没闲着。 现如今,网已经都洒下了,饵也都布下了,就是不知道能够引来多少鱼儿咬勾…… 正文卷 第二百九十章:谋定 虽然说朝廷从初三日就开印了,但是实际上,作为一整年的大节,怎么可能只庆贺区区三天。 刚刚开年,朝廷没有什么亟待处理的政务,老大人们也悠哉悠哉的抱着茶壶聊天拜年。 直到正月十五上元节过后,才算是陆陆续续的走入了正轨。 当然,这主要是因为民间的商铺,集市等等都陆续开张了,毕竟老百姓们不跟官老爷一样,有固定的俸禄可拿,他们还有一家子要养活,自然也该奔波生计了。 与此同时,拖延了许久的镇南王一案,也终于定下了时间,宗人府将在正月十七日,于大理寺开审。 之所以要放在大理寺,主要是因为,有不少亲王宗室都表示要旁听,宗人府的大堂容纳不下这么多人,所以只能挪到大理寺的大堂。 开审的前一天,英国公府当中。 不算很大的书房当中,几个身着锦袍的老者各自落座。 一眼扫过去,最前头坐着的是英国公府的二房张輗,三房张軏,往下是宁阳侯陈懋,驸马都尉焦敬,驸马都尉薛恒,皆是勋戚。 唯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鸿胪寺卿杨善。 初春时节,雪已化雨,夹杂着冰碴子,噼里啪啦的砸在屋檐上,暴风疾雨,打湿了窗棂。 屋中一片灯火,见人都到的差不多了。 三房的张軏开口道:“今日将诸位都叫过来,想必大家心中也大致有了猜测,老夫要跟大家说的是,时候到了,这一次,我们须得倾尽全力,接着镇南王一案的东风,趁势将太上皇从迤北迎回,重奉正朔!” 话音落下,一旁的宁阳侯陈懋皱了皱眉,道。 “倾尽全力?” “三爷,咱们之前不是说好,这次只让成安侯和本侯出面,先造舆论,然后再视情况而定吗?” 应该说,张軏还是十分谨慎的,上一回,虽然他觉得事情已经不能再拖,而且镇南王的案子也是个好机会,但是他还是没有把宝全都压上去。 毕竟,自己的身家性命才是第一位的,所以在奉天殿上,哪怕闹到了那等地步,出面的也只有成安侯郭晟和宁阳侯陈懋。 陈懋是因为掌着宗人府的事务,躲不过去。 但是成安侯郭晟,则纯粹是他丢出去吸引火力的炮灰。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张軏对于如今这位天子,还是保持着高度的提防的。 他心里清楚,想要迎回太上皇,最大的阻碍就是天子。 但是如今…… 张軏舒了口气,道:“这也是我今日要跟大家说的,当时情况不明,所以我稍谨慎了些,但是如今局势有变。” 眼瞧着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看过来,张軏面色变得十分认真,沉吟道。 “首先,也是最关键的,就是镇南王一案,之前的时候,虽然广通王等人有证据,但是朝堂之事变数终究太多,若是这个案子不能按照我们所想的方向去发展,那么我们也就没有绝对的把握,在满朝形成压力。” “不过现在,广通王手中有切实的证据,而负责主审的是宗人府的陈侯,一同主审的,是大理寺的薛瑄,和都察院的罗通,如此阵容,当可有十足把握。” 说着,张軏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鸿胪寺卿杨善。 他们所谋之事,勋戚这边是张軏负责联络,而文臣那边,则是杨善负责活动。 自从俞士悦升入内阁之后,大理寺卿的位置空缺出来,理所当然的,就被身为寺丞的薛瑄接任。 至于都察院这边,因为并非三司会审,所以还够不上陈镒这个七卿亲自出面,派出的是因守备居庸关有功,而升任左副都御使的罗通。 而这两个人,都是杨善之前拉拢过的。 见众人都朝他看过来,杨善点了点头,道。 “三爷放心,罗通那边没什么问题,此人虽有能力,但好大喜功,翻陈年旧案,雪不白之冤,本就是科道官最喜欢的名声,何况,还能借着此事将太上皇迎回,两件大功摆着,罗通必然会尽力而为。” “薛瑄这边,我也打过招呼了,老头子人品正直,对礼法看的很重,他已经跟我说了,只要广通王等人所告乃是实情,那么无论多大的压力,哪怕是天子干预,他都能顶得住!” 张軏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 说着,他偏了偏头,对着薛恒说道:“薛驸马,圣母那边传来的消息,还是你来说吧?” 薛恒起身拱了拱手,道:“诸位,除夕那日的各种流言传出来之后,我便和三爷合计,趁着正旦日入宫的机会,请圣母打探详情,如今消息已经传了出来。” 于是众人都提起了精神,除夕日在宫中发生的事情,虽然流言纷纷,但是各种版本都有,有些甚至传的非常离谱。 能够确信的,就是朝臣和天子闹了不愉快,但是具体到什么程度,详情如何,却不是普通人能够打探到的。 薛恒继续道:“说出来诸位可能不信,消息确实,天子执意要撤回王骥问罪,遭到了在场众臣的反对,于谦那个直性子,甚至当场挂冠求去。” “天子当时也是怒不可遏,直言于谦这个兵部尚书失职,正因于此,于谦才被圈禁府中一月之久。” 消息说完,张軏接话道:“如今的六部当中,于谦算是那位一手提拔起来的,在如今朝中威望甚高,杨善之前和于谦接触,他虽然有迎回太上皇之意,但是却不想让朝局动荡,更不会放任我们毁坏那位的名声。” “我们此次闹得这么大,若是于谦还在,他必会出手阻止,如今他被圈禁府中,朝中真正会坚决反对此事的,也就只剩下了王文,其他大臣碍于礼法,想来多会保持中立。” 这个时候,焦敬也插话道。 “三爷说起此事,我倒想起来,最近丰国公李贤那边,好像也不太安分,似乎是在筹谋弹劾于谦,想要从他手里拿回京营,这件事情,十有八九,也是受了那位的授意。” 张軏脸上浮起一丝笑意,道。 “我正要说这件事情,那位在勋戚这边的力量,无非就是那帮靖难降将,他这回圈禁于谦,怕的确也是盯上了京营。” “但是文臣那边向来是有进无出,京营既然已经到了兵部的手里,想要拿回去,怕是没那么容易。” “要是那位直接出手干预,那些中低阶的文臣只怕也会觉得他刻意回护勋戚而产生不满,如此一来,朝臣们有所不满,自然就会想着跟他作对,我们也就能够拉拢更多的人。” 众人听了之后,皆是若有所思。 最后,张軏总结道:“如今正是局势最好的时候,只要这件案子能够审结,那么我们便可趁此东风,一举迎回太上皇,等到太上皇归朝,我们这些人,也才算是真正有了依靠,所以这一回,诸位务必倾尽全力!” 拧着眉毛思索了一阵,陈懋虽然觉得有些不安,但是还是道:“既然如此,请三爷放心,老夫必定将此案审的清楚明白。” 焦敬,杨善,薛恒等人拱手称是,分别转头前去联络早就和自己有所接触的人,似乎一切,都在朝着他们最理想的状况,持续的发展着…… 正文卷 第二百九十三章:堂审 正月十七日,天色亮堂堂的。 今天,朝野瞩目的镇南王陷害岷王世子案,正式开始审理。 大理寺的正堂之上,朱紫蟒袍的坐了一大堆人。 正堂上是主审官,如今的宗人府掌事宁阳侯陈懋,在他身旁,则是新任大理寺卿薛瑄,以及都察院左副都御使罗通。 往下数,一人身着内宦袍服坐在下首,则是代表天子前来监审的东厂提督太监舒良。 大堂两侧,原本应该是三班衙役站立的地方,此刻摆满了座椅,一位位身着蟒袍的亲王端坐,相互交头接耳。 基本上除了几个早早返回封地的亲王,以及尚在病中的岷王,其他在京的亲王,今天都到齐了。 眼见时候差不多了,宁阳侯陈懋起身,朝着两侧的宗室亲王们拱手为礼,道。 “诸位王爷,今日本侯奉诏,代表宗人府,会同大理寺,都察院,主审广通王,阳宗王于正旦日奉天殿中,举告镇南王谋害长兄岷王府世子朱徽焲一案。” “开审之前,本侯有一句话要嘱咐,诸位今日皆是过来听审,并非监审,更非协审,因此,开审之后,请诸位王爷切勿擅自干预审讯。” 对于他的这份告诫,底下的诸王毫无表示,就跟没听见一样,一时之间,场面不由得有些尴尬。 最终,还是周王轻轻咳嗽了两声,诸王才算是给面子,勉强安静下来。 总算是维持好了秩序,陈老侯爷重新落座,惊堂木一响,这件案子的审讯便正式拉开了序幕。 原告广通王和阳宗王,被告镇南王,早已经在外头等候许久。 随着陈懋一声令下,几个人同时被带上堂来。 几个人都是尊贵的郡王,自然不可能和寻常审讯一样,先来个下马威。 相反的,还得好好的给几位郡王爷搬椅子落座。 半个多月没有见面,这三兄弟不仅没有变得心平气和,反而更加相看两厌。 广通王和阳宗王自不必说,他们一向和镇南王作对,一进大堂,就恶狠狠的盯着对方,好像要吃了他一样。 至于镇南王,都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必再保持平常的爱护幼弟形象,胖胖的脸上毫无一丝笑意,冷哼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看他们。 因为大致的情形,广通王二人在殿前都已经说明,也不必再次赘言,陈懋便直接转向镇南王。 他首先从身旁拿出一叠奏疏,送到镇南王的身前,问道。 “镇南王,这几份奏本,分别是洪熙元年,宣德二年,宣德四年,岷王府及镇南王府向朝廷所上的贺表及请安疏,请王爷核对,是否为王爷亲笔所写?” 镇南王翻开看了两眼,便点了点头,道:“确是本王亲笔所写。” 书吏收回奏本,然后重新拿出一份信封,将信纸摊开,摆在镇南王的面前。 陈懋继续问:“这份诗词,经刑部鉴定,其纸质,墨质,均可推断出,乃是宣德初年所写。” “经刑部,大理寺,翰林院擅长笔迹之书吏联合鉴定后,认定这份诗词,和方才本侯出示给王爷所看的奏疏,乃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说着,陈懋拿出一份公文,展开对着底下的宗室亲王,道。 “诸位王爷请看,此乃刑部,大理寺,翰林院联合做出的鉴定公文,鉴定过程,全程由都察院,东厂监察,绝无违规之处。” 说着,将目光投向一旁的罗通和舒良,二人见状,皆是微微点了点头,示意陈懋所言不虚。 见此情况,底下的宗室诸王,皆是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头,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 陈懋的惊堂木重新一响,大堂当中安静下来,他再度转向镇南王,开口问道。 “既然王爷承认,刚刚展示的奏疏,皆是王爷亲笔所书,那么按照这份鉴定文书所写,诗词与奏疏出自同一人之手,便足可证明,这份诽谤仁庙的诗词,乃是宣德初年王爷亲笔所写,请问王爷,对此有何辩解?” 面对陈懋的质问,胖胖的镇南王并没有像当时在奉天殿中一样慌乱,反而是一甩袖子,冷声道。 “本王早就说了,这是诬陷,这份诗词,本王不知道从何而来,本王也从未写过如此大逆不道的诗词。” “至于它为何和本王的笔迹相似,这是你们宗人府和大理寺该去查的事情,与本王何干。” 镇南王这副有恃无恐的样子,让陈懋略微有些意外。 他本以为,镇南王至少会有些紧张的,却没料到,面对如此铁证,他还是敢如此理直气壮的否认。 要是换了普通的县衙府衙审案,有这种证据,差不多就该上刑审问了。 但是如今面对的是天潢贵胄,自然不能如此。 所幸,陈懋也并非毫无准备,他搁下手里的鉴定文书,沉吟道。 “既然王爷矢口否认,那么敢问王爷,宣德二年上元节,王爷在何处?” 闻言,镇南王的平静的神色,终于变得有些紧张起来,开口道:“如此久远的事情,本王如何记得,既然是上元佳节,大约,本王是陪着父王一同欢庆的吧。” “一同欢庆?” 陈懋冷笑着摇了摇头,道。 “既然王爷不记得了,那不如听听本侯的调查结果。” 说着,陈懋同样又拿出几份文书,在堂上展示后,送到了镇南王的面前,开口道。 “王爷可以看看,这是宣德二年,时任武冈知府呈递上来的当年刑案卷牍,上头记载了一桩宵禁斗殴案件,发生在上元节深夜,案犯声称,之所以犯了宵禁,是前往当地酒楼,参与王爷举办的宴会。” “还有,这是武冈城内一家酒楼的账册,上面写明了,宣德二年上元节,岷王府二公子,曾在酒楼当中饮宴。” 这半个多月,案子虽然没有开审,但是陈懋显然也没有闲着,通过广通王等人的回忆,他竭力的收集了许多证据。 镇南王的脸色有些不好看,眼中有些慌乱,含糊道:“这么多年了,本王怎么记得清楚这些事情,或许,是去饮宴了吧?” 见此情况,陈懋眼中浮起一丝得色,乘胜追击道:“并非或许,而是确定,王爷当时就在酒楼饮宴,并且,这份诗词,就是当时王爷亲笔所书!” 镇南王脸色一白,但是仍旧强撑着,道。 “即便本王那日真的去饮宴了,又如何能够证明,这份诗词是本王当时所写,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陈懋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看来王爷还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既然如此,带证人!” 说罢,底下便有大理寺的杂役,带着一个五六十岁,白发苍苍的矮个老头,来到大堂当中。 陈懋一拍惊堂木,道:“堂下何人?” 那人面对如此阵仗,显然十分紧张,有些结巴道:“小人是福临门酒楼的伙计。” 陈懋指着镇南王,继续问道:“你可认识此人,宣德二年,此人是否曾经在酒楼当中宴饮?” 那老头哆嗦着瞧了镇南王一样,立刻低头,回答道:“认识,这是岷王府的二公子,宣德二年上元节,曾包下了酒楼,邀请好友饮宴,小人当时负责上菜。” 镇南王的脸色阴晴不定,眉头深深的皱起来,但是却没有说话。 陈懋问:“宴饮时,你可曾看到,听到什么?” 老头想了想,道:“贵人的事情,我们不敢多打听,不过小人上菜的时候,瞧见他们在赋诗,然后,岷王府的大公子就闯了进来,和二公子争执了起来,后头的事情,小人就不知道了。” 命人将老头重新带下去,陈懋对着镇南王道。 “王爷还有何话说?他所言的岷王府大公子,正是你的长兄,岷府世子朱徽焲,之后不久,朱徽焲就向朝廷上本,说王爷诽谤仁庙,时间上完全吻合,王爷难道要说,这全都是巧合吗?” 事已至此,证据链已经基本完成,镇南王再难保持镇定,忍不住站起身来,连声道。 “假的,你们这是诬陷,那诗词绝不是本王写的,本王从没有写过什么诗词,我要见陛下!” 见镇南王如此惊慌失措,在场的宗室都大失所望,纷纷暗自摇头。 他们本以为,镇南王有什么翻盘的手段,却不曾想,被人拿捏的死死的。 看来,这番他是逃不过去了! 陈懋轻轻舒了口气,和一旁的薛瑄,罗通对视一眼,然后开口道。 “事已至此,案件实情已经十分明了,镇南王诽谤仁庙在先,反诬世子在后,为人臣者不忠,为人弟者不悌,为人子者不孝,本侯必将今日堂审详情,如实禀报陛下,来人,将镇南王带下去,暂行关押!” 当下,便有两个杂役上前,架着镇南王就将他带了下去。 案子到这为止,就算是审结了,毕竟是宗务,他们只有审理的权力,却没有判决的权力。 他们能做的,就是将一切禀明圣上,由他老人家亲自决断。 但是事已至此,却已经再难有回天之力。 陈懋看了一眼从头到尾都十分平静的舒良,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似乎一切,都太过顺利了些…… 正文卷 第二百九十四章:先头部队 乾清宫。 用过午膳,朱祁钰小憩了片刻,便开始处理起政务。 过了没一会,成敬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摞奏疏,后头跟着舒良。 两人来到殿中,齐齐行了个礼。 朱祁钰一抬手,让他们二人起身,便将目光放在了舒良身上,开口问道。 “案子审的怎么样了?” 舒良回道:“如皇爷所料,宁阳侯等人这些日子,暗中搜集了许多证据,还远赴武冈带回了一个当年的证人,如今案子已经审结,预计明日早朝上,他们便会具本上奏。” 朱祁钰点了点头,继续问道。 “镇南王怎么说?” 舒良道:“镇南王倒是坚辞不认,只承认他去饮宴,但却说他绝没有任何诽谤仁庙的举动,说那诗词是伪造的。” “不过,审案的规矩,只要证据链完整,即便是案犯拒不招供,也可以定案。” “因此,虽然镇南王并不认罪,但是几位老大人合议之后,还是认定,那份诗词就是镇南王所书。” 听了这番话,朱祁钰算是对于堂审的状况心中有了谱。 略一沉吟,他又问道。 “让你安排的事情,做的怎么样了?” 舒良道:“皇爷放心,奴婢亲自去见了镇南王世子,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武冈那边带回来的人,也已好生安置,就等着明天上朝了。” 朱祁钰这才点了点头,嘴角泛起一丝笑意,有些感慨道。 “这个年轻人,倒是有胆魄,怪不得岷王叔祖对他如此偏爱,时时带在身边提点。” 见天子的眉头总算是舒展了几分,舒良也小心的陪着笑意,道。 “可不是吗?奴婢初见这位镇南王世子的时候,本觉得他只是个文弱书生,却不曾想,竟也有如此奋力一搏之勇,不愧是皇家血脉。” 朱祁钰摆了摆手,却没说话。 皇家血脉里头是有不少优秀之人,但是更多的,还是平庸碌碌之辈,倒是这个朱音埑,的确让他刮目相看。 却不知道,明日他能否表现的尽如人意。 将此事暂时搁到一旁,朱祁钰转向一旁的成敬,指了指他刚刚捧进来的奏疏,问道。 “朕嘱咐你关注的事情,可有了动静?” 成敬于是上前,从一摞奏疏当中,抽出了十来本奏章,放到朱祁钰的面前,道。 “皇爷,这几本奏疏,都是请求派遣使团前往瓦剌和谈的,大多都是御史上本,领头的是右副都御使萧维祯。” “除了科道风宪之外,定西侯蒋琬和英国公府的张輗也各上了本,说是天下如今已然承平,为天家和睦计,当尽快迎回太上皇,不宜继续拖延。” 听了成敬的话,朱祁钰随手翻开了这几本奏章,大略扫了一眼其中的内容,脸上不由得浮起一丝冷笑。 终于是按捺不住了吗? 迎回太上皇的声音,在朝中时隐时现,基本上就没有断过。 从科道御史,到六部郎官,甚至是地方上的一些官员,都各有上本。 还是那句话,如今的朝堂之上,迎回太上皇是政治正确。 于国而言,太上皇亦是天下人的君父,君父被敌寇所挟持,对社稷而言,始终是一个不稳定的因素。 于朝廷而言,太上皇还在迤北一日,哪怕大明打赢了瓦剌,那土木之变的影响也无法完全消弭。 于皇家而言,长兄还在迤北受苦,天子身为幼弟,如何能够安稳度日? 因此,无论是从哪个角度来说,天下人都是希望迎回太上皇的。 天下百姓都是淳朴善良的,他们相信高高在上的君父,是英明睿智,心怀天下的,土木之变的惨败,都是因为王振擅权,胡乱指挥。 如今大明打赢了瓦剌,自然要将君父重新迎回。 但是,这只是很多中低阶官员和普通百姓的想法,三品以上的大员,对于这件事情,都非常的谨慎。 他们不是刚刚出仕,热血满腔的青年人,觉得礼法就是一切,兄友弟恭才是常态。 到了他们的地步,自然能够看得出来,太上皇归朝,会引起的一系列权力震荡。 要知道,太上皇的全称,是太上皇帝! 既然同样是皇帝,那么自然也是口含天宪,言出法随,命为圣谕。 按照制度,太上皇所下的令谕,同样是圣旨! 太上皇要是真的归朝了,待在宫中安享天年也就算了,但是他老人家要是插手朝务呢? 他的令谕,底下要不要遵行,一旦太上皇和天子的意见相左,又该如何? 如果底下的人因遵行太上皇的圣命,而违背了天子的圣旨,算不算抗旨不遵? 一系列的问题,涉及到的都是最敏感的权力之争。 所以,虽然朝中一直都有要将太上皇迎回的声音存在,但是到了高层当中,大家却都不约而同的将此事暂且搁置不提。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右副都御使萧维祯,定西侯蒋琬,指挥同知张輗,皆是三品乃至二品,一品的朝廷大员。 他们带着一大帮御史进奏,很明显是有组织的行为,而且不出意外的话,这还只是个预热,真正的重头戏,应该是在明天的早朝上。 看来,鱼儿果真是上钩了! 将手里的奏本一一看过,朱祁钰摇了摇头,道。 “看来,镇南王的案子,的确是给了张軏不小的信心,不然的话,他也不会让张輗来冲这个头阵!” 成敬也点了点头,道:“不错,还有那定西侯府,也是英国公府一脉的中坚力量,近来朝中多有物议,说是这位新袭爵的侯爷年轻有为,可堪重任呢!” 嗤笑一声,朱祁钰眼中闪过一丝嘲讽之色。 定西侯蒋琬,初代定西侯蒋贵之孙,因其父蒋义患有足疾,蒋贵病逝后,朝廷便命蒋琬直接袭爵。 当然,这其中少不了英国公府的帮忙。 这个蒋琬,今年刚满二十,才能倒是有几分的,但说什么年轻有为,就是胡说八道了。 此人行事冲动,好意气用事,而且偏私奸猾,喜好酒色,妥妥的一枚纨绔子弟,也就是武事上,尚有几分堪用。 看来英国公府并不仅仅在谋划着迎回太上皇,他们还想要继续拿回原本五军都督府的势力。 按照如今的朝野舆论来看,如果真能趁此东风,将太上皇从迤北接回,那么蒋琬和张輗首倡之功,朝廷必得重用,便可顺理成章的接掌五军都督府。 打得一手好算盘! 摇了摇头,朱祁钰重新将目光落到手边的奏疏上,眸光深沉。 这些奏疏都是希望在朝野上掀起议论的,所以并没有直奏,而是走正常的程序,先送去了通政司,然后送到内阁,最后再送上来。 奏本既然到了内阁,自然是要票拟。 除了上奏之人外,内阁这边的票拟,也同样不简单啊…… 正文卷 第二百九十五章:万事俱备 内阁如今有五个阁臣,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磨合,权责划分已经逐渐趋于明晰。 这些呈递上来的奏本,虽然来源驳杂,但是大致来说,就是都察院的御史,各寺院的堂官佐贰官,以及武臣这边的勋戚。 都察院的奏疏,一向是由王翱票拟,老头子显然十分谨慎,只给了区区的几个字,事关重大,请圣裁! 寺监这边,主要是鸿胪寺和太常寺,这部分是次辅高谷负责,他的态度就比较明晰,使团可以遣派,但是瓦剌狡诈,须谨防其假借送归上皇之名,再扰边境。 换句话说,高谷支持和瓦剌的和谈,只不过觉得谈判的时候需要谨慎。 另外就是武臣勋戚这边的,归由俞士悦来票拟。 他的立场也十分明确,边境局势仍旧紧张,瓦剌虽退,但仍有小股流寇屡次犯边,当以边务为主,迎回之事从长计议。 从三人的票拟当中,可以很明显看出,高谷是持谨慎支持的态度,俞士悦则是持反对态度。 至于王翱,暂时还摸不清楚他的心思,但是看他如今的态度,只怕也是偏向于再观望一番。 高谷的态度并不让人意外,他出身士林清流,儒学大家薛瑄和他是好友,薛瑄既然站在了杨善那边,帮忙游说高谷是正常的事情。 不过,俞士悦的态度倒是叫他有些意外。 要知道,在这个时候,明确的提出应该暂缓迎回太上皇,可是冒着风险的。 别说什么迎合天子的话,就算是朱祁钰这个皇帝,明面上也不能直接否决迎回太上皇的提议。 更何况,作为文臣,士林中的名声,有些时候是要重过圣宠的。 沉吟片刻,朱祁钰转身对舒良问道。 “这些日子,内阁的俞士悦,可曾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 舒良在各个地方撒下的人手,很重要的一个功能,就是搜集各家重臣的行踪,查探他们的交游。 平日里朱祁钰没工夫一一去记这些,但是舒良作为东厂提督,却是务必要记清楚的。 略一思索,舒良便道:“回皇爷,倒是没什么特别的,俞阁老秉性清正,这次过节也没怎么出门,大多都是只送了拜帖和年礼,不过,近些日子,他倒是往天官大人府上走了几次。” 朱祁钰皱了皱眉,有些诧异。 “王文?” 他印象当中,俞士悦和王文这两个人,除了一些公务上的往来,可素来都没有什么私下的交情。 心中微微一动,朱祁钰开口问道。 “他之前去拜访过王文吗?” 舒良摇了摇头,道。 “之前的时候,就只有天官大人继任吏部尚书时,俞阁老和兵部的于尚书,一同前去道了个贺,不过,只待了盏茶时候,便告辞了。” 于谦…… 朱祁钰似是想到了什么,紧着问道:“那这段时间呢?” 见到天子如此关注此事,舒良也提起了精神,仔细的回答道。 “这段时间,俞阁老统共往天官大人府上去了三次,分别是除夕日傍晚,初三日朝廷开印之前,还有就是今日,镇南王的案子审结后,又去了一次。” “这三次,每次除了除夕日待了大约一炷香时间,其余两次,都差不多是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左右。” 除夕日? 这么说,俞士悦和王文的交往,是从他那天从于府离开之后开始的。 朱祁钰的神色有些复杂。 是于谦吗? 似乎除了他之外,朝中也没有人,能够让俞士悦如此信任的了。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王文在这件事情上是什么态度,于谦应该是最清楚不过的。 虽然说,迎回太上皇的事情,一直没有被放到正式的朝议上来讨论。 但是私下里的奏对,总是会不免提到这件事情。 作为朱祁钰最倚重的大臣之一,王文和于谦每每都是意见相左的。 王文坚持认为,要等朝廷重整旗鼓,出军将太上皇抢回来,而不是委曲求全,给也先布帛金银换回。 但是于谦却觉得,如今瓦剌元气大伤,短期内对于大明没有什么威胁,可以考虑适当答应他的条件,通过和平的方式迎回太上皇。 因为是私下的奏对,所以每次说不了几句,就被朱祁钰调和开了。 但是两人对于对方的态度,却都应该是心知肚明的。 他在这个时候,让俞士悦去找王文,又是为了什么呢? 摇了摇头,朱祁钰将此事暂且搁下,转头对着成敬问道。 “丰国公他们的奏疏,递上来了吗?” 成敬点了点头,上前在一摞奏疏当中翻了两下,抽出几本,摆到天子的面前,道。 “这几本,是丰国公李贤,忻城伯赵荣以及其他几家勋戚联合上的奏疏,弹劾靖远伯王骥畏缩不前,置苗地百姓饥寒交迫,多有饿死。” 说着,成敬偷偷瞥了一眼天子的脸色,小心的继续道。 “这本奏疏当中,除了弹劾王骥之外,还同时弹劾兵部尚书于谦识人不明,骄横自矜,刻意回护王骥,冒犯天颜,邀直买名,要挟君上。” 朱祁钰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这件事情,本就是他授意李贤去做的。 如今这位新晋的老公爷,算是彻底踏上了他的这条大船,再无后退的余地,所以只能竭力好好办事。 这要是换了以前,王骥这种手掌兵权的大将,于谦这种名满朝野的重臣,一个他都要躲,何况一次弹劾两个? 点了点头,朱祁钰又问:“那文臣那边,可有什么反应?” 成敬想了想,又从奏疏堆中抽出了几本,道。 “李老公爷这些日子奔走各府,并没有刻意将此事保密,因此,这份奏疏一上,就有不少御史立刻递了弹劾奏疏上来。” 说着,成敬将拿出来的奏本分成两摞,继续道。 “这些御史们分为两派,一派是直接针对李公爷等人的,说他们擅自干预兵部事务,攻讦忠良,扰动大军,还有的,直接将您更易总兵官的圣旨,栽到了李公爷和赵伯爷身上,说是他们对天子进了谗言,所以您才一意孤行,说他们是奸臣谗臣。” “另一派则是弹劾五军都督府的官员,主要弹劾的人是成安侯郭晟,驸马都尉薛恒,都督同知刘聚,都督佥事孙斌等人玩忽职守,疏于操练,克扣京营军饷等。” 朱祁钰翻了翻,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果不其然,都察院的御史们,或者说文臣们,最警惕的还是勋戚势力的扩张。 李贤他们一动起来,这边立刻就做出了反应。 将这些奏疏一一过目,然后朱祁钰一个都没批,而是直接又推到成敬的面前,淡淡的道。 “你去知会内阁,这些弹章,还有迎回太上皇一事,明日早朝,一同下廷议!” 正文卷 第二百九十六章:朝议三事 , 天色蒙蒙亮起,宫门缓缓打开,老大人们拾阶而上,不急不缓的往文华殿去。 长久能够在朝堂当中屹立的老大人们,眼力和洞察力都是一等一的好,自然能够察觉到,今天的早朝,和往常的分外不同,颇有一股暴风雨来临前,乌云压顶的氛围。 因此,原本应该氛围轻松的早朝,打从一开始,就隐约笼罩着一层紧张的氛围。 “皇上驾到!” 随着引导官一声呼喊,原本略显的有些杂乱的队列,顿时变得整整齐齐。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子金口纶音传下,群臣方才起身。 接着,成敬上前一步,开口道。 “陛下有命,今日早朝,所议三事。” “其一,右副都御使萧维祯,定西侯蒋琬,指挥同知张輗,各具本上奏,以天下承平,战息止戈,请遣派使团前往瓦剌和谈,迎回太上皇。” “其二,丰国公李贤,忻城伯赵荣等,弹劾靖远伯王骥畏缩不前,忧惧避战,弹劾兵部尚书于谦识人不明,回护王骥,置苗地百姓于不顾。” “其三,都察院御史李信等,弹劾成安侯郭晟,驸马都尉薛恒,都督同知刘聚,都督佥事孙斌等人数月不曾亲临营地,督查操练,玩忽职守。” 没有任何的铺垫和寒暄,一上来就是开门见山。 成敬的话,不亚于在朝臣当中投入了几颗炸弹。 类似这种确定内容的朝议,早在前一天,就会将相应的奏疏送到通政司,明发到各个衙门。 因此,成敬也就没有再详细说明,只简单的描述了一下情况,便退了下去。 不过即便如此,他说完之后,底下还是“嗡”的一下便议论开了。 到底是事关重大,所以朱祁钰也不着急,等了片刻,他才伸手往下压了压,开口道。 “三桩事情,皆事关重大,便一桩一桩来吧,萧卿,蒋卿,张卿皆奏当即刻遣派使团,迎回太上皇,诸卿觉得是否妥当?” 率先出言的是俞士悦,他受了于谦的托付,对于这件事情,早就有了提防,立刻便上前道。 “陛下,臣以为不妥,也先是土木军报刚刚到京之时,我朝便曾数次遣派使团,欲与也先和谈,迎回上皇,然其野心勃勃,图我京师,出尔反尔,奸诈不堪,屡次敲诈我朝廷财帛金银,却始终不肯放还上皇。” “此前种种,足可见其贪心不足,乃欲挟上皇以令我大明朝廷,全无放还上皇之诚意,故此,臣以为,我朝廷越是迫切欲迎回上皇,也先便越会待价而沽,以上皇为要挟,不断向我朝廷索要物资,唯有以静制动,徐图长计,方是正理。” 太上皇是一定要迎回归朝的,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 满朝上下,包括天子在内,没有人敢说,将太上皇丢在迤北不管。 因此,能够争论的,就只有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方式来迎回。 俞士悦的看法,事实上也是很多朝廷大臣的看法。 大明不是没有尝试过营救太上皇,但是财帛金银送了不少,太上皇却连面都没见几次。 朝中的许多大臣,虽然想要迎回太上皇,但是也不想当冤大头。 因此,俞士悦说完之后,立刻便有不少大臣点头表示赞同。 当然,反对者也有。 右副都御史萧维祯立刻就站了出来,反驳道。 “如今与土木之时如何相同?” “彼时我军大败,也先气势正盛,欲挥师南下,图我京师,自然不肯与我大明和谈,放归上皇。” “但是如今也先大败,狼狈逃窜,我大明京营重整,兵精粮足,天下承平,君臣一心,朝野上下皆翘首期盼上皇归来。” “反观蒙古各部,瓦剌和鞑靼局势日渐紧张,颇有大动干戈之意,如此状况之下,我使团前去瓦剌迎回太上皇,也先岂敢阻拦?” 这番话说的理直气壮,气势十足,让朱祁钰不由得将目光放到了他的身上,神色有些捉摸不透。 这个人他也知道,太上皇的心腹,曾扈从北征。 他和杨善,李贤三人,是土木之役当中,为数不多幸免于难的文臣。 土木之役虽然损失惨重,但是就算再怪罪,也怪罪不到他们这些扈从的普通文臣身上。 何况,他们几个,都曾经随前兵部尚书邝野,在行军途中力谏太上皇不可听信王振之言,应尽快回师。 因此,归朝之后,他们都官复原职。 甚至于,萧维祯因为前段时间被派去边境巡视有功,从右佥都御史擢升为了右副都御史。 萧维祯此人,说实话,能力并不算特别出众,但是巧言善辩,善于变通。 前世的时候,他虽然没有参与南宫复辟,但是他却在迎回太上皇一事上出了很大的力气。 正是在他的力主之下,杨善才得以拿到使团正使的身份。 却没想到,如今事情兜兜转转,他还是冒了出来。 面对萧维祯的反驳,俞士悦冷笑一声,道。 “兵精粮足,天下承平?萧大人未免太过乐观了!” “远的不说,如今西南苗乱,已经迁延年许,福建一代,民乱时有发生,宁阳侯招降的叛军,降而复叛,再扰地方,我朝廷安抚民变尚且不及,何以言天下承平无事?” “至于兵精粮足,更是无稽之谈。” “瓦剌一战,我军虽胜,但损失惨重,边境各城池如今尚在修缮,国库空虚,百姓疲敝,边境尚有诸多小股骑兵,不时侵扰,令我边军疲于应付。” “京城团营,虽在于尚书主持下,面貌大有改观,但五军都督府上下懈怠,克扣军饷,不督操练,何以称兵精粮足?” 萧维祯一时语塞,他没想到,自己一时不慎,竟被这俞士悦抓住了话头,拿来大做文章。 平心而论,朝廷如今的状况,的确称不上太好。 不过所幸,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眼瞧着萧维祯被驳倒,大理寺卿薛瑄顿时脸色有些不大好看,上前道。 “俞阁老所言,确是实情,但是这皆是朝廷内政,和迎回上皇并无阻碍。” “我朝廷如今,也并非是要大举出兵攻伐瓦剌,夺回上皇,而是要遣使和谈,迎回上皇。” “大明如今固然空虚,但是瓦剌同样元气大伤,绝不敢轻起兵戈。” “诚如俞阁老方才所言,也先狡诈,若其势力正盛之时,必不肯轻易放归上皇,唯有如今,他元气大伤,又有脱脱不花威胁,才会愿意交好大明。” “故此,如今正是迎回上皇的最好时机,若错过此时,也先势力再起,方才会陷上皇于险境……” 正文卷 第二百九十七章:歪楼划水第一名 , 随着薛瑄站了出来,朝堂之上的火药味越发的浓重了起来。 紧跟着,武臣这边,成安侯郭晟也站了出来,道。 “陛下,臣以为薛寺卿所言甚是,如今边境虽小有警讯,但是都是散兵游勇,不足为惧。” “短时间内,我边境必不可能再起大战,因此,迎回太上皇之事,无非遣派使团,前往和谈而已。” 说着,郭晟脸上露出一丝嘲讽之意,对着俞士悦道。 “俞阁老身为内阁大臣,不会连这一点都看不透吧?又或者,俞阁老只是惜身畏惧,生怕也先记恨紫荆关之败,怒杀使臣?” “若是如此,俞阁老大可不必操心,朝廷有的是愿意为太上皇舍身的大义之士,不必劳动您这个内阁大臣操心个人安危。” 事实证明,纯粹的道理辩论,很快就会升级到人身攻击,这是廷议的保留节目。 郭侯爷没这些文臣能说,但是气人是一绝,俞士悦一下被他气得脸色通红。 不过如此一来,内阁这边就不满了。 寻常朝争也就罢了,但是这种人身攻击,尤其是一个勋戚过来呛声,老大人们就忍不了了。 首辅王翱立刻就站了出来,道。 “郭侯爷无端臆测的功夫倒是一绝,俞阁老纵然和其他大臣朝堂争辩,也是政见不同,出于职分。” “倒不知郭侯爷身为中军都督府都督,自接掌之日起,却一次都不曾亲临营地巡视,如何有颜面在此夸夸其谈,说别人惜身不前?” 提起这件事情,文臣当中立刻就有人出言附和,道。 “不错,郭侯爷身为都督,不思如何整肃军备,操练兵士,却一意钻营权术,攻讦朝臣,岂能称尽忠职守。” 有挑头的就有跟随的,如果说迎回太上皇是眼下朝廷的政治正确,那么打压勋戚就是文臣的政治正确。 郭晟这些日子,巴结英国公府的行径,可不止是东厂看到了,这种事情压根就瞒不住,众多的御史也是看得分明。 对于这种曲意逢迎,玩弄权术的行为,历来是为清流士人所不屑的。 因此,王翱出言之后,立刻涌出来一堆御史大臣,纷纷上前道。 “陛下,臣弹劾成安侯郭晟,玩忽职守,污蔑大臣,当种种责罚。” “不错,还有驸马都尉薛恒,都督同知刘聚,都督佥事孙斌等人,欺上瞒下,把持中军都督府,克扣军饷,陛下,须得严查!” 一时之间,朝堂之上群情汹涌。 但是奇怪的是,文臣这边,却没有一个大佬出来维持秩序,反而放任他们就这么闹了起来。 被这么多的御史一拥而上的围攻,郭晟自己也感觉有点懵。 他感觉自己这段时间着实是不顺。 虽然土木之役后,他运气不错,接掌了中军都督府,可谓意气风发,但是很快就迟到了苦头。 先是巡视城防的时候被宁阳侯斥责不懂军务,之后又被中军都督府的人屡屡刁难。 后来好不容易学乖了,投了英国公府的门下,中军都督府这边理顺了。 结果莫名其妙的又得罪了宗室,如今到了朝堂之上,刚说了没两句话,就成了众矢之的。 他招谁惹谁了?! 然而郭晟懵了,有人没懵。 勋戚当中同样义愤填膺,在朝堂之上沉寂许久的丰国公李贤,立刻跳了出来,道。 “胡说八道,你们说郭侯玩弄权术,你们现在不还是在争权夺利,打压我等勋戚吗?” “说郭侯不曾亲临营地巡视,你们文臣倒是勤勉,选了个畏缩不前,不敢打仗的总兵官,去苗地平叛,好几个月了,连大仗都没打一场!” 说着,李老公爷转过身,义正言辞的道。 “陛下,臣弹劾兵部尚书于谦识人不明,专权跋扈,派遣王骥平叛不力在前,陛下欲撤换总兵官,其为掩己过,庇护罪臣在后,如此不通军法之辈,岂能提督京营,臣请陛下罢去于谦京营提督大臣一职。” 忻城伯赵荣也紧随其后,道:“陛下,丰国公所言极是,京营向来是五军都督府掌管,前番瓦剌大军压境,为确保指挥统一,方令于谦提督京营。” “然如今大战已歇,且于谦识人不明,用兵不当,致苗地百姓于水火之中而不自知,书生意气,不堪任用,岂可再掌京营?臣同请罢去于谦提督大臣一职。” 这一回,勋戚很明显也是有所准备的,赵荣之后,武安侯郑宏,镇远侯顾兴祖等人,也纷纷出言进谏,气势丝毫都不输文臣这边。 然而,瓦剌一战,虽然群臣都认可天子的英明决断,但是于谦这个兵部尚书的调度后勤之功,也同样不可抹杀。 在朝堂之上,于谦的支持者也有很多。 眼见这帮勋戚如此诋毁于谦,顿时有不少人都坐不住了,纷纷加入了战团。 “调动王骥大军平叛,乃是出于就近考虑,彼时瓦剌大军压境,我朝廷无力南顾,岂是于尚书一人之决断?” “不错,大军出征,乃是国家大事,乃是经过朝堂合议,王骥之前亦曾战功累累,率军平叛并无不妥,岂能说是识人不明。” 底下的大臣们还是有眼色的,没有直接说调换总兵官不妥当,毕竟,谁都知道,这是天子一力坚持的。 于谦那等地位都拦不住天子,他们可不想触这个霉头,张口只道当时派遣王骥的必要性。 涉及到了京营的归属,文臣这边的七卿也坐不住了。 左都御史陈镒头一个站出来,道。 “陛下,瓦剌一战,虽是陛下圣明万里,但于尚书具体负责各处军队调动,主持各边隘将领任免拔擢,皆周到妥当,此朝野上下所共知。” “因此,不懂军务,识人不明,用于于尚书身上,恐不妥当,臣以为,丰国公李贤等人,乃是刻意攻讦,请陛下责罚。” 户部尚书沈翼也道:“陛下,臣以为总宪大人所言甚是,兵部事务繁杂,于尚书劳心劳力,却被人如此污蔑,岂不令忠臣寒心?请陛下明鉴。” 随着一帮大佬都加入了辩论,朝堂之上的争论越发的激烈起来,丰国公等人,坚持于谦有罪,陈镒等人则力主于谦有功,吵得不可开交。 朝堂上吵吵嚷嚷,天子的脸色却平静如水,也不开口叫停或者调和。 这番场景,着实看的底下的张軏心急不已。 这明明说的是太上皇的事,怎么莫名其妙就转到了于谦身上了呢? 老大人们,你们歪楼歪的也太厉害了吧! 眼瞧着再这么下去,这场早朝就要不了了之,张軏连忙朝着一旁的宁阳侯陈懋使了个眼色。 陈懋顿时会意,上前道。 “陛下,臣奉诏主审镇南王一案,已有结论,请陛下御览!” 正文卷 第二百九十八章:就是头铁 , 陈懋的举动,成功的让朝堂上的争论暂时停止了下来。 镇南王一案,经过半个多月的发酵,加上背后有人可以的推动,早已经在朝野上下,闹得人尽皆知,可以称得上是满朝关注的大案。 但是这桩案子毕竟是宗务。 所以,审理的过程,除了各大宗室列席旁听之外,知道详情的就只有参与审理的一应官员。 陈懋此刻将它拎出来,自然是引起了众多大臣的关注。 立刻有内侍,将陈懋手中的奏本呈送到了御前。 似乎是怕天子将此事隐下,待得奏本呈上之后,只停了片刻,陈懋便主动开口道。 “陛下,庭审之上,镇南王对诽谤仁庙之事拒不招供,但是有诗词为物证,广通王和阳宗王等人带来的酒楼伙计为人证,俱可证明,镇南王确曾诽谤仁庙。” “其事被前岷王世子朱徽焲撞破之后,镇南王又欺瞒朝廷,遣人偷窃诗词,陷害长兄,证据确凿,实乃罪不可恕,如今镇南王已被押入宗人府大牢,静候陛下处置。” 朝堂之上静了片刻,随即便像是炸开了锅一般,“嗡”的一声议论起来。 在一阵嘈杂的议论声中,左副都御使罗通上前,道。 “陛下,此案事关重大,镇南王身为臣子,不敬君父,是为不忠,身为幼弟,不顾兄弟之情,陷害长兄,是为不悌。” “天家自有伦序,宗室本当各守本分,此等不忠不悌之辈,实乃宗室败类,臣请陛下严惩此辈,削去王位,幽禁终生,以警宗室!” 就像刚刚突然开始的嘈杂议论一样,随着罗通的话音落下,老大人们仿佛被合上了开关一样,一瞬间又静了下来。 “……天家自有伦序,宗室本当各守本分……” 他们都不是傻子,就算之前没意识到的,听到罗通的这句话,也都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什么是伦序,什么是本分? 他这些话,真的只是在说岷王府的那对兄弟? 老大人们想通之后,便是一阵心惊肉跳。 这罗通,未免也太大胆了吧! 然而,更大胆的还在后头。 这次镇南王一案,主审的是陈懋,协审的除了都察院的罗通之外,还有大理寺的薛瑄。 薛大人是大儒出身,恪守礼法,精擅辩论。 相比较罗通和陈懋,薛大人说话更是直白,上前道。 “陛下,臣以为单是削去王位,不足以警示天下!镇南王之罪,非诽谤仁庙,陷害长兄而已。” “我朝以孝悌立国,多年以来,镇南王明知长兄陈冤难雪,却坐视长兄被囚凤阳高墙之内,郁郁而终。” “其人仍堂而皇之,安居世子之位,以贤明之态示人,令宗室皆称其贤,此非欺人,更是欺君,欺朝廷,欺天下之伪君子也!” “如此大奸似忠,大伪似真,大恶似善之辈,天家当引以为戒,将其罪昭告天下,将其子孙同囚凤阳,世代戍守祖陵赎罪!” 朝堂上鸦雀无声。 老大人默默的为薛大人捏了把汗。 这老头,可真敢说啊! 镇南王坐视兄长冤死而不管,安居世子位以贤明示人。 这话,怎么听都怎么觉得,是在暗指当今天子。 太上皇如今身陷迤北,时刻有性命之危,然而今上却指挥打赢了瓦剌一战,朝野皆称英主。 这弦外之音,未免也过于明显了些! 偷偷往上首御阶上看过去,果不其然,天子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文武百官皆是嘘声禁言,一片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天子的身上。 朱祁钰扫了一眼刚刚还闹得欢实的很群臣,最终将目光落在薛瑄的身上,淡淡的开口道。 “引以为戒?薛卿是让谁引以为戒?” 群臣只觉得一阵压力扑面而来,连忙低下头不敢说话,只是不少站的稍微靠前些的大臣,眼角余光却是瞥见,天子的脸色冷的吓人。 “按照薛卿和罗卿的意思,是不是,朕只有即刻遣派使团,不计代价迎回太上皇,才算是引以为戒?” 面对天子如此强大的压力,薛瑄却面色如常。 他既然敢站出来说这番话,自然是对可能发生的结果有所预料。 老头子撩起衣袍下摆,跪倒在地,道。 “臣不敢对陛下有丝毫不敬之意,然镇南王一案,朝野震惊,天下愕然,礼法与伦序,乃是国家稳定之本。” “宗室天家有此大案,太上皇又身在迤北,危在旦夕,天下百姓难免议论纷纷,有损陛下声名。” “故臣以为,朝廷确当尽快遣派使团,迎回上皇,以彰陛下圣德,全天家孝悌之义。” 薛瑄虽然只是刚刚升任的大理寺卿,但是他在朝中的地位,远非如今的官位可以匹配的。 他不仅资历深厚,而是为官清正,敢言直谏,曾因触怒王振而被罢免,士林风誉甚佳。 更重要的是,他被罢官在家的几年,潜心学术,讲学研习,形成了所谓“河东之学”,门生弟子遍布数省之地,是人人敬佩的儒学大家。 至少在如今的朝堂之上,单论儒学的造诣,少有人能出其右。 因此,他老人家的一番话虽然出格,但是却没有人站出来反驳。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 很快,新任的吏部尚书王文,就怒气冲冲的站了出来,斥责道。 “腐儒之论!” 王老大人如今虽然位居天官,但是脾性依旧不改,开口便是照着最拱火的地方去。 来到殿中,王文凛然和薛瑄对立而视,开口道。 “镇南王一案固然震惊朝野,但是这与陛下何干?” “陛下和太上皇兄弟情深,天下皆知,先时,陛下为先皇仲子,年长当就藩郕国,太上皇顾念兄弟之情,屡次挽留,北征瓦剌,更是将国事尽付于陛下。” “土木之役后,太上皇北狩,陛下大病未愈,身负病体,操劳国事,屡遣使团欲迎回上皇,天家情谊可见一斑。” “如今朝野上下,虽盼上皇南归,但也先狡诈不堪,屡屡索求,得寸进尺,陛下顾念大局,忍兄弟分离之苦,只为社稷安稳。” “如今,你却借题发挥,如此大放厥词,污蔑陛下,是何居心?” 王文长得本就令人畏惧,又有天官身份加持,此刻须发皆张,一步一问,气势赫然,令群臣都不由得嘘声不言。 然而,薛瑄却丝毫不惧,开口道。 “天官大人扣帽子的功夫,倒是依旧不减当年,老夫何时对陛下有僭越之词?” “陛下圣明英断,朝野共知,然而天下万民,却非人人皆能读书明理,小民百姓无学无识,善听流言。” “镇南王一案,固然和陛下毫无干系,但是案情公布之后,难免流言四起,令不明天家内情者,妄议陛下。” “老夫秉持公心,谏陛下迎回上皇,有何不妥,倒是天官大人,将寻常朝议上升到污蔑陛下,难道是心怀陈年旧怨,欲陷薛某于不忠不义不成?” 正文卷 第二百九十九章:登闻鼓响 文华殿中。 两个绯袍老头相互对视着,谁也不肯让着谁,说话之间都甚不客气。 事实上,王文和薛瑄两个人,也的确是有仇的。 当初,王振势大,其侄王山想要强娶一个锦衣卫校尉的妾室,结果遭到正室的阻拦,于是,王山便设计陷害那正室,说她毒杀丈夫。 案子送到了大理寺,时任大理寺丞的薛瑄察觉不对,于是上奏要求复查,同时,还串联了一帮御史,弹劾都察院监察御史失职。 结果没想到,王山早就勾结锦衣卫,将一应证据全都销毁。 到最后,不仅案子被翻过来,薛瑄自己也被搭了进去,王振翻过来指使人弹劾薛瑄收受贿赂,替罪囚脱罪。 于是,薛瑄被下狱,并且按照程序进行了廷鞠。 因为当时大理寺卿一职空缺,左都御史外出巡查,所以由右都御史王文负责主持。 可没曾想,廷鞠刚一开始,王文还没开口,薛瑄就破口大骂,说王文攀附王振,身为右都御史,审理涉及御史的案子,监守自盗。 给王文气的,差点没一拳头打死这个老头。 当时,锦衣卫销毁了一切证据,又伪造了薛瑄的一个属下受贿的证据,因此,廷鞠理所当然的什么都没审出来。 最后,在王振的唆使下,正统皇帝要治薛瑄受贿为罪囚脱罪的死罪,最终在众大臣的立劝之下,才改为了罢职,直到土木之役后,他才被官复原职。 因此,两个人可谓结怨已久。 王文觉得这个老货口不择言,又臭又硬,薛瑄觉得王文毫无气节,攀附权宦。 加上薛瑄差点真的被弄死,两个人的梁子自然是越结越大。 这也是薛瑄为什么嘲讽王文越来越会扣帽子的原因。 但是,平心而论,当年的那桩事情,王文其实是自责的。 当时,他虽然有心相救薛瑄,但是奈何廷鞠之上,没有切实的证据证明薛瑄的清白,加上他一气之下,就如实上禀,差点害得薛瑄被杀。 因此,薛瑄一提当年的事情,王文的气势便弱了三分,一时间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见此情景,朱祁钰叹了口气,他的确是把这茬给忘了。 满朝上下,王文谁都不怕,但是唯独这个薛瑄,王文对他心中有愧,说不了三两句就落下下风,也是正常。 不过,他倒也不着急,因为这场朝会,他原也没指着王文能够力排众议。 他安排王文做这个吏部尚书,可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不能在这个时候变成满朝皆敌。 抬头看了一眼已经大亮的天色,朱祁钰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算算时间,也该差不多了…… “咚!” “咚!” “咚!” 沉重的鼓声蓦然响起,从远远的宫门外传入殿中。 原本被两个老大人辩论吸引的文物群臣,闻听此声顿时浮起一丝疑惑。 早朝又不是常朝,不起大乐,怎么会有鼓声传来? 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左都御史陈镒,他眉头紧皱,转身遥遥望向殿外鼓声响起之地,失声叫道。 “是登闻鼓,何人胆敢敲响登闻鼓?” 老大人的声音不小,周围的不少官员都听得清清楚楚,于是群臣顿时议论纷纷。 太祖立国,沿袭前宋旧制,于午门外设登闻鼓,凡军民百姓有冤需诉,可鸣响登闻鼓,直达天听。 开始的时候,登闻鼓的制度并不完善,因此,洪武时代,有不少百姓因为很多鸡毛蒜皮的小事敲响登闻鼓。 因此后来,朝廷便定下了两条制度。 敲响登闻鼓者所诉案件,需是经由县衙,府衙,按察司,刑部,大理寺逐级复核之后,仍有冤情者,方许击鼓鸣冤。 若越级鸣鼓者,俱杖五十,若击鼓后,朝廷查实并无冤情者,杖一百,事重者从重处罚。 虽然在实际执行当中,如果审出的确存在冤枉,越级上诉的五十杖通常可以免去。 但是这一条法令对于平民百姓的震慑力还是有的,朝廷已经有七八年都没有接到过足以敲响登闻鼓的案件了。 因此,有不少刚刚入朝不久的老大人们,都一脸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登闻鼓是大事,虽然好些年都没有人敲响了,但是登闻鼓却一直都由六科和锦衣卫的人轮流值守。 因此,鼓声响了不过片刻,便有一名身着飞鱼袍的锦衣卫百户自殿外请见。 进殿之后,那百户拜倒在地,手中捧着一份诉状,道。 “臣登闻鼓值守百户邓文参见陛下,方才宫门处有人自称是镇南王府世子朱音埑,手持诉状敲响登闻鼓,欲为父鸣冤。” “臣依律例,已派手下校尉,将其暂押于午门外,并转呈其诉状,请陛下御览。” 镇南王府? 听到这个名字,群臣顿时来了精神,纷纷将目光投向尚在殿中辩论的薛瑄和陈懋等人。 这不是巧了吗? 这边这几位刚好拿着镇南王的案子掰扯来掰扯去,差点把天子都折腾进去。 结果这话音都还没落呢,那边人家镇南王的儿子,就敲了登闻鼓,说要为父鸣冤? 这可就有意思了! 薛瑄等人立劝天子,即刻遣派使团最大的理由就是,这桩案子的内情一旦公之于众,天下百姓会不自觉的将案情比照天家如今的状况。 但是如今,人家口口声声的喊着冤枉。 这案子没审两天,要是就被这么翻了过来,可是啪啪的打脸啊。 何况,这又不是普通的案子。 涉及到天家颜面,还涉及到一位亲王世子,三位郡王,身份地位举足轻重。 一旦要是被翻了过来,那宁阳侯他们几个审案的,能有好果子吃? 果不其然,陈懋立刻就反应了过来,上前道。 “陛下,镇南王一案,证据充足,案情明了,审理过程俱有都察院,大理寺,东厂共同监察,更有十数名宗室亲王,亲临听审,岂会有冤情不明?” “以臣所见,这必是镇南王心怀不甘,垂死挣扎,朱音埑贸然敲响登闻鼓,惊扰圣听,当一同下狱。” 但是,他能想到的,别人岂能想不到。 俞士悦也立刻上前,道。 “陛下,太祖设登闻鼓,原本便是为了洗雪冤情,通畅言路,何况此案事关重大,既然登闻鼓响,自当重审案件,详查其中疑惑之处。” “以臣所见,不妨召朱音埑上殿自陈,臣相信,他既然敢击响登闻鼓,必是有冤要申,岂可不分青红皂白,随意下定论,若是事事如此,登闻鼓岂不形同虚设?” 王文也撇下薛瑄,开口道。 “陛下,俞阁老所言甚是,太祖有制,凡登闻鼓响,必经圣听,此谓之直诉,何况此事涉及宗务,臣请陛下召朱音埑上殿,于群臣面前,细说分明。” 登闻鼓响,天子必要亲自过问,这是惯例。 因此,朱祁钰没怎么犹豫,扫了两眼递上来的诉状,便道:“此事非同小可,召朱音埑上殿!” 正文卷 第三百章:胡搅蛮缠朱音埑 不多时,在众臣的注视之下,文华殿的殿门处,出现了一位年轻人。 他身上穿着厚重的朝服,头戴梁冠,剑眉星目,面如冠玉,看着如同一个文弱书生一般,但是眉宇之间,却自有一股倔强的英气。 许是因为初次见到这么大的场面,年轻人显得有些紧张,在内侍的引领下快步来到殿中。 年轻人便大礼参拜,叩首在地,道。 “臣镇南王世子朱音埑,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祁钰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个被舒良评价颇高的年轻人。 若论年纪,他还没朱祁钰大,今年才刚满十九岁,但是若论辈分,他却是和宣宗皇帝一辈的,是朱祁钰实打实的长辈。 摆了摆手,朱祁钰道。 “平身,方才守鼓官禀报,说你敲响登闻鼓,乃是为父鸣冤,可有此事?” 朱音埑小心的起身,恭敬的回答道:“回陛下,确有此事。” 朱祁钰点了点头,有意无意的瞥了底下的宁阳侯等人一眼,开口问道。 “那你可知,我朝祖制,凡敲响登闻鼓者,若朝廷核查后,并无冤枉,击鼓者当杖一百,即便你是宗室,也不能例外,你可想清楚了?” 闻听此言,原本还有几分紧张的朱音埑,脸色变得坚定起来,略显稚嫩的面容中透着一股坚毅,抬头道。 “陛下,此案本为诬告,家父冤情滔天,堪称六月飞霜,臣相信陛下英明圣断,自能辨明冤枉,臣与家父坦坦荡荡,问心无愧,自无所惧!” 他的这番话,顿时在殿中引起了一阵小小的波澜。 为父鸣冤,排万难而不惧,本就是儒家提倡的孝道。 如今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以天潢贵胄之身,冒着被杖责上百的风险,毅然敲响登闻鼓,更是符合老大人们心中对于孝子的形象。 因此,一时之间,殿中不少人的目光当中都多了浓浓的赞许之意。 有朱音埑这个表态,那么哪怕最终查明,镇南王一案并无冤枉,但是他一片感天动地的孝心,却也堪为宗室表率。 不少老大人在听到他这番话的时候,便已经打算着,如果案子没翻过来,该怎么替这个孝道至纯的年轻人求情了。 甚至有的人开始思索起来,能够教导出这么一个德行出众的儿子,镇南王真的会犯下那等罪行吗? 不知不觉之间,原本在宁阳侯公布案情之后,朝堂上对于镇南王不利的舆论,也就在这个时候,开始悄然转变。 御座之上,朱祁钰显然也十分满意,轻轻点了点头,随即便道。 “此案本是宗务,因此,朕将其交由宗人府主审,但是今日,你既敲响了登闻鼓,那么按例,朕即将此案交由三司会审。” 之前的审讯,因为涉及宗室,所以事实上是出于半保密的状态,并不公开审讯的具体情况。 但是敲响登闻鼓的案件,按照规定,需要经过三司公开会审,以保证审判的公正性。 不仅如此,主持审理的官员,也不再是佐贰官,而是三司的坐堂官。 因此,朱祁钰说完之后,便将目光落到了文臣当中,开口叫道。 “左都御史,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何在?” 陈镒,金濂和薛瑄三人,同时来到殿中,躬身为礼,道。 “臣等在!” 朱祁钰面色肃然,开口道。 “登闻鼓响,依例当由三司会审,今有镇南王世子朱音埑为父鸣冤,尔等身为三司主官,理当接案,朕命尔等……” 然而话只说了一半,就听到一道声音响起。 “陛下且慢。” 众人目光转向声音的来源,却发现开口之人,正是要求重审的朱音埑。 被这么多人注视,他又变得有些紧张,但是仍镇定着心神,撩起衣袍,拜倒在地,叩首道。 “臣万死,然臣今日上殿,除为家父鸣冤外,更要一事要奏。” 天子金口纶音,道:“何事?” 朱音埑抬头,扫了一眼在场的群臣,开口道。 “臣要弹劾成安侯郭晟,驸马都尉薛恒,会昌伯孙忠,驸马都尉焦敬,四人私下结交宗室,勾结广通王,阳宗王,谋害诬告我父王。” “臣还要弹劾宁阳侯陈懋,大理寺卿薛瑄,左副都御史罗通,狼狈为奸,断案不明,偏听偏信,徇私枉法,罔顾我父之言,草草结案,致我父蒙冤入狱,有负朝廷重任。” 底下的大臣们顿时吞了吞口水。 宁阳侯陈懋和成安侯郭晟,现如今在勋贵当中算是顶梁柱般的角色。 驸马都尉薛恒,驸马都尉焦敬,还有会昌伯孙忠,则都是宫中上圣皇太后的外戚。 相较之下,反倒是文臣这边的薛瑄和罗通,显得黯然失色了。 这手笔可朕够大的! 一下子将勋贵,外戚,文臣都网了进去。 这位镇南王世子,这是打算把朝堂众臣都得罪个遍吗? 果不其然,下一刻,宁远侯任礼就率先站出来质疑道, “世子此言何意?镇南王一案,是否有冤情,如今不可妄下定论,但是宁阳侯等人,乃秉旨接审此案,一应程序皆无不妥,即便是最后重审出有不妥,也最多是偶有失察,何以称狼狈为奸,徇私枉法?” 面对质问,朱音埑倒是并不慌张,想了想,转身对着陈懋问道。 “敢问陈侯,你既已结案,判我父罪名成立,那么可有我父认罪画押的证供?” 陈懋两条花白的眉毛绞在了一起,道。 “镇南王对此案罪名坚辞不认,坚持他不曾诽谤仁庙,涉及宗室,本侯又不能动刑,自然是没有你所说的证供。” 当然,陈懋也看透了朱音埑的用意,紧接着便道。 “但是,历来审案,并非定要案犯认罪,只要证据充足,案情明晰,便可定案。” “镇南王一案,有其亲笔所书的诽谤诗词为物证,酒楼伙计为人证,证据链完整,镇南王虽坚持不认,但却无法拿出证明其清白的证据,定案并无不妥。” 朱音埑却摇了摇头,道。 “那么再请问陈侯,你所说的所谓物证,人证,皆是从何而来?” 这…… 陈懋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时有些语塞。 朱音埑却似乎因此而大受鼓舞,冷笑一声,道。 “陈侯为何不言?是否是因为,那所谓我父亲笔所书的诗词,是广通王等人举证,那所谓的酒楼伙计,也是由广通王等人带来入京?” “物证人证,皆是由原告所提供,陈侯身为主审,薛寺卿,罗副都御使身为协审,你们三人对于广通王等人的证词,证物,不约而同的予以采信。” “相反,对于我父的抗辩之言,你们却丝毫不予查证,武断定为狡辩,强行将我父下狱,对于我父面见陛下陈情的要求,更是丝毫不提,此非狼狈为奸,徇私枉法,又是什么?” 正文卷 第三百零一章:请御审 这话一出,一旁的薛瑄顿时气得浑身发抖。 老头子一生清正,最重声名,岂能容忍被人如此污蔑? 当下,他上前一步,同样跪倒在地,道。 “陛下,镇南王世子这分明是在胡搅蛮缠!” “历来衙门审案,原告被告皆可举证,不拘证物由谁所出,只要确定为真,皆可采信。” “那份证物虽是由阳宗王呈送,但笔迹鉴定却是由刑部,大理寺,翰林院擅长笔迹的书吏,共同做出的结论。” “至于证人亦是如此,虽是由广通王等人带来,但是我等曾核查过其籍贯来历,宣德二年,他的确曾在镇南王宴饮的酒楼做伙计,这一点,镇南王也未否认。” “人证物证皆不做伪,难道因为是原告举证,便不予采信不成?” 左副都御史罗通相对冷静,但是也同样上前,道。 “世子为父鸣冤之心,我等可以理解,但是世子所言,的确偏颇。” “堂审之上,我等并非只听广通王等人一家之言,只是镇南王空口无凭,虽拒不承认曾写下诽谤诗词,但同样也不能拿出任何证据证明自己所言。” “如此红口白牙的话,与已经鉴定为真的证物证人相比,如何令我等予以采信?” 面对接连的质问,朱音埑似乎有些害怕,但是,他还是没有放弃,继续道。 “既是审案,要做的自然是辨清真相,查明疑难,我父王虽无证据,但却有冤。” “若是所有理刑官,都需要原告被告拿出证据,那天下理刑官,岂非人人可以做得?” “正是因为,大多时候,有些人无法自证清白,才需要朝廷官员仔细核查,辨明疑点,还无辜者一个公道。” 略停了停,朱音埑又道。 “何况,你们口口声声说,此案审讯程序公正,但是无论是证物还是证人,过堂之时,你们明显都已经提前核查过。” “这足可说明,你们曾私下和广通王等人有过接触,难道这还不能说是徇私枉法吗?” 听闻此言,宁阳侯陈懋暗道一声不好。 他确没想到,这个镇南王世子心思如此敏捷,竟然想到了这一节。 为了尽快审结这桩案子,他们提前做了不少准备,为的就是在宗室亲王的面前,彻底的将镇南王的罪行定下。 而最清楚当年状况的人,莫过于广通王和阳宗王二人,再加上,他们又被关押在宗人府当中。 因此,在开审之前,他们不免和广通王等人有所接触。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在朱音埑的这般刻意引导之下,就不得不让人怀疑了。 略一思忖,陈懋上前道。 “陛下,世子之言无非诛心而已,我等奉命主审此案,询问案情,核查证物,本就是分内之事。” “何况,世子说来说去,无非是莫须有而已,此案人证物证俱在,案情清楚,难道世子要说,这些都是伪造诬陷不成?” 朱音埑反问道:“难道不可能吗?笔迹可以模仿,证人可以做伪证,仅凭这些,难道就能随意定罪吗?” 这话一出,在场的不少大臣,眼中都有些失望。 他们原本以为,这位世子能够有什么翻案的本事,没想到说来说去,终究不过是巧言善辩而已。 薛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亦是摇了摇头,道。 “世子一片孝心,老夫能够体察,但是刑狱之事,确实是要讲证据的。” “此等大案,我等自然慎之又慎,笔迹由数个衙门联合鉴定,证人的来历也做过详查。” “世子若是仅凭猜测之言,便想推翻如此铁证,还不如尽早下殿,为镇南王准备些衣食吃穿,以后日子也好过些。” 朱音埑略显稚嫩的脸涨得通红,怒声道。 “薛大人的意思,你们所举出的证人证物,便绝没有虚假伪造的可能吗?” 薛瑄一甩袖子,冷声道:“自然没有!” 朱音埑寸步不让,道:“那若我能证明确实伪造呢?” 场中气氛针锋相对,薛瑄眯起眼睛,看着这个气血上涌的少年人。 片刻之后,他的脸上绽出一丝淡然的笑意,开口道。 “若世子真能推翻如此铁证,那么便说明,此案我等审讯不当,未辨疑情,冤枉了镇南王,你要说我们偏信广通王一面之词,老夫也认。” “若镇南王真是清白之身,我等主审之人,甘愿卸去官职,向镇南王赔罪!” 一旁的陈懋和罗通有些头疼。 这个倔脾气的老头哟! 虽然他们都能确定,这证据都是真的,但是也没必要下这个保证吧。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 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薛瑄也是有自己的坚持的。 当初他愿意为了一桩审讯不当的冤案,不惜跟气焰正盛的王振作对,险死还生。 如今,他又怎么能够容忍,自己手中出现同样的错案呢? 别的事情,他都可以忍让,但是唯独涉及到这件事情,他绝不会退让半分。 至于,陈懋和罗通是否愿意,就不是老夫子考虑的范围之内了。 当初,是他们信誓旦旦的保证,镇南王一案他们绝非污蔑,而是确有实情。 因此,薛瑄才肯跟他们合作。 若这桩案子真的是他们炮制出来的冤案,薛瑄也不惜拉他们一起付出代价。 所谓君子和而不同,周而不比,便当如是。 他可以为了同样的目标和他们一起做事,但却不会牺牲自己心中的原则。 眼瞧着吵的差不多了,御座上的天子也终于发话,道。 “弹劾宁阳侯等人一事,需等镇南王一案复审之后,再行商议,镇南王世子,你既不愿三司会审,那又想将此案交予哪个衙门审理?” 事到如今,不管是天子还是底下的群臣,都已经看出来了。 这位世子爷,胡搅蛮缠了这么一大通,就是为了说明一点,他不相信大理寺,也不相信都察院。 觉得这两个衙门,都已经跟广通王勾结好了,就是要陷害他们父子俩。 所以,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组成的三司会审,他也不愿意接受。 朱音埑深吸了一口气,在地上重重的叩了个头,道。 “陛下,臣久在封地,对于朝廷中的势力牵连,关系往来,图谋发挥,都并不了解,也并不想去了解。” “但是,此案涉及家父性命声名,臣不得不贸然上殿。” “前番宗人府,大理寺,都察院联合审理,却出现如此偏私之事,臣实不敢再对朝堂诸公有何期望。” “此案乃是宗务,陛下乃是我朱氏大宗,也是我等宗室唯一信服之人,臣冒万死,请陛下亲自主审,还我父子一个清白之身。” 正文卷 第三百零二章:宗室请愿 , 殿中沉寂了一瞬,谁也没有想到,朱音埑竟然会提出如此要求。 天子似乎也有些意外,半是确认的问道。 “你的意思是,要请御审?” 朱音埑重重的点了点头。 “此等涉及宗室郡王的大事,唯有陛下亲审,方能令宗室,令天下心服口服。” 这可不是小事。 虽然说皇帝是天下之主,可以过问一切事务,但是事实上,真正由皇帝亲自处理的具体事务,基本是没有的。 关于刑案的审理处置,除了三司会审之外,最正式的审理方式,就是廷鞠。 但即便是廷鞠,也是天子亲自监审,有法司主审。 还从没有过,有天子亲自御审的状况。 一方面是因为,天子日理万机,没有这个时间和精力,去审讯这种刑事案件。 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则是因为,天子毕竟不能全能之人。 很多的刑案繁难复杂,审讯过程当中需要很多的技巧,如何取证,质证,各种具体程序天子都未必清楚,甚至是判罚的时候,需要顾及律法,判例,舆情等种种因素。 这些事情,没有个几年的刑案经验,是很难准确的判断的。 天子的身份又特殊,所谓出口成宪,金口玉言。 法司断案,如果要是有误,哪怕是廷鞠,也都还能纠劾。 但是如果天子御审,那么一旦审错了,为了维护皇权的尊严,天家的颜面,可就万万是改不回来了。 出于这种种原因,大明还没有过御审的先例,都是法司审讯结束之后,将结论和判罚建议上呈,然后由皇帝进行最后的核准。 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属于侵犯刑部和大理寺的审讯权,因此一时之间,天子似乎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大理寺自己一团乱麻,故而,天子便转向了一旁的刑部尚书,开口问道。 “金尚书,镇南王世子以大理寺,都察院嫌疑未清为由,请御审此案,刑狱之事本该刑部执掌,你是何看法?” 金濂略有些为难。 按理来说,这是不能答应的,没有前例,而且天子到底能审成什么样子,也没有人能说得准。 略一思忖,金濂谨慎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此案繁难,恐一时之间难以审结,陛下日理万机,身系社稷,此案还是交由法司审理妥当。” “若是镇南王世子恐法司有所不公,可将此案付于廷鞠,由陛下亲自监审。” 平心而论,金尚书也属实有些无奈。 按照朱音埑的说法,大理寺和都察院都有偏私的嫌疑,那么这案子如果交给法司来审,就只能是刑部接下了。 而且,到了这个级别的案子,只能是他这个刑部尚书来亲自审理。 所以如果要廷鞠,等于就是他自己来审。 但是说实话,金尚书自己,是不想趟这趟浑水的。 他在朝堂也沉浮了多年了,自然能看得出来,这桩案子背后牵连的巨大利益。 无论最终审出个什么结果,都会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但是要让他支持御审,那么就等于开了天子干涉具体刑案审理的先河,他同样是不愿的。 两害相权,金尚书也只能取其轻了。 事实上,这也是在场群臣的想法,然而天子听完了之后,却没有什么表示,而是将目光放到了朱音埑的身上。 很显然,是在质询他的意思。 朱音埑似是踌躇了片刻,深深的叹了口气,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不可!” “这件案子所涉之人皆是宗室,说到底乃是皇家家事,陛下身为族长,主审并无不妥。” “何况,此事既是朝事,亦是家事,陛下除了考虑群臣之意,亦当顾及宗室之心。” 朱音埑的口气顿了顿,从袖中摸出了一份奏疏,高高的举过头顶,道。 “恭请陛下御审之议,非臣一人所请,乃众宗室亲王共推之,此乃臣入宫之前,众位叔伯交予臣的联名奏本,同请陛下为亲审此案,请陛下御览。” 朝堂上顿时炸开了锅,群臣纷纷望向朱音埑手中那份看似平平无奇的奏本,一阵议论声便响了起来。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看似年轻的镇南王世子,竟然手里还捏着这么一份大招。 事实上,天子亲审不亲审的,除了事关自身的三法司之外,其他的老大人们是无可无不可的。 毕竟,就算是开了这个先例,天子毕竟是日理万机,不可能真的天天过问普通的刑案。 但是这份奏疏递上来,意义可就不同了! 这代表着整个宗室在向朝廷施压,即便是天子,也不可能完全不顾宗室的态度。 这其中,尤其以宁阳侯陈懋的脸色难看的很。 他比别的人更加清楚内情,因此,在看到这份奏本的一瞬间,想到的也就更多。 镇南王一案,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朱音埑身为镇南王世子,心有不甘,要求重审,还能够让人理解。 但是这份奏本,却让陈懋感到了浓浓的不安。 要知道,擅自插手朝廷事务,是宗室的大忌。 这件案子虽然说是宗务,但是总归是归朝廷处置的事务,宗室们贸然插手,也是有些犯忌讳的。 他们如此明目张胆的联名上奏,如果不是一起昏了头,那就说明,他们有把握,能够将这铁证如山的案子真正推翻。 一时之间,陈懋的心中也有些动摇,广通王等人所说的当年内情,真的全都是实情吗? 镇南王在堂上一直坚持否认那份诽谤仁庙的诗词,真的是垂死挣扎的无用功吗? 朝臣们各怀心思,内侍却早已经将朱音埑手中的联名奏本,递到了天子的御案上。 朱祁钰翻开快速的浏览了一遍,神色略有些为难,对着底下沉吟道。 “这份奏本,乃是周王叔祖亲笔所书,诸多宗室亲王联名,他们不仅要求朕亲审此案,而且还要求亲自上殿听审。” 底下群臣的议论声更盛,众人皆是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 这还真是奇了怪了,这么多年下来,还头一次见宗室们这么硬气。 一时之间,朝臣们心中也不由得产生了疑惑。 难不成,镇南王的案子,真的是冤案? 这个时候,陈懋心中的不安之感更盛,当下,连自己的嫌疑都顾不得,出言道。 “陛下,此案即便重审,也需耗费大量精力时日,但是宗室诸王,不可久离封地,陛下您又日理万机,专心此事,恐耽误朝政,因此,还是交由法司审理更为妥当,金尚书所言甚是,若镇南王世子怀疑朝中有人偏私,可令廷鞠便是。” 这个时间点,陈懋出言反对此事,朝臣望着他的目光当中,皆不自觉的多了几分莫名。 对于这些理由,朱音埑早有准备,直接道。 “陛下,臣奔走多日,已寻得证据,可证明家父蒙冤,不必耽搁太多时间,只需陛下恩准,将一应涉案人等传唤上殿,真相自明。” 朱祁钰还没张口说话,外头忽然又有两个大汉将军入殿,拜倒在地,道。 “启禀陛下,周王,襄王,晋王,秦王等十余位亲王,在宫外请见,声称镇南王有冤,欲请陛下亲审此案。” 得,这就是下了大决心了。 这么多王爷都过来堵宫门了,谁还敢再拦着? 毕竟,说到底,这案子的确是天子家事。 文臣这边,几个七卿相互交换了个眼神,最终,刑部尚书金濂上前道。 “陛下,既然诸宗室亲王群情汹汹,想来此案非陛下圣裁不可,世子既然有言,已有新的证据,不妨当廷审理,还镇南王一个清白。” 于是,这件事情总算是达成了一致。 朱祁钰点了点头,从御座上起身,道。 “既然如此,朕今日便亲审此案。” “传旨,召诸亲王入奉天殿候驾,锦衣卫即刻前往宗人府,将涉案人等及证人证物,尽数拿入宫中。” “诸卿随朕,移驾奉天殿!” 正文卷 第三百零三章:御审 大明的早朝相对随意,更多的偏向于君臣讨论政务的场合,因此一般都设在日常处理政务的文华殿中。 但是如今,既然要御审这么一件大案,而且宗室诸王皆要列席,那么再在文华殿就不合适了。 为了彰显正式,也给群臣和底下的人一些准备的时间,便移驾到了皇城正殿,奉天殿。 半个时辰之后,太阳已经高高的升起,奉天殿中传出礼官洪亮中正的声音。 “陛下升殿!” 于是,群臣在礼官的指引下,纷纷拜倒在地。 最前方,是同样一身厚重朝服的亲王宗室,往后才是文武群臣。 所有人拜伏于地,恭敬道。 “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子早已换下了早朝时的常服,同样一身朝服,头戴十二旒冠,手执大圭,端正坐在御座之上,脸色肃然。 “锦衣卫何在?” 消失许久的锦衣卫指挥使卢忠,一身飞鱼袍,快步来到殿中,道。 “臣在!” “带原告广通王,阳宗王,被告镇南王上殿。” “遵旨。” 卢忠后退两步,退出大殿,不多时,便有带着几个锦衣卫押送这镇南王三兄弟来到殿中。 他们三人虽然被关押在宗人府大牢,但是毕竟还是郡王之身,气色都还算不错。 就是广通王和阳宗王二人,对于莫名其妙的被宣上殿来,有些摸不着头脑。 朱祁钰略一沉吟,便开口道。 “今日,有镇南王世子朱音埑击响登闻鼓,朕依太祖皇帝所设登闻鼓之制,从诸宗室大臣所请,御审此案。” 这半个多时辰的时间,朱祁钰已经命宗人府将审讯的详细案卷,都送到了殿中,供群臣了解案情。 因此,他并不多赘言,直接便转向一旁的朱音埑,开口道。 “镇南王世子,方才你曾有言,堂审之上,宁阳侯等人偏听偏信,不给你父子质证辩驳的机会,又言你已经找到了证据,能够证明你父蒙冤。” “那么如今,朕亲自主审此案,当着宗室群臣的面,朕便给你这个机会,你若有证据便可拿出来,觉得审讯当中有疑点之处,亦可当廷质询!” 朱音埑拱手谢恩,随后便稳步上前,来到广通王的面前,道:“王叔,你我本是一家,但是如今,你既然如此谤我父王,身为人子,小侄也只能得罪了。” 说罢,朱音埑脸色变得认真起来,转身对着群臣开口道。 “诸位叔伯,各位大人,广通王,阳宗王二位王叔,质证我父王诽谤仁庙,陷害前岷王世子,有两个证据,其一是那份所谓的诗词,其二便是所谓酒楼伙计的供词。” “但是今日我要说的却是,那份所谓的诗词,根本就是伪证!” 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场的诸大臣纷纷议论起来,倒是宗室诸王,似乎对此有所预料,显然颇为从容,一副看好戏的架势。 相对的,广通王和阳宗王二人却十分激动,怒声道。 “黄口小儿,胡说八道,你父王做下这些腌臜事情的时候,你连奶都还没断呢,晓得什么!” 眼瞧着自家儿子被呵斥,镇南王也坐不住了,同样上前道。 “音埑不过是就事论事,你们对本王有不满,冲着本王来,何必吓唬音埑?” 这副父子情深的样子,倒是看的殿中不少宗室连连点头。 朱音埑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胖老爹,脸色依旧镇定,道。 “二位王叔不必激动,小侄既然敢说,自然是有证据的。” “不过,在拿出证据之前,关于此案小侄有些疑点,要质询一下二位王叔及王叔带来的证人。” 说着,朱音埑转身,对着天子拱了拱手道。 “请陛下传唤那名酒楼伙计上殿。” 朱祁钰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下来,人早已经在殿外候旨,因此,没过片刻,那个自称是酒楼伙计的老头便被带到了殿上。 虽然锦衣卫早就给他做了心理建设,但是他毕竟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阵仗。 刚一进殿,就跪在地上,深深的低头,身子都在哆嗦。 朱音埑得了允准之后,便开口问道:“你自称是武冈城内酒楼的伙计,宣德二年上元节,曾见到镇南王在酒楼当中宴饮,可有此事?” 那老头头也不敢抬,哆哆嗦嗦的说了声是。 于是,朱音埑又问:“之前你在堂上供认,说当日曾见镇南王写下一份诗词,之后岷王世子闯入酒楼,二人发生了争执,不欢而散,是否如此?” 那老头还是不迭称是。 群臣在一旁看着,目中露出一丝疑惑。 到这个阶段为止,案情的发展和宗人府堂审的流程,并无二致,也没有新的情况出现。 难不成,这位镇南王世子,就是想要重新过一遍流程,或者是想证明这个证人是假的? 前者毫无意义,后者的话,恐怕难度有些大。 宁阳侯等人就算再偏心广通王,在这等大事上,也绝不敢作假的,毕竟,这种事情若是作假,一审就可以审出来。 陷害郡王的罪名,可不是他们能够承受的起的。 不过很快,他们就明白了朱音埑的用意。 两句话问完,那老头的紧张感稍稍退去了几分,朱音埑声音平稳,不带一丝波澜继续问道。 “既然如此,你可看到,镇南王所书的那份诗词,上面究竟写了什么?或者,听到在场的人读了上面的内容?” 那老头略略抬了抬头,声音仍旧带着几分怯意,道。 “回禀贵人,小的不识字,并不知道上头写了什么,当时,镇南王刚写好,岷王大公子就带人闯了进来,场面一片混乱,小的也不敢近前,什么也没听到。” 朱音埑点了点头,示意锦衣卫将这老头重新带下去,方转过身,对着天子道。 “陛下,从方才此证人所言,可以得知,他并不能确认,宣德二年上元夜,我父王所写的诗词,就是阳宗王手中那份所谓的,诽谤仁庙的诗词。” “士子宴饮,诗酒唱和,本就是常事,如何能够凭此断定,我父王当夜所写的诗词,就是诽谤仁庙的诗词呢?这未免过于牵强了些。” 另一边,宁阳侯陈懋的脸色黑了下去。 从登闻鼓响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这个所谓的镇南王世子,绝对是有备而来。 今天,要是真的让他把这桩案子反过来,那么一个陷害宗室,偏私不公的罪名,他是如何都逃不掉的。 因此,朱音埑说完,他头一个便站出来质疑,道。 “世子此言差矣,那人虽不识字,也无法直接证明,那份诗词就是诽谤仁庙的诗词,但是却可证明,在镇南王写下这份诗词后,前岷王世子朱徽焲便闯入酒楼,将镇南王和那份诗词同时带走。” 广通王也冷笑一声,开口道。 “不错,本王记得清楚,大哥命人将他带回王府之后,便直接关押了起来,不许任何人接触。” “随后大哥便向朝廷上本,说他诽谤仁庙,并声称自己手中有切实证据,这二者之间的关联,岂是你一句话就能抹消的?” “这……” 朱音埑罕见的有些犹豫,望了望自家父王,欲言又止。 就在这个时候,殿中响起了一道苍老的声音。 “本王来证明,徽煣当时被关押,和所谓的诽谤仁庙,没有关系!” 众人望向声音的来源处,却见说话之人,正是刚刚病愈不久的老岷王…… 正文卷 第三百零四章:岷王口中的真相 ,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老岷王颤巍巍的出列,来到了大殿中央,朱音埑见状,连忙上去搀扶,但是却被老岷王推开了。 在场的朝臣见他出列,不由得有些惊讶。 要知道,正旦大宴上老岷王昏厥之后,便一直安居在十王府当中,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朝野上下都纷纷猜测,他老人家是见到自己的儿子们相互争斗,闹到如此地步,心灰意冷,彻底不愿意掺和这件事了。 也有人觉得,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件案子审出来,不管是真是假,镇南王和广通王两边,必有一方要受到责罚。 老岷王站在哪一边都于心不忍,所以索性闭门不出,等到案结之后,再出面求情。 不过,相对于朝臣的惊讶,在场的宗室诸王,却依旧淡定。 老岷王的立场,他们在来之前就已经清楚了。 不然的话,凭朱音埑一个区区后辈,如何能够劳动他们这么多亲王出面。 老岷王来到殿中,俯身为礼,开口道。 “陛下,这桩事情,本是陈年旧事,又非什么光彩的事情,因此,老臣一直未曾提起,却不曾想,被人拿来大做文章。” 说着,老岷王瞥了一眼有些尴尬的镇南王,叹了口气道。 “当初命徽焲前去酒楼将徽煣带回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本王,不然的话,凭徽焲一个王世子,府中之人如何会听从他之命,将徽煣这个嫡子关押起来?” “不过,之所以臣会下这道命令,绝非是因为什么诽谤仁庙,而是因为一桩风流韵事。” 你要说这个,大家可就感兴趣了…… 于是,在老岷王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当中,众人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虽然说如今镇南王一副胖乎乎跟弥勒佛一样的身材,但是看朱音埑这个儿子就知道,他年轻的时候也是风流倜傥的翩翩佳公子。 所谓公子配佳人,镇南王当时恋上了一位城中的花魁娘子,偷偷替她赎了身,养在了外府,甚至还怀了身孕。 但是纸里包不住火,这件事情很快就被朱音埑的母亲,也就是镇南王的正妻许氏知晓。 于是,趁着上元夜镇南王出府宴饮,许氏带着人冲进了外府,拿着那花魁娘子到了老岷王面前哭诉…… “陛下,我朝家法,皇家宗室子弟,不可狎近妓子,更不准纳贱籍之女入府为妾,因此,臣得悉此事之后,雷霆大怒,即刻便让徽焲前去将徽煣带回,关押了起来。” “可谁料不久之后,朝廷便派了官员前来,声称徽煣有诽谤仁庙之举,前来调查。” “臣一问才知,徽焲竟拿上元夜之事来做文章,污蔑徽煣诽谤仁庙,结果到了最后,朝廷什么也没查出来,反倒废去了徽焲的世子之位,这便是老臣所知,当年的真相。” 这一番话说下来,殿中群臣望着镇南王的眼神,都多了几分莫名。 没想到这位的体型,还有这种堪称风流的过往。 对于岷王的陈述,大家没有全信,但是也信了大半。 毕竟,这种事情,要查也很容易,这个花魁娘子,十有八九确有其人。 但是,是否和镇南王的案子牵连起来,可就不一定了。 不过终归,岷王是给出了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 如此一来,酒楼诽谤仁庙一说,就有些站不住脚了。 至少,如朱音埑所说,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能够证明,镇南王在酒楼所写的诗词,就是所谓诽谤仁庙的诗词。 这个时候,左副都御使罗通也站了出来。 事到如今,他们几个前次主审的官员,基本上已经没有了退路,所以,他们很自然的就成了挑刺的哪一方。 罗通沉吟片刻,出言道。 “既然岷王爷亲口所言,那么我等便暂且相信确有此事,但是即便当日岷王世子是受王爷之命前去,也并不能完全洗脱镇南王的嫌疑,或许,世子是到了之后,偶然撞破镇南王诽谤仁庙,也并非没有可能。” 然而朱音埑却立刻反驳道。 “罗大人也知道,这只是可能,既然有大人所说的可能,那么同样也有可能,我父王当时所写的诗词,和仁庙并无任何关系。” “这等莫须有的罪名,难道罗大人也要硬扣上来吗?” 罗通的脸色有些难看,他没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镇南王世子,竟是如此的牙尖嘴利。 皱了皱眉,他最终还是决定,不在这件事情上过多纠缠,道。 “陛下,酒楼之事,毕竟时隔久远,想要查证起来,十分困难,但是那份作为物证的诗词,确是实实在在的。” “那份诗词的纸质,墨质,均出自宣德元年朝廷分赐给各家王府的贡品。” “笔迹经过多方比对,也和镇南王当时的笔迹一般无二,这又该作何解释?若世子想要红口白牙说那是伪证,只怕刑部,大理寺和翰林院的这些鉴定书吏,都不会答应!” 归根到底,这件案子的起因,也是最重要的证据,还是那份诽谤仁庙的诗词。 这份证据只要还在,那么镇南王诽谤仁庙的罪名就洗脱不掉,有这个罪名在身,其他的罪名也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眼见罗通转变了角度,朱音埑也并不害怕,道:“罗大人稍安勿躁,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事!” 说着,朱音埑转向一旁的广通王,开口问道。 “四王叔,这份物证既然是你拿出来的,那么小侄敢问一句,按照四王叔所说,这份诗词本是前岷王世子用来证明我父王诽谤仁庙之罪的罪证,那么何以最终朝廷派遣官吏去查的时候,他反而拿不出来了?” 广通王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 “自然是你父王奸诈不堪,暗中将诗词偷了去,才反咬一口,反过来陷害大哥。” 朱音埑冷笑一声,继续问道:“好,那如果是我父王派人偷走,那么他为何不将此物销毁,反而最终会落入了四王叔的手中?” 这…… 广通王被一句话噎的死死的,脸色都有些泛白,有些慌乱道。 “这,当然是出了变故,你父王虽然派人成功偷走了诗词,但是那人心怀大义,不忍看见如此藐视君上的行为,所以将诗词暗中藏下,机缘巧合之下,才落入本王手中。” 朱音埑步步紧逼,口气清冷,问道。 “果真如此?” “那么敢问四王叔,这偷窃诗词之人是谁,他又为何不将诗词交给别人,而要交给四王叔?” 这次换广通王额头上冷汗津津,吞吞吐吐的说不出话来。 “这……这……” 正文卷 第三百零五章:他们也被骗了 , 大殿之上,看着广通王慌乱的神色,众臣当中不由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原本只是出于同情,觉得镇南王父子情深的大臣们,此刻才真的开始有些,质疑起这桩案子的真实性来。 不然的话,为何广通王会露出这等神色? 这些人当中,唯有少数几个,例如宁阳侯,是清楚内情的,但是正因为他们清楚,才更明白,广通王二人在为难些什么。 但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让他们犹豫的余地了。 眼见广通王吞吞吐吐不肯开口,御座之上的天子神色微冷,轻哼一声,喝道。 “广通王,阳宗王,这里是奉天殿,太祖皇帝上朝的地方,朕手执大圭,便是代祖宗问话,事到如今,你难道还想有所隐瞒,就不怕朕治你一个欺君欺祖宗之罪吗?” 一句话吓得广通王浑身一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连连叩首道。 “臣不敢,臣万万不敢欺瞒陛下,实在是……实在是……” 广通王还在犹豫,阳宗王却有些撑不住了,看了一眼自家哥哥,狠了狠心,便道。 “陛下明鉴,这诗词之所以落到我兄弟二人的手中,是因为当时,秘密前去取回诗词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二人已故的生母,岷王府的妾室,苏氏。” “以子议母,是为不敬,因此,臣等二人才不敢轻易将真相说出来,并非有意欺瞒陛下。” 这下,底下的大臣们可算是开了眼界了。 这岷王府的一大档子事,还真是复杂又新鲜。 兄弟争斗也就算了,这会又冒出来个偷窃诗词的庶母小妾,可真是越发的荒唐了。 不过,这也从侧面佐证了广通王二人话语的真实度。 礼法的核心是孝道,至少在如今的时代,连对父母稍有不敬都是大罪,更不要提,将偷盗这种事情,栽在已故的生母身上。 如果他们俩说的是假话,单凭这一条,就足以将他们废为庶人! 话既然都已经挑明了,广通王也狠下了心,哐哐哐在殿上磕了三个响头,开口道。 “虽然议论亡母有所不敬,但是既然陛下垂问,臣等不敢不答。” “当年,岷王妃故去之后,岷王府后院的一应事务,便交给了我母亲苏氏打理。” “镇南王闯下大祸之后,心中恐慌不已,趁我母亲为他送去衣食之时,苦苦哀求我母亲,又妄言说朝廷一旦怪罪,必将牵连整个岷王府,让她帮忙拿回那份诗词。” 广通王的声音沉重,配合着头上的点点血痕,颇有几分凄凄惨惨的味道。 “母亲不过一介妇道人家,被镇南王这么一吓,便六神无主,无奈之下,便趁大哥酒醉之时,从他身上拿走了那份诗词。” “后来,朝廷派遣官员调查,查无所得,认定是大哥诬陷镇南王,废去其世子之位,永囚于凤阳高墙,母亲这才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然而当时已经悔之晚矣,大哥被囚之后,镇南王顺理成章成了世子,蒙蔽父王,夺去了岷王府的大权,母亲便越发不敢将这份诗词拿出来。” “但即便如此,还是被镇南王察觉了端倪,为此,他屡屡逼迫母亲,甚至诬陷母亲偷窃府中财物,直到最后,将母亲逼的自缢而死。” 说着话,广通王的眼睛渐渐红了起来,很显然是动了真情实感,恶狠狠的望着胖胖的镇南王,道。 “可是最终,还是让这位新的世子爷失望了,母亲到死都将那份诗词藏的好好的,她早就将那份诗词和当年的真相,交给了一个忠心的老仆。” “母亲死后,那老仆便来到我二人的府上,亲手将母亲的遗物交给了我二人,我们这才知晓,这看似贤德的二哥,竟是如何的人面兽心,不择手段。” 在地上重重的磕了几个响头,广通王原本只擦破了点皮的额头,变得血流如注,但是他丝毫都不在意,道。 “陛下,臣之所言,句句属实,那名老仆尚在我等府中,陛下如需传召,一问便知。” “此等不孝不悌之人,陛下万不可轻纵啊!” 广通王一番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的话,也带给在场众臣不小的惊诧。 若是如此解释的话,倒也算合乎逻辑。 而且看广通王这番豁出去了的样子,倒也不似做伪。 御座之上,朱祁钰也皱了眉头,似乎有些拿捏不准,沉吟片刻,开口道。 “你且稍安勿躁,这件案子若是真的属实,朕必然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有罪之人。” 说着,他将目光转向了下首的镇南王。 朱祁钰坐在御座上,居高临下,一眼便瞥见了镇南王脸上的从容之色。 于是,他便继续开口问道。 “镇南王,对于广通王之言,你有何辩驳?” 镇南王脸上的从容消失不见,转而出现的是浅浅的为难和怜悯。 事到如今,他终于算是真正有了把握,能够真正将这件案子彻底翻过来。 而这份把握,恰恰来自于广通王刚刚的这番话。 他……没说实话! 或者说,他所说的大部分都是实话,但是为了维护苏氏的颜面,他还是隐没了一些事情。 而他隐没的这些细节,恰恰便是镇南王今天翻盘的关键! 镇南王摇了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方上前道。 “陛下,臣之所知,和广通王所言,略有不同,不过,以臣想来,此非广通王之过,实是他们二人,亦被人所欺。” 这话一出,在场的众大臣都有些意外。 他们没想到,这几兄弟都闹到了这等地步,镇南王竟然还在为广通王二人说话。 难不成,他一直以来的贤名,都不是装样子,而是真真正正的爱护幼弟? 这个时候,朱音埑也上前劝道。 “父王,事到如今,陛下当面,纵然此事乃是家丑,可若不言明,便是罪犯欺君,父王何必再苦苦隐瞒?若非你执意不愿将当年真相言明,四王叔和五王叔又岂会闹到今天这等地步?” 这下,群臣的好奇心更重了。 听这个意思,镇南王是知道真相的,但是出于某种原因,一直没有说出来,这才导致他们兄弟的关系越发恶劣。 这种忍辱负重的戏码,可向来只在话本子里见过,没想到今日,却要见个实景了不成? 朱祁钰也开口问道:“镇南王,此案既已御审,则一切真相,皆无从遁形,你有何苦衷,尽管言来!” 镇南王一阵为难,看了一眼对他视如仇寇的广通王二人,忽然跪倒在地,同样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道。 “陛下,在说出真相之前,臣想为广通王和阳宗王这两个不成器的弟弟,向陛下求情。” “他们纵然胡作非为,屡教不改,鞭打内侍,大闹宫宴,但是源头之上,却实是被人所骗,并非出自本心,而这欺骗他们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母亲,已故的苏氏……” 正文卷 第三百零六章:扑朔迷离的陈年旧案 对于广通王和阳宗王两人来说,为母报仇,一直是他们这些年来的心愿。 经年累月的谋划,已经让他们对这件事情执着到了偏执的地步。 因此,他们丝毫都不允许有人诋毁他们的生母苏氏。 听到镇南王的话之后,广通王顿时暴怒起来。 “胡说八道,母亲怎么可能会骗我们,你当初逼死了母亲还不够,在她死后还要在她身上泼脏水,朱徽煣,你果真狠毒无比,不当人子!” 看这个架势,要不是有锦衣卫的校尉在一旁拉着,广通王和阳宗王两个人,随时有可能再扑上去,重演一场正旦大宴上的斗殴。 见此情况,朱祁钰眉头一皱,脸色微沉,轻声喝道。 “广通王,休要喧哗咆哮!” 说着,他同样将目光放到了镇南王的身上,等着他的解释。 于是,在众人的瞩目之下,镇南王给出了另一个版本的真相。 在他的口中,他不曾写过那份诽谤仁庙的诗词,那份诗词,本就是朱徽焲伪造出来想要陷害他的。 镇南王胖胖的脸上,浮起浓浓的痛苦之色,开口道。 “当时臣先有嫡子音埑,大哥年逾三旬,却始终不曾有子嗣。” “于是,在得知臣那外室同样有孕在身之后,大哥便起了歹心,假借父王之命将臣关起来之后,便偷偷上奏朝廷,说臣诽谤仁庙。” “为此,大哥从外面偷偷找了一个精擅字迹模仿的落第举子,写下了这份诽谤仁庙的诗词,替换了臣在酒楼当中所作的诗词。” 话至此处,镇南王似是想起了当年兄弟决裂的场面,忍不住泪湿衣襟,几度哽咽。 一旁的朱音埑上前搀扶住父亲,接着他的话继续说道。 “这件事情,大伯父亦是临时起意,他命人写下那份伪造的诗词之后,便遣手下人将那举子带到城外暗中处理掉。” “但是当时,岷王府的后院是由苏氏掌管,那时府中财物频频失窃,却一直查不出是谁,于是,苏氏亲自核查出入人等,恰好撞上大伯父的人,带那举子出去。” “苏氏怀疑正是他们偷窃了府中财物,于是便将人扣下,严加审问,方才得知了这桩真相。” 这个时候,镇南王的情绪也渐渐恢复了平静,提起苏氏,他的神色当中带着一丝厌恶,冷声道。 “然而苏氏得知真相之后,却并没有立刻禀告父王,而是偷偷将那份诗词偷走,然后拿来威胁我。” 一番话听得底下的大臣们一愣一愣的。 这未免也太曲折了吧? 不过这么说的话,倒也算是合乎情理。 只是,这和广通王等人所说的差别也太大了。 而且,逻辑都是通的。 因此,不免有大臣站出来问道。 “王爷所说之事,太过匪夷所思,按照王爷所说,当时岷王府已经故去,岷王府后院由苏氏掌管,她发现此事,却不禀报岷王,反而要威胁王爷一个王子,却是为何?” 镇南王叹了口气,目光落到广通王两兄弟的身上,道。 “还不是为了她这两个儿子!” 接着,镇南王继续解释道。 “当时先皇新登大宝,我等兄弟年岁也长,各自冠婚,朝廷当中便传来消息,一两年内,我等或可获朝廷册封。” “册封本是好事,但是一旦离开岷王府自立门户,仪仗,王府,仆婢,事事处处都需用银。” “四弟,五弟二人,因为年少轻狂,并不得父王喜爱,少有积蓄,苏氏忧心他们出府之后日子难过,便开始偷拿府中的财物,为她两个儿子以后做准备。” “正因偷窃者就是苏氏本人,所以查来查去都查不出贼人是谁,但是此事却偶然被我撞见。” “苏氏毕竟是庶母,父王又年岁大了,我怕父王受不得打击,便暗中警告苏氏,让她停止盗窃,以往不究。” “那日苏氏去巡查府门,便是想要找个替罪羊,了结此事,却不曾想,撞见了那落第举子。” 话说到这,广通王二人的目光也有些躲闪。 因为镇南王所说的,有一部分的确是实话。 他们出府的时候,苏氏的确曾经给了他们不少财物,虽然苏氏自己说那是她多年的积蓄。 但是他们两个又不是傻子,苏氏一个妾室,怎么可能弄到这么多的积蓄。 但是这件事情,涉及到他们母亲的名誉,他们无论如何,也都是不能承认的。 然而镇南王却没管他们,继续说道。 “我虽与苏氏做了约定,但是苏氏仍旧不放心,于是便偷了诗词,拿来威胁我不得将此事说出去。” “当时,我也心有所惧,一时糊涂便应了此事。” “但是后来,苏氏得寸进尺,毫不收敛,拿那份诗词做威胁,继续偷窃府中财物。” “我忍无可忍之下,便寻了时机,将那诗词偷了出来,然后将苏氏偷窃财物的事情,一并禀告了父王。” “父王雷霆大怒,当场要动家法,那苏氏怕牵连两个儿子,便索性自缢了。” 抬头扫视了在场的亲王和大臣一圈,镇南王道。 “这便是当年的所有真相,诸位若有疑惑,尽可说出来,本王必会给一个满意的答复。” 大殿之中一片安静,群臣似乎都有些被庞大的信息量所震惊,直到片刻之后,方有大臣出列质疑道。 “镇南王既然知道当年真相,为何宗人府堂审之时,没有说出来呢?” 镇南王胖胖的脸上有些无奈,开口道。 “堂审之上,宁阳侯等人坚持采信那份所谓的诗词是本王所写,对于本王的辩驳之言丝毫不顾,本王说了,那诗词是假的,但是他们却不信,再说别的,他们又岂会相信?” “何况,当时,他们也没有给本王自陈的时间,自己觉得所谓的证据链完整,便定了本王的罪。” “正因如此,本王当时才要求见陛下陈情,但是他们也同样不予转呈。” 这个时候,广通王也终于忍不住了,反驳道。 “你胡说,分明是你,当年让我母亲偷了诗词,如今却反过来诬陷我母亲!” 然而殿中却没有人管他,待他重新被锦衣卫拉开之后, 又有大臣出言问道:“按照镇南王所说,诽谤仁庙一事,从头到尾,都是前世子构陷王爷,既然如此,王爷为何不对朝廷说明情况?” 镇南王略一沉吟,道。 “朝廷遣官员调查之时,本王还被关押未曾放出来,其中内情一概不知,自然不能陈情,苏氏虽早早将诗词偷了出来,但却是在朝廷官员离开之后,才拿来威胁本王。” “不仅如此,她还威胁本王,说本王如果将此事上禀朝廷,她就反过来说是本王威胁她偷窃诗词,借以脱罪。” “本王当时一时糊涂,便没有上禀,至于之后,本王拿回那份诗词后,觉得已经时隔多年,没有必要再惊动朝廷。” “这件事情,是本王做得不对,朝廷若因此降罪,本王甘愿认罪。” 大殿中的群臣,顿时一阵议论纷纷。 这个时候,陈懋等人终于是忍不住了,上前道。 “王爷所说的,全都是一面之词,既然王爷说,你当初已经派人拿到了那份所谓伪造的诗词,那么现在作为证据的这份,又是从何而来,为何会落到广通王的手中?” 镇南王冷哼一声,望着陈懋的目光当中颇有几分嘲弄之意,道。 “本王拿回来的那份,自然是烧了。” 陈懋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上前一步,同样冷笑一声,道。 “也就是说,王爷所说的话,依旧没有任何证据可以佐证,是吗?” “这个故事的确跌宕起伏,但是王爷不要忘了,这是御前,任何刑案,若不能拿出相应的证据,那便都是狡辩。” “呵~” 又是一声嘲弄的笑声,这次甚至不加遮掩。 陈懋循着声音来源望去,却发现这次说话的是朱音埑。 他脸上带着一丝怜悯,来到陈懋的面前,开口道。 “陈侯还不明白吗?” “当初那份拿来威胁我父王的诗词,已经被烧了,但是四王叔却说,他这份诗词是苏氏留给他的。” “也就是说,这份伪造的诽谤仁庙的诗词,苏氏的手中并不只有一份!” 正文卷 第三百零七章:局势逆转 苏氏手中的诗词不止一份! 朱音埑的一句话,仿佛捅破了窗户纸一般,顿时让在场的众多大臣明悟过来。 不管刑部,大理寺,翰林院的鉴定书吏,是多么的权威,多么的有经验。 只要能够证明,这份所谓的诗词,是可以模仿的,那么这份物证的可信度也就荡然无存。 就像广通王所说的“真相”群臣并不会全信一样,镇南王所说的“实情”,众位老大人心中,也是持谨慎的怀疑态度的。 毕竟,事到如今,这件案子的牵扯已经太大了! 这么一桩宗室案件,如今早已经不是岷王府一家之事。 宗室诸王,文臣勋戚,各种各样的势力都被这件案子齐齐卷了进来。 它更关乎着天家颜面,甚至是何时迎回太上皇的的问题。 因此,这件案子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就显得尤为重要。 在陈懋惊愕的目光当中,朱音埑转过身,对着上首的天子道。 “陛下,当年,苏氏抓获那名替岷王世子伪造诗词的落第举子之后,并没有将其杀死,而是命他按照之前所写,模仿父王的笔迹重新又写了一份一模一样的备用。” “而这份诗词,就是她交给那名老仆,最终转交给广通王,如今呈递在陛下面前的这份。” 这个时候,群臣也意识到了什么。 要知道,这位镇南王世子,在文华殿中可是信誓旦旦的说,自己找到了能够证明自己父亲清白的证据。 难不成…… 王文首先反应过来,上前一步,紧紧盯着朱音埑,开口道。 “如此说来,世子难不成,是找到了当年那个伪造诗词的落第举子?” 如果说有这个证人上殿,那么广通王等人拿出来的这份关键证物,立刻就会不攻自破。 然而在众人的期待当中,朱音埑却遗憾的摇了摇头。 “当年,那名举子完成苏氏吩咐的事情之后,也自感不妙,所以连夜举家移居到了京畿附近。” “正旦大宴之后,父王将当年的真相如实告知于我,我才着手开始寻找此人。” “但是可惜的是,人的确是找到了,但是他却早在三年前就病亡了。” 听到这句话,一旁的宁阳侯才微不可查的舒了口气。 他的确没有想到,广通王这两个混蛋,竟然连他们都敢骗! 刚刚的片刻之间,他已经将整件事情都捋了一遍。 广通王等人敢在御前闹成这个样子,那么他们所说的话,恐怕大半都是实话。 朱徽煣诽谤仁庙一事,十有**是真的。 但是他们却隐瞒了一个最关键的事情! 那就是,苏氏在拿到那份关键的诗词之后,为了保险起见,曾经伪造过一份,或者不止一份。 这可就要了老命了! 一件本该独一无二的证物,如果有一个完美无缺的复制品。 那么哪怕这件证物是真的,它也会完全失去可信度。 所幸,苏氏找的那个举子已经死了,既然已经死无对证,那么总还有几分可以转圜的空间。 然而陈懋刚要开口,就瞧见朱音埑怜悯的看了他一眼,继续开口道。 “不过,虽然已无人证,但是臣手中却有一份物证。” “陛下,众所周知,临摹笔迹甚为不易,即便再擅长临摹之人,面对陌生的笔迹,在临摹之时也难免出错。” “何况,当时苏氏要的,是和他之前临摹给朱徽焲的那份丝毫不差的,因此,在临摹过程当中,出现了不少失误的废品。” “虽说,这些这些出错的废品,最后都被苏氏收集起来,付之一炬,但是那名举子有了前车之鉴,早已起了防备,他趁苏氏不备,偷偷藏了一份。” 说着,朱音埑小心的从胸前摸出一个无名信封,高高的举过头顶。 “陛下,这便是那名举子死后留下的,当年临摹出错的诗词,此物,足可证明,臣父子二人,所言无虚!” 众目睽睽之下,御阶上走下来一个小内侍,接过信封,呈递到了天子的面前。 朱祁钰没有犹豫,拆开信封,又命人将之前广通王等人拿来的那份诗词对照了仔细看了片刻,方命人将这两份都拿了下去。 沉吟片刻,朱祁钰开口点人。 “陈尚书,高次辅,萧侍读,你们皆是书法大家,这两份诗词,你们都过个目,看完之后,当着宗室众臣的面,给朕一个结论。” 他点的这几个人,基本上都是朝中有名的,书法造诣颇深的大臣。 内侍将这两份诗词送到他们面前,一一让他们看过之后,陈循率先道。 “陛下,这两份诗词,除了有几个字的笔锋略偏之外,笔法,笔力皆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的确像是临摹之时出错的摹本。” 高谷和翰林院的萧镃沉吟片刻后,也出言赞同了陈循的答案。 听了他们的结论,朱祁钰又命人将诗词送到脸色惨白的广通王二人面前,问道。 “广通王,阳宗王,你二人还有何话可说?” 广通王浑身发颤,满脸的不可置信,望着眼前两份笔迹几乎完全相同的诗词,连声道。 “不可能,这不可能……” 说着,广通王连滚带爬的膝行两步,再次重重的叩首在地,道。 “陛下,这不可能,朱音埑拿出来的这份,一定是伪造的!对,伪造的,不然的话,那么什么举子,怎么会这么巧,就寄居在京畿,而且,还恰好病死了!” “一定是他们伪造的,他们杀人灭口,对,陛下,你千万不要相信这两个口蜜腹剑的父子,你要为我们做主啊!” 这番慌乱的模样,让在场的众大臣都忍不住皱了眉头。 朝廷是一个讲礼仪的地方。 之前镇南王被定罪的时候,也最多只是出言抗辩,但是反观这广通王,如此模样,实在有失天家气度。 不过,他虽然是口不择言,但也算是给了一个新的思路。 宁阳侯陈懋再次站了出来,出言道。 “陛下,此事确有疑点,即便镇南王父子所言是真,但那名举子竟恰在京畿,又能被镇南王世子寻得,实在太过巧合,臣以为,需得详查。” “呵~” 又是一声嗤笑,不过这一次,出言的并不是朱音埑等人,而是来自于一直静默不言的宗室们。 辈分仅次于岷王的周王冷冷的看着陈懋,嘲弄般的说道。 “宁阳侯这个时候,想起来要详查了?当时你在大堂之上,不分青红皂白的给镇南王定罪的时候,怎么不提详查一番?” “如今局势翻转,音埑拿出了能够证明镇南王清白的证据,你反倒要详查了,这番态度转变,还敢说没有偏私枉法吗?” 正文卷 第三百零八章:大局已定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三百零八章:大局已定周王大步来到殿中,和宁阳侯陈懋对面而立,气势丝毫不落下风。 他们早就看这个老东西不顺眼了! 要说这次宗室们进京,最讨厌的人是谁,那肯定非是宁阳侯陈懋莫属了。 正旦大宴上,他先是力主将广通王等人叫上殿来,当着众臣的面,揭开了岷王府的丑事。 尔后,他又偏私不公,不由分说将这件案子彻底定了下来。 别忘了,说到底,宗室们都是一家一族之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这桩案子闹到现在,丢人的岂止是岷王府? 要是真的坐实了这桩案子,其他的宗室脸上的颜面也存不下几分。 因此,对于这个一心想要把案子做成铁案的宁阳侯,他们自然是巴不得他早点死。 但是问题就是,这个宁阳侯还掌管着宗人府。 老王爷们可不想事后被人报复,所以自然是要除恶务尽。 早在进宫之前,老王爷们就商量好了,这回无论如何,也要让宁阳侯狠狠栽个跟头。 当然,周王知道的更多,岷王召集诸王的时候,头一个找的就是他。 他们这回可不单单是想要保住朱徽煣。 既然宗学一事,已经势不可挡,那么至少掌管宗学的宗人府,决不能再由勋戚把控。 不然的话,宗室们以后岂不是要仰他们的鼻息过活? 进宫之前,老岷王便许诺了他,一旦这桩案子能够翻回来,那么他们就可以趁势拿回宗人府。 反正,由亲王来掌管宗人府,也是太祖时的祖制。 太宗上位之后,虽然对诸王限制颇多,但是也没破了这条祖制。 宗人府的主官宗人令,已经多年都没有授过了。 所有掌管宗人府事务的勋戚,说到底,都不过是代管府事而已。 冷哼一声,周王朗声开口,道。 “无论这举子之事是真是假,刚刚可是陈侯自己说的,这证物在此,做不得假。” “如今这精通书法的几位老大人都给了结论,这两份诗词乃是一人所写。” “那么便可证明,这其中必有一份是假的,或者都是假的,既然这证物能够造假,那么广通王拿出的这份诗词,也就不足采信。” “本王看来,你不过是怕此案镇南王无罪,朝廷追究你这个主审官之罪,其心可诛也!” 几句话给陈懋噎的哑口无言。 事到如今,他心里也清楚,这件案子算是彻底翻不过来了。 广通王带来的证人,被岷王用一桩什么风流韵事应付了。 这件最关键的证物,竟然冒出了一份复制品。 而且最让人头疼的是,这份复制品竟然和真的几乎一样。 这么一来,这两件铁证,就都站不住脚了。 见此情况,一旁的伊王也上前,道。 “陛下,此案情况如今已经十分明显,不过是广通王和阳宗王二人受了蒙蔽,诬告而已。” “这二人行事素来荒唐,如今竟敢大闹宫宴,诬告郡王,请陛下严惩。” 一时之间,接连数位亲王纷纷出列,要求严惩广通王等人。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在场的众臣心里都已经明白。 广通王等人,大势已去! 或者是,大势从来都没有和他们站在一起过。 某个胡姓老大人围观了整个过程之后,直觉的嗅出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看着御座上面色冷漠的天子,他总感觉这件事情并不简单。 当然,这个时候,他绝不会站出来多一句嘴的。 而更多的大臣,则是开始思考起这件案子如果镇南王无罪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首先,如果镇南王无罪的话,那么就相当于维持原判,这桩朝野瞩目的案子,那么中间有再多的弯弯绕绕,也就仅止于这奉天殿中。 对各个地方,乃至天下的百姓来说,这案子不会翻起任何的波浪。 旧案没有翻过来,那么成安侯和薛瑄等人借此给天子施加的压力,也必然会荡然无存。 但是可以想见的是,他们必然不会放弃立刻迎回上皇的想法,那么接下来他们该在这件事情上持什么样的立场,就要多加考量了。 还有就是,案子一旦就这么定下,那么就说明宁阳侯等人错判了此案。 该如何处置,又是涉及到朝堂格局的大事。 何况,老大人们的记性还不错,也都还记得,刚刚在文华殿中,镇南王世子所说的,广通王等人勾结各家府邸之事。 如果镇南王是无辜的,那么就这这条脉络查下去,也是一桩动荡朝局的大事。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谁能想到,这么一桩宗务,无意之间竟成了朝堂博弈的关键。 罗通等人显然也意识到了如今的局势,虽然面前是十几个亲王,但是他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了出来,道。 “陛下,此事太过离奇,而且那份镇南王世子拿出来的这份诗词,时机实在太过巧合,恐有伪造之嫌,臣以为,当慎重再三,详查之后再做定论,至少,要遣人去查一下镇南王世子所说的那名举子,再行论断。” 他的这话说完,明显感觉到有几道若有若无的不满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这几道眼神,分别来自内阁次辅高谷,工部尚书陈循和翰林学士萧镃。 要知道,刚刚鉴定笔迹的,可就是他们三个。 罗通这么明目张胆的说这份证据可能是伪造的,颇有几分打他们脸的意思。 不过,他们也只是略略露出了一丝不满,并没有开口言语。 到了这个时候,这个案子显然已经超越了宗务的范畴,成为了朝务。 因此,在场的大臣们也没有了太多的顾忌。 王文当先上前,开口道。 “陛下,何必如此麻烦,先前,宁阳侯等人曾说,广通王等人带来的证据,是经过刑部,大理寺,翰林院的书吏鉴定,因此他才予以采信,这一点,罗大人也是认可的。” “既然如此,那么再召这些书吏过来,一同鉴定一下这份新的证据,真相自明。” 罗通被噎了一下,黑着脸却说不出话来。 王文一字一句,咬着他们当时的说辞来反击他们,着实是让人难以反驳。 要是刑部和大理寺的书吏鉴定下来,这份也是真的,那乐子可就大了。 有心想要开口反对,但是上首的天子却已经开口,道。 “天官所言有理,那便召刑部,大理寺的书吏前来,当着众卿的面,给天下一个定论!” 天子金口玉言,底下的人动作自然很快。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刑部和大理寺的人手就已经齐备,被锦衣卫带着,送到了殿上。 在无数朝臣的瞩目下,这些书吏被分成两组。 每一组拿到了一份所谓的诽谤仁庙的诗词,一份来自于广通王,另一份则来自于镇南王。 同时提供给他们的,还有镇南王当年的一些奏疏原本。 有这么多的大佬等着,这些书吏自然不敢怠慢。 很快,就有了结果,两组负责的书吏,分别将结果写成条陈,递到了刑部尚书金濂的手中。 金老大人细细的看完之后,转身禀道。 “陛下,这两组书吏,给出的结果一致,就纸质而言,这两份诗词,均是出自宣德元年的贡品宣纸,墨质均为松烟墨,从干涸和折旧程度判断,均书写于宣德初年,而且……” 迎着众臣的目光,金老大人继续开口道。 “经过和镇南王在宣德初年所上的贺表奏疏对比,两组书吏给出的结论相同,两份诗词,均有少许字与奏疏字迹略有不同,但是每个人所书写时的环境本就不同。” “因此,单从笔锋,笔迹,笔力等方面判断,可以判定,两份诗词均和书写奏疏之人,为同一人。” 金濂的话音落下,众人齐刷刷的望着脸色惨败的广通王等人。 王文上前一步,对着罗通冷笑道。 “罗大人还有何话说?是否还要继续诡辩,说镇南王世子这份证据是伪造,书吏鉴定文书在此,如若罗大人是这副逻辑的话,那老夫是否也可以说,广通王等人的证据亦是伪造?” “若是如此,那么这件案子原本就不该重审!” 正文卷 第三百零九章:审结 , 大殿之中,罗通也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诚如王文所说,有了这份鉴定文书,如果再要强辩说朱音埑拿出来的证据不足采信,那就是诡辩了。 按照这个逻辑,一切的证据都不足以采信,包括广通王拿出来的证据。 审讯刑案,最重要的一条原则,就是相信摆在眼前的证据。 不管证据所显示出来的真相,是多么的耸人听闻,违背常理,都要相信证据。 因为所谓的违背常理,大多时候,都是刑案官没有完全查清案子背后隐藏的逻辑而已。 如眼前这个案子。 逻辑上来说,朱音埑能够在半个月的时间内,找到那个所谓的落第举子,并且恰好那个落第举子私藏了一份证据,是确有疑点的。 但是他拿出的证据,能够得到鉴定书吏的认可,那么就应该予以采信。 书吏的鉴定结果是,这两份诗词和镇南王的奏疏字迹相似度很高,可以基本认定是同一人所写。 可朱音埑却能证明,他拿来的这份是别人临摹而来,由此推论,另一份诗词的可信度也随之崩塌。 也就是说,书吏出具的鉴定为真的文书,反而成为了证据是伪造的铁证。 这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到了这个地步,再去追究那个举子根本毫无意义。 即使朱音埑拿出的这份证据,不是那个举子写的,那么至少能够证明,伪造的诗词,是可以骗过鉴定的书吏的。 从这个角度推论,同样可以证明,广通王的证据不实! 何况,罗通虽然不清楚,但是宁阳侯管着宗人府多年,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岷府当年的事情。 宣德年间,岷府的财物多次失窃,在地方上也闹起过一番风波,老岷王甚至请奏朝廷,让地方官协同调查,但是最后却不了了之。 这件事情和如今的状况相互印证。 基本可以确定,十有八九,苏氏当年为了保险起见,的确曾经让人仿造过朱徽煣的笔迹,仿造过程当中,被人私藏一张也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大概率,朱音埑没有说谎,他拿出来的这份证据,就是真的,派人去查,根本毫无意义。 这件事情的关键,压根不在于这份仿造的诗词真假,而在于朱徽煣是否写过这么一份诗词。 但是随着苏氏的这番举动,这个原本应该是铁证的诗词,完全失去了作用! 至于当年参与宴会的证人…… 广通王等人密谋多年,若是能够找到哪怕一个,又怎么会退而求其次找一个上菜的伙计来当证人。 大势已去啊…… 在宁阳侯黯淡的神色当中,负责主审的天子转向一旁的广通王二人,道。 “你二人还有何话说?” 广通王和阳宗王显然也没有料到会是如此结果。 这件事情本就是隐秘之事,加上苏氏当年自觉做的周全,只保留了两份复制品,其余的废品全都付之一炬。 当年,她将其中一份交给了岷王,又拿另一份威胁朱徽煣,这两份最后都各自被销毁掉。 理论上来说,她托付给老仆转交给广通王的,应该就是唯一的一份,或许,也是真品的那一份。 正因于此,她也就没有将有临摹品的事情,告诉过广通王二人。 甚至于,就连她曾经以此威胁过镇南王的事情,也都隐没不提。 这才是广通王二人这些年心怀怨恨的最大原因。 苏氏给他们的信中,只说她当年从朱徽焲身上拿到了这份诗词,然后私藏了下来,不曾提起她交给岷王和威胁朱徽煣的另外两份。 所以,广通王二人理所当然的以为,苏氏被逼死,就是因为这份诗词,所以这些年来一直想要报仇。 但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 他们自己也无法辨明,到底苏氏给他们的信里所说的,镇南王的确写过这份诗词是真的,还是镇南王所说的,这份诗词本就是朱徽焲伪造是真的。 闻听天子问话,广通王也只是愣愣的说。 “这不可能,我不相信,不会是这样的……” 见此状况,镇南王轻叹一声,开口道。 “陛下,此事虽然在朝堂之上引起如此轩然大波,但是归根结底,却是苏氏贪欲熏心,伪造证据,致有此事。” “四弟,五弟二人,虽然有错,但是一则是受人蒙蔽,并不清楚事情真相,二则是出自一片孝心,欲为母正名。” “臣虽蒙诬陷,但所幸真相已明,请陛下念及四弟,五弟二人亦是被人所欺,尚有孝心,稍加宽宥,臣等必感念天恩。” 岷王没有说话,但是周王却点了点头,道。 “陛下,广通王二人,虽有大罪,但镇南王既然愿意原谅,其兄弟情谊可嘉,且此事全由苏氏而起,广通王二人亦是情有可原,尚请陛下念及亲亲之谊,略加宽宥。” 接着,其他的诸王也纷纷出言,为广通王二人说好话。 这魔幻的场景,看的在场的老大人们一愣一愣的。 明明盏茶时间前,这帮宗室还一副广通王二人都是宗室败类,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样子。 怎么这一转眼的工夫,就都开始给他们求情了? 只有少数的几个重臣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暗中将目光放在了面无表情的岷王身上。 从宗室们集体请愿入宫开始,他们就感到疑惑了,这帮几乎没有见过面的亲王们,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团结了。 到了如今他们才明白,这中间恐怕少不了这位岷王爷的力量,或许,还有其他的什么,不应该他们猜测的人。 也对,这桩案子的原告被告,都是老岷王的儿子。 不管喜爱不喜爱,终究都是自己的血脉骨肉。 他们都把自己逼到了绝路,无论谁输谁赢,另一方都必然会被重重惩治。 手心手背都是肉,也是为难了这位老岷王了。 竟能在这般局面下另辟蹊径,想出这么个法子。 把一切罪责,都推到一个已故的妾室身上,给广通王二人换一条生路。 反正死人又不会说话,如今作为苦主的镇南王愿意大度表示原谅,宗室们又集体开口求情,这老岷王,还真是煞费苦心。 这桩案子,即便牵扯的再大,本质上也是宗务。 既然是宗务,就不可能完全按照律法来判,要顾及所谓的亲亲之谊,更要顾及宗室们的意见和态度。 因此,在接连数位亲王站出来求情的状况下,天子终于是开口道。 “此案如今案情已明,并无切实证据,能够证明镇南王有诽谤仁庙之举,广通王,阳宗王二人,俱为诬告。” 天子金口玉言,这便算是一锤定音,给这件案子下了结论,至于处置方面,天子踌躇了片刻,扫了一眼底下求情的宗室,方道。 “镇南王身为岷王府世子,身份尊贵,广通王,阳宗王二人擅自诬告,虽情有可原,但此风断不可长,着削去王爵,发配凤阳高墙。” “然念及其尚有孝心,且诸宗室及镇南王皆主轻判,朕便稍加宽宥,削爵而不除封,保留广通,阳宗二国,由礼部会同宗人府依照祖制,自二人子嗣之中,主持嗣封。” 这个结果,也算是在意料之中。 削爵而不除封,也就是说,只是广通王和阳宗王两个人被囚禁到凤阳高墙,他们的封国依旧会由各自的子嗣承继,算是一个不错的结果了。 岷王和镇南王几个人,皆是不约而同的上前谢恩。 就连广通王二人,也意识到大势已去,跟着拜倒谢恩。 随后,广通王和阳宗王二人被带了下去,镇南王带着朱音埑,和其他的宗室重新归位。 这件震动朝野的大案,到这算是彻底画上了句号,但是,由此带来的一系列影响,却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彻底的朝堂博弈了,老大人们冷眼旁观,看宗室们蹦跶了这么久,总算是该到他们上场的时候了……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章:老古板最坏事 , 镇南王的案子,之所以被朝野上下关注,就是因为这件案子的结果,关乎着朝堂之后的博弈。 因此,这件案子的审结,并不是今天朝会的结束,相反,正是朝堂风波的开始。 首先出面的,是左都御史陈镒,这位总宪大人丝毫都不客气,上来矛头就对准了宁阳侯三人组。 “陛下,臣弹劾宁阳侯陈懋,左副都御使罗通,大理寺卿薛瑄三人,罪状有三。” “其一,断案不明,玩忽职守,偏私偏信,致区区疑案,惊扰圣听,惊动宗室请愿伸冤,令朝堂不宁。” “其二,陛下御审之时,陈懋和罗通二人,屡屡阻挠,巧言诡辩,欲掩盖罪状,此非持公心,实为私计而乱朝堂也。” “其三……” 到底是都察院的主官,短短的时间之内,就历数了宁阳侯等人的三条罪状。 这次的朝争,一出手便是七卿级别的大臣,在场的其他人,自然更是支棱着耳朵,仔细的听着。 只见陈总宪环顾一周,最终目光落在沉默许久的薛瑄身上,冷声开口道。 “其三,图谋不轨,诽谤天子,以迎回上皇为名,借镇南王一案,含沙射影,离间天家亲情,裹挟天子,妄测上意,欲损陛下圣德,犯大不敬之罪!” “臣请陛下罢去罗通及薛瑄官职,一并削去陈懋宁阳侯爵位,下三司严审。” 果然不愧是总宪大人,出口便是石破天惊。 前两条都是小打小闹,唯独这第三条,既诛心也诛身。 大不敬可是十恶之罪,丹书铁券都不管用的罪名之一! 一言出,朝堂皆惊。 过了好一会,右副都御史萧维祯才站了出来,开口道。 “总宪大人言重了,此案虽然断案有误,但是陈侯,罗御史几位大人,也最多不过是失察之罪。” “何况,我朝律法对大不敬之罪,自有解释,陈侯等人并未触犯,力主迎回上皇,亦是为朝廷计,总宪大人何以如此?” 这话倒也不错。 虽然很多戏本子里把大不敬挂在嘴边,仿佛顶撞皇帝一句就是大不敬之罪。 但是实际上,律法所规定的大不敬之罪,是一种僭越之罪,譬如擅自使用御物,伪造天子宝玺,配置御药御膳时犯禁等等比较严重的罪行,才算是真正的大不敬。 所以萧维祯说陈镒夸大其词,也是有道理的。 然而陈总宪沉浮多年,谋定而动,岂会被人区区一句话噎住,他老人家压根就不理他,继续对着天子道。 “陛下,臣弹劾右副都御史萧维祯,不顾大局,妄议朝政,罔顾边境局势,贪图迎回上皇之功,进不当之言,实为误国之辈!” 萧维祯气得脸色涨红,其他的一帮大臣却是面面相觑。 今儿这是怎么了?都察院闹内讧? 堂堂的左都御史,接连弹劾左副都御使和右副都御史,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要知道,都察院的御史们最喜欢干的事儿,就是扎堆起哄,凡是要弹劾一件事或者某个人,往往都是好几个御史约好了一块上本。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御史虽然权重,但是毕竟只是七品官,势单力薄的,在这满朝朱紫当中,是浪花都溅不起来。 也就是大家一起闹腾,才能掀起些波澜。 所以都察院的官员,虽然各自独立,但却诡异的团结,今天这种事情,老大人们还是头一回见。 不过陈总宪不理萧维祯,有人理。 内阁大臣俞士悦再次出言,开口道。 “萧大人此言差矣,晋书有云,亏礼废节,谓之不敬,薛瑄等人不守臣节,妄测上意,以镇南王之事,损伤陛下圣德,此举正是亏礼废节,犯大不敬。” “‘宗室天家有此大案,太上皇又身在迤北,危在旦夕,天下百姓难免议论纷纷,有损陛下声名’,这难道不是薛寺卿方才所言?” “如今话音未落,镇南王一案便被查出,乃是误判,不仅如此,此案审讯如此之快,显然是有意偏袒,欲借此事要挟天子。” “萧大人一片拳拳之心,为何只顾迤北太上皇的安危,而对于眼前有意损失天子圣德之举视而不见,甚至大加回护?” “这……” 萧维祯一时无言。 这却怪不得他,实在是薛瑄那个老头,刚刚把话说的太明白了,这个时候被人翻旧账,立刻就是证据。 事实上,和迎回太上皇一样,都属于政治正确的还有另一点。 那就是,天子圣德昭然,兄友弟恭,一定是打从心底里,迫切的想要迎回太上皇的。 哪怕大家心里都知道,天子其实并不是那么愿意,想让太上皇回来。 但是在明面上,这一条依旧是朝野通行的结论。 谁要是敢明目张胆的说,皇上我觉得你就是盼着你老哥死在外头,而且拿不出任何证据的话,那就是妥妥的诽谤君上。 这也是英国公府众人,一直在试图做的事情。 他们想要借镇南王的案子,捅破这层窗户纸。 到时候,为了维护天子的形象,也就必然要做出表率,派人迎回太上皇。 但是现在,案子没翻过来,那就反过来,需要他们来承受,诽谤天子的后果了。 眼看着萧维祯被堵得哑口无言,俞士悦心中大快,刚刚朝堂辩论的时候,他可没少被萧维祯嘲讽,这下全捞回来了。 “陛下,臣同请罢去薛瑄,罗通官职,削去宁阳侯爵位,既然此案镇南王乃是无辜之人,那么当时审讯,为何没有审出来?这诸多疑点,为何当时无人发现?镇南王的辩驳之言,为何三位主审不约而同的予以忽视,其中内情,必当详查!” 就在这个时候,原本退居二线看戏的宗室当中,忽然又站出了一个人,身子肥硕,正是刚刚被证实清白的镇南王朱徽煣。 “陛下,此事臣亦有所疑惑,堂审之上,宁阳侯等人,明显和臣之四弟,五弟,提前有所接触,此事诸宗室皆可见证。” “初进京之时,四弟,五弟也曾拜访许多家府邸,臣本以为他们只想为母正名,但是如今想来,恐有人借四弟,五弟为母正名之心,欲行不轨之事,损陛下声名,此等不忠之辈,陛下万不可轻忽,请陛下详查!” 这个时候,上首沉默许久的天子,终于开口,但是并不是对争论不休的群臣,而是对镇南王朱徽煣。 “镇南王,你的意思是,朝中有大臣私下勾结宗室,欲行不轨?” 镇南王胖胖的身子跪倒在地,叩首道。 “陛下,臣之四弟,五弟,断无一丝不敬君上之心,但是是否有人欲利用他们兴风作浪,却未可知。” 朝堂上的气氛有些压抑,谁也没有想到,宗室竟又掺和了进来。 无意间瞥见在一帮老王爷当中显得格外显眼的朱音埑,老大人们恍惚间响起来。 这个年轻人刚刚进殿的时候,似乎提过这个事,当时好像是说的哪些人来着? 没记错的话,好像是成安侯郭晟,驸马都尉薛恒,会昌伯孙忠,驸马都尉焦敬…… 就在众人皱眉苦思之际,朝堂上忽然响起一声重重的叹息。 “陛下,臣可以证明,广通王和阳宗王二人,的确曾事先结交朝臣,也的确有人,想要借此事在朝中造势,尽快迎回上皇。” 众人惊讶的望向开口之人,谁也没有想到,说出这番话的,竟然会是出于风浪最中心的大理寺卿,薛瑄!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一章:守自己的道 , 御座之上,望着一脸从容的薛瑄,朱祁钰也是略显诧异。 这场朝会到现在为止,基本上还在他的掌控之中,但是薛瑄自己认罪,却着实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皱着眉头,朱祁钰开口问道。 “薛卿此言何意?” 除了天子之外,在场的宗室朝臣,也皆是诧异不已。 尤其是宁阳侯和罗通两个人,更是惊愕到不敢相信。 这薛老头是疯了不成? 文臣队列之中,鸿胪寺卿杨善,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感受到了来自武臣队列中的某道慑人的目光。 紧接着,他的头上冒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要知道,这薛瑄和其他人可不一样。 因为他出身儒学大家,恪守礼法和伦序之道,且在朝中有影响力但是不受重用。 所以杨善当初除了许彬之外,最先找的就是薛瑄。 换而言之,这个老夫子,知道的远不止他们要拿镇南王一案做文章的事情。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薛瑄会在这个时间点说出这番话。 但是无论如何,这个时候是朝会,薛瑄还是九卿之一的大理寺卿。 他想要说什么,这满朝之上除了天子外,没有人能够拦得住。 薛瑄轻轻了舒了口气,在无数人各怀心思的目光当中,大步来到殿中,四拜之后,方开口道。 “陛下容禀,此事尚要从数日之前说起。” “当时,广通王等人刚刚进京,接连拜访了数家勋戚府邸,之后,鸿胪寺卿杨善到了臣的府邸,将此案的手尾,尽皆交代给臣,请臣协助在朝中重审此案。” “臣身为大理寺卿,本不该私自接审,但是杨善说此事干系重大,恐泄露出去,镇南王提前应对,于是在两日后,安排广通王和阳宗王到了臣的府中,随行而来的,还有宁阳侯陈懋。” 短短的数句话,已经在朝中掀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声,陈懋的脸色更是阴沉的可怕。 和杨善靠近的几个朝臣,更是不自觉的站远了一些。 然而薛瑄却毫不在意,略停了片刻,在一片议论声中继续道。 “当时在府中,广通王等人再次详述了当年案情,并出示了那份关键的证据,宁阳侯更是当场作保,此事已经详查无虚,臣只需在堂审之时秉公审讯便是。” “臣仍有犹疑,并未答应,但是就在除夕日,杨善再次登门,随行者为驸马都尉焦敬。” “他二人言及,此案若一旦揭开,必会引起朝廷对天家,对陛下的议论,因此,朝中必定有人阻挠雪冤之事,希望臣持心公正,予以相助。” “于是,臣应允他们,若此案情形属实,臣必定顶住各方压力,令沉冤得雪。” “除此之外……” 老头子的口气平淡,仿佛在说和他毫不相干的事情一样。 但是却有人再也坐不住了。 顶着所有人的目光,杨善疾步出列,开口道。 “陛下,此乃诬告,臣虽曾拜访过薛寺卿府邸,但从不曾带人前去,更不曾提过什么案件,陛下明鉴,这定是薛瑄,为了洗脱自己的罪名,而临时编出的虚言,请陛下万勿相信。” 焦敬虽是驸马都尉,但是如今没有差事,已经没有上殿早朝的资格,因此他并不在。 所以紧跟着站出来的,只有宁阳侯陈懋。 老侯爷黑着一张脸,冷声道。 “薛瑄,你可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本侯何曾去过你的府邸,又何曾做过什么保?” 面对两人的质问,薛瑄依旧脸色平淡,开口道。 “是非曲直,自有公论,这件事情知道的不止你我二人,广通王和阳宗王当时也在,一审便知。” 说着,薛瑄淡淡的瞥了一眼杨善和陈懋,浑浊的老眼当中浮起一丝通透,冷笑一声,道。 “杨寺卿和陈侯如此着急辩驳,是怕老夫说出,杨善带着焦敬过来,和老夫商讨的事情吧!” 宁阳侯和杨善两人神色一滞,有些说不出话来。 薛瑄却摇了摇头,反而提高了声音,对着天子朗声道。 “陛下,当时驸马都尉焦敬与杨善到臣府邸,除了商谈此案,还说起了另一件事。” “焦敬言道,如今战息止戈,但是上皇迟迟难以南归,朝中必有佞臣作祟,阻挠此事。” “他已和成安侯郭晟商定,欲在正旦大宴之上揭开此案,借此案之力,掀动朝野舆论,推动朝议,迎回上皇,请臣助其一臂之力。” 薛瑄说的比较委婉,但是大家都明白,所谓的佞臣作祟只是托词,焦敬等人真正要逼迫的,是天子! 因此,随着薛瑄的话音落下,原本嘈杂议论的朝堂,诡异的安静了下来,唯独成安侯郭晟变得脸色煞白。 御座之上,天子面无表情,但是谁都能感觉到,这副平静下掩藏的滔天巨浪。 然而还没有结束,薛瑄继续道。 “臣当时仍是原有态度,若此案真有冤情,身为大理寺卿,雪冤乃是职责所在,只要案情无虚,我定当审讯明白。” “随后正旦大宴上一场大闹,陛下命臣协理审讯,有刑部,大理寺的鉴定公文及证人证词,臣虽有疑惑,但镇南王当时空口无凭,无法拿出证据证实自己所言,因此,臣便和罗通,宁阳侯三人将此案定案。” “如今查实为虚,臣甘愿领罪!” 老头子倒是干脆利落,跪倒在地,一副请罪的模样。 朱祁钰在御座之上,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 别人看不懂薛瑄的行径,但是经过刚刚的一番自述,朱祁钰却明白了薛瑄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他就是这么个固执认死理的人! 当年,他能够为一个军户的小妾,和权势滔天的王振对着干,可见在他的心中,公理正义重于一切。 严格意义上来说,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镇南王和广通王等人在内,都并不在意这件案子的真相是什么,他们只在乎最后证实的真相,符不符合自己的利益,能够拿来做什么文章。 但是薛老夫子不一样,他在乎真相! 他可以用这个案子,和宁阳侯他们合作,推动迎回太上皇,因为那原本就是他要做的事情,他们因为目的相同而走到了一起。 但并不代表,薛瑄会认可他们用伪造冤案的手段! 案情属实,他就是在拨乱反正,洗雪沉冤,但是案情不属实,就是彻底的朝堂诡斗,勾心斗角。 这种事情,哪怕是为了一个正确的目的,老先生也是不屑为之的。 他修习了一辈子儒家之道,行事只遵循一个道理,那就是堂堂正正。 问心无愧,行事便未尝有不可对人言者。 这是薛瑄的原则,所以他敢于将这件案子,直指天子和太上皇,也敢于将事情的一切始末都在朝堂之上坦诚。 他是一个纯粹的人,守心中的道,虽死而不悔。 不错,从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薛瑄就已经做好,接受一切后果的准备了。 他自问所作所为,皆问心无愧。 但是他审错了案子,就做错了事。 这件案子如果是真的,那么他在殿上的所作所为纵然出格,也无可厚非。 但是案子不是真的,那么他最开始对天子的那番指责,就是无端揣测,有损天子圣德。 是非曲直,他心中有自己的衡量,哪怕别人不罚他,薛瑄也会自请处罚。 这样的人,其实并不适合待在朝堂之上。 但是问题就在于…… 朱祁钰心里是清楚的,这桩案子,原本可以不必闹得这么大的。 借助东厂和锦衣卫遍布京畿的势力,其实早在好几天前,就找到了当年的那个举子,拿到了翻案的证据,堂审之上完全可以拿出来。 是舒良奉命,暗中去交代了镇南王,让他在堂审之上只管喊冤,但是不要拿出切实的证据, 从程序而言,除了稍稍有些快之外,薛瑄其实没有做错。 至于薛瑄最在乎的真相,也未必就真是如今呈现在众人面前的这个…… 踌躇了片刻,朱祁钰越过薛瑄,将目光放在宁阳侯等人的身上,神色微冷,道。 “鸿胪寺卿杨善,宁阳侯陈懋,成安侯郭晟,刚刚薛瑄所言之事,你们可有何辩解?”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二章:得寸进尺的宗室 谁也没有想到,原本以为的漫长的朝堂博弈,被薛瑄这么直接了当的就推到了最后的对决阶段。 如果这件事情属实,那么成安侯,宁阳侯和杨善,还有不在场的驸马都尉焦敬,都是大罪。 迎回太上皇不是错,但是关键在于。 他们勾结宗室,参与策划并推动了正旦大宴上的闹剧,且十分清楚,这么一闹带来的后果。 换句话说,原本陈镒弹劾的裹挟天子,诽谤君上,妄测上意,离间天家,条条都可以坐实。 当然,薛瑄自己也逃不掉。 虽然在他口中,一直坚持自己是为洗雪沉冤,但是他掺和了这件事情,那么罪名无非是重与轻的区别而已。 面对着这样的罪名,宁阳侯等人必然是抵死不认的。 因此,郭晟,陈懋,杨善等三人,纷纷上前喊冤。 “陛下,这定是污蔑之词,薛瑄审案不明,轻忽职责,却反过来构陷我等,实乃奸恶之徒,陛下不可轻信啊!” “不错,我等对陛下忠心耿耿,岂会行此损伤陛下圣德之事,薛瑄所言,俱为不实。” “陛下,臣不知薛寺卿为何发此狂悖之言,但是我等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离间天家亲情,陛下明鉴。” 然而这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左都御史陈镒立刻便站了出来,开口道。 “陛下,此乃大案,不可听信哪一方的一面之词,然而此案之中,确有两个关键人证,广通王和阳宗王,孰是孰非,陛下只需派人审讯,拿到口供之后,与薛瑄所言对照,便知真相。” “臣请将成安侯郭晟,宁阳侯陈懋,鸿胪寺卿杨善,驸马都尉焦敬暂行关押,审清案情之后,再做决断。” 毕竟涉及到两个侯爵,一个驸马,还有一个朝廷大员,因此,天子似乎也有些拿不准主意,开口问道。 “总宪奏请将涉案人等暂押,另行审讯,诸卿何意?” 天官王文首先站了出来,赞同道:“此乃合制之举,臣附议。” 紧接着勋戚这边,丰国公李贤也出言道:“陛下,臣相信宁阳侯等人定是清白,请陛下彻查,还他们一个清白。” 接着,文臣这边的其他几个七卿大臣,也对视一眼,纷纷出言道:“臣等附议。” 于是,朱祁钰点了点头,开口道。 “既然如此,锦衣卫?” 卢忠上前单膝跪地,道:“臣在!” “将宁阳侯陈懋,成安侯郭晟,鸿胪寺卿杨善,驸马都尉焦敬,大理寺卿薛瑄押入诏狱待审。” “遵旨!” 于是,卢忠后退两步,带着数名锦衣卫,将陈懋等人带出了大殿,又遣人去驸马都尉焦敬府邸拿人。 陈懋等人被带走了,殿中便显得略有些空。 朱祁钰继续开口:“此案关系重大,本该三司会审,但是大理寺卿涉案其中,都察院也有牵连,不宜参与审讯,便交由……” 类似这种大案,一般来说都要由三司来会审,才足够具有权威性。 但是也不是没有例外,譬如说当年震动朝野的“蓝玉案”,太祖皇帝就直接交给了锦衣卫来审理。 然而作为朝臣的角度,对于这种事情,却是并不认可的。 因此,听到天子这个话头,不少大臣心中生出不妙的感觉。 陈镒立刻上前,道:“陛下,此案既然大理寺和都察院皆不宜参与,按例当交由刑部主审。” 其他的大臣也跟着上前附和。 天子沉吟片刻,转向一旁的刑部尚书金濂,道:“金尚书,此案若交予刑部,你可愿接审?” 这话问的,金尚书有些无言以对。 这么多大臣眼巴巴的看着,他还有其他的答案可说吗? 俯身一拜,金濂开口道:“陛下放心,臣定当尽心竭力,不负陛下所托,明正冤案,审慎仔细。” 天子点了点头,正要开口,一旁的宗室队列当中,却又有人出言抗议。 “陛下,此案涉及广通王和阳宗王二人,按例,不宜由刑部主持审讯,即便他二人已被废为庶人,也依旧当由宗人府审讯。” 陈镒皱了皱眉,道:“话虽如此,但是如今宁阳侯涉案其中,宗人府岂可参与审理?”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宗室当中,周王再次出列,开口道。 “陛下,宁阳侯如今虽只是嫌疑,并未真正被削去爵位,但是他审案失当,令镇南王蒙受不白之冤,却是事实,因此,臣以为,无论他是否有和广通王等人提前勾连,都不宜继续执掌宗人府事。” “太祖皇帝设宗人府,多年以来,宗人令朝廷皆未选授,而由勋戚代掌。” “但此案便可看出,勋戚对待宗室,审讯之时往往从快从重,难有公正,因此,臣请陛下罢去宁阳侯宗人府掌事的差遣,自宗室之中,另择贤者任宗人令。” 谁也没有想到,宗室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发难。 而且,明显是早有准备。 周王话音落下,襄王,伊王,秦王等众多宗室,纷纷出言支持。 更有甚者,还将宗学的事情搬了出来。 “陛下,宗学既设,自当有宗室中长且贤者于京中掌管宗人府,严加管教,如此方能不负陛下所托,令宗室子弟个个成才,我等也好放心令子弟入京进学。” 别的还好说,一提宗学的事情,原本还有意要阻拦一下的朝臣,纷纷有些犹豫。 他们不怕宗室,但是害怕天子。 宗学的事情,是天子一直在力主推动的事情。 如今这帮宗室算是让了一步,愿意将自家子弟送过来,但是要拿回宗人府,保证各家子弟在京城当中不受欺负,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如果反对的话,说不准这帮宗室真的敢在宗学上使绊子,到时候天子怪罪下来,自己这些人,恐怕也难有好果子吃。 至于真正核心的大臣们,斟酌过后,也没有开口。 宗人府本就是勋戚把控,若是换成宗室,也未尝不可,反正如今的宗室,不比早年间的影响力,谋反的实力和可能性都很小。 当然,防备还是要有的,相互对视了一眼,礼部的胡老尚书上前,道。 “陛下,宗人令之职不可轻授,非宗室之中贤且长者不可任,请陛下三思。” 这话看似是在劝谏,但是实际上也算是变相的答应了。 因此,天子沉吟片刻,便点了点头,道。 “既然如此,如今宗室之中,辈分最高者,便是岷王叔祖,不知叔祖可有意,留在京中任宗人令?” 老岷王倒是没怎么犹豫,上前道:“陛下信重臣,不敢推辞,必鞠躬尽瘁,为国效力,然臣已老迈,恐力不从心,故臣斗胆请陛下,另择一人任左宗正,辅佐臣共同掌事。” 话音落下,底下的大臣脸色有点不大好看。 这些宗室,未免有点得寸进尺了……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三章:薛寺卿的存在感 , 宗人府本为太祖皇帝所设,掌皇家九族族谱,玉牒,请封,婚嫁,谥葬,刑名,举贤等一应宗室事务。 依常例,宗人府长官为宗人令,下设左,右宗正各一,左,右宗人各一,以亲王领之,品秩视同正一品。 但是事实上,自从太宗靖难之后,宗人府就形同虚设了。 太宗皇帝命勋戚大臣代掌宗人府事,宗人府的官职,虽设但不授,其所执掌的各项事务,尽归礼部代行。 所以实质上,如今的宗人府虽然还在朝廷典制当中,但是已经仅仅只停留在纸面上。 没有衙门,没有官员,只有一个虚领掌事的勋戚而已。 要不是镇南王的案子牵涉的太大,寻常宗室的刑案,甚至都不用陈懋过问,礼部直接就派人调查了。 对于重授宗人令,朝臣们其实是没有太大的意见的。 反正,宗人府的一应事务都已经尽归了礼部,如今已经和礼部原本的执掌分割不开了。 就算是换一个宗室过来,也插不上手,大致也就是和宁阳侯一样虚领,只有涉及重大事务的时候,才需要宗人令来出面主持。 但是,让老大人们警惕的是,除了宗人令之外,这帮宗室竟然又提出要再授左宗正。 这摆明了,就是要重新恢复宗人府的实际执掌,从礼部手里夺权啊! 这件事情和礼部的切身利益相关,因此,众位老大人都不约而同的望向胡濙,等着他老人家出来挑头。 胡老大人当然也不会怂,没怎么犹豫就站了出来,开口道。 “陛下,宗室亲王奉藩建国,卫戍藩篱,乃国之大事,若数位宗室皆离封地,恐地方有动荡之嫌。” “况自太宗之后,宗人府设衙而不备官,已成常例,纵有勋戚大臣掌事,亦为虚领,” “纵使重授宗人令,除宗室刑案之外,亦无太多繁杂庶务需要处置,大可不必忧心宗人令太过辛劳。” 有了领头的,自然立刻便有跟上的。 天官王文也道:“陛下,多年以来,宗人府大多事务,与礼部执掌多有重合,若过多增加官员人手,恐有冗官之嫌。” “且宗室请封,请婚,请谥,请葬等事宜,已有规程,若重设宗人府,一则重叠,二则繁复,臣以为并无必要。” 再往下,户部的沈翼也站了出来,他倒是干脆利落,开口道:“陛下,如今国库空虚,理应开源节流,当裁撤无用官员及衙门,不宜再增开衙门,请陛下三思。” 接连几个重臣站出来反对,天子似乎也有些无奈。 沉吟片刻,天子转向宗室们,开口问道。 “诸位亲王,群臣皆以为并无必要另授宗正,诸位以为如何?” 岷王没有说话,倒是周王开口道。 “陛下,以往之时,的确没有太过庶务需要宗人府处置,但是如今陛下欲开宗学,教授宗室子弟,必有众多事务需要处理,故而臣以为,还是需要有一得力宗室,协助宗人令的。” 另外也有其他的诸王也开口道。 “陛下,周王所言甚是,岷王叔年事已高,虽足以胜任宗人令,但却不宜操劳过度。” 眼瞧着宗室和朝臣又出现了分歧,天子似乎有些头疼,片刻之后,方开口问道。 “既然如此,诸王可有合适人选?” 闻听此言,周王和其他的亲王皆是面露喜色,赶紧道。 “陛下,宣宗兄弟襄王,年富力强,素有才名,可堪重任,陛下若以襄王佐岷王掌宗人府,宗学必定蒸蒸日上。” 底下老大人们的脸色一黑。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说,要是不答应的话,宗学就没办法蒸蒸日上了呗? 果不其然,天子听了之后,也有些不悦,但是思忖了片刻,却还是道。 “既然如此,那就从周王叔祖所言,命岷王为宗人令,掌宗人府事,襄王为左宗正,同礼部,翰林院,协理宗学之事。” 宗室们这下才算是放下心来,岷王和襄王各自出列,领旨谢恩。 不过,感觉敏锐的朝臣,却听出了些弦外之音。 看来,天子到底还是对宗室如此揽权有些不满。 要知道,刚刚天子说的是“协理”而非“主理”。 一字之差,便有主次之分。 如此说来,宗学之事,天子是不打算全交给宗人府了,若是再争取一下,由礼部来主管,似乎也并非不可能。 想明白了这一节,原本还想要出言抗辩的朝臣,也都偃旗息鼓了。 区区一个宗正而已,授了便授了。 如今这么多宗室皆在京城,和他们相斗是不智之举。 只要天子心中有意,那么等他们离了京城,老大人们有的是法子架空这个左宗正。 不过虽然如此,但是该上的眼药还是要上的。 当下,便有大臣出列,开口道。 “陛下,岷王爷德高望重,出任宗人令自无不妥,但是如此一来,广通王一案,便不能由宗人府审讯,需得另行诏命其他衙门主理。” 然而话还没说完,一旁的周王又笑眯眯的接口道。 “不错,陛下,既然岷王叔出任宗人令,那么宗人府便不宜继续参与审讯广通王,不过涉及宗室,交由刑部主理亦有不妥,因此,臣以为,可以交由锦衣卫主审,最为妥当。” 底下的大臣被噎住了话头。 他们本来是想说,让刑部来主理的,结果一下子被堵死了。 好巧不巧的是,天子似乎也有些心动,沉吟片刻后,方道。 “既然如此,那广通王和阳宗王的审讯,就交由锦衣卫来做,拿到口供之后,再交给刑部,作为审讯宁阳侯等人的证供。” 然而这正是很多朝臣不愿意看到的,有了洪武年间的殷鉴,老大人们对于锦衣卫的防备很深。 陈镒立刻就开口道:“陛下,锦衣卫向来不对外公开,如此大案,恐难服众,何况……” “够了!” 话没说完,就被御座上的天子打断。 众臣抬眸看去,只见天子的脸色隐约有些不悦,开口道。 “这桩案子,折腾了这么久,都察院,大理寺,刑部,挨个都参与过,审成了个什么样子?” “锦衣卫乃是太祖所设,侦缉捕盗,审讯重案,本就是职责,如何便参与不得?” 见天子发了火,底下诸臣和宗室顿时蔫了,齐齐跪倒在地,开口道。 “陛下息怒,臣等有罪。” 叹了口气,天子烦躁的摆了摆手,道。 “广通王等人锦衣卫来审,宁阳侯等人刑部来审,就这么定了!” “至于薛瑄……” 天子的口气有些复杂,目光落在依旧跪伏于地的薛老夫子身上,神色犹豫。 按理来说,作为举告,薛瑄也应该被押入诏狱。 但是锦衣卫向来忠实执行天子的命令,天子只说押宁阳侯四个,锦衣卫就只管他们四人,将薛瑄留在了殿中。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薛瑄的供词,早已经被记下来了。 刑部要做的,就是和广通王等人的证词核对,看是否属实,以此来判定宁阳侯等人的罪状而已。 无论他说的是真是假,他自己都是罪责难逃的。 就在朱祁钰有些踌躇自己该如何处置薛瑄的时候,他自己却开口了。 “臣自知罪责深重,甘愿接受朝廷一切惩处,但臣仍有一言,需谏陛下!”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四章 :落幕 迎着众人的目光,薛瑄伸手摘下了自己的官帽,端端正正的放在身前,叩首道。 “陛下,镇南王一案,虽有人欲借此事离间天家,但归根结底,是朝野上下心中存有疑虑。” “太上皇一日不归,天家名分一日不定,朝野上下一日不安,宵小之辈一日不死其心。” “臣谏陛下迎回上皇,乃是为我社稷所图,亦是为陛下所谋,若太上皇于迤北倘有万一,则大明与瓦剌必为私仇,倾国之力一战,必动摇社稷。” “上皇在迤北,陛下在京师,则时日若久,万民必议论陛下德行,唯有上皇南归,名分各定,天下万民方安,社稷则固,臣自知有罪,惟有此言,请陛下思虑。” 说罢,薛瑄深深叩首于地。 大殿之中一片安静,谁也没有想到,绕来绕去,这老夫子又绕回了这件事情。 迎回太上皇这件事,实在是太过敏感,尤其是刚刚发生了镇南王一案,老大人们面面相觑,皆是不约而同的没有说话。 就连力主此事的萧维祯和罗通,踌躇了片刻,也没有出言附和薛瑄。 局面发展到这个地步,没有镇南王的案子,便失去了逼迫天子即刻迎回太上皇的舆论。 此刻出言,实非最好的时机。 然而让他们意外的是,天子这一次,却没有向以往一样保持沉默,而是沉吟片刻后,缓缓开口道。 “朝野上下期盼上皇归来之心,朕何不知?朕与太上皇乃兄弟至亲,岂会不欲上皇归来?” “实则是此事干系重大,若遣使前去,则必得有把握能够迎回,方敢遣使,否则贸然遣派使团,恐有反效,更置上皇于险境。” “朕自然期盼上皇能够早日南归,我兄弟可以团聚,但是这满朝上下,谁人能有把握,真的能说服也先,迎上皇南归吗?” 关于这件事情,朱祁钰自然是有自己的考量。 迎回太上皇是必须要做的。 就像薛瑄所说的那样,太上皇长期留在迤北,是一个极大的不稳定因素。 一旦他死在瓦剌,那么大明势必要和瓦剌重启战端,而且必然是不死不休的那种。 但是平心而论,如今的大明若想要彻底剿灭瓦剌,难度实在太大。 到时候,明知这一仗收不到效果,却不得不打,劳民伤财,并非良策。 这是于国的影响,对于朝廷来说。 太上皇一天没有回来,名分就始终不定。 朱祁钰如今虽然是登了基,成了皇帝,甚至布告了天下,但是他始终没有受到前一任皇帝的认可。 虽然登基诏书当中布告天下,说有瓦剌使者带来口诏,但是,这始终对于新皇的地位,是不那么有支持力的。 所以需要太上皇归来,彻底奠定新皇的正统性,这对朝廷来说,非常重要。 这也是朝中众多大臣,包括于谦在内,一直希望能够迎回太上皇的原因。 应该说,这是天子第一次在群臣面前,正面的在迎回太上皇之事上表明态度。 于是,原本安静的朝臣当中,立刻便出现了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武臣序列当中,张軏的神色一阵变化,显然内心颇不平静。 他没想到,苦心谋划了这么久的镇南王一案没有收到效果,但是到了最后,却峰回路转出现了转机。 应该说,迎回太上皇一事,对于天子来说,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搁置不提。 只要提起来,就不会有其他的答案。 显然,随着镇南王一案的落幕,已经没有充足的理由,让天子现在立刻遣使去瓦剌了。 但是薛瑄的一言,又让这件事情翻了上来。 而最让张軏意外的是,天子没有像以前一样冷处理的敷衍过去,而是正面给予了回应。 他意识到,这是个机会! 同时,也可能是个陷阱! 要不要出手? 张軏有些犹豫不定。 如今宁阳侯陈懋,成安侯郭晟,驸马都尉焦敬等人都被押入了诏狱,驸马都尉薛恒没有资格上殿。 定西侯府,抚宁伯府等几家,和他们结交的都是家中叔伯辈的,真正有资格上殿的有爵位的年轻人,反而说不上话。 也就是说,如今的殿上,知道此事全部内情的核心的几个人,就只剩下了他和张輗两个人。 如果要出手的话,就只能他们亲自上阵了。 可是,天子主动提起此事,绝不是无的放矢,很可能就是一次陷阱。 到底该怎么办? 短暂的犹豫过后,张軏便有了决断。 哪怕是陷阱,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张軏心中有数,既然广通王等人的审讯权落到了锦衣卫的手里。 那么宁阳侯等人的罪名,是绝逃不过了。 锦衣卫的手段,他还是知道的。 如此一来,他们能够在朝中说得上话的人,就更少了。 何况这一次镇南王之事,天子明显已经有了防备,之后想要再在朝中掀起舆论,恐怕就难了。 哪怕是为了自保,他也得将迎回太上皇的功劳,牢牢抓在手里,这样就算天子要动他,也要考虑一些朝野上下的物议。 于是张軏深吸一口气,上前开口道。 “陛下圣德昭然,天家兄友弟恭,臣等敬服,陛下既有迎回上皇之意,臣等自当为君分忧,臣举荐一人,可往瓦剌,迎回上皇。” 见张軏终于忍不住蹦了出来,朱祁钰藏在冕旒后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精光,平淡的问道。 “何人?” 张軏开口道:“太常寺卿许彬,曾提督四夷馆,熟知边情,定可马到功成,顺利迎回太上皇。” 其实,在张軏的心中,最合适的人选应该是杨善。 毕竟,杨善身在鸿胪寺多年,之前瓦剌数次入贡,都是他负责接待,熟知瓦剌人的习性。 而且口才绝佳,也有胆魄,更难能可贵的是,杨善对于迎回太上皇的信念十分坚定。 相较之下,许彬就差了一些,虽然也接待过一些瓦剌使臣,但是胆魄不如杨善。 不过,事到如今,杨善身陷囹圄,也只能由许彬顶上了。 毕竟,错过了这次机会,再想要在朝中名正言顺的提起此事,只怕就不容易了。 朱祁钰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目光放在底下大臣的身上,扫了一圈,淡淡的问道。 “张軏举荐太常寺卿许彬出使瓦剌,迎回上皇,诸卿何意?” 老大人们面面相觑,一时之间,拿不准天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就连王文和俞士悦两个人,也有些踌躇。 这个时候,右副都御使萧维祯忽然出列,道。 “陛下,臣以为,迎回上皇之事,不可继续耽搁,臣愿与许寺卿同往瓦剌,迎回上皇。” 见此情况,许彬也明白了张軏的意思,狠了狠心,同样出列道。 “陛下,臣亦愿往,太上皇身在迤北,则我大明难安,臣愿立军令状,此去瓦剌,若不能迎回上皇,誓死不归京师。” 在场众臣依旧沉默,没有人出言反对,也没有人出言附和。 在这般诡异的氛围当中,天子的脸上忽然浮起一丝笑意,淡淡的道。 “既然几位卿家,皆有为国尽忠之心,朕岂能不准?” “传旨,擢太常寺卿许彬为都察院右都御史,掌鸿胪寺事,以许彬为正使,右副都御史萧维祯,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张軏为副使,同往瓦剌,迎回太上皇。” 纶音降下,在场的众臣都愣在了原地。 谁也没有想到,天子竟然真的同意了此事。 就连张軏也有些措手不及,他本以为,天子怎么着都要再为难他们一番。 不过也只是片刻,许彬最先反应过来,紧接着,萧维祯和张軏两人,也醒悟过来,三人联袂上前,开口道。 “臣等领旨。” 天子目光落下,脸上浮起一丝笑容,开口道。 “此去瓦剌,一路艰险,朕不要尔等的军令状,只要尔等能缓和大明和瓦剌的关系,顺利将太上皇带回,便是大功一件,朕会命礼部,鸿胪寺等各个衙门,竭力配合,朕亦会手书一封送给也先,你们,不要让朕失望!” 于是许彬等人再度叩首,道。 “陛下圣明,臣等定不负所托,誓死迎回太上皇。” 在场诸臣及宗室,亦齐齐拜伏,道。 “陛下英明。” 不过,在一众大臣的行礼之中,丰国公李贤却忽然抬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但是他这么一抬头,刚好看到天子对他微微摇了摇头,于是李老公爷顿时咽下了嘴边的话。 紧接着,御阶上传来声音。 “退朝!” 群臣再度行礼,一众内侍簇拥着天子离去,这场漫长的早朝,也终于落下了帷幕。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五章:天官入宫 这场朝会折腾了到现在,已经快要日上三竿了。 老大人们三三两两的结伴从奉天殿离开,朱祁钰也回了乾清宫。 刚用过午膳,外头便有内侍进来通传。 “皇爷,天官大人求见。” 朱祁钰挑了挑眉,脸上勾起一抹笑意,王文这个急脾气,果然是坐不住的。 “宣!” 不多时,成敬便引着王文进来了。 “老臣见过陛下。” “坐吧。” 朱祁钰摆了摆手,神色间倒是颇为轻松。 乾清宫是天子寝殿,正常情况下,并不怎么在此召见大臣。 但是朱祁钰登基之后,却习惯于在乾清宫中处理朝政,所以有些时候召见大臣,也在乾清宫。 当然,作为天子居处,也不是谁都能够在乾清宫被召见的,这和官位无关,只和圣宠有关。 迄今为止,除了舒良,卢忠等近侍之臣外,外臣能够在乾清宫被召见的屈指可数。 这些人当中,也就包括王文。 王老大人来乾清宫次数不少,知道天子并不十分在意繁文缛节,也就没怎么推辞,径直坐了下来。 不过坐下之后,王文却有些踌躇,没有直接开口。 反倒是朱祁钰笑着瞥了他一眼,似是看透了他的为难,开口问道。 “先生此来,可是为太上皇一事?” 这场朝会可谓一波三折,出了太多的“意外”,但是最让王文想不通的,莫过于天子最后同意了遣使迎回太上皇的决定了。 虽然说事前天子没有刻意吩咐过,但是王文这些日子常伴君侧,对于天子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自然清楚。 正因于此,他在早朝上才会竭力反对,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 争论了这么许久,好不容易将镇南王的案子都保了下来,结果天子自己松口,把这件事情应承了下来。 沉吟片刻,王文开口道。 “陛下德行昭昭,思念长兄,臣能够理解,但是恕臣直言,如今并非太上皇归朝的最好时机。” “今日朝堂之上,宁阳侯,成安侯,张軏,萧维祯,薛瑄等人,明显是早有串联。” “他们欲要迎回太上皇,绝非为国家计,而是希望太上皇归来后,他们能够借此争权夺利,到时朝堂动荡,绝非善事!” 因着此处是乾清宫,没有外人,王文说话之间也少了几分顾及,并不遮遮掩掩。 朝堂之争,虽然有薛瑄这样恪守礼法原则的君子,但是更多的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已。 张軏等人,之所以执着于要将太上皇迎回。 是因为他们心里清楚,作为****经重用的亲信,无论他们怎么做,都不可能成为新天子最亲近的心腹。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天子提拔丰国公,扶持降将一脉的勋戚,已经将这一点暴露无遗。 他们不甘心放弃手中的权力,所以他们只能寄希望于太上皇。 倒不是说,他们希望太上皇回来,能够把新天子给拉下马,而是礼法摆在那。 太上皇毕竟是新天子的长兄,一旦归朝,天子如果要继续从他们手中夺权,太上皇便可插手介入。 何况新天子百年之后,皇位依旧会回归到太上皇一脉,这个时候主张迎立,是为以后做打算。 这一点,他们看得清,王文自然也看得清。 所以王文说,这个时候,并不是太上皇归朝的最好时机。 朱祁钰命人给王文上了杯茶,脸上依旧云淡风轻,却没有回答王文的话,而是反问道。 “那天官之意,何时才算是好的时机?” 这话可不好回答,王文两条花白的眉毛绞在了一起,片刻之后,方谨慎道。 “陛下,如今朝局尚不安定,此番朝会之上,虽然宁阳侯,成安侯等人已经被拿下,但是除了这些领头之人,各部,寺,院,监之中,俱有宵小之辈,欲借太上皇之势,动荡朝局。” “故臣之愚见,明岁会试之后,可徐图迎回太上皇。” 说到底,王文也不是固执到死的腐儒,他心里清楚,迎回太上皇是迟早的事情。 就像薛瑄所说的,太上皇长久待在迤北,一旦出个什么万一,那么大明和瓦剌就会结成死仇。 到时候无论是为了维护国家的尊严,还是顺应朝野上下的舆情,都必将重启战端。 大明这几年连年用兵,早已经不堪重负,着实不能再继续开战了。 尤其是更不可能,再主动掀起战争。 类似太宗之时,千里奔袭,大军深入蒙古腹地这种事情,更是想都不要想。 所以,太上皇是必须要接回来的。 但是,必须迎回和立刻迎回是两回事。 前些日子,俞士悦到他府上,说是受了于谦的嘱咐,跟他谈到有人想要趁着正旦闹乱子,图谋在现在迎回太上皇,王文便起了警惕。 为此,他和俞士悦推演了不少应对之策,才能在朝堂上和萧维祯等人分庭抗礼。 但是王文也没有想到的是,这帮人暗中牵连了这么多。 勋贵,外戚,文臣,都有人牵涉其中。 既然如此,那么太上皇就更不能在现在回来了。 这么一股庞大的力量,却不能完全忠于当今天子。 一旦太上皇归来,朝中局势必将进一步分裂,到时候两股势力相互对抗,朝堂之上将会变得无比复杂。 所以王文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天子会遣使前往瓦剌。 沉吟片刻,王文开口道。 “陛下,镇南王一案既然没有冤情,那么朝野上下纵然小有议论,也无关紧要,宁阳侯等人被下狱,也是因为他们咎由自取,陛下大可不必因此忧心。” “如今使团尚未开始准备,礼部,鸿胪寺,户部那边的人手,财物也都没有点用,若陛下允准,臣可去奔走一番。” 王文话说的委婉,但是意思却表达的明白。 虽然说天子金口玉言已经说出去了,遣使之事势在必行,但是不代表就没有办法了。 一个得到朝廷支持的使团,和一个处处被掣肘,使绊子的使团,能够取得的效果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只要天子答应,王文觉得,让他们白跑一趟不是什么难事。 听了王文的话,朱祁钰却有些失笑。 原来,在王文看来,他是顾及到早朝的情况传出去之后,外间对他这个天子有所议论,才主动下旨同意了派遣使团。 镇南王一案虽然没翻过来,但是力主要迎回太上皇的宁阳侯等人却被下了狱,虽然是有正当的理由。 但是若是有心人来做文章,却也是个麻烦事。 摇了摇头,朱祁钰否掉了王文的提议,开口道。 “不必,不仅不要阻拦,你还要嘱咐下头的人,给他们行方便,需要调用的书吏,随从,需要带上的棉衣,金银,只要他们要,全部都给,不必在这些小节上为难他们,没得折损自己的气度。” 看着王文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朱祁钰想了想,伸手召成敬过来,吩咐了两句。 于是,成敬退下,不多时,重新回到殿中,不过这一次,他的手中多了不少红漆蜡封的军报。 朱祁钰命人将军报送到王文的面前,淡淡的道。 “这些这一个月来,大同军镇送来的密报,先生不妨看看,或许会有收获。”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六章:结局早已注定 军报? 王文将信将疑的拿起眼前的一封封军报,挨个看了起来。 从蜡封的方式可以看得出来,这些军报都是直送兵部,并没有对外公开的绝密军报。 无一例外,全都是从大同附近的关隘而来。 王文并不是完全不知兵的文臣,他早年间也曾以佥都御史的身份提督军务,更曾经参与过紫荆关之战,对于边境的局势,也有很深的了解。 这些军报,所报的事情都不算大,无非是些小股虏贼扰边的情况。 但是王文一封封的看,却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最近一段时间,虏贼劫掠边民的频率在逐渐变高。 而且更重要的是,不少军报当中都不约而同提到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这些越过边境的小股虏贼,并不像往年一样,是各部族的普通青壮年。 他们装备齐全,比普通的牧民青壮年,战力要高上一大截。 虽然每次人数都不多,但是却着实给边军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看着这些军报,王文的眉头不由自主的皱成了川字。 直到,他看到了最后一封军报,来自于大同镇守总兵官定襄伯郭登,上面清楚的写着。 “……近来大同城内捕获虏贼谍人十数人,据我军夜不收来报,瓦剌老营似有异动,各部族调兵频繁,恐也先贼心不死,再图大同,请增派精兵三千,军马五千匹……” 这下王文算是坐不住了,抬头望着天子,开口道。 “陛下,难不成也先竟敢再举大军入侵边境?” 朱祁钰摆了摆手,示意成敬重新将军报收回放好,才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开口道。 “郭登只是猜测,所以请求朝廷增兵,以备不时之需,不过,依朕看来,十有八九,边境不会安宁。” 说着,朱祁钰轻轻叹了口气,神色有些复杂,继续道。 “朕知道,朝中大臣私下里都在议论,说朕不愿迎上皇南归,贪恋权位,但是他们又岂能知道,这件事情,哪是朕说了能算的?” “也先本性枭雄,逢此大败,必不甘心,何况紫荆关一败,瓦剌元气大伤,想要尽快恢复过来,需要大量的物资。” “先前大战,也先心里清楚,我大明虽愿迎回上皇,但却不会接受他毫无休止的索取,因此,劫掠是他唯一的选择。” “有上皇在手,我大明便心有忌惮,不会和瓦剌有大规模的战事,但是为了尽快恢复,也先必定会再起大军,劫掠边境。” 听到这个结论,王文总算是稍稍放下心来。 毕竟,如今的大明,可真的是再也折腾不起一场大战了。 略一沉吟,王文道。 “既然如此,朝廷当下令,命边防官军严加镇守,加强巡逻,若遇贼虏,当场斩杀,若遇大军,则及时求救,谨防贼虏大举来袭,大举劫掠我军民百姓。” 这本就是寻常的措施,王文没怎么多想,就说了出来。 但是,话说完了之后,他却突然想起来,今天他过来的目的。 联想起军报的内容,王文忽然明白过来,开口问道。 “陛下的意思是,也先不会轻易放归太上皇?” 朱祁钰点了点头,淡淡的道。 “至少现在不会!” “也先此人,桀骜不驯,紫荆关一败涂地,他必然不会服气,何况他扣留了太上皇,但是除了最开始敲诈到了一些财帛金银外,便再无所获,他定然心有不甘。” “有此二者,这趟使团即便出使,也不会有什么收获的,何必多此一举,做这个恶人。” 这并不是朱祁钰在瞎猜,而是前世证明了的道理。 事实上,太上皇能不能南归,决定权从来不在朱祁钰的手里,而在也先的手里。 也先如果不愿意放人,大明派多少使团前去都没用。 但是反过来,也先如果愿意放人,派三五精兵,将太上皇送到大同城门口,守将也不可能不收。 但是朝中总有些人,看不清楚这件事情,非要瞎折腾。 诚然,前世杨善的巧舌如簧,的确在迎回太上皇这件事情上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但是,更大的原因,则是也先在羁留了太上皇一年之后,最终发现继续羁留也拿不到任何的好处。 加上他屡逢大败,内外交困,没有实力也不敢彻底和大明交恶,所以才选择了放归。 可是如今,时候不到,也先面临的局面还远远不够恶劣。 现在的也先,虽然元气大伤,但是实力尚存,他只会选择继续劫掠边境,然后利用手里的太上皇敲诈勒索。 至于真正的和谈放归,他恐怕是不会考虑的。 这一点,刚刚摆在王文面前的军报就是实证! 如此频繁的调动军队,只能说明,也先贼心不死,还想要扰边报仇。 因此,许彬他们这趟过去,大概率也就是白送一些金银财帛过去而已。 王文也想通了这一节,道。 “陛下圣明,是老臣考虑不周了。” 说完,王文端起杯子,想要抿一口茶,但是眼角余光,却瞥见了摆在天子手边的军报。 他忽然便想起,这军报按照惯例,应该是先送到兵部,然后转呈天子。 这么说来…… “陛下,提到兵部,于尚书如今还被禁足府中,现下边境又起事端,兵部那边,仅凭两个侍郎,怕是照顾不过来,老臣便厚颜替于尚书求个情,陛下可否提前解了他的禁足?” 朱祁钰眉头一挑,若有所思的瞥了王文一样。 王文和于谦,两个人可没什么太好的交情,不管是前世还是如今,这两个人脾气可都不相投。 他这哪是为于谦求情,分明是拐着弯的在试探自己的用意。 片刻之后,朱祁钰轻轻摇了摇头,淡淡的道。 “边境不会有什么大事,也先如今元气大伤,草原部族也尚未熬过冬季,他即便要用兵,也得等上一两个月,就算是真的大举进攻,大同有郭登,宣府有杨洪,他也翻不起什么大风大浪。” “何况,也先虽然是草原蛮族,但是他要动兵,总得找个由头,不会立刻打起来,朕已经命俞纲调军马精兵支援大同,于谦的禁足就只剩下半个月了,还是好好的待在府里吧。” 王文长长的舒了口气,心中却是一惊,望着天子的目光,越发的变得敬畏起来。 那天俞士悦到他府上,自然是将除夕日在御前发生的一切都对他说了。 当时,王文便觉得,天子不会无缘无故的发这么大的脾气。 他将于谦禁足府中,定是怕于谦这个愣头青出来搅局。 不过那个时候,王文只觉得,天子是不想让于谦掺和迎回太上皇的事情。 但是如今看来,只怕没有这么简单。 天子如此言之凿凿的说,也先会再起边衅,说明他对边境局势早有预判。 而这些军报,也恰恰证实了天子的判断。 那么不妨做个假设。 如果于谦没有被禁足的话,那么这些军报,必然是都要经过于谦之手的。 虽然和于谦有些不大对付,但是王文不得不承认,于谦在军事一道,眼光还是颇为独到的。 这些军报到了他的手中,他很容易便能推断出,也先依旧狼子野心,并没有送还上皇的诚意。 既然如此,他必然会竭力阻止使团前往瓦剌。 所谓一通百通,想明白了这一节,王文仿佛是豁然开朗,很多事情都明白了过来。 譬如最重要的,天子为什么明知道是无用功,还要遣派使团前去呢? 王文想了想这次出使的名单。 刚刚被提拔起来的右都御史许彬,右副都御史萧维祯,还有都督同知张軏。 都是坚定的上皇一派。 随着杨善和宁阳侯等人被下狱,朝堂上能够确定的,十分坚持立刻迎回上皇的,三品以上的官员,也就剩他们几个了。 朝廷不可能因为他们没有完成使命,就苛责于他们,即便是许彬提前立了所谓的军令状也是一样。 要知道,自从上皇北狩,朝廷也派了好几拨的使臣过去了,皆是无功而返。 不可能单单因为许彬他们没有成功将太上皇带回,就对他们过多处罚。 但是,如果说,在他们出使之后不久,也先就再起兵戈,大举犯边呢? 使团过去,纵然不能带回太上皇,也至少要保持和瓦剌的关系不能继续恶化。 不能成功带回太上皇,并不是什么大罪。 但是擅自挑起两国战端,可就大不一样了……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七章:王文的用处 乾清宫中。 王文敬畏的望着天子,不由得对张軏等人升起一丝怜悯。 这些军报都是绝密,理论上来说,除了天子之外,能够知道的只有于谦这个兵部尚书。 寻常时候,于谦会酌情请示天子,将军报拿到朝堂上来讨论,共同制定边略。 但是如今,于谦被禁足了! 换而言之,在天子不主动将军报拿出来的情况下,朝堂上没有人能够判断出边境下一步的局势发展。 因为没有足够的信息,所以张軏等人,就算对这次出使有所疑虑,也最多觉得,可能会白跑一趟做无用功。 毕竟,在紫荆关大战之后,朝廷上下都理所当然的以为,也先没那个胆子敢再犯大明。 他们绝不会想到,在大败之后,也先竟敢再起兵戈。 自然,也更不可能想到,这次出使,说不定连他们自己都要搭进去。 唯一一个有可能猜到内情,并且能提前阻止这件事情的,却早早的就被天子禁足在了府里,什么也做不了,连外人都见不得。 当然,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那就是,怎么保证也先在见到使团之后,不会放弃或者延迟自己犯边的筹划,转而选择继续勒索财帛…… 不过,看着天子胸有成竹的脸色,王文并没有继续问下去。 因为他隐约想起来,似乎,脱脱不花派遣的使团,再过不久,似乎也要进京了。 没记错的话,前段时间沈翼到他府上拜访的时候,好像旁敲侧击了几句,关于重新开放互市的事情…… 就在王文陷入沉思的时候,朱祁钰却已经继续开口,道。 “使团一事,先生不必担心,朕自有考量,不过先生方才既然说明岁会试之后方是时机,想来心中也有所思虑了吧?” 王文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最大的好处就是,知道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 他心里清楚,凭他的资历,哪怕是有辽东之功,直接进位为吏部尚书,实际上是有些勉强的,是天子将他花了心思,将他扶了上来。 年前他接任之前,前任天官王直带着他在吏部晃荡了不少日子,可不是白白在做样子。 老天官虽然要致仕了,但是威望仍在。 他的这番举动,帮王文平息了不少质疑的声音。 王文自己心里清楚,他和老天官素来没有太深的交情,老天官之所以这么做,必然是受了天子的授意。 天子如此费尽心思,将他扶上吏部尚书的位置,可不是来吃干饭的。 因此,王文在接掌吏部之后,力图用最快的时间,将吏部掌控起来。 同时,他也一直在思索,天子到底要用他来做什么。 直到经历了这场早朝,他才算是豁然开朗。 闻听天子垂问,王文正襟危坐,开口道。 “陛下明鉴,今岁乃是京察之年,自土木之役后,朝廷缺额严重,临时提拔了一批官员,其中良莠不齐,多有不谨之辈,尤其以科道风宪最为严重。” “臣已与吏部诸侍郎,堂官拟定了京察章程,预计月余之内,便可开始实行。” 朱祁钰满意的点了点头,王文果然是做了一番功课的,不枉负他这么费尽心思,让王文来做这个百官之首。 略一沉吟,朱祁钰开口问道。 “京察大计,乃是吏部重典,亦是国之大事,你身为吏部天官,此次京察,可有何想法?” 听到这句问话,王文便知自己没有猜错,天子让他来当这个吏部尚书,为的就是京察。 拱了拱手,王文回道。 “回陛下,此次京察,预计将持续近三月,以从严整饬为主,京中各部,院,寺,监四品以下官员,含御史及给事中,皆在考核范围之内,老病,不谨,贪酷,浮躁者,俱行黜落转调。” “此次京察之后,各朝廷命官铨选,严格按照吏部铨选规则流转,原则上不再破格任用,有空缺者,待明岁春闱之后,酌情任用。” 朱祁钰的眸光闪了闪,便明白了王文的意思。 不得不说,他对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正。 他这个吏部尚书,就是一柄刀! 天子手中,清除异己的利刃。 当然,说得好听一点,叫整饬吏治,安定朝堂,罢黜宵小之辈。 镇南王一案,朱祁钰算是将支持太上皇的,在朝堂上能够说得上话的重臣,拔了个七七八八。 但是除了这些人,部院寺监,科道风宪,七品到四品的官员当中,还有很多都是太上皇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 朝堂之上的关系盘根错节,拿下了杨善等人,但是他们背后庞大的关系网还在。 无凭无据的,朱祁钰也不好大举清洗这些人。 而且,就像王文所说的,土木之役后,朝堂上出现了大片的空缺名额。 为了维持各个衙门的正常运转,朝廷破格提拔了很多官员,鱼龙混杂。 其中有不少,都是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趁机塞进来的。 这种情况,尤其以科道风宪最为严重。 这次大战,都察院的这帮御史几乎成了消耗品,先是土木之役折损了一大批。 其后,和瓦剌的大战当中,又守城战死了不少人。 因此,都察院一直都在不停的换人。 按照原本的规矩,都察院的御史,至少都得是二甲以上的进士出身。 但是如今的科道风宪当中,监生,县丞,甚至是杂流出身的比比皆是。 这些人都是怎么进来的,朱祁钰不用想也知道。 所以,京察是个好机会! 所谓京察,本就是对京畿地区所有四品以下的官员,进行的一次大规模全面考核。 在京察的过程当中,大规模的升迁,降等,黜落,都是极为平常的事情。 这也正是朱祁钰的目的。 通过京察,肃清掉中低阶官员当中,英国公府以及杨善等人的嫡系,彻底的将这帮心怀不轨的人给掐死在摇篮里。 尤其是科道风宪,必须要紧紧握住。 明年他登基之后的首次会试! 到时候,会有一大批新鲜血液涌入朝堂,他们的到来,正好填补掉因为京察而被罢黜的官员。 当然,这并不容易。 轻轻叹了口气,朱祁钰开口道。 “历来京察,吏部便会成为朝野瞩目之地,整饬吏治,尤其是要从严,必会招致众多朝臣的不满,尤其是都察院那边,先生可有准备?” 王文起身拜倒在地,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开口道。 “陛下放心,臣受陛下隆恩,定当尽心竭力,不负重托。”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八章:去听听吧 , 历来,京察和大计,都是最能彰显吏部权力的时候,但是同时,最为考验一个吏部尚书威望和实力的时候。 作为朝廷数年一次的大规模考核,必定会在朝堂之上引起轩然大波。 而几乎每次京察和大计,主角除了吏部之外,还有另一个衙门,就是都察院! 吏部虽掌铨选之权,但是如此大规模的升迁转调,不可能真的全由吏部一言而决。 所以实际上,京察是由吏部和都察院共同主持的,吏部为主,都察院为辅。 不同于三司会审当中,都察院仅仅起到监察作用。 在京察当中,都察院是真正参与到对于官员的考核当中的。 京察的程序,是由吏部考功司的郎官进行初考,在都察院的监督之下,给出初步结论。 初考的结论分为三种,称职,平常,不称职,每种结论中,又分为上,中,下三等。 得出初考结论后,会呈交给都察院,进行次考。 次考的过程当中,都察院的官员如果认为初考结论不准,定级不当,有权推翻初考结论,打回吏部重新进行初考。 两次初考皆有疑者,由吏部尚书会同左都御史共同考定。 如果次考无误顺利通过,则被评为正常者,呈递到吏部文选司,进入正常的铨选流程,视其上,中,下三等评级,根据各地各衙门的缺额情况,在同品级内进行转调。 在初考,次考当中,皆被评为称职或不称职者,按例需进行品级的升降。 但是被评为这两个等级的官员,需要更进一步,由吏部尚书会同左都御史进行三考。 三考无误者,入文选司正常流转,按照等次升迁或者黜落。 在整个过程当中,都察院会派遣佥都御史,副都御使,都御史全程参与考评。 除此之外,在三考结束之后,都察院的御史有权对最终结果提出质疑,弹劾京察过程当中的不谨行为,以及考察对象被遗漏的错失,谓之“拾遗”。 这也是左都御史能够和吏部尚书,户部尚书并称为外朝三巨头的核心原因。 应该说,每一次京察,都是吏部和都察院之间的集体争斗。 而这一次,又和以往不同。 这次京察,王文将刀子对准了都察院,必然会让双方本来就暂时出于斗争地位的关系,进一步加剧恶化。 所以事实上,王文这个吏部尚书,并非和想象当中的那么轻松。 要知道,这种层次的斗争,即便是朱祁钰这个天子,也不好亲自下场,不然的话,会破坏正常的朝廷秩序。 毕竟,对于京察的过程进行监察和纠劾,是都察院的职分所在。 看着拜倒在地的王文,朱祁钰沉吟片刻,道。 “除了都察院之外,内阁你也要小心。” “内阁?” 王文略略有些疑惑,看着天子的目光有些不解。 如今的内阁,虽然已经人员齐备,但是平常的朝会上,却并不算是高调。 京察本身就是吏部和都察院的事情,内阁能够插得上什么手? 朱祁钰摇了摇头,沉吟道。 “内阁这段时间,的确低调,但是王翱并不简单,内阁立足一稳,下一步必然是和六部争权。” “这次京察,不出意外的话,就是内阁向朝臣展示自己实力的机会。” 没有人会嫌自己手里的权力更大,朝局之争,本就是如此。 内阁和其他的衙门不同,无论是六部还是各寺院监,都有各自的执掌,这是一种实打实的执政权。 但是内阁所拥有的票拟权,却是对上不对下的一种建议权。 换句话说,内阁实质上对于任何一个衙门都没有控制力,因为它无法对任何一个衙门发号施令。 因此,想要扩大内阁的影响力,就只有靠侵夺六部的事权来完成。 吏部的骨头其实并不好啃,如果这次京察是王直来主持,无论如何,内阁也不会打主意的。 但是换了王文,可就不一定了。 何况,站在王翱的角度,他的下一步,必然是朝着吏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或者户部尚书的位子上努力。 然而到了他们这种程度,某一件事情,往往是不足以动摇地位的。 只有不断的打击对手的威望,才会在未来的某一刻,有机会能够成功上位。 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王翱是绝不会错过的。 王文缓缓点了点头,道:“谢陛下提醒,臣明白了。”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是从王文的神色当中,便明显能够看出,他并没有将内阁当中和都察院同等的对手来对待。 见此情况,朱祁钰有些头疼。 他是见过内阁后期的滔天权势的,所以从一开始,就把内阁放在一个极重的份量上对待。 但是对于王文来说,内阁到现在为止,也不过是一个内廷外朝之间居中调和的部门。 内阁掌握的票拟之权,虽然能够一定程度上的牵制六部,但是并没有办法对六部造成实质上的影响。 朝中的一干大事,还是通过早朝的形式,由天子和六部直接进行商讨决定的。 没有事权在手,内阁能够起到的作用的确有限,所以对于王文来说。 内阁远没有手握监察之权,能够直接插手京察的都察院威胁性来的大。 想了想,朱祁钰开口道。 “最近,王翱在内阁当中发起了阁议,先生可知此事?” 王文迟疑着点了点头。 这件事情不是什么秘密,原先内阁就那么两个人,忙都忙不过来,更不要提什么阁议。 但是如今,内阁人员基本齐备,也就具备了阁议的基础。 所谓阁议,实际上就是小型的廷议。 理论上来说,内阁的几个阁臣各有执掌,分工合作,一份奏疏只需要一个阁臣票拟之后,便会上呈天子。 但是在实际操作当中,很多事情并不单单属于一个衙门,而是涉及到众多衙门,还有一些朝务,干系重大,一个阁臣拿不定主意,需要找人商量。 于是在此基础之上,王翱这个内阁首辅,便定下了阁议之制。 每逢单个阁臣无法决断,或者涉及到多个部门的时候,分到票拟的阁臣,就会去找他这个首辅。 然后王翱就会把所有阁臣召集起来,进行一次小型的讨论,形成共同的意见之后,再上呈天子。 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各部在讨论政务的时候,也是这么做的,所以王文没明白,天子为何会突然提起此事。 见王文一脸迷惑,朱祁钰也不解释,只淡淡的道。 “朕没记错的话,明日内阁有一场阁议,是关于礼部选秀的事宜,先生可以过去听一听。” 口气虽然云淡风轻,但是王文却从中听到了一丝命令之意,虽有疑惑,但是他还是拱了拱手,道。 “臣遵旨。”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九章:阁议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三百一十九章:阁议翌日,是个大晴天。 如今天气渐渐暖和了起来,各个衙门的炉火差不多都息了,但是棉衣却还没脱下。 一大早,俞士悦到了内阁,外间的中书舍人便过来通报。 “阁老,再过一刻钟,首辅大人在西厢房开阁议,请您过去。” 这是前日便通知过的事情,俞士悦点了点头,略收拾了一下,便出门来到了西厢房。 还没进屋,他就瞧见江渊和张敏已经到了,见俞士悦进来,两人也是各自起身相迎。 如今的内阁里头,高谷和江渊走得近,俞士悦和张敏走得近,所以进了房中,俞士悦便理所当然的和张敏坐在了一块。 今天要商议的主体,是礼部所上的关于天子选秀的奏疏。 按理来说,这本没有什么可讨论的余地,正旦大朝上,天子的诏旨上头都写了明明白白的,底下操持着就完了。 但是,礼部的具体仪注递上来之后,该怎么票拟,内阁却产生了分歧。 按照天子在正旦大朝上定下的最新典制。 天子后宫八年一选,大婚选秀也即是首次选秀最为隆重,广布天下入选秀女,选皇后一,贵妃一,妃二,嫔四,才人数个,太子冠婚选秀亦同。 其后的选秀,规模则小一些,范围从各州府缩减到京畿,江南等地,入选的秀女,也仅止于嫔位,选嫔一,才人四。 内阁就是在这个地方,产生了分歧。 按礼部的意思,天子之前虽然已经大婚,但是当时选秀的仪程,是按照亲王规制来选。 因此,这次的选秀,应该参照首次选秀的规程,广选天下秀女,最终入选妃二,嫔四,才人五。 但是负责票拟的高谷,却认为不妥。 他觉得天下如今疲敝不堪,不宜再为选秀闹出太大动静,何况宫中已有皇后和贵妃。 如果参照首次选秀的规程,那么对于皇后和贵妃有不敬之嫌,且天子已有子嗣,后宫之事不必过于急迫。 因此,他主张正常按照二选,选嫔一,才人四即可,同时,选秀的范围仅止于京畿地区即可,不宜铺张。 但是这毕竟不是小事,礼部的奏疏是胡濙老大人亲自上的,所以,高次辅便去寻了首辅王翱,共同附奏。 结果王老大人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说开个阁议,大家商量商量,这才有了如今的这次阁议。 俞士悦刚坐下没多大会,门外又来了几个人。 他打眼一瞧,其中一人是次辅高谷,但是另外的两个人,却是他没想到的。 司礼监太监成敬,吏部天官王文。 成敬倒还好说,司礼监和内阁来往密切,他过来是常事,但是王文就是稀客了。 这位新任的天官老大人,向来可和内阁的关系并不算特别好。 至于原因则是因为,内阁不仅不常见到王文的人,连他老人家的奏疏都不怎么见。 这就要说到如今朝廷政务的流转过程了。 按照正常程序来说,奏疏要送到天子的面前,一共有三种方式。 最普遍也最正常的方式,就是先送通政司,然后通政司送内阁,内阁票拟后送到司礼监,司礼监呈送御前批红。 这是朝廷如今八成以上的政务处理方式,不过,主要集中于三品以下的低阶官员和地方上的日常事务。 三品以上的官员以及科道风宪,正常也是这么操作。 但是他们和低阶官员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们是有权参与早朝的。 因此,有些时候,出于某种原因,或许是不想提前暴露意图,或许是想要一鸣惊人,总之,这部分的官员,有时候也会直接在早朝上启奏。 这种方式的好处就是快,可以不经任何程序,直接送到御前,如果没有太大的争议,天子当场就能批红。 还有第三种,就是直奏,顾名思义,就是不经过其他部门,也不经过早朝,官员本人直接送到天子面前。 这种上奏的方式,限制就更多,一般用于军国大事或者重大朝务。 理论上来说,只有六部七卿有资格这么做,部分特殊时候,一些侍郎也会选择直奏,但是很少见。 这三种形式,都是正规的奏对程序,老大人们会根据权限和事情的紧急情况不同酌情选择。 但是总的来说,大多数的老大人们,都是选择第一种,虽然有点慢,可毕竟妥帖,只有少数时候,涉及到一些不方便递上通政司的内容,才选择后两种。 可这位新任的天官大人不一样,他老人家的奏疏,要么是直送宫中,要么就是在早朝上启奏,然后天子直接便批了。 反正,很少递到内阁上。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在无视内阁,因此,内阁的大多数阁臣,对于这位老大人并不感冒。 不过到底是吏部天官,大驾光临内阁,众人还是立刻起身,面带笑意,起身相迎。 各自落座之后,成敬开口解释道。 “今儿天官大人有事要上奏陛下,不过不巧,陛下回了后宫陪太后娘娘说话,一时半刻的脱不开身。” “咱家想着,叫天官大人干等着也不好,刚好内阁有场阁议,咱家合计着,这边出了结果,也得去覆奏陛下。” “因此,就跟天官大人一块来了内阁,等这边结束之后,咱家带着首辅大人和天官大人,一块进宫。” 一帮阁臣的脸色略略有些不自然。 内阁没有接到吏部的任何奏疏,也就是说,这位天官老大人,这回又是直奏。 气氛有些冷场,片刻之后,次辅高谷主动问道。 “我等今日到此,乃是为商议礼部上奏选秀之事,不知天官大人入宫,所为何事?” 王文扫了在场的几个阁臣一眼,心中同样对他们没什么好印象。 所谓票拟,不过是将奏疏的大致情况和基本判断详述一下,呈递给天子的时候好做判断而已。 在王文看来,票拟的最大作用,在于帮助天子解决那些地方上呈递上来的,繁杂冗多但是并不算特别紧要的事务。 但是这些阁臣,有些时候手伸的未免有些过于长了。 就拿礼部上的选秀奏疏来说,这仪注是礼部的诸郎官商议之后,大宗伯胡濙亲自提笔上的。 这事情本就合该是礼部的执掌,内阁票拟呈递便是,偏还要搞个什么阁议。 事情要是真不妥当,自然该上早朝,下廷议,文武百官共同商议讨论。 可如今内阁却非要似模似样的先召几个阁臣一起商议,搞得跟他们商议之后,就能决定一样。 这也正是王文不喜欢把奏疏往内阁送的原因,在他看来,内阁能够处理的都是些地方和低阶官员的琐事。 真正的军国要务,理当是由天子和六部共同决断,内阁最多就是以备咨询。 可内阁搞得这个阁议,仿佛六部在请示内阁一样,让王文很不舒服,所以吏部的一应政务,他基本也就压根就不搭理内阁。 不过高谷毕竟是次辅,当面动问,他也不好不答。 于是思忖了片刻,王文淡淡的道。 “今岁乃是京察之年,吏部已拟定了初步的京察注疏,事关重大,老夫需和天子商议一番。” 得,这话说出来,一帮阁臣的脸色更不好看了。 京察这么大的事情,内阁事先竟然毫不知情,老大人的面子上都有些挂不住。 场面一时之间凉了下来,大家各自怀着心思,都不再开口。 直到片刻之后,屋外再次出现了一道身影,首辅王翱姗姗来迟。 王翱进了房中,众人便起身相迎。 不过不同的是,其他的大臣都迈步往前迎候,王文和成敬却站在原地拱了拱手。 给众人都回了礼,王翱才瞧见房中多了两人,连忙快步上前,对着王文和成敬也见了个礼。 接着,成敬又把刚刚说过的话,解释了一遍。 “……咱家和天官大人,就是过来看个热闹,首辅大人不必在意我们,正常主持阁议便是。” 于是,王翱再度拱了拱手,众人各自落座。 接着,高谷起身道。 “礼部的奏疏,昨日已经抄阅给各位看过,老夫就不再赘述,直接说结论,老夫以为,礼部此疏不妥,朝廷大战方止,不宜太过如此铺张。” “何况,陛下亦非耽于美色之辈,宫中已有皇后,贵妃,陛下亦有子嗣,这个时候如此大规模的选秀,于陛下圣德有损,还是改为京畿地区,小范围进选便是。” 话音落下,俞士悦便摇了摇头,提出了反对意见,开口道。 “大选的原因,礼部在奏疏当中已经说的明白,是为补当年陛下选秀不足之故,亦是为了执行陛下正旦诏书当中所定的后宫典制。” “何况选秀是为充裕后宫,绵延皇嗣,此乃大事,如今宫中诸子幼弱,太上皇身在迤北,陛下膝下又仅有一位皇子,而且体弱多病,据说前段日子才刚生了场大病。” “即便是为了国本稳固,此次选秀也不能轻忽了事。” 高谷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应该说,俞士悦说的是有道理的。 历来天子的后宫,都不单纯是天子的家事,而是国家大事。 后宫安宁,子嗣兴旺,则国本稳固,这也是朝臣们并没有太过激烈的反对选秀的原因。 少数御史的弹劾,到了高层当中,也就是被一笑了之。 现如今的宫里,倒也不是没有皇子,太上皇北征之前,留下了三个子嗣,当今天子也已经有了庶长子。 但是问题就在于,这些皇子们,都太小了。 虽然说这些年皇家的子嗣夭折率不算高,但是也不是没有,谁也不敢保证,这些小娃娃们都能平平安安的长大。 所以,天子想要选秀,底下也没有太多人敢反对。 虽然说东宫之位如今尚在太上皇之子朱见深那,但是越是如此,这件事情越是敏感。 稍微有点政治目光,或者说稍微有点眼色的人,都不敢拿这件事情胡乱弹劾。 毕竟,就算当今陛下的皇子以后不能继承皇位,但是总归,郕王一脉的宗祧,也是要有人传承的。 要是真的有人敢大张旗鼓的说,陛下您的孩子以后反正也继承不了皇位,有没有无所谓,保准天子立刻让他诏狱一辈子游。 甚至于,就连质疑天子是否居心不轨,图谋东宫,也只有人敢私下议论,没人敢说出来。 毕竟,血脉传承,在天下所有人的心中,都是最重要不过的事情。 所以俞士悦把这个理由搬出来,高谷着实是不好反驳。 眼瞧着高谷为难的样子,被他引援入阁的江渊,沉吟片刻开口替他解围,道。 “轻忽必定不会,但是遍布天下的选秀,实在动静太大,何况四妃位重,仅次于皇后,皇贵妃及贵妃,位同王世子妃,若非大婚仪典,无所出者不可轻选。” “若忧心后宫无人,子嗣凋零,多选才人便是。” 这倒也是个办法。 不过,停了片刻,张敏有些犹豫道。 “江阁老所言的确有理,但是礼部的奏疏当中已经言明,此次选秀,陛下会拨付内库银两,想来选秀之事,大宗伯和陛下曾有商议。” “何况,陛下正旦诏书当中既写了大婚时当选的人数,如今宫中不足,若是我等阻挠,陛下恐因此不悦。” 众人都有些沉吟,这个时候,王翱开口道。 “我等分歧之处,无非在于动静闹得太大,会让天下议论,既然如此,不妨各自让步,应选位份,人数不变,但是地区缩小到京畿之内,诸位以为如何?” 俞士悦点了点头:“可!” 张敏和俞士悦一直走得近,也没什么意见,同样点了点头。 高谷还想继续说话,但是看了一眼王翱,终究没有开口。 于是,整个内阁,这便算是达成了一致。 王翱拿出奏本,现场便写了票拟,这场阁议便算是结束。 众人各自起身,告辞之后,便回到自己的公房当中,继续处理政务。 与此同时,王翱也站了起来,拱了拱手道。 “成公公,天官大人,此间事情已了,不妨一同进宫,上奏陛下如何?” 成敬笑着点了点头,王文却有些出神,直到成敬暗暗戳了戳他,方才如梦初醒,起身点了点头。 于是,三个人联袂朝着文华殿中过去。 说什么待在后宫,本来就是给王文过去参加阁议找的由头,朱祁钰一直就待在文华殿。 所以这几个人到了殿外,内侍通传之后,没过片刻,便得了召见。 王文的位重,按照顺利,理当他先来禀奏,刚好,王翱也想听一下关于京察的安排。 不过让他失望的是,王文站在原地,一言不发,仿佛他过来就没有什么事情一样。 天子也越过王文,直接朝着他问道。 “首辅此来,可是礼部的奏疏票拟好了?” 于是王翱只好点了点头,将奏本递了上去。 朱祁钰大略扫了一眼,略一思忖便提起朱笔,写上了照内阁票拟处置几个字,转递给了一旁的成敬。 选秀这件事情,之所以要在各州府来选,初衷是想给这帮宗室找点事情做。 但是如今,宗学的事情顺利走上正轨,也的确没有这个必要,闹得这么沸沸扬扬了。 “此事便照内阁所言处置,首辅事忙,便退下吧。” 处理完了奏疏,朱祁钰顺手便把王翱打发了出去。 王翱也是个有眼色的,见状便知,天子不想让他多待,行了个礼,便告退离开了。 等王翱出了殿门,朱祁钰这才将目光放回到一直沉默不语的王文身上,开口问道。 “先生听了一场阁议,有何感触?” 闻听天子动问,王文神色有些复杂,沉吟片刻之后,方叹了口气,开口道。 “王翱不简单,内阁,未来不可限量。” 《皇兄何故造反?》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新书海阁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新书海阁! 喜欢皇兄何故造反?请大家收藏:皇兄何故造反?新书海阁更新速度最快。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章:内阁利弊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三百二十章:内阁利弊文华殿中,朱祁钰好整以暇的望着王文,脸上带着一丝笑意。 单看王文如今的这副表现,便知道,这趟内阁,他没有白跑。 摆手让人给他上了杯茶,朱祁钰问道。 “先生此言何意?” 王文心知,这是天子在考校于他,不敢怠慢,整理了下语言,便开口道。 “今日臣和成公公旁听阁议,虽然所议的事情简单,时间也不算长,但是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先说王翱此人,他素在地方巡按,于京中并无牵扯,蒙陛下恩重,出任首辅,但实则举步维艰。” 朱祁钰微微点了点头,在这朝堂上并不是什么秘密。 事实上,当初王翱出掌内阁,朝堂上的不少大臣,都并不看好他,甚至在暗中想要看他的笑话。 一是因为他自己在京中没有什么势力,骤登高位,在京中很难立刻站稳脚跟。 二是因为内阁和六部不同,内阁是群辅,并不像六部一样存在上下级之分,他这个首辅若是遇到强势的阁臣,分庭抗礼乃至将他架空也不是没有可能。 直白点说,在六部当中,上下级明显,佐贰官如果不听上官的命令,那么就是违抗上命。 但是在内阁当中,大家地位相同,都有票拟之权,只是负责的事务不同而已。 首辅不是上官,也就没有权力对阁臣发号施令,若遇强势的阁臣,将首辅晾着,别人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当时陈循等人在经筵上当众孤立王翱,就是内阁斗争的一种体现。 感叹了一声,王文继续说道。 “但是今日一看,内阁局势已成,高谷和江渊同一立场,俞士悦和张敏同一立场,王翱这个首辅,居中裁决,竟起一锤定音之效,可见此人已深谙内阁平衡之道。” 应该说,王翱这个首辅,没有属于自己的跟脚势力,很容易被底下的人联合起来架空。 但是王文今日一看,却很明显能够感受到,在内阁的氛围当中,是以王翱为尊的。 这一点,在阁议的最后体现的尤为明显。 当时,王翱给出的最终结论,高谷明显是不服的,但是他却没有出言抗辩。 这不止是少数服从多数的问题,而是权威的力量。 短短的数月之内,王翱在内阁当中,已经彻底站稳了脚跟。 对此,朱祁钰倒是没有什么反应,淡淡的道。 “这是应有之意,内阁虽无上下之分,但身为首辅,自当能够在诸阁臣之中居中平衡调和,这是王翱的本事。” 应该说,要当好一个内阁首辅,其实是很难的,这其中有一个火候的问题。 内阁深处内廷和外朝之间,起居中调和的作用,所以它不能和六部一样,上下分明,由主官掌控。 因为如此一来,便容易滋生权臣,堵塞言路,隔绝内外。 只有内阁的每一个大臣,都有票拟之权,能够自由沟通内廷和外朝,相互牵制,才能保证内阁的作用顺利发挥。 这就决定了,首辅不可能彻底掌控内阁,一旦出现这样的人,必然会第一个被天子干掉。 但是作为内阁名义上的主事人,若是阁臣天天跟首辅呛声,视首辅于无物,真的让首辅变成了和其他阁臣完全一样的地位,那同样也是不称职。 既不能完全钳制其他阁臣,将其变成自己的下属,又不能让他们跟自己平起平坐,要让他们对首辅保持相当的敬畏之心。 这其中的分寸,极难拿捏,需要的手段也十分高明。 这才是王文评价王翱不简单的原因。 轻叹一声,王文的口气有些复杂,道。 “阁议之制,虽然看似简单,但却匠心独具,长此以往,首辅在内阁的超然地位便不可动摇,王翱并不结党,但却能让内阁拧成一股绳,我不如他。” 有些事情,说出来简单,但是没捅破那层窗户纸的时候,的确很难想到。 阁议的形式看似简单,但是它却打破了内阁各自为政的局面。 在没有阁议的时候,内阁的几个阁臣分别掌管自己的一摊子事,基本完全独立,首辅的存在可有可无。 但是阁议的制度一旦确立,那么在很多朝政大事上,内阁就会形成统一的声音。 这是最可怕的一点! 虽然内阁实际执掌的内容,也就是相当于各部的侍郎,没有六部主官一样的事权。 但是他们的品级都很高,一旦他们联合起来,在某件政务上达成一致,那么在朝中的地位决然不可小觑。 阁议正是起到的这个作用。 内阁势力割据,这是必然出现的现象,就王文所看到的,高谷明显和江渊是一派,张敏和俞士悦是一派。 但是同时,张敏和陈循走的很近,陈循和高谷又是多年的好友,所以张敏和高谷之间,也并非没有联合的可能。 内阁就像是一个小朝廷,关系复杂,每个人都可能在不同的时候,根据自己的利益,选择自己的盟友。 这本来对于王翱来说,是不利的一点。 因为他是一个外来者,其他的阁臣,要结交盟友,首选都不会是他。 而且他作为首辅,如果拉拢太多阁臣,也必会引起朝野上下的忌惮,被弹劾结党。 所以王翱选择了联事而不联人。 通过阁议的形式,让阁臣们在某件政务上达成一致,共同发声,但是这些阁臣本身,并没有改变自己的立场。 如此一来,在需要在朝堂上发声的时候,王翱能够把内阁所有人拧起来,但是这些阁臣本身,又并没有和他结党。 内阁的言路畅通仍在,每个阁臣的独立性仍在保持,首辅的超然地位和个人权威却悄然确立。 平心而论,换了其他的大臣来当这个首辅,想要确立自己的地位,要么就是用首辅手中的分票权强压,要么就是拉拢阁臣,和其他的阁臣相争。 前者太过刚硬,前段时间王翱和陈循等人爆发的经筵冲突,就是他用分票权强压的直接后果。 至于后者,一来容易被弹劾结党,二来耗时耗力,王翱的自身情况也很难做到。 在这种局面下,王翱能够另辟蹊径,达成自己想要的目的,这才是让王文自叹弗如的地方。 眼瞧着王文有些挫败,朱祁钰摇了摇头,道。 “王翱此举,有利有弊,不过是审时度势之举,人各有所长,先生不必如此自轻,不过经此一事,想来先生也能明白,内阁在此次京察当中,为何会出手了吧?” 阁议之制,王翱其实施行了有一段时间了,朱祁钰知道的甚至要比所有人都早。 王翱是个聪明人。 在入阁之后,短暂的和陈循等人硬碰硬一场之后,他就大致摸清了天子对于他这个首辅的态度,同时也掐准了内阁的脉搏。 不结党谋私,不公器私用,是天子的底线。 在这个基础之上,对于自己提拔上来的人,天子会给予一定程度上的支持。 对于王文来说,这种支持是老天官在致仕前的助威。 而对于王翱来说,这种支持更多的体现在,他对于内阁的自由发挥上。 自从天子登基之后,内阁可谓有了一番翻天覆地的变化。 作为内阁定制之后的第一任首辅,王翱在行事上,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限制。 摆在他眼前最核心的问题,就是如何在不触动天子底线的情况下,顺利的奠定自己在内阁的权威。 所以他搞出了阁议的制度,很显然,他猜的很准。 只要不结党营私,不公器私用,天子对于他这个首辅,能够加强自己在内阁的地位,是乐见其成的。 当然,阁议并非没有缺点,它是一柄双刃剑。 对于王翱来说,他可以因势利导,通过阁议在内阁取得有利地位。 但是同时,如果其他的阁臣在某件重大政务上,均持和他相反的态度的话。 那么作为首辅,他也需要妥协。 阁议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内阁当中的派系色彩在政务当中的具体体现,统一了内阁在重大政务上的声音。 但是这种声音,有时候未必是王翱自己的声音。 可既然有了阁议,那么无论讨论出的结果是否符合王翱的心意,最终他都必须代表内阁在朝堂上发声。 这是他作为首辅的责任,也是无奈之处。 不过总体而言,阁议对于王翱的地位提升,有着相当重要的作用。 它使内阁在相互斗争中取得相对团结,真正成为朝堂上一支不容小觑的政治力量。 王文脸色肃然,点了点头,道。 “老臣明白,内阁不可能一直低调下去,王翱掌控了内阁,下一步便是在朝堂之中发声,有阁议之制在,他便能得内阁众人相助,亦有实力在京察之中一展身手。” 之前王文轻视内阁,是因为他和朝廷大多数的大臣一样,觉得内阁仍旧处于四分五裂的状态。 高谷和江渊,俞士悦和张敏,王翱自成一派,相互独立,相互争权,自己都顾不过来,何谈插手京察? 但是看过了这场阁议,他却彻底明白过来。 王翱虽然没有收服那些阁臣,但是却有限度的能够统一他们的力量。 这么一来,内阁更多的干预朝廷大事,就不可避免了。 毕竟,在朝堂之上,除了手中的权柄之外,威望和号召力也是十分重要的。 王文身为天官,尚且对内阁如此轻视,更不要提其他的朝臣。 在他们看来,内阁只怕仍旧只是一个上传下达,和通政司没什么太大差别的衙门。 所以王翱需要一件大事来宣示内阁的实力,京察,就是他们选的磨刀石! 朱祁钰轻轻叹了口气,定定的望着王文,片刻之后,方道。 “京察一事,朕帮不了你,无论是都察院,还是内阁,甚至是其他的什么人,都需要你自己来应对,你可明白?” 作为天子,同样是有自己的无奈之处的。 这次京察,朱祁钰尽量给王文创造有利的条件,但是说到底,朝堂之争,还是需要看他自己的实力。 无论是都察院的陈镒,还是内阁的王翱,他们都是聪明人。 天子要的是京察的结果,但是天子绝不会干预京察的每一个环节,因为这么做,只会将朝堂之争,升级为君臣对立。 所以京察的过程如何,天子不能也不会去干涉,他只需要京察的结果符合他的心意。 而在此过程之中,如果需要有人为京察的结果而牺牲,天子也会毫不犹豫。 朝堂之争,从来都是不见刀光,却见血光。 败了的人,只能说是自己手段不够。 王文面色凝重,起身拜倒,开口道。 “陛下隆恩,臣当效死已报,请陛下放心,无论何人阻挠,此次京察,臣都必定竭尽全力,纵使脱下这层官袍,也必不叫宵小之辈再扰乱京师。” 朱祁钰点了点头,旋即,脸上又重新浮起一丝温和的笑意,开口道。 “先生能有此心,朕心甚慰,不过,先生也不必过于担心,想来内阁和都察院也不是不知分寸之辈,若他们做的太过分,朕也不会完全坐视不理。” 王文谢恩,起身重新坐下,不过脸上却罕见的显出一丝迟疑之色。 踌躇片刻,他还是道。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祁钰还是头一次见王文如此犹豫不决,摆了摆手,他开口道:“先生有话,但讲无妨。” 王文轻轻吐了口气,起身拱手道。 “臣斗胆妄言,陛下提拔内阁,是为内外调和,减轻政务压力,提高朝务处置的效率,但是内阁如今日渐坐大,恐将来有一日,会与六部争权。” “若有一日,内阁凌驾于六部之上,恐能掌中书之权,陛下不可不慎啊!” 朱祁钰有些沉默。 王文到底是久经宦海多年的人物,之前虽然对内阁有所轻视,但是在认清内阁的真实状况之后,立刻便察觉到了其中的风险。 有明一代,阁部之争一直是文臣集团内部斗争的主旋律。 内阁的作用,说好听的叫调和内外,但是实际上,就是皇权对于臣权的不断掠夺。 这其中的关系,十分复杂。 六部各有执掌,皆有事权,但是内阁是没有任何的事权的,它唯一拥有的票拟权,也是一种建议权,严格意义上讲,属于皇权的延伸。 票拟说白了就是给天子处理政务提供的一种方案,天子可以准也可以不准。 在此基础上,内阁对于皇权的依赖度非常高。 有了天子的信任,那么内阁就可以借助皇权的力量,掠夺六部的事权。 这其中受到威胁最严重的,就是吏部和兵部。 整个明代的阁部之争,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弘治以前,内阁主要依靠皇权制衡六部,这一阶段,内阁对皇权有严重的依赖性,他们掠夺部权的方式,主要是依靠皇权的力量。 具体来说,就是依靠圣宠,夺去吏部对于朝廷大员的举荐权。 这也是前段时间,陈循和高谷在做的事情。 因为和天子交往密切,内阁往往会私下里,向天子推举人才,如果天子认为合适,就会下旨给吏部,询问吏部的意见。 没有问题的话,就进入正式的铨选任命程序。 但是要知道,三品以上的大员,产生的方式一般有两个,其一是吏部主持廷推,其二是吏部拟定候选名单,天子直接圈准。 内阁的行为,实际上是越过了吏部,直接干涉了人事权,只不过,他们在做的事情,是打着天子的旗号而已。 到了弘治到嘉靖年间,内阁对部权的侵占,就更进一步。 中书舍人,翰林院,詹事府等和内廷关系比较密切的衙门的官员的铨选,吏部已经完全插不上话。 由于这些衙门都是清流华选,因此,拥有这些衙门保举权的内阁,在外朝的影响力也显著提高,仅仅靠自身的权威和六部分庭抗礼。 弘治初年,发生了一件大事,更是彻底将阁部之争激化。 当时有言官上本,弹劾两广总督行事不当,理应罢黜。 按照正常的流程,这件事情应该由吏部遣官员前往核查实情,然后决定是否罢黜。 但是,当时的阁臣刘吉却直接越过了吏部,手持天子中旨,直接将两广总督罢黜。 理论上掌握着官员考核权的吏部,从头到尾被排斥在外。 这件事情引起了相当大的轰动,时任吏部尚书的王恕,更是上奏称“不得其职,拜疏乞去”。 到这个阶段,应该说,六部在和内阁的斗争当中,已经开始渐渐落了下风,身为六部之长的吏部尚书,竟然都被逼到上疏求去的地步。 在朝堂之上,内阁也渐渐被默认为地位高于六部,这个时候的内阁,已经不必再借天子之势来钳制六部。 在朝野上下的眼中,内阁之位尊于六部,已经是默认的事实。 到了隆万年间,张居正横空出世,内阁的权势更是达到了顶峰,原因就在于,张居正推行的考成法。 考成法的优劣暂且不言,但是它规定各衙门置考成簿,定期向内阁汇报,由内阁定期考核官员。 这就是直接夺去了吏部对于官员的考核权,张居正死后,虽然考成法一度被废,但是内阁已经握到手中的权力,却从不曾放开。 张居正之后,内阁已经彻底成为了朝野公认的百僚之首,六部再不能与之相争,部院长官路遇阁臣,则需避让。 其后,虽然稍有反复,但是总的大趋势却不变。 于是,空前强大的内阁,终于对皇权产生了威胁,以致于天子不得不重新扶持内宦,用以抗衡内阁。 这其中的曲折利弊,实非一两句话能够说得清楚的。 沉吟片刻,朱祁钰开口道。 “先生所言,朕心中有数,此事朕会慎加思虑,先生先退下吧。” 王文起身,拱了拱手,便退出了大殿。 朱祁钰的神色有些复杂。 王文说这些话,一部分是出于公心,担忧内阁坐大,另一部分,只怕也是希望能够借助自己的力量,打压内阁。 他的眼光很准! 内阁,或者说至少是现在的内阁,最大的软肋就是圣宠。 想要侵夺六部的权柄,仅凭内阁那几个人是远远不够的,必须依靠皇权的力量。 事实上,内阁之所以能够不断坐大,最大的原因就是,天子在刻意扶持。 不论是为了更快的掌握朝廷,还是为了自己能够更轻松的玩乐。 总之,几代天子对于内阁的坐大,都是持鼓励态度的。 尤其是嘉靖到万历年间,基本不怎么召见六部大臣。 内阁成了天子的喉舌传声筒,和司礼监相互配合,某种意义上在代行皇权,焉能不坐大? 朱祁钰自己知道内阁坐大的危害,所以他对于内阁,一直都谨慎中带着一丝防备,早朝经筵也都不曾废弛,内外交流十分顺畅。 但是后世之君,却难免会给内阁这样的机会。 朱祁钰现在能做的,也只是尽量延缓这样的过程。 阁臣转调六部就是第一步,如此一来,至少在品级上,阁臣是比不上七卿的。 前世,内阁的坐大,正是从六部长官转迁入阁开始的,这一世他反其道而行之,或许能有意料不到的效果。 另外,京察之后,五军都督府那边,也不能再继续拖延了。 还有就是,关于太子的教导,也需要加些新东西,不过这却是以后的事情了。 夕阳的余辉照耀在辉煌的紫禁城上,年轻的君王眉头微蹙,良久之后,长长的叹了口气…… 7017k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一章:张軏的忧虑 夜,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屋檐上,顺着檐底滑落,打湿了青石砖地。 春寒料峭,寒意透骨,原本天气已经渐渐暖和起来了,但是几场春雨,却突然又掀起了一阵倒春寒。 因此,各家府邸不得不把已经熄掉的炉火,又重新点了起来。 英国公府的书法当中,炉火未起,反而开着窗户,任由呼呼的冷风夹杂着几点寒雨不时落入房中。 张軏两兄弟相对而坐,桌上的茶水早已变冷。 在他们面前的,是驸马都尉薛恒和太常寺卿许彬。 几个人就这么坐着,气氛有些凝滞。 片刻之后,薛恒似乎有些熬不住,起身想要去把窗户关上,但是刚走两步,却被张軏伸手按了回去。 “太暖和了不好,冷风吹一吹,脑子更清醒些。” 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张軏,薛恒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说话。 又过了一会,许彬也有些坐不住,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开口道。 “三爷,使团这边都准备妥当了。” “这回,礼部,鸿胪寺都非常配合,就连户部那边,也没使什么绊子,给的金银财帛,比咱们想象当中的都还要多。” “如此看来,迎回太上皇,果然是众望所归之事。” 然而他这番活跃气氛的话,却没有收到想要的效果,张軏仍旧沉着脸色。 倒是一旁的张輗冷笑一声,道。 “众望所归?我看众望所归的是龙椅上那位吧!” “这些日子,老夫走到哪里,便听到哪里称颂那位孝悌治国,胸襟宽广,乃圣明天子。” “怪不得那位答应的这么痛快,如此的好名声,谁不想要。” 两句话噎的许彬有些讪讪,只好闭口不言。 这个时候,一直皱着眉头的张軏终于开口,他微微摇了摇头,目光当中有些忧虑,道。 “二哥此言差矣,如今这位天子,并非是看重这些虚名的人,不然的话,当初登基的时候,他也不会冒着被朝野议论的风险,强改登基诏书。” “何况,许寺卿说的没错,迎回太上皇,的确是朝中不少大臣,都一直希望的事情,不过……” 张軏侧了侧身子,转向一旁的许彬,继续开口问道。 “许寺卿,我没记错的话,鸿胪寺定下的日子,是三日后出发,可对?” 许彬点了点头。 张軏的脸上越发的显得有些忧虑,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皱眉道。 “许兄,你有没有觉得,此次使团的事情,太过顺利了些?” 许彬有些迟疑,片刻之后方道。 “三爷,这有什么不对吗?” “我知道,三爷一直在疑惑,那天在奉天殿上,天子为何会无缘无故的就应下了派遣使团一事。” “但是不论如何,这总归是好事,不管天子心中如何做想,只要他点了头,那么主动权便在我们手里了。” 事实上,张軏一直在担心的事情,许彬也清楚。 但是在他看来,不管天子有什么谋算,至少结果上来看,使团顺利的准备好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如何说服也先,让他同意放归太上皇。 到时候太上皇归朝,他们这些人,自然也就有了依靠。 然而张軏却始终愁眉不展,沉吟片刻方道。 “许兄所说,我当然明白,迎回太上皇是大事,自然是越快越好,但是让我有些不安的是,这次使团的准备,未免也有些太快了……” 正常来说,一支使团从无到有,人员的调派,仪仗的准备,赐礼的调用,方方面面的事情,起码要二十天到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才能完成。 但是这次却不一样,从天子点头派遣使团开始,到现在准备齐整,仅仅花了十天的时间。 礼部,鸿胪寺,户部等一众衙门,纷纷对使团大开绿灯,可以称得上是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更重要的是…… “老夫暗中遣人去寻了礼部的郎官打听,据他们说,是宫里传下了话来,让各个衙门不得懈怠,尽快将事情办妥。” 这才是让张軏觉得最不安的事情。 按理来说,就算天子同意了迎回太上皇的事情,也该是不情不愿的。 但是现在看来,他反而比自己等人,要更加热心这桩事情。 张軏隐约有一种感觉。 他总觉得,宫里好像在着急,急着要让使团尽快过去。 许彬也沉默下来,他也感觉到,这件事情有些蹊跷,但是皱眉想了半天,却始终不得要领。 “这,难不成天子是想要支开我们,好在京中有些动作?” 张軏没有说话,思忖了片刻,方缓缓点了点头。 “如今看来,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按着这个思路,张軏继续往下想,脑中忽然闪过一丝灵光,开口道。 “如今宁阳侯,成安侯等人都被下狱,如果我们也被调出京师,那么五军都督府那边,做主的可就是赵荣和石璟两个人了。” 经过了土木之役后的大洗牌,五军都督府的局面,基本上分成了两派势力。 一派是赵荣和石璟为代表的新兴势力,他们根基不够,但是却是天子提拔上来的人,有圣宠,也有正印官的位置。 另一派则是张軏和郭晟为代表的旧势力,英国公府经营多年,五军都督府当中有很多的中层武将,都和英国公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两派当中,张軏这一派凭借人多势众,根基深厚,实际上是占了上风的。 不然的话,郭晟也不会舍下脸面,去给英国公府当马前卒。 但是如今,郭晟被下了诏狱,张軏马上就要随使团出京。 如此一来,他们这一系的人马,在五军都督府当中,必然会群龙无首。 听了他的话,一旁的张輗也反应了过来,道。 “三弟你说得对,宁阳侯和郭晟入狱,我身在京卫指挥使司,插不上五军都督府的事务,你一旦随使团出京,他们必然会对我们在五军都督府的人下手。” 说着,张輗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开口道。 “怪不得,那位早早的就把于谦给禁足了,又指使着李贤等人弹劾于谦,原来是打算把手往五军都督府里伸。” 相对于张輗的激动,张軏显得更加冷静。 他这个时候也想了起来,当时在奉天殿上,李贤的确曾经带着人,弹劾于谦的过失,希望借此拿回京营,只是后来,因为镇南王的案子折腾了太久,到最后这件事情不了了之了。 但是可想而知,李贤等人既然提起了这件事情,背后必然有天子的授意。 那么,如果将这些事情串起来看的话,天子的意图就昭然若揭了。 京营被文臣夺走,是勋戚们心里的奇耻大辱。 如果李贤等人能够趁此机会,将京营拿回来,那么他们在勋戚和五军都督府的威望,必将更进一步。 凭借着这个东风,他们便可以着手开始清理英国公府在五军都督府的势力。 到时候没有张軏这个主事人在,只怕他们这一系的人马,也很难形成有组织的抵抗,最终被对方一个个的拿下。 如此一来,天子既拿回了京营,又加强了对于五军都督府的掌控力,可谓一举两得。 到时候,就算是迎回了太上皇,他们也必将实力大损。 该死的,张軏握紧了拳头,心头一阵无奈。 早知如此,他就不应该让宁阳侯去出这个头。 郭晟这个草包,丢了也就丢了,但是陈懋可是他们如今的顶梁柱。 要是陈懋还安安稳稳的,那么凭借他在勋戚当中的威望,就算是张軏离开了京师,五军都督府也不至于群龙无首。 叹了口气,张軏将目光转向一旁的薛恒,开口问道。 “驸马爷,长公主那边,可有话传来,圣母那边是什么意思?宁阳侯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这段时间以来,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走漏了消息。 不仅是东厂,就连他们之前安插在锦衣卫里的人手,也接连折损了不少。 卢忠和舒良两个人狼狈为奸,把诏狱布置的密不透风。 自从那天宁阳侯等人被押入诏狱之后,就全然没了消息,张軏这边实在没有办法,也只能寄希望于孙太后那边,能不能带来些有用的消息了。 薛恒的脸色有些难看,踌躇了片刻,还是硬着头皮道。 “三爷,宫里倒是传来了消息,圣母布置的人手打探到,锦衣卫已经拿到了广通王等人的口供,据说,和薛瑄在殿上所说的差别不大,这份口供,如今已经送进乾清宫了。” “估摸着,就等您一出京,刑部那边就要开审了!” 张軏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这么说,他们是铁了心,要置宁阳侯等人于死地了!” 薛瑄的指控一旦被坐实,那么至少,私下勾结宗室,离间天家两条罪名,宁阳侯等人是逃不掉的。 虽然说扣上大不敬的罪名肯定是不可能的,但是就算只凭这两条罪状,也足以将宁阳侯等人的爵位官职都夺去,要是判的严重些,说不定还要流放戍边。 如此一来,宁阳侯这几个人的利用价值,便算是彻底没有了。 抱着一丝希望,张軏开口问道。 “圣母既然能够打探的到如此隐秘的消息,那么能否设法搭救他们一番,我没记错的话,圣母之前提过,在朝中还有一批御史受过她老人家的恩惠。” “我再让二哥去联络几家和宁阳侯亲厚的勋戚,两边一起出力,或许能够……” 话没说完,他就瞧见,薛恒摇了摇头。 “三爷,圣母的意思,现如今最要紧的事情,是把太上皇接回来,其他的事情,都要往后放。” “如今天子好不容易松了口,我们不可错失良机,若是因宁阳侯等人把天子逼急了,将使团再拦下的话,恐得不偿失。” “何况……” 话到最后,薛恒有些吞吞吐吐的不愿意说。 张軏沉着脸色,瞪着他道:“何况什么,有话就说!” 薛恒这才继续硬着头皮开口道。 “三爷,圣母那边的意思,就算是她老人家愿意出手,也未必能够救下宁阳侯等人。” “毕竟,这桩事情闹得太大了,而且有薛瑄这个人证和广通王他们的口供,强行为他们辩解,风险太大,很容易把自己手头的人也搭进去。” “如今使团出使在即,如果一旦顺利迎回太上皇,那么他老人家归朝,手里也总要有些势力以作防备,不好为这件事情全搭进去。” “嘭!” 话音落下,张軏还没什么反应,一旁的张輗立刻就拍了桌子。 “这是说的什么话,不管怎么样,陈侯都是为了迎回太上皇,才接下来广通王等人的这件案子。” “如今,他身陷囹圄,危在旦夕,难道圣母就坐视不理吗?” 张軏的脸色也很难看,但是他还是伸手,将张輗重新按回椅子上,想了想,劝道。 “二哥,你先不要着急,圣母说的也有道理,镇南王的案子,是我们疏忽了,有薛瑄在,想要搭救陈侯,的确并不容易。” 张軏也有些后悔,谁能想到,广通王二人在这样的大事上,竟然还敢有所隐瞒。 若不是他们隐瞒了苏氏的事情,他们也不至于如此信心满满,让宁阳侯出面亲自站台。 结果案子没翻过来,反倒把宁阳侯给搭进去了。 屋中的气氛有些凝滞。 张輗虽然被安抚下来,但是坐在一旁,却气哼哼的不说话。 许彬的脸色也不怎么好。 他和杨善是至交好友,最开始的时候,他就是被杨善拉入伙的。 这次宁阳侯入狱,连带着杨善也没有幸免。 他原本还寄希望于,他们能够将杨善也搭救出来。 但是如今宫里的圣母却是这般态度,别说是杨善了,就连宁阳侯都自身难保。 他心里自然也不舒服,转了转头,望着窗外不停拍打屋檐的春雨,陷入了沉默当中。 片刻之后,还是张軏主动开口,对着薛恒道。 “驸马爷,恐怕要劳烦长公主再进宫一趟。” “圣母深居宫中,对于朝堂局势,或许有不明之处,看眼下的局面,只要我等一旦离京,恐怕那位立刻就会对五军都督府动手。” “到时候,五军都督府没有宁阳侯坐镇,等我们回来,只怕也被蚕食的差不多了。” “即便我等最终顺利将上皇归回,想要再拿回五军都督府,只怕也十分困难,其中利弊,请圣母再三斟酌。” 薛恒点了点头,道:“三爷放心,我一定原封不动的让长公主将话带进宫去。” 张軏的眉头这才略展了几分,想了想,转身对着张輗问道。 “二哥,之前让你联络的,和成国公府交厚的那几家勋戚,现在怎么样了?”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二章:百密必有一疏 土木之役后,勋戚的实力大损。 北征一脉在张軏和陈懋的主持下,迅速恢复了元气。 但是燕王府一脉,因为成国公府的爵位迟迟没有定论,却始终都在摇摆之中。 趁此机会,张軏便让张輗去尽量拉拢一番,如今想来应该也有了进展。 张輗怒气未消,但是听到张軏发问,虽不情愿,但还是回答道。 “不怎么样,成国公府一倒,原本那几家都心慌的很,有朝咱们这边投效的意思。” “但是前些日子年节,成国公府那个小子,往各府跑了一趟,不知说了些什么,他们就都变了态度,我再三旁敲侧击,但是却什么都打探不出来。” 张軏也有些头疼。 这些勋戚突然之间的态度转变,一定是出了什么岔子。 不过现下的局面,他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调查了。 沉吟片刻,张軏开口道。 “既然如此,这件事情先放一放,二哥,这几日京卫指挥使司那边,你先告假。” “趁着这两日,我将五军都督府的一些亲信,都引荐给你,等我离京之后,五军都督府,就得你来看顾着了。” 这其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临时抱佛脚,也总比没有强,张輗虽然身在京卫指挥使司,但是他毕竟是英国公府的人。 哪怕不方便直接插手五军都督府的事务,也不至于因为张軏的离开,让英国公府的人马,彻底失去了主心骨。 张輗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随即,张軏瞥了一眼一旁的薛恒,犹豫片刻,继续嘱咐道。 “另外,跟咱们交好的,还有跟宁阳侯府交好的那几家,等我走了之后,你继续前去走动。” “听圣母那边的吩咐,她老人家一旦有了决断,就配合起来,宁阳侯那边,能救的话,还是要救的。” “但是如果圣母最终决定蛰伏不动,二哥,你也不要冲动,就按圣母说的办!” 平心而论,从张軏的角度出发,哪怕是倾尽全力,也是要营救宁阳侯的。 就算是付出一些代价,也是值得的。 毕竟,他们现在太需要这样一个有资历,有战功,有威望的老牌勋戚坐镇了。 但是,宫里却未必会这么想。 虽然这么说有些大不敬,但是张軏还是不得不说,宫里的那位圣母,毕竟是个妇道人家。 或许平时的时候,能够顾全大局。 但是,面对着如今,使团即将出使瓦剌的情况下,她老人家恐怕是再也顾不得其他,生怕自己有什么动作,会影响到迎回太上皇的事情。 想来,在此刻的孙太后心中,只要能够迎回太上皇,别说是一个宁阳侯,哪怕是把英国公府搭进去,她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而一旦,她老人家真的不愿意搭救,那么他们也只能顺着她老人家的意思。 这个时候,内讧是大忌! 这回,张輗明显有些不情愿,但是最终,出于对自家弟弟长久以来的信任,他还是点了点头。 见此情况,薛恒踌躇片刻,还是开口道。 “三爷,虽说我们都希望能够将宁阳侯救出来,但是凡事总要做最坏的打算,如若圣母那边……那我们也得早做准备啊!” 话说的虽然委婉,但是意思却表示的很清楚。 薛恒是负责和宫里联络的,正因于此,他最清楚,宫里的圣母娘娘,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究竟如何。 张軏沉默了下来。 勋戚固然人多势众,可是土木之役,损失的实在惨重。 如今英国公府这一脉能够动用的勋戚之家倒是不少,但是都是刚刚袭爵没多久的,十几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这些人空有爵位,却没有足够的威望,让他们插手五军都督府的军务,别说是朝廷了,张軏自己都不放心。 现如今,各家府邸当中做主的,基本上都是没有爵位的叔伯辈,他们既是勋戚子弟,又在五军都督府当中任职。 这才是勋戚这边的基本盘,或者说,这才是英国公府把控五军都督府的底气。 但是他们没有爵位,很难真正成为五军都督府的掌事官,而有爵位的人太过年轻,资历不够。 这就导致了,五军都督府的上层实际上出现了真空,也才给了李贤那帮人钻空子的机会。 现在使团出使在即,张軏自己又要离开京师,虽然说让张輗暂时支撑,但是张輗毕竟不是五军都督府的人,而且素无战功。 五军都督府,说到底是武将衙门。 想要服众,除了得有爵位,有家世,更重要的,是手里得有实打实的军功。 事实上,这也是赵荣,郭晟等降将一脉,一直很难在五军都督府插得上手的原因。 即便是有天子强行扶持,他们在五军都督府也是举步维艰。 最核心的原因,就是他们自己没什么战功,就连父辈的爵位,也是靠归降得来的。 五军都督府的官员,有背景深厚的勋戚子弟,也有从底层一步步靠军功升迁上来的。 前者瞧不起降将一脉的家世,后者瞧不起他们的无能。 现在,张軏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 宁阳侯一倒,他们这边最后一个既有资历,又有家世,同时身负军功的勋戚,也没了。 “任礼!” 咬了咬牙,张軏吐出一个名字。 “他刚刚被晋封了侯爵,论爵位和军功,是能压得住的,二哥,你明日便随我去一趟宁远侯府,我们保他,顶上郭晟的位置。” 这…… 张輗和薛恒对视了一眼,皆是有些犹豫。 不为别的,只是因为,这任礼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并非是英国公府的嫡系。 任礼原本是燕山卫卒,在靖难中得功,但是并未封爵,只是在五军都督府任职。 他的爵位,得自随定西侯蒋贵击破阿岱汗一役。 所以实际上,他属于定西侯府一派。 虽然说,英国公府和定西侯府交情不浅,但是这中间毕竟隔着一层。 除此之外,另一个原因就是。 任礼的资历不够! 他虽是燕山卫卒出身,但却并非靖难勋戚,而是正统三年才获封爵位。 这些年以来,他四处在外征战,除了定西侯府之外,和京中其他的勋戚,也没有太深的交情。 这就导致了,他在论资排辈很严重的勋戚圈子里,威望并不算高。 加之他因紫荆关一役,被朝廷晋封为侯爵,虽说是理所应当的,但是也不免遭人嫉恨。 多方面原因综合下来,对于张軏的这个决定,张輗颇觉得有些不妥,沉吟片刻,他开口道。 “三弟,我知道你如今为难,可是就算我们英国公府愿意推任礼上去,其他的勋戚世家那边,恐怕也不好安抚啊,毕竟……” 毕竟任礼一个新晋的勋贵,要对一帮老牌勋戚发号施令,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然而张軏却冷哼一声,淡淡的道。 “有什么好安抚的,他们要是有别的人选,让他们尽管提出来,只要资历够,战功足,英国公府一样可以扶持他们!” 张輗和薛恒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但是眉间的不满却没有消去,道理他们当然是懂的,但是要跨过这道坎,却不是这么容易的。 见状,张軏有些无奈,只得道。 “你们担心什么,我没记错的话,这个年节过去,任礼都六十九了,就算是进了五军都督府,能掌几年事?” “如今局势动荡,你看看那郭晟,才干了多久,连爵位都快保不住了,这个时候,让任礼去替咱们冲锋陷阵,难道不好吗?” 张輗的脸色这才好看了几分,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道。 “那好,这几日我便去各家府邸走一遭,探探他们的意思,这件事情并非易事,想要天子那边点头,光凭咱们可不够。” 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向来是由天子决断。 如果他们想要推人上去,除了争得圣宠之外,就只能靠各家府邸一起出力了。 毕竟,五军都督府上上下下,任职的都是各家勋戚。 他们的意见,天子总是要顾及的。 不然的话,空任命一个都督过来,最终只能是被架空的结果。 张軏点了点头,道。 “这件事情要快,除此之外,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也可以和文臣那边联合。” 见张輗等人面露疑惑,张軏进一步解释道。 “天子要将五军都督府换成自己的人,触动的可不止是咱们这边,他要扶植李贤那帮人,头一件事情,就是将京营拿回来。” “文臣那边,好不容易借着土木之役,把勋戚打的抬不起头来,怎么会这么轻易的就让天子重新重用勋戚?” 张輗皱着眉头,问道。 “你的意思是,要保于谦?” 李贤等人弹劾于谦用人不当,平叛不力,想要罢去他提督京营一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要想阻止他们,那么就得替于谦说好话,这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 张軏点了点头,道。 “不仅是于谦,还有王骥!” “如今这位天子,固然是心思机敏,行事老道,可毕竟还是年轻,太急躁了。” 话至此处,整个晚上都皱着眉头的张軏,脸上总算是绽出了一丝笑容,开口道。 “于谦如今在朝中,势力威望能排到前三,他提督京营这段时间,军中对他也颇有赞誉,可谓声名远扬。” “还有便是王骥,他以文臣之身得获爵位,乃大明首位,虽然如今平叛稍稍有些延迟,但是,战事用兵,本就并无常形。” “天子用迟疑不前的理由怪罪王骥,本就有些理亏,何况,他强行撤换总兵官,还将于谦禁足,将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只要咱们咬死了,王骥用兵无误,乃是根据战局而定的策略,那么不仅能交好他们二人,也能打翻李贤等人的算盘。” 薛恒也松了口气,道。 “三爷好谋算,咱们只要能够跟那帮文臣一起,保下于谦和王骥,那么在任礼的事情上,他们想必也不会太过拦阻。” “如此一来,五军都督府这边,有二爷和任礼坐镇,李贤他们没法借机拿回京营,也就没了由头,对咱们的人下手。” 窗外的雨越下越急,书房当中的几个人,脸色却变得轻快起来,虽然仍旧带着忧虑,但是却不复最开始的愁苦。 一直将薛恒等几个人送出英国公府的大门,张軏才回到书房。 望着窗外浓重的乌云,不知为何,他心中仍旧感到有一阵不安,似乎他还是忽略了什么…… 三天的时间倏忽而过。 这一日,天光大亮,旭日初升。 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从宣武门出发,离开了京师,踏上了前往瓦剌的路途。 与此同时,京城当中也发生了一件大事。 天子下诏,准吏部及都察院所请,命二月至四月,举行京察。 凡京畿地区,各部,院,寺,监,九品以上,四品以下诸官员,不论是否考满,俱在考核之列。 于是,整个朝廷的气氛顿时就变得紧张起来。 兵部,俞山捧着一大摞的公文,快步来到兵部大堂,恭敬的将这些公文放在案上,恭敬的立在下首,开口道。 “老大人,这就是这些日子,积压下来的公务,其中有部分事关重大,下官不敢擅专,只能等老大人回来处置。” 在他的面前,一名老者穿着绯红官袍,面容清癯,颇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正是被禁足整整一个月的兵部尚书,于谦。 看得出来,于大人这一个月消瘦了不少,不过他手下却片刻不停,厚厚的一摞公文,在他的手中,不过盏茶的时间,便下去了小半。 这本是惯熟的公务,于谦处理起来得心应手,速度也很快。 然而到了其中的一份,他却忽然停了下来,眉头也微微蹙起,开口问道。 “这份,大同奏新增军马五千,请求兵部拨付豆料粮草,前段时间瓦剌一战,大同俘获军马不少,如今城中应有军马八千匹。” “前些日子,兵部已照此数量,足额拨付了近三个月的粮草起运,如今怎么突然多出了这么多军马?” 身为大明的兵部尚书,于谦对于全国各个地方的武备,兵力,军马,粮草,基本上都了然于心,能够信口拈来。 正因于此,他才会感到疑惑,大同最近并无战事,怎么会突然多出来这么多的马匹? 俞山早知道于谦会问起此事,赶紧便道。 “老大人有所不知,您被禁足的这段时间,大同接连发来军报,言及边境不宁,瓦剌恐有异动,大同镇守总兵官郭登,奏请朝廷增兵三千,加拨军马五千。” “因为老大人当时不在,军报直接送入了宫中,天子阅后,深感事关重大,于是便召了下官入宫,依照郭总兵所奏,自京营调拨了如数兵员军马。” “算算日子,应该差不多也该到了大同了。” 于谦的眉头锁了起来。 既然有天子的诏旨,那么调兵就不算是什么大事,更让他感到在意的是…… “你方才说,大同有军报称瓦剌会有异动?军报何在?” 俞山指了指于谦案上红漆蜡封的军报,道。 “这些日子,老大人不在部中,一应军报都是直接送入宫中,陛下拆阅之后重新封好,然后送回部中保存,全都在这里了。” 闻言,于谦没怎么犹豫,将手里的一堆公文略一整理,便将旁边的军报拿过来,抬手拆开。 一份份的看过之后,于谦的脸色终于变得凝重起来。 “备轿,我要进宫见陛下!”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三章:准了 翌日,天色依旧暗沉沉的,拂晓的光芒尚未洒在紫禁城的广场上,但上早朝的老大人们,却已经陆陆续续的到了午门外头等候。 天气还有些冷,老大人们捧着手炉,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说着闲话。 “你听说了没?昨个,于少保刚被解了禁足,还没在兵部坐热乎呢,就急匆匆的进宫去了,据说,又跟陛下吵起来了。” “可不是吗,内阁那边旨意都拟好了,说君前失仪,罚俸一月,这禁足刚解,又罚俸禄,这陛下怕是动了真火了。” “也是,于少保这个脾气,唉,不过,到底也是七卿重臣,陛下这般接连惩罚,未免太过苛责了。” “谁说不是呢,你别忘了,前些日子,丰国公李贤弹劾于少保的事情,可还没个说法呢,这莫不是……” “慎言,慎言……” 一个个小团体聚在一块,低声议论着。 于谦就站在他们前头不远处,笼着袖子闭目养神,清癯的脸上不带一丝表情,仿佛他们议论的不是自己一样。 又是一顶轿子在宫门不远处落下,内阁大臣俞士悦从轿子上下来,左右张望了一番,便缓步来到于谦的身前站定。 “廷益,你这又是闹的什么,老夫昨日本还想着,昨日下衙去你府中贺你官复原职,这怎么,唉……” 于谦睁开眼睛,古井无波的脸上,总算是露出一丝笑意,拱手回了个礼,道。 “于某不在朝中这些日子,有劳仕朝兄了,没想到,这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京中竟发生了如此多的大事。” 一天的时间,已经足够于谦,将京城近段时间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务,都了解个遍了。 俞士悦摆了摆手,道。 “这是说的什么话,都是为国效力,为君分忧,何谈有劳,倒是你,到底怎么回事?” “昨日成公公来传旨,说要罚你一个月俸禄,为的什么事情,却说的含含糊糊的。” “你可知道,如今京中都在盛传,说陛下有意针对于你。” 于谦淡淡的扫了一眼不远处的一堆官员,他们立刻便嘘声不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轻轻摇了摇头,于谦道。 “些许政见不同而已,是于某昨日又冲撞了陛下,受罚是理当的。” 他这番话,明显就是不愿意细说。 但是俞士悦却并没有打算就这么让他敷衍过去,往前凑了两步,压低声音问道。 “廷益,你跟老夫说实话,你昨日进宫,是不是因为使团一事?” 说罢,俞士悦紧紧的盯着于谦,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丝变化。 于谦先是微微一愣,旋即便陷入了沉默,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但是落在俞士悦的眼中,便是默认了。 当下,俞士悦便有些无奈,叹了口气,道。 “你呀,这又是在闹什么,使团出京乃是他们自己孜孜所求之事,陛下不过顺水推舟而已,即便是出了什么事情,也是他们自找的,你何必……” 闻听此言,于谦倒是感觉有些诧异,皱眉问道。 “俞兄何以知道,这次使团出京会不太平?” 要知道,时至今日,军报的内容,都还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京营那边虽然有所调动,但是,一来如今京营是于谦提督,那帮勋戚的膏粱子弟都被他统统清退了出去。 如今各团营的统领都是从各地选拔上来的,军纪严明,不会擅自泄露调动的具体情况。 二来,这段时间京营的调动也很频繁,半个多月之前,保定伯梁瑶刚刚带来数万大军,前往苗地接替王骥平叛。 这几千人的调动,混杂在里头,连个水花都没溅出来。 再加上这段日子,朝野上下都被镇南王的案子紧紧吸引了目光,更没人会注意到京营往大同增了兵。 就算是注意到了,大多也以为是正常的边防布置,没有人多想。 但于谦没有想到,俞士悦刚一见面,就直接问起了使团的事。 于谦异常的表现,让俞士悦也皱起了眉头,想了想,他开口道。 “这没什么难猜测的,前段时日,你不是让我去找王文商议吗,当时我便知晓,天子在这件事情上是不赞成的。” “后来,天子同意遣派使团,我便觉有疑,又跑了一趟王文的府上,结果他却态度大变。” “不仅没有在使团出使的事情上设置障碍,反而给好几个衙门打了招呼,要行方便。” “当时我便知道,这次使团出京,恐怕是要白跑一趟。” 听了俞士悦的这番话,于谦放下心来,叹了口气道。 “原来如此,俞兄猜得不错,这次使团出京,恐怕是要白费一番工夫,不过,昨日我与陛下争执,却非为此事……” 俞士悦有些疑惑,沉吟片刻,问道。 “不是为了这件事情,难不成,是为了王骥?” 要知道,当时于谦被禁足的原因,就是他反对撤换王骥这个征苗总兵官。 于谦摇了摇头,道:“俞兄还是不要瞎猜了。” 想了想,于谦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妥,开口道:“俞兄可还记得,除夕日你在我府上,我为何要撵着你离开?” 俞士悦顿时一惊,压低声音道:“你的意思是,那些传言难不成是真的?陛下真的要针对于你?” 于谦叹了口气,轻声道。 “总之,一会早朝上,俞兄只需静观其变,作壁上观便是,切莫趟这趟浑水。” 俞士悦有心再问,但是天色已经蒙蒙亮起,宫门缓缓被推开,上朝的时辰到了。 于是,他只得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整理好仪容,跟着长长的队伍,朝宫城中走去。 今日的早朝在文华殿。 虽然说在昨天,吏部正式开启了京察,朝野上下都因此而牵动了人心。 但是京察毕竟并非一日能够了结之事,且京察涉及的官员,皆是四品以下的中级官员。 能入早朝的老大人们,品级基本都不会太低。 因此,早朝的氛围还是相对轻松的。 礼部题奏了关于选秀的部分具体事宜,然后便是吏部,题奏了一批地方官员的转调名单。 接着到了工部,尚书陈循没有出来奏事,而是侍郎王伟站了出来,奏道。 “陛下,臣奉皇命,前往黄河沙湾决口视察,已有两月,此乃当地水文地形状况,请陛下御览。” 有内侍走下来,将奏本送到天子的御案上。 底下的大臣们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工部每年考察的地方多了去了,无非就是筑堤修河的事宜。 不过这些工程,可都是要钱的。 户部如今手头吃紧,只怕这事情到最后,也就是不了了之而已。 王伟奏道:“陛下,沙湾决口已有数年,年年筑堤,年年冲垮,每逢夏季暴雨涨潮,各处便会决口,当地百姓苦不堪言,且决口一开,漕粮亦会影响运转。” “臣带领工部一应官员,实地考察之后发现,张秋等地河段,多年以来泥沙淤积,所筑堤坝已高逾两丈。” “如此情况,单凭疏浚已力有不足,故工部议,当更筑大堰,楗以水门,治渠建闸,起张秋以接黄河,沁水,如此方能解沙湾之年年决口之难。” 这下老大人们可来了精神了。 他们本以为,工部循常例要修筑大堤,却不曾想,这回工部竟要干一件大事。 开凿大渠,修筑水门,这花费的银两可就海了去了,就单说征召的民夫,没有个上万人,这大渠连动工都甭想。 这边天子也看完了奏本,点了点头道。 “王卿辛苦了,沙湾决口的确不宜再继续拖下去了,工部既然考察了当地的情况,那么可有具体的预算?” 这回出场的,就是工部的尚书陈循了。 陈老大人移步上前,拱手道。 “回禀陛下,若从张秋而起,至沁水而止,所修筑大渠预计耗银八十万两。” “至于工期,需视民夫数量而定,若数量足够的话,三到五个月即可完工,尚可赶在今年雨季之前修筑完成,避免影响夏粮转运。” 陈循的话音落下,便有御史出言问道。 “敢问陈尚书,所言数量足够的民夫,具体是指多少?” 陈老尚书显然也早有准备,再度拱手奏道。 “若有六万民夫,当能以五月为期,筑成大渠。” 大殿之中针落可闻。 老大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感到无比惊讶。 要知道,征调万人以上的劳役,对朝廷来说,已经算是很大的压力了。 六万人?这位陈尚书,是疯了吧! 当下,便有御史出言奏道。 “陛下,此事不妥,如今边境战事方止,西南苗地尚在对峙,百姓凋敝,如何能兴此重役?况户部亦无足额银两可以拨付,臣以为,可仍旧修筑堤坝,修筑大渠之事,可以缓行。” 天子似乎有些犹豫,片刻之后,朝着一旁的户部问道。 “沈卿,你对这件事情如何看?” 众臣顿时将目光放在了这位户部尚书的身上。 沈尚书心中撇了撇嘴,但是面上却恭敬的很,道。 “陛下心系万民,臣自然不敢怠慢,想来工部若要修渠,也并非一时半刻便要八十万两到位,若分成几批拨付,户部辗转之下,亦可支撑,首批三十万两,还是能够凑出来的。”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老大人们对视一眼,“嗡”的一下便议论开了。 他们之前对这件事情不上心,是觉得工部的提议根本就通不过,户部直接就会卡死。 可谁也没有想到,素有铁公鸡之称的户部,这回竟然没有一点阻拦,就应承下来了。 这下可就炸了锅了。 虽然先前带着看笑话的心思,但是谁不知道,朝廷的银子就那么多,这多用了,那就得少用。 户部如今是个什么情况,大家都心知肚明。 真要是在工部投进去这么一大批银两,怕是明年大家领回家的,都还是一堆胡椒苏木。 “陛下,不可,如今百姓正是休养生息之时,岂可如此大兴土木?” “不错,陛下,还是修筑堤坝更为稳妥,若担心再有决口,可先行将当地百姓迁出,贸然动工修筑大渠,劳民伤财,也未必能够取得效果。” 一时之间,朝野上下尽是反对之声。 不过,倒是没有人敢说放弃治河,毕竟,沙湾决口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而是足足有五六年之久,基本上年年决堤。 当地的百姓的确是苦不堪言,朝廷年年都遣官员治水,但是收效都并不大。 所以他们反对的原因,无非也就是集中在银两和民夫上面。 对此,陈循也早有准备,他上前一步,开口道。 “陛下,此事臣亦有考虑,修筑大渠,宜早不宜晚,沙湾决口,直接会影响漕粮转运,每年因此而耽搁的漕粮,不下数十万石,若能彻底解决沙湾决口,当可令漕运通畅,尽快恢复我朝国力。” “此外,关于民夫一事,的确不宜大举征召,故臣之意,可暂调京军五万,再调两岸漕工万余,臣亲自监督,速战速决,可在雨季之前,修成大渠,通浚运河。” 众人一阵无言,谁也没有想到,工部竟然把主意打到了京军上。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一旁的于谦,希望他能出言反对。 然而这位于少保,却仿佛泥塑木雕一样,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众所周知,天子这段时间和于谦的关系不怎么样。 于是,停了片刻,见于谦没有出言反对,天子似乎也懒得再多问他,直接便道。 “既然如此,那就准工部所奏,调京军五万助役,由工部尚书陈循亲自提督,以五月为期,修成大渠。” 眼瞧着底下的大臣仍有反对之意,天子有些无奈,继续道。 “至于银两方面,如今国库空虚,先期需拨付的三十万两,国库和内承运库,各出一半,剩下的五十万两,内承运库再预支一半,待夏粮转运完成后,再归还内承运库。” 得,天子自己都掏钱了,底下的人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只不过望着陈循的眼神,不免有些羡慕嫉妒恨。 这可是八十万两啊,他们这边连俸禄都是胡椒苏木折半俸,工部就这么就弄到了这么一大笔银子,怎能不叫人羡慕? 被众人这么围观着,陈循感到的只有压力。 这帮大臣就是看个热闹,但是只有陈循知道,天子在这件事情上,寄予了多大的期望。 这次的朝议,看似通过的简单。 但是实际上,那全都是因为,户部和兵部两边,都没有给予掣肘。 他们一个给钱,一个给人,这才算是顺利让这件事情推动了下去。 而之所以这两边会这么配合,则完全是因为,天子在背后帮忙。 甚至于,为了这件事情,天子昨日和于谦又大吵了一架,要不是最后天子强压着于谦低头,他那个倔脾气,今天不得把屋顶都给掀了。 但是正因于此,陈循才感到更大的压力。 他素来在清流转迁,对于实务其实并不算是特别熟悉,虽然这些日子一直恶补了很多,但是具体操作上,毕竟还是心里没底。 毕竟这可不是小事,天子替他做了这么多铺垫,要是他自己搞砸了,那后果,陈循可不敢想。 修筑大渠,设置水门,看似简单,但是实际上,该从哪个地方开始修,怎么修,水门如何设置,都是精细的活计,容不得半点差错。 陈循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清楚,所以沉吟了片刻,他还是大着胆子上前,开口道。 “陛下,修渠并非小事,需得仔细小心,臣知一人,精通水文地理,恳请陛下允准,命其随臣前往修筑大渠,必可如期完工。” 老大人们似乎是一瞬间,就感觉到大殿当中有一阵凉风吹过,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紧接着,天子平淡的声音传下。 “何人?” 陈循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但是要让他自己一个人上阵,哪怕是有工部的官员相助,他也着实心里没底。 没奈何之下,他只得硬着头皮道。 “回陛下,此人名为徐有贞,如今在翰林院任侍读。” 说完了话,陈循的心里七上八下的。 之前的时候,他就跟天子提过这件事情,但是当时,天子似乎还记挂着徐有贞提议迁都的事情,给敷衍过去了。 这回,他给徐有贞出了个主意,让他把名字换了,或许能够蒙混过关。 天子没有说话。 朝臣们也察觉到情况有些不大对,纷纷眼观鼻鼻观心,低头不语。 就在陈循忐忑不安,觉得这件事情没戏的时候。 御阶上纶音降下,依旧平平淡淡。 “准了!”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四章:奇怪的立场 , 看着陈循如释重负的退回文臣队列当中,朱祁钰的神色颇有些复杂。 没想到兜兜转转,历史还是回到了原点。 陈循以为,让徐珵改了个名字,便可以蒙混过关。 但是实际上,相对徐珵这个名字,朱祁钰对于徐有贞这个名字,更加的印象深刻。 毕竟,前世的时候,徐有贞这个名字,在朝中可是举足轻重。 而他在朝堂崭露头角的起点,也正是这次修渠。 不过,前世的时候,要比如今晚一些。 当时的朱祁钰,刚刚登基,手忙脚乱,哪顾得上什么沙湾决堤,接连几年,都只是派遣官员案子旧例筑堤。 直到景泰四年,沙湾大决口,淹死了不少民田百姓,筑堤再也无用,朝廷实在没有办法,才真正将此事拿到了朝议上讨论。 徐有贞就是在那个时候,在他的老师陈循保举之下,被任命为治河大臣,全权处置沙湾决口的事宜。 不得不说,这个人虽然心机不正,但是在天文地理,数算杂学方面,还是颇有造诣。 引黄河入沁水,修渠设水关,就是他提出的方案。 不过当时,时间已经过了数载,朱祁钰也的确没有认出来,他就是那个提议南迁的徐珵。 出于对陈循的信任,朱祁钰批准了他的方案。 但是当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那个时候,陈循还老老实实的待在内阁,执掌工部的是江渊。 修河本应该是工部的执掌,但是因为接连几年都修河不利,所以朱祁钰最终将修河的事务,交给了内阁保举的徐有贞。 严格意义上来讲,这其实是一次阁部之争的雏形。 徐有贞出自翰林院,尔后转迁詹事府,一路都是走的清流衙门,和工部没有丝毫的关系。 陈循保举他来治河,实际上就是在侵蚀工部的事权。 对于这件事情,工部自然不会罢休。 但是诏旨已下,徐有贞的方案,也的确详实可用。 于是,江渊便提议,动用京军协助修渠。 要知道,当时的徐有贞不过是詹事府一个右谕德,从五品的官职,当钦差巡抚地方是够了。 但是要说指挥京军,哪怕只是协助修河,他的份量也不够! 到时候,朝中有资格主持如此大事的,就只有工部尚书一人。 但是这涉及到内阁和六部之间的争斗,又岂是那么简单就能翻盘的。 最终,在内阁的支持下,徐有贞上本,以京军出动,靡费过甚,惊扰百姓,且修筑大渠,需视水情而定,非日日皆可动工,因而拒绝了江渊的提议。 于是,在徐有贞的主持下,仅靠沿岸附近的几千民夫,耗时足足近两年,最终修成了那条被称为广济渠的大渠,沟通了黄河沁水,解决了漕粮转运的难题。 徐有贞也凭借此功,一路官运亨通,累迁左副都御史,成为了南宫复辟的中坚力量。 这一世,朱祁钰早做准备,提前命工部修筑大渠,可没想到,徐有贞到底还是掺和了进来。 只不过,这一次,工部的尚书是陈循,修河的事务被工部全面接手。 因此,徐有贞最多也就是当个顾问而已,想要和前世一样将功劳全部揽在自己身上,怕是不可能了。 大明的清流和浊流有着严格的区分。 清流词臣,往往在翰林院,詹事府,国子监,科道风宪,礼部这些清贵衙门流转,现在,还多了一个内阁。 但是事实上,这些清流词臣,却鲜少有入地方或者是部院当中做具体的实事的。 这次,朱祁钰就打算拿徐有贞开刀。 他既然擅长修河,那么等修完了这次的大渠,就到工部都水司当个郎官,掌水利川泽之事,也算是人尽其才。 不然的话,他老是待在翰林院里安安分分的攒资历,连朝事也不怎么参与,岂不是便宜了他。 工部奏事结束,紧接着,武臣队列当中,白发苍苍的李老公爷精神矍铄的出列,奏道。 “陛下,前次臣等弹劾靖远伯王骥畏缩不前,忧惧避战,兵部尚书于谦识人不明,回护王骥,置苗地百姓于水火一疏,如今王骥已被押回京师待勘,于谦却仍无处置。” “臣以为,有此大过,于谦不宜继续执掌京营,恳请陛下罢去于谦京营提督大臣一职。” 在场众臣精神一振,果不其然,这才是正戏。 最近京城当中流言纷纷,都说天子忌惮于谦权重,想要借机针对于谦。 昨日的罚俸旨意,更是为这道流言添了一把火。 不少大臣都在暗中猜测,勋戚那边会继续趁此机会,从于谦手中夺回京营。 流言方兴未艾,这边勋戚立刻就动手了。 于是众臣纷纷都望向了上首的天子。 天子倒是没什么意外的反应,淡淡的道。 “此事非同小可,众位卿家,都是如何看法?” 老大人们心里提着的一口气总算是放了下来。 他们最害怕的,就是天子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处罚于谦,如此一来,除了跟天子正面对决,就没有其他的路了。 但是如今的这位天子,可不是容易招惹的。 上回左顺门前的跪谏场景,老大人们可都还历历在目,别的不说,那次被当成典型处罚的几个御史,可是无一幸免,全都战死在了和瓦剌一战当中。 虽然说大家都知道,战场之事,并非人力可以控制,但是老大人们可不愿意再去触天子的霉头。 如今看来,天子只是支使勋贵出面,说明还是顾及着朝野舆论,群臣态度的。 既然如此,老大人们也就没什么可害怕的了。 当下,便有御史站了出来,道。 “陛下,此事尚未有所定论,王骥虽被押送回京待勘,但是其是否有罪,仍需朝廷调查,如何能够以此怪罪于尚书识人不明?” “何况苗地情势多变,既然派出总兵官平叛,自当给予信任,臣以为,于尚书所为并无不妥。” “陛下,臣弹劾丰国公李贤,胡乱弹劾,不明是非,为一己私利混淆黑白,实乃佞臣也,请陛下治罪。” 有人挑头,就有人跟随。 这个御史说完之后,底下一下窜出来好几个御史,纷纷开口道。 “陛下,丰国公接连两次弹劾于尚书,句句不离京营大权,实非为国计也,而是为图谋京营之权,其心不轨,请陛下明察。” 这就是文臣的惯用伎俩,不仅要说事,更要谈人。 事情对不对的吵不出来,我就对你人身攻击,质疑你的动机。 随即,又有御史附和道。 “不错,陛下明鉴,自土木之役后,于尚书临危受命,兢兢业业,夙兴夜寐,辅佐陛下整饬边境,布置京城防务,君臣齐心,方有紫荆关之大捷。” “于尚书一心为国,忠君为民,不想竟遭小人如此构陷,实乃朝野震惊之事,请陛下严惩此等用心不轨之辈。” 除了人身攻击之外,文臣的第二条传统技能,就是叫撞天屈。 到了于谦这种地步,压根不用他自己出面,自然有的是人为他来鸣不平。 何况,这次勋贵的目标明显是京营大权。 如此一来,涉及到的可就不是于谦一个人的事情了,而是整个文臣的事。 这边接连跳出来数个科道,勋贵这边明显也不是临时起意。 忻城伯赵荣出列,开口道。 “王骥裹足不前,忧惧避战,乃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否则陛下何以下诏撤换征苗总兵官?若论战略武备之事,自当是我五军都督府更有发言权,尔等文弱书生,只知读诵圣人之言,何谈武事?” 他这么一说,可就算是炸了锅了。 文臣这边虽然说人身攻击,可到底只是针对出面弹劾的李贤等寥寥数个勋臣。 但是赵荣的这番话,直接把整个文臣都给盖了进去。 毕竟,在朝中大部分的大臣,都没有上过战场。 因此,赵伯爷如愿以偿的获得了文臣的集火,无数大臣纷纷出言指责。 “忻城伯这是何意?” “我朝虽文武分治,但既是朝议,自当畅所欲言,何以对我一众文臣如此轻视?” 除了科道的官员,文臣这边的大佬团也终于不再沉默,首辅王翱率先出列,开口道。 “我等虽不曾上阵杀敌,但却非不知兵事,远的不说,辽东之时,达军围城,老夫亦曾手持利剑,手刃贼虏。” “紫荆关一战,提督大臣王文当机立断,果敢坚毅,力挡也先攻城,用兵谋略,方有我军大胜。” “兵部尚书于谦,虽坐镇京师,但一应军队防务调动,俱出兵部,忻城伯此言,不免令忠臣寒心。” 左都御史陈镒也上前一步,淡淡的开口道。 “即便是上阵杀敌,我等文臣亦未落人后,瓦剌一战,阳和口协理军务参议杨信民,倒马关提督军务按察使曹泰等人,俱披挂上阵,身先士卒,城破之日,几位大人誓死不退,以身殉城。” “除他们之外,我科道官员协理军务者,无一人不尽忠职守,有品级的战死官员不下数十人,忻城伯忘了的话,老夫可以再给忻城伯念一念当时的抚恤名单。” “如今他们尸骨未寒,便忻城伯如此讥讽,其能对得起他们一腔热血,埋骨边境?” 赵荣头上冒出一丝丝的冷汗,被说的哑口无言,有些不知所措。 他没想到,就这么一句话,就让他被文臣这边如此围攻。 一旁的李贤心中也不由暗骂一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但是事已至此,他也只好出来打圆场,道。 “诸位大人,切勿动怒,对于因战牺牲的大人们,我等皆是心存敬意,不敢有丝毫不敬,忻城伯心直口快,所言或有不当,但是既然是朝堂议事,难免有言语不当之处,各位大人还请见谅。” “此事缘起,说到底还是苗地一事,刚才诸位亦曾有言,我朝文武分治,于战事一道,我等勋戚较之文臣,的确更有几分心得。” “陛下此次撤换总兵官,派遣保定伯梁瑶出征,已有军报传回,他正整军备战,预计一月之内,便可对苗人发动进攻,由此可见,王骥迁延数月,确是避战不前,并非我等无中生有。” 好不容易把话题拐了回来,李贤狠狠地瞪了赵荣一眼。 然而他话音刚落,勋戚这边,却冒出了不同的意见。 都督同知刘聚,出言道。 “公爷此言差矣,靖远伯当时劳师远征,临时改道前往苗地平叛,难免需要修整,而保定伯所率大军,乃是京营精兵,训练有素,自可尽快发起进攻。” “何况靖远伯当时所面临的局面,乃是寒冬将至,大雪连天,保定伯去时已是初春,天气渐暖,正是开战的好时机。” “因此,靖远伯所为,并无不妥之处,至于陛下撤换征苗总兵官,乃是心怀万民,忧心苗地百姓境况,审时度势之举,是为了能够更有把握平定苗地战局,岂可因此而定论靖远伯有罪?” 这边说完,另一头文臣这边忍不住议论纷纷。 这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李公爷等人,被文臣这边围攻都没整明白了,这勋贵这边自己又闹起来了。 有不熟悉刘聚的人,在某些神通广大的同僚解释下,也很快明白过来。 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刘聚,曾跟随定西侯蒋贵,靖远伯王骥参与麓川之役,充帐下副将,跟靖远伯王骥可是老交情。 刘聚说完还没结束,五军都督府当中,又有好几名官员出列,纷纷为王骥抗辩。 朝堂之上,顿时吵吵嚷嚷的。 片刻之后,勋戚这边总算是消停点了,文臣这边,次辅高谷又站了出来,开口道。 “陛下,刘聚等人所言,虽看似有理,但实则大谬,朝廷派遣王骥平叛,其手握重兵,自当从速平定。” “然而从夏至冬,数月不肯进军,靡费朝廷银两尚在其次,关键在于令苗地百姓置身水火之中,此方为罪无可恕也。” 大殿中忽然安静了下来。 老大人们面面相觑,一阵摸不着头脑,这到底是咋了? 明明最开始是勋戚弹劾王骥和于谦,文臣反对。 怎么到了现在,勋戚闹起内讧,开始替王骥说话,文臣这边,反倒还是说王骥“罪无可恕”? 不仅是其他人,就连内阁的大臣,包括王翱在内,也忍不住望向高谷,眼中露出一丝疑问。 然而还没结束,高谷说完之后,工部尚书陈循也站了出来,开口道。 “陛下,臣附议,王骥陷苗地百姓于水火之中,坐视叛贼肆虐而按兵不动,实有大罪。” 这…… 如果说一个次辅份量不够,再加上一个七卿,那可就不容忽视了。 不过让朝臣们想不明白的是。 他们俩疯了吗?干嘛要帮着勋贵弹劾王骥?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五章:奏报 , 朝堂之上争论不休,各自都有立场。 而且随着刘聚和高谷等人的“倒戈”,这场原本应该是勋戚和文臣之间的对立争斗,忽然就变得复杂了许多。 天子似乎也感到有些头疼,抬手往下压了压,天子终于开口,却是朝着一直没有说话的于谦。 “于卿,如今朝中大臣,对此事各执一词,你觉得,王骥此人是否有罪?” 于谦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移步上前,开口道。 “陛下,王骥之事,臣自认持心公正,并不曾回护任何人,他平叛虽有迁延,但既为总兵官,自有临机专断之权,未有大过,何称其罪?” 众大臣心中有些无奈,于谦果然还是于谦,这个脾气,怪不得屡次惹得天子生气。 不过,在这早朝之上,天子明显还是能保持理智的,听了于谦的话,虽然有些许不悦,但是却并没有开口斥责。 于是,众大臣心中都暗自松了口气。 一般来说,吵成这个样子,最终也就是不了了之了。 这次弹劾,由勋贵发起,目标就是于谦手里的京营大权,对于他们来说,不了了之,就是失败。 事已至此,朝堂之上两方旗鼓相当,就算是天子,恐怕也不好轻动于谦这么一个举足轻重的七卿重臣。 犹豫了片刻,天子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正欲开口,立在一旁的司礼监太监成敬忽然脸色一变。 紧接着,众臣便瞧见,有小内侍自侧门匆匆来到御阶旁,递给了成敬一份信封。 成敬扫了一眼,连忙上前,将那信封送到了天子的面前,前头有眼尖的大臣,隐隐约约瞧见,那上头似乎盖着红漆蜡封,像是一道军报。 他们很快就有了答案,因为天子拆开那信封,看完之后,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摆了摆手,示意成敬当众读了出来。 “臣贵州道巡按御史黄镐泣血以闻……” “臣奉朝廷之命,巡按贵州,去岁五月初十日,临平越城,恰逢苗贼叛乱,平越被围,臣率城中守军数次突围,皆不成功,无奈之下,只得据城以守,所幸城中军民感念朝廷恩德,上下一心,誓死不降。” “然自苗贼起事,围困平越已逾二百一十日,城中粮草早已不济,臣多方调配,终无计可施,数日以来,城中军民皆以草根树皮果腹。” “臣数度遣人,以间道送信至辰州平叛大军驻地,皆无音信传回,今城中粮草已绝,前日竟有易子而食之事,臣万不得已之下,冒险再遣使者,将此信藏于竹筒中,自间道越级直送京师。” “惟愿朝廷体恤平越军民上下,坚守城池,誓死不退,一片忠君报国之心,即刻命大军出动,以解平越之围,救十余万军民百姓于水火之中。” “臣俯首百拜,贵州道巡按御史黄镐敬上。” 成敬的声音平稳洪亮,不带一丝情感。 但是仅仅是平淡的读出来,在场的众大臣都能感受到,这份军报字里行间透出的浓浓的悲凉与绝望。 平越被围,这在朝中并不是什么秘密。 早在去年六月,征南总兵官宫聚察觉到苗人势大,并非普通的小型叛乱,向朝廷请求增援之时,便将平越城被包围的消息,一同送达了京师。 正因于此,朝廷才紧急下令,命征讨麓川的王骥大军,临时改道苗地,接替宫聚主持平叛事宜。 但是对于朝中的老大人们来说,平越被围,仅仅只是纸面上的四个字而已。 直到黄镐的这份军报送达,他们才意识到,文书上区区的四个字,牵动的是十数万的平越军民的性命。 他们更没有想到的是,平越的局势,竟然已经恶劣到了如此地步。 殿中的气氛变得低沉而压抑。 这份军报不仅给在场的众臣带来了深深的震撼,更重要的是,再迟钝的人,也察觉到了,随着军报的到来,天子酝酿在平静面容下的怒火。 终于,御座上纶音降下,依旧平淡。 “兵部,除平越外,被苗军所围各城,还有几处?” 于谦站在原地,同样因为军报的内容而脸色铁青。 平越局势如此艰险,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闻听天子垂问,于谦醒过神来,深吸一口气,道。 “回陛下,据兵部军报所获消息,西南苗贼滋蔓,西至贵州龙里卫,东至湖广沅州卫,北至湖广武冈州,南至四川播州地界,围困之地多为贵州湖广所属地方。” “其中,平越最早被围,已逾近七月,另有十一城,被围三到五个月不等,其中,有四城尚可运送物资,五城尚可通讯,包括平越在内,有三城已彻底被围,并无音讯传来。” 说这些话的时候,于谦罕见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并无音讯传来?” 天子轻声低语,但在寂静的大殿当中,却并不难被听清楚。 “砰”的一声,天子的右手重重的拍在御案上。 原本平淡的面容,也变得疾言厉色。 “那朕面前的这份军报,又是从何而来?” 天子怒极反笑,身子都有些微颤。 “好一个王骥,好一个侯琎,朕派他们去平定苗乱,结果呢?一个征苗总兵官,一个提督军务大臣,两个人合起伙来,陈兵辰州,沅州,裹足不前,视苗地百姓于无物。” “好得很啊,忧惧避战也就罢了,竟还敢欺瞒朝廷,拦下军报,若非黄镐冒死送出的这份信函,朝廷是不是要等到平越军民都生生被饿死,还要给朕报一个大捷?” 暴跳如雷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大殿当中。 群臣还是头一次见到天子如此怒火滔天,见势不妙,纷纷跪倒在地,齐声道。 “陛下息怒。” 大殿当中安静下来,老大人们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偌大的文华殿中,只有天子的喘息声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片刻之后,天子总算是稍稍平静下来,但是脸色依旧铁青,冷声道。 “成敬!” “内臣在……” “八百里加急,即刻传令梁瑶,命其接旨意后三日内,兵发平越,不得迁延,不计代价,务要在十日之内,解平越之围,违者以失期之罪,军法论处。” “遵旨。” 成敬领了圣谕之后,后退两步站回原地,准备按照惯例,待早朝之后,再传圣旨。 然而天子瞪了他一眼,道:“现在就去!” 话虽然是对成敬说的,但是群臣心中都忍不住一颤。 连天子身边最得宠的大珰,都是如此待遇,看来天子这回,怕是动了真火了。 随着成敬急匆匆的退出大殿,前去传旨,天子总算是平静了下来,将目光放回到了殿中,口气沉沉。 “于谦,对这份军报,你可有何解释?”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六章:于谦的地位 , 文华殿中。 各式各样的目光纷纷落在立于殿中的于谦身上,有惋惜,有忧虑,有担忧,不一而是。 军报带给众臣的震惊,毕竟只是一时了。 短暂的失措之后,老大人们迅速的找回了理智。 应该说,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局面已经是失控了。 从逻辑上来讲,王骥陈兵辰州,沅州,或许是有自己私心,但是之所以一直没有被朝廷怪罪,说明还是有一定的战略考虑的。 苗人起事是在四月中旬,最初,朝廷只觉得是地方小型的叛乱,所以派宫聚率军两万前往平叛。 宫聚五月底率军到达苗地,但是他抵达之后才发现,苗乱蔓延甚广,不仅接连包围了数座城池,其中就包括了被困苗地深处的平越城,叛军的数量更是达到了恐怖的近十万人。 两万对十万,实力太过悬殊。 于是宫聚快马飞报,向朝廷求援。 六月中旬军报抵京,恰逢边境局势紧张,太上皇在暗中筹备亲征,不宜动用京营。 于是,朝廷便就近命征伐麓川的王骥大军,前往增援。 王骥七月接到命令,从麓川转道湖广,大军粮草辎重众多,行军缓慢,直到九月底才抵达辰州。 于是,王骥便大军初至,地形,局势皆不熟悉为由,选择按兵不动。 所以事实上,他陈兵的时间到如今,大约也就是两个多月不到三个月,时间又是冬季,因此逻辑上还是勉强说得通的。 当然,自从前段时间,勋贵这边弹劾王骥之后,京城当中也开始有流言,说王骥是看朝廷动荡,拥兵自重,在观察局势,但是这种说法,却没有实际的证据,只是传言而已。 这也是方才朝臣们争论不休的原因所在,从战略上讲,王骥的做法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但是朝堂之争,有时候是不讲逻辑的。 任你有天大的理由摆出来,平越一封字字血泪的陈情书,便足以抵过一切。 面对着这份几乎是平越军民的性命和坚守书写而成的军报,即便有无数的辩解之词,此刻也显得苍白乏力。 更何况,于谦就不是一个会巧言令色的人。 面对天子怒意沉沉的质问,于谦脸上浮起浓重的愧疚之意,俯身拜倒在地。 “陛下,臣无可辩解,平越一事是臣失职,识人不明,陷平越军民百姓于水火之中,臣甘愿认罪,无颜立于朝堂之上,请陛下罢去臣一应官职,下狱论罪。” 说罢,于谦摘下头顶的官帽,叩首在地,一副请罪模样。 “不可……” “少保……” “于尚书……” 于谦的这番举动,显然将在场的众臣都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之后,众位老大人便纷纷上前阻止。 朱祁钰坐在御座上,看着底下的于谦,心中忍不住一叹。 他看得出来,于谦这番话是真心实意,他是真的,为平越军民的遭遇而感到感到深深的自责。 黄镐的一封军报,带给群臣的是震惊,带给于谦的却是愧疚和自责。 这份军报被宣布以前,朝廷上下,除了朱祁钰之外,包括于谦在内,对于苗地的局势,事实上都没有一个特别清晰的认知。 这也是朱祁钰坚持要立刻撤换总兵官的原因所在,平越,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 但是于谦毕竟是于谦。 时至今日,他的身份地位,声名威望决定了,即便是他想要辞官,也不会那么轻易。 左都御史陈镒立刻便上前,道。 “陛下,平越被围近七个月,实乃朝廷决策有失,王骥指挥不当,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王骥身为征苗总兵官,前线战略皆为他视情况而定,兵部只能竭力保证后勤供应。” “如今平越军民陷此境地,实乃王骥战略制定不当,平叛不力,绝非于尚书一人之过,岂可全然归罪于兵部。” 很显然,短短的片刻时间,陈镒已经做出了决断。 相对于王骥,明显是于谦对于朝廷来说更为重要。 何况,平越的这份军报一公开,王骥指挥失当,忧惧避战的罪名,算是坐实了。 与其两个人都陷进去,不如就让王骥来担这个罪名。 首辅王翱也出言道。 “陛下容禀,自土木之役以来,也先步步紧逼,朝廷局势殆危,边境大战一触即发,于尚书临危受命,整顿京营,协理边务,朝野上下齐心协力,皆关注于边境战事。” “此番大战,兵部事务繁杂,加之土木之役后,兵部郎官多为临时拔擢,不能谙熟部务,惟于尚书呕心沥血,勉力维持,方有我军大胜。” “彼时社稷危难,神器殆危,朝廷两面用兵,难免一时兼顾不周,恳请陛下仁慈宽宥,慎加思虑。” 这话说的其实也有道理。 自去年八月以来,土木之变,也先逼近,天子登基,紫荆大战,一直到十月底,才算是勉强安稳下来。 然而接下来的一个月,兵部也没闲着,协助工部整修边墙,盘点兵员,发放抚恤,补充边境军马,防备也先卷土重来,忙的团团乱转。 相对于西南一隅来说,明显是边境的安危更加重要。 等这边整顿的差不多了,年节也就到了,后面的事情,群臣也都清楚。 天子在除夕日召于谦进宫,态度坚决的要撤换征苗总兵官…… 王翱的表态,受到了在场不少官员的认同。 “不错,陛下,于尚书为朝廷呕心沥血,夙兴夜寐,土木之役后,朝廷殆危,于尚书临危受命,朝廷衮衮诸公,无可越于公者。” “陛下,苗地之事,实乃王骥之过,非兵部之失,事有轻重缓急,于尚书助陛下力保社稷,解边境之危,未曾顾及西南,纵有失职,也情有可原。” 无数的官员纷纷站出来,替于谦求情。 面对着这样的场面,李贤咽了咽口水,悄悄的站回了远处。 他受到的吩咐,只是从于谦手里拿回京营而已。 可从来都没想着,把于谦从朝堂上赶出去。 这压根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要知道,土木之役以后,朝廷面临的局面,可以堪称是大明立国以来最大的危局。 改变危局的两件大事,一是扶立长君,二是边境防务及时整备,指挥得当,取得紫荆关大捷。 而这两件事情,前头一件,虽然是李贤首倡,但是最终出力最大的却是于谦。 后头一件,击退瓦剌。 天子自然当居首功,但是在臣子当中,要论功劳,坐镇京城,负责各处防务调动,后勤支援的于谦,丝毫都不逊于在前线指挥的王文。 有这两件大功傍身,只要不是昏了头密谋造反,谁也拿于谦没有办法。 甚至于,就算是他自己想要辞去,朝廷上下也不会同意。 所以李贤从一开始,就瞄准了京营大权。 可谁想到,于谦这个愣头青,竟然要辞官归去。 李贤回忆了一下,这种满朝求情的场面,上一次出现,还是群臣为前任天官王直打抱不平。 这个时候,还是别说话的好。 然而,面对满朝的求情,一向听言纳谏,仁慈宽免的天子,这次却罕见的沉默了下来,迟迟没有开口宽赦。 这个时候,工部尚书陈循移步上前,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此事兵部虽然有过,但远未至论罪程度,所当论罪者,当是陈兵辰州,裹足不前的征苗总兵官王骥!”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七章:弃车保帅 本站被攻击,老网址经常会打不开,大家记得重新在浏览器收藏新网址:www.huanyuegw.com 陈循的话,一下子点醒了在场的众大臣。 不少大臣看了一眼上首面无表情的天子,短暂犹豫之后,各自交换了个眼神,便有了决断。 吏部王文上前,开口道。 “陛下,陈尚书所言有理,苗地之事,兵部虽有过错,但是实则是王骥忧惧避战,欺上瞒下,不听号令之故。” “方才黄镐信中有言,曾数次遣使往辰州王骥大军驻地,详述平越情况,然王骥近来数月转呈兵部的奏报当中,俱未将平越状况上呈。” “情报不全,兵部难以做出正确决断,因此,于尚书方才阻止陛下撤换总兵官,虽有过错,然情有可原,若要论罪,当以阻拦军报的王骥当先。” 这话说的略有偏颇。 因为事实上,平越的军报是送往大军驻地求援的,并没有明确说明是要送往京城,这也不符合程序。 所以,阻拦军报的罪名,实际上略显偏颇。 但是到了这个时候,这种细节已经无人追究了。 这个当口,王骥的罪名越重,兵部的罪名就越轻。 紧接着,户部沈翼也开口道。 “陛下,确是如此,王骥欺上瞒下,粉饰太平,误导兵部,借临机专断之名,行裹足不前之实。” “以臣之见,除平越城外,其他各城恐战况亦不容乐观,王骥趁我朝廷众臣目光聚于边境之时,懈怠避战,当论首罪,除此之外,提督军务大臣侯琎亦当问罪。” 接连两位七卿大臣出言表态,算是给朝野上下定下了调子。 那就是,这件事情的罪责,全都都由王骥来承担! 事已至此,王骥已经完了。 出了这样的事,朝廷需要有一个人来承担责任,不然的话,无以告慰平越军民长达七个月的坚守,更无以平息,消息传扬出去之后,苗地百姓的怒火。 于谦在朝中的地位太重了,这个锅不能由兵部来背,那么,就只能是前线负责指挥的总兵官王骥,来承担这个责任了。 而且,表态的人是王文和沈翼,这两位的身份地位也不一般。 撇去七卿的地位不谈,如今朝中文臣,最受天子信重的当属王文,无可置疑。 近些日子一来,天子召见沈翼的次数也颇多,加上前一次公开的为户部撑腰,倚重之意毫不掩饰。 因此,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两个的表态,可以窥出天子的心意。 确定了这一点,朝野上下提着的一口气就放下了一半。 只要天子没有下定决心要拿下于少保,那么一切都好办。 科道风宪当中,立刻有不少御史站了出来,道。 “陛下,京中近来传言纷纷,称王骥陈兵不前,非因地势不熟,实乃因朝廷边境危难,其有拥兵自重,挟寇自保之意,此等心怀不轨之事,朝廷当遣员详查,万不可疏忽。” 紧随其后,又有大臣站出来,道。 “确实如此,空穴不能来风,王骥三征麓川,徒劳无功,此番出征,会川卫训导詹英曾向朝廷上疏,弹劾王骥役民夫,舁彩绘,散土司以邀厚利,师行无纪,擅用腐刑,假进御之名以充私役。” “时法司欲遣官员彻查,却遭王振拦阻,终不了了之,可见王骥与王振交情匪浅。” “土木一役,王振罪大恶极,同党皆遭朝廷清算,王骥在此时拥兵不前,绝非为国为公,实乃挟寇自重,妄图令朝廷顾忌苗地局势而宽宥其罪,其心实为可诛也!” 还是那句话,确定了大方向,文臣们翻旧账的功夫,一个比一个强。 从王骥三征麓川,靡费无功,到他行军途中遭受的种种弹劾,再到他和王振的私交,以及王振为他说情庇护。 一桩桩一件件,全都被翻了出来。 一时之间,朝堂上物议沸腾,王骥成了罪不容赦之辈。 在一片议论纷纷当中,最终,都察院左都御史陈镒上前道。 “陛下,王骥之罪,当详查之,臣请陛下命南京都察院,刑部,大理寺联合遣员,前往苗地彻查此事,详正其罪。” “至于兵部,未能及时体察王骥险恶用心,确实有过,但是若说识人不明,用人不当,未免过于苛责。” “派王骥前往苗地平叛的诏令,乃是去岁六月中旬发出,彼时于尚书尚是兵部侍郎,兵部诸事皆由前尚书邝野主理,朝中大政则被王振把持,派遣王骥之议,乃王振力主。” “至于后来,未能及时撤换王骥,一是因边境纷乱,无暇顾及,二是因王骥欺上瞒下,隐瞒苗地局势。” “故臣斗胆,请陛下仁慈恩宽,勿罪兵部,勿罪于尚书。” 陈镒的话,算是给了王骥最后的一锤。 他这番话,几乎是彻底将王骥划归了王振一党。 众所周知,王振罪大恶极,任人唯亲,揽权自重。 将派遣王骥前去平叛的过失,全部都推到王振的身上,是朝臣们最能够接受,也最周全的解决办法。 如此一来,识人不明就和于谦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最多也就是,除夕日的时候,于谦曾经反对撤换总兵官有些惹人非议。 但是平心而论,当时的局面,于谦做的并不算错。 统领十万大军的总兵官,要撤换的话,的确需要慎加考量,于谦之所以阻止,是出于兵部尚书的责任。 毕竟,谁也没有想到,平越的局势恶劣至此。 不过如此一来,王骥的罪名就不止是忧惧避战,裹足不前这么简单了,被划为王振一党,那罪名可就大了。 但是这个时候,已经没人管王骥的下场了,只要不牵连于谦,一切都好说。 于是,群臣纷纷拜倒,道。 “请陛下仁慈恩宽,勿罪兵部,勿罪于尚书。” 朝堂上统一了意见,朱祁钰也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按照惯例,原本应该是再问一下于谦的辩解的,但是思忖了一下,朱祁钰决定不搭理这个死脑筋,直接道。 “既然如此,准总宪所言,命南京大理寺,南京刑部,南京都察院联合遣员,前往苗地核查平越境况,确认是否有瞒报军情,挟寇自重一事。” “罢去王骥,侯琎一应官职,押入诏狱,命锦衣卫详查王骥与王振是否有所勾结,营私舞弊,清查之后,如实回禀,再行处置。” 听到天子将这桩事情交给了锦衣卫,群臣心中便有了数。 这回王骥,算是在劫难逃了! 勾结王振,挟寇自重这两条罪名,一旦坐实,可就不止是罢免官职这么简单了。 如此大罪,即便是王骥有爵位傍身,一个流放千里戍边,也是决然免不了的。 若是能够有更加切实的证据,恐怕性命能不能保得住都两说。 当然,王骥的死活,已经没有人关心了,他们在意的是,天子会怎么处置于谦。 所幸,天子也没有让他们等太久,紧接着就将目光落在了沉默无言的于谦身上,轻叹一声开口道。 “兵部尚书于谦,未能及时体察苗地局势,放任王骥裹足不前,有失职之罪。” “念及其为国操劳,一片忠心,免去其京营提督大臣一职,罚俸三月,禁足府中三日思过,以示惩戒。” 众臣心中松了口气的同时,也隐约有些失落。 说到底,京营还是没有保住,不过所幸的是,于尚书没什么大事,这番处罚,算是小惩大诫,总算是平安度过。 于是众臣再度拜倒,齐声高呼。 “陛下英明。” 朱祁钰点了点头,从御座上起身,淡淡的吩咐了一句。 “退朝。” 于是,这场惊心动魄的早朝,总算是到此落下了帷幕……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八章:于府夜谈 , 夜,于府。 天气已经逐渐转暖,幽静的小亭子里,于谦和俞士悦二人对坐,面前摆着一壶热酒和几样小菜。 虽然说是受了责罚,但是此刻的于谦不仅没有失落之意,反倒脸色平静,仔细看过去,甚至能够感到一丝轻松之意。 见老友如此气定神闲,俞士悦忍不住摇了摇头,端起酒杯道:“昨日我还说,要来贺你禁足期满,官复原职,可谁曾想,这一日未到,你竟又被禁足府中,这都是什么事啊!” 于谦举杯相迎,平静的脸上带着一丝笑容,同样摇了摇头,却道:“仕朝兄,大不同,大不同啊!” 俞士悦一愣,旋即也轻轻点了点头。 的确是大不同。 上一次于谦被禁足,可是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天子震怒,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就连于谦自己,对于自己的未来也颇为迷茫。 但是这一次,虽然同是禁足,但是意义不可同日而语。 天子免去了于谦提督京营一职,但在具体的惩罚上,却仅仅禁足三日,罚俸三月,可算得上是恩宽了。 更重要的是,打也打了,罚也罚了,那么这件事情,就算是抹过去了。 虽然失了京营,但是于谦的根基未失。 而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次王骥的事情,委实不能怪到于谦的身上。 相反的,出事之后,于谦毫不推诿的态度,也是朝野上下齐齐为他求情的原因之一。 叹了一声,俞士悦道。 “说到底,陛下还是信任你的,如今看来,除夕之日,是廷益你杞人忧天了。” 要知道,那天于谦和天子吵得那么厉害,就差打起来了。 所谓圣意难测,于谦当时锋芒太盛,谁也无法确定,天子是真的动了要拿下他的心思,还是仅仅是政见不同的争执。 当时的局势,就连于谦自己,也不能确定自己的前途究竟在何处。 甚至回府之后,还刻意的想要疏远撇清俞士悦,害怕牵连到他。 但是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回望过去,不免觉得当时有些过分的忧虑了。 于谦颔首道:“不错,当时,确是于某过虑了,天子并非刻薄寡恩之辈,如今想来,那一日确实是于某过于坚持了,平越……唉……” 话说到这,于谦原本带着一丝轻松的脸,忽然变得沉重起来,眼中浮起浓浓的愧疚,道。 “如今想来,此事确是于某之过,陛下深居宫中,日理万机,却仍能拨冗关注西南局势,于细微处察真相,年节之下,仍旧忧心苗地百姓,心怀万民。” “可于某身为兵部尚书,却始终不曾察觉到苗地的异样,还如此阻拦陛下撤换王骥,如今想来,确是于某失职。” 在这件事情上,于谦是真心的感到自责。 还是那句话,再多的理由和辩解,在平越军民的那份字字血泪的陈情书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早朝之上,群臣弹劾王骥的话,于谦也都听在耳中。 他不得不承认,这件事情是他考虑不周了。 如果王骥真的是因为担心被王振牵连,而拥兵不前,打算挟寇自重的话,那么替王骥辩护的他,也就间接成了陷苗地百姓于水火的帮凶。 而且更重要的是,一旦王骥真的存了这样的私心,那么可想而知,未来的数个月内,他依旧会按兵不动,就算是勉强出兵,也必然会出工不出力。 每每念及于此,于谦都忍不住背后升起一阵冷汗。 幸好除夕那天,天子无论如何,都坚持要撤换王骥。 不然的话,一旦王骥真的继续按兵不动,那么于谦自己,就会成为苗地的罪人。 到时候,哪怕朝廷不会怪罪他,但是于谦自己,却必定会因此而懊悔终生。 幸好,天子没有听他的,才让他没有铸成大错。 至于天子为何坚持撤换王骥,于谦理所当然的将其归于,天子卓绝的军事洞察力和识人之明。 这一点,在瓦剌之战当中,早已体现的淋漓尽致。 当时,边境如此恶劣的局势下,天子却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紫荆关一役,力排众议,在众多大臣的反对之下,调动京营大军,在紫荆关和也先决战,最终大获全胜。 这等魄力和眼光,非一般人所能有的。 因此,这次的事情,于谦也理所当然的觉得,是天子在西南的数次军报当中,敏锐的洞察到了苗地恶劣的局势,这才果断决定撤换总兵官。 相较之下,他这个兵部尚书,倒显得昏庸无能了。 看到于谦的这副样子,俞士悦叹了口气,宽慰道。 “你也不必如此自责,天子既已派了保定伯接替王骥,算算日子,如今也差不多该到苗地了,飞马急递,两三日内,保定伯便能接到诏命,想来再有数日,定能解平越之围。” “何况这件事情,也不能全怪到你的身上,兵部事忙,边境又有异动,再加上王骥隐瞒了苗地的真正局势,你精力有限,难以顾及西南,一时失察也是有的。” “这个兵部尚书,换了任何一个人来做,都不会比你做的好了。” 听了这番话,于谦的眉头才算是稍稍展开了几分,叹了口气道。 “多谢俞兄安慰,不过错便是错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经此一事,于某也当吸取教训,陛下英明圣断,一举一动皆有其深意。” “于某之后在御前奏对,也当多加思量,似之前那般冲撞陛下,实为不该。” 俞士悦一乐,举起杯子道。 “这倒是意外之喜,你于廷益也知道,该改改你那个臭脾气了,当浮一大白!” 这一回,俞士悦是真的感到高兴。 他这个好友,最大的缺点,就是太过固执。 年纪轻轻的身居高位,看着对人和和气气的,但是实际上,内里刚硬的很。 但凡是认定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可这朝堂之上,最忌讳的就是过刚易折。 经此一事,于谦若能稍稍改一改他那固执己见的毛病,倒真是不愧折腾了这么久。 见俞士悦这副调侃的模样,于谦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摆了摆手道。 “俞兄莫要再调笑于某了,这次的事情,于某的确感悟良多,而且更重要的是,没了京营的枷锁,于某总算是能够大展拳脚,不必日日如履薄冰了。” 事实上,这才是于谦觉得自己这次,最大的收获。 不错,对于于谦来说,如今的京营,在他身上就是一份沉重的枷锁。 兵部有调兵权,京营提督大臣有统兵权。 虽然说真正要调动京营,还需要有天子的圣旨。 但是同时身负二职,于谦的日子也不好过。 他心里清楚,京城里头有无数的眼睛在死死的盯着他,手握重权,更当谨慎小心,一步不敢逾矩。 于谦心中是有抱负的,对于边境,对于兵部,他心中有无数的想法,但是都被京营这副枷锁死死的锁在心底,丝毫不敢提起。 因为,同时掌握京营和兵部的他,只要稍稍表露出这些意思,就会被怀疑挟功自傲,有不轨之心。 他只能低调,低调,再低调。 但凡是逾越本分的事情,半点都不敢做,这种日子,怎一个辛苦了得。 但是京营事关重大,涉及到文臣和勋贵之间的斗争。 也不是他想要卸去,就能够卸去的。 如今天子出手,从他手中夺了京营,对于于谦来说,只会觉得如释重负。 俞士悦点了点头,叹了一声,道。 “也是,同时挑着京营和兵部的担子,的确让你也不好做,此番失了京营,对你来说,倒也不无好处。” 说着话,他的眼中浮起一丝忧虑之色,继续道。 “只是不知,陛下会将京营交到何人的手中,如今京营在你的手中,刚刚洗去了浮躁之气,有了几分精兵的样子,这要是交到五军都督府那帮人的手里……唉……” 相对于俞士悦的担心,于谦倒是淡定的很,开口道。 “这件事情,陛下想必早有安排,俞兄不必多虑。” 俞士悦轻轻瞪了他一眼,道。 “你倒是心宽,也是,陛下将你禁足府中三日,这件事情,你就算是担心也没什么用,来,你我今日不醉不归……”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九章:锦衣卫的未来 , 夜,乾清宫。 朱祁钰坐在案后,底下是一身飞鱼袍的锦衣卫指挥使卢忠。 此刻,卢忠手里捧着一份奏本,恭谨的转呈到了天子的面前,道。 “陛下,臣奉命查问广通王和阳宗王勾结宁阳侯等人一案,如今已经查问完毕,这是供词,请陛下御览。” 朱祁钰接过奏本,大略扫了一眼便合上了。 大明优待宗室,除了谋逆不赦之外,郡王以上品级的宗室,即便是犯下再大的罪,也最多是废为庶人,囚禁凤阳高墙。 广通王二人,反正已经是被圈禁的下场,对于他们来说,就算是身上再多一条罪名也无所谓。 他们到底不是傻子,朱祁钰虽然废了他们的王爵,但是并没有除去他们的封国,老老实实的招认下来,至少子嗣还能袭爵。 因此,锦衣卫这回审的也很快,没费多大工夫,就拿到了他们的供词。 至于内容,因为他们和宁阳侯私下结交,本就是实情,所以也就不必构陷什么,如实招认便可。 点了点头,朱祁钰将奏本放下,开口道。 “事情办的不错,宁阳侯等人这些日子在诏狱当中怎么样了?” 见天子露出满意之色,卢忠惴惴不安的心也算是放了下来。 自从上次金英被锦衣卫护送,结果在途中差点被刺杀之后,他明显感觉到了,天子更加倚重于东厂了。 这让卢指挥使心中颇为不安,回去之后,就狠狠的收拾了一番锦衣卫的人马。 这回好不容易逮着了个差事,自然是倍加上心,连忙回道:“按您的吩咐,好吃好喝的照料着。” “宁阳侯和薛瑄二人还算安分,但是焦敬和成安侯两个人,却颇日日惊惶不安,买通狱卒想要往外头送消息。” “不过臣安排的都是亲信人手,所以他们看似是买通了狱卒,但是实际上都送到了臣这里,一丝也没有往外泄露。” 闻言,朱祁钰却挑了挑眉,反问道。 “拦下做什么?” 卢忠眨了眨眼睛,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朱祁钰摇了摇头,道。 “他们愿意传什么消息,就叫他们传便是,这案子是确实的,他们能做的无非是求援罢了,朕倒想看看,他们背后的那帮子人,究竟能牵出来几个。” 卢忠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连忙道。 “是臣考虑不周,请陛下恕罪,您放心,臣回去之后立马安排。” 朱祁钰倒是没怎么在意,继续道。 “明日将这份证词送去刑部,接下来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配合刑部便是,金濂也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该怎么办。” 说到底,在这件案子上,朱祁钰是有底气的,这不是他要陷害宁阳侯他们,而是他们自己栽了进来,那就只能认栽。 如今朝野上下都在盯着这案子,金濂这个主审官,断不敢动什么歪心思的。 卢忠点头称是,朱祁钰又问道。 “除了这些,近些日子,京中可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自从上次金英的事件之后,卢忠颇在锦衣卫的身上下了一番工夫,这一点朱祁钰心里是清楚的。 除了侦缉审案之后,刺探情报也是锦衣卫的一项重要任务,正事办的差不多了,朱祁钰也就随口发问。 闻听此言,不知为何,卢忠的面皮有些发红,片刻之后,方回道。 “回皇上,前两天早朝的事情传出去之后,不少府邸都在私下议论,说苗地的消息,是锦衣卫提早送进来的,正因于此,您才跟于尚书起了冲突,执意要撤换总兵官。” “哦?” 朱祁钰眨了眨眼睛,颇感到有些意思,饶有趣味的望着卢忠。 后者的脸色越发有些尴尬,道。 “皇上,这消息不是臣放出去的,是之前一直就有,前番瓦剌一战,朝野上下都在传,说锦衣卫有细作在边境潜伏,不断往回传递消息。” “如今苗地的事情一出,这传的越发邪乎了,还有老百姓谣传,说什么锦衣卫有暗卫,人手遍布天下,风吹草动都逃不过锦衣卫的眼睛,您说这……” 这不是瞎胡闹吗…… 卢忠自家人知道自家事,锦衣卫的鼎盛时期是在洪武年间,但是到了洪武末年,太祖皇帝觉得锦衣卫势大,于是狠下杀手,差点废了锦衣卫。 到了永乐年间,太宗他老人家,虽然重新重用锦衣卫,但是更信任东厂。 仁宣年间也差不多,到了正统年间,王振横空出世,更是将锦衣卫压得抬不起头来。 要说锦衣卫这些年有什么发展,也就是太宗,宣宗数次巡边的时候,锦衣卫的确在边境留下了一些人手用于刺探情报。 但是哪有京城里头传言的这么邪乎,整体而言,锦衣卫的重心,还是放在京城里头的。 然而话说完了,卢忠却发现天子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若有所思的望着他,片刻之后,天子开口道。 “卢忠,你可知锦衣卫和东厂不同在于何处?” 这…… 卢忠一时语塞,没答上来。 自从太宗设立东厂之后,锦衣卫和东厂的确有很多职能重叠,尤其是在侦缉消息方面,很多时候东厂要比锦衣卫更强。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锦衣卫好歹是朝廷衙门,里头的人手大多都出自军户,这样才能保证身家清白。 东厂则是三教九流无所不包,打探消息方面明显更加拿手,而且东厂是宦官掌管,回报消息什么的,也更加方便。 可以说,东厂设立之后,锦衣卫的职能其实被挤压的很严重,若说还有什么是锦衣卫能做东厂做不了的。 那就是锦衣卫有北镇抚司,有诏狱,能够抓人拿人,审案。 但是锦衣卫的审讯权,又和刑部,大理寺是重叠的。 如今朝中的文臣势大,天子为了避免外界非议,也不怎么将大案要案交给锦衣卫来审。 所以实际上,锦衣卫如今的地位,还是相当尴尬的。 见卢忠愣在原地,朱祁钰也不责怪他,摇了摇头道。 “传言固然是传言,可你就没有想过,要将传言变成实情吗?” 这股流言是从哪传出来的,朱祁钰心里大致也有些底。 根子在瓦剌一战上,那个时候,朱祁钰带着朝中众大臣制定边防战略。 但是当时,朱祁钰因为先知先觉,有不少的消息来源无法解释,于是索性便遮了过去。 恰逢当时,出了石璞的那桩事情,锦衣卫重新在朝堂上有了存在感。 于是朝野上下就纷纷猜测,是锦衣卫在暗中替天子刺探边境情报,毕竟,天子深居宫中,若说有什么力量能够提前掌握边境的局势,也就只能是锦衣卫了。 总不可能,真的是天子瞎猜的吧。 不过这都不是什么紧要之事,重要的是,锦衣卫未必就不可能做到这些。 要知道,锦衣卫的力量,原本就不该囿于京师当中。 京城当中的情报力量,有东厂就够了。 锦衣卫根植于军户,完全有能力在更广阔的天地当中施展。 朱祁钰没记错的话,越到明后期,锦衣卫的力量越偏重于地方和边境。 到了万历年间,蒙古,辽东,倭国,朝鲜等各个地方,都能找到锦衣卫布置的人手。 在明后期的数次对外战争当中,锦衣卫的起到的力量,决然不容小觑。 卢忠也隐有所悟,实话是说,这些日子,他的确颇感到烦恼。 舒良是个能力很强的人,自从他接掌东厂之后,事事都办的十分妥当,几乎要把锦衣卫的风头全给抢了。 但是如今,从天子的话中,他似乎看到了锦衣卫的另一条路。 在京城当中,东厂占着优势,锦衣卫何必要在这方面和东厂争锋。 天子说的不错,锦衣卫根植于卫所军户,许多地方的千户所当中,都有锦衣卫的人手直接听命。 尤其是在边境附近,当初太宗数次北征,锦衣卫皆有扈从,在边境可是留下了不少人手。 如果把这些人都利用起来,那么锦衣卫能够起到的作用,绝对不是区区东厂可以比拟的。 想通了这些,卢忠抬头望了望天子,却正好见天子也望着他,口气意味深长,道。 “卢忠,朕对锦衣卫寄予厚望,大明的边境并不安宁,蒙古,辽东,西南,皆是锦衣卫可以大展拳脚之地,你不要令朕失望。” 果然如此,卢忠压下心中的激动,立刻拜倒在地,道。 “陛下放心,臣定当不负陛下重望,尽心竭力报效大明。”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章:巧言善辩宁远侯 , 刑部的动作很快。 因为本也没什么可审的,这种大案,刑部只有审讯的权力,但是没有判决的权力。 因此,在审讯了几日之后,刑部便将审理的情况和一应证物,送到了天子的面前。 文华殿中,朱祁钰坐在上首,底下坐着几个大臣,分别是新任的大理寺卿陈勉,刑部尚书金濂,左都御史陈镒,内阁大学士江渊,锦衣卫指挥使卢忠。 除了这些负责法司事务的文臣,因为事情涉及到勋贵,丰国公李贤,宁远侯任礼也赫然在列。 李贤能来,是因为他是如今勋贵当中,资历最重也爵位也最高的人物。 至于任礼,则是因为,朱祁钰接到了一份来自几家勋贵府邸的联名请愿。 说是宁阳侯一案事关重大,需有勋贵参与审讯,于是共推了宁远侯任礼出面。 这份请愿书上,不仅仅有英国府一系的勋贵,燕王府一脉和降将一脉也有不少家府邸都在其中。 应该说,陈懋和郭晟二人被下狱,带给勋戚的震动还是很大的。 京城的勋贵圈子,就这么大。 虽然各有派系,但是总归来说,都是沾亲带故的。 再加上,勋贵如今本就势弱,宁阳侯和成安侯,怎么说都算是如今勋贵当中为数不多还能拿得出手的。 所以大多数的勋贵,还是希望能够尽量为他们争取一下的。 除此之外,虽然如今大多数的宗室都已经分批离京。 但是因为受命掌管宗人府,所以岷王和襄王两个,也都出现在了殿中。 所以实际上,虽然这只是一次小型的法司合议,但是阵容却相当的强大。 等人都到齐了,负责主审的刑部尚书金濂,便起身奏道。 “陛下,如今此案情况基本已明,广通王,阳宗王二人的证词,和薛瑄的证词基本对照,细节处也能对得上,没有证据显示,他们曾提前串供。” “对于广通王的指认,宁阳侯和成安侯承认他们曾提前见过广通王,但是他们坚称,并不曾私下结交宗室,只是出于职责所在,了解真相后答应为广通王二人伸冤。” “至于薛瑄指认的,他们欲借此案离间天家,损伤圣德,宁阳侯等人则是坚辞不认。” 话至此处,金濂略停顿了片刻,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一旁的任礼,继续开口道。 “除此之外,广通王等人的证词当中,还提及到了驸马都尉薛恒,会昌伯孙忠二人,说是他们二人牵线搭桥,广通王等人才结交上了宁阳侯等人。” “不过,此二人身份特殊,刑部不敢擅专,故只能请陛下亲自决断。” 说完之后,金濂便闭口不言。 这件事情干系重大,刑部只负责审,其他的一概不多说一句话。 至于薛恒和孙忠二人,身份特殊在哪,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他们一个是常德长公主的驸马,一个是宫中上圣皇太后的母族,可都不是好惹的。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既然案情已明,那么众位卿家认为,宁阳侯等人该如何处置?” 按理来说,涉及到刑罚案件,大理寺是最为权威的。 但是近些日子,大理寺的主官换得着实有些勤。 原本,俞士悦任大理寺卿的时候,薛瑄任大理寺右丞,后来俞士悦升入内阁。 结果没过几个月的工夫,薛瑄又进了诏狱。 没奈何之下,朝廷只能夺情起复了前年因为母丧而回乡守孝的前任大理寺卿陈勉。 这位陈老大人风尘仆仆,昨日才赶回京师上任,此刻脸上还带着些许疲色,闻言,只得谨慎道。 “陛下,臣刚入京师,对案情了解不详,不敢妄下定论,不过若案情属实,那么宁阳侯等人私下结交宗室在先,以镇南王之案诽谤圣德在后,按律当削去爵位,流放戍边。” 其他的大臣没有说话,但是也没有出言反对。 应该说,这是当时御审之时,大家心中就已经有所准备的结果。 然而这个时候,一旁的宁远伯任礼却开口道。 “陛下,此案关系重大,臣有几处疑惑,不知陛下可否准臣询问。” 众人心知肚明,任礼就是勋戚们推出来,希望最后挽救一下宁阳侯等人的,因此,倒也未感意外。 朱祁钰面色也没什么变化,轻轻点了点头,道。 “准!” 于是任礼起身,对着金濂开口问道。 “敢问金尚书,方才所说,驸马都尉薛恒和会昌伯孙忠皆牵涉其中,可否详述。” 金濂没想到任礼会问到这个,但是略一犹豫后,他将目光投向一旁的锦衣卫指挥使卢忠,开口道。 “这是广通王和阳宗王二人供词中所述,这两位的审讯乃是由锦衣卫来完成,因此,还是让卢指挥使来说吧。” 被点了名,卢忠皱着眉头,上前行了个礼,开口道。 “回任侯的话,根据广通王等人的供认,他们二人本是受了苏氏蒙蔽,坚信前岷王世子有冤,故而他们为报母仇,早早便和京中有所联络。” “他们先是联系上了会昌伯,以金银财物贿赂会昌伯,希望通过会昌伯能够将此事直达天听,结果未料及,陛下召宗室进京,于是他们二人才决定亲自举告。” “于是,他们进京之后,先是拜访了会昌伯孙忠,然后又拜访了驸马都尉薛恒,在他二人的引荐下,找到了掌管宗人府事的宁阳侯,怎么,有何不妥吗?” 任礼点了点头,却没什么表现,而是进一步问道。 “好,既然如此,本侯有一疑问,你方才说,广通王等人贿赂了会昌伯,所以会昌伯才替他们牵线搭桥,找到了宁阳侯,那么敢问卢指挥使,宁阳侯等人,又是为何会如此竭力相助于广通王等人呢?难不成,他们也收受了贿赂?” 这…… 卢忠一时有些语塞,没曾想任礼会从这个角度来质疑,略一思忖之后,他便答道。 “广通王等人的证词当中,并未有向宁阳侯等人行贿之举,但是他们私下结交,既有证词也有人证,这一点是推脱不掉的。” 任礼摇了摇头,转身道。 “陛下,方才卢指挥使也说了,广通王二人自己,也是受了苏氏蒙蔽,不明真相。” “所以这件案子经由他们之口,转述给宁阳侯,那么宁阳侯等人,自然也是受了蒙蔽,何况既然宁阳侯等人没有收受贿赂,只是出于公心,想要让沉冤得雪。” “只不过,因为偶有失察,不慎之下错判了此案,故而臣以为,只能算是失职,离间天家之心,他们是绝没有的。” “至于私下结交宗室一说,臣更以为不妥,广通王等人曾有言,他们在入京之前,结交的是会昌伯而非是宁阳侯。” “入京之后,他们也仅是在会昌伯的引荐下,寻宁阳侯陈情,我朝并未禁止大臣和宗室之间正常的相互拜访,宁阳侯当时执掌宗人府,他们寻宁阳侯陈情,并无不妥,既然没有查出有贿赂勾连之事,自然也不能算是私交宗室。”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一章:剑出偏锋 应该说,任礼能够从这个角度来为陈懋等人辩解,算是颇下了一番工夫的。 那次奉天殿上的御审,基本上已经把镇南王的案子给敲死了,绝无任何翻盘的余地。 基于这一点,宁阳侯等人的判审不公,也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加上广通王和薛瑄二人的指控,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逻辑链。 环环相扣,直接给陈懋等人扣上了一定私结宗室,离间天家的罪名。 这种情况下,想要替他们脱罪可谓难比登天。 但是即便如此,还是被任礼这帮人给钻了空子。 首先,宗人府是没有属于自己的衙门的,太宗之后,宗人府仅有勋戚虚领而无实衙亦无实官,宗室的日常事务,基本被礼部包揽。 如果出现宗室犯罪需要审讯的,因为宗室皆在封地,所以大多是朝廷派员调查,然后回禀。 但是这一次,广通王等人趁着进京的机会举告,就属于特殊情况了。 因此,任礼的第一招,就是将他们私下结交的实情,形容为举告的一环。 毕竟,即便是在民间,也有百姓拦轿喊冤的。 陈懋虽然是虚领宗人府事,但是总归也算是掌事,勉勉强强也能说得过去。 更重要的是,任礼一口咬死了,陈懋没有收受过任何的贿赂,言下之意就是,他没有徇私枉法,陷害镇南王的动机。 至于私下结交宗室的罪名,他则是全推给了会昌伯和驸马都尉薛恒。 他们两个人,一个是孙太后的父亲,一个是孙太后的女婿。 在如今上圣皇太后还在的情况下,朝廷不可能真的把这两个人怎么样的。 至于最关键的一条,离间天家的罪名,任礼也巧妙的避了过去。 事实上,这才是他们最高明的一招。 镇南王一案,朱祁钰并没有亲自出面,而是在背后控制着大方向。 当时,之所以能够顺利的拿下宁阳侯等人,让镇南王顺利翻盘,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宗室亲王向朝廷施加的压力。 而串联起这些亲王的人,正是岷王。 但是岷王一大把年纪了,又岂会白白奔走,他之所以愿意如此费心竭力,甚至最后还接下了宗人府的差事,无非就是因为,他想要保住自己两个儿子的封国。 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朱祁钰和岷王其实是达成了一致的。 御审之上,为了减轻广通王二人的罪责,也为了减轻这件案子的后续影响。 他并没有将广通王二人的行为定为蓄意诬告兄长,而是定成了受苏氏蒙蔽,不明真相。 如此一来,他们的罪名就是大闹宫宴,受人蒙蔽,虽然罪行是一样的,但是出发点是好的,勉强算是有了轻赦的理由。 但是这一点,如今却被任礼拿来做文章。 薛瑄指控陈懋等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们不顾案情是否为真,只想着用这件案子逼迫朝廷,离间天家。 然而任礼现在咬死了,广通王等人受人蒙蔽,所以宁阳侯在审理的时候,也是被蒙蔽的。 他们都以为广通王举证的真相,就是实情,所以出于公心才如此判决,否认假借此案离间天家的罪名。 如此一来,薛瑄的证言就变成了孤证。 因为广通王等人,可以承认自己私下结交过勋戚,但是离间天家的罪名,他们自己也是承担不起的。 没有最重要的离间天家的罪名,那么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拿下两位侯爵。 不得不说,在这件事情上,任礼和他背后的人,必然是颇费了一番工夫,才在这完整的逻辑链当中,勉强找出了两个可以争议的点。 听了任礼的辩驳,朱祁钰脸色依旧平静,开口问道。 “那依任侯之意,又该如何处置?” 任礼没怎么犹豫,直接开口答道。 “回陛下,既然两项指控均不成立,那么陈侯之罪,至多不过失职,陛下既已罢去陈侯宗人府掌事之职,足可惩戒。” “至于成安侯,驸马都尉焦敬二人,虽然有协助广通王等人伸冤之举,但是并未参与审理,不过一时冲动,在朝中仗义执言,臣以为,为朝廷颜面计,亦小惩大诫即可。” “真正需要严惩的,是诬陷陈侯,真正意欲离间天家的薛瑄,此人图谋不轨,臣以为当流放千里为宜。” 站在任礼的角度,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保住陈懋的命,更重要的是,要保住他的爵位。 一个没有爵位的陈懋,对于勋贵的用处几近于零。 听了他这番话,在场的其他大臣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头。 任礼想要保宁阳侯和成安侯,这一点他们能够理解,但是他要置薛瑄于死地,这就有些让文臣们接受不了了。 应该说,时至今日,尤其是那天御审的情况传出去之后,朝野上下,对于薛瑄的评价基本还是比较正面的。 一是因为他学问大家的身份,本就受人尊敬,二是因为老先生虽然自承其罪,但是坦荡磊落,而且最终推动了使团的出使。 大多数的朝臣,对于薛瑄的风骨都是敬佩的。 英国公府这边在设法搭救陈懋等人,但是文臣这边,何尝不是在变着法的想要搭救薛瑄。 这些日子以来,朱祁钰案头接到的为薛瑄求情的奏本,几乎就没有断过。 任礼将一应的罪责,都推到薛瑄的身上,顿时就引起了在场众臣的不满。 金濂率先开口道。 “任侯此言差矣,宁阳侯,成安侯等人之罪尚未厘定,仅凭任侯一言,便断定是薛瑄在诬陷宁阳侯,便是法司也没有这么断案的。” “何况,任侯质疑宁阳侯等人没有离间天家的动机,那么难道薛瑄便有诬陷宁阳侯的动机吗?” “御审之时,薛瑄不惜己身,力谏陛下迎回太上皇,正是为天家和睦,一片拳拳之心朝野共鉴,任侯仅凭一己猜测,便妄下定论,未免过于武断了吧!” 看得出来,金尚书这回是真的有些生气。 在这件案子上,刑部一直保持着十分谨慎的态度,但是任礼的这番说辞,也着实有些过分。 以致于一向不喜惹事的金濂,说话都有些不客气起来。 眼瞧着双方有吵起来的迹象,朱祁钰抬手往下压了压,算是打了个圆场。 “二位不必争执,既然关于这一点各有分歧,那么便先看没有分歧的地方便是。” 说着,朱祁钰将目光放在了任礼的身上,开口问道。 “任侯方才说,因为宁阳侯没有收受贿赂,所以不能算是私结宗室,那么对于真正收受了金银财物,和广通王早有勾连的会昌伯等人,任侯觉得,又该如何处置?”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二章:太后驾到 , 任礼头上的汗一下就冒出来了。 他之前的时候,并没有真正跟这位新天子打过交道。 只是听说过天子不好对付,却没曾想,眼光真的这般犀利。 此番保宁阳侯和成安侯,他的确不是孤身一人,他的背后,站在整个英国公府。 这番辩解之词,也是他们多方斟酌之后,才勉强找出来的一条路子。 在他们的预想当中,不管是天子还是法司,所纠结的点,都应该是如何给宁阳侯定罪。 但是如今,法司的关注点的确还在宁阳侯的身上。 可他没想到的是,天子竟然根本不在宁阳侯的身上过多纠缠,直接将矛头对准了会昌伯。 如此一来,任礼的立场就有些尴尬了。 他们的这个法子,目的是将宁阳侯和成安侯等人摘出来,但是罪名总是要有人承担的。 他们把离间天家的罪名,栽到了薛瑄的身上,把勾结宗室的罪名,推给了会昌伯。 薛瑄死不死的,勋贵们毫不关心,甚至巴不得他死。 毕竟,要是没有这个倔脾气的愣头青,事情也不至于发展到如此地步。 但是会昌伯就麻烦了。 原本,任礼等人盘算的是,先救下宁阳侯,然后再想办法把会昌伯摘出来。 毕竟,那可是上圣皇太后的母族,有她老人家在,天子怎么也该顾忌几分。 可没想到的是,天子竟然越过宁阳侯,直接将这个烫手山芋,又推到了任礼的头上。 如此一来,他可就有些骑虎难下了。 要保宁阳侯,那么会昌伯勾结宗室的罪名就逃不掉,可是真要是让他提出重惩会昌伯,那也是万万不能的。 这种话就算要说,也不能自他的口说出来。 踌躇片刻,在众臣不善的目光当中,任礼只得硬着头皮道。 “陛下,此事涉及宫中圣母之父,臣不敢妄言,当请陛下圣裁。” 这就是打算将这个难题,重新退回到天子手中。 但是,任礼这番避重就轻的表现,其他人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左都御史陈镒直接便道。 “任侯这是说的什么话,此案本就关系重大,涉及到宗室,勋贵,外戚,文臣。” “方才任侯在处置焦敬和薛瑄等人之时,说的斩钉截铁,何以涉及到会昌伯便诺诺而不敢言。” “难道说,因为会昌伯是圣母之父,便可以无视律法,肆意妄为了吗?还是说,任侯是柿子挑软的捏,只敢欺负薛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碰到会昌伯这等外戚,便话都不敢说。” “如此行径,老夫不得不质疑任侯,究竟是出自公心,想要辨明真相,还是真的只是单纯为了宁阳侯等人脱罪!” 任礼的脸色涨红,但是却一时之间想不出反驳之词。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忽然有内侍进来禀报道。 “陛下,上圣皇太后驾到。” 朱祁钰淡淡的扫了一眼任礼,随即,便起身,带着一众大臣朝殿门处走去。 殿门外,一身正装的孙太后,赫然而立,身后跟着一队宫女内侍。 一众大臣大礼参拜,朱祁钰亦躬身为礼,道。 “见过圣母。” 孙太后点了点头,脸上依旧带着惯常的慈和笑意,开口道。 “免礼。” 随即,便有内侍紧急在御座旁又加了一个稍小的位置,各自落座之后,孙太后开口道。 “哀家本后宫妇人,按理不该插手朝事,可近来哀家听说,广通王一案,涉及到了会昌伯和驸马都尉薛恒,心中忧虑,故而前来瞧瞧,请各位先生见谅。” 众臣面面相觑,连忙起身拱手道不敢。 倒是朱祁钰面色依旧如常,开口道。 “圣母来的刚好,方才,朕和诸位大臣正在商议此事,宁远侯任礼称宁阳侯等人乃是受了蒙蔽,不曾私下勾结宗室,而私下勾结宗室,收受贿赂的,正是会昌伯。” 话音落下,任礼立刻感受到了一道寒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让他头上冷汗津津。 于是,他连忙开口道。 “圣母容禀,此乃广通王等人的供认,是否为实,尚需查证。” 然而这个时候,一直沉默的李贤却开口道。 “任侯,你方才可不是如此说的,方才,你口口声声称,广通王等人受人蒙蔽,他们的证词,可以证明宁阳侯也是被蒙蔽才有了误判,怎么圣母一来,你便说广通王的证词又不可信了呢?” 任礼的面色越发的变得紧张起来,似乎有些坐立不安。 孙太后的脸色也变得颇不好看,开口问道。 “任侯,丰国公所说的,可是实情?” 任礼无奈之下,只得起身,拜倒在地,道。 “陛下,圣母,臣并未参与审讯,不过是就此案个中疑点,进行质询而已,一应结论,皆是出自刑部与锦衣卫,臣不敢妄下论断,还是陛下与圣母明鉴。” 见任礼这副样子,孙太后的脸色稍霁,转身开口道。 “皇帝,这件案子,哀家虽深居宫中,可也略有耳闻,如今又牵涉到了会昌伯,着实是事关重大,哀家今日过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跟皇帝表个态。” 说着,孙太后抬眼扫了一圈底下的大臣,淡淡的道。 “虽然说如今太上皇不在京城,但是皇帝和太上皇的兄弟情谊,不容任何人破坏,但凡是有人想在这件事情上做文章的,不管是谁,哀家都不会放过。” “当然,会昌伯毕竟是皇亲国戚,太上皇的亲外公,若是有人想要拿他来顶罪,哀家也是不会答应的。” 殿中的气氛忽然有些紧张起来。 朝臣们都没有料到,这位上圣皇太后,一开口就是如此强硬。 这番话拐了几道弯,但是核心的意思就只有一个,那就是会昌伯,她保着呢,谁也别想打主意! 不仅仅是朝臣们感到意外,朱祁钰也眯起了眼睛。 这件事情,可越发的变得有意思了。 难不成,张軏一离开,这英国公府和孙太后两边,就闹了内讧? 目光在孙太后和任礼的脸上逡巡了片刻,朱祁钰开口道。 “圣母放心,朕和圣母也是同样的意思,断不会无缘无故的冤枉会昌伯,更不会放过离间朕和太上皇兄弟亲情的贼子。” “不过如今,广通王和薛瑄的证词就摆在眼前,会昌伯的确牵涉其中,依圣母看,当如何处置呢?” 孙太后的神色有些冰冷,开口道。 “这是皇帝的事,哀家说了,只要公正,哀家无话可说。”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好,既然如此,那么会昌伯勾结宗室,收受贿赂,证据确凿,即日起削去爵位,贬为庶民,驸马都尉薛恒,协助会昌伯牵线搭桥,自即日起,俸禄减半,禁足府中三月,不得探视,圣母觉得如此处置,可公正?” 殿中气氛一片沉寂。 老大人们个个都低着头,一言不发。 谁也没有想到,天子真的会对会昌伯动刀子,要知道,那可是孙太后的亲父,太上皇的亲外公啊。 天子这真的是一点情面也不给上圣皇太后留啊! 然而更让他们出乎意料的是,孙太后虽然脸色铁青,但是却始终没有发作。 她只是定定的望着朱祁钰,片刻之后,起身开口道。 “皇帝既然有证据,那么按律判罚便是,哀家说了不会干涉,既然事情有了定论,那哀家就不多留了。” 说罢,在内侍的搀扶之下,孙太后起身便离开了文华殿。 只不过,在走下御阶的时候,似乎有意无意的,她的目光始终落在了任礼的身上……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三章:轻拿轻放? , 孙太后走的如此干脆利落,不得不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的。 她老人家来的时候那般气势汹汹,话里话外的也硬气十足,可谁曾想,到了最后,对于会昌伯等人的处置,竟然真的没有丝毫的干涉。 难不成,这位上圣皇太后,真的只是过来转一圈? 当然不是! 待孙太后出了殿门,群臣还有些发愣,但是任礼却深吸了一口气,开口奏道。 “陛下,既然会昌伯等人已经处置,那么便说明,宁阳侯等人并没有徇私勾连宗室,他们所作所为,均出自于公心,虽然一时不察,没有审慎真相,但是也断无离间天家之心。” “故此,臣以为薛瑄控告之言,乃蓄意诬陷,必当重惩。” 凡是案件都要讲究动机,广通王等人是为母报仇,会昌伯是贪图财货。 话到最后,这件事情的关键,变成了宁阳侯等人,是否知道镇南王一案的真相。 如果说他们提前知晓广通王等人是诬告,在明知案情不实的情况下,他仍然做出了对广通王有利的判决。 那么利用此案离间天家便是坐实的罪名。 这是从结果倒推回去的动机,明知案情不实,仍旧错判,便是徇私。 宁阳侯既没有收受贿赂,平素更没有跟广通王有什么交情,那么他如此判决的动机,就只能是为了离间天家。 但是如果说,宁阳侯并不知晓事情的真相,那么这个逻辑就失了起点。 固然仍然可以解释成他有离间天家之意,但是这已经并非是唯一的答案。 任礼完全可以主张,他只是受人蒙蔽,秉公断案而已。 如此一来,仅凭薛瑄的一纸供词,信服力便不够了。 平白变成吵嘴仗的骂架了,谁也没有办法驳倒对方。 那么最终,能够给陈懋定的罪名,最多算是失职,能够追究他的,最多是在审讯过程当中程序有所不当,私下见过犯人而已。 但是这些罪名,对于一个战功累累的国侯来说,想要让他再无翻身的余地,还远远不够。 现在的情况就是,会昌伯担下了最关键的勾连宗室的罪名。 换而言之,处置了会昌伯,就必须要轻判宁阳侯。 所以,孙太后这是,弃车保帅? 还是说,他们真的起了内讧? 朱祁钰的目光不着痕迹的落在任礼的身上,一时之间,竟也无法辨别。 思忖片刻,朱祁钰开口问道。 “诸位觉得,任侯之言,可有理否?” 在场的众臣都有些踌躇。 孙太后的这一趟,虽然明面上没有插手干预,但是实际上还是给了他们压力的。 谁都不是傻子。 这位上圣皇太后,如果真的毫不在意这个案子的结果,那么安安稳稳的待在慈宁宫就是了。 她特意跑这一趟,目的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告诉他们,不要太过分了! 联系起刚刚出京不久的使团,众臣的心中似乎隐约有些明白过来。 恐怕,这位圣母太后真正想要保的,恐怕并非是会昌伯,而是宁阳侯。 她老人家这回,连会昌伯都舍了去,那么在这件案子上,便没有人再能指责她有私心。 如此一来,如果朝廷还是要坚持重判宁阳侯,她再出面说情,可就不好办了。 对视了一眼,金濂谨慎上前,开口道。 “陛下,宁阳侯等人是否提前知晓真相,尚不可定论,但是他审讯过程中私下开堂,却是事实。” “至于任侯所说,薛瑄蓄意诬告,臣以为同样不可妄下定论,且不言薛瑄并无陷害宁阳侯的动机,单说御审之时,薛瑄竭力劝谏陛下之言,便足可见其为维护天家和睦,已不顾个人生死荣辱。” “如此诤臣,当不会行此妄悖之事!” 朱祁钰眸光闪动,扫了一眼底下的众臣。 果然,孙太后这趟没白来。 文臣这边,已经从主张重判宁阳侯,转变成了力保薛瑄。 心中默默将刚刚的局面又过了一遍,朱祁钰心中便有了计议,开口问道。 “那既然如此,诸位觉得,这件案子到底怎么来判,更加合适呢?” 这…… 案子是刑部来主审,所以金濂是躲不掉的,沉默了片刻,见殿中无人开口,他只得继续上前道。 “陛下,臣以为,既然案情有所不明,那么不妨接着再审,直到审清楚为止。” 话虽是这么说,但是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再审也是无用了。 宁阳侯等人必定会咬死,他们就是受了蒙蔽,不知真相,所以失职错判。 甚至于,私下审讯广通王等人,他们也不会否认,因为这些都不过是细枝末节,无关紧要。 但是最关键的离间天家之罪,却已经没有办法坐实。 淡淡的扫了一圈,见众臣都是如此态度,朱祁钰的脸上忽然浮起一丝笑意,开口道。 “既然如此,那也不必审了,诸位卿家既然都觉得,宁阳侯等人只是错判,那么就照此结案吧!” 金濂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天子真的,就这么就让步了? 下意识的,金濂开口问道。 “那宁阳侯等人究竟如何判决,还请陛下示下。” 朱祁钰瞥了任礼一眼,开口道。 “宁阳侯陈懋,审讯不当,失职妄判,私开公堂,降为宁阳伯,罚俸一年,卸去一切官职,回府静思。” “成安侯郭晟,身为勋戚,擅自插手宗务,一同罢去官职,罚俸一年,驸马都尉焦敬同罪,削为半俸,禁足三月,以儆效尤。” “至于薛瑄……” 在一众文臣紧张的目光当中,朱祁钰叹了口气,淡淡的道。 “判案不公,审案不明,念及其为国忠心,罢去官职,致仕归乡吧!” 这个结果,应该算是双方都比较满意的。 天子没有再提什么离间天家,也没有再提薛瑄对宁阳侯等人的指控,算是心照不宣,给了宽赦。 因此,底下的人也都识趣的不再多说,喊了一声:“陛下圣明!” 这件案子便算是到此结束。 当然,对于一众老大人们来说,心中到底还是存了一丝疑惑。 要知道,对于天子的心思,他们大略也能摸到一些,本应该是没打算要恩赦的。 但是如今,难不成真的是被迫做了退让? 不过无论如何,事情总算是尘埃落定,于是众臣告了声退,便各自离去。 待得人都走的干净了,朱祁钰的脸色忽然变得玩味起来,伸手一招,将成敬召了过来,开口问道。 “范广回京了吗?” 成敬恭敬的回答道。 “回陛下,靖安伯月前已卸去大同副总兵之职,三日之前,刚刚回京,如今正在府中候诏。”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召靖安伯范广,大同伯陶瑾入宫觐见,另外,把舒良也叫回来。” “你再去内阁一趟,命内阁拟诏,罢去驸马都尉石璟后军都督府都督一职,命靖安伯范广代掌后军都督府事,罢去成安侯郭晟中军都督府都督一职,命宁远侯任礼代掌中军都督府事。” “罢去昌平侯杨洪宣府总兵官一职,召回京师,命掌右军都督府事,提督京营,罢去大同伯陶瑾都督同知一职,命其接任宣府总兵官,代替杨洪镇守宣府。”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四章:幸不辱命 英国公府。 张輗今日也没有去上衙,早早的告了假,在府中等候消息。 和他在一起的,是一个锦袍中年人,乃是这一代的定西侯蒋琬之父蒋义。 二人在一块说着话,但是张輗的脸色却颇有些忧虑,心不在焉的。 不多时,外头有下人进来禀报。 “二爷,宁远侯到了。” 张輗这才精神一振,连忙开口道:“快请!” 很快,任礼的身影出现在大堂前,张輗和蒋义同时起身往前相迎。 任礼大跨步的走进来,拱手为礼,直接道。 “二爷,幸不辱命!” 张輗微微一愣,旋即脸上浮起一丝喜色,强压着心中的激动之意,试探着开口问道。 “保下来了?” 任礼矜持的点了点头,道:“二爷,还是进去再说吧。” 于是,三人回到厅堂,各自落座,有小厮奉了茶水上来,任礼才仔仔细细的将今日发生的一切,都细细的说了一遍。 “……经此一事,短时间内,陈侯怕是要安分待在府中了,郭侯虽然没被降爵,但是也被夺了五军都督府的差事,所幸的是,焦驸马没什么大事,只被罚了半俸。” 说着,任礼叹了口气,道。 “只可惜,会昌伯没能保住,薛驸马也受了牵连,被禁足府中,圣母那边,怕是心里会不舒服。” 面对任礼的担忧,张輗大手一挥,开口道。 “会昌伯之事,的确有些出乎意料,不过任侯也不必担心,事到如今,老夫也不瞒任侯。” “搭救陈侯的这个法子,虽然是我们想的,但也是得了圣母她老人家允准的,既然圣母在殿中没有多说什么,便说明她有这个准备,不会因此而怪罪你的。” 任礼的脸上这才露出些许轻松之色。 那一日,张軏等人到了他的府上,让他出面搭救陈懋,并许下了重诺。 声称只要他能够成功救出陈懋,那么英国公府这边,便会竭力推他为勋戚当中的话事人。 说实话,任礼当时着实犹豫了一阵。 他出身于燕山卫卒,勉勉强强也算是跟着太宗皇帝起家的人马,但是要论身份,跟英国公府这种老牌勋戚,根本就是天差地别。 人家都已经有世袭罔替的丹书铁券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小卒子。 虽然这些年,他沙场搏杀,也挣回了一份爵位,但是他心里清楚,在这些讲究资历的老牌家族当中,他还是被轻视的。 如今有一个机会,能够让他成为这些老牌勋戚的话事人,哪怕只是依仗英国公府的势,短暂的做主一段时间,也足够让他心动了。 但是他也清楚,这并不容易。 天子那边,明显不想放过陈懋等人,这个时候给他们去转圜说情,摆明了是跟天子作对。 成安侯郭晟可就是个明显的例子,被天子提拔起来,结果转投了英国公府,这不,如今还待在诏狱当中呢。 所以任礼其实犹豫了一阵,但是最终,他还是没顶住张軏的劝告。 “……任侯不要忘了,当初你能担任紫荆关总兵,乃是陈侯举荐的,若没有他,你哪来的这侯爵尊荣?” “……紫荆一战,王文和王翱等人皆受重用提拔,但是任侯你身为总兵官,本应功劳最大,但是却只得了闲散爵位,没有任何官职,天子对你的防备还不够明显吗?” 任礼知道,张軏等人是为了拉他入伙。 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张軏说得对。 无论他想不想,如今都已经被划到了宁阳侯,不,现在应该成宁阳伯的人马了。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受了宁阳伯的举荐才去了紫荆关,更是因为,他在紫荆关上和王文的那场冲突。 天子如今重用王文,便可看出他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 所以事已至此,任礼其实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张軏等人找上门来,便是拿捏着他不会拒绝。 他受陈懋的恩德,若是这个时候袖手旁观,那么必然会被勋戚们戳着脊梁骨,更加被瞧不起。 更重要的是,天子已经不信任他,如果他错过了这个机会,不能趁机进入英国公府一系的核心层,那么就是两边不靠,必然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因此,哪怕他知道,自己是替英国公府去冲锋陷阵的,也还是得硬着头皮上。 不过所幸的是,事情还算顺利,陈懋等人都保下来了,如此一来,他之后在英国公府这边,话语权就可以大大加强了。 轻轻点了点头,任礼开口道。 “二爷早就安排自是最好,如今三爷不在,陈侯等人虽然被救了出来,但是免不了要韬光养晦一段时日,这段日子,怕是要被李贤那帮人得意了。” 张輗略略一愣,旋即便明白过来任礼的意思,开口道。 “任侯放心,哪有那么容易,陈侯这段时间固然不好再出面,但是不是还有任侯吗?” “任侯放心,这次搭救陈侯,任侯出了大力气,我们心里都清楚的很,各家府邸那边,我早打了招呼,明日奏本就递上去。” “李贤这帮人以为拿下了郭侯,便能够给咱们一个下马威,把中军都督府攥在手里?做梦!” “这中军都督府,除了任侯之外,别的任何人去,只怕都玩不转,之后这段日子,要辛苦任侯了。” 任礼于是放下心来,笑道。 “二爷这话客气了,老夫素来敬佩陈侯和先英国公的风骨,能够略尽绵力,是老夫的福分,待三爷迎回了太上皇,有此大功在身,中军都督府,还得三爷来执掌。” 于是,三人对视一眼,纷纷开怀大笑。 不得不说,这次的事情,顺利的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 他们原本其实是做了最坏的打算的。 那就是会昌伯没摘出来,陈懋等人也没救出来。 但是即便是如此,也并非是没有好处的。 至少如此一来,朝野上下都能看得出来,天子在刻意的打压勋戚,甚至是对太后的母族动手。 短期来看,会昌伯被拿下是坏事。 但是长期来看,拿下了会昌伯,待太上皇归来,天子势必要收敛一些。 不然的话,必然会被天下人议论不敬嫡母,不敬长兄。 而且要是真的两边都没保住的话,那么他们也算是尽了力了。 还是那句话,天子一下子拿下两位侯爵,一个伯爵,必然要给勋戚一些补偿。 不然的话,同样会被人非议打压勋戚,京城当中其他的勋戚世家,心中只怕也会不舒服。 他们便可以趁此机会,推任礼上位,继续稳住五军都督府的地位。 但是如今,结果好的超乎了他们的预料。 会昌伯虽然被削去了爵位,但是陈懋等人却被保了下来。 虽然说被降爵罚俸,但是有这么一个老资格的勋戚在,张輗一直以来不安的心总算是稍稍安定下来了几分。 只不过,有好就有坏。 天子宽赦了陈懋和郭晟,那么五军都督府那边,只怕要花费更大的力气了。 张輗心中思量着,外头老管家却默默走了进来,在他的耳边说了两句,然后拿出一份文书,递到了面前。 于是,张輗的脸色忽然就变得僵硬起来。 见此状况,任礼皱了皱眉,开口问道:“二爷,可是出了什么事了?” 张輗沉默了一会,摆了摆手,脸上挤出了一丝笑意,道。 “看来,不必那么麻烦了,老夫在此,恭贺任侯高升了!”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六章:后院起火 今天的慈宁宫,和素日里显得有些不同。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单看圣母回来之后的脸色,宫里侍奉的人,就都不自觉的多加了几分小心。 过了晌午,孙太后斜靠在榻上,懒洋洋的打盹,慈宁宫总管太监王瑾轻手轻脚的走进来,低声开口道。 “圣母,常德长公主求见。” 孙太后睁开眼睛,并无什么意外,坐直了身子,道:“叫进来吧。” 王瑾退了出去,再回来的时候,身后已跟着一个二十多岁,身着红色宽袍,雍容华贵的秀丽女子。 正是孙太后的亲女儿,太上皇和当今天子的姐姐,常德长公主。 “儿臣给母后请安。” 孙太后醒了醒神,摆手示意常德公主起身,让她坐到自己的对面。 待常德公主落座,孙太后才打起精神来,瞧了一眼自家女儿,却见常德公主眼眶红肿,明显是刚刚哭过。 孙太后本就疼爱这个女儿,再加上如今,朱祁镇被俘瓦剌,京城里面就只剩下他们母女二人,自然更是恨不得捧在掌心里。 见此情况,她眉头顿时一皱,冷声道:“怎么回事?” 跟着常德公主过来的一干侍女,顿时吓得跪倒在地,诺诺不敢言。 见此状况,常德公主的眼眶又红了起来,跪倒在地,道。 “母后,你要给儿臣做主,刚刚有一群锦衣卫闯进了驸马府邸,硬生生把儿臣赶了出来,说是驸马犯了事,被禁足三月,任何人不许探视。” 原来是这件事…… 孙太后冷冽的脸色缓和下来,不由感到有些头疼,想了想,伸手将常德公主扶了起来,擦了擦她脸上的眼泪,叹了口气,道。 “这件事情是哀家的错,你且不必忧心,他们不敢把驸马怎么样的,就是禁足府中一段时日,驸马府进不去,你就安心在公主府待着,过些日子,等你弟弟回来了,一切就都好了。” 对于这件事情,孙太后也颇为无奈。 按照她原本的打算,这个时候最好是不要节外生枝的,但是英国公府那边,执意要救陈懋等人。 她考虑过后,觉得也的确是这个道理。 将朱祁镇接回来,只是一个开始。 如今皇位已经到了人家的手里,想要拿回来是不大可能的,但是也不能坐以待毙,任人宰割。 可以想见的是,朱祁镇回来之后,日子只怕不会好过,这帮还效忠于他的勋戚,人心还是要收拢的,所以她才同意了张軏等人的筹划。 不过,在孙太后的预期当中,这其实也就是尽人事而已。 凭她对如今这位皇上的了解,他绝不会轻易放过陈懋等人,折腾这一番,无非就是做个样子而已。 但是谁曾想,竟然还真的成了。 虽然牺牲了会昌伯,但是保下了陈懋,在孙太后看来,还是值得的。 毕竟,有她在宫中,会昌伯的这个爵位有或者没有,都区别不大,也没有人敢因此而欺辱她的母族。 不过,她事先的确没有考虑到常德公主的心情,故而,此刻面对女儿的哭诉,她也只能柔声安慰。 常德公主拿着帕子擦着眼泪,却仍旧啜泣不已。 “母后,儿臣就是担心,您没瞧见,那帮锦衣卫闯进来的时候,凶神恶煞的样子,儿臣不图别的,就想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儿臣知道,您和驸马一直都在想法子,把弟弟从迤北接回来,儿臣也想念弟弟,但是母后,您没觉得,他们根本没把咱们放在眼里吗?” 孙太后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轻声喝道。 “常德,你不要胡闹,外头的那些勋贵大臣,他们都是你父皇给你弟弟留下的人手,岂会有别的心思?” 常德公主并不是什么强势的性子,性格柔顺,往日里要是被孙太后这么轻斥,必定立刻低头认错。 但是这一回,她却拧着头不说话,只是眼泪不住的往下掉。 孙太后这才察觉不对,皱眉道:“常德,到底出什么事了?” 这个时候,王瑾走了进来,禀报道。 “圣母,六科那边刚刚核发了诏书,这是奴婢派人誊抄的副本,请您过目。” 看着王瑾欲言又止的模样,孙太后更是感到疑惑,接过那份文书便看了起来。 然而看完之后,她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望着常德公主道:“常德,你说实话,这份诏书的内容,你进宫之前是不是就知道了?” 常德公主捏了捏帕子,转过身来,点了点头道。 “母后,不瞒您说,诏书刚从内阁出去,还没到六科的时候,宫外头就传开了,如今那宁远侯府,可是门庭若市的。” 说着,常德公主抽了抽鼻子,有些委屈,道。 “儿臣其实就是气不过,他们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把弟弟接回来,但是实际上呢,不过是只想着自己罢了。” “折腾了这么一大圈,弟弟到现在都还没个影子,外公的爵位被夺了,驸马也被禁足了,他们倒是加官进爵,得意得很。” 这番埋怨的话,落在孙太后的耳中,自动被过滤掉了。 对于她这个女儿,孙太后是了解的。 心思单纯,金尊玉贵的被娇养着长大,虽然没有什么坏脾气,但是对于朝政上的事情,也的确并不知道什么。 若非是实在没了法子,孙太后其实也不想让她来充当这个沟通内外的人手。 一是不想让她牵扯这么深,二也是觉得她不合适。 皱着眉头,孙太后翻来覆去的把诏书又瞧了两遍,摇了摇头道。 “常德,你不要多想,这件事情只是巧合而已,母后还是那句话,那些老臣,都是忠于你弟弟的,他们做的事情,都是希望能让你弟弟回来之后,能够有自保之力。” 这话口气不轻,常德公主又抽泣起来。 孙太后有些头疼,有心想要安慰一番,却发现这个一向乖顺的女儿忽然抬起头,明亮的眸子里噙着泪花,开口道。 “母后,儿臣就是不明白,明明咱们都是一家人,怎么就闹到了这个地步呢?” “镇哥儿和钰哥儿两个,明明感情一直好得很,钰哥儿登基之后,励精图治,对您也没有半分不敬,可母后为何老是相信这些外人,儿臣就不信了,镇哥儿真要是回来了,钰哥儿还能对他做什么不成?” “说不定,要不是有这帮人一直在上蹿下跳,钰哥儿早就派人把镇哥儿接回来了。” “照我看,外头传言说有人离间天家,就是他们这帮人,这么下去,镇哥儿兄弟俩要是真的反目成仇,也是被他们逼的!” “砰”的一声,孙太后的右手重重的拍在桌案上,脸色也沉了下来。 “放肆,你懂什么!” 常德公主似是没想到孙太后会如此对她,一时之间愣在原地,眼泪簌簌的往下落。 片刻之后,常德公主似乎反应过来,拿起帕子胡乱擦了擦脸,哭着跑了出去……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七章:身不由己 慈宁宫中,看着女儿哭着跑出去的身影,孙太后无力的靠在榻上,右手撑着太阳穴,胸前一阵起伏,显然也被气得不轻。 旁边侍奉的一干宫女内侍,都小心翼翼的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唯有总管太监王瑾躲不过去,硬着头皮端了杯新茶奉到孙太后的面前,轻声细语的劝慰道。 “圣母息怒,长公主殿下也是也是一时情急,想必是今日驸马的事情,让殿下受了惊,殿下一向孝顺,断不会有顶撞您的意思的。” 孙太后睁开眼睛,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心中的烦躁之意略略散去了几分,想了想,开口问道。 “王瑾,近些日子,常德除了到慈宁宫来,还和谁走的近?” 对于自己这个女儿,孙太后还算了解,一向是没有什么弯弯绕的心思的。 但是她今天的这番表现,明显是心存不满,已经并非一天两天了。 薛恒被禁足的事情,恐怕只是让常德最终表现出来的导火索,但是根子绝对不在这件事情上。 王瑾皱着眉头想了想,回道。 “长公主殿下素来喜静,不太和什么人往来,这些日子进宫里来,除了来给圣母您请安,还往长春宫去了两趟探望太子殿下,然后便是往翊坤宫去,陪着端静皇后说话解闷,其他的,就没什么了。” 长春宫是太子生母周贵妃的居所,原本孙太后是想着,将朱见深养在自己宫里的。 但是耐不住周氏的一再哭闹,加之局势也已经稳定,慈宁宫这边来来往往的,反倒不适合继续让朱见深待在她这。 因此,前些日子,她便将朱见深送回了长春宫,继续有周氏养着。 至于长乐宫,则是端静皇后钱氏的居所,自从新天子登基之后,她这个皇嫂也就不适合继续住在中宫,而是搬到了翊坤宫居住。 周氏那边,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孙太后虽然将朱见深送了回去,但是因为不放心这个宝贝孙子,特意给另调拨了不少人手贴身侍奉着,有什么消息的话,她不会不知道。 倒是翊坤宫这边,她没怎么多加注意。 于是,孙太后继续问道:“钱氏那边,最近有什么消息?” 听到孙太后问起这个,王瑾叹了口气,面色有些为难,道。 “端静皇后还是和往日一样,在宫里供奉着一尊佛像,每日为太上皇祈福,日夜不停。” “前些日子太医来报,说是因为长久跪地,寒气入体,娘娘的右腿已经不良于行,肝气郁结,神思不畅,左眼也已经模糊不清了。” “什么?” 孙太后立刻坐了起来,眸中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低声喝道:“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早点说?” 她虽是不喜欢钱氏懦弱的性子,但是,对于钱氏对朱祁镇的感情,还是认可的。 如今听说钱氏的身子竟然病到了这等地步,她如何能不着急? 王瑾吓得立刻跪倒在地,道。 “圣母恕罪,不是奴婢欺瞒您,而是端静皇后自己不让往外传,更不让禀报您,说怕您担心。” “太医那边,该用的药都用了,但是娘娘自己放不宽心,日夜不停的在佛像前熬着,奴婢们也没有法子。” 孙太后心头一阵复杂,想了想,从榻上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愣愣的站了片刻,口中吐出一声轻叹,又坐回了远处。 这个结果,她早该料到的。 钱氏是先张太皇太后弥留之前,亲自给朱祁镇挑选的皇后。 实话实说,孙太后不喜欢这个儿媳,觉得她太过懦弱了。 但却未料,她看似柔弱,实则坚韧,单是这份情谊,便足以让孙太后认可这个儿媳了。 靠着软榻,孙太后无力的摆了摆手,道。 “你命人再去送些上好的药材,哀家就不过去瞧她了。” 王瑾应了一声,正要退下,却听得孙太后的声音再度响起。 “继续去查,钱氏的性子,也不是搬弄是非之辈,但是无风不起浪,传信出去,让宫外也查,看看哪一家最近跟公主府走得近,哀家倒要瞧瞧,谁在常德面前乱说闲话!” 这回,王瑾倒是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有些为难的问道。 “圣母,宫里倒是不难,不过这宫外……” 孙太后看他吞吞吐吐的样子,便明白了过来。 自从金英被发去南京之后,宫里宫外的联络便多有不便,正因于此,她才不得不让常德公主,来负责宫内外的传话。 但是如今,要查的是常德自己,怎么好继续叫她去传话。 想通了这一节,孙太后不由有些头疼。 “罢了,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常德的性子,不宜牵涉太深,从今往后,便不要叫她传话了。” 王瑾点了点头,小心翼翼的问道:“那之后跟宫外的联络?” 沉吟片刻,孙太后揉了揉额头,叹了口气,道:“写信吧,封好了叫常德带出去,那边有什么消息,也写信带进来,具体的消息,就不要让常德知道了。” 慈宁宫的内侍们纷纷退了下去,孙太后的心绪却依旧颇不平静。 虽然说她刚刚在常德公主面前,表现的十分坚定,但是实际上,她心底也是存着几分犹疑的。 常德公主的话虽然有些天真,但是却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对于英国公府的忠心,孙太后没有质疑,他们跟朱祁镇的牵绊实在太深,就算想要改换门庭,新天子也不会接纳他们,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是扪心自问。 如今的朱祁镇,已非大明的天子,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太上皇,而且还不在京师当中。 英国公府的确不会背叛朱祁镇。 可是,他们是否还会像土木之役以前那样,真心的将朱祁镇奉为主上呢? 孙太后不是没读过书的无知妇人。 汉献帝和曹操的故事,她还是知道的。 就算往近了看,黄袍加身的典故,也是广为流转的。 要知道,往日里朱祁镇还是皇帝的时候,给英国公府八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拿会昌伯府做文章。 可如今,常德公主话说的难听,但又何尝不是实情? 会昌伯府是孙太后的母族,这件事情她心里是最不舒服的。 可事到如今,又能有什么法子? 天家最不能讲的就是亲情。 尤其是见识过朱祁钰的手段之后,孙太后更加不敢将自己母子的性命,寄托在朱祁钰的一念之间。 所以哪怕是清楚英国公府如今是在反客为主,她也只能接受,身不由己四个字,在这一刻体现的淋漓尽致。 起身来到窗前,孙太后望着逐渐变暗下来的天幕,目光遥遥,凝结着化不开的愁绪……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八章:想一块去了 天色渐暗,用过了晚膳,朱祁钰便摆驾到了坤宁宫,近些日子,礼部那边已经开始着手选秀的事宜,宫里也渐渐繁忙了起来,各处的宫室整修,人手也添了不少。 进了坤宁宫,掌事的大宫女流環立刻迎了上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朱祁钰总觉得,今天的坤宁宫和平日不大一样,似乎要热闹一些。 迈步走进殿门,汪氏正陪着慧姐耍闹。 如今慧姐也能扶着东西站起来了,瞧见父亲进来,迈着小短腿跌跌撞撞的就朝这边跑过来。 朱祁钰一伸手,将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抱起来,小丫头趴在他的胸前,口水滴滴答答的直流,奶声奶气的叫:“父皇~” 月前的时候,慧姐刚刚过了周岁的生辰,正式被册封为固安公主,也能勉勉强强的叫人了。 “臣妾见过陛下。” 见他们父女俩玩的开心,汪氏也笑意盈盈,上前福了一福,然后招了招手,流環便上前来,小心的从朱祁钰手里,把慧姐接了过去,抱到一旁去玩了。 拉着汪氏的手在一旁坐下,朱祁钰开口问道。 “听说,今天皇姐进了宫,在慈宁宫跟上圣皇太后吵了一架,哭着跑回去了?” 年节过后,宫里的局势差不多也算是稳定下来了,而且选秀的事情,绕不过中宫皇后。 因此,吴氏也就渐渐放手,将六宫的事务交给了汪氏来管着,常德长公主进宫的事情,他更是早得了消息。 汪氏端了杯清茶,搁在小案上,点了点头,道。 “不错,动静闹得不小,宫里头各处现在都在议论呢。” 朱祁钰饮了口茶,眉头一挑,问道:“议论什么?” 汪氏柔柔的一笑,道:“无非是说,公主受了欺负,上圣皇太后不替她做主,还有说公主耍性子,顶撞了太后的,再有就是,议论驸马的,反正宫里头的下人,总是喜欢说闲话的。” 朱祁钰微微支起身子,眉毛略略聚了起来,问道。 “皇姐的性子一向温和,从没有顶撞过上圣皇太后,今儿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这段时间,朝廷里风起云涌,但是后宫却也并不平静。 既然要选秀,那么除了整修宫室,自然还要整顿宫务,扩充人手。 吴氏管着后宫的这段时间,可是毫不客气。 大大小小的地方都撒下了自己的人手,孙太后原先提拔的人手,要么是被拔掉,要么是被闲置。 当然,也有少部分的漏网之鱼,还安安稳稳的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譬如,跟在乾清宫侍奉的洒扫小宦官当中,就有几个是孙太后的人,日常传递个消息什么的。 自以为做的隐秘,但是实则全都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 到现在为止,应该说孙太后做的最错的一件事情,就是派人去刺杀了金英。 这个老家伙,从太宗皇帝时代走过来,又在慈宁宫待了那么久,他所知道的东西,远比孙太后想象的要多得多。 这其中,就有替孙太后效力的具体名单。 这一点,即便是朱祁钰也不得不佩服金英老谋深算。 应该说,孙太后当时虽然信任金英,但是还是存了几分防备,有不少人都没有告诉金英。 但是这个老家伙,凭借着对于宫里的侍女宦官们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硬生生的倒推出了一份名单。 这种能力,若非是他在宫中待了几十年,且一直身居高位,是决然做不到的。 拿到名单之后,吴氏趁着选秀的时机,又把宫里好好清洗了一遍。 不过这一次,她留了个心眼,凡是有怀疑不确定的,打一批,压一批。 反而是确定了的,先打再拉,还特意冷处理放过了一批。 所以实际上,现在宫里头,孙太后以为的“幸存”下来的,替她传递消息的人,早就在朱祁钰这挂了号了。 甚至还有些,能够为他所用。 当然,他自己是没心思管这些事情的,都是吴氏和兴安在操持。 如今吴氏慢慢放手,这些事情,也就被汪氏接手了,兴安也跟着又调回了坤宁宫。 慈宁宫今天具体情形,虽然孙太后下了封口令,但是在宫务已经被整肃到这种情况下之后,汪氏如果想要知道,却也不难。 果不其然,汪氏左右扫了一眼,见殿中都是心腹的侍女,便放心开口,将慈宁宫中发生的一切,一字不落的说了一遍。 “……今日陛下囚了薛驸马,皇姐本就心绪不宁,冲动之下,说了不该说的话,上圣皇太后又一时气急,吵起来也是有的,不过臣妾看,应该没什么大妨碍,傍晚时分,皇姐还又被召进了慈宁宫。” 了解了前因后果之后,朱祁钰也点了点头,不过他的神色却同样有些复杂,开口道。 “的确是苦了皇姐了,夹在朕和慈宁宫之间,左右为难的,薛恒固然有罪,可他如今的样子,倒是叫皇姐伤心了。” 虽然说天家无情,但是实际上也不绝对。 朱祁钰这一代兄弟姐妹当中,常德公主和他,感情就相当的不错。 当然,这是因为,先皇的子嗣并不充裕。 先皇育有三女两子,长女顺德公主生于永乐十八年,比朱祁钰大了足足八岁,出嫁的早,身体也不好,几年前就病逝了,次女永清公主,更是幼年早夭。 所以事实上,先皇成年活下来的子嗣,就只有朱祁钰兄弟俩和常德公主三人。 宫里头孩子少,年纪相仿,又没有皇位之争,自然相处的融洽,哪怕是后来常德公主出嫁了之后,因为朱祁钰也没有就藩,所以走动也很频繁。 所以,打心底里来说,朱祁钰是不想让常德公主掺和进这档子事里的,但是有些事情,也不是他能够控制的。 叹息一声,朱祁钰轻轻摇了摇头,撇开这种复杂的心绪,脑子也恢复了平常的冷静。 “孙太后和宫外的那帮人,固然是所图甚大,其心不轨,但是他们目前让皇姐参与的事情里头,应该还只是营救太上皇。” 皱着眉头,朱祁钰的脸上浮起一丝若有所思。 “皇姐虽然嘴严,但是心思浅,很少把人往坏里想,她今日的这番话,固然是受了薛恒之事的刺激,但是朕总觉得,是有人在她耳边提起过这些事情。” 不得不说,作为如今的紫禁城中,对常德公主最了解的两个人,孙太后和朱祁钰两个人,难得的在这件事情上达成了一致。 不过不同的是,孙太后注定得不到答案,而朱祁钰一抬头,却正巧看见,汪氏扑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带着一丝羞赧开口道。 “这件事情,臣妾或许能替陛下解惑。”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九章:别乱动 坤宁宫。 摇曳的烛火当中,朱祁钰看着汪氏神神秘秘的样子,眨了眨眼睛,心中隐约有些明悟,拉着汪氏的手,迟疑着问道。 “难不成,是你跟皇姐吹的耳边风?” 作为皇家公主来说,常德长公主应该算是被教养的极好的,贤良淑德,温婉大方。 即便是被娇养着长大,但是也没有什么公主脾气,御下宽和,对待驸马一家也十分尊重孝顺。 平日里,她也不怎么会四处走动,若非是孙太后将她拉进这档子事里,她应该是日日闷在府中作画弹琴的。 所以,常德公主走得近的,宫里宫外也就十指之数,都是知根知底的人。 这些人当中,会在常德面前说这种话的,也就只有汪氏一个人了。 汪氏抽了抽手,没有抽动,只好任由他握着。 闻言,她罕见的鼓了鼓嘴,娇哼一声道。 “臣妾哪有机会吹什么耳边风……” “皇姐之前的确和臣妾有些走动,可那都是之前了,自从臣妾入主中宫之后,也不知是不是上圣皇太后跟皇姐说了什么,她跟臣妾生分多了。” “这些日子,我们连面都没见过,更别提说话了,再说了,臣妾如今位居中宫,要是私下跟皇姐说点什么,过不了半日慈宁宫就知道了,有什么用。” 这些朱祁钰算是摸不着头脑了,如果不是汪氏的话,那难不成是宫外有什么人? 看着他一脸沉思的样子,汪氏俏皮的笑了笑,神神秘秘的压低声音,凑到朱祁钰的耳朵旁边,道。 “是皇嫂!” 钱皇后? 朱祁钰的思绪有些飘远。 不过不是因为这个消息,而是鼻间飘过一阵淡淡的香气,伴着耳边温热的气息,让他的心里痒痒的。 然而一扭头,却发现汪氏已经直起身子,坐在原处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只是他的错觉一样。 压下心头的一丝丝燥热,朱祁钰摇了摇头,有些怀疑,道。 “你别骗我,皇嫂怎么可能会跟常德说这种事情?” 钱皇后的近况,朱祁钰也知晓一些。 对于这位皇嫂,他还是带着几分敬意的,是个可怜人。 他也曾想过,改变她前一世的命运。 但是世上有很多的事情,总不能是尽如人意的。 虽然他已经命太医好好关注钱皇后的身体,但是耐不住她自己非要折腾,甚至将此视为对佛祖的诚心。 到了最后,还是没能逃过不良于行,目视不清的后果。 但是这也正是朱祁钰疑惑的地方。 这位钱皇后是个固执的人。 自从太上皇被俘迤北之后,她日日除了诵经祈福,其他的几乎什么都不做,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的,跟常德公主吹这种耳旁风? 不过,在汪氏的解释下,朱祁钰终于明白了过来。 钱皇后移居翊坤宫之后,固然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门心思的在佛前祈福。 但是正因如此,她也就慢慢在宫中成了没有存在感的小透明,无论是太子生母周贵妃,还是新晋的杭贵妃,风头都比她这个端静皇后要大的多。 虽然说钱皇后很低调,但是也并不完全是门可罗雀。 至少,常德公主这个大姑子,就很心疼弟媳妇,几乎每次进宫,都要过去小坐片刻,宽慰开导她。 汪氏眨着眼睛,道:“之前陛下说让臣妾多关照皇嫂,所以臣妾闲着没事的时候,也会去翊坤宫陪皇嫂说话解闷。” 看着汪氏一脸无辜的样子,朱祁钰忍不住一乐,伸手一拉,前者便跌进他的怀里,他轻轻的在汪氏的琼鼻上拧了拧,道:“还敢说跟你没有关系?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往日里,这样略显轻浮的行为,总是会招致汪氏的不满。 但是这回,汪氏的小脸虽然有些泛红,但是却没有动,乖乖的窝在朱祁钰的怀里,继续道。 “臣妾真的没做什么,皇嫂她跟太上皇的感情好,几句话里头,总离不开太上皇,而且说不了两句就掉眼泪。” “臣妾说别的,她总心不在焉,所以,臣妾索性就陪着皇嫂,一起讲些您和太上皇小时候的趣事,给皇嫂解闷。” 说着,汪氏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道。 “后来,每每提起这些事情,皇嫂都会感叹,您和太上皇的兄弟情深,然后盼着太上皇早日归来,一家团圆。” 原来是这样…… 这下,朱祁钰算是彻底明白过来了。 钱皇后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在担心远在迤北的太上皇,国家大事她无能为力,也清楚太上皇能不能回来,不是她能够左右的。 所以,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看似日日诵经祈福,但其实潜意识里,一直将希望放在了朱祁钰的身上。 因为她明白,只有动用朝廷的力量,才能将太上皇接回来。 这种情况下,汪氏跟她说起朱祁钰和朱祁镇兄弟俩小时候的趣事,连引导都不用,钱皇后自己就会美化他们之间的关系。 毕竟,他们兄弟的感情越好,朱祁钰才越会努力把朱祁镇接回来。 她或许没有意识到,但是她下意识的就会这么做。 汪氏刚刚说了,钱皇后现在,对于除了太上皇之外的话题,基本都提不起兴趣。 所以常德公主去看望她,话里话外想必也说的是这些。 如此一来,钱氏的这种观念,无意之间便同样会影响到常德公主的看法。 因为这个过程当中,没有刻意为之,所以就连调查,也完全没办法调查。 毕竟,站在钱皇后的角度,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做不利于太上皇的事情的。 这一点,就连孙太后自己也是深信不疑的。 当然,之所以会形成这样的局面,其实也是阴差阳错。 孙太后一向觉得钱皇后懦弱,瞧不大上这个儿媳,所以和勋戚密谋的事情,也不大可能跟钱皇后透露。 常德公主虽然知道,但是她嘴严,也不会透露风声,再加上钱皇后日日忙着祈福诵经,对外界的事情连了解都没兴趣,自然也不知道如今朝中发生的诸多大事。 更重要的是,在土木之役以前,朱祁钰和朱祁镇兄弟俩的关系的确很不错。 所以钱皇后无意的感叹,实际上也就是她心底里真实的想法。 不得不说,这可真是巧合的很,不过…… 朱祁钰低下头,若有所思的望着汪氏,开口道:“朝廷发生的大事,皇嫂想必是不知的,但芸娘你应该都晓得的吧……” 钱皇后是因为信息不通,但是汪氏虽然身居后宫,但是对于朝廷大事却都是清楚的。 甚至于,私下里,关于自己和朱祁镇之间的尴尬关系,朱祁钰也毫不避讳的跟她谈过。 所以,在知晓这些的情况下,汪氏跟钱皇后的谈话,可就不能算是无意了。 汪氏被盯的有点不自然,窝在某人的怀里,拧了拧身子,埋着脸,道。 “臣妾也是后来才想明白的,之前是母妃让臣妾,多跟皇嫂聊聊这些事情的。” 朱祁钰黑着脸,但不是因为钱皇后的事情,而是因为汪氏哼哼唧唧的在他怀里钻来钻去,让他在这大晚上的,感觉有点燥热。 “别乱动!” 伸手将汪氏按住,却见后者脖颈泛红,身子一歪,倒在了他的肩膀上。 淡淡的幽香再度从朱祁钰的鼻间飘过,耳边温热的气息让他感觉痒痒的。 “陛下,太医昨天请脉的时候说,臣妾调养身子的汤药,可以停了……”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章:使团进京与边事 , 正阳门前,皓日当空。 一队身着蒙古服饰的队伍,缓缓在正门前停下。 为首者乘着马车,衣着华贵,身材壮硕,满脸的络腮胡子,在两名侍女的服侍下,走下马车,面色谦逊,道。 “蒙古大汗帐下,孛儿只斤·满都鲁,奉大汗之命,前来大明践行与贵国皇帝之约。” 镇南王的案子结束之后,陈懋等人固然是保住了爵位,但是薛瑄和杨善这样的文臣,可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直接被削去了官职,打发回了老家。 所幸,鸿胪寺没有大理寺换的那么勤,还是有人能够顶上的。 这次负责过来迎候的,就是代掌鸿胪寺事的少卿齐政和礼部侍郎王一宁。 他二人闻听此言,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脱脱不花派遣使团入京的消息,倒是早就传到了鸿胪寺,但是他们却从没听过什么约定啊。 这边愣神着,另一边,一位身着内侍袍服的宦官便笑眯眯的上前,道。 “见过贵使,咱家御用监掌印太监王诚,奉我朝陛下之命,在此迎候,不知贵使,可带了贵部大汗的信函?” 那名蒙古贵族行了个礼,从侍从手中拿过一个匣子,道。 “这是大汗给贵国皇帝的书信,除此之外,我察哈尔,土默特,科尔沁,阿速,鄂尔多斯等五部首领,俱致书贵国皇帝陛下,在此一并奉上,请公公代为转交贵国皇帝陛下。” 两位老大人面面相觑,看着王诚和这位蒙古特使言笑晏晏,脸上的笑容不由有些僵硬。 没记错的话,他们才是朝廷派来负责接待的官员吧…… 不过他们在旁听着,却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作为专门负责接待使团的官员,齐政和王一宁两个人,自然是对于蒙古的贵族以及这次使团的名单,有过详细的了解。 别的不说,这次的正使,也就是他们面前的这个缀金饰玉的蒙古贵族,身份可就不一般。 他是鞑靼前一任大汗阿寨台吉的幼子,也就是脱脱不花的亲弟弟,可以说在鞑靼,他的身份地位,仅次于脱脱不花本人。 这次由他亲自过来,可见脱脱不花对此次出使的重视。 更何况,他刚刚提到的几个部落,如果没记错的话,正是鞑靼帐下超过万人的几个大部落。 一时之间,两位老大人不约而同的交换了个眼神,进一步提高了心中对于这次接待的重视。 仅仅只是礼节性的迎接,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寒暄过后,齐政等几个人,便带着蒙古使团进了鸿胪寺。 与此同时,蒙古遣使向大明求和的消息,很快也随着使团入京,在京城当中不胫而走…… 武英殿中。 朱祁钰负手而立,他的面前,是一副大大的边防图。 在他的身后,站着几个大臣,分别是兵部尚书于谦,户部尚书沈翼,内阁首辅王翱以及武英殿大学士俞士悦。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人身着一品武官袍服,一人白发苍苍,脸上皱纹如同刀劈斧凿,望之便令人心生敬畏,另一人正值壮年,精干坚毅。 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回京不久的昌平侯杨洪和靖远伯范广。 几个人各自按照位次列好,唯有于谦站的稍稍靠前些,正指着边防图开口。 “瓦剌一战,我军虽胜,但也同时暴露了我边防各处的许多问题,汇总下来,大约有三点。” “其一乃屯田废弛,军纪涣散。” “其二乃边军逃亡,空额严重。” “其三乃关隘繁多,各自为政,兵力分散,互援不及。” “若此三点问题能够解决,则我大明边防可无忧矣。” 虽然说开年以来,于谦接连受了罚俸,禁足等等一系列的打击,但是他不仅没有因此而颓废下去,反而状态好了不少,干劲儿十足的。 如今杨洪归京,他彻底交卸了京营的差事,目光和精力更是迅速汇集到了边防之上。 毕竟,土木之役的大败,带给朝廷的震撼很大,所以如何整饬边防,也就成了他这个兵部尚书考虑的重中之重。 听了于谦的话,朱祁钰的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抛开其他的不堪,于谦的对兵事的熟稔了解,在朝中绝对是数一数二的。 他提出的这几个问题,全都是亟待解决且直指根本的问题,如他所说,一旦这几个问题解决了,那么大明的边防便会重新稳固起来。 摆了摆手,朱祁钰开口道。 “诸位卿家都是对兵事惯熟之人,对于于尚书所说的这几个问题,大可畅所欲言。” 如今在殿中的大臣,除了沈翼之外,于谦本身就是兵部尚书,俞士悦早年在都察院多次巡边,王翱更是在辽东提督军务数年之久,亲自上过战场。 武将这边,杨洪和范广更是久历边镇,都是惯熟之人。 当然,于谦所说的这几个问题,都牵涉很广,并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所以大家都并没有立刻开口。 于是朱祁钰只得开口点人:“首辅,你之前在辽东提督军务,想必对于边境的事务多有了解,便谈谈自己的看法吧。” 有这么个间隔,王翱也差不多整理好了思绪,拱了拱手,便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于尚书所说的三点当中,前两者其实是互为因果的关系。” “洪武之时,太祖皇帝以本地军户及有罪戍边之人,常镇边境,大开屯田,辅以中盐法,不靡费朝廷物力而强边军,使迤北各部,无人可轻攫我军锋芒。” “至永乐之后,太宗皇帝屡次北征,边军和各地军队的调动越发频繁,其后,太宗皇帝以边军久镇一地,世代相传,恐有晚唐割据之祸,故命各地军队轮调戍边。” “轮调戍边长途跋涉,辛苦异常,因此,边军多有出逃,又因边军调动频繁,屯田之时,兵士多不肯用心,屯田亦开始废弛。” “除此之外,边军轮戍,但边将却往往一镇数年,因此,对于手下兵卒,往往苛待煎迫过甚,克扣军饷,侵占军屯为私田,擅自挪用官军的行为比比皆是,又反过来增加了出逃边军,长此以往,边境局面方糜烂至此。” 不愧是在边境待了这么久的大臣,王翱的这番分析十分深刻,让朱祁钰都忍不住眼前一亮。 但是他的这番话,却引起了一个人的不满。 杨洪黑着脸,开口道:“王大人此言,未免偏颇了,边境如今的状况,岂能全归罪于边将?”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一章:边防整饬 大明的边防军队,其实原本有一套比较完善的体制。 太祖皇帝建国之后,对于北元的残余势力十分警惕,因此,不仅多次派兵肃清边境,追击蒙古各部,而且还设计了一套以屯田为基础的边境镇守军队。 这种屯田不是简单的让军队去耕种,而是混合了放牧,耕田,巡逻为一体的新型方式。 这套体制有两个基本的支撑点,即镇守地方的军户世代相传,以及洪武时控制的广大草场。 那个时候,在宣府和大同往北,上千里的范围内,都属于大明的领土。 因为当地的军户世代以此为家,所以屯田和草场,对于他们来说,就是赖以生计的产业。 在敌人入侵的时候,他们也不仅仅是作为军队在保护边境,更是在保护自己生活的家园,自然军心稳固,战力十足。 与此同时,太祖皇帝册封了十三塞王,给予了极大的自主权,以保护边境的安全。 同样的道理,因为是自己的封地,所以塞王们会好好经营,保护当地的繁荣,严防外敌的入侵。 所以在洪武时代,个个塞王对于军队的操练,屯田,放牧都十分的尽心尽力。 在这种体制下,朝廷其实不用耗费太大的精力和财力,就能够保持边军的战力持续强盛。 但是凡事有利就有弊。 这种体制最大的缺点,就在于边军在军屯,放牧,中盐法的相互辅助下,几乎可以做到自给自足,不依赖于中央朝廷。 这是太祖皇帝留下的唯一漏洞。 既然不依赖于中央朝廷,那么也就意味着中央朝廷对于边军的控制力直线下降。 尤其是在各大塞王具备军事,民政等各项重要权力的情况下,一旦放任他们经营数十年,乃至两三代,边境自然是稳固。 但是这些塞王们,成为完全不受朝廷控制的封国,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所以事实上,建文皇帝的削藩并不能说是错误的行为,换了任何一个人登上皇位,都不可能对这种风险熟视无睹。 只不过建文的方向虽然没有错,但是他的政治能力确实不行,自己把自己给作没了。 所以在太宗皇帝登基之后,针对边境的体制,他老人家做了一番大的调动。 太宗皇帝自己就是塞王,自然清楚,这套体制的核心在何处。 为了加强中央朝廷对于边军的控制,他先是撤销了藩王的军权,边军的控制权,被收归到了朝廷任命的边将手中。 与此同时,他将原本时代驻守边境的军队调入内地,命令内地军队轮换到边境驻守。 兵将分离,彻底杜绝了边军对于中央朝廷的威胁。 但是如此一来,边军都是轮值,对于边境其实没有什么归属感,战力自然也不如洪武之时。 而且最严重的问题就是,因为边军是轮值,所以没有办法持续的保持放牧。 毕竟军屯的田地就摆在那里,但是牛羊马等却是需要人长期照料的,边军几乎是隔几年就轮调一次,所以很难保持大批量的长期放牧。 不能放牧,那么关外庞大的草场就没有了任何的价值,反而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巡逻。 因此,在永乐后期,太宗皇帝放弃了大宁,开平,东胜等关外的据点,将防线后撤,希望建立新的边防秩序。 可惜,原本的秩序一旦崩坏,想要建立新的秩序,必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这也是太宗不断北征的原因所在。 边境的防线已经受到了破坏,所以想要保持边境的安宁,那么就只能主动出击。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和太宗一样马上得天下。 草原上的部族,总是春风吹又生,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便会迅速强大起来。 放弃了大宁,开平,东胜等关外据点之后,宣府,大同,宁夏等几个据点,就成了直面蒙古部族的重镇。 没有了这些关外据点缓冲,新的边防体系又没有建成,再加上某个太上皇好大喜功,土木之役的惨败,其实早已经埋下了祸根。 作为在边境几乎待了一辈子的杨洪,对于边军的状况,其实比所有人都要了解。 但正因于此,他才对王翱的说法不能苟同。 “朝廷任命边将统兵镇守,为的是保边境安宁,屯田耕种,本是为了缓解朝廷压力,但是这些年,朝廷一再缩减边境军费,这种情况下,若不加大屯田力度,如何保证将士们的军饷?” “边将之中,固然有少数不轨之辈,役使边军为己用,但是这些不轨之辈,自然有朝廷巡查御史纠劾,不会影响大局,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军费不足,轮调频繁,这才导致边军战力下降。” “若要解决这些问题,需要从根子上入手,增加边境军费,边境军饷充足,出逃的兵士自然会减少,边将也会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操练上,提高边军的战力。” 自从正统以后,朝廷对于边境的控制加强了,但是每年拨付的军费,实际上却在减少。 一方面是因为,朝廷三征麓川耗费了大量的物力,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三杨主政之时,主张罢一切不急之务留下的惯例。 所以站在杨洪的角度,边军逃亡,屯田废弛,实际上最大的原因在于朝廷对于边境的重视度不够。 没有足够的军费,边军自然逃亡,朝廷不给银子,但是边境支出不会减少,所以自然要挪用正常的操练军队,用以屯田,也就是王翱所谓的煎迫兵卒。 看着一脸不悦的杨洪,王翱也摇了摇头,道。 “杨侯你爱兵如子,军纪严明,这一点老夫知晓,但是边境非宣府一地,边军糜烂,空额严重,边将煎迫士卒,也并非老夫危言耸听,而是事实。” “何况如今朝中物用并不充裕,各处都需要用银,若想要整饬边防,从边将开始是最好的办法!” 朝堂上的争论,大多数都是这种情况。 杨洪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但是王翱也不是在胡说八道。 边境如今的状况,既有制度上的原因,也有朝廷控制的原因,当然,也有边将贪婪,甚至还有地方官的原因。 这种事情,往往是多方面的原因交织,十分复杂。 但是因为立场以及认知的不同,不同的人在解决问题上,也会有不同的看法。 杨洪主张提高军费的预算,改变边军的待遇,以此减少出逃,稳步恢复正常的屯田秩序。 这是站在边将的角度出发来看待。 王翱主张裁撤不合格的边将,直接遏制这股不正之风。 两个人没有谁对谁错,只是出于自身利益和角度不同而已。 朱祁钰叹了口气,望着针锋相对的两人,心中有些无奈,想了想,对着于谦道。 “于尚书,你是什么看法?” 于谦沉吟片刻,态度也很清楚,道。 “陛下,臣以为若要快速见效,莫过于从边将入手,如今边境各隘口当中,还是有不少边将掠军屯为私用的,若是能够将这批人都整饬一番,当可缓解边境的财政压力。” “不过,却有几点难处,兵部军报显示,北方瓦剌近来有所异动,若此时对边将大动干戈,恐被人趁虚而入,还有便是如今各处镇守的边将,多在瓦剌一战当中有功,朝廷刚刚叙功结束,便厉行整饬,恐令各边将心寒。” “而且,长期来看,单纯整饬边将,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当然,朝廷岁入有数,单纯依靠朝廷输血,也不可取。” 他这番话,算是不偏不倚,把王翱和杨洪两个人的话,都给委婉的否定了。 这个时候,一旁沉默的靖安伯范广忽然开口道。 “陛下,关于此事,臣倒有不同的看法。” 朱祁钰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摆手道:“那就说说看。” 范广这才开口道:“臣刚刚听几位大人所言,皆是从大处着眼,但是臣这些年,辗转辽东,宣府,大同等诸地,眼中所见者,却略有不同。” “杨侯和首辅都将军屯废弛,归于边军调动频繁,逃亡严重,但是事实上,臣在各处的时候,所见的军屯数量都并不少,之所以朝廷无法通过军屯养活边军,是因为有着大量的私垦田。” 朱祁钰精神一振,侧了侧身子,开口道。 “私垦田?细细说来!” 见天子如此关注,范广也不敢怠慢,继续道。 “正是私垦田,我朝军屯,军士三分守城,七分屯种,依照土地肥瘠、地方冲缓,所产出的粮食,分一九,二八,四六不等,大头需要上缴朝廷,但若是开垦私田,那么只需在官府报备,便可以民田形式,缴纳田赋。” “如今军中,私垦田风气十分盛行,从边将到军士,都热衷于私垦田,正因于此,军屯才会日渐荒废。” “所以臣以为,当务之急,既不是扩充军费,也不是整饬边将,而是要解决私垦田的问题。” 殿中忽然安静了下来,一帮大臣们不约而同的都沉默了下来,惹得范广一阵摸不着头脑。 倒是朱祁钰笑了笑,开口道:“说得好,一针见血!私垦田,才是边境如今最亟待解决的问题啊!” 军屯废弛的原因,其实有很多,杨洪和王翱说的都对,但是他们都不约而同的回避了私垦田的这个问题。 不为别的,因为私垦田牵涉的范围,实在是太大了。 边境不比内地,越是靠近边境,百姓便越是稀少,因此,可供开垦荒田的地方也就越多。 相比于耕种绝大多数产出都需要上缴的军屯,边军上下,从将领到普通的军士,都更乐于开垦荒田为私田。 这已经不是某一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边军的问题。 正因于此,才没有人敢轻易提起这个话题,因为一旦要整顿私垦田,触动的不仅仅是边将的利益,而是整个边军的利益。 若是处置不当,甚至可能会因此而产生哗变。 要知道,田地不管是在老百姓的心里,还是在这些将士们心里,都跟他们的命根子一样,谁敢动他们的田,非跟你拼命不可。 所以朝廷的大臣,宁愿挤出银子输血,或者是整饬撤换将领,都不愿意轻易触动私垦田这个敏感的话题。 也就是范广久在军中,脑子里全都是怎么领兵打仗,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所以朱祁钰一问,他就按着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了。 睨了一眼低头沉默不语的众大臣,朱祁钰淡淡的开口道。 “诸位,私垦田一事你们也不是今日方知吧?” 片刻之后,于谦的神色有些复杂,艰难的回道。 “陛下恕罪,此事着实干系重大,若要整饬私垦田,边军上下必将伤筋动骨,朝廷这些年,边患一直不停,朝廷上下所想者,皆是如何提高边军战力,若是大动干戈,边军不宁,恐边境难安。” 这是实话,问题早就存在,朝廷也早就知道。 但是,不被逼到必须解决的地步,大家总是狠不下那个心刮骨疗毒。 何况,朝廷这些年,也的确没有解决这个问题的环境。 边境上瓦剌虎视眈眈,摩擦不断,这件事情万一要是处置不当,引起边军哗变,被瓦剌趁虚而入,动辄便是社稷倾覆的局面,这个责任,谁也承担不起。 朱祁钰定定的望着于谦,半晌之后,方摇了摇头,道。 “边患是一回事,但是不能因为边患就迟迟不解决这个问题,私垦田是个钝刀子,若不整治,军屯便日渐流于形式,朝廷靡费日广,边军战力日降,未必便比刮骨疗毒要来的好。” 不过,朱祁钰也明白于谦的难处,所以他也不在此事上过多苛责,继续道。 “朕知诸位皆是国之栋梁,为社稷计,但是私垦田一事,必须要解决,于谦,朕若让你来主理此事,你可愿接手?” 众臣的目光不约而同的都望向于谦,这可是个烫手山芋。 且不说这件事情的难度有多大,单说是后果。 若是办的不好,引起了军队哗变,即便是以于谦现在的地位,也免不了丢官去职。 就算是办的好了,那也是分内之事,但是从此以后,于谦也会成为边军将士的公敌,可谓是两头不落好。 可若要推辞,只怕也不容易,天子既然开口发问,说明定是起了心思,于谦身为兵部尚书,这本该是他的职分。 于谦没有说话,他的神色也有些复杂。 见状,朱祁钰开口道:“于卿若是担心,闹得动静太大,让蒙古各部乘虚而入,大可不必忧虑,此事若要施行,必是在保证边境安宁之时。” 别人都觉得于谦是惜身,但是朱祁钰更了解他。 说于谦不怕死,是不可能的,但是他这个人,更看重社稷大局,除了个人生死,他更多考虑的,则是这么做会不会对大明有害处。 果不其然,朱祁钰的话音落下,于谦很快便有了决断。 他抬起头,面色坚毅,开口道。 “陛下,若是在保证边境安稳的情况下,臣愿亲赴边境,清查私垦田,整饬边务,恢复军屯!” “好!” 朱祁钰点了点头,脸上浮起一丝满意之色,道。 “既然如此,那兵部即日起就开始准备吧,细细的定个方案,不必着急,朕会命都察院协助于你。” 清查私垦田,不是小事。 具体怎么清查,派哪些人去,边军如何安抚,边将的私垦田和军士的私垦田分别应该怎么处置。 各种各样的问题,都是需要细细斟酌,反复讨论的。 所以现在,只是定一个大方向,真的要动手开始整饬,至少要好几个月之后了。 这边朱祁钰说着话,王诚在成敬的引领下,匆匆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匣子,禀报道。 “陛下,蒙古特使已经进城,转呈了大汗脱脱不花及数部首领呈递来的信函,请陛下御览。”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二章:请开互市 ,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了,经过一个多月的适应,老大人们总算是彻底恢复了精力,朝廷的政务也渐渐走上了正轨。 当然,也有部分原因,是吏部正在进行的京察,让大家伙的心里都绷着一根弦。 不过这些和内阁的老大人们关系不大,京察面对的是四品以下的京官,管不到他们。 自从天子将日朝改成了两日一朝,内阁也轻松了不少,一大早,高谷慢悠悠的进了公房,泡了杯茶,才将目光落在了面前厚厚的奏疏上头。 呷了口茶,高谷从取下最上头的那本,打眼一瞧,原本松散的身体便瞬间紧绷起来。 细细的将奏本看了两遍,高谷的眉头深深皱起,沉吟片刻,他将奏疏合上,起身便出了门,来到了首辅王翱的公房中。 进门之后,只见房中已经坐了两人,除了王翱之外,另一人却是文渊阁大学士张敏。 二人正在说话,见高谷进来,张敏率先起身拱手为礼,道:“见过次辅。” 接着,王翱也站了起来,带着笑意招呼道:“世用来了,坐。” 高谷各自回礼,随后便从袖中拿出刚刚的那份奏疏,递到了王翱的案上,道。 “首辅,这是户部刚刚上的奏本,事关重大,老夫有些拿捏不准,来和首辅商议一下。” 王翱点了点头,命人给他上了杯茶,然后低头,迅速的将这份奏疏浏览了一遍。 看着看着,王翱不由的轻“咦”了一声,随后将奏本搁下,抬头道。 “这可是巧了,张阁老过来,也是为了这桩事情,不过他带来的奏本,不是户部的,而是鸿胪寺的。” 说着,王翱从身旁拿起另一份奏本,递给了高谷,接着道。 “事关重大,恐怕得要阁议,老夫刚刚已经遣人去请俞阁老和江阁老了,这份奏疏,世用你且先瞧瞧。” 高谷带着疑惑,翻开了王翱递过来的奏本,埋头看了起来。 不多时,俞士悦和江渊联袂而来。 因为是临时召集,也没有时间誊抄副本给所有人,因此,只能相互传阅。 命人将两本奏疏都递了过去,王翱便开口道。 “今日阁议,是有两份奏本,其一是来自于鸿胪寺,呈上了蒙古使臣带来的信函,函件一共六份,除了脱脱不花本人的信函之外,察哈尔,土默特,科尔沁,阿速,鄂尔多斯等五部落也呈上了信函。” “这几份信函中,分别提到我大明曾遣使和脱脱不花达成约定,脱脱不花同意退军,但大明需接受五部的朝贡并回赐货物,如今战事已止,要求大明履行约定。” 说着,王翱拿出一份文书,开口道。 “这是蒙古特使提供的文书副本,据说正本之上,盖有天子宝玺。” 这番话说完,在场的阁臣们,不管是看过没看过鸿胪寺奏疏的,脸色都变得颇不好看。 王翱将文书同样传阅下去,然后继续道。 “除了鸿胪寺之外,另一份奏本来自于户部,所奏之事为,请重开边境互市。” 事关重大,情知所有人都需要时间接受,王翱说完之后,便坐回了远处,静静的等待众人挨个将奏本看完。 公房当中一片沉默,老大人们的眉头都深深皱起,显然心绪皆颇不平静。 半晌之后,最后过来的江渊和俞士悦也将奏本都看完了,王翱方开口问道。 “这是关系朝廷大政之事,到了陛下那边,也必是要下朝议的,不过递到早朝上之前,我等需先通个气,各位有话就说,不必拘礼。” 这种大事,已经不仅仅是内阁无法决断了,就算是天子,也不能乾纲独断,需要经过廷议才能推行的下去。 所以这次的阁议,其实并不是讨论该如何票拟,而是内阁自己在商量自己的站位。 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但是即便如此,也还是没有人立刻开口。 见状,王翱沉吟片刻,道。 “既然各位都不开口,那老夫便先来抛砖引玉,老夫认为,为保边境安宁,互市可以酌情开放,但是蒙古特使抛出的条件,不可接受!” 有了王翱起这个头,公房当中的氛围略略变得轻松了几分,张敏也皱眉开口,道。 “不错,这些信函当中,虽然口口声声说愿意向大明朝贡,但是不提臣服之事,而且口气如此强硬,就连回赐的货物数量,竟然也敢自己来定,简直是没有将我大明放在眼中。” 这是让老大人们感到最不舒服的地方。 蒙古几个部落送过来的信函当中,口称朝贡,但是实际上,就是打算开互市。 不仅如此,他们的口气还十分强硬,甚至要求,大明“回赐”的物品当中包括精盐,丝绸,铁锅,粮食等大明严禁在边境交易的物资。 高谷也眯着眼睛,冷冷的道。 “不错,此乃胁迫,脱脱不花不仅自己送来了信函,还让他手底下的几大部落,分别送来信函,这是在告诉大明,他们上下一心,妄图迫使我大明重新开放互市。” “还有户部此疏,使团刚刚到京,户部便要求重开互市,恐非巧合,依老夫之意,不仅不能同意,还要查一查户部是否有人,和蒙古有所勾结。” 气氛有点凝滞,谁也没想到高谷的反应如此激烈,直接将矛头对准了户部。 于是,俞士悦忍不住开口,道。 “次辅此言差矣,互市之事,早在年前户部便已经在讨论了,京中也早有传言。” “之所以会有此议,原因无非是因为,如今国库用度不足,再加上我大明和蒙古的关系趋于缓和,为了双方和睦着想,如何能够扯得上勾结外敌呢?” 王翱也开口道:“不错,捕风捉影之事不必多言,即便真的别有内情,也是大理寺和锦衣卫改管的,我等还是需将精力放到眼前的这两本奏疏上。” “如今国库用度不足,户部会有此议也是正常,边贸是否重开,的确可以商量,但是老夫的态度很明确,即便要开,主动权也要掌握在我大明手中,不能受蒙古胁迫。” “而且,对方所提的,铁器,精盐,茶叶等紧要物资,万无可能准予交易。” 被委婉的批评了一番,高谷的脸色颇不好看,继续道。 “话虽如此,但是别忘了,蒙古特使这次过来,可是声称有和我大明约定的文书在手,老夫没记错的话,当初出使辽东的,是天官大人吧?这个王简斋,当真是胆大包天,竟然连这等事情,都敢擅自答应!”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三章:心知肚明 内阁的公房当中,众臣不约而同的沉默下来,望着高谷的目光有些复杂,让这位次辅大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个时候,一旁的江渊轻轻咳嗽一声,道。 “这件事情,只怕也不能完全怪当时出使的大臣,毕竟,当时战局危急,只有脱脱不花退军,我辽东兵力才能支援宣府。” “何况,既然文书上有天子宝玺,那么说明这件事情,是经过陛下同意的,不能完全怪在使臣的身上。” 江渊也是出身翰林院,素来和高谷的一边的。 他的这番话,也让高谷皱起了眉头,不满的看了江渊一眼,却见对方拼命的朝他使着眼色。 高谷这才反应过来,当初,王文虽然是奉命出使辽东,可真正和脱脱不花谈判的人,似乎,还有一个…… 场面顿时有些尴尬,最后,还是俞士悦出来打圆场,道。 “次辅也是一时情急,毕竟如此大事,未经朝议便擅自决断,着实是不大妥当,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想来若非是这样的条件,脱脱不花也不会愿意退兵。” “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这互市之事,我大明究竟该是如何的态度。” 有人递了台阶,高谷也只能就坡下驴,道。 “俞阁老说的是,刚才是老夫着急了,不过,互市之事的确弊病过多,须得善加斟酌才是。” 作为被无情波及的主角,王翱倒是坦然,开口道。 “诸位不必如此,当初出使,老夫的确陪同在侧,也知晓这份文书的存在,但是当时,一则情况紧急,简斋先生有王命旗牌在手,老夫只能听命行事,二则双方仅是约定了开放互市的意向,并未对具体的细节有太多商榷。” “但是这次脱脱不花的使节,却明显想要借此机会,敲诈大明,我等万不可令其得逞,老夫还是那句话,互市可以开,但是需是我大明主动开放,交易的地点,时间,数量,类型,都需由我大明来定,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虽然俞士悦刚刚勉强活跃了一下气氛,但是公房当中依旧显得有些尴尬。 有王翱这么个陪着王文出使过的首辅在,其他的阁臣显然也不能真正的畅所欲言。 因此,片刻之后,还是张敏开口道。 “首辅,事关重大,我等还是等朝议之上,百官共同商讨吧。” 这就算是隐晦的表示不赞同了。 见此状况,王翱略一沉吟,情知今天是没有什么结果了,于是便点了点头道。 “如此也好,那就照此票拟,请陛下将此事下廷议吧。” 乾清宫。 内阁的动作还是很快的,上午阁议结束,下午就把两份奏本,随着其他的奏事,递到了天子的案头。 不过朱祁钰看着案上的两份奏本,却只是大略扫了一眼,并没怎么仔细看。 不为别的,这两份奏疏,本就是他授意让沈翼和齐政上的,相对奏本的内容,他更关心内阁的反应。 看着奏本上“请下廷议”几个字的票拟,朱祁钰随手放在一旁,对着成敬问道。 “这两个奏本,内阁应该已经商议过了吧,没出结果?” 虽说是肯定要下廷议的,但是要是内阁讨论出了一致的意见,不会不附奏在票拟当中的。 现在这种情况,显然是没议出什么来。 成敬便把内阁上午阁议的详情细说了一遍。 因为内阁和司礼监特殊的关系,这种阁议一般都会有司礼监的宦官旁听,如果是特别重要的阁议或者是内阁承旨展开的阁议,那么成敬这个掌印太监甚至会亲自前去。 所以阁议的内容和情况,对于外界来说是个秘密,但是对于成敬来说,却轻而易举的就可以得知。 听完之后,朱祁钰若有所思,问道。 “这么说来,王翱主张有限度的开放互市,反倒是高谷和张敏两个人,反对的十分激烈?” 成敬点了点头,回道:“是的,不过后来,话题扯到了天官大人的身上,就不了了之了,不过看样子,高阁老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至于俞阁老那边,一直在居中调停,倒是没有什么明显的表示。” 闻言,朱祁钰倒是一笑,道。 “这件事情除了和户部相关,最直接影响到的就是兵部,俞士悦和于谦交好,所以在搞清楚兵部在这件事情的立场之前,他是不会轻易表态的,不过,高谷……” 互市要推动起来不容易。 这件事情,除了涉及到双方的关系转变,边境布防,以及互市本身的风险之外,还要考虑政治因素! 首先就是太上皇的安全。 虽然如今蒙古名义上是以脱脱不花为主,但是实际上,脱脱不花对于也先没有什么控制力。 因此,和脱脱不花进行互市往来,是否会激怒也先,谁也没有办法保证。 不过这一点,倒还不是最紧要的。 毕竟,如今蒙古内部还是维持着表面上的统一,也先和脱脱不花也没有翻脸,所以虽然有风险,但是可控。 最紧要的一点,是这次的事情,再度掀起了大明隐藏最深,也最难以解决的矛盾。 那就是君权和臣权的矛盾。 这就是高谷在阁议上,将矛头直指王文的最大原因。 他难道不清楚,凭王文自己,根本不可能擅自做主,应承下这等大事吗? 当然是清楚的,不仅清楚,而且他十分明白,这背后的指使者,正是天子本人。 正因为清楚,所以才要反对!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反对的不是互市,也不是王文,他反对的,是天子的乾纲独断。 是否和蒙古议和,交换条件是什么,这是关系到国家大政的问题。 这种事情,不能是天子一言而决,完全不听取臣下的意见,这样做是会出大事的。 这是长久以来,文臣集团的共识之一。 但是偏偏这一次的互市,就是在朝廷上下大臣,完全都不清楚的前提下,由天子和个别大臣私底下决定的事情。 这是严重违背正常程序的。 因此,必然会遭到大臣的反对,即便是不能把这件事情搞黄了,也不能完全按照当时谈的来。 这是君权和臣权之间的博弈和斗争 高谷就是看穿了这一点,所以他才毫无顾忌的将矛头对准王文。 毕竟,斗争也是要讲究技巧的,直接指责天子,他还没这个胆量,但是将矛盾聚焦在王文的身上,效果也是一样的。 恰恰是因为,满朝上下都心知肚明,在这件事情上,王文的背后就是天子,所以才会将矛头对准他。 因为如此一来,攻击王文才能够达到本来想要的,抑制皇权的效果。 要是这件事情真的是王文擅作主张,说不定朝廷上下反倒不会有这么大的兴趣围攻他了。 对于这一点,朱祁钰心里早就清楚,也有所准备。 不过让他有些意外的是,第一个冒头出来的,竟然是一直不声不响的高谷。 片刻之后,朱祁钰提起朱笔,在奏疏上批了一个准字,吩咐道。 “这两封奏本,明发通政司及各衙门。” “七日之后,廷议此事。” “另外,通知舒良和卢忠,可以动起来了。”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四章:互市条例 , 下衙之后,俞士悦没多耽搁,便急匆匆赶到了于府。 此刻,他和于谦两个人相对而坐,面前摆着两杯香茗,窗外是一轮似满未满的圆月。 凭两个人的交情,倒也不必寒暄什么,落座之后,俞士悦便单刀直入,开口问道。 “户部和鸿胪寺的奏疏,陛下今日明发了各衙门,你应该已经接到消息了吧?” 于谦点了点头,依旧从容淡定:“奏章副本午后便送到了兵部,我已细细看过。” 俞士悦眉头微皱,只得继续问道:“既然你已经知晓这件事情,那么想必也明白,这件事情牵涉巨大,除了户部之外,兵部的意见尤为重要,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就互市本身而言,他的边境属性大于交易属性,因此,负责边境事务的兵部,在这件事情上拥有最大的发言权。 作为兵部尚书,如果于谦坚决反对这件事情的话,那么就算是廷议通过了此事,恐怕也难以落实下去。 而且作为官场老手,在阁议结束之后,俞士悦很快就察觉到了,隐藏在互市背后的,君权和臣权之间的碰撞。 所以他下衙之后,才急匆匆的赶来于府,要探一探于谦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 于谦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道:“不瞒俞兄,这件事情,其实早在瓦剌开战之前,于某便已经知道了。” 俞士悦一愣,旋即便反应了过来。 瓦剌一战,于谦参与制定了整个战略计划,作为改变整个战争走向的关键节点,王文能否说服脱脱不花撤军,显然是整个计划当中,最核心的部分。 如果这一点无法完成,那么后续的突袭阳和,掐掉也先的补给线就是空中楼阁。 这么重要的事情,以于谦的性格,显然是会弄个清楚明白,才肯放心施为的。 但是明白过来之后,俞士悦脸上的神色却越发的忧虑,皱眉道。 “如此说来,那蒙古特使手中盖有天子宝玺的文书,竟是真的?这可就麻烦了。” 鸿胪寺递上来的那份信函当中,提出了很多的要求。 其中包括大明需要在边境开放多少个互市地点,接受“朝贡”后需要“回赐”多少的物资数量,其中包括多少的铁器,粮食,丝绸等等。 不仅口气十分强硬,而且很多的条件,也都是大明朝臣根本无法接受的。 真要是按照他们提的条件来办,他们怕是要史册留名。 闻言,于谦却摇了摇头,道。 “文书是真的,但是信函当中所言多有不实,就算当时我们处于劣势,有求于脱脱不花,陛下和于某,也不可能妥协到那等程度。” “当时商议的底线,我大明可以对脱脱不花手底下的五个部落开放互市,但是有几个限制条件。” “首先便是,五大部落需奉大明为君主国,接受大明册封,每年遣使进贡称臣,其次,互市的地点,时间,频次俱由大明来决定。” 听到这一条,俞士悦的心便放下了一半。 大明最讲究的就是名分。 他看到鸿胪寺的奏本之后,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大明对待愿意臣服自己的属国部落,通常来说还是比较大方的。 但是蒙古使节这次在这件事情上,却显得含糊不清,加之其有恃无恐的态度,让俞士悦不由得担心,当时迫于形势,王文是否答应了什么不该答应的条件。 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那这场仗还不如硬碰硬,在京师城下决战呢! 于谦没有管他,继续开口道。 “并且,为了保证互市的安全,禁绝民间商人交易,大明直接和五大部落的使节交易,五大部落派出使团不得携带兵器,人数以五十人为限。” “同时,脱脱不花承诺,互市开放后,蒙古骑兵远避五百里外,如若擅自越入,大明将关闭互市。” 说着,于谦起身,回到自己的书桌前,翻找了一下,拿出一份文书,递给了俞士悦,继续道。 “不瞒你说,前些日子,户部沈尚书前来拜访过我,这是户部拟定的互市条例,个中细节十分详尽,你可以瞧瞧。” 俞士悦接过文书,埋头便看了起来。 半晌过后,俞士悦将文书合了起来,脸色颇有些古怪。 不为别的,只因为这份文书里头写的各项事宜,实在是太过详尽了。 而且很多的措施,给俞士悦的感觉都是有的放矢,如果这个按照这个来进行操作的话,那么能够保证互市的顺利展开,是毫无问题的。 至于他脸色古怪的原因则是因为…… “沈翼既然早就有了这么详尽的条例,为什么不随着奏本一块递上去?” 俞士悦相信,这份条例如果公布于众,可以打消相当一部分朝臣心中的疑虑。 至少现在来说,就俞士悦得到的消息,户部的奏本明发各衙门之后,大多数的大臣,对此都表示反对。 甚至有不少御史,直接上本弹劾户部误国。 而且,俞士悦略一停顿,翻了翻那份文书,指着里头的某一条,开口问道:“还有这个皇店,又是怎么回事?” 看完这份文书之后,对于其他的条款俞士悦都能理解,但是唯独对于涉及皇店这一条,感到有些不得其解。 于谦瞥了一眼,只见上头写着。 “……边境互市由皇店专门负责交易,严禁民间走私……” 于是,他开口道:“带着皇字,难道还不明显吗?” “咱们这位陛下,向来谋断千里,当初既然动了互市的念头,自然是有周详的布置。” 不过也只是片刻,于谦的脸色就变得严肃起来,皱眉沉吟道。 “这份文书,户部已经准备了不少日子,如俞兄所说,有这份文书,再加上天子的授意,通过此事其实并不算难,真正让于某担心的,正是刚刚俞兄所提到的,沈尚书为何不将此条例一同呈上?” 俞士悦沉默下来,这个答案并不难猜。 互市之议的整个过程,从出使和脱脱不花商议,到户部制定条例,再到这所谓的皇店负责,摒除民间交易。 从头到尾,就差把天子在背后推动摆在明面上了。 既然如此,那么沈翼如今的举动,自然也是得了天子的授意,可是天子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片刻之后,俞士悦抱着一丝希望,开口道。 “或许,沈尚书是想要等到朝议之上,再拿出来,好一锤定音,毕竟这上头的诸多条款,针对性都很强。” 这的确算是一个解释,朝议之上,必然会有很多人提出反对意见。 户部的这份条例,有很多条款,明显就是特别预想到了这些反对的声音,并有针对性的制定出来的。 如果在朝会之上抛出来,一定可以收到奇效。 不过…… 于谦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若真是如此,那反倒简单了,怕只怕这件事情,最终会演变成朝局之争,那可就麻烦了。”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五章:两害相权,尽力而为 , 银亮的月光透过窗台,洒在书房当中。 俞士悦望着于谦忧虑的脸色,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清楚于谦话里的意思。 朝堂上的事情复杂无比,没有哪一件事情,是单纯的只有一个目的的。 沈翼,或者说天子隐下这份文书,固然是存了想要在朝议上抛出来堵住大部分人嘴的因素,但是却绝不是只有这一个目的。 沉吟片刻,俞士悦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那廷益你看,天子这次到底是怎么想的?” 从理论上来说,内阁身处内廷和外朝之间,俞士悦身在内阁,应该更加容易摸清楚天子的心思。 但是实际上恰恰不是,如今的这位天子对待内阁,和对待六部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优待。 要论被天子召见的次数,除下王文,就当数于谦了。 所以大多数时候,在揣摩天子心思的方面,俞士悦都更倾向于询问于谦。 此间没有外人,但是于谦还是十分谨慎,他脸上的忧虑之色越发严重,沉默片刻,方道。 “仕朝兄可还记得,左顺门的那次大朝会?” 俞士悦顿时一惊,差点没站起来。 他当然记得,那次大朝会,可谓是大明立国以来,最惊心动魄的一次大朝会了。 但凡是参与过的人,只怕都不会轻易忘记当时的场景。 虽然很多人都觉得,那次大朝会是一次诤谏。 但是在朝廷的高层当中,却始终有一个共识,那就是那次大朝会破坏了朝廷的正常秩序。 如果不是最后,还是郕王的陛下成功控制住了局面,那么自此以后,内廷和外朝便算是彻底翻脸了。 至少参与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肯定会被远谪或者冷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冲击皇权,是要承受代价的! 那次能够平稳过渡,完全是因为当时的郕王处理得当。 但是如今的情况和当时可完全不一样。 当时神器空悬,朝廷无主,只有一个不便出面的皇太后和一个监国的亲王。 但是如今,奉天殿的宝座上可有一位正经的天子。 那等逼谏的事情,要是谁敢再来一次,那可就不是贬谪这么简单能够了结的了。 紧皱着眉头,俞士悦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于谦,肃然问道。 “难不成,这次也会闹到如此地步?” 见俞士悦如此紧张,于谦便知道,他误会自己的意思了,连忙摆手道。 “仕朝兄安坐,于某不是那个意思,如今时移世易,岂敢有人再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于某是说,这次的互市,带给朝廷的震动,只怕不亚于那次大朝会。” 这听起来有点前后矛盾,但是俞士悦却听懂了。 “你是说,这件事情最终会演变成内廷和外朝的正面争斗?” 于谦刚刚拿上一次的大朝会举例,其实就说的很明白了。 那次的大朝会,本质上就是一次皇权和臣权的正面碰撞。 当时,总摄大政的郕王一直推脱不肯处置王振余党,引起文武百官的不满,在大朝会上逼谏,强迫郕王立刻处置,甚至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当中锤杀马顺等人。 这件事情的本质,是文武百官在威逼皇权,而且是完全正面,不留丝毫余地的碰撞。 这次其实也有苗头。 互市的事情,天子只跟那么两三个大臣通过气,并没有跟文武百官商议,直接就定了下来。 这种乾纲独断的行为,实质上是对臣权的侵蚀。 如果说连这种大事,天子都可以一言而决的话,那么朝议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所以鸿胪寺的奏疏递上去之后,才会引起那么大的反应。 但是议论是议论,皇权和臣权之间的斗争,不是只有正面冲突一种。 譬如在内阁的时候,高谷就很聪明,他将所有矛头都对准了王文。 只要打掉了王文,一样能够起到打击皇权的效果。 事实上,在过去皇权和臣权漫长的斗争当中,大多数时候都是采取这种方式。 并不直接发生冲突,而是通过打掉皇权的代言人,来维护臣权。 老大人们斗外戚,斗勋贵,斗宦官,本质上都是在斗皇权。 这是有限度的斗争。 因此,就算是天子在斗争中失败,也只能捏着鼻子认输,等待下一次卷土重来。 但是,正面冲突就不一样了。 一旦演变到发生正面冲突的局面,那么事情可就真的闹大了,必然要承受皇权的反扑,引起朝局的大面积动荡。 这种层次的动荡,可就不是撸掉一两个侯爵什么的,这种对整个朝堂不痛不痒的风波了,动辄便是大批大批的官员会被牵连。 这才是俞士悦担心的地方。 如今的朝廷,也才安稳了没几个月,怎么能经得起这番折腾? 于谦也有些拿捏不准,沉吟半晌,方道。 “这只是于某的猜测,不过就目前的迹象来看,应该没有别的解释,鸿胪寺的奏疏明发各衙门,天官和首辅两个人,必然会被推上风口浪尖。” “如今正值京察之时,据说,这次京察,王简斋定下的标准比以往都要严格,这才半个多月的时间,已经有七八个都察院的御史,都被降等谪迁到了地方。” “朝中许多大臣,尤其是科道那边,已是颇有怨言,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们岂会不趁机攻讦王简斋?” 俞士悦依旧皱着眉头,道:“这不奇怪,可是即便如此,也不至于演变成内廷和外朝的正面斗争吧?陛下难道不会出手阻止?” 于谦叹了口气,神色更显忧虑,道。 “于某正是担心这一点,若是事情止于王简斋的身上也就罢了,但是只怕真的闹将起来,想要把控好这个度,就不容易了。” “更重要的是,沈翼的这份文书当中,对皇店的描述含糊其辞,我当时问过,他也只说是查抄了王振等人的产业之后,内承运库开的店铺,不肯多说,所以于某担心……” 后面的话,于谦没有说下去,但是俞士悦已然明了。 沈翼是不肯多说,而不是不清楚。 他不愿说,只能说明,天子不让他说。 以俞士悦对天子的了解,他老人家不让说,一定不是出于心虚,有很大可能,是刻意为之,早就准备好了后手。 说不定,如今群情沸腾的场面,正是天子想要看到的。 俞士悦重重的叹了口气,脸上浮起一丝无奈,道:“这朝局才安稳了没多久,却要再起波澜,陛下这又是何必呢?” 于谦瞥了他一眼,淡淡的道:“算算日子,陛下登基也有小半年了吧?” 俞士悦点了点头,却不知于谦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不过紧接着,于谦便继续道。 “这段日子下来,陛下在朝政之上,除了少数时候,基本都是顺从百官之意,你觉得,这正常吗?” 俞士悦愣了愣,没有说话。 于谦面上浮起一丝愁色,起身望着窗外似满非满的圆月,轻声开口道。 “皇权巍巍然,凛然不可犯,总需要些垫脚石,才好站得更稳啊!”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俞士悦张口几次,都没有说出话来。 半晌过后,俞士悦才勉强发出一点声音,但却嘶哑无比。 “廷益,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于谦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那轮圆月。 明明他就站在不远处,声音却仿佛隔着很远飘来,口气依旧平静,只有简简单单的八个字。 “两害相权,尽力而为!”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六章:一拍即合 ,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顺着屋檐低落在青石板上,声音细碎,天空中不时滑过一道霹雳,为寂静的春夜,添上一抹色彩。 马车上的灯笼摇摇晃晃,缓缓的停在英国公府的小侧门外,马车帘子被微微掀开,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庞。 不是别人,正是前段时间位于风暴中心的宁阳伯陈懋。 早候在外头的下人连忙上前,声音恭敬。 “给伯爷请安,二爷和任侯他们,已经在书房等候许久了,大门处人多眼杂,只能委屈伯爷从侧门进了。” 听到这个称呼,陈懋的眼皮微微一跳,不过旋即便平静下来,披上蓑衣,便下了马车,随着小厮从侧门进了英国公府。 府中依旧灯火通明。 陈懋刚迈进厅堂的门,便瞧见张輗快步迎了上来,满脸的歉意,道。 “舜卿兄,实在不好意思,这些日子,锦衣卫那边撒下了不少人手,为了不引人注意,只得委屈舜卿兄了。” 说着,张輗连连拱手,口气显得十分真诚,让陈懋的脸色好看了不少。 这些日子,陈懋的心情的确差到了极点。 虽然从结果上来看,能够保住爵位已经是超出预期的结果了。 出狱之后,他得知了来龙去脉,也清楚,这次为了救他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就连会昌伯都搭进去了。 但是即便如此,他的心情还是很差。 因为从他出狱之后,京城中的各家勋戚,基本上都不约而同的疏远了他。 甚至还有些平素和他不怎么对付的勋戚,在私下聚会的时候,大放厥词的奚落他。 放在往日里,他早就冲到这帮人的府邸里,给他们一个教训了。 可是如今,他虽然没有被禁足,但是也被下令回府静思,外间的风言风语传的再离谱,也只能忍着。 可没想到,今日到了英国公府,还只能从侧门进。 虽然知道是迫不得已,但是他心里还是不免有些不舒服。 不过张輗的这番殷勤热情,也算是稍稍抵消了这种不悦,陈懋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拱手回了个礼。 寒暄过后,两人回到厅中坐下,陈懋这才来得及打量这次过来的人。 如今张軏和许彬出使去了瓦剌,杨善被罢官勒令归乡,焦敬和薛恒都被禁足在府中,锦衣卫死死守着,根本出不来。 因此,在这厅中,陈懋熟悉的人,竟只剩下了张輗一人。 除了张輗之外,再有便是定西侯府的蒋义,宁远侯任礼,让陈懋有些意外的是,左副都御史罗通,竟也被叫了过来。 镇南王一案的风波当中,罗通也是协审,本来也该受罚。 但是因为罪责都被陈懋扛了下来,而且罗通在瓦剌一战当中,固守居庸关,立有功劳。 所以他并没有怎么被波及,只是被罚了俸禄,却不曾想,今天他出现在了这个场合。 略皱着眉头,陈懋疑惑的望着张輗,于是张輗解释道。 “舜卿兄,我三弟出京之前,嘱咐我营救于你,这次天子会让步,朝野上下的舆论也是必不可少的,这件事情上,罗副都御史多有相助,思敬兄离京之前,给老夫留了一封信,提及有事可以和罗副都御史商量。” 轻轻点了点头,陈懋没再多问。 思敬是杨善的字,文臣那边,他在活动了这么久,可信任的肯定不止许彬一人。 如今他虽然已经离京,但是临走之前推荐的人,想必也是可信的。 说着话,罗通也起身拱了拱手,道。 “宁阳伯放心,老夫受太上皇隆恩,日思夜想如何将太上皇迎回,若有能尽力之处,必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有了这番表态,厅堂当中的气氛便宽松了不少。 小小的插曲平复之后,张輗便提起了正事。 “这个时候请诸位过来,是为了京中最近沸沸扬扬的传言,想必诸位也都听说了,脱脱不花遣了特使前来,要和我大明议和,户部那边已经上了奏本,看样子,是打算和脱脱不花展开互市。” 话音落下,头一个出言的就是陈懋,他眉头紧皱,冷哼一声道。 “果真是荒唐,大明和瓦剌开战,便是因为他们屡次掳劫边境,借朝贡之名,骗取我大明物用,如今打胜了仗,我们反倒要开放互市?倒不知这仗打赢了还是输了!” 虽然走了一趟遭遇,但是陈懋的脾气却没有改。 他军旅出身,久经战阵,在他看来,开放互市就等同于主动议和,这和打了败仗没什么区别。 任礼也紧跟着开口道:“不错,那王简斋胆大包天,竟然敢私自和脱脱不花达成约定,果真是当朝堂上衮衮诸公皆是泥塑木雕了!” 鸿胪寺的奏疏明发各衙门之后,要说最高兴的,就是任礼了。 紫荆关上,他被王文拿王命旗牌威胁的事情,他可一直记着呢。 但是王文不仅没有因此而受到惩罚,反而步步高升,坐上了吏部尚书的位置,京察搞得风风火火,俨然一副百官之长的样子。 这让任礼如何能够心里平衡。 所以这个消息一爆出来,最高兴的就是任礼了,他早就盘算好了,这次必定要让这个又臭又硬的老混蛋,不死也得脱层皮。 罗通也道:“确实如此,那王简斋依仗权势,排除异己,近些日子借着京察,胡作非为,朝中百官早已对其多有不满,但没想到的是,他竟敢擅作主张,陷大明于两难的境地,实在是罪大恶极。” 罗通是都察院的人,如今他在京中,协理都察院的事务,所以对于这次京察的感受最深。 在他看来,吏部的这次京察,简直就是冲着都察院来的,短短的半个月时间,已经以各种理由,黜落了七八个御史。 其中有好几个,都是罗通的亲信,他对王文的不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张輗略微有些愣神,他原本还准备了一番话,说明这其中的利弊,却没想到,这刚一开口,这些人就群情激奋的样子。 倒是省了他一番功夫。 沉吟片刻,张輗开口道:“诸位说的都对,但是老夫考虑的,却是这件事情一旦达成,是否会对迤北的太上皇形成危险。” 说着,张輗的脸上浮起一丝忧虑,继续道:“诸位应该都知道,也先虽然名义上臣服于脱脱不花,但是他们其实一直不和,脱脱不花也有心要除掉也先,只不过碍于实力,一直没有动手而已。” “一旦互市达成,那么脱脱不花的势力变强,双方势必会撕破脸皮,到时候,也先难保不会恼羞成怒,因为互市而恨上大明,进而对太上皇下手。” “虽然说如今我们的使团已经前往了瓦剌,但是这种风险,还是不要冒为好。” 长叹了一口气,张輗的神色变得坚定起来,道。 “所以老夫的意思,互市必须要阻止,即便是拦不下,也要尽力拖延,至少要等到使团归来!”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七章:反客为主? , 窗外的雨越下越急,厅堂当中,众人的神色却皆是肃然起来。 宁阳伯陈懋率先点了点头,道。 “二爷说的不错,互市不可行,虏贼狡诈,一旦开放互市,必然会有诸多祸端,大明如今好不容易打退了虏贼,岂能再开放互市,助他们恢复元气。” “何况,如今太上皇在也先的手中,要是对脱脱不花开放互市,必然会给三爷他们谈判增加难度。” 对于陈懋来说,互市意味着妥协,所以他是持全盘反对态度的。 他的这番话,也博得了任礼的支持:“宁阳伯所言甚是,老夫看过鸿胪寺的奏疏,那所谓的蒙古特使口气狂妄,简直没有将我大明放在眼中,此事断断不可。” 不过,相对他们态度的坚决,罗通就显得十分谨慎,踌躇了片刻,他开口道。 “那蒙古特使所提的要求,固然十分过分,不过在罗某看来,也就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若是他们愿意向我大明称臣纳贡,接受册封,那么开放互市,或可缓解边境的紧张关系,倒也不能说是全无好处。” 眼见陈懋等人脸色不大好看,罗通又继续补充道。 “不过,二爷说的也有道理,这件事情会给三爷迎回太上皇增加难度,不过若是利用的好了,未必不能成为三爷的助力。” 张輗原本也皱着眉头,闻言便来了兴趣,开口问道。 “罗大人此话何意,可否详述?” 陈懋等人的目光,也同时落在了罗通的身上。 整理了一下语言,罗通继续开口道。 “众所周知,我大明物产丰富,茶叶,铁器,粮食等诸多货物,皆是蒙古部族所需,之前瓦剌之所以屡次增加朝贡的人数,便是为了骗取这些物产。” “既然如今朝廷有开放互市的念头,那么为何开放的对象不能是瓦剌?” “紫荆关一战,也先大败,元气大伤,想必正是需要恢复元气的时候,这个时候,若是大明愿意开放互市,以迎回太上皇,他难道不会答应?” 厅堂中安静了片刻,众人都没有说话。 好像,的确是这个道理…… 他们之前之所以一直没往这上头想,主要是因为,他们心里都清楚,这件事情背后是天子在推动。 不巧的是,通常情况下来说,天子要做的事情,对他们都没有什么好处。 所以这回,他们下意识的就将自己直接摆到了对立面上,没有想过可以反过来利用这件事情。 不过,罗通和他们不一样,他没有参与之前的很多事情,所以思维也相对灵活。 戳破了这层窗户纸,陈懋等人对视一眼,也都开始思考这么做的可行性。 片刻后,张輗率先问道。 “这么说倒是有理,但是问题是,这次之所以要开放互市,是因为大明和脱脱不花有约在先,若是此事通不过朝议也就罢了,如果换成对瓦剌开放,只怕朝议上不好通过。” 互市之事,缘起于瓦剌之战当中,大明和脱脱不花的约定。 这件事情上了朝议,一般来说,就只有两个结果。 如果朝臣们取得了胜利,那么最终的结果就是,将王文和脱脱不花之间的约定,定性为擅作主张,由王文来承担罪责,取消互市。 如果天子取得了胜利,那么就是王文安稳无事,朝臣们捏着鼻子认下这件事情,承认约定,开放互市。 当然,也有可能王文会承担一部分罪责,但是互市最终也会通过。 但是无论如何,互市要么开要么不开,这个约定要么认要么不认。 如果说大明最终决定了开放互市,但是却毁约不向脱脱不花开放,而是向也先开放。 那别说脱脱不花那边肯定暴怒,就算是朝廷也丢不起这个人。 罗通倒是没怎么犹豫,开口道:“这个好办,扩大互市的规模,既然不好换人,那就加人,反正,这次参与互市的不是脱脱不花的汗庭,而是他手底下的五大部落。” “名义上来说,组成瓦剌的准噶尔、和硕特、土尔扈特、杜尔伯特等部,也是汗庭的一部分,朝廷既然能对他们五大部落开放,自然也能对他们开放。” 话音落下,一旁的蒋义却摇了摇头,道。 “这是换汤不换药,跟五大部落互市,朝议已然很难通过,再要增加,只怕不易。” “何况,脱脱不花和也先的关系人尽皆知,这么做只是掩耳盗铃而已,就算朝议通过了,脱脱不花完全可以以当初约定的就是这几个部落为由,要求我大明不与瓦剌的部落互市。” 这的确是个难题。 罗通的眉头紧皱,片刻之后,方道。 “说得有理,既然如此的话,那么我们不妨再换个思路,刚刚二爷说,如果不能阻拦互市通过,那么也要尽量拖延到太上皇归来,可对?” 张輗点了点头,于是罗通继续道。 “那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就在朝议上,将迎回太上皇作为开放互市的条件。” 蒋义皱眉,有些迟疑道:“可是,太上皇身在瓦剌,又不在脱脱不花的手中,如何能够……” 话没说完,就被陈懋打断了。 他若有所思的望着罗通,开口道。 “只要将这个条件列进去,那么脱脱不花答不答应无所谓,答应了最好,办到了皆大欢喜,办不到就把互市之事无限期拖延下去,如果不答应,那么更可与顺理成章的推掉互市一事。” 罗通点了点头,拱手道:“伯爷高见,老夫正是这个意思。” 然而陈懋却继续问道:“你焉知天子不会顺水推舟的答应下来呢?” 罗通一愣,显然是没有听明白陈懋的意思。 陈懋摇了摇头,继续道。 “罗大人,老夫这么多年在朝堂上的经验是,不要耍这些小聪明,你别忘了,我们之所以要阻拦互市,是为了太上皇的安全。” “如果真的按你所说,将迎回太上皇变成互市的条件,那么我们就得助天子一臂之力,帮他推动互市通过朝议。” “但是互市一旦通过,那么无论附加条件是什么,消息传到瓦剌,都会变成,大明同意对脱脱不花开放互市。” “尤其是,三爷等人如今还在瓦剌,正在谈判的紧要时刻,你觉得,也先如果在这个时候,接到这个消息,那三爷他们,还谈的下去吗?” 说着话,陈懋的身子忽然往前倾了倾,浑浊的双眼死死的盯着罗通,口气也变得生硬无比。 “实话实说,罗大人,老夫现在怀疑,你的这番话,到底是真的为了太上皇着想,还是……另有图谋?”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八章:憋屈的宁阳伯 厅堂之中,气氛忽然沉寂下来。 随着陈懋的话音落下,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汇聚到了罗通的身上。 罗通的神色也沉了下来,抬头直视着陈懋,冷声道。 “伯爷这是什么意思,何必说的如此不清不楚,就直说你怀疑老夫在为宫中天子说话便是!” 陈懋同样寸步不让,反问道。 “难道不是吗?互市之事,摆明了就是天子在背后推动,你绕来绕去,无非就是想让我等,不要在其中做阻拦。” “说到底,三爷等人已经去了瓦剌,太上皇能不能回来,和是否能开互市根本没有关系,或者说,哪怕是照你所说的办,消息传出去,也只会让迎回太上皇难度增加。” “这怎么看,都是只对宫中那位有利的事!” 罗通气的浑身发抖,忍不住站了起来,指着陈懋道。 “胡说,明明是二爷刚刚说,要尽量拖延互市之事,老夫才想出的这个法子,宁阳伯,我看你是被降了爵位,怀恨在心,恨不得英国公府立刻跟天子正面打一场,好替你报仇吧?另有图谋?哼,老夫看你是在说自己吧!” “放肆!” 陈懋也站了起来,他本是武人体魄,虽然年纪不小了,但是依旧身材高大,三两步就走到罗通的面前,恶狠狠的盯着他,似乎下一刻就要大打出手。 眼见局面就要失控,还是任礼反应的快,闪身挡在两个人的中间,低喝道。 “宁阳伯!” 陈懋冷冷的瞪着他,片刻之后,气哼哼的坐回了远处,不再说话。 这个时候,张輗也出来打圆场,道。 “诸位不要着急,心平气和些,罗大人,宁阳伯一向心直口快,只是就事论事,方才有些一时心急,有些失言,你莫要生气。” 说完之后,又转向陈懋,开口道。 “舜卿兄,罗大人今天能够过来,说明他对我等是信任的,思敬兄离京之前,信中一再嘱咐,说罗大人对太上皇一片忠心,三弟没出京之前,也曾赞过罗大人的为人,如今三弟不在,我等更当精诚团结,岂可相互猜忌?” 这番话虽然是两边劝慰,但是实际上,却隐约有责怪陈懋的意味,让他不由得脸色一黑。 强忍着怒意,陈懋冷哼一声,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见状,张輗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只得摇了摇头,继续道。 “罗大人,刚刚宁阳伯虽然有些失态,但是说的却不无道理,我等要阻止互市,那么只能是让它直接通不过朝议。” “如果通过了朝议,哪怕是并不实际落实,消息传扬出去,恐也会对太上皇不利,所以,我们恐怕只能另想法子了。” 有了张輗和任礼的转圜,罗通的脸色倒是好看了不少。 闻言,他捻着胡子,犹豫道:“若是如此的话,那恐怕就难了。” 说着,罗通往前倾了倾身子,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继续道。 “不瞒诸位,自从鸿胪寺的奏疏明发了各衙门之后,朝野上下对此事议论纷纷,老夫也特意向在户部任职的同年打听了一番。” “户部筹备这桩事情,已经不是一日了,虽然我那同年碍于上命不肯细说,但是却透露了一个消息。” “户部那边,在沈翼的主持下,已经商议出了很完善的条例,对于这次朝议,户部可谓是志在必得。” 任礼也皱眉,道:“不错,文臣那边,吏部,户部,兵部肯定都不会反对此事,内阁的王翱也是凭借瓦剌一战的功劳,才坐上首辅的位置,所以也不会反对。” “剩下礼部,工部,刑部,都察院,礼部一向明哲保身,工部的陈尚书刚刚出京主持修河,都察院的陈镒又和于谦交好,光剩下个刑部,顶不上什么用处。” 张輗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细细分析下来,他这才惊觉,如今的朝堂之上,高层当中,竟然有一半人,都已经在天子的掌控之中。 文臣如此,武将这边情况也不容乐观。 如今的勋戚当中,李贤混的风生水起,前番五军都督府的调动之后,掌权的几个人,分别是赵荣,杨洪,范广,任礼。 这几个人里头,只有任礼是自己人。 英国公府虽然在五军都督府有很多人手,但大多都是四五品的中阶官员,有很多甚至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更不要提左右朝政的能力了。 众人都有些尴尬,片刻之后,还是罗通出言道:“话虽如此,但是也不是没有法子。” 张輗自己本不是一个善于谋划的人,不然的话,当时英国公府的大权,也轮不到他的弟弟张軏来执掌。 如今确定了要阻止互市的目标,但是具体该怎么办,他却是苦恼的很。 闻听罗通又办法,当即大喜,开口问道:“罗大人有什么办法,快请说。” 但是这一次,罗通却沉默下来,矜持的没有开口,而是将目光放到了从刚刚开始,就一直不说话的宁阳伯陈懋身上。 张輗一愣,旋即便反应过来,罗通这是记仇了。 也是,不管怎么样,他都是堂堂的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在文臣当中也算是排得上号的人物。 刚刚被陈懋那么威胁,心中的气怎么可能一两句话就被化解。 只不过这帮读书人,情绪不会像他们一样外露,但是关键时候,绝对抽冷子给你来一下狠的。 这不,就拿捏上了…… 张輗感觉有些头疼,想了想,他转过身,对着陈懋开口道。 “舜卿兄,既然到了英国公府,那么我们就都是自己人,罗大人刚刚虽然考虑不周,但也是一番好意,你方才,的确冲动了些。” 话说的委婉,但是意思却十分明显,就是让陈懋服个软。 陈懋原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顿时变得更黑了,捏着桌上的茶盏,他差点就想拂袖离去。 但是这段时间在府中的静思,却也让他明白了自己如今的处境。 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战功累累的宁阳侯了,只是一个被英国公府多方转圜,才勉强搭救出来的,被降爵的宁阳伯。 事已至此,他已经没了跟英国公府谈条件的资格。 真要是踏出这个大门,之后的日子会更难过。 相反的,罗通虽然官位算不上特别高,但是他却是英国公府如今在文臣当中最拿得出手的人。 类似这种朝局争斗,罗通能够起到的作用,比他这个只会上战场打仗的宁阳伯要大得多。 深深的吐出一口气,陈懋隐在袖子里的拳头被捏的发白,面上却不得不平静道。 “罗大人,刚刚是老夫失态了,你有什么法子,请说吧!” 见这个不可一世的宁阳伯终于低了头,罗通眼中闪过一丝得色,开口道。 “那老夫就妄言一句,如今情势,想要扭转局面,唯有一条路,叩阙!”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九章:借刀杀人 窗外的雨声越发急促,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棂上,噼里啪啦的,仿佛被拨乱的琴弦,敲击在人的心上。 厅堂当中一片安静,所有人都被罗通的大胆吓的有些愣神。 “呵~” 片刻之后,一声轻蔑的笑声响起。 陈懋冷冷的望着罗通,面上带着浓浓的嘲讽,开口道。 “叩阙?这就是罗大人冥思苦想的好办法?我看,你是想把我等都一起送到诏狱里去吧!” 所谓叩阙,字面意义上来说,就是敲宫门。 登闻鼓其实就算是叩阙的一种形式。 但是实际上,政治意义上的叩阙,是指在皇帝和朝臣在某件政务上持完全相反的意见,且双方皆不愿意妥协的情况下,文武百官于午门外集体静坐进谏,请求皇帝收回成命或者听纳谏言的行为。 这种形式属于朝臣在劝谏皇帝时,最有力也几乎是最后的手段。 从性质上来看,叩阙进谏几近于正面挑战皇权。 所以到现在为止,大明还没有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叩阙。 土木之后的那次大朝会比较接近,但是当时朝廷无主,而且是正式召开的朝会,所以虽然闹得凶,但是还不算真正的叩阙。 通常来说,但凡是能够闹到叩阙程度的事件,基本上都是关系到社稷国本的进谏。 而且,叩阙是要承担极大的风险的! 在皇权至高无上的观念下,叩阙这种行为,即便最终达到了目的,皇帝也可以以此为由,将参与叩阙的官员一波带走。 当然,风险高收益也高,叩阙之后只要不死,必定会在天下士林当中留下绝好的名声。 但是这都要取决于天子的一念之间。 然而…… 张輗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开口道。 “罗大人,你应该知晓,天子对于我等不喜已久,这个时候闹这么大的动静,这不是自己送上门,任人宰割吗?” 这回,就连刚刚一直帮着罗通的任礼都没有说话。 不过罗通倒是还算平静,摇了摇头,道。 “二爷放心,老夫自然不会这么莽撞,之所以要叩阙,是因为互市一事,户部已经做了太多的准备,朝堂六部当中,真正会反对的寥寥无几。” “所以,想要阻拦互市,最终还是要落在王简斋的身上,和议是他去的,和脱脱不花的约定是他主持的,只要能够拿下王简斋,互市之事自然作废。” 这个时候,任礼忍不住插话道。 “你的意思是,要弹劾王简斋私自答应开放互市,向虏贼委曲求全,出卖大明?” 罗通点了点头。 于是,任礼有些失望,开口道。 “可是,你别忘了,答应开放互市,是天子点头的,而且有加盖宝玺的文书为证,到时候要是天子出面,认下这件事情,替王简斋担下罪责,难不成我等还能逼迫天子出尔反尔不成?” 他本来以为,罗通有什么好主意,没想到绕来绕去,还是回到了原点。 虽然心里很不想承认,但是任礼明白,天子对这个王文到底有多么偏爱。 别说这件事情就是天子授意他干的,就算不是,天子如果要出面替他承担罪责,朝臣们也只能干瞪眼。 对于任礼的这个疑问,罗通愣了愣,随即便是哑然一笑,摇头道。 “恕罗某直言,任侯你毕竟是勋贵,对于朝堂政事,看来还是不够了解。”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要知道,在这厅堂之内,除了罗通自己之外,其他的人可都是勋贵。 陈懋冷笑一声,死死盯着罗通道:“愿闻其详。” 罗通甩了甩袖子,正色道。 “若天子真的出言替王简斋辩驳,那么才真的是将他推入了死地!” 这下不仅是陈懋,其他人的脸上也露出疑惑之色。 罗通继续解释道。 “诸位请细想,和脱脱不花议和这样的大事,摆明了王简斋自己是不敢擅专的,这背后必然是得了天子的允准,这件事情,朝野上下心知肚明。” “但是这些日子以来,朝野上下的弹劾奏疏,都只说是王简斋自作主张,擅自和脱脱不花定约,而绝口不提那份盖有宝玺的文书呢?” 众人沉默片刻,任礼试探着开口道。 “是因为,大家想把这件事情止于王简斋的身上,而不想牵扯天子?” 罗通点了点头,道。 “任侯高见,群臣心知肚明,但是却无人点破,便是不想将此事的矛盾升级,这次互市,天子独断专行,未经廷议便决定如此大事,这才是王简斋被弹劾的根本原因。” “到现在为止,所有人都还算克制,只是将矛头对准王简斋,但是如果天子主动开口,将此事揽到自己的身上,那么事情可就大了。” 张輗本来就不擅长这些,听到这个,越发的感觉听不明白了,问道。 “为什么事情大了?难不成,你们这些文臣,还敢把天子怎么样不成?” 罗通笑了笑,脸上闪过一丝冷意,淡淡的道。 “冒犯天子的事情,自然是无人敢做的,但是,这么大的事情,天子不经朝议便直接下诏,而且时隔这么久,直到蒙古使节进京,群臣方知此事。” “如此不合规矩的事情,天子是不会做的,如果做了,那必定是有奸臣在侧,蛊惑君上,这个人,除了出使辽东的王文,不做他想。” “自然,天子在被蛊惑时所下的诏命,也是不作数的。” 张輗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的确没有想到,这帮文臣能够颠倒黑白到这个地步,这难道就是所谓的朝堂之争吗? 其他人显然也有些愣神,片刻之后,蒋义问道。 “那若是……” 然而罗通却似乎清楚他要问什么一样,开口道。 “若是天子执意说是他自己的主意,那么就等同于和群臣撕破了脸,到时候,为了维护廷议的规矩,叩阙的可就不止咱们了……” 说到底,开放互市的事情实在太大了。 这种事情如果天子都能独断专行的话,那么朝臣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所以真要闹到那个地步,将一切都摆到明面上,所有的朝臣都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能站到天子的对立面。 因为一旦妥协,在之后所有的朝政当中,大臣们将再无任何一点的发言权,完全变成皇帝的应声虫。 这是文武百官都绝对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当然,这也是最坏的局面。 所以最后,罗通摇了摇头,道:“这种局面,是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我相信咱们这位陛下,不会糊涂到这等地步。” 张輗看了一眼陈懋,见他没有开口质疑,心中便有了底,思忖片刻,张輗开口道。 “罗大人说的有理,但是,风险太大了,如果天子拼着放弃王简斋,借叩阙之事转回头来秋后算账,那可是得不偿失。” 罗通闻言,略一沉吟,笑了笑道。 “二爷担心的不无道理,这件事情,不能由我们来挑头,甚至,最好能躲得远远的,让别人来挑头!” 张輗紧着问道:“何人?” 罗通道:“自然是得利最大的人,叩阙之事一旦办成,那么王简斋必然会被拿下,王九皋也会因此而受到波及。” “到时候,吏部尚书和内阁首辅两个位置空出来,最有可能接任的人,会是谁呢?”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章:罗通的把柄 , 夜已深,雨哗啦啦的下。 英国公府的厅堂当中,张輗起身拱手道。 “……如此,这次就拜托罗大人奔走此事了,朝堂之事,我等帮不上太大的忙,但是若有我等能相助之处,必定竭尽全力,请罗大人放心。” 罗通也站了起来,拱手道:“岂敢,此事虽为冒险之举,可既是为了太上皇的安危,罗某自当义不容辞。” 商定了计划之后,众人也不多留,纷纷起身,各自行礼之后,便各自离开。 将人送了出去,张輗再度回到厅堂当中,却见原本应该从西小门离开的宁阳伯陈懋和蒋义二人,赫然还坐在原处。 张輗亦不意外,长长的舒了口气,对着陈懋抱拳道。 “刚才迫不得已,委屈舜卿兄了。” 陈懋端起桌上的茶盏,慢慢的呷了口茶,待放下茶盏之时,脸上早已不复刚刚的阴沉,变得平静无比,淡淡的道。 “老夫委屈些倒没什么,只不过,你确定这个罗通,真的可信吗?” 张輗沉吟片刻,从袖中拿出一份信函,递到陈懋的面前,开口道。 “这是杨善离开之前留下的信,舜卿兄可以看看,信中倒是对罗通颇有赞誉,觉得他可以成为咱们在文臣当中钉子,应该是可信的。” “刚刚当着他的面,我说的也都是实话,三弟也跟我提起过他,不过……评价不高。” 陈懋接过信函,没有着急打开看,反而是挑了挑眉毛,问道:“哦?三爷是如何说的。” 自从英国公张辅死后,他们这群人当中,若论武事军功,当数陈懋,但是若论谋划识人,却当属张軏。 正因如此,他才能顺利的稳住英国公府的势力。 所以,对于张軏的话,陈懋还是信服的。 张輗想了想,道:“三弟当时说,此人有勇有谋,受过太上皇的恩典,但是私德不佳,为人好大喜功,急功近利,偏私狭隘,若要用之,需要捏着他的把柄。” 陈懋点了点头,将信函拆开,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闭上眼睛思忖了片刻,旋即问道。 “如此说来,罗通今日能够出现在此处,想必二爷手里已经有东西了?” 张輗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起身吩咐了两句,便有府中老仆捧上来一个精致的小匣子。 他命人将匣子摆到陈懋的面前,然后转向一旁的蒋义,开口道。 “这件事情和定西侯府有关,还是蒋兄来说吧。” 蒋义点了点头,将那匣子打开,陈懋扫了一眼,却是一小摞信函,拿起来一瞧,落款正是罗通。 他狐疑的望着蒋义,后者也不卖关子,开口道。 “舜卿兄有所不知,这个罗通虽然文武双全,但是贪财好色,胆子又大,早年间曾受过定西侯府相助。” “那还是八九年前,罗通任兵部郎中,随当时的尚书王骥前往甘肃整饬边务,结果胆大包天,不仅贪污钱款,还倒卖了一批军器,此事,舜卿兄可有耳闻?” 陈懋皱着眉头想了想,倒是有几分印象。 八九年前,刚好是他因镇守边境不力,而被罚在府思过,所以就在京师当中。 他依稀记得倒是有这么桩事情,不过,那个时候,罗通只是一个区区的兵部郎中,算不上什么大人物,所以他只是有些印象,具体是什么事情却想不起来。 不过,听了蒋义的话,陈懋的心中倒是升起一丝疑惑,问道:“倒卖军器?这可不是小事,老夫不曾记得,这些年军中出过这样的事情啊!” 虽然说当时罗通是个小人物,但是倒卖军器这样的事情,即便是在军中也是大罪。 如果说有这么桩事情的话,以陈懋在军中的人脉,不至于印象这么淡啊。 蒋义点了点头,笑了笑道。 “舜卿兄莫急,这件事情最先被王骥察之并密奏朝廷,当时尚是三杨理政,于是便将罗通押回京中候审,同时命王骥详查之后覆奏。” “罗通被押回京中后,关押在大理寺中,他为图自救,多方打探之下,知晓家父和王骥交情深厚,于是便求上了定西侯府。” “此前,家父远征阿岱汗之时,罗通曾以御史的身份,在军中效命,也算和定西侯府有些交情,家父念他颇有几分才能,于是,勉为其难在王骥面前为他说情。” “故此,最后王骥覆奏朝廷时,只说了他贪污狎妓的罪名,隐下了倒卖军器一事,最后,罗通被贬为闸官,但却保住了性命和仕途。” “再后来,土木一役之后,都察院缺人,罗通重新被提拔为兵部员外郎,前往居庸关镇守,瓦剌一战后,因功进左副都御史。” “这些书信,便是当时他和家父的往来信函,以及王骥顺手卖给家父的人情,也就是当年罗通倒卖军器的证据。” 陈懋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随手将匣子当中的信函和口供等证物翻看了一番,脸上总算有了笑容。 倒卖军器是大罪,从这些口供上看,罗通当时是倒卖了一批军器给民间的山匪,其中甚至包括火铳等比较紧要的军器。 这些罪状要是公布出去,足够让他滚回老家,仕途终结。 当然,定西侯府也会受到一些牵连,但是老定西侯本人没有牵涉在倒卖军器的案子当中,只不过是居中转圜了一番。 这种程度的罪状,对于一个世袭罔替的国侯府邸来说,也就是罚俸了事而已。 何况,老定西侯已经故去,死者为大,说不定到最后,功过相抵,连罚俸这种不痛不痒的惩罚都不会有。 这件事情要是揭开,受影响最大的除了罗通,应该就是王骥这个当时主理此案的官员,这种行为可堪称是徇私舞弊了。 但是如今,哪怕没有这条罪名,王骥也自身难保了,自然就更没有什么顾忌了。 这么一想,天子拿下王骥,倒是给他们拿捏罗通加上了一道筹码。 见陈懋的脸色终于好看起来,张輗也笑着开口道。 “舜卿兄不必介怀,那罗通不过是枚棋子而已,只不过因为杨善,许彬,萧维祯等几位大人如今都不在京中,文臣那边,需要靠他来奔走,所以才给他几分面子,但是实际上,不过是个马前卒而已,咱们几家府邸,才是真正的自己人!” 将手中的信函重新收好,放回匣中,陈懋的眉头只舒展了片刻,便忍不住叹了口气,道。 “话虽如此,可到底还是咱们如今,在文臣那边的人手太少了,按说,咱们靖难勋贵中,英国公府和老夫等几家,扎根军伍,成国公府和其他几家,和文臣交好。” “若要拉拢文臣,成国公府若能出面,自是最佳,可如今,朱仪那个小子,听着他岳父那个老狐狸的话,非要往新天子那边靠,折腾到了现在,还不是没把爵位拿回来!” 张輗也叹了口气,神色复杂,道。 “舜卿兄说的有理,我等勋贵同气连枝,可谁能想到,这朱仪这般死拧的性格,不亲近咱们这些叔伯,反倒听他那个岳父的话,如今一个护驾将军就把他给打发了,就这样,还死皮赖脸的非要往前凑……” 两个人在这里长吁短叹,一旁的蒋义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道。 “提起朱仪,老夫倒是想起了一桩事情,或许可以利用一番。” 张輗问道:“何事?” 蒋义道:“不瞒二爷,我家那个小子,年岁差不多了,近些日子内子正在张罗着给他议亲,二爷知道,咱们这些府邸,讲究门当户对,所以内子先打听的就是那几家,其中就有先成国公的幼女。” “老夫也是偶然听内子提起,说这段日子,朱仪那小子的媳妇被景阳宫那位召见了数次,其中有两回,都带着她那个小姑子,所以老夫揣测,怕不是……” 话没说完,但是联系到京城当中发生的事情,哪还有不明白的。 张輗往前俯了俯身子,开口道:“你是说,朱家要送人进宫里?可这……不大合规矩吧?” 到现在为止,大明虽然没有明令禁止勋贵之女入宫,但是实际上,自从永乐九年最后一次为太宗诸子选妃之后,大明便再无勋贵子女和皇室有姻亲关系。 后宫选妃出自中低阶官员及平民之家,已经成了朝堂上下心照不宣的规矩。 所以虽然知道宫中最近在选秀,但是张輗却没往那个方面去想。 倒是陈懋冷笑一声,淡淡的道。 “选秀之事,无非是礼部初选,内宦次选,太后终选,其中礼部的初选最为严格,要核查家世,体貌,品行,大多数的女子都是在初选被刷掉,往年各家府邸的女子,初选便被卡掉,自然是进不得次选终选。” “可这一次,你别忘了,主持初选的人是胡濙,那个老家伙可是朱仪的岳父,手上松一松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蒋义也有些不确定,犹豫着道。 “这只是老夫的猜测,选秀一事,一直都是礼部在操持,初选过后,名单会直接送到后宫太后和皇后那,在最终入选的名单出来之前,没有人知道入选的是谁。” “虽然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胡濙行事素来谨慎,这等会招来弹劾之事,我也拿捏不准他会不会做。” 闻听此言,陈懋哑然一笑。 “弹劾?那个老东西才不会在乎弹劾呢!十有八九,这件事情怕是真的。” 相较于蒋义,陈懋到底和朝堂上的大臣们打的交道不少,尤其是胡濙这种在朝多年的,陈懋自认还是有几分眼力的。 且不说,如今的成国公府没有爵位,能不能算是勋贵之家,即便是算,胡濙那个老狐狸,也能扯出一大堆理由。 毕竟直到现在为止,朝廷没有明诏禁止勋贵之家参选,皇明祖训当中也只是说,选良家女子,不得受大臣进送。 前者的范围太过宽泛,后者则主要指的是不经正规渠道,私下进献的女子。 类似这种过了明路,经过层层选拔的选秀,已经不能算是大臣进送。 所以就算是弹劾,也就是一阵风波,以胡濙的地位,最多是被非议一番,但是他这么多年被非议的时候多了去了,还在乎这个。 于是,张輗的神色也有些复杂,道:“这么说来,朱仪那个小子,是铁了心了要攀附新天子了,可惜,他老爹征战一生,死都是为了保护太上皇撤退的,结果到了他这,这么干脆利落就另投他人。” 陈懋摇了摇头,道:“自从先成国公战死之后,朱仪为了保住门楣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可惜我们晚了一步,让李贤那个老家伙抢了先,要是朱仪真的把他那个妹妹送进了宫,之后恐怕就彻底跟宫里那位绑在一条船上了。” 蒋义也皱着眉头,开口道:“不错,更紧要的是,有了这么个靠山,只怕原本摇摆的那帮燕王府老人,也更不好拉拢了。” 三人对视了一眼,张輗道。 “既然如此,说不得要尽力阻拦一番了,这桩事情,其实最该反对的,应该是那帮文臣才对,蒋兄,这次只怕该我们出手了。” 蒋义点了点头,道:“二爷放心,回去我就安排人,把消息透给那帮御史,这种事情,他们向来最感兴趣。” 这个时候,陈懋忽然插嘴,道。 “不仅要把消息透给那些御史,还要造些流言,就说成国公府的小公爷,打算拿自家妹妹换回爵位,说天子垂涎美貌,将朝廷爵位肆意赏赐,传的越离谱越好,如此一来,就算是想要藏也藏不住了。” 张輗抚掌大笑,道:“舜卿兄这一招好,不仅可以将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也可以为叩阙做个铺垫。” 提到叩阙,蒋义有些踌躇,片刻之后方开口道。 “二爷,这次叩阙,我们真的全然不参与,让罗通去办吗?这样会不会……” 张輗皱眉,有些不悦,道。 “怎么能叫全然不参与,叩阙这种事情,本身就是文臣干得多,我等勋戚之家,大多都和军队有所牵扯,若是我等参与进去,不免会被外界议论,有图谋不轨之嫌,我们不参与,才是给罗通帮忙。” “何况,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出力,这次叩阙,各家府邸还有上圣皇太后安排在都察院的人,不都交给罗通了吗?” 蒋义还是感觉有些不安,道:“话虽如此,可我还是觉得,叩阙的风险有些大,真的要这么做吗?万一要是没成……” 张輗冷笑一声,淡淡的道。 “你以为,罗通这么做,真的是为了我们吗?你不想想他为何要怂恿那位挑头,叩阙要是真成了,他这个左副都御史,那好处可也不少。” “再说,不就是几个御史吗?咱们的根基到底是在五军都督府,那几个御史,即便是搭进去了,日后再寻机会安插些进去便是,无妨。” 陈懋的脸色也有些不悦,开口道。 “蒋兄,你怎么一直替这个罗通说话,虽说如今我们握着他的把柄,但是他到底有几分可信,尚需判断,照我看,这次叩阙,便是个试金石,他要真的毫无异心,这次必然会竭尽全力,要真是一个陷阱,即便搭进去几个御史,我等根基无损,也无妨。” 见两人都是这种态度,蒋义迟疑着点了点头,只不过,不知为何,心中总感觉有些不安……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一章:投机 出了英国公府的门,罗通上了轿子,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别看他在张輗等人的面前,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但是实际上,对于叩阙这件事情,他心里也没有太大的把握。 毕竟,开国以来还没有这种先例。 不过,捏了捏手里的那份名单,他的心略安了几分。 至少,有了这些人手,哪怕说服不了那位,也总算是有了在都察院里头掰腕子的资格。 雨还在不停的下,路上有些泥泞。 哪怕罗通找的这几个轿夫都是好把式,这样的天气里头,走路也难免有几分不稳。 轿子摇摇晃晃的,让罗通有些心烦,正想开口呵斥,摇晃的轿子忽然停了下来。 掀开身侧小小的轿帘,罗通不悦的声音传出来:“怎么了?” 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随从,立刻凑了过来,道:“老爷,前头有一辆马车挡在前头,自称是宁远侯府的人,请老爷上前一叙。” 任礼? 罗通打开身前厚厚的轿帘,果然见到一辆华贵的马车,正正的停在前头的路上。 宁远侯任礼背负双手,站在伞下,对他做了个请的姿势。 只犹豫了一瞬,罗通立刻满面笑容的从轿子上走下来,不顾外头的雨势,快步上前,拱手道。 “劳侯爷在此等候,罗某愧不敢当。” 罗通家的小厮连忙撑起伞,护着自家老爷。 任礼矜持的点了点头,道。 “天色已晚,正是宵禁,本侯回府路上若碰上巡城御史,也是一桩麻烦,罗大人身在都察院,想必巡城御史也不敢得罪,可愿护送本侯一程?” 这就是睁着眼说瞎话了,任礼堂堂一个国侯,哪个巡城御史不长眼的敢拦他的路。 不过罗通却恍若不觉,客气的拱了拱手,道:“能和任侯同行,是罗某荣幸,岂敢推辞。” 于是,他转身吩咐了两句,让轿夫抬着轿子先回府,自己则带着小厮,跟着任礼上了宁远侯府的马车。 马车甚是宽大,即便五六个人同坐,也不会觉得有丝毫拥挤。 任礼和罗通在马车当中相对而坐,雨声淅沥,罗通率先开口道。 “今日在英国公府,多谢任侯替罗某说话,只是不知,任侯特意将罗某拦下,可有何事?” 实话实说,罗通和任礼,在今天之前都没有太深的交情,最多不过是点头之交。 但是今天在英国公府,任礼的言语之间,确确实实是偏向自己的。 甚至于,他和宁阳伯发生冲突的时候,也是任礼第一时间站出来挡在他们中间。 罗通在朝廷混迹了这么多年,这点示好还是能看得懂的。 只是他不太明白,任礼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现在看来,他显然是要得到答案了。 果不其然,任礼轻轻的叹了口气,一副感叹的样子,开口道。 “罗大人不必多心,今日在英国公府,我看你一片赤诚,却被如此质疑,不由升起一阵感同身受之意,故此多说了几句,并无他意。” 罗通眉头一挑,来了兴趣,摇了摇头道。 “任侯说笑了,您身负紫荆关大胜之功,加官进爵,风头正盛,如今又执掌中军都督府,京中勋戚,哪个能与您争锋?怎么会和罗某感同身受。” 任礼的脸色越发愁苦,重重的叹了口气,道。 “不过是虚浮吹捧而已,本侯的难处,又有谁知道呢?” 说着话,任礼一脸真挚的望着罗通,继续道。 “虽然之前本侯和罗大人并无交情,但是素闻罗大人文武双全,心有抱负,今日一见,果真名副其实。” “既然如此,本侯就跟罗大人说句心里话,你我现在也算是自己人,共同为太上皇效力,但是罗大人应该明白,你我这样的人,其实位置是很尴尬的。” 罗通眸光一闪,但是旋即便一副听不懂的样子,反问道:“侯爷何出此言?” 闻言,任礼有些踌躇,一时有些捏不准罗通是什么用意,思忖片刻,他继续问道。 “如今你我都是自己人,罗大人就不要这么生分了,本侯虚长罗大人几岁,便托大几分,唤罗大人一声学古,私下里,罗大人也不必唤本侯为侯爷,如此可好?” 学古是罗通的字。 官场之上,一般都以职位相称,显示只有公事往来之意,若是称字,要么一方是另一方的长辈,要么则是二人相交甚笃。 听到任礼这句问话,罗通便意识到自己刚刚的态度过于暧昧了,当下便道。 “那罗某就高攀侯爷,妄称一句尚义兄了。” 任礼点了点头,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道。 “既然如此,那为兄就不讳言了,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我汇聚在英国公府,固然是感念太上皇恩德,但是说到底,也是为了你我仕途着想,希望提前烧个冷灶,不是吗?” 说着,任礼盯紧了罗通,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变化。 罗通默然不语,神色有些复杂。 任礼的话,说的不可谓不直接,他们这些人,打着感念太上皇恩德的旗号,但是实际上,就是一群不被重用的官场失意人,在投机罢了。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英国公府这边,本来就是太上皇的旧人,注定不会得到当今天子的重用。 这一点,从这次的调动就能看得出来,天子提拔的要么是边将,如杨洪,范广,要么是以前不受重用的勋戚,如李贤,杨荣等人。 至于英国公府,定西侯府这些曾被太上皇重用的老牌勋戚,则是完全被冷落了。 文臣这边,杨善,许彬等人,没有一个是六部当中的实权官员,要么是鸿胪寺的,要么是太常寺的,在朝堂上都不属于受重用的那一类。 罗通自己的情况相对特殊,他虽然在都察院,但是他是有案底的人。 若非这次瓦剌之战,边境急需用人,他也不会被提拔回来。 但是即便如此,他未来的仕途也十分艰难,正统初年的那件案子,虽然最后定的是贪污狎妓,但是也足够让他的名声在朝堂上坏掉了。 不出意外的话,他的仕途最多止步于右都御史,出镇各地巡抚,至于真正的七卿,想都不要想。 光是朝野舆论这一条,就足够把他卡的死死的。 这也是罗通努力的鼓动叩阙的原因所在,对于文官来说,没有什么能比犯颜直谏,更能挽回声誉了。 这回要是成功的话,那么他就可以鼓吹自己私德略有瑕疵,但是大节无亏,说不定对自己未来的仕途,能够有所转机。 当然,叩阙的难度罗通心里清楚,所以他也没打算自己亲自上,只打算跟在后头混个功劳。 所以,他还准备了另一条后路,就是任礼说的,烧冷灶。 外人或许不明白,一个北狩的太上皇,有什么可逢迎的,就算是回来了,还能让皇位再度易手不成? 一个失势的太上皇,当然称不上是什么冷灶,真正的冷灶未来得能烧的起来才行。 所以,他们这帮不可能受当今天子重用的人,看似是在替太上皇谋划。 但是实际上,真正投的机会,是东宫的太子殿下!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二章:罗通的盘算 , 朝堂之上,最珍贵的功劳,并既非斩将夺旗,也非定国安邦,而是从龙之功。 三杨凭什么步步高升,把持朝政这么多年,还不是因为他们是仁宗皇帝潜邸时太子府的旧臣。 丰国公李贤,兵部尚书于谦,凭什么意气风发,在朝堂上指点江山,尤其是那于谦,屡次当面冲撞天子,最后却都是罚俸禁足了事,还不是因为他们对当今天子有扶立之功。 一朝天子一朝臣,是颠不破的道理。 他们这些人,注定不会受到当今天子的重用,那么想要出将入相,唯一的法子,就是赌在未来储君的身上。 虽然说,如今的储君只不过是一个不到三岁的小娃娃。 大明祖制,太子四岁至五岁开蒙识字,八岁出阁读书,立詹事府以佐东宫,距离现在还有五年多的时间。 看似还有很长的时间,但是这五年,却是最危险的五年。 东宫的地位十分微妙,尤其是如今的这位太子,地位说稳固也稳固,但是说不稳固也并不稳固。 当今天子登基的交换条件之一,就是立太上皇的子嗣为太子,从这一点上看,东宫的地位几乎不可动摇。 但是毕竟,那不是当今天子的亲生儿子。 随着新天子一步步的掌控朝局,哪怕有当时的那份诏书保证,朝廷的大臣心中也隐隐有些担忧,天子会不会有更易东宫的念头。 这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事情。 对于朝廷的其他大臣来说,更易太子只是违背礼法,但是对于罗通等人来说,却是在堵死他们未来的仕途。 因为一旦东宫变成新天子的子嗣,那么如今被重用的人,于谦,沈翼,丰国公等人,会顺理成章的成为新储君的政治力量。 至于他们这帮人,只能等着被冷落到死。 所以,他们现在聚集起来,拼命的壮大自己,除了是为了接回太上皇,更重要的是在天子动摇东宫的时候,能够力保东宫。 当然,这件事情十分复杂,储君乃是国本,轻易不可动摇,何况,如今这位天子登基的交换条件之一,就是立太上皇的子嗣为太子。 所以如果要动东宫,反对的人肯定不止他们,但是无论如何,壮大自身总是能够多添一份把握。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如今的东宫太过幼弱,根本没有什么号召力。 因此,他们只能以太上皇为旗帜,在东宫长成之前,提前汇集起一批政治力量。 太上皇和东宫是亲父子,绑定了太上皇,就等同于绑定了东宫,他们在这件事情上出力越多,未来获得的政治利益就越丰厚。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就是。 冷灶要提前烧,才能有用,对于罗通等人来说,直接接近东宫是很难的。 他们最担心的其实不是天子更易东宫,反而是天子倾力培养东宫。 试想一下,如果天子将东宫真的当成储君培养,将于谦,王文,丰国公,都安排成东宫的老师,日日陪伴东宫。 那么以后储君真要是登基了,会不继续重用他们? 所以亲近太上皇是唯一的办法。 罗通等人设想当中,最理想的状态,是先迎回太上皇,然后在太上皇的干预下,将他们这些人安排进詹事府,一心一意扶立东宫,混个彻彻底底的从龙之功。 如果不成的话,那么只要护着太上皇,有孝道礼法在,未来储君继位,也同样得重用他们。 甚至于东宫只要年龄大些,不必进詹事府,他们也能通过太上皇,成为东宫的心腹。 这中间的关节,不必多言,但是他们心中都明白。 此刻,任礼将这层窗户纸捅破,显然是打算摊牌了。 沉默半晌,罗通神色复杂的开口道。 “迎回上皇,护持东宫,都是循礼法所为,天家和睦,传承有序,社稷国家方能兴盛,罗某所为问心无愧,并非只为一己仕途。” 任礼的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轻蔑。 呸,说的这么大义凛然的,这帮文臣,真真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见罗通不愿意承认,任礼也不戳穿他,这种事情,心照不宣便是,于是任礼脸上带着笑意,继续道。 “无论为了什么,总归要做的事情是一致的,老夫年岁大了,纵使是在朝,也过不了几年了。” “似我等这般勋贵之间,并非着眼于眼前利益,而是为家中后辈铺路,可学古你不一样,还有大好的前程,总不想劳碌奔波多年,到最后,还只能屈居人下吧?” 罗通的神色有些难看。 这又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如任礼所说,勋贵之家世袭罔替,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像英国公这样的府邸,之所以敢大胆的把筹码压在东宫身上,是因为他们完全等得起。 就算他们明目张胆的支持太上皇,支持东宫,天子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顶多就是冷落打压,旁置不用。 但是想要削去他们的爵位,除非犯了大罪,不然基本上不可能。 说白了,二十年之后,英国公府还是英国公府,一段时间的冷落,他们承受的起。 所以他们下注在东宫身上,只要东宫能够顺利登基,他们照样能够扬眉吐气,东山再起。 但是罗通不一样。 他这种文臣,为官入仕也就是这几十载。 罗通今年还不到五十岁,算得上是年富力强,但是若要跟皇位上的那位比,却没什么信心。 所以,他没打算自己能看到太子登基的那一天。 但是即便等不到太子登基,东宫依旧是值得押注的。 太子八岁出阁,立詹事府,最晚十五岁大婚之后,便可以参与政事。 要知道,三杨的崛起,可不是在太宗皇帝死后。 太宗皇帝还在时,身为东宫属官的三杨,作为储君在朝中的政治势力代表,已经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所以,罗通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够重走三杨的路子,凭借东宫的力量,在朝堂之上真正站稳脚跟,探一探七卿的位置。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那么这个过程大概需要十到十五年的时间,这个跨度,对于还不满五十的罗通来说,是可以接受的。 但是有一天问题就是,他得成为东宫一派真正的心腹,至少是他们这帮人里,倾力培养的人。 这也是今天他在英国公府积极表现,不惜让他们坐岸观火,自己去打头阵的原因之一。 可是,他心里也明白,自己并不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文臣这边,杨善就不说了,已经被罢官,以后哪怕起复也不足为惧,但是别忘了,还有一个许彬和萧维祯。 他们两个才是第一批投靠太上皇的文臣,而且如今,正在瓦剌力求能够迎回太上皇。 一旦他们回来,罗通只能成为他们的背景板,或者说,如今的罗通,只不过是他们不在时候暂时的替代品而已。 这一点罗通心里明白,但是他无能为力。 论资历他比不过许彬和萧维祯,论功劳,他同样也比不过,沉着脸色,罗通开口道。 “侯爷说这些话,该不是专门过来嘲讽罗某的吧,到底有什么事情,还请侯爷明言!” 不知不觉间,罗通的称呼又改回了生疏的“侯爷”。 对此,任礼倒是毫不在意,抬手拍了拍罗通的肩膀,开口道:“学古不必如此,你我面对的局面,其实是一样的,所以这个时候,我们才更应该精诚团结才是!”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三章:第二个篮子 精诚团结? 罗通将这句话在心中过了一遍,便明白了任礼的来意。 如任礼所说,他们面临的局面其实是一样的。 罗通的上头有许彬,萧维祯等人压着,可任礼的上头,压着的人只会更多。 英国公府,定西侯府,宁阳伯府…… 这帮正统时期就备受重用,从土木之役的消息刚刚传来,就开始积极的准备迎回太上皇的老牌勋戚。 他们才是迎回太上皇的过程当中,功劳最大的人。 至于任礼,和他罗通一样,不过是个马前卒而已。 办事得力的话,能捞到一点汤喝,若是不得力,只怕就跟成安侯郭晟那个倒霉蛋一样,既恶了天子,也被排除出了核心层。 一念至此,罗通的脸色缓和下来,开口道:“那依尚义兄之意,我等该如何团结?” 见罗通又将称呼改了回来,任礼脸上的笑意愈浓,开口道。 “其实此事说来也简单,你我之所以势单力薄,屈居人下,不过是因为,英国公府首倡此事,又有威望。” “但是如今,英国公府的三房不在,主事的二房志大才疏,杨善,许彬,萧维祯等人虽然受他们信任,但是被贬的被贬,出京的出京。” “因此现在,正是你我的机会,老夫这些年虽然不在京中,但是也有一些故交,若是能够将他们拉拢起来,想必也能为太上皇效一番力。” 罗通有些意外,眸光闪了闪,开口道:“尚义兄的意思是,甩开英国公府单干?” 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如今的局面,他们本就是弱势,如果还要搞什么内讧,怕是立刻就会自己分崩离析。 罗通就是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甘愿去当这个马前卒。 如果任礼所说的“精诚团结”是这个意思的话,那么罗通只能说,他不值得一交。 所幸,任礼也不是这么没脑子的人,他立刻就摇了摇头,道。 “此言差矣,如今正是需要团结一致之时,岂能相互内斗,不过即便是要团结,也有亲疏之分不是?” 说着,任礼抬头瞥了一眼英国公府的方向,淡淡的道。 “方才,咱们分东西方向同时离开,可老夫途径西侧小门的时候,却见到了宁阳伯过来时乘坐的马车,学古你觉得,宁阳伯逗留在英国公府,是他擅作主张?” 罗通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他的确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不过,这原也是能够理解的,宁阳伯毕竟是老牌勋戚,和英国公府相交多年,若论信任,肯定是他更胜一筹。 任礼趁热打铁,开口道。 “学古你别忘了,杨善也是在自己被罢免,不得不离京之后,才向英国公府推荐了你,在此之前,包括萧维祯等人在内,文臣这边的一干人等,可都是由他代为和英国公府联络,杨善做得,我们为何做不得?” 罗通明白过来了。 任礼这是要拉着他,一起在朝中发展自己的势力,加强自己在太上皇这一系的地位。 这原本就是他的打算,所以罗通没怎么犹豫,就点了点头,道。 “朝中原本就有不少感念太上皇恩德的忠直之臣,若有机会,罗某自然会和他们联络,不过,单是如此,似乎治标不治本吧?” 英国公府树大根深,在勋戚当中的影响力很大。 杨善虽然被罢免了,但是许彬等人还在,他们回来了之后,自然也不会闲着。 所以哪怕他们趁着这段时间拉拢朝臣,所能起到的作用也有限。 而且更重要的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他们拉拢再多人,也不过是在太上皇一派当中,略微提升自己的话语权而已。 至少在现阶段为止,他们始终是要围绕着英国公府为核心的,毕竟,英国公府才是最开始主张迎回太上皇的人。 所以罗通不太明白,任礼折腾这些,到底是在做什么? 任礼当然不是在做无用功,听到罗通的问话,他就知道自己没有找错人,继续道。 “学古的眼光果然独到,既然如此,老夫也不瞒你,就在几日前,老夫收到了一封信,而这封信,是常德长公主带来的。” 罗通顿时打了个激灵,直勾勾的看着任礼从袖中拿出的那份信件,心脏忍不住砰砰直跳。 见状,任礼一笑,便将信件递到了罗通的手中。 这封信的内容很简单,先是问候了一番任礼的近况,祝贺他执掌中军都督府,然后勉励他要好好为朝廷效力,同时,委婉的提出,希望他能好好照顾已经被削爵的会昌伯。 和普通的信件不一样,这封信有抬头没落款,但是罗通又岂会不知道,写这封信的人是谁。 而且,闻弦歌而知雅意。 这封信看似平平淡淡,但是重点却落在了最后一句。 明明一直和宫中有联系的,都是英国公府,为何,写这封信的人,要托任礼照料被削爵的会昌伯呢? 罗通抬头,正巧看到任礼似笑非笑的目光,踌躇片刻,他试探着道。 “这封信,是常德长公主直接交给尚义兄的?” 任礼点了点头,淡淡的道。 “不错,长公主将这封信拿过来的时候,特意提起,驸马被禁足多日,她十分思念,可惜却无法相见,并且还说,她这些日子除了宫中,就只来了老夫府上一次。” 言外之意,这封信的存在,英国公府不知道,薛恒也不知道。 罗通的脸上略带兴奋,长长的吐了一口气道。 “这么说来,宫中那位,已经不信任英国公府了?” 宫外的一应事宜,都是英国公府一直在操持的,包括和宫里头的联系,这也是所有人都团结在英国公府周围的原因之一。 但是现在,宫里那位刻意越过英国公府,直接给任礼写信,其用意不言自明。 任礼矜持的笑了笑,开口道。 “贵人的意思,不好擅自揣测,不过易地而处,经过会昌伯的事情,老夫若是那位贵人,心里只怕也不太舒服,何况,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这一点,贵人应该明白,不然也不会写这封信。” 说到底,会昌伯被削爵一事,还是让英国公府和宫里产生了裂痕。 孙太后固然是还要依仗英国公府帮忙迎回太上皇,但是这不代表,她会像以前一样毫无保留的信任。 所谓权臣,无非是因为一家独大。 经过了会昌伯一事,孙太后到底还是开始想着要对英国公府,制衡一番了。 紧紧的捏着手里的信,罗通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 如果说之前拉拢朝臣是治标不治本的话,那么有了这封信,事情可就大不一样了……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四章:任礼的目的 雨势渐大,打在马车顶上,掀动四周的铃铛,混杂着雨声,叮叮咚咚。 马车内安静下来,任礼好整以暇的望着罗通,等着他的决定,罗通的脑子也在飞快的转动。 宫中的上圣皇太后重要吗? 这个需要见仁见智,若是从对朝局的影响力来说,上圣皇太后几乎完全插不上什么手。 就连这次选秀,这种涉及到后宫的事务,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她老人家的身影,几乎完全成了透明人。 但要是从他们要谋划的事情上来说,上圣皇太后却至关重要,她老人家的象征意义,要大于实际意义。 有了上圣皇太后在背后坐镇,他们这些人才能聚在一起,竭力迎回太上皇。 不然的话,光凭英国公府,这么积极的要把太上皇接回来,难保不会被人揣测,意欲挟太上皇以图不轨。 但是他们都心知肚明,英国公府是奉了上圣皇太后之命才这么做的,那么就没问题了。 这就是名分的重要性,这也是英国公府一直把持着和宫里的联络的原因。 可是现在,有了这份信函,那么就代表着,他们完全可以成为上圣皇太后手中的另一只力量。 现在的情况很明显,对于英国公府牺牲会昌伯的行为,上圣皇太后已经起了警惕,想要用另一只势力来制衡英国公府。 那么作为制衡英国公府的这支力量,必然不能太弱,甚至于,就算英国公府察觉到了,他们也不能阻止,不然的话,就相当于彻底跟宫中撕破脸皮。 叹了口气,罗通幽幽地道:“看来,宫里那位,已经开始为太上皇归来之后做谋划了……” 任礼点了点头,心中却不由得失笑。 这个罗通,果然是无利不起早,这话看似是在感叹,但是实际上,却是在问一旦答应下来,未来能得到什么。 沉吟片刻,任礼道。 “一家独大非上位者希望看到的局面,太上皇如今远在迤北,一旦被迎回京中,固然需要英国公府的支持,但是也需防备着,有人挟功自傲。” “想来,这一点的利弊,太上皇比宫中贵人要清楚,即便是一时想不到,贵人也自会跟太上皇解释明白。” “太上皇归来,别的事情或许力有不足,但是东宫怎么也是太上皇亲子,未来出阁读书,立詹事府,太上皇若肯开口举荐,想必满朝上下,也没有理由拒绝。” 话说到这个份上,局势已然明了,那么也就到了该表态的时候了。 任礼紧紧的盯着罗通的脸,不放过他的任何一丝神色变化,开口问道。 “所以,罗大人你的回答是什么?” 该拉关系的时候要拉关系,该严肃的时候,也不能太过亲热,这一点,任礼把握的还是很好的。 罗通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整了整衣衫,对着宫城方向遥遥拱手,道。 “贵人既然有命,罗某身为臣子,自当鞠躬尽瘁。” “好!” 见罗通如此表态,任礼抚掌大笑,道。 “罗大人果真国之栋梁,日后太上皇归来,东宫出阁,都还需罗大人多多尽力。” 这便算是正是联手,两人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罗通的态度也不自觉的便好了许多。 他心里明白,至少到现在为止,宫中那位信任的还是任礼,虽然他是勋戚,自己是文臣,两者未来的前途不会有什么冲突,但是在当下,还是得以任礼为主。 于是,罗通便问道:“那依侯爷之见,如今我们该怎么做?今日商定的叩阙之事,恐怕贵人那边,还不知道吧?” 任礼点了点头,嘴角不由浮起一丝冷笑,道。 “两件事情,其一就是刚刚说的,尽量拉拢朝臣当中,心向太上皇的大臣,另一点就是,罗大人叩阙的计划,可能要变一变了……” 罗通眉头微皱,问道:“如何变?” 任礼淡淡的扫了他一眼,开口道:“计划照旧,但是上圣皇太后安排在朝中的官员,不能动用!” 罗通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他之所以在英国公府费了那么大的力气说服他们,为的就是这些勋戚还有宫里这么多年,在朝中安排下来的人手。 叩阙讲究的是人多势众。 要是三五个官员傻不愣登的跑到午门外叩阙,只怕啥都没干呢,就被锦衣卫以冲撞宫禁的罪名丢到诏狱里了。 只有召集一大帮人,一起去叩阙进谏,才能达到效果。 人数越多,安全性越高,效果越好。 犹豫片刻,罗通还是开口道。 “侯爷,这次叩阙,也是为了太上皇的安危,少了上圣皇太后那边的官员,只怕风险会大大加大,万一要是不成的话……” 任礼轻哼一声,淡淡的道。 “罗大人,你不要忘了,贵人为何要扶持我们?” 罗通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上圣皇太后之所以要让他们另起炉灶,无非是因为担心英国公府一家独大,不将太上皇和她老人家放在眼中,最终把他们变成完全只有象征意义的人物。 从上次会昌伯的事情,到这次的叩阙,其实这种迹象已经很明显了。 尤其是这次,叩阙这么大的事情,而且还要动用她老人家在朝中的人手,却丝毫都没有跟宫中商议的意思,几个人商量着便直接定了。 这让她老人家如何能不起防备之心? 见罗通的神情,任礼便知晓他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继续道。 “对于宫中那位贵人来说,我等跟张輗那些人不同的地方,就在于我们对贵人忠心,不会挟功自傲,不会不将贵人放在眼中,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么我们对贵人来说,就没有用处,所以做任何事情,都要谨记这一点。” “今日回去之后,我会修书一封,托长公主带入宫中,将一切筹划都告诉贵人,下一步该怎么做,得贵人来定,如果贵人不同意的话,那么无论如何,这些人手一个都不能动!” 任礼说的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的商量余地。 罗通默然,神色有些复杂。 他这才明白,任礼这么着急的找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任礼这是,在给宫中的贵人纳投名状!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五章:说好的不内斗? 和这些树大根深,在朝中经营多年的勋戚不一样。 宫中那位贵人,在土木之役以前,其实没怎么在朝中经营势力。 毕竟,以她老人家的地位,没有必要干预外朝的事务。 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官员们通过各种方式求到她老人家的面前,然后顺手提拔一把而已。 说来,这还和王振有些关系,当时王振专权,对于太上皇来说,最信任的人除了王振,就是那位贵人了。 因此,很多因为各种缘故得罪了王振的人,往往都会求到她老人家的面前,因此积了不少善缘。 但是能够真正在朝中如臂指使的人,其实并不太多。 加之土木一役的折损,瓦剌一战当中许多被派到边境巡查战死的,如今还在朝中的已经不剩多少了。 如今罗通手中的名单,应该是仅存的一些人手了。 叩阙的后果到底是什么,没有人敢确定。 最好的结果,当然是成功扳倒王文,阻止互市,但是可以想见的是,参与叩阙的人,或多或少的会受到惩罚。 尤其是对于普通的御史来说,丢到一个犄角旮旯里去当知县,都算是天恩浩荡了。 一念至此,罗通头上不由渗出一丝冷汗。 怪不得,英国公府那边,把这份名单给的这么爽快。 他手中的这份名单里头,有勋戚的人,也有宫中安排的人,两者的数量相当,都是差不多二十个人,有御史,有给事中,也有部院的一些官员。 但是想也知道,这帮勋戚在朝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会只有这么点人脉。 他们原本就盘算好了,事情如果成功顺利,自然是好。 如果不顺利,那么这些人就都赔进去。 这对英国公府来说,压根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事。 但是如此一来,那位贵人在外朝仅存的一点点影响力,恐怕也会彻底消失殆尽。 没了这些人手,贵人哪怕再不愿意,也唯有继续依靠英国公府这一条路了。 原来,根本不是他罗通算计了英国公府,而是被人家当了枪使。 任礼现在所做的,就是抢在英国公府之前,将事情的详情告诉宫中。 罗通相信,在任礼的描述当中,叩阙的风险一定是无比巨大的,这些人手一定是不值得投入进去的。 如此一来,贵人只会觉得,任礼是一心一意为她着想,会更加信任他们,同时,还会加大宫里和英国公府的裂痕,一举两得。 毕竟,这些人手,可是贵人在朝中仅存不多的人手了,必定会斟酌再三。 半晌,罗通重重的叹了口气,神色有些萧索,开口道:“可要是这样的话,叩阙恐怕很难成功,如此一来,互市一事……” 任礼冷笑一声,淡淡的道。 “计划都是二爷和宁阳伯等人敲定的,成不了自然也该他们来负责,你罗大人都为他们如此奔走了,他们还能说什么?” 罗通还是有些犹豫,道:“话虽如此,但是太上皇……” 这回,话没说完,就被任礼打断了。 “太上皇什么?就算互市通过,消息传到瓦剌,最多也就是谈判破裂,也先难道敢杀了太上皇不成?” 罗通一时语塞。 杀了太上皇肯定不会,如今双方都心知肚明,也先绝没有这个胆子,敢对太上皇下杀手。 不然的话,大明举倾国之力的报复,瓦剌绝对承担不起。 片刻之后,罗通叹了口气,道:“但是如此一来,太上皇归朝的时日,恐怕不知要何年何月了……” 任礼也摇了摇头,道。 “哪有那么严重,最多也就是迟个一年半载,但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本侯也想太上皇早日归来,但是叩阙一事,成功与否本就难料,一旦失败,投入那么多的人手,代价太大,根本没有必要。” “何况,太上皇归朝也未必就真的会受此影响,有第一次出使,就会有第二次出使。” “太上皇终归会回来的,这次不成,还有下次,我等只要在朝中安稳发展人手,那么太上皇归来之时,面临的局面一定会比现在更好。” 还有一句话,任礼没说,但是罗通却听懂了。 那就是,这次出使的许彬,萧维祯等人,都和英国公府走的极近。 迎回太上皇的这份大功,落到他们的身上,真的甘心吗? 迟疑片刻,罗通最终点了点头。 于是,任礼的脸上重新浮起了笑意,开口道。 “罗大人放心,只不过是替贵人保存些人手而已,也不是什么都不做,该奔走的,还是需要罗大人继续奔走,不过保险起见,本侯建议,真正叩阙的时候,罗大人还是不要亲自出马了。” 闻言,罗通有些纠结。 任礼的意思他明白,人手不够,那么叩阙的风险就会直线上升,如此一来,跟在后头浑水摸鱼,博个敢言直谏的名声,说不定就会变成把自己给搭进去。 所以最好置身事外,但是就像任礼说的,这次的叩阙,四处奔走的是他。 结果临到关头,他自己没去,那这个名声可就彻底坏掉了。 而如果他放弃叩阙的计划,那么自己是安全了,可英国公府那边,必然会以为罗通在戏耍他们,可就彻底给得罪了。 因此,一时之间,罗通有些左右为难。 这个时候,任礼忽然开口道。 “如果罗大人为难的话,本侯倒是有一计,可保你安稳脱身不受非议,只不过,有些冒险,不知罗大人有没有这个胆量……” 说着,俯下身子凑到罗通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听得罗通差点没跳起来。 “这,这也太冒险了吧?万一要是……” 任礼无奈的摊了摊手,道。 “的确有些风险,不过到了这个地步,罗大人难道还有别的法子吗?” 罗通的神色一阵变化,半晌,方有些艰难的道。 “侯爷能保证,安排的人不会失手?” 任礼自信的一笑,拍了拍罗通的肩膀,开口道。 “罗大人,你我现在是自己人。” “今日回府之后,本侯便会将你的情况,如实写入信中,告诉宫中的贵人。” “如果你不放心的话,可以跟本侯回府,看着本侯将信交给长公主,于情于理,本侯不可能会害你的,这一点你放心便是。” 外头的雨声越发急促,夹杂着轰隆隆的雷声,一阵风吹来,卷开了厚厚的轿帘。 电光闪烁当中,罗通艰难的点了点头。 “好,既然如此,就拜托侯爷了。”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六章:各方云动 傍晚的云霞一片灿烂,仿佛火烧一般,映红了整片天际。 乾清宫的廊下,朱祁钰负手而立,望着远处绚烂的云霞,不知在想些什么。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道略显谄媚的声音响起:“奴婢舒良,给皇爷请安。” 朱祁钰没有回身,淡淡的吩咐道:“起来吧,该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从鸿胪寺的奏疏明发各衙门开始,今日已经是第六天了,明天就是廷议的日子了。 舒良小心的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开口道。 “回皇爷,事情查明白了,这些日子递上来奏本,支持互市的那些大臣,有不少人,都是受了于尚书和俞阁老的托付。” “于谦?” 朱祁钰略感意外,这些日子,他陆陆续续的收到了不少的奏本,有支持的有反对的。 反对的人,其实无非也就是他之前和沈翼奏对的时候,提到的那些理由。 不过有些出乎他意料的是,支持的声音要比反对的声音大的多。 虽然互市的事情,沈翼从年前就开始准备,也发动了不少属于自己的人脉关系。 但是很显然,在没有拿出那份压轴的互市条例之前,他能说服的人有限。 然而事实却是,朝中支持此事的人,远超朱祁钰的想象。 后来,朱祁钰特意召了沈翼过来询问,却发现他也是一头雾水,很多上奏的大臣,根本和他就没什么交情。 却没想到,竟然是于谦在背后推波助澜。 不过,思忖片刻,朱祁钰也就将这件事情暂且放下,继续问道:“那反对的那些人呢,查的怎么样了?” 按理来说,这种朝堂大政,有各种各样的声音都很正常。 但是朱祁钰不是那种对政务不熟悉的新手皇帝,这些日子的奏本往上一递,他很容易就察觉到,这些人虽然反对的理由有很多,但是核心的矛头,全都指向了王文擅作主张。 一个两个的不足为奇,但是一大批人都这么做的时候,就不得不让朱祁钰想到,这背后同样有人在串联了。 舒良闻言,脸上的笑意微收,隐约带着丝丝冷意,开口道。 “皇爷圣明英断,的确有宵小之辈,在背后搞些小动作,奴婢追查了许久,发现这帮人虽然都在攻击天官大人,但是却不是一路人。” “那些出身翰林清流的官员,有一多半,都是内阁高次辅的门生,即便不是,近些日子,也都去高府拜访过。” “另一拨都察院的官员,比较驳杂,但是或多或少的,都跟左副都御史罗通或者英国公府有关联。” “再加上几日之前,奴婢布在英国公府外头的眼线回报说,罗通,宁远侯,宁阳伯等几个人,深夜偷偷摸摸的在英国公府聚会。” “所以奴婢估计,十有八九,这罗通应该是投靠了英国公府,想要在这件事情上使绊子。” 自从上次朱祁钰跟卢忠深谈过之后,东厂和锦衣卫的配合就越发的密切了起来。 如今舒良虽然只是提督东厂,但是锦衣卫在京中的消息渠道以及之前搜集到的官员人脉关系网络,也都送到了他的手中。 两个特务机关整合之后,发挥出的效果何止翻倍。 在朱祁钰的默许之下,东厂虽然行事低调,但是实际上,已经渐渐形成了一套严密的情报网络。 不仅是京中的各大青楼,酒肆,茶馆都安插了人手,就连部分勋戚及中低阶官员的府中,也在慢慢的渗透。 一些难以渗透的老牌勋戚及高阶官员的府邸,需要特别关注的,也有人日夜不停的暗中观察着。 高谷?罗通? 朱祁钰轻轻叹了口气,眉间也闪过一丝冷色。 不出意外的话,高谷的目的,应该是王翱这个内阁首辅,这一点,其实在奏疏当中已现端倪。 他们主攻的虽然是王文,但是也会有意无意的提一句一同出使的王翱。 高谷这个老家伙,看着和善温润,可实际上,对仕途的野心可一点也不小。 朱祁钰其实以前就有所察觉了,相对于陈循,高谷在拉拢门生弟子上,要上心的多。 只不过,陈循的资格老,翰林院出身的很多官员,一向都以他为首,所以高谷的存在感并不算强。 但是如今陈循为了修渠一事,出京亲赴沙湾主持大局,高谷就按捺不住了。 错过了这个机会,再想要调动这么多的清流官员为他所用,可就不容易了。 这恐怕才是高谷不愿意放弃的原因所在。 至于罗通,这是早有意料的事。 之前的时候,朱祁钰就怀疑他跟许彬等人有牵连,如今杨善,许彬都不在京城,他被英国公府拉拢也不难理解。 见天子沉默不言,舒良踌躇片刻,小心的开口道。 “皇爷,除此之外,奴婢还打探到,这两日,罗通去高府拜访了数次,奴婢担心,这两股人马,恐怕是想要联手。” 朱祁钰脸上的冷意愈浓,但是声音却依旧平淡:“朕知道了,还有什么别的消息吗?” 舒良瞧不见天子的神色,有些提心吊胆的,犹豫了片刻,继续说道。 “还有就是,京中最近有些流言,议论的不是朝事,而是皇爷您……” 停了片刻,见天子没有反应,舒良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 “头一桩便是有关皇店的,不知是何处泄露了消息,说皇爷您打算包揽互市,借此事牟取暴利,大修宫殿,充裕后宫。” “另一桩则是关于选秀的,说皇爷您贪图美色,大选秀女,还说成国公府的小公爷,为了逢迎皇爷,特意搜罗了美女进献,想要贿赂皇爷,拿回爵位。” 话说的清楚,但是每说一句,舒良都胆战心惊的,额头上的冷汗都在往外冒。 事实上,外头传的更加离谱。 什么贪财好色,荒淫无度,滥赏爵位,反正说的要多难听就多难听,就差说朱祁钰是个昏君了。 舒良说完了话,见天子还是没什么反应,心中越发不安,连忙道。 “皇爷息怒,这些都是街头巷尾的小民无知,胡乱议论,奴婢已经派人去追查流言的源头了,现在已经有了些端倪,不出意外的话,这些流言,也都是英国公府那边的人放出来的。” 这个时候,朱祁钰终于有了反应,他转过身,面色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眉头皱的紧紧的。 皇店的事情,本来就瞒不住。 户部准备互市的事情有一段时间了,沈翼就算是再小心,也肯定会有消息不可避免的泄露出去。 再加上皇店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在购置各种大宗物资,有心人略一联想,就不难猜测皇店真正的作用。 不过,选秀这桩事…… 朱祁钰拧着眉头,片刻之后吩咐道。 “舒良,你去将朱仪召到乾清宫来,成敬,你随朕去一趟坤宁宫。” 7017k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七章:婆媳矛盾 乾清宫和坤宁宫,都位于紫禁城的中轴线上,相隔并不算远,乘着銮驾,不到盏茶的时间,朱祁钰就到了坤宁宫。 对于他的突然到来,坤宁宫上下显然有些措手不及,兴安急急忙忙的带着一群宫女内侍,刚刚整好队列,就瞧见銮驾停在了宫门口。 “奴婢兴安,给皇爷请安。” 朱祁钰下了銮驾,随手摆了摆,示意他们不必多礼,便进了宫门。 过了院子,汪氏恰好从殿中走出来,身后跟着大宫女流環,对着朱祁钰福了一福,问道。 “陛下今日怎么来的这样早?” 这段时间,朱祁钰一直都还算勤政,通常情况下,要到宫门下钥时分,才会到后宫来,如今这个时候过来,的确还是首次。 朱祁钰拉着汪氏的手进了殿中,在榻上坐下,直直的望着她,却没说话。 汪氏被他盯的有些不自在,下意识的挺直了身子,小心的问道。 “陛下这是怎么了?可是臣妾做错了什么事,惹陛下不悦了?” 朱祁钰淡淡的开口:“刚刚底下人过来禀报,说京城当中有传言,说成国公府借选秀之名,送了女子入宫以讨回爵位,皇后可知此事?” 汪氏的脸色僵了僵,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 “臣妾正想找个机会,跟陛下说这件事情,这次选秀初选和次选已经结束了。” “其他的都好说,四妃的位置不能轻授,臣妾和母妃再三考量,觉得都督同知王钦之女,品貌家世都合适,正想回头将名单递给陛下。” 这次选秀,说实话,朱祁钰没有放太大的心思在上面,全都交给了吴氏和汪氏来操持,而且按往年的惯例,终选也的确是太后来负责的。 前些日子,倒是送了些候选人的画像到他那,但是当时他忙着别的事情,扫了一眼就放下了。 见汪氏委委屈屈的样子,朱祁钰有些心软,但是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问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母妃的意思?” 汪氏咬了咬下唇,低着头没有说话。 于是,朱祁钰心中便有了底,脸色一沉,对着外头喊道:“兴安,给朕滚进来!” 往日里,朱祁钰在坤宁宫当中,都是和颜悦色的,鲜少有这样动怒的。 一时之间,宫中侍奉的宫女内侍,都战战兢兢的低着头,一点声响也不敢发出。 但是,外头的兴安却躲不过去,硬着头皮走了进来,跪在地上。 朱祁钰冷哼一声,对着兴安道:“到底怎么回事,你来说!” 如今兴安是后宫的总管大太监,之前他又在景阳宫侍奉,这件事情他必定是清楚的。 兴安被吓得一哆嗦,在地上叩了个头,声音都有些发颤。 “禀皇爷,前些日子,礼部胡尚书的夫人入宫,带来了成国公府小公爷的夫人,和小公爷母家的表妹,说是有意入宫选秀。” “太后娘娘当时瞧了那位小姐的品貌,觉得十分满意,便准了此事,只不过,那位小姐之父是都督同知王钦,太后娘娘觉得,此事若提前传到外朝去,恐生风波。” “所以不让奴婢等乱说,但是绝没有欺瞒皇爷的意思啊!” 朱祁钰感到有些头疼,果然又是吴氏下了封口令。 她的用意,朱祁钰自然是明白的。 成国公府在勋戚当中的威望甚高,如果能够彻底收服的话,那么相当于间接掌控了一批老牌勋戚。 现阶段,最快也最有效的方式,就是联姻。 胡濙那个老家伙,只怕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叫了他夫人进宫,试探一下。 但是问题是,他原本可没打算用这种方式,收服成国公府。 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上一次济哥儿的事情,吴氏就没有跟他商量,看来,是要找个机会,跟吴氏好好谈谈了。 轻轻摆了摆头,将这些杂乱的思绪暂且抛到脑后,朱祁钰将目光转回到汪氏的身上,皱眉问道。 “芸娘,你跟朕说实话,前些日子你跟朕说,太医停了你调养身子的汤药,可是真的?” 汪氏没有说话,默默的起身,跪在地上,低头不语。 朱祁钰一阵心疼,但是还是硬着心肠,冷着脸转向一旁的大宫女,问道:“流環,你来说,太医到底是怎么说的?” 流環也是头一次见朱祁钰这般神色,吓得立刻跪了下来,道。 “陛下明鉴,娘娘的身子的确已经没了大碍,不过,太医说,保险起见,最好还是再修养个把月,再……再……” 朱祁钰气得一拍榻上的小案,吓得一众宫女太监都瑟瑟发抖:“胡闹!” 这个时候,汪氏终于鼓起勇气,直起身子行了一礼,抬头道。 “陛下要怪罪,就怪罪臣妾吧,是臣妾擅作主张,也是臣妾不许他们跟陛下多言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汪氏不复这些日子以来的小女儿姿态,落落大方,端庄得体,只不过眼眶略有些红,一颗颗的眼泪噙在眸子里,却被死死的留在眼眶中。 看到这副场景,朱祁钰终于是没绷住,伸出手一把将汪氏拉进怀里,抚着她柔顺的青丝,叹了口气,道:“委屈你了……” 轻轻的呜咽声响起,朱祁钰感到胸前渐渐的被泪水浸湿,心中不由又是一声长叹。 他原本早该察觉的。 汪氏的性格含蓄婉约,端静自持,哪怕他们两个人如今已经算是感情极好,但是似那一日那般直白的行为,也根本就是反常的。 朱仪的那个表妹,出身名门,有成国公府和王家做靠山,一旦入宫,地位必然稳固无比。 因为她并不仅仅代表自己,更代表着她身后的一大批势力,对朱祁钰的效忠。 别的人汪氏可以不在意,但是这个女人,她必须要在意。 身为六宫之主,汪氏或许早就有了觉悟,自己的夫君必然会有很多的妃嫔,她也做好了这个准备。 朱祁钰从来都不觉得,一个后位值得她做到如此地步。 因为,即便是前世他这么冷落汪氏,她也不曾像前些日子一样主动。 哪怕最后她被废了后位,她也不愿和普通妃嫔一样争宠献媚,她有她自己的骄傲和尊严。 但是如今,她愿意放下这一切。 不是因为她害怕中宫的位置受到威胁,而是害怕动摇到她在朱祁钰心中的地位。 说到底,这些日子的琴瑟和鸣,让她已经接受不了,自己和夫君的关系恢复到从前的那种相敬如宾。 这一点,不必说,朱祁钰从一开始就确信。 轻轻的拍着汪氏的后背,他叹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口气显得平和一些,问道。 “是母妃对你说什么了,是吗?” 他们相处了这么久,如果仅仅是一个王家女要入宫的消息,不至于让汪氏如此失态,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才会让她如此心慌。 这宫里头,别的人是没这个胆子的,会这么做的人,也就只有吴氏了。 汪氏没有说话,依旧伏在他的怀里不愿抬头。 朱祁钰有些头疼,转向一旁的流環,问道。 “流環,你说实话,太后对皇后说什么了,不准欺瞒,如实说!”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八章:划掉吧 , 流環是汪氏的陪嫁婢女,这些日子看着自家娘娘日日神伤,偏偏还得强颜欢笑,她心里这口气,已经憋了很久了。 因此,朱祁钰这么一问,她也顾不上汪氏给她的嘱咐,立马就竹筒倒豆子一样的说了起来。 “回禀陛下,婢子不敢欺瞒,自从胡家老夫人带着那个王家女入宫之后,太后娘娘先是下了令,不准宫内上下议论此事。” “尔后,还当着我们娘娘的面,夸那个王家女,说她要是入了宫,陛下在外朝会多有助力,还说陛下如今子嗣微薄,这才操持了选秀,王家女要是能够诞下皇子,就更是大好事。” “不仅如此,话里话外的,还在敲打我们娘娘,说娘娘是中宫之主,要容人,要大度,要贤惠,不能老霸着陛下不放,还说……” “够了!” 话没说完,汪氏就从朱祁钰的怀里直起身子,脸上还挂着泪痕,声色俱厉的对着流環呵斥道。 “你的胆子真的越发大了,连太后娘娘的闲话也敢说,还不闭嘴。” 流環瘪了瘪嘴,一脸委屈的低下了头。 汪氏这才转过身,咬着下唇道:“陛下,你不要听流環胡说,母妃她不过是随口说了几句,并无他意。” 朱祁钰皱了皱眉,心中却并不相信。 拉着汪氏的手拍了拍,侧了侧身道:“流環,太后娘娘还说什么,你不要怕,如实说。” 汪氏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但是朱祁钰却沉了脸色,带着几分责备道。 “朕要是不从这坤宁宫知道,出了宫门就去亲自问母妃。” 于是,汪氏沉默了下来。 流環见状,也恢复了几分冷静,声音也没原先那么大了,踌躇片刻,开口道。 “禀陛下,太后娘娘还说,我们娘娘一向端静守礼,有分寸知进退,让她老人家想起了当年的静慈仙师。” “还说,过些日子是静慈仙师的冥诞,让我们娘娘亲自替她老人家给静慈仙师办场法事。” “啪”的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原本在小案上的茶盏应声而落,温热的茶水汩汩流出,吓得底下人纷纷叩首在地,丝毫不敢抬头,流環也低下头不敢继续说话。 “岂有此理!” 朱祁钰脸色铁青,从榻上霍然而起。 他固然能够理解吴氏想要王家女进宫的用意。 这不仅仅是能够拉拢勋戚,王家和成国公府的背景,对于以后来说也是十分紧要的。 具体的说,就是废立东宫! 之前的时候,朱祁钰跟吴氏提过这件事情,当时吴氏是不支持他动东宫,更不支持他动皇后的。 但是时移世易,这次选秀,只怕也让吴氏起了念头。 如果说未来有一日,真的要易东宫的话,那么很显然,有成国公府的竭力支持的话,会容易的多。 相较之下,汪氏虽然是中宫皇后,出身也不算差,但是却无法和成国公府相比。 还有就是,这段时间,朱祁钰忙于政务,加上他自己也注意调养身体。 基本上一半的时间在乾清宫,一半的时间在坤宁宫,杭氏那边去了几次,但都是去探望济哥儿,不曾留宿。 只怕这也让吴太后心有不满,所以借机想要对汪氏敲打一番。 但是,这番话未免也太过分了。 静慈仙师是什么人? 这个名号或许有很多人不熟悉,但是胡废后的名号,一定没有人不知道。 当年,胡皇后无故被废之后,就被先皇赐封号为“静慈仙师”。 吴氏将汪氏和胡废后相比,她岂能不伤心? 而且最可怕的是,汪氏和胡废后两个人,的确有很多相像之处。 如今的宫里,还是有不少人是仁宣时代侍奉过来的人,他们是见过胡废后的。 当初她之所以被张太皇太后看中,册为先皇的元后,就是因为胡氏天性贞一,无媚顺态,恰巧,汪氏也是端庄稳重,懂礼守节。 胡氏只有两个女儿,汪氏也是只有女儿。 胡氏后来被废,是因为先皇宠爱孙氏,如今选秀入宫,王氏女背景深厚,品貌俱佳,活脱脱就是另一个年轻的孙氏。 这个时候,吴氏又是这番态度,怪不得汪氏如此方寸大乱。 说到底,朱祁钰登基做了皇帝,哪怕不是刻意为之,但是到底,吴氏的心气儿也高了。 在殿中来回走了几步,朱祁钰拧着眉头,唤道:“成敬,摆驾景阳宫。” “陛下!” 这个时候,汪氏却走了过来,拉着他的衣袖。 朱祁钰转过身,却见她脸上还带着泪痕,眼中却带着恳求之色,心中不由的一软,牵着她的手,温和道。 “你放心,朕会跟母妃好好解释,不会乱来的。” 但是汪氏还是直勾勾的望着他,不肯松手,反而轻轻摇了摇,似乎片刻之间,她又从那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变成了有点任性的小媳妇。 朱祁钰有些无奈,叹了口气,最终只得道:“那好吧,朕不掺和这件事了,你自己解决,不过,王氏不适合入宫,将她从名单中划掉吧!” 汪氏有些着急,开口道:“陛下的心意臣妾已经知道了,您不能……” 话没说话,就被朱祁钰伸手拦下了。 他拉着汪氏的手,重新折回到榻上坐下,开口道。 “这件事情,朕先要跟你解释清楚,成国公府朕是打算收服的,但是从没打算用这种方式,这都是底下人胡乱揣测,并非朕意。” “朕今日之所以生气,是气你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更是气你不跟朕说实话,外朝的事情,朕自有考量,你不必忧心,管好后宫之事便是。” 汪氏眨了眨眼睛,带着一丝犹豫问道:“陛下说的是真的,不是在哄臣妾?” 这件事情,汪氏自己也无比矛盾。 她既不希望王氏女入宫,怕王氏女独宠六宫,自己和夫君日渐疏远,又希望王氏女入宫,能够替夫君在外朝有所助力。 纠结之下,才有了那天的举动。 朱祁钰无奈的点了点头,旋即,他收起脸上的笑意,侧身开口道。 “流環,以后若是再有这种事情,不许听你家娘娘的闭口不言,第一时间来报给朕,成敬,给流環一道令牌,许她自由出入前廷后宫各处。” 流環当即面露喜色,福了一福道:“陛下放心,婢子谨遵圣命。” 朱祁钰点了点头,转向底下还跪着的兴安,脸色微沉,道。 “还有你,兴安,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朕念着往日的情分不跟你计较,但是你记着,朕才是你要效忠的人,后宫里头,皇后是六宫之主,再有下回,你就不必待在这宫里了。” 这话说的极重,吓得兴安连连叩首。 朱祁钰这才转回头,把手放在汪氏的青丝上捋了捋,道。 “宫里的事,朕交给你了,你也要拿出六宫之主的气派来,别动不动就自己藏起来委屈,母妃那边,回头找个时间,朕还是会去说一说,选秀的事,你只管照办便是,别的不用操心,听话……” 汪氏不安的脸色,这才渐渐平静下来。 这个时候,成敬悄悄上前,开口道。 “陛下,护驾将军朱仪已经在乾清宫外侯召。” 朱祁钰拍了拍汪氏的手,脸上同样带起笑容,道。 “你瞧,朕来之前,就已经着手解决这件事情了,不单单是因为你,朝局之事,朕自有考量,好了,朕走了,你好好的。” 汪氏乖乖的点了点头,起身想要将朱祁钰送出宫门,却被流環拉了拉衣角。 她转头一瞧,却见流環指了指自己的脸,汪氏眨了眨眼睛,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立刻跑到镜子旁照了照。 然后呀的一声,捂着脸就跑进了内室。 流環在后头忍不住偷笑,见朱祁钰朝她看过来,立刻正色,福了一福道。 “娘娘这一时半刻,怕是无暇,婢子代娘娘恭送陛下。” 朱祁钰摇了摇头,脸上同样浮起一丝笑容,转身便朝殿外走去,不过走了两步,便瞧见成敬欲言又止的脸色。 他低头一瞧,却见自己胸前的衣衫同样有一大片泪痕。 得,看来朱仪这回,是得多等会了……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九章:冲动少年人 , 朱仪的确等了很久。 朱祁钰在坤宁宫实际上耽搁了不少的时间,成敬去禀奏的时候,朱仪其实已经等了小半盏茶了。 只不过,成总管是个有眼色的人,知道什么时候不该打扰。 待朱祁钰在坤宁宫更衣过后,再赶回乾清宫,距离宫门下钥,已经只剩下半个时辰了。 “臣护驾将军朱仪,见过陛下。” 朱祁钰摆了摆手,命人给他赐了座,旋即,便单刀直入的问道。 “前段日子,一直有勋戚上书,希望朕能恢复你父亲的爵位,此事,你有何看法?” 朱仪愣了愣,没想到天子问的这么直白。 这,叫他如何作答? 联系起自己夫人最近回来跟他说的话,朱仪的眼中闪过一丝兴奋,难道说,真的办成了? 定了定神,朱仪谨慎的开口道。 “朝廷爵位臣不敢置喙,但是陛下圣明烛照,家父一生为国征战,曾奉先皇圣命,平定汉王之乱,先皇屡次巡边,家父皆鞍前马后,尽忠职守。” “鹞儿岭一役,家父虽败,却不曾苟且偷生,虽遭虏贼伏击,却拼死掩护大军后撤,马革裹尸,战死沙场,尸骨至今尚无人收殓,臣身为人子,心中悲痛难当,伏惟陛下察之,念在家父为国战死,准臣祭葬。” 似乎是触动了心绪,朱仪说着话,情不自禁的跪倒在地,眼眶都隐约有些泛红。 成国公府一门显赫,宣德年间,一度压过英国公府,成为勋戚当中的顶级世家。 最盛之时,朱勇手握京营大权,官至太子太保,宣宗皇帝屡次巡边,都要钦点成国公扈从。 但是如今,门庭冷落,祖辈拼死挣来的爵位,也未保住。 朱仪如今的心绪激动,既是因为悲痛父亲的遭遇,也是对人情冷暖的感叹。 不得不说,文臣这次做的是真绝,为了打压勋戚,丝毫的人情都不讲。 如今成国公府面临的局面,其实非常的尴尬。 作为朝廷仅存的几座公府之一,它在勋戚当中的份量极重,尤其是,朱勇是先皇最信任的大将。 诚如朱仪所说,在宣德年间,朱勇的实权和受信任的程度,甚至要高过英国公张辅。 因此,要削去成国公的爵位很难。 朱仪一直在感叹人情冷暖,但是事实上,燕王府一系的勋贵们,已经在竭力争取了。 土木之役以后不久,就有大臣上本,指责成国公朱勇丧师辱国,当削去爵位,一族尽诛。 当时便有不少的勋贵反对,而且态度十分激烈。 成国公府一门显贵,故旧姻亲很多,这件事情遭受的反对程度,甚至比京营被拿去还要强烈。 争论到最后,谁也不肯让步,这件事情便一直搁置了下来。 在勋贵们的坚持之下,朝廷迟迟没有给朱勇定罪,也没有明诏削去成国公朱勇的爵位。 但是相对的,在文臣的坚持之下,爵位的袭封也被死死的卡住,同时,就连朱仪前往鹞儿岭祭葬的要求,也不予允准。 这就是文臣们最冷酷无情的地方。 朱勇的尸骨,到现在都没有归京,一直停在鹞儿岭。 因为一旦要将尸骨迎回京中,那么就涉及到葬礼的规制和身后的谥号评价。 文臣始终认为,朱勇丧师辱国,不配以国公尊荣下葬。 勋贵们则觉得,朱勇虽然进军不当,但是毕竟是为国战死,累累战功,一门忠烈,何况人死为大,连身后名都不肯给,太过苛刻。 于是,索性就彻底搁置了下来,一直拖到了现在。 朱仪没有提爵位的事情,只是从人子的角度出发,请求祭葬,十分合理,但是的确也是在委婉的表达自己的态度。 见此情景,朱祁钰也叹了口气。 “你一片孝心,朕固然能够明白,但是你可知道,这次出兵,虽然是太上皇挂帅,但是你父亲却是帐下第一大将。” “英国公年迈不堪,你父亲却正当壮年,是这一批出征中的勋贵的中流砥柱。” “此一役当中,你父亲的过错,不仅是鹞儿岭一战,更是整个战略的失当,土木之败,虽是在你父亲死之后才发生,但是要论责任,你父亲却逃不掉。” 朝堂之争,总归都是要讲道理的。 单单是鹞儿岭一战的被伏,文臣不会这么揪着朱勇不放。 朝廷历次出征,前线指挥的总兵官,都是由勋贵担任,如果这一次不是亲征的话,那么这个总兵官,妥妥的就会落在朱勇的身上。 这次出征,勋贵之中以英国公张辅和成国公朱勇为尊,张辅年迈,成国公才是出战的主力。 很多战略的制定,都是出自于成国公朱勇,虽然说是迫于王振的压力,但是他要负的责任,却是推脱不掉的。 这才是这件事情一直迟迟没有说法的核心原因所在。 朱仪的心顿时凉了半截,这些他当然明白,他跑过的各家府邸,那些叔伯都是这么对他说的。 因为这个原因,勋贵们即便是为朱勇争取,心里也是有几分虚的,只是,他还是觉得不甘心。 至少,身为人子,岂能坐视父亲埋骨他乡? 咬了咬牙,朱仪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此言不妥,此次出征,太上皇将兵事进付王振,家父虽有武略,却不得施展,大军至宣府时,家父曾苦劝太上皇回撤,却被王振喝止。” “臣曾详细查阅兵部军报,并仔细询问过鹞儿岭幸存的兵士,当时家父阻击瓦剌大军,并未冒进,是王振亲信,监军太监刘僧贪功,贸然率前锋突入隘口,家父不得已之下,为救刘僧,方才挥师跟进,遭贼人伏击,并非家父冒进,实是太上皇宠信宦官,放纵……” 朱仪毕竟只是个年轻人,这段时间奔走四方,好不容易看到了点希望,但是如今却面临这样的局面,不由得方寸大乱,说话的口气也有些冲。 一连串的话说出来,朱祁钰的脸色不由沉了下来,厉声喝道。 “放肆!” “你这是在指责太上皇昏庸无能,宠信宦官,以致土木大败吗?” 声音在朱仪的耳边炸响,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冲动之下,到底说了什么。 丝丝的冷汗从额头上冒出来,朱仪立刻叩首在地,道。 “臣一时激动,口不择言,万望陛下恕罪。”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章:峰回路转 , 天色渐暗,乾清宫中不知何时已经掌了灯,摇曳的烛火映衬下,是朱仪微微颤抖的身躯。 土木之役的真相如何,朝廷早已经有了统一的结论。 那就是王振擅权,蒙蔽太上皇,贻误战机,胡乱指挥,以致大军落败。 尽管朝中很多人都心知肚明,王振之所以能够擅权,是因为太上皇的放任。 但是这种话,说出来就是大罪。 一个不慎,就是诽谤君父,离间天家的罪名牢牢的扣在头上。 如果天子真的有心怪罪,别说是爵位了,成国公府一门都要锒铛入狱。 朱仪一时之间心乱如麻,叩首在地,丝毫不敢抬头。 他从来都没有感觉到时间是如此的漫长难熬,不知过了多久,上首终于传来天子平淡的声音。 “起来吧。” 短短的几个字,朱仪却如蒙大赦,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尽量让自己的口气显得平静些,道。 “谢陛下。” 朱祁钰心中叹了口气。 应该说,朱仪说的没错,鹞儿岭一战,的确别有内情。 朱勇虽然算不上当世名将,但是也算战功累累,向来擅长稳扎稳打。 鹞儿岭那样的地势,是最适合埋伏的隘口,这一点,朱勇不会看不出来。 但是,朱勇这个人有个缺点,就是为人有些软弱,说的不好听些,就是容易妥协。 当时,他领兵阻击瓦剌,本来打得还不错,一度占了上风,令虏贼不断后撤。 朱勇的性格,本来不欲追击,因为这很可能是诱敌之计。 但是耐不住监军太监刘僧贪功,带着前锋部队就追了过去。 如果朱勇足够果断,这个时候就应该放弃刘僧,继续撤出战场。 好巧不巧的,这个刘僧深得王振的信任。 别看朱仪说的正气凌然。 但是事实就是,朱勇害怕回营之后,自己会被王振怪罪,所以不得不硬着头皮挥师前进。 最终,果然在隘口当中,被对方伏击,葬送了性命。 这件事情,在军报当中早就有描述,但是满朝上下,不管是文臣还是勋戚,都没有人提起。 原因是因为,这种大规模的战役,一向是只看结果的。 无论缘由是什么,鹞儿岭一战,朱勇是主帅,败了就是他的责任,要怪只能怪他自己,被一个监军太监掣肘,做出了错误的决策。 摇了摇头,朱祁钰开口,问道。 “朕没记错的话,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同知王钦,是你的舅父,对吧?” 见天子没有再提起刚刚的事情,朱仪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来不及揣测天子这么问的用意,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 接着,便见天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继续道。 “前些日子,朕去景阳宫给太后请安,听太后说起,都督同知王钦之女,品貌俱佳,甚得她老人家的喜爱,如今到了议亲的年纪,想要求个恩典,让太后替她指婚,朕听闻之后,觉得不大妥当。” 朱仪愣了愣,一时之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天子却没有理他,口气温和的接着说道。 “王家也算名门高第,王钦之父王同,曾随太宗皇帝靖难,于国有功,王家的嫡女出嫁,乃是大事,需得慎之又慎,太后久居宫中,对宫外的青年才俊不甚了解,贸然指婚,恐误了王家姑娘的终身。” “你回去之后,替朕给王家带个话,婚嫁之事,既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得看小儿女的脾气秉性是否相投,若王家姑娘已有意中人,就一并带过来给朕也瞧瞧,到时候,朕亲自赐婚,以县主之礼送她出嫁。” 虽然心中已有猜测,但是朱仪还是一阵恍惚。 谁能告诉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明说好的入宫为妃,怎么就成了求太后娘娘指婚? 愣愣的抬起头想要问一下,却见天子正面色和煦的望着他。 不知为何,朱仪后背忽然升起一阵凉意,这种感觉比刚刚说错话的时候,更要可怕。 他下意识的吞了吞口水,立刻拜倒在地,开口道。 “臣代舅父,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虽然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但是看到天子目光的那一刻,朱仪陡然反应过来。 天子这不是在询问他的意见,而是在让他“带话”。 言外之意,这份恩典没有拒绝的余地,不论你想不想要,都得接着! 果不其然,见他如此识相,天子脸上的笑意略收了收,朱仪立刻感到,那股让他后背发凉的感觉消失不见。 接着,天子继续道:“既然你一片孝心,想要让你父亲落叶归根,那朕也赐你一个恩典,准你两个月的假,去鹞儿岭将你父亲扶灵归乡,安排下葬吧。” 朱仪感觉呼吸有些艰难,试探着问道。 “那臣斗胆敢问陛下,葬礼的仪典?” 天子淡淡的扫了他一眼,看的朱仪有些不自在。 片刻之后,天子道。 “国家多事,民生多艰,太上皇尚在迤北未归,葬礼就不要大操大办了,依国公之礼,低调下葬吧,至于你,操持完葬礼之后,继续好好当值,明白吗?” 朱仪的脸色有些发白,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依国公之礼,看似是恩宽。 但是须知,朝廷典制,公、侯、伯死后追封,皆递进一等,为国事死者,递进二等。 即便不承认朱勇是为国战死,按制,国公的葬礼递进一等,也该依郡王礼。 天子不仅让朱勇以国公之礼下葬,而且还特意强调要低调,其中的用意不言自明。 朱仪感觉有些讽刺,没想到奔忙了这么久,最终还是落得两手空空。 颤抖着身子,他跪倒在地,道:“臣,谢陛下恩典!” 见他这副情状,朱祁钰叹了口气,没有让朱仪起身,而是自己从御座上站了起来,缓步来到朱仪的面前,开口道。 “成国公一脉,战功累累,你祖父东平王朱能,万军阵前护太宗陛下性命,靖难有功,死后配享太庙,永受香火。” “你父亲朱勇,平定汉王之乱,屡随先皇巡边,成国公府的门楣,是你的父祖以军功挣来的。” “鹞儿岭一战,你父亲有过,这是事实,成国公府一脉受此牵连,也不该有怨言,但是你身为东平王的嫡长孙,若想保住门楣爵位,也该靠功绩而非幸进。” “否则,天下人不仅会说朕滥赏爵位,也会看轻成国公府,你还年轻,只要肯用心,未来成就功业必有机会。” 朱仪听完之后,深深叩首,却不发一言。 于是,朱祁钰摇了摇头,转身回到御座上,吩咐道。 “朕给你三日的时间,准备齐整之后,就出京去吧。” 朱仪浑浑噩噩的再度叩首谢恩,起身便要告退。 就在他后退两步刚转过身的时候,背后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 “朕没记错的话,你的岳丈是礼部胡濙,他历仕五朝,早年间的经历和你相似,这两日若有空,不妨和他多谈谈。” 朱仪的脚步停了停,转过身对着天子拜了拜,便离开了乾清宫,只是看着背影,便带着几分萧瑟悲凉的意味……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一章:陈总宪的背刺 , 陈镒? 朱祁钰略略有些诧异,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如今距离宫门下钥,已经不足一刻钟了。 这个时候请见,什么事情这么着急,连明天早朝也等不及? 略一思忖,他摆了摆手,道。 “召进来吧。” 成敬于是退下,不多时,再回到殿中,身后便多了一个绯袍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左都御史陈镒。 “参见陛下。” “不必拘礼,这么晚了,总宪入宫请见,是有什么紧急事务吗?” 命人赐座之后,朱祁钰也没有过多寒暄,直接了当的便开口问道。 闻言,陈镒立刻坐直了身子,正色道。 “陛下明鉴,臣确有一桩事务,需要禀奏陛下,因涉及明日廷议,故而不得不此刻进宫,还请陛下恕罪。” 朱祁钰挑了挑眉,倒是来了兴趣,开口问道。 “涉及廷议,何事?” 陈镒深深的吸了口气,道。 “回陛下,明日廷议是否与脱脱不花开放互市一事,有人打算在朝议结束之后,纠结都察院御史及朝廷官员当众叩阙,弹劾王文擅作主张,蒙蔽君上,弄权误国。” 叩阙? 朱祁钰略有些意外,但是却没有太过惊讶。 有人在背后搞小动作,这一点舒良已经禀报过了,让他没想到的是,这帮人竟敢如此大胆。 往前俯了俯身子,朱祁钰口气沉静的问道。 “何人?总宪又是如何得知?” 这回换陈镒有些惊讶了,要知道,叩阙可不是小事。 一不小心,就会闹成严重的政治事件,引发君臣对立。 无论是谁,面对着一大帮乌乌泱泱的朝臣,只怕都很难保持镇定。 天子不会不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但是在骤闻这等消息的情况下,竟然还能面不改色。 陈镒心中不由得对天子的定力有了更深的认识。 不过此刻他已经无暇顾及此事。 沉吟片刻,陈镒起身,大礼参拜,开口道。 “臣请陛下恕罪,此事谋划之人,乃左副都御史罗通,臣之所以能够得知此事,是因为就在午后,罗通亲自上门,游说于臣,希望臣能够在明日叩阙之时,做他们的领头人。” 殿中安静了片刻,让陈镒有些提心吊胆的。 实话说,他今天过来,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 虽然从他自己的本心和原则出发,他过来提前告知天子这件事情,问心无愧。 但是说的不好听一点,他这种行为,就是在告密。 他虽然有自己的原则,但是不妨碍他同样希望仕途通达。 到了他这个级别的官员,大家的官声和能力都差不太多,很多时候,起决定性作用的,就是在天子心中的形象。 所以他不确定,自己现在所做的,会不会让天子觉得他是个两面三刀的不可靠之人。 不过也仅是片刻,陈镒便听到上首纶音降下。 “先生不必如此,父皇在时,便曾多次称赞先生性格刚正,能恪守心中之道,朕即位之后,亦对此甚为认可,先生所为之事,必有道理,朕断无猜忌之心,先生请起。” 一个优秀的上位者,很重要的能力,就是能够体察底下人心里在想什么。 因此,见陈镒如此大礼,朱祁钰立刻便明白,他在担心什么,不仅温言抚慰,称呼上也从相对疏远的总宪,变成了关系相对亲近的先生。 陈镒提着的心略放下了几分,依言起身坐下,眼中却闪过一丝动容。 他虽是永乐朝便已入仕,但是真正进入中枢,却是在宣德末年。 所以实际上,他接触最多的天子,除了眼前这位,就是远在迤北的太上皇。 哪怕知道这样有所不敬,但是陈镒有些时候,还是忍不住将两者做对比。 差别实在是太大了! 换了迤北那位,听闻这等消息,早已经雷霆大怒,别说看不出来,就算是能察觉到,也不会顾及臣下心中的小小不安。 但是当今天子,不仅能够立刻察觉他的异常,而且还会变着法的安稳他的心绪。 说什么“先皇曾称赞先生性格刚正,能恪守心中之道”。 陈镒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九成九是假话。 倒不是陈镒对自己不自信,宣德年间,他虽然大多时候在外巡抚,但也不是没有回京述职的时候见过先皇。 那时他官位不算显赫,先皇并没有在公开场合称赞过他。 要说私下里,倒并非不可能,可就算是有,也绝无可能是眼前这位陛下能够知晓的。 且不说先皇驾崩之时,这位陛下才十岁,就单是以这位陛下的身份,先皇也绝不会在他的面前,谈论和外朝相关的任何事情。 所以天子这么说,九成九只是在安他的心。 明白过来之后,陈镒反而不慌了,安稳的坐下,开口道。 “先皇谬赞,臣愧不敢当。” “先生不必自谦。”朱祁钰见他如此,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这一节便算是揭过,继续开口道:“此事重大,还请先生详述。” 陈镒低头,整理了一下语言后,方开口道。 “今日臣在府中休沐,午后,罗通上门,先是询问臣对于互市一事的态度,臣不疑有他,便言互市之事,往年亦有此例,但实行下来,有颇多弊端,况大明如今和蒙古的关系特殊,此事需善加斟酌。” 朱祁钰在一旁听着,不由会心一笑。 他刚刚说的,不全是假话,先皇称赞是假,但是对陈镒的评价,却正是他自己的看法。 陈镒,是有自己的原则的。 互市的事情,这些日子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陈镒不可能看不出来,这件事情背后有朱祁钰的授意。 但是他还是大大方方的,当着朱祁钰的面毫不讳言的表达了自己不赞成的态度。 “陛下,互市一事,并非简单的交易,其中风险颇大,不仅是互市军民的安全,还有……” 不过陈镒这么一说,差点没收住,直到他发现天子饶有兴致的盯着他,才察觉到自己有些跑题,讪讪的笑了笑,又转了回来。 “总之,臣对这件事情持反对态度,这件事情并不是什么秘密,臣在都察院的时候,和不少同僚探讨过此事,罗通当时附和了臣一番,然后便提到了王文擅作主张,私自和脱脱不花达成互市约定的事。” 说着,陈镒将罗通当时对他说的话,一五一十的转述了过来。 “……此等胆大妄为,蒙蔽君上之辈,窃据天官之位,实乃吾辈之耻,总宪大人,我等身负风宪之责,岂可对此等狂悖之事坐视不理?” “……如今都察院当中群情激奋,朝中大臣也对此事多有不满,只可惜早朝唯有掌道御史方有资格参与,恨不能直谏陛下。” “……总宪大人放心,朝中多位同僚已经打算好了,只要朝议之上,王文等窃国弊君之辈,混淆黑白,强行推动互市,诸位同僚便齐聚午门外,求见陛下,定还朝堂一个朗朗乾坤。” “……只是,吾等虽有报国谏君之心,却恐官低位卑,不能得见天颜,翰林一脉,高次辅已经打算出面陈情,吾等身为科道风宪,清流言官,岂可落于人后?” “故此,罗某受诸位同僚所托,请总宪大人,明日务必出面主持大局。”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二章:谏臣担当 , 陈镒苍老的声音回荡在乾清宫中,几乎是一字不差的将罗通对他说的话,给复述了下来。 “……总宪大人,王文窃据天官,倒行逆施,蒙蔽天子,借京察之名清除异己,德不配位。” “此番若能澄清朝廷,令奸臣退位,陛下也当廷推吏部尚书,总宪大人刚直公正,又有此犯颜直谏之功,天官之位当仁不让,万不可错失机遇啊!” 听完了之后,朱祁钰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个罗通,果真是擅长以己度人。 前头的话,还说的大义凌然,好似他是为国为民,结果到了最后,绕来绕去还是到了官位之上。 应该说,他说的不无道理。 七卿的简拔,理论上来说可以出自两条路。 一是天子直接任命,当然,需要够基本的条件,就算是天子,也不能把一个四五品的官员,直接扶成尚书,这是违背铨选的铁则的。 二是廷推,这个容易理解,朝臣们一致投票,推举出来两个候选人,然后交由天子抉择,既然是公推出来的,人望,能力,官位自然都是足够的。 王文的天官之位,其实说来有些勉强,他原本是右都御史,按例应该先转迁左都御史,或者其他五部的尚书,然后再进位吏部尚书,才算名正言顺。 但是他基本条件足够,所以被天子直接简拔,朝臣们也没有过多非议。 可现在爆出了互市之事,如果叩阙顺利,那么王文势必要被当成替罪羊,丢官去职。 如此一来,有王文的例子摆在前面,天子势必不好再继续直接任命,而会选择廷推。 到时候,因叩阙而攒足了名望的陈镒,势必会在廷推当中脱颖而出。 而陈镒一旦高升,那么罗通哪怕不能直接迁升左都御史,也能趁机在都察院扩张自己的势力。 可谓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随着朱祁钰开口发笑,陈镒的心绪也放松下来,殿中略显压抑的氛围也随之消散。 片刻之后,朱祁钰收敛笑意,开口问道:“那先生是如何回答的?” 陈镒这回没怎么犹豫,直接的道:“臣自然是断然拒绝。” 朱祁钰温和的笑了笑,继续问道:“先生方才既然说,对互市之事持反对态度,那么为何又断然相拒呢?” 陈镒摇了摇头,轻叹一声道。 “陛下,臣身为风宪之长,除了上谏君王,亦需下抚舆情,臣固然不赞成互市一事,对于王简斋擅自决断也颇有非议。” “但是,朝廷自有规制,政见不同,自当于廷议之上辨明是非,而非鼓噪聚众,威胁朝廷,叩阙一事,名为犯颜直谏,实则是裹挟朝臣,以下犯上,此非人臣当为之事。” “叩阙一事,若非国本动摇,动荡社稷,断不可为,否则君臣对立,内廷外朝互生隔阂,朝野动荡不安,政务不畅,反而是取祸之道,为害天下。” “罗通为一己之私,诡言大义,冒天下之大不韪,其心实为可诛,臣自然不能同流合污,不分是非。” 朱祁钰满意的点了点头,赞道:“说得好,先生不愧为风宪之长,科道表率,如此作为,方是朝廷栋梁。” 从陈镒口中听到罗通名字的时候,朱祁钰就立刻将舒良禀报上来的消息和这件事情穿了起来。 罗通投靠了英国公府,这是毋庸置疑的,或者说,杨善还在的时候,罗通就已经是他们中的一员了,只不过杨善被罢官之后,他才真正进入核心层当中而已。 站在张輗等人的角度上,他们肯定是不希望互市达成的。 但是要阻止此事,也并不容易。 朱祁钰原本以为,他们打算在廷议的时候发难,但是没想到,他们玩的更大,想要直接叩阙。 这两者的区别就是,廷议是处于决策的过程当中,叩阙则是在廷议结束之后。 如陈镒所说,就算不赞成互市,也该在廷议的时候提出。 廷议本来就是商议政务的时候,不管如何发难,哪怕是私下串联好,只要不出格,都属于正常的讨论范围。 但是廷议结束之后叩阙,就是正面的迫使朝廷更改已经形成的决策。 换句话说,叩阙的性质,是朝廷大臣对于皇帝的决策不满到了极点,集体请愿,迫使皇帝收回成命的手段。 这也是叩阙的风险极高的原因所在。 大明没有一条罪名叫叩阙之罪,但是这种行为,无异于在挑战天子的权威。 他们为数不多的筹码,就是人多势众,以及所谓“犯颜直谏,匡正天子”的口号。 但是这都是虚的,没有一个天子会甘心被人胁迫。 遇上冲动的天子,当场就能把蹦跶的最厉害的丢进诏狱,当然,代价是一个不纳谏言的名声,以及无穷无尽的求情奏本。 就算是遇上顾全大局的天子,心里憋着口气,之后的仕途只怕也不会走的太过顺利。 叩阙,就是拿长远的利益,换眼前的短时利益。 陈镒很清醒,不论是不愿得罪天子,还是真的出于朝局安定考虑,终归,他做出了正确的抉择。 但是…… 朱祁钰脸色微冷,淡淡的问道:“先生刚刚说,内阁的高谷,也参与其中?” 陈镒有些迟疑,但是片刻之后,还是开口道。 “罗通是这么说的,但是以臣所见,高次辅不至于如此不智,即便是一时受了罗通蛊惑,也是出自公心。” “公心?” 朱祁钰嘴角扯起一丝嘲讽的笑意,轻哼一声。 陈镒固然是挡住了吏部尚书的诱惑,但是却不代表有些人不会铤而走险。 往前俯了俯身子,朱祁钰沉着脸色,道。 “只怕是朕这些日子过于仁慈,以致于罗通,高谷之辈,觉得朕柔善可欺,竟敢如此胆大包天!” 说白了,高谷之所以敢这么做。 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朱祁钰这段日子,在朝臣面前展示的,都是“听言纳谏,宽恕律己”的仁君形象。 所以他们赌朱祁钰会顾全大局,顾及声名不会对他们这些“谏臣”痛下杀手,所以才敢策划这种行动。 眼见天子震怒,陈镒暗道一声不好,他之所以这么着急的入宫,就是害怕这个。 当下,陈镒便起身拜倒,正色道。 “陛下胸怀天下,恩宽似海,此为朝野万民之福也,如今朝堂清明,百官归心,朝堂诸臣虽有政见不同,但皆齐心协力,为国尽忠,此皆感念陛下恩德之故。” “今虽有宵小之辈意图不轨,为一己之私挑起君臣之争,但若陛下严刑峻法,必使朝堂人心惶惶,反堕贼子奸计。” “臣今日匆匆入宫,除了为陛下禀明此事,更是要恳请陛下恩宽,给受了罗通蒙蔽的科道御史及其他官员一个机会,臣愿替陛下平息此事,安稳朝堂,请陛下允准。”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三章:鱼和熊掌,朕必兼得之! , 朱祁钰面无表情的盯着陈镒,没有说话。 陈老大人也寸步不让,抬头望着天子,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 片刻之后,朱祁钰声音清冷,道。 “总宪可知,此非朕欲严刑峻法,而是罗通等人自寻死路。” 扑面而来的杀意,让陈镒呼吸一滞,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陈镒拱手道。 “臣知此乃罗通之辈咎由自取,但是臣更知,如今的安稳朝局,君臣和睦,在陛下心中更重于一时快意。” “陛下贵为天子,杀一人易,杀百人亦不难,但因此等宵小之辈,令朝局动荡,君臣离心,臣相信绝非陛下所愿。” 望着陈镒坚定的样子,朱祁钰神色复杂的叹了口气。 从陈镒入殿,说出罗通之事的时候,他就该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了。 如果单单是为了明哲保身,陈镒只需要冷眼旁观,看着罗通等人作死就够了。 他之所以会这么着急的入宫,就是为了阻止叩阙的发生。 如今的朝局,说是君明臣贤有些夸大,但是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去靠拢。 边境的防线在逐步稳固,云贵的叛乱已经平定了大半,沙湾大渠刚刚动工,就连迎回太上皇的使团,也已经派遣出去了。 因为天子的仁慈睿智,朝廷百官各归其位,有条不紊,朝局安定,整个国家也渐渐趋于稳定,因为土木之役而损伤的元气,正在一点点的恢复当中。 这个时候,稳定压倒一切! 陈镒深深明白,天子看似温和,但是实际外柔内刚,叩阙之事一旦发生,必然不会隐忍。 叩阙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带来的连锁反应。 如此大批的御史言官,一旦天子真的要处置,朝臣们能够坐视不理吗? 别忘了,朝廷里头的官员之间关系千丝万缕,这些御史们的同年,同乡们,连篇累牍的求情,谏言,天子又能够置若罔闻吗? 要知道,他们纵然行为不端,但是并不全都是罗通这样为一己之私的官员。 其中必然有很多,受罗通或者是同僚鼓动,觉得自己是在为民请命,辅佐君王的年轻御史。 他们这些七卿级别的大臣,能够眼睁睁看着他们沦落诏狱,甚至是命丧黄泉吗? 一旦他们开口,不,一旦到了那个地步,至少作为左都御史的陈镒,还有于谦,俞士悦等人,必定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如此一来,矛盾只会步步升级,满朝物议沸腾,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朝局,必将动荡不安。 这绝不是陈镒想要看到的,他相信,也绝不是天子想要的。 过了良久,在陈镒期待的目光当中,朱祁钰终是沉默的点了点头,道。 “叩阙之事,朕绝不会容忍,总宪若能阻止,朕可以不加罪其他人,但是若有人执意倒行逆施,诏狱之中,有他一席之地。” 陈镒终于是松了口气,深深叩首,道。 “陛下仁慈弘济,乃朝野之福,臣代诸臣叩谢陛下天恩。” 宫门下钥在即,陈镒得了想要的答案,没有多留,急匆匆的离开了乾清宫。 待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了殿门处,朱祁钰方幽幽的叹了口气,自嘲一笑,道。 “成敬,朕是不是过于宽仁了?他们都如此放肆了,朕竟还是没有痛下杀手,简直不像个皇帝。” 在朱祁钰和陈镒奏对的时候,成敬早已经打发人手去召舒良过来,此刻,他换了杯热茶,放在案上,闻言,沉吟片刻道。 “陛下,宽仁是好事,乱世才用重典,承平之时,唯有仁君方能治天下,得万民敬服。” “酷烈之君严刑峻法,恣意而为,固然快意,然却于国无益。” “正因为罗通等人如此放肆之下,陛下仍能顾全大局,未肆意而为,王天官,于少保,陈总宪等人,才心悦诚服辅佐陛下。” “大明幸有陛下,方有兴国之象,您又何必妄自菲薄。” 朱祁钰长长的叹了口气,起身缓步走出殿门,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神色复杂。 身为人君,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天子的权力有多大。 休说是一批小小的御史,就算是于谦,陈镒这样的大臣,真的铁了心要杀,谁又能拦得住他? 可是他能这么做吗,当然不能。 前唐之时,李承乾的一句“我作天子,当肆吾欲,有谏者,我杀之,杀五百人,岂不定?”的混账话,被唐太宗痛下决心,废黜太子之位。 当时,他一定没有想到,九百年后,真的有一个皇帝将他的狂言变成了现实。 嘉靖朝的大礼议,两百余位朝臣跪谏左顺门外,挡不住天子一颗执意妄为的心。 那一场叩阙,嘉靖皇帝将包括九卿在内的八十六位四品以上官员尽皆罢职,将一百三十四五品以下官员下狱,当众杖责一百八十余人,杖杀十六人。 左顺门外,哭声震天,血迹斑斑。 痛快吗?当然痛快。 后果是什么呢? 满朝上下,但凡敢于对天子的行为有所异议的,尽皆被贬,被流放,被杀。 于是,不管是初入官场的新丁,还是久历宦海的老臣,都明白了一个道理。 为国为民没有任何用处,得讨天子的欢心,才能活的自在。 朝廷再无正直敢谏之臣,只留阿谀逢迎之辈。 天子喜奢靡,群臣取香觅宝,四处搜罗。 天子爱玄修,群臣修斋建醮,炼丹制药。 天子怠政务,二十余年不上朝,群臣亦不发一言,听之任之。 既然谏之无用,何如顾身家以保一官? 至于百姓民不聊生,吏贪将弱?天子都不在乎,群臣还在乎什么? 于是,每天围绕在嘉靖耳边的,全都成了天下承平,陛下圣明,四海膺伏,万民皆安。 直到海瑞的治安疏递上,一句“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振聋发聩,狠狠的撕掉了满朝的遮羞布。 嘉靖活的潇洒无比,但是朱祁钰却只想问他一句。 身为宗室,有幸得嗣大位,却只顾一己快意,置天下于不顾,对得起祖宗百战浴血,方得天下吗? 杀人从来不难,不杀人才难。 这场叩阙,朱祁钰若想闹大,扣下陈镒便是。 但是明日真的有一大批御史言官齐聚午门外,他能像嘉靖皇帝一样,杖杀谏官,以儆效尤吗? 正是因为见过嘉靖的恣意妄为,朱祁钰才更明白身为人君,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皇位固然重要,但是国家同样重要。 既然他已经重活一世,便说明大势在他。 皇位要保住,国家也要安定。 至少,百年之后,他得能堂堂正正的去见列祖列宗,告诉他们,自己没有辜负这个皇位。 这个大明天子,他当之无愧! 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朱祁钰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仿佛要将心中的烦躁之意全都扫清。 片刻之后,成敬轻声开口,道:“陛下,舒良到了。” “宣!”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四章:揣测上意的艰难 , 夜,成国公府。 胡濙乘着夜色,急匆匆的进了府门,刚进门就瞧见一个雍容端静的娇美妇人站在不远处,神色忧虑。 见他进来,妇人立刻上前,叫道:“爹,您总算过来了。” 这名妇人不是别人,正是胡濙的小女儿,成国公府如今的主母胡氏。 见女儿这般六神无主,胡濙忍不住皱眉:“这么晚了,发生什么事了?” 原本胡氏还能勉强维持的住,胡濙这么一问,她的眼泪差点就掉了下来。 “爹,您快去瞧瞧吧,夫君自打傍晚回来,就失魂落魄的,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婆母和女儿轮番去劝,就是不肯开门。” “女儿问了跟他去当值的小厮,说是被陛下召见过之后,就一直是这样,出宫门上马车的时候,还差点摔了一跤。” “夫君素来听您的话,女儿这也是实在是没了法子,才深夜惊扰爹爹。” 听了胡氏的描述,胡濙忍不住皱了皱眉,也不废话,直接了当的道:“带老夫过去瞧瞧。” 于是,胡濙跟着胡氏穿过厅堂,来到了书房外头。 如今天色已经很晚了,但是屋里头却没有掌灯,黑漆漆的。 门口是朱家的老夫人王氏,拄着拐杖抹着眼泪站在外头,不停的敲着门,身旁是朱仪的弟弟朱佶,同样一脸担忧。 他们的身旁,是一片丫鬟,各自提着灯笼,影影绰绰可以看见,屋里头坐着个人。 胡濙在屋外停了脚步,端正的行了个礼,问道。 “胡某见过老夫人,月娘刚刚说,小公爷自从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中,一直没有出来?” 这么一提,老夫人伤心之意又起,道。 “不错,本来这么晚了,搅扰亲家甚是无礼,但是老身确实没了法子,我家老爷去了之后,便苦了仪儿,年纪轻轻的就要担起成国公府的大梁,如今也不知怎么了,回来就关在房中,一句话也不说,这可怎生是好啊……” 胡濙点了点头,瞥了一眼聚集起来的一大群丫鬟,皱了皱眉,道。 “老夫人,小公爷想来是心情不佳,还是不要让这么多人围着了,不然还以为成国公府出了什么事。” 王氏点了点头,于是她身边的朱佶便立刻过去,遣散了周围的丫鬟仆妇,只留了几个心腹之人侍奉。 见人都散的差不多了,胡濙打了个眼色,示意胡氏将老夫人搀扶着走远,上前敲了敲门。 片刻之后,见仍旧没有反应,他后退两步,一脚便踹开了房门。 这番举动,吓了朱家老夫人一跳,不过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她就瞧见朱仪坐在案旁,眼眶有些红,呆呆的坐着。 似乎是听到了声响,他抬起头来,努力扯出一丝难看的笑容,道:“娘,岳丈,你们来了。” 声音沙哑,一瞬间让朱家老夫人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胡濙拧着眉头,大步走进房中,并不赘言,直接了当的就问:“陛下对你说什么了?” 朱仪愣愣的,却没有回答胡濙的话,而是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道。 “娘,孩儿不孝,成国公府的门楣,要毁在孩儿的手里了……” 经过了一番折腾,总算是安抚下了神情激动的老夫人,让朱佶将老夫人扶下去休息,胡濙拽着朱仪,在他的对面坐下,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 “哭丧着脸做什么,你爹在的时候,教过你多少次,每逢大事有静气,如今怎么这般经不住事,难不成,陛下削了你父亲的爵位?” 要真的是削了爵位,那反倒是好事。 胡濙这些年在朝堂也不是白呆的,真到了那等地步,放手一搏,联合成国公府的故旧勋戚闹上一场,还不知道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呢。 朱仪这个时候,也渐渐从颓唐的情绪当中走了出来,摇了摇头,道。 “没有,陛下给了我两个月的假期,让我去鹞儿岭祭葬,为父亲扶灵下葬。” 胡濙显然意识到了什么,俯下身子,道。 “你今日和陛下奏对,到底都说了什么,一五一十的告诉老夫,一个字都不要漏!” 朱仪长长的叹了口气,如实的将殿中奏对的情况对胡濙说了一遍,话到最后,惨然一笑,道。 “……岳丈,并非小婿妄自菲薄,我虽自幼习武,但是兵法一道却始终不得要义,唯有骑射一道尚有几分堪用,可若要上战场打仗,凭军功复爵,希望渺茫,陛下此举,分明是要绝我成国公府门楣啊!” 相对于朱仪的悲观,胡濙却是眉头紧皱,闭着眼睛将刚刚朱仪描述的奏对在心中过了一遍,摇了摇头道。 “不应该啊,陛下如果对成国公府无意,那么搁置此事便是,为何反而要如此打压,若是如此,他当初又何必派李贤过来多此一举?” 当初丰国公李贤深夜来访,胡濙就知道,成国公府被天子盯上了。 事已至此,再想要降低存在感已经没什么用了,但是让胡濙想不通的是,天子迟迟没有后手。 之前丰国公李贤搞了一个什么捐银,给朱仪讨了个护驾将军的职位。 胡濙本以为他会再接再厉,再出什么招数,帮成国公府拿回爵位,结果没有,在那之后,这位丰国公反而绝口不提这件事了,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等到最后,胡濙都有些耐不住性子,寻了个机会,旁敲侧击得了些口风。 他便觉得,天子是在等一个投名状。 于是,冒着被弹劾的风险,胡濙将朱仪母家的表妹安排进了选秀的名单。 事情开始还挺顺利的,宫里太后也很满意,就差最后一步,盖上皇后凤印,就可以行册封礼了。 结果竟卡在了这最后一步。 实话说,王氏能不能进宫,胡濙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天子到底怎么想的。 从朱仪的描述来看,天子的态度十分坚决,拒绝了和王家的婚事。 甚至明明白白的说,可以为王氏和她的意中人赐婚,这就等于算是彻底把这条路给堵死了。 但是,如果不是选秀的话,那天子到底想要什么呢? 朱仪看着胡濙皱眉思索,半晌方道。 “小婿今日出宫之后,也在想这件事情,或许,陛下一开始是有心要收服成国公府的,但是,送了表妹入宫,朝野流言四起,陛下为了声名,或许不得不放弃了吧……” 这是目前,朱仪能够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了。 但是胡濙听完,却轻哼了一声,摇了摇头,道。 “选秀之事,或许是老夫出错了,但是你还不够了解陛下,他绝非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人,这么做,背后必有深意,你再将你们奏对时,陛下的一举一动说与我听。”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五章:捅不破的窗户纸 , 成国公府。 朱仪见岳父如此坚持,虽然觉得他老人家有些固执,但是还是依言又说了一遍。 “……小婿临出殿时,陛下说,岳丈历仕五朝,早年间的经历和小婿相似,让小婿有时间,和岳丈谈一谈,随后……” “停!” 胡濙终于发现了蹊跷之处,皱着眉头,似乎是在问朱仪,也似乎是在问自己。 “老夫和你的经历,能有什么相似之处?” 朱仪一愣,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是啊,他一个成国公府的小公爷,和纯正文臣出身的胡濙,能有什么相似之处? 迟疑了片刻,朱仪开口问道。 “岳丈您是长辈,按理来说,小婿不该打探您的旧事,但是陛下既有此言,小婿斗胆问一句,您早年间是否真的……” 胡濙的早年经历,朱仪是知道一些的。 但是,仅限于明面上的经历,更深层次的,朱仪毕竟是小辈,也没有过多问过。 但是单就他所知道的,自己这位岳丈的仕途之路,也显得十分怪异。 他老人家是建文二年的进士出身,当时被授为兵科给事中。 太宗皇帝靖难之后,升任户科都给事中,然后……在这个位置上,胡濙整整待了十七年! 再然后,他突然从七品的户科都给事中,被超擢为三品礼部侍郎。 这是第一个奇怪的地方,正七品到正三品,中间差了八个台阶,如此超擢之事,翻遍整个大明朝也就这独一份。 但是这还不算完,没过几年,仁宗继位后,他老人家又被塞进东宫,任三品太子宾客兼掌国子监事。 要知道,宣宗皇帝早早的就被立为太孙,他自有自己的一帮班底,但是胡濙却偏偏被硬塞了进去。 还有国子监,历来都是清流中的清流,在士林当中的含金量,仅次于翰林院。 后来仁宗骤崩,宣宗继位,立刻便将他老人家迁升为礼部尚书,直到如今。 换句话说,从考上进士开始,胡濙在七品的位置上,坐了近二十年的小透明。 然后突然被擢升为三品大员,接着花了七年的时间,攒下了从龙之功和清流资历,直升七卿,跨过了很多官员一辈子都无法跨越的门槛。 不,更准确的说,后面的这一步,他并不是花了七年,而是花了不到三年的时间。 朱仪突然想起,当时胡濙被授为户科都给事中之后不久,便出京为太宗皇帝“访仙”。 永乐十七年,胡濙家中老母病亡,按制请求回家守孝,太宗皇帝不许,并将他从七品都给事中,拔擢为了礼部侍郎。 其后四年,胡濙虽然官职迁升,但是依旧在外“访仙”,直到永乐二十一年,他才被召回。 到宣德元年,短短三年,便跃居七卿。 往常的时候,因为是陈年旧事,他不好多问,也不曾细想,但是如今,他却突然想起小时候偷听叔伯们谈话,说到的一则传言。 胡濙外出的那十七加四年,名为“访仙”,但是实际上,很多人都猜测,他真正寻访的,是靖难之时,在南京大火当中消失的建文皇帝。 不然的话,无法解释他为何能够得到如此的超擢,以及接连三代皇帝近乎偏爱的圣宠。 何况,太宗皇帝素来对求仙问道之事并不感兴趣,却偏偏派了胡濙“访仙”长达二十余年,怎么看怎么奇怪。 最初听到这则传言的时候,朱仪还小,转头也就忘了,而且时过境迁,他也再没有听到类似的传言。 但是今天,提到胡濙的“早年经历”,朱仪忽然便想了起来这件事情。 闻听朱仪问话,胡濙罕见的沉吟半晌,没有说话。 长久的沉默之后,胡濙轻轻点了点头,道。 “当年,老夫的确是外出,为太宗陛下寻访仙人,并最终查得仙人踪迹,然既为仙人,自不惹凡尘,当登仙界,得大自在,于是,老夫便回禀太宗陛下,天人殊途,不可贪恋虚妄之事。” 终究,胡濙还是没有承认,但是这般隐晦的说明,已经足够朱仪听懂了。 这般秘闻,即便早有猜测,可真的听闻之时,他还是忍不住感到有些震惊。 最后,还是胡濙最先将此事揭了过去,淡淡的道。 “陈年往事,出我之口,入你之耳,不必再提,老夫早年的经历,陛下想来是清楚的,如此说来,陛下所说的功绩,恐怕未必是指军功。” 朱仪也反应了过来,胡濙到底有没有寻访过建文皇帝,早就是过去的事了,他要关注的还是眼下。 “可是,岳丈您是礼部尚书,典制一事您应该是最清楚的,我朝祖制,凡爵位世劵,非社稷军功不得封,这……” 胡濙的神色有些复杂,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最终,他还是长长的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半晌之后,方开口道:“总之,你不必担心,陛下说你我相似,只怕还有一层用意。” 朱仪想了想,却不得要义,只得乖乖的道:“请岳丈赐教。” 胡濙淡淡的道:“等!” 见朱仪依旧疑惑,胡濙解释道。 “陛下特意提起老夫早年的经历,就是让你不要着急,老夫当年,访仙访了二十年,陛下说你还年轻,未来必有机会,便是让你戒急用忍,静待时机。” “他让你以国公之礼为你父亲下葬,外人看来,这是在刻意贬低你父亲,但是反过来想,这何尝不是保全了你父亲的国公之位?” “陛下没有削去成国公府的爵位,又对你说了这些话,便是在告诉你,成国公府的门楣不会失掉的,但是,想要真正承袭下来,只怕要等上一段时日了。” 说着,胡濙叹了口气,感到一阵头疼,年纪大了,这么用脑子真有点受不住。 一念至此,他对某丰国公的怨念更深了一层。 要不是这货多事,在天子面前提了成国公府的存在,哪来这么多麻烦事。 听了这番话,朱仪竟一时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忧虑。 高兴的是,峰回路转,成国公府还有保住的希望,忧虑的却是胡濙的话。 踌躇了片刻,朱仪还是没忍住,问道:“岳丈,您当年为太宗陛下访仙,用了二十年,陛下他不会……” 不会也让自己熬上二十年吧。 胡濙摇了摇头,这回倒是没怎么犹豫,开口道:“这恐怕不会,当年……事态特殊,如今应该不会,老夫猜测,短则三五年,长则七八年,这件事情必会尘埃落定,至于具体要多久……” 望着老岳丈的神情,朱仪总有一种感觉,他老人家猜到了什么,但是却不肯对自己说。 他刚想要开口发问,胡濙便再度开口,将他噎了回去。 “老夫记得,你方才说,陛下给了你三天的时间准备?” 朱仪点了点头,于是胡濙道。 “既然如此,那就三天之后再出发,三日之后,刚好有常朝,老夫就不去送你了,你走的时候低调些,最好是趁常朝的时候出发,路上千万不要着急,尤其是刚出城的时候,慢慢走,明白吗?” 呃,其实不太明白…… 但这不是什么难事,朱仪便依言点了点头,随后,他便瞧见胡濙揉了揉额头,开口道。 “好了,提起心劲儿来,老夫还是那句话,每逢大事有静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经此一事,或许成国公府,能更上一层楼呢?” “这么晚了,折腾来折腾去的,老夫也乏了,这就回府了,你赶紧回去瞧瞧你家老夫人,还有月娘,替你担心了大半夜,好好回去安慰安慰她。” 说罢,胡濙甩了甩袖子,起身便要离开。 朱仪被训了一番,也不敢再多问,乖乖的将胡濙送到门口。 不过临出门时,眼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胡濙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淡淡的道。 “不必多问老夫,咱们这位陛下,做事一向周全,不会叫你糊里糊涂的等下去的,你想知道的答案,要不了多久,会有人告诉你的。” 说罢,不再多言,上了轿子便离开了成国公府,只留朱仪一个人愣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六章:积极的于谦 , 翌日,天色刚蒙蒙亮,群臣便从金水桥鱼贯而入。 今天虽然不是常朝,但是却是廷议互市的日子,为表郑重,天子特意启用了奉天殿。 清晨的阳光洒在紫禁城上,老大人们拾阶而上,在宽大的奉天殿中站定,天子的身影早已出现在了御座上。 行礼过后,朱祁钰便开口道。 “数日之前,蒙古使团进京,致书于朕,请求践行瓦剌一战当中,大明与蒙古达成的约定,其中包含开放互市等诸事,鸿胪寺及户部奏疏,已明发各衙门,今日廷议此事,诸卿畅所欲言。” 话音落下,底下一阵议论之声响起,接连有好几个御史纷纷站了出来,正欲开口,却见最前端,已然站出了一人,正是户部尚书沈翼。 沈尚书立于殿中,从袖中拿出一份奏本,开口道。 “陛下,数日以来,朝野上下对互市之事议论纷纷,反对者大略有几点原因。” “一则恐蒙古坐大,再犯大明,二则恐贼虏狡诈,借机侵扰边境掳劫,三则恐互市一开,走私难禁,四则恐劳民伤财,无利可图。” “户部针对以上四条,制定了互市条例,请陛下御览。” 底下原本已经站出来的好几个大臣,纷纷面面相觑,一口老血梗在喉间不上不下。 这本来是他们的台词,怎么就被户部抢了? 不过,虽然失了先手,但是沈翼所说,大抵没有什么错。 于是,底下的好几个大臣,不约而同的望向沈翼手中的那份奏本,想看看户部究竟如何应对。 奏本递到了天子的案前,天子匆匆扫了一眼,便挥了挥手,于是,一旁的内侍便接过奏本,当众宣读了起来。 这份条例写的十分详细,但是总结下来,其实就是几点内容,都是之前朱祁钰和沈翼商量过的。 以皇店为基础,禁止民间交易,全程由朝廷派兵保护,定时定点,严查走私。 同时,参与交易的一应物品,按照十税一或八税一的比例缴纳重税。 读完之后,底下“嗡”的一声就炸了,原本打算反对的诸多大臣,一时都有些懵圈。 谁也没有想到,户部提前准备好了如此详细的条例。 与此同时,一直让老大人们想不明白的问题,也有了答案。 那就是,户部为什么在互市之事上如此积极,却原来,是有这么大一块肥肉的前头等着。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便听得御座上天子的声音再度降下。 “互市一事,涉及大明与蒙古的战和之事,刚刚户部所上的互市条例当中,也多有需边军配合之处,皆为兵部执掌,于尚书有何看法?” 于谦移步出列,开口道:“回陛下,臣以为互市若能达成,当是利国利民之事。” ??? 什么情况? 老大人们想到了,于谦可能会支持此事,但是却没想到,他会态度如此鲜明,这口气,听着怎么比户部还要积极。 当下,便有御史立刻站了出来,道。 “陛下,臣弹劾兵部尚书于谦,屈从圣意,逢迎献媚,置国事如戏言,请陛下降罪。” 都察院,从来都不缺头铁的御史。 这话说的毫不留情,不仅骂了于谦,甚至连天子都骂进去了,就差直指互市一事,是天子在暗中推动了。 不然,哪来的屈从圣意? 朱祁钰摸了摸鼻子,倒是没生气,而是将目光放在了于谦的身上,问道:“于尚书何出此言?” 于谦扫了一眼那个跳出来的御史,旋即便道。 “陛下,长久以来,我大明与蒙古交战不断,太祖,太宗,宣宗都曾北征蒙古,连年交战,以致国力损耗,如今瓦剌战败,大明天威宣赫,正当时议和之机。” “如今蒙古各部四分五裂,也先崛起势头正盛,若听之任之,则蒙古各部再次统一,必威胁我大明,兵部早有打算,上奏陛下,以羁縻政策,拉拢蒙古弱小部落,令其不断内乱,保边境安宁。” “故此,臣以为如今之时,正当开放互市。” 不得不说,于谦在众大臣当中的威望还是很高的。 他的话说完之后,底下有不少的大臣都陷入了沉思当中。 不过,片刻之后,也立刻有大臣站了出来,开口道。 “于尚书所言不无道理,但是此次蒙古使团入京,气焰嚣张,全无臣服大明之意,固我有议和之意,恐对方并无讲和之心。” 这其实才是关键,鸿胪寺递上的那份奏疏当中,写到了很多的条件,口气也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这是让老大人们最感愤怒的地方。 然而,对于这个,于谦显然也早有准备,沉吟片刻,开口道。 “此事不必担忧,鸿胪寺呈递上的信函,乃是脱脱不花所写,多有狂妄之意,但是蒙古部落繁多,不必局限于汗庭。” “这些日子,本官奉陛下圣命,前往鸿胪寺接待特使,其中有不少人来自各个部落,他们转述了各部首领对大明的敬意,表示愿意臣服,接受大明的册封。” 这又是一颗炸弹。 谁也没有想到,于谦不仅是这么想的,竟然还真的跑到鸿胪寺去见那帮使节了。 回想了一下鸿胪寺的那份奏本,似乎,真的只有脱脱不花的那份信函,口气狂妄,其他几份各部首领的信函,言辞都还算恭敬。 这还没有结束,于谦继续开口道。 “众所周知,此次瓦剌一战当中,脱脱不花率先撤军,我大军方能取得战机,大获全胜,此一役后,也先与脱脱不花必有一战,如今也先强盛,若击败脱脱不花,统一蒙古,势必成我大患。” “互市一开,双方实力均衡,草原内乱不止,大明方能长治久安,如此自然是利国利民之事。” 通常情况下,在面对外敌的时候,文臣们都是比较心黑的。 有聪明的人,很快就想到,这一招完全可以一直玩,也先败了,那么大明可以改变互市的对象,再造出一个也先,让草原各部,永远陷于战火当中。 这可比什么重税之类的,都能打动老大人们的心。 毕竟,收税多了,肥的是户部,但是边境如果能够安宁,对于整个朝廷来说,都是大好事。 殿内涌起了一阵议论之声,原本持反对态度的许多大臣,渐渐的都趋于倒向支持。 当然,不仅仅是刚刚的一番辩论,更重要的是,于谦的坚决态度,起到了很大一部分作用。 自从前任天官王直致仕之后,朝廷当中威望最高的,就数礼部的胡濙和兵部的于谦。 胡老大人日常睡不大醒,所以如果单论威望的话,于谦在朝堂之上,可以说是无人可及的。 毕竟,这一任的天官大人,受的非议颇多,有点撑不起百官之首的名头。 再加上,于谦一站出来,便算是户部和兵部两个要害部门一起出手,份量着实不轻。 说起来,这件事情还真的够让人意外的,明明这件事情得利最多的应该是户部,结果如今,态度最坚决的,却是需要出兵出力,但是落不着什么好处的兵部。 这不由让老大人们对于谦的敬佩再深了一层。 随着议论声渐渐落下,朝臣之中又站出了一人,却是翰林修撰裴纶,他上前道。 “陛下,脱脱不花与也先如今敌对,若同意互市,也先一怒之下伤及上皇,吾等岂非千古罪臣?”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七章:论吵架,天官大人还没怕过谁 , 奉天殿中忽然就安静了下来,老大人们都没有说话,纷纷望向开口说话的裴纶。 说到底,互市一事从根本上讲,是一个政治事件。 它关系着大明和蒙古的邦交,尤其是在太上皇还被裹挟在迤北的情况下,谁都无法预测,开放互市带来的后果究竟是什么。 只不过,大多数的朝臣,并不敢明面上把这些话说出来而已。 当然,朝堂之上总是有或自愿,或被迫的“愣头青”,譬如眼前这个裴修撰。 高高的御座上,朱祁钰的目光也落在这个并不年轻的翰林修撰身上。 裴纶,永乐十九年的探花,才学出众,善于诗文,还是个硬骨头。 可惜,不适合官场。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和薛瑄有些相似,但是不一样的是,薛瑄能开创一代学派,有心中之道。 但是裴纶却是一个真正的腐儒,从中进士开始被授翰林编修,到现在为止,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不过是从七品编修,变成了从六品修撰。 前世的时候,朱祁钰没少看到他的奏疏,文采倒是不错,可惜只会夸夸其谈,张口闭口就是圣人大义,既不懂实务,也不会交游。 让他来当这个出头鸟,高谷倒真是物尽其用。 不过,对于裴纶的质问,朱祁钰却没有回答。 凭裴纶区区一个翰林修撰,还不够让他亲自开口解释。 不过,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头一个站出来的,竟然是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翰林学士萧镃。 “裴纶,廷议之上本就是各抒己见,如今互市一事尚未有所定论,你竟妄自揣测上意,出言胁迫天子,实在胆大妄为,还不退下!” 朱祁钰的神色有些复杂。 对于萧镃,他心中也是有些矛盾的,这个人才干出众,性格稳重老成,也是前世他重用的大臣之一。 之所以矛盾,是因为这个人的立场有些奇怪。 朱祁钰前世废太子的时候,他竭力反对。 后来朱祁钰病重,朝臣们想要把朱见深扶回东宫,他也竭力反对,理由是太子已废,重新扶立是违逆上意。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忠臣,和于谦一样,他心里也有礼法的桎梏,但是相对而言,知遇之恩对他来说更重要。 这也是这一世,朱祁钰让他来当这个翰林学士的原因。 不过这段时间朝局动荡,萧镃的性格有些绵软,所以朱祁钰也没有让他过多参与朝事。 却不曾想,这个当口他站了出来。 不论如何,萧镃是如今翰林院的掌院学士,裴纶的顶头上司,他开了口,裴纶哪怕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退下。 但是裴纶刚刚站回原位,翰林院里头又冒出了一个人,却是翰林侍读彭时。 不过他的矛头没有对准天子,而是对准了王文。 “瓦剌一战,出使辽东,和脱脱不花达成所谓约定的,乃是天官大人,何故不发一言?难不成是心虚了吗?” 朱祁钰的目光在裴纶和彭时的身上转了一圈,算是回过味来了。 原来,刚刚裴纶的咄咄逼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目的压根不是朱祁钰,而是想要激王文开口。 众所周知,王文是坚定的主战派,在对待瓦剌的态度上,他一向主张不做任何妥协,而且还是天子的心腹重臣。 裴纶以太上皇为由质问天子,王文必定是按捺不住,要出来反驳的。 但是没想到,萧镃横插了一手,于是,彭时不得不接替裴纶,直接了当的将矛头对准了王文。 王老大人也不是吃素的,都被人喊着名字阴阳怪气了,不怼回去都对不起他老人家的名声。 大步走到彭时的面前,王文冷哼一声道。 “彭侍读想让老夫说什么?” “是说一说,也先虎视眈眈图我京师,我大明却兵力告急之时,老夫如何顶风冒雪,孤身深入敌营,力劝脱脱不花退兵,定辽东战局的?” “还是说一说,彭侍读和裴修撰,在瓦剌大军压境之时,如何安坐在翰林院修书纂史,吟诗作赋,坐看风云的?” 这打击面有点广,翰林院剩下的一帮官员,也都忍不住脸色微红,感觉有被冒犯到。 所幸这位老大人的脾气满朝皆知,他们自己只是池鱼之殃,也就只能苦笑以对。 不过,王文的战斗力显然不止于此,他上前一步,居高临下的望着彭时,继续道。 “彭侍读要老夫说,那老夫正好想问问彭侍读,当初京师动荡,边境接连失守之时,怎么不见彭侍读请缨出战,用你那锦绣文章,铁齿铜牙去抗击虏贼?” “如今风平浪静,战息止戈,你倒跳出来对老夫阴阳怪气,是何居心?” 底下大臣望着彭时的目光略带怜悯,朝野上下谁不知道,王文这个死老头,吵起架来能把人气死。 你彭时一个在翰林院呆惯了的书生,上来就指名道姓的,不被王老大人怼死才怪。 果不其然,彭时被王文这一连串的反问给问的有些发懵,半晌才反应过来。 感受到四面八方向他投来的各种目光,彭时脸色涨得通红,浑身发颤,指着王文道。 “你这是诡辩,挟功自傲,不可一世,众目睽睽之下羞辱同僚,斯文扫地,老夫简直羞于你同立朝堂之上!” 眼瞧着彭时被气得胡子都一抖一抖的,王文脸色倒是平静,开口道。 “挟功自傲,也要有功可挟,似彭侍读这般只会躲在故纸堆里寻章摘句的腐儒,便是有心挟功,只怕也无功可挟。” “何况,老夫身为吏部尚书,二品大员,你不过区区一个五品侍读,若非翰林院近侍之臣特许早朝,你今日连上殿的资格都没有,哪还能在此大言不惭的说跟老夫羞于同立朝堂。” 说着话,王文甩了甩袖子,睨了一眼彭时,一副刚想起来的样子,轻描淡写继续补刀。 “对了,老夫差点忘了,彭侍读是五品官员,此次京察,彭侍读也在考核之内。” “似你这等入仕二十余年毫无建树,只会夸夸其谈,纸上谈兵的无能之辈,怕是在朝堂上也站不了几天了!” 眼瞧着彭时已经说不出话来,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一旁的高谷不由在心中暗骂一声。 早知道这个老东西嘴毒,但没想到这么毒。 感觉再骂下去,彭时说不准都要自闭了,高谷连忙出列,道。 “陛下,臣弹劾吏部尚书王文,滥用职权,当众口出狂言,威胁朝廷命官,实乃德不配位,请陛下降罪。”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八章: , 站在大殿中央,高谷一阵无奈。 实话实说,今天的廷议,出乎意料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要知道,类似这样的大事,搁在往常,光是沈翼提到的那几个问题,都能吵上好几天。 户部有所准备,这个高谷知道,他在朝中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人脉。 但是他没想到,户部竟然搞出了一份这么详细的条例,打的很多原本反对互市的大臣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要单是如此,还有的可争,毕竟再详细的条文,只要想挑毛病,总归是能辩一辩的。 可谁想到,一帮老大人们还没反应过来,于谦竟然又态度坚决的站了出来。 这可太不讲道理了。 户部是首倡者也就算了,但是朝廷的惯例,这种大政之事,起码得等到底下的人,都分别吵完了,然后大佬们才能视情况分别表态。 倒不是拿架子,而是这种事情,需要考虑多方面的声音,万一意见和大多数朝臣相左,那消耗的是自己的人望和权威。 除此之外,大佬们即便眼光卓绝,但是也并非完人,考虑事情难免有不周到的。 像于谦这样,一上来就摆明车马,不给自己留后路,万一要是被抓到了错处,必然会被反对派集火。 所以长久以来的惯例,七卿大臣们表态都十分谨慎,基本上都得等讨论的差不多的,再开口说自己的看法。 可这回于谦偏偏就不按套路出牌,户部说完他就站了出来,而且态度比沈翼还要坚决。 一副谁反对就是跟他于谦作对的架势。 以于谦的声望和地位,即便有那么几个愣头青敢跳出来呛声,但是大多数朝臣,终归还是不可避免的受他影响。 大佬级别的人物先开口表态,固然会消耗自己的权威,但是好处就是,能够吓退一大批不够坚定的反对者。 再加上于谦说完之后,迟迟没有同级别的大员站出来反对,底下的人就更加犹豫不决 如此一来,这么大的一件事情,朝堂上竟然诡异的形成了一面倒的局势。 这可就让高次辅尴尬了。 他原本的打算,是趁着大家各抒己见(吵的正嗨)的时候,浑水摸鱼,将话题引到王文的身上,显得自己没那么显眼。 但是,于谦说完之后,朝堂上静悄悄的,原本反对的人,因为户部和兵部这两个庞然大物的联合,开始犹豫不决。 考虑到这件事情本来就是天子的手笔,再这样下去,说不准老大人们的犹豫,会被当成默认,直接结束朝议。 高次辅才不得不硬着头皮,让裴纶和彭时出面。 可谁想到,王文这个死老头,身为天官,一点都不自重身份,一开口就嘴那么毒,明目张胆的欺负两个小辈,逼的高谷不得不亲自出面。 这和他最开始的初衷,可差的有些远,但是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面对着高谷这个内阁次辅,王文倒不好说话这么口无遮拦的,但是语气也不怎么好。 “老夫所说句句属实,瓦剌之战,老夫亲赴辽东是实,大敌当前,裴纶,彭时等人不发一言是实。” “就连给彭时的考评,也是吏部依照京察程序得出的结论,高次辅无凭无据的就要弹劾老夫,怎么,是什么时候转迁科道风宪了吗?” 周边的一帮给事中和掌道御史面面相觑。 天官大人,您吵架就吵架,能别范围打击吗? 虽然说科道风宪大多数时候,的确都是风闻奏事,但是您这么直说,是不是有点过分? 不过所幸,高谷也不是吃素的,当即冷哼一声,便开口道。 “功是功过是过,辽东之行,你的确于国有功,但是你擅作主张,和脱脱不花达成约定,这笔账朝廷还没有跟你算清。” “何况,朝廷各衙门本就各有执掌,各司其职,翰林院本就不负责军职,裴纶,彭时不好好的待在翰林院中,难道要亲上前线吗?” “休说彭时在翰林院兢兢业业并无过错,即便是考评真的不佳,该如何转迁,是否能够继续留在翰林院,最终也需圣裁方为定论。” “你王简斋身为吏部天官,当众口出狂言,窃铨选大权,僭越君上,滥用职权,损伤朝廷威仪,老夫如何弹劾不得?” 说着话,高次辅暗暗瞥了一眼都察院序列当中的罗通,偷偷打了个眼色。 那意思是,还等啥?都这个时候了,还不上? 罗副都御史表示收到,同样上前,开口道。 “陛下,臣同弹劾王文,德不配位,互市与否乃朝廷大政,王文蒙蔽君上,窃圣旨以越廷议,私自与脱脱不花达成约定,实为奸佞之臣。” “近日以来,王文借京察之名,清除异己,大肆打压朝臣,如今当廷之上,陛下面前,竟敢口出狂言,威胁廷臣,俨然以操廷臣生死自居,此等奸恶之辈,实为祸国之臣,请陛下明断,罢去其天官之职,还朝堂一个朗朗乾坤。” 朱祁钰面无表情的看着罗通一副正直谏臣的模样,心中冷笑一声。 这个罗通,倒也不算傻,一上来就直接封死了王文的退路。 将王文奉旨而去的行为,描述成“蒙蔽君上,窃圣旨以越廷议”。 如此一来,朱祁钰就算承认是他给王文下诏,让王文去的,也没有用。 因为在罗通的描述当中,天子当时已经是“被蒙蔽”了。 鉴于王老大人的臭脾气在朝中得罪了不少人,而且都察院的官员,也不是和翰林院一样毫无战斗力。 因此,罗通一开口,就得到了好几个给事中和掌道御史的附和。 “陛下,王文身为吏部尚书,手握铨选大权,不能自谨自省,反以此打压同僚,实为不当,请陛下降罪。” “臣附议,吏部京察自有典制程序,王文却将其视为自身权柄,实乃越权,连日以来,都察院多位御史被无故贬谪,可见京察多有渎职之处,请陛下降旨彻查。” 一时之间,原本商议互市的廷议,突然之间就变成了王文的弹劾大会。 于是,在高谷和罗通等人的刻意引导之下,虽然过程曲折了一点,但是朝议汹汹,最终矛头还是直指王文……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章:天官大人,不愧是你 , 奉天殿中,一时尽是对王文的声讨之声。 不过,若是政治嗅觉足够敏感的话,就能够发现,虽然都是弹劾,但是其实还是不一样的。 罗通和高谷二人,弹劾王文主要有两个理由,一个是辽东议和,擅自答应互市,另一个是擅用京察大权,胁迫朝廷大臣。 他二人的重心是前者,但是附和他们的掌道御史,重心却是后者。 说白了,这两批人的目的不一样。 高谷,罗通的目的是拿互市做文章。 但是那帮科道官员,则纯粹是新仇旧恨。 最近一段时间京察,王文的确有些针对科道,再加上刚刚的无差别打击,导致科道官员一直想要找他的短处。 但是只要细心观察就可以发现,朝堂之上虽然看似朝议汹涌,可真正出面的朝廷大员,只有高谷和罗通勉强能称得上。 真正的七卿大臣,没有一个参与其中的,就连都察院的陈镒都在冷眼旁观。 局面愈演愈烈,上首天子却仍旧一言不发。 但是有机灵的,却已经隐约瞥见天子的脸色沉了下来,这其中,就包括了于谦。 于是,于少保终于是按捺不住,再次站了出来,开口道。 “互市一事,老夫可以作证,并非王文蒙蔽君上,擅作主张,辽东和议的布置,乃是由陛下首倡,老夫及王文一同辅佐陛下完善,此乃机密之事,尔等不知详情,不可胡言。” 话音落下,底下倒是安静了下来。 但是旋即便爆发出了更大的议论声,谁也没有想到,这件事情越闹越大。 牵连了一个吏部尚书还不够,现在连于谦这个兵部尚书也扯了进来。 这个时候,陈镒也站了出来,威严的扫视了一圈,开口道。 “关于京察,老夫亦可以作证,此次京察,由老夫和天官大人共同主持,都察院全程参与,如果有人对考核结果不服,可以直接找老夫申诉,若的确属实,老夫必秉公严查。” “但是若无凭无据,为一己之私,鼓噪闹事,喧哗朝堂,结党攻讦大臣,休要忘了,国朝典制,科道犯案,罪加一等,从严处置!” 到底是都察院的大头目,他老人家这么一开口,底下的一帮御史顿时有些蔫。 接着,陈镒冷哼一声,喊道:“还不退下!” 这帮掌道御史,本就是出于对王文不满,所以才跳了出来,如今见势不妙,立刻也就灰溜溜的回了原地。 这么一来,就只剩下高谷和罗通,以及寥寥两三个掌道御史和风宪官,还站在原地。 这个时候,一直没人说话的内阁,终于也发出了声音。 内阁首辅王翱大步来到殿中,开口道。 “陛下,辽东之行,是臣陪同天官大人同去,臣可以作证,谈判过程当中,天官大人并未答应任何不妥当的条件,蒙古使节所带来的信函当中所言多有不实,朝中更有贼子欲借此事动荡朝廷,请陛下明鉴,勿使忠臣蒙不白之冤。” 相对而言,王翱的澄清,更加务虚,其实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相对于于谦和陈镒的作证,说服力没有那么强。 但是,说到底,作为内阁的首辅,王翱不仅仅代表自己,更代表着内阁。 接连三个朝廷重臣出面为王文站台,份量不可谓不重。 高谷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没想到,局势翻转的如此之快。 这个王文,分明是个得罪人的臭脾气,怎么到了这等时刻,突然冒出来这么多人帮他? 要知道,王文虽然是天子的心腹,但是众所周知,他和于谦不和。 近些日子以来,因为京察,他和陈镒的关系也不怎么样,毕竟,动了那么多的御史,几乎是在打陈镒这个左都御史的脸。 这怎么,忽然之间,这两个人全都站到王文那边去了呢? 一时之间,高谷有些心乱如麻。 另一边,看着渐渐变空的大殿中心,陈镒的眼睛微眯,冷冷的盯着罗通和他背后那两三个风宪官,看的罗通一阵脊背发凉。 当时陈镒拒绝他的时候,罗通其实有所预料,但是他没想到,陈镒这么干脆的就站到了天子那边。 咬了咬牙,罗通开口道。 “陛下,无论如何,王文当众斥责朝廷大臣,以官位相要挟,此乃滥用职权,岂能放任,请陛下降罪!” 这就算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了。 朱祁钰这边还没开口,一旁沉默许久的王文却主动开口道。 “陛下,臣一时冲动,言辞不当,自请罚俸三月,望陛下允准。” ??? 底下一帮老大人都惊了,这是个什么情况?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们有生之年,竟然能听到王天官主动认错? 要说这件事情,王文的确有不妥当的地方。 吏部虽然有铨选和京察之权,但是最终官员无论是升迁,转调还是贬谪,最终都要经过天子的朱批。 虽然满朝上下都心知肚明,你王简斋是天子的心腹,递上去的奏疏,天子基本都会准奏。 但是大庭广众的这么说话,的确显得有些目中无人,被弹劾也是应该的。 当然,大家也清楚,王文就是这个气死人不偿命的脾气,话赶话赶到那了。 但是即便如此,他这个倔脾气能够主动低头,还是让老大人们忍不住啧啧称奇。 难道说,经此一事,王文的倔脾气,竟然也变得圆滑起来了? 当然,这是底下大臣们的想法,朱祁钰和王文两辈子的交情了,见他这副义正言辞的样子,就知道这老家伙在憋大招。 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朱祁钰开口道:“准,吏部尚书王文,殿前失仪,罚俸三月。” 王文拱了拱手,恭敬下拜,道:“臣谢陛下隆恩。” 不过旋即,王老大人就直起身子,开口道。 “陛下,年前十二月,南京工部侍郎吴政奏,南京工部尚书空缺已久,部务繁重,仅凭吴政一人,力有不逮,乞请朝廷早派大员主持大局。” “去年六月,南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朱于言年老致仕,二职俱空缺,吏部商议之后,举荐内阁次辅高谷转调南京工部,接任尚书,举荐左副都御史罗通转调南京都察院,请陛下圣裁。” ??! 好吧,底下的一帮老大人们吞了吞口水,决定收回刚刚觉得王文转性了的看法。 天官大人,不愧是你啊!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一章:杜宁与商辂 , 众所周知,大明实行的是两京制。 除了京师之外,南京同样也有一套朝廷架构,只不过,管辖的范围仅限于南直隶。 经过太宗,仁宗,宣宗的三代经营,大明的政治中心已经完全转移到了京师。 南京的那套朝廷架构,早就已经名存实亡,变成了年老的官员养老的地方。 而且,最让老大人们感到无语的是。 天官大人,您打击报复的未免有些太明显了吧? 自先皇崩逝之后,太上皇幼冲,三杨主政,他们的核心理念,就是“罢一切不急之务”,再加上为了避嫌,基本上很少大范围的补充高级别的官员。 太上皇亲政之后,这种情况有所改善,但是也就是将将理顺了京师的朝局,将三杨在时,空缺的很多职位都慢慢填补了上来。 至于南京那边,还没来得及填补,他老人家就兴冲冲的去迤北待着了。 王文刚刚所说的两个官职,南京左副都御史之位还好些,毕竟是去年刚刚年老致仕空缺出来的。 但是南京工部尚书,已经空缺了快十五年了好吗? 如今主政的侍郎吴政,是正统六年赴任,到如今快十年了,年年都上本叫苦叫累,但是政务是一点都没落下。 而且不止是南京工部一个部门是这样,南京户部,南京礼部,南京刑部,尚书之位都空着,是由侍郎代掌政务。 王天官偏偏挑了个排名最靠后的南京工部拿出来,这哪是圆滑低头,分明是在恶心高谷。 因此,听完之后,高谷顿时就面沉似水,脸色铁青。 当然,这种事情,他自己是不好开口拒绝的,就像刚刚满朝围攻王文的时候,王文也没有自己开口辩解一样。 不过不要紧,高谷这些年在朝中的经营还是有的,新任的大理寺卿杜宁立刻就站了出来,开口道。 “陛下,此举不妥,南京工部尚书,空缺已久,并非急务,南直隶政务不比京师,吴政在南京工部多年,办事妥帖,朝廷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不宜因意气之争,令贤臣蒙尘,恳请陛下三思。” 这个杜宁,虽然只是刚刚上任大理寺卿不久,但是他在朝中的地位和声望却并不低。 此人乃是宣德二年的榜眼,初授翰林院编修,曾参与编纂宣宗实录,是正经的清流出身。 正统十三年,他和高谷二人,同为会试主考官,不久后转迁南京兵部侍郎,近些日子才被召回京师。 如果说南京的一帮尚书是纯粹养老的话,那么南京的那帮侍郎就是真正干活的,毕竟南直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还是有很多的政务需要处理的。 杜宁在南京兵部侍郎的任上,虽然待的时间不长,但是才能出众,将一应政务打理的井井有条。 土木之役的消息传出去之后,他接连上了数道奏本,呈上了自己对于边境备御的建议。 其中有不少,都被于谦直接采纳,正因于此,在朝局稳定下来之后,他便被召回了京师,原本是打算补江渊的缺,做刑部侍郎。 结果任命还没下去,镇南王一案,薛瑄被罢官归乡,于是,他便成了大理寺卿。 此人有能力,有声望,有人脉,虽然资历比不上高谷,但是却是翰林一脉当中,极被看好的后备人物之一。 杜宁本身和高谷并没有太深的交情,能够支使的动他的人,只有如今不在京师当中的陈循。 因此,最开始高谷出面弹劾王文的时候,杜宁并没有开口,但是如今,王文明目张胆的打压高谷,要将他打发到南京去闲置,杜宁就不得不出手阻止了。 毕竟,如今翰林一脉在朝中能够有实质性发言权的人,也就那么寥寥数人,其中还以陈循和高谷二人最尊。 杜宁还算有理有节的规劝,但是接下来出来的商辂就没这么客气了,直接便道。 “陛下,但是王文身为吏部尚书,心胸狭隘,动辄报复,高次辅不过秉公直言,纵然有所冒犯,也不过是政见不同。” “先前,王文威胁廷臣言犹在耳,如今转头便要将刚刚与其争执的堂堂次辅转调南京,如此行径,堪当大冢宰之位否?” 这话就是直指王文在打击报复了。 一旁的杜宁不由感到有些头疼,到底是长久待在翰林院当中的,没有真正参与过政事。 没见着现在是什么局面吗? 他这边小心翼翼的想要息事宁人,那边立刻就开始激化矛盾,当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果不其然,王文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他原本也没想着真的把高谷干掉,只是想给他个教训,不然也不会做的这么明显。 却没想到,这帮翰林院的清流,还蹬鼻子上脸了,这般不依不饶的,真当他是泥捏的不成? 冷哼一声,王文沉着脸开口道。 “那依商侍读所言,老夫该怎么做?” “先前彭时一事,虽然他庸碌无能,考评下等,吏部已经打算将其贬谪,但是终归未呈御前,未经朱批,老夫一时失言,这个老夫认下了。” “可是南京诸部,尚书之位空缺已久,吏部主铨选,循例举荐乃是理所应当,准与不准皆在陛下,老夫无一丝违规之处,难不成,因为高次辅和老夫有过冲突,所以吏部以后铨选官员,便要处处避着他不成?” 说着,王文上前一步,走到商辂的面前质问道。 “既然如此,那么当着群臣和陛下的面,老夫倒想问商侍读一句,你口口声声说,老夫与高次辅不过是政见不同,正常争论,那么现在,你的一字一句,难道不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吗?” 商辂的脸色一白,被这番连珠炮一样的质问怼的说不出话来。 杜宁在一旁叹气,还是太年轻了,意气用事。 真以为王文跟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冲动吗? 你一个区区的翰林侍读,跟堂堂的吏部尚书对骂,只会被人当做笑话。 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的存在,现在被噎的无话可说,真是自找麻烦。 摇了摇头,杜宁再度拱了拱手,道。 “陛下,今日乃是廷议互市一事,南京诸部空缺已久,尚书之位也是二品大员,不可轻授,需要多加斟酌,故臣以为,改日由吏部主持廷推,另行商议,更为合适。” 朝堂之上,最忌意气之争。 这一点,杜宁比商辂要清醒的多,他的目的是保住高谷。 事实上,他和王文心里都清楚,不可能真的因为这点小事,就将高谷一个堂堂次辅,给调到南京去闲置的。 毕竟,就算刚刚高谷的言行举止略有出格,但是有没有真的犯什么错。 就算王文真的想这么干,天子也丢不起这个人,所以大概率,王文就是想要给高谷一个难看而已。 他们要做的,只是递个台阶,让王文安安稳稳的下来就是了,根本没有必要去跟他多费唇舌。 可惜,商辂从中进士开始,就待在翰林院修书观政,到现在都没有真正参与过朝局,所以始终看不清楚这一点。 如杜宁所料,底下乱糟糟的局面,明显也让天子有所不满。 因此,他奏完之后,天子很快便开口答道。 “杜寺卿所言有理,今日并非商议南京诸部出缺,此事该日吏部另行主持廷推,如今诸卿还是好好商议一下,互市一事究竟该是什么章程。”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二章:金老大人感觉被孤立了 不得不说,相比现在的商辂,杜宁的段位要高上不止一层。 这满朝上下,能压服王文这个倔老头的,只有御座上的天子一人。 杜宁直接将台阶递到了天子的面前,请天子亲自出面调停。 王文便果然不再揪着不放,轻哼一声,便迈步回了队列当中。 主角都退场了,其他的大臣们也纷纷移步回列,这场风波算是暂时平息。 短暂的平静之后,户部尚书沈翼出列,开口道。 “陛下,开放互市,于国而言,可息战止戈,保边境平安,于朝廷而言,可充裕国库,缓解财政压力,户部针对于此,已商讨良久,此乃大善之事。” 紧接着,兵部尚书于谦也站出来,道。 “臣附议,朝廷连年大战,需要时间休养生息,互市一开,可得边境平安,纵使未来烽火再起,我大明亦可有充足准备,乃利国之举。” 依旧是两位七卿出来继续站台,不过这一次,朝堂上下虽然有低低的议论声,但是却没有人再站出来提出反对。 不过,仔细观察下来,便可看出,朝堂上还是有不少的大臣,脸上带着犹豫之色。 只是有了刚才那番激烈的碰撞在前,大家都踌躇,没人站出来而已。 但是只要有疑虑,总归是会有人提的。 片刻之后,内阁大学士江渊谨慎的出列,开口道。 “陛下,沈尚书和于少保所言俱有道理,但是仍需顾虑,蒙古各部关系紧张,迤北局势动荡。” “何况互市一事十分复杂,许多条款都需要仔细斟酌,并和蒙古特使商定,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如今我使团已出使瓦剌,正在谈判迎回上皇,故臣以为,此事可以缓行,待太上皇归朝之后,再推行不迟。” 这才是正经商量事情的态度。 裴纶和彭时那种,完全就是在挑起冲突。 江渊的话,实际上说出了很多廷臣的心声。 沈翼说得对,于谦说得也对,如果能够按照预想当中的方式来开放互市,那么对于国家和朝廷来说,的确是好事。 但是,唯一隔着的问题就是,会不会对太上皇造成威胁。 这个其实谁也没有办法确定,但是,出于安稳的角度考虑,老大人们肯定是希望一动不如一静的。 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即便是能够推行下去,大多数朝臣的心中,只怕也始终会存在疑虑。 于是,在众人的瞩目下,某天官再度出列。 瞧着王文那张苍老的脸一步步靠近,江渊下意识的往旁边躲了两步。 不过即便如此,王老大人说话也还是一贯的作风,不给人留面子。 “江阁老此言差矣,难道不开互市,也先便会自己将太上皇送回来吗?” 江渊面色一滞,侧了侧脸,又移了半步,再离王文远了一点,表示自己没有跟他吵架的意愿。 所幸,王文也并非不知收敛,江渊既然没有针对他,那么他也不会无故树敌。 反驳了江渊一句之后,王文便转向天子,奏道。 “陛下,也先狡诈,贪欲不足,挟持太上皇已久,先有索财帛金银,后有假上皇诏命,欲夺我城池,即便是紫荆关大败之时,也不曾送归太上皇,足见其狼子野心,久存要挟大明之意。” “此等贼子,欲壑难填,怀柔断然无用,唯有临之以威方能令其有敬畏之心,若因上皇被挟,则我大明便处处顾虑,事事小心,受其掣肘,则正堕贼子奸计也。” “大明强于蒙古久已,紫荆关一败,也先元气大伤,又有蒙古诸部对其虎视眈眈,正是内外交困之时,他若稍有智谋,便当知此时,唯有臣服大明,送还上皇,方能保自身无虞。” “故臣以为,互市之事,正是给也先的警告,促其尽快送归上皇,否则内外俱攻之下,瓦剌必将岌岌可危,如此,为求自保之下,也先方会心甘情愿的送归上皇。” “否则,一旦大明稍有软弱,土木之后,也先所作所为殷鉴在前,其必会步步紧逼,得寸进尺,则上皇归朝反而遥遥无期,请陛下三思。” 能够混到这个地步,王文也并不是只会毒舌。 正经的朝堂论辩,堂堂正正的讲道理,他也不会输给任何人。 只不过,他的观点和大多数的朝臣都不太一样就是了。 这个时候,内阁的王翱也站了出来。 他和王文一样,都是辽东得功进位,所以在这件事情上,利益是一致的。 “陛下,臣以为天官大人所言有理,我大明君臣,固然期望能够早日迎回太上皇,但并不能因此而处处对也先妥协,互市与否,涉及朝廷大政,此等大事,不可因莫须有之忧虑而动摇。” “也先若有何要求,我朝廷另行商议便是,但不可因担忧其可能不满,而事事处处被其掣肘,如此,我大明便会寸步难行。” 接着,都察院的陈镒也出列,开口道。 “陛下,朝廷既已遣派使团前去,足可见我大明迎回上皇之诚意,也先若不愿与大明交恶,自当恭敬送归上皇,若其假借互市之事为名,拒不送还,则只能说明,其狼子野心,并无和大明议和之意。” “况也先狡诈,但并非行事无度,太上皇天潢贵胄,身份尊贵,也先断不敢对太上皇不利,因此,臣以为,不当因此担忧而耽搁朝廷大政。” 整个朝堂上变得静悄悄的。 底下老大人往中间扫了一眼,好家伙,吏部,户部,兵部,都察院,内阁,清一色的都是支持意见。 难道说,真的是他们担心的多余了? 与此同时,刑部的金濂也眨了眨眼睛。 这什么情况? 他为什么,忽然有一种自己被孤立了的感觉。 这帮人不会是瞒着自己私下开了会吧? 要知道,工部尚书陈循不在京师,礼部尚书胡濙日常睡不醒,除了这俩,就剩他没表态了。 正当金老大人踌躇着要不要跟一波风的时候。 御座上的天子却开口了。 “互市一事,既然诸卿都赞同,那么便由户部主持,吏部,鸿胪寺协同,定个章程,开始和蒙古使团接洽。” 天子金口玉言,纶音降下。 户部尚书沈翼,礼部尚书胡濙,还有暂掌鸿胪寺事的鸿胪寺少卿齐政,三人同时上前领旨。 随后,天子在众人的瞩目当中,再度开口道。 “至于太上皇一事,朕自然期盼能够早日迎归,旦有一丝可能,朕必竭力争取,但是诚如诸卿所说,也先狡诈,若非山穷水尽,无路可走,必不甘心轻易送归上皇。” “诸卿不可因紫荆关之胜志得意满,以为也先已无反扑之力,过分怀柔退让,看似利于上皇,实则是纵也先私欲,令其贪婪无度,反欺我大明,愈发不会送归上皇。” “今日到此为止,退朝!”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二章:一路跑偏的猜测 , 朝野瞩目的互市之议,到此为止,总算是有了结果。 接下来就是具体的谈判事宜,那就是户部,礼部和鸿胪寺具体去操持的事情,但是大方向定下来了,多半不会再有什么反复。 早朝散了,但是带来的后续效果,却刚刚开始蔓延。 其中最让人议论纷纷的,莫过于天子最后的那番表态。 关于太上皇的迎归,在朝堂之上属于比较敏感的政务之一,朝臣们在这件事情上,多有分歧。 但是天子却甚少直接表态,唯一的一次,就是上次镇南王一案结束之后,派遣使团前去。 然而那一次,天子也只是确定了要迎回太上皇的这个大方向而已,并没有具体说明,如果中途遇到困难,或者也先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应该如何解决。 倒是王文的态度一直很坚定,就是绝不妥协。 但是这回,天子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一句“也先狡诈,若非山穷水尽,无路可走,必不甘心轻易送归上皇”,便将自己的态度表达的清清楚楚。 不怀柔,不妥协,以势强压,临之以威。 态度之强势,比诸王文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此,可以想见的,天子这样的态度,必然会在朝堂之上引起轩然大波。 朝堂上的消息向来传的极快,随着散朝之后老大人们各自回到衙门,早朝上的状况,飞一样的传遍了整个京城。 一转眼已经是正午时分,英国公府的花厅当中,张輗,陈懋,蒋义,任礼,罗通等人聚在一起,均是沉默无言。 沉默了片刻后,依旧是张輗率先开口,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眉头紧皱,脸色铁青,道。 “老夫早就说了,如今这位,根本就没有迎回太上皇的意思,派使团过去,也不过是碍于面子,如今怎么着,果不其然,这使团才刚走没多久,立马就原形毕露了!” 陈懋因为被罚,所以没有上早朝的资格,但是听完了张輗的转述之后,他的脸色也难看的很。 不过他比张輗要镇定一些,脸色颇有些忧虑的道。 “当初天子同意派遣使团出去的时候,三爷就曾经有过疑虑,觉得事情太过顺利,朝廷上上下下仿佛催着使团出京似的,当时,我等只觉得天子想要支开三爷等人,然后对五军都督府下手。” “但是如今,五军都督府尚且还算安稳,天子却对互市之事如此积极,又在殿上这番表态,老夫担心,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英国公府的根基,在于遍布五军都督府的中低层武官,如今天子虽然提拔了范广,杨洪等人,但是暂时还没有大范围的动这些中低层的武官。 再加上今天发生的事情,陈懋不得不多想一层。 就今天的情况来看,至少在互市一事上,天子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让六部都察院和内阁,都一致没有提出什么反对意见。 换句话说,即便是张軏等人留在京师,想要在廷议上阻止互市,只怕也很难。 所以他没有必要,单为此事而将张軏等人支出去。 而如果天子的图谋不在京师当中的话,那么就只能是在迤北了。 也先肯定是不敢真的对太上皇做什么的,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 但是,如果天子的目的不是太上皇呢? 要知道,有太上皇抬手,也先只怕不会在乎杀掉几个大明朝臣。 这中间的逻辑并不难推理。 因此,想起天子在朝堂上的强势表态,张輗顿时就坐不住了。 “舜卿兄的意思是,天子是在声东击西,他真正的目的,是要激怒也先?让他对使团动手?” 这个时候,蒋义也忍不住质疑道。 “这不大可能吧,也先有这么傻吗?虽然说……大明也未必会和他重起兵戈,但是,他要是真的敢这么做,双方交恶是必然的,他挟持太上皇,终归还是想要谋些好处,真要是这么干了,岂不是绝了和谈的路子?” 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这是惯例,你杀了过来和谈的使臣,不仅是在打脸,而且以后对面就算想要和谈,只怕也没有人愿意出使。 这种行为,无异于自己堵死了后路。 陈懋的眉头紧紧皱着,片刻之后,道。 “老夫也仅是猜测,不过除此之外,老夫想不到其他的解释,单是互市之事,或许只会让也先紧张,但是若是加上天子最后在朝堂上的那一番话,他会作何反应,老夫实在有些担忧。” 蒋义沉默了下来。 不错,也先掳劫太上皇,迟迟不肯放归,无非是待价而沽,想要索取好处。 但是今天朝堂上,天子说的明明白白,绝不妥协。 如此一来,也先恼羞成怒,想要给大明一个教训,也并非没有可能。 太上皇他肯定还是不敢动的,但是使团的安全,已经不能说是有十成十的把握了。 花厅中沉寂了片刻,众人都没有说话。 旋即,陈懋忽然开口道:“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扭转的机会,之前的时候,罗大人不是已经联络好了不少御史,打算在廷议之后叩阙吗?”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罗通的身上,让罗通不由的暗骂一声没安好心的老东西。 他算是发现了,自打上回镇南王的案子结束之后,或许是是因为参与那桩案子的人,陈懋,焦敬,郭晟这几个,降爵的降爵,罢职的罢职,禁足的禁足,只有自己完好无损。 又或许是因为,这老东西被降爵之后,在英国公府这边地位明显下降,反而是自己成了文臣当中唯一的依仗,让这老东西心里不平衡。 总之,这老小子算是把自己给记恨上了,打从上回开始,就三番五次的找茬。 咬了咬牙,罗通开口道:“宁阳伯,当初你不是还说,叩阙是自己将把柄送到天子的手上吗?” 陈懋端起面前的茶盏,呷了口茶,淡淡的道:“时移世易,罗大人当初不也说,这是唯一的办法吗?怎么,如今真的到了出手的时候,反倒退缩了不成?” 罗通差点就想跳起来跟陈懋打一架,不过想起那天晚上陈懋给他带来的压迫感,他还是压下心头的火气,开口道。 “当初,老夫的确是打算叩阙,但是如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朝中的七卿大臣,基本上都站在天子那边,朝野舆论如今也偏于支持互市,叩阙的成功率已然很低。” “何况,当初我们说好的,说服陈镒和高谷两个人出面去当这个领头人,但是如今,陈镒早已经倒向了天子,高谷在朝议上也节节败退,心生惧意,只怕不会再愿意出面。” “这个时候强行发动,才是真正的授人以柄,这个道理,难道宁阳伯看不出来吗?”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三章:人在屋檐下 英国公府的花厅中,一片沉默。 罗通压着火气解释完,便将目光投向了上首的张輗,他相信,这其中的道理,稍微有点政治眼光的人,都能够清楚。 之前的时候,他们之所以想要叩阙,是因为朝堂舆论并不倾向于支持互市。 从高层来看,王文那个臭脾气,得罪的人也很多,将矛头对准王文,大概率很多大臣都会是中立态度。 再加上,罗通觉得自己有把握能够说服陈镒和高谷,众多原因叠加之下,才决定赌一把。 但是如今的情况已经变了,不知道天子使了什么手段,让朝堂上形成了一面倒的局势,不仅在互市一事上态度坚定,而且还都力挺王文。 在他们如此坚决的态度下,朝堂舆论也发生了转变,已经不具备叩阙的条件。 再有就是,经过今天的朝议,高谷明显已经有了退意,下朝的时候,罗通本还想找他商议一下,但是高谷却理都没理她,直接就离开了。 各方面都处于不利的地位,何必要再做这等无用功呢? 这番道理,张輗明白,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明白。 但是,他们依旧没有对罗通有任何的表态,纷纷都沉默着。 片刻之后,依旧是陈懋淡淡的开口道。 “罗大人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会不成呢?” 罗通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但是,还没等他出言,一旁的蒋义也犹豫着开口道。 “罗大人,宁阳伯说的有道理,凡事总要试试才知道能否成功,当初你说要叩阙,我等便将朝中能用的上的人手,甚至连宫里那边的人手,都一并交给了你,如今事到临头,未战先怯总是不好的。” “何况,今日朝上,那王文对你们明显已经有所敌意,就算什么都不做,他也必会寻个时机,将你们远谪,何不搏上一把?” 随着蒋义的开口,张輗也幽幽的叹了口气,道。 “罗大人,老夫知道这件事情你很为难,但是,刚刚宁阳伯的话你也听到了,天子先是急着将使团送出京师,接着又竭力推动互市,最后还特意表态,说不会对瓦剌有所妥协。” “种种迹象都表明,他是想要借刀杀人,想要激怒也先,加害太上皇,吾等既然一心要迎回太上皇,这个时候,自然不能惜身不前。” “这个时候叩阙,哪怕不成,消息传出去,也先至少也不会觉得,大明完全没有诚意跟他和谈,能保得太上皇的平安,才是我等该做的事情,不是吗?” 罗通的心凉了半截。 他总算是明白过来了,这帮人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们当然明白,这个时候叩阙的风险,也明白成功率不高。 但是对于他们来说,又不是自己上去冲锋陷阵,就算被天子降罪,大概率也是亲自出面的罗通。 对于他们来说,最多不过是折损一些摇旗呐喊的低阶官员,甚至于,他们的人手都只是跟在后面凑数,天子会不会处置还两说。 所以到最后,真正承担风险的,其实就是罗通自己。 说什么为了太上皇的安危,简直是胡扯。 就算是开了互市,也先要是敢动太上皇半个手指头,罗通敢把自己的姓倒过来写! 他们之所以在明知道风险很大的情况下,也要逼着罗通继续叩阙的原因只有一个。 那就是天子奇怪的表态,让他们开始担心,如今正在瓦剌谈判的使团的安全问题。 要知道,这次使团当中有一个关键的人物,张軏! 不论是对于英国公府,还是对于如今的太上皇一党来说,他都是至关重要的人物。 作为老英国公在世的时候就竭力培养的人,张軏无论从威望,地位,能力各种方面,绝对全方面碾压张輗。 别的不说,张軏要是还在京师,凭他在五军都督府的影响力,任礼哪敢打什么小九九。 这次出使,张軏半是被迫,半是为了拿到迎回太上皇的大功。 但是没想到,谈判还不知情况如何,就被天子给算计了一把。 对于眼前这帮人来说,张軏绝对不容有失。 相对而言,一个罗通,也就不值一提了。 张輗的话,态度已经很明白了。 对于叩阙,他们已经不抱成功的希望了,但是罗通还是要去,不仅要去,而且要闹大,闹得越大越好。 最好形成一种,大明天子虽然没有诚心和谈,可大明的满朝大臣,都竭力反对互市,生怕因此而影响大明和瓦剌的关系的假象。 如此一来,哪怕互市真的通过了,但是只要消息传到瓦剌,也先也不会在恼怒之下,对使团生出杀心。 至于,在这种情况下,叩阙无法成功,失败之后会承担什么样的后果,那他们就顾不得了。 反正,失了一个罗通,他们还能慢慢再继续在文臣当中物色人手,但是张軏却只有一个,绝不容有失! 想明白了这些,罗通有些绝望。 他明白,自己彻底被当做弃子了。 脸上划过一丝悲凉,罗通霍然而起,冷声道。 “诸位莫要欺人太甚,罗某固然希望太上皇早日归来,但也不是平白被人拿出去弃子的,今日之事,到此为止,罗某告辞。” 说罢,转身就朝外头走去。 但是没走两步,花厅周围就跳出来几个英国公府的家丁,拦在他的面前,罗通脸色铁青,转过身道。 “怎么,英国公府难不成还敢私自囚禁朝廷命官不成?” 张輗摆了摆手,示意围在一旁的家丁退下,起身来到罗通的面前,淡淡的道。 “那倒不敢,只不过老夫想提醒罗大人一句,十年前的那桩案子,罗大人幸得定西侯府相助,太上皇宽宥,方能有今日的风光,做人,可不能忘恩负义!” 罗通的脸色由青转白,后退了两步,勉强定了心神,恶狠狠的瞪着张輗,道。 “你这是在威胁罗某吗?” 张輗回到椅子上坐下,脸色依旧平静。 “不敢,只是善意的提醒,今日朝堂之上,罗大人弹劾王文,想必天子心中必然不悦,这个时候,他若是一时兴起,命锦衣卫翻一翻早年旧案,查出什么东西,也未可知。” “罗大人不妨想想,若是今日你前去叩阙,无论如何,至少能搏一个敢言直谏的名声,如此一来,哪怕被罚,也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但是若因旧案落马,恐怕……” 罗通的脸色一阵变化,显然十分挣扎。 这个时候,一直沉默的宁远侯任礼忽然开口道。 “罗大人,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又何必再三推辞,如宁阳伯所说,尽力一试,或许事情并不如你想象的那般糟糕,也未尝可知呢?” 看着任礼平静的脸色,罗通迟疑着点了点头,旋即,他沉着脸色,死死的盯着张輗,开口道。 “既然如此,罗某就再为太上皇冒一次险,但是,二爷须得答应,之后再也不提十年前那桩旧案,否则,罗某拼着身家性命不要,也绝不肯替他人做嫁衣裳!” 见罗通总算是松了口,张輗和蒋义,陈懋等人对视一眼,脸上立刻绽出了笑意,开口道。 “罗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前尘往事,既然罗大人不愿再提,我等自然也不会如此不识趣,毕竟,我们是自己人,对吧?” 面对张輗的这番假笑,罗通冷哼一声,转身便离开了英国公府。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四章:那更要叩阙了! 出了英国公府,罗通的脸色立刻便沉了下来,上了轿子,对着身边的长随吩咐了一句。 “去宁远侯府。” 勋贵们的府邸都在这一片,罗通特意让人绕了路,过了几条不显眼的小道,方在侯府的小侧门外停下。 守门的小厮早得了吩咐,见了拜帖,也不敢多问,引着罗通便进了府中等候。 直到一炷香过后,任礼方进了府门,得报之后,风尘仆仆的进了厅中。 “罗大人久等了,你方才走的早,本侯若跟着离开,恐让人生疑,故此,方才多在英国公府待了片刻。” 罗通倒是没什么反应,应该说,他现在的心情非常不好。 当时在英国公府当中,有那么一刻,他差点生出要去宫中向天子陈明一切,倒戈相向的念头。 但是只一瞬间,他就掐死了这个想法。 英国公府的这帮人在图谋迎回太上皇,这件事情到现在为止,已经不算是什么特别隐秘的事情了,从张軏站出来请求派出使团的时候,他们亲太上皇的立场,就已经在朝廷高层当中,成了心知肚明的是。 但是这又不是什么错,举告也没有用,叩阙的事情倒是有几分用处,但是问题是,他没有证据啊! 毕竟,从头到尾,英国公府都没有沾手过这件事情。 甚至在今天早朝上,他们都没有对互市之事开口发表过任何的意见,完全一副置身之外的样子。 天子本来就不信任他,现在又渐渐有了自己的班底,这种情况下,他贸然投靠过去,红口白牙的,天子又凭什么信任他? 他能拿得出手的,无非就是那么几个官员的名单,但是那有什么用啊。 罗通拿到那份名单的时候就反应过来了,这回京察,王文之所以这么针对都察院,十有**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都察院被贬谪下去的御史里头,有一半都在这个名单上。 罗通甚至怀疑,天子早就知道朝中有谁是这帮勋戚的人,只是一直没有什么理由清理他们而已。 他们在廷议上指责王文滥用职权,清除异己,现在看来,说不准歪打正着还就说中了! 退一步说,就算是天子愿意信他,单凭他的一面之词,天子也不可能对几个老牌勋戚降罪。 当初镇南王一事,之所以能够将陈懋等人下狱,除了有薛瑄的举告,更重要原因是,陈懋等人将宗室们得罪的太死了。 有宗室亲王的集体施压,再加上御审之时,他们过度的偏向广通王,引起了朝臣的怀疑,最终加上广通王等人的证词,相互印证之下,才定了罪。 但是他要是这么做,更大的可能,反而是两头不落好,再被倒打一把,让英国公府用当年的旧案整死。 要知道,当年的旧案,并不是轻判,而是隐瞒了罪状,是定西侯府向王骥说情,让王骥向朝廷隐瞒了他倒卖军器的罪状,只留了贪污的罪名报给朝廷,所以才没有罚那么重。 这才是罗通犹豫不决的最大原因。 定西侯府手里,有关于他当年倒卖军器的详细证据,这桩案子要是在朝堂上掀开,就算是投靠了天子,恐怕也难保住他。 他丝毫不觉得,天子会为了他这么一个没什么利用价值的人,去明目张胆的干预司法审讯。 没瞧见今天满朝攻讦王文,天子都没有开口干涉吗? 所以这条路,在罗通看来,也只是比叩阙风险小上那么一点点而已。 唯一让他感到不那么绝望的是,真的要是闹大了,参与徇私舞弊的定西侯府,也必定不会好过。 虽然说不足以让定西侯府因此丢了爵位,但是就此跟宁阳伯一样,退出朝堂政治中心,却是打有可能的事。 所以,当时在英国公府中,相比这个时候叩阙的风险,他还是倾向于赌一赌,赌英国公府不会真的跟他鱼死网破。 这也是他当时一副撕破脸皮,欲拂袖而去的原因。 然而最后任礼的一番话,却让他看到了转机。 于是,他迫不及待的来到宁远侯府,想要求一个解释。 事已至此,罗通也没什么心情寒暄,直接了当的便开口问道。 “侯爷到底是什么意思,这种情况下,若是强行叩阙,不用把那桩旧案翻出来,罗某同样要下诏狱,若是如此,罗某还不如什么都不做,静待吏部将罗某打发去南京,说不定还能落个安稳。” 听到罗通责问的口气,任礼苦笑一声,抬手往下虚按了下,道。 “罗大人,稍安勿躁,本侯既然让你答应下来,自然是有法子,能保你平安渡过叩阙这一关。” 说着,任礼慢悠悠的呷了口茶,方在罗通略带急躁的目光当中,开口道。 “这个时候叩阙,风险的确不小,但是张輗他们说的不错,互市加上早朝上天子的表态,的确会对使团的安全造成威胁,所以叩阙还是得进行,这是为了保护使团,不得不行。” 眼瞧着罗通脸色沉了下来,一副要拂袖而去的样子,任礼连忙又继续道。 “不过,虽说要叩阙,但是未必就需要罗大人你亲自出面,上次咱们不就已经定下了罗大人的脱身之策吗?照此来办便是!” 早在打算叩阙的时候,罗通就没打算亲自上,他跟任礼合计好了。 等真正叩阙的时候,在去往宫城的路上,他会找个理由脱离大部队,让那帮愣头青先去“汇合”。 然后他找个没人的地方,假装被人袭击,昏死当场,顺利躲过这场叩阙。 简单直接,但是却有用! 罗通甚至下了狠心,打算真的让人给他狠狠来上一棍子,把假的做成真的。 但是这个计策,放到现在,显然是行不通的。 看着任礼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罗通不仅没有放下心来,反而更显得急躁,忍不住站起身来,在厅中来回踱步,道。 “侯爷,哪有那么简单!当时我们是做最乐观的打算,让陈镒和高谷,或者至少他们其中一个,来做这个领头人,罗某才好趁乱脱身。” “但是如今,陈镒明哲保身,摆明了不肯掺和这趟浑水,高谷也心生退意,叩阙这种事情,若是无人组织,便是一群乌合之众,到不了午门前,就要被锦衣卫给驱散,那才真正是白费工夫!” “而且……” 罗通停下脚步,眉头皱的紧紧的,神色之间多了几分忧虑,转身看着任礼道。 “方才在英国公府,老夫有些话不好明说,当时罗某去劝陈镒出面叩阙,虽被他断然相拒,但是却并没有多想。” “毕竟,他一向和王文不和,都察院最近和吏部又关系紧张,陈镒本人也是反对互市的。” “但是今天他在早朝上的表现,却不得不让罗某怀疑,陈镒是否已经将此事透给了天子,不然的话,无以解释他对王文的态度为何转变的如此之快。” “如若罗某的这番猜测属实的话,只怕此刻,天子正等着我们去叩阙,好趁机立威!”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五章:该做的还是要做 这件事情,应该说是罗通的失策。 他没想到陈镒竟然这么果断,要知道,就算撇开政见,和王文的关系等等原因不谈。 作为风宪之长,有属下来找你商议,打算犯颜直谏,规劝君王,结果你转头就去找天子告密。 这种事情,一旦被坐实了传扬出去,是会被士林鄙夷为曲意媚上的。 所以罗通想到陈镒可能会明哲保身,但是却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肯冒这个风险。 要知道,这可是在拿他这个总宪的清誉在做赌注。 正因为罗通没想到陈镒会这么做,所以他也就没敢在英国公府说出这番话。 但是现在是在宁远侯府,也就没有必要遮遮掩掩的了。 闻言,任礼的眉头也皱了起来,沉吟片刻,道。 “如此说来,这次叩阙并非是把握不大,而是必定会被天子狠狠责罚。” 罗通点了点头,一脸无奈的叹了口气,道。 “若非如此,罗某方才在英国公府,何至于态度如此激烈……” 任礼望着罗通,片刻之后,脸上忽然浮起一丝笑意,开口道。 “既然如此,那就更要按原计划来办了。” 宁远侯府的花厅中,罗通不可思议的望着任礼,他忽然有些恍惚。 自己这都是找了一帮什么队友,听不懂人话吗? 看着罗通惊愕的眼神,任礼将他按在椅子上,开口道。 “学古放心,老夫说了让你平安度过叩阙这一关,岂会失信?” 感情不是让你去奔走冒险? 罗大人暗暗腹诽一句,却依旧忍不住正色道。 “侯爷,事已至此,罗某实在没有心情,跟侯爷玩笑耍乐,这件事情关系到罗某的身家性命,侯爷若有何计策,还请尽早言之。” 见状,任礼也回到位置上坐下,开口道。 “本侯刚刚不是说了吗?按照原计划行事!” “如果你方才的猜测都属实的话,那么天子如今,只怕正等着有人前去叩阙,好趁机立威,顺便清扫张輗等人布置在中低阶文臣当中的人手。” “既然张輗等人催着你带着他们叩阙,天子那边也正等着,我们何必做这个恶人,在中间拦着,吃力不讨好?” 罗通望着任礼,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任礼在外多年,他的势力,基本上都在军中,而且不是京军,而是地方的一些卫所当中,有不少他的老部下。 因为长久不在京城,无论是文臣这边,还是五军都督府当中,任礼的影响力都很小,唯一有交游的,也就是一些同为勋贵的府邸。 这也是英国公府选择他的原因所在,容易控制。 所以对于任礼来说,这次叩阙根本和他毫无关系,就算折损人手,折损的也是英国公府,定西侯府这些,在京城树大根深,经营多年的人手。 虽然说英国公府的根基不在文臣这边,但是这些人手,毕竟是他们花了心思安插进来的,一旦折进去,势必要重新再发展一批新人。 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张輗等人将精力放在继续安插文臣这边的人手,自然会放松对于五军都督府的掌控。 如此一来,任礼便可以趁机培植自己的亲信。 是谁说任侯爷只会带兵打仗来着?这算计起人来,可是丝毫都不带手软的。 见罗通望着他的神色有些复杂,任礼倒是坦然,开口道。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本侯都没有使什么手段,是张輗等人担心使团的安全,强逼你去叩阙,所以,怪不着本侯。” “何况,张輗等人也说了,闹得越大,消息传出去,对使团安全越有好处,他们即便是被降罪,也并非是在做无用功,只是必要的牺牲罢了。” 在心中默默的提高了对任礼的防备之心,罗通轻轻摇了摇头,冷静下来。 他都自身难保了,还管这帮人干嘛? “牺牲是必要的,但是侯爷不会,想让罗某也牺牲吧?” 任礼一笑,开口道:“当然不会,本侯和学古可是真正的自己人!” 说着,任礼收敛笑意,正色道。 “按我们原本的计划,鼓动那些御史去叩阙之后,你在路上便会施计策脱身,现在的为难之处,无非是你一旦脱身,那些御史群龙无首,会被驱赶而散,既然如此,那找一个领头的便是。” “别忘了,今天早朝上,同样将王文得罪死了的,可还有一个人……” 罗通眉头一挑,反问道:“高谷?” 任礼点了点头,道。 “以王文的性格,他那天在朝堂上说的话,可不一定是威胁,要知道,即便是天子,也没有否掉王文的提议,只说另择时日廷推此事。” 这么说倒是也对…… 罗通皱着眉头,沉吟片刻,犹豫道。 “话虽如此,但是我观那高谷已有惧意,今日下朝,我本想找他商议,可他却好似刻意躲着我一般,想要再让他出头,恐怕不易。” 不过,对于罗通的看法,任礼却明显不认同。 斟酌了一下语言,任礼开口道。 “罗大人你是当局者迷罢了,事实上,这次高谷的处境,比想象当中的要恶劣。” “朝堂之争,历来是有进无退,这一点罗大人你应该比本侯清楚,高谷这次为什么肯出手弹劾王文?” “是因为他和王文有旧怨?还是因为他想主持公道?再或者,他想要扳倒王文,继任天官?” 罗通愣了愣,将这些问题挨个在心中过了一遍。 旋即,便摇了摇头。 高谷和王文素来没有什么牵扯,至于主持公道更是无稽之谈,至于继任天官,更不可能。 就算王文倒了,于谦,陈镒,金濂,沈翼,哪一个都比高谷有资格继任,他连提名的资格都未必有。 任礼轻哼一声,开口道。 “他高谷之所以弹劾王文,除了想挣一个名声,更重要的就是,王文一倒,王翱也必然跟着受牵累。” “当初辽东出使,本就没有任命王翱为副使,是他担心王文出什么事牵连到他,才硬要跟着去,结果混了个功劳,当上了首辅。” “王文要是因辽东谈判出错而被罢职,王翱也在所难逃,这个首辅之位,才是他高谷真正要图谋的。” 罗通总算是捋过来了。 果然是刚刚被气的昏头了,这么重要的事情,都被他给忽略了。 这么说来,这次高谷的处境,的确要比他更加恶劣。 如果不考虑英国公府这边的威胁的话,罗通的地位其实还算是安稳的。 他毕竟是科道风宪,弹劾百官是他的职责,王文被科道围攻,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顶多就是这次言辞激烈了一点。 事实上,如果没有张輗等人的威胁,罗通本就打算过些日子自请外放,躲出去避避风头。 但是高谷却不一样,他注定是要留在京城当中的。 走到他这个层次的人,一旦外放,那就只能去南京养老。 所以,他无路可退。 但是偏偏,这回他得罪的是王文和王翱两个人。 廷议之上,局面翻转来的太快,于谦的坚决态度,压下了大多数的反对之声,这让高谷连浑水摸鱼弹劾王文都做不到。 满朝上下,只有他那么针对王文猛攻,以王翱的阅历,必然能立刻就察觉到高谷的小心思。 所以,就算是王文不对付高谷,之后高谷在内阁当中,也必然会举步维艰。 何况,就如任礼所说,王文那个老东西,可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人。 在吏部和内阁的双重挤压下,高谷以后的日子可想而知,这个时候去找他,说不定真的能够将其说服。 见罗通想明白了,任礼便道。 “今日早朝,只怕高次辅那边,也是心乱如麻,但是想必经过一日的思索,他自己也应该也清楚现在的处境。” “罗大人只需稍加引导,必定可以将其说服,到时候,你只需按照原计划,在途中脱身,那么最后,这个替罪羊,自然会由高谷来当!” “如此一来,英国公府那边目的也达到了,罗大人也能保全己身,岂不是两全之策?” 厅中陷入了一阵沉默,罗通皱着眉头,仔细思索了半晌,还是有些踌躇。 片刻之后,罗通犹豫道:“话虽如此,可如果实在说服不了他的话……” 相对之下,任礼倒是平静:“本侯说了,不会让罗大人真的去冒险的,如果真的说服不了他的话,那么叩阙就取消。” 眼瞧着这位宁远侯说的这么轻描淡写的,罗通有些不满。 “任侯说的轻松,你别忘了,刚刚在英国公府当中,宁远伯等人是何等的强势,若是能够这么轻易的取消,那罗某何必纠结至此?” 面对罗通的质疑,任礼沉吟片刻,开口道。 “这个罗大人放心,如果真的到了那个地步,本侯自然有法子,阻止张輗等人拿当年旧案做文章。” 见罗通仍有犹疑之色,任礼无奈,只得压低声音,在罗通的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说完之后,罗通的脸色顿时一变,问道:“果然?此物在何处?” 任礼坐回原处,开口道:“罗大人何必着急,真的到了那个地步,自然会有。” 罗通踌躇片刻,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搓了搓手道。 “侯爷,既然您早就有了应对的法子,那不如……” 但是话没说完,任礼就打断了他。 似笑非笑的望着罗通,任礼意味深长的道。 “罗大人,这个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本侯刚刚所说的,这只是最后的法子。” “别忘了,叩阙不仅仅是为了我们,更是为了远在迤北的使团,本侯已经给罗大人准备了这么多的后路,竭力保证罗大人的安全……” “所以,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六章:各怀鬼胎 夜,高府。 灯火通明,一群老大人各自落座,气氛融洽。 “……次辅大人果真是明理之人,此等奸臣当道,群臣退避之时,正当是次辅这等板荡之臣正本清源之时,次辅一身忠肝义胆,令罗某敬佩。” 夜色已深,罗通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他和任礼的猜测果真没错,高谷还是清醒的,事到如今,唯有一搏才有出路。 甚至于让他有些意外的是,这次登门,高谷对他明显热情了不少,都没怎么劝,对方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高谷点了点头,摆了摆手,道。 “罗大人客气了,这本是我等臣子应当应分之事,早朝之上,王文之辈蒙蔽君上,于谦等人竟也畏惧其威势,不敢发正义之言,朝纲如此,吾辈自当义不容辞。” “清流科道,向来同为一体,此番叩阙,虽为老夫主持,但是翰林一脉人手太少,还需罗大人鼎力相助,你我通力合作,方能令朝廷回归正途啊!” 罗通亦是正色,拍着胸脯道。 “这个次辅大人放心,罗某早已和数位掌道御史及四十余位科道官员商议过,只待次辅大人一声号令,吾等愿附骥尾。”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露出笑意,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商量完了正事,罗通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不多时便起身告辞。 高谷点了点头,开口道:“夜色虽深了,但是为了避免招人耳目,老夫就不送罗大人了,自便。” 罗通连道不敢,拱了拱手,便出了府门。 待得罗通的身影彻底消失,花厅一旁的屏风后头,转出来两个人,正是早朝上对高谷为高谷冲锋陷阵的两员大将,裴纶和彭时。 方才罗通和高谷商谈的时候,他们两个就躲在屏风的后面,将一切都听了下来。 见高谷回来,裴纶皱着眉头,率先开口。 “高兄,你真的要如此行险吗?” “罗通那边倒是声势不小,但是翰林这边,下了早朝,杜宁便去了好几家同僚府中,劝大家这些日子安分守己,真要是去叩阙,我们能拉起来的人手,只怕……” 朝中有不少的官员,都出自于翰林院,同为清流词臣出身,关系自然相对紧密。 如今的朝中,翰林一脉,以陈循与高谷最尊,资历最深,曾掌翰林院事,又在朝中举足轻重,号召力最强。 接下去第二梯队,就是江渊和杜宁,他们相对年轻,资历不算深厚,但是一个是内阁大臣,一个是大理寺卿,份量也不轻。 陈循离京之后,翰林这边都以高谷为首,这也是高谷敢于在朝堂上发难的原因所在。 但是一场廷议,让高谷大失颜面,这个时候,江渊闭口不言,杜宁又是这样的态度,已经很难拉起像样的队伍。 彭时更是直接,望着罗通离开的方向,轻哼一声开口道。 “恩师切勿中了那罗通的奸计,廷议之上,恩师固然恶了那王文和王翱,但是终归未曾动摇根基,这等时候,他劝恩师叩阙,分明是居心不良,想要借恩师平息陛下怒火,自己躲在后头,收一个谏臣的好名声。” 相对而言,彭时跟高谷的关系亲近的多。 高谷是正统十三年的会试主考官,而彭时正是正统十三年的状元及第,而且是高谷亲自点的卷,实打实的高谷门生。 眼见两人都如此着急的劝他,高谷抬手压了压,示意两个人稍安勿躁,开口道。 “景宜,宏道,你们稍安勿躁,老夫自有考量。” 说着,高谷抿了口茶,缓缓道。 “这次廷议发难,老夫的确没想到户部准备如此充分,于谦,陈镒等人的态度之坚决,也让老夫始料未及,不仅没有驳倒王文,反倒惹祸上身,确实是老夫考虑不周。” 如今的处境,高谷自然清楚。 得罪了王文,首当其冲的便是要解决迫在眉睫的廷推之事,就算是能够顺利留在内阁,日后王翱也必然会处处刁难。 这还不算,这次廷议的失利,让翰林一脉的很多大臣,对他都产生了质疑。 杜宁就是其中表现的最明显的一个。 罗通这次过来劝他,其实只给了一个筹码。 那就是叩阙万一成功,哪怕是被贬谪廷杖,但是总能挣一份谏臣的名望。 反正高谷已经得罪了王文和王翱,注定以后的日子很难过,不如搏一把,哪怕叩阙之后辞官回家。 有这份大大的名望在身,也总会有起复的日子。 不过…… 高谷冷笑一声,将茶盏搁在桌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应当说,他说的不无道理,但是老夫既然错了一次,又岂会一错再错?” 朝局之争,最忌意气用事,既然败了,就该认栽。 不停的加注,想要赢回来,那是赌徒。 十赌九输,赌到最后,必然会倾家荡产。 这个道理,高谷还是明白的。 他在朝中经营了这么多年,王文真想要把他打发到南京去,哪有那么容易。 以后在内阁的日子是会难过一点,但是他就不信,王翱敢真的对他怎么样,无非就是嘲讽刁难一番。 入仕这么多年,大风大浪他什么没见过,不就是坐冷板凳嘛,熬过这一阵风头,还不一定鹿死谁手呢。 看到高谷的这番神色,裴纶也有些迟疑,问道:“那方才高兄你还……” 高谷淡淡的道:“罗通这个奸猾小人,陷害天官不成,竟想勾连朝臣,冒犯天颜,实乃罪不容恕。” “今日他到我府邸,巧言令色,欲拉拢老夫同他一起要名买直,被老夫怒斥后,独自离去。” “谁料其不轨之心不死,仍欲叩阙,老夫知其大奸似忠,特带着忠直之臣前去阻止,有何不妥?” 花厅当中陷入了一阵沉默。 在翰林院修书二十年的裴纶和踏入仕途不过两三年的彭时,第一次认识到了朝廷斗争的残酷本质,一时愣在了当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高谷叹了口气,神色也颇有些惆怅,道。 “老夫知道,你们会觉得这么做不合君子之道,但是这帮人既然早有串联,那么对于朝廷来说,便始终是不稳定的因素,不找老夫,也会去找别人,到时候事情闹大了,反而动荡朝局。” “因此,老夫此举,虽然有违小义,确是为了朝局稳定,你们可能明白?” 裴纶和彭时迟疑着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话。 但是相对机敏一些的彭时,已经咂摸出一些味道来。 这次廷议,他们看似只是得罪了王文和王翱,但是实际上,还有一个最关键的人物。 那就是天子。 如果成了倒也罢了,借满朝的声望,可以顺利上位,天子也不好无故发难。 但是如今既没有弹劾成功,反而自己落了劣势,就得想法子,挽回天子的圣心了。 不论是王文还是王翱,想要真的动高谷这个次辅都没有那么容易,但是他们背后要是有天子的默许,可就不一定了…… 带着这样的猜测,彭时目光闪烁,开口问道。 “那恩师打算怎么做?” 高谷没怎么犹豫,直接道。 “明日清晨,你们带着刘俨,韦彭他们几个,跟老夫一起,在金水桥外等候,只待罗通等人一道,老夫便上去喝止他们,然后你们分头,去通知于少保,陈总宪,让他们一同过来,主持大局!” 果然如此,彭时心中叹了口气,默默的点了点头,道。 “愿为恩师效力。”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七章:堵个正着 翌日,清晨。 天还没亮,高谷就到了宫门外的金水桥畔。 今天不是早朝的日子,所以宫门外显得很冷清,跟着高谷一同过来的,还有大约七八个官员。 这些人都是清流出身,只不过有些还在翰林院观政,有些已经被外放到了部院当中。 除了裴纶之外,他们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年轻,而且身强体壮。 罗通昨天到高府的时候,大约说了自己那边能组织起来的人数,预计有四五十人。 考虑到在通知其他的大佬赶来之前,可能会短暂的发生冲突,都察院那帮御史又是疯起来六亲不认的。 高次辅为了自己的安全,特意挑选了一些看起来比较能打的。 随着熹微的晨光渐渐出现,不远处的午门广场上渐渐多了不少禁军卫士,在准备打开宫门。 抬头望了一眼天色,彭时的心中不知为何感到有些不安,犹豫了一下,他迈步走到高谷的身边,轻声问道。 “恩师,再有不到半炷香,就到了约定的时间了,这怎么,丝毫的动静都没有呢?” 高谷立在原地,目光遥遥的穿过望着都察院的方向,闻言,眉头微皱,答道。 “稍安勿躁,这么多人,组织起来也不容易,耽搁些时候也正常,耐心等一等。” 话虽是如此说,但是高谷自己的眼皮也在不停的跳,抬眼看了一眼天色。 他心中也涌起一阵不安,莫不是罗通这小子也在算计他,放了自己鸽子吧? 罗通没有打算放高谷的鸽子。 尽管他的确打算坑一把高谷,在路上金蝉脱壳。 但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连都察院的门都没出去,就被堵了个正着。 从高谷的府邸出来之后,罗通同样起了个大早,来到了都察院。 此刻的都察院,早已经人声鼎沸。 随着一天时间的发酵,早朝上发生的事情,早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师。 在罗通以及他手底下人的鼓动下,不少年轻的御史还有一些部院的官员,在这一天,都早早的齐聚到了都察院外头。 三四十人陆陆续续到齐的时候,天还没亮,距离平时上衙的时间,还有一个多时辰。 这么多的老大人们蜂拥而至,惹得门房一阵自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开衙的时间。 待罗通到达的时候,一帮御史早已经被几个煽风点火的人,鼓动的义愤填膺,议论纷纷。 罗通身着绯色官袍,刚下轿子,就被一大帮御史给围住了。 “如今奸佞当朝,蒙蔽君上,正是我等正本清源之时。” “不错,大明和蒙古乃是世仇,虏贼劫我上皇,迟迟不还,竟敢妄言议和?” “朝廷昏聩,谗言陛下,我等定不能坐视不理。” 眼见这帮年轻人,一副群情激奋的样子。 罗通轻轻的吐了口气,缓步来到都察院前头的台阶上,义正言辞道。 “诸位同僚,我等皆是清流科道,风宪之臣,匡正君上,谏止奸佞,乃是我等职分所在,虽万死不敢辞也。” “我大明和蒙古诸部,本为世仇,虏贼屡次侵我边境,掠我军民,掳劫上皇,蔑视大明,如此奇耻大辱,大明本该整军备战,休养生息,伺机迎回上皇。” “但是如今,朝中有奸邪小人,欲乱我朝纲,媾和蒙古,离间天家,朝中诸公,畏避奸佞权势,坐视圣天子被蒙蔽,不敢发一言以谏止。” “诸位同僚,如此局面,我等身为言官,应当如何?” 这番话,罗通说的慷慨激昂,感情充沛,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声嘶力竭。 一帮年轻御史被他说的十分激动,满脸涨红,拳头紧握,底下早就有安排好的御史,立刻喊道。 “谏陛下,诛奸邪!” 于是,底下迅速形成一股音浪,众人气势汹汹的齐声高喊道。 “谏陛下,诛奸邪!” “清朝堂,正本源!” 声音一阵高过一阵,热血沸腾,声浪震天。 在这一刻,这些御史们觉得自己就是这黑暗的朝堂之上,孤独而坚定的唯一一道亮光。 罗通同样满脸通红,激动的喊道。 “既然如此,诸位同僚,我等这就进宫,跪谏陛下!” “好!” “同去同去。” 于是,三四十位身着各色官袍的官员,浩浩荡荡的就开始朝着宫城的方向进发。 罗通开始还走在前头,但是走过了两个街口之后,他便已经悄悄的落到了中间,混在人群当中。 如今天还没亮,他的一身浅色绯袍,还不算是特别显眼。 眼瞧着距离宫城已经不算太远,自己和任礼约定好的地方,就只差一个街口的距离。 罗通正盘算着怎么悄无声息的脱身,忽然,一阵比他们声音更大的密密的脚步声响起。 随即,几十个身着军服的兵丁窜了出来,将他们围了起来,这些兵丁瞧着十分眼熟。 很快便有人认了出来,惊呼道。 “五城兵马司!” 罗通忽然有些不安。 五城兵马司负责京城捕盗,巡查,是不动用禁军亲卫的情况下,京城内最强的武备力量。 可是寻常情况下,五城兵马司根本不可能出动这么多人,也不可能敢拦都察院的官员。 他们敢这么做,说明是得了命令的,而五城兵马司虽是武职,却是归兵部管辖。 因此…… 这些御史被挡住了去路,团团围住,顿时心生怒意,喝道。 “吾等乃朝廷命官,此去欲谏天子,尔等竟敢围困吾等,不要命了吗?” 那些兵丁没有说话,反而是不远处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这话该本官来问,尔等纠结聚众,意欲何为?”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众人顿时脸色一变。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在一众兵丁的簇拥当中,便出现了两个身着绯色官袍的老者。 不同的是,左边这位衣袍上绣着獬豸,右边那位衣袍上则绣着锦鸡。 随着他二人出现,一旁的兵丁纷纷退避,众人也是一惊,手忙脚乱的行礼,道。 “见过总宪大人,见过于少保!” 不错,这次赶过来的人,正是左都御史陈镒和兵部尚书于谦。 那一日陈镒匆匆进宫,得了天子的允准,平息叩阙一事。 他便时时派人盯着罗通的动向。 这么大面积的聚众,事前根本就没有办法完全隐瞒消息。 因此,陈镒得知消息之后,连忙去找了于谦,连夜带着五城兵马司的人,早早的等在了都察院往宫城的必经之路上。 这不,堵个正着!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八章:再等一等 , 天色渐渐微亮,不算宽阔的巷子里,一阵不整齐的行礼声音想起。 在众人的瞩目当中,陈镒大步走到这帮御史的面前,沉声问道。 “回本官的话,你们在此纠结聚众,意欲何为?” 底下一片安静,这帮科道官员,喊口号的时候义愤填膺,热血澎湃的,如今面对着都察院的大头目,一个个都心有怯怯,不敢说话。 所以说,这个时候就体现出领头人的用处了。 面对自家老大的质疑,众人一阵骚动,纷纷开始找人,最终从队伍的中后处,将罗通推了出来。 面对着陈镒的凝视,众人的瞩目,罗通一阵欲哭无泪。 陈总宪,于少保,您二位就不能晚来一会吗? 过了下个街口,他就是一个被歹徒袭击,昏迷不醒的人了,怎么就这么巧…… 但是无论如何,这样的场面,他就算心里再不想出面,也得顶上去。 不然的话,周围的这一大帮御史,就能先撕了他。 深吸了一口气,罗通听着胸膛,开口道。 “总宪大人,于少保,昨日廷议互市,消息传出之后,京中群臣皆以为此事不妥,故我等欲往宫城,面见陛下陈情。” 陈镒冷冷的看着他,旋即,抬眼扫了一圈,对着周围的一大帮御史,神色威严问道:“果真如此吗?” 有了罗通来当这个主心骨,底下的御史们总算恢复了几分胆气,附和道。 “不错,大明和蒙古乃是世仇,如今瓦剌挟持太上皇,岂可贸然议和?” “对,互市乃是吏部天官王文擅自答应,此等大政,如何能操于一人之手,此等奸佞,我等身为言官,必当弹劾。” “总宪大人,如今朝中奸臣蒙蔽天子,我等万不能坐视不理,总宪大人不如随我等同去……” 一时之间,七嘴八舌的,吵吵闹闹,顿时又有了些沸反盈天的气势。 见此状况,陈镒冷喝一声。 “放肆!” 众人渐渐安静下来。 陈镒扫着他们,冷哼道。 “朝廷大政,是喧哗吵闹能解决的了的吗?互市一事,乃是经过廷议讨论,本官,沈尚书,于尚书等人力主,天子亲自点头。” “朝中奸臣,你们指的是谁?是本官,还是沈尚书,于少保?或者,干脆把七卿全都换上一遍?” 总宪大人暴怒的声音回荡在所有人的耳畔,顿时让他们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气氛顿时凝滞下来,这个时候,一旁的于谦轻咳一声,开口道。 “按理来说,我朝广开言路,身为御史,议论国政并无不妥,但是,也该走正常途径,有何谏言,写成奏疏,递到通政司,自会送到陛下面前。” “如此聚众前去,岂是人臣所为?还是早些散了吧。” 陈镒和于谦两个人,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相互配合。 底下的一帮年轻御史本就是被煽动起来的,两位大佬这么杵在他们面前,便宛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顿时让他们冷静下来,心中不由生出了退意。 就连罗通,心中也有些动摇起来。 要说,事情到此结束,也挺好的。 既没有闹出什么大事,英国公府那边也有了交代。 毕竟,不是他没有尽力,而是陈镒和于谦两尊大神拦着,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但是就在罗通犹豫的时候,一旁的人群当中,忽然有一个青袍御史喊道。 “朝有奸佞,我等递上奏疏不知凡几,无一有用,必是奸臣谗言,蒙蔽君上,我等唯有面见陛下,方能直达天听!” 罗通眼角一抽,虽然这人混在人群中,但是他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这货是英国公府安排的人。 可恶,这帮人原来早就盘算好了,要赶鸭子上架! 有了这个人的煽风点火,原本渐渐平静下来的御史们,又开始有所骚动。 这个时候,又有人叫道。 “王文窃据天官,假借京察打压都察院,清除异己,徇私舞弊,欺上瞒下,已有数位同僚无故被贬。” “诸位,今日我等退避一时,明日便是我等被贬,决不能坐以待毙,我们要见陛下,伸冤!”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帮御史之所以这次这么气势汹汹,说白了还是对王文早有怨气。 如今京察已经搞了快一个月了,光是已经被贬到各地的科道官员,就有七八个。 初考不合格,如今正在复核的,更是有二三十个,据说还有扩大的趋势。 都察院现在人人自危,生怕自己就是下一个被贬官的。 所以罗通的人,私下里这么一煽动,才这么容易,就拉起了这么多人。 此刻被这么一激,这帮御史们的怨气顿时爆发出来,开始不顾一切的继续往前走。 场面顿时有些失控。 于谦眼疾手快,拉着陈镒后退几步,躲到安全的地方,然后抬起了右手。 昨夜陈镒连夜到他府上,将事情的严重程度说明之后,于谦当机立断就带着五城兵马司的人过来了。 于少保虽然是文臣,但是可是正经提督过京营的。 那帮桀骜不驯的兵油子都能管得住,何况是一帮年轻的御史? 他带过来的这么多兵丁,可不是摆着看的。 今天这帮人要是真的敢去叩阙,于谦就敢豁出去自己的名声不要,把他们一个个的全都扣回兵部。 就在于谦打算下令的时候,一旁的陈镒一把握着他的手,然后对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于少保,不可!” 无诏强行拘禁朝廷命官,而且是这么多人,即便是以于谦的地位,也未必担待的起。 陈镒知道,于谦不会害怕这个,但是……没有必要! 一旁的御史们已经开始缓缓向前,五城兵马司的兵丁虽然人多,但是没有接到命令,他们也不敢擅自向这些朝廷命官动手,只能步步后退。 看着这副场景,于谦有些着急,手上一用劲,就想挣开死死按着他的陈镒。 但是陈镒明显知道他想要干什么,抢先一步道。 “廷益稍安勿躁,再等一等……”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一阵尘土飞扬,又是一队人马整整齐齐的冲了过来。 这些人身着青绿锦绣服,腰挎绣春刀,脚蹬快靴,迅速将在场所有人围了起来。 紧接着,这些人缓缓让开一条小路,一身飞鱼袍的锦衣卫指挥使卢忠皮笑肉不笑的走了出来,开口道。 “好生热闹啊,这么多位大人聚集于此,是要做什么去,可否跟本指挥使通报一声?”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九章:这个时候想起总宪大人了? 来的是锦衣卫的缇骑! 标志性的打扮,很快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确定了来人的身份。 于谦也隐约明白了陈镒的意思,于是转过头,带着疑问之色看了一眼陈镒。 陈总宪轻声道:“于少保应该明白,陛下也不想真的闹出什么事端,只不过,唉……” 最后的一声叹气,略显无奈。 锦衣卫插手,只是最后的手段。 陈镒本想着,凭自己和于谦的威望来解决这件事情,但是没想到,到最后还是得天子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不过,如此也好。 这些人敢无视五城兵马司,无非是仗着这些兵丁不敢真的对他们动手而已。 但是,换了锦衣卫,可就没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顾忌了。 果不其然,被这些缇骑围起来之后,御史们的脸色明显有些畏惧,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 不过,虽然心中害怕,但或许是出于和锦衣卫的天然对立,又或许是自恃人多势众,这些御史们相互看了一眼,努力的不堕气势。 面对皮笑肉不笑的卢忠,人群当中有人壮着胆子喊道。 “关你何事?我等欲往宫中求见陛下,尔等锦衣卫,难道敢擅自阻拦不成?” “不错,没有陛下旨意,尔等安敢擅动朝廷命官?” 虽然面子上还保持着气势,但是实际上,他们说出的话,却每一句都拉着天子的大旗。 从这一点上,便不难看出他们此刻的底气有多不足。 卢指挥使居高临下的扫了一眼这帮虚张声势的御史,心中不由摇了摇头,面上却依旧带着笑意。 “啧啧啧,这才初春时节,诸位大人火气可真够大的,本指挥使不过随口问上一句,哪敢阻拦诸位啊……” 眼瞧着卢忠言语之间有服软的趋势,底下的御史们顿时胆气就足了起来,朗声道。 “既然如此,还不让开,耽误了我等大事,必要弹劾你锦衣卫之罪。” 锦衣卫没有让开。 不仅没有,卢忠的脸上还泛起一丝嘲讽。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卢忠也懒得再和这帮人多言,从袖中拿出一份朱批奏疏,正色道。 “上谕,朕悉左副都御史罗通心怀怨愤,希图幸进,结党串联,妖言惑众,煽动群臣,邀名买直,实为奸恶之徒,着命锦衣卫将其捕入诏狱,查问明白后,再来回奏。” 罗通顿时脸色苍白,两股战战。 虽然说锦衣卫这段日子甚为低调,但是,诏狱的名声可是人尽皆知。 他又不是陈懋那等勋戚,身负爵位,真要是进了诏狱,恐怕是凶多吉少。 在这一刻,卢忠笑眯眯的脸,在罗通的眼中不亚于凶神恶煞,额头上渗出一阵细细密密的冷汗,罗通急中生智,振臂一呼,道。 “假的,必定是锦衣卫蛊惑君上,欲阻止我等进谏,诸位同僚,不能让他们得逞!” 底下的御史们也是惊疑不定。 这个时候,罗通使劲打了个眼色,那几个早就被他安排起来的御史,顿时附和着喊了起来。 “对,不能让他们得逞。” “一定是锦衣卫诬陷罗大人。” “不错,他们一定是为了阻拦我等进谏。” 说着,底下的人群又骚动起来,看这个样子,是想要仿照刚刚迫退五城兵马司的兵丁一样,将锦衣卫也迫退。 但是可惜的是,锦衣卫可不吃这一套。 见此情况,周围的缇骑不仅没有退,反而一脸的跃跃欲试。 要知道,锦衣卫的赫赫凶名,可不是靠嘴说出来的。 许久未曾在朝堂上活跃,只怕这帮年轻御史,早就已经不知道,锦衣卫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了。 卢忠懒洋洋的挥了挥手。 “噌噌噌”的摩擦声响起,是绣春刀出鞘的声音。 熹微的晨光当中,刀刃上闪动的寒光,顿时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心中一寒。 在一片出鞘声中,卢忠神色变得冰冷无比,不带一丝感情的道。 “锦衣卫奉旨办案,敢有阻挠者,视同违抗圣命,一同捕入诏狱,来人,将罗通拿下!” 场面顿时一片安静,立刻有两个身强体壮的锦衣校尉站了出来,不由分说,冲进人群,便将罗通五花大绑起来。 整个过程,卢忠按着刀柄,目光冰冷的在所有人的身上逡巡。 但凡是和他对视的人,都丝毫不会怀疑,只要他们再敢多说一句话,卢忠真的会将他们一同丢进诏狱里。 罗通就这么被粗暴的绑的结结实实的,推搡着向前走去。 直到来到卢忠的面前,看着他可怕的脸,罗通才蓦然反应过来,声音都变得有些尖利。 “本官是朝廷命官,正三品左副都御史,你们安敢擅捕本官。” 说着话,罗通似乎想起了什么,开始四处张望起来,喊道。 “总宪大人,于少保,你们二位身为朝廷重臣,难道就坐视锦衣卫如此逞凶,构陷朝廷命官吗?” 话没说完,旁边的锦衣校尉就不客气的拿出一团白布,把他的嘴堵了起来。 罗通不断挣扎着,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不过,他的一番话,总算还是起了点作用,在场的不少御史们终于想起来,他们的老大还在这里。 一时之间,纷纷高声喊道。 “总宪大人,锦衣卫如此逞凶,您不能坐视不理啊!” “不错,锦衣卫如此威逼我等,阻拦进谏,这是在阻塞言路,断不能放任。” “总宪大人……” 卢忠在一旁看着,心中不由冷笑一声。 刚刚陈总宪和于少保软硬兼施,苦口婆心,好的坏的都说尽了,你们硬是听不进去,顶着五城兵马司的人非要往前冲。 这个时候,倒是想起你们的总宪大人了? 关于叩阙这件事情,虽说是交给了陈镒来办,但是作为一个合格的上司,永远要能够在属下无法顺利完成的时候,提供最重要的帮助。 朱祁钰明白这一点,陈镒也明白这一点。 正因为对天子足够信任,陈镒才会死死的拦着于谦,让他不要冲动。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锦衣卫来的无比及时。 而对于卢忠来说,他得到的指令是,如果陈镒能够顺利的劝下这帮御史,让他们安安分分的回去,那么锦衣卫就不必插手。 但是如果陈镒劝不下来,少不得锦衣卫要重新在朝堂上活跃一番了。 所以说,有些时候,能见好就收,千万不要得寸进尺……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章:妥善解决 不算宽阔的巷子里,一大群各色官袍的官员们,目光都齐齐望着站在角落,脸色铁青的陈镒,期待着这位老大人能够出面主持公道。 毕竟,锦衣卫哪怕再逞凶,也绝不敢轻动他老人家。 面对着这样的场面,陈镒忍不住叹了口气。 说实话,刚刚这些年轻御史们死不听劝,甚至当着他和于谦的面,也要往前强闯的行径,着实让他心中不悦之极。 但是即便如此,眼下这个局面,他还是不能完全袖手旁观。 毕竟,他和御史们的冲突再激烈,都还属于内部矛盾。 锦衣卫现在插手,和之前的性质就不同了。 他作为风宪之长,锦衣卫当着他的面抓人,要是一句话都不说,也太说不过去了。 轻轻的吐了一口气,他跟于谦两个人,拨开前头挡着的锦衣卫,缓步来到了卢忠的面前,开口道。 “卢指挥使,身为科道言官,犯颜直谏,匡正君上乃是本分所在,这些人虽然举止不妥,但是也不至于被捕入诏狱,此举的确有阻碍言路通畅之嫌,还请指挥使慎重。” 于谦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他和陈镒站在一起,其实也算是一种表态。 面对着这两位大佬,卢忠倒是正色以待,不过也并没有做出什么让步,拱了拱手,开口道。 “陈总宪,于少保,锦衣卫办事,向来只奉陛下旨意,不问其他,二位若有何不满,随时可以进宫,面见陛下陈情,只要有陛下诏命,锦衣卫无有不遵。” 说着,卢忠冷冷的扫了一眼还想闹腾的御史们,这帮人顿时噤声,仿佛看到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随即,卢忠右手一挥,又是一阵“噌噌噌”的响声,锦衣卫们的绣春刀纷纷入鞘。 接着,围着那些御史的缇骑如潮水般退去,快速在卢忠的身后列队站好。 卢忠再度转向陈镒二人,客气的道。 “另外,本指挥使需要澄清一点,抓罗通的原因,本指挥使已经说的明白,是因为他心怀怨愤,希图幸进,结党串联,妖言惑众,煽动群臣,邀名买直。” “本指挥使此来,不为其他,只为抓罗通一人,至于其他人,只要不阻拦锦衣卫办案,要进谏要弹劾,都是诸位的自由。” “诸位大人都是朝廷命官,清流风宪,说话可得小心,阻塞言路,阻拦进谏的罪名,锦衣卫可承担不起,这不,宫门马上就要开了,诸位这个时候过去,想做什么都还来得及。” “本指挥使此来,无意干预朝政,诸位请便。” 说罢,卢忠拱了拱手,转身便欲离去。 这个时候,一旁的于谦忽然开口,道。 “卢指挥使,锦衣卫拿人,可有驾帖?” 按制,锦衣卫虽是承旨办事,但是如果要抓捕官员,需要有刑科签发的驾帖,才不算违规。 卢忠笑呵呵的转过身来,从怀里掏出一张公文,不过却没有递到于谦的手上,而是展开来高高举起。 “驾帖在此,本指挥使可丝毫不曾违规,好了,诸位还有正事要做,锦衣卫就不打扰了。” 说罢,锦衣卫架起罗通,大摇大摆的就扬长而去。 只留下一帮不知所措的御史们,还愣在原地。 直到这帮锦衣缇骑转了弯,身影彻底消失,一帮御史们才缓缓醒过神,踌躇着试探道。 “总宪大人……” 刚刚卢忠的一番话,虽然客客气气,但是毫无疑问是将陈镒和于谦二人都顶了回来。 因此,陈镒此刻明显没有什么好心情,瞪了他们一眼,没好气道。 “还聚在这里做什么?嫌不够丢人吗?” 说罢,陈老大人的脸色缓和了几分,叹了口气,转身朝着于谦开口道。 “廷益,今日之事,恐还要劳你随老夫跑一趟宫里,询问详情究竟如何。” 于谦点了点头,道:“总宪大人客气了,这是应当的。” 说着,于谦朝着底下惴惴不安的御史们开口道。 “诸位也莫要着急,本官和总宪这就进宫问明详情,天快亮了,大家赶紧散了吧,莫要耽误了上衙。” 看过了刚才锦衣卫的嚣张嘴脸,又没有了罗通这个领头的,这帮人本就心生退意。 此刻,见到大总宪板着脸但仍要进宫求情,又见到于少保如此温言抚慰。 御史们差点感动的落泪,纷纷自责自己刚刚的行为大有不该,不约而同的拱手道。 “愧对总宪大人和于少保,我等这就回衙好好值守,断不给二位再添麻烦。” “不错,辛苦二位老大人了。” “方才我等冒犯,实有不该,向二位赔罪。” 一阵赔罪的声音响起,众人纷纷鞠躬行礼,随后三三两两的转过身,朝着都察院的方向回转而去。 待得人走的都差不多了,陈镒和于谦才松了一口气。 二人对视一眼,想起刚刚二人的默契配合,不由得同时苦笑一声。 陈镒道:“劳烦廷益,宫里这趟,还是得去,陛下嘱咐了,事情若能成功解决,让老夫即刻进宫回禀,你既有参与,只怕也得跑上一趟。” 刚才,他们说要给罗通求情,完全就是场面话。 自从清楚了罗通的盘算之后,不管是陈镒还是罗通,都打心底里觉得罗通罪有应得。 求情? 这货给他们找了这么大麻烦,不回踩一脚就算是好的了! 不过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的。 这一点于谦心里也明白,当即点了点头,命五城兵马司的兵丁自行回衙,便跟陈镒二人,紧着往宫城方向赶去。 与此同时,天色渐渐大亮。 随着清晨的钟声响起,宫门被缓缓推开,紫禁城迎来了新的一天。 金水桥畔,一阵冷风吹过,高谷带着七八个翰林官员孤零零的站着,看起来就像傻子一样。 眼瞧着太阳都快出来了,一旁的彭时再也忍不住了,凑近了高谷,开口道。 “恩师,他们不会是在算计您,故意不来了吧?” 高谷的眉毛死死的拧在一起,神色间也多有烦躁,想了想,道。 “再等一炷香,要是没有人来,就当今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各自回衙。” 罗通他们是等不来了,但是等来了另一个人。 宫门打开之后不久,自东华门的方向突然出现了一队番子,大约有五六十人,簇拥着一顶轿子,直奔高谷等人而来。 轿帘掀开,一身蟒衣的舒良带着假笑拱了拱手,道。 “哟,这么大清早的,次辅大人在这宫门外头,可是在等什么人?” 高谷的脸色一阵僵硬,打量了下舒良背后的番子,心中涌起一阵不安,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 “有些公务没有处置,想着待宫门一开,早些进去处理了,不耽误陛下御览。” 内阁的办公地点设在宫城里头,这个理由倒还说得过去。 不过…… 舒良的目光越过高谷,放在了他身后的翰林官员身上,问道。 “次辅大人果真勤政,不过,这几位大人,也是要往内阁去的?” 高谷顿时一滞,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当然,舒良也没指着他回答,一挥手,身后的番子们便将高谷和其他人都围了起来,接着,舒良开口道。 “甭管几位大人是在等人,还是有什么公务,恐怕都得搁一搁了,陛下口谕,召诸位大人入宫觐见,别耽搁了,这就随咱家走一趟吧。”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一章:三个半的心腹大臣 , 虽然说没有早朝,但是朱祁钰还是一大早就起身,到了文华殿。 待他到的时候,殿中已经有了不少人。 一眼扫过去,仅是绯袍大员,六部尚书,左都御史,内阁大臣,基本上都到齐了。 除了他们之外,还搭上一个大理寺卿杜宁,和风尘仆仆刚刚赶回来的锦衣卫指挥使卢忠。 这些人静静的坐在原处,闭目养神,偶尔相互交谈两句,脸上带着些许的疑惑之色。 他们也是到了才知道,这场小型的议事,阵容如此豪华。 只不过除了陈镒,于谦等少数人之外,对于到底出了什么事,皆是一头雾水。 朱祁钰落座之后,不多时,舒良也走了进来,道。 “陛下,高次辅,裴纶,彭时等人,在外侯召。” 这个时候,大家才发现,朝廷当中举足轻重的文臣,基本上都到了,但是唯独缺了高谷。 同出翰林一脉的杜宁,心中忽然涌起一阵不安。 果不其然,天子闻言,抬了抬手,声音平静。 “让他们在偏殿等着。” 舒良没多说话,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这个信号其实已经很明显了,涉及到一位内阁次辅,众臣都不由自主的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接着,天子继续开口,道。 “今日清晨,朕得到消息,朝中有大臣心怀不满,私下串联,纠结科道,部院官员四十余名,欲叩阙逼谏。” 除了少数人以外,其他的大臣都是一阵惊讶。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天子一开口就是这样大的事情。 不过也只是片刻,老大人们便想到了刚刚被天子晾在外头的高谷,顿时心思各异。 朱祁钰却没管他们,继续道。 “为首之人,为左副都御史罗通,已被朕下令拿入诏狱候审,相关人等,也被陈总宪和于少保遣散,详情如何,便让陈总宪来说吧。” 于是,在众人各怀心思的眼神当中,陈镒神色复杂,起身道:“事情要从廷议的前一天说起,那日傍晚,罗通到我府上……” 关于罗通是如何劝说自己的,陈总宪说的十分详细,就连最终罗通隐晦的暗示,成功之后会推举他上位吏部尚书的话,也并无讳言,直接了当的说了出来。 听的一旁的王文脸色越来越难看,周身的气压都低了不少,让坐的离他靠近的几位老大人,都忍不住悄悄的往旁边挪了挪。 “老夫情知此事干系重大,于是在送走罗通之后,趁着宫门尚未下钥,紧急入宫求见陛下,将一切情况陈明,请陛下决断。” 这一段陈老大人没有细说,很有职业素养的省去了很多不该说的话,主要突出了天子的得知此事后的痛心疾首以及顾全大局的苦心孤诣。 “……陛下为顾全大局,维持朝局稳定,命我尽力阻止此事,并派遣锦衣卫协助,罗通等人在廷议之上,果然发难,但未能达到目的。” “于是,当夜罗通亲赴高府密谈,今日清晨,他纠结四十余位御史言官及六部官员,在都察院外汇集,号称要谏陛下,诛奸邪……” 陈镒说的还算详细,足足陈述了半炷香的时间,才差不多把来龙去脉都说了个清清楚楚。 同时,在场的老大人们也终于搞明白了,前两天那场廷议当中,高谷和罗通为什么会合起伙来针对王文。 更明白了兵部,户部,吏部,都察院为什么突然之间,对互市之事都持如此坚决的支持态度。 尤其是金老尚书,更是瞠目结舌,明明说好了廷议,你们为啥私下发生了这么多事?! 不过,这都是马后炮,如今事态已经平息,老大人们最多算是解了一桩疑惑。 他们更加在意的是,天子将他们召集过来,还让陈镒亲自来讲述这件事情的行为。 不要小看这简简单单的一个行为,落在朝臣当中,这代表着,左都御史陈镒,正式成为了天子真正的心腹! 要知道,天子登基有一段时日了,在群臣的辅佐下,大胜瓦剌,整饬京营,修筑大渠,平定民乱,大事也做了不少,可堪称是君臣相得。 但是这只是表面现象,天子虽然赐封拔擢了不少人,群臣对于天子看似也十分恭敬亲近,但是若只是施恩就可以拉拢一批真正的心腹,那朝局上也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因此,实际上到现在为止,真正被满朝视为天子心腹的,充其量只有两个半。 吏部尚书王文,丰国公李贤各占一个。 剩下的那半个,是于谦! 王文自不必说,他自始至终都坚定的站在天子这边,为天子摇旗呐喊,到了几乎没有原则的程度。 丰国公李贤也情况也比较特殊,他是首倡天子登基的从龙之功,并因此获封国公爵位,单这一条,他就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本来,作为同样身负从龙之功的于谦,也应该算是天子的心腹,但是他这个人,死拧的性格满朝皆知。 天子倒是待他极好,但是两者间因为各种政见不同,冲突不断,所以满朝上下,只当他是半个天子心腹。 除了这两个半之外,不论是内阁首辅王翱,户部尚书沈翼,工部尚书陈循,还是内阁的其他阁臣。 这些人,虽然或多或少的,都是受了天子的恩德拔擢,平素在一些政见上,也都和天子不谋而合。 但是,却都并不算是真真正正的天子心腹。 要知道,所谓心腹,便是踏上这条船,便没有其他的退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的人。 现在,陈总宪便算是彻底的踏上这条船了。 在场的朝臣都是位高权重之辈,怎么说在朝中都有自己的人脉圈子。 或许事前很难察觉事情的始末,但是只要有足够的信息,不难推断出这件事情的手笔来自何处。 毕竟,对于那天廷议上天子的表态,大家或多或少的,心中都有自己的猜测。 陈镒不仅毅然入宫,将罗通的情况尽数告诉了天子。 廷议之上,他虽然和王文因都察院之事多有不和,但是却仍竭力维护王文。 今日又亲自出手阻拦叩阙,现在还当着这么多重臣的面,堂堂正正的将这些事情一一道来。 不论他当初,是不是为了朝局稳定,是不是为了维护都察院的御史们平安,在外界看来,这都算是彻底的投向天子了。 朝堂之上,口蜜腹剑的人多的是。 因此,老大人们从来都不看你说些什么,而会看你到底做了什么。 天子让他在这个场合亲自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其实也是变相的在确定陈镒之后的地位。 相较之下,已经被丢进诏狱里的罗通,和还被晾在外头的高谷等人,反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二章:处理结果 翌日,是每旬一度的常朝,按例,在京文武官员,七品以上俱要参加。 一大清早,天还没亮,老大人们就候在午门外头,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小声的议论着。 京城当中从来都藏不住什么消息。 更何况,叩阙虽然被按了下来,但是,当时参与的人那么多,在都察院外头闹得动静又那么大。 短短的一天时间,满朝上下就都知道了,某左副都御史图谋不轨想要煽动叩阙,邀名买直。 结果到最后闹了个虎头蛇尾,被总宪大人和于少保当街呵斥,不仅好不容易拉起来的一帮官员作鸟兽散,而且自己也搭了进去,被锦衣卫丢进了诏狱里头,怎一个惨字了得? 和此事无关的老大人们,快乐的吃着瓜,顺便嘲笑一下昨天那帮有头没尾的参与者胆小怕事。 至于亲历者,则是默默无言,恨得牙痒痒。 昨天的场景,那帮锦衣卫的绣春刀差点就捅到他们身上了,换谁上不得怂? 摸了摸袖子里的奏本,老大人们心里打定主意,决定要好好的弹劾一番锦衣卫。 你说啥,为啥不继续弹劾王文? 当我傻吗? 没见领头的都进去了,昨天被总宪大人骂成那样,谁还敢继续找死…… 开宫门的时候快到了,纠仪御史以及开始整队,朝臣们文武分列,略显嘈杂的声音也渐渐平息。 不同于一帮不明情况的朝臣们的轻松,站在前头的几位大佬,脸色都无悲无喜,冷淡的很。 仔细观察的话,明显能够感觉到,翰林院这边的气氛有些低落,内阁这边也有些奇怪。 尤其是次辅高谷,顶着一双大大的黑眼圈,明显是昨天晚上没有睡好。 洪亮的钟声响起,沉重的宫门被缓缓推开。 在礼官的指引下,群臣自左顺门而入,过金水桥,入奉天殿。 常朝的礼制,老大人们都是轻车熟路,这种场合,能够拿出来的奏本,基本上都是提前已经决定好了的。 真正的决策过程,基本上都是在早朝上。 常朝最重要的作用,是将大佬们商量好的众多政务集中起来,公布给在京的所有官员。 因为带有礼仪性质,所以常朝的奏事有严格的规制和顺序,最先出班的是吏部尚书王文。 他老人家手捧笏板,面色肃然,奏道。 “启奏陛下,京察进程已经过半,吏部议新转迁降调官员八人,翰林侍读彭时母丧,请归家守制,翰林修撰裴纶,外放镇江府为府推官,翰林编修刘俨,补陕西道巡按御史,户部主事韦彭,调任河南道巡查御史……” 天官大人的口气平静,不带丝毫感情,但是底下却迅速掀起一阵议论之声。 京察的事情,朝野上下是都知道的,甚至于这段时间,都察院因为这件事情,快跟吏部闹翻了,一封封的弹劾奏本往上递,据说差点还纠结聚众,要叩阙弹劾。 结果这都察院这边还没理清楚呢,这位天官大人,这就把矛头对准翰林院了? 而且比针对都察院的时候,还明目张胆! 要知道,贬谪都察院的那些御史,好歹还是经过了正经的考核,有据有例可查。 可这回翰林院这边,连考核结果都没提,直接就是转调名单。 不仅如此,这八人的名单,虽然说是转迁降调,但是实际上,全都是降调。 彭时还算体面,刚好碰上母丧,按照正常的规制要回去受制。 但是其他人…… 翰林清贵,是清流中的清流,之所以那么多人都愿意挤破脑袋往翰林院里坐冷板凳,不仅仅是因为那份虚妄的名声,更重要的是,有实实在在的利益。 按照惯例,翰林官员补缺清流京官,正常情况下,会迁升一到两个级别,如果有合适的的机会,甚至直接升三级也不是什么难事,这就是翰林资历的作用。 如果是外放,正常就是迁升三级,一般是地方布政使司的四品参议或者是四品知府。 但是这一次,别说是迁升了,基本都是平调,外放,甚至还有降职的…… 天官大人是疯了吗? 要知道,翰林本身就不是好欺负的人,如今的翰林学士萧镃就不说了,内阁的次辅高谷,阁臣江渊,大理寺卿杜宁,都是翰林出身。 更不要提,翰林一脉还有一位重量级的大臣,工部尚书陈循,他老人家虽然不在京中,但是地位摆在那里,这么做未免有些打脸的嫌疑吧?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王文说完之后,殿中没有任何的反应,甚至就连天子也没有多问,直接了当的就是一个“准”字,就将事情敲定了下来。 整个过程,没有任何一个大佬站出来哪怕质疑一句,仿佛这就是一件普普通通的政务一般。 接着是户部,禀报了最近一段时间的支出情况,并且已经初步制定好了互市的计划以及和蒙古使团谈判的前期准备,不日就会启动正式的谈判。 兵部这边也没什么大事,西南苗乱已经平定了大半,保定伯梁瑶的行动力还是很足的,接到诏命之后,雷厉风行即刻出兵,先解平越之危,其后连下数城,捷报频传。 唯一让老大人们有些不安的是,瓦剌似乎有所异动,各处关隘都请求增兵,以备不时之需,但是总体来说,边境局势还算平稳。 然后是刑部,靖远伯王骥和提督军务大臣侯琎已经被押回了京师,关入诏狱当中,南京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的联合调查公文,也已经送到了刑部,接下来,就是京城这边的审讯工作。 金老大人总算秀了一把存在感,请求由刑部主持,在七日之后启动三司会审。 工部尚书不在,所以存在感不高,侍郎王伟回报了近期的修河情况,据说已经开始准备动工。 最后礼部这边,最近在忙的唯一大事,就是选秀事宜,经过礼部初选,内宫二选,太后终选,最终确定了最终的名单。 选出了妃一人,嫔一人,才人四人,答应四人,只待天子允准之后,便可以着手遣使册封。 这份奏本一上,倒是破除了京城当中的某些流言。 要知道,这次的选秀特殊,在胡濙的力主之下,选出了原本只有大婚选秀当中才会直接中选的四妃之一的贤妃。 本来,京中有许多人猜测,这个贤妃的位置,是给成国公府的母家表妹留的。 但是如今名单落定,这位贤妃李氏,却是府军左卫指挥使李通之女,和成国公府没有丝毫关系。 至于其他中选的后妃,大多都是来自书香世家,或者是千户之家,身份都没有特别高的。 六部禀奏结束之后,接下来便是各院,寺,监,禀报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天子都是照准。 不知不觉,一个多时辰过去了,按照流程,常朝也该差不多结束了。 就在老大人们都已经饿的饥肠辘辘,想着赶紧回家吃个早饭,然后赶去衙门上班的时候。 头前内阁序列当中,高次辅迈着沉重的步伐上前,深吸一口气,开口道。 “臣户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高谷谨奏,近日以来,臣体弱多病,精力不济,恐无力担负朝廷政务,乞请陛下垂怜,准臣致仕归乡,颐养天年。”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三章:高次辅的去处 就在京城当中的老大人们忙着上朝的时候,成国公府也早早的开始忙碌起来。 天还没亮,朱仪就备齐了人手,身着素服,带着队伍缓缓朝着城门驶去。 今天正好是和天子奏对的三天之后,也是岳丈嘱咐他的出发日期。 朱仪虽然心中不解,但是还是按照胡濙的吩咐,趁着群臣去上朝的时候,带着队伍低调出发。 不过,他此去是为成国公朱勇祭葬扶灵,将尸骨运回京师安葬。 虽然说尽量低调,但是毕竟是按照国公的礼节,该有的仪仗却是少不了的,因此哪怕再三减省,也还是长长的一支队伍。 开城门的时间,和上朝的时间是一样的。 晨钟一响,城门被推开,朱仪坐在马车当中,望着渐远的京师,神色有些复杂。 太阳很快就升了起来,随着距离京城越来越远,人烟也渐渐变得稀少起来。 周围偶尔有些稀疏的村落,官道宽阔,但是老百姓们看着这么一支气派的队伍,都自觉的纷纷避让。 队伍走的不快,甚至可以堪称是有些磨蹭,走了两三个时辰,也才出去不到三十多里。 一路上甚是平静,让朱仪有些怀疑,自己那位岳丈大人,是不是有些多心了。 前头是一处驿站,正好时间差不多了,朱仪便下了令,在驿站暂歇片刻,半个时辰后继续出发。 然而还没进驿站,他就被人拦了下来。 这些人身着普通驿卒的缁衣,口气客气,道。 “给小公爷见礼了,我家大人在此等候已久,请小公爷移步上房一见。” 跟着朱仪过来的管家顿时有些不悦,冷声道。 “放肆,我家小公爷是什么身份,屈尊到这驿站中来,你家大人还不紧着过来拜见,反而让我们小公爷过去相见,好大的架子。” 那些驿卒没有理他,而是依旧带着笑容,望着朱仪,脸上没有丝毫的惧色。 朱仪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些人的穿着打扮,虽然穿着驿卒的公服,但是明显有些不大合体,气度也不像是普通的驿卒。 最重要的是,脚底蹬的快靴崭新崭新的,明显价值不菲,恐怕这一双靴子,都要普通驿卒一个月的俸禄了。 他心中一动,摆手让管家退下,和颜悦色道:“你家大人姓甚名谁,如今在何处?” 那驿卒脸色不变,只道:“大人就在上房当中等候,按理来说该是亲自出迎,但是出于一些原因,不太方便,小公爷随小的过来,一见便知。” 说罢,俯了俯身,引着朱仪便朝楼上走去。 后头的随从管家想要跟上去,但是刚一动步子,就被旁边的一帮驿卒挡了下来。 “我家大人和小公爷有要事相商,还请诸位在此等候。” 管家皱着眉头,抬眼望着自家小公爷。 朱仪也有些不满,转头望着引着他上去的那人。 见状,那人犹豫了片刻,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木牌,隔着袖子,递到了朱仪的手中。 朱仪低头瞧了瞧,顿时心中一震,转身吩咐道:“你们在这等着,我去去便回。” 跟着那驿卒上了二楼,在上房门前站定,那驿卒推开房门,做了个请的姿势。 朱仪往里扫了一眼,只见房中早已经摆好了酒菜。 窗口处有一日负手而立,衣着打扮倒是低调普通,但是只看身形,却有几分熟悉。 进了房中,外头驿卒将门小心关上,房中人方转过身来,带着笑容拱了拱手道。 “碍于身份,不能亲自出迎,失礼失礼,咱家在此,给小公爷赔罪了。” 看清了来人的面容,朱仪的心中总算是松了口气,眉眼间闪过一丝了然,道。 “果然是你,舒公公!” 不错,在此等候许久的,不是别人,正是东厂提督太监,舒良! 含笑点了点头,舒良一伸手,道。 “小公爷不着急的话,不妨坐下和咱家一叙如何?” 朱仪眸光一闪,点了点头,在桌旁坐下,道。 “公公亲自相邀,自然不敢推辞。” ………… 城外几十里一个小小驿站当中发生的事情,自然引不起朝中老大人们的关注。 光是今日常朝上发生的事情,就足够朝野上下议论一阵了。 翰林院的那帮人暂且不提,无论贬谪,外放,还是平调,过了常朝,都算是尘埃落定了。 但是最后内阁次辅高谷的请辞,的的确确是震惊了一众朝臣。 要知道,正常情况下,官员致仕的年龄是七十岁,过六十五岁,如果没有进入阁部院担任核心要职,原则上在考选的时候,就不再予以考虑。 官员过六十岁,如果身患疾病,经考察后确定无力任职,且主动上疏乞骸骨的,朝廷也会酌情允准。 但是高谷,他早早的就进了内阁,担着户部尚书的加衔,身体一直也都还算健朗,没听说有什么大病。 更重要的是,他是洪武二十四年生人,满打满算今年才五十九,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没有理由乞骸骨。 所以,在常朝之上,理所当然的也就被天子驳回了。 但是这个信号却十分重要。 有聪明的人,立刻就和昨天那场虎头蛇尾的叩阙联系到了一起。 没记错的话,前两天的早朝上,左副都御史罗通和这位高次辅还一唱一和的弹劾天官王文来着。 如今没过两天,罗通进了诏狱,当时出面跟王文顶牛的彭时和裴纶,一个回乡守制,一个被外调出京。 就连身为次辅的高谷,也难以幸免吗? 一时之间,京城当中多了许许多多的流言,纷纷在传,这是某天官的报复。 虽然奏疏被驳回了,但是很显然,高次辅这次是下了狠心,转头第二天,就又递了一道奏本。 这次更狠,直接说当初他入仕的时候,吏部将他的出生年月登记错了,他不是洪武二十四年生人,而是洪武二十二年生人,月前过了寿辰,已经六十一了。 奏本递上去之后,高次辅索性就直接告了假,再也没到内阁去过。 不过,天子依旧是驳回。 然而没过一日,吏部就上了奏本,内容是南京户部尚书一职空缺已久,提议将内阁次辅高谷转调南京,任尚书。 这次倒是通过的很快,天子的朱批很快下来,高次辅的去处就此尘埃落定。 只是这下,京城当中的流言传的更厉害的,纷纷道这背后的幕后黑手,就是吏部尚书王文。 要知道,那天在廷议上,他可是明晃晃的威胁,要将高谷和罗通都调到南京去。 结果话音未落,高次辅果然就被转调到了南京,至于罗通更惨,还在诏狱里头,连个音讯都没有。 一时之间,朝廷上下,对于这位天官大人的畏惧之心,有多了几分。 当然,弹劾的奏疏也多了不少,不过王老大人倒是一如往常的淡定。 京察还没结束,他老人家依旧忙的团团乱转,压根没工夫搭理这些流言蜚语。 当然,议论的最多的,还是被关押起来的左副都御史罗通。 要知道,锦衣卫这段时间甚是低调,好久都没有亲自出动抓过人了。 这回罗大人可算是成了名人。 但是奇怪的是,好几天的时间都过去了,无关紧要的裴纶,彭时等人都有了去处。 可关于罗通的处置,却始终没有任何的消息传出来……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四章:骑虎难下 英国公府。 张輗,陈懋,蒋义,任礼等人各自落座在花厅当中。 他们的面前,是一个雍容华贵的明丽女子,坐在所有人的上首,端起茶盏呷着茶水,一言不发。 此人正是常德长公主。 张輗默默的将手中的信递给其他人各自过目,脸色看着颇有几分为难。 其他人看完信之后,也是面面相觑,片刻之后,张輗踌躇着问道。 “长公主殿下,此事干系重大,您……” 话没说完,常德长公主就抬起玉手,止住了张輗的话头,面容平静道。 “母后已然交代了,不必本公主再带话,这些事情,本公主也懒得知晓,有什么要回禀的,写好了装进信封里,本公主自然会送进宫里。” 说着,常德长公主扫了一眼这帮勋贵,见他们一脸为难和尴尬,轻轻的搁下手里的茶盏,起身道。 “罢了,看来今儿个,本公主是拿不到回信了,那我就明日再来,你们好好商量一番,早些决断吧。” 旋即,她不多耽搁,带着随身的几个侍从,就朝着府门走去,张輗等人立刻起身,拱手行礼道。 “恭送长公主殿下。” 将人恭恭敬敬的送出了府门,回转到花厅当中各自落座。 众人瞥了一眼搁在桌上的信封,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眉头也皱了起来…… 近些日子以来,京城当中发生的事情,他们自然都知道了,对于罗通的失败,他们一方面感到有些沮丧,一方面也庆幸自己等人没有插手进去。 不过,对于是否营救罗通,他们当中却产生了分歧。 陈懋觉得罗通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叩阙没叩成,还被人抓到了把柄。 如今满朝上下,也没有人觉得他是犯颜直谏,反而觉得他煽动朝臣,不怀好意。 倒是有些为他说情的人,但是也都寥寥无几,至于文臣这边的大佬们,碍于罗通是陈镒和于谦亲自抓的,更是作壁上观,一言不发。 因此,陈懋认为罗通已经没有了利用的价值,任由他自生自灭便是。 但是,任礼和蒋义却提出了反对的意见。 任礼认为,不管怎么说,罗通都是替他们冲锋陷阵去的,尽管中间出了波折,但还是应该尽力营救。 不然的话,恐怕以后再拉拢其他的文臣就不容易了。 蒋义这边,则纯粹是舍不得罗通这条人脉,有当年的证据在手,罗通可谓是被他们定西侯府吃的死死的。 再加上他身负抵抗瓦剌之功,正三品的左副都御史,在朝中妥妥的是一个大员。 这等人脉,定西侯府经营了这么多年,手里头也就那么两三个,剩下的还都是利益往来,并不算稳固。 所以对于蒋义来说,罗通能救还是要救的。 两边态度相左,争执不下,而最关键的张輗,则又犯了犹豫不定的毛病。 站在他的角度,相比于罗通,他更担心的是,叩阙失败之后,使团的安危。 达不成统一的意见,事情就这么一直拖着,直到今天,常德长公主亲自到了英国公府。 带来了宫里孙太后的亲笔信。 信的内容简略来说,就是她老人家已经知晓了叩阙事件的来龙去脉,夸赞这个罗通有胆有识,为了太上皇的安危甘冒如此风险,赤诚忠心可见一斑。 还说,这样的人如今在朝中,已经不多见了,所以,不能坐视他就这么被处置,一定要救下来,不要让他重蹈会昌伯的覆辙。 信的口气并不激烈,大多数的篇幅都是在夸赞罗通,但是最后的那句话,隐含的意思,却不得不叫人警醒…… 片刻之后,还是任礼率先开口道。 “二爷,这件事情看来是不得不做了,圣母心中虽然态度不算强硬,但是常德长公主这些日子,向来是遣人将信送来便是。” “似今天这般亲自上门,而且还特意等咱们一一看完了信,还直接向要答复的,还是头一回,可见必是得了圣母的吩咐。” 张輗无奈的瞥了一眼桌上的信封,点了点头,道。 “任侯说的有道理,十有**便是如此,不过这一次,文臣那边似乎统一了态度,要拿罗通来给天子出气,没有足够份量的人愿意开口说情,单凭我们在朝中的那点人,怎么可能把人给救出来?” “何况,这次和上回的情况也不同,上次营救舜卿兄等人,毕竟涉及勋戚,咱们插手名正言顺,可罗通这事,从始至终,都是文臣那边的事情,咱们要是贸贸然干预,只怕惹人怀疑。” 到现在为止,罗通和英国公府之间的勾连,知道的人还很少,除了天子之外,也就是几个消息灵通的高层大佬。 其他的大臣,还只当是罗通为了搏功劳,才冒此大险。 所以张輗也是为难的很。 不过这件事情,说到底还是因为,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管罗通的死活。 他们需要的,只是罗通带着人去叩阙,至于叩完了是死是活,他们压根就没考虑过。 但是现在,宫里的一封信函,却让他们骑虎难下。 救吧,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不救吧,看看孙太后信里写的什么吧。 “……勿使此等忠直之臣重蹈会昌伯之覆辙……” 单这一句话,就让他们连拒绝的话都开不了口。 太后那边,上回折了会昌伯,想必心中已经极为不悦,这回要是再驳她老人家的面子,只怕双方之间的关系,就真的岌岌可危了。 厅中一片沉默,片刻之后,陈懋却忽然开口道。 “话是如此,不过老夫倒有些想不明白,为何圣母那边,得到消息如此之快,而且,老夫没记错的话,罗通之前和圣母并无交情,怎么突然之间,圣母要保他的态度如此坚决?” 说着话,陈懋眯起眼睛,在任礼和蒋义两个人的身上逡巡着。 罗通的事情,倒是发生了有好几天了,宫里听说一点消息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但是,孙太后在信里说,她老人家已经知晓了来龙去脉,这就有些惹人玩味了。 轻哼一声,陈懋淡淡的道。 “二爷,看来除了你我,还有人在跟宫里保持联络啊……” 这话像是意有所指,张輗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太好看,目光也落在了任礼和蒋义二人的身上。 要说有人给宫里通风报信,那当然是一直力主营救罗通的任礼和蒋义,嫌疑最大。 见陈懋和张輗二人皆是如此,任礼的脸色有些不自然,但是还没等他说话,蒋义倒是先脸色一沉,冷声道。 “二爷和宁阳伯,这是在怀疑老夫,越过二位,私自跟宫中联络不成?”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五章:和事佬任礼 场面气氛顿时有些冷。 看着突然发火的蒋义,作为始作俑者的任礼,也是一阵发愣。 没错,宫里的这封信,正是他的手笔。 或许对于陈懋和张輗来说,罗通的生死无关紧要,但是对于任礼来说,却不是如此。 且不说罗通是他拉拢过来的第一个自己人,若是真的折损进去,他还要再花工夫去重新寻觅人手。 单说那一日,为了取得罗通的信任,任礼可是当着他的面,给孙太后写了一封信,对罗通大大赞赏了一番,称其可堪倚重。 结果一转头,人就被抓到了诏狱里头。 这个时候,任礼要是跟孙太后说放弃营救,根本就没法解释。 咋,前脚你把人夸得跟朵花似的,结果后脚出事了,想都不想就弃掉,这人到底是重要,可堪重用啊,还是可以随随便便拿来当炮灰用的? 要是后者,你把宫里的孙太后当什么了,可以随意欺瞒之人吗? 所以,哪怕是为了保住自己在孙太后心中的地位,任礼也得下死力气去把罗通救出来。 事实上,这也是他最开始给罗通准备的后手。 一旦罗通没有办法说服高谷,不得不被迫放弃叩阙的计划。 那么为了稳住英国公府这边,不把旧案掀出来做要挟,罗通就会“自己”亮明身份。 到时候,罗通拿着孙太后的信,就可以说是自己找的常德长公主,联系上的宫里,这样任礼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继续隐藏在幕后。 只不过谁也没有料到,局面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高谷倒是成功说服了,但是,罗通自己也进了诏狱。 无奈之下,任礼也只好硬着头皮,给孙太后又送了一封信,请她老人家出面,压着英国公府来救人。 不过如此一来,没有罗通现身说法,这份信的内容,会引人怀疑,也是正常的事。 刚刚陈懋质疑的眼神,让任礼差点以为,自己和宫里暗中联络的事情被发现了。 但是峰回路转,蒋义却先跳了出来。 陈懋倒是没什么反应,依旧平静道:“老夫不过是随口一问而已,敏行何必如此激动?” 看着陈懋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蒋义却更加气急败坏,道。 “随口一问?罗通之所以愿意和我们合作,归根结底,无非是因为定西侯府手中的那份证据。” “他出事之后,宁阳伯不仅不想施救,反而多加嘲讽,如今惊动了圣母,还没有愧疚之心,反倒相互内讧。” “如此下去,我等不如趁早回府,各自抱着世劵熬日子吧!” 任礼在一旁看着,心中慢慢咂摸出一点味道来。 蒋义自幼患有足疾,虽是长子却不能袭爵,心里头本就十分不自信。 为了维持定西侯府的地位,老定西侯在的时候,就开始筹谋。 一方面是拉拢朝中有前途的文臣,诸如罗通这样的,另一方面,定西侯府和其他勋贵的联姻也是各家府邸当中最频繁的。 蒋义的五个妹妹,无一例外结亲的全都是勋贵之家。 老定西侯如此安排,就是怕他去了之后,蒋义撑不起定西侯府的门楣。 如今蒋义的儿子蒋琬虽然袭爵,但是仍旧年幼,所以对于蒋义来说,老定西侯留下的每一份人脉,都弥足珍贵。 更不要提,罗通这等把柄被他们死死握着,只能乖乖听命的良好人脉。 所以站在蒋义的角度,罗通是肯定要竭力相救的。 这个时候,宫里圣母来了一封信,同样要求相救罗通,陈懋又提出如此质疑,蒋义理所当然的就觉得,陈懋是把矛头对准了他。 关键是,他并没有私下和宫里联络过,无缘无故的被人如此怀疑,岂能不生气? 眼瞧着气氛逐渐有些剑拔弩张,任礼连忙出来打圆场,道。 “宁阳伯,蒋兄,事已至此,圣母究竟是怎么得知罗通的事情的,还是往后放放吧,当务之急,是圣母那边该如何答复?” 说着,任礼瞥了一眼陈懋,开口道。 “上一回镇南王一案,折了会昌伯,圣母她老人家恐怕已有不满,这回要是罗通也没救出来,只怕……” 这话似是意有所指,让陈懋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不大好看,不过这件事情终究是他理亏,只能低下头,不再多说什么。 张輗也皱着眉头,沉吟道:“任侯说的有理,圣母既如此说了,那么罗通是要救的,但是问题就是,该怎么救呢?” 兜兜转转,话题还是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如果能救,他们自然也不愿损失这么一个来之不易的棋子,但是现在的情况,想要营救的难度,的确不是一般的大…… 这个时候,任礼忽然问道:“二爷,没记错的话,前番刑部传来消息,说王骥马上就要被押回京师了?” 张輗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这么问,迟疑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任礼继续问道:“那依二爷所见,王骥这一次会被如何判罚?” 张輗皱着眉头,有些沉默。 王骥的事情要说起来,还是挺复杂的。 事情的起因,是李贤那帮人在天子的授意下,想要夺回京营,于是拿王骥的事情来弹劾于谦。 结果闹到最后,因为平越城送上来的一封血书军报,于谦丢了京营,王骥也被拿回京中问罪。 按照刑部所说,南京那边的调查结果已经出炉了,不出意外的话,王骥瞒报军情,忧惧避战的罪名,应该是逃不掉了。 但是要说最终会如何判罚,这个却不好说。 沉吟片刻,张輗道。 “这件事情可大可小,平越那边局势虽然危殆,但是所幸梁瑶出兵及时,苗地的局势已然稳定。” “这种情况下,王骥瞒报军情就算是定了罪,但是毕竟没有闹出太严重的后果,免职归家也就差不多了。” “不过,老夫记得,当时在廷上,还有人指控王骥和王振有所勾连,若是这个也坐实的话,那么他的爵位,只怕也难保住了。” 毕竟,王骥的身份不一般,身兼文臣和勋贵的双重身份,他除了有朝廷赐封的靖远伯爵位,身上还挂着兵部尚书的虚衔。 所以,除非是勾结王振,瞒报军情这两项同时定了罪,不然的话,想要彻底打的他难以翻身,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不过,张輗说完之后,却仍是有些疑惑,问道。 “不过无论如何,王骥在朝中的名声已经坏了,任侯提起此事,可是有了什么想法?” 任礼的神色也颇有几分犹豫,片刻之后,开口道。 “实不相瞒,我观天子此次对于王骥,应该不愿轻纵,但是王骥和王振之事,毕竟时隔久远,难有实证,所以要查起来,恐怕需要一段时日。” “所以,我们不妨在这件事情加一把火,本侯没记错的话,当年罗通的那桩旧案,就是王骥经办的吧?”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六章:无奈之举 听了任礼的话,几个人都有些面面相觑。 他们现在讨论的,难道不是怎么把罗通给救出来吗?怎么又扯到当年的旧案上面了? 这到底是要救人,还是打算杀人啊…… 见几人都是一脸疑惑,任礼解释道。 “诸位莫要误会,老夫的意思是,我们现在最缺的,无非就是时间,罗通如今面临的已经算是死局,不出意外的话,最多半个月之内,他就会被问罪,按朝中如今的舆论氛围,罢官算是轻的,或许会被流放。” “但是不要忘了,罗通身上还背着一个抵抗瓦剌的功劳,而且,当初派遣使团前往迤北迎回太上皇这件事情,罗通也是出了力的。” 张輗隐约有些明白过来,开口问道:“所以,任侯你是想把当年那桩旧案拿出来,拖延时间?” 任礼点了点头,道。 “不错,三爷等人如今正在迤北出使,想来,不必多久就能有所结果,一旦能够成功迎回上皇,那么罗通也算有一份功劳,如此一来,加上他之前抵抗瓦剌之功,也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何况,如今叩阙的事情刚刚过去,风头正盛,就算是为他说情,也不好出头,如果能够拖延时间,避一避风头,或许能有机会。” 这个时候,蒋义却提出了质疑,道。 “话是如此,可是这个时候把旧案拿出来,岂非是火上浇油?倒卖军器毕竟是大罪,一旦坐实,就算是三爷那边顺利,恐怕也难救得了罗通,此举是饮鸩止渴,只怕不行。” 罗通为什么宁愿答应叩阙,也不敢让英国公府将当年的旧案翻出来,就是因为倒卖军器的罪名实在太大了。 一旦要是被坐实了,别说是力主迎回太上皇,就是他亲自出使将太上皇迎了回来,只怕也没有用。 闻言,任礼倒是摇了摇头,望着一旁的蒋义道。 “所以这件事情,还得请蒋兄如实相告。” 说着,任礼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开口道。 “蒋兄,本侯想问一句,这件旧案的证据,是不是只有定西侯府这一份?” 听到这句问话,蒋义罕见的有些踌躇,没有立刻回答。 于是,任礼只得继续解释道。 “倒卖军器固然是大罪,但是也得能坐实才行,如今时隔多年,想查起来只怕需要多费一番周折,我们将旧案翻出来,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并非是要置罗通于死地。” “所以这件事情,老夫必须要问清楚,如果这案子的证据,只有定西侯府这一份,那么事情便简单了,让底下的人弹劾一番,只要查无实证,便无大碍,可若是……” 若是当年的证据还有其他人知道,那么这可就不是拖延之际,而是催命符了。 蒋义叹了口气,片刻之后,终是开口道。 “任侯,并非是老夫不愿实言相告,而是这桩事情,年代久远,从头到尾都是家父一手操持的,所以,这份证据到底是不是孤证,老夫也拿不准。” “如今家父故去,能够回答任侯这个问题的,恐怕只有即将到京的王骥了。” 这个时候,一直沉默的陈懋,也冷声道。 “还有就是,不要忘了,这次叩阙失败,对于三爷等人在迤北的谈判,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好的影响。” “若是三爷那边出了什么差错,那咱们在这盘算的一切,都是镜中水月而已。” 好吧,这话是实话,但是听起来却总叫人沮丧。 一时之间,花厅当中的气氛再度沉寂下来。 半晌之后,最终还是张輗开口道。 “这件事情的确麻烦,既然如此,不妨先让底下的人上些奏疏,给罗通求情,想来也能暂时拖延几日。” “至于旧案一事,一则是要想个法子,去跟王骥见个面,这件事情,恐怕还要蒋兄出面,再则,营救罗通一事,毕竟是圣母的意思,到底如何决断,我等还是修书一封,陈明利害,看看圣母那边,到底是何看法,如何?” 任礼点了点头,道:“事已至此,也只能先这么办了。” 说着,他看了看蒋义,后者倒是有些为难,道。 “如此也好,但是王骥的身份,回京之后必然会进诏狱,想要见他只怕不易,这种事情,又不好让人传话……” 闻言,张輗揉了揉额头,道:“这件事情我来安排,锦衣卫那边的狱卒,上回已经被我们买通了,想想法子,应该能有机会。” 于是,在这件事情上,便算是勉强达成了一致。 送走了任礼和蒋义,张輗回到花厅,发现陈懋还坐在厅中,慢慢的把玩着手里的茶盏,似乎那花纹让他极为感兴趣一般。 见状,张輗苦笑一声,无奈道。 “舜卿兄,你也莫要太过多心了,照我看来,不一定就是有人私下跟宫里有什么联络,或许,就是太后有什么其他的消息渠道,得知了罗通的事情,也未可知,如今的局面,我等实在不好继续内耗啊。” 陈懋将手中的茶盏放下,口气倒是依旧犀利,道。 “二爷真是这么想的?也罢,既然二爷愿意自欺欺人,那也没什么不好的,日久自然见人心。” 张輗语塞,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得同样捧起茶盏,掩盖自己的尴尬。 所幸,陈懋也没有继续在这件事情上纠结,换了个话题问道。 “最近一段时间,据说五军都督府那边,似乎不太平?” 提起这件事情,张輗也是一肚子气,道。 “别提了,自从范广和杨洪上任之后,联合于谦,搞了一个什么九边战略,说是要整合边境的兵力,将辽东,宣府,大同几个军镇中间,再着重加派兵力,建设几个新的重镇,相互呼应,连成一线。” “不过照我看,他们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要借此机会,将五军都督府当中的将领外调,打压我等的势力。” 闻言,陈懋也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大明如今的边防线上,真正能够称为重镇的,实际上只有宣府和大同两个。 次一等的,有辽东,宁夏,延绥,甘肃四个军镇,但是和前两个相比,无论是城防,驻兵,还是其他方面,都相差甚远。 总体而言,大明和蒙古的战略关系,正在经历由进攻到防守的转变。 洪武,永乐,乃至仁宣之时,基本以攻为主,因此边境隘口众多,方便及时供应大军粮草。 但是近些年来,大明趋于守势,这种边境战略,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从防守的角度来讲,整合隘口,集中优势兵力,增加边境重镇的数量,是必然的结果。 当然,这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隘口众多,那么镇守的低阶将领就很多,如果整合起来的话,那么大多重镇,都需要有资历,有威望的将领前往镇守。 如今的朝廷当中,能够挑起大梁的勋贵们又青黄不接,因此,真要是落实了这个九边战略。 能够有这个资格出镇的,也就只有五军都督府当中的中高级将领了。 而这些人,恰恰是英国公府在五军都督府最大的底气,面对这样的局面,张輗怎么能不生气。 沉吟片刻,陈懋也有些无奈,道。 “二爷也不必太担心,这件事情终归牵涉巨大,一时之间倒还不必太过担心,老夫指的是,任礼管着的中军都督府,最近似乎,也颇不平静吧?”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七章:张輗的挫败 , 听到陈懋把话挑明到这个地步,张輗脸色又僵了僵。 半晌,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的道。 “舜卿兄,任侯的事情,老夫知道你心有芥蒂,可当初三弟走的时候,其实也说的很清楚了,让任侯出掌中军都督府,不过是权宜之计,你又何必……” 说着话,张輗心中忍不住升起一阵挫败之感。 实话实说,当初张辅在世的时候,就一直对三房的张軏十分偏爱,不仅安排他上战场搏军功,而且还将他视为英国公府之后的主事人。 可到了张輗这,就是安排进京卫指挥使司,当个不咸不淡的官职混日子。 对于这种区别对待,张輗实际上是心存不满的。 但是碍于长兄的威望以及三弟一直以来的出色表现,张輗也只能安安分分的好好配合。 不过心里的那点芥蒂总还是有的。 所以这次张軏出使瓦剌,让他来暂时主事,张輗其实是暗暗存了几分要好好干上一场的心思的。 然而现实却兜头给了他一盆又一盆的凉水,让他不得不承认,当年张辅的选择是正确的。 别的不说,张軏还在京中的时候,英国公府虽然比不上张辅在时,但是也算欣欣向荣,兵强马壮。 那个时候,宫里他们和孙太后齐心协力,双方相互信任,并无半点隔阂。 五军都督府这边,郭晟,赵荣,石璟他们几个,虽然被任命为了都督,但是根本就拿不到实权,甚至郭晟都不得不改换门庭,投到他们这边来。 文臣那边,杨善,许彬,罗通等人,虽然没有特别德高望重的大臣,但是也是人才济济。 结果张軏刚出京没两个月,京中的局势就被搞成了这个样子。 别的就不说了,就连自己内部也是一团乱麻。 陈懋说他在自欺欺人,张輗有心反驳,但是却说不出话来,因为他明白,陈懋说的是对的。 自从上次会昌伯的事情之后,张輗就能感觉的到,宫里跟他们的关系慢慢变得有些疏离起来。 他不能确定,罗通到底是怎么跟宫里联络上的,但是终归,得要孙太后那边有这种意思,罗通才能搭的上去。 说白了,宫里现在对于他们,已经渐渐起了防备之心了。 事实上,当初张軏离京之前,特意跟他叮嘱过,关于营救陈懋的事情,一定要顺着宫里的意见。 但是张輗却并没有太过在意,他总觉得,宫里现在没有别的依仗,只能靠着他们。 所以当时,哪怕孙太后话里话外,委婉的表示,如果事不可为,就不要勉强的话,被张輗选择性的忽略了。 结果到最后,太后虽然是配合他们,救出了陈懋,但是终归是生了芥蒂。 除了这个,他们这边也是内讧频频。 这也是最让张輗感到挫败的原因,他现在越来越怀疑,自己当时执意要把陈懋搭救出来,是否是正确的了。 自从陈懋出狱了之后,在勋贵当中的声望地位一落千丈,基本退出了朝堂,只能在背后出出主意。 或许是因为这个,张輗总感觉陈懋的心里憋着一口气,似今天这样的猜忌之语,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了。 从之前的罗通,到蒋义,再到他即将说的任礼,如今这边可靠的人,陈懋算是怀疑了个遍。 但是事实证明,最后都是不了了之,即便是多年的老交情,张輗还是忍不住生出一丝怨气。 陈懋到底还是人老成精,立刻就听出了张輗口气当中的不满,脸色也是微微一僵,有些不自然的道。 “二爷误会了,老夫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近些日子以来,我们的行动都颇不顺利。” “五军都督府那边,二爷也说了,也并不消停,任侯刚刚上任,虽然值得信任,但是鸡蛋也不能全放到一个篮子里。” “所以老夫觉得,如今天子已经对我们起了防备之心,既然如此,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得要继续找些力量,也好自保。” 张輗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道。 “那舜卿兄可是想到了什么好法子?” 两个人默契的没有再提刚刚的事情,陈懋也很好的掩饰了自己眼中的一丝失望,沉吟道。 “不知二爷可还记得,上次我们谈起,朱仪那个小子,送了母家的表妹进宫,想要靠这个讨好天子,拿回成国公府的爵位一事?” 张輗点了点头,道。 “这是自然,当时,舜卿兄不还建议说,让我们放出了些谣言,说成国公府自甘堕落,竟然沦落到了要靠吹枕头风的地步,简直丢进先祖颜面,还说宫中那位贪恋美色,竟然将国家爵位,当做讨好女子的玩物一般,肆意赏赐……” 话到此处,张輗忽然反应过来,道。 “对呀,礼部刚刚拿出来的这份名单,好像,没有王家的那个姑娘吧?” 陈懋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开口道。 “不错,不仅没有,天子还特意派了内宦去王家,赏赐了许多金银,说是王家长女深得吴太后喜爱,日后如需议亲,可以请天子亲自赐婚,并以县主之礼送嫁。” 闻言,张輗愣了愣,这个消息他倒是之前并不知晓,不过旋即,他就明白了过来,摇了摇头开口道。 “看来,是舜卿兄炮制的流言奏效了,宫里那位,到底还是要面子的,这种事情,私下做了也就做了,但是被拿到明面上来,只怕颜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为了避嫌,也只能如此了。” 说着,张輗的态度总算是便好了不少,笑了笑道。 “话说回来,这还要多亏舜卿兄当时的建议,不然的话,恐怕这事情真的就叫那朱仪办成了。” 陈懋捋了捋胡须,脸色倒是平静,道。 “老夫也没想到,区区流言,真的能够奏效,而且,似乎效果远远超乎了我们的想象。” 这下张輗总算是来了兴趣,问道:“此言何意?” 陈懋道:“二爷或许还不知道,就在我们放出流言之后的几日之后,朱仪被召进了宫里一趟。” “据说他进去的时候还十分激动,但是出来的时候却失魂落魄的,回府的路上,上马车的时候还差点摔了一跤。” “后来回府之后,就把自己关在书房直到半夜,到最后,还是深夜请了那胡濙过去,才慢慢恢复了过来。” 张輗似乎想到了什么,轻声问道。 “如此说来,这朱仪想要拍马屁,只怕是拍到蹄子上了,瞧这个样子,怕不止是受了训斥这么简单吧?”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八章:成国公府的去处 这句话算是问到了点上。 陈懋点了点头,脸上笑意更浓,开口道。 “当然不是,就在朱仪出宫之后,几乎跟王家那份圣旨一同送出来的,还有准允朱仪去鹞儿岭祭葬的圣旨。” “但是,有意思的是,上头写明了,让朱仪按照国公的礼节,将朱勇的尸骨迎回……” “什么?” 张輗皱了皱眉,脸色略显惊讶。 同为勋贵世家,英国公张辅又刚刚去世不久,张輗对于祭葬的仪典,自然是清楚的很。 要知道,就在不久之前,朝廷刚刚确定了张辅的身后事。 不仅正式追封张辅为定兴郡王,还给了“忠烈”的谥号,一应礼制依照郡王爵位操持。 这个时候,将同为国公的朱勇,降级以国公礼安葬,其中的意味,不得不让人深思啊。 看来,果真如陈懋所言,这道流言所起的作用,比他们想象当中的要大一些。 这算是近些日子以来,为数不多的好消息,总算让张輗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道。 “如今这位天子,到底是被文臣扶上位的,脱不开声名的负累,朱仪这么上赶着的逢迎,结果到最后,还不是鸡飞蛋打,有了这一回的事情,他成国公府的爵位想要拿回来,怕是真的遥遥无期了。” 陈懋也点了点头,一脸赞同的道。 “可不是吗,这种幸进之事,向来为文臣所不耻,成国公府的爵位,在朝中本就相持不下许久。” “如今闹成了这个样子,只怕文臣们更加会死死的卡着成国公府的爵位袭封,看这个样子,为了自己的名声,天子也不打算再过问此事。” “说不准再过些日子,那帮文臣找个什么由头,就顺手将成国公府的爵位给削去了也说不定。” 闻言,张輗倒是摇了摇头,道。 “这倒也不能这么快下定论,毕竟,朱仪还有胡濙那个岳丈在朝中,多少还是有几分面子在的,那个老家伙,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 “而且朱勇在的时候,向来礼敬文臣,虽然说人走茶凉,但是到底还是有些人念着香火情的。” 听到张輗的这句话,陈懋顿时精神一振,开口道。 “这便是老夫今日要跟二爷商量的事情,先前的时候,朱仪那小子一心想要往天子那边靠。” “但是经此一事,无论是出于朝野舆论,还是其他的考虑,天子势必要冷落成国公府一段日子。” “甚至于,说不定,觉得朱仪办事太过莽撞,所幸息了收服之心,朱仪这边,只怕也是灰心沮丧,心中愤懑,这正是我们的机会啊……” 张輗的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皱眉道。 “舜卿兄的意思是,重新拉拢成国公府?” 陈懋颔首道:“不错,成国公府虽已有败落之象,但是毕竟底蕴摆在那里,在勋戚当中,还是有一定的影响力的,何况,圣母之所以如此看重罗通,无非是因为他是如今我们手里最有份量的文臣。” “但是我们要是能够把朱仪那小子拉过来,这个问题可就解决了,要知道,即便胡濙那个老家伙狡猾的很,但是如二爷所说,朱勇还在的时候,向来礼敬文臣,京城当中受过他恩惠,可也是大有人在。” “如今这些人虽然碍于舆论,不好替成国公府说话,但是总归有这份人脉在手,若是罗通那边实在救不出来,也好早做打算不是?” 张輗有些心动,但是沉吟半晌,还是道。 “这件事情若能办成,的确可以让我们实力大增,不过,朱仪如今不在京中,他对这件事情到底是何态度,还得再观察一番,这样,等过些日子他回到京师,老夫和舜卿兄,亲自去成国公府拜祭一趟,打探一番,舜卿兄觉得如何?” 见张輗仍旧有些犹豫不决,陈懋略微有些失望。 事实上,自从被罚在府自省之后,陈懋就一直在注意各家勋戚的动向。 所以那天朱仪出宫时的表现究竟如何,他躲在暗处,是亲眼看到了的。 他一个自幼习武,精擅骑射的青年才俊,连上个马车,都能够踏空,险些摔跤,可见是受了多大的打击。 陈懋自认看人还是有几分眼光的,当时朱仪神色当中透出的灰败和绝望,绝对不是他这个年龄的人能够装出来的。 所以大有可能,天子给成国公府的惩罚,绝不止是让朱勇以国公礼安葬这么简单。 那次奏对当中,一定还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才会让朱仪如此心灰意冷。 在陈懋看来,这个时候拉拢成国公府,正是最好的时机。 但是,毕竟他们这边的主事人是张輗,他下不了决断,陈懋也没有办法,只能点了点头道。 “既然如此,那不妨再等一等,想来,朱仪回来的时候,三爷那边也该有消息了,若是能够顺利迎回上皇,我们说服朱仪,倒也多了一个筹码。” 提起这件事情,张輗的脸上又闪过一丝忧虑。 是啊,说到底,还是得看瓦剌那边的情况如何,如今使团出京,也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 但是却什么消息都没传回来,如今又出了互市这档子事儿,也不知道消息传到瓦剌,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要知道,他们这边折损再多的人,都是小事,以后总会有机会再找回来。 可太上皇要是迎不回来,他们这帮人,便始终是无根之木啊。 于是,花厅当中再度陷入了沉默当中,陈懋和张輗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目光同时落在了北方,仿佛要穿越遥遥的夜空,看到迤北如今的状况…… 与此同时,迤北瓦剌老营的夜空下。 一片灯火通明当中,张軏,许彬,萧维祯等人,围聚在一顶蒙古帐篷当中,也是一脸的愁眉不展。 显然,谈判并不如他们想象当中的顺利。 本来在他们的预想当中,经历了紫荆关一战,也先应该已经对大明有了深深的惧意。 但是真正等他们到了瓦剌才发现,事实和他们想象的有很大的出入。 使团到达瓦剌,已经有七八天的时间,但是除了在刚到的时候,他们见到过一次也先之外,接下来的好几天,他们都被不冷不热的晾在这里。 甚至于,除了远远的见到过太上皇一次,确认他老人家一切安全之外,甚至就连上前问安的机会都没有……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九章:深夜定计 寂静的夜空下,不时有来回巡逻的瓦剌士兵,在各个营帐的周围逡巡,而张軏他们所带领的使团驻扎的营帐,自然是被重点关照。 说实话,张軏他们到瓦剌之前,曾经设想过各种各样的情况,也先可能态度跋扈,嚣张不可一世,也可能伏低做小,好商好量。 但是无论如何,他们都没有想过,会遭到如此冷遇。 要知道,瓦剌劫持着太上皇,最终的目的,无非是想要索要好处,这一点双方都心知肚明。 所以张軏他们从来没有担心过,也先会将他们晾着,因为如此一来,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可是事实偏偏就是如此,也先对他们不冷不热的,可着实是叫人头疼的很。 半晌之后,许彬有些按捺不住,开口道。 “三爷,已经过了这么些日子了,这也先到底在想些什么,不管是索要财帛金银,还是提其他的条件,总归得有个章程。” “就算是他想要自抬身价,这么些日子了,也差不多了,但是到了现在都没有动静,老夫着实有些想不通,再这么下去,恐怕我等此次会徒劳无功,三爷可有何良策?” 一旁的萧维祯也有些焦虑,道。 “不错,三爷,时至今日,我等只远远的见了上皇一面,其他的情况一概不知,这么下去,可怎生是好?” 相较之下,张軏倒还算是稳得住。 沉吟片刻,他开口道。 “二位暂且不必着急,这些日子,我让底下人暗中也做了些安排,不出意外的话,今夜我们能有些收获。” 于是,许彬和萧维祯二人勉强安定下来,见张軏没有多说,他们也没有再问。 烛火明灭,转眼已经是后半夜了。 就在许彬感觉自己差点撑不住要睡着的时候,寂静的营帐外,忽然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张軏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起身上前两步,贴着营帐低声问道:“谁?” 外头人显然也十分谨慎,隔着营帐的缝隙,塞进来一柄小小的金刀。 张軏拿起来一瞧,确定这是太上皇的御用随身之。 这才掀开营帐,四下张望了一番,快速的将来人拉了进来。 那人脸色粗糙,身着普通的瓦剌士兵服饰,进帐之后,先是四下打量了一圈,最终将目光定在张軏的身上,行了个军礼,道。 “锦衣卫校尉袁彬,见过三爷。” 张軏将袁彬搀扶起来,神色也颇有些激动,道:“袁校尉不必多礼,太上皇如今情况如何?” 不错,这些日子,虽然说使团备受冷落,但是张軏也没闲着,他一直在试图和太上皇身边的人取得联系。 所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张軏心里清楚,这个时候着急是没有用的,只有尽快打探清楚瓦剌的具体情况,才是最关键的。 但是在对方的地界上,想要打探也先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基本没有可能,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和太上皇取得联络。 所幸,使团虽然被看管的很严,但是总算还是让他寻到了机会,这才有了如今袁彬深夜过来相见的一幕。 袁彬在对面坐下,神色同样颇为激动,道。 “诸位大人放心,太上皇安好无虞,如今负责照顾太上皇的,是也先的弟弟伯都王,还算执礼甚恭,并无冒犯之处。” 闻言,许彬等人对视一眼,心中总算是安定了几分。 虽然知道也先不敢对太上皇做些什么,但是自从到了瓦剌,一直没有到近处觐见过,总是有几分担心。 有袁彬的这番话,他们也算略略安心下来。 于是,张軏便继续道:“时间紧张,老夫就不跟袁校尉客套了,如今的情况,想来袁校尉也该知道些,朝廷内部,对于迎回太上皇一事,一直存有分歧,是我等竭力相争,方才能够顺利出使。” “但是如今到了此地数日,却始终不得见上皇,亦不得也先相见,袁校尉久在瓦剌,所知应该比我等更多,如今那也先,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袁彬亦是冒险前来,自然也不多废话,直接道。 “不瞒诸位大人,这段时间在瓦剌,太上皇亦卧薪尝胆,和伯都王,也先等人算是有了一些交情,话里话外也曾试探过几次。” “以我等观之,也先应当是有议和之意的,但是在也先的身边,有一中官名为喜宁,极为可恨,此人多次劝说也先,不可轻易放归上皇,还说只要有上皇在手,大明必定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再起刀兵。” “正因于此,也先现在十分矛盾,这才暂且搁置了和议一事。” 张軏眼神一寒,拳头重重的砸在案上,强压着声音道:“竟有此等奸贼!罪该万死也!” 袁彬略停了停,然后继续道。 “不仅如此,我等还探听到,喜宁曾建议也先假借议和之名,派遣使团前往京师,打探我各处边隘及京师兵力驻扎情况如何,朝中大臣是主和还是主战。” “如若一切顺利,他们便打算以送还太上皇为名,再次谋夺京城。” “这些事情,虽然也先有意掩盖,但是总归是有迹可循,如今天气渐渐和暖,我等发现,瓦剌近些日子,又在调动军队,恐怕,也先还是受了那喜宁蛊惑,贼心不死。” 帐中的气氛有些沉默。 不得不说,袁彬带来的,的确是一个坏消息。 他们原本以为,经历过紫荆关一战,也先已经不敢再图谋大明,最多也就是索要一些财帛乃至土地。 但是谁能想到,竟然还有喜宁这号人物,在也先身边煽风点火。 片刻之后,许彬开口问道:“所以,袁校尉的意思是,也先如今根本就没有议和之意?” 袁彬踌躇了一下,回答道。 “也先如今也在摇摆不定,但是之前喜宁多次为他立功,他还是十分信任喜宁的,再加上紫荆关大败,也先始终心中不甘,只怕就算答应议和,也是假意。” “所以,我等和上皇商议过后,觉得若真的想要营救上皇,必定要先将喜宁除掉!” 闻言,张軏向前俯了俯身子,问道。 “袁校尉可是已有良策?” 袁彬点了点头,再次谨慎的四下望了望,方道。 “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两日,也先便会再次接见诸位,到时候,诸位只需……” 听了袁彬的这个主意,张軏顿时一惊,罕见的有些犹豫不定,道:“袁校尉,这消息若是泄露出去可是大罪,若是失败了,那可是……” 袁彬的神色显然也有些挣扎,片刻之后,他重新拿过那柄作为信物的金刀,摆到张軏的面前,郑重道。 “三爷,我等情知此事是在冒大险,但是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别的法子了,也先精明过人,若不是真的有利可图,他断不会上当,有金刀在此,此事亦是太上皇的意思,无论如何,喜宁必须要除掉!” 明灭不定的烛火下,张軏的神色阴晴不定,片刻之后,他似是下了什么决心,重重的点了点头,道。 “好,只要能够尽快迎回上皇,那么这个风险,我等也只能冒了!” 袁彬这才松了口气,重新带上过来时的装束,道:“既然如此,时候也不早了,袁某就先回去,将一切禀告上皇。” 与此同时,在帐外的角落,某个紧紧守着营帐的使团卫士,将这番谈话也进入耳中。 目送着袁彬离开,他想了想,一头钻进了黑暗当中……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章:弹劾奏本 , 乾清宫。 朱祁钰坐在御案后头,伸手翻了翻身前的奏疏,罕见的感到有些头疼。 近些日子,随着叩阙的风波逐渐平息,朝堂上也总算是安宁了不少。 当然,叩阙的后续影响,还是有的。 譬如说,他面前摆着的一堆弹劾奏章。 之前京察开始的时候,朱祁钰说,不会给王文帮忙,但是说到底,他最后还是没能袖手旁观。 在陈镒,于谦等人的力主之下,互市的提议顺利通过,王文辽东之行的隐患,也就彻底被消除了。 没有了这层威胁,他在吏部的京察,可谓更加的大刀阔斧,收拾完了翰林院,接着又把矛头转回了都察院,其他的各寺,监,也没放过。 反正就是照严了查,短短的半个月时间,被考核为中下和不合格的,都快占了被京察人数的四分之一了。 随之而来的,自然就是连篇累牍的弹劾,尤其是那帮御史,虽然说辽东之事不能再提,但是不代表他们就此善罢甘休。 什么行事酷烈,铲除异己,一封封的弹劾奏本,不断的往御前递,惹得朱祁钰不胜其烦。 “皇爷,内阁又送过来一批奏疏,有不少,还是弹劾天官大人的……” 成敬捧着一摞奏疏走了进来,脸色也同样是无奈的很。 如今这些弹劾的奏疏,内阁基本上只写节略,连票拟都不写了,反正写了也没用,全都是留中不发。 拿起来随手翻了两本,朱祁钰叹了口气,道。 “这样,你派人去一趟吏部,将王文召来,这段时间,他折腾的也够厉害了,过犹不及。” 京察到现在,也差不多有将近两个月了,该达成的目的,基本上都已经差不多了。 经过这次京察,六部和都察院可谓是狠狠的换了一大批人。 孙太后和英国公府那边,在朝中安插的人手,能够黜落的,应该已经被拔掉的差不多七七八八了。 剩下来的一小撮,要么是在瓦剌之战当中的确立下了功劳,暂时不好轻动的,要么就是一些着实挑不出什么毛病,或是为了掩人耳目特意留下的愣头青,成不了大气候。 朝廷这段时间,因为王文的手段,也闹得颇为人心惶惶,就连陈镒都明里暗里,跟朱祁钰提了好几次了。 再这么下去,陈大总宪怕是又要跟王天官好好吵上一架了。 成敬点了点头,随手招了两个内侍过来,吩咐了两句,便叫他们去宣旨去了。 旋即,成敬又从奏本当中翻出来一本,递到了朱祁钰的面前,开口道。 “皇爷,除了弹劾天官大人的奏本,还有一份,也颇为引人注意,请皇爷御览。” 朱祁钰翻开一瞧,脸色却变得有些玩味。 这份奏本,来自于兵部主事吴诚。 说是在核查军器账簿之时,发现数年之前,左副都御史罗通在兵部主事任上之时,曾有一批军器无故失踪。 但是因为当时是战时,数额不大,加上罗通很快便因贪污而被贬谪,此事便不了了之。 这吴诚查了账簿之后,怀疑罗通和王骥相互勾结,以小罪隐大罪,请求重新彻查此案。 这件事情,说来也不算奇怪,自从平越的一封血泪军报被当廷掀开,王骥在朝中的名声就一落千丈。 毕竟,儒家讲究的是仁恕之道,坐视百姓于水火之中而置之不理,实在称不上一个仁字。 因此,在士林当中,对于王骥的鄙夷之声,已经是一天高过一天。 朝廷当中,从来都不缺落井下石的人,这件案子若是坐实了,也算是王骥的渎职之罪,有人给翻出来,也不奇怪。 但是奇怪的是,这个弹劾的人! 兵部主事吴诚,早年曾跟定西侯府有所往来。 他恰恰是为数不多的,在这回京察当中,朱祁钰没有动的人。 不过,倒不是因为他有什么功劳,而是因为他平素为人谨慎,无功无过。 即便是以王文这般严苛的标准,也最多只能压着他不能迁升,而没能将他黜落。 说回罗通这个人,朱祁钰将他丢进了诏狱之后,就没有太过在意。 他身上背着抵抗瓦剌的功劳,算是于国有功,单是私下组织叩阙这件事情,还不至于将他一撸到底。 毕竟,没有真的闹出什么大的乱子来,如果真的到了宫门前,自然是怎么处置都行。 但是中途被拦下了,就不好再过分严苛的处置了。 朱祁钰原本打算,过一段时间,随便将他贬去什么地方了解,却不曾想竟又闹出了这桩幺蛾子。 吴诚这个人,向来是明哲保身,不会多管闲事的。 他这次上本弹劾王骥,而且是举报一桩和罗通有关的陈年案子,这背后说没有人指使,怕是不太可能的。 不过,让朱祁钰感到不解的是,英国公府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难不成,看到罗通没有帮他们办成事,索性拿他出气,再踩一脚? 沉吟片刻,朱祁钰吩咐道:“卢忠呢,叫他过来一趟。” 这段时间,卢忠基本上都待在北镇抚司。 按理来说,北镇抚司和吏部和宫中的距离差不太多,但或许是因为吏部有公务脱不开身,虽然朱祁钰先召的王文,却是卢忠到的更快。 盏茶之后,一身飞鱼袍的卢忠大步走进殿中,行礼过后,朱祁钰也没有搞什么云山雾罩的,直接了当的便问道。 “近些日子,诏狱当中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卢忠被这么一问,有些发懵,不过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开口道。 “回陛下,别的倒是没什么,就是王骥被押入诏狱之后,定西侯府的蒋义,进来探望过一次。” “除此之外,蒋义见过王骥之后,宁远侯任礼也来过一次,要见罗通,他们二人都没有亮明身份,而是买通了狱卒。” “按照陛下先前的吩咐,臣并未打草惊蛇,只吩咐看管的狱卒,当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放他们进去。” 当初,陈懋还在狱中之时,英国公府就干过这种事情,买通狱卒,偷偷探监,内外勾连,传递消息。 只不过,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经过金英一事之后,卢忠不声不响的将锦衣卫彻彻底底的清洗了一遍。 那些各家府邸安插进来的探子,要么被调走,要么被暗中监视起来,诏狱当中亦是如此,那些看似贪财的小小狱卒,中间不知道掺了多少卢忠的心腹。 听了卢忠的回答,朱祁钰手指轻轻敲了敲桌案,想了想,他还是将吴诚的那份奏本,命人拿给了卢忠,然后问道。 “朕没记错的话,当年王骥得封靖远伯爵位,就是因为跟随定西侯蒋贵出征阿岱汗一役,对吧?”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一章:两份军报 快速的看完了奏本,卢忠联想起刚刚天子的问话,心中也隐约有了猜测,大着胆子问道。 “陛下是怀疑,吴诚的弹劾属实?” 朱祁钰没有说话,他并非全知全能,这件事情是早年的旧案,他也并不清楚。 但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的确有这个可能。 沉吟片刻,朱祁钰继续问道:“罗通这些日子在狱中怎么样?” 卢忠回道:“刚被关进来的时候,倒是惶惶不可终日,每日喊着冤枉,但是任礼过来见过他之后,却突然安分了下来,这点倒是颇为奇怪。” 朱祁钰的手指在案上敲了敲,眉头微皱。 这么说来,一定是任礼对罗通说了什么,让他觉得自己可以成功脱身,不然的话,他不会这么气定神闲。 再将目光落在眼前吴诚的奏本上,朱祁钰忽然开口问道。 “卢忠,这件案子,如果让锦衣卫来查,需要多久能够查清?” 闻言,卢忠思索了片刻,脸上露出一丝为难,道。 “陛下容禀,这等陈年旧案,本就时隔太久,又涉及到军器物资,需要协调的地方太多,若要清查的话,短则半年,长则数年,都未必能查清楚。” 见天子的脸色有些不大好,卢忠又急忙补充道。 “不过,这也只是大概的估计,如若有详实的线索,也未尝没有可能数月之内查清。” 也就是说,无论如何,短期之内是结不了案了? 翻开吴诚的奏本又仔细的看了一遍,朱祁钰总算是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 吴诚的奏本并非密奏,而是明发,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现在朝野上下应该已经都得到消息了。 倒卖军器乃是重罪,这等大案,既然被翻出来了,那就肯定是要彻底清查的。 但是时隔十几年,想要清查的难度不小,甚至可能查到最后,什么也查不出来。 想来,英国公府那边,打的应该就是这个主意。 这罗通成了案子的嫌疑人,那么就得等到查清楚了之后,再行处置。 无非是在拖延时间而已…… 既然如此的话,朱祁钰眉头挑了挑,转头对成敬吩咐道:“去,再遣个人,召于谦觐见。” 成敬点了点头,连忙下去安排。 然后,卢忠从袖中拿出了一份密报,递了上来,开口道。 “陛下,这是迤北刚刚送来的密报,请陛下御览。” 朱祁钰命人把密报接过来,心中也顿时了然,怪不得卢忠来的这么快,原来是赶巧了。 迤北?想来是使团那边有了消息。 自从上一回,卢忠总算弄明白了在天子的心中,东厂和锦衣卫的不同定位之后,他就将精力都放到了边境各处。 除了使团内部安排了锦衣卫的人手,边境的诸多关隘,也有锦衣卫的缇骑暗藏,现下总算是初见效果。 将密报展开,还没看完,成敬就走了过来,奏道:“皇爷,于少保到了。” 朱祁钰抬起头,不由有些惊讶:“这么快?” 这个速度,可比刚刚卢忠来的还快。 成敬苦笑一声,解释道。 “皇爷,这也是巧合,刚刚去传于少保的内宦刚出宫门,就碰见了于少保,正好要求觐见陛下,想来应该是有什么事情要禀奏吧。” 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密报,朱祁钰摆了摆手,道:“既然到了,就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于谦便匆匆走了进来,行礼过后,便同样从袖中拿出一份军报,呈递上来,道。 “陛下,宣府军报。” 送到御案上之后,朱祁钰边看,于谦边道。 “宣府总兵官陶瑾获使团密报,也先欲于五日后遣内官喜宁,以送还使团,往京师议和为名,前往宣府劫掠索要财物,被使团识破计策,欲将计就计,请大军设伏于野狐岭,伏杀喜宁,陶瑾请奏该如何处置。” 说这些话的时候,于谦的神色还算平静,不过等他说完之后,却好大一会没听到天子有什么动静。 于是,于谦抬头打量了一眼天子,却见天子手里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份军报,正将两份合在一起。 片刻之后,上首终于有声音传来,口气却颇为古怪,道。 “于卿,就在你过来之前,锦衣卫也给朕呈上来一份密报,不过,这份密报的内容却是,也先欲于五日后,率军攻大同沙窝,你说,朕该信哪一个?” 于谦的眉头皱了起来,接过内侍送下来的军报,仔仔细细的看了起来。 片刻之后,于谦开口道。 “陛下,这两份军报的内容虽有差异,但是并不冲突,也先狡诈,上次瓦剌之战,便是同时进攻宣府,大同,辽东三处。” “宣府军报当中也说,也先派遣喜宁到宣府,是为劫掠索要财物,并非真心想要送归上皇,所以,也先同时进军大同,也并非没有可能。” 朱祁钰摇了摇头,道。 “不管同时进攻几处,都必然只有一处是也先真正要打的,其他的都是虚晃一枪,现在的问题是,到底宣府的那一路是幌子,还是大同的这一路是幌子?” 即便是也先兵强马壮的时候,也没有同时将宣府和大同两座重镇当做目标,而是二选其一进攻。 如今他实力大减,更不可能做出这等不智之举。 沉吟片刻,于谦开口道。 “如今也先的实力,不管是宣府,还是大同,都不可能成功攻下,所以多半,他只是想要劫掠一番,掳劫一些财物,若是如此的话,那么极有可能,大同这一路才是主力。” “派去宣府的喜宁,多半是为了掩人耳目,若我大军真的设伏于野狐岭,恐难以相顾。” 瓦剌一战,也先固然损失很大,但是大明这边也没好到哪去,如今各处关隘勉强算是将破损的城墙都修筑了起来。 但是兵力上却还是捉襟见肘,如果于谦的分析没错的话,那么也先这次的目的,不是大同和宣府,而是周边的小城。 如此一来,兵力到底是该往宣府集中,伏杀喜宁,还是往大同集中,堵截也先,就需要做个决断了。 沉吟片刻,朱祁钰道。 “既然如此,便传命宣府,好生把守城门,不得轻信虏贼,另外,调集一万精兵,进驻大同,听从郭登指挥,务要让也先在劫难逃。”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二章:复仇 夕阳西沉,黄沙漫天。 辽阔的平原之上,如同史前巨兽般的大同城,依旧平静的矗立在大明的边境线上。 瓦剌一战,让这座原本就久经沧桑的重镇遭受了沉重的打击,斑驳处处,伤痕累累。 但是,经过了将近半年的休养生息,虽然城墙上的伤痕看起来仍旧狰狞可怖,但是这座古老的军镇,却早已经焕发了新的生机与活力。 高高的城墙上,郭登身着甲胄,按剑而立,遥遥望向北方,平静的眼神中透着点点寒芒。 在他的身后,则是他的老搭档朱鉴。 自从瓦剌一战,他们二人一文一武通力配合,成功固守了大同城,并且反戈一击,击溃了伯都王大军之后。 朝廷为了尽快恢复大同的元气,便将朱鉴拔擢为右都御史,巡抚山西,主持山西境内的一切军政事务。 朱巡抚上任之后,一如既往的将大同城的防御作为重心,接连从各处补充了兵员八千人,战马近四千匹。 如今的大同,加上京城调拨的兵力,屯兵已经超过了近四万人,可谓兵强马壮。 傍晚的余辉渐渐消失,一轮红日彻底消失在了地平线上,无数的火把被纷纷点燃。 一阵甲胄碰撞的声音响起,身材高大的参将来到郭登身后,单膝跪地,声音中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 “属下孙大勇,见过总兵大人。” “前线夜不收传来消息,也先大军已经出动,共有骑兵四千余人,往沙窝方向,我先锋部队四千人,已在刘副总兵及王参将带领下,分两路设伏于顺圣川,栲栳山。” “现我军主力七千人,已集结完毕,请总兵大人示下。” 郭登看了一眼这个面色憨厚,跃跃欲试充满着冲劲儿的年轻人,眼中罕见的闪过一丝惘然。 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郭登的一双虎目重新变得坚毅起来,转身对着朱鉴抱拳道。 “本将此去,必雪我土木之耻,一举击溃也先,大同城中,一切拜托朱大人了。” 朱鉴有些默然,按理来说,郭登身为大同镇守总兵官,虽是武将,但也不该轻易亲自上场冲锋陷阵。 他的职责,更多的应该是在城中固守,即便出战,也不能离大同城太远。 毕竟,身为总兵官,一旦有失,那么城中军务必然会出现乱子。 就像当初宣府一战,杨洪虽然有把握能胜,但是他还是稳妥的派遣杨信出战,而非亲自出马,就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 但是这次不一样。 沙窝距离大同城说远不远,但是说近也不算近。 虽说他们是占了先机,可是总归没有背靠大同城那样进可攻退可守。 有心开口再劝一劝,朱鉴张了张口,最终化作了一声叹息。 他们两个人搭档的时间也不短了,所以朱鉴自然清楚。 当初瓦剌一战,郭登没能驰援白羊口,最终导致守将谢泽力战而亡,被悬颅城门。 这件事情,一直让他耿耿于怀,不能释然,所以这一次,要拦他是肯定拦不住的。 片刻之后,朱鉴回了个礼,郑重道。 “郭总兵放心,本官一定守好大同城,待郭总兵凯旋而归,替郭总兵和大军庆功!” 郭登深深的看了朱鉴一样,轻轻点了点头,身上的杀气顿时弥漫开来,声音冷硬。 “传我军令,大军即刻出发,目标,沙窝!” 遥望着远处安静的夜空,郭登的眼中仿佛燃起熊熊的战火。 白羊口的一幕幕场景,重新在他的眼前浮现。 谢泽,你英灵未远,好好看着,老夫来替你报仇了! ………… 与此同时,宣府城外。 一队上千人的瓦剌兵,徐徐向前,在队伍当中,还有几辆马车被簇拥着。 为首一人骑着马,面白无须,一身宦官衣着,在全都是瓦剌打扮的队伍当中,显得颇有几分格格不入。 在他的身旁,有几个人神色疲倦,穿着大明的官袍,同样骑着马。 远远的隔着上百步,队伍在宣府城外停下。 几个身着大明服饰的使团卫士,快马来到宣府紧闭的城门下,道。 “大明使团归京,快开城门。” 城墙之上,总兵官陶瑾皱着眉头,在他的身后,副总兵杨信亦是肃然而立,道。 “陶总兵,果然来了,我们该怎么办?” 陶瑾瞥了一眼身旁看似低调的汉子,开口道:“照计划行事。” 于是,杨信点了点头,朝着底下喊道。 “听闻太上皇随身内宦喜宁公公,亲自护送使团归来,宣府众官已备好酒菜赏用之物,请公公近前一叙。” 来报信的几个使团卫士闻言,便折返回去,如实说了。 喜宁骑在马上,遥望着远处的宣府城,瞥了一眼一旁的许彬等人,开口道。 “许大人,你确定宣府接到了诏命,愿意和太师和谈,接受太师的条件?” 想起前些日子的谈判,喜宁心中总感觉有些不安。 作为也先的心腹,喜宁清楚,对于紫荆关一战,也先心里是不甘心的,损兵折将不说,连自己的弟弟伯颜都搭了进去。 不仅如此,好不容易劫了个皇帝,结果转头京师就立了个新的,除了一点财帛,啥都没有捞着。 也先的心里,其实憋屈的很。 喜宁看准了这一点,便建议也先继续扣着那位太上皇,等到大明什么时候愿意服软了再说。 但是事情未免有些太顺利了。 这才晾了那些人不到半个月,他们就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连割城这样的条件都答应了。 事情太顺利,让一向谨慎的喜宁本能的感觉不对。 但是,无奈也先已经信了,他就算心里不愿意,也得乖乖的过来交涉。 不过,真正到了宣府城前头,喜宁还是有些踌躇。 殊不知,这个时候,许彬等人心中也是一阵紧张。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明明按照计划,在过野狐岭的时候,就应该有大军冲出来伏杀喜宁,结果从昨天到现在,一路上平平安安,竟然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看着喜宁犹疑的神色,许彬强压着心中的紧张,笑道。 “这等大事,我等岂敢欺瞒?何况,就算公公不信我们,也该相信太师,若是没有把握,他岂会派公公前来?” 喜宁的心神这才算是定了定,侧了侧身子,问道。 “太师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于是,一个瓦剌小贵族打扮的中年人,低声道。 “我们出发之前,太师派出去的探子已经回来了,沙窝那边,的确驻兵很少,看来他们没有骗我们。” 喜宁点了点头,对着一旁的使团卫士道:“你去传话,让杨信开城门,迎接使团……”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三章:要活的 , 夜,乾清宫。 有了上一世的经历,朱祁钰现在对于自己的作息十分看重,但是今天却格外的不一样。 天色还昏暗着,他就披上大氅,起身迈出了殿门,随身的宦官悄悄的跟在他身后,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不多时,殿中的一盏盏烛火被点亮,但是却驱不散拂晓前浓稠的黑暗。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摇晃的灯笼下,一身蟒衣的舒良急匆匆的走来,顾不上身上带着的点点春寒,拜倒在地道。 “陛下,宣府那边传来消息,喜宁在宣府被官军所擒,张軏等人当场欲将其杀之,被官军阻止,虏贼那哈出趁乱逃走,一应人等,俱已被锦衣卫关押,正押往京师。” 朱祁钰转过身,从舒良手里拿过密报,反复的看了两遍,心中总算是舒了半口气。 张軏等人,这回完了! 那一日,他收到使团当中潜藏的锦衣卫密报,说也先想要突袭沙窝,便觉得有所异常。 瓦剌一战,边境的兵员损失很大,为了确保边境安全,朝廷的大部分精力,实际上都放在了大同,宣府这样的重镇之上。 不管是兵力,粮草,军马还是其他的物资,都有限供给这些重镇,这样才能防备不测。 但是如此一来,很多小的关隘城池,就难免不能很快的照顾到了。 沙窝就是这个的一处小城。 瓦剌一战当中,它损伤的很严重,城池毁掉了大半,守城的军队也近乎全军覆没。 这段日子下来,虽然城池修复了不少,但是人手依旧不足。 这样的小城,在边境还有很多,沙窝并不算起眼。 要突袭沙窝,需要过顺圣川,所以从地理位置上来说,如果也先要劫掠,沙窝并不算最好的选择。 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沙窝虽然看似只是许多无关紧要的小城之一。 但是实际上,它是往大同方向的几处粮食转运点之一。 这在大明这边,不算是什么大的秘密,但是对瓦剌来说,就是军事机密了。 也先别的地方不选,偏偏选了这个地方,朱祁钰就不得不怀疑了。 于是,他下令让使团当中的锦衣卫暗探仔细探查,最终发现,是张軏等人出使的过程当中,途径沙窝,得知了那里的基本布防情况。 后来,使团到了瓦剌,却意外的遭受了冷遇,在袁彬的引导下,他们觉得是喜宁在也先的身边蛊惑,所以也先迟迟不肯放归太上皇。 为了除掉喜宁,张軏等人和袁彬定下计策,假意答应也先,说会用数座边境城池,换取太上皇南归,鼓动也先派喜宁到大明来和谈。 也先狡诈,虽然有太上皇的作保,但是毕竟喜宁是他的心腹,为了取得也先的信任,张軏等人便泄露了沙窝的情况。 这才有了,那天朱祁钰同时接到的两封军报。 摇了摇头,将手里的密报随手递回舒良手中,朱祁钰吩咐道。 “传信给卢忠,将他们好生看管起来,尤其是喜宁,朕要他活着走进京城!” 舒良点了点头,踌躇片刻,还是开口问道。 “皇爷,奴婢有些不明白,这喜宁罪大恶极,为何您不直接杀了他?” 喜宁这个人,不仅卖主求荣,而且还通敌叛国。 说句不客气的,若是没有喜宁,也先不可能对关中的地形了如指掌。 甚至于,在紫荆关之战以后,大明边境很多的地方被劫掠,都是喜宁在前头引路。 所以,虽然同为宦官,但是对于喜宁这个人,舒良同样十分憎恶,恨不得他早点死。 朱祁钰却摇了摇头,瞥了舒良一眼,反问道。 “你知道,朕为什么如此兴师动众,非要让卢忠亲自跑这一趟吗?” 舒良皱着眉头没说话,实话实说,这件事情其实他也没明白。 在他看来,不管是要抓喜宁,还是要伏杀喜宁,由宣府的官军来做,都足够了。 完全没有必要,让卢忠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亲自奔赴边境,跑这一趟。 但是到了现在,联系起刚刚的问话,舒良心中隐约有了几分明悟,小心的开口道。 “难道说,皇爷您就是怕喜宁被杀,所以才派了卢指挥使过去?” 朱祁钰赞许的看了舒良一眼,让后者有些不好意思。 搓了搓手,舒良继续道。 “不过奴婢也只能猜到这一节,您为何要保这喜宁的命,奴婢还是闹不明白。” 摇了摇头,朱祁钰指了指他手里的密报,开口道。 “你仔细瞧瞧这份密报,喜宁被抓,张軏等人在干嘛?” 舒良干嘛翻开密报,重新看了看,忽然便明白了过来,道:“奴婢懂了,他们不想让喜宁开口说话!” 按理来说,张軏等人最终的目的,就是要杀死喜宁,不论是伏杀,还是将其引诱到宣府城中困杀,结果都是一样的。 但是问题就在于,密报上说的清楚,喜宁已经被擒住了,张軏等人还是当场扑上去要杀了他,这番举动,执掌了东厂这么久的舒良,自然知道意味着什么。 朱祁钰道:“锦衣卫在使团当中安排有人手,张軏不会丝毫没有察觉,但是他们还敢这么做,无非就是笃定,朝廷抓不到他们什么把柄而已。” 舒良点了点头,道:“不错,泄露军机虽是大罪,但是只要喜宁死了,那就没有人能够证明,沙窝的消息是他们泄露的。” “张軏原本的打算,应该是让杨信等人在野狐岭设伏,然后趁乱杀死喜宁,一劳永逸。” “但是没想到,宣府大军接了军令,按兵不动,所以他们才冒险想要当场杀了喜宁,怪不得,皇爷要派卢指挥使亲自前去,若非如此,恐怕真的要让他们得逞了。” 朱祁钰没有回答,事实上,他派卢忠过去真正的原因是。 宣府的总兵官陶瑾,曾受过英国公府的大恩。 正因于此,张軏才敢将喜宁引到宣府去,因为他知道,即便陶瑾察之了什么,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坐视他们杀了喜宁,死无对证。 但是,有卢忠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在旁,想要做什么,也不可能了。 喜宁还活着,张軏等人就活不了! 宣府这边的事情已经了解,那么接下来,就看郭登的本事究竟如何了…… 朱祁钰目光透过夜色,遥遥望向北方。 黎明前的黑暗渐渐褪去,熹微的晨光破空而出,沉重洪亮的钟声响起,开始唤醒沉睡的紫禁城。 成敬轻手轻脚的走上前,道。 “陛下,该上早朝了!”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四章:大同军报 文华殿。 似乎是因为开年的这段时间,纷纷扰扰闹出来的风波太多,导致近些日子,朝廷上下都风平浪静的。 早朝上,随着天官王文递上最后一份关于京察官员的奏本,正式宣布此次京察已经进入尾声之后。 老大人们更是纷纷松了一口气。 虽然说,能够上早朝的官员,大多数都不在京察的范围内,但是架不住他们有诸多的门生故旧。 这些日子,王天官黜落考核的狠厉风格,可着实让老大人们感到头疼不已。 如今京察总算结束,他们也能回去睡个好觉了。 甚至有不少老大人,还上着早朝,心都不知道溜到了哪去,暗自盘算着下了朝,是不是要找个地方小酌一杯。 于是,在一片轻松当中,兵部尚书于谦缓步走了出来,拱手道。 “陛下,大同急报!” ?!! 原本还盼着早点下班,心神有些涣散的老大人们,瞬间因这么一句话变得精神抖擞,浑身紧绷。 边境有军报传来,不是什么新鲜事。 但若是普通的军报,根本用不着拿到朝会上来,兵部存档之后,往御前送上一份便是。 于谦在早朝上将军报拿出来,说明他认为,军报的内容,重要到了需要知会文武百官的地步。 老大人们依稀记得,上次当廷宣布的军报,还是平越的那封求救信。 那封军报,直接导致了一个征南总兵官和一个兵部侍郎被下狱。 这回,又是出什么事了? 难不成,也先又打过来了? 老大人们伸长了脖子,望着于谦手里那份军报。 但是这一次,于谦却并没有直接开口说出军报的内容,而是默默的将军报,递给了急忙走下来的小内侍。 于是,老大人们仿佛有人指挥一般,眼睛紧紧的盯着军报,看着它从于谦的手里,送到了御前,然后被天子拿起,开拆,御览…… “砰”的一声,天子的手拍在案上,吓得老大人们浑身一哆嗦。 还没等把心悬起来,他们就瞧见,天子从御座上霍然而起,连声道。 “好,好,好,郭登此番有大功,当赏!” 老大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头雾水。 有机灵的大臣立刻看向于谦,却见这个一向不苟言笑的于少保,此刻也轻轻捻着胡须,面带笑意。 很快,天子将手中的军报转手递给身旁的内侍,宣读道。 “臣大同总兵官定襄伯郭登,右都御史山西巡抚朱鉴谨奏。” “数日前,我军探子察得也先欲从顺圣川入寇沙窝,劫掠军民百姓,臣等获报后密送朝廷,得兵部军令,准调大军,相机伏杀。” “庚午日傍晚,臣命副总兵刘深率兵两千人设伏于顺圣川,命参将王英率兵两千人设伏于栲栳山,臣亲率参将孙大勇等人,领兵七千人,于沙窝大破虏贼。” “其后,臣率军追击也先,将其迫至栲栳山附近,同王英前后夹击,大胜敌军。” “此役,也先所率骑兵共计四千余,我军斩首七百一十二级,生俘九百四十二人,夺回也先一路所劫军民二百三十六人,盔甲弓箭腰刀铜铁器皿不计,也先左臂被臣所斩,负伤而逃,生死不知。” 殿中一片寂静,针落可闻。 旋即,“轰”的一声,无数的议论声沸反盈天。 “我没听错吧?” “大捷,大捷啊!” “郭总兵英雄!” 尽管天子刚刚的表现,已经让老大人们心中有了些许准备,但是真正获悉军报内容的时候,他们还是忍不住有些失态。 诚然,相对于紫荆关一役,这次的斩首数量和战役级别,都不足以与之媲美。 但是对于大明来说,这场战役的意义却非同凡响。 要知道,紫荆关赢的再漂亮,都改变不要一个事实。 那就是,那一战大明是被迫应战,是被人一路长驱直入,差点打到了家门口,是生死存亡之战。 尽管赢了,但是大明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只有自己知道。 本质上来说,紫荆关是一场防守战,赢下来是必须且应该的,它甚至不能弥补土木之役带来的影响。 但是,这一次的沙窝之战不一样。 它是大明自从仁宣时代以来,罕见的主动进攻的战役,这样的大胜,才是真正能够提振军心,提振民心的。 更何况,这场战役的规模也并不算小,也先亲率的骑兵,在瓦剌当属最精锐的部分。 斩首七百,生俘九百,打掉了对方超过三分之一的精锐,更不要提,俘获了无数的军器弓弩。 说是大胜,毫不为过。 喧闹喜悦的情绪,足足维持了将近半炷香的时间,才渐渐平息下来。 随即,便有大臣奏道。 “陛下,此番大捷,上赖陛下英明圣断,下赖大军将士奋力杀贼,定襄伯郭登相机善断,有勇有谋,当不吝升赏。” 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多数朝臣的赞同。 “不错,陛下,此次大捷乃数十年以来,边境战役未有之大捷,朝廷当给予重赏,方能彰显气度。” 这个时候,朱祁钰也渐渐平静下来。 说实话,对于这次的沙窝之战,他是提着一口气的。 毕竟,战场之事瞬息万变,谁也说不准到底会是什么结果,经历了土木和紫荆关数场大战,朝野上下,虽然没有人说出来,但是实际上,多多少少对于瓦剌是心有惧意的。 所幸,郭登廉颇未老,的确可堪重任,这一场仗,赢得漂亮! 只可惜,还是让也先跑了。 不过,此一役至少能够证明,大明的边军在面对瓦剌的时候,能够打赢,而且能够打的对方丢盔卸甲。 重新在御座上坐下,朱祁钰抬手压下底下零星的议论之声,开口道。 “传旨,定襄伯郭登相机善断,大破虏贼有功,晋封为定襄侯,赐世劵,其余有功官军将士,兵部依例叙功升赏不吝。” 于谦上前,拜倒在地,道。 “臣领旨,陛下圣明。” 于是,在一片喜悦的氛围当中,这场早朝终于画上了句号。 然而,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在无数张振奋的笑脸当中,任礼和张輗相视一眼,皆是看穿了对方的强颜欢笑。 迈出了殿门,任礼没多停留,径直便到了英国公府。 然而刚走到小院,他便听见,书房当中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摔瓷器的声音……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五章:格格不入的英国公府 随着早朝的结束,沙窝大捷的消息,如风一般传遍了整个京城。 一时之间,朝廷上下几乎各个衙门,各个府邸当中,都充满了欢喜。 唯独英国公府不是。 不知不觉,三个月的时间已过。 焦敬和薛恒的禁足总算是解除了,虽然说身上的差事都被卸了个干净,可到底算是件好事。 然而坐在英国公府的书房当中,面对着张輗,任礼,陈懋,蒋义等几个人。 焦敬和薛恒二人,却觉得气压低的吓人。 相对而言,焦敬的资格要老些,踌躇片刻,最终还是他率先问道。 “大同的消息,我和薛驸马已经知晓了,也先此番受挫,想来能够让他安分一些,二爷这么急找我们过来,难不成是担心三爷在瓦剌的安全?” 他和薛恒才刚解了禁足没两天,勉强将这几个月发生的种种事情都消化了下来。 但是对于一些具体的情况,还是不甚清楚。 张輗黑着一张脸,没有说话。 倒是一旁的任礼叹了口气,道。 “焦驸马,薛驸马,不瞒二位,使团已经有消息了,说是在沙窝之战前,就已经到了宣府。” 闻言,焦敬更是疑惑,继续问道:“那二爷和诸位现在是……” 这个时候,同样阴沉着脸的陈懋开口道。 “回倒是回来了,但是刚进宣府的门,整个使团全被抓了!” “什么?”焦敬顿时就坐不住了,怒声问道:“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陶瑾?杨信?反了他们了!” 要知道,焦敬虽然只是驸马都尉,但是他却是孙太后的心腹,早在正统年间,就手握大权。 当初太上皇离京北征,更是将京营的大权交给了他,可见他当时在朝中的地位。 虽然说如今他被拿走了所有的差事,但是当初陶瑾还在五军都督府任职的时候,见了他,都是要抱拳行礼的。 看着焦敬生气的样子,任礼和陈懋都没说话,同时望着张輗,后者咬着牙,挤出几个字。 “是锦衣卫!” 说着,张輗从袖中拿出一份信函,递到了焦敬和薛恒的面前,道。 “这是陶瑾派人快马送来的密函,上头写了当时的情况,据陶瑾说,使团在瓦剌谈判受到了阻力,也先身边有一个从大明投敌的宦官,名叫喜宁,一直在从中作梗。” “所以三弟打算将喜宁骗到宣府,然后趁机伏杀,陶瑾接报之后,本打算配合三弟在野狐岭设伏,但是就在准备出发的前夜,锦衣卫指挥使卢忠持密诏到了宣府,严令宣府大军不得妄动。” “野狐岭设伏不成,三弟等人便索性将喜宁骗进了宣府,可没想到,刚进宣府的门,卢忠就带着一大批锦衣卫,将喜宁和三弟等人全都抓了起来。” “现下,他们正被一起押着送回京城,最多再有三日,就该到了!” 焦敬边听,便将信函细细的看了一遍,眉头顿时紧紧的皱在了一起,没有说话。 倒是一旁的薛恒疑惑道。 “擅自抓捕使团可不是小事,卢忠敢这么做,到底是有何凭恃?” 这…… 张輗和任礼等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摇了摇头,道。 “关于此事的陶瑾的奏本,已经在往京城送了,不过走驿站要稍慢一些,但是无论如何,锦衣卫这么大张旗鼓的抓人,想要遮掩是肯定遮掩不住的,过不了几日,朝廷上下就都会知道了。” “不过,具体是为何抓人,锦衣卫也没有说,只是持着便宜行事的密诏,警告陶瑾不要多问。” 这个时候,焦敬也总算从那份密信当中抬起了头,道。 “锦衣卫敢抓人,就说明他们不怕事情闹大,所以这次,想必是三爷等人有什么把柄落到了锦衣卫的手里。” 场面顿时有些凝滞。 这个可能,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想到了,但是这恰恰是最让人头疼的一件事情。 锦衣卫的嘴很严,所以直到现在,他们除了知道人被抓了之外,其他的什么都不清楚。 两眼一抹黑的,就连想要想办法救人,也不敢擅自行动。 不然的话,一旦出了什么差错,说不定会起到反效果。 张輗的拳头重重的砸在桌子上,铁青的脸道。 “我早就知道,天子不会这么好心,无缘无故的派使团去迎回太上皇,先是倒腾个什么互市,然后又是京察,现在终于忍不住图穷匕见,直接对着三弟下手了!” 事实上,这段时间,朝廷看似平静,但是英国公府的日子却着实不好过。 互市在廷议上通过之后,户部的动作很快,没用多长时间,就跟脱脱不花那边的使节谈判好了具体的细节,只等他们回去之后,再筹备两个月就可以开始首次的互市。 叩阙的失败,让王文那个老家伙也彻底没有了顾及,他们在文臣当中培养的人手,一个又一个的被针对,如今已经所剩无几。 这些窝囊气,张輗没有办法,只能忍着,结果到了现在,锦衣卫竟然直接把使团给抓了。 再这么下去,张輗觉得,过不了多久,说不定英国公府都要被卸去门楣了,让他如何能不着急。 话虽如此,但是看着如此沉不住气的张輗,焦敬眼中还是闪过一丝不满,只是他掩饰的很好,沉吟片刻,他开口道。 “二爷莫急,办法总是想出来的,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老夫记得,当初镇南王一案的时候,咱们在锦衣卫当中,不是还有人手吗?” 张輗渐渐冷静下来,闷着一张脸点了点头,道。 “有倒是还有,但是,这次和以往不同,以往的镇南王一案还有罗通一案,都是关在普通监房,但是这次,卢忠既然拿着密诏提前过去抓人,说明背后是天子在盯着。” “所以,恐怕不好安排。” 这倒是个问题…… 焦敬沉吟了片刻,但是想来想去,也没有太好的法子,只得道:“先打探着吧,使些银子,若是能见一面最好,若是见不了,争取能够传信,总得要先搞清楚发生了什么,才好对症下药。” “另外……”焦敬转过头,对着薛恒道。 “现在咱们在朝中的势力大减,所以和宫里的关系,一定要继续抓好,三爷的事情,十有**不是小事,劳薛驸马这些日子,陪着长公主殿下跑两趟宫里,争取能得到圣母她老人家的支持。” 张輗和薛恒同时点了点头,气氛总算是安定了几分。 任礼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心中不由对这位驸马爷多了几分敬佩,怪不得是当初能跟张軏一同谋事的人。 虽然说这么久都被禁足府中,但是第一次回来,就不着声色的从张輗手里拿走了做主的权力。 更重要的是,张輗竟然还一脸信服,没有觉得丝毫不妥。 看来,以后对于这位驸马爷,他要多上些心了……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六章: 宁远侯府。 任礼望着坐在对面,好整以暇的望着他的焦敬和薛恒,心中不由有些意外。 他没想到,自己刚刚才打算对焦敬要多加提防,这一转头,在英国公府分开还没半个时辰,对方就亲自到了他的府上。 命人奉上了茶,任礼隐约察觉到了对方的来意,于是,他一口一口的呷着茶,却并不说话。 见此情况,焦敬和薛恒对视一眼,道:“不瞒任侯,就在前日,老夫亲自进宫见过圣母了。” 任礼的眼皮跳了跳,面色却还算平静,道:“该当的,驸马爷和圣母算是亲戚,禁足解了,去给圣母她老人家请安,也是理所应当的。” 见对方揣着明白装糊涂,焦敬索性直接挑明了说。 “此处只有我等三人,任侯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圣母已经将一切都跟老夫说了,明明越过英国公府跟宫中联络的人是任侯,却生生被推到了蒋义的身上,任侯果真是好本领。”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再否认也没有意义。 何况,对于焦敬会知道这件事情,任礼其实早有预料。 要知道,他们这些太上皇一派,也是有亲疏远近的。 和宫里孙太后最亲近的,自然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焦敬,和自家的女婿薛恒。 其次才是因为受太上皇重用,而听命于她的英国公府这些老牌勋戚。 最后,才是任礼,罗通这些,后被拉拢进来的人。 因为会昌伯的事情,孙太后明显对英国公府生了忌惮之心,所以才会四下吩咐他来办事。 但是对于焦敬这种真正的心腹,孙太后必然是不会隐瞒的。 何况,就算孙太后不说,有薛恒在,常德长公主那边也瞒不住。 至少目前来看,他还没有脱开长公主,跟宫中联络的法子,薛恒的禁足一解,这件事情他必然会知晓。 将手里的茶盏搁在案上,一声细微的瓷器碰撞声响起,任礼摇了摇头,道。 “本侯并没有说过,是蒋义在跟宫中联络,焦驸马若是问过宁阳伯,便知道,当时是他咄咄逼人,激怒了蒋义,本侯甚至没有多说半句话。” 焦敬面不改色的看着任礼,淡淡的道:“但是,任侯也没有将实情说出来,不是吗?” 任礼的脸色略微有些泛冷,开口道。 “所以,二位驸马今日到本侯府上,是为了规劝本侯,去英国公府自承错误?” 焦敬反问道:“难道不该吗?” 花厅当中陷入了沉默,任礼面无表情的看着焦敬,后者面对他的凝视,也同样丝毫不惧。 就这么过了小半盏茶的时间。 任礼将目光稍稍挪开,开口道。 “让本侯在朝中收拢人手的信,是常德长公主带来的,并非本侯蓄意要相互内耗,圣母有命,本侯不过奉命而行。” “有如今这等局面,乃是张輗执意要为了宁阳伯,牺牲会昌伯,惹了圣母不悦,何况,一家独大并非好事,这一点,焦驸马应该明白。” 这番话已经算是变相的在服软,解释了。 但是焦敬却并没有就此收敛,而是一针见血的道。 “如今太上皇尚在迤北未归,一切都该为此让路,宁阳伯战功累累,在勋戚当中威望甚高,即便如今不能进入朝堂,但是拉拢其他府邸,也有大用。” “圣母身居宫中,难免对朝中大势把握不准,会昌伯乃是圣母亲族,骤然有失,圣母有所惊慌,在所难免。” “但是任侯久在朝堂,不该看不懂二爷等人的无奈之处,圣母虽然有命,但任侯若真心为大局着想,理当规劝圣母,阐明利害,弥合裂缝,至少要等太上皇南归,再做打算,岂能暗中结党,各行其是,徒增内耗?” 说这番话的时候,焦敬的神色并不算严厉,但是任礼却感到有一股压迫感。 他心里明白,这股压迫感不来自于焦敬,而来自于焦敬对于宫中孙太后的影响力。 任礼虽然是英国公府扶上位的,但是他只要不甘心当牵线木偶,就必须依靠孙太后。 就像他当初拉拢罗通,最终让对方下定决心的,就是孙太后的亲笔信函。 她老人家虽然在宫中,但是却是旗帜一般的存在。 背着圣母之命四个字,他可以放心大胆的发展自己的势力。 但是现在,焦敬明显更得孙太后的信任,更重要的是,如果他愿意,甚至可以凭借外戚的身份,跟孙太后直接交流。 这才是任礼堂堂一个手握重权的侯爵,却愿意对焦敬一个没有差事的外戚如此客气的原因。 当然,这不代表任礼会一直退让。 听完了焦敬一番略带责怪之意的话,任礼的口气也变得冷淡起来。 “本侯方才说了,一切都是奉圣母之命所为,为臣者最重要的,就是尽忠,只有那帮酸腐文臣,才会天天想着规劝君上,我等武将,只知听命行事。” “焦驸马若是觉得不妥,自可禀明圣母,只要圣母一道令谕,莫说是去英国公府自承错误,就是要本侯负荆请罪,又有何难?” 说着,任礼将手轻轻按在茶盏上,大有一言不合,就要端茶送客的架势。 说来也怪,刚刚任礼放低身段,委婉解释的时候,焦敬咄咄逼人。 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任礼一副你要告密就去告的架势,焦敬的脸色反而缓和下来,轻轻叹了口气,道。 “任侯不必试探老夫,今日在英国公府,老夫没有将此事挑破,便是没有这个意思。” 任礼这才将手从茶盏上收回,心中也同样松了口气。 要看一个人真实的态度,不能光看他怎么说,还要看他怎么做。 这个基本的道理,任礼还是明白的。 所以虽然刚刚焦敬的态度强势,但是他既然私下到了宁远侯府,那么任礼有七成的把握,焦敬并不想撕破脸。 毕竟,焦敬是孙太后的人,单纯的论和英国公府的交情,其实并没有太深厚,没有必要事事处处都站在他们的利益上做事。 还有就是任礼自己一直在强调的一点,脱开英国公府在朝中培植势力,本质上是孙太后的意思。 虽然说任礼清楚,焦敬对孙太后有不小的影响力。 但是,人的疑心一旦起了,想要扑灭哪有那么容易。 所以综合各方面的因素,任礼还是觉得,焦敬是在虚张声势,并不是真的想让他跟英国公府坦白。 只是不知道,他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七章:天上真能掉馅饼 作为正统年间就深受重用的外戚,焦敬在朝堂待的时间,远比四处征战的任礼要久,察言观色的能力也更强。 任礼的这番神色变化,落在焦敬的眼中,他几乎没有费太大的力气,就看懂了任礼在想什么。 摇了摇头,焦敬话锋一转,开口道。 “不过,说实话,向张輗等人隐瞒此事,乃是老夫临时起意,直到今日到英国公府之前,老夫都一直是打算,要将此事坦诚给张輗和宁阳伯的。” 任礼的眉头皱起,脸色微变。 不过旋即,他就舒展开眉头,道:“那倒是多谢焦驸马临时起意了。” 很明显,任礼并不相信焦敬的这番话,觉得焦敬在故意吓他。 这话的弦外之音不难听出来,焦敬自然听懂了。 叹了口气,焦敬道。 “任侯不必如此,老夫今日在此所说的一言一语都是实话,会昌伯一事,的确让圣母觉得英国公府挟功自傲,前日进宫,圣母也的确让老夫莫要将你的事情泄露出去。” “但是,老夫还是那句话,太上皇尚在迤北未归,英国公府仍是迎回太上皇的最大助力,此刻圣母越过英国公府,直接拉拢其他朝臣,只会令双方离心离德,裂痕愈甚。” “圣母只是身处宫中,难以把握外界局势,并非不明事理,老夫劝过之后,她老人家便知,此时不该和英国公府有隙,于是便命老夫酌情处理此事,在英国公府和任侯之间转圜,最好能够开诚布公,精诚团结。” 任礼的脸色这才凝重起来。 说到底,他现阶段在五军都督府,之所以能够立住脚跟,还是因为有英国公府的支持。 虽然说,这种支持带着很强的控制意味,但是,没了英国公府,他绝对镇不住那帮骄兵悍将,这是事实。 那天在英国公府,张輗和陈懋两个人,对于私下结交宫中这件事情,态度已经十分明显。 一旦他们知道,真正做这件事情的是任礼,可想而知,他以后在五军都督府的日子,必然不会好过。 当然,为了宫里圣母的面子,表面上,双方肯定还是和和气气的,但是暗地里会使什么手段就不一定了。 焦敬说的已经足够明白了,英国公府是迎回太上皇的最大助力,至少现阶段不能失去。 有了罗通一事,英国公府已经怀疑有人甩开他们,私下结交宫中太后。 这种情况下,与其让英国公府自己查到,不如将一切都推到他这个宁远侯的身上,也算是有个交代。 长长的吐了口气,任礼总算是收起心中的那丝有恃无恐,紧紧的盯着焦敬,开口问道。 “那,到底是什么事情,让焦驸马临时改了主意呢?” 焦敬没有说话,只是平静的看着任礼。 于是,任礼顿时明白过来:“难不成,是因为使团被抓的事?” 方才焦敬已经说了,他是到了英国公府之后,临时改了主意,当时他们在英国公府,就只商议了这么一件事情。 所以这并不难推测,但是即便使团被抓了,又和这件事情有什么关系呢? 任礼的眉毛皱的紧紧的,脑子飞快的转动,忽然之间灵光一闪,他脱口而出道。 “难道说,三爷这次已经在劫难逃了不成?” 焦敬之所以要将任礼私下结交宫中的事情说出来,目的就是为了消除英国公府和宫中的隔阂。 就像他说的,至少现阶段,英国公府是迎回太上皇的最大助力。 所以,能让他改变主意,只能说明,英国公府已经不再是这个最大的助力。 或者说,英国公府的作用,已经没有大到,足够让焦敬用任礼来弥合裂痕的地步。 出现这种情况,要么是任礼自己的份量变重了,要么,就是英国公府的份量变轻了。 前者肯定不可能,那么就只能是后者了! 联系起他们在英国公府听到的消息,任礼瞬间像捅破了窗户纸一般,将一切都串了起来。 英国公府最大的利用价值是什么? 当然是张辅还活着的时候,一手提拔起来的,遍布于五军都督府的众多中阶将领。 但是,这不代表这些将领们,会一直听从英国公府。 他们当中大多数的人,认的是张辅这个人,而不是那座偌大的公爵府。 张辅死后,英国公府在五军都督府的势力大减,比诸全盛时期,仅存十之一二。 即便如此,它也依旧是焦敬口中的最大助力。 可是这都系在一个人的身上,那就是张軏! 应该说,张辅是一个有远见的人,他清楚自己死后,袭爵的幼子承担不起英国公府的大梁。 所以在打算将爵位传给幼子张懋之后,张辅就开始培养张軏这个弟弟。 先是送他上战场搏杀,累计战功,在军中树立威望,又将他调入五军都督府做自己的副手,潜移默化的加强他在自己那些老部下当中的地位。 一连数年下来,张軏才能在张辅死后,成功的稳住大局。 所以可以说,张辅虽然死了,但是张軏只要还在一天,英国公府的根基就还在。 可一旦张軏也死了,那么,英国公府就真的连最后的威慑都没了。 五军都督府的那些将领,就算再念旧情,以后也仅仅就只是念旧情而已了。 若是英国公府有难,他们或许会帮上一把,但是像以前一样如臂指使,却是决然不可能的。 没有了这些将领做后盾的英国公府,下场恐怕也就跟现在的成国公府差不多。 好歹,人家成国公府的小公爷,还有一个屹立不倒的礼部尚书当岳父。 但没了张軏,英国公府还剩什么? 一个年近八岁的新任英国公? 一个行事莽撞,手上毫无寸功,根本没怎么和五军都督府打过交道的张輗? 再往深了想一步,任礼顿时也明白了,焦敬的来意到底是什么。 有张軏在的时候,英国公府是迎回太上皇的最大助力,那么张軏如果不在了,那么相当于,这股助力凭空消失了。 作为宫中圣母的心腹,焦敬自然要考虑,该如何补救。 这个时候,原本是被英国公府推出来,当牵线木偶的自己,或许就是破局的关键。 任礼好歹也是正经的军侯,身上的这个爵位,是靠战功打出来的,这是他最大的倚仗。 他最大的缺点,是没有深厚的背景和家族,最重要的是,他崛起的太晚,等他混出头的时候,勋戚当中的势力早已经被划分的清清楚楚。 所以他哪怕当上了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也只是英国公府推出来的临时代言人,随时等着给人腾地方。 但是如果英国公府彻底失去了对五军都督府的控制。 那么他这个临时代言人,就将是最有可能继承英国公府残存下来的政治力量的人。 至于张輗,还真不是任礼瞧不上这个所谓的二爷。 且不说他一直都没在五军都督府怎么呆过,单是他没有上过战场这一条,就不可能让那帮武将和勋贵子弟服气。 想明白了这些,任礼的眼中闪过一丝炙热。 果然是世事无常,他暗中想了那么多的法子,又是拉拢罗通,又是靠近宫中太后,又是小心翼翼的培植自己的人手。 结果到头来,机会竟然自己落在了他的身上。 不,现在高兴还为时过早。 这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张軏是真的出事了。 但是任礼更清楚的是,使团被抓的消息,是陶瑾派人飞马快报送过来的。 焦敬如今刚刚解除禁足,没有理由比他们更早得到的消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时之间,任礼脑子当中诸多念头齐齐涌出来,竟愣在了当场……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八章:知行合一焦驸马 , 听到任礼问出口的话,焦敬便清楚,任礼已然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 事实上,他今天到宁远侯府来,目的有两个。 其一,就是敲打一下任礼,让他把心思放到正事上。 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有很多,了解清楚了来龙去脉之后,焦敬很敏感的就能察觉到,任礼是有私心的。 他不愿意当英国公府的提线木偶,尤其是成了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之后,他越发想要在朝中培植自己的势力。 本来这没有什么不好的。 就像任礼自己说的,他培植势力是奉了孙太后的命,既然是打着这个旗号拉拢起来的人,那么或多或少都会打上宫里的印记,这是符合孙太后利益的。 但是,凡事就怕但是。 在分别跟宁阳伯,孙太后,常德长公主以及焦敬自己在五军都督府的人脉都旁敲侧击过后。 焦敬很快推测出了任礼这段时间做的事情。 他不仅仅是在暗中培植势力,而且还在有意无意的打压,分化英国公府的力量,将其化为己用。 罗通就是很明显的一个例子,他本来就已经被定西侯府所拉拢,但是任礼却依旧暗中联络他,这根本就是纯粹的派系斗争了。 要知道,现在太上皇还在迤北未归,朝堂上天子步步紧逼,他们这帮人本来就举步维艰。 这个时候,任礼还如此徒增内耗,岂能不敲打一番? 至于第二个目的,正如任礼猜测。 他在考虑张軏一旦出事之后,该如何收拢英国公府的势力。 听起来有点前后矛盾,甚至有点讽刺。 他前脚还在指责任礼侵蚀英国公府的势力,相互内耗,结果一转头,他就要帮着任礼继续这么做。 这么听着,确实荒唐的很,但是现实情况就是这么无奈。 张軏一旦出事,那么张辅留下的庞大的政治势力,立刻就面临着分崩离析的风险。 这个时候,需要有一个人来接收这些力量,哪怕只能接收部分,也比树倒猢狲散要好的多。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那些将领大多数认的是张辅这个老公爷,能够认张軏这个人,已经算是凭借了张辅的遗泽。 现在又要换人,自然更难。 所以可想而知,即便能够收拢成功,这些势力也必将会折损掉一大半。 但即使是那一小半,也不是那么好收服的。 人家当初受的是张辅的恩,那想要让人家认你,起码你得跟是老公爷的兄弟儿子,要么就是多年的老交情。 除此之外,人皆好强,想要人家服你,起码得有军功傍身才行。 本来,最适合的人选,应该是陈懋。 他是张辅的旧部,又身负军功,一旦张軏出事,他来接替张軏,继续管着那些将领最合适不过。 但是镇南王一案,让他降爵思过,在朝中威望大减,更重要的是,经历过这种朝争失败,很难让人再相信,他能够在以后的朝争当中替大家争取到利益。 毕竟,就算是有旧交情,但是最终大家跟着你混,都是图能够在军中或者是官场上走的更顺。 这也是他们抱团在一起的原因。 张輗手里没有军功,陈懋又是如今的状况,张軏要是保不住的话,那么想要避免张辅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班底不会作鸟兽散,焦敬能选择的,就只有任礼的。 他军功累累,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是紫荆关之战的总兵官,身上背着打赢瓦剌一战的大功劳。 这一点,足够让那些将领相信他的能力。 而且,他现在是中军都督府的都督,接手这些势力名正言顺,需要解决的,就是双方的信任问题,不过这个,焦敬也有自己的打算。 事实上,这也是他今天过来的原因之一。 面对任礼的疑问,焦敬想了想,开口道:“这件事情,其实并不难推测,只不过,当着张輗的面,老夫不好明说,既然任侯动问,老夫也就不遮遮掩掩了。” 大家现在都清楚,张軏的生死,是最关键的问题。 所以任礼也顾不上什么避讳,直接了当的道:“请焦驸马赐教。” 焦敬组织了下语言,抬起手竖起两根指头,道。 “两点原因,第一点在英国公府其实已经说了,但是没有老夫当时没有说透,那就是,锦衣卫为什么敢这么大张旗鼓的抓捕朝廷钦派的使团。” “要知道,张軏等人手里,可是拿着天子亲笔的国书和圣旨的,代表着大明朝廷,若是没有足够的理由,这么做等同于犯上作乱。” “更重要的是,他们不是仅仅抓了张軏,而且把整个使团全都扣押了起来。” 任礼皱着眉头,他能够听得出来,焦敬的重点在于最后一句话——扣押了整个使团。 “焦驸马的意思是,锦衣卫抓人的原因,不是牵涉到使团当中的某一个人,而且牵扯到整个使团的所有人?” 焦敬点了点头,道:“至少,许彬这个正使以及张軏,萧维祯两个副使,应该全部牵扯在里头,不然不会如此大动干戈。” 任礼的脸色变了变,能够同时牵扯正使和副使三个人的事情,八九不离十,是和边境的关系有关了。 毕竟,使团过去就是谈判的,如果说他们某一个人被抓,还能解释为有什么罪状被锦衣卫抓了。 但是,三个人全都被扣押,只能说明,是使团的谈判出了问题,而且这个问题,只怕涉及到两国的关系。 想明白了这一点,任礼长长的吐了口气,紧紧地盯着焦敬,有些口干舌燥,问道:“那驸马所说的,第二个原因是?” 他有种预感,接下来的这个原因,才是焦敬彻底下定决心开始准备后路的原因。 焦敬叹了口气,问道:“今日于少保在早朝上拿出来的那份军报,不知任侯可还记得,开头说了什么?” 任礼想了想,摇了摇头。 当时的场景,大家都震撼于这场漂亮的大胜,目光都集中在最后的战果上头,对于具体的战况,却没有过多在意。 于是,焦敬看了一眼旁边的薛恒,后者顿时会意,从袖中拿出一份文书,递到任礼的面前,道。 “这是早朝之后,我特意去兵部找了关系,抄录的一份副本,任侯可以瞧瞧。”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九章:明天还来 , 寻常的军报,薛恒肯定不可能这么轻易弄来,但是这份军报,已经在朝廷上公布过,那么弄个副本,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任礼拧着眉头看去,目光落在焦敬所说的开头处。 “……我军探子察得也先欲从顺圣川入寇沙窝,劫掠军民百姓,臣等获报后密送朝廷,得兵部军令,准调大军,相机伏杀……” 与此同时,焦敬继续开口道。 “任侯可看明白了?郭登在军报里头说的清楚,他调动大军,是得了兵部的军令,这说明什么?说明朝廷,或者说天子和兵部,对于也先的入寇早有准备。” “大同和京师的距离跟宣府和京师的距离,相差最多也就是一二日,所以从时间上推断,命郭登出兵的军令,和卢忠带着锦衣卫赶往宣府的时间基本一致。” 这番话说出来,指向性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天子先得到了也先要入寇的消息,然后一边命郭登秘密伏击,一边派锦衣卫去宣府抓人。 这二者中间必然有什么联系。 任礼到底是军伍中人,将这种种迹象联系在一起,心中顿时浮起一个猜测,迟疑道。 “难道说,是使团泄露了边境的军情?可,可这是为什么呢?三爷的性格,不至于看不出这其中的风险吧?” 这个猜测很大胆,但是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不然的话,还有什么事情,能够让锦衣卫如此明目张胆的,扣押整个使团呢? 但是,这未免也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要知道,这种事情一旦被坐实,往轻了说是泄露军机,往重了说,定个通敌都不为过。 任礼很难相信,这是一向理智的张軏会做出来的事。 焦敬摇了摇头,道:“想要真正确定原因,还需使团到京之后,亲自见一面问问才知道。” “不知任侯有没有注意到,使团在宣府被抓的日子,和也先入寇沙窝是同一天。” “陶瑾的信中写了,三爷要他们设伏野狐岭,诛杀喜宁。” “喜宁是也先的心腹,几乎和也先形影不离,所以,如果不先将也先引开,很难让喜宁落单,我想,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 “至于三爷为何会下这个决定……” 话至此处,焦敬罕见的有些迟疑,没有继续说下去。 片刻之后,他摇了摇头,道:“这个老夫也不清楚,还是等使团到京再问吧。” 任礼看着焦敬不自然的神色,便知他并没有说实话。 但是他也没有多问,话说到这个份上,其实任礼心中,也大约有几分猜测。 然而有些话,心里明白,却未必好说出来。 于是,花厅当中沉默了片刻,双方心照不宣的将这个话题揭过,任礼问道。 “那既然现在情况已经差不多清楚,焦驸马打算怎么办?” 提起正事,焦敬的脸色总算是变得正常起来,直视着任礼的眼神,开口道。 “请任侯即刻上本,联合各家勋贵,弹劾锦衣卫擅自抓捕使团,竭力营救张軏等人!” ??? 任侯爷瞪大了眼睛,因为口渴而刚刚送到唇边的茶水,手这么一抖,差点撒到衣服上。 不过,他倒是没心情管这个,将茶盏重新搁下,皱眉问道:“焦驸马这是何意?” 不是说好了,不救张軏了,大家一起快乐的图谋英国公府的势力吗,怎么一转眼就变了呢? 焦敬显然对此有所预料,开口道。 “使团这次,十有八九是难逃一劫,但是我等依旧要竭力相救,不仅要救,而且要任侯亲自出面奔走。” 随即,焦敬进一步解释道:“如今五军都督府当中,多有感念老英国公恩德的将领,想要收服他们,尚需凭借英国公府之力,这一点,任侯可明白?” 任礼皱眉想了想,缓慢的点了点头。 他现在的优势是,身上背着军功,地位还算稳固,同时,又是中军都督府的掌事人,有军功有名分。 但是缺点就是,他和英国公府的关系不深,和那些受过英国公府恩惠的将领之间,缺乏最基本的信任感。 因此,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中间人来牵线搭桥,至少,在完成过渡之前,英国公府的帮忙是少不了的。 只不过…… “焦驸马,既然你我都如此开诚布公,那本侯也就实话实说,若是英国公府愿意出面帮忙,自然是最好,但是张輗的性格,又怎么可能愿意将这些势力拱手相让呢?” “何况,即便是张輗,也未必就真的能够取得那些人的信任,毕竟,英国公死后,他们一直认的都是张軏。” 听了任礼的顾虑,焦敬沉吟片刻,道。 “任侯说的有理,所以老夫一再强调,这一次需要任侯真正的竭尽全力,想尽一切办法来搭救使团。” 见任礼还是没听明白,焦敬只得继续解释道。 “其实老英国公去后,英国公府对于五军都督府的控制已经减弱了很多,仍然能够听命的那些将领,都是顾念旧情之辈,所以,任侯在此刻竭力相救张軏,无论成功与否,他们心中多少都会承几分情谊。” “何况,张輗纵然冲动,但是张軏却是能看得懂大局的人,这也是老夫为何,瞒下了任侯私下和宫中结交的事情的原因所在。” “只要任侯表现的足够为英国公府着想,那么张軏知道自己无力回天之后,自然会做妥善安排。” 任礼深深的看了焦敬一眼,脸色有些复杂。 焦敬的意思很明白,让他去扮演一个对英国公府无比忠心的角色。 扮演的如果足够成功,那么剩下的事情不必他来操心。 张軏又不傻,知道自己一旦出事,英国公府没有能接替他的人。 这个时候,任礼这个“忠心耿耿”,为英国公府四处奔走的人,或许会被他考虑,当做接下来一段时间,庇护英国公府的人选。 这个道理不难理解,无非就是骗取信任而已。 但是问题就出在这个骗字上。 任礼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他这算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 焦敬刚刚有意无意的透露出了一个意思。 那就是,自己有把柄握在他的手上。 任礼若想要接手英国公府的政治势力,就需要得到英国公府充分的信任和支持。 但是,他之前私自结交宫中的事情,却足以打破这种信任。 换而言之,他一旦按照焦敬说的去做,那么之后就必然会被焦敬等人吃的死死的,只能完全听宫中之命而为。 虽然说,任礼之前也没有其他的想法,但是,真正意识到自己面临的局面,任礼还是觉得有些悲哀。 焦敬望了他一眼,不知是否看出了他的想法,眯起眼睛问道:“怎么,任侯还有什么犹豫之处吗?” 听出了焦敬口气当中若有若无的冷意,任礼连忙摇了摇头,道。 “自然不会,焦驸马思虑周全,本侯自当竭力,不过,要本侯上本弹劾,或者是四处奔走,都没有问题,但说出来不怕驸马笑话,本侯这些年在外征战搏杀,和京中各家府邸,来往都不多,恐怕势单力薄啊……” 焦敬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容,道。 “这个任侯不必担心,明日老夫会再来一趟,叫上宁阳伯,到时候再跟任侯细说。” 说着,焦敬起身打算告辞。 任礼同样起身相送,边走边状若不经意的问道:“这件事情,焦驸马还知会了宁阳伯?” 于是,焦敬停下脚步,开口道:“任侯放心,不该说的事情,老夫一个字也不会多说,至于为何要请宁阳伯,任侯明日便知。” 任礼这才放下心来,笑道:“那本侯就在府中静待大驾。” 又寒暄了几句,总算是将人送到大门处,望着焦敬等人离开的身影,任礼的神色有些复杂。 最终,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转身迈进了府门…… 正文卷 第四百章:任侯爷的人设要立稳 翌日,碰巧是休沐的日子,一大早任礼就推了所有的应酬,在府中安心等着。 但是,直到日头西斜,驸马府的轿子,才姗姗来迟的在府门前停下,后头跟着的,还有宁阳伯府的仪仗。 得了下人的禀报,任礼不由有些惊讶。 他本以为,焦敬会低调前来,却不曾想如此正式,还有陈懋,要知道,他虽然没有被禁足,可也是被训诫了在府中静思,这回怎么连仪仗都摆出来了。 命人开了中门,将二人迎进府中落座。 焦敬也不废话,直接便道:“时候不早了,任侯就不要多耽搁了,准备一番,我们到成国公府去。” 任礼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同样命人下去准备仪仗。 旋即,他开口问道:“驸马这是要,去拜祭成国公?” 就在月余之前,成国公府的小公爷,求了恩旨亲自赶往鹞儿岭,将战死的朱勇尸骨,从当地的守将手中接回了京城,如今正在府中停灵,已有三日。 这件事情,在京城中,尤其是在勋贵当中不是什么秘密。 朝廷毕竟没有削去成国公的爵位,作为大明仅存的几座公府,代表着勋贵当中的顶层。 朱勇又是跟着太宗皇帝起家的老臣,性格豪爽,在文臣勋贵当中都很吃得开。 因此,去拜祭的人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勋贵基本上都会去一趟,文臣也有不少,成国公府这段日子倒是热闹的很。 当然,这种拜祭也是有讲究的。 头一天去的,基本上都是朱家的亲族后辈,然后便是有姻亲关系的府邸,算是纯自家人。 然后第二天去的,则是其他的几座公府,以及文臣当中份量比较重的几位。 到第三天开始,才是交情深厚的一些世家府邸。 至于任礼这种,既不是人家的亲戚,也不是顶级勋贵,之前又没有和成国公府有太深交情的,则是识趣的自觉往后排。 他原本打算,等再过两日,寻个时机去拜祭一番,全个礼节,却不曾想,今日焦敬就上了门。 不过这也解释了门外的仪仗。 去人家府中吊唁,自然要拿出最正式的态度,这是礼节,不然的话,会被人家视作不尊重亡者。 任礼问的是焦敬,但是答话的却是陈懋。 “不错,成国公忠心为国,生前曾对老夫颇有恩德,如今他停灵府中,自当前去拜祭一番,刚巧,路上碰上了驸马和任侯,便一同前去。” 看着陈懋一本正经的说瞎话,任礼有些愣。 旋即他便明白,这是对外的说法。 以他的身份,这个时间点去拜祭成国公,其实是不合适的,但是陈懋不一样,他和朱勇同为太宗旧臣,相识了几十年,当然算得上是交情深厚。 怪不得,焦敬非要拉上陈懋一起去。 任礼点了点头,道:“明白了。” 趁着下头的人在准备仪仗,他本还想再多问两句,但是看了一眼旁边的陈懋,他只得又将话咽了下去。 不过这个时候,焦敬却主动开口道。 “不瞒任侯,这次我等前去成国公府,其实并不单单是吊唁成国公,更重要的是,希望说服朱小公爷,一同帮忙,搭救三爷。” 说罢,焦敬看了一眼旁边的陈懋。 见状,陈懋的脸色有些不大自然,但是沉默了片刻,他还是开口道。 “昨日驸马爷到我府上,将任侯的意思已经转达。” “如今太上皇尚在迤北未归,朝中天子日进一城,三爷又被抓了,英国公府风雨飘摇,任侯能有此心,老夫甚感欣慰,之前多有冲突,是老夫言行欠妥,如今之时,我等正该摒弃前嫌,精诚团结才是。” 很显然,陈懋对于说这种话没什么经验,话是好话,但是说出来的口气却硬邦邦的。 但是,这已经足够让任礼意外的。 要知道,这可是陈懋,战场上性烈如火,甚至在老英国公张辅的面前都没怎么低过头的人,竟然会开口服软? 焦敬的这手本事,他算是见识到了。 当下,任礼连忙起身,拱手道。 “舜卿兄太客气了,些许冲突何足挂齿,我等勋贵本就同气连枝,不分彼此,无论何人落入狱中,老夫都必会尽力施救,何况是三爷呢?” 这么一刻,任侯爷演技上身,长长的叹了口气,道。 “犹想当初,老夫在蒋侯帐下效命,蒙蒋侯青眼,得以引荐识得英国公他老人家,备受恩德照料,方有今日,岂敢忘恩?如今英国公虽不在,但英国公府但有驱驰,老夫自然同样义不容辞。” 陈懋不自然的脸色,这才缓缓舒展开来。 眼见气氛差不多了,焦敬暗自点了点头,便将话题拐回了正道。 “二位皆是肱股之臣,能解开误会,是一桩好事,想必圣母亦会感到欣慰,不过,现下还是三爷的事情更加重要。” 说着,焦敬的表情严肃起来,道。 “虽然还不知道使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毋庸置疑的是,天子既然派出了锦衣卫,怕是对三爷已然动了杀心,如此一来,我等就必须早做准备了。” “昨日,我回去之后盘算了一下如今我们能动用的人手,真正的心腹已然不多了。” “所以这一次,我们不能只依靠自己的力量!” 陈懋也点了点头,道。 “不错,这次京察,天子下手太狠了,朝中还能够听命于我们的文臣十不存一,三品以上的,更是基本上没有,所以,我们一方面要继续拉拢文臣,另一方面,要救三爷等人,只能靠勋贵们。” 听了两人的话,任礼算是明白过来了,问道:“所以,这件事情,要落到成国公府?” 陈懋颔首道:“不错,二爷那边,已经动起来了,安远侯,阳武侯,定西侯等几座侯府,已经答应会出力。” “至于镇远侯,永康侯,隆平侯那几家,向来和丰国公那个老东西走的很近,接下来几日,二爷会去探探他们的口风,不过不能抱太大的希望。” “所以我们能争取的,就是跟成国公府亲厚的崇安侯,保定侯,泰宁侯等几家府邸。” “朱勇还在的时候,这几家府邸对他算是俯首帖耳,如今朱勇不在了,但是香火情还在,只要朱仪愿意替我们奔走,让他们一同来搭救三爷,不是什么难事。” 任礼低头盘算了一下,发现昨天焦敬说的,的确不是没有道理。 论对京城勋贵之间盘根错节的势力的了解,他的确远远不如陈懋。 别看他说的简单,但是不是谁都能三言两语的,就将京中勋贵的派别,都厘分的这么清楚的。 这个时候,有下人过来禀报说仪仗已经备好。 于是任礼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我等就不必过多耽搁了,驸马爷,宁阳伯,请吧!” 正文卷 第四百零一章:灵堂冲突 乾清宫,舒良拜倒在地,恭敬道。 “皇爷,就在方才,焦驸马和宁阳伯摆齐仪仗,到了宁远侯府,然后,宁远侯府也开始准备仪仗,早些时候,宁阳伯往成国公府送了拜帖,看这个样子,这三位是打算去给成国公吊唁了。” 朱祁钰撂下手里刚刚批过的一份奏本,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笑道。 “这眼瞧着天就要黑了,这个时候去吊唁,怕是打着让主人家留宴的主意吧?” 朱祁钰问道:“现在,他们已经动身了?” 舒良道:“奴婢得到消息就立刻来报了,前后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侯府仪仗繁杂,需要一点时间准备,这会应该还没出门。” 于是,朱祁钰点了点头,道:“时候差不多了,你按之前朕吩咐你的去办吧,戏台子搭好了,可别让唱戏的角儿迟到。” 舒良点了点头,急匆匆的领命而去。 ………… 浩浩荡荡的仪驾停在成国公府的门前,任礼,陈懋,焦敬几个人,分别从轿子上下来。 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见如今的成国公府到处都是素白之色,家丁下人也都穿着素服。 在府门外,有一个眼眶红肿的少年人,年纪约莫十三四岁,身子看着有些瘦弱,穿着丧服在外等候着。 见此情况,陈懋略微有些意外。 他当然认识这个少年是谁,朱勇子嗣不少,但是大多都是女儿,儿子就只有两个,长子朱仪和幼子朱佶。 这个少年人,就是朱佶。 要知道,陈懋虽然爵位比不上成国公府,但是好歹也算是朱仪的长辈,他又是来吊唁的,理所应当是朱仪这个成国公府的主事人出来迎接才对。 让朱佶出来,多少有些失礼了。 另一头,瞧见他们几家的仪仗停稳,朱佶也带着人迎了上来。 到底还只是个少年人,没有真正操持过这些事情,面对着陈懋几个人显得有些拘谨。 拱手行了个礼,朱佶道:“见过几位世伯,家父离世,劳几位世伯前来吊唁,快快请进。” 跟着朱佶进了中门,陈懋边走边问道:“这些日子,想来你也忙坏了,葬礼繁杂,你身体又弱,迎来送往的,小心吃不消。” 朱佶并没有听出陈懋话中真正的含义,只当是长辈的关心,羞赧的笑了笑,道。 “世伯客气了,操持这些事情的都是兄长,我什么都不懂,能帮上忙的地方不多,就是兄长忙不过来的时候,分担一二。” “哦?” 陈懋的脸色显得有些惊讶,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道。 “老夫就是想着,白日里来的人太多,怕你们忙不过来,才特意挑了这个时候,想着你们清闲一些,不曾想,还是没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番话倒叫朱佶感到有些不安,连忙摆手解释道。 “不,不麻烦的,本来兄长已经让我歇着了,他说要亲自迎候几位世伯,但是刚刚,吏部尚书王老大人过来了,兄长一直陪在旁边抽不开身,寻常日子,这个时候已经没什么人来拜祭了。 王文? 他来做什么? 陈懋和任礼等人对视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脸上的讶然之色。 于是,陈懋继续旁敲侧击道:“那的确是得陪着,不过,老夫记得,礼部胡尚书,兵部于少保,都察院陈总宪,他们几位都是第二日就过来了吧?怎么,天官大人没和他们一起来拜祭?” 朱佶摇了摇头,老老实实的道:“没有,其他没来的老大人,也都送了奠仪,但是天官大人一直拖到今日,才过来祭拜。” 说着话,几个人已经走到了灵堂外头。 现在天色刚刚有些擦黑,但是成国公府却已经点起了灯,所以丝毫不影响人的视觉。 隔着远远的,陈懋便瞧见,灵堂当中,一身丧服的朱仪脸色颇为难看。 王文没有着官袍,而是穿着一身燕居服,背对着他们,看不清楚脸色。 但是两个人明显是发生了不愉快。 走近了几步,断断续续的有些许声音飘出来。 “……朱勇丧师辱国,能以国公之礼入葬,实乃天子恩德浩荡……小公爷当安分守己,感念天恩,勿要行阴私之事……” 口气生硬,一副教训人的架势,一听就是王文那个死老头。 在灵堂外站定,朱佶告了声罪,便急忙跑进了灵堂。 没过片刻,朱仪便迎了出来,脸上还带着些许的不自然,但还是努力挤出一丝笑意,道。 “见过几位世伯,小侄失礼,诸位请进。” 陈懋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随着朱仪进了灵堂,陈懋等人便瞧见了王文熟悉的惹人讨厌的脸,仍旧是一副古板到极点的表情,站在一旁。 瞧见他们几个人进来,敷衍的拱了拱手。 他们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朱仪倒是沉了脸色,对着身旁的管家说道:“福伯,我刚刚不是吩咐了,送这位大人离开,你是没听到吗?” 一旁的管家诺诺的点着头,连忙带着两个小厮走到王文的面前道:“大人,请……” 看这个架势,王文要是自己不走,说不准就要被赶出去了。 所幸,王老大人也不是不识趣的人,冷笑一声,道。 “朱将军,良药苦口,良言逆耳,老夫是好心,才会同你说这些话,你若再折腾下去,怕是连成国公的身后名也要丢掉,罢了,你好自为之,老夫告辞!” 说罢,撂下一头雾水的陈懋等人,径直离开了灵堂。 场面变得有些尴尬。 老管家送王文离开,朱佶躲在一旁不知所措,朱仪则是脸色铁青,至于陈懋这几个人,脑子则在飞快的转动,努力想要从有限的信息当中,判断出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 半晌,还是朱仪最先反应过来,苦笑一声,道。 “实在不好意思,让几位世伯看笑话了,唉,不说了,诸位今日能来,小侄替家父多谢,不嫌弃的话,请为家父上炷香吧。” 看着朱仪一副愤愤不平但是欲言又止的样子,陈懋等人交换了个眼神,没多说话。 说到底,他们这次是来吊唁朱勇的,在灵堂当中恭恭敬敬的上了香,拜了亡人之后。 陈懋道:“不瞒小公爷,今日老夫和驸马,任侯一同前来,除了祭拜成国公,还有一桩事情要拜托小公爷,白日里过来,恐打扰了祭礼,才选在了此刻,不知小公爷可有时间,与我等一叙?” 求人帮忙,就是越直接越好,越是遮遮掩掩的,反而会惹人生厌。 见陈懋话说的诚恳,朱仪倒是没有生气,只是感到有些意外,苦笑一声道。 “世伯客气了,有能帮衬之处,小侄自当尽力,只是小侄如今的境况……唉,既然世伯开口,刚好府中备了宴,几位世伯不嫌弃的话,留下一同用膳可好?” 陈懋等人自然是无有不可,于是,几个人寒暄了一番,便朝着后院走去…… 正文卷 第四百零二章:演员请就位 成国公府的后花园中。 因是丧期,阖府上下都节俭朴素,虽说是宴席,但是实际上多是冷盘,只有几道热菜,以素食为主,酒水更是禁绝。 各自落座之后,朱仪歉意道。 “府中丧期,慢待几位世伯了,还请见谅。” 见状,陈懋摆了摆手道:“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们几个和成国公也是多年的交情,如今丧期之内,我等亦是悲痛之极,此时此刻,便是有再好的酒席,也是食不甘味。” 话音落下,焦敬和任礼也是随声附和,脸上一片戚戚。 朱仪愣了愣,不知为何,竟红了眼眶,举起杯中茶水,道。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患难方见真情,世伯厚义,小侄以茶代酒,替家父敬几位世伯。” 陈懋等人同样举杯相和,饮尽之后,陈懋关切的问道。 “听小公爷的意思,可是有人不长眼,看成国公府的爵位始终不定,所以给小公爷脸色看了?” 说爵位未定,其实已经算是委婉了。 事实上,天子准予朱仪祭葬,但是在葬礼的规制上,只肯给朱勇国公的礼制,这已经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了。 礼制问题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朱勇的身后事,不仅关系到他自己,更关系到成国公府。 作为一个身负战功的公爵,他的葬礼被降等,基本上就意味着,成国公府的爵位,也会被随之降等。 至于是降为侯爵还是伯爵,就要看朝堂上之后的博弈,以及天子心中的裁量。 而且,即便是降等袭封,短时间之内,恐怕也难拿到。 朱勇的身后事之所以被降等,是因为战败之罪。 朝廷现在只是准予祭葬,并没有明确赦罪,所以想要拿到爵位,要么力争朱勇无罪,要么就得等一个被赦罪的机会。 前者基本无望,瓦剌之战刚刚结束的时候,朱仪奔走了那么久,诸多勋贵出面说情,朝廷都不肯让步,更不要提现在。 至于后者,就需要耐心了。 眼下没什么值得大赦天下的事情,唯一可能会赦罪的时间点,就是东宫出阁读书的时候。 但是,那起码得好几年以后了。 所以事实上,朱仪操持了朱勇的祭葬,反而让成国公府的境况,变得更加的恶劣。 之前的时候,虽然人心惶惶,但是到底没个定论,但是现在,前途基本确定,逢高踩低的人,想必不少。 提起此事,朱仪的脸色就有些不大好看,叹了口气,他开口道。 “世伯不必说的这么委婉了,成国公府如今面临的局面,小侄心里清楚,祖辈门楣,到了小侄这里,怕是要保不住了。” 说着,朱仪的脸上涌起一阵愤愤不平之色,道。 “可怜我父一生为国尽忠,战死沙场却被说污为丧师辱国,死后不能正名礼葬,如今竟还有宵小之辈,当着他老人家的灵前大放厥词,只恨小侄无能,只能忍气吞声,有负祖辈英名。” 话到最后,朱仪的口气已带着几分愧疚,眼眶越发的有些泛红。 见他如此激动,陈懋和对面两人交换了个眼神,旋即,他脸上带起温和的笑意,对着朱仪问道。 “按道理来说,我等不该胡乱打听,但是毕竟,老夫和你父亲是世交,如今的局面,老夫也深感痛惜,朝事之上,老夫自身难保,恐难臂助成国公府。” “但是,老夫也决不能坐视别人随意欺侮世侄,不知世侄说有人在成国公灵前大放厥词,可是指的那王文?” 朱仪的心绪平复了下,张了张口,但是最终没有说话。 见状,陈懋继续道:“世侄莫怪,方才在灵堂外,我等隐约听到了几句话,所以方有此一问,世侄若觉得不好说出来,不说便是。” 这话说的有显得有几分疏远,朱仪愣了愣,连忙摆了摆手,道。 “世伯误会了,您和家父是世交,小侄岂有多心之理,只是,那王文是天子心腹,吏部尚书,如今在朝中权势滔天,他到家父灵前耀武扬威,小侄闷声忍下也就是了,说出来给世伯听,恐连累世伯,仅此而已。” 陈懋叹了口气,脸上却更显的温和,道。 “世侄多虑了,老夫和那王文,本就不怎么对付,朝中大臣怕他,但是我等勋贵,却不怕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直说便是,便是不能将他怎么样,老夫也能找几个勋贵,联合参他一本,叫他尝尝滋味。” 这个时候,任礼也点头道:“说的不错,我等勋贵爵位在身,他再是吏部尚书,能奈何我等如何?” 于是,朱仪踌躇了一下,叹了口气,道。 “多谢诸位世伯了,不过,唉,说起来,其实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家父战死之后,小侄一直在想法子为家父正名,讨回爵位,但是一直没有什么效果。” “所以小侄一时昏头,就动了歪心思,想着趁宫中选秀之际,将母家表妹送进宫去,讨了天子欢心,说不定就有了转机。” “但是后来,京城当中流言四起,陛下知道此事之后,将小侄召入宫中,狠狠训斥了一顿,说小侄心思不正,希图幸进,丢尽了祖辈颜面。” “接着,天子直接将表妹从名单中划了去,让小侄回府思过,第二日,宫里就下了旨意,让小侄去鹞儿岭祭葬。” 陈懋等人交换了个眼神,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对于朱仪送王家女进宫,以及后来天子召见他的内情,他们早就有所猜测,但是一直没有办法确定。 现在终于能够确定,他们所猜测的不错,成国公府和天子的关系,就是在这件事情上彻底破裂的。 作为流言的始作俑者,陈懋面上丝毫不露,皱眉道。 “这,倒也不能说是你的错,说到底,你只是想要替父伸冤,手段虽有不妥,但是陛下如此申斥,而且还下了这样的旨意,未免有些过了。” 对于这番评价,朱仪沉默了片刻,没有接茬,而是继续道。 “小侄本以为,这件事情到此也该结束了,结果没想到,等小侄回京之后,朝中诸多大臣都知道了此事,对小侄甚为鄙夷,王文方才在灵前,就是告诫小侄,要安分守己,感念天恩,话里话外讽刺小侄行阴私之事。” “往些时候也就算了,但是当着家父灵前,唉……” 朱仪的神色复杂,忍不住一拳打在桌子上,呼吸也变得有些粗重。 片刻之后,他叹了口气,道。 “其实,也并非王文一人如此,前些日子,于少保,陈总宪过来拜祭的时候,也提起了此事,只不过说的没有这么直白而已,小侄也是一时生气,方才……” 听完了其中的原委,陈懋若有所思道。 “原来如此,于少保,陈总宪,王天官,这几位都是天子的近臣,前些日子流言四起,他们不免会多向天子问两句,以他们的身份,想来天子也不会瞒着他们,只不过王简斋说话,未免难听了些,不过,那帮酸腐文臣向来如此,不必在意。” 朱仪面色戚戚,道:“话虽如此,可如今这么一件事情,不仅恶了天子,还得罪了这些文臣,只怕日后……唉,不说这个了,几位世伯方才说,有事情要让小侄帮忙,不知是何事?” 正文卷 第四百零三章:老狐狸的信誉 , 听朱仪问起了正事,陈懋略一思忖,倒也不讳言,开口道。 “不知小公爷可还记得,前些日子,朝廷派出了使团,要迎回太上皇?” 朱仪点了点头,道:“知道,算算日子,使团出京也有三四个月了,倒是没听说有什么消息传来,不过,前些日子也先入寇沙窝,应当是谈判不太顺利吧。” 这些基本上就是,朝中对于使团知道的大致情况了。 对于这次的谈判,朝中其实是有很多人抱悲观态度的,尤其是沙窝之战的消息传出来之后,更是如此。 陈懋叹了口气,道:“谈判的确并不顺利,也先身边,有一内宦名为喜宁,是个投敌的奸贼,处处阻碍太上皇归朝。” “无奈之下,使团只得设计将喜宁诱入宣府伏杀,但是不知为何,进了宣府之后,使团被暴起的锦衣卫全部拘押起来,现如今正押往京师。” 朱仪一脸惊讶,问道:“竟有此事,锦衣卫不是都在京城吗?怎么会跑到宣府去?” 这话有些不好回答。 对视了一眼,焦敬摇了摇头道。 “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但是,世侄应该知道,这次使团的副使,是英国公府的三房张軏,我等勋戚同气连枝,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更是世交,出了这等事情,世侄万不能袖手旁观啊。” 朱仪沉默了片刻,明显对这件事情兴致不高,想了想,道。 “几位世伯,并非小侄不愿帮忙,而是如今成国公府的近况,几位也看到了,自身尚且难保,何谈去保住别家,再说,这案子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小侄实在有心无力啊。” 这…… 陈懋的眉头皱了起来,他过来之前,想过朱仪有可能会拒绝,但是没想到他拒绝的如此干净利落。 想了想,陈懋道:“世侄,这件事情……” “世伯不必多言,小侄心意已定,如今,成国公府已是风雨飘摇,小侄多谢诸位前来吊唁家父,丧期事忙,小侄就先失陪了。” 说完了话,朱仪起身拱了拱手,直接了当的便离开了,连陈懋准备好的交换条件也不听。 就这么将他们晾在了原地,丝毫的面子都不给。 看着朱仪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当中,陈懋的脸色有些愠怒,端起手上的茶盏,一饮而尽。 人家送客的意思都这么明显了,再继续多待就是不识趣了。 于是,陈懋等人也没多留,在一干仆役的引领下,同样离开了成国公府。 不过,他们看不到的是。 朱仪走过长廊,转了个弯,便停下了脚步。 长廊拐角后头,来人面白无须,一身锦袍,正笑眯眯的看着他,不是别人,正是东厂提督舒良。 目送着陈懋等人出府离开,舒良转过身,带着惯常的笑意拱了拱手道。 “小公爷演戏的功夫可真是一绝,方才那番抱怨,险些让咱家以为,小公爷是真情流露,心中真的存着对皇爷的怨愤呢。” 朱仪脸色一滞,连忙摆手道:“公公这就说笑了,陛下一片苦心,我岂不知,何况身为人臣,理当为陛下效死,岂敢心存不敬?” 舒良依旧是一副笑脸,道。 “小公爷不必惊惶,咱家不过随口说说而已,成国公府世代忠良,咱家岂敢质疑,何况,陛下都相信小公爷,咱家自然也是相信的。” “毕竟,这墙头草,历来都是会被头一个抛弃的,这个道理,小公爷肯定是明白的。” 朱仪的额头上冒出了点点的冷汗。 他心里明白,舒良这是在敲打他。 实话实说,刚刚在宴席上,他的那番话,的确有一部分,是心中的真实情绪。 不过他没想到,隔着那么远,舒良竟然都能察觉的出来。 这下他是真的有些着急。 从那天出京的时候,舒良在驿站当中和他一番谈话,朱仪就知道,他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拒绝的话,成国公府的门楣当场就会不保,而一旦答应,就是彻底上了天子的船,再也下不来了。 他那个时候才真真切切的体会到,胡濙跟他说的,想弄死李贤的心情。 入了天子的眼,就没有第二条路了。 所幸,看过了这段日子的朝局,朱仪觉得,这条路的未来前途还算光明。 但是如今,要是天子也怀疑他,那可就真的完了。 看着舒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他就知道,光是那些虚套的话,是没办法让这么一个东厂提督打消疑虑的。 脑子飞快的转动,忽然之间,朱仪灵光一闪,笑道。 “舒公公所言有理,不瞒舒公公,这段日子成国公府在朝中十分艰难,幸赖有岳丈在旁开导。” “他老人家数次跟我说过,如今的朝廷上,跟谁作对,都不能跟陛下作对,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让我戒急用忍,好好为陛下效力,陛下仁德,绝不会亏待成国公府的。” 闻言,舒良愣了愣,旋即便点了点头,道。 “原来如此,大宗伯久历宦海,人情练达,他老人家的话,小公爷的确该多听,小公爷放心,咱家会将今天的一切如实回禀,包括大宗伯的话。” 这才是该有的态度。 朱仪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舒良越是客气,说明他越是心存疑虑,反而是这般直接了当的说会如实禀报,更让人安心。 拿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朱仪又问道:“舒公公,不知锦衣卫那边,进度怎么样了?” 陈懋等人以为朱仪不清楚宣府发生的事情,但是事实上,朱仪知道的远比他们要早。 而且,对于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也清清楚楚。 提起正事,舒良便收敛笑容,道。 “明日即可进京,宣府总兵陶瑾的奏本,大约会同时抵达京师,也就是说,最迟后日,这件事情就会在朝堂上传开了。” 朱仪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方才我拒绝的干脆,想必数日之内,他们是不会再来了。” “但是京城当中他们能争取的势力,如今不多,有之前天官大人的铺垫,等他们弄清楚了使团被抓的真正原因,还会按捺不住再来的。” 舒良道:“那倒要有劳小公爷了,还得再陪他们演上几场戏,毕竟,如今成国公府的境况虽不好,小公爷对朝廷也多有‘不满’,但是要趟这趟浑水,也需谨慎。” 听着舒良口气当中的玩笑之意,朱仪只得苦笑一声,摊了摊手,道。 “舒公公放心,这中间的分寸,我自会拿捏。” 于是,舒良点了点头,起身道:“时间不早了,咱家这就回宫复命去了,小公爷不必着急,锦衣卫那边也会配合,七日之内,他们必会再登成国公府的门,到时可就看小公爷了。” 朱仪含笑点头,然后目送着舒良的身影,消失在了黑夜当中。 片刻之后,一个弯着腰的老管家走了出来,上前问道。 “小公爷,刚刚那位舒公公来的时候,带来了几个丫鬟仆役,说是宫里赏的,您看……” 朱仪叹了口气,神情有些复杂,想了想道。 “都安排到内院伺候吧,之后有客人到府,茶水伺候的事情,都交给他们几个,另外,看看有没有伶俐得用的,挑一个做我的长随。” 老管家有些惊讶,不过到底也没多说什么,点了点头,便下去安排了。 朱仪抬起头,天上月色皎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正文卷 第四百零四章:我,确定吗? 自从前几天早朝上,沙窝大捷的消息传出来之后,满朝上上下下,都笑呵呵的,连带着公务运转也高效了不少。 今天是个大晴天,初夏时节,天气已经渐渐热了起来,因此,老大人们不约而同的,都上衙早了些。 内阁亦是如此。 自从高次辅走了以后,别说,内阁的几位老大人们,个个工作热情高涨。 原本都是到了下衙的时间就走,现在整的,宫门不下钥,内阁不下班,有事没事的,就往文华殿和乾清宫跑。 感觉再这么下去,奏本都不用司礼监送了,内阁直接包揽了。 这番情景,让没有动力加班的某首辅大人,感到很是惆怅。 但是天子对于这种局面乐见其成,让他也没有办法,只能老老实实的跟着卷。 今天王首辅起的稍微有点晚,到达内阁的时候,距离上衙的时间只剩半个时辰了。 坐在公房当中,在外伺候的中书舍人一边将今天要处理的奏本送过来,一边给首辅大人添茶,顺口禀报说,其他的几位阁老,已经批了小半个时辰的奏章了。 于是,王首辅长长的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这把老骨头已经折腾不起了。 正当他思索着,要不要进宫催催天子,赶紧把次辅的人选定下来的时候,公房的门被人推开,接着,俞士悦面色严肃,眉头紧皱的快步走进来,道。 “首辅,出事了!” 王翱立刻将纷乱的心思甩到脑后,目光瞬间变得犀利起来,沉声问道:“怎么了?” 俞士悦将手中的奏本递到王翱面前,道。 “宣府总兵陶瑾禀奏,数日前,锦衣卫指挥使卢忠持便宜行事密诏,在宣府将回程的使团以及也先派来护送的宦官喜宁尽数扣押。” 王翱翻开眼前的奏本,问道:“什么缘由?可派人去北镇抚司问了?” 俞士悦点头,道:“派去询问的人已经回来了,卢忠今晨已经回京,使团被抓一事属实,许彬等人已被押入诏狱,但是为何抓人,锦衣卫只字不提,只说是奉上命而为。” 没有缘由? 王翱将奏本合上,两条花白的眉毛紧紧的绞在一起,沉吟不语。 这个时候,俞士悦忍不住担忧道。 “首辅,使团代表大明朝廷,且正使许彬为正二品右都御史,即便持有天子密诏,锦衣卫擅抓这等大员,也不妥当。” “何况,使团前往瓦剌,是为太上皇一事,锦衣卫贸然抓人,却给不出个说法,这件事情要是在朝廷里头传开,势必会引起不必要的猜测啊!” 虽然朝廷这段时间相对平静,但是太上皇的问题,依旧是朝廷上最敏感的问题。 天家之事,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 这件事情一旦处理不好,很容易对天子的名声有所损伤,让人疑心天家不和。 这番道理,王翱自然明白,于是,片刻之后,他果断开口道。 “封锁消息,命人持老夫的手令去通政司,以此奏疏涉及军情为由,将经手官吏召到内阁勘问,并将通政司副本封存,俞阁老,你随老夫即刻进宫面圣。” 匆匆打发了中书舍人往通政司去,又派人递了帖子求见,王翱也不多耽搁,带着俞士悦两个人,便往宫里头去。 他们原本以为,得等上一段时候,毕竟,今日没有早朝,上衙和经筵的时候也都还不到,天子未必就已经起身。 但是让他们意外的是,帖子刚递上去没多久,就有内侍到文华殿外召他们觐见。 进了殿中,王翱先是扫了一眼,只见除了上首天子之外,下头还站着两个人,皆是熟悉面孔。 分别是锦衣卫指挥使卢忠,及东厂提督太监舒良。 心中隐隐有了猜测,王翱和俞士悦躬身下拜,道。 “臣等见过陛下。” 天子的脸色还算不错,一抬手道:“免礼,坐吧。” 待两个内侍各自搬了个墩子过来,二人坐下,天子方问道:“这么大清早的,二位先生急匆匆的求见,可有什么要务?” 二人对视一眼,俞士悦起身,从袖中拿出奏疏,递了上去,道。 “禀陛下,今晨内阁接到宣府总兵陶瑾的奏本,启奏锦衣卫指挥使卢忠,在宣府城中,持便宜行事密诏,将归程使团扣押。” “臣与首辅觉得事关重大,恐事情传开,有宵小妄议天家不和,故先遣人往通政司封锁消息,我二人紧急进宫禀奏此事。” 说这话的时候,俞士悦瞧瞧的瞥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卢忠,却见他神色如常,显然对此事早有预料。 奏疏被内侍接过,送到御前,天子翻开瞧了瞧,旋即便随手放在一旁,道。 “劳二位先生费心了,这件事情,锦衣卫早奏过了,抓人的诏旨,是朕下的。” 这不是什么意外的事,但是天子这么干脆利落的承认,还是让王翱有些惊讶。 想了想,王翱道:“陛下,此事干系重大,臣斗胆请问陛下,许彬等人所犯何罪?” 闻言,天子的神情忽然有些古怪,反问道。 “首辅,并非朕刻意隐瞒,只是此事锦衣卫尚在审理阶段,有些罪名还未有确凿证据,你确定要听?” 王翱微微一愣,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原本是确定的,但是被这么一问,又有点不太确定。 不知为何,他有一种感觉,自己带着俞士悦俩人过来,有点莽撞了。 那啥,既然是宣府奏的事,又是刑案,他怎么没想着把于谦和金濂也叫过来呢…… 但是事已至此,他自己问的,也不好拒绝,只得硬着头皮道:“请陛下示下。” 朱祁钰满意的点了点头,道。 “二位先生来的巧,锦衣卫正好在禀奏此事的进度,卢忠,你把刚刚禀给朕的,再对二位先生说一遍。” 于是,一直沉默不语的指挥使卢忠拱手领命,接着,转过身对王翱二人道。 “首辅,俞阁老,事情是这样的,大约半个月前,锦衣卫获报,也先欲袭沙窝,因此处乃我边境粮草转运之地,陛下命锦衣卫详查情报泄露来源。” “经锦衣卫多方调查,最终确定,情报乃使团泄露,目的是为取信也先,引诱也先身边内宦喜宁入宣府,相机伏杀。” “获报之后,本指挥使即奉圣命,赶往宣府,将喜宁及使团一干人等扣下,押回京中待审,同时,陛下密令大同总兵郭登设伏,于沙窝大破也先大军。” 这番话只能算是大略描述,但是已经足以让王翱等人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泄露军情乃是大罪,这倒能解释了锦衣卫雷霆而动,直接抓人的原因。 不过,王翱听完之后,心中确有几个疑问,比如,使团远在瓦剌,锦衣卫是如何调查的,夜袭沙窝的军报又是从何得来…… 但是想了想,他都没有问出来,而是简单的问道:“可有证据?” 正文卷 第四百零五章:瞎添什么乱 , 闻言,卢忠看了一眼天子,见朱祁钰轻轻点了点头,于是便从袖中拿出一份文书,递到二人面前,道。 “这是这些日子,锦衣卫审讯喜宁得到的证词,可以得知,沙窝的位置和布防情况,的确是使团所泄露。” “同时,使团还答应也先,可以用边境城池换回太上皇,以此引诱喜宁来大明谈判。” 王翱和俞士悦两个人分别将证词细细看过。 与此同时,卢忠继续道:“喜宁的证词,和锦衣卫半月前接到的军报,有多处细节俱能对得上,可信度无疑。” 得,看来这次,锦衣卫是有备而来。 直接就封死了别人拿喜宁身份做文章的可能。 对于这个宦官,朝廷是知道的,他不仅投敌,而且叛国,在瓦剌之战的时候,就曾经数次给也先引路。 关中的地形复杂,没有喜宁,也先绝无可能一路势如破竹,直抵紫荆关。 大明甚至为了喜宁,专门发布了悬赏令,可见对这个人的重视。 这么一个通敌叛国的贼子,如果从他的身份上做文章,并非没有可能否定他的证词。 但是有锦衣卫半月前的军报在,二者相互印证,那么即便想要否认,也难了。 看完了证词,王翱心中叹了口气,果然是个烫手山芋,这使团是发什么疯,竟然连这种事情都敢做。 但是旋即,他就想到刚刚天子的话。 有这份证词和锦衣卫早已存档的军报在,泄露军情的罪应该是没什么疑问的才对。 可刚刚天子分明说,“有些罪名还未有确凿证据”…… 王翱现在确定,他不想听了。 但是已经迟了,眼瞧着他二人都看完了军报,卢忠紧接着便道。 “使团被抓之后,本指挥使依照圣命开始审问,一开始,许彬,萧维祯,张軏等三人俱否认曾泄露军情,只肯承认,曾假意许诺也先,愿意以城池换取太上皇归朝,以引喜宁入宣府伏杀。” “为此,他们曾传信宣府,望宣府总兵陶瑾设伏野狐岭,此事,锦衣卫已核验过兵部军报,亦属实。” 王翱略安了安心。 这么说来,仅是泄露军情,并非是投敌卖国,也不是擅自割城,那天子刚刚的话是…… 卢忠很快给了他们答案。 “最初,他们三人口径一致,否认泄露军情,但本指挥使将喜宁的证词及锦衣卫密报分别拿给他们看之后,许彬和萧维祯就改了口。” “他二人都承认为了引诱喜宁,曾泄露沙窝的情报,但是萧维祯说,这一切都是许彬这个正使的主意,他和张軏两个人,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 “许彬则辩称是受了太上皇的诏命,并非擅作主张,同时,说出了诸多谈判细节,包括他们如何与太上皇联络,当时情形如何,十分详细。” “至于张軏,则依旧矢口否认一切,因三人口径不一,又涉及太上皇,锦衣卫慎之又慎,仍在审讯当中,故此,俞阁老遣人询问之时,本指挥使不敢擅自泄露。” 卢忠说完了话,便退回了远处。 但是殿中却陷入了沉默,王翱和俞士悦对视一眼,皆是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苦色。 他们今天要是没来该多好,这等事情,未免也太大了,明哲保身都来不及,偏他俩还上赶着往里掺和。 这个时候,上首的天子幽幽开口问道。 “许彬的证词上说,是太上皇身边的袁彬主动找上的他们,伏杀喜宁也是得了太上皇的允准的,诸多细节也看似翔实可信。” “但是问题是,袁彬远在迤北,无法核证此事,而许彬又拿不出其他的证据,三个人各有各的说法。” “这案子实在错综复杂,如今二位先生来了,刚好替朕参谋一番,二位觉得,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 这…… 果然还是来了。 王翱和俞士悦都是聪明人,从听到事情的真相的时候,他们就明白,知道内情是有代价的。 真相是什么,其实他们大约心中已经有底了。 首先泄露军情的事情,肯定是真的,虽然张軏还不认账,但是许彬和萧维祯二人的证词已经足够了。 至于到底是许彬自己的主意,或是三人的合谋,还是太上皇的主意。 很遗憾,从逻辑的角度来说,他们更倾向于是最后一个。 要知道,太上皇的诏命也是圣旨,如果许彬说的是假话,那么就是在矫诏。 单凭这一条,他就要被凌迟处死,还会连累一家老小发配边疆。 相较之下,泄露军情虽然同样是大罪,但是最多是许彬一个人死,不会牵连家小。 当然,存在一种可能是许彬为了脱罪而污蔑太上皇,但是,许彬的性格一向带着几分软弱,所以王翱很难相信,他会拿一家老小冒此大险。 何况,这么大的事情,他们几个使节,如果不是因为有太上皇的诏命,恐怕也不敢干。 但是心里有所猜测,是心里有所猜测,说出口的话,却要万分谨慎。 想了想,王翱开口道:“陛下,此案的确干系重大,涉及太上皇声名,故臣以为,当低调详查,务必要等证据确凿,再行定夺。” 这话说的就有技巧了,看似不偏不倚,但是实际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低调处理,保护太上皇的名声。 不然说什么证据确凿,许彬没有证物,他所说的中间人袁彬,又在瓦剌被扣着回不来,哪来的证据确凿。 朱祁钰没有说话,睨了王翱一眼,后者顿时有些不安,开口道。 “陛下,事涉皇家尊严,不可轻忽,若闹大了,恐让天下万民非议皇家,令百姓离心,滋生动荡之事,故臣以为当慎之又慎。” 说到底,为了救自己泄露军情这样的事情,是臣子做的也就罢了,该杀杀该罚罚,过去了就过去了。 但是要是太上皇干的,传扬出去,损失的是朝廷和皇家的颜面,丢不起这个人啊! 而且,老百姓又不太能够分得清皇上和太上皇的差别,这种消息传出去,也是让地方平添不安定的因素。 这个时候,俞士悦也道:“不错,陛下,还是审问清楚,再行定夺不迟。” 朱祁钰的目光在两人的身上逡巡了一番,正欲开口,成敬从外头走了进来,道。 “陛下,宁远侯任礼,联合阳武侯薛诜,定西侯蒋琬及京卫指挥使司张輗一同上本,弹劾锦衣卫指挥使卢忠不顾朝廷体面,飞扬跋扈,无故擅抓朝廷使臣,奏本在此,请陛下御览。” 眼瞧着成敬将奏本递到御案上,王翱和俞士悦一阵无语。 这时候添什么乱啊…… 正文卷 第四百零六章:躲雨 , 出了殿门,王翱和俞士悦的脸色都有些沉重。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使团被抓的真正原因,竟然是泄露军情,更没想到,到最后牵扯到了太上皇的身上。 这件事情一出,刚刚平静下来的朝堂,只怕又要有一番动荡了。 好吧,自从太上皇北征以来,好像朝堂上就没怎么安宁过。 走在青石板铺就的路上,俞士悦想了想,对着王翱问道:“首辅,刚刚陛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通政司那边……” 毋庸置疑,在这件案子的处置上面,天子的意思才是最关键的。 但是方才在御前,天子只问了他们的意见,自己却并没有透露哪怕一丝一毫的倾向。 要说天子想要低调处置,那么又为何要让锦衣卫这么高调的抓人。 要说天子想要往大了闹,但刚刚几家勋贵送进去的奏本,却又被留中不发。 王翱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不管陛下那边是怎么想的,但是终归,事情是瞒不住的,让通政司的人回去吧,一切照常处置。” 俞士悦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于是,使团被抓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京城。 第二天早朝上,立刻便有御史同样递上了弹章,指责锦衣卫无故擅抓朝廷大员,要求公开案情。 以宁远侯任礼为首的几个勋贵之家,也出言弹劾锦衣卫,同时,他们还要求探视被关在诏狱当中的张軏等人。 但是这些弹劾和要求,无一例外的,全都被天子给驳回了。 理由是此案涉及军情,案情未明之前不宜公之于众,审讯结束之后,自会下发廷议。 这番表态含含糊糊,自然不能让群臣满意,但是天子显然这次下定了决心,没有给群臣继续进谏的机会,就直接宣布了退朝。 于是,短短的数日之内,京城当中流言四起。 有说使团通敌叛国被抓了的,还有的说,使团在瓦剌已经被杀了,朝廷丢不起人,所以扣押起来不放出来遮掩的,也有阴谋论者,谣传天子扣押使团,是为了阻止太上皇归朝的。 总之,各种各样的猜测之声,纷纷而起,流传于朝野之间。 朝廷诸多大臣的目光,也都被这件事情吸引了过来,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奏疏都是一本本的往上递。 但是无一例外的,都被天子留中不发,递上去的实在多了,天子就下了口谕,但是还是那些说辞,涉及军情,审讯不清之前,不予公布。 于是,递上去的奏本倒是少了,但是朝野上下,却明显酝酿着一股不安的气氛…… 入了夏季,天气就渐渐变得闷热起来,所幸,一场大雨来的及时,能够稍稍解去暑热。 黑云在天际不停翻腾着,不同于春雨的淅淅沥沥,夏雨来的急而快。 道路上全都是着急忙慌躲雨的人,一顶破旧的小轿冒着大雨,在忙乱的人群当中穿行着。 噼里啪啦的雨滴打在轿子上,轿夫只头上带着斗笠,没披蓑衣,只片刻,肩头便已经湿了。 几个人正盘算着快些往前走,一旁的轿帘掀开,露出一张清癯的瘦脸。 于谦看着豆大的雨滴落下来,眉头不由皱了起来,道。 “阿福,停轿吧,在一旁躲躲雨。” 跟在一旁的老仆有些为难:“老爷,再过不远就到了,紧走两步的事儿,您……” 话说了一半,眼瞧见自家老爷沉了脸色,老仆连忙点了点头,招呼着几个轿夫,在一旁的茶摊旁边停下避雨。 茶摊简陋,卖的是大碗茶,平日里来的都是些贩夫走卒,但好歹有个棚子。 这场大雨来的猝不及防,来不及回家的人,都只能到这来躲雨,倒叫老板的生意好了不少。 于谦这次出门,未着官袍,身上的衣裳十分朴素,坐的也是自家轿子,并非官轿。 但是周围的人,光看他雇得起轿夫和随从,就知道这不是个普通人。 因此,他一进茶棚,原本满满当当的几张桌子,立马腾出来了一张空的,老板更是殷勤的上前把桌子擦干净。 于谦给每人要了一碗茶,也不嫌弃茶水劣质,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望着倾泻而下的雨帘,心思却不知飘到了哪去。 这个时候,隔壁桌子上的闲谈声,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听说了没,太上皇要回来了……” “哪听来的消息?” “顺天府当差的王二说的,哪还能有假,派去迎接太上皇的使团不都回京了,那可不快了。” 于谦不动声色,但是心思却已经收了回来,隔壁桌子的闲谈还在继续。 又有两个人加入了谈话当中。 “别瞎说了,太上皇回不来,没听说前些日子,也先刚被打跑吗,据说胳膊都被砍了,给守将拿来邀赏了。” “可那使团?” “一看你那什么王二就在胡说八道,我们家表侄子在鸿胪寺当书吏,他亲口说的,使团一进关,就被锦衣卫抓起来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消息,怕是早被弄死了。” “你想啊,这使团都死了,太上皇还能回得来?” “原来是这样,还有什么消息,说说呗……” 隔壁桌子聊的火热朝天,但是于谦已经没心情继续听下去了。 左右环顾了一圈,他起身来到茶摊老板的面前,先是付了茶钱,然后指了指挂在茶棚下边的一件旧蓑衣,问道。 “小哥,我有急事得先走,但是这雨太大了,你那蓑衣可否卖我?” 茶摊老板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没见过什么世面,眼前这个老者虽然衣着朴素,但是一看就是贵人,他还从没跟这种人物说过话。 一时之间,老板有些局促不安,搓着手,磕磕巴巴的道:“那蓑衣是旧的,买的时候三十文,老爷您不嫌弃的话,给十五文就行。” 于谦点了点头,然后从打着补丁的荷包里头,数出三十文,给老板递过去。 在老板的推辞当中塞到他的手里,然后于谦才将蓑衣取下,披在身上,对着身旁的老仆道。 “阿福,你们就在这躲雨,老爷有些事情,得先走了,等雨停了,你们自己回府就是。” 老仆有些着急,道:“那怎么行,这么大雨,老爷您……” 于谦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用担心,这离俞府不远了,紧走两步的事儿,无妨。” 老仆还想说话,但是还没张口,就瞧见自家老爷迈着大步,直接走进了雨里…… 正文卷 第四百零七章:冒雨而来于少保 , 俞府。 今天是休沐的日子,过了晌午,一阵瓢泼大雨,让俞士悦打消了出门的心情,正盘腿坐在榻上,盘算着要不要小憩一会,管家急匆匆的进来,禀报道。 “老爷,于少保到了。” 俞士悦有些意外,这么大的雨,于谦来做什么,不过他还是起身穿上软履,边道:“先将他迎到正堂,我稍后便去。” 他们两个人是多年好友,相互拜访是常事,都不怎么用提前打招呼的,两府的下人招待也是惯熟的事。 但是这回,管家却一脸的为难,搓了搓手,道:“这,老爷,还是您亲自迎一迎,于少保,来的有些……不同寻常。” 俞士悦一愣,倒是来了兴致。 急匆匆的更衣,过了内院,到了大门处,俞士悦便瞧见,在廊下站着一人。 披着一件旧蓑衣,戴着斗笠,身上的衣袍半干不湿的,脚底的快靴沾满了泥点子,看起来狼狈的很。 不得不说,这副样子和一向在朝中威严庄重的于少保的形象,可是差的不少。 俞士悦忍不住一乐,快步上前,问道:“廷益,这是怎么了,难不成,你府里的下人见天公不作美,自个儿跑回府里,把你扔下了?” 面对老友的打趣,于谦依旧淡然自若,只不过他的心情似乎不大好,没有开玩笑的心思,直接道:“仕朝兄,于某冒雨而来,有事要与你商议。” 见于谦这副神情,俞士悦一愣,旋即便点了点头,道。 “你身上淋了雨,老夫先找人替你更衣,有事我们稍后在书房谈。” 盏茶之后,俞府书房当中,于谦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在俞士悦的对面落座。 随即,有下人端上来一碗冒着热气的姜茶,俞士悦道:“老夫让厨房刚煮的,你喝了暖暖身子。” 于谦端起来抿了一口,俞士悦方问道:“你这么急匆匆的过来,到底是有什么事,难不成,边境又出乱子了?” 搁下手里的茶碗,于谦摇了摇头,道:“没有,边境安稳,我此来是因为使团一事。” 俞士悦神色一滞,苦笑着没有说话。 于谦叹了口气道:“仕朝兄,不瞒你说,这些日子于某在兵部,天天接到各种各样的同僚,旁敲侧击的询问,使团一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这件事情的内情,于某实在不知,如今朝中局势愈演愈烈,于某知道,陶瑾奏本到京那日,仕朝兄和首辅曾将奏本封存,进宫面圣,想必应该对此事有所了解,不知可否如实告知。” 俞士悦感到有些头疼,他这些日子推掉了所有的应酬,基本上两点一线,除了府里和内阁基本上哪也不去,就是害怕有人逮着他问,却不曾想,还是没躲过去。 内情他自然是清楚的,但是摸不清楚天子的意思,他却也不敢贸贸然的泄露出去。 沉吟半晌,俞士悦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 “陛下早说了,这件案子涉及军情,廷益你身为兵部尚书,真的毫无所知吗?” 相比于俞士悦的犹豫,于谦就干脆许多,他轻轻点了点头,开口道。 “不瞒仕朝兄,沙窝之战以前,兵部曾接到宣府的军报,同时,锦衣卫也接到了大同的密报,老夫和天子合议过后,最终才下令郭登出兵沙窝。” “其后,使团在宣府被抓,恰好是和沙窝之战同一天,天子又说抓捕使团涉及军情,所以老夫不是没有怀疑过,是使团泄露了沙窝的防务情况,让也先所趁。” 俞士悦叹了口气,他就知道,这种事情,于谦身为兵部尚书,怎么可能毫无所觉。 但是紧接着,于谦便道。 “可单是如此的话,天子并无必要迟迟不肯公布实情,即便是尚在审讯当中,仍有疑点未明,也不至于丝毫都不肯透露,惹得朝堂上下议论纷纷。” “所以老夫觉得,这其中定有什么更深层次的原因,不知俞兄,可否告知?” 这…… 俞士悦叹了口气,于廷益果然是于廷益,什么都瞒不过他。 的确,单是泄露军情,没有必要瞒着满朝文武,不管到最后查出来是真是假,都无所谓。 如果是假的,将人放了便是,顶多罚一下锦衣卫胡乱抓人,至于说是真的,也没什么大事,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便是。 使团三人当中,许彬的官位是最高的,但是他右都御史的名头,也不过是为了方便出使,临时扣上去的,没有相应的政绩支撑,在朝中没有应有的份量。 至于张軏,他背后虽然是英国公府,但是他本人并无爵位,虽是从一品都督同知,但是武将的品级,向来没有文官值钱。 他这个从一品,在朝中的份量最多也就是跟正三品的侍郎差不多而已。 所以事实上,即便是泄露军情的消息公布出来,他们的份量摆在那里,对于整个朝局的影响也有限。 那么从这一点出发来看,天子迟迟不肯对群臣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很明显,这背后还有其他原因。 而且一定是一个,掀开就可以影响整个朝堂的原因。 这个原因是什么,俞士悦是知道的,尽管他并不想知道。 但是面对于谦执着的询问,他踌躇片刻,还是摇了摇头,道。 “廷益,老夫也不瞒你,这件事情的确别有内情,那日在宫中,老夫和首辅刚巧碰上卢忠在向天子禀报,所以获知了一些,但是这件事情牵涉太大,天子没有公布之前,老夫也不敢擅自泄露,还请廷益谅解。” 交情是交情,原则是原则,这一点俞士悦还是分得清楚的,再好的交情,有些话也不能乱说。 但是他显然低估了于谦。 听了他的话,于谦沉默了半晌,反问道。 “陛下可是下令让仕朝兄不得泄露?” 俞士悦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这种事情,难道不是心照不宣的吗,还要下令吗…… 迟疑片刻,他最终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于是,于谦道:“并非于某要为难仕朝兄,我今日过来,本只想证实心中猜测,但是方才在外躲雨之时,听到了些话,让老夫下了决心,必要问个明白。” 说着,于谦将自己在茶棚当中听到的对话说了一遍,然后接着道。 “仕朝兄,如今已经不止是朝中议论纷纷,就连贩夫走卒,平民百姓,都在谈论此事,京中流言盛传,天子为了阻止太上皇归朝密杀使团众人。” “老夫不知锦衣卫抓捕使团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惹得仕朝兄也三缄其口,不敢泄露,但是事到如今,无论是和原因,都不能在隐瞒下去了。” “否则的话,流言纷纷,人心不稳,疑心天家有隙,损伤天子圣德,可是会闹出大乱子的。” 俞士悦的神情也严肃起来。 他知道京城当中最近有些流言,但是他没想到,已经严重到了这等程度。 就连市井茶肆当中这些大字不识的人,都说的有鼻子有眼的,那只能说明,这件事情已经人尽皆知了。 而且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舆论的风向明显是不利于天子的。 要不要说? 俞士悦眉头紧皱,有些难以决断。 见此情况,于谦大约也明白了几分,起身道:“好,既然仕朝兄实在不便说,那于某这就进宫,亲自问陛下。” 正文卷 第四百零八章:劝不动的于少保 于谦向来是个办事干净利落的人,话音落下,人便已经站起来了,抬腿就要走。 吓得俞士悦连忙拽着他的袖子,把他又按回了椅子上。 苦笑一声,俞士悦叹了口气道:“廷益你这脾气,也太急了,老夫告诉你便是,不必进宫。” 刚刚于谦的话,倒也提醒了他。 天子既然没有嘱咐他和王翱不得泄露,也就是说,天子或许并没有想把消息压的那么死。 不然的话,连他们两个都不说也就是了,没有必要让他们知道这件事情。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俞士悦对于除夕那天,于谦和天子的奏对印象太过深刻了。 以他这个执拗劲儿,进宫去问是肯定要求一个答案的,天子能将事情告诉自己和王翱,没有理由将于谦瞒的死死的。 到时候,天子必定会询问于谦对这件事情的看法。 这个直性子,到时候要是再冲动之下说出什么犯忌讳的话,又是一场风波。 倒不如自己先将事情告诉他,有什么事情,也好能够阻拦一番。 心中下了决断,俞士悦挥手让侍奉的老仆去门外守着,捏起茶壶,将两人面前的茶盏都添满,想了想开口道。 “事情老夫可以跟廷益你说清楚,但是你需答应老夫,知道之后不要冲动,更不要轻举妄动,成吗?” 于谦没有说话,不置可否。 俞士悦有些头疼,还是这个脾气,一点没变。 但是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沉吟片刻,俞士悦正色道。 “廷益你猜的其实不错,锦衣卫奉密诏抓捕使团诸人,乃是得了密报,称许彬等三人,为引奸宦喜宁入宣府伏杀,将沙窝附近的军情泄露给了也先,尔后又被锦衣卫侦得,方有郭登反伏也先之战。” 于谦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他身为兵部尚书,自然知晓,泄露军情对于边境来说有多大的危害。 眼中闪过一丝杀意,于谦冷哼一声道。 “岂有此理,身为朝廷命官,和谈使节,竟然擅作主张泄露军机,置沙窝军民于不顾,如此作为,和投敌叛国的喜宁之流,又有何异?该杀!” “廷益慎言!” 看着怒气冲冲的于谦,俞士悦却忍不住四下望了望。 府里的老仆在门外,守的死死的,不让闲杂人等接近,府中的其他人也都知道老爷在和于少保谈事,自觉的避开书房。 窗外头雨声哗哗,打在舒展的叶子上,很快便汇入地上的水坑里。 周围一片安静,俞士悦这才端起眼前的茶盏,喝了口水压压惊。 这番表现,让于谦顿时皱了眉头,问道。 “仕朝兄,你这是做什么,难不成他们犯下如此大罪,不该杀吗?” 俞士悦又是一阵苦笑,想了半天措辞之后,方道。 “擅自泄露边境军情,的确该杀,但是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使团的正使许彬坚称,他们并非擅作主张……” 于谦微微一愣,下意识的反问道:“难不成这种卖国之事,还是朝廷指使他们……” 话说了一半,于谦的身子忽然僵硬起来。 窗外的雨还在继续,入夏的第一场大雨,不仅又急又快,而且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黑云翻腾不止,伴随着不时的雷声,轰隆作响。 将身子轻轻的靠在椅背上,右手紧紧的握着扶手,于谦的脸色却仍旧古井无波。 他的声音不复方才的愤怒与昂扬,反而奇怪的多了几分平和。 “是,太上皇?” 虽是问句,但却并没有太多疑问的口气。 俞士悦谨慎的道:“许彬自称是受命而为,但是使团的另外两个人,却矢口否认,萧维祯说一切是许彬主使,张軏则连泄露军情之罪也不肯认。” “正因于此,天子才迟迟不肯将此案的内情公之于众。” 于谦的神色没有丝毫波动,右手上的青筋却隐隐凸起,问道:“有证据吗?” 俞士悦摇了摇头,道:“许彬称此事乃是校尉袁彬居中联络,信物是上皇随身的一柄金刀,但是袁彬现在远在迤北,那金刀也在袁彬身上,所以目前来看,的确是许彬空口无凭。” 这应该算是个好消息,但是于谦的神情却反而严肃起来,他直起身子,紧紧的盯着俞士悦问道。 “那依仕朝兄所见,此事是真是假?” 这…… 俞士悦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后,他答道。 “事关重大,不敢妄言,老夫看过许彬的供词,倒是有诸多细节,但是毕竟没有证据能够佐证他所说的话,一切,还要等最终的结论。” 虽然说,在心中,俞士悦是倾向于认为,许彬说的是实话的,但是这毕竟只是他基于对许彬的了解而做出的猜测,做不得数。 涉及这种事情,没有确凿的证据,即便是再好的老友,也不敢随意乱说。 然而,于谦听完之后,神色却复杂之极。 因为他想起了另一件事,他想起了早在今上登基之前,自己亲手送上去的那份黄纸文书。 如今的情形,和当时是何等的相似。 当时那份文书,知道的人寥寥无几,但是知道的所有人,都无一例外的否认了它。 这次的事情,会和上次一样吗? 书房当中重新陷入了寂静,雨打芭蕉的声音叮叮咚咚,本该让人心境平和,但是这个时候,两个人谁也心绪也平静不下来。 良久之后,于谦起身拱手道:“多谢仕朝兄如实相告,于某明白了。” 俞士悦眉头一皱。 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想了想,俞士悦道:“廷益,你莫要冲动,此事锦衣卫会详查清楚,天子想必也心有打算,不论要做什么,都得等案情清楚,再做决断。” 于谦从容的点了点头,道:“仕朝兄放心,于某有分寸。” 俞士悦略略放下了心,问道:“那你现在打算?” “进宫。” ??? 俞士悦脸色顿时有些不大好看,这咋劝不动呢…… 紧皱着眉头,俞士悦瞪着于谦,问道:“这个时候,你进宫做什么,这就是你说的有分寸?” 于谦沉默了片刻,道。 “我要进宫去讨一道旨意,然后……亲自去诏狱见一见许彬!” 俞士悦愣了愣,一时没明白于谦这是要做什么,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于谦的身影已经走远了。 望着窗外的瓢泼大雨,俞阁老长长的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有些不放心,想了想,他将门外的老仆唤进来,道。 “备轿,老夫要跟于少保一同进宫。” 正文卷 第四百零九章:门达与怀恩 乾清宫。 外头下着暴雨,朱祁钰午睡刚醒,便得了禀报,说是锦衣卫指挥使卢忠求见,于是,他便将人召了进来。 不多时,卢忠大步走进殿中,大礼拜见:“臣卢忠叩见陛下。” 朱祁钰穿着燕居服,靠在御座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发现卢忠的身上带着被雨淋过的痕迹,明显是匆匆而来,便问道。 “免礼吧,这么急着求见,是诏狱里出什么事了吗?” 卢忠起身,点了点头道:“如陛下所料,英国公府那边果然坐不住了,臣故意装作不知,果然有人经不住诱惑,趁着今日大雨,将张輗放进了诏狱当中。” 这下朱祁钰倒是来了兴趣。 他早就知道,使团一回京,英国公府那边,必定会想方设法的联系张軏,探清楚实情。 只不过,他原本以为,张輗最多是跟上次一样暗中传些消息,却不曾想,这回他们明显急了,竟然想要亲自见面。 很显然,在守备森严的诏狱里头,靠几个被“收买”的狱卒,暗中找机会传个消息够了,但是想要送人进去探视,可就不容易了。 坐直了身子,朱祁钰淡淡的问道:“谁呀,这么胆大包天的?” 卢忠的头上不由渗出一丝冷汗,立刻跪倒在地,道:“陛下,臣失职,此人为北镇抚司理刑千户,门达。” 他也没有想到,锦衣卫被连番清洗了这么多遍,竟然还是有漏网之鱼。 锦衣卫共有十七个卫所,其中,北镇抚司掌管诏狱,下设五个卫所,专司刑狱。 作为执掌一卫的理刑千户,在锦衣卫当中已经算是位高权重了,但是就是这么一个人,竟然会被人收买,真的是让卢忠感觉自己脸上有些挂不住。 相对而言,朱祁钰就平静的多。 锦衣卫的规模,要比东厂大的多,出几个败类再正常不过的,这个名字,倒是叫他想起了一些事情。 门达,逯杲,天顺朝的两大悍将,替复辟后的朱祁镇监视朝堂上所有大臣的一举一动,罗织罪名,陷害大臣,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他们活跃的那几年,朝堂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人人自危,直到趴胸小娃娃登基,门达才被流放。 哦,对了,现在正在迤北,和太上皇同生共死的袁彬,也被门达构陷,受尽了折磨,差点丢了性命。 朱祁钰一直忙着朝政,锦衣卫这边一直都交给卢忠整饬,却没想到,这个人还在,而且又蹦跶起来了。 卢忠跪在地上,额头上的汗不停的冒,天子长久的沉默让他感到一阵浓浓的不安。 片刻之后,他大着胆子,抬头问道:“陛下,既然查出来了,那这个门达,该如何处置?” 朱祁钰醒过神来,看到卢忠的样子,摆了摆手道。 “起来吧,这个人朕知道,没记错的话,他手下还有几个心腹,叫什么来着,逯杲,谢通,刘敬?” 卢忠愣了愣,心中涌起一丝惶恐,他没想到,天子竟然对锦衣卫如此了如指掌。 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卢忠道:“陛下圣明,这几个人的确是门达的手下。” 于是,朱祁钰沉吟片刻,揉了揉额头,轻声道。 “门达和逯杲的性命不必留了,至于其他人,你看着办吧,诏狱里头那么多的刑具,也蒙尘多年了,是时候该见见血光,所谓慈不掌兵,该下手的时候,也不必犹豫。” 锦衣卫是天子亲军,处置起来不费什么事,和东厂一样,基本上就是天子一言而决。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决定了这几人的性命。 卢忠倒是不在意这几个人的生死,让他感到不安的是,从这几句淡然的话当中,他感受到了天子的怒意。 锦衣卫的那些刑具,他这个指挥使光是看着就头皮发麻,门达他们几个,这已经不是自寻死路了,是连死都不容易了。 行了个礼,卢忠赶紧道:“陛下放心,臣一定处置妥当,警醒其他的兄弟,绝不会再行差踏错。” 朱祁钰没什么表示,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这个时候,一个看着差不多三十左右的内侍走了进来,道。 “陛下,兵部尚书于谦,内阁大臣俞士悦在外求见。” 卢忠微微有些意外,因为这个内侍身着的,是总管太监级别的服色。 能出现在这,说明是天子的心腹,但是他却从没有见到过此人。 见状,朱祁钰道:“司礼监事忙,成敬天天两头跑太过劳累,所以朕新提拔了个乾清宫总管太监,服侍朕的起居,他叫怀恩,舒良给朕举荐的。” 卢忠听到是舒良举荐的,这才放下心来,连忙拱手,道:“见过怀公公。” 对面的内宦显得有些拘谨,同样拱手回了礼。 接着,朱祁钰便道:“怀恩,你送卢指挥使出宫去吧,顺便将于少保二人宣进来。” 于是,怀恩拱手领命,带着卢忠退了出去。 看着他在卢忠面前略显紧张的样子,朱祁钰忍不住笑了笑。 他提拔怀恩上来,满打满算才不过三两天。 最初的原因,的确是因为成敬太忙了,而且以他现在怎么说都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身份不同寻常内宦,也不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于是,他想到了怀恩。 这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不是朱祁钰前世重用的人,甚至于,他还和已经被发配南京的金英有所牵扯。 但是这都没关系,因为他是怀恩。 大明朝多的是各种各样的曲意逢迎天子,闹出各种各样的事端的宦官,如果要排个位次,王振,刘瑾,曹吉祥,魏忠贤,各有千秋,倒真是不好分谁更厉害。 但是要说持正守一的宦官,怀恩绝对稳稳的能够排进前三,这也是朱祁钰用他的原因。 这个人,正直坚毅,清廉持正,忠心但不谄媚,饱读诗书但不迂腐,这样的人,若在外朝,可为一方重臣。 当然,怀恩并不是舒良举荐的。 事实上,舒良甚至不认识怀恩,毕竟,在朱祁钰注意到他之前,怀恩只不过是内书房的一个普通教习而已。 前世的时候,怀恩一直在内书房待到了天顺年间,然后被当做讲官,送进了太子宫里,等太子登基后,才受到了重用。 但是,舒良的确帮朱祁钰调查过他。 毕竟,不管朱祁钰对他的印象如何,有了前世的经历,总是要多谨慎几分。 这般想着,怀恩已经将卢忠送了出去,然后引着于谦,俞士悦二人进了殿……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章:欣慰与悲伤 , 外头下着大雨,今日又是休沐。 因此,于谦的突然求见,着实让朱祁钰感到有些意外。 不过,看到俞士悦跟在后头,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他心中便大致有了底。 给二人赐了座,朱祁钰便问道:“二位先生这么着急进宫,可是有何事?” 闻言,俞士悦想要开口,但却被于谦拦了下来。 于谦起身,跪倒在地道:“陛下容禀,这些日子以来,朝中因使团一案人心惶惶,臣亦有所疑惑,闻听陛下曾召首辅与俞阁老觐见谈及此事,便贸然过府向俞阁老询问详情。” “陛下早前有言,此案关系重大,需待查清之后再行公布,臣此举有违圣意,请陛下降罪。” 朱祁钰没有说话,瞥了一眼一旁的俞士悦,后者也苦笑一声,同样跪倒在地,一副认打认罚的样子。 片刻之后,朱祁钰摆了摆手,道:“二位先生不必如此,快起来吧,这又不是什么机密之事,于先生若想知晓,直接来问朕便是,何必叫俞阁老平白忧虑。” 这倒是实话。 那天朱祁钰之所以将事情都告诉了王翱两人,打的主意就是从他们口中流传出去。 如此一来,朝野上下至少不会无头苍蝇一样乱猜。 可谁想到,这俩人的嘴这么严。 这好几天过去了,愣是一点口风都没露出去。 不过问题也不大,反正人现在他扣着,朝中群臣总会有憋不住的时候。 现在还只是那些御史科道在弹劾锦衣卫,询问详情,再过几日,只怕六部和内阁其他大臣,也都要忍不住了。 于谦谢恩之后,重新坐下,沉吟片刻,道。 “陛下,此事不可不慎,臣知陛下顾虑太上皇声名,恐真相未明之前,朝野上下议论太上皇,但如今锦衣卫贸然抓人,却始终没有任何的说法,朝野上下已有诸多流言。” 说着,于谦将自己在茶棚当中听到的话,又说了一遍,然后道。 “陛下,众口铄金,三人成虎,涉及陛下圣德,不可不慎啊。” 朱祁钰听完之后,倒是没什么反应,仿佛那些流言议论的不是他一样。 倒不是说他有多大度,只是这些乱七八糟的流言,从出现的时候开始,就已经被东厂禀报上来了。 相对于这些流言,朱祁钰更关注的是眼前的人。 看着于谦一脸忧虑的样子,朱祁钰轻轻摇了摇头,淡定的道。 “不过是有宵小之辈暗中作祟罢了,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相比之下,朕倒是有些好奇,对于这些流言的内容,二位先生是怎么看的?” 俞士悦的额头上顿时渗出一丝冷汗,他就知道,只要过来就免不了这么一问。 生怕于谦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俞士悦抢先一步,斩钉截铁道。 “陛下,既是流言,自然是民间百姓无知胡言,陛下孝悌仁义,圣明英断,满朝皆知,臣等岂敢有疑。” 朱祁钰抬手压了压,示意俞士悦坐下,然后将目光放到了于谦的身上。 这件事情,在很久之前,他跟于谦有过一次隐晦的交流,但是在那之后,私下里他们就没有再提过这件事情了。 事到如今,他很想看看,于谦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雨声哗哗,于谦的神色有些复杂,片刻之后,他起身道。 “陛下乃圣明之君,力挽天倾,扶大明于危难之际,其功可比太宗,胸怀天下万方,心存社稷黎民,听言纳谏,仁德厚慈不让仁宗,圣德昭然,令群臣上下无不敬服,臣得如此圣君而效命之,实乃幸事尔。” “土木一役,实因太上皇执意北征,误堕奸计,以致北狩虏庭,军民官吏死伤无算,太上皇在迤北一日,则我大明朝廷始终难以洗刷土木之耻。” “陛下既是太上皇之弟,亦是大明天子,臣之陛下心中,朝廷社稷重于一切,迎回太上皇,是全天家亲情,更是为我大明体统尊严计,臣既知陛下万事以国为先之心,岂会有疑?纵万人疑陛下迎上皇之心,臣亦不疑。” 这番话掷地有声,回荡在乾清宫不算大的殿宇当中,久久不散。 一旁的俞士悦又是欣慰又是担心。 欣慰的是,这个倔脾气的于谦,总算是开窍了,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总算在这等大事上,没有摆错自己的位置。 至于担心,则是因为,于谦还是那个直性子的于谦。 土木一役,朝廷上下心知肚明,太上皇要负很大的责任,但是没有人敢这么说,所有人都只能说是王振的错。 但是于谦,他偏偏敢说,一句“太上皇执意北征,军民官吏死伤无算”,全然未提王振。 这要是传了出去,即便他是于谦,一顶诽谤君父的帽子,也不是好受的。 还有就是,他的这番话,未免有些太硬了。 朝野上下提起迎回太上皇之事,都是夸赞天子孝悌两全,有亲亲之谊。 可于谦就这么直接了当的说。 他相信天子,不是因为相信天子顾全什么天家亲情,而是因为他相信。 作为大明天子,而且是一个事事以国家为先,有希望成为圣君的天子,不会坐视太上皇一直待在迤北,让大明继续丢了体统,让朝廷继续失了尊严。 这番话,怎么说呢,直接的过分,让俞士悦也无法预料,到底天子听了之后会感到高兴还是生气。 毕竟,虽然听着是在赞扬天子,但是反过来想,其实隐含的意思就是,单纯从兄弟亲情出发,于谦未必相信天子会迎回太上皇。 朱祁钰的神色的确有些复杂。 甚至可以说,自他那一日从郕王府醒来到现在,没有任何一刻,心情要比现在更加复杂。 高兴吗?是有的。 自土木之役以来,他看似对一切举重若轻,轻而易举,实则如履薄冰,克制隐忍。 他见过西厂的张狂,见过嘉靖的廷杖,有厂卫在手,想要撕破脸皮很简单。 英国公府势大,但终究不过一座公府罢了。 一道中旨下达,锦衣卫要踏平这些宵小之辈,连一日也用不了,曹吉祥是怎么死的,那些在暗中鬼鬼祟祟的人,一样能被如法炮制。 包括那些死守礼法,依旧在不断的替朱祁镇说话的文臣,宗室,甚至是士林中人,皇权碾压之下,无人能够幸免。 但是他没有,因为朝廷会乱,可能是几年,可能是十几年,谁也没有办法下定论。 前世的南宫复辟之后,朱祁钰眼睁睁的看着朱祁镇,食不安寝了八年。 他重用厂卫,监视群臣,不敢相信任何人,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猜忌上。 拥立他的石亨,曹吉祥野心勃勃,争权夺利。 朝廷的一众文臣心有惶惶,生怕自己哪一天就被锦衣卫挖到了什么言论,被划归为逆党。 文武群臣,上到阁部大臣,下到地方官员,战战兢兢,无心政事,百姓民不聊生,如此度过了八年之久。 直到朱见深登基,朝廷才重新走上了正轨。 一场动乱,足足用了八年来恢复。 朱祁钰不敢冒险,他不敢确定,如果自己同样用皇权去碾压过去,清除一切对他有风险的“威胁”之后,朝廷需要多久来恢复正常。 他不止是他自己,更是大明的天子。 只需对自己负责很容易,身体正健,大权在握,雷霆之势扫平一切可以威胁自己的风险,没什么难的。 但是身为大明天子,要对社稷负责。 所以他明知张輗等人在迎回太上皇之后,贪欲熏心,最后会走到哪一步,他依旧没有对他们做什么。 朝堂稳定大于一切。 所以他宁愿克制自己,用最稳妥的办法,一步步的将这些心怀不轨的人除掉。 当然,与其说是不敢,倒不如说是没有必要。 有前世的经历在,朱祁钰有把握能够用最小,最不影响社稷百姓的代价,将这些人一一除掉。 但是除了这个,即便是在正常的朝政上,为了朝廷的稳定,他让步的地方也很多。 这一切,于谦看懂了。 边境的防线在逐步修复,西南的苗乱在逐渐平定,沙湾的大渠工程已经近半。 大战结束,百姓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不用再背负沉重的徭役,可以好好的休养生息。 整个天下,正在慢慢的从土木之役的沉重打击当中缓缓恢复过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只剩下,太上皇还在迤北,时时刻刻的提醒着大明的君臣百姓,土木之役,究竟是多么的耻辱。 太上皇一日不归,大明的体统尊严,就一日被践踏在烂泥当中。 与国而言,这是绝对不可接受的事情,于谦明白这一点,他更清楚,天子也明白这一点。 所以于谦说,纵万人有疑,他亦不疑。 朱祁钰能看得出他说这番话时候的真诚,所以他是高兴的,因为被人认可而高兴。 但是同时,他又感到有些悲伤。 因为,前世的于谦,从没有这么跟他说过。 那个时候,于谦给他的理由是。 “……天位既定,宁复有他……”。 一样是不讲什么孝悌之道的大道理,一样是单纯的从利益角度出发。 但是那个时候的朱祁钰,不明白于谦话里更深层的意思。 说出这八个字,代表于谦的心中,认为他这个天子,始终是虑己身而不虑国。 回想起前世他和于谦所谓君臣相得的数年,朱祁钰不由感到有些悲凉。 他从未得到过于谦真正的忠心。 于谦感激他的提拔信任,也感激自己让他能够施展抱负,但他始终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圣明英主。 尤其是经历了东宫易主的风波之后。 在于谦看来,或许自己和朱祁镇没有什么区别,能力平庸,无德无能,虑己不虑国,无非垂拱而治罢了。 如果说有什么区别的话,那或许是自己更不折腾,更安分而已。 但是这一点,经历了大起大落的太上皇,未必就做不到。 所以,南宫复辟,顺水推舟,束手就擒,也就没什么不可理解的。 那个的时候的朱祁钰,不值得于谦赌上起兵可能的动乱,也不值得于谦赌上自己的身后之名。 这个结论来的如此突然,但却真实的盘桓在朱祁钰的心中,让他感到如此的悲凉。 被理解的欣慰,和想通前世真相的失望,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冲击着朱祁钰,让他的神色无比复杂。 窗外的雨势渐小,滴落屋檐上,化作一丝丝长长的雨线倾泻而下。 一阵冷风从窗户吹进来,让朱祁钰醒过神来。 殿中,于谦的神色泰然,俞士悦的脸上却不时闪过一丝丝的担忧,他们都没有微低着头,没有说话。 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朱祁钰的目光重新落到于谦的身上,开口问道。 “那么对于这件案子,真相到底是什么,于少保,你如何看?” 同样的问题,他曾经问过王翱和俞士悦,两个人都没有正面回答。 但是他相信,于谦的性格,不会敷衍了事。 果不其然,闻听这句问话,于谦的拳头握了起来,片刻之后,他开口道。 “陛下,臣请旨,亲自前往诏狱探望许彬,复旨之时,再回禀陛下。” 殿中安静了片刻,朱祁钰就这么看着于谦,但是这一次,于谦却没有抬头看他。 片刻之后,朱祁钰的脸上忽然浮起一丝笑意,道。 “准了,怀恩,你去将东厂的舒良叫过来,让他陪于少保,亲自走一趟诏狱。” 于谦跪倒在地,叩首道:“臣谢陛下。” 雨依旧在下,望着于谦走出大殿的身影,朱祁钰轻轻靠在椅背上,心绪依旧难以平复。 片刻之后,两个宫女走进殿中,禀报道:“陛下,太后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于是,朱祁钰睁开眼睛,摆了摆手示意两人退下,随即便命人备驾,往景阳宫去。 与此同时,就在于谦进宫求旨的时候,北镇抚司外。 在暴雨遮掩下,街上空空荡荡的,行人都纷纷回家避雨,一辆古朴的马车,就这么立在暴雨当中。 不多时,门房里头走出来一个人,穿着大大的带兜帽的斗篷,头上还顶着斗笠,看不清楚长相。 这人上了马车之后,马车顿时动了起来,拐了几个弯,就消失在了大雨当中。 大约两炷香的工夫,马车一路左拐右绕,最终停在了英国公府的门前。 等候已久的管家连忙迎了上来,带着一干仆婢撑伞的撑伞,搀扶的搀扶。 马车上的人此刻也摘下了斗篷,正是英国公府的二爷张輗。 先回内院换了干爽的衣袍,张輗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急匆匆的到了前花厅。 花厅当中,宁阳伯陈懋,驸马都尉焦敬,宁远侯任礼三个人等候已久……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一章:无奈的局中局 , 英国公府。 见张輗进来,三人纷纷迎上前来,陈懋率先问道。 “见到三爷了吗?情况怎么样?到底怎么回事?” 张輗的脸色有些沉重,先是招呼所有人坐下,然后才开口道。 “见到了,三弟暂时还没什么事情,锦衣卫未敢用刑,但是,他们这回碰上的麻烦不小,恐怕真的要再劳驸马跑一趟成国公府了。” 陈懋等人的脸色变了变,眉头也皱了起来。 自从使团被抓的消息传回来之后,他们这边就一直在不停的做各种准备。 这其中,自然包括拉拢尽可能多的勋贵出面,一起帮忙搭救张軏。 但是,实际情况并不太好。 英国公府的确有几家交情极为深厚的府邸,听说张軏被抓,二话不说就同意联名上本。 但是更多的府邸,实际上是持着观望态度,他们和英国公府有交情是肯定的。 可张輗连到底发生了什么都不清楚,想要劝他们帮忙,自己其实也有点心虚。 所以到最后,勋贵这边其实真正动起来的,没有太多家。 反倒是他们在京中散布的一些流言起了效果,这段时间,那帮文臣因为对锦衣卫的长久警惕,而持续不断的在上本。 张輗他们这边,则是趁此机会,不断找各种各样的人脉关系,希望能够见上张軏一面。 毕竟,只有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好对症下药的想办法。 面对着众人担忧的目光,张輗叹了口气,道。 “事情是这样的……” 对于张輗,张軏自然不会有所隐瞒,二人一见面,张軏便将一切情况都对张輗说了个清楚。 “现在的情况就是,许彬没有扛住锦衣卫的审讯,为了保命已经泄了底,将一切推到了太上皇头上,但是他拿不出任何的证据。” “萧维祯则是坚称一切是许彬指使,至于三弟,仍旧没有松口承认这件事情。” 听完了使团被抓的内情,众人也都陷入了沉默当中。 这件事情牵涉的太大,包括张輗在内,都需要一点时间来好好消化一下。 即便是焦敬,他也只是猜到了使团被抓和沙窝之战有关,但是却不曾想到,还牵扯到了太上皇的身上。 足足过了盏茶的时间,陈懋方开口道。 “如此看来,天子那边恐怕不单单是想给使团定罪,更是想要将太上皇一并拖下水,不然的话,不会迁延到这个时候,还迟迟不肯公布。” 这个时候,焦敬似乎也整理好了思绪,眸光闪动着开口发问,道:“三爷既然将事情都和盘托出,可还说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张輗点了点头,道。 “不瞒驸马,早在到达宣府之前,因陶瑾未能如约设伏野狐岭,三弟便隐隐觉得有所不妥,提前对此事做了安排。” 于是,众人都纷纷打起了精神。 很显然,在筹谋方面,他们还是相信张軏的。 但是这一次,张輗明显要慎重的多,他沉吟片刻,先是挥手命周围侍奉的人都出去守着,然后四下打量了一番,方道。 “这件事情,关乎舍弟的身家性命,还请诸位切勿外传,否则,将是我英国公府之死敌。” 这话就说的很重了,众人对视一眼,皆是神色严肃的点了点头。 张輗这才开口道:“其实当初用这种计策伏杀喜宁,三弟本就觉得风险太大,但是袁彬手持太上皇金刀再三劝说,三弟没有法子,才不得不冒险而为。” “所以,当陶瑾没有按照计划设伏的时候,三弟就意识到,可能出了什么变故,一旦喜宁活着到了京城,那么他们泄露军情的事情,肯定是瞒不住的。” “因此,在从野狐岭到达宣府的这段时间,三弟曾分别找许彬和萧维祯私下谈过,实际上,许彬和萧维祯如今的供词,都是三弟授意的。” “什么?” 焦敬忍不住皱眉,惊讶出声。 不得不说,这真的是个让人意外的消息。 谁能想到,许彬的反水,竟然是提前安排好的,可是…… “三爷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到底是如何打算的?还有,萧维祯那边还好说,毕竟是将事情都推给了许彬,但是许彬那边,一旦推给太上皇,可就没了退路,三爷又是如何劝服他的?” 一连串的问话接踵而至,张輗却抬手压了压,示意焦敬等人稍安勿躁,然后道。 “按照三弟的想法,最好的结果,自然是抵死不认,但是又喜宁的证词在,这样显然不成,所以只能另想办法。” “他嘱咐萧维祯将一切推给许彬,又嘱咐许彬将实情和盘托出,便是想要看京城的局势而动。” 听了这话,任礼忽然问道:“所以,许彬和萧维祯,分别是不知道对方会说什么的,对吗?” 张輗点了点头,脸色罕见的有些发红,道。 “不错,至少在锦衣卫把对方的证词拿给他们看之前,他们两个人是不清楚对方会说什么的,或者说,他们以为对方会跟自己统一口径。” 换句话说,张軏同时把这两个人都给骗了。 锦衣卫把他们三个抓起来之后,为防串供,必然会分开关押,所以,他们并不能相互通讯。 可是,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这个时候,焦敬试探着问道:“三爷这么做,是为了拖延时间?” 毕竟,如果不是牵扯出了太上皇的话,这件案子说不定早就闹得满城风雨了。 张輗颔首道:“不错,他们三人的证词不一,便迟迟不能定案,才能拖延到我们在外间想法子施救,除此之外,提前安排,也是防止有人挨不住锦衣卫的审问,胡乱说话。” 听到张軏提前对局面有所预料,众人这才心下稍安,陈懋问道:“那三爷到底需要我们怎么做?” 张輗道:“这要看京城的局势如何,这件案子继续审下去,无非三种结果。” “第一就是,朝廷不论其他,直接以泄露军机之罪,将使团一同治罪,这也是我等都不愿意看到的,也是三弟让许彬和萧维祯等人反口的原因。” “第二就是,天子继续查下去,顺藤摸瓜,牵连到太上皇的身上,坏了太上皇的名声,但是使团因是奉旨而为,却能被从轻发落。” 话至此处,焦敬的脸色微微一变,暗中瞥了一旁的任礼一眼。 不过张輗紧接着便道。 “这个结果,应该是天子最想看到的,毕竟,在天子心中,三弟等人的份量,恐怕远不及太上皇。” “只要这件事情坐实,朝野上下必然会对太上皇有所非议,迎回之事更是再难提起。” “三弟当时的原话是,虽然如此能够保住使团几人的性命,但是却会让我们这么久的苦心白费,所以也要尽力避免。” 于是,众人便咂摸出了点味道了。 这两个既然都不符合他们的利益,那么就只剩下第三条路了,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 “三弟最理想的计划,是放弃许彬,不仅将泄露军机的罪名栽到他的身上,更要再给他扣上一顶污蔑太上皇的罪名!”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二章:突然的冲突 外头的雨已经停了,但是乌云依旧浓重,屋檐下的水线,变成了一滴滴的雨珠,不断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花厅当中一阵沉默,片刻之后,陈懋开口道。 “这也是无奈之举,牺牲许彬一人,总好过让整个使团一同赴死。” 但是焦敬却忍不住皱眉道。 “话虽如此,但是这次开印以来,短短数月,我们接连失了薛瑄,杨善,罗通等一干大臣,京察又被外调了一大批科道官员,许彬若是再保不住,那么文臣当中,可就只剩一个萧维祯了。” 这话说的都算是委婉的了。 实话其实是,连萧维祯也未必能保得住。 即便是张軏的盘算能够成功,将一切罪责都推到许彬的身上,将自己和萧维祯二人说成是不知内情。 但是终归,他们二人都是使团的副使,连带责任总是要负的,力争之下,最好的结果也是降级贬谪。 张軏倒是不怕,他背靠着英国公府,就算是没有那个都督同知的官衔,也没有人敢轻视他。 就算是被贬到了地方,凭英国公府的关系,随随便便拿些功劳,剿几个贼寇,也能迅速的迁升回来。 但是萧维祯就不一样了,他是个文臣。 他要是被丢到什么犄角旮旯,去当个七品县令,那么对于英国公府来说,这个人就算是废了。 毕竟,文臣的升迁远比武臣要难的多,动辄就是十年数十年的蹉跎在一个地方。 更不要提,如今在吏部握着铨选大权的,是天子的心腹王文,有他在,萧维祯即便能侥幸活下来,也永无出头之日。 这些事情,张輗或许可以不在意,但是焦敬却不得不在意。 毕竟,他背靠的是孙太后。 对于孙太后来说,无论是文臣还是勋贵,没有哪个比哪个重要,都一样是能够在朝中发挥大用的势力。 甚至于,在承平之时,文臣鼓动唇舌,在朝政舆论上的作用,要比勋贵要大一些。 张輗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冷声道。 “焦驸马,三弟事太上皇以忠心,自土木之后,便一直在想法子迎回太上皇,即便身陷囹圄,首先考虑的还是太上皇的声名,将一切都推到许彬身上,也是无奈之举,你如此说话,未免叫人寒心。” 焦敬坐在一旁,并不说话,但是却显然并没有道歉的意思,花厅中的氛围有些紧张。 这个时候,一旁的任礼见势不妙,连忙出来打圆场,道。 “二爷莫气,焦驸马只是为大局考量,一时失言,并没有责怪三爷的意思,毕竟,许彬他们一旦保不住,那么朝中三品以上的大员,就基本都没有站在我们这边的了。” “这等位阶的大臣,想要拉拢起来,可并不容易啊,我等筹谋许久,是为了太上皇归朝,仅靠我等勋贵,恐怕在朝中力有不逮,想来,三爷深谋远虑,也定能明白这个道理的。” “所以要是能够尽力的话,还是想法子保一保的好,实在无奈之下,再放弃不迟,当然,还是三爷的安危,最为重要,毕竟,我等能够聚集起来,全赖三爷出力。” 这话听起来还算顺耳,张輗看了一眼任礼,明显觉得他顺延多了。 有了这番话,张輗总算是勉强压下了心头的烦躁之意。 轻哼一声,又想起在诏狱当中张軏给他的嘱咐,张輗总算是冷静下来,开口道。 “迎回太上皇之事,三弟也跟我说了,需要从长计议,至于之后怎么拉拢文臣,他也给了个法子。” 焦敬的脸色也缓和下来,想起张輗最开始过来的时候说的话,沉吟道:“成国公府?” 张輗点了点头,但是态度却不冷不热的,道。 “这次去见三弟,除了询问他使团被抓的情况,老夫也将京中发生的诸多事情,都跟三弟详述了一遍。” “三弟说,朝中位阶高些的大臣并不好直接拉拢,但是可以从文臣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入手。” “朱勇之前礼敬文臣,朝中有不少大臣都跟成国公府关系甚佳,翰林院也有不少人,曾受过朱勇的恩惠,朱仪那小子的岳父,更是礼部尚书。” “如今成国公府落魄,更是被天子冷落,正是拉拢朱仪的好时机,若能让他加入,除了能够再拉拢一批勋贵之外,更重要的是,借成国公府之前的人脉关系,也可以重新在文臣当中积蓄力量。” 这话说的语调平平,一副转述的口气,仿佛这件事情和他无关一样。 然而,对于张輗这副不满的样子,焦敬却并不在意,而是皱眉道。 “可是,我们之前已经去过成国公府,朱仪的态度……” 焦敬看了一眼一旁的任礼和陈懋,道。 “当时舜卿兄和任侯都在,经过了接连的打击,朱仪明显已经心灰意冷,连我们的条件都没有听,就直接拒绝了。” 张輗冷笑一声,道:“成国公府新丧,朱仪自身难保,选秀一事他又得罪了天子,这个时候,你们登门上去,一开口就是让他替一向都不对付的英国公府出头,他不拒绝才怪。” 焦敬脸色一黑,差点脱口而出道,那当时你怎么不拦着,但是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来。 刚刚的这番话,明显不是张輗能够想出来的,大概率是张軏在狱中对他说的。 压着心头的不快,焦敬问道:“那依三爷之意,该怎么做?” 坐在他面前的张輗,但是焦敬说的却是“三爷”,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张輗脸色黑了一下,可也没有发作,不过到了嘴边的话,却变成了。 “明日请驸马跟老夫一道,去一趟成国公府,到时一切自然明了。” 见张輗故意卖关子,焦敬的神色一滞,道:“好,既然如此,那老夫就拭目以待。” 于是,气氛就这么冷了下来。 见此情况,一旁的陈懋和任礼反而面面相觑,片刻之后,任礼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出言道。 “既然三爷都有安排,那自然是最好的,不过二爷,除了这些,三爷可曾说,让我们在外面如何配合他?” 提到这件事情,张輗才总算是缓和了脸色,想了想,压低声音道。 “待明日我们去过成国公府之后,就……” 听了张輗的话,焦敬也收起了刚刚的怒意,神色有些惊疑不定,半晌,陈懋开口问道。 “二爷,这么做能行吗?” 张輗沉着脸色问道:“怎么,你们难道还怕这么一桩区区小事,能丢了爵位不成?” 陈懋也被噎了一下,看着张輗明显有些烦躁的眼神,他明智的没有继续多说话,轻轻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任礼倒是一抱拳道:“二爷放心,到时候本侯一定配合。” 于是,众人商定过后,便各自散去。 但是,当任礼和焦敬都离开之后,陈懋却被张輗留了下来……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三章:出现了分歧 出了英国公府的门,任礼的马车朝前走了不远,便见到拐角处焦敬的马车停着。 悄悄的上了对方的马车,任礼对着焦敬拱了拱手道:“方才,多谢驸马爷了。” 虽然两个人事先没有沟通,但是看焦敬给他打的眼色,任礼就知道,在张輗面前,焦敬是故意在跟他吵架。 至于目的嘛,一则是替宫中表示一下,对于英国公府近些时日屡屡失利的不满,二则是帮他赢取张輗的信任。 当然,任礼心里明白,焦敬的主要目的可能是前者,但是不妨碍他在口中只说后者。 毕竟,如今他的把柄握在对方手里,以后也大概率要靠宫里扶持。 焦敬此刻的脸色早已经恢复了平静,点了点头道。 “张軏的心思缜密,他的安排应该是不会错的,只不过,我总觉得,张輗没有对我们说全部的实话。” 任礼闻言有些意外,问道:“何以见得?” 焦敬沉默半晌,但是最终只是摇了摇头,道:“只是一种感觉,或许是我多想了。” 见此情状,任礼心头有些不安,问道:“那,刚刚张輗说的事情,要按他说的做吗?” 这回焦敬倒是没怎么犹豫,点头道。 “这是自然,近些日子,你奔走四处,屡屡上本,恐怕在张輗眼中的形象已经大有改观,这次你只需继续出头,便可获取张輗的信任,不过,你需要切记……” 说着话,焦敬压低了声音,凑到任礼的耳边说了两句。 任礼听完之后,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些,迟疑着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英国公府当中。 陈懋原本是和任礼等人分不同方向离开,但是还未出门,便被小厮拦了下来,又被领到了花厅当中。 望着对面安坐的张輗,陈懋皱眉问道:“二爷,可是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老夫?” 张輗伸了伸手,示意陈懋先坐,随后起身对着陈懋俯身一拜,开口道。 “舜卿兄,你我两家乃是通家之好,接下来的话,事关英国公府的未来,还请舜卿兄万要保密。” 陈懋心中一惊,连忙起身扶着张輗的手臂,开口道。 “二爷,这是做什么,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吗?到底是什么事,你说便是!” 张輗重新坐下,沉吟片刻,方道。 “不瞒舜卿兄,方才当着焦敬二人,我有些话不好说出来,其实在诏狱当中,三弟早对我言明,这次想要救他,只能靠我们这些世交的府邸,焦敬等人,信不过!” 这……陈懋的眉头皱了起来,感到一阵意外,道。 “三爷真是这么说的?这怎么可能,若说那任礼怀着小心思,老夫相信,但是焦驸马可是从一开始,就跟三爷一起筹划迎回太上皇之事的,怎么会信不过呢?” 张輗摇了摇头,神色有些泛冷,望着焦敬离开的方向,开口道。 “三弟对我说时,我还不信,方才稍稍一试,他便立刻原形毕露。” 见陈懋仍有疑惑,张輗道。 “焦敬,杨善,许彬这些人,的确是从一开始就跟三弟一起筹划着要迎回太上皇,但是无非是各谋其利而已,焦敬始终是宫里孙太后的人。” “所以对于他们来说,三弟的存在固然值得重视,但是却并非不可替代,尤其是经过会昌伯一事之后,孙太后明显对英国公府有所忌惮。” “我在诏狱之时,三弟头一件事就是嘱咐我,始终要保持清醒,不要被表象蒙蔽,焦敬等人要救三弟是因为这么做对他们有利,一旦损害宫中的利益,那么他们绝对会立刻转头放弃。” 说着,张輗叹了口气,真诚的望着陈懋道:“舜卿兄,只有我们这些世代相交的勋贵府邸,才是真正的自己人。” 这话其实说得有些偏颇,但是确是事实。 勋贵之间的联系,虽然也是利益联结,但是因为世代相交,亲近的几家之间,早已经结成了利益共同体。 这中间的关系十分复杂,首先便是最浅显的旧部关系。 英国公府,宁远伯府,定西侯府,阳武侯府,这几家府邸,老一辈都是一同在战场上厮杀的,好几位都是过命的交情。 以此为基础,几家府邸相互结成姻亲,或多或少都沾亲带故。 再进一步,凭借着如此亲近的关系,各家的嫡系,旁系子弟,被安排进对方执掌的都督府,卫所,边城当中,被相互提携。 陈懋和蒋贵当年屡次出征的时候,队伍里的年轻参将,不知有多少都是亲近府邸的后辈。 他们被护持着,在战场上立功,然后步步升迁,重新建立起袍泽之情。 然后继续相互结亲,互相提携。 这样接连几代人积累下来,他们几家府邸之间,形成了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牢牢的被捆绑在了一起。 这也是张辅死后,英国公府依旧能够控制五军都督府的原因,里面有相当一批人出身勋贵,和英国公府有或多或少的关系。 所以说,张軏尽管迫于无奈,但是却愿意让任礼来暂时掌管中军都督府,而不怕他夺权。 而张輗敢在使团被抓的原因都没有弄清楚之前,就去联络那几家亲近的府邸,让他们帮忙搭救张軏。 相比之下,任礼虽然同是勋贵,但是他崛起太晚,和老牌勋戚之间联系太弱,即便是勉强挤进了圈子里,也不被看重就能够理解了。 勋戚之家,传承越久才越值钱。 这番道理,陈懋自然是明白的,沉吟片刻,他点了点头,道。 “不错,的确只有咱们这些人,才是真心想要救三爷的。” 虽然说平日里,陈懋和张軏都是相互客气的称呼着,但是实际上,二人是实打实的姻亲关系。 陈懋的嫡二孙女,嫁的就是张軏的庶长孙。 与此同时,陈懋也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些东西。 张輗说英国公府和焦敬之间,是利益联结,因为目的一致才走到一起,那么换而言之,当他们不可信任的时候,说明接下来张軏的筹划,会损伤他们之间的利益。 轻轻的叹了口气,陈懋问道:“二爷,你刚刚说,在野狐岭,三爷分别嘱咐了许彬和萧维祯不同的供词,还说三爷的打算,是和萧维祯一起指证许彬,可是实话?” 张輗面色淡然,没有点头也没有要求,只是开口道。 “话当然是实话,但是老夫当时同样也说了,具体如何做,要看京城的局势而定,但是有一条可以肯定的是,三弟既然要脱罪,就要彻彻底底的脱罪。”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四章:权臣的自我觉醒 , 陈懋沉默了片刻,端起身旁的茶盏抿了口茶。 这些话其实暗示已经很明显了。 什么叫视局势而定,就是说,张軏除了可以跟萧维祯一起指证许彬,也同样可以和许彬一起,供称是太上皇的旨意。 只要可以证明是奉旨而为,那么使团即便还要承担一定的责任,但是就有法子转圜了。 当然,代价是太上皇的声名有损,而且,宫里的孙太后也必然会不满。 毕竟,相较于张軏等人的生死,她老人家肯定更在意太上皇的名声和安危。 如此说来,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张輗将他单独留下来的谈话了。 焦敬是孙太后的人,当着他的面说这些话,必然会被反对。 叹了口气,陈懋问道:“可是如此一来,宫里那边?” 张輗倒是坦然,很明显,和张軏在诏狱当中谈过之后,很多事情他心里都有了底。 “舜卿兄也知道,宫里现在早已经对英国公府起了忌惮之心,会昌伯一事之后,我们已经注定不可能再回到以前的亲密无间。” “既然双方都知道,不可能再无条件的相互信任,又何必做这些无用功呢?” “说到底,英国公府只要还在,宫里就没有其他的选择,当然,我们也是一样。” 陈懋愣了愣,片刻之后,方苦笑一声道。 “果然,若论分析局势,还是三爷看的分明。” 这话一针见血,可谓鞭辟入里,丝毫不加掩饰的将英国公府和孙太后如今的尴尬关系说的清清楚楚。 对于孙太后来说,英国公府在勋贵当中的庞大影响力,是迎回太上皇必不可少的助力。 对于英国公府来说,他们已然在朝中站定了位置,不可能再改弦更张。 但是因为会昌伯一事,双方之间的裂痕很难弥补。 孙太后如今对英国公府,既要防又要用,但是唯独不可能再有全然的信任。 所以这个时候,宫里是高兴还是不悦,根本就不重要。 再竭力讨好,孙太后也不可能放下会昌伯的心结。 双方是因利益而结合,所以只要英国公府对勋贵的庞大影响力还在,只要他们还始终支持迎回太上皇,那么哪怕做出了什么让孙太后生气乃至愤怒的事情,她老人家也只能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毋庸置疑的是,张軏的存在,对于英国公府的根基稳固,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所以这个时候,孰轻孰重,其实并不难分辨。 听闻此言,张輗也是深深的叹了口气,道。 “其实这也是无奈之举,会昌伯一事,实在难以挽回,按三弟的意思,宫里那边,能不得罪就是不要得罪的。” 这番话意有所指,陈懋立刻便反应过来,正色拱手道。 “二爷放心,英国公府之所以会得罪宫里,全是因为要相救老夫,这份恩德,老夫自然感念,此次三爷落难,老夫也必定竭尽全力。” 张輗也起身,将陈懋扶起来,道:“舜卿兄不必如此,你我乃是通家之好,这是该当的。” 陈懋重新坐下,便直接问道:“二爷请说吧,到底需要如何配合?老夫必定竭力而为。” 张輗点了点头,道:“其实和刚刚所说的,也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是到时候,我恐任礼会心有所惧,到时候……” 听了张輗的筹划,陈懋的脸色一阵犹豫。 片刻之后,他终于是下了决断,叹气道。 “既然如此,那么就听三爷的安排,只是如此一来,日后太上皇归来……” 闻言,张輗也是有些沉默,想了想,道。 “太上皇和圣母到底不同,说句不敬的话,圣母到底是后宫中人,果断不够,太上皇亲政多年,自然能够明断大局。” “我等为太上皇归来所做的努力,他老人家不会看不到,必要的牺牲,想来他老人家不会计较。” 陈懋的神色复杂,点头道:“希望如此吧……” 见此状况,张輗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 “舜卿兄也不必悲观,说到底,最先吐露真相的,是许彬,三弟从一开始就在矢口否认,竭力维护太上皇。” “但是,锦衣卫是个什么所在,朝野尽知,就算是三弟最终熬不过各种刑罚,迫不得已说出真相,也是难免。” “圣母和太上皇要怪,首先也要怪许彬。” 好吧,这算是一个理由。 虽然陈懋心里清楚,这不过是个让双方都能下得去台阶的幌子而已,但是有这个幌子,总比没有好。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英国公府的管家忽然走了进来,神色有些为难。 见状,张輗皱了皱眉,问道:“出什么事了?” 见管家的眼神往陈懋的方向瞟着,张輗脸色有些不大好看,直接道。 “宁阳伯并非外人,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 于是,管家一俯身,禀报道。 “二爷,锦衣卫那边出事了,您刚刚出来没多久,锦衣卫指挥使卢忠就带着一大帮校尉,将门达,逯杲,谢通,刘敬等几位大人全都抓了起来。” “随后,卢忠召集了锦衣卫所有百户以上的官员,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四个人带到刑堂,杖责了足足半个时辰之久。” “门达,逯杲二位大人当场毙命,谢通,刘敬二人,还剩下半口气,被关进了诏狱当中。” 话说完之后,花厅当中安静了许久。 张輗的脸色有些僵硬,久久没有反应过来。 他当然知道,自己去见张軏的事情,瞒不了多久。 但是他没想到,天子知道的这么快,动手这么果断,不仅将门达抓了起来,就连他的亲信也没有放过。 仅仅是抓了也就算了,下手竟这么狠辣。 要知道,门达的官职不算很高,但也是正五品的朝廷命官。 张輗可不相信,没有得到天子的旨意,卢忠敢擅自将一个五品千户杖责至死,而且还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这杀鸡儆猴的意味,未免太过明显了。 最终,还是陈懋最先反应过来,果断道。 “二爷,不能等了,门达等人被抓,说明天子已经察觉到了我们和三爷的联络,如此一来,三爷的处境堪忧。” “经此一事,卢忠必定会严加看守,我等和牢中的联系必然会被彻底切断,再等下去,三爷恐怕真的要被用刑了。” 张輗也打了个激灵,霍然而起,在花厅当中走来走去,道。 “不错,既然如此,那这件事情恐怕就要提前了,这样,劳舜卿兄再往各府奔走一遭,明日我去过成国公府之后,后日早朝之时,我等就动手。” 陈懋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张輗这才放下心来,只不过眉宇间,还是带着丝丝的忧虑……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五章:于少保的表态 再猛再急的雨,也总有云收雨住的时候。 下了接近一天的雨,在傍晚的时候,却反而是放晴了。 半沉的夕阳斜靠在天边,晕染出一片七彩的云霞,看起来煞是好看。 屋檐上不时有颗颗水珠滑落,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小小的水坑当中,倒映着世界的繁杂。 朱祁钰站在乾清宫的廊下,双手负在身后,面容平和,罕见的露出了一丝轻松,望着远处的目光平静悠远,不起波涛。 怀恩侍立在后头,脸上同样带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这个时候,有小内侍上前对着怀恩说了两句,随即,怀恩上前两步,轻声道。 “皇爷,舒良公公带着于少保回宫复命,正在殿外候旨。” 闻言,朱祁钰脸上的笑意收敛,转过身道。 “让他们进来吧。” 回来复命的只有舒良和于谦,至于俞士悦,天子没说让他一块去诏狱,所以他也识趣的早早就自己回府了。 朱祁钰入殿的时候,于谦已经候在殿中,见天子驾临,连忙起身行礼。 在御座上坐下,朱祁钰没急着让他起身,而是先上下打量了一番。 于谦的面色看似和平常一样,但是一眼看过去,朱祁钰明显觉得,他平静的脸色下,藏着不平静的心绪。 摆了摆手,让人给于谦搬了个墩子,朱祁钰并不过多赘言,直接了当的道。 “于先生走这一趟诏狱,可得到答案了?” 先前在殿中奏对之时,朱祁钰问于谦对这件案子有何看法,他说要去诏狱亲自见一见许彬,再来回禀。 那么现在,该是他回答的时候了。 于谦沉吟了片刻,神色有些低沉,道。 “陛下,臣在诏狱当中,亲口询问了许彬,虽然他拿不出证据,但凭臣的经验来看,许彬所言,应是实话。” 这番话于谦说得艰难,但是却清楚明白,毫不讳言。 朱祁钰望着于谦,不由感到有些意外。 虽然说于谦现在兵部尚书,但是大明对于官员的要求,基本上是全才,所以在刑案方面,于谦也是高手。 宣德年间,于谦巡按江西,亲自审结的案子不下百件,后来也曾在大理寺流转任职。 审讯犯人,察言观色,辨别证言真假,是基本功。 所以于谦能够辨别出许彬说的是真是假,并不让人意外。 意外的是,他竟然就这么说了出来。 往前俯了俯身子,朱祁钰的口气沉沉,问道。 “于谦,你可知道,你这番话若是连同这案子传到外朝去,会是什么后果?” 还能是什么后果? 于谦说的是许彬,但是许彬说的却是太上皇。 他认可许彬的话,就意味着,于谦在这件关系到太上皇声名的问题上,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朝局之上,真相和立场永远是两回事。 所以,哪怕王翱和俞士悦二人,也能够大致猜出真相,但是他们说的时候,却永远是含含糊糊的“彻查”“慎重”。 这番道理,久在朝堂的于谦不会不懂。 面对天子的质问,于谦抬头,平静道。 “陛下,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真的变不成假的,假的也变不成真的。” 朱祁钰一愣,旋即,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这倒像是于谦说的话,但是,他终归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 也罢,这原本就用不着问。 坐直了身子,朱祁钰的脸色重新变得平淡如常,继续问道。 “既然如此,那依于先生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置?” 说到底,最关键的问题,就只有这一个。 于谦沉默了片刻,显然,他心中颇不平静,朱祁钰也不着急,静静的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前世今生,朱祁钰认识了于谦将近十年,他有预感,这一次,于谦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 片刻之后,于谦轻轻的吐了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毅起来,抬起头,斩钉截铁道。 “严查,详查,一查到底,务要令真相大白于天下,以警朝野,案情始末细节,俱公诸朝堂之上,有罪及有失者,一字不应讳言。” 有罪……及有失者? 朱祁钰慢慢咀嚼着这几个字,轻轻的将身子靠在椅背上,眼眸微阖,轻声道。 “朕以为,你会劝朕息事宁人,保全皇家颜面。” 于谦的神色有些复杂,反问道:“陛下会息事宁人吗?” 朱祁钰不由失笑,道。 “你于谦,什么时候会因为朕不愿,就不谏吗?” 这句话其实不好答,认下来是逢迎君上,不认又显得太过刚强,不知变通。 但是于谦却平静道:“陛下为大明天子,万民君上,朝廷体统,皇家颜面系于陛下,而非他人,陛下有错方需谏,无错自不必谏。” 朱祁钰拍了拍手,点头道。 “说的好,好一个有错方需谏,无错不必谏,于谦,朕没有看错你!” 面对天子的赞许,于谦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继续拱了拱手道:“谢陛下夸奖,臣之本分罢了。” 平复了一下心绪,朱祁钰的神色变得锋利起来,起身道。 “于先生既然这么说,朕也不虚言相欺,这次的案子,已经超出了朕可容忍的范围。” “先生方才有一句话说得好,有罪及有失者,一字不应讳言,这一次,案情朕会公诸天下,所有企图巧言令色脱罪之人,朕也不会放过。” 于谦也点头道:“社稷百姓不可以欺之,陛下此举,乃应有之意,臣谨遵圣命。” 朱祁钰笑了笑,心中不由叹了一声。 到底还是于谦,忍了这么久,到最后,还是转到了社稷家国上头。 不过,他能说成这样,已经很难得了。 收敛笑意,朱祁钰想了想,开口问道。 “这件案子,说到底,只有许彬的证言,孤证难信,正因于此,朕才迟迟难下决断,于先生早年是刑案高手,可有什么建议?” 于谦沉吟片刻,道:“臣在诏狱中,看了许彬的供词,其中有一份他画出的金刀图形,臣没记错的话,御制之物宫中皆有登记造册,或可为佐证之物。” 这倒是个办法,不过…… 摇了摇头,朱祁钰道:“那只能证明许彬见过金刀,并不足以证明其他。” 于谦微微一愣,问道:“陛下的意思是?” 朱祁钰淡淡的道:“他们不是要证据吗?朕给他们找证据,算算日子,最多再过半个月,证据就该到了。” 从使团从宣府被抓开始算起,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这一个月的时间,他迟迟不肯对朝野多说一字,可不单单只做了审讯这一件事情……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六章:架子还是要拿一拿的 送走了于谦,舒良却留了下来。 在御前侍奉也算有一段时间了,舒良察言观色的能力可不低,一眼就看出来,此刻的天子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恭喜皇爷,于少保这么一表态,总算不用天官大人次次都冲在前头了。” 朱祁钰笑了笑,瞥了一眼舒良,笑骂道:“少拐弯抹角的打听消息,有话就直接问。” 舒良有些不好意思,搓了搓手没有说话。 见状,朱祁钰摇了摇头,道:“于谦这次能站在朕这一边,朕的确高兴,不过,真正让朕高兴的是……皇后有喜了!” 舒良愣了愣,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就跪倒在地上,连声道。 “恭喜皇爷,贺喜皇爷,这可是大喜事啊。” 趴在地上,舒良差点喜极而泣。 寻常人或许没有办法体会他这种心情,舒良在宫中摸爬滚打多年,又在外朝提督东厂这么长的时间。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 要知道,虽然现在舒良看似风光无限,但是,他始终没能忘了,东宫太子,还是太上皇的子嗣。 有朝一日储君继位,他们这些人,就算不会被清算,也必然不会好过。 天子到现在为止,只有一个庶子,而且还三天两头的生病,舒良每每闲暇的时候,心中总有一丝隐忧。 但是如果天子有嫡子降生,一切都不一样了。 至少未来有一日,天子一旦动了易储的心思,正宫所出的嫡子,身份足够尊贵,是有一争之力的。 瞧着舒良激动的样子,朱祁钰也是有些讶然。 不过也只是片刻,他就明白过来了,哪怕舒良对自己再忠心,但是只要东宫位上是其他人,这些效忠于自己的人,总是会有所担忧。 摇了摇头,朱祁钰摆手道:“起来吧,瞧你这副样子,哪像个堂堂的东厂督公,皇后有孕,也才方一个多月,先不要对外说,何况,是男是女都不晓得,你激动个什么劲。” 舒良拿袖子抹了抹眼泪,站起身来,笑着道:“皇爷和娘娘洪福齐天,必然是个皇子,至于奴婢,再是东厂督公,也是皇爷的奴婢,娘娘有孕,奴婢自然高兴。” 闻言,朱祁钰的神色却有些复杂。 话虽如此,但是不出意外的话,汪氏这次怀的,应该是他的第二个女儿。 不过无论如何,这是好事。 太医也说了,这一次汪氏的孕像很好,身子康健,之前那半年的调养,总算是没有白费功夫。 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多说,朱祁钰开口问道。 “好了,你这次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要禀告?” 虽然说陪于谦去诏狱的诏旨,是朱祁钰下的,但是要留下来,却是舒良自己的意思。 压下激动的心情,舒良笑着道:“禀皇爷,也是件好事,如您所料,英国公府那边熬不住了,张輗亲自给朱小公爷下了拜帖,说是今日过午亲自登门拜访。” 提起正事,朱祁钰的心绪顿时也收了回来,沉吟道。 “倒是比想象的晚了些,朱仪那边都安排好了吗?” 舒良点头道:“皇爷放心,都安排的妥妥当当的,不过……” 踌躇了一下,舒良继续开口道。 “不知为何,这次张輗去拜访小公爷,用的不是自己的名义,而是拿了小英国公的帖子,而且提前还送了不少的礼品过去,弄得大张旗鼓的,半点都不曾避讳人。” 朱祁钰皱了皱眉,这倒是有些奇怪。 张輗会去成国公府求助,这是应有之意。 但是,在朱祁钰的预想当中,他即便要去,也是低调过去,毕竟这件案子现在还比较敏感,不好这么高调。 “你的意思是说,张輗过去拜访,用的是英国公府的名义?” 舒良点了点头,犹豫着开口道。 “不错,奴婢昨日暗中去成国公府看了送过去的东西,总感觉有些不大对劲,不像是去商量救人的,倒像是要……” ………… “结亲?” 成国公府的花厅当中,朱仪惊愕的望着对面的张輗和焦敬二人,手里的茶水都差点撒了。 搁下手里的茶盏,朱小公爷的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连连摆手道。 “世伯别开小侄的玩笑了,小侄早已娶亲,一儿一女膝下双全,岂可再娶?还请世伯切莫说笑。” 不止是朱仪,就连跟张輗一同过来的焦敬,也是一脸的诧异。 不过,作为始作俑者的张輗,倒是一脸的淡定,摇了摇头道:“小公爷误会了,老夫此来,是想为你府中的二公子说亲。” 朱仪眨了眨眼睛,有些发愣,道:“小佶?” 张輗含笑点头,道:“不错,那日我过来拜祭成国公,见二公子仪表堂堂,孝道至诚。” “回府之后我便想起,早年间在一次酒宴上,兄长曾和成国公提起过,有意让我那侄女和二公子结亲,只不过,当时两人都还不到结亲的年纪,就耽搁了下来。” “现如今,二人都到了议亲的年纪,可惜,我兄长和成国公,却双双战死,老夫身为长辈,总不能看着我那侄女误了青春,这才上门,想要重定当日之约。” 这个时候,焦敬也反应过来,问道:“二爷说的,是先英国公府的幼女?” 这可不是小事。 张辅共有两子两女,长子长女皆为嫡出,长子张忠患有足疾,行事又荒唐,早就被囚在了府中,连门也出不去,长女早年间便嫁给仁庙为妃,虽无所出,但却免于殉葬,至今仍在宫中恩养。 剩下的次子和次女虽是庶出,但是次子张懋继承了英国公的爵位,作为和张懋一母同胞的姐姐,虽为庶出,但是身份却堪比嫡出。 张輗点了点头,望着朱仪道。 “小公爷,我那侄女的品貌,料想你也是见过的,虽是庶出,但也是英国公府的掌上明珠,算得上门当户对,所谓长兄如父,这二公子的婚事,小公爷不知意下如何?” 这不是说好的剧本啊…… 朱仪心中暗暗吐槽了一句,踌躇片刻,还是摇了摇头道。 “这件事情,小侄也听家父说起过,不过,那只是席间的戏言而已。” “如今家父新丧,小佶虽已到了议亲的年纪,但是人子孝道还是要尽的,三年孝期未满,若是小侄答应此事,恐误了张家妹子的终身,此事,还是再议吧。” 倒不是朱仪拿架子,而是这件事情实在奇怪。 勋贵之间相互嫁娶是常事,但是,各府之间也是有忌讳的,比如说,亲近成国公府的,和亲近英国公府的勋戚之间,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姻亲关系。 这也是长久以来,勋贵之间各有派系的原因所在。 所谓先英国公和先成国公的“约定”,其实不过就是场面话而已。 面对朱仪的推拒,张輗却显然是早有准备,摇了摇头道。 “小公爷这是什么话,孝期是孝期,婚事是婚事,二公子要守孝,我那侄女何尝不是?别忘了,成国公和家兄,是一同战死于土木。” “老夫当然知道,孝期不宜婚嫁,但是土木之事,距今已经有大半年了,咱们两府先定亲,换了庚帖,三书六礼的仪程,起码也要一年多。” “再准备准备成亲的府邸,用具,选个好日子,孝期也就过的差不多了。” “何况,二公子今年已经十五了,真要是过了孝期再开始着手议亲,三书六礼的忙一忙,耽搁着就二十了,小公爷觉得呢?” 朱仪依旧一副犹豫的样子。 道理他当然都懂,世家的婚姻都是这样的,先定亲换庚帖,再准备三书六礼,忙活着忙活着,两三年就过去了。 其实,要不是去年因为土木之役的事情,那个时候朱佶就该议亲了。 但是…… 张輗看朱仪依旧犹豫不定,继续道。 “不瞒小公爷说,如今英国公府中,我和三弟的子女,都已经有了去处,懋儿年纪还小,又承袭了爵位,不必担心此事。” “兄长如今去了,我和三弟两个做叔叔的,最牵挂的就是兄长这个待字闺中的幼女的婚事。” “小公爷如果担心有人非议,今日焦驸马也在,可以做个见证,只要小公爷答应下来,老夫负责,去向圣母请旨赐婚,如何?” 焦敬在旁边咧了咧嘴,怪不得这货昨天跟他吵成那个样子,还非要拉自己过来,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不过,事已至此,他也只好含笑点头,道:“不错,小公爷不必担心其他,只要你们两家商议好,老夫来当这个中人,去跟圣母请旨赐婚。”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朱仪再不拿出个实打实的理由,就显得有些不识抬举了。 沉吟片刻,朱仪正色道。 “既然世伯这么说了,那小侄也开诚布公了,早年间家父在时,咱们两家虽是世交,但是也并未有过姻亲,如今……” 话至此处,朱仪停了停,见张輗二人也严肃起来,他才继续道。 “恕小侄直言,如今成国公府风雨飘摇,英国公府也自顾不暇,三爷身陷囹圄,情况不知,前番陈世伯等人前来,小侄也表明了态度。” “这个时候,世伯上门提亲,这……”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七章:张輗的把握 花厅当中安静了下来。 所以说,什么孝期,什么约定,都不过是推辞的幌子而已,真正的原因是,朱仪并不想掺和进这么一摊子事情当中。 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作为勋戚当中的两大势力领头人,相互之间其实是不对付的。 这不单单是两府的交情问题,更涉及到各自派系的利益联结问题,虽然说如今成国公府没落了,但是两府之间的关系,可并没有改变。 何况,就如朱仪所说,前些日子,焦敬等人刚刚上门,想要为张軏的事情求成国公府帮忙,被朱仪拒绝。 结果转头过了没两天,张輗就亲自上门,想要两府结为姻亲,这个中的目的,未免太明显了些。 除此之外,一旦两府结亲,以英国公府如今在朝中的立场,成国公府该如何自处? 还有就是,先前成国公的身后事一直没有定论的时候,英国公府一直在拉拢成国公府一系的勋贵,这件事情朱仪并非毫无察觉。 如今张輗提出结亲,焉知他不是另有所图? 这诸多问题,若不厘清,这亲事是万万结不成的。 看着朱仪略显抗拒的神色,张輗并不意外。 如果说他一开口提亲,朱仪就答应了下来,那他才会大失所望。 因为那意味着,朱仪根本就不清楚眼下的局面。 无论是利益交换还是联结,都要建立在双方的信息地位对等的情况下。 不然的话,待双方的合作越来越紧密,裂痕也就会越来越严重。 这个时候朱仪的态度越坚决,说明他对于结亲会遇到的种种问题,有着清晰的认知。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在朱仪的确像三弟所说的一样,是个可造之材,至于坏处,则是想要说服他,必然要花上一番工夫。 沉吟片刻,想了想诏狱当中张軏对他的嘱咐,张輗决定单刀直入,道。 “既然小公爷这么说了,那老夫也就开诚布公的说了,咱们两府皆是靖难勋臣,家父张玉和贵祖朱能,乃是战场上过命的交情。” “到了我兄长和成国公这一代,兄长依旧奋战沙场,南征北战,成国公镇守京城,礼敬清流,文武传家,虽有老一辈的交情,但是各有志向,不免生分起来。” 朱仪神色微动,却没有说话。 这话说的算是委婉,早年间靖难之战的时候,两家的确是过命的交情。 但是随着地位的稳固以及老一辈的逝去,以两家公府为首,逐渐形成了一批政治势力,因而不可避免的在权力的争夺上产生了矛盾。 这才是两府渐渐疏远的根本原因。 事实上,京城的勋贵当中,以定国公府为首的那帮降将勋贵,甚少在朝堂当中有过什么存在感。 多数时候,都是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在相互争斗。 而且,这种争斗往往紧随着皇位的更迭而发生转变。 太宗皇帝晚年数次北征,倚重英国公府,张辅风头一时无两。 于是,宣宗陛下登基之后,便借成国公府平定汉王叛乱,成国公府鼎盛之时,一度手掌京营大权,官至太保,边事军务凡上奏者,无不允准。 但是即便如此,宣宗弥留之际,却命英国公张辅为辅政大臣,加太师,重新统领五军都督府。 说穿了,无非平衡之道而已。 所以实际上,他们两府的疏远,既是因为客观上在权力争夺上出现了矛盾,也是默契的在迎合皇权。 这个道理,早在很久之前,朱勇就对朱仪说的清清楚楚。 相信,张辅也早对张軏说的明白。 所以,张輗既然见过张軏,他也应该清楚这一点。 可他还是来提亲了,这自然是因为…… “小公爷,时移世易了!” 张輗重重的叹了口气,开口道。 “你我两家虽然这些年生分了不少,但是家父和贵祖的情分尚在,到底同出一脉,是太宗陛下潜邸时的老臣。” “土木一役,成国公和家兄双双战死,勋贵重臣损失惨重,你我两家虽然境遇不同,但是也相差无几,反倒是丰国公那些人,借当今天子之势,步步紧逼。” “你看那五军都督府和京营,如今当职的都督和团营统领,不是丰国公的人,就是杨洪范广之辈。” 说着,张輗抬头望着朱仪,意味深长的道。 “小公爷,老夫知道你曾想要借选秀之事,送王家姑娘入宫为妃,可是,如今的朝中,已非是永乐仁宣之时,而是景泰年间了!” 朱仪低下头,让人看不清楚他的脸色。 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不是提前已经做了选择,他恐怕真的会被这番话说动。 张輗的意思很清楚,时代变了。 从永乐到正统,都是他们这些靖难勋贵的舞台,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两家,你方唱罢我登场,牢牢的把控着五军都督府和京营。 正因如此,他们两府既没有联合的意愿,也没有联合的基础。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土木一战,给了他们这些正统当权的勋贵沉重的一击。 英国公府爵位尚存,但是手底下可用的勋贵大都战死,只留下来些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袭爵,既无资历又无能力,根本顶不上来。 成国公府这边损失稍轻,倒是有几家资历够深的勋贵尚存,但也不多。 更重要的是,朱勇在鹞儿岭一战大败,成国公府自身难保。 两方的境遇都好不到哪去。 相反的,这个时候,一直被冷落,就连出征也不带着他们玩的降将一脉勋贵,反倒成了实力最强的勋贵势力。 就连天子,也处处看重丰国公那帮人。 如果说从永乐到正统时代,都是英国公府和成国公府的对抗。 那么在景泰时代,这种局势已经变成了,趁势而起的丰国公府,和在土木之役中遭受沉重打击的剩下两府之间的对抗。 事实上,如果说朱仪提前没有得到过天子的授意,没有胡濙一直以来给他不断的提醒。 那么就现在的局面而言,成国公府势力大减,丰国公府强势崛起,送女入宫不被接纳。 种种条件的叠加下,想要继续维持成国公府的地位和权势,甚至是更进一步,从朝廷的手中拿到承袭成国公爵位的权力。 那么和英国公府联合,可以说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张輗说,时移世易了。 他们两府之间,也该从斗争,走向联合了。 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朱仪再抬起头时,神色已然同方才大不相同,沉吟片刻,他开口道。 “世伯所言有理,三爷如今身陷狱中,同为勋贵,若是需要的话,小侄可以尽力帮忙。” “不过,结亲一事,事关两府的未来,这段时间英国公府在朝中……恕小侄之言,未免有些过分活跃了。” “所以,不妨容后再议?”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八章:威逼利诱 , 看着仍旧淡定的朱仪,张輗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小子,果然不好对付。 很明显,自己说的话,他都听进去了,而且对于两家公府现在面临的局势,心中也都有底。 但是他就是不肯松口。 略一思忖,张輗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焦敬身上。 见状,焦敬微微一愣。 不过旋即,他就反应了过来。 事到如今,张輗的目的已经很明确了。 他要借成国公府之力救张軏,这是其一。 拉拢成国公府到太上皇的阵营,这是其二。 前者,朱仪已经松口了。 毕竟,张輗刚刚已经将局势分析的很清楚了,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之间,已经不存在继续疏远的基础。 在成国公府不被天子接纳的背景下,双方守望相助是必然的事情。 朱仪也说的很清楚,他可以尽自己的一份力,帮忙搭救张軏。 所以说,张輗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已经达到的。 至于第二个目的,那可就不单单是他英国公府一家之事了。 守望相助,和真正的合作还是有区别的。 前者只是在各自有困难的时候,相互搭把手,算是相对松散的帮忙。 但是真正将成国公府在勋贵中的影响力,以及在文臣当中多年经营的人脉,真正纳为己有,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 这个,英国公府是不着急的。 但是,对于如今接连损兵折将的孙太后来说,却是十分需要的。 想明白了这一节,焦敬忽然感到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意料。 原本他不过是来看热闹的,结果谈到现在,他竟只能开口,替英国公府游说,不得不说,张軏虽然人在狱中,但是的确打了一副好算盘。 不过,焦敬对此,却并不反感,因为拉拢成国公府,本也是对宫中圣母和太上皇有好处的事情。 从这一点出发,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接收道张輗的眼色,焦敬沉吟片刻,便道。 “小公爷,老夫明白你在顾虑些什么,此处没有外人,老夫也便摊开了说,我,二爷,三爷,宁阳伯,宁远侯等诸多勋贵,的确一直在想法子,早日迎回太上皇。” 朱仪有些讶然,显然是没有预料到,焦敬会说的这么直接。 瞥了一眼静静立在自己身后的随从,朱仪踌躇片刻,也正色道。 “驸马爷快人快语,小侄也就不遮遮掩掩了,私心里来说,小侄自然希望太上皇能早日归朝,毕竟,家父浴血奋战,就是为了太上皇能够安然撤退。” “但是,不同于英国公死后哀荣满朝,爵位稳固,如今成国公府门庭冷落,连爵位能够承袭下去,都不得而知,这般大事,还是交给朝堂诸公吧。” 焦敬和张輗对视了一眼。 说到底,朱仪是觉得,无论如何,英国公府是有爵位傍身的,但是成国公府底蕴不在,敲敲边鼓也就罢了,真的掺和进这桩事情里头,只怕境地会更加恶劣,平白为他人做嫁衣裳。 对于这种担心,张輗率先道。 “小公爷放心,你我两家既然结亲,便是自家亲戚,老夫方才说了,会请圣母亲自赐婚,昭告各家府邸。” “如此一来,你我两家便是通家之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日后若有何事,英国公府必和小公爷一力承担。” 言下之意,有圣母赐婚,就相当于告诉朝野上下,以后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联合了。 要是以后成国公府再出什么事情,英国公府袖手旁观,那必然会被人瞧不起。 见朱仪没什么反应,张輗想了想,从袖中拿出两份文书,递了上去,道。 “前些日子,老夫听说安远侯府对小公爷有所冲撞,实为不该,老夫前日亲自跑了一趟,见了柳溥,都是下人胡闹,他本来要亲自上门致歉,刚好老夫今日过来,便将赔礼的田产庄子地契都带了过来。” 看着摆在面前的几处地契,朱仪的神色颇有些不大好看。 朱勇战死在鹞儿岭以后,他四处奔走,想要尽快让朝廷为朱勇复爵,一是出于孝道,二也是为了自家的声名地位。 这四个字听起来虚无缥缈,但是实际上,落到现实当中,却是无比的残酷。 别的不说,这段日子以来,成国公府名下的各种田产,庄子,铺子,被人明里暗里的不知道拿走了多少。 背后指使的人,可都是他平时一声声叫的世伯世叔。 成国公府显赫多年,家产底蕴何其丰富,朱勇还在的时候,没人敢打歪心思。 但是现在,天子明显不喜成国公府,朝野上下对朱勇也没有什么好评价,可不就有无数的宵小之辈跳出来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没有爵位傍身,成国公府就是一块肥肉,想欺负的人多了去了。 安远侯府,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作为英国公府的亲信,早年间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争斗的时候,曾波及到安远侯府,如今成国公府没落,可不就立马跳出来了。 这种事情,朱仪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事实上,成国公府的确还有不少的人脉,也有不少的通家之好,只要他开口,这些叔伯是会帮他的。 但是,一两个庄子,几十亩田产,这种小事,频频打扰这些叔伯,朱仪也不好意思。 哑巴亏只能自己吞下,这才是,他一直想要拿回爵位的最大原因。 冷笑一声,朱仪淡淡的道:“世伯这是什么意思?” 张輗明显料到了朱仪的反应,开口道。 “小公爷,有些话说出来不好听,但是道理想来小公爷都懂,老夫没有恶意,只一句话,小公爷既然愿意帮忙搭救三弟,那么英国公府自然会投桃报李。” “小公爷放心,这次无论小公爷如何决定,之后,安远侯府,阳武侯府,定西侯府这几家府邸,断不会再有这等事情出现。” 但是其他的勋贵,譬如正在崛起的丰国公一系勋贵,会不会这么干,可就没法打包票了。 这句潜台词,张輗不说,朱仪也能猜得到。 他的意思很简单,无论以后如何,至少现在,和英国公府结成姻亲,能够保证其他的勋贵,不敢再打成国公府的主意。 这个道理,朱仪当然明白,但是,他依旧沉默着,没有说话……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九章:勉强达成一致 瞧见朱仪仍旧没有反应,张輗也感到有几分棘手。 虽然他看似比焦敬要淡定,但是事实上,相对于让成国公府帮忙搭救张軏,他更在意的是能不能成功拉拢朱仪。 这也是在诏狱当中,张軏跟他说的原话。 “……虽然我已经做了诸多布置,但是凡事总有意外,一旦我最终没能走出诏狱,那么拉拢成国公府,就是继续保持英国公府地位的关键……” 所谓有备无患,相对于对朝中局势的把握,张軏对于英国公府如今面临的局面,自然也有清醒的认知。 说到底,这一切的变动来的太快的,土木之变,张辅死了,作为他培养的接班人,张軏现在也面临危局。 时间太过仓促,张軏根本来不及培养英国公府的下一代,可以想见的是,一旦他出了事,那么英国公府两代人数十年积累起来的势力,必然会消散大半。 所以,他需要给英国公府留一条后路,目前来看,成国公府是最合适的。 一则成国公府有足够的积淀,要知道,虽然说如今看起来成国公府岌岌可危,但是毕竟是屹立多年的公府,朱勇生前积累下来的人脉和交情,还是很深厚的。 二则成国公府现在没有爵位,自身难保,所以不必担心成国公府反客为主,侵吞英国公府的底蕴。 说白了,一旦张軏出了事,那么这两座公府的处境,差不多就是一个量级。 英国公府因为有爵位在身,或许稍占优势,但是也如果加上人脉和背后的关系网,双方相差不多。 毕竟,成国公府在文臣当中的积淀和人脉,不是一直耕耘于军伍的英国公府可比的。 双方抱团取暖,共同度过一段时间的艰难时期,还是没有问题的。 因此,张輗虽然看似不在意,但是心中却头疼不已。 就在这个时候,焦敬却突然开口道。 “敢问小公爷,可还想拿回成国公的爵位?” 这话问的有些过于直接,让朱仪眉头一皱,感到有些不悦,但他还是颔首道:“这是自然。” 于是,焦敬继续问道:“那小公爷觉得,以现在天子的态度,小公爷要等到何年何月?” 朱仪没有说话,但是脸色却变得颇为难看。 焦敬见状,便知道自己戳到了他的痛处。 这段日子一来,种种的迹象表示,天子并不打算将成国公的爵位还给朱仪。 好一点的话,过几年说不定能降等袭封,要是文臣那边始终不松口,说不定这偌大的公府,拖着拖着就没了。 到底会是什么结果,始终没个确定的说法,但是焦敬知道,朱仪心中一定有底。 那一次傍晚朱仪进宫,出来时的神色和表现,都表明了一件事情…… 见朱仪没有回答,焦敬更进一步问道。 “老夫没猜错的话,小公爷之前面见天子,已经得了准信了吧?而且,恐怕这个准信,不会是小公爷想要的吧?” 朱仪的脸色更加难看,冷冷的道:“驸马爷到底想说什么?” 见他如此表现,焦敬反而笑了起来,道:“当然是帮小公爷,拿回爵位!” 这下,就连一旁的张輗也感到有些诧异。 这种事情,他都不敢打包票,焦敬竟然敢这么说…… 朱仪皱着眉头,道:“驸马爷,事关家父声名,父祖门楣,我没有心情同你说笑。” 焦敬摇了摇头,道。 “老夫没有说笑,小公爷请想,朝廷迟迟不肯让小公爷袭封爵位,无非是觉得,成国公在鹞儿岭一战大败,丧师辱国,丢了朝廷体面,更间接导致了土木大败,有罪于社稷,是也不是?” 朱仪没有回答,这是朝野皆知的事情,根本无需回答。 然而焦敬接下来,却道。 “可是小公爷,你要知道,成国公去鹞儿岭,是奉了太上皇之命断后,他战死沙场,也是为了掩护太上皇后撤。” “朝野上下都会觉得成国公丧师辱国,但是太上皇不会!” 这番话,焦敬说的斩钉截铁。 朱仪听完了之后,终于也变了脸色,问道:“世伯的意思是?” 焦敬望着朱仪,一字一句的道。 “小公爷,太上皇毕竟是太上皇!” “有朝一日太上皇南归,只需说一句,成国公掩护他老人家后撤有功,土木之役,皆因王振弄权,与成国公无关,那么朝野上下,又岂会再有大臣以此为由,为难成国公府?” 这…… 朱仪迟疑着,没有说话,但是心中明显已经有所动摇。 见状,张輗也赶忙在旁道。 “小公爷,焦驸马说的有道理,如今朝野上下,已经不可能为成国公正名,唯有太上皇,才能帮成国公府拿回爵位。” “所以,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何况,让太上皇平安回到京师,也是你父亲的遗志,对吗?” 这下朱仪总算是扛不住了。 沉吟片刻,最终道:“世伯既然坚持,那这桩亲事可以结,迎回太上皇之事,小侄也可以尝试出力,但是,成国公府如今底子太薄,太过冒险的事情,恕小侄不能替世伯分忧。” 张輗差点就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了。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虽然说,朱仪明显还在犹豫当中,但是只要亲事结了,那他们之间的关系只会越来越密切,最终变得不可分割。 何况,朱仪所担心的根本就是没有必要的。 成国公府的地位不同于罗通,许彬之辈,后者本就是用来冲锋陷阵的,但是他拉拢成国公府,却是为了稳固根基。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八个字,罗通等人只能占前四个字,但是成国公府却能八个字占全。 这就决定了,所谓太过冒险的事情,他根本不可能让朱仪去做。 朱仪能起到的作用,远比亲自上阵要大的多。 当下,张輗便抚掌笑道:“小公爷放心,你我之后便是通家之好,但凡有事,英国公府必顶在前面。” 朱仪的神色有些复杂,一副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的样子。 不过也只是片刻,朱小公爷就调整好了心态,开口问道。 “亲事小侄答应了,不过咱们两座公府结亲,规矩礼节繁复,两家的老夫人也得禀明,何况,还要请圣母赐婚,非一时之间能操办的好的。” “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如何搭救三爷,不知世伯可有筹划?” 于是,张輗和焦敬二人对视一眼,便将自己的打算跟朱仪说了一遍,临了,张輗还特意补充道。 “小公爷放心,不过是需要小公爷联络些勋贵壮壮声势而已,即便是天子怪罪下来,各家也不过出于义愤,不明真相而已,绝不会有什么大事。” 朱仪倒是没什么紧张的样子,道。 “世伯客气了,这小小的风险,小侄还是冒的起的,不过,明日的话,时间太过紧张,恐怕小侄只能说动亲近的几家叔伯。” 张輗摆手道:“无妨,小公爷能帮忙,已然是意外之喜,尽力便是。” 事情就这么被定下来,张輗和焦敬二人也算松了口气,当下便起身告辞。 朱仪将二人一直送出了成国公府,这才对着身旁的亲随吩咐了两句。 于是,后者点头应下,随即便换了身衣裳,悄悄的从小侧门离开了成国公府……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章:英国公府的影响力 夜,乾清宫。 舒良半躬着身子,站在朱祁钰的面前,详细的将白天在成国公府中发生的一切娓娓道来。 “……皇爷,事情就是这个样子,虽然没料到英国公府真的打算结亲,但是所幸殊途同归,除了这些之外,小公爷还有句话,让奴婢代为上禀。” 朱祁钰眸光一闪,问道:“什么话?” 舒良道:“小公爷说,成国公府的门楣固然重要,但是史笔如刀,是非功过自在人心,文过饰非不过自欺欺人而已。” “陛下谆谆教诲,小公爷时刻谨记在心,成国公府的爵位要拿回来,就要堂堂正正的凭借功绩拿回来。” 闻听此言,朱祁钰眉头一挑,倒是有些意外。 朱仪的这番话,很明显意有所指。 或者说,他在含蓄的解释,自己并没有真的受张輗等人的蛊惑。 这个年轻人,倒是聪明的很。 将手里的书卷搁下,朱祁钰淡淡的道:“朕知道了,告诉朱仪,两府的亲事该结就结,不必有所顾虑。” 舒良点了点头,道。 “遵旨,皇爷,还有一件事情,卢指挥使那边传来消息,事情进展顺利,人已经在路上了,不出意外的话,七日之内,就能到京城了。” 闻听此言,朱祁钰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然而映在灯火之下,却莫名的让人心里发寒。 翌日,清晨的鼓声沉沉响起,宫门缓缓被推开,老大人们按时迈过金水桥,入了文华殿上早朝。 朱祁钰坐在御座上,打眼一扫,果不其然,任礼和张輗都没来,据说是告了假。 底下是工部侍郎王伟,在汇报最近一段时间,沙湾口大渠的修筑情况。 陈循亲自过去主持修河,已经有近三个月的时间了,应该说,进度还是颇为喜人的。 按照现在的进度,入秋之前,能够将这条大渠筑好。 接着,刑部,兵部,户部也都各自禀奏了不少政务,早朝平静的一塌糊涂。 不知不觉,将近半个时辰的时间过去,太阳也已经升了起来。 接下来是礼部,刚刚操持完了选秀的事宜,紧接着,礼部的堂官们,就开始筹备起明年的春闱。 这其中还有不少的细节需要一一敲定,今天只是大略讨论,但是已经出现了各种意见。 就在老大人们相互争论的时候,殿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咚咚咚”的沉重响声。 底下正在摸鱼看热闹的众多大臣,瞬间就清醒了过来。 如果在几个月之前,听到这种声音,老大人们一定会一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经历了年初的镇南王一案,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有大臣反应了过来。 “登闻鼓?” 殿中正在为,该不该由朝廷为赶赴京师的士子提供住宿而争论的几个部院堂官,也不约而同的闭上了嘴。 众臣纷纷将目光都投向了殿门。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殿门外出现一个身着御史服色的年轻官员,入殿拜倒在地道。 “臣登闻鼓值守御史姚俊拜见陛下,启奏陛下,敲响登闻鼓之人为英国公张懋及其叔父,京卫指挥使司指挥佥事张輗,二人声称,要为使团副使,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张軏鸣冤。” “弹劾锦衣卫无故滥抓忠臣,阻碍使团迎复太上皇,诉状在此,请陛下御览。” 话音落下,殿中顿时掀起一阵低低的议论之声。 使团被抓一案,在京中已经发酵了不少日子了,也有不少御史言官上本弹劾锦衣卫,但是都被天子挡了回来。 老大人们本以为,这案子怎么也要拖上几个月,却不曾想,今天竟闹出了这么一桩事情。 但是这还没完,将手中的诉状递给从御阶上下来的内侍。 那名登闻鼓的值守御史继续道。 “禀陛下,除主诉之人英国公张懋及其叔父张輗共同击鼓之外,随同而来者,有宁远侯任礼,泰宁侯陈桓,宁阳伯陈懋等六位侯爵,九位伯爵,共计十七位勋臣,此刻正在殿外,请求陛下召见。” 朱祁钰翻着手里的诉状,看着上头的联名,心头不由感到一阵心惊。 虽然说这个消息,他昨日就已经从朱仪处得知了,但是真正等到这诉状送到他手里的时候。 他才更加能够感受到,两座公爵府邸,在勋贵当中的号召力究竟有多强。 要知道,大明如今有爵位的府邸,拢共不超过五十家,如果扣去在各地镇守,领兵在外的勋臣,实际上在京城当中的勋臣,也就是四十家左右。 但是这一次,英国公府为了救张軏,一次性就鼓动了十七家,接近京城勋贵之家的一半。 虽然说,这里头有一部分是看着成国公府的面子,但是昨天朱仪也同样说了,时间太紧,不可能说动太多家。 所以实际上,这次成国公府这边,只出了两个侯爵,一个伯爵,大多数的人,还是英国公府鼓动的。 英国公府把持五军都督府多年,不知道帮忙安插了多少勋贵子弟,如今倾力而为之下,实力果然不容小觑。 天子还没说话,但是底下的大臣却一下子就炸了锅。 左都御史陈镒率先出列,道。 “陛下,使团一案尚在审理之中,并未定案,英国公聚集宫外,击鼓鸣冤,鼓噪生事,实乃藐视朝廷,诸侯,伯附其骥尾,同在宫外示威,亦当同罪。” “莫说案件正在审讯,便是已然定案,也当呈递奏本,无果之下再击登闻鼓,何况纵然是为鸣冤,一人前来即可,纠结十七位勋臣,其意非逼迫朝廷乎?此等放肆之举,断不可纵容。” “臣请陛下依越级上诉之制,先将主诉人廷杖五十,随附者杖责三十,再论其他。” 紧接着,刑部尚书金濂也道。 “陛下,总宪大人所言有理,刑案之事,朝廷自有处置流程,若人人皆在案件未决之时,便鼓噪生事,裹挟舆论,则刑狱官员必战战兢兢,无可断案,故臣以为,此风断不可长。” 有些事情,做一次可以打个措手不及,但是第二次就没那么好运气了。 经历了上一次镇南王一案,老大人们对于登闻鼓事件,早已经加了提防。 再加上,这次又是一大帮勋戚聚集宫外,在没结案的情况下闹事。 老大人们不趁机弹劾一番,都对不起自己。 因此,这帮大臣甚至就连弹劾锦衣卫都顾不上了,一个个的都跳出来,附和陈镒和金濂,要求先给敲登闻鼓的勋贵们一顿杀威棒。 这个局面,恐怕是张輗等人也没有想到的。 不过所幸,虽然张輗等人在宫外敲登闻鼓,但是殿中还是有他的人的。 见殿中的情势不对,早得了吩咐的都督同知朱谦立刻出列道。 “陛下,臣以为英国公等人聚集宫外,必然是有冤情要陈,何况大庭广众之下,登闻鼓响,必然会引起朝野关注,耽搁越久,恐怕外间议论越多,臣以为,还是先将英国公等人宣入殿中,再行计议不迟。” 话音落下,不少五军都督府的官员,也站了出来表示附议。 两边正争执着,上首的天子终于开口,道。 “诸公,侯,伯,乃社稷勋臣,不会无故聚集,虽行为鲁莽,但想来情有可原,准朱谦之言,先将诸人召入殿中,陈明情况之后,再议诸人擅自击鼓聚集之罪。”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一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 不多时,随着内侍们的传唤,文华殿外出现了一群身着绯袍的年轻勋臣。 这些人胸前个个绣着麒麟,白泽,象征着自己的身份,看起来华贵非常。 “臣等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祁钰望着底下,这几乎占了京城勋贵近半的队伍,再一次认识到了土木之变,给大明的勋贵武臣带来了多么沉重的打击。 大明的勋贵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早朝是议事的场合,所以没有差事的勋贵,如非特许,一般是不上早朝的。 至于常朝的时候,他们虽然都到场,但是常朝的人太多,也看不出来什么。 但是这一次,这么多的勋贵一次性在早朝的场合当中出现,冲击感就显得格外强烈。 土木之役对于文臣的打击同样严重,整个朝廷中枢当中,重臣的年纪平均下降了五到七岁。 但是即便如此,除了掌道御史和六科给事中之外,朱祁钰每天在早朝上见到的,也基本都是五十岁以上的老大人。 有那么几个四十岁的,也是两个巴掌数的过来,三十岁的基本没有。 但是反观勋贵这边。 放眼望去,底下跪着的十几个勋臣里面。 要么是像任礼和陈懋这样已经年逾六旬的老臣,要么就是刚刚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真正处于四五十岁的鼎盛期的勋贵,也就那么两三个,还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 甚至于,这些人当中,还有像新任的英国公张懋这样,连成年都没有的勋贵。 作为大明武臣的顶层力量,勋贵的断代实在有些严重,怪不得会被文臣步步紧逼。 当然,中层的武臣还是有很多的,但是往往在涉及到文武相争的时候,这些人是说不上话的。 暂且将这些念头放在脑后,朱祁钰道。 “免礼吧,你们这么多的公,侯,伯大臣,聚众宫外,敲击登闻鼓,这是,在向朕和朝廷示威吗?” 在场的不少勋贵,都是因为父辈战死土木,所以刚刚袭爵没有多久的年轻人,殿前奏对的经历更是少之又少。 刚刚从地上站起来,听见天子威严的声音从高高的御阶上传下来,一副质问的口气,立刻有些六神无主,差点又跪了下来。 所幸这个时候,宁远侯任礼站了出来,道。 “陛下容禀,臣等断无不敬朝廷之心,今日聚集登闻鼓前,实则是出于义愤。” “锦衣卫擅自抓捕使团多日,既无任何说法,又不肯让家属探视,今朝野上下流言四起,以致动荡,臣等心中惴惴,生恐锦衣卫肆虐无端,有损陛下圣明。” “故此,臣等特在殿外求见,恳请陛下惩处锦衣卫一干人等,至于登闻鼓一事,不过适逢其会,并非示威,请陛下明鉴。” 这一下,勋贵们才算是找到了主心骨,纷纷点头附和。 接着,宁阳伯陈懋也上前道。 “陛下,任侯所言甚是,锦衣卫打着陛下的旗号,擅抓朝廷大臣,时至今日,连罪名都含糊其辞。” “使团正使许彬为正二品右都御史,副使张軏为从一品都督同知,此等重臣,锦衣卫亦敢不宣而捕。” “长此以往,廷臣岂非人人自危,锦衣卫依仗权势,肆意妄为,败坏陛下名声,与王振何异?” “臣等身为国家勋臣,不敢坐视此等贼子肆虐朝堂,故今日聚集宫外请见,实是为了社稷着想,请陛下明鉴。” 看着底下义正言辞的两个人,朱祁钰往前压了压,开口问道。 “如此说来,诸位今日聚集宫外,和英国公敲响登闻鼓一事,并无关联,只是巧合而已?” 任礼和陈懋对视一眼,两人本能的觉得这句话里面有坑。 想了想,陈懋悄悄的后撤了半步,示意任礼出言。 看到对方的动作,任侯爷暗骂一声老狐狸,但是事已至此,陈懋能够暂退,他却不能。 这个当口,这么多英国公府一系的勋贵在看着,张輗更是就站在旁边。 他既然想要博取这些人的信任,就后退不得。 硬着头皮,任礼斟酌着词句,道。 “回陛下,臣等和英国公等人的确是适逢其会,但是并不能说是毫无关联,毕竟,臣等要弹劾的是使团一案,英国公等人也是为了替都督同知张軏鸣冤。” “虽是巧合,但却是为同一事,由此亦可看出,朝廷上下,对于锦衣卫行径的不满,并非臣等独有。” 这话说的含含糊糊,充满了试探之意。 朱祁钰坐在上首,却不肯放过他,继续追问道。 “所以,任侯的意思是,你们此行和英国公敲响登闻鼓鸣冤并无关系,只是为了劝谏于朕,弹劾锦衣卫,可对?” 任礼一时没想明白,天子纠结这个,到底有什么意义。 但是朝堂奏对,天子垂问不答便是失仪,因此,他只是短暂的犹豫后,便点头道:“陛下英明!” 说完话,任礼朝着上首偷瞄了一眼,明显看到天子的脸色一沉,但是声音仍旧平静,对着其他的勋贵问道。 “你们,也都是跟着宁远侯一起,过来劝谏于朕的,对吗?” 这些年轻勋贵们,来之前就得了嘱咐,尽量配合任礼,于是,犹豫了片刻,也各自点了点头。 “放肆!” “砰”的一声,众臣循声望去,之间天子重重的拍在御案上,面色铁青,声音震怒。 于是,殿中一众大臣无论文武,纷纷跪倒在地,道:“陛下息怒。” 片刻的沉寂,御阶上传来一阵翻找文书的声音,紧接着,一份本章被隔空丢到了任礼的面前。 接着,天子满含怒意的声音响起。 “宁远侯,瞧清楚了,这是你昨日刚递上来的请假奏疏,你要弹劾锦衣卫,朕不拦你,但是你一不将奏本递到通政司,二不在早朝上直言进谏,还敢开口说是为社稷朝廷?” “朕倒要问问你,是锦衣卫拦下你弹劾的奏本不让你上奏,还是你没有法子见到朕,以致于让你纠结十余家勋臣,聚集宫外,趁早朝之时鼓噪闹事,求见御前?” 任礼跪在地上,头上忍不住渗出一丝冷汗。 他终于明白天子为什么揪着那个问题不放了。 如果说,他们是跟着英国公一同来为使团击鼓鸣冤的,那么勉强还能够解释为遵循规矩办事。 毕竟,登闻鼓制度也是写进大明律里头的。 勋贵们传承了这么多年,大家多多少少都能扯得上一点点的亲戚关系,说是一起来为张軏鸣冤,哪怕很荒谬,但也总归算个理由。 但如果他们不是来击登闻鼓,而是来进谏的,那可就有问题了。 朝廷自有言路。 大臣要进谏,可以写奏本送通政司,也可以在早朝上直接提出来,但是绝没有一大堆人,集体在宫外进谏的说法。 这是不合规矩的。 一般来说,文臣这么干有个专有名词,叫叩阙,至于勋贵武将,呃,还没有过先例。 事实上,任礼也没往这方面想,虽然说他一再否认,但是无论是他自己觉得,还是在外人看来。 他们这些人过来,其实就是跟着英国公过来敲登闻鼓,壮声势的。 只不过蓦然被天子这么一问,没敢直接认下来而已。 却不曾想,否认的后果更加严重。 “来人!” 就在任礼想着该如何解释的时候,天子已然再度开口。 于是,短短的片刻之间,殿外涌进来数十名身配仪刀的锦衣卫和大汉将军,将整个文华殿塞的满满当当。 “宁远侯任礼,无故不朝,纠结聚众,胁迫朝廷,甚失朕望,拉出殿外,杖责五十,其余随附者,不经言路,胡乱进谏,鼓噪闹事,俱杖三十。” 紧接着,在众人惊愕的目光当中,天子神色冰冷,侧了侧身,对着一旁的成敬,道。 “成敬,去将舒良召来,让他来监刑!” 在场的大臣们吞了吞口水,望着任礼等人的目光,顿时带上了几分怜悯……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二章:想怎么伸冤 , 文华殿中,随着天子的一声令下,数十名锦衣卫一拥而上,将殿中的十几位勋臣押了出去。 廷杖最初始于汉代,但是真正成为一种制度,却是在明代。 从洪武到正统,除了太宗皇帝忙于北征,没怎么动用过廷杖之外,宣德,正统两朝,皆有大臣受廷杖。 尤其是王振当权的那几年,之所以能够让朝臣闻风丧胆,靠的就是廷杖之刑。 那个时候,别说是普通的大臣,就算是尚书侍郎,王振也是照打不误。 所以在大明,进谏是一件颇有风险的事情,真正是要豁出命才敢做的事情。 当然,人都是健忘的。 随着王振死于土木,当今天子登基之后,仁慈怀柔,德泽群臣,已经让很多人忘了,冒犯皇权的后果是什么。 看着匆匆从殿外赶来的东厂提督舒良领旨出去监刑,在场的老大人们脸色颇有些复杂。 眼前的场面,着实让他们不知道该用什么情绪来对待。 从洪武到宣德年间,廷杖都没有什么政治意义,只是和禁足,罚俸一样对犯了错的朝臣的处罚。 但是从正统年间开始,因为王振动辄以廷杖来打压言路,惩罚弹劾他的朝臣。 所以廷杖开始逐渐被朝臣们当做为国牺牲,敢言直谏的标志,受了廷杖的大臣,只要不死,在士林当中的风评会骤然提升。 然而现在,同样是因为进谏被廷杖,对象却是一大帮勋贵,这让老大人们感到这个世界颇为奇幻。 往常这个时候,必然要出现很多大臣说情,但是这一回,老大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纷纷选择了作壁上观,只在心中默默的为这帮勋贵感到同情。 显然,这次天子是动了真怒。 如今天子手下的几大太监,成敬中正平和,舒良却恰恰相反,手段狠辣,口蜜腹剑。 当初这位舒公公刚刚执掌东厂的时候,那手段内廷外朝可都有所传闻。 这次廷杖,如果说是成敬监刑,说不定还会高抬贵手,但是舒良来监刑…… 老大人们只能说,希望这些勋贵们体格够好,能撑得住。 天子没有说要拖出午门,所以舒公公直接就命人在文华殿外的广场上开打。 朝堂上出奇的安静,没过片刻,殿外响起一阵阵惨叫声,同时响起的,还有负责计数的内侍的高喊声。 计数的声音不急不缓,但是随着数字变大,惨叫的声音却渐渐变小。 一直到计数的内侍数到十的时候,外头有内侍进来禀报道:“陛下,安远侯,安顺伯,武进伯三人,受刑不住,昏过去了。” 见此状况,武臣序列当中,丰国公李贤叹了口气,上前道。 “陛下,众勋臣聚集宫外,鼓噪闹事,固然不妥,但是勋贵之家毕竟是社稷功臣,外头的不少勋臣,又是因土木之役,父祖战死,方才袭爵不久,请陛下念在他们年少无知,稍加惩戒,以儆效尤便是。” 跟在后头,昌平侯杨洪也出言道。 “不错,这些人虽然言行不妥,但是想必如今也已知错,倘若再打下去,真的出个好歹,恐外间对陛下也有所议论,反倒不美,请陛下恩宽,暂赦诸人之罪。” 这两人都是天子面前的红人,众臣本以为他们出面说情,天子便会就着台阶下了。 毕竟,那可是京城将近一半的勋贵,这三十杖要是真的往狠了打,这些人不死也得半残。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天子并没有像往日一样借坡下驴,反倒对着刚刚进来禀报的内侍问道。 “太医怎么说?” 廷杖这种事情,为了防止打死人,太医都是在旁候着的。 那内侍显然也是得了吩咐进来的,没怎么犹豫,便道:“回禀陛下,太医说,几位只是皮外伤,没什么大碍,恐是一时受了惊吓,方才昏了过去。” 老大人们当下有些默然。 这帮太医侍奉惯了贵人,个个都是人精,说起话来隐晦的很,但是在场的大臣,又何尝是简单之辈。 短短的一句话,就听懂了太医的意思。 这帮人,在装晕! 于是,在众人怜悯的目光当中,天子再度开口道:“既然没什么大碍,那就继续行刑!” 内侍奉了旨意,不管其他,径直便退出了殿中。 随即,殿外的计数声再次响起,伴随而来的,还有阵阵闷哼的叫声,不是震天的喊叫,而是真正因忍不住受刑疼痛而发出的低低闷哼。 又是十杖的时间过去,殿外的闷哼声也渐渐消失。 这次进来的是舒良,这位大珰进了殿中,禀道。 “陛下,广宁伯,兴安伯,永顺伯三人,分别受杖十七,十九,二十,体力不支昏厥,太医验看后说,几位伯爵身子骨弱,再打下去会伤到脏器,接下来是否继续,请陛下决断。” 言下之意,这回是真的! 这下,就连文臣这边也坐不住了。 打压勋贵是一方面,可真要是打出人命来,那可就玩大了。 于是,刑部尚书金濂出列,道。 “陛下,刑罚以惩处为要,不宜过甚,既已受刑不过,不妨暂且先记下,待养伤之后,再继续用刑为好,否则若有勋臣因廷杖而亡,则违背陛下令其悔过之意,请陛下明鉴。” 接着,大理寺卿杜宁和左都御史陈镒也纷纷出言劝谏。 文武两边都有人在劝,天子的脸色终于有些动容。 片刻之后,御阶上纶音降下,道。 “既然如此,这三人暂且送到太医院好生养伤,其他的人继续用刑,若有体力不支昏厥着,一并记下,下次再打。” 舒公公恭敬的点头称是,然后干净利落的转身出殿。 老大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的样子,但是又说不出来。 于是,殿外的计数声第三次响起,这一次,一直数到了三十,然后停了片刻,继续开始,直到四十二的时候,再次停下。 随后,舒良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殿中,道。 “陛下,廷杖已执行完毕,内臣前来复旨。” “宁远侯任礼,受四十二杖昏厥,其余勋贵,广宁伯,兴安伯,永顺伯等九人受十七至二十五杖不等昏厥,崇安侯,泰宁侯,阳武侯等五人受三十杖。” “经太医诊治,诸位大人皆未伤及肺腑,只需修养一段时日,即可痊愈。” 舒良说的轻描淡写,但是在场的老大人们,都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以往的时候,就算是有廷杖,也大多数是形式上的,受刑的大臣撑上几杖,装晕什么的,也没有人太过追究。 可这一次,这三十杖,明显是实打实的打下去了。 殿中站在后头的一大帮掌道御史和给事中,有些人想起前些日子罗通组织的叩阙,心头不由捏了把冷汗。 幸好当时总宪大人给拦下来了,不然的话,只怕受刑的可就是他们了。 不论如何,廷杖算是结束了,大殿当中压抑的气氛总算是轻松了几分。 天子摆了摆手,示意舒良退下,随后,将目光放在了脸色苍白的张輗和英国公叔侄两个身上,口气依旧温和。 “朕看过了你们的诉状,里头称张軏乃是被锦衣卫所冤屈,你们要替他鸣冤,既然敲了登闻鼓,那么朕便问一问你们,想要如何伸冤?”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三章:如愿以偿 , 此刻,御座上的天子,神情就跟平常议政的时候一模一样,谦和且平易近人,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已经被抛之脑后了一样。 但是,殿外的惨叫声才刚刚消失不久,让人记忆犹新。 刚满十岁的英国公张懋,小脸惨白,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要不是从小受到的礼仪教导,害怕御前失仪,说不定早就躲到了自家二叔的身后。 殊不知,此刻的张輗也好不了多少。 他本来就是个纨绔性子,典型的欺软怕硬,早年的时候,被张辅收拾过不知道多少次。 以往的时候,他有张辅护着,张辅死后,英国公府又有张軏撑着,几乎没有太多需要他操心的事情。 这次敲登闻鼓上殿,虽然说还是张軏的主意,但却是他第一次直面朝堂压力。 而且一上手,就是王炸级别。 要知道,即便是王振当权的时候,也没有一次性杖责十七位勋臣的先例出现。 但是现在,当着他的面,真真切切的就发生了。 这个时候,天子温声细语的询问落在他的耳中,却莫名的响起殿外的惨叫声。 深吸了一口气,张輗不停的告诉自己要冷静,英国公府现在就靠他了,决不能在这个时候垮掉。 重新在心中梳理了一遍早就准备好的说辞,但是临到开口的时候,却变成了。 “陛下明鉴,臣弟张軏被锦衣卫抓捕多日,始终无有音讯,臣曾上本请求探视及公布案情,皆不被允准,我叔侄二人心急如焚,又不得召见,故此方才敲响登闻鼓,请陛下为英国公府做主,实乃迫不得已,绝无冒犯朝廷之意。” 看着张輗懦弱的样子,朱祁钰心中忍不住一笑。 纨绔子弟就是纨绔子弟,和年纪无关。 要是换了张軏过来,这种场面根本吓不到他,但是张輗就不一样了。 他被张辅保护的太好了,因为张辅早就看出来这个弟弟不堪造就,所以压根就没让他参与过什么政事。 结果到了现在,英国公府后继无人,张輗不得不硬着头皮上殿奏对的时候,被这么一吓就六神无主的。 朱祁钰神色不变,声音依旧温和,道。 “张卿放心,登闻鼓乃是太祖所设,凡有冤情者皆可以登闻鼓鸣冤,何况,老英国公为国操劳一生,于国有功。” “朕一向赏罚分明,岂会因敲响登闻鼓而怪罪英国公府?朕还是那句话,既然你们敲响了登闻鼓,那么想要如何伸冤?” 经过了这番缓冲,张輗的心神总算是定了下来。 虽然还没想明白,天子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但是事到如今,他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于是,他咬了咬牙,开口道。 “陛下,使团一案,时至今日无任何说法,锦衣卫擅抓朝廷大员,实为不妥,臣不敢妄言案情如何,但却相信舍弟一心为国之忠。” “如今,诏狱深深,内外不通,案情不明,舍弟却被持续关押,臣不敢干预朝廷刑案审讯,但实恐锦衣卫刑讯逼供,屈打成招。” “故此,臣斗胆请廷鞠此案,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厘清事实真相,到时,即便使团一干人等有罪,也能令天下信服。” 话音落下,天子尚未有所反应,殿中的不少大臣就皱起了眉头。 诚然,虽然他们对于锦衣卫的行径也颇有非议,但是,张輗的这番话,仍旧引起了很多大臣的不满。 事实上,经过了上次的镇南王事件之后,不少的大臣对于登闻鼓的制度,就一直颇有非议。 他们普遍认为,登闻鼓所设的本意,是给有冤情的百姓,一个直达天听的机会。 但是宗室,勋贵之家,却往往借登闻鼓来干预司法审讯,这违背了登闻鼓所设的本意。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刑部已经在讨论,该如何改进登闻鼓的制度,只不过一直还没有确定下来。 结果翻过头来,就又闹出了英国公府的这桩案子,也不能怪廷臣们普遍主张先打一顿杀威棒。 现在,从天子的态度,到张輗的廷鞠要求,都说明了一件事情。 以英国公府的身份,敲响登闻鼓,其意义是和普通百姓是不一样的。 毕竟,作为替朝廷立下累累战功的社稷勋臣,大明仅存的几个公爵府邸之一,通过这种方式来“鸣冤”,多多少少有点挟功逼迫朝廷的意思。 这也是张輗一定要带着张懋敲响登闻鼓的原因。 毕竟,张懋才是名正言顺的英国公,哪怕只有十岁,但是在朝堂之上,也只有他才能代表英国公府。 而只有敲响登闻鼓的是英国公府,才能真正有和朝廷讨价还价的资格。 毕竟,一座公府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爵位,更代表着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以及曾为朝廷立下的无数功勋。 说白了,不是这个爵位让英国公府有资格跟朝廷讨价还价,而是爵位背后,为国家立下的无数功绩,让英国公府在敲响登闻鼓后,能够站在这里,堂而皇之的对朝廷提出要求。 但这也正是老大人们不满意的地方。 撇开锦衣卫不谈,这件案子尚未审结,既没有定案,也没有判罚,仅仅是关押审讯,禁止探视而已,压根称不上什么冤情。 换了寻常百姓,这种申诉根本不会有任何的结果,顶多是下一道旨意,命有司审讯的时候更加慎重。 但就因为敲响登闻鼓的是英国公府,所以张輗敢无凭无据的,就质疑审讯的公正,敢得寸进尺的要求廷鞠。 不少深谙刑狱的大臣已经在担心,要是以后勋爵之家但凡犯了罪,便敲响登闻鼓鼓噪闹事,那么有司以后该如何审讯这些纨绔不堪的勋戚子弟,难道任由他们胡作非为吗? 当下,左都御史陈镒就站出来反对,道。 “陛下,臣以为不妥,朝廷刑案审讯自有规程,虽锦衣卫迟迟不肯公布案情有所不妥,但因此而中断审讯,更是不妥,英国公府的请求是在干预刑案,不应允准。” 大理寺卿杜宁也道。 “陛下,是否廷鞠当视案情而定,若案情涉及重大,非有司可以处置,方许廷鞠,不可因登闻鼓响,便扰乱典制。” “何况按照我朝旧制,登闻鼓所诉案件,当视情状由大理寺或三司进行审理,断无直接廷鞠之理。” 应该说,张輗的这个请求,实际上是侵犯了大理寺的事权的。 相较于锦衣卫的诏狱,刑案的审讯复核,更多的是由刑部和大理寺负责。 上次镇南王的案子,朱音埑越过三司直接要求御审,已经让这些衙门的官员颇为不满。 但是人家背后站着一大帮的宗室,情况特殊,再加上宗人府已经审过,所以勉勉强强还算说得过去。 可现在使团的案子,审结都没有,张輗就直接要求廷鞠,简直是不把三司放在眼中,老大人们怎么能忍。 眼瞧着金濂也忍不住要出来反对,朱祁钰抬手止住了他们所有人的话头。 沉吟片刻,他转过头对着张輗问道。 “这件案子事关重大,朕一直让锦衣卫秘密审讯,是为了使团众人的声誉着想,并非刻意隐瞒,但是既然英国公府敲了登闻鼓,那么朕就再问你一次,张輗,你确定,要当着文武百官,将此案廷鞠?” 又是这种熟悉的问法,张輗莫名的感到有些心慌,但是想起张軏对他的嘱咐,他的心有安定下来。 “……只有到了朝堂之上,当着百官的面,才能一锤定音,不给有些人挽救的机会……” 于是,张輗深吸一口气,重重的点了点头,道。 “陛下,臣请廷鞠此案,无论结果如何,英国公府都心服口服。” 这下,一旁的众多大臣脸色越发的不好看起来。 包括金濂在内,有几个刑狱的官员正欲出列,但是天子却抢先一步,淡淡的道。 “既然如此,那朕就准你所请,七日之后,廷鞠此案!” “退朝。” 宣布了结果,天子没多停留,直接就离开了御座。 张輗抹了把头上的冷汗,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虽然收到了不少文臣敌意的目光,但是无论如何,事情总算是办成了。 但是不知为何,张輗总感觉,自己方才隐约看到,天子在离开的时候,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 拉着十岁的小侄儿在各式各样的目光当中快步离开大殿,张輗心中默默的说道。 三弟,你嘱咐的事情,哥哥都办好了,接下来到底能不能逃过一劫,就看你自己了……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四章:质问与补偿 , 登闻鼓响,十七位勋臣被廷杖,英国公府请求廷鞠使团一案,短短的一次早朝上,发生了这么多的大事。 没过半日的时间,整个京城就传遍了,各个衙门几乎都在议论这件事情。 与此同时,听闻了早朝上发生的事情之后,几乎是第一时间,焦敬就拉上了薛恒,往英国公府去。 巧合的是,在路上刚好碰上了心急火燎的成国公府小公爷。 于是,两拨人合成一拨,共同到了英国公府。 在花厅当中各自落座,最先绷不住的是朱仪。 看着还算镇定的张輗,这位小公爷皱着眉头道。 “二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说好了,只是让几位世伯帮忙去敲个边鼓,壮壮声势,怎么就搞成了这个样子?” 言语之间,颇有几分怨气。 张輗苦笑一声,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能够理解朱仪的心情。 这次被杖责的十七家勋戚里头,有两位侯爵,一位伯爵,都是看的成国公府的面子。 但问题是,成国公府不比英国公府。 至少,英国公府有爵位在身,张軏虽然身陷牢狱,但是还没有被罢官,还是都督同知,张輗也是京卫指挥使司的都督佥事。 因此,许多的府邸愿意帮忙,看的不仅是交情,也是英国公府的底蕴。 但是成国公府不一样,现在朱勇死了,爵位迟迟不定,朱仪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护驾将军。 所以这几位勋臣肯帮忙,实际上就是顾及姻亲关系,以及之前和朱勇的香火情而已。 这种交情本来就是越用越淡,用一次少一次。 结果现在,帮忙反倒帮出了祸事,即便面子上不怪罪,但是这几家勋臣,心里必定和朱仪生了隔阂。 这和当初说过的大不一样,让朱仪如何能不生气。 这个时候,焦敬也沉着脸色,跟着道。 “不瞒二爷,过来之前,老夫刚刚去探望过宁远侯和宁阳伯,两位虽是常年在外行军,战场搏杀之人,但是毕竟年事已高。” “宁阳伯还好些,受了三十杖,虽然下不了床,但是还算清醒,但是宁远侯可是受了四十余杖,被生生打到了昏厥。” “老夫过府时,大夫说发了高热,现在都还没醒,能不能挺过这一关还未可知,这件事情,二爷恐要给个解释。” 几句话将张輗到了嘴边的话给噎了回去。 原本他想说,是任礼奏对失当,给了天子口实。 可焦敬这么一说,他再怪任礼,就显得太没有人情味了。 人家为了你差点连命都豁出去了,结果你说人家是咎由自取,未免太让人寒心。 这点人情世故,张輗还是懂的。 面对两人的质问,张輗想了又想,最终才道。 “两位稍安勿躁,这件事情的确出乎意料之外,小公爷放心,因为此次登闻鼓之事而被杖责的府邸,老夫明日会备上厚礼,逐一登门致歉。” “另外,崇安侯,泰宁侯,兴安伯几家勋贵,除了备礼之外,老夫还可以做主,将这几家的后辈子弟调入京卫指挥使司或是五军都督府中,算是聊表心意,请小公爷替老夫转达。” 朱仪心里也清楚,事已至此,木已成舟。 打都被打了,又不可能真的跟英国公府翻脸,所以他也就是替这几家府邸多讨要些好处罢了。 要知道,金银财帛什么的,大家都是勋贵,谁家没点底蕴,倒是不甚在意。 但是安排子弟进入五军都督府的机会,可是难得。 虽然说勋贵之家,都是有世袭罔替的丹书铁券的,但是一个家族要兴旺,仅靠一个人是不行的。 只有源源不断的后辈子弟,能够在军府或者卫所当中占据要职,偶尔再有个别出色的,能够混上些军功,相互帮衬之下,家族才能长久发展。 过去的这十几年里,太上皇信重英国公府,放任张辅把持五军都督府。 这就导致了,成国公府一系的勋贵子弟,在英国公府有意无意的打压之下,只能从底层的校尉,书吏等等一步步做起。 那些不够优秀的,更是直接就被淘汰了,五军都督府当中,除了从各地升任上来的军官,就是英国公府的人。 如今,张輗肯让渡出一部分名额出来,给这几家府邸做赔礼,也还算是有诚意的。 脸色略有缓和,朱仪开口道。 “世伯客气了,小侄方才一时情急,有所失礼,不过这次的事情,的确闹的沸沸扬扬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是去鸣冤而已,怎么会闹得这么大?” 朱仪和焦敬都是没有早朝的资格的,因此,他们对于情况的了解,都是通过别人的转述。 但是这次的事情太过突然,他们都还没有详细了解当时的情形。 于是,张輗苦笑一声,将殿中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老夫也没有想到,这一次天子一改之前的温和之风,下手如此严苛,任侯……” 张輗本想说任礼不够机变,但是看了一眼焦敬,还是改口道。 “任侯不过一言有失,就被天子抓着不放,生生打成了这个样子。” “下了朝之后,老夫也遣人去打听了,大略也有了几分所得,原来,在老夫等人进殿之前,那帮文臣就指责勋贵纠结聚众,胁迫朝廷。” “想来,正是因为这次,天子才顺水推舟,大打了一番杀威棒,毕竟,天子是那帮文臣扶上位的,肯定偏宠他们。” 这番话说的不错,但是却不完整。 焦敬听完之后沉吟片刻,别有意味的望着张輗道。 “话是不错,但是那些文臣之所以反应如此激烈,想来是因为前番镇南王一案闹得太大,老夫也隐约有所耳闻,刑部最近正在讨论如何修改登闻鼓制度。” “这个时候,二爷带着这么多的勋臣去击鼓,岂能不引起文臣的反感?这件事情不管任侯是否认还是承认,恐怕迎接他的,都是天子的雷霆之怒,所差别者,无非是如何惩罚而已。” “话说回来,这种情况,三爷在筹划的时候,真的没有料到吗?” 张輗愣了愣,旋即便挤出一丝笑意,道。 “驸马多虑了,三弟纵然有谋,也非算无遗策,镇南王一案结束之后,三弟便出使瓦剌,京中对于登闻鼓之事的后续反应,三弟都不知道,焉能提前算到?此次之事,实乃意外。” 焦敬也是一笑,也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过多纠结。 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 收敛了神色,焦敬正色问道。 “二爷,登闻鼓一事无论罚的再重,都算是过去了。” “老夫想问的是,咱们之前明明商议好的,这次击鼓,只是让锦衣卫将案情公布出来,然后再借各家之力施压,以许彬拿不出证据为由,将责任都推到他的身上。” “为何到了最后,却莫名其妙的变成了,要在文武百官面前廷鞠此案呢?”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五章:巧舌如簧张二爷 , 焦敬和朱仪虽然是一同过来的,但是二人的目的却各不相同。 朱仪纯粹就是为了自己的那几家勋贵被杖责,而过来诘问缘由,顺便讨些好处的。 但是焦敬,他是外戚,和这些勋贵其实并无多大的交情,要讨说法也轮不到他。 所以,他之所以过来,是因为七日后的廷鞠。 要知道,现在他们面临的困境,其实就是使团一案的内情,一直被天子捂得死死的。 事情拖的越久,就越容易产生变数。 天子拖着这件案子迟迟不肯结案,无非就是想要从萧维祯和张軏的口中,撬出一些东西来,进而佐证许彬的话属实,然后败坏太上皇的声誉。 所以按照张軏的说法,要解决此事,就得快刀斩乱麻。 具体来说,就是纠结着一帮勋贵去敲登闻鼓,逼迫朝廷不得不正面回应这件案子。 毕竟,登闻鼓是太祖所设,这么多的勋贵同时借登闻鼓请愿,天子也不好再以什么事关重大为由,继续遮遮掩掩下去。 到时候案情公布出来,必然会引起朝堂的议论。 涉及到太上皇,也就涉及到了皇家尊严,社稷体统。 到时候这些舆论的压力,势必会让天子不能再继续拖延下去。 只要萧维祯和张軏能够咬死是许彬主谋,说他是为了脱罪而诬陷太上皇,那么迟迟拿不出证据自证清白的许彬,自然就会被定罪。 所以按照原定的计划,敲登闻鼓,纠结勋贵施压,都只是为了让天子公布案情而已。 但是,最后的结果却是要廷鞠,这就不得不让焦敬心生疑虑了。 他总觉得,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 面对焦敬的疑问,张輗叹了口气,道。 “驸马爷莫急,原本老夫的确是打算按照商定的来做,但是进了殿中,老夫看到天子杖责一干勋贵之时,却改了主意。” 焦敬皱了皱眉,没有说话,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于是,张輗继续道。 “当时在殿中,天子雷霆震怒,群臣皆不敢言,老夫却想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天子到底打算将此案拖到什么时候?” “须知,此案已经拖延了不少时日,朝野上下已经有不少大臣上本询问,只是都被天子压了下来,但是这终究不是个办法。” “这次诸勋贵敲响登闻鼓,无论天子是温言抚慰,还是一怒杖责,其实都不能解决问题,相反的,这么一打,反倒会让朝野对于此事的关注度更上一层楼。” “所以,老夫当时便想,登闻鼓事件一出,天子大怒是大怒,但是势必要就此案给廷臣一个交代。” “何况案子拖了这么久,要是天子有办法让萧大人和舍弟翻供,早就动手了,若是没有法子,那么一直拖着不肯结案,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当然不是张輗临时起意,而是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只不过,由于天子杖责群臣的举动,让这番说辞更有说服力了而已。 果不其然,说完之后,焦敬便沉吟起来,不过思索了片刻,他觉得始终不得要领,便索性问道。 “二爷到底是什么意思?” 张輗摇了摇头,意味深长的道。 “老夫说句题外话,天子登基也有一段时日了,难道驸马爷没有发现,这些日子下来,从最开始的瓦剌之战,一直到之后的镇南王一案,互市之议,件件桩桩,最终都是天子获利。” “就拿镇南王一案来说,老夫后来查过,宁阳伯等人审讯镇南王期间,东厂曾经大肆查找数年前从武冈举家搬迁到京畿附近的人家。” “朱音埑之所以能够那么快的找到证人,只怕和东厂脱不开关系。” 说着,张輗冷笑一声,幽幽道。 “没有天子的授意,东厂岂敢如此?” “可是到了殿上,倒成了天子要息事宁人,不偏不倚,但宗室亲王们揪着不放,非要御审,岂不怪哉?” 这么一说,焦敬也算是品出些味道来了。 镇南王一案,他是亲历者,当时便觉得有不对的地方。 但是在那案子结了之后,他就一直被禁足府中,就算是心存疑惑,也没有办法查证。 此刻听张輗这么一说,很多事情都通透了起来。 于是,焦敬迟疑片刻,问道。 “所以,你是觉得,这次的事情,和镇南王的案子一样,是天子布的一个局?” 张輗脸色凝重,点头道。 “不错,驸马爷,这位陛下,远比咱们想象的要高明的多,老夫也是直到进殿之后,才想明白这一点。” “既然无论如何,许彬都无法拿出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那么拖延下去并无意义,那么天子继续捂着盖子,或许正是在等着我们继续闹下去。” “驸马爷请想,天子一直捂着盖子,我等自然知晓,他是在继续查找证据,但是反过来想,他迟迟不肯公布,是否也可以自己解释为,不想在没有实证之前,令太上皇声誉有损?” 这个解释…… 焦敬陷入了沉默当中,他们一直是思维定式,觉得天子就是在想要坐实太上皇指使的罪名。 但是朝廷大臣和百姓们,未必会清楚天家之间真正的关系。 顺着这个逻辑来想,最终呈现在朝野群臣面前的真相,应该是这个样子。 天子得到密报,有人泄露军机,于是紧急派锦衣卫抓捕,在审讯过程当中,发现有人供认是太上皇指使。 于是,为了保护太上皇的声誉,天子顶着满朝的压力,在案情查明之前,不肯吐露分毫,甚至甘愿担着重用厂卫的诬名。 结果,底下人闹腾不休,不依不饶,非要天子公布案情,无奈之下,天子只得将还未查明的案件,公之于众。 如此一来,哪怕最终的结论是许彬诬告,在朝廷当中,也必定会有风言风语流传。 至于御座上的皇帝,当然是一心维护兄长声誉的好弟弟,也是顾全大局,听言纳谏的圣天子。 不得不说,从镇南王的案子来看。 这么做……果然像是天子的一贯作风! 于是,焦敬的脸色缓和下来,皱眉问道:“既然如此,那二爷为何要……” 既然知道,天子是在塑造自己被大臣逼迫,不得已才公布案情的形象。 那为什么不仅要公布案情,甚至更进一步,还要廷鞠? 张輗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摊了摊手道。 “驸马爷别忘了,登闻鼓已经敲了,就算老夫在朝廷上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待着两日,天子廷杖勋臣的消息传出来,京城必然会热议使团一案。” “文臣那边,也会将此事重新关注起来,所以其实,就算老夫不提,也不过迟两三日,天子一样会‘被迫’将案情公布。” 换句话说,这件事情从十七家勋戚聚集在宫外请愿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不可能在维持现状了。 焦敬也叹了口气,心中感到一阵无奈。 这个时候,张輗继续道。 “所以,老夫只能快刀斩乱麻,若是按照原计划,公布案情之后,锦衣卫还会继续审下去,到时候,我们还得不断施压,迫使锦衣卫结案。” “闹到最后,天子好似在步步退让,我等身为臣下却步步紧逼,就算最后如愿将一切推到许彬身上,也给了天子日后为难我等的理由。” “何况,这个过程,至少也要十天半个月,中间万一有什么差池,谁也无法预料,即便没有差池,案子传到民间,百姓们未必看什么证据,流言的威力,驸马应该知道。” “所以,只能廷鞠!” 焦敬明白张輗的意思了。 廷鞠之上,文武百官俱在,就算是他们强势一些,也不存在什么勋贵施压朝廷,干预审讯。 而且廷鞠要百官参与,这么多的官员,一起放下手头的政务参与审讯,要是审不出个结果,也不合适。 所以一旦廷鞠,当廷就会出结果,许彬当场被定罪,也就没有时间给流言发酵的时间。 这个解释很完美。 但是,焦敬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不过,看着张輗无奈的样子,他也不好再说什么,沉吟片刻,只得叹了口气道。 “既然如此,那也只能这样了,不过,二爷可有把握?廷鞠之上,百官俱在,万一出现什么差池……” 闻言,张輗的脸色有些不自然,道。 “万无一失的话,谁也不敢说,不过驸马爷放心,老夫不会拿三弟的性命冒险的。” 焦敬心中隐隐有所不安,但是事已至此,就像他说的,也只能这样了……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六章:被人牵着鼻子走 , 出了英国公府的门,坐在马车里头,焦敬翻来覆去的想着刚刚的谈话,总觉得有些不对。 跟着过来的薛恒见状,忍不住问道:“姑丈,可是有何不妥?” 焦敬尚的是宣宗皇帝之妹庆都大长公主,薛恒尚的是宣宗皇帝之女常德长公主。 前者是后者的姑母,所以薛恒跟着常德长公主,称焦敬一声姑丈。 紧皱着眉头,焦敬摇了摇头,道。 “倒是没有什么不妥,不过不知为何,我总感觉心中有些不安,廷鞠到底是当着文武百官,万一出点什么差错,我们便是想要补救,只怕也难。” “话说回来,刚刚张輗说的话,你怎么看?” 薛恒沉默了片刻,道。 “姑丈,撇开其他不谈,这已经是英国公府这边,第三次自作主张了。” “头一次是会昌伯之事,他们定好了一切,才写信给圣母,让圣母配合,第二次是罗通之事,也是没有跟宫里打招呼,就擅自决断,这一次还是这样。” “说句不敬的话,我总觉得,张輗等人看重的不过是圣母的旗号,其实打心底里,并没有把圣母放在眼中。” 事实上,打从这次禁足结束之后。 薛恒对于参与英国公府的这些事情,兴致就一直不太高,往往大家都说话的时候,他却在沉默。 究其原因,其实还是因为常德长公主。 自从那次和宫里大吵了一架之后,常德长公主一直都有心结,薛恒几经追问之下,才知道了真相。 但是知道了之后,他却也张不开口劝。 毕竟,常德长公主跟孙太后吵架,是为了他。 常德长公主这边,也不想让薛恒再继续掺和这档子事,但是她心里也清楚,这是孙太后的意思,所以她也没法劝。 于是,原本和睦恩爱的夫妻俩,这些日子也生分了许多。 因为知道薛恒在给英国公府做臂助,常德长公主索性眼不见心不烦,躲在自己的公主府里门都不出。 薛恒这边忙来忙去,已经有数日都没登公主府的门了,心中自然有所不满。 这次,张輗又是这番做派,薛恒言语之间有所怨气,也就不难理解了。 不过,薛恒和常德长公主夫妻俩的事,焦敬自然是不清楚的。 闻听此言,他也陷入了沉思。 半晌,焦敬忽然问道。 “薛驸马,你说,如果这一切真的是天子的一个局,那么他花了这么大的工夫,就只是为了营造出天家和睦的假象,在人前赚一个好名声?” 薛恒皱眉,犹豫了片刻,道。 “应该是吧,毕竟,案子审了这么久,要是能坐实罪名的话,天子早动手了,又或者,天子本打算是要将此案定死,但是迟迟找不到有力的证据,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 焦敬没有说话,因为他也拿不准。 毕竟,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张輗的话的确没有什么错。 只要萧维祯和张軏咬死了许彬是主谋,而许彬又拿不出证据,那么这件案子的大多数责任,都会落到许彬的身上。 但是他总觉得,天子没这么简单。 沉吟片刻,焦敬斟酌着问道。 “薛驸马,你觉得,有没有这种可能,天子手里已经握有证据,能够证明许彬说的是实话,但是因为顾忌到公布出来,会引起非议,所以才布下这个局,引诱英国公府去闹?” 薛恒一愣,迟疑着道:“姑丈,这不大可能吧,明明前几日,二爷去诏狱里见三爷的时候,三爷还说,许彬那没有什么证据的,您何以如此猜测?” 焦敬也有些迟疑,叹了口气道。 “我只是觉得,天子这次答应的太顺利了,至于别的,也看不出来。” “说到底,这次的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使团远在迤北,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们都只能从张軏口中得知。” “如今锦衣卫又加强了守备,消息都探听不出来,我们实在是束手束脚的,只能任天子摆弄。” 这其实就是他们的局限之处了。 要说在京城当中,或许他们这些人还能有些消息渠道,或者想些法子。 但是一出京城,他们就两眼一抹黑了。 使团被抓的事情,从头到尾,他们得到的消息极其有限。 谈判的过程究竟是怎么样的,使团在宣府被抓的时候,具体的情形到底如何,在诏狱当中,使团到底有没有受刑,具体招认了哪些细节。 这些事情,一概不知,严重影响了他们的判断。 以致于很多的事情,都只能依靠一点小小的蛛丝马迹来猜测。 但是这种大事,仅仅是猜测,又怎么敢擅自行动?所以哪怕知道,天子在布局,他们也只能被牵着鼻子走。 摇了摇头,焦敬转而问道:“对了,关于成国公府的婚事,圣母那边怎么说?” 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的联姻,对于孙太后来说是好事,所以那天回去之后,焦敬就立刻让薛恒进宫,将消息带给了孙太后。 薛恒回道:“圣母对此事乐见其成,不过,她老人家说,无缘无故的,贸然赐婚,恐叫人非议。” “所以想挑个日子,让两家的老夫人入宫一趟,最好将两个小的也带过去,对外便说是两家本就有意结亲,碍着孝期怕定亲惹人非议,所以特意去跟圣母求个恩典。” 焦敬点了点头,道:“圣母顾虑的周全,可定下日子了?” 薛恒摇了摇头:“还没有,圣母那边不太着急,我本想着,等今日之后,选个日子让两家老夫人进宫。” “可现在看来,没过几日便要廷鞠,想来英国公府的老夫人,也没心思操持这桩事情,所以我想,等廷鞠之后再说。” 听完之后,焦敬想了想,掀开马车的帘子瞧了瞧,然后吩咐车夫,道:“前面停下。” 放下帘子,焦敬对着薛恒道。 “不要等了,就在前面的街口,你下马车,回英国公府,将刚刚圣母关于赐婚的话告诉张輗,日子方面,你就说圣母打算三日之后召见,成国公府这边,我去说。” 薛恒先是点了点头,然后才问道。 “姑丈,为何这么着急?” 焦敬眉头紧皱,长长的叹了口气,片刻之后方道。 “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像你说的,英国公府现在势头太大了,若是张軏出狱,再加上成国公府,恐难相制,所以,得趁着廷鞠之前,将有些事情安排一下……”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七章:该不该让位 夜,乾清宫。 窗外又是大雨,朱祁钰手里握着书卷,斜靠在榻上,脸上带着几分惊讶,道。 “什么?让朱仪入宫觐见?” 殿中是一袭蟒袍的舒良,恭敬的躬身而立,点了点头道。 “禀皇爷,小公爷那边传来的消息,是这么说的,说是午间过后,焦驸马亲自上门,说是慈宁宫那边的意思,要见见两家的老夫人才好赐婚,还特意嘱咐,让小公爷一道过去。” 搁下手里的书卷,朱祁钰摸了摸下巴,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这倒是有意思了。 儿女婚事是后宅之事,就连他这个天子选秀,负责操持的也是吴太后,更不要提勋贵之家。 就算要赐婚,让两家的老夫人进宫一趟就是,了不起把小儿女带过去一同见见。 但是,特意嘱咐让朱仪也跟着过去,这用意,可就昭然若揭了。 只怕,赐婚只是幌子,孙太后真正想见的,是朱仪这个人。 淡淡的说了一声“朕知道了”。 朱祁钰又问道:“朱鉴那边怎么样了,可能如期到京?” “皇爷放心,朱大人那边一切顺利,廷鞠之前,必定能赶到京师。” 说着,舒良的神色似有些踌躇,犹豫着道。 “不过,皇爷,有句话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见状,朱祁钰挑了挑眉,瞥了一眼舒良,开口问道:“怎么,在朕的面前,还有什么话不敢讲吗?” 舒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 “不是不敢,只是奴婢担心,皇爷觉得奴婢搬弄是非,可是事关重大,不说出来,奴婢又觉得不妥当,所以有些为难。” 闻听此言,朱祁钰便知道,舒良要说的事情恐怕有些敏感,于是,他直起身子,问道。 “到底什么事,有话就说,是不是搬弄是非,朕心中自然有数。” 舒良这才开口,道。 “不敢欺瞒皇爷,这次朱大人奉诏而去,事情办的妥当,这本是好事。” “但或许是奴婢多心,从送回来的次次书信里头,奴婢总觉得,朱大人对于前往瓦剌,过于热心了。” 说着话,舒良从袖子里拿出了几本奏疏,小心的递到了朱祁钰的面前,接着道。 “皇爷,这是朱大人从去年八月到现在为止,给朝廷递上来的奏本,是奴婢特意去通政司调取的副本。” “这些奏疏里头,多是保国安民之策,但是言语之间,却一直以迎还上皇为目的,故此,奴婢不得不多想一层。” “还有就是,沙窝一战之后,也先损兵折将,被郭总兵斩断一臂,本应正是恼怒之时,此刻前往瓦剌,风险极大,但是这位朱大人获诏之后,却不惧风险,毫不犹豫。” “如此种种,虽无实据,但是奴婢心里总觉得不安,请皇爷明鉴。” 说完了话,舒良低着头。 朱祁钰翻了翻被搁在他面前的几个奏本,其实原也不必翻,这些奏疏都是他批的,写的什么自然清楚。 往前压了压身子,朱祁钰意味深长的问道。 “舒良,你这番言辞,再加上这些副本,可不像是没做好打算的样子啊?” 虽然长久在御前侍奉,但是天子此刻的口气,还是让舒良心头一紧。 于是,舒良连忙跪倒在地,道。 “皇爷明鉴,奴婢确是早有准备,但心中疑虑也是实话,皇爷英明神武,明断千里,既然皇爷肯用朱大人,奴婢原不该有所担心。” “但是奴婢又想着,既然察觉了些许迹象,若是不说,又觉得不忠,左右为难之下,才有刚刚的矛盾之举,绝非有意欺瞒皇爷。” 看着舒良瑟瑟发抖的样子,朱祁钰摇了摇头。 舒良的顾虑,他当然明白。 朱鉴这次,一样是秘密承旨办事,一样是孤身犯险,一样是事情办成了会有大功。 上一个做这些事情的,名叫王文,现在位居吏部尚书,被朝野公认是天子的第一心腹。 情形如此相似,也怪不得舒良会担心,这些话说出来,自己会觉得他搬弄是非。 但是,理解不等于认同,该教训的还是要教训的。 舒良所处的位置,决定了他不能顾虑这么多。 沉吟片刻,朱祁钰摆了摆手道。 “起来吧,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你做得对,有些话该说就得要说。” “不过,不必这么遮遮掩掩的,朕用东厂和锦衣卫,便是做天子耳目,朕重用亲近谁是一回事,但你若因揣摩朕意,而不敢直言,才是真正的大错。” 舒良这才起身,恭敬的道:“奴婢明白,之后定然不会胡思乱想,一心效忠皇爷。” 朱祁钰叹了口气,却没说话,而是从御座上起身,缓步来到了殿外的廊下,负手而立。 大雨哗哗的下,衬的夜色越发的宁静。 空气中淡淡的水雾扑面而来,让人不由感到精神一振。 舒良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眼瞧着一阵阵风裹着雨珠,落在天子的脚下,沾湿了衣袍的下摆,不由感到有些担心,但却不敢说话。 半晌,天子的声音忽然响起,平淡的听不出情绪。 “舒良,你说,太上皇要是回来了,朕该不该还位于太上皇?” 一串串的雨线顺着屋檐流下,舒良的额头上,冷汗也是瞬间就冒了出来。 顾不得地上还湿着,舒良立刻又跪了下来,道。 “皇爷,奴婢万万不敢有大不敬的想法,请皇爷明鉴!” 朱祁钰转过身,半边脸隐没在黑暗当中,另一半被宫灯照亮的脸色,却依旧温和。 “起来吧,朕问你,你答便是了!” 于是,舒良再度起身,但是头上的冷汗却一路顺着额头,滴到了下巴上,吞了吞口水,舒良道。 “那奴婢斗胆直言,当然不该。” 朱祁钰望着他,脸色无悲无喜,问道:“为何?” 舒良见状,心里仍是七上八下的,道。 “皇爷容禀,奴婢曾听于少保说过一句话,天位既定,宁复有他,皇爷既非监国,亦非摄政,太上皇禅位于陛下,乃是布告天下,举国皆知之事,焉有反复之理?” “何况,太上皇执意亲征,土木一役,文武百官,军民将士死伤无算,全赖皇爷力挽天倾,论社稷之功,明君之象,太上皇岂及皇爷十之一二?” 说着,舒良偷偷的打量着天子的神色,见天子并无不悦,方又大着胆子道。 “皇爷恕罪,奴婢斗胆,说句大不敬的话,咱们大明的家法,虽是立嫡立长,但若是列祖列宗在世,瞧见他们呕心沥血打下的江山被糟蹋成这个样子,也必会将天位交于陛下。” “如此种种,群臣百姓心里,想必也有一本账,即便太上皇南归,为大明社稷着想,皇爷也不该让位。” 应该说,作为天子家奴,这番话说出来,其实是僭越本分的。 但是,天子既然问了,此刻又没有旁人,舒良狠了狠心,也就说了。 只不过说完之后,他却仍然感到心中忐忑的很,生怕自己哪里说的不妥当。 倒不是舒良的心理素质不够好,而是这件事情,实在是太敏感了。 短短的片刻时间,舒良却觉得过了无比漫长。 听了舒良的话,朱祁钰轻轻的叹了口气,眼中却闪过一丝冷意,道。 “你说的对,有些事情,列祖列宗只怕是也看不过眼,只可惜,有些人却不这么想……”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九章:廷鞠 , 七日的时间转瞬即过。 入了夏季,天亮的分外的早。 这一天,老百姓们像往常一样早早的起床,各自为生计开始忙碌,沉寂的京城,随着太阳的升起缓缓复苏。 与此同时,金水桥外,文武百官也早早列好了队,待宫门一开,便鱼贯而入。 奉天殿中,群臣山呼万岁,行礼各毕,天子方道。 “近日以来,朝野上下因锦衣卫抓捕使团诸人,流言四起,诸臣多上本询问,望能早日公开审讯详情,因事关重大,朕皆不允。” “七日以前,先有十七家勋臣齐聚宫外,弹劾锦衣卫,又有英国公张懋等人,敲响登闻鼓,为张軏等人鸣冤。” “太祖登闻鼓有制,诸臣物议又沸然至此,朕虽顾及事关重大,却也恐舆情发酵,朝堂动荡,故准英国公府所请,今日于奉天殿,廷鞠此案。” “案情审讯始末,皆由锦衣卫负责,因此,今日廷鞠,由锦衣卫主持,三法司协理。” 短短的几句话将事情的始末便说了个清楚。 御阶之下,张輗看了一眼焦敬,那意思是,你看我说的不错吧。 到了这奉天殿上,天子到底还是装出一副被迫同意廷鞠的模样。 一般来说,参与廷鞠的人员和普通的早朝差不多,只不过和涉案人员相关的人,也能被特许上殿。 但是这次廷鞠又分外不同。 还是那句话,不论那十七家勋臣,被打成了什么样子,他们一起在殿外请愿,已经让这件事情的影响扩散到了整个朝廷。 所以说,这一次的廷鞠,基本上有名有姓的勋戚,朝廷重五品以上的官员,加上在京的普通御史科道官员,都一起获准到了殿上。 当然,这其中不包括那十七家勋臣。 那天早朝上,他们个个都被打的皮开肉绽,八成的人都昏厥过去,短短七日的时间,大多数人连床都还下不了。 对于张輗递过来的眼色,焦敬倒是面无表情,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接着,随着天子的话音落下,一身飞鱼袍的锦衣卫指挥使卢忠移步来到殿中,先是朝着天子拱了拱手,随后道。 “今日廷鞠,本指挥使承圣命主持审理,关于诸位大人一直质疑的,为何锦衣卫会突然抓捕使团众人,罪名为何,今日,本指挥使给诸位一个答案。” 说着,卢忠便从早已经准备好的,御阶下头一侧摆放的案上厚厚的一摞案卷当中,抽出了一份蜡封的信封,道。 “先说诸位最关心的,锦衣卫为何抓捕使团,原因只有一个,月前,锦衣卫在使团当中的随同校尉察得,使团在谈判过程当中,泄露了沙窝附近的布防情况,进而使得也先决定领兵,突袭沙窝。” “这是留存在兵部的副本,上头有兵部官员的签押,法司可以查验。” 对于这场廷鞠,应该说,感到最紧张的,就是卢忠了。 他心里清楚,这是锦衣卫澄清自己的一个机会。 一直以来,在朝臣的眼中,锦衣卫都是嚣张跋扈,肆意妄为,是天子用来打压朝臣的利器。 以致于,只要锦衣卫做什么,朝臣下意识的就会开始弹劾锦衣卫。 包括这次,他们连锦衣卫为什么抓人都没搞清楚,就一窝蜂的涌上来弹劾。 这让卢忠心里憋屈的很。 虽然说给天子背黑锅是锦衣卫的本分,但是卢忠还是想看看,真相公布之后,这帮清流大臣,以后还敢不敢没事就弹劾锦衣卫。 可以说,这次廷鞠,除了要给张軏这帮人定罪之外,还有一层用意,就是回应一下,朝臣们在这件案子上,对于锦衣卫的诸多争议。 因此,当天子让他主持廷鞠的时候,他忙了好几宿没睡,将整个案件的过程都仔仔细细的梳理了一遍。 能够混到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卢忠在刑案方面,也是一流的好手,可不是那种只会用刑的酷吏。 话音落下,除了少数已经知道内情的人之外,更多的大臣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低低的议论声顿时从安静的大殿中响起。 虽然他们早就想到,能够让天子直接下令抓捕使团,出的事情必然不小。 但是却也没有想到,竟然是泄露边境军报这样的大事。 在一阵议论声中,兵部尚书于谦和左都御史陈镒二人上前,共同将蜡封好的军报开启,仔细查验过后,于谦开口道。 “不错,这的确是月前送过来的军报副本,上头有兵部书吏的签押和存留印章。” 接着,陈镒也道:“其中内容也并无差错,的确是关于沙窝军报被泄露的情况。” 两位大佬共同背书,至少可以证明,这份军报不是锦衣卫临时伪造的。 于是,卢忠在低低的议论声中,继续开口道。 “锦衣卫获报之后,一方面将军报送至大同,请大同总兵官郭登严加防范,另一方面急送京师,奏请天子决断。” 说着,卢忠转身,看向御座上的天子。 朱祁钰配合的开口,道。 “朕得报之后,一方面召于谦进宫商议,命郭登将计就计,伏杀也先,另一方面,命锦衣卫继续详查,同时让卢忠持朕密诏,前往宣府,将归程使团先行扣下,押回京师待审。” 好吧,天子亲自开口背书,群臣也没什么好质疑的。 既然并非无缘无故,又是持了密诏抓人,那么老大人们勉强就接受锦衣卫是事急从权。 将目光从锦衣卫的身上挪开,群臣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了使团案件的本身。 作为协审官员之一,这个时候,大理寺卿杜宁出言道。 “卢指挥使方才所言,如若属实,那么擅抓使团之事,便可揭过,但是老夫有两点疑问,请卢指挥使解惑。” “其一,使团谈判过程当中,如何泄露的边境军情,为何要泄露军情,是主动泄露,还是无意间被套了话,其中细节,不知卢指挥使可曾查明。” “其二,泄露军情之罪,虽然重大,但并不是需要保密之事,涉及朝廷大员,举朝关注,无论最终查明是真是假,都该公布审讯情况与调查进度,锦衣卫缘何迟迟不肯公布案情?” 说到底,这才是朝廷众多大臣,对于锦衣卫怨气满满的原因。 使团当中有文臣的二品大员,也有清流风宪,还有五军都督府的重臣。 这样重量级的阵容,锦衣卫一言不发,直接就把人抓了也就算了,只要锦衣卫能够拿出足够的理由就行。 毕竟,老大人们也没有不讲理到,说二品大员即便犯了罪也不能抓的程度。 但是你人都抓了,连个说法都不给。 群臣一本本的奏疏询问,弹劾,锦衣卫都置若罔闻,这种无视的态度,让老大人感到很不舒服。 当然,听起来更有道理的说法是。 对于这等大员,锦衣卫不公布任何理由就擅自抓捕,对于廷臣询问,全无顾及,以后朝廷岂非人人自危?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卢忠的身上。 但是这一回,这位指挥使大人却有些犹豫,迟疑着将目光投向了上首的天子。 见状,天子也叹了口气,道。 “既是廷鞠,自当审问个清楚明白,虽然事关重大,但是也不必讳言,如实说来便是。” 正文卷 第四百三十章:接踵而来的重磅炸弹 再次得了天子的允准,卢忠这才彻底没了顾及。 转过身,从案上再度抽出了一份文书,对着杜宁开口道。 “先回答寺卿大人的第一个问题,使团是否是主动泄露,根据锦衣卫审讯的结果,使团并非被人套话,也不是无意说漏了嘴,而是在谈判当中,主动透露了沙窝的布防状况。” 事实上,廷鞠虽然是审理刑案,但是和普通的审案却不太一样。 一般的审案,是将犯人带上来,然后出示人证物证,取得案犯的口供,厘清真相,然后进行判罚。 但是问题是,这个过程往往不是一两天就能走完的,案情简单或者事情不大也就算了。 可若是大案要案或者案情复杂,那么这个过程可能会很久。 朝廷的文武百官都忙得很,显然没有这个工夫,陪着法司玩抽丝剥茧的审案游戏。 所以廷鞠的意义,实际上在于,在案子进入胶着状态,或者是已经审结但被提出质疑的情况下。 将案子拿到廷议之上,接受文武百官的共同质询。 这种情况下,一件案子的逻辑链是否完整,证据是否翔实可信,就显得尤为重要。 但是相对的,审讯的过程也往往会被省略,除非是涉及到关键,核心的案情的时候,才会将犯人带上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进行审讯。 因此,卢忠的话音落下,还未及出示证据,便有御史出列,质疑道。 “敢问指挥使大人,锦衣卫得出结论的依据是什么,若是使团中人的口供,如何证明不是屈打成招?” 这话问的可谓无礼,但是问完之后,朝堂上的大多数大臣,纷纷点了点头,等待着卢忠的回答。 事实上,这就是廷臣心目当中,对于锦衣卫的印象。 因为锦衣卫直属天子,朝廷各个衙门,实际上对于锦衣卫都没有监察和钳制的权力。 所以在廷臣心目当中,锦衣卫审案,多是刑讯逼供,屈打成招,更有甚者,罗织罪名,无中生有,也是拿手好戏。 当然,这也不能完全怪朝臣们,因为锦衣卫以前,的确这么干过,而且干的还不少。 之前几个出名的锦衣卫指挥使,毛骧,蒋瓛,纪纲,还有被廷臣在左顺门活活打死的马顺。 他们几个执掌锦衣卫的时候,但凡有大臣进了诏狱,就没几个能囫囵个出来的,也怪不得锦衣卫是这样的名声。 所以,卢忠也没有生气,只是心平气和的道。 “锦衣卫审案,有时或许会用刑,但是却也讲究证据,本指挥使说使团故意泄露军情,的确是凭的口供。” “但是当着众臣和陛下的面,本指挥使必须说一句,使团一案当中,锦衣卫未曾对使团中任何人用过刑。” 说着,卢忠展开了自己手里的文书,继续道。 “另外,这份口供也不是使团的,而是来自于一同被使团抓捕的投敌奸宦,喜宁!” 这个名字被说出来,朝堂上顿时又是一阵骚动。 喜宁这个人,在大明的声名,可丝毫都不比王振好多少。 王振固然是弄权跋扈,志大才疏,蛊惑太上皇,擅权指挥,他的罪状要数,老大人们能骂上三天三夜。 但是唯独有一条,大家还是认的,王振这个人,对于太上皇,还是忠心耿耿的。 尤其是身居高位的老大人们,心里基本上都有底,王振干出来的很多荒唐事,不乏有替太上皇背黑锅的。 可喜宁就不一样了。 同样作为太上皇宠爱的内宦之一,喜宁最嚣张的时候,连英国公府的田宅都敢侵占。 要知道,那可是英国公张辅还在的时候,到了最后,太上皇都没有把喜宁怎么样,只是将动手的下人都发配了出去。 就是这样一个权宦,在土木之役时,眼见大势已去,竟然丝毫不顾念太上皇对他的好,头也不回的投了敌。 不仅成了带路党,将知道的地形情况全部都告诉了也先,带着也先大军一路长驱直入,还屡屡献出奸计,帮助也先。 从国家的角度出发,朝臣们最恨的肯定是王振,但是要是从个人情感出发,喜宁恐怕才是当之无愧的奸宦扛把子。 近些日子,使团被抓的事情,在朝廷上闹得沸沸扬扬,但是却没几个人真正看过陶瑾的奏疏,只是跟着议论。 再加上使团一案始终没有公布出来,所以连带着喜宁的消息,也没有宣扬出去。 因此,大多数的朝臣,的确是头一次听闻,喜宁也被抓了回来。 当下,群臣顿时骚动起来。 “什么,喜宁也被抓了?” “天佑大明,终于让此贼子被捕,陛下,此等奸宦,当夷灭九族。” “不错,陛下,臣请将此贼子凌迟处死,以泄军民百姓之恨。” 一时之间,朝议汹涌。 眼瞧着就这么歪了楼,朱祁钰抬手往下压了压,待众人的情绪平复了几分之后,道。 “诸卿莫急,喜宁之罪朝廷早有定论,早晚必诛杀之,然喜宁却是此案的重要人证,所以处置一事,需待此案完结之后。” 说着,朱祁钰转向卢忠,道:“卢忠,你继续说,喜宁供认了些什么?” 于是,卢忠才在众人注视的目光当中,继续开口道。 “喜宁的供词当中,描述了使团和也先进行的一系列谈判细节。” “据喜宁供认,在使团到达之初,他曾建议也先冷落使团,察其迎回上皇的诚意,伺情况提出条件,故此,使团的谈判一直都不顺利。” “直到大约半个月之后,使团提出可以割让部分边城,并许以金银财帛作为交换,迎回太上皇,但是因为事关重大,他们无法完全做主,所以需要也先派出大明熟悉且也先信任之人,一同随使团回京和谈。” 卢忠一遍将手中的供词递给出列的陈镒,金濂,杜宁三人,一边将供词的主要内容叙述了出来。 三个拿到证词的老大人,传阅过后,脸色不约而同的变得铁青。 至于其他的大臣,更是惊怒交加。 不过这一次,他们却不是对着喜宁,而是对着使团。 “什么?割城?” “谁给他们的胆子,答应此等条件?” “简直是朝廷败类。” 应该说,大明传承数朝,曾经放弃过一些疆域,但是那都是朝廷出于战略考虑,主动放弃的。 被迫割让土地这种事情,最是能够挑动文臣心中那根敏感的神经。 要知道,土木之役之后,朝廷曾一度试图和也先和谈,送过去不少的金银财帛,甚至对于也先屡屡失信,也一再容忍。 最终之所以让朝廷忍无可忍,决定哪怕被打到京城下,也要开战的最大原因,就是也先提出了一个朝廷绝对不可能接受的条件。 他要大同城! 应该说,也先还是太不了解大明的文臣了,割城这种事情,在他们看来,是会遗臭万年,让后人唾骂的事情。 别说是大同这样的重镇,哪怕是一寸土地,也不能被迫割让出去。 正是因为这个条件,彻底绝了双方和谈的空间,才有了后来的紫荆关之战。 不过也有少数冷静的,质疑道。 “指挥使大人,喜宁之言,恐不可信,许大人,萧大人都是朝廷重臣,岂会胡乱答应此事?何况他们即便是答应了,我大明君臣也决不可能答应,这么做又有何意义呢?” 面对这些质疑,卢忠继续道。 “诸位莫急,且听我说完,当时使团提出可以割城的时候,也先也心有疑虑,所以,为了取得也先的信任,使团便答应,可先将部分可以割让的军镇的布防状况告诉也先,以表诚意。” “正因于此,本指挥使才说,使团是故意泄露军情,并非被人套话,至于更具体的细节,在供词当中都有记录,总宪大人,金尚书,杜寺卿,本指挥使所说,可和供词当中有所出入?” 众臣的目光齐刷刷的聚集三位法司重臣的身上,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三人面色沉重,不约而同的摇了摇头。 此刻那份证词捏在刑部尚书金濂的手中,他的神色无比复杂,叹了口气,道。 “卢指挥使方才所说,皆与供词所写一致……” 正文卷 第四百三十一章:触及到了核心 如果说卢忠说出来,大臣们还有几分怀疑的话。 那么法司的三位老大人的作用,就是证明锦衣卫没有弄虚作假。 毕竟,锦衣卫的前科累累,当廷之上,一应的证物,供词,文武百官也不可能一一查验。 法司在廷鞠之上,起到的作用,就是这个。 不同于喜宁被抓消息公布是,朝臣们的义愤填膺,此刻的殿上,却是陷入了一片沉寂当中。 虽然说,这一次使团被抓,一直是勋贵这边最为热心的想要救人。 但是别忘了,这次使团的主使是许彬,副使是萧维祯,都是纯正的文臣出身。 所以在短暂的愤怒之后,对于他们的所作所为,老大人们不由的都感到有些羞惭。 在一片静默当中,卢忠继续道。 “回答诸位方才的另一个疑问,使团明知我朝廷不可能接受割城的要求,为何仍旧以此与也先谈判。” 于是,不少的大臣重新精神一振。 他们也在疑惑这一点,毕竟,也先是外族之人,他或许并不清楚,大明的君臣对于割城的态度。 但是身为大明朝臣,许彬等人不可能不清楚,这是一个大明朝廷绝不可能接受的条件。 甚至于,他们要是敢拿这样的条件回来禀奏,自己都要被下狱。 所以,或许其中别有内情? 卢忠转身回到案前,又重新拿出一份供词,递给法司的三位老大人,然后道。 “这一份,是使团副使萧维祯的供词。” “这份供词和喜宁所述有所出入,根据萧维祯的供认,割城之议,实是为了迎回太上皇,所使的计策。” “按照萧维祯的描述,使团初至瓦剌,备受冷遇,他们多方打听,方知是喜宁在也先面前蛊惑,屡进谗言,阻碍太上皇南归。” 话音落下,不少大臣的脸上又浮现起愤恨之色,一副恨不得喜宁去死的样子。 同时,也有大臣皱眉问道:“所以,卢指挥使的意思是,割城是假,诱杀喜宁才是真?” 卢忠点了点头,道:“不错,根据萧维祯所说,他们当时苦恼于身在瓦剌大营,无法对喜宁动手,便想要设法将喜宁引到宣府伏杀。” “但是喜宁深受也先信任,想要诱喜宁离开很难,他们一直没有想到办法,直到谈判的前一日,许彬想起也先曾向大明索要大同城不果,于是,提议假意以割城为名,诱使也先派喜宁来我朝谈判,进而相机伏杀。” 说着,卢忠再度回到案前,拿出一份文书,道。 “这件事情,锦衣卫已经派人,向宣府总兵官陶瑾求证,宣府的确曾收到使团的密函,要求他在野狐岭设伏,伏杀前来谈判的喜宁。” 这话一说,大殿当中仿佛被打开了盖子一样,肉眼可见的看到,很多大臣松了口气。 最明显的标志就是,朝臣当中,又掀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声,当下,便有大臣站出来道。 “陛下,如果萧维祯所言为实,那么使团之罪稍轻,但是仍旧有罪,割城让土乃是底线,即便是假意诱杀,也不该以这样的条件作为交换。” 总的来说,只要不是真的要割城,老大人们就放心了。 因为要是真的正儿八经的跟朝廷这么提了,那么丢脸的就是整个文臣,要被后世唾骂软骨头的。 但是既然是假的,那就是那几个人手段不正,跟文臣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所以老大人们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并没有维护许彬等人的意思。 天子没有说话,反倒是卢忠继续道。 “诸位大人莫急,此事尚有隐情,据萧维祯所说,当时他和另一副使张軏,对此事坚决反对,但是无奈许彬坚持,他们只得听从。” “然而到了谈判之时,也先倒是心动,但是喜宁对于大明十分了解,直接便道,大明不可能接受这样的条件,称他们是在谎言相欺,并以刀斧相胁。” “于是,许彬在提前没有和任何人商议的情况下,将沙窝的军报直接告诉了也先,并声称,大明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割让的城池名单,只要也先肯派使节前去,便可知晓真假。” “此举获得了也先的信任,于是在许彬的建议下,他派遣了喜宁随同使团回京,这才有了宣府伏杀喜宁的密报。” 案情说到这个地步,基本上就已经明了了。 喜宁为了讨好自己的新主子也先,帮助瓦剌在谈判当中取得优势地位,所以故意让也先冷落使团,结果却被使团当做是太上皇南归的最大阻碍。 于是,使团决定除掉喜宁,用割城的条件,假意和也先谈判,结果险些被对方识破,许彬急中生智之下,透露了沙窝的情报,显示诚意,最终成功引诱喜宁到达宣府。 结果,这些事情,被隐藏在使团当中的锦衣卫密谈获知,于是将消息传回了朝廷。 天子得知之后,便遣派了锦衣卫连夜赶到宣府,将泄露军报的使团,以及投敌卖国的喜宁,通通都抓了起来。 逻辑线上来说,已经非常清楚了。 当然,在萧维祯的这份供词当中,将泄露军报一事,完全归在许彬的头上,并且说自己和张軏,十分反对许彬以割城为条件诱杀喜宁。 这两处地方,显得十分可疑,有为自己开脱的嫌疑,但是这只涉及罪轻和罪重的区别,大略的事件情况,应该是没有错的。 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看完了卢忠递过来的所有证词,大理寺卿杜宁默默的将整件事情在脑子当中过了一遍,开口问道。 “如此看来,使团被抓罪有应得,但是,卢指挥使还没有回答本官的另一个问题。” “既然喜宁和使团众人都已在宣府被抓,那么便不存在走漏消息会有人逃脱的情况。 “且从这几份证词上来看,被抓不久,喜宁和萧维祯就分别已经招认,后续不过是陆陆续续补充了些许细节而已。” “案情早已经明了,为何锦衣卫迟迟不肯公开?” 在案上摆着的证词和案卷,在场的几位法司官员都已经一一看过,换句话说,没有其他的证词了。 于是,所有人都望向了卢忠。 然而这位锦衣卫指挥使,却不急不缓的先是拱了拱手,接着,从自己宽大的袖袍当中,又拿出了一份供词,道。 “杜寺卿说得对,本来,案件审到这个程度,早该对朝廷公开,但是就在老夫打算在第二日将一切写成奏本,送到通政司之时,手下校尉送来了许彬的证词。” “在这份证词当中,许彬的说法,和萧维祯大相径庭,且牵涉到了另一位关键人物,正因于此,本指挥使不得不将已经写好的奏本焚毁,连夜进宫面见陛下,同时封锁了一切消息。” 杜宁和陈镒,金濂二人对视一眼。 他们皆有所预感,这件事情绝不简单,廷鞠到了现在,已经到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部分。 而答案,只怕就在卢忠手中这份最后的证词当中。 深吸了一口气,杜宁问道:“敢问指挥使大人,是何人有这样的身份,能令此案拖延至今?” 这回,卢忠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将证词递到了三人的手上,与此同时,上首的天子平静的开口,道。 “朕来说吧,许彬证词当中牵涉到的这位关键人物,是……太上皇!” 正文卷 第四百三十二章:上殿亲审 奉天殿中,陷入了一片死寂。 从泄露军情,到假意割城,老大人们本来觉得,这件案子已经牵扯的够大了。 但是却没有想到,最后竟然出现了这么一个惊天大雷。 接着天子的话,卢忠继续开口道。 “诸位大人,在许彬的这份证词当中,有两处地方,与萧维祯所招认的情况不同。” “其一,是关于谈判过程泄露军情,以及假意割城的主意,都是他和萧维祯,张軏三人共同商议过后决定的,并非他一临时起意。” “其二,就是关于这条计策的来源,以及先行伏杀喜宁的决定,都是来自太上皇身边的随侍校尉袁彬。” “为了证明自己所说为实话,许彬供出了诸多细节,并手绘了一份金刀图样,声称袁彬便是以此金刀为证,命令他们依计而行。” 说着话,卢忠从袖中拿出那张图样,没有递给法司的官员,而是直接张开,展示在所有人的面前,道。 “这张图样,锦衣卫已经和内官监核实过,与正统五年御制的金刀图样大致相仿。” “许彬在诏狱当中,一直辩称,他们是受了太上皇圣命,如若不做,便是抗旨不遵,无奈之下,方行此事。” 这下,群臣总算是明白了。 按照萧维祯的说法,不论是假意割城,还是泄露军报,都是许彬力主,和他们二人毫无关系,或者说,最多是没有阻拦。 但是按照许彬的说法,割城和泄露军报,都是受了太上皇的旨意。 既然是有旨意命他们这么做,那自然不能算是有罪。 可如此一来,这些罪名,要担下来的,可就是太上皇了! 怪不得天子迟迟不肯将案情公布。 要知道,天子的皇位,说到底是从太上皇处得来的。 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天子一旦主动公开,不免会被朝野议论,是在刻意抹黑太上皇。 毕竟,许彬的证词只是孤证,他唯一能够拿出来的东西,也就是那一份金刀图样。 但是这份证据,最多只能证明许彬曾经见过金刀,甚至于,都不能证明,他是在瓦剌见过的金刀。 说不准,在太上皇北征之前,许彬就曾偶然见过此物。 要证明许彬说的是实话,就只能继续审萧维祯和张軏,但是很显然,到现在为止,锦衣卫应该没有什么成果。 不然的话,也不会拖到现在了。 大殿中沉寂了片刻,左都御史陈镒上前道。 “陛下,此案审到如今,牵连甚广,涉及太上皇声誉,不可不慎,仅凭证词已经难以判断,臣请陛下允准,带许彬,萧维祯,张軏三人上殿对质,辨明真相。” 得,这是要越闹越大了。 在群臣各怀心思的目光当中,天子轻轻点了点头,道:“准,带三人上殿。” 于是,卢忠拱手领命,一挥手,让几个早就准备好的锦衣卫,去偏殿将人带上来。 不多时,许彬,萧维祯,张軏三人,身穿囚服被押上了殿。 许是卢忠真的没有说谎,在锦衣卫当中并没有怎么对他们几个人用刑。 上殿的时候,他们几个人的精神还算健旺,但是明显感到状态有些发蔫,头发也有些凌乱。 从朝廷重臣,到阶下之囚,这番颓唐的样子,倒叫在场的不少大臣,都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过,站在群臣当中,焦敬望着张軏三人,心中却隐约涌起一阵不安。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人大礼参拜,跪倒在地。 天子并未让人免礼,直接便道。 “许彬,萧维祯,张軏,你三人为何被捕,心中应该已然有数,今日廷鞠,当着朕和文武百官的面,当如实说话,不得讳言,明白吗?” 三人再叩首,连道:“臣遵旨。” 于是,卢忠从杜宁手中,将许彬的证词拿过来,先是递到了许彬面前,问道。 “许大人,这是你在诏狱当中招认的供词,在这奉天殿上,本指挥使代陛下再问一次,供词上所写,是否属实?” 这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许彬肉眼可见的苍老了许多。 闻言,他接过许彬递过来的供词,仔细的看了一遍,然后才开口道:“并无不实,上面所写的所有事情,都是老夫在瓦剌亲历之事。” 卢忠点了点头,重新将证词拿回来,然后递到了萧维祯和张軏的面前,道。 “萧大人,张大人,你二人在证词当中,一个说泄露军情是许彬临时起意,另一个否认曾泄露军情。” “但是在这份许彬的供词当中,不仅指称这些事情都是你们三人一同商议,而且指称皆是受太上皇之命所为。” “对此,你二人如何解释?” 应该说,这是在宣府之后,三人的第一次见面。 上次见面,三人还是亲密无间,并肩作战的战友,这一次再见,便是相互指认。 不得不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实在太快。 将许彬的供词各自看了一遍,萧维祯努力的稳定自己的心神,微不可查的瞥了一眼同样镇定的张軏。 萧维祯开口道:“这分明是一派胡言,陛下,使团在瓦剌谈判的一应细节,臣都已经在供词当中,说的清清楚楚,许彬此份证词,其中多处皆是子虚乌有。” “这分明是许彬害怕被朝廷怪罪,所以自行编造的话,太上皇虽身陷瓦剌,但是依旧心忧大明,岂会下此等圣谕?” “陛下,许彬胆大包天,为自求脱罪,竟敢大逆不道,构陷太上皇,实为罪不可赦,请陛下明鉴。” 就在萧维祯看许彬的供词的时候,卢忠也将萧维祯的证词,递给了许彬。 看完之后,许彬也是脸色涨红,捏紧了拳头,气急败坏道。 “萧字行,天子当面,你竟敢欺君罔上!” “那日袁彬来时,分明我等三人皆在,他取金刀为证,字字句句言犹在耳,怎么成了老夫临时起意?” 面对许彬的质问,萧维祯冷哼一声,道。 “欺君罔上?这话该老夫说你许道中吧!” “天子当面,你竟还不思悔改,为求脱罪,一意构陷太上皇,老夫劝你一句,回头是岸。” “此刻悔改,陛下恩宽,念在你毕竟是为了救太上皇,其后又为求自保才说了谎言,说不准还能放你家人性命。” 要是没有旁边的锦衣卫按着,许彬简直就要跳起来,扑到萧维祯的身上,怒喝道。 “萧字行,你这无耻之辈,你说老夫构陷太上皇,那你说说,若非太上皇有命,老夫为何敢用割城的条件,来跟也先谈判,难道老夫不知道,这件事情一旦传回京师,会被治罪吗?” “还有,用沙窝军报取得也先信任之事,分明我们商议过后,让袁彬过去传话,得了太上皇允准的事,如何成了我自作主张?” 不得不说,许彬虽然怒极,但是并没有失去理智。 这番话,倒是引起了在场不少大臣的沉思。 虽然说许彬拿不出证据,但是从逻辑上来看,的确就像许彬说的。 即便是谈判不成功,回朝之后也最多就是失职之罪。 但是须知,迎回太上皇的艰难,朝野上下都清楚,不可能因此对他处罚过甚。 可擅自提出割城的条件,甚至是泄露军报,这种事情,动辄就是关系到性命的大事。 许彬身为使团正使,二品大员,完全没有必要冒这个风险,除非,他真的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 那么,除了是受了太上皇的旨意,好像,也没有其他的解释了…… 正文卷 第四百三十三章:不是要证据吗? , 谁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作为使团正使的许彬,和使团副使的萧维祯,给出了完全不同的解释,不仅如此,还在御前吵成这个样子。 要说事实真相如何,众臣的心中,各自有自己的判断。 但是问题是,这种涉及到太上皇的大事,完全不是合乎逻辑的个人判断就可以的。 不管是或者不是,都需要有详实的证据支撑,才能服众。 一时之间,不少的大臣,包括一些七卿和内阁大臣在内,都对于敲响登闻鼓的一帮勋贵心中升起了一阵怨气。 不错,虽然那些勋贵坚持否认,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就是陪着英国公来敲登闻鼓的。 只不过天子顾及着面子,没有戳破而已。 说回这件案子。 审到现在,大臣们皆是感受到了棘手之意。 很明显,无论是许彬还是萧维祯,都没有足够充足的证据,来证实自己的话。 但是偏偏,这件案子闹上了廷鞠。 且不说廷鞠之上,多少文武百官在见证着,消息根本不可能瞒得住。 单是从规制流程上来说,廷鞠的一应细节,都有专门的官员负责记录归档,以备查阅的。 甚至于,廷鞠,廷议,廷推做出的结论,也是要明发邸报到各地方的。 因此可以说,上了廷鞠,这件案子就等于是公诸天下了。 换而言之,这件案子不管怎么判,都需要有详实的证据支撑,来堵住各方的议论。 一时之间,大臣们看着同样有些头疼的天子,不由感受到了天子一直捂着盖子的一番苦心。 如果没有登闻鼓事件,这件案子一直由锦衣卫秘密调查,那么不管太上皇的事情是真是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最大的可能就是,高层的大佬们和天子聚在一起商议一番,以对朝局动荡最小的方式,将使团的一干人等处理掉。 这件案子也就结了。 可偏偏,有人就是要闹,结果闹出这样,该怎么收场? ………… 就在奉天殿中,为使团一案吵的不可开交的时候。 城门处,舒良带着几十个东厂的番子,眉头紧皱,望着远处,不住的抬头看着天色,神色有些焦急。 终于,远处一阵烟尘腾起,视线当中,一队官军护送着两辆马车,从远处疾驰而来。 不多时,队伍在城门前停下,马车当中下来一个绯袍老者,舒良见状,连忙带着人迎了上去。 “来人可是朱鉴朱大人?” 那名绯袍老者见到一袭蟒袍的舒良,略微有些意外,他久不在京中,对于这位东厂督公并不熟悉。 但是单看他一身蟒袍,便对于身旁有所猜测,点了点头,道:“不错,正是本官,阁下是?” 舒良拱了拱手道:“咱家东厂提督太监舒良,奉天子圣命,在此等候朱大人。” 朱鉴虽然已有预料,但还是有些惊讶,连忙同样拱手道:“有劳公公在此等候,可是陛下有圣谕传下?” 舒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瞥了一眼后头的另一架马车,问道:“朱大人,后头的马车里头,可是从那边带回来的人?” 朱鉴点了点头,然后示意随从将马车帘子掀开。 接着,从里头下来了两个人,一人身着蒙古贵族服饰,明显不是中原人,另一人则穿着锦衣卫的袍服,下车之后,望着久违的京城,脸色显得颇为激动。 舒良这才松了口气,道:“朱大人,一路风尘,本该让大人进城先歇息,但是陛下有命,让朱大人带着这两位即刻进宫面圣,这就跟咱家走吧。” 朱鉴愣了愣,没想到天子这么着急的召见他,但是看着舒良背后带来的几十个东厂番子,便知道的确迁延不得。 于是,点了点头,重新回到马车上,在东厂番子的护送下,向宫城驶去…… 与此同时,奉天殿中。 眼瞧着许彬和萧维祯吵来吵去,一副要拼命的架势,老大人们一阵发愁。 不过,也有机灵的大臣,一眼便瞥见了进殿之后,一直都没说话的张軏。 使团出使共有三人,如果两人的证词一致,那么虽然不算铁证,至少可以一定程度上,推倒第三人的证词。 所以这个时候,张軏的证词,其实才是最关键的。 沉吟片刻,大理寺卿杜宁上前,朝着卢忠问道。 “指挥使大人,既然使团出使者有三人,不知可有张軏的证词?” 这话一问,一旁的张輗和焦敬的脸色同时紧绷起来,他们知道,事情终于到了关键的时刻。 这件案子到底最终会如何结,就要看张軏到底怎么说了。 卢忠点了点头,道。 “自然是有的,不过,张大人和其他二位说的又有不同,张大人并未承认,使团有泄露军情之举,坚称使团在谈判之时,从未说过任何和沙窝有关的军情。” 听前半句话,大臣们纷纷一阵心惊,生怕又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听到后面,才渐渐放下了心,不过是否认罪状而已,不算什么大事。 接下来的程序,理应是继续问询张軏。 毕竟,他的这份证词,一听就是假话,想必是之前,不知道萧维祯和许彬已经松了口,所以才不肯承认而已。 但是现在到了殿上,许彬和萧维祯二人都撕咬成了这个样子,张軏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也不会有人信的。 然而就在卢忠说话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有一个小内侍自偏殿来到御阶旁,对着成敬说了两句话。 紧接着,成敬快步回到御座旁,侧着身子,对天子低声说了两句。 于是,就在卢忠打算将证词递给张軏,让他自辩的时候,上首天子却开了口。 “既然使团三人各执一词,但却都无法拿出证据,那么一直僵持也是无用。” “刚好,朕刚刚得到禀报,山西巡抚朱鉴奉旨回京,带回来了两个人,此刻正在殿外侯见,不妨先见见他,或许会有所收获。” 老大人们一阵发愣,不知道怎么就扯到了朱鉴的身上。 虽说朱鉴一直在大同镇守,可怎么看,这桩案子都和他没有什么关系吧。 有大臣想要上前劝谏,但是这一次,天子显然没有跟他们商量的意思,直接便吩咐道。 “来人,宣朱鉴觐见。” 于是,不多时,风尘仆仆的朱鉴就进到了殿中。 不过,让众人都有些意外的是,朱鉴并非独自前来,在他的身后,带着一个穿着蒙古服饰的外族人,还有一个,身上穿着锦衣卫的袍服,看着有些破旧,行走之间有些拘束,明显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堂皇的大殿。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瓦剌使臣纳出哈,见过大明皇帝陛下。” 那个蒙古人,不少大臣都觉得眼熟,直到他开口,有人便想了起来,这不是之前,瓦剌派过来的那个,趾高气扬的使臣吗? 上一次,这货被天子声色俱厉的赶了回去,没想到这次又来了。 相对而言,另一个锦衣卫军官,跪在地上,有些不够显眼。 但是,殿中仍然有人一眼就认出了他,低声惊呼道。 “袁彬?!” 正文卷 第四百三十四章:朱鉴 说话的人是杨洪! 对于袁彬此人,满朝廷的大臣,都知道这个名字,但是实际上见过他的,却寥寥无几。 毕竟,在土木之役以前,袁彬只不过小小的锦衣卫校尉,连奉天殿都没有资格踏进来。 自然,也不会被老大人们关注到。 而土木之役后,袁彬和哈铭,作为太上皇身边仅存的随侍之臣,自然也频频出现在各种军报当中。 尤其是袁彬,他几乎成了太上皇的代言人,从太上皇身陷虏营的消息,到在宣府城下喊话,再到大同城下和郭登暗中定计想要营救太上皇不果。 可以说,袁彬这个名字,对于朝臣们来说,早已经如雷贯耳。 但是,他始终都在迤北跟着太上皇,所以要说认识,还真没有几个人。 如今在奉天殿中的大臣,要说认识袁彬的。 除了跪在前头的使团三人组,也就是曾经在宣府镇守的昌平侯杨洪了。 这一道声音不大,但是带来的影响却是爆炸级的。 武臣这边率先骚动起来,议论声四起,张輗和焦敬二人,脸色更是变得无比难看。 尤其是焦敬,感觉心情糟透了。 从杨洪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焦敬就明白了,他们之前对于天子的所有揣测,都是错的。 什么想要制造一个好名声,什么想要置张軏于死地,都是错的。 天子在使团一案上,之所以迟迟没有公开,没有定罪,不是因为他查不清楚,恰恰相反,是因为天子早就胸有成竹。 他一直在拖延时间,为的,就是等来袁彬这个最关键的证人! 随着杨洪的这一声,跪在殿中的使团三人组,也不由得抬起头转身望去。 待看到袁彬的面容之时,三人的脸色却各不相同。 萧维祯脸色惨败,身子都在发颤,相对的,许彬却是一喜,旋即就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张軏。 显然,许彬觉得,袁彬的到来,也是张軏安排的。 然而让他感到意外的是,面对袁彬,张軏的脸色并没有丝毫的轻松,反而有些惊疑不定。 武臣这边的骚动,自然也引起了文臣这边的注意。 他们当中,没有人认识袁彬。 但是,刚刚那个蒙古贵族,自称是瓦剌使节,袁彬跟他一同前来,身穿的又是锦衣卫的袍服。 很快,便有人猜出了他的身份。 于是,满朝上下,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就钉在了还在行礼的朱鉴三人身上。 这个时候,上首的天子也开口了,道。 “朱巡抚一路辛苦了,事关重大,朕不得不让你刚一进城,就立刻上殿,不过看卿家的样子,朕交办给你的事情,应该已经办好了吧?” 朱鉴这会也有些摸不清楚情况。 之前,就在郭登接到军令,带领大军伏杀也先的时候,朱鉴也同时接到了一份密诏。 里头说道,一旦也先战败,瓦剌必然势弱,这个时候,正是和对方交涉,迎回太上皇的好时机,所以天子命他再度出使瓦剌,试探其态度。 如若也先有诚意和谈,那么可以带着瓦剌使节到京,但是为了确定太上皇安然无恙,同时需要让太上皇的亲随袁彬一同回京。 应该说,这份诏旨对于朱鉴来说,是很冒险的。 他熟谙军事,又通民政,当然清楚,也先在接连的大败之下,必然不可能继续长久和大明保持敌对的关系,转向和谈是必然的事情。 但是,这个节点究竟在何处,谁也不知道。 他虽不在朝中,但是却也知道,紫荆关一役之后,朝中众多大臣都觉得,也先无再战之力,必然会倾向和谈,所以才遣派了使团。 可结果却是,也先表面上假意和谈,实际上却暗中偷袭沙窝,企图再起边衅。 这次失败,对于也先来说,可能是一个很重大的打击,但是他是否会真的因此而放弃对大明的企图,谁也说不准。 尤其是,在沙窝之战刚刚结束,也先损兵折将的情况下,万一也先一怒之下,杀了他泄愤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这是一次冒险。 朱鉴当时有两个选择,其一是回奏朝廷,以自己孤身一人,礼节不周为由,请求朝廷派遣完整的使团前来。 但是这其实,就算是婉拒了。 他手里的密诏,明显是一份中旨,也就是说,天子没有经过朝议就下达的旨意。 他把奏疏送回朝廷,必然要经过通政司和内阁,那么朝臣们自然会将此事安排妥当。 要么延期,要么换人。 当然,大概率是要延期。 毕竟,从朝廷的角度出发,刚刚派出去一波使团,立刻又再派,还是战争刚刚结束的情况下,实在不妥。 但是,朱鉴却不愿意这样。 从他的内心里,是希望太上皇能够早日回朝的,在他看来,太上皇才是正统,一日没有回到朝廷,社稷就一日不安稳。 所以,哪怕冒险,他还是选了第二条路,就是遵旨而行,孤身直入瓦剌。 这也是一次赌,他赌也先能够坐稳瓦剌太师的位置,不是一个会被情绪冲昏头脑的人。 身为大同的提督大臣,朱鉴虽不能直接干预军政,但是基本的军情还是清楚的。 瓦剌的现状并不算好,紫荆关的失利,让他已经失去了在蒙古各部当中最强势的地位。 一个严寒过去,底层的牧民们冻饿而死的有很多,这直接影响到了也先兵力的补充。 再加上这次沙窝之战的失败,接连两次的失利,如果也先是一个足够清醒的人,就该拿出真正的诚意,和大明和谈。 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这份密诏当中,朱鉴看到了天子的诚意。 这一次,天子并不是红口白牙的只要求他迎回太上皇,而是给出了足够的条件。 那就是,也先只要同意送还太上皇,那么大明可以不计前嫌,重新接纳瓦剌各部为属臣,恢复朝贡和赏赐的体制。 这其实,已经算是极大的让步了。 朱鉴心里清楚,天子不可能给出,比这个更加优渥的条件了。 甚至于,如果不是直接由天子中旨而下,而是经由朝议的话,那么有相当一部分以某吏部尚书为首的激进大臣,连这些相对温和的妥协,也未必肯答应。 所以他不能上奏疏,把事情闹大,因为那样一来,再派使团势必要经由朝议,而这些条件是否还能通过朝议,就不一定了。 他没有别的路可选! 正文卷 第四百三十五章:如何证明? 于是,他持着密诏,带着不过五十骑的人马,孤身便赶往了瓦剌大营。 情况的确如同他所预料的那样,也先见到他的时候,虽然暴怒之极,但是却始终没敢对他动手。 一番游说下来,也先果然还是心动了。 经过接连的战争,也先大致也清楚了,大明的底线在何处,太上皇在他的手里,只会引来大明持续的敌视。 何况,朱鉴也不是让他立刻将太上皇放归,只是让他遣派使节,到京城去继续接洽而已。 唯一有风险的,大概是朱鉴要带走袁彬。 有了喜宁的前车之鉴,也先有些担心,大明会不会是故技重施。 但是转念一想,袁彬不过一个小小的亲随而已,只要太上皇还在他手里,这点风险还是值得冒的。 于是,也先最终答应了朱鉴的条件,派了纳哈出和袁彬,跟随朱鉴回朝。 不过这一次,也先学聪明了,没人派任何的骑兵护送。 要知道,上一次喜宁带着近千的骑兵,结果在宣府城下,被杀死了大半。 所以这一次,他谨慎的只派了纳哈出一个人,一旦大明毁约,他也没有任何的损失。 如此这般,朱鉴便带着二人,一路不停的赶回了京城。 原本,舒良这个东厂提督太监,亲自在城门迎接,已经让朱鉴觉得意外的。 听说天子即刻召他们进宫,朱鉴更觉得不对。 进了奉天殿之后,这种感觉越发的强烈了。 要知道,一般来说,在奉天殿举行的一般都是常朝,但是现在这殿中也不像是常朝,也不像是早朝。 更让朱鉴惊讶的是,殿中竟然还跪着三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出使的使团大臣,而且,他们还穿着囚服。 这场景,怎么看怎么奇怪。 不过,奉天殿上,天子面前,也容不得他搞清楚状况再答话,于是,朱鉴只得如实答道。 “谢陛下体恤,臣奉密诏出使瓦剌,与也先商议和谈事宜,幸不辱命,也先已经答应将太上皇送还京师,并派遣了使臣纳哈出,及太上皇随侍校尉袁彬,前来朝见。” 话音落下,殿中迅速掀起一阵议论之声。 朱鉴的话虽然只有短短几句,但是其中透露出的信息,已经足够让人震惊了。 先是确认了袁彬的身份,而后,又指出自己奉密诏前往瓦剌和谈,最后,也是最让人感到意外的是,按照朱鉴的说法,他竟然谈成了! 要知道,朝廷大张旗鼓,派了阵容这么豪华的使团,带着丰厚的金银财帛过去,结果还闹成了这个样子。 朱鉴单枪匹马的,就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竟然能说服也先,将太上皇放回来? 信息量实在有点大,老大人们一时有些接受不过来。 这个时候,上首的天子点了点头,面色和煦,道。 “好,朕果然没有信错人,卿家辛苦了,暂且退在一旁吧。” 说着,天子转向一旁的瓦剌贵族,笑道。 “来自瓦剌的使臣,我们又见面了。” 这已经是纳哈出第二次来大明出使了,上一次他来的时候,也先摩拳擦掌,气势正盛,并没有真正的和谈想法,他这个使臣,自然也趾高气扬。 但是这一次,他的态度明显收敛的不少,恭敬的躬身为礼,答道。 “伟大的皇帝陛下,能够再次见到您,是纳哈出的荣幸,您宽广的胸怀和卓绝的智慧,比太宗皇帝陛下更为出众。” “纳哈出代表太师,感谢您愿意再次接纳被风雪折磨的牧人们,从今以后,瓦剌将是大明最忠诚的臣子,世世代代奉您为主,称臣纳贡。” “这是我太师亲笔所书信函,请皇帝陛下御览。” 这番话说的……着实让人感觉到心中大快啊! 虽然知道在这个场合不应该,也知道这个瓦剌使臣这会说的不过是场面话。 但是即便如此,在场的众多大臣,还是忍不住感到十分快意。 自从土木之役以来,他们见惯了瓦剌各部嚣张肆虐的样子,何曾听过他们这般卑躬屈膝的言语。 立刻有内侍从御阶上走下来,将纳哈出举过头顶的信函送到了御案上。 天子抬手拆开,端详了片刻,开口道。 “关于大明和瓦剌是战是和,早在贵使上次来时,同样是在奉天殿内,朕已经表明过大明的态度。” “如今太上皇迟迟难以南归,为边境和睦计,朕愿意做出让步,但是,现在还不是谈话的时候,太师的信函,朕已经收到。” “今日散朝之后,自会有鸿胪寺和礼部的官员,会和贵使接洽,现如今,朕有些朝政需要处置,尚请贵使前往偏殿歇息。” “对了,随你一同过来的袁彬,乃是我大明之人,朕有些话要问他,便不同贵使一道了。” 纳哈出有些迟疑,不过也只是片刻,他便再度俯身为礼,态度恭敬的很,道。 “陛下,一切遵从您的意志。” 于是,便有两个锦衣卫上前,带着纳哈出离开了奉天殿,下去另外安置。 随着纳哈出的离开,群臣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了袁彬的身上,大殿当中,重新变得安静下来。 他们还没忘了,现在是在廷鞠。 要知道,许彬等三人的供词,之所以谁也无法证实,原因就是缺少了关键的人证。 可是现在,这个最关键的人证,恰恰就在他们的面前!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不过让他们感到意外的是,天子没有直接开口问袁彬,而是先问了朱鉴。 “朱巡抚,朕问你,自瓦剌归来之后,你可曾和瓦剌使节及袁彬二人,说过关于大明的任何事情,包括,和之前派遣的使团有关的事情?” 朱鉴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还是摇了摇头,道。 “回陛下,一路之上,臣都在赶路,偶尔和袁彬谈起过在瓦剌的经历,但是涉及到大明的政务,臣一字未曾透露。” 天子点了点头,再度问道。 “好,朕再问你,一路之上,你们防卫如何,除了你之外,使节和袁彬,都曾接触过谁?” 朱鉴依旧不明其中意味。 但是不少的大臣已经明白了这些问话的用意。 天子这是在问,袁彬是否提前知道,朝廷正在审讯使团,也是在问,是否有人接近过袁彬,和他串供。 要知道,使团被抓这件事情,虽然不算隐秘,但是也仅是在朝廷当中流传。 即便是在宣府的时候,有逃脱的瓦剌士兵,也只会以为,那是大明的军队在抓捕喜宁,不会往使团身上想。 所以理论上来说,只要朱鉴没有透露过这件事情,那么袁彬现在,应该是一无所知的。 但是事实上,即使是朱鉴自己,他也不知道使团的事,毕竟,沙窝之战结束不久,他就已经出使瓦剌了。 回来之后,更是马不停蹄的赶到了京城。 所以实际上,他也并不知道这段时间,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因此,虽然察觉到了大殿中的气氛不对,朱鉴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说道。 “回陛下,和谈之事干系重大,从瓦剌回转之后,臣等仅在大同城内停留半日,接受了郭总兵派来的护卫队。” “至于使节和袁彬二人,始终在臣亲率的五十名官军保护之下,不曾和任何陌生人有过私下接触。” 话音落下,朱鉴还没反应过来,殿中便又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之上,让这位朱巡抚感到一阵奇怪。 但是,天子对于这番回答,却显然十分满意,摆了摆手,示意他退至一旁,然后终于将目光放在了袁彬的身上,开口问道。 “你是袁彬?太上皇在瓦剌的起居,便是由你照顾的?” 袁彬站在殿中,脸色却有些阴晴不定。 他这一次回来,本来是抱着极大的希望,以为朝廷终于打算真正将太上皇迎回。 结果到了奉天殿中,却发现使团三人跪在地上。 他本能的就想到了他们在瓦剌时的谋划。 此刻闻听天子终于叫到了他,心中顿时一紧,连忙答道。 “回陛下,臣正是袁彬,有幸得以在太上皇身边随侍。” 然而紧接着,天子的一句话,就叫袁彬不知该如何回答。 天子问:“如何证明?” 正文卷 第四百三十七章:俯首认罪 袁彬虽然被带下去了,但是朱鉴还在殿上。 从将袁彬二人带上殿之后,他就退到了一旁的文臣队列当中,与此同时,在身旁同僚的议论声当中,他也终于明白了现在的状况。 廷鞠,使团,泄露沙窝军情,太上皇指使,金刀为证…… 几个短短的词语,已经足够朱鉴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大致推测了出来。 与此同时,他也终于明白了,朝廷为什么会提前知道也先要突袭沙窝,还给郭登发来了准许调动大军的军令。 但是也是在此刻,他发现自己做了一件错事! 他终于反应过来,天子用密诏,派他前去出使瓦剌,而且做出了那么大的让步。 看似是为了迎回太上皇,但是实则,目标却是袁彬! 想明白了这些,朱鉴心中有些悔意,早知道,他就不该把袁彬给带回来。 然而,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可吃的。 随着袁彬被带出大殿,使团三人重新被拉到了殿上。 不过这一次,卢忠并没有再揪着许彬和萧维祯,而是终于将目光转向了一直没有机会说话的张軏。 手里抓起张軏的证词,卢忠声色俱厉道。 “大胆张軏,廷鞠之上,你竟敢欺君罔上,你不是说,不曾见过什么袁彬,也不曾泄露过什么军情,那么你看,这是何物?” 虽然是在问张軏,但是使团三人却是同时抬头。 于是,他们便瞧见,卢忠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熟悉的小巧金刀。 当下,萧维祯的脸色便是一白,与之相对的,许彬则是面露喜色,直接道。 “不错,正是这柄金刀,当日在瓦剌营中,袁彬所持的,便是这柄金刀!” 然而,卢忠却没有理会许彬,而是将金刀放到张軏的面前,继续逼问道。 “张大人,事到如今,你还要继续自误吗?还不将实情尽数道来!” 这番姿态,让一旁的焦敬等人,心中顿时一紧。 他们也并非对于刑案没有了解,刚刚天子那么轻易的放过了袁彬,他们就已经有所预料。 卢忠现在,明显是在诈供! 骤然见到金刀这样的物证,一旦心理防线不够强大,立刻就会被诈出实话。 满朝的目光都集中在张軏的身上,只见他的神色一阵变化,勉强道。 “卢指挥使这是说的什么话,这是何物,老夫不曾见过!” 眼见张軏继续否认,卢忠也不着急,笑着道。 “张軏,这金刀都到了你的面前了,不曾想你还要负隅顽抗,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本指挥使也不怕告诉你,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本指挥使能拿得到这金刀,难道,拿不到人吗?” 说着,卢忠一挥手,道。 “来人,将袁彬带上来。” 于是,大殿外头,立刻有人将袁彬押了进来。 不过这一次,和刚刚出去的时候不一样,袁彬早已经被五花大绑,嘴里也被堵住。 而且,他身上原本穿着的锦衣卫袍服,也已经不见了,被换上了一身破旧的囚服,就和许彬三人一样。 进了殿中的袁彬,眼瞧见许彬三人,顿时就瞪大了眼睛,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却被两个押送的锦衣卫按的死死的,根本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瞧见袁彬这副模样,张軏三人都变了脸色。 萧维祯颤着声音,道:“这,这不可能,你们怎么可能抓得到袁彬,他分明在迤北,你们是什么时候……” 此刻的萧维祯,显然已经因袁彬的出现而变得方寸大乱,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 这个时候,卢忠冷冷的打断他,道。 “什么时候抓的,怎么抓的,和萧大人无关,你只需要知道,锦衣卫想要查清楚的案子,就没有查不清楚的!” 说着,卢忠转向张軏,继续问道。 “张大人,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张軏深吸了一口气,面色变得艰难无比,半晌,他的脸上浮起一丝痛苦之色,道。 “我说……” 听闻此言,被两个锦衣卫按着的袁彬,疯狂的想要抬头,但是他一个人的力量,又怎么可能抵抗过两个专门安排的锦衣卫。 与此同时,萧维祯也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望着张軏。 在众人的注视当中,张軏叹了口气,道。 “萧大人,事到如今,已经瞒不住了,还是如实说吧。” 说罢,张軏深深在地上叩首,道。 “陛下容禀,之前的供词,是臣欺瞒陛下,瓦剌之行,使团的确曾泄露军报,许大人所言,俱是实情。” “嗡”的一声。 虽然心中已经大致有了猜测,但是张軏如今真的承认下来,满朝之上还是一片哗然。 紧接着,张軏再度叩首,继续道。 “臣实有罪,但是正如许大人所说,使团之所以如此行险,乃是为了伏杀喜宁,营救太上皇。” “当时,我等本不愿如此,但是袁彬持金刀而来,称不杀喜宁,太上皇难以南归,命我等依计行事,旨意在上,我等不敢违抗。” “到达宣府之后,我等虽有心向朝廷禀明,但却担心此事宣扬出去,会有损朝廷威仪,天家威严,故此不敢说出实情。” “臣情知有欺瞒朝廷之罪,但还请陛下念在臣遵旨而行,为尊者讳之心,恕臣之罪。” 话音落下,朝堂上更是议论纷纷。 焦敬等人脸色铁青,死死的望着跪在殿中的张軏。 在一片议论声中,卢忠点了点头,道。 “好,萧大人,如今张大人已经招供,你还要说,一切都是许彬的指使吗?” 萧维祯脸色苍白,嘴唇颤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个时候,张軏叹了口气,道:“萧大人,事到如今,我们能做的都做了,是非曲直,还是让朝廷来论断吧……” 闻言,萧维祯望着张軏的脸色无比复杂。 当初在野狐岭的时候,明明是他交代自己,一定要咬死许彬不放,这样两个人才能脱罪。 结果到了现在,自己撑住了,反口的人却是张軏自己。 看了一眼一旁被五花大绑的袁彬,萧维祯心中也是一阵无力,片刻之后,他终于也低下头,道。 “陛下恕罪,臣也是顾及天家体面,并非有意欺瞒陛下。” 大殿当中陷入了安静。 三人都俯首认罪,到现在为止,这桩案子总算是审清楚了,但是老大人们的心情,却无比复杂。 刑案审清楚了,接下来的逝去,就是政治领域了。 张軏和萧维祯的话,虽然有为自己辩解的因素在,但也的确让不少大臣不由得感到忧虑起来。 这件案子一旦宣扬出去,百姓们得知太上皇为了伏杀喜宁,竟然用边境军报骗取也先的信任,该如何看待朝廷?又该如何看待皇家? 正文卷 第四百三十八章:于少保怒斥群臣 感受到殿中沉寂的气氛,张軏也不由感到有几分紧张。 事实上,出现这样的局面,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原本,他是打算好了,将事情闹大了,先将罪责都推到许彬的头上,如果不行的话,就翻供说是为了维护太上皇的声誉。 左右这桩案子,没有切实的证据。 就算是他和许彬的证词一致,但是牵涉到了太上皇,仅凭证词并不能令人完全信服。 到时候,朝廷的选择只能是低调处理。 因为一旦宣扬开来,各种各样的流言就会四起,议论太上皇的倒还在其次,张軏相信,这位天子不会在乎。 但是,证据不够充足,只要稍加推动,民间也会议论天子是不是在故意阻碍太上皇归朝,从而制造冤案。 如此一来,天子就算还是不在乎,那么朝中自然会有大臣出面阻止。 比如,一直竭力维持朝局稳定的于谦于少保。 借着朝廷不想闹大的这个东风,再以自己等人都是遵旨而行为由,同时,再有一帮勋贵摇旗呐喊,多方压力之下,这桩案子完全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毕竟,张軏这样的身份,背后站着那么多的勋贵之家,要判他死,必须要有过硬且能够拿得出手的罪名。 但是这件事情,倒是能拿得出手,因为证据不够充足,恰恰不能算是过硬的罪名。 所以,如果一切顺利,张軏是完全可以逃过一劫的。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没有想到,天子先是在勋贵们聚众的时候态度强硬,杖责了十几家勋贵,让他们今天都没有上殿。 而且,竟然还遣人,去瓦剌将袁彬带了回来。 如此一来,证据确凿,可就不好办了! 事到如今,张軏身上剩下的护身符,就只剩下一道,那就是,他们是遵太上皇的旨意而行。 但是这道护身符,到底有几分效力,却让张軏感到十分担心。 果不其然,很快,朝堂上就安静下来。 然后便有御史出列,道。 “陛下,如今案情已明,许彬,萧维祯,张軏三人,身为朝廷命官,泄露军机,此乃大罪。” “虽是为了迎回太上皇,不得已而为之,但是依旧不能宽宥,否则无以慰边境死伤的将士百姓,臣请陛下,将此三人明正典刑,以警百官。” 听闻此言,张輗顿时就坐不住了,同样出列,开口道。 “陛下,使团欺瞒朝廷有罪,臣不敢为其求情,但是泄露军情一事,却是受了太上皇之命。” “太上皇是君,使团是臣,君上有命,为人臣者,不遵乃是抗命,使团遵旨而行,纵有不妥,亦当宽宥,不能以擅自泄露军机之罪论处。” 这话一出,张輗便感觉到,自己的背后有一道凌厉的目光,死死的盯着他。 他心里清楚,这肯定是焦敬。 但是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应该说,张輗并不是在强行诡辩。 在传统的儒家语境当中,所谓的“君”,除了皇帝之外,还包括太皇太后,皇太后和太上皇。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在所有的正式文书当中,皇太后和太上皇的称呼,和皇帝一样,都是“陛下”。 所以太上皇的旨意,严格上来说,也算是圣旨。 跟着张輗出列的,还有一部分五军都督府的官员,纷纷道。 “不错,陛下,使团纵然有罪,也是擅自欺瞒朝廷之罪,军情之事,既是奉太上皇诏旨而为,岂可论罪?” 另一边,焦敬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 他早就有所预感,一旦张軏真的出现危险的时候,英国公府一定会不惜牺牲太上皇的名声,来保全张軏。 但是他没想到,事情发展的这么快。 眼瞧着朝堂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开始讨论太上皇,焦敬也终于坐不住了。 使了个眼色,于是,薛恒便出列道。 “陛下,臣以为,此案关系重大,不仅涉及太上皇,更关乎社稷稳定,天家威严,一旦宣扬出去,势必令百姓对皇家有所非议,有动荡之危,故当慎重对待。” 以往的时候,涉及到这种刑案之事,勋贵武臣们基本上都是高高挂起,倒是文臣这边吵得不可开交。 结果这回,除了最开始有一个御史开口,蹦出来的竟然全都是勋戚,不得不说,是难得一见的景象。 但是这种廷鞠之事,始终是文臣的主场。 薛恒刚刚说完,文臣这边,便有大臣反驳道。 “难不成,因为顾忌到影响,便要讳言轻判吗?既然知道这件事情宣扬出去,会损伤朝廷威严,为何当时在瓦剌,接到太上皇旨意时,不先回禀朝廷,再做决断,而要擅作主张?” “陛下,臣以为,此事不仅不能大事化小,反而要依律重判,否则往后动辄有人以迎回太上皇为借口,行败坏社稷国法之事,朝廷难安。” 这副逻辑清晰的口吻,众臣循声望去。 果不其然,正是左都御史陈镒。 这位老大人,作为科道风宪的大头目,最擅长的就是玩逻辑,不然也镇不住那帮擅长嘴炮的御史。 在他老人家面前玩诡辩这一套,简直是班门弄斧。 一句为何不先回禀朝廷,就将所谓被迫为之,给堵得死死的。 这个时候,文臣当中,又站出来了一人,同样是一位重量级的人物,于谦。 见这位少保出列,焦敬等人的脸上浮起一丝希望。 虽然不是一路人,但是他们知道,于谦一直之主张迎回太上皇的。 而且,虽然陈镒说的有道理,但是道理是道理,实际是实际。 现实状况,就是事情已经闹成这个样子了,宣扬出去,对天家威严的确是有损害。 所以,他们无比希望,这位一向以大局为重的于少保,这次也能替他们劝劝天子。 不过很显然,这次他们要失望了。 于谦面无表情的出列,声音却很坚定,道。 “陛下,臣与诸位大人的意见都不相同。” 说着话,于谦转身,扫了一圈为使团说话的大臣,最终将目光定在了仍旧跪在地上的三人身上,神色严厉,道。 “诸位方才所言,无非是使团遵太上皇诏命而行,或是事已至此,为太上皇声誉计,当隐而不发,从轻处置,此等言论,看似有理,实为大谬!” 一语惊天,朝臣们顿时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 谁也没有想到,以于谦一贯的性格和作风,在使团的处置态度上,竟然会是这样的立场。 不过,看着于谦声色俱厉的样子,御座上的朱祁钰却有些感慨。 眼前的这幅场景,让他不由得想起了土木之变的消息刚刚传到京城时,于谦斥责徐珵,哦,现在该叫徐有贞,斥责徐有贞南迁之议的样子,和现在简直一模一样…… 正文卷 第四百三十九章:王疯子 不仅是朱祁钰,站在一旁的俞士悦也是一阵愣神。 作为于谦的老友,他的这种感觉,尤为明显。 事实上,对于这一点,俞士悦早就有所察觉。 大约是从土木之役之后的那段时间起,于谦临危受命,被天子倚为重任,在朝中声望愈隆,紫荆关之战结束后,更是被加官进爵,荣宠日盛。 但越是如此,于谦就越变得不像于谦。 他认识的于廷益,有社稷抱负,国家胸怀,觉得不对的事情,哪怕不是自己管辖的范围,也向来是直言不讳,从来不会瞻前顾后,自我怀疑。 与此同时,虽然秉性刚正,但是于谦却不是不懂权变之辈,以正合,以奇胜,兵法之道,在朝局斗争当中,同样适用。 于谦年纪轻轻的就能走到这一步,要是光靠“刚正不阿”,早就被打压下去了。 但是这段时间以来,于谦却变得有些忧心忡忡,谨小慎微甚至有些时候,他的所作所为,让俞士悦觉得有些自相矛盾,摇摆不定。 先是除了军政上之外,其他的事务于谦一概不再谈论,然后便是屡屡顶撞天子,仿佛变成了个愣头青一样。 上次撤换征苗总兵官的事情,俞士悦就觉得,于谦和天子的反应,都有些过激。 但是很多事情,即便是老友,也并不适合讨论。 俞士悦知道,肯定是有什么事情,让于谦又钻进牛角尖里头了。 他虽有心帮忙,但是这种事情,除非于谦自己说出来,他是不好开口主动问的。 可现在,他明显能够感觉到。 那个锋芒毕露,意气风发的于谦,似乎又回来了! 再度成为所有人目光的焦点,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或是质疑,或是不解,或是敌视的眼神。 于谦却依旧从容,凝视着底下的使团三人,开口道。 “方才陈总宪问,使团为何不请示朝廷之后,再行决断,但是要于某来说,何必请示?” 一如既往的言辞如刀,于谦声色俱厉道。 “太上皇北狩之后,也先屡次以太上皇之名,送文书,口谕至我大明,索要财帛,金银,乃至土地。” “朝廷早有诏谕,圣驾御物皆不可以轻信,纵有太上皇诏谕送达,亦是伪诏,不得遵行。” “此诏自土木之后便已晓谕边境各处,朝廷上下,使团出使难道不知此诏吗?” 话音落下,张軏等人顿时变得脸色惨白。 于谦的这句话,是在从根子上瓦解他们最后的依凭。 事情发展到了现在,他们唯一剩下的护身符,就是圣命难违这四个人。 但是现在,于谦在直接了当的说,身在虏营的太上皇,他的命令,根本就不能算是圣命! 殿中群臣先是一愣神,旋即便掀起一阵嘈杂的议论之声。 于谦所说的诏谕,的确是有。 但是那是土木之役之后,为了防止也先假借太上皇的名义,叩关夺城,所以才晓谕边将的诏旨。 不过,如今瓦剌大军已退,朝廷上下也就没什么人,再提起这道诏旨了。 却不曾想,被于谦在这个时候翻了出来。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大战已经结束了,那么这道诏谕,到底还算不算数,或者说,太上皇的诏旨,到底作不作数? 这才是关键! 想通了这一节,殿中群臣,尤其是三品以上的大臣,望着于谦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莫名的意味。 于谦在迎回太上皇的事情上是什么态度,他们多多少少都有所察觉。 但是现在,于谦是在做什么?他在否认太上皇诏旨的法理性! 这背后代表的意义,可非同一般。 这位朝野敬仰的于少保,终于也要真正踏上天子的船了吗? 群臣心思各异,议论纷纷。 武臣这边,却有不少人已经坐不住了。 张輗率先道。 “陛下,当初晓谕边将之时,乃是战时,且因也先诡诈,我朝廷难以辨明是否真是太上皇之命,故此方拒一切诏命。” “现如今大战已息,袁彬又是太上皇的亲信之人,并非假传诏命,若不遵行,岂非抗旨犯上?故臣以为,于少保所言过于偏颇。” 紧接着,焦敬也忍不住出言,道。 “不错,陛下,所谓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太上皇虽在迤北,仍为我大明之君,先时传谕边将,乃是勿要遵行伪诏,然袁彬亲到使团传谕,当非所谓伪诏,岂能不遵?” 太上皇诏旨的法理性,是英国公府和太后党共同的利益点。 涉及到这一点,哪怕有再大的裂痕,双方也不约而同的重新站到了一起。 “呵” 纷乱的议论声当中,忽然传出一声嗤笑,众人循声望去。 却见吏部尚书王文大步出列,来到殿中,对着张輗和焦敬冷笑道。 “并非伪诏?难道说,在二位的眼中,只有也先伪造的诏旨,才叫做伪诏吗?” 作为朝堂上出了名的牙尖嘴利不怕事,王老大人一向以敢说话出名,这次也不例外。 面对众臣的踌躇不决,王天官转过身,厉声喝道。 “先前大战之时,太上皇亲临宣府城下,诏命开关,金口玉言,多少守城将士亲耳听闻,难道说,就不是伪诏,就一样要遵行了吗?” “照此说来,太上皇若要献出京城,割让宣大以保己身,吾等难道要也要遵从诏命,舍祖宗之业,以讨外族欢心吗?” 殿中一片寂静,群臣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这个王疯子,真是敢说啊! 只是一瞬,朝堂上便又沸腾起来,无数的御史站了出来,道。 “天官大人,你可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陛下,王尚书妄议上皇,不尊君上,请陛下惩处。” “放肆,上皇岂会如此,王尚书如此揣测上意,实乃僭越。” 相对的,一旁的文臣大佬们,则是略显无奈。 不知道为什么,每到涉及到太上皇事情的时候,这位天官大人,总是能引起群臣的围攻,这也算是别样的本事吧。 不过这一次,他这话的确说的过分了。 太上皇毕竟是太上皇,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但是说出来就有问题了。 今日如果王文这么冒犯太上皇能够被允许,那么以后再有朝臣有样学样,同样冒犯天子,那么朝廷就乱了。 于是,相互对视了一眼,左都御史陈镒上前道。 “陛下,王尚书君前失仪,妄议上皇,言辞不当,臣请罚俸一月,禁足三日思过,以示惩戒。” 这就算是递了个台阶了。 朱祁钰坐在御座上,看着王文气冲冲的样子,一时也有些无奈。 这番话说的倒是痛快,但是说完了,朱祁钰该罚还是要罚的。 轻轻点了点头,朱祁钰板起脸色道。 “准奏,王尚书言辞不当,罚俸一月,禁足府中三日思过,此后殿前奏对,言行举止,需得谨慎。” 王文倒是没什么反应,拱了拱手算是领旨,便退回了原处。 虽然他退下去了,但是他的这番话,却很难让人反驳。 有了这个插曲,朝中的气氛却已经悄然转变…… 正文卷 第四百四十章:朕,不愿问! ,皇兄何故造反? 奉天殿中。 群臣低低的议论声依旧在继续。 不过有了王文这番闹腾,大家讨论的重点,明显已经转变到了太上皇的圣命,到底有没有效的问题上。 于谦依旧站在殿中,瞥了一眼丝毫没有认错意思的王文,他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莫名的意味。 旋即,于谦收回目光,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道。 “陛下,君上本非圣人,有过臣下当谏止,明知诏谕损国家军民而遵行者,乃谄媚佞上之辈,故此,天官大人所言,虽有冒犯,但却并非全无道理。” 这番话说出来,在场变得安静下来。 这还是头一次,于少保会赞同王文的意见。 要知道,他二人一向关系都不怎么好,以往就算是王文说的是有道理的,于少保也通常都是一言不发。 似这般直接肯定王文态度的,可不多见。 然而于谦却恍若不觉,在众臣的注视当中,缓缓道。 “先时,太上皇于宣府城下,命开城门,总兵官杨洪坚辞之,其后,也先拥兵大同,以太上皇之命,令郭登献城,亦被郭登奉还。” “损祖宗社稷江山之命,皆属伪诏,不当遵行,先有朝廷诏旨,传谕边境上下,军民官吏皆知,后有杨洪,郭登等守城官员成例在前。” 相对于王文的言辞激烈,于谦的话明显温和了许多,但是态度却同样坚定。 而且,温和不代表躲避重点,这番话依旧观点鲜明。 甚至将王文没有说完的话,进一步给明确化,即“损祖宗社稷江山之命,皆属伪诏,不当遵行”。 换而言之,于谦直接就将张軏等人的护身符,所谓太上皇的圣命,给划为了伪诏。 “向外族之人泄露边境军务安排,乃是大罪,稍有不慎,则置边境军民百姓于死地,此诏若在朝廷,断当封还,不需犹疑。” “使团身负重责,承陛下厚望,正使许彬为正二品右都御史,副使萧维祯,张軏亦为朝廷大员,当知其一言一行,皆代表大明国体,纵得太上皇之命,亦当谨守为人臣之本分。” “明知上皇诏谕不妥,却擅自遵行,陷上皇于不义,是为不忠。” “视边境军民性命如同草芥,肆意践踏,是为不仁。” “身为使臣,肩负重责,却在谈判当中卑躬屈膝,一再退让,是为失国体。” “受审之时,妄称为太上皇声誉所虑,行欺瞒朝廷天子之事,是为欺君。” “此辈不忠不仁,既失国体,又妄欺君之辈,若得轻纵,则朝廷纲纪不复,群臣各行其是,伦序废弛矣。” “陛下,臣请将使团三人明正典刑,同时,将一应案情,晓谕诸边,谨防再有军民百姓擅自揣度朝廷之意,行差踏错则悔之晚矣。”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于谦面色从容,怡然不惧任何人的质疑,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 一时之间,殿中的群臣莫名的有一种感觉,这个时候,谁上去跟于少保呛声,好像就真的成了奸佞之臣一般。 与此同时,跪在地上的张軏三人,更是面无血色。 前头一个王文,已经让他们心惊胆战了,现在又冒出了一个于谦,简直是必死之局。 人群当中,焦敬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得不说,相对于脾气冲动,说话难听的王文,于谦在朝政当中斡旋的能力,要高明的多。 明明他表达的和王文是同样的意思,但是却就是让人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这一番话,彻彻底底的封死了使团所有的生路。 沉吟了片刻,焦敬再也坐不住了,上前道。 “于少保所言,未免偏颇,使团固然有罪,但是关于太上皇的诏谕,却仍需商榷。” 说着,焦敬转身,对着天子拱手道。 “陛下,太上皇一向心系百姓社稷,土木之役后,太上皇身陷虏营,尚为社稷考虑,遣使传话禅位于陛下,岂会因一己之利,而置边境军民于不顾?” “使团三人遵行此谕,确有不妥,但是臣却不得不怀疑,使团是否受人蒙蔽,方才行差踏错。” 作为太后一党,焦敬考虑的事情,和张輗等人考虑的不一样,他们考虑的是如何救人,但是焦敬首先考虑的,却是如何维护太上皇。 尤其是,在这种局面下,王文和于谦两个人先后站出来,指责太上皇诏旨不当,他更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毙。 于谦实在是太难对付了,他的这一番话,逻辑十分严密,不仅给使团定了罪,而且柔中带刚,犀利如刀,直接就否认了太上皇一切诏命的法理性。 对,不止是这一道诏命,而是从今往后,太上皇只要身在虏营,那么他发出的一切诏命,于谦都打算否认掉。 所谓晓谕诸边,便是告诉他们,遇到同样的情况,可以直接无视太上皇的诏命。 这种观念一旦形成,只怕以后,哪怕太上皇归朝了,诏旨的法理性也会大为减弱。 所以,这种情况下,焦敬不得不开口。 事实上,从张軏等人反口的时候,焦敬就意识到。 唯一的突破点,就是在袁彬的身上。 想要打破于谦的逻辑链,就要从根子上打破,所以,必须是袁彬矫诏,而不是太上皇的真实意愿。 虽然这么做,会同样让太上皇以后的诏旨变得不可信,但是至少,维护住了他老人家的声誉。 于是,朝堂上安静了片刻,天子望着焦敬,轻声问道。 “受人蒙蔽?焦驸马的意思是,有人矫诏?” 众目睽睽之下,焦敬狠了狠心,开口道。 “陛下容禀,臣不敢妄自揣度,但使团众人确实并未亲聆太上皇玉音,也并无手诏,仅有袁彬从中传话,虽有金刀为证,但是并非没有可能,是袁彬从中作梗,假称圣命。” “荒谬!” 这标志性的嗤笑声,老大人们一听就知道,是某个耐不住寂寞的天官大人。 抬头一看,果然是刚刚被罚了一个月俸禄的王老大人,又没忍住,站出来道。 “从土木之役以后,太上皇的一应消息,都是由袁彬代为传达给边军,那个时候,焦驸马怎么不提,袁彬是在矫诏?” “太上皇既然授予袁彬金刀,便是以袁彬为使,所言自然可信,焦驸马现在,才是无凭无据的胡乱猜测吧!” 面对王文的嘲讽,焦敬深吸了一口气,道。 “陛下,袁彬如今就在殿上,是非曲直,一问便知!” 焦敬当然知道,他这个指控,无凭无据,显得有些胡搅蛮缠,但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冒一次险。 从他得到的消息来看,袁彬应该是一个肯为太上皇赴汤蹈火的忠臣。 刚刚殿中的一切,袁彬听得清清楚楚,只要他还为太上皇着想,就应该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御座之上,朱祁钰望了望袁彬,见他神色颇为复杂,不由轻轻摇了摇头。 他觉得有点不值。 袁彬在瓦剌过的是什么日子,遭遇过什么,朱祁钰是清楚的,说是为朱祁镇真的豁出去过命也不为过。 但是,这样的人,回到了大明朝堂上,却反而要给朱祁镇背黑锅。 不得不说,的确讽刺。 淡淡的扫了一眼底下的群臣,朱祁钰将目光落在袁彬的身上,道。 “焦驸马说的不错,袁彬就在殿上,问一问不费什么事,可是……” 迎着众人各异的目光,朱祁钰一字一句的道。 “朕,不愿问!” 正文卷 第四百四十一章:最大赢家竟是…… , 宽大的奉天殿中,天子平静的声音回荡着,久久不散。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不止让焦敬愣住了,就连其他的大臣,也是一阵恍神,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们预想过,天子会答应,也预想过天子会拒绝,但是却没有料到,天子会说,自己不愿意问。 问或不问是结果,但是不愿问,却是带着情绪的。 要知道,自从天子登基以来,在朝臣的心目当中,一直都是运筹帷幄,冷静理智的形象。 朝廷的大小政务,无论多么繁难复杂,天子都能理智对待。 这种情绪化的,显得略有些任性的话,几乎难以想象,是天子说出来的。 众臣望着天子,天子却看着袁彬。 片刻之后,天子轻叹一声,感慨道。 “土木一役,大军覆亡,百官蒙难,圣驾北狩,朝局艰险,社稷动荡,如此艰难之境地下,朕在京中,尚能得众臣辅弼,共克时艰。” “然迤北苦寒之地,太上皇孤身陷于虏营之中,仍能不改初心,随侍圣驾之臣,惟袁彬与哈铭二人矣。” “彼时群狼环伺,虏情叵测,为翼护太上皇性命,袁彬几度险死还生,步步维艰,其中凶险,朕虽仅自军报闻之,亦觉触目惊心。” “此非对太上皇有恩,实乃对天家有恩也。” 底下越发的安静了。 被天子注视着的袁彬,虽然仍然被死死的按着,嘴里也被塞的紧紧的,但是一双虎目,早已经泛红。 至于其余的大臣,也因这一番话,想起了土木之变的消息刚刚传回京城时,所有人的惶惶不可终日。 想起了也先步步紧逼时,大家抱着和京城共存亡的誓死之心时的悲壮。 心绪一起,不少人的神色也显得颇为感慨。 旋即,天子似乎挣脱了感慨的情绪,面色重新变得平静起来,扫视着群臣,道。 “使团一案审到现在,是非曲直已然明了,使团三人擅自泄露军情,无论是否奉太上皇之诏,皆罪无可恕。” “焦驸马奏请朕询问袁彬是否矫诏,但从刑案审理而言,问亦无用,因为无论袁彬如何作答,都难证其言真伪,焦驸马此请,非为真相,不过但求所谓心安而已。” 焦敬顿时僵在了原地,他也没想到,天子说话变得这么直白,与此同时,不少大臣也陷入了沉思。 的确,在目前的情况下,袁彬已经是所有人能够追查到的极限,他的证言可以佐证使团是否有罪。 但是,却没有人可以佐证他的证言真假。 矫诏这么大的事情,袁彬自己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吗? 证据何在?谁又能为他佐证?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太上皇! 这道诏旨是不是太上皇的意思,只有他老人家自己最清楚,可是,太上皇身在迤北,谁又能去向他求证? 既然无法证明,那真的就是如天子所说,但求心安而已。 焦敬提这个要求,想要的不是真相,而是想要他心中的真相,只不过,需要借袁彬之口说出来而已。 目光落在焦敬的身上,天子的声音多了几分冷意,道。 “虏营危机四伏,举目皆敌,袁彬尚能周旋其中,翼护太上皇,如今安然归我朝廷,却被疑擅自矫诏,此等罪名若定,乃必死之罪。” “因此,朕不愿问他,身为太上皇随侍之臣,他本当为尊者讳,因为朕若垂问,袁彬便不得不答,他若说此诏为真,则是对太上皇不忠,若讳言否认,则自身将陷于死地。” “朕一言既出,便会令此等忠直之臣,陷入两难之地,此乃以怨报德之举,非天子当为之事,故而,朕不问。” 最后的这句话,天子说的斩钉截铁。 接着,天子直接给袁彬之事,下了定论,道。 “此诏是真是假,待太上皇回来之后,自有定论,袁彬乃太上皇随侍之臣,纵真有何罪,也当由太上皇处置。” “袁彬于迤北,奋身翼护太上皇,于国是忠,乃人臣本分,但是于朱家,则是恩情。” “朕身为太上皇之弟,不问此人,不断此罪,惟当以皇弟之身,代皇兄与天家,谢袁彬于迤北翼护兄长之恩。” 这番话,给焦敬说的一愣一愣的。 他怎么都没想到,天子到最后,竟然是这么个说法。 这是什么逻辑? 就因为袁彬在迤北保护过太上皇,所以怕他有罪,就不问了?要等太上皇回来再审? 拜托,陛下,现在是在审案,到底还讲不讲道理了? 焦敬有心想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却忽然感到殿中的气氛不大对。 转过头瞄了一眼,却见不少的大臣,尤其是文臣那边,神色都颇为复杂。 甚至于,有些上了年纪的老臣,已经止不住的抹着眼泪。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文臣当中便有人站了出来,拜倒在地道。 “陛下贤德仁爱,实乃天家之福,万民之幸。” “列祖列宗在上,陛下孝悌之心感天动地,臣等敬服。” “陛下圣明,德行昭然若此,实乃祖宗庇佑也。” 越来越多的大臣冒出来,红着眼眶赞誉天子仁德,孝悌,乃贤明之君,没过半刻,殿中就黑压压的跪了一大片。 焦敬顿时感到手脚冰凉,他终于反应过来,天子到底在做什么。 从焦敬的角度出发,他并不关心事实真相到底是什么,只关心太上皇的声誉能不能保得住。 但是,从文臣们的角度出发,他们又何尝会关心真相吗? 问不问袁彬,能问出什么,对于朝臣们来说,根本就无关紧要。 如天子所说,案子审到现在,无论诏旨是真是假,使团之罪早已经无可推脱。 就算是能够改变局面,又岂能和天子此刻所表现出来的,孝悌尊亲之义相比? 一个仁德孝悌的圣天子,在朝臣们看来,比一切都重要。 所以,哪怕袁彬就在朝上,哪怕审一审他费不了任何的工夫,天子这一番话说下来,袁彬都不能再审! 这个理由,光明正大到没有人可以反驳,除非有谁想跟整个儒学为敌。 在这一刻,焦敬终于意识到,这件案子没有希望了。 不审袁彬,那么所有的证据和供词,指向的都是太上皇不顾边境百姓,为保己身,命使团泄露军情,取得也先信任,伏杀喜宁。 哪怕最后不以此为结论,但是这些证据和审案细节一旦公开,谁又能看不出来呢? 于是,在群臣激动的神情当中,朱祁钰继续开口道。 “来人,给袁彬松绑。” “锦衣卫校尉袁彬,于迤北之地,虏营之中,随侍太上皇身侧,奋身护太上皇周全,忠心可嘉,勇气过人,着授世袭指挥佥事,加授广威将军,另赐宅邸。” “命为使节,待和谈之后,仍回瓦剌随侍太上皇身侧。” 群臣们略微有些惊讶,他们虽然已经想到,天子说要酬谢袁彬,不会仅仅停留在口头上,但也没想到出手这么大方。 大明的爵位只有公,侯,伯三等,非社稷军功不授,但是在爵位之下,还有世官九等,同样可以传给子孙。 世袭指挥佥事,是正四品的世官,仅次于指挥同知和指挥使,若是通过兵部的选拔,甚至有机会直接转成四品实职武官,份量着实不轻。 更何况,天子还加授了广威将军,这广威将军乃是散阶,但是这种散阶,通常是与实职相匹配的。 袁彬原来不过是一个连品阶都没有的校尉,能得如此升赏,着实称得上是厚恩了。 而且,这只是暂时的,一旦太上皇归朝之后,袁彬的官阶,说不定还能再往上提一提。 在各种各样或是羡慕,或是质疑的目光当中,袁彬被松了绑,取掉了塞在嘴里的布条。 御阶之上,天子面色温和的望着他,道。 “回到瓦剌之后,好好侍奉太上皇,朕在京城当中,期盼卿能好生照料太上皇,早日一同归朝。” 虽然一直不能说话,但是刚刚的奏对和天子的一番感慨,袁彬全都落在了眼中。 经历了这一切的袁彬,心绪万千,复杂之极。 无数话语在他的喉头滚过,到最后却只是道。 “臣袁彬,谢陛下隆恩,定不负陛下所托。” 朱祁钰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他退至一旁,然后目光落在使团三人身上,变得肃杀起来,道。 “使团一案,已有定论,许彬,萧维祯,张軏三人,身为朝廷使节,擅自泄露军情,回京之后,欺瞒朝廷,负隅顽抗,罪不容赦,俱判斩刑,择日行刑!” “此外,传谕边境诸将及朝廷文武大臣,自即日起,太上皇未归京师之前,一应御物,圣命,不必辨其真伪,俱不得遵,谨防虏诈。” 说罢,没等大臣们有所反应,朱祁钰便挥手道。 “今日到此为止,退朝!” 正文卷 第四百四十二章:太后驾到 这一场变故频频的廷鞠,随着天子的一言而决,终于画上了一个句号。 使团三人的结局,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除了少数的一拨人之外,很快就被朝臣们丢到了脑后。 他们更加关心的是,也先派人来了! 虽然说,之前也先也派过使节前来,但那是来宣战的。 这一次,明显是带着求和的意味来的。 因此,廷鞠结束了之后,朝臣们虽然散了,但是负责出使的朱鉴,还有跟着回来的袁彬,却被锦衣卫带到了武英殿。 不过,待他们到的时候,殿中已然聚了不少人。 抬眼望去,皆是深红色的绯袍,文臣这边,六部尚书,左都御史,加上内阁大臣,一个不落。 武臣这边,丰国公李贤,昌平侯杨洪,靖安伯范广,忻城伯赵荣,就差一个在府中养伤的宁远侯任礼,基本上武臣这边,说得上话的都到了。 这些人朱鉴都认的不是太全,袁彬就更别提了,但是光看胸前的补子,就知道这些人,都是大佬。 不多时,后殿当中涌出一队内宦,众人连忙起身站好。 紧接着,刚换了一身便袍的天子,便出现在了御案后头。 各自行礼,赐座之后,天子刚想开口,殿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紧接着,司礼太监成敬从外头走进来,禀道。 “陛下,上圣皇太后听闻虏中有使前来,想要亲自一见,如今已经快到武英殿外了。” 闻言,在场的大臣有些意外。 自从土木之役以后,宫中这位上圣皇太后,甚少参与朝政,唯一的一次,还是宁阳侯一案,但是到最后,也并没有过分插手。 因此,在朝臣们的心中,对于孙太后,还算是比较敬重的,只是不知道,她老人家怎么会来的这么快。 廷鞠这才散了没多久,就亲自过来了。 不过,大臣们猜不出来,朱祁钰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刚刚在廷鞠上,他没有给英国公府和焦敬那帮外戚的面子,将使团的案子定成了铁案,顺带着把太上皇干的那点破事,几乎是明着给掀了出来。 这个结果,一定是让孙太后感到不安了。 估计她是怕,自己在这次的和谈上头,再动什么手脚,所以听说了消息,着急忙慌的就赶过来了。 不论如何,圣母驾临,肯定是不能拒之不见的。 于是,朱祁钰带着一众大臣起身,来到殿门处等候。 不多时,孙太后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殿外。 朱祁钰扫了一眼,这一次,孙太后没有穿着朝服,而是穿着常服,明显是匆匆而来。 有看了看跟在后头的宫女内侍,头上都渗着薄薄的细汗,可见定是跟着肩舆,一路小跑着过来的。 “见过圣母。” 朱祁钰躬身为礼,身后的一众大臣则是拜倒在地。 孙太后点了点头,目光在人群当中扫了一圈,最终定在了袁彬的身上。 要被召见,肯定不能还是穿着一身囚服,但是一时之间,又找不到合适的官袍,于是,无奈之下,袁彬又换回了来时的那身锦衣卫的衣袍。 即便如此,他在一群绯袍大员当中,也显得格外的扎眼。 轻轻的舒了口气,孙太后疾步走到袁彬的面前,问道。 “你是袁彬,太上皇在迤北,情况如何?身子可好,也先有没有……对太上皇不敬?” 这个时候,孙太后完全没有一点圣母太后的风范,口气中的忧急,就像是普通民间,担忧儿子的母亲一般。 只不过话说到最后,她到底是反应过来了,硬生生的将到了嘴边的话,换了一种说法。 袁彬在地上叩了个头,道。 “圣母请放心,太上皇身体康健,一切安好,也先待太上皇如奉上宾,甚至曾想嫁妹于太上皇,但被太上皇推拒。” “临行之前,太上皇特意嘱咐臣,定要进宫给圣母及端静皇后请安,说他一切都好,请二位不必过于惦念。” 短短的几句话,孙太后也红了眼眶,拿出帕子在眼上擦了擦,连声道。 “好,好,安康就好,哀家在宫中过的很好,不必他操心,皇后,唉,先不提了……” 说起钱皇后,孙太后顿时脸色一滞,激动的心绪也渐渐平复下来。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顾及到在场的其他大臣,转过身,歉意道。 “诸位先生快快请起,哀家忧心太上皇,一时失态,叫诸位见笑了。” 一众大臣纷纷起身,对视一眼,年纪最大的礼部尚书胡濙拱了拱手道。 “圣母舐犊情深,是天家之福,臣等何敢谈见笑二字。” 朱祁钰也开口笑道:“圣母来的刚好,朕正要和众位大臣商议,该如何尽快将皇兄迎回,圣母不妨旁听。” 说着,便吩咐一帮内侍,在御座的旁边又加了一个稍小的座椅。 对于朱祁钰这么痛快的让她留下,孙太后略感意外,不过也没多说什么,只道。 “皇帝有心了,哀家也确实对此事甚为关切,也只能暂时抛却后宫规矩,听一听了。” 于是,在内侍们急急忙忙的布置下,很快,众臣再次各归其位。 先前在奉天殿中,人多眼杂,所以朱鉴对于在瓦剌的经历,并没有细说,此刻殿中都是重臣,时间也充裕。 在天子的示意下,朱鉴便将自己从出使到回朝的所有经过,都仔仔细细的说了一遍。 当听到早在抓捕使团的同时,天子便给朱鉴发去了密诏,要他前往瓦剌谈判,伺机迎回太上皇的时候。 孙太后的脸色颇有些复杂,但是也只是一闪而逝。 待到朱鉴说自己到了京城之后,便被舒良立刻带进了宫,不少大臣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 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总算对刚刚殿上的发生的事情,多少抓到了一些脉络。 但越是如此,他们便越觉得天子的心思深不可测。 与此同时,朱鉴的叙述也快到了结尾。 “这便是臣此次瓦剌之行的全部经过,以臣所见,瓦剌如今战意不足,后勤缺乏,仅臣在瓦剌的短短数日,便见到了不少军士因抢夺牛羊而相互斗殴,被军法处置。” “由此可见,也先已经难以维持数量庞大的常备军,再继续下去,这个冬天,恐怕会有更多的部族倒下,所以他势必要让多数军士回归部族。” “故此,臣以为,此次和谈,瓦剌应当是带着诚意而来。” 正文卷 第四百四十三章:伯颜王 武英殿中,随着朱鉴的话音落下,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虽然在朝局之上,迎回太上皇一直是政治正确,而且也一直有一帮大臣,一直在上蹿下跳喊着要早日迎回太上皇。 但是,这件事情真正操作起来,却需要慎之再慎。 毕竟,这涉及到大明和瓦剌之间的关系,甚至可能关系到边境的安危。 要知道,之前的多次谈判当中,也先可是耍了不少阴谋诡计,诈取财帛什么的都是小事,借送归上皇要求开城,或者伺机劫掠,窥探边境情报,这才是大事。 所以,虽然口号喊的震天响,但是真的到了这个时候,这帮大臣一个比一个谨慎。 而且,更关键的是,到了现在,老大人们也有些摸不清楚天子的路数。 或许对于中低阶的官员来说,这一点根本不是问题。 在朝廷之上,无论是在何时何事当中,但凡是涉及到天家关系的,天子的表现都非常符合一个孝悌宽仁的形象。 在太上皇一事上,天子也一直是不遗余力的想要竭力迎回。 所以,普通的大臣根本不会考虑这一点。 但是在这殿中的大臣,个个都是人老成精,掌握着更多的内幕消息,也自然不会和那些中低阶的官员一样天真。 所以真正聪明的大臣,在这件事情上向来是模棱两可,站定立场,但不说实际办法。 可今天的这副场景,却着实让他们有些拿捏不准。 要说天子无意迎回,或者短时间内无意迎回的话,那么且不说廷鞠之上天子情真意切的一番话,单说现在这阵仗,也不像是要继续拖延的样子。 有心想要试探一下,但是偏上圣皇太后她老人家又在旁边。 踌躇了片刻,老大人的目光开始在殿中逡巡。 最终,他们看向了礼部尚书胡濙老大人。 在这殿中,适合开口的,也就他老人家一个了,年资又老,立场又中立,为人处世还老道。 感受到众人的注视,胡濙略一思忖,便道。 “依照朱大人所说,草原上如今物资缺乏,军心涣散,对于也先来说,要么南下再打一场,但是代价是,如果失败,瓦剌可能就此覆灭,要么就只能求和。” “从逻辑上来看,也先只要不是失去了理智,应该知道该怎么办,但是,老夫唯有一个疑问,尚请朱大人解惑。” “从刚刚朱大人所说来看,你和也先的谈判比较顺利,在瓦剌逗留的时间,不过四五日而已,那么,你在瓦剌营中,看到的这些局面,有没有可能是也先在故布疑阵?” “毕竟,也先狡诈不堪,你又是大明的使臣,他若想要制造假象蒙蔽你,令大明放松警惕,也是有可能的。” 闻言,朱鉴也有些沉默,片刻之后,他开口道。 “不敢欺瞒大宗伯,此事下官也有所疑虑,不过下官自认在军中多年,这份眼力还是有的。” “除此之外,这次过去跟也先谈判之时,伯都王曾私下找过下官,询问大明是否真心想要迎回太上皇,还问及……” 话说到此处,朱鉴似乎有些犹豫,往上首天子的身上瞥了一眼,然后咬了咬牙,道。 “还问及太上皇如若归朝,能否再得正位,若不得正位,安危如何保证……” 说着话,朱鉴的声音也有些没有底气。 殿中有些安静,所有人都忍不住屏息望向了天子。 倒是朱祁钰,坐在御座上,脸色依旧平静,问道。 “伯都王是也先之弟,他为何会私下寻你?” 朱鉴也感觉到了压力,深吸了一口气,回道。 “禀陛下,据伯都王所言,他一直心向大明,回到瓦剌后,奉也先命照料太上皇,越发感到大明威仪万方,气度雍然,非瓦剌可比。” “所以他也一直在规劝也先,早日送还上皇,和大明交好,不仅是他,瓦剌中有不少人,至今都心向大明,故此,他才私下前来询问于臣。” 说着,朱鉴看了一眼袁彬,踌躇道。 “不仅如此,伯都王还说,当初许彬等人到瓦剌之时,他便有心相助,不过那时喜宁在侧,对太上皇看管严密,也先有偏信喜宁,伯都王身份特殊,不敢私下去见使团,只能暗中放松守卫,让……袁彬借机和使团想见,商议对策。” 老大人们面面相觑,有些哭笑不得。 得,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怪不得袁彬能在瓦剌的看守当中,私下去跟使团“传诏”,原来是暗中有人相帮。 袁彬也有些坐立不安,倒是天子摆了摆手,道。 “使团之事,已有定论,不必再提,你且说说,对于伯都王的这些询问,你当时是如何回答?” 这次朱鉴倒是没有犹豫,道。 “臣当时回答说,陛下屡遣使节前来,自然是一心想要迎回太上皇,不过天位既定,难在更换,太上皇归朝之后,自当以继续奉为太上皇帝。” “对于太上皇之安危,臣回应说,天家自有亲亲之谊,陛下和太上皇兄弟情深,朝臣上下一意期盼太上皇南归,不必忧心于此。” 这番回答还算得体,不过天子却没什么表情,继续问道。 “那当时,伯颜王作何反应?” 朱鉴迟疑了一下,起身拜倒在地,道。 “陛下恕罪,当时臣说完之后,伯颜王十分不悦,言道太上皇本是大明天子,回朝之后,如何做了太上皇帝,还说若大明真要迎回太上皇,当许太上皇回京正位,方是正理。” 这话虽是从朱鉴之口说出,但是听到这些话的大臣们,皆感到有些不安。 此刻,天子平静的神色,在他们眼中,仿佛变成了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胡濙立刻道:“无礼之辈,我大明天位,岂容外族之辈置喙,何况陛下之位,乃太上皇所禅,名正言顺,古之贤君皆然,彼辈不通礼教,擅自妄言,实在可恶。” 王文更是直接道:“陛下,照此看来,瓦剌并无和议之诚,竟敢妄议天位,离间天家,实乃罪大恶极,用心诡诈。” 听闻此言,原本也想要开口劝的老大人们,不由浮起一丝苦笑。 果然,叫王天官一开口,就肯定是这个结果。 这个老家伙,恨不得立刻掀了桌子,把大军开到瓦剌老营,屠灭其族。 所以,真正不想和谈的是天官大人你吧…… 正文卷 第四百四十四章:兄友弟恭 看着王文义愤填膺的样子,朱祁钰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心里清楚,王文是在替他张目。 这位老大人纵然是性烈如火,但却不是没有脑子。 这段时间以来,但凡遇到太上皇之事,他的态度都如此激烈,其实是在替自己说话。 毕竟,朱祁钰是皇帝,有很多的话,他并不适合说,有很多态度,他也不能表示。 所以,这些话王文来说。 得罪了人,也是他王简斋脾气又臭又硬,口无遮拦,和天子无关。 如若说的合天子心意,那么天子便可顺水推舟,若是不合心里,罚他便是。 这些事情,说起来轻松,但是真的做起来,要承担的压力却非同一般。 就比如,在这个殿中,王文的话一说完,孙太后的脸色顿时就变得颇不好看。 不过好在,她还晓得此处是在议政。 深吸了一口气,孙太后反倒笑了起来,转身对着朱祁钰道。 “皇位传承,关乎大明安定,自非区区虏贼可以置喙,皇帝即位以来,安社稷,保万民,哀家和太上皇,皆十分欣慰,如此狂悖之语,必非太上皇所言。” “那伯都王蛮夷之辈,想来不过是替也先来试探大明,皇帝不可上当。” 有孙太后的这句话,殿中的气氛总算是松散了些。 这话是不是太上皇问的,他们不知道,但是孙太后这么一表态,至少暂时是安稳下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旁沉默的袁彬,也跪地道。 “陛下明鉴,此事臣或可说明。” 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袁彬深吸一口气,开口道。 “禀陛下,太上皇这些日子在瓦剌,的确颇受伯都王照料,那伯都王不似也先一般诡诈,心中依旧奉太上皇为主,以君臣之礼事之,故而方有此问。” 这番话说的隐隐约约,即便是这些大臣们,也颇有几分雾里看花的感觉,但是,朱祁钰却听明白了。 伯都王既不是王文说的,没有谈判的诚意,也不是孙太后说的,是来替也先试探大明的底线。 他所想的其实很简单,就是替朱祁镇抱不平而已。 要说他这个哥哥,别的不行,但是论交朋友,倒是有能耐。 之前的伯颜帖木儿,就成了他的至交好友,如今换了伯都王,看样子也被忽悠的感激涕零。 这不算什么新鲜事。 不过,虽然心中明白,但是面上,朱祁钰却依旧沉默。 袁彬似乎也感觉到,这番话难以完全取信,于是,再度叩首,道。 “不过,诚如圣母所言,太上皇绝无此意,关于此次和谈,臣回朝之前,太上皇便曾有口谕,嘱咐于臣。” 这回,孙太后倒是比朱祁钰还要关心,问道:“太上皇说了什么话?” 袁彬道:“当时,上皇对臣言道,此次虏人欲和,自是实情,不必致疑,然此中尚需少物,用作人事,汝归朝后,为朕取来,朕为天家子孙,旦得南还,就令朕守祖陵或为庶人,亦所甘心。” 闻言,殿中顿时安静下来。 虽然说,对于天位传承,大家心里早就有底了,但是,听到袁彬转述的这句话,还是忍不住有些愣神。 这位太上皇,这会倒是能掂量的清楚了。 孙太后在一旁,也是一愣,旋即,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既是欣慰于太上皇能识时务,又感到有些叹息。 不过,对于其他的大臣们来说,有这个表态打底,他们的立场便好说多了。 于是,胡濙便道:“陛下,太上皇既有此言,足可证明天家情深,兄友弟恭之意,伯都王一介蛮夷之辈,焉能知上皇所虑,不过徒增笑柄尔。” 朱祁钰听了这番话,心中也忍不住叹息一声。 这么大的事情,袁彬没胆子胡说,而且这个说话的口气,的确像是朱祁镇的做派。 应该说,这个时候的朱祁镇,对于自己犯了多大的错,心里到底还是有点数的。 连续的谈判不利,显然让他有点慌了。 土木之役的损失太过惨重,也先又贪心不足,朱祁镇生怕大明一气之下,放弃把他接回的打算,所以才不得不放低姿态到了如此地步。 但是,这话里的目的性也太明显了,任谁一听,都知道他不是在真心悔过。 说什么甘为庶人,愿守祖陵,这分明是在将朱祁钰的军。 与国而言,朱祁镇是太上皇帝,于家而言,朱祁镇又是兄长。 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哪怕是身为皇帝,朱祁钰都不可能,也不具备处置他的权力。 所以他这番话,完全就是在惺惺作态。 轻轻的吐了一口气,朱祁钰将目光在群臣和孙太后的脸上一一扫过,旋即脸上浮起一丝笑意,道。 “圣母,诸位先生,你们这是做什么?难道怕朕不将皇兄接回来不成?” 说着,对着袁彬抬了抬手,道。 “还有袁校尉,你虽是转述皇兄的话,但普天之下,哪有身为庶弟,能断嫡亲兄长之过者?” “皇兄如若归朝,朕自当欢欣以迎,谨慎侍奉,若当归正大位,朕自该昭告天下,退位还政,以全天家之情。” 这话说出来,武英殿中的气氛越发诡异了。 大臣们本就摸不清楚天子的心意,这会更是后背发凉。 当下,一众大臣对视一眼,皆是起身拜倒,道。 “陛下慎言。” 随即,依旧是以胡濙为首,这位历仕数朝的老大人苦口婆心的开口道。 “天位乃是社稷之本,如今天家伦序,早有定论,陛下承圣母之命,受太上皇之禅,即位登基名正言顺。” “如今,瓦剌既退,天下承平,海内澄清,陛下圣明仁德,布泽四方,万民膺伏,群臣拥戴,实乃海内军民百姓敬仰之君父也,岂可轻言退位二字。” 望着朱祁钰捉摸不定的神色,孙太后显然也有些不安,跟着道。 “不错,皇帝万万不可自轻,天位岂是儿戏?纵太上皇南归朝廷,亦当是退居宫中保养天和,岂有妄动天位之理?此等动荡社稷之言,皇帝万勿再提。” 天子见此情景,明显有些意外,苦笑一声,道。 “诸位不必如此小题大做,朕和皇兄,皆是为大明社稷着想,既然诸位固有此请,朕不再提便是。” 众臣这才各自起身,重新落座,但是眼中的一抹忧色,仍旧没有褪去。 望着众人的神色,朱祁钰叹了口气,道。 “事到如今,朕也不瞒诸位,其实,在瓦剌当中,也有一些大明的探子存在,时常传回一些秘密军报,这件事情,于少保是知道的。” 众臣不约而同的望向于谦,后者轻轻颔首,算是确认。 然后,朱祁钰继续道。 “朱鉴所说之事,并非虚假,据潜伏在瓦剌的探子所回报,沙窝一役后,瓦剌军心的确涣散,各部族迁徙,反抗的行为也越发剧烈。” “所以,这次也先遣使而来,朕也是倾向于,他支撑不住,不得不送还上皇,以求交好大明。” 正文卷 第四百四十五章:圣母举荐 武英殿中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松。 边境的探子到底有没有传回来消息,传回来了什么,对于殿中的老大人们来说,其实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些话是从天子的口中说出来的。 换而言之,天子在迎回太上皇的这件事情上,不是在虚与委蛇,而是切切实实的,有这个打算的。 摸清了这一点,老大人们的心绪就放松了下来。 于是,依旧还是胡濙开口道。 “陛下所言甚是,既然如此,那我等当尽快安排大臣,和瓦剌来使接洽,也先如今固然骑虎难下,但是想必他也不甘心,白白将太上皇送归我朝。” 旋即,让众人都有些意外的是,王文竟然也开了口,道。 “不错,的确该安排大臣接洽,不过,许彬等人殷鉴在前,可见与瓦剌的谈判,不可一味让步,否则只会助长其气焰,令其有奇货可居之念。” “但也不可过分强硬,否则谈判破裂,太上皇亦难归朝,故此,此次前去接洽的人选,当慎重挑选。” “陛下,杨善,许彬先后被罢职,鸿胪寺现在仅有一少卿主事,不足以担此大任,如今谈判在即,不知陛下心中,可有鸿胪寺卿的人选?” 自从杨善被罢职之后,鸿胪寺事暂时由许彬掌管,当然,不过是个名头而已,许彬先是以使团正使身份前往瓦剌,回程之后就立刻被羁押,所以实际上,鸿胪寺这段时间,都是由少卿在维持日常运转。 作为吏部尚书,王文提议补上鸿胪寺卿的缺,不是什么稀奇事,稀奇的是,这个老家伙风向竟然转的这么快。 明明前一刻,他还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指责瓦剌没有和谈的诚意。 结果这边天子刚一露口风,态度立刻就是大变,直接就开始讨论谈判的人选了。 看着王文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老大人们心中纷纷提高了警惕,这个老家伙,决然不是看起来那般只会横冲直撞。 相对的,朱祁钰却没有考虑这么多,谈判的人选,的确要慎重。 太上皇始终是要回来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这件事情之所以拖到了现在,朝堂上因此发生了这么多的争论,全都是因为,很多的朝臣,其实并不能真正了解瓦剌这种蒙古部落的思维方式。 他们总是以为,做出退让,满足也先的要求,他就会愿意和大明讲和。 但是实际上,草原部族长久以来恒存的规则,就是弱肉强食。 圣人说仓禀实而知礼仪,所谓气节,恩德这种东西,是农耕民族在能够稳定的养活自己的情况下,才发展出来的文明。 但是草原上恶劣的环境,决定了他们没有那么多的礼教观念。 对于他们来说,想要活下去,要么臣服于强者,要么吞并弱者,别无他路。 前者并不丢人,后者也并不卑鄙。 这是刻在他们骨子里,流淌于血脉中,根深蒂固的观念和传统。 所以,哪怕大明的几代天子,对于瓦剌都深恩厚赐,但是也先实力强大之后,依然会毫不犹豫的起兵攻明。 所以想要把太上皇接回来,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也先意识到,自己在大明的面前,是弱者。 明白这一点,他自然会遵循草原的规则,选择臣服。 当然,或许朝中是有人懂这个道理的,但是大多数的人,都不敢去冒这个险。 所以事实上,自从沙窝之战的捷报传来之后,朱祁钰就意识到,太上皇归朝的日子不远了。 他派朱鉴过去,也并非单单只是想要拿住袁彬回来作证,更重要的,也是探一探也先的底。 眼瞧着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自己,朱祁钰沉吟片刻,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侧身看了看孙太后,问道。 “此次谈判,关系到太上皇是否能早日归朝,不知圣母心中可有人选?” 闻听此言,孙太后却是一愣。 虽然说,刚刚朱祁钰的一番表态,让她稍安心下来。 但是,就以往次次交手的经验来看,孙太后还是存着几分怀疑,觉得朱祁钰会不会在暗中有什么别的动作。 尤其是这么一问,让孙太后更是心中有些捉摸不定。 这个时候,当着众臣的面,又是天子主动询问,她若是开口举荐某人,大概率是能够成功的。 但是,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这是在试探自己有没有插手朝政的意图?还是在借机打探,自己在朝中还有没有可用的人? 一时之间,孙太后不知该怎么回答。 但是让她开口把建议权推出去,她又舍不得。 刚刚那些大臣的话,她都听到了,这可能是接回太上皇,最有把握的一次,而负责谈判的人选,很大程度上,会直接影响这次的成败。 万一要是朱祁钰在人选上做什么小动作,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个大好的机会? 短暂的犹豫之后,孙太后眼前忽然一亮,有了主意,道。 “外朝的大臣,哀家也不熟悉几个,但是皇帝既然开口问,那哀家就说一说。” “太上皇久在迤北,朝廷也派过不少使节前去,都无功而返,唯独这次,这位朱鉴大人,成功说服了也先。” “所谓一事不烦二主,不妨仍由他来负责主事,早日将太上皇迎归。” 其实,这也是孙太后临时起意。 朱鉴并不是她的人,但是,从入殿之后,朱鉴的种种表现,孙太后大致能够感受到,这个人是十分期望太上皇能够早日归朝的。 再加上,她在朝中虽然还有一些人手,但是经过京察,叩阙等一系列的事件,其实也没剩下几个了。 所以,孙太后索性就推出了朱鉴。 不过,她没有注意到的是,这句话说完之后,在场的大臣们,脸色却有些古怪。 无论如何,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朱祁钰闻言,倒是没过多犹豫,只思忖了片刻,便点了点头,道。 “圣母所言甚是。” 不过说完,他似乎又觉得不妥,转过身对着朱鉴问道。 “朱卿,圣母举荐你掌鸿胪寺事,负责和瓦剌使节的谈判,早日迎回上皇,你可愿意?” 这话一问,孙太后也察觉到了不对。 朝廷给官员指派差事官职,还是天子金口玉言,什么时候开始问起当事人的意见了。 但是很快她就发现,这种违背常理的事情,在场的诸多大臣,不仅没有感到意外,反而不约而同的看向朱鉴。 那个眼神,怎么说,不是欣喜,反而带着一丝惋惜。 不过,朱鉴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叩首道。 “回禀陛下,能够得圣母与陛下信重,乃臣之幸事也。” 于是,天子点了点头,道。 “好,既然如此,那内阁就拟诏吧,将朱鉴调回京师,暂掌鸿胪寺事。” 正文卷 第四百四十六章:又被摆了一道 出了武英殿的门,脑子里浮现出最后一帮老大人欲言又止的样子,孙太后还是感觉不大对。 不多时,仪驾到了慈宁宫,孙太后进了门,焦敬已经在里边等着了。 应该说,朱祁钰猜得不错。 廷鞠一结束,焦敬立刻就递了帖子,求见孙太后,然后简单的说了一下廷鞠上发生的情况,同时,将袁彬等人到了京城的消息,告诉了孙太后。 当时,一方面是想要尽快知道太上皇在迤北的情况,另一方面,也是怕天子在这件事情上暗中再使什么绊子,孙太后没多耽搁,直接就到了武英殿。 孙太后毕竟身处后宫,对于朝政局势,很多消息都比较滞后,不如在外朝的焦敬了解。 因此,回了慈宁宫后,孙太后便将在武英殿中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焦敬。 “哀家瞧着,皇帝这回倒是没有耍什么心计,那个朱鉴,哀家虽然了解不多,但是看他敢孤身犯险,出使瓦剌,又在殿中对太上皇诸多回护,应该也是个可信的人。” 焦敬身在外朝,对朱鉴的了解,要比孙太后多一些,听完之后便道。 “圣母眼光独到,这个朱鉴的确是个可信之人,早在土木之役后,他在大同协理军务,就一直向朝廷上本,想要早日迎回太上皇,此次出使,也的确是以身犯险,可见其忠贞。” “其实,虽然如今朝中诸多亲太上皇的大臣,已经被天子以各种理由调拨出去,但是在地方上,还是有不少大臣,一直在支持者太上皇的,朱鉴就是其中之一。” 孙太后点了点头,道。 “如此哀家就放心了,他既是如此,定会尽心竭力,不过,哀家不明白的是,让他去充任使节这桩事,那些大臣们,似乎都颇有几分欲言又止。” 听到这个疑问,焦敬脸上不由浮起一丝苦笑,道。 “圣母恕臣直言,您这回,是平白做了个恶人。” 孙太后蹙起眉头,问道:“怎么说?” 焦敬有些为难,旋即问道。 “圣母可知,这个朱鉴在入京之前,在地方上担任的是何官职?” 孙太后回想了一下,有几分不确定道。 “当时哀家听他禀报的时候,似乎说自己是山西巡抚?不过,就算是巡抚,调入京中也是好事,何况还是主持谈判,负责迎回太上皇,若是办成了,必然是大功一件,何来的做恶人?” 应该说,孙太后对于朝堂,倒也不是毫无所知。 当初朱祁镇刚刚登基的时候,虽然是张太皇太后秉政,但是孙太后偶尔也会参与处理一部分无足轻重的政务。 所以,对于官职的基本状况,她还是有所认知的。 京官向来比地方官要金贵,鸿胪寺卿再怎么不值钱,也是个正经的衙门主官,跟巡抚这种封疆大吏相比,不能说是更好,但是也称不上差。 正因如此,她才会感到奇怪。 焦敬听完,似乎在想怎么组织语言,踌躇片刻,他摇了摇头,道。 “圣母,臣若所猜不错的话,当时在殿中,天子说的应是命朱鉴代掌鸿胪寺事,而非调任鸿胪寺卿,可对?” 孙太后点了点头,于是,焦敬叹了口气道。 “圣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朝官制,有本官,有差遣,有加衔,巡抚并非官职,而是差遣,在外巡抚者,实际上皆是都察院或六部的外派官员。” “巡抚是一方重臣,所以一般来说,加衔也就那么几个,尚书,都御史,侍郎,副都御史及佥都御史。” “其中,陕西,宣府,湖广,浙江几处,因其责任重大,常以尚书及都御史加衔,其他地方多以侍郎或副都御史加衔,少数偏远之地,会以四品佥都御史加衔。” “朱鉴是山西巡抚,照例,本该是三品侍郎衔或副都御史衔,但是,因为他在瓦剌之战当中有功,所以破格加了二品右都御史衔。” “我朝中枢衙门,共有六部二院二监五寺一司,鸿胪寺在五寺之中,排名最末,主官鸿胪寺卿仅为正四品,而同为五寺的大理寺主官大理寺卿,却是正三品。” “朱鉴未有过错,自然不可能无故降品调任鸿胪寺卿,只能以右都御史的身份代掌寺事,但是,按照朝廷规矩,加衔通常不高于差遣的两个位阶。” “所以正常来说,以朱鉴的资历,若是入朝,应是以二品右都御史的身份,掌三品大理寺事才勉强算是合理。” “正因于此,当时在殿中,天子才会特意询问朱鉴的意见,以二品都御史掌鸿胪寺,其实是带着一丝贬谪意味的。” 焦敬说完,孙太后便明白他所说的“恶人”,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让朱鉴去负责谈判,是她亲自举荐的。 当时,她压根没想那么多,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觉得朱鉴可用而已。 却不曾想,其中还有这么一层,怪不得当时,殿中的一群大臣,都神色古怪。 想来,他们定是早就反应过来,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孙太后有些懊悔,没想到最后,她还是被皇帝摆了一道。 虽然对于这些官制大政不算很熟悉,但是听了焦敬的分析,她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 当时皇帝对她的那一问,用意应该就在于此。 至于目的,也很简单,就是在她和朱鉴之间,埋下一颗嫌隙的种子。 孙太后自家事自家知,如今在朝中,她可用的人很少,能够在高层当中发言出声的,更是基本没有。 所以这个朱鉴,从他一直坚决主张迎回太上皇的态度上看,其实是很有可能拉拢过来的。 但是现在,话已出口,任职已定,这中间的隔阂想要消除,只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焦敬的神色也有些复杂。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 要知道,朱鉴的这个右都御史,跟许彬那种为了出使临时提拔的不一样。 他是凭借着在瓦剌之战当中,协理郭登在大同力抗瓦剌大军的功绩,堂堂正正的被提拔起来的,步子走的很稳。 朱鉴之所以会以二品右都御史出任山西巡抚,是因为他之前就在大同协理军务,瓦剌之战之后,大同的损失严重,急需一个能够和郭登配合默契的文臣出面稳定局势。 但是,这毕竟只是个过渡,经过将近一年的休养生息,大同的兵员,战马,粮草都已经恢复充足。 所以,如果不出意外,朱鉴的下一步,应该是和右都御史相匹配的陕西巡抚。 而陕西巡抚这个官职,和其他地方的巡抚相比,是有着特殊的意义的。 这一点,没有写在明面上,但却是一条潜规则。 要知道,自从上一任的陕西巡抚调任之后,这个官职就一直空缺着。 而上一任的陕西巡抚,不是别人,正是是如今的吏部尚书王文,再上一任,则是如今的左都御史陈镒。 王,陈二人,皆是以右都御史巡抚陕西的身份,直接被拔擢为七卿。 所以实际上,陕西,宣府,湖广,浙江这几个地方的巡抚,往往被视为七卿的预备役,即便是调任,也是在几个地方之间相互调遣,等待机会。 成为这几个地方的巡抚,基本上就算是半只脚踏进了七卿的门槛,只需要等待时机,熬年头就是了。 但现如今,朱鉴主动放弃了这个机会,选择调入京中掌管一个四品衙门鸿胪寺,虽然右都御史的加衔未变,但是前途,可谓是天差地别…… 正文卷 第四百四十七章: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 不过,即便焦敬是孙太后的心腹,但是有些话,不该说的还是不说的好。 因此,焦敬想了想,还是决定把刚刚那些咽进肚子里,然后道。 “虽则如此,但是圣母也不必忧心,臣虽然和朱鉴交往不多,但是却也能够看出,他是个顾全大局之人。” “当时在武英殿中,天子既然垂问,便是给了朱鉴机会拒绝,他若不愿意,自然找个大同军务繁重,不宜贸然调离,或者说自己一个人难以完成和谈这种理由,将此事婉拒。” “毕竟,那个时候有那么多的大臣看着,朱鉴又没有犯错,这种不正常的调动,如果他自己不愿意,天子不会强行将他调回京中。” “但是,朱鉴既然接了下来,便说明,他心中还是以太上皇为重,不必担心他在此事上不尽心竭力。” 虽然没有在现场,但是焦敬还是很容易就推断出了当时的情况。 要知道,本质上来说,这是一次朝廷的官职调动,属于政事的范畴之内。 但是孙太后毕竟是后宫之人,皇家的事情,她说话尚有几分效力,但是真正的政务上,她实际上并没有插手的权力。 或许一些中低阶的官员,会拿不清主意。 可到了朱鉴这种层次的官员,却不会因为害怕得罪一个后宫太后,而应承这种要求。 何况,当时当着那么多大臣的面,天子的问话又没有丝毫的逼迫之意。 可以说,只要朱鉴随口寻一个理由,推掉这件事情,回去继续当他的山西巡抚,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他最终还是接下来了,这就说明,他心里还是觉得,早日迎回太上皇,比他自己的官职,要重要一些。 闻听此言,孙太后的心略略放下了些。 不过,她还是皱着眉头,有些遗憾:“话是如此,可是……” 见孙太后如此神色,焦敬笑了笑道。 “臣知道圣母在想什么,太上皇若能成功回来,在朝中也需要帮手,朱鉴此人正好合适,但是如今这么一闹,他纵然仍能以大局为重,但是不免会心生芥蒂。” 孙太后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此事的确是哀家欠考虑了,你在外朝,可否想个法子,弥补一番?” 焦敬想了想,道:“不敢欺瞒圣母,朱鉴这些年并不常在京中,臣和他交往不深,不过,倒也不是没有法子。” “早些年先皇在的时候,先成国公给先皇举荐了不少人,有文臣也有武将,不知道这些人里头,有没有和朱鉴交情深的,或许能够试一试。” “不过臣也只是猜测,具体还是要出宫之后,问一问小公爷。” 揉了揉额头,孙太后道:“也只能如此了,现下,还是以迎回太上皇为要,对了,之前你说,廷鞠之上,许彬等人都被判了斩刑?” 提起此事,焦敬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糟心事要是一出来,那是一件接着一件的。 先前时间紧,他没有跟孙太后细说廷鞠的情况,此刻她老人家问起,焦敬便仔仔细细的,将廷鞠上发生的一切,都说了一遍。 “就是这样,袁彬刚到京师就被带到了奉天殿,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将金刀拿了出来,然后,卢忠将那柄金刀和袁彬送到许彬等人面前一诈,张軏就熬不住了。” “张軏这么一翻供,萧维祯也随着崩溃,三人便将此事认了下来,本以为还有太上皇的旨意护身,结果到最后,被于谦和王文反将了一军,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仅没有保住许彬等人,就连太上皇的声誉,只怕也有所损伤。” “当时,臣曾想过将事情推到袁彬身上,但是,天子见机的太快,根本就没有给臣机会,反而借此卖了个好名声。” 说罢,焦敬的脸上,也浮起一丝焦虑,道。 “圣母,这件事情的发展,着实超出了臣的预料,许彬和萧维祯,是我们在朝中仅存的几个三品以上的官员,而张軏,则是英国公府的主心骨。” “他们这次被判了斩刑,无论是文臣还是勋戚这边,我们的折损都颇为严重,臣担心,万一太上皇回来之后,天子想要对太上皇做些什么,我们在朝中,只怕想要发声阻止,都有些困难。” 孙太后眉头紧皱,脸色也颇不好看。 她之所以一直在竭力的想要发展势力,最大的原因,就是不想把自己和自己儿子的命运,寄托在皇位上那位的仁慈之心上。 但是现在,坏消息一个接一个的,让孙太后也感到一阵头疼。 片刻之后,她揉着太阳穴,开口道。 “文臣那边,你不是说,朱仪那里有些路子吗?让他想法子联络一些,另外,朝中没有了,就找地方上的官员,像朱鉴这样的,想法子调回来些。” 焦敬张了张口,想说话但是却没说出口。 地方上的确有一些官员,是像朱鉴这样支持太上皇的。 但是问题就在于,现在的吏部,是被王文那个老家伙把持着的。 他们能找到的,支持太上皇的官员,王文一样能够察觉到,不说把这些人压的死死的,但是让他们一直在地方流转,不给他们进京为官的机会,却并不是什么难事。 要知道,除非是到了巡抚,总督这样的级别,且政绩十分卓著到了必须拔擢的程度,除了升任七卿别无他途的。 其他的官员,哪怕你干到了三品,二品这样的大员,吏部一样有法子给你安排到地方上。 不得不说,天子虽然年轻,但是手段却是稳准狠,一登基就用王文死死的把控了吏部。 有他这位吏部尚书在,至少文臣这边,无论是孙太后还是以后即将归朝的太上皇,想要培植自己的人,都难上加难。 不过,虽然焦敬没有说出来,但是孙太后也不傻,显然看出了他的顾虑,接着道。 “也不拘是朱鉴这样的,哀家知道,每逢会试,各家勋贵,多多少少都会结交一些新科进士,这么些年下来,各家谁没有些人脉,只不过大多数散在各地罢了。” “这些和你们亲近的人,选可靠得用的,花些功夫提携一下,这些关系复杂的很,吏部总不至于都能弄得清楚。” “还有就是,像罗通那样的,曾经被勋贵保过,手里被捏着把柄的,也可以提携提携。” 说着,孙太后叹了口气,道。 “其实,这些人反而可靠,因为有把柄被捏着,而且能成把柄的事情,大多都不会张扬,关系也隐秘不好被人查,自然也就不会被吏部卡着。” “总之,这不是个能急得来的事,你出去之后,多上些心,好好留意着就是。” 焦敬思索了一番,旋即,他点了点头,道。 “圣母所言甚是,不过,如此一来,只怕少不了还要依仗英国公府那边。” 见孙太后有所疑惑,焦敬进一步解释道。 “圣母说的这些人,要是去找倒是能找到,但是,我们在中枢衙门里头人少太少,想要提携他们,并不容易。” “所以,只能靠他们自己的政绩过硬,这方面也很难,但是还是有法子的,英国公府那几家,有不少部将都在各地的卫所当值。” “让他们配合着,地方上的官员,办事治理都会方便不少,这也是咱们能做的极限了。” 归根到底,就是因为中枢衙门没有人。 不过话说到这,孙太后的神色略冷下来,道。 “提起英国公府,哀家倒有一个疑问,待你出宫之后,替哀家问一问张輗……” 正文卷 第四百四十八章:成国公府的底蕴 , 出宫之后,日头已经斜落,焦敬犹豫了一下,便命人赶往了成国公府。 在花厅当中落座,寒暄了几句,便切入了正题。 “今日廷鞠之上发生的事情,不知小公爷可得到消息了?” 虽然说,因为登闻鼓的原因,这次廷鞠的官员规模,比普通的廷鞠要大得多。 但是总归,得是勋贵外戚或是从五品以上的文武大臣,才有资格上殿旁听。 至于朱仪,虽然现在成国公府的牌子没倒,但是,他本人没有爵位,仅有一个护驾将军的差遣,是没资格上殿旁听的。 事实上,这也是成国公府现在面临的尴尬局面,爵位没有削去,但是遇到事情的时候,却不能拿这个爵位扛事儿。 朱仪这个小公爷,不过是人家给面子叫一声,实际上在官面上,不顶什么用。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上不得殿,但是打探消息,还是轻易的很。 坐在花厅当中,朱仪轻轻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 “这是自然,其实,不用多费什么心思打探,外头也都传开了,朱鉴奉天子密诏,前往瓦剌谈判,带回了瓦剌使臣,随行的还有太上皇身边的校尉袁彬。” “使团众人,见到袁彬之后,心虚之下只得认罪,天子震怒,判三人斩刑,择日行刑,如今外头各个衙门,从上到下,对使团可是骂声一片。” 焦敬听罢,倒是愣了愣神。 他刚刚从宫中出来,对外头的状况还没来得及多问,却不曾想,这短短半日的时间,消息竟然已经传开了。 不过也只是片刻,他便反应过来。 廷鞠是一场局,为的就是置许彬等人于死地,这一点,从天子秘密派遣朱鉴带回袁彬就可以看出。 既然对于结果早有预料,那么天子又怎么会放过这个败坏太上皇声誉的机会呢? 东厂的那帮番子,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别的事或许有些难,但是街头巷尾的扩散消息,可是一把好手。 不过,这个时候,他已经没心思管这个了。 沉吟片刻,焦敬先是大致将武英殿中发生的事情,转述给了朱仪,然后继续道。 “瓦剌那边,这次应该是真的有诚意要送还太上皇,这算是个好消息,不过,朱鉴被调去鸿胪寺,确实是个意外,圣母当时说完便心有悔意,只是木已成舟,难以更改。” “对于朱鉴这等忠直之臣,圣母还是十分看重的,想到先成国公在世时,跟诸多文臣有交情,所以,特意托我询问小公爷,可有法子能够跟朱鉴搭得上话,转圜一番,至少,不能让这等忠直之臣寒凉了心。” 话说完了,焦敬不由感到几分紧张。 如他刚刚所说,他们现在实在太缺朱鉴这种,能够在朝中发声的高级官员了。 尤其是,当朱鉴调入鸿胪寺之后,虽然对他个人来说,仕途有损,但是对于孙太后来说,其实是个好事,如果能够拉拢过来,至少以后在早朝上就有人能够发出声音了。 但是偏偏,武英殿中闹出了那么一桩事,如此一来,怎么继续跟他接触,就成了难事。 来成国公府找人,其实是没办法的办法。 事实上,焦敬也只是知道,朱勇生前结交了不少文臣,但是其中到底有谁,交情深到了什么程度,却丝毫不知,只不过是有希望,所以来试试罢了。 不过,幸运的是,他说完之后,朱仪竟直接点了点头,道。 “世伯放心,若是别人或许有难处,需要另外托人,但是这位朱大人却是不难。” 见焦敬惊讶中透着一丝疑惑,朱仪笑着解释道。 “不瞒世伯,正统五年,太上皇命家父选调都指挥等武官攻读《孙吴兵略》,《历代臣鉴》等兵书,需从文臣之中,选一知兵的得力之人辅助,当时,家父举荐的便是朱鉴。” “朱鉴后来,也是凭借此功,从一众御史当中脱颖而出,从普通的七品巡按御史,外放到山西为五品参议,其后升任布政使,一路走到了今天。” “这么算下来,家父对朱鉴算是有提携之恩,当初朱鉴外放出京之前,还曾经特意带着礼物前来府中拜访家父,所以这件事情,不必托人,小侄亲自跑一趟,误会自然能够解开。” 这……惊喜来的有点快,让焦敬都差点没反应过来。 他只不过抱着希望,朱仪能找些关系,跟朱鉴搭上话,却不曾想,成国公府竟然跟朱鉴有这层关系,可真是意外之喜。 与此同时,他再一次觉得,拉拢成国公府是一个多么正确的决定。 成国公府这么多年的底蕴,虽然朱勇死了,但是底蕴还在。 要知道,虽然太上皇登基之后,重用的是英国公府,但是,兴盛和蛰伏都是相对的。 先皇在世的时候,虽然重用成国公府掌管京营,但是对于英国公府,也没有疏远,而是时时放在身边顾问,只不过没有实权而已。 到了正统朝,也是如此,英国公府掌权不错,但是成国公府也仅是退居二线,不大过多参与兵事而已,在很多政务当中,发言权还是很大的。 这么多年的积累,朱勇明里暗里不知道提携施恩过多少人,所谓的礼敬文臣四个字,在没有实际认识之前,谁也感受不到份量有多重。 压着心中的激动之意,焦敬道。 “既然如此,就拜托小公爷了,话说到这个份上,老夫也不瞒小公爷了,太上皇归期只怕不远。” “但是如今的朝中,许彬,萧维祯等人被罢职之后,几乎没有什么人肯为太上皇说话,这次廷鞠之上,天子明显是想要褫夺太上皇诏旨的法理,这样一来,太上皇纵然归朝,令旨只怕也难出宫门。” “所以,还是需要找些忠正敢言的大臣,替太上皇办事,如此,太上皇说话有分量,成国公府也好早日安定下来,这位朱大人,不惜孤身犯险,前往瓦剌谈判,可见其忠心。” “小公爷跑这一趟,除了将误会解开,是否……” 后面的话不用说,朱仪也懂,无非是问能否彻底拉拢过来而已。 不过关于这个问题,朱仪却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谨慎道。 “世伯,成国公府和朱大人的交情是有的,但是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家父也已经去世,替圣母传话,解开误会不是难事,但是,涉及到朝中立场,恕小侄直言,这种级别的大臣,只怕不会太过顾念交情。” “所以,小侄只能说试一试,先探个底,如若不行的话,只能之后缓缓再图。” 闻言,焦敬有些失望,不过,他也知道,朱仪说的有道理,不过,下一刻,朱仪却话锋一转,道。 “不过,世伯也不必沮丧,朱大人既然愿意为太上皇牺牲至此,想必也不会太过抗拒,何况,小侄既知圣母难处,自当竭力为圣母分忧,别的不说,现如今京中的文臣里头,和成国公府交情颇深的,还是有那么几个的。” “这几日,待去过朱大人的府中之后,小侄也往几位大人那里,去探一探底,或许会有所收获也说不定。” 焦敬一愣,旋即脸上浮起一丝喜色。 他能看得出来,朱仪是个稳重的年轻人,虽然他口头上说的谨慎,但是既然敢主动提出来。 那么至少,他心里是有把握的。 点了点头,焦敬连声道:“好,好,好,既然如此,那就劳烦小公爷了,小公爷放心,你此番奔走的辛劳,圣母和太上皇,都必会记得的。” 朱仪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神色,面上却谦虚道。 “世伯客气了,为圣母和太上皇分忧,乃是人臣职分,岂敢有所肖想,若能为圣母和太上皇解决一二烦恼,便是小侄心中所愿了。” 过了片刻,焦敬渐渐的冷静下来,对于朱仪这种知进退的态度越发满意。 不过,听到他的这句话,焦敬却似乎想起了什么,道。 “小公爷,明日老夫要往英国公府去一趟,圣母有几句话托老夫转达,小公爷无事的话,不妨同去?” 朱仪略愣了一下,没明白焦敬的意思,不过想了想,他还是点了点头,道。 “既然世伯相邀,那小侄就陪世伯跑上一趟便是。” 正文卷 第四百四十九章:垂死挣扎 翌日,早朝上。 虽说昨日是廷鞠,但是第二天按例的早朝,却依旧照常进行。 天子御文华殿,群臣分文武而立。 刑部尚书金濂递上一份奏本,道:“启禀陛下,经昨日廷鞠,使团一案尘埃落定,三司经合议后,以此案性质恶劣,案情清楚,不宜适用秋后之例,拟于七日之后问斩,请陛下御览。” 虽然说,使团一案从头到尾都是锦衣卫的活,但是事实上,锦衣卫负责巡察缉捕,但却没有处决官员的权力。 所以到最后,这个奏本还得让三司来上。 其实,也没有什么要合议的,天子在庭上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择日处斩,意思就是别拖太久,早点弄死。 所以,刑部这边,征求了一下大理寺和都察院的意见之后,就决定快刀斩乱麻。 反正,这件案子是廷鞠定下的,也不存在什么大理寺复核的情况,因为就算核了,也没有人能推翻天子的金口玉言。 不过,流程还是要走的。 按例,所有的死刑犯,都要由法司上奏,天子勾决,才能行刑。 金濂的这个奏本,虽在意料之中,但是仍在殿中引起了一阵议论。 不过,议论归议论,却没有人站出来提出异议。 眼瞧着天子看完了奏本,手里已提起了朱笔。 底下终于有人还是按捺不住了。 都督同知朱谦上前出言道。 “陛下,臣有本奏。” “使团此行虽有大罪,但非十恶之罪,故臣以为,三人不可同判。” “大明律中,有八议之例,张軏曾率军征讨思任发,大获全胜,于国有功,且张軏本官从一品都督同知,宜用议功,议贵之例,酌以轻判,请陛下明鉴。” 朱祁钰手里的朱笔顿了顿,抬头望向一脸忐忑的朱谦,心中却有些玩味。 这个朱谦,他是知道的。 早年间承袭父职,为中都留守左卫指挥佥事,入军伍之后,跟着阳武侯薛禄参与北征,因功擢升卫指挥使。 其后辗转边境各处,屡有功勋,一步步走到都督同知的位置上,与此同时,他和英国公府甚是亲厚,独子朱永娶的就是张輗的女儿,两个人是正经的亲家。 土木之役时,他本在宣府镇守,为了保障京师的安全,在不影响边境布防的情况下,于谦转调了一批得力将领回京,其中就有他。 作为极被看好的中坚力量之一,英国公府那边,一直将他当做宝贝来看。 原本,英国公府是寄希望于,他能够接替杨洪成为宣府总兵,然后继续立下战功,博得一个爵位,正式踏入勋贵的行列的。 但是机缘巧合,他被调回了京师,也先又被拦在了紫荆关外,于是,他也就只能暂时待在五军都督府。 可即便如此,在英国公府数次冒险在朝堂上博弈之时,都没有让他出面,因为怕他被折进去。 如今,朱谦都被迫站出来了,看来英国公府这边,真的是没招了。 不过,也怪不得他们。 英国公府能够依仗的,无非是背后的勋贵力量,和大批中低阶的武臣。 但是,登闻鼓前朱祁钰杖责了十七家勋贵,他们现在大多连床都下不来,其中就包括,唯一一个还算是能说得上话的宁远侯任礼。 至于中低阶的武臣,大多是没资格上殿的,就算是上了殿,这种大事,他们张口也没什么份量。 要不是被逼急了,他们也不会让朱谦开口。 随着朱谦说完,张輗也上前道。 “陛下,舍弟张軏有罪,臣不敢推脱,但是还请陛下念在张家一门忠烈,稍稍宽宥。” “当初太祖立国,元军犯境,家父跟随太宗皇帝,辗转边境,抗击元军,三征野人诸部,其后,太宗皇帝起兵靖难,东昌一战,太宗皇帝身陷重围,家父以弱攻强,率军突袭,为救太宗皇帝性命,宁死不退,力战而亡。” “家兄承袭父志,四征交趾,平定安南,为朝廷开疆拓土,三从太宗皇帝北征,鞍前马后,古稀之年,尚从太上皇出征,战死沙场,一心为国。” “如今英国公府一门,孤儿寡母,仅剩臣与舍弟二人,护持幼侄,舍弟罪行,臣亦深为悔之,但请陛下仁厚,念在家父,家兄为国呕心沥血,宥舍弟性命,臣必世代感恩。” 好家伙,两个人这明显是商量好了的。 朱谦站出来说张軏自己的功绩,引用八议,张輗则出来历数英国公府的累累功勋,博取同情。 双管齐下,最后只求一个宽宥张軏性命,若不允准,只怕显得朱祁钰太过薄凉。 不过,既然早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让张軏死,朱祁钰自然不会这么容易就被将军。 何况,今非昔比,他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无权无势的郕王,也不是刚刚登基无人可用的弱势天子。 有些事情,早已经不必他亲自出面驳斥了。 张輗刚刚说完,一直在朝中打酱油的唯一国公,丰国公李贤就开口道。 “张大人此言差矣,英国公府一门忠烈,河间王,定兴王二位,更是一心为国,若是他们在天有灵,见到张軏不惜出卖边境军情,恐怕第一时间就要出手清理门户。” “河间王,定兴王二位的功绩,自然世人敬仰,但是历代天子,对英国公府荣宠恩厚,信重之极,朝中勋贵无可出其右者,便是为酬二人之功。” “再则说了,朝廷勋贵,哪个不是战场搏杀,身负社稷军功,难道因为一人有功,后辈子弟犯下大罪,便当宽宥再三?便是丹书铁券,也没这个保法吧!” 虽然说这段时间,李贤一直都没怎么在朝政上发表自己的看法,但那是因为,大多数时候,朝廷上能够让他说话的地方,都涉及道军事。 但是,实话实说,李贤其实没怎么上过战场,早年间干的都是练兵,筑城这些,所以多数时候,他都是明智的不开口。 可这回张軏的事情,和军务无关,这个时候再继续当小透明,他怕是转回头就要被天子收拾。 于是,李国公义正言辞的就站了出来,道。 “泄露军机,虽非十恶,但却是大罪,若在军中,无论是谁敢有此行为,早就被军法处置,张大人虽然没有真正领过兵,但这点简单的道理,应该也是能懂的。” “陛下止罪于张軏一人,不曾连罪英国公府,已是念及河间王,定兴王累有功勋,缘何得寸进尺,挟功自傲?” 论辈分,张輗和李贤是同辈。 但是,别的不说,单是李贤那一身国公麒麟服,他说出来的话,份量就不是张輗可比的。 毕竟,人家是正牌国公,虽然没有世劵,但是地位在那摆着,至于自家的国公,还是十岁的小娃娃。 嘴唇动了动,张輗刚想反驳,上首天子的便已经开口。 不过,对于二人的争论,天子却并没有什么表示,甚至,都没有理会他们,而是直接对着文臣这边问道。 “金尚书,方才朱谦所说,张軏之罪行适用八议,你执掌刑狱,是何看法?” 正文卷 第四百五十章:挣扎失败 , 朝堂之上,很多时候,不予置评也是一种态度。 因此,当天子越过张輗和李贤的争执,直接问金濂关于八议的时候,其实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应该说,这一次的张輗,是真的在垂死挣扎。 搬出英国公府过往的功绩,固然能够起到一定的作用,但是毋庸置疑的是,会引起文臣们的反感。 就像李贤所说的,虽然英国公府为国立下过大功,但是历代天子也深恩厚赐,以国公尊荣许之,世代相传,宠信不衰。 何况,张軏又不是正牌的英国公,说破了大天,他不过就是一个英国公的亲族而已。 要是他承袭了爵位,这件事情还有的一辩,但是他不过三房的一个旁支子弟,还想拿祖辈的功劳护身,就有点过分了。 总不能因为祖辈立过功劳,所以后辈的所有子弟,犯了罪都处置不得? 所以,从上到下,对于张輗这次的行为,其实心中都有所不满。 因此,天子选择略过此事不提,群臣也装聋作哑,就当什么都被听见。 不过,有了李贤的一番辩驳,张輗的话可以当不存在。 但是,朱谦却的的确确是摆出了法条,搬出了大明律的,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八议之例,自古有之。 所谓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 大明律首卷便记载了八议。 除十恶之罪以外,只要符合八议的条件,法司仅有审理之权,而无判罚之权,查明案情后,需上呈天子亲自定夺。 天子在处置之时,也当依照大明律规定的罪行最低处罚,从轻处理。 刑部尚书掌天下刑名之事,关于案子到底该如何判决,适用何刑,是否符合八议,自然是金濂最为权威。 事实上,当朱谦搬出八议的时候,这位老大人脸上就挂着一抹讥笑。 这件案子,虽然处理的快,但是到底也是经过了三司合议的,如果其中有不对的,他们早就提醒天子了,轮得到朱谦来说? 闻听天子垂问,金濂拱了拱手,道。 “回陛下,大明律中确有八议之例,但是,臣和大理寺卿杜宁,左都御史陈镒在合议此案之时,均认为张軏并不符合八议。” 说着,金濂转身,对着朱谦道。 “朱大人,大明律中所述议功,谓能斩将夺旗,摧锋万里,或率众来归,宁济一时,或开拓强宇,有大勋劳,铭功太常者。” “张軏早年率军平定任思发之乱,既未斩将夺旗,亦非开疆拓土,况当时出战,主帅乃定西侯蒋贵,张軏仅是副帅,无论从何处讲,都不符合大明律所述议功。” “再说议贵,大明律所述议贵,谓爵一品文武职事官凡三,即有爵者,文武官员,官至一品者,可议贵。” “就此而言,张軏为从一品都督同知,看似符合,但是,大明律中,既然一品文武职事官同爵位相比,当可知其所谓一品职事官,地位当与公,侯,伯等同。” “显然,无爵但可与公,侯,伯比肩者,当属五军都督府都督及三公,左右柱国之贵,从一品都督同知,不可当之。” “故此,八议所述议贵,当是指正一品都督,三公及左右柱国之尊。” 要论对法条的理解,朱谦一个门外汉,怎么可能和金濂这个刑部尚书比。 事实上,对于八议的条例,文臣这边一直是有所怨言的。 不为别的,问题就出在议贵这一条上面。 要知道,出于种种历史原因,文臣这边,是没有正一品的实职的,最高的品阶,就是正二品的六部尚书及都御史。 再往上,就是从一品的三孤和正一品的三公。 但是时至今日,文臣当中能够得授三公的屈指可数,还大都是死后追授。 唯二活着得授三公的,一个是开国大臣李善长,另一个就是已经之时的前任吏部尚书王直。 除此之外,文臣之中再无他人。 因此,对于文臣来说,议贵这一条,基本上完全就是废话,他们活一辈子,也不可能用得到。 但是武臣这边就不一样了,五军都督府的左右都督,皆是正一品的官阶,而且还不是虚衔,是实职。 这他喵的,怎么能让人心理平衡?! 因此,为了在议贵这件事情上,取得文武上的平衡,渐渐形成了一条潜规则。 那就是,五军都督府都督,非有爵者不授。 反正,有爵位的勋贵,哪怕只是一个最低的伯爵,也天然可以适用于议贵,也就抵消了这种不平衡。 正因于此,哪怕张辅再想要让张軏继承他在五军都督府的威望,张軏也不可能成为都督,只能是都督同知。 在这一条上玩文字游戏,根本就是在班门弄斧,挑战整个朝堂共同形成的潜规则。 眼瞧着朱谦还想反驳,金濂继续道。 “再则,就算退一步说,张軏之罪当用八议,也难逃一死,大明律并未规定,适用八议之人必须轻判,仅是在审问,拘查,用刑之时,俱当分别请旨,且审讯之时,案情需复核再三,廷鞠论罪,判罚取自圣裁。” “使团一案,锦衣卫奉天子圣旨彻查,经由廷鞠审讯,最终判罚,乃天子金口语言,法司承旨而定行刑之期,规程之上,已是依照八议进行。” “至于判罚,大明律并未有所明言,八议可以减刑,仅是提到,当于不废法之中而用情之厚。” “张軏等人泄露军机,以致沙窝遭袭,情节十分恶劣,若非大同总兵官提前察之,沙窝被攻陷,则有失地之忧,论斩一人,不祸亲族,已是顾及情面,何敢再言?” 论引经据典,朱谦这等武将,哪比得过浸淫刑狱多年的金濂。 这一番话,给朱谦说的哑口无言,只得默默的退了下去。 见此情况,朱祁钰扫了一眼底下的大臣,见不少大臣都暗自点头,也便不再犹豫,直接道。 “丰国公及金尚书二人所言有理,英国公府固然一门忠烈,但张軏之行性质恶劣,断不可宥,八议乃是为忠心于国之臣所设,不应是罪臣脱罪之法。” 说着,在张輗绝望的眼神当中,朱祁钰提起朱笔,在金濂递上来的奏本上勾画了一番,递给一旁的成敬,道。 “使团三人,仍判斩刑不变,准刑部所奏,七日之后行刑!” 正文卷 第四百五十一章:为了家族的荣光 , 刚进英国公府的门,焦敬和朱仪就感受到,整个府邸当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氛围。 入了花厅,张輗坐在椅子上,直勾勾的盯着眼前的茶盏,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早朝上的事情,到现在也都传开了。 天子当廷朱批勾决人犯,便是正式的诏旨下达,再无任何可以斡旋的余地。 换而言之,除非英国公府胆大包天打算劫狱,不然的话,张軏是死定了。 但是显然,虽然对于英国公府来说,张軏固然重要,但是却不可能为了他赔上整个家族。 在宗族的社会当中,任何人的存在,都是为了家族的延续和荣耀,张軏也不例外。 早朝上的抗辩,已经是张輗为了搭救这个弟弟,做出的最大的努力了。 要知道,英国公府一系的勋臣武将,虽然大多都只是中低阶的武职,但是有资格上早朝的,到底还是有那么几位的。 可是,当时在早朝上,除了张輗的亲家朱谦之外,英国公府的一系的武臣,没有任何一个出面附和。 甚至连张輗和李贤二人争论的时候,也没有人出来敲边鼓。 这种状态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这些勋臣武将们,他们要维护的英国公府。 因为对于他们来说,身家前途早已经和英国公府绑得紧紧的,所以当张軏被抓之后,他们努力替张軏脱罪辩解。 但那是因为,张軏的存在,能够凝聚英国公府的力量,帮助他们每个人在官场上走的更远。 可是,张軏被定罪了。 不管是所谓的八议,还是搬出父兄的功绩,张軏最终能够争取的,都只有轻判而已。 所谓轻判,只是相对死刑而言,最好的结果,也是流放戍边。 这个结果,对于英国公府来说,其实跟死了没什么区别。 甚至于,犯下这样的罪孽,张軏活着还不如死了。 他活着一天,就会有人拿他的罪行来攻讦英国公府,相对于活着,这种败坏门庭的人,一死了之,才是维护英国公府声誉的最好办法。 而对于这些勋臣武将来说,他们背靠的英国公府的声誉,当然比张軏的生死更重要的多。 所以,早朝之上,只有被兄弟情义蒙了眼,拎不清的张輗,以及推脱不过,看着亲家情面不得不出手的朱谦,还在执着的想要保张軏的命。 可实际上,即便是朱谦,很显然也不是那么情愿,不然的话,他也不会那么轻易的被金濂驳退,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从廷鞠上被定罪那一刻起,张軏,就注定要被整个英国公府一系给放弃了! 这番道理,焦敬相信,作为世家出身的张輗不会不清楚。 但是,看他现在的神态,却明显因此而感到愤恨不平。 心中叹了口气,焦敬感觉自己对张輗又了解的透彻了几分。 这或许也是张辅当年,没有把英国公府交给张輗的原因吧。 焦敬相信,如果易地而处,身陷囹圄,被当廷定罪的是张輗,张軏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放弃搭救。 甚至,说不定还会为了维护英国公府的声誉,主动上奏要求尽快行刑,为英国公府清理门户,以示英国公府大义灭亲的风范。 两种做法两种人,焦敬不能评判哪一种更好。 但是,就合作者的角度而言,既看不清楚局势,又容易被感性所困的张輗,显然比不上运筹帷幄,同时又杀伐果断的张軏,来的更加合适。 不过,这也更坚定了他的想法,那就是,之后的合作当中,固然要继续依仗英国公府的势力,但是,绝不可再继续让英国公府处于主导地位! 停了片刻,见张輗一直不说话,焦敬看了朱仪一眼,于是,朱仪主动开口道。 “早朝上的事情,小侄和焦驸马都已经听说了,世伯节哀,相信三爷在狱中,若知道世伯到了此刻,仍在为他奔走,也必定会感念兄弟情谊。” 张輗仍旧没有说话,于是,焦敬皱了皱眉,也道。 “二爷,使团一案,虽然诸多波折,但是,无论是各家勋臣,还是老夫等人,都已经竭尽全力,一应举措,也都是按照二爷吩咐的来做的。” “然则,天子早有准备,技高一筹,谁也没有办法,许彬等人折损,宫中圣母也甚为痛惜,但是不论如何,此案未波及英国公府,尚算幸运。” “如今谈判在即,如若顺利的话,太上皇归朝就在眼前,为英国公府计,二爷也不可如此消沉啊!” 这番话柔中带刚,看似委婉劝慰,实则却是暗含敲打之意,让张輗的脸上顿时涌起一阵潮红。 “焦驸马这话是什么意思?” 焦敬冷淡的往椅背上靠了靠,问道。 “没什么意思,只是想问问二爷,是否三爷一旦去了,之后英国公府也要如此消沉下去?” 张輗捏紧了拳头,差点就要下逐客令,但是到最后,他还是忍了下来。 英国公府不能倒,张軏死罪难逃,那么之后维持英国公府的责任,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这一点,他当然明白。 焦敬并不单单是焦敬一个人,他背后站着的是孙太后。 瞥了一眼一旁的朱仪,又想起仍在府中养伤的任礼,张輗不得不承认。 时至今日,英国公府在面对这位圣母的时候,已经没有了绝对的优势。 朱仪代表的成国公府,在文臣当中人脉丰厚,虽然因为爵位的问题,前段时间亲厚他们的勋臣府邸,都有些左右摇摆。 但是,孙太后的赐婚懿旨一下,他们又重新安定下来,既是因为结亲的是英国公府,也是因为他们又看到了成国公府复起的希望。 至于任礼,虽然他这段时间,一直在为张軏奔走,但是,从客观上来说,他借助英国公府的名头对五军都督府的掌控,的确一定程度上,是在蚕食英国公府的力量。 何况,对这个人,张輗一直心存疑虑。 在他看来,任礼就算再向着英国公府,也不是真正的亲族兄弟。 朱仪代表的勋臣力量,加上任礼逐渐形成的军府力量,虽然还不能完全替代英国公府,但是至少,不会让孙太后像以前一样,完全没有选择。 尤其是在张軏已经没有翻身之力的情况下,事实上,英国公府更需要的是孙太后的支持。 因为只有这样,英国公府,成国公府,还有焦敬等人的外戚力量,才能真正的联合起来。 焦敬话说的虽然不客气,但是张輗得承认,的确是实话。 如果一切顺利,那么太上皇南归之后,有他老人家在,天然便能够吸引更多的朝臣。 到时候,如果自己还是现在的样子,那么英国公府的地位会进一步下降。 事情发展到了现在,英国公府早已经彻底和太上皇绑死,没有退路。 所以,他的确得振作起来。 就算是三弟死了,英国公府的荣耀和地位,也必须持续保持下去! 正文卷 第四百五十二章:质问 英国公府的花厅当中,张輗沉默了半晌。 焦敬也不着急,就这么静静的等着,他相信,张輗虽然有些时候会冲动,但是到底不是不识时务的人。 有些道理,不用他点的太透。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张輗似是放下了什么包袱,脸色总算是恢复了正常,开口问道。 “旁的事情就不必多说了,焦驸马今日过府,到底有何事要说?” 见张輗的情绪总算是收了起来,焦敬也恢复了正常,道。 “不瞒二爷,其实这次过来,就是为了之后的筹谋而来。” 说着,焦敬将自己在宫中和孙太后的谈话,以及武英殿中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有选择的跟张輗说了一遍。 “这一次,虽然没能保住使团,但是为了给三爷等人定罪,天子也不得不派出了朱鉴去往瓦剌和谈。” “武英殿中,对于此次谈判已经做出了大致的判断,只要朱鉴那边足够得力,太上皇南归,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应该说,这是一个值得振奋的消息。 毕竟,从紫荆关一役结束之后,他们这些人,就一直在想办法,将太上皇迎回京城。 如今,希望就在眼前,当然值得高兴。 但是,想到为此付出的代价,张輗又高兴不起来。 似乎是察觉到了张輗的情绪,一旁的朱仪在旁道。 “说来,此事三爷等人是有功的,若非是使团施计将喜宁诱杀,有这个奸宦从中作梗,朱鉴的谈判也不可能这么顺利。” “此次使团一案,三爷等人,实是为了维护太上皇而被判斩刑,这份功绩,想来太上皇南归之后,必会感念的。” 张輗的脸色这才好看了几分,瞥了一眼焦敬,随后叹息一声道。 “这本就是人臣当为之事,只盼太上皇早日回京,也算不负三弟的一番心血。” 按理来说,张輗已经说了软话,这个时候,焦敬的态度也应该柔和一些,双方和睦,哪怕是在表面上,将一直以来存在的若有若无的裂痕弥合。 但是焦敬却没有,他仿佛没有听到朱仪和张輗的这番交谈一般,自顾自的继续说道。 “如今朝中的局势,二爷应该也心中有数,太上皇归期在望,我等也该早做准备。” 张輗心中略有些不悦,但是还是压着情绪,问道:“驸马爷有何想法,老夫洗耳恭听。” “不瞒二爷说,此次入宫,圣母也有所吩咐,老夫此来,有两桩事情,需要二爷相助。” 焦敬听出了张輗的情绪,但是他却面色不变,继续道。 “一桩是关于五军都督府的,三爷身陷囹圄之后,英国公府在军府当中的诸多人手,一时群龙无首,所幸尚有任侯主持中军都督府。” “近些日子以来,范广,杨洪等人党同伐异,已经开始对军府当中的不少武将动手,所以,老夫和圣母,希望二爷能够帮忙,支持任侯保住军府的人手。” 张輗的脸色沉了下来。 但是焦敬却恍若未觉,继续不急不缓的道。 “另一桩是件小事,天子这次既然布了局,刻意针对三爷,说明已经对英国公府起了戒心,我等日后继续在英国公府商谈事务,恐有不妥。” “所以,圣母的意思是,日后若有事务商议,最好到老夫的府上,虽说不及英国公府华贵,但是到底是庆都大长公主所留,东厂和锦衣卫的人,不敢在周围放肆。” 话音落下,花厅当中静悄悄的,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张輗捏着茶盏的手都在发颤。 焦敬提的这两桩事,前者是叫他让出五军都督府的控制权,后者,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抢班夺权了。 就差直接开口说,张軏死后,英国公府已经不配占据主导地位了,日后的主导权,得由代表宫中圣母的他来掌握! 片刻之后,花厅当中出现一阵低低的笑声。 张輗怒极反笑,望着焦敬,冷声道。 “焦驸马开口闭口都是圣母之意,难道说,圣母就是如此对待有功之臣的不成?” 说着,张輗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道。 “当初,太上皇北征,兄长古稀之年,第一时间站出来支持太上皇,其后土木大败,兄长战死,三弟立刻想办法让宁阳侯回京,固守社稷。” “后来天子登基,紫荆关大胜,为了早日将太上皇迎回京师,三弟暗中奔走,将效忠太上皇的忠直之臣聚拢到一起,呕心沥血,甚至不惜亲自前往瓦剌谈判。” “在迤北之时,三弟分明可以拒绝太上皇的旨意,安然回京,但是为了铲除喜宁,早日让太上皇回京,他甘冒奇险,结果被锦衣卫所捕,不日即将处斩。” “结果到了如今,三弟尚在狱中未死,焦驸马口称圣母之意,让老夫竭力支持任礼掌控军府?驸马不觉得,有些过分吗?” 张輗越说越激动,话到最后,差点从椅子上霍然而起。 然而,对于他的这番话,焦敬却始终十分平静。 最终,张輗冷冷的开口道:“若驸马执意如此,那老夫说不得,要亲自进宫,将这些话问一问圣母了!” 话说完了,花厅当中的气氛越显得压抑。 朱仪坐在一旁,有心开口相劝,但是看看两边的神情,最终还是明智的闭口不言。 焦敬的脸色也渐渐冷了下来,不过他却没有张輗那般激动,只是淡淡的道。 “二爷不必着急,其实,你有话要问圣母,圣母也有话要问你,前些日子,老夫进宫之时,圣母托老夫问二爷一句话……” 说着,焦敬往前俯了俯身子,直视着张輗的眼睛,开口道。 “圣母问,在二爷心里,到底是太上皇重要,还是三爷重要?” 张輗的脸色顿时一滞,气势也渐渐弱了下来。 他没有回答,反而是皱眉反问道:“焦驸马这是什么意思,” 焦敬轻哼一声,坐直了身子,道。 “什么意思?二爷不明白吗?既然如此,老夫再问的明白些。” “当初,二爷为何要纠结十七家勋贵敲登闻鼓?” “明明说好了只是公布案情,为何最后成了廷鞠?” “袁彬在廷上,明明什么都还没说,三爷为何忙不迭的就反口推说是太上皇的旨意?” “这一切到底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随着焦敬的一句句问话,张輗的脸色越发显得有些心虚。 这些问题,当然有答案。 而且,张輗心里很清楚,这个答案是什么,打从一开始,他们就准备好了,一旦不能将一切推到许彬头上,就用太上皇的旨意来护身。 可谁想到,到最后鸡飞蛋打,被反过来将了一军。 焦敬望着张輗的神色,微微一笑,淡淡的道。 “这些话,二爷不必回答老夫,不过二爷若想进宫见圣母,最好先想想,这些问题到底该怎么答!” 正文卷 第四百五十三章:冲突 , 这是警告,也是威胁! 张輗气得浑身发抖,却说不出话来。 这件事情,的确是他们理亏。 如果说最后事情成了,张軏能够成功脱身,顺带着把萧维祯和许彬,也能捞回来。 那么,这个牺牲就是值得的。 或者说,只要有张軏继续坐镇在英国公府,无论宫里是怎么想的,最终摆在台面上的看法,都会是一致的。 但是现在,人没保住,鸡飞蛋打,自己成了弱势的一方,自然会被兴师问罪。 冷冷的盯着焦敬,张輗咬着牙道:“你到底对圣母说了什么?” 焦敬却是一笑,反问道。 “重要吗?说到底,你我在圣母和太上皇面前,都是臣子,为臣者自有本分不可逾越,这一点,二爷应当清楚。” 这就是要翻旧账了。 直到这个时候,张輗才有些懊悔,自己之前行事过于自信了。 要知道,张軏在出使之前,曾经叮嘱过他,好好维护和宫里孙太后的关系。 必要之时,宁愿放弃对陈懋的营救,也不要轻易得罪孙太后。 但是,在当时的张輗看来,宫里的孙太后虽然尊贵,但是在外朝却没有什么影响力。 就算是稍稍得罪,她也别无选择,只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依仗英国公府。 到时候,等张軏成功把太上皇迎回,英国公府的地位只会更加稳固,这小小的过节自然随风而散。 却不曾想,变故重重,一步步成了现在的局面,早知今日,他当初就不应该拿会昌伯去换陈懋。 恶了宫中太后,看似当时没有什么危害,但是到了现在,却成了焦敬兴师问罪,步步紧逼的把柄。 捏紧了拳头,张輗的脸色阴晴不定,他当然知道,时至今日,英国公府已经不像以前一样,能够随意和宫里谈条件。 但是,就此让出主导权,他还是心有不甘。 看着焦敬有恃无恐的样子,张輗把心一横,开口道。 “驸马说的道理,老夫当然知道,但是驸马也别忘了,现在大明做主的人,既不是圣母,也不是太上皇!” 这话说的有些冲动,几乎是一出口,张輗就后悔了。 果不其然,听闻此言,焦敬先是一愣,旋即,他的脸色变了,不过,既不是忌惮,也不是退让,而是有些啼笑皆非。 紧接着,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大笑起来。 一旁的朱仪表情也同样有些为难,连忙上前打圆场,道。 “世伯,有话好好说,咱们都是自家人,别冲动。” 张輗深吸了一口气,有心想要开口解释。 但是这个时候,焦敬已经渐渐收敛了笑容,沉着脸色,认真的道。 “二爷,当初你我到成国公府劝小公爷结亲的时候,二爷说了一句话,至今让老夫记忆尤新,怎么到了现在,二爷自己反倒忘了呢?” 张輗一瞬间就想起了那天的场景,与此同时,焦敬的声音也在他的耳边响起。 “二爷,现如今不是仁宣之时了,时移世易,对成国公府是如此,对英国公府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 既然窗户纸都捅破了,焦敬也就不再顾忌什么,直接了当的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老夫也要问一句,论智计筹谋,比诸定兴王也不遑多让,若是有的选的话,当初紫荆关一役之后,三爷何必如此苦心孤诣,四处奔走?” 张輗沉默了下来。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没得选。 从永乐到正统,勋臣一脉能够掌权的顶级世家,都只有两个,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 两方轮流掌握军方大权,维持着稳定的平衡。 但是,土木的一场仗,将这种平衡打破了。 如今的这位天子,明显是既不打算重用英国公府,也不打算重用成国公府。 他扶植了一个新的国公,用来拉拢团结旧勋臣。 同时,重用杨洪,范广这样的边将,逐步给五军都督府换血,掌控军府和京营的大权。 这相当于,将原本一方独大的局面,给拆分掉了。 丰国公府团结拉拢了不少勋贵,但是始终不能掌控实权,可谓有势无权。 新兴的边将勋臣掌控京营,从边军当中,提拔自己的亲信将领,替换掉关系复杂的勋臣子弟,可谓有权无势。 他们二者相互制衡,形成了一种和仁宣时代截然不同的新局面。 当然,由于英国公府的存在,这种新的制衡关系还不算是稳定,但是,管中窥豹,天子的心思已经可见一斑。 这个时候,就算抛却之前的恩怨,英国公府投过去,能做什么呢? 掌权?不可能。 继续做勋臣的领头人?那让天子辛辛苦苦扶植的丰国公立于何地? 继续支持太上皇,支持东宫的决定,是张軏下的。 虽然还是有点不愿意承认,但是张輗必须说,自己这个三弟,的确在大局观上,比他要认得清楚的多。 当今天子,绝不可能重用英国公府的。 甚至于,掌控着五军都督府的英国公府,天生就得给天子扶持的边将勋臣让路。 更要命的是,一旦这种新的制衡局面形成,之后的天子,也不一定会重用英国公府。 这就是所谓的时移世易。 如果是仁宣时代,英国公府大可退居二线,哪怕丰国公府一家独大又怎样? 待新天子上位,为了制衡他们,一样要重新启用英国公府。 可是,时代不一样了…… 看着张輗陷入沉思,焦敬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轻轻的将身子靠在椅背上,口气忽然舒缓下来,道。 “其实话说回来,二爷乃勋臣世家,何必这么辛苦呢?世袭铁劵在手,怎么过日子不是过呢?” “可是,不知道二爷可还记得,这京城里头,加上今上赐封的这位,可一共有四座公府呢!” 焦敬的脸上挂着一抹惋惜的笑容,继续道。 “前儿老夫听说了一桩事,定国公府那位刚袭爵的小公爷,从袭爵到现在,一直支的是半俸,而且这半俸里头,还有一半是折的胡椒苏木。” “府里遣人去户部责问,户部回说,小公爷年纪不够,能袭爵是朝廷恩宽,待成年之后,自会补齐俸禄,至于胡椒苏木,虽然两个月前,多数衙门就停了折色,但是户部硬说国库不丰,请国公爷海涵。” “当然,二爷肯定是不知道这桩事的,毕竟,虽然英国公也没成年,但是,户部一直给支的是全俸,而且,停了折色之后,连胡椒苏木,英国公府都得自己去购置,对吧?” 正文卷 第四百五十四章:认清自己 如今的京城里头,共有四座公府。 这是个常识问题。 但是事实上,任谁在朝廷当中,提起国公府,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英国公府,其次是成国公府和丰国公府。 至于定国公府,提起来的时候,大家都知道。 但是,没人提的时候,也就没人提了。 甚至于在勋戚这边,认可的领头人,可能是成国公,也可能是英国公,但独独不会是定国公。 为何? 因为,早在永乐年间,几大公府分割势力的时候,定国公府就被排除在外了。 英国公府和成国公府,都有着辉煌的历史。 初代英国公张辅,出身名门,开国勋臣河间王张玉之子,随太宗皇帝靖难,屡立战功,平定安南,扈从北征,一生戎马,功勋无数。 初代成国公朱能,骁勇善战,燕王府的最初班底,率军夺取北平九门,率先攻入南京城,靖难之时,数次救太宗皇帝于险境,死后配享太庙,荣宠之至。 相比而言,定国公府,就显得黯淡的多。 初代定国公徐增寿,虽然同样出身名门,乃中山王徐达之子,但是他之所以获封国公,一是因为和太宗皇帝的姻亲关系,二是因为,他当时在建文帝身边,屡次回护太宗皇帝,并且暗中通风报信。 或许,对于太宗皇帝来说,徐增寿的功绩是最大的,因为没有他提前传信,可能太宗皇帝连起兵靖难的机会都没有。 但是,他毕竟和张辅,朱能不同,没有亲上战场,立下战功,这是先天上的不足。 可即便如此,太宗皇帝对于定国公府仍十分看重。 徐增寿在靖难成功的前夕,被建文帝亲手所杀,令太宗皇帝痛惜之至。 刚刚即位,太宗皇帝就命不到二十岁的小定国公执掌后军都督府。 可惜,这位小定国公,文武皆不够出色,坐不稳位置,让太宗皇帝十分失望。 不过几年的光景,就被排除出了中枢,只能做些主持修皇陵,驻守后方,管理后勤之类的差事。 掌不了实权,就算有公爵的爵位,可有能耐,有战功的勋臣,也不大瞧得上定国公府。 于是,派系渐渐形成,成国公府围拢着燕王府的老班底,英国公府围拢着北征晋封的年轻勋臣。 至于定国公府,只能和一帮在靖难当中投降获封的勋臣,抱团取暖。 朝廷之上,渐渐形成了英国公府和成国公府争锋的局面。 如此数十年下来,定国公府无论是对于军方,还是朝政上,都没有了什么影响力。 别说是户部的这些官员了,就连太上皇在位时,四时八节的赏赐,都比其他两府要薄的多。 一片沉默当中,焦敬不急不缓的继续道。 “对了,说起定国公府,老夫还想起一桩事,太上皇刚继位的时候,老定国公曾想将长子徐显忠送进宫去,在太上皇身边当勋卫,结果,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不顾张輗越来越黑的脸色,焦敬冷笑一声道。 “没记错的话,当时正是定兴王一句话,说此子看着温弱,勋卫身负重任,他不合适,便让太上皇将老定国公驳了回去。” “结果,就因此事,老定国公转过年来,就郁郁而终,不错吧?” “够了!” 眼瞧着焦敬越说越过分,张輗终于忍不下去,轻轻的一拍桌子,道。 “老定国公是自己生了重病,和我兄长有何关系?陈年旧事,驸马爷此刻提起,到底是什么意思?” 话虽是如此问,但是实际上,张輗却并不需要回答。 焦敬的意思,已经昭然若揭了。 英国公府已经没了退路,现在收手退让,就会成为下一个定国公府。 没有实权,没有势力,没有人脉,空有一个爵位。 虽然担着公府的名头,但是连户部的一个小官,都敢义正言辞的拿所谓制度明目张胆的克扣。 在升斗小民眼中,定国公府高高在上,但是在自己的圈子里,低三下四,尚且被冷眼相拒。 想要暂时蛰伏,为下一代铺路,也得看当权者的脸色和心意。 同为国公,定国公亲自入宫求告,想给儿子一个好前程,贴近一下新天子,诸般努力,却抵不过张辅轻飘飘的一句话。 这中间的关节,当时秉政的张太皇太后不知道吗?辅政的三杨不清楚吗? 不是,他们当然明白,但是不在意。 因为定国公的份量,不足以让他们开罪张辅。 但是若是换了成国公朱勇去说呢? 要真是那样,张辅根本就不会开口否决,因为他否决了也没有用。 英国公府纵然一时得势,但是也不代表成国公府失势。 至于定国公府,驳了也就驳了。 生气就忍着,憋屈就憋着,把自己活活气得重病而亡,也是咎由自取。 世家勋臣,看似风光,实则残酷无比! 英国公府现在收手退让,不止放弃的是太上皇和孙太后,还等同于放弃了东宫。 接连两代被旁置,足以将英国公府的底蕴消磨殆尽,成为下一个定国公府…… 看着色厉内荏的张輗,焦敬端起手里的茶盏,抿了口茶,淡淡的道。 “二爷何必着急,老夫不过是为定国公府感叹二爷,中山王徐达之后,一门两国公,啧,可惜了,除了世劵,也没什么东西了……” 朱仪坐在一旁,看着两个人的交锋。 心中也不由生出几分感慨。 怪不得,从一开始,焦敬的态度就如此强硬。 如他所说,事已至此,英国公府早就没有了退路。 张軏死罪难逃,那么留给英国公府的就只剩下唯一的一条路,那就是,好好的配合宫中圣母和即将归来的太上皇。 这样,尚可保留几分权势,哪怕,这保留的几分权势,未必全由自己掌控。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 英国公府,要认清楚自己现在的位置! 从这个角度再看焦敬,朱仪只觉得,他也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心中不由暗暗多了几分警惕。 果不其然,焦敬最后的这一句感慨,瞬间击穿了张輗的心理防线。 他略显颓唐的靠在椅背上,道。 “那好,就听驸马爷的,之后议事,到驸马府上,不过,五军都督府之事,老夫还要考虑一下。” 见此状况,焦敬脸上终于露出一抹正常的笑意,道。 “二爷明智,其实,五军都督府之事,二爷也不必太过担心,任侯说到底,只是个过渡而已,只不过因为现在没有人手可用,所以暂时让任侯出面主持一切。” “可说到底,这些人就算愿意听任侯调用,也是看着英国公府的面子,任侯到底只不过是新晋的勋臣,根基底蕴不够,所以到最后,一切还是要仰仗英国公府。” 见张輗没有反应,焦敬想了想又道。 “既然二爷要考虑,那不妨多想几日,老夫听说,三爷等人,已经从诏狱当中被转至大理寺监牢。” “如今罪刑皆定,想来,朝廷不至于不近人情到连最后一面都不让见,二爷若去探视三爷之时,不妨替圣母带一句话。” 张輗抬了抬眼,问:“什么话?” 焦敬没有直接说,而是往前走了两步,压低声音道。 “圣母说,待太上皇归朝之后,她会……” 这句话说完,张輗顿时脸色一变,问道:“果真?” 焦敬没有说话,只是拱了拱手,带着朱仪告辞而去,留下神色复杂的张輗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文卷 第四百五十五章:九边之议 又是早朝的日子,但是今天的早朝,和往日里不同。 天子御武英殿,说明这次早朝要商讨的政务和兵事有关,具体的情况,大臣们也都心中有数。 虽然说,这段时间发生了种种大事,但是,这些事情多数时候影响的都是高层动荡。 对于大多数的朝廷衙门来说,波及不大,朝廷政务始终处于正常运转当中。 迎回太上皇固然重要,但是偌大的朝廷,不可能天天盯着这一件事情。 落回到这次的早朝上。 这次过完年,卸去了京营提督大臣的差事之后,兵部的于少保仿佛终于放开了手脚,开始和五军都督府的都督范广一起,尝试制定边境防线的改革。 就在数日之前,据说方案终于成熟,两人联名上奏,呈递了名为《请设九边重镇疏》的奏本。 事关重大,天子下了诏命,要在今日早朝上廷议讨论。 早朝开始,见礼过后,天子也没多废话,直接就点了于谦的名,道。 “今日廷议于少保所上请设九边疏,于少保,你先来跟诸位朝臣,说一下你的想法。” 于谦大步出列,走到殿中站定,拱手领命后,转身面向群臣,道。 “诸位同僚,自大明立国之时起,蒙古各部始终是我心腹大患,太祖,太宗,仁宗,宣宗诸位先帝,皆以威临各部,王师征伐,平定不臣。” “然所谓战者,非长久之计,至仁宣,正统之时,我边防漏洞已逐步凸显,前番也先大举攻袭,一路长驱直入,险些破紫荆而犯我京城,实乃警钟也。” “故此,本官与范都督一同商议,几经讨论之后,以仿太祖设十三塞王之举,奏请陛下增设边境重镇,以固边防,安军民百姓。” 关于九边军镇的事情,其实朝廷早有传言。 毕竟,这么大的事情,想瞒也瞒不住。 事实上,于谦所说的道理,朝臣们基本上也都是认可的。 当然,虽然于谦的这番话说的漂亮,但是实际上就一句话。 大明现在的边防线,等同于没有边防线。 当初,太祖立国之后,在治国上一条很重要的原则,就是分封诸王以固藩屏。 对于如何对抗边境的蒙古部族,也是遵循这条原则。 因此,在驱逐北元之后,太祖便逐步分封了十三塞王,封地分布于边境各处。 相对于内地的诸王,十三塞王的权力更大,不仅手握重兵,而且遇到战时,可以全揽封地内的一切军政大权。 与此同时,十三塞王遥相呼应,共同筑成一条坚固的防线,防止蒙古部族内侵。 但是,这种做法,显然是有缺陷的。 太祖威压四海,懿文太子也德高望重,但是,其后继位的建文皇帝,却因诸王的重权而坐卧不安,因而厉行削藩。 靖难之役后,本就身为塞王之一的太宗皇帝,同样担心其他的塞王效仿靖难,于是同样延续了削藩的政策。 随着诸王的军权被彻底剥夺,怎样继续维持边境的安宁,就成了太宗首要考虑的问题。 因此,大明的边境政策开始转变为以攻代守,太宗皇帝五度北征,宣宗皇帝三次北巡,皆是这种政策的延续。 应该说,这种政策,一定程度上奠定了大明宗主国的地位,彻底瓦解了残余的北元势力。 在太宗兵锋之下,包括鞑靼,瓦剌,兀良哈等在内的诸多蒙古部落,纷纷宣告臣服,成为大明的藩属国。 但是这种政策,注定是不长久的。 频繁的战争,对于国力的消耗是十分严重的。 到了宣宗时,大明就已经有意识的开始收缩防线,转向休养生息。 因此,从一定意义上讲,土木之役的发生,其实是必然的。 大明不可能持续的保持战争的状态,一旦怠惰松懈,难以维持进攻的势头,那么边境防守上的短板,就会彰显无疑。 所以,建立新的,完善的边境防线,是必然要做的事情,在这一点上,诸多大臣,是有着一致的看法的。 有争议的是具体的方案。 说完了理由,于谦拿出奏本,重新阐述了自己的看法。 所谓九边重镇,其实很容易理解,就是仿照太祖设塞王的思路,将现今边境各处关隘的杂乱兵力,化零为整,聚集起来。 然后,以长城为依托,集中兵力,增设像大同,宣府这样的边境军镇,使之遥相呼应,建立起一条坚固的防线。 看似简单,但是实际上,在实行当中,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 最尖锐,也是最明显的,就是财政问题。 于谦话音刚落,头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就是户部尚书沈翼。 “陛下,关于重立边境防线,臣并无异议,但是于少保所提之九边重镇,臣以为靡费太广。” 说着,沈尚书就开始算。 “按照于少保所说,设立九边重镇,首先要做的,就是裁撤边境零星散落,不成体系的诸多关隘,汇聚于重镇之中。” “那么,朝廷首要面对的,就是这些关隘之中的百姓该如何安置,若留于原地,则军队调离,安危难以保证,且重镇之中,有兵无民,难以长久。” “若迁移至重镇之中,则如此大批量的迁移百姓,朝廷必定要给予抚恤,且操作不当,会产生大批流民。” “此其一也。” 虽然说,在私下里,沈翼和于谦的交情不错,但是涉及到政务上面,他说话也是丝毫的不客气。 上朝的时候死掐,下朝的时候一块小酌,公私分明,秋毫无犯,这算是大明士大夫的一个鲜明特色。 何况,沈翼虽然执掌户部,但是他也不是对兵事完全没有了解,对于边境的局面,虽然比不上于谦,但也清楚的很。 “其二,如于尚书所说,我大明如今所设重镇,皆依托于长城,但是若按照于尚书的构想,建城能够遥想呼应之九边,则宁夏,陕西,甘肃等多处,需要加建长城,联通各处。” “户部初步核算,需增设边墙数百余力,由此征发的徭役,银两从何而来?” “朝廷在宣大之外,增设辽东镇,所需修建的辽河长城,至今尚未完工。” “若在此之外,同时增设数座军镇,朝廷财政如何支撑?” 事实上,九边重镇的提议,对于户部来说,压力是最大的,至于原因,当然是户部永恒不变的话题。 没有钱…… 正文卷 第四百五十六章:大会开完开小会 所以说,朝政之事,很多时候就是这样。 即便是所有人在某个方向上达成一致,但是具体的真正落到实处去做,还是会遇到重重阻力。 沈翼是不清楚边境防线的重要性吗?不是的,而是确确实实有现实问题摆在面前。 大规模的合并关隘,迁移百姓,安置流民,乃至于建设新的坚固军镇,起修边墙。 这些事情,不论哪一件都是耗资甚广的事情。 作为兵部尚书,于谦考虑的是如何保证边境的安宁,构筑严密的防线防御外敌,让百姓长治久安。 但是沈翼作为户部尚书,他要考虑的,则是银两从哪里来,流民该如何安置,国库是否能够支撑的起。 “陛下,瓦剌一战之后,朝廷先是封赏官军将士,其后又修缮边城,征发工匠,今岁工部又起了大渠,保定伯梁瑶尚在苗地平乱,朝廷各处都需要银两,寅吃卯粮都已经不足以形容国库之空虚。” “如今,各处衙门的胡椒苏木折俸刚刚停罢,于尚书的九边之议如若付诸行动,单是筹建城池与边墙,所靡耗的银两和征发的劳役,就不是户部所能承担的起的。” 沈翼说的不急不缓,丝毫不顾于谦已经有些黑的脸色。 “陛下,臣知边境防线之重,但是此事关乎国计,不可操之过急,如今鞑靼各部与我朝廷交好,瓦剌也有意和谈,短期之内,边境恐难再起烽烟。” “故而臣以为,不妨先传命各关隘将士严加操练,谨防虏贼入侵,我朝廷休养生息,待数年之后,可徐徐图之。” 总结下来,沈尚书的态度很明确。 九边重镇太花钱,别说现在了,过几年都不一定能支撑的起。 沈翼说完,朱祁钰倒是不置可否,但是底下的大臣们却已经议论开了。 虽然坐在御座上,听不大清说些什么,可从他们的神情便能看出,他们多数还是倾向于沈翼的态度的。 毕竟,朝廷要真的要推行九边的话,那么肯定要想办法搞银子。 老大人们都还记得,上一次搞银子,京城的大臣们,有一个算一个,整整半年,俸禄里有一半都是胡椒苏木。 卖又卖不出去,用又用不了,现在还堆在家里呢! 天子不说话,显然意思是继续议。 于是,憋了许久的于谦,上前开口道。 “沈尚书此言差矣,所谓居安思危,虽然说如今边境尚算太平,也先大军被击溃,鞑靼也和我大明交好,但是往前数十年前,瓦剌对大明亦是恭顺之极。” “彼辈虏贼狡诈叵测,正因如今边境安稳,我朝廷才更该趁此机会,早备不测,否则大战再临之时,才是真正措手不及。” 沈翼对边境之事知晓不少,相对的,于谦对于户部财政,也并非一无所知。 当初瓦剌之战的时候,他是见识过沈翼的手段的。 这货只要想,边边角角他总能抠出钱来。 就刚刚沈翼摆出来的这些,什么修缮边墙,征发工匠,起渠修河。 这些事情哪一件刚刚提出来的时候,户部不是老大不愿意,嚷嚷着没钱暂缓? 结果到最后,哪一件不是辗转腾挪,想办法都给办成了? 看着沈翼理直气壮的样子,于谦心中腹诽不已,但是面上却不得不退让几分,道。 “何况,就如沈尚书所说,九边重镇之设,不可操之过急,辽东军镇不也是建设了数年才有如今的规模吗?” “兵部也并非想要一夕之内,将边墙,流民,军镇城池都同时开建,饭要一口口吃,但是不能不吃。” “至少,该修的边墙,要先修起来,边境隘口的兵力,也要有意识的开始汇聚,慢慢的调整,逐渐建成九边的联合防线。” 于谦一副好商好量的诚恳态度,让沈翼也暗骂一声老狐狸,说什么逐步调整,先行开建。 这玩意朝议一通过,真正开始动工调兵安置百姓,进度哪还能由户部说了算? 到时候银子哗哗的往外流,要是实在拿不出银子,是边墙建一半不建了,还是百姓流民扔那不管啊? 说得轻巧! 这么大的事情,一旦通过朝议,从中枢到地方,各个衙门方方面面都需要配合。 要是因为户部掉链子,导致进度停滞不前,所有衙门的责难,还不都是他们户部的。 沉吟片刻,沈尚书张口道。 “于尚书,不瞒你说,国库的底子实在太薄,而且除了银两,徭役之外,增设诸多军镇,镇守将领又该如何安排,提督大臣,监军中官,巡查御史又该如何调整?这些事情,涉及太广,还是需要再议。” 说着话,沈翼斜了一眼旁边的其他大臣。 那意思是,别让我一个人出去对台啊,不愿意的又不止我户部一家。 于是,左都御史陈镒也迈步出列,道。 “陛下,沈尚书所言有理,设立九边重镇,乃是对边境防线布置的重大改制,不仅牵涉到地方衙门,官军的改组,调动,朝廷也需派出得力的大臣,将领及科道官员。” “但是土木之役以后,朝廷官员短缺,多处巡抚大臣均有缺额,军中亦是如此,再起军镇,不仅国库难以支撑,恐官员将领一时也难以有堪当大任者。” 于谦当然不是一个容易被击溃的人,听了陈镒的话,略一沉吟他就准备反驳。 但是,两个重臣的反对,似乎打开了什么闸门一样。 紧接着,宁远侯任礼也站了出来。 这位侯爷常年打仗,身子骨还算强健,养了半个多月的伤,总算是勉强能够上朝了。 有些艰难的来到殿中,拱了拱手,任礼也出言道。 “陛下,臣亦以为,于尚书这份奏疏操之过急,虽然说居安思危,但是边境如今刚刚安定下来不久,官军尚在休养生息,多处地方还未从瓦剌一战当中恢复过来。” “这个时候,如若大规模的调动官军,容易引起军心不稳,到时候再生事端,恐给也先等蒙古部落,再有可趁之机。” 文臣武将,两方面皆是反对的声音。 于谦看了一眼旁边的其他大臣,虽然没有说话,但是明显也持不赞同的态度。 接着,底下又不断的有御史和各部的郎官出列,基本也都是反对的声音。 有几个支持的,也很快就被驳的难以开口。 见此状况,和于谦一起制定九边的范广有些着急,大步来到殿中,就要开口。 但是这个时候,天子却抬了抬手,止住了殿中的争论。 “既然,诸位卿家都觉得此时商议九边之事,言之尚早,那么便暂且搁置,等国库宽裕些,再做商议。” “退朝。” 于是,这场廷议,就这么在于尚书的黑脸当中,到此结束。 众臣恭送天子离开之后,于谦直起身子,一言不发,转头就往殿外走。 不过,刚走到殿门处,就有两个小内侍将他拦了下来。 “于少保留步,陛下召您和沈尚书乾清宫中见驾。” 正文卷 四百五十八章:不算闲话的闲话 , 乾清宫中。 看着怀恩笑吟吟的样子,沈翼顿时明白了,刚才在殿外,为什么怀恩这么有把握的说天子的心情不错。 一时之间,就连一直黑着脸的于谦,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二人同时起身,拱手道。 “此诚陛下之喜也,皇家子嗣兴旺,实乃社稷之福。” 不过,虽然话是如此说,但是两位老大人高兴归高兴,却都没有太过激动的神色。 如他们所说,皇家子嗣兴旺,固然值得高兴。 但是,再值得高兴的事情,多了也就没那么让人激动了,早在两个月前,皇后有孕的消息传出,大家已经高兴过一阵了。 因此,这位几个月前刚刚选秀进宫的郭嫔娘娘有孕,大家也就能够用平常心看待了。 不过,好处也是有的。 看天子轻松的样子就知道,这个消息传出去之外,朝野上下对天子贪好美色的议论,只怕就站不住脚了。 要知道,天子登基这么久以来,处事理政皆备受赞誉,唯一被人诟病的,就是重起选秀,充裕后宫。 闹得最凶的时候,街头巷尾甚至传出了,天子因贪好美色,打算滥赏爵位的传闻。 如今,选秀结束不久,被选进的郭嫔娘娘有传出了好消息,足可以堵一堵这帮背后议论者的嘴了。 只要能让天家子嗣兴旺,在不荒废朝政的情况下,就算天子再多纳几个后妃,朝野上下也是乐见其成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好处就是。 天子向来大方! 上次皇后有孕的消息传出来,朝中诸多重臣皆得了赏赐,据说,于少保得的最厚,这次想必也不例外。 就算没有上回的丰厚,但是总归有赏赐可拿,肯定值得高兴。 看着两个人舒展开的眉头,朱祁钰摆了摆手,道。 “说到这个,朕倒想起了前段时间,有个教谕给朕上本,说是东宫已立,太上皇及朕之诸子,也该随之册封,当时事忙,朕就将此事搁置了。” “现在正好提起来了,朕想听听二位先生,对此事是何看法?” 沈翼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了。 他怎么就会觉得,天子告诉他们这个消息,是纯粹的想要分享喜悦呢? 分封诸王,是太祖定下的规矩,凡是天家皇子,都会被赐封为亲王,奉藩建国。 这没有什么好讨论的,历代天子都是如此。 但是,在这个前提下,具体什么时候册封,太祖没有明确规定。 一般来说,大明的皇女册封比较随意,因为没有封国,所以基本上降生就能获得封号,晚一些的,两岁左右也可以得到封号。 但是皇子不一样,亲王是有封地的,所以属于十分厚重的恩赏,在册封的重视度上要更高。 因此,在实际的操作当中,册封亲王的原则遵循的是。 看太子! 大明并不是每到皇子成年才给予册封,而是会将一堆皇子聚在一个时间点上,一同册封。 这个时间点的选择,一般都和太子有关。 具体来说,就是册封太子,东宫出阁,东宫大婚,以及东宫登基。 当这几次普天同庆的大事发生的时候,所有未被册封的皇子,都可以沾光获得册封。 这么做有一个好处就是,在潜移默化当中,强化东宫太子的地位,间接性的告诉所有皇子一个事实。 那就是,他们所获得的爵位,封地,恩赏,都来自于天子和储君。 所以按理来说,册封太子,的确是要随之册封诸皇子,毕竟,普天同庆嘛。 这是惯例,而且,当今天子虽然只有一位皇子,但是太上皇可不止一个儿子。 加上东宫太子在内,太上皇已有四位皇子降生。 其中,皇长子朱见深,皇次子朱见潾,皇三子朱见湜,皆是太上皇北征之前降生,最小的皇四子朱见淳,则是在今年二月降生。 按理来说,册封是应当的,只不过当时,大家都在忙着整军备战,抵抗瓦剌,连太子都是匆匆册封。 而且那时候,朝中纷纷扰扰,头等大事是谁来登基,自然没工夫管什么皇子册封。 但是现在,一切尘埃落定,有人提出这件事情是自然的。 不过,这也就是那些地方上的小官,不知天高地厚。 真正到了沈翼,于谦这样的朝廷重臣这,对于这种敏感的事情,躲都来不及,谁敢往上凑。 要知道,换了别的天子,册封皇子,就是一件无可无不可的事情。 但是,现如今的天家,关系别别扭扭的,这件事情,就变得敏感了许多。 太上皇的子嗣,册封也就册封了,无碍大局。 问题就在于,当今陛下的这位皇长子,该如何安置。 从礼法上而言,东宫已立,自然是正常册封便是。 但是,现在的这位东宫,并不是当今陛下的子嗣。 甭管朝臣们礼法口号喊的有多响,其实心底里清楚的很,天子未尝没有动一动东宫的想法。 这件事情,实际上早在天子登基之前,就隐晦的发生过一次冲突,最终以天子让步圆满解决。 但是,册封诸子的提议一旦摆到朝堂上,这个矛盾就会重新显现出来。 一旦册封诸子,就等于彻底定下了君臣名分。 谁也不知道,在这件事情上,天子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如今朝廷才刚刚稳定了一些,万一君臣要是因为此事再起冲突,那么对朝局的影响,将是巨大的。 当然,这都是后话。 现在是私下奏对,天子询问的口吻,也不过是闲话家常的口气,不至于那么严重。 但是反而是这样,沈翼心头才觉得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想了想,沈翼决定…… 看于谦的! 于是,沈尚书期待的望向了一旁的于少保,期待他能率先出言,当这个出头鸟。 感受到沈翼的注视,于谦淡淡的瞪了他一眼,旋即道。 “陛下,册封诸子乃是礼法所循,为明君臣名分,如今东宫既定,国本已安,本该循例册封诸子。” “然则太子已立有数月,现如今再议册封诸子,已失定储本普天同庆之意。” “何况,太上皇及陛下诸子皆尚年幼,即便册封,也当继续养于宫中,故臣之意,不妨稍待数年,待东宫出阁读书之时,再一并册封为宜。” 说着,于谦有些嫌弃的瞥了一眼沈翼,轻哼一声道。 “且,册封仪典繁重,耗费不小,户部如今,只怕也没有这么多的结余银两支撑。” 顾不上于谦对自己的揶揄,沈尚书递过去一个你真棒的眼神,紧接着也道。 “陛下,臣以为于尚书所言极是,如今国家政务繁重,诸事待办,宫中诸子年纪尚幼,册封一事可以缓行。” 说罢,沈翼偷偷的望向天子,心中还是有几分不确定,天子的反应究竟会如何。 不过所幸,天子并没有生气,只是淡淡的瞪了他一眼,道。 “沈先生这个户部尚书当的轻松,逢事就说缓行,也不知道,朕的国库到底虚成了什么样子。” 这番话虽是责怪,但是口气当中,却并无责怪之意。 沈翼暗暗松了口气,老脸一红,道:“陛下若是有兴致,该日臣带着陛下去库房瞧瞧,的确可以跑老鼠了……” 殿中的气氛倒是宽松,但是朱祁钰的心中,却忍不住暗叹了一口气。 于谦的这些话,看似重点在暂缓册封,但是实际上重点却在第一句话。 礼法所循,国本已安。 他到底是一个有原则的人,哪怕心底认可了这个主君,但是更易太子,动荡社稷这样的事情,他还是持反对态度的。 不过也只是片刻,朱祁钰就收起了心思。 现在谈这些还早,他本也就只是打算试探一下,没打算真的做什么。 坐直了身子,朱祁钰收敛笑意,看着底下的两个大臣,道:“时候不早了,朕召二位先生来,是有正事要说。” 说着,朱祁钰将目光落在沈翼的身上,不过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问九边的事情,而是问道。 “沈尚书,前段日子,朕命你主持边境互市一事,如今推进情况如何?” 正文卷 第四百五十九章:御前争论 , 眼瞧着天子没有在册封一事上过多纠缠,沈翼的心里也总算是松了口气。 相比于这种敏感的事情,还是讨论朝廷政务安全一些。 略一沉吟,沈翼开口道。 “回禀陛下,鞑靼那边的回信已经送达,具体的细节已经谈妥,臣也和王诚公公接洽过,皇店那边的物资充足,首批物资已经起运,如无意外,今秋八月,可以开展首次互市。” 对于互市这件事情,作为拿了大头好处的户部,沈翼可谓十分上心,在朝议通过之后,亲自主导了整个谈判的过程。 除此之外,他和亲自到各个衙门奔走,替皇店拿到了各项路引,公文,替互市保驾护航。 说着话,沈翼看了一眼旁边的于谦,旋即开口道。 “陛下,臣实话实说,户部如今是真的没有银两可用了,前番修葺边城,起筑大渠,操持选秀,已然消耗了国库当中大半的积蓄,剩下的一小半,臣还需预备着万一出现的灾情应急。” “现如今,户部这边已经在竭力缩减开支,各项可以暂缓的支出,一律不批,事实上,若非陛下答应在互市上的商税提高到十税一,臣冒死也不敢让工部修筑大渠。” “户部现在,就指着八月开始的互市,能够带回些银两弥补亏空,恢复一些元气,不然的话,只怕再过两个月,胡椒苏木折俸的政策不仅要恢复,而且要往地方上也推行了。” 虽然说,天子没有提起九边之事,但是沈翼又不傻。 这个时候,天子开口问互市,无非就是想问,开市之后,国库的岁入能不能丰裕一些,好支持九边重镇的建设。 诚然,按照皇店独家运营,高卖高税的的策略,户部的确可以在互市当中获得很大的利益。 但是,这也是需要时间的,户部再缺钱,也不可能置国家于不顾。 流入草原的物资,必须要分批分量的进行控制,大宗货物的买进卖出,更是要考虑到方方面面。 按照户部的预估,如果八月份能够顺利开展首次互市,那么按照一个月两次的频率,到年底为止,户部能够获得的收入,大概在四十万两左右。 看着挺多的,但是实际上,也就勉强填补上工部修渠的钱。 考虑到年底的各种朝廷仪典,户部也就是勉力维持,紧紧巴巴的熬着罢了。 若非如此,以沈翼的性格,怎么可能贸贸然的就出头,去当这个反对九边的出头鸟。 说完了话,沈尚书期待的看着天子,无比的希望这位小祖宗,可别再给他找什么事了。 安安生生的休养生息一段日子,不好吗? 然而,对于沈尚书的殷切期盼,天子却并没有给予回应,微微一笑,侧了侧身子,对着于谦问道。 “于先生,你是什么想法?” 于谦自然也心知肚明,天子问的不是互市,而是九边。 瞥了一眼眼巴巴的沈翼,这位于少保罕见的不那么理直气壮,但是想了一下,他还是道。 “陛下,臣自然清楚户部的难处,但是,臣也有臣的难处,如今边境虽然安稳,但是无论是鞑靼,还是瓦剌,显然都贼心不死,只不过迫于局势,不得不俯首称臣。” “所以为边境安宁计,建立完整的边防体系,乃势在必行之举,如沈尚书在廷上所言,紫荆关,沙窝等数次大捷之后,数年之内,瓦剌恐再难有大举犯边之力。” “但正因如此,臣才不得不此刻提出九边策略,修筑长城,坚城,大规模调动官军,安置流民,都需要稳定的环境。” “朝廷如今开了互市,为了迎回太上皇,陛下又同意恢复瓦剌的朝贡贸易,如此一来,谁也说不准草原部族恢复元气需要多久。” “一旦战火再起,朝廷的第一要务,必然是抵御外贼,九边体系则再难有机会建成,没有长久完整的边防体系,大明在对敌之时,始终处于劣势。” “因此,以臣之意,朝廷虽难,但仍要以边务为要,别的任何事情,都可以暂缓,但是唯独此事,却需要立行。” 相比较在早朝上,此处没有那么多反对的声音,于谦的压力小很多。 而且私下在君前奏对,很多当着朝臣的面不太好点的太透的事情,于谦也可以直言不讳。 因此,在构建九边的缘由上,他解释的更为清晰。 不过,于少保也不是强人所难之辈,看着沈尚书同样坚定的态度,他还是做了让步,道。 “即便如今户部岁入不丰,用度不足,但是如臣在廷上所说,一些先期的准备,总可以开始。” “方才沈尚书也有所言,待得互市开始,户部压力便会稍轻,等熬过这段苦日子,明年夏税,秋粮征缴过后,户部有了钱粮,再正式开始建设九边不迟。” 这等于已经算是认可户部要暂缓的意见了。 只不过,于谦的意思是,即便暂缓,也要在明年正式启动,不能始终拖延下去。 但是,显然对于这个让步,沈翼是不满意的。 不过这一回,他却显得有些犹豫不定,瞥了一眼天子,见这位祖宗一言不发。 沈尚书咬了咬牙,决定把底儿给彻底掀出来,道。 “于少保,这件事情,户部这边真的没有法子给个准信,如今除了工部的大渠修筑之外,各地方的工程,基本上都处于停滞的状态。” “但是须知,有很多的工程,始终都是要做的,长久压着总不是个法子,朝廷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还要预备着有灾情,留些钱粮做备用。” “如于少保所言,明岁若无天灾,百姓能够丰收,夏税秋粮能够成功收上来,户部的确能稍稍松快一些,但是想要支撑九边这样的大工程,仍旧很难。” “九边乃是重务,一旦开始就必须持续投入银两,即便如此,没有个几年的工夫,也难有所成效。” “若是按照于少保所言,明岁启动九边的建设,那么未来数年,朝廷的各项工程都仍要处于停滞状态,从朝廷到地方,文武百官各个衙门勒紧了裤腰带,支持边防。” “就算户部这边答应,由此引起的舆情和负面影响,少保难道不需顾虑吗?” 正文卷 第四百六十章:山穷水复疑无路 不算空旷的乾清宫当中,回荡着沈翼苦口婆心的声音。 反正,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沈尚书也就不顾及那么多了。 面对着于谦那张一丝不苟的脸,沈翼叹了口气,开口道。 “除了刚刚说的这些之外,于少保应该知道,近些年来,朝廷用于边境的军费,几乎是逐年增加。” “即便是不算北征和去年的瓦剌之战的花费,朝廷每年用在边境的军费,仅例银就超过百万两,这还不算各种折色银,犒赏银,盐引银。” “而且这仅仅只是现银,边境官军的屯粮,草料,豆料,冬衣棉服,兵器,盔甲,器械,朝廷还要另外拨付。” “这些通通加起来,相当于朝廷岁入的近半,都花在了边境上头。” “数年以来,朝廷当中一直有大臣认为,边境军费太过高昂,主张削减,尤其是经过了瓦剌之战之后,国库几近一空,更令朝野上下对边军的靡耗十分不满。” “休说是新建九边诸镇,这么下去,明年的军费能不能足额拨付,老夫这心里都没有底。” 于谦张了张口,却发现他难以反驳。 因为沈翼说得对,永乐往后,朝廷的军费一直居高不下,即便是在没有战争的情况下,军费的支出也超过朝廷岁入的三分之一。 正统以后,更是逐年递增,涨到了国库的近半支出。 在这种大背景下,劝服朝廷在边境军费上继续加大投入,难度可不是一星半点。 这不仅仅是户部一个衙门的问题,而是侵害到了各个衙门的利益。 何况,九边要建成,不是一两年的事情,至少得要个三五年,才能初步形成规模。 在此之前,朝廷每年的投入,只会多不会少。 朝臣们当然知道,边境防线的重要性,但是,如沈翼所说,不可能因为边防,就荒废掉其他所有的政务。 钱粮全投在九边上头,官员的俸禄怎么办,各地的工程怎么办,百姓受灾了怎么办,有民变需要镇压怎么办? 而且,虽然沈翼说的委婉。 但是于谦也是就历宦海之辈,很快就听出,沈翼的话还有弦外之音。 那就是,一旦九边真的开始建设,那么未来数年内,朝廷的政务重心,都要专注于边事军务。 这种局面,对于大多数更擅长民政的文臣来说,显然也是不太愿意看到的。 各方的压力叠加上来,看似是户部在反对,但是实际上,在这个时候提出建设九边,是触动了方方面面的人。 于谦没有说话,朱祁钰却是轻轻摇了摇头,开口道。 “朕刚刚说了,不提九边的事情,你们怎么又吵起来了,不过既然提起来了,那朕就问一问,户部明年给边军的例银划拨了多少?” 沈翼一愣,顿时觉得有点哭笑不得。 您这倒是一句话把自己摘干净了,整的跟他们俩愿意吵架似的。 不过,圣天子嘛,有特权。 沈尚书沉吟了片刻,只得谨慎道。 “陛下,现在才刚刚夏季,户部每年都是在年末,才是制定第二年的预算,所以……” “所以就是现在还没定下?” 沈翼点了点头,虽然觉得天子这话问的让人不安,但是他打定主意,捂好了钱袋子,谁也没辙。 御座上的朱祁钰见状,倒是忍不住一笑,道。 “年末就年末吧,不过,正统以来,朝廷边衅不断,瓦剌一战之后,边军战损又很严重,这个时候削减例银不合适。” “朕不求别的,明岁的边军例银,不少于正统十三年之时,这个不过分吧?” 呜呼,天子竟然真的没有提九边? 沈尚书狐疑的看了看于谦,见他又是黑着一张脸不理自己,心中有些迷惑。 难道说,这回于谦的九边策略,没有提前跟天子商量过? 出于户部尚书逢出钱砍一刀的本能,沈尚书觉得天子的这个要求,应该还可以讲讲价。 但是抬头看了看天子似笑非笑的脸,他忽然又觉得,还是不要得寸进尺的好。 于是,沈尚书犹豫了一下,开口道。 “陛下既有旨意,臣定当竭尽全力,保证明岁边军的例银不被削减。” 出于谨慎,沈翼到最后还是没有给打包票。 不过让他意外的是,天子并没有为难他,而是轻轻点了点头,道。 “如此便好,既然这样,那沈先生先退下吧,朕和于先生还有些话要说。” 一直到迈出了乾清宫的大门,沈翼还是有些搞不懂。 天子这次叫他过来,到底是有什么用意。 难不成,就是为了看他和于谦吵一架? 摇了摇头,沈尚书决定不去多想,反正,钱袋子保护好了,就一切大吉。 其他的事情,和他也没啥关系。 于是,大怀快慰的沈尚书,哼着小曲就迈出了宫城。 有高兴的,就有不高兴的。 没有多花钱的户部尚书高高兴兴的离开了,没要着钱的兵部尚书,却垂头丧气的还在宫里。 沈翼离开之后,乾清宫中除了宫女内侍,就只剩下了朱祁钰和于谦两个。 很明显,于谦有些不高兴。 不知道是单纯的因为自己的提议受挫,还是因为沈翼刚刚的那番话,让他觉得九边通过朝议的难度,比自己想象中要大得多。 望着略显挫败的于谦,朱祁钰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开口道:“先生可知道,刚刚沈先生在时,朕为何不替先生说话?” 于谦拱了拱手,道:“陛下为天子,当通盘考虑,兵部有难处,户部也有难处,陛下得一碗水端平,这一点,臣自然明白。” 这话说的得体但客气。 朱祁钰摇了摇头,脸上的神色也变得认真起来,道。 “不止是因为这个,先生的九边策略,从长远来看,对社稷是有好处的。” “但是,朕想要告诉先生的是,并不是所有利于社稷朝廷的事情,都能够去做,也都能够做成的。” “何况,先生的想法一旦实行,几乎是要举朝廷之力而为之,想要通过廷议,谈何容易。” 于谦沉吟不语,道理他当然懂。 但是,他心中仍旧感觉十分遗憾,九边的策略是为了边境长久的安宁。 所以于谦一直认为,只要能够建成完整的边防线,别说是几年,就算要朝廷上下再过十年苦日子,也都是值得的。 可很显然,朝廷当中,像他这么想的,毕竟是少数。 犹豫了一下,于谦还是决定再争取一下。 在他看来,或许自己的力量还有所不够,但若是有天子的竭力支持,还是有希望通过朝议的。 只不过,他还没开口,天子便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直接摇了摇头,道。 “这件事情牵涉太大,即便是朕,也不能同时和文武百官为敌,所以,先生若真的想将九边策略付诸实施,到最后还是要依靠自己……” 正文卷 第四百六十一章:天心莫测 靠自己? 于谦苦笑一声,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先前在早朝上,他可不就是靠自己嘛,结果,被满朝反对。 他承认,低估了群臣在这件事情上反对的激烈程度。 但是,朝廷政务就是这样。 尤其是这种国政大事,能够一次通过的反而很少,通常情况下,都要经过不断的拉扯,数次的讨论和相互妥协,最终才能有所定论。 真正麻烦的地方在于,就像天子刚刚说的一样,这件事情涉及的范围太广。 即便是他放下身段去游说一波能够支持他的人,再将各项准备都做足了,他还是不认为,自己能够让此事通过朝议。 想不通就索性不想,于谦抬头看了看天子,道。 “请陛下明示。” 朱祁钰沉吟着,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口道。 “不瞒先生,九边策略虽然势在必行,但是,不仅是沈先生及朝廷诸臣,即便是朕,也不会同意,将整年大半的赋税都用在建设九边上。” “如此作为,和连年征战一样,都是在耗竭民力。” 闻听此言,于谦心头的挫败之意更盛。 九边的策略,是他呕心沥血,不断推敲,耗费了无数的精力才最终制定出来的方案。 如果能够付诸实施,那么他有信心筑成一道坚固的防线,让大明百年之内,不会再面临被人长驱直入攻打京城的窘境。 数年的艰难,换来近百年的休养生息时间,在于谦看来,是完全值得的。 只不过,让他有些失望的是,天子也是这样的态度…… 望着于谦有些失落的神情,朱祁钰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话锋却是一转,斩钉截铁道。 “所以,朕既赞同沈先生的想法,不会答应将所有的岁入都用于九边,同时,也赞同先生的想法,九边一定要建,而且,最迟明年一定要开始。” 这下真的轮到于谦感到迷惑了。 什么叫不把岁入用于九边,但是九边还是要建。 这是打算不给马儿草,还让马儿跑? 话到此处,朱祁钰索性也就不再卖关子,直接了当的道。 “先生可还记得,前些日子,朕和先生讨论过的军屯一事?” 军屯? 于谦皱眉思索了片刻,眼前顿时一亮。 这件边境军屯的糜烂,朝廷当中很早就有过讨论。 早在互市之前,天子和他,还有杨洪,范广等人,也曾经论及此事。 于谦还记得,当时天子还跟他说…… “陛下的意思是,望臣能去整饬私垦田,恢复军屯?” 这番领悟力,朱祁钰还是满意的,点了点头,道。 “不错,太祖曾言,大明养兵百万,不费百姓粒米,先生饱览史书,当知洪武之时,我朝岁入尚不及如今,但边军例银耗费,却不足现今军费的十之一二。” “其根源,便在于防线收缩,私田滥行,军屯废弛,将领腐败,如此重重积弊,致朝廷军费逐年递增,而底层军户的日子,却越过越苦。” “朝廷不可能无限制的拿出银两支持边军,所以想要支撑起九边的建设,要从边军自身入手。” 于谦愣了片刻,心中不由升起了一丝叹服。 这位陛下还真是……圣意难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边境的防线构筑上。 甚至于他,在得知被召见的时候,心中也隐约怀着一丝希冀,觉得天子可能是来拉偏架的。 但是,没有。 天子的想法,永远能想到所有人的前面。 到了这个时候,于谦忽然能明白过来,天子刚刚让户部维持边军每年的例银水平,究竟用意何在了。 诚如天子刚刚所言,洪武之时,大明的军费数量,占不到每年岁入的十分之一。 其核心原因,就是依靠于屯田,民运,开中等方式,让边军基本能够做到自给自足。 那个时候,朝廷给予的京例银,更多属于赏赐性质的锦上添花,而非维持生存的必须。 但是,随着国家的安稳,当然,最重要的是塞王体系的破坏,京军边军轮守制度的确立,加上将领的腐败,私垦田的泛滥等种种原因。 军屯逐渐废弛,仅靠民运和开中,已经难以支撑边军庞大的靡耗,只能由朝廷出手来补足。 所以从理论上来说,如果能够整饬私垦田,重新恢复军屯,完全是有可能,让边军每年省下来一大批的银两。 如此一来,在户部维持原有京例银拨付不变的情况下,多出来的银两,完全可以用于九边的建设。 同时,还不会因此而影响到国家的正常运转。 这的确是个好法子。 不够,让于谦更有些紧张的是,天子刚刚除了提到私垦田,军屯和将领的腐败之外,还提到了…… “陛下方才说,防线收缩?” 朱祁钰坐在御座上,饶有兴致的望了于谦一眼。 果然是军务大行家的于谦啊,但凡涉及到兵事方面,一丝一毫的细节,都会立刻引起他的注意。 不过原本,他也没有要瞒于谦的意思,直接了当的点了点头,道。 “不错,于先生是行家,此处也没有外人,朕不妨直言,事实上,太祖所制定的边策,虽然有令塞王坐大,朝廷难以掌控的弊端,但是单纯从国家财政及边境防务上来说,却是最完善的体制。” 这…… 这话还真是没法接…… 大明现如今执行的边策,是太宗皇帝所制定的。 作为兵部尚书,于谦自然知道,其中有诸多弊端,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借土木之役的余势,趁机提出边防的改革。 事实上,他心里也清楚,天子说的一点没错。 从国家角度来考量,太祖制定的边策,是最有效的。 他如今提出的九边战略,虽然做了诸多完善和细节上的修订,但是整体思想,还是参照太祖设立塞王的思路。 不过,做是可以做,说却是不能说的。 至少,为人臣的于谦,这个时候站在哪一边,都显得不太合适。 附和天子赞誉太祖,就等同于否认了太宗皇帝的边策。 至于反驳天子赞誉太宗,貌似也不太合适。 踌躇了片刻,于谦谨慎的道。 “陛下所言甚是,不过,臣以为,一切边策都要视情况而定,太祖立国,考虑的是传承良久,但是如陛下所说,有塞王坐大之嫌,趋于保守。” “太宗北征,则是由于北元残余在草原上鼓动人心,五征漠北,令草原部族闻风丧胆,奠定了大明国威,却也有攻伐气盛之忧。” “所谓刚柔并济,太宗宣赫军威,则后世之君如陛下者,自然当归以王道,攻守相合,此方是秉承太祖,太宗遗志,长治久安之本也。” 正文卷 第四百六十二章:若为国死 , 听到于谦的话,朱祁钰也忍不住失笑。 刚直秉正的于廷益,说起恭维的话来,倒是分外顺耳。 不过…… 摇了摇头,收敛笑意,朱祁钰一针见血道。 “先生无非是怕,如今边境稍安,朕便再起战争之念,欲拿回河套故地罢了。” 要知道,在太祖皇帝的边策当中,河套之地的肥沃牧场,也是边军能够自给自足的重要一环。 洪武时期,大明拥据河套,兵锋直抵大宁以北的彻彻儿山。 如此庞大的草场,自然不可能荒废着。 所以除了军屯之外,奉行实用主义的太祖陛下,丝毫都没有对所谓蛮夷的鄙视。 相反的,他老人家十分鼓励北方卫所游牧化。 在广大的河套草场上,除了少数产粮区之外,“听其牧放樵采”,强调军户也要有牧群,有草场,在担负巡逻任务的同时组织放牧。 但是遗憾的是,随着太宗对于边策的改革,主要是对于塞王的忌惮之心,也为了进一步加强对边军的掌控,大明的防线在永乐仁宣时期,陆续后撤。 在占据了战略优势的情况下,放弃了河套地区的庞大草场,不得不说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 看过了百年变迁,朱祁钰自然清楚,尤其是在大明定都京师之后,河套的丢失,其实直接威胁着京师的安全。 这一点,即便是于谦所制定的九边策略,也是难以弥补了。 九边守望相助,可以大大提升边境的防御力,一般情况下来说,想要和上一次一样,被人打到紫荆关下不大可能。 但是要知道,再坚固的防线,再完备的制度,随着时间的流逝,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 朱祁钰必须要说,于谦的眼光是很准的。 前世九边陆续建成之后,大明的确获得了近百年的安宁,直到俺答兴起,才重新威胁到了京城的安全。 但是这也恰恰证明的九边的弊端所在。 防线就算设计的再坚固,也总会有意想不到的情况,使它有被攻破的一天。 京城距离边境太近,仅有九边的防御根本不够。 只有拿回河套,将防线向北延伸,让九边变成第二道防线,京城才能获得更大的安全性。 不过,现在明显不是时候…… 于谦担心的,也的确正是这一点。 “陛下恕臣冒犯,河套故地之事十分复杂,永乐至正统数十年间,随着我边军防线后撤,已陆续有草原部族在河套地区定居,想要拿回河套,必要经历一场大战。” “可是,对大明来说,经历了土木之役和紫荆关之战,民力疲敝,至少数年之内,再难起大战。” “除此之外,恕臣直言,太祖占据河套,是为放牧巡守,可以做到自给自足,这是对于军屯的补充。” “而且,边军轮换的制度,也同样对此有所阻碍,所以即便拿回了河套,没有军屯的支撑,不能解决轮换的弊端,河套对于大明,则只是增加靡耗而已。” 谈到河套上头,或许是怕天子再一个冲动做出什么来,于谦说话之间,不由自主也少了几分忌讳。 当然,即便如此,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来。 那就是,军屯还好一些,即便是换人耕种,地总归是在那的跑不了。 但是放牧不一样,牛羊都是军户自己的,按照现在,京军边军数年轮换一次的制度来说,难不成轮换的时候,让军户把牛羊带回老家? 如果说放弃轮换,那么长久下来,势必会让朝廷对于边军的控制力减弱。 虽然说大明现在的体制相对完善,总兵官和提督大臣,巡按御史相互制衡,不太会产生晚唐那样军政一身的割据节度使。 但是,长久盘踞一地的官军,却容易滋生骄兵,这也是个大问题。 所以,这其实就是一个两难的抉择。 如果不能从制度上解决这个问题,那么即便大明有兴兵之力,也未必能够通过朝议。 即便是通过了,也拿回来了,过不了几年,也会因为要巡逻庞大的河套地区,耗费精力太大,而被迫重新放弃。 所以于谦万分不希望,天子在这个时候昏了头,去做什么兴兵收取河套的事情。 所幸,天子显然还是明智的。 看着于谦有些着急的样子,朱祁钰抬手安抚了他一下,道。 “先生不必着急,如先生所说,现如今大明要趁着边境安宁的机会,先将边防的雏形搭建起来。” “何况,草原部族虽元气大伤,但是草原上毕竟是对方的主场,收回河套故地一事,现在不适合提,数年之内,也不适合提。” “所以,先生不必在此事上担心。” 剩下的话,朱祁钰没有说。 没有记错的话,要不了几年,草原就会掀起内乱,瓦剌和鞑靼的联盟会彻底破裂,诸多强大的部落,都会渐渐走向衰退。 那个时候,才是趁虚而入的好时机。 不过这些,于谦显然是不知道的。 虽然天子在河套的态度上模棱两可,但是总归是承诺了数年之内不会兴兵,这让于谦的心放到了肚子里。 于是,于谦赶忙将话题绕了回来,道。 “陛下说的不错,军屯加上开中,足以让边军的靡费大大减少,如此一来,朝廷划拨的银两,完全可以用来建设九边。” 略停了停,见天子没有打断自己的意思,于谦继续道。 “不过,军屯一事十分复杂,臣之前曾有所了解,随着各地的军纪败坏,基本上各处将领,都或多或少的有私垦田及侵吞军田之行为。” “除此之外,军官煎迫士卒,官军逃亡,吃空饷等诸多问题,也是军费岁增的原因所在。” “所以,想要整饬军屯,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大明朝立国数十年,边镇军队当中弊病丛生,是在所难免的。 作为兵部尚书,对于这些事情,于谦大致都心中有数,但是,想要解决起来,却麻烦的很。 所有的问题都基本上是牵连在一起的,查这个机会牵扯到另一个。 而且更重要的是,同为武臣,边军的多数将领,和朝中的勋贵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于谦虽然是兵部尚书,但是,还没有强势到能一个人,和从勋贵到地方武将这个庞大体系硬碰硬的程度。 所以,即便是他,也只能抓大放小,从大局上着眼,先稳定整个边境的局势,再谈边军具体的问题。 看着于谦忧心忡忡的样子,朱祁钰倒是平静,望着于谦的眼睛,朱祁钰开口问道。 “所以,因为弊病丛生,层层相连,先生便怕了吗?” 于谦一愣,旋即便坚定了摇了摇头,道。 “陛下明鉴,若利于社稷国家,则纵为死地,臣亦必欣然而往,断无犹疑!” 正文卷 第四百六十三章:天命之主! ,皇兄何故造反? 于谦平静而坚定的声音,回荡在乾清宫中。 柔和的阳光从窗沿上斜照进来,打在他的侧脸上,显得越发的坚毅果敢。 事到如今,于谦已经明白天子的用意何在。 在边境关系上,大明和鞑靼的互市已经完成了谈判,进入了实际的操作阶段。 与此同时,随着也先遣使到京师来和谈,太上皇被迎归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这意味着,鞑靼,瓦剌这两个草原上最大的部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内,和大明的关系会趋于平和。 那么这个时候,就是整顿军务的最好时机。 尤其是边军,在土木一役当中展露出来的问题和弊病,实在太多太严重。 所以,必须要下狠手刮骨疗毒。 但是就如于谦刚刚所说,这些问题积弊已久,环环相扣,各处勾连,一旦要下决心彻底整饬,那么得罪的可能是从底层将领到朝廷勋贵的一系列人物。 甚至于,还有可能损害到部分官军将士的利益。 因此动手的这个人,要承担的压力和风险极大。 要知道,如今朝廷当中的武臣勋贵尚未式微,虽然平时的时候,他们可能各有派系,斗争严重。 但是真正触及到他们集体的利益的时候,他们绝对会毫不犹豫的联合起来。 更可怕的是,这些勋臣们有不少都是军伍出身,真的被逼急了,发起狠来。 所用的手段,可不一定仅仅是朝堂攻讦这么简单。 这一点,于谦看的清清楚楚,正因为看的明白,所以态度才更加坚定。 感受到于谦一往无前的坚定,朱祁钰也有些感慨。 刚刚的这句话,别的人说出来是表忠心,但是于谦,却是一个真正会言出必践的人。 不过…… 柔和的暖阳下,朱祁钰轻轻摇了摇头,道。 “先生过虑了,国有正臣,乃社稷之福,朕为天子,当为社稷图之。” 重活一世,要说对前世的种种没有怨怼,是不可能的。 但是,百年的沧桑变化,会让人心底所有的愤恨和不满,都被磨平。 王朝盛衰,帝王生死,他都亲眼见过,个人的恩怨对错,又怎么还会被放在心上? 从在郕王府醒来的那一刻起,朱祁钰就坚信,这一切都是列祖列宗对他的眷顾。 所以,他比前世更多了几分自信和坚定。 列祖列宗让他游历百年,观王朝兴废,却能重新登基为帝,足见他才是真正的天命之人。 这是他最深的秘密,也是他最大的底气。 前世的他,一方面勤政纳谏,时时刻刻谨小慎微,努力的想要得到贤君的赞誉,另一方面却又为了正统的名分,将太上皇囚于南宫,禁内外相见,废正宫皇后,更易东宫。 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卑而已。 因为不仅大臣们认为他是白捡的皇位,就连他自己心里,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渴望证明自己,证明自己比哥哥更强,证明自己才最有资格成为大明名正言顺的帝王。 但那是前世了。 重新醒来的他,已经不需要任何的外物来证明他是真正的天子。 因为这一次,他的存在,本身就证明了一切。 列祖列宗们,最终选择了他,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所以,这一世的他更加自信,也更加从容。 当然,也肩负的更多。 百年变迁,让朱祁钰心里明白,每一个王朝都注定会走向覆灭。 但是,他既然成为了列祖列宗选择的人,那么他就要倾尽全力,让大明变得更加强盛,走的更远。 个人的荣辱恩怨,在他看来早已经不值一提。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社稷江山,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不辜负列祖列宗的庇佑和眷顾。 所以,对大明江山有益处的事情,他都会坚定的去做。 同时,任何可能会对大明有所危害的人,他也都会将其置之死地,哪怕,这个人是朱家人,也不会例外! 于谦抬起头,看着天子年轻的面庞。 他能够感觉出来,天子的这句话发自肺腑。 这位陛下,是真正的心存社稷,不存己身,多年的宦海经验,让于谦难以相信,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能够散发出的坚定信念。 但是眼前所见所闻所感的一切,却又让他不得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感天而生的圣君。 一时之间,于谦的心头忽然涌上一个无比荒诞的想法。 这位陛下身为庶次子,原本一生无缘帝位。 但是偏一场谁也没有料想不到的土木之役,硬生生的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从摄政到登基,无数的事例,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于谦,或者说告诉天下所有人,这位陛下,才是真正的圣天子。 所以,或许,说不定,难道说…… 这场原本在所有人看来都不可能败的北征,其实是上天的旨意,是为了让真正的天命之主归位? 不然的话,何以解释,一个从未接受过任何储君教导的郕王,能够如此出色的完成朝野上下对于一个圣天子的所有期待。 甚至,就连成长的过程都没有。 就仿佛,他真的是生而知之一般! 所谓冥冥之中天命之人,在于谦这样的正统士大夫看来,和鬼神之说一样,当敬而远之。 但是,骤然在脑中闪现的这个念头,却仿佛在他的心中扎下了根,让他升不起丝毫反驳的想法,反而觉得无比的合理。 “于先生?” 天子低声的呼唤,让于谦慢慢回过神来。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在御前,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天子。 于谦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之色,立刻低头道。 “臣失仪,请陛下降罪。” 朱祁钰感到有些奇怪,但是倒也不至于因此而怪罪于谦,索性便直接将此事揭过,重新回到正题上来。 “边军问题诸多,但是还要一步步来,军屯一事,涉及重大,尤其是私垦田,从边将到京中勋贵,基本上都有参与,所以不可轻举妄动。” “如今太上皇未归,边境始终还不算稳定,虽然也先有议和之意,但是也需谨防不测,所以,得等到太上皇真正归朝之后,再真正动手整饬。” 于谦虽然醒过神来,但是刚刚的那个念头却还在脑中盘旋不断,这个时候,态度显得越发的恭敬,问道。 “那陛下的意思是?” 虽然说于谦的这点细节转变很小,但是以朱祁钰对他的熟悉,自然是立刻就察觉到了。 当下心中虽有些奇怪,但是却并未多想,沉吟道。 “罗通和王骥现在还关在诏狱当中,前番御史参奏,罗通在正统初年曾参与倒卖军器,这件案子时隔多年,锦衣卫查证多时,进展却不大。” “所以,朕打算以查案为由,命你亲赴甘肃,同时,为了保证太上皇能够顺利南归,防止也先趁机作乱,朕会任命你为两边总督,总理甘肃,大同,宣府等处军务兼理粮饷。” “你可借此机会,巡查诸边重镇,查察各处军屯及私垦田现状,为日后整饬做准备,朕会命锦衣卫随身护卫,助你协查。” 于谦轻轻吐了口气,心头不由感到有些复杂。 大明到现在为止,只有漕运上有总督的差遣,负责总理河道漕运的一切事务,但是也并不常置。 要知道,巡抚就已经是一方封疆大吏,但是总督一职,却可以节制巡抚,权位不可谓不重。 天子任命他为两边总督,等同于是给了他节制甘肃,大同,宣府等处巡抚的权力。 如此信任,不可谓不重! 起身拜倒在地,于谦郑重开口道。 “臣领旨,定不负陛下所托!”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六十四章:菜市街 一晃数日而过,这一日,太阳高高挂起,炙热的烈阳照耀着大地,仿佛要让一些黑暗和罪孽,都随之被驱散。 菜市街外,方圆数十丈被五城兵马司的官军隔开,搭起来半人高的台子。 周围熙熙攘攘的都是围观的百姓,各种议论的声音不绝于耳。 抬头望过去,台子的正前头,摆着几张桌案,正中间那个,是刑部的监刑官,侍郎邹干。 旁边坐着两个老者,一人身着麒麟服,明显是勋臣,另一人身着浅绯色官袍,上绣一只威武的老虎。 在他们的身旁,有一个大大的日晷,随着太阳的推移,象征着时间的流逝。 眼瞧着时间差不多了,邹干挥了挥手,在官军的押送之下,几个被黑布罩着脸的囚犯被送上刑台。 黑布被从头上扯掉,张軏,许彬,萧维祯等几个人,本能的闭上了眼睛,躲避刺眼的光芒。 但是押送他们的官军,却强扳着他们的头,转向监斩官的方向。 验明正身过后,不到片刻,便已日上中天。 瞥了一眼坐在一旁,拳头捏的紧紧的张輗,邹干叹了口气,旋即起身,捧起一卷诏书,声音洪亮的宣读起来。 随后,日晷的刻度终于来到午时,邹干一声令下。 “午时已到,行刑!” 伴着令牌落地的声音,雪亮的大刀,被高高扬起。 阳光映出刀光,手起刀落下,温热的鲜血溅起三尺之高,染红了整个刑台。 邹干叹了口气,转过身,却发现张輗的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颤。 咽了咽口水,邹干小心的道。 “张大人,行刑已经结束,您可以去替令弟收殓尸身了,老夫也是奉旨而为,张大人节哀,如有需要的话,老夫可以遣五城兵马司的官军帮忙。” 然而张輗却明显不领他这份情,虽然身子已经摇摇欲坠,但还是强撑着椅子站了起来。 接着,他一言不发的带着家仆走了上前,全程当邹干不存在一样。 倒是一旁的宁远侯任礼,叹息一声,起身拱了拱手,道。 “邹侍郎莫怪,张大人骤失亲弟,一时失态,本侯在此多谢邹侍郎网开一面,肯让我二人旁观行刑,及时为……为张軏,许彬几位老友收殓尸身,不至于让他们曝尸街头。” 邹干苦笑一声,只想赶快逃离这个是非地。 瞥了一眼浑身四周都是低气压的张輗,邹干对着任礼拱了拱手道。 “既然行刑已经结束,收殓的事情,也有张大人和侯爷操持,老夫还要回刑部复命,就不在此地多留了,侯爷自便。” 说罢,邹干抹了抹头上的汗水,连忙带着人离开了刑场。 至于张輗和任礼,各自指挥着人,将张軏三人的尸身,分别放进备好的棺木当中。 然后二人分头,张輗带着回英国公府,任礼则是将许彬和萧维祯的尸身,也各自送回府中…… 就在菜市街迎来久违的砍人大戏的时候,焦敬和朱仪二人,却是备好了礼品,来到了一处挂着朱府牌匾的府邸前。 刚到门口,命人递了拜帖,不多时,中门大开,朱鉴穿着一身锦袍,快步走了出来,道。 “小公爷和驸马爷大驾光临,未曾提前迎候,失礼失礼。” 焦敬看了一眼朱仪,心中有些诧异。 虽然在成国公府的时候,朱仪已经说了,朱鉴和成国公有交情,但是他却没有想到,朱鉴竟然会这么热情。 倒是朱仪,依旧保持着谦逊,拱手道。 “世伯太客气了,是小侄冒昧登门,给世伯添麻烦了。” 朱鉴摆了摆手,却是叹了口气,道。 “小公爷何必见外,当初若非国公爷提携,老夫到现在恐怕还在七品御史盘桓。” “土木一役后,朝廷对国公爷评价多有偏颇,老夫也曾上本为国公爷说情,无奈当时正值瓦剌大战,老夫随郭总兵镇守大同,无暇太过关注此事,如今……” 提起此事,朱仪的脸色有些不自然,抬头看了看天色。 于是,朱鉴便反应过来,道:“是老夫许久未见故人之子,一时失态,小公爷,驸马爷请随老夫进府一叙。” 三人进了花厅,奉茶之后,寒暄片刻,朱仪便转入了正题,道。 “世伯,实不相瞒,小侄此次前来,一是前来拜会世伯,二是有些话,要替宫中贵人相传。” 朱鉴愣了愣,立刻便将目光落到了一旁的焦敬身上,问道:“小公爷说的贵人是?” “上圣皇太后!” 对着朱仪发问,眼睛却盯着焦敬,其用意就很明显了。 焦敬本就没想着遮掩,索性便将话头接了过来,沉吟道。 “不瞒朱大人,那日武英殿中,圣母忧心太上皇,觉得朱大人孤身出使,忠肝义胆,天地可鉴,故此未曾多想,便向天子举荐了朱大人继续负责谈判,却不曾想,让大人因此被调任鸿胪寺。” “圣母身在后宫,对外朝官职不甚熟悉,明白过来之后,心中甚有歉意,故此,特意托付老夫和小公爷,替她老人家转达,此事虽已成定局,但是待大人迎回太上皇,圣母必有厚赐。” 这番话说的客气,但是朱鉴却不敢托大,连忙起身,道。 “圣母这是折煞老夫了,能主持此次谈判,迎回太上皇,本就是老夫的心愿,何况,为人臣者,焉敢对圣母有所怨念,还请驸马替老夫转告圣母,此次谈判,老夫必定竭尽全力。” 这个时候,朱仪也在一旁笑道。 “驸马爷,我早说了,世伯是位心怀大义的坚贞之臣,太上皇和圣母,足可以将其倚为心腹。” 焦敬也随之点了点头。 气氛看似一团祥和,但是,朱鉴却本能的嗅出了一丝不对,沉吟片刻,摆手道。 “二位过誉了,身为人臣,为朝廷效力,不敢不尽心啊!” 闻言,焦敬心中略沉了沉,到了朱鉴这种地步,果然不是几句恭维的话,就可以哄住的。 所幸,早在过来之前,焦敬就跟朱仪打听过朱鉴的性格,也去通政司翻看过他过往的奏疏,知道他在太上皇一事上的基本态度,所以,也就并未气馁。 略一整理了语言之后,焦敬继续开口道。 “朱大人所言甚是,不过大人久在边境,近日刚刚回到京师,又将主持瓦剌和议这样的大事,想必正是需要了解京中诸多大事之时。” “老夫不才,凭着外戚的身份,倒是时常进宫陪圣母说哈,因此知道几件朝中大事的内情,不知大人,可有兴趣,听老夫唠叨几句?” 朱鉴眯起眼睛,似乎有些犹豫不定。 不过,看了一眼低头喝茶的朱仪,他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道:“那就多谢驸马爷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请假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xbiquge.net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六十五章:后遗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xbiquge.net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六十六章:于谦的金字招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四百六十六章:于谦的金字招牌花厅当中略显安静。 相对于武臣勋贵的被打压,很明显,朱鉴感受更深的是杨善,薛瑄等人的罢职,以及他的两个晚辈在京察中的遭遇。 现如今,焦敬看似平淡的话,却更让朱鉴有些感慨。 宫中的圣母皇太后,何等尊贵的人物,现如今为了太上皇不惜委曲求全到如此程度。 武英殿的事情,放在往日,即便是孙太后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最多是赏赐一番,委婉的表达一下也就算了。 但是如今,她老人家不仅给了赏赐,而且派人亲自登门私下转达自己的歉意。 这种举动,在焦敬有意无意的提醒下,再次让朱鉴感受到了孙太后如今面临的艰难局面。 皱了皱眉,朱鉴问道。 “驸马爷的意思是,如今在朝中,难道已经没有能够让圣母信重,为迎归太上皇奔走之臣了吗?” 焦敬点了点头,叹息一声道。 “倒也不是没有,只不过,这么多的大臣被转调外迁,朝中还敢替太上皇说话的,的确不多了,像大人这样,不仅敢上本言事,还敢孤身入瓦剌的忠直文臣,更是绝无仅有了。” 朱鉴沉默下来。 他能够感受到这些话当中的拉拢之意,焦敬的话,也差不多说的足够清楚了。 天子一直在拔除朝廷当中太上皇的旧臣,以及敢于为太上皇说话的人。 他既然接下了迎归太上皇的重任,那么理所当然的,也会被天子排斥。 这一点,从武英殿中发生的事情来看就知道。 如果说,焦敬对他说的话都属实的话,那么从此前天子的种种举动来看。 他被调任鸿胪寺,的确像是天子有意为之。 这种局面下,的确,抱上宫中圣母和即将归朝的太上皇的大腿,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本不是什么太难抉择的事情。 不过,沉吟片刻,朱鉴还是谨慎道。 “多谢圣母厚爱,老夫愧不敢当,无论朝中局势如何,如今迎归太上皇才是最紧要的事情。” “朝廷既然有所重托,老夫必当尽心竭力保证上皇顺利归朝,在这一点上,圣母尽可以放心。” 闻言,焦敬略感到有些失望。 朱鉴到底还是足够小心,只承诺了会在太上皇一事上尽心,并没有承诺其他。 有心开口想要劝一劝,但是还没说话,他就瞧见朱鉴摇了摇头,道。 “驸马爷恐怕还不知道,天子已经下了旨意,命少保兵部尚书于谦为两边总督,总理甘肃,大同,宣府等处军务兼理粮饷,亲赴边境,彻查罗通勾结王骥,倒卖军器一案。” “如今,旨意刚下了六科,还没传开,但是想必不日朝中就该有消息了。” 焦敬愣了愣,没想到他突然会提起这桩事情,于是,迟疑着点了点头。 朱鉴继续道:“老夫之所以会知晓此事,是因为就在昨日,于少保亲自过府和老夫谈过。” “于少保说,这次天子任命他为两边总督,名为查案,实则是要总领边务,就近提防瓦剌借送归太上皇之事做文章。” “当时,于少保也表示,天子已经暗中嘱咐他,务必要竭尽全力保证太上皇的安危,顺利将太上皇迎归京城。” 这些,明显是焦敬没有预料到的。 一时之间,他竟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于是,朱鉴叹了口气,道。 “驸马爷,小公爷,老夫远离京城多年,京中发生的诸多事情,的确对内情知晓不详,但是,于少保的为人,老夫还是信的。” “无论天子在此事上作何想法,但是他派了于少保去边境,以于少保的性格,他一定会保全太上皇的安危的。” “所以,在这件事情上,老夫觉得,圣母可以安心勿虑。” 焦敬的神情有些尴尬,虽然反应过来了,但是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他之前的那些话,意在说服朱鉴相信,天子一直在阻挠太上皇归朝。 这本就是事实,所以焦敬底气很足。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于谦竟然会提前找过朱鉴,而且还说了这么一番话。 这一下子,让他有些无言以对。 于谦这个人,可不仅仅是在京城当中有名声,他从御史入仕,数十年来一步步的走到今天。 其名声为人,在士林和朝野上下皆有赞誉。 所以很明显,在于谦和自己这个陌生的外戚中间,最终朱鉴选择了相信于谦。 更让人悲哀的是…… 在思索一番之后,焦敬竟然莫名其妙的觉得,朱鉴说得对。 如果于谦真的亲口说了,他奔赴边境,会保证太上皇的安危,那么他一定会这么做的。 这一点,就连焦敬自己也觉得没有什么可怀疑的。 但是,谁能告诉他,这是为什么? 焦敬感觉自己的思路有些混乱。 明明他说的才是实话,天子一直在明里暗里,各种阻挠太上皇归朝,这才是事实。 为什么突然之间,天子竟然会态度如此大变。 要知道,两边总督这样的重任,换一个人过去,哪怕是告诉焦敬,天子是想要借机对太上皇不利,他都能相信。 但是,偏偏是于谦…… 虽然说,在廷鞠之上,于谦站到了天子的那一头,但是,在迎归太上皇的事情上,焦敬依然是相信他的立场的。 在这种涉及国体的大是大非上,于少保的信誉一向是值得信任的。 所以,焦敬才感觉到不可思议。 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见此状况,朱鉴便知道,焦敬还不清楚这个消息,于是,沉吟片刻,继续开口道。 “无论如何,有于少保坐镇,老夫心中安心不少,对迎归太上皇也有了更大的把握。” “时候不早了,再过些日子老夫就要同于少保一起赶赴边境,还有诸多事务需要准备,就不能多陪二位了。” 于是,就这么糊糊涂涂的,焦敬和朱仪二人被端茶送客,走出了朱府的大门。 回程的马车上,焦敬还是紧皱眉头,想不通这中间到底是个什么关节。 倒是朱仪提醒他,道。 “焦驸马,朱大人说得对,如今万事要以迎归太上皇为主,天子既派了于少保奔赴边境,无论心中是如何想的,但是有一点可以确认,那就是天子这次,的确有心想要迎归太上皇。” “这个时候,一动不如一静,万一要是再有什么不妥,惹了天子不悦,在此事上阻挠,恐怕得不偿失。” 焦敬沉吟着点了点头,道。 “不错,老夫刚才仔细想了想,张軏等人被杀之后,朝中太上皇的旧臣已经很少了,大约便是因此,天子才同意让于谦赴边境,将太上皇迎回。” 想了半天,焦敬总算是给了自己一个勉强合乎逻辑的答案。 毕竟,出于国家尊严的考虑,于谦一直是想要太上皇归朝的,只不过他很少公开表示出来而已。 但是这一点,焦敬一直是知道的。 所以,他最终将天子的同意,归于太上皇的势力已经被天子清理的差不多了,以及于谦私下里的劝谏这两个原因。 重新收拾好心绪,焦敬道。 “小公爷说得对,这个时候的确不宜再生枝节,老夫这就进宫求见圣母,跟她将此事说清楚。” 话说到此,焦敬竟有了一种久违的轻松感。 不过旋即,他又感到有些悲哀。 他们奔忙了这么久,想要迎回太上皇,没想到最后,竟是靠了于谦这个天子的新宠。 不得不说有些讽刺。 但也只是片刻,他就打消了这种看法。 要不是他们一直在朝中奔走,让天子知道,朝中一直是有大臣支持太上皇的,恐怕天子打从一开始,就不会考虑接回太上皇的选项。 自我安慰一番之后,焦敬又忍不住叹了口气,道。 “朱鉴这边,恐怕短时间内,是希望不大了,不过也不妨事,他接下了迎回太上皇的差事,注定脱不开身,只是还需要再找机会。” “不过,鸡蛋也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小公爷您这边,还是得多费心,太上皇归朝之后,想要办些什么事情,总还是需要人手的……” 朱仪明白,焦敬是在提醒他。 如果想要靠太上皇复爵,就得帮太上皇继续经营势力。 虽然说,如今明面上已经不适合再做些什么,但是私下里的准备,却不能停。 当下,朱仪便点了点头,道:“这个驸马爷放心,小侄心里有数。” 于是,二人相视一笑,眼中的光芒,却各有深意……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六十七章:新的使团 酷热的暑夏终于接近了尾声,阵阵的凉风卷着秋意,将树上开始泛黄的叶子吹落。 西华门的城楼上,朱祁钰一身苍青色的团龙袍,负手而立,衣袂随风而动,遥遥望着前方。 城楼下,是刚刚陛辞结束的使团车队。 经过数日的谈判,朱鉴终于和瓦剌派遣的使臣达成了一致。 纳哈出代表也先表示,瓦剌答应送还太上皇,并向大明重新称臣纳贡。 大明则同意接受瓦剌的称臣,并承诺既往不咎,重新接受瓦剌的朝贡,同时有限度的开放由皇店主导的官方茶马互市交易。 这个条件,应该是双方都比较满意的。 大明终于接回了太上皇,也保持了宗主国的地位,获得了瓦剌的重新臣服。 作为瓦剌一方,虽然大明依旧强硬的限制了朝贡使团的人数,不再吃以往的哑巴亏,但是作为交换,答应重新开放禁止的互市交易。 虽然仅仅只是简单的茶马互市,而且主导权完全由皇店掌控,但是能够开放互市,已经是意想不到的好处。 应该说,从明面上来看,这个条件大明是吃亏的。 尤其是茶马互市,在很多的大臣看来,完全没有必要。 毕竟,大明已经有了脱脱不花这个交易对象,而且交易的内容物资更加丰富,没有必要再开放和瓦剌的互市,哪怕这个贸易的内容,仅仅是简单的茶马互市。 但是,在朱祁钰的坚持下,这一条件最终还是通过了朝议。 过多的政治意义,朱祁钰也懒得强调,因为这种事情,只要放到朝堂上,肯定要争吵不休。 所以他在这件事情上,依旧搬出了太上皇这杆大旗。 只说是心忧皇兄,愿意做出最大的让步,早日说服瓦剌同意送还太上皇。 这个理由摆出来,反对的大臣顿时息声。 没办法,在这个当口,谁也不愿意被当成阻碍太上皇迎归的出头鸟。 万一再继续反对下去,谈判万一出了差池,岂不是自己的锅? 所以,这个条件也就顺利成章的通过了朝议。 但是实际上,这只是摆出来的理由。 更深层次的意义在于,朱祁钰需要草原是乱的。 无论是整顿边境的屯田,还是其后需要稳步推进的九边防线,都需要边境处于安宁的状态。 如今草原上最大的两个部落联盟,分别是脱脱不花带领的鞑靼和也先带领的瓦剌。 二者保持着相对的平衡关系。 但是互市一开,鞑靼的实力必然会增强,相反的,瓦剌接连战败,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 一旦脱脱不花修整过后,必然会起兵吞并瓦剌。 现在的瓦剌和前世不一样,前世也先到底是打到了京城下,士气更盛,一路劫掠勒索的财帛也多,实力更强一些。 但是现在的瓦剌,屡战屡败,实力要弱的多。 脱脱不花虽然不算英主,但是也不是平庸之辈,他一定会趁机选择吞并瓦剌。 这也是也先在沙窝之战后,终于绷不住劲儿,要和大明和谈的原因。 没有更多的时间,给他再犹豫了。 从大明的角度出发,再次出现一个庞大的部落联盟,是不利于边境的安宁了。 所以,朱祁钰必须要保证,在面对鞑靼的时候,瓦剌至少是有反扑的力量的。 当然,也不能强到让脱脱不花一直忌惮着按兵不动,得是那种,让脱脱不花觉得,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但是战之能胜的程度。 如此一来,草原才能乱起来,大明才能安心的休养生息。 这是短期的意义所在,如果把眼光放得更加长远,那么就和大明未来的羁縻政策相关联。 互市的意义,在于大明通过不同的物资数量,品类的控制,扶持弱小的部落,打压强盛的部落,掀起部落与部落之间的对抗,保持草原的乱局。 所以,需要早做准备,单单和一方势力交易,是不可取的。 大明的朝廷,需要早一点适应这种非战争式的手段,消耗敌人的元气,稳固我军的力量,保持超然的地位。 对于这些条件,朱祁钰有把握,也先会满意的。 所以这一次的使团出使,不出意外的话,完成双方最终的确认,将太上皇带回来,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相比较上一次的使团,这次的使团显得朴素一些,看似阵仗不小,但是却什么金银财帛都没带。 就带着一些御制之物,还是用来迎还太上皇用的。 至于人选方面,正使右都御史掌鸿胪寺事朱鉴,副使礼部侍郎李实,大理寺少卿罗绮。 或许是因为有朱鉴在,孙太后放心不少,英国公府这边,又在操办丧事。 所以这一次的使团,如果不算跟着一块回去的袁彬的话,就是清一色的文臣。 除了朱鉴之外,另外的两个人也颇有意思。 李实是自己上本要求出使,罗绮则是刑部尚书金濂举荐的。 要知道,这次的使团和前次不一样,上一次是直接在廷议上就点了人。 但是这一次,在确定副使的时候,朱祁钰却没有明确表示,所以,朝中大臣基本上都各自举荐了人选,甚至还有不少自告奋勇的。 这些人里头,当然是有像朱鉴这样一心想要迎回太上皇的人,但是更多的,是盯住了这桩功劳。 朝臣们都是人精,这一次的谈判过程当中,天子的种种支持,以及瓦剌的态度软化,都看在朝廷众臣的眼中。 所以大家心里也都有底,这一次谈判大概率是能成的。 既然如此,明摆着是拣功劳的事情,为何不做? 而这两个人,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原因只有一个。 前世的时候,朱祁钰曾经点过他们两人出使。 当然,最后没有谈成。 但是,对于他二人的主张,朱祁钰却是清清楚楚的。 在太上皇这件事情上,他们同样是主张一定要迎回的。 但是,在其他的一些地方,他们却和王文的看法有些相似。 尤其是李实,御史出身,以敢言直谏闻名,单纯看脾气的话,几乎就是一个小王文。 至于罗绮,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给事中出身,曾经往各地做过巡按御史,后来被调回京的头一件事,就是弹劾自己的顶头上司,左都御史陈镒徇私提拔属吏为知府。 挑这两个人过去做副使,朱祁钰相信,整个谈判的过程,一定会让某太上皇印象无比深刻。 当然,随同使团一起离开的,还有以兵部尚书身份总督两边军务,前往边境调查罗通一案的于谦。 不过,朝中诸多大臣,更倾向于于谦不是去查案,而是去边境坐镇,给迎回太上皇加上一层保障。 不然的话,倒卖军器的案子再大,两个已经注定要死的人,又怎么能劳动于谦亲自过去。 遥遥望着使团的车队消失在远处,朱祁钰的神色平静,不起丝毫的波澜。 片刻之后,舒良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皇爷,奉口谕,丰国公李贤,都督范广,礼部尚书胡濙,兵部侍郎俞山等数位大人,已在武英殿侯召。”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六十八章:太简薄了 天上的乌云渐渐汇聚,细细的雨丝随之飘落。 一场秋雨一场凉。 武英殿外,几位老大人拒绝了成敬让他们去偏殿歇息的邀请,就站在廊下感受着凉爽的秋风。 偶尔有几滴雨珠随风落到脚下,却更让人感到秋意盎然。 胡濙,杨洪,李贤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大人,打了招呼之后,便站在前头,各自笼着袖子闭目养神。 后头范广和俞山两个相对年轻的大臣,则是凑在一块聊天,互相打听着消息。 如今,杨洪掌管京营,范广,赵荣,任礼,分掌右军,左军,中军都督府,兵部这边,于谦离开之后,交由侍郎俞山掌事。 所以,如果是和军务相关的,找他们几个过来,完全足够了,但是有点让人想不通的是,怎么又扯上了礼部。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结果发现,对方也是两眼一抹黑,压根不知道发生了啥。 只不过,俞山却莫名其妙的有些不安。 看这个阵仗,天子想来是有不小的事情要议。 不过,若真是如此的话,为什么不提早一点,趁于尚书还在京城的时候议。 这边于尚书刚离开,后脚天子就召他们进宫…… “诸位大人,陛下口谕,召各位觐见。” 不多时,一袭蟒衣的成敬从殿中走出来,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与此同时,前头三个泥塑雕像般的老大人,不约而同的睁开了眼睛,对着成敬点了点头,然后迈步走进了殿中。 天子早已经在殿中安坐,诸人行礼赐座之后,天子便挨个开始点人。 好巧不巧,头一个点到的,就是兵部的俞山。 “朕今日召诸位卿家前来,是有几桩事情要说,头一件是关于京卫指挥使司这边的。” “前些日子,英国公府新丧,张輗不宜再宿卫宫禁,着即日起,调任中军都督府佥事。” “空出的府军前卫指挥使一职,由锦衣卫指挥使汪瑛接任,另调锦衣卫千户杭昱任羽林左卫指挥使。” “俞卿,你回头配合兵科,将调动的文书核发了。” 俞侍郎也没想到,天子头一个就找他。 懵了一瞬,才顺利的接收了天子传达的信息。 反应过来之后,心中便是一阵叫苦。 京卫指挥使司,实际上就是所谓的上直二十六卫,也就是民间通俗叫的禁军。 按理来说,这部分的人事任命,无论是五军都督府,还是兵部,都没有资格干预的,完全取决于天子的心意。 但是问题是,天子指定的这两个人选,锦衣卫指挥使汪瑛和千户杭昱,二人都是外戚,身上的官衔也都是虚授,食禄而不视事。 汪瑛现如今的中宫皇后汪氏之父,杭昱则是贵妃杭氏之父,更是皇长子朱见济的外祖。 而按照惯例,后妃母族是不能任实职的。 但是天子的这个意思,显然是要让他们宿卫宫城。 一时之间,俞侍郎算是明白了,天子为何要等到于少保离开京城,才叫他过来了。 若是于少保在,定不会同意这种外戚干政的事情的。 兵部虽然不能直接干预禁军将领的任命,但是却管着所有实职武将的籍贯名册。 所以,程序上是可以拦一下的。 但是,换了自己…… 俞山左右看了看,眼瞧着几位老大人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就知道没人会附和他。 再品一品天子的口吻,分明是下命令,而不是在商议。 于是,俞侍郎理智的点头,道:“臣遵命,陛下放心,回到兵部之后,臣立刻去办。” 对于俞山的从善如流,天子明显还是比较满意的,点了点头,示意他暂且退下,旋即再道。 “这次迎回太上皇的谈判,已经接近尾声,朕已经命人,将先皇潜邸时居住的洪庆宫收拾整理出来,供太上皇归来后下榻。” “礼部这边,迎奉的仪注可准备好了?” 相对于俞山的措手不及,胡濙老大人明显准备的更足。 虽然同样没有提前得到任何的消息,但是业务精熟的他,听了天子的问话,只略一思忖便道。 “此事礼部已在商议,不过尚未有所定论,臣等初步商议,当遣礼部侍郎一人并鸿胪寺掌事官员至居庸关出迎,随同锦衣卫指挥率官校奉驾辇迎上皇,入关后,各衙门官员并总兵官于城门内列队迎奉。” “待太上皇车驾至京城,自安定门入京,自东安门入皇城后,面北而坐,陛下率群臣出见迎奉,陛下行拜礼,群臣行五拜三叩首礼,送太上皇至南门入洪庆宫大内。” 虽然说是没有商定好,但是这种礼仪性的规程,胡老尚书不知道操持过多少次。 因此,短短片刻,他便将大致的流程描述了一遍。 不过,天子听完了之后,却露出一丝不满。 不止如此,天子说出来的话,也让胡尚书和一干老大人们,都大感意外。 天子道:“太简薄了!” 大殿当中安静了一瞬,老大人们料到了天子可能生气,也料到了天子可能会觉得迎奉之礼太重,但是却没想到,天子会觉得不够重。 不过,天子却似乎没有觉得有哪不妥,在众臣怪异的目光当中,坦然自若道。 “太上皇北留虏庭近一年之久,社稷动荡,宗社难安,若幸得回还京师,实乃祖宗庇佑,上天眷顾,如此大事,岂可如此草草了结?” “胡尚书,重新拟定仪注,太上皇归京之日,朕当率群臣于正阳门外迎候,迎入京师之后,自大明门入皇城,先祭天地,社稷,再拜宗社,祖庙,祗告列祖列宗上皇已归。” “随后,朕与上皇同御奉天殿,颁行大赦天下诏,普天同庆上皇归朝之喜,礼毕后入慈宁宫,拜见上圣皇太后,共行大礼,毕后群臣恭送上皇归于南宫,如此,方合礼制,符身份。” 这番话,给一帮老大人们听得一愣一愣的。 在场的人除了胡濙之外,对于庞大繁琐的礼制,其实并没有那么熟悉。 但是他们总是参与过的。 胡老尚书的意思,其实很简单,大家把太上皇接回来,在东安门行个礼,照个面,然后送进南宫,大家该干嘛干嘛。 但是天子却将这个过程弄得无比复杂,不仅要出宫城,更要出皇城,甚至还要出京城迎候。 单这一条,就要动员起整个京城。 要知道,天子御驾出城迎接,提前清街,洒扫,黄土垫道,各种事情都要提前准备。 而且还不单是迎接,还要祭告天地,宗庙,颁行大赦天下诏书,拜见圣母皇太后。 这一条条的礼制,光听下来,老大人们都觉得头皮发麻,没有个一整天的工夫,根本就别想搞完。 一时之间,他们竟分不出天子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在反讽。 不过,这些人里头,不包括胡濙。 这位老大人在听完天子的话之后,眉头便皱了起来,脸色显得颇有几分为难……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六十九章:常怀谨慎之心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的下,武英殿中沉寂了片刻,众人都被天子的一番话打了个措手不及。 一时之间,众臣都望着白发苍苍的胡老尚书,却见他老人家的神色也十分古怪。 正在众人疑惑之时,胡濙拱了拱手,开口道。 “陛下,太上皇归朝虽是朝野上下,万民所向,陛下亲亲尊让之谊,臣等亦叹服不已,但是,土木一役,官军将士死伤无算,迎归之礼如此隆重,恐上皇心中不安。” “且,方才陛下所述仪典,繁琐复杂已近登基之仪,单因上皇归京,操持如此繁复的仪典,恐靡耗太甚,礼部也未必来得及准备,故此,臣请陛下三思。” 老尚书虽然上了年纪,平时在朝上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但是实际上,凡是经过他手的政务,都处理的雷厉风行,丝毫都不拖泥带水。 但是这一次,胡濙显得也十分谨慎,这一番话,说说停停,似乎时时刻刻都在斟酌措辞。 一番话说完,在场众人都回过味来了。 要说还得是专业人士,一眼就看出了关键。 祭告天地,入拜祖庙,御奉天殿受百官朝贺,颁行大诏,昭告天下,再拜圣母皇太后…… 这一套礼制,可不就是登基大典的流程。 相较于这个意义,太上皇兵败而归,却被如此隆重的迎接,带来的小小尴尬,都得往后排。 可是,天子的登基大典,早就已经举行过了。 如今再折腾这么一次,又是为了什么? 在场的大臣虽然对礼制不甚熟悉,但是经过胡濙这么一提醒,答案几乎就要呼之欲出了。 禅位仪典! 作为同样涉及到皇位传承的仪典,登基大典和禅位大典的流程十分极为相似。 只不过,主祭仪典的人从一个变成了两个,登基诏书变成了禅位诏书而已。 再回想一下刚刚天子所说的话。 “……朕与上皇同御奉天殿,颁行大赦天下诏书……” 毋庸置疑,大赦天下的诏书,肯定是天子颁布的,这种事情,轮不着一个已经退位的太上皇来做。 那么,非要拉着太上皇去奉天殿做什么? 要说群臣朝拜,京郊出迎,祭告天地,这个流程当中,朝拜了不知多少次了。 不是接受朝拜,也不是去颁大赦天下诏,那要做什么? 做泥塑木雕吗?别开玩笑了! 去了就得有去的意义。 想想当时的场景,皇帝和太上皇,兄弟俩一起坐在御座上,底下是文武群臣。 天子在上头颁了大赦天下的诏书,太上皇就干看着,不说点什么?自然不会。 到了那个场景下,就得有该有的觉悟。 奉天殿,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去的。 那是天子正殿! 太上皇在礼制名分上,都要压过皇帝一头,但是唯独一点是皇帝独有的权力。 那就是理政治国的权力,一旦退位,就相当于让渡出了这份权力。 虽然理论上来说,太上皇仍能参与政事,但是已经失去了言出法随的效果。 奉天殿象征的就是这份权力,除了天子之外,所有人都是没有权力启用奉天殿的。 现如今,天子要和太上皇同御奉天殿,已经不是礼遇这么简单了。 这是在试探,或者说是在逼太上皇表态。 如果太上皇就这么堂而皇之的重新坐上奉天殿的御座,哪怕从头到尾一言不发,接踵而来的,一定是科道御史的弹劾奏章。 这是僭越! 礼制上而言,太上皇全称是太上皇帝,所以说是退位其实不恰当,更合适的说法,应该是受太上皇帝尊号。 所以,一应的御制之物,皇帝能用的,太上皇也能用。 但是唯独奉天殿,是专属于皇帝的。 太上皇即便要参理政事,也决不能启用奉天殿,这同样也是礼制。 所以说,太上皇要么不进奉天殿,但凡进了,就得当着群臣的面,将名分的问题彻底的说清楚。 想通了这些,再看天子温和的笑容,几位老大人不约而同的加了几分谨慎。 同时,觉得天子在开玩笑的想法,也随之烟消云散。 而对于胡濙委婉的反对,天子的态度是…… “花销是户部的事,不必礼部费心,使团刚刚出京,到达瓦剌,谈判细节,再到做好一应的准备,将上皇迎归,少说也要两三个月的时间。” “当初朕的登基大典,礼部没用一个月就备齐了一切,现如今上皇归期还有这么久,怎么就准备不好了?” 看着天子怫然不悦的神色,胡濙有些恍惚。 这场面怎么似曾相识? 不过年纪大了,一时之间感觉自己有点想不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丰国公李贤也开了口,道。 “陛下和太上皇情谊深厚,太上皇北留虏庭一年之久,若迎候之礼太薄,则恐天下万民议论陛下凉薄,礼仪典制固然繁琐,但是大宗伯也需体念陛下的为难之处。” 胡濙扫了他一眼,心中暗暗腹诽,这个没原则的老东西,就知道跟着天子瞎附和。 与此同时,天子也道。 “胡尚书,迎回上皇乃是群臣所请,自去岁土木之后,朕即大位,呕心沥血,夙兴夜寐,然京城中数有朝臣质疑朕心,今上皇归期有望,礼部仪注如此简薄,欲置朕于何地?” 口气依旧平静,但是胡濙却敏锐的嗅到了一丝危险。 只一瞬间,他想起来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从哪里来了。 当初,这位陛下登基之前,在法统问题上,就是这种坚决的态度。 一时之间,胡濙背后冒了冷汗。 是他大意了,竟觉得如今天位已明,名分各定,没有必要再过分逼迫太上皇当众表态。 但是他却忘了,在这个问题上,一向开明的天子,当初不惜搁置所有的政务,拿出胡搅蛮缠的架势,也丝毫不肯让步。 当下,胡濙便做出了判断,毫不犹豫道。 “陛下恕臣考虑不周,臣回礼部之后,即刻操办此事。” 于是,天子这才露出一丝笑意,点头道:“如此便好。” 殿中的气氛这才为之一松,在场众臣都不自觉的轻轻舒了口气。 刚刚天子的脸色一变,竟让他们下意识的连大气都不敢出。 原来,不知不觉间,年轻的天子,已经有了渊渟岳峙的帝王气势。 与此同时,虽然达到了目的,但是朱祁钰的脸上,却微不可查的闪过一丝失望。 虽然说,对于胡濙的态度,他早就有所预料,但是,失望总是避免不了的。 这个老家伙,识时务懂局势,但是到底,心还是向着先皇嫡子的朱祁镇。 将这些暂且搁下,朱祁钰转向杨洪和范广二人,同样是吩咐的口气,道。 “除了这些之外,太上皇归后,皇嫂和太上皇的其他后妃,也当移居南宫,因此,南宫的防卫需要加强。” “但是,二十六卫宿卫宫城诸门,各有执掌,抽调不开,所以朕打算从京营,锦衣卫,及腾骧四卫中抽调精锐,另组成三个京卫建制,专门负责南宫的护卫。” “京营抽调的精锐,由杨侯负责,至于这三个京卫自指挥佥事以下的军官,由范都督和兵部的俞侍郎共同拟个名单,再递给朕。” 还是那句话,涉及到军务,尤其还是京卫的事情,天子基本上是一言而决。 所以,杨洪等人也没有可多说的余地,拱手领命……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七十章:使团抵达 呼呼的北风吹过,像刀子一样,刮得人脸上生疼。 广袤的草原上,枯黄的草成片伏倒在地。 朱鉴不是头一次到瓦剌出使,但是面对这样恶劣的环境,再看仍旧感到惊讶。 这几年来,天冷的来的越来越早了。 如今才是九月份,但是草原上却已经像是到了初冬一样,除了没有下雪,早晚的天气,已经逼的人不得不穿上棉服。 长长的使团车队缓缓向前走着,朱鉴等人骑在马上。 抬头看了看中天的太阳,副使李实侧身对着一旁的袁彬问道:“袁将军,日落之前,我们能够到达瓦剌老营吗?” 自从土木之役以后,袁彬从瓦剌到大同,宣府各处替太上皇传话,这来回的路线,他可能比很多瓦剌的部落还要惯熟。 同样抬眼看了一下天色,袁彬道:“李大人放心,照我们的脚程,用不了日落,最多再有两个时辰,就差不多了。” 车队继续向前行进,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远远的便可以看到前方有一团黑点。 据袁彬说,那就是瓦剌老营了。 不过,众人还没来得及高兴,一阵马蹄声响起,不远处窜出四五十个瓦剌兵士。 这些人,腰上别着弯刀,手中是已经张开的弓弩,为首者明显身份不凡,手持一柄带着花纹的长剑,背负长弓,一身瓦剌贵族装扮。 “来者何人,即刻放下武器!” 人未至声先到,粗犷的嗓音随着勒马的声音响起,顷刻之间,使团已被包围。 在一阵呼啸声中,这支瓦剌的队伍,便将车队围了起来。 见此状况,使团的随行护卫立刻警戒起来,抽出长刀,不约而同的聚拢在朱鉴等人的身旁。 待那个瓦剌贵族到了近前,众人才看清楚,他的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看着十分吓人。 朱鉴等人还未开口,一旁的袁彬倒是有些激动,道。 “伯都王阁下,我们又见面了。” 与此同时,随行而回的纳哈出看清了来人,也翻身下马,行了一个标准的蒙古礼节,道。 “阁下,我奉太师之命出使大明,已拿到大明皇帝国书,这些人,是大明皇帝遣派的使团。” 刀疤脸大汉显然也有些意外,不过旋即脸上便露出一丝喜色,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的人放下手中的弓弩,然后他自己翻身下马,走到袁彬的面前,道。 “袁校尉,你终于回来了,你不在的这些天,太上皇陛下十分想念你,你们这次过来,是想要将太上皇陛下接回大明吗?” 袁彬点了点头,然后便后退两步,将朱鉴等三人露出来,道。 “伯都王阁下,这位您应该认识,是上次出使过的朱鉴大人,这两位分别是礼部侍郎李实大人,大理寺少卿罗绮大人。” “奉我朝陛下旨意,前来和太师商议迎回太上皇之事。” 朱鉴三人也下了马,来到伯都王面前,拱手为礼。 显然,伯都王还记得朱鉴,直接便问道。 “你这次来,可是要迎太上皇陛下回京正位?” 朱鉴的神色一滞,不过也只是片刻,便笑着道。 “阁下,我等此次前来,是代表大明和瓦剌谈判,本使身上带着我朝陛下的亲笔信函,天色将晚,可否请阁下引荐我等先见太师一面,如何?” 伯都王还沉浸在见到袁彬的激动当中,一时没发觉到朱鉴在转移话题,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道。 “好,今日我刚好游猎,打到了一只羚羊,今天晚上,可以好好款待你们。” 于是,使团重新上路,不过这一次,多了几十个瓦剌士兵跟在后头护送。 伯都王陪在袁彬身边,不住的询问着大明的风物,袁彬也趁机旁敲侧击的打探了一下太上皇的近况。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已经能够清楚的看到瓦剌大营的轮廓。 又往前走了没多久,营中出来一队数百人的骑兵,为首者身上装金饰玉,看起来气势非凡,唯独左边的衣袖,却空空如也。 于是,车队缓缓停下,伯都王带着自己的手下,率先迎上,跪地道。 “见过太师!” 紧接着,纳哈出也跟着翻身下马,跪倒在地。 见此状况,朱鉴眸光闪动,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来人正是也先! 相较于和伯都王刚见面时的防备,或许是已经得了消息,也先显得十分的客气。 他的身后,跟着数十位瓦剌贵族。 来到车队近前数十步时便带着人翻身下马,步行迎了上来,甚至都没有管跪在地上的伯都王,热情的迎了上来,道。 “大明的使节,我们又见面了!” 朱鉴带着李实等人下马,脸上同样带着笑意拱了拱手道。 “多日不见,太师依然风采如旧,威严不减。” 也先的脸色滞了滞,但是没多说什么,笑着寒暄了两句,便将朱鉴等人引进了大营。 不过,进了营地之后,没过多久,也先便借故离开了,同时带走了纳哈出,留下伯都王传话说。 “太师不知诸位今日到营,尚有事务要处置,请诸位使节暂且安顿一日,明日太师设宴,正式迎接诸位。” 说罢,伯都王没有多说,俯身一礼便要离开。 不过,却被朱鉴拦了下来。 “阁下且慢。” 伯都王转过身,疑惑的望着朱鉴。 却见朱鉴指了指一旁的袁彬,然后拱手道。 “阁下,方才太师匆匆而来,本使未及提起,我等乃是使节,安顿两日无妨,但是袁将军乃是太上皇随身之臣,虽随我归朝一段时日,可也是为两方和谈。” “太上皇在贵营之中孤苦无依,想必十分想念袁将军,如今袁将军随我等到营,阁下可否送袁将军回太上皇居处继续侍奉?” 这本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但是朱鉴说完之后,却见伯都王脸色有些犹豫。 沉吟片刻,他最终道:“这件事情,需要请示太师,请贵使稍待。” 朱鉴倒也没有多说,点了点头示意可以。 于是,伯都王匆匆离去,片刻之后,方又转回,道。 “贵使久等了,太师有言,太上皇是我瓦剌贵客,袁将军身为太上皇近臣,可以在营中随意行走。” “袁将军请随我来,我带你去见太上皇。” 听着伯都王略带兴奋的口气,朱鉴心中更多了几分把握,对着袁彬点了点头。 于是,袁彬拱了拱手,便跟着伯都王离开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七十一章:窥一斑而知全豹 ,皇兄何故造反? 草原的天色黑的早,呼呼的北风,不停的在帐外刮过,让人不得不裹上厚厚的裘袍。 朱鉴掀开沉重的帐帘,再次确认过帐子四周,都是使团的随行护卫,没有别的陌生面孔,然后又谨慎的吩咐周围的护卫们时刻警惕,这才退回了帐中。 宽大的军帐当中,点着几支粗大的蜡烛,将整个军帐照的灯火通明。 帐子的正中间,铺着厚厚的地毯,上头摆着案几,四周放着两个火盆,案几上是一些点心,一个银壶和几卷文书。 李实,罗绮二人跪坐在地毯上,他们二人的对面,赫然是白天被带去拜见太上皇的袁彬。 朱鉴确认完外头的情况之后,也回到位置上坐下,对着袁彬问道。 “袁将军,太上皇近况如何?你在营中行走,可曾打探到什么消息?” 白天的时候,朱鉴借故提出要让袁彬回到太上皇的身边侍奉,其中一重含义,就在于此。 虽然说,瓦剌和大明现在已经初步达成了一致,但是两国谈判,瞬息万变,在一切没有尘埃落定之前,任何的变故都有可能发生。 所以实际上,博弈从他们在草原上见到伯都王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 袁彬也没有卖关子,直接道。 “太上皇一切安好,伯都王将我送回太上皇军帐之后,便直接离开了。” “在军帐当中,太上皇询问了圣母,端静皇后和陛下的近况,又问了京城当中的谈判详情,得知陛下和群臣一意迎复他老人家归朝,甚为大慰。” “太上皇还嘱我转告几位大人,说诸位乃社稷之臣,此番若能迎复归朝,必当叙功,望几位大人勿辞辛苦,当以国家天下苍生为念,竭尽全力。” 毕竟是太上皇的口谕,朱鉴等人听完之后,纷纷起身,朝着太上皇营帐的方向拜了三拜,随即才重新落座。 然后,罗绮率先问道:“方才袁将军说,伯都王将你送到营帐之后,便直接离开了,那袁将军你又是怎么回来的?” 袁彬的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开口道。 “不瞒诸位大人,当时伯都王说,他请示也先的时候,也先原话便是,随他拜见行走,不必多管。” “于是,伯都王留了两个兵士说是护卫我的安全,便离开了,当时我本以为是客套话,他应该不会让我回来。” “但是伯都王离开之后,我试探了一下,那两个兵士果然什么都没管,任由我在营中行走。” 听了袁彬的叙述,朱鉴想了想,道:“这么说来,也先并不怕我们和太上皇通信,也不怕我们在营中打探什么消息。” 略停了停,朱鉴继续问道:“那么袁将军可曾打探到什么?” 袁彬沉吟片刻,开口道。 “虽然伯都王这么说,但是我还是不敢随处乱走,只是在回来的路上,随口和跟过来的两个兵士聊了聊。” “这两个人的身份,我问了哈铭,他确认过,这两个人就是日常在太上皇营帐巡视的兵士,不出意外的话,伯都王就是随便点的人。” “我旁敲侧击了一番,他们听说这一次大明要迎回太上皇,都表现的特别高兴,不断问我太师什么时候能和大明和好。” “我当时问他们最近的日子过的怎么样,他们的情绪就有些低落,说部落过的不好,近些日子的逃兵也多,太师的脾气也不大好,打杀了不少人。” 详细的将“随口”聊的话原原本本的转述过后,袁彬最后道。 “从我看到的情况来说,瓦剌的大多数普通兵士,现在都在盼着和大明和谈,而且,还有一点值得注意。” “那就是,近些日子以来,几乎大多数的瓦剌贵族,都要每隔一日带着亲卫出去游猎,正因于此,我们今天才能恰巧碰上伯都王。” “这么规律性且大规模的捕猎,只能说明……” “瓦剌的后勤供给不足了!” 朱鉴截断了袁彬的话,脸色也变得有些激动。 说着,他转向一旁的李实和罗绮,问道。 “还记得我们这些日子丢的军马粮食吗?” 对面二人点了点头,不知朱鉴何意。 茫茫的草原之上,各种部落或大或小,分散在各处,所以草原上,永远都是危机四伏的。 他们从大同出发,到也先大营,足足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在此过程当中,几乎每次夜宿,都会有虏人偷偷来盗窃粮食军马。 他们损失不少,但是也杀了不少人。 这种事情,即便是使团当中有来自瓦剌的使臣,也是不好拦的,毕竟,使团没有隐藏身份,是打出了大明的旗帜的。 这种情况下,还来偷窃,分明就是在找死。 “还记得当时,瓦剌的那个使臣纳哈出再三歉意,说平日里不会如此,当时我们只觉得是场面话,但是现在看来,恐怕是实话。” 在几个人疑惑的眼神当中,朱鉴继续解释道。 “草原上固然没有道义礼法的约束,劫掠偷窃之行随处可见,但是,这些部族牧民,也都是看人下菜的好手。” “我们使团这么庞大的一支队伍,光是护卫队就有不下两百人,皆是装备精良的骑兵。” “通常情况下,在草原上遇到这样的队伍,普通的部族都是要绕着走的。” “但是这些部落的人,却胆大包天,敢趁着夜色来行窃,如果不是瞎了眼睛,那就只能是被逼无奈!” 闻言,罗绮也点了点头。 他早年随军出征过,同样清楚普通的部落牧民是什么样子。 “不错,使团队伍庞大,普通的牧民,若非是实在没有办法,一般是不会过来招惹的。” “如此看来,瓦剌各部的境况,的确已经到了难以为继的程度,方才袁校尉说,那些普通军士,听说也先要和大明和谈,纷纷欢欣鼓舞,看来也是真的。” 确定了这个结论,在场众人都不由得感到有些振奋。 无论他们在朝中的立场是什么,政见是什么,但是从他们接下使臣的这个差事开始,他们的目的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把太上皇成功迎回朝中。 虽然说,在出发之前,大家已经有了不小的把握。 但是毕竟人的想法是最难猜测的,万一也先怀恨在心,一时改了主意,无功而返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现在,种种的迹象表示,瓦剌面临的局面,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恶劣。 在这种情况下,个人的意愿对大局的影响,其实已经降到了很低的程度。 瓦剌虽然是也先做主,也有所谓的太师,知院等各种官职。 但是说到底,无论是瓦剌还是鞑靼,本质上都不过是游牧部落的联盟而已。 也先就算个人威望再强,也需要顾虑到各个瓦剌贵族的想法。 窥一斑而知全豹,很明显,现在瓦剌的军中,从上到下都在期盼着和谈。 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也先还是囿于个人的怨恨,为难大明的使团的话,那么首先不答应的,就会是这些瓦剌贵族。 确定了这个之后,一旁的李实便开口道。 “朱大人,既然如此的话,那么明日的谈判,我等或许可以态度稍微强硬几分,若能快刀斩乱麻,当是最好不过。” 悠悠摇动的烛光下,朱鉴皱了皱眉,轻轻点了点头……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七十二章:和谈 , 翌日,晴空万里,秋高气爽。 一大清早,朱鉴等人就穿戴整齐,手持敕书,在护卫的随行下,来到了也先的中军大帐前。 很明显可以看出,也先对于这次的和谈,还是十分重视的。 帐前宽阔的空地上,已经被连夜搭起了一座高台,上头同样铺着厚厚的毯子,分东西放置着案几。 朱鉴等人到时,已经有数个瓦剌贵族在案几旁坐下,见他们过来,纷纷起身,热情的打招呼。 对于这些人,朱鉴大多都感到有些陌生,但是其中有个人他却是认识的。 那就是也先手下的重臣阿剌知院。 剩下的几个人,明显是和阿剌知院平辈论交,可见身份地位同样不低。 客气的寒暄了两句,朱鉴等人在东侧落座。 不多时,也先也进了场。 他依旧是传统的贵族装扮,身上挂着各种金饰玉饰,看起来精神奕奕,没有丝毫疲倦之色。 在他的身后,跟着伯都王和赛干王两个弟弟,不过他们的穿着就相对朴素的多。 也先的身影刚刚出现,在场的所有贵族立刻就站了起来。 朱鉴等人迟了片刻,但同样起身拱手示意。 各自落座之后,朱鉴率先开口,道。 “此次我朝陛下遣我等前来,意在和太师息战止戈,迎回我太上皇帝陛下,此处有我朝陛下敕书在此,请太师听敕。” 朱鉴从一旁随从捧着的盒子当中,拿出了绢帛书写而是的明黄色敕书,却没有递过去,而是拿在手里,望着也先。 场面一下子变得有些冷。 在场不少的贵族,纷纷望向也先。 他们也没有想到,这次的使臣一上来,就摆出如此态度,他手拿着敕书,分明是想要让他们以臣属之礼跪接。 面对这样的场面,也先眯了眯眼睛,但却并没有显露出丝毫的怒意。 略一思忖,他站起身来,道。 “既然如此,便请贵使宣读敕书吧!” 他就这么站在原地,紧跟着他站起来的,是一干瓦剌贵族,但是也先没动,他们也没动。 就这么站着,没有丝毫要行礼的意思。 朱鉴和李实等人对视一眼,也没有强求,于是,朱鉴展开敕书,读道。 “太师遣使至我京师,议和之意朕已具悉,今命右都御史朱鉴为正使,礼部侍郎李实,大理寺少卿罗绮为副使,往太师处专为迎奉朕兄太上皇帝大驾。” “朕念朝廷自祖宗以来,待瓦剌甚厚,一旦因嫌构隙,以致连兵,太师既能复修旧好,朕亦当勉从所请,继今益宜,上顺天意,下顺人心,休兵息民,永保和好。” 读罢,朱鉴将手中敕书,转递给一旁的随从,送到了也先的面前,不过眼神却始终盯着也先。 面对着这份敕书,也先倒也没有显得过于无礼,稍一犹豫,便俯身行了个礼,然后命人将敕书封存。 到此为止,双方算是交锋了头一个回合。 朱鉴等人,试图以大明的威势压迫也先低头,获取谈判的主导权。 也先这边,虽然不愿翻脸,但是也不愿一开始就被人压上一头,所以做出了些许让步,可依旧没有按照臣属的礼节来接敕书。 这一局,算是双方谁也没有占便宜。 再次落座之后,未等朱鉴开口,也先便先声夺人,问道。 “自永乐皇帝后,你我两家和好年久,缘何去岁擅自拘留我使臣,减了赏赐,以致乱起有战?” 话音落下,朱鉴的脸色不由一变。 也先这就是胡搅蛮缠了。 他指的使臣,并非是土木之役后,在双方传信的使臣,而是早在太上皇北征以前,正统十四年四月,也先为朝贡而派去的使团。 这也是双方最初爆发战争的导火索。 这回朱鉴没有说话,一旁的李实便冷哼一声,义正言辞的起身反驳道。 “太师这话说笑了,先前永乐年间,太师之父遣使朝贡,使团不过三四十人,我太宗文皇帝陛下厚待藩属,念及瓦剌苦寒之地,跋山涉水朝贡不易,故而使团所讨物事,不拘珍贵与否,一应与之,从未计较。” “然至太师为瓦剌首领,使团人数逐年递增,贪欲不足,至去岁,呈递于我朝廷之使团名单,竟至三千余人,其中多有虚报欺瞒,哄骗赏赐,所朝贡之物未添一毫,所求之物却逾永乐年间百倍。” “使团中人鱼龙混杂,不守臣礼,为奸为盗者占使团半数之多,我官军查察,则躲藏各处,隐匿欺瞒,自不归草原之地,何谈我朝廷扣留?” “使团名册三千余人,到京人数却十不存一,我朝廷无非依照入京朝见之实数给赏,罢去虚报欺瞒者,何谈减了赏赐?” 使团之所以需要有正使和副使的区别,就是因为需要有人强硬,有人打圆场,视情况相互配合。 在这次的谈判里头,李实就是那个,负责说难听话的人。 但是事实上,这番话也不算是过分。 因为这件事情,的确是瓦剌这边不占理。 仗着大明朝廷恩宽,所以一再得寸进尺,拿大明朝廷当冤大头看。 他们报过去的使团,里头有不少都是商人,这些人到了大明境内之后,直接就脱离了使团,伪装成明人,到处交易各种物资。 然后在使团回程的时候,大摇大摆的出关,将朝廷禁止交易的粮食,铁器,茶叶等珍贵物资明目张胆的带出去。 与此同时,这些人还无耻的想要两头吃。 一边到各地大肆交易,一边还要登记在入京“朝贡”的名册上,要求大明朝廷,按照名册上的人数,给予赏赐。 这么一趟下来,可不是赚的盆满钵满。 事实上,这次双方之所以的掀起如此大规模的战争,就是因为正统皇帝对于这种情况忍无可忍。 命令各地的官军,将这些借使团之命,行交易之实,甚至是有细作嫌疑的人,通通抓了起来。 然后宣布使团呈递的名单作废,只肯按照实际进京的名单给予赏赐。 如此一来,也先便被激怒,屡次在边境挑衅,劫掠军民,惹得年轻气盛的正统皇帝胜负欲爆棚,直接就点了大军杀了过去。 至于结果,当然是…… 李实的这一番话,不算是声色俱厉,但斥责的意味也很浓厚,一旁的罗绮甚至已经打好了腹稿,准备要开口劝解可能发生的冲突。 但是,神奇的是,也先并没有生气,反而笑着扫了一眼他身旁坐着的几个瓦剌贵族,而被扫到的人,脸色也颇不自然,纷纷低下了头……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七十三章:执着的伯都王 ,皇兄何故造反? 随着李实的话音落下,场中不知为何,泛起了一丝尴尬的气氛,一帮瓦剌贵族都低着头,不敢和也先对视。 片刻之后,也先终于放过他们,转而望着朱鉴等人道。 “朝贡一事,是我的不对,但是我与大明和好已久,使团一事我虽有错,两族日常也偶有冲突,但大明皇帝兴兵数十万,欲往草原灭我部族,又为何来?” 朱鉴坐在一旁,看到也先和其他瓦剌贵族的互动,心中忽而想起了在大同时听到的传言。 据说,因为使团朝贡每年收获颇丰,所以为了笼络人心,也先每年都会将一部分的名额,分给各个部族自行遣派。 关于近些年来,日渐庞大的使团,有流言称,是各个部族的首领自己以随从的名义塞人进去,然后待入了关之后,再补上名录。 如今看来,十有八九是真的。 不得不说,也先这一手果然玩的高明。 前往大明朝贡的使团正使以及卫队,都是也先本部的心腹,若是没有他的放任,绝无可能有人能够擅动名单。 但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出了事情,便是其他部族擅作主张。 至于也先,进可以借此和大明寻衅,退可以借此收买人心,当真是心机无双。 单看现在的这副场面就知道,至少在明面上,也先是替其他几个部落的贵族,承担下了责任。 这番借大明使节之口施恩的举动,可谓是妙到毫厘。 怪不得他一点都不生气。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将心思收了回来,朱鉴道。 “自太师父祖以来,至于今曰,朝贡我朝廷已有三十余年,太师使臣进贡马,我朝廷待以厚礼,遇以重恩。” “去岁虽因使团一事生了冲突,边境也偶有小处交战,但无碍双方交好。” “只因奸臣王振专权,好战喜功,蛊惑我太上皇帝起大兵征发,太师因留圣驾于迤北。” “现我朝陛下遣我等前来,太师当上合天道,下顺人心,送我上皇归于京师,以求和好,依旧遣使往来,和睦如初。” 朱鉴自然看得出来,方才也先虽然是在施恩,但是也堵了那些瓦剌贵族的口。 于是,在起兵北征的事情上,他也没有过分争论,几句话将责任全推到了王振的身上。 果不其然,也先的脸色立刻就好了不少,笑道。 “这事只因有小人作祟,我也受了下头人误报,所以动了军马,小事儿做成大事,让两边死伤,实是不该。” “太上皇帝圣驾,我本是实心送回,但我先到宣府,再到大同,可你们不肯遣大臣出城相迎,也不肯开城让我送去。” “我遣张关保,姚谦二人去奏,你们却将他杀了,后头我又遣者盈不花再去,也没回来,又是何故?” 朱鉴和李实对视一眼,有些无语。 这也先,还真是得寸进尺。 自己等人不过稍稍让步,他就能说出这等无耻的话来。 于是,接收到信号的李实,再次板着一张脸,起身道。 “太师说是送驾,但军马却不由关入,只漫山而来,肆意抢掠,拥大军挟上皇至城下,不过假名送驾,我官军一出,则分兵各门厮杀,我朝廷岂能无疑?” “那姚谦,张关保二人,口称为太师所遣使臣,却引骑兵百余人各张弓矢,肆意劫掠,杀我官军,岂是使臣所为?” 略停了停,李实的口气总算是缓了几分,道。 “至于者盈不花等人,先前因太师引兵南侵,我大明官军死伤无算,父被害者子为报仇,兄被虏者弟亦报仇,人皆乐为从军。” “且太师留我上皇不肯送还,我沿边关口,军马多者十余万,少者六七万,极少者二三万,俱各奋勇,欲报君父之仇。” “且朝廷有命,官军获一首级,即将升赏,太师所遣使臣,若无凭信,又无我朝使节陪同,或被兀良哈达子或守边官军杀戮,以图升赏,亦未可知。” 言下之意就是,我大明兵强马壮,枕戈待旦,将士们正等着你们的首级领赏呢。 能谈就谈,不能谈就再打一场! 闻言,也先明显脸色有些不悦,但是却没有发作,想了想,又问道。 “前事暂且不究,数月前,你们遣派使团过来,说要和谈,我遣了喜宁跟你们回去奏事,何以再杀之?” 提起这桩事情,李实眉头越发皱紧了,直接了当道。 “喜宁本是我朝廷内宦,幼时入宫,自幼至长,受累朝圣眷厚恩,被上皇托为心腹,土木一役,此人倒戈相向,蛊惑太师人马抢掠,复寇大同,紫荆等处。” “此等悖逆之人,朝廷已将其明正典刑,凌迟三日,以为将来不忠之戒。” 随着使团一案落下帷幕,理所当然的,喜宁也彻底失去了价值,在朝臣的强烈恳请下。 刑部最终在使团行刑的次日,将喜宁也绑上刑台,动用了多年不曾世用的凌迟之刑。 行刑足足三日,喜宁才在奄奄一息当中彻底断气,着实让朝野上下大大的解了一次恨。 行刑之日,李实也是去围观了的,此刻提起这个投敌叛国的东西,还是忍不住咬牙切齿的。 至于也先,他本来就只是觉得喜宁好用,现在听说喜宁已死,再看看对面三人都冷下来的脸,便明智的不再提起这个,转而道。 “你们太上皇,和我有大仇,自领军马与我厮杀,战败落在我手中,当时有数人劝我射杀他,我再三不肯。” “皆因他是一方人主,永乐皇帝曾孙,我特着伯颜帖木儿早晚恭敬,不敢怠慢,你们后杀了帖木儿,我又遣伯都王照料,可谓优待。” “若有一日,换我被你们捉住,可会留的了半日吗?” 这话口气颇有几分怨气在内,似是在埋怨朱鉴等人太过咄咄逼人。 李实默默退下,换朱鉴拱了拱手道。 “太师仁厚之心,我等自然知晓,旦得上皇归朝,大明和太师必重修旧好,不再起战事,自是各家安好。” 于是,也先的脸色转缓,道。 “我是一意想要和大明修好,实心送还你们上皇的,你们上皇回去,我也欢喜,只你们不肯信我。” “既如此,那就听你们的,明日先领你们去拜见太上皇,过上五日,摆酒设宴,收拾行囊,让你们自己将太上皇带回去,你们可安心了。” 朱鉴等人有些发愣,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要经过几次谈判才能最终达成一致。 却没想到,今天的这一番谈判,虽然气氛稍有些紧张,但是也先竟然就这么松了口。 当下,三人起身,一起拱了拱手道:“太师此举,才是正理。” 不过,就在他们几个人心神刚刚有些放松的时候,一旁的伯都王却眸光闪烁,问道。 “你们太上皇回去,还坐回天位否?”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七十四章:虚虚实实 随着伯都王的这一句话,场中的气氛顿时有些凝滞。 刚刚起身拱手的李实,目光顿时如刀一般,直直的朝着伯都王刺了过去。 罗绮虽然没有那么明显,但是脸色也肉眼可见的冷了下来。 但是他二人都没有说话。 因为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必须要朱鉴这个使团的正使,用最郑重的态度回应。 事实上,朱鉴这个时候,也感到腻歪的很。 这个伯都王,可真是根搅屎棍。 上次他单独到瓦剌来,他就私下里问过,这次过来,刚见面的时候,也是这句话。 到了现在,双方和谈都进行到这种地步了,竟然又跳了出来,怕不是个傻子吧? 感受到两位副使的眼神都汇聚在自己的身上,朱鉴知道,这个时候,他不能有任何的犹豫和摇摆。 于是,朱鉴上前一步,却不是对着伯都王,而是直接越过他,对着也先肃然道。 “太师,天位已定,难再更换,此非可以妄言之事。” 也先没有说话,脸上反而露出一丝玩味的神色。 与此同时,伯都王显然为自己被忽略而感到有些恼怒,同样对着也先道。 “太师,且将使臣留下,再差人去问,若许太上皇正天位,然后送去,若不,太上皇何妨继续受我等侍奉。” 一句话说出来,气氛顿时变得剑拔弩张,伯都王背后的十数个瓦剌兵士,也同时抽出了弯刀,一副虎视眈眈的模样。 朱鉴眉头紧锁,始终盯着也先。 然而到了这个地步,也先依旧沉吟不语,只静静的把玩着手里的镶金嵌玉的小巧弯刀,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似的。 于是,朱鉴顿时就反应过来了。 伯都王的种种行为,哪是什么看不清局势,分明是受了也先的授意。 这个时候,朱鉴忽然想起,袁彬曾经说过,太上皇在虏营当中,曾试图自救,结交伯颜帖木儿。 伯颜死后,又转而交好伯都王。 所以哪怕从上次开始,伯都王一直执着于太上皇归京是否正位,朱鉴也只以为,是他和太上皇的私交颇厚,担心太上皇回京后的安全。 但是现在这副场面,却让他隐约有些明悟。 若说交好伯颜帖木儿还算正常,但是伯颜死了,也先又将伯都王放到太上皇身边。 而且,就仿佛忘记了伯颜这个人一样,短短的数月之内,伯都王竟又和太上皇成了“挚友”,这其中若没有也先的默许,甚至是暗中推动,是完全不可能的。 所以,希望太上皇归朝后正位的,恐怕不是伯都王,而是也先自己…… 但是在这件事情,还是那句话,半点不能退让! 眼瞧着对面手持弯刀的一帮瓦剌兵士,朱鉴深吸了一口气,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决不能慌。 于是,朱鉴咬了咬牙,近前两步,直接来到了也先身前五步处,目光冷冽,问道。 “太师,伯都王方才所言,本使是否可以视为,是代太师在向大明宣战?” 越是在这个时候,态度越要强硬。 朱鉴做出了表率,李实和罗绮二人对视一眼,同时跟上。 李实近前两步,在朱鉴身后站定,板着脸道。 “我使团早已有言,天位传承,非可轻言妄议之事,若瓦剌欲借此为挟,和谈就此作罢,我大明数十万官军枕戈待旦,必不死不休。” 罗绮同样来到朱鉴身旁,和李实并肩而立,不过他却是笑着道。 “我使团自京师至瓦剌,途径大同城,总兵官定襄侯郭登,托我向太师问好,敢问太师,可还记得故人长刀?” 这话说出口,基本几近于要翻脸了。 在场的瓦剌贵族,都纷纷霍然而起,对着朱鉴三人怒目而视,也先的脸上也顿时涌起一阵血色。 沙窝一败,是他的奇耻大辱,此刻被人如此揭开伤疤,如何不怒? 双方就这么对峙着,太阳高悬在头顶,那些士兵手中银亮的弯刀,在阳光下闪动着寒光。 朱鉴三人站在原地,脚下仿佛生根一般,神色凛然,一副斧钺不避的架势。 所有人的心里都清楚,接下来的谈判,甚至是瓦剌和大明接下来是战是和,都取决于也先的下一句话! 也先冷冷的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明朝官员,将手中弯刀按在案上,忽而问道。 “我读汉人史书,曾闻尧帝有子丹朱,而舜帝得登大位,何故?” 这话明显意有所指,朱鉴紧皱着眉头,神色却丝毫不曾放松,肃然道。 “上古治世,尧帝禅位大舜,乃千古佳话,今我大明神器,兄长禅位于弟,正与尧舜一般。” 话音落下,场中又是一阵沉寂,所有人心中的那根弦,都绷到了极处。 在所有人的瞩目之下,终于,也先微微一笑,转身对着伯都王斥责道。 “我早已说了,实心送归太上皇,初时奏大明皇帝,请其遣臣来迎,现使团已至,若再遣人去京城问话,则是我失信了,正该当让使团迎归,方不负言。” 于是,伯都王低头退下,剑拔弩张的瓦剌士兵,也收起了弯刀,气氛总算是松快了些。 一阵冷风刮过,朱鉴轻轻舒了口气,再回过神来,发现后背早已经被冷汗浸湿。 拱了拱手,朱鉴也笑着道:“太师实乃诚信之人也!” 也先依旧笑着,没有说话。 这个时候,一旁的几个瓦剌贵族当中,站出来一个高大的汉子,闷声问道。 “我闻大明皇帝,已和察哈尔,科尔沁等诸部放开边境交易,不拘粮食,茶叶,珠宝等物。” “缘何对我瓦剌各部,却仅止茶马?” 朱鉴带着李实二人退回到远处,看到这个瓦剌贵族,便侧了侧身,望着一旁陪着的纳哈出。 纳哈出犹豫了一下,谨慎的低声道:“此乃我瓦剌平章,昂克大人。” 于是,朱鉴脸上重新浮起笑意,道。 “茶马互市,朝贡使节,乃永乐年间,太宗陛下和太师之父所约定,大明与瓦剌复于旧好,自当复于旧制,平章阁下若有异议,可请太师拜会我朝陛下,再行奏请便是。” 对于这位平章的要求,很明显,又是也先丢出来的试探的,所以,朱鉴毫不犹豫的,就推了回去。 于是,也先也不好再继续沉默,道。 “昂克,明使所言有理,重归旧好,自当重回旧制,你且放心,各部出使的名额,我必会公正。” 说完了话,也先转过头来,对着朱鉴再问道。 “贵使,我与大明自是实心交好,真心臣服,只是,永乐之时,瓦剌诸部弱小,朝贡不丰,如今我各部繁衍,部落众多。” “为免再因使团而起不满,不妨立下约定,日后,我朝贡使团以五百为限,为大明皇帝陛下贺,如何?”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七十五章:软硬兼施 , 到最后,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开始的朝贡之事上。 这场大战,从最开始的,导火索就是这个。 所以,朱鉴受命在京城和纳哈出谈判的时候,其中有一条就是要堵住这个漏洞。 在约定当中,瓦剌往后前往京师的贡使名册,不得超过一百人,且回赐赏赍以实际入京人数为准。 这已经是永乐时期的一倍还多,算是让步了。 可也先明显还是不够满意,狮子大开口,要五百人的名额。 也先的话说的很客气,姿态也放得很低。 但是,朱鉴的神色却有些为难。 前次谈判的时候,双方只是意向阶段,所以实际上没有废太大的工夫。 可这一次,进入了最后实质性的谈条件的阶段,也先的狡诈奸猾,就体现的淋漓尽致。 回想起谈判的整个过程,朱鉴意识到,对于现在的场面,也先恐怕早有打算。 他先是以贡使之事发难,然后按下不提,一边装作大度诚心的样子,一边又示意伯都王提出大明难以接受的条件。 等他们屡次拒绝,甚至主动将谈判推到近乎崩溃的程度之后,也先又出手将局面拉回来。 经过这番拉锯,也先最终提出扩张贡使队伍的条件,大明这边,很明显就不太合适再拒绝了。 果不其然,眼瞧着朱鉴如此神色,也先的脸色又有些不悦,道。 “我和大明,是实心讲和,你们要太上皇归朝,我不曾阻拦,要送回京去,又不准正位,我也随得你们。” “只我一片诚心,你们却动辄说我不诚,大明新皇登基,与察哈尔各部互市,各色品类皆不拘,与我瓦剌各部,却只许茶马交易。” “我平章昂克有疑,你们只托说是旧规矩,瓦剌好好朝贡,也会有赏赐,到底是我父和永乐陛下有约,我也愿认。” “只你们说是过来讲和,却分毫都不肯让,如何得见诚意?” 面对也先的质问,朱鉴一时也有些踌躇,答道。 “太师勿怒,我等受命而来,自然是心怀诚意,欲和太师重修旧好,迎回上皇,但太师所言之事,确是难办。” “先前太师遣使入京,我朝陛下礼遇赏赐不吝,和议诸项细节,在京师时早已谈妥,太师如今临时又说天位,互市,贡使等诸事,岂是我等不诚?” 也先的脸色颇为难看,一时场中气氛又有些凝滞。 这个时候,刚刚提出质疑的瓦剌平章昂克开口道。 “太师,天色将晚,既然谈之不拢,不妨歇上两日,再谈不迟。” 眼下太阳刚刚偏西,距离天黑还早的很。 这昂克分明就是在睁眼说瞎话,但是也先却点了点头,顺着这个台阶下了。 冷着一张脸,也先对着朱鉴等人道。 “那就请贵使等人好好商议一番,明日我且先遣人,领你们去见太上皇,过上两日,我们再来谈事。” 说罢,也先起身便离开了,随后,伯都王和一干瓦剌贵族,也各自离开。 留下朱鉴等三人,有些发愣…… 入夜之后,使团的营帐当中。 朱鉴三人,加上袁彬,几个人相对而坐。 严格来说,袁彬并不属于使团的使臣,而是太上皇的近侍之臣,因此,这次谈判他并没有参与,而是留在营中等候消息。 此刻听朱鉴将当时发生的一些叙述了一遍,袁彬眉头不由紧锁起来,问道。 “几位大人,依你们所见,也先究竟是什么意思?” 朱鉴三人对视一眼,刚想说话,外头忽而有一名使团护卫进来禀道。 “大人,伯都王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要同几位大人说。” 伯都王? 想起白天发生的事情,朱鉴下意识的有些皱眉,想了想,问道。 “他是一个人来的?可曾隐匿身形?” 护卫答道:“带着数十个卫士随从,看样子,不像是私下前来。” 于是,朱鉴征询般的望了一眼李实和罗绮,二人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朱鉴便道:“请他进来。” 随即,三人各自起身整理衣衫,袁彬也退至一旁。 不多时,营帐被掀开,伯都王的身影出现了门口。 朱鉴带着人上前见礼,将伯都王迎了进来,各自落座之后,便问道。 “阁下深夜前来,可是有何事要说?” 此刻的伯都王,没有白天时候的倨傲,反而多了几分平和,笑着道。 “我为太师传话而来,白天你我双方和谈,有些冲突,太师说,他确是实心送归上皇,将纳哈出派去京师朝见大明皇帝时,也无意想要加开互市,增加贡使,实是瓦剌乃诸部联合,太师虽被奉为主,却也并非随心所欲。” 这话说的倒是有几分意思。 朱鉴眸光闪了闪,开口问道:“阁下此话何意?” 伯都王沉吟片刻,开口解释道。 “白日里随太师一同在旁坐着的几位贵族,里头有我瓦剌的阿剌知院,昂克平章,这个想必贵使已知。” “然而他们二人除了是我知院,平章之外,阿剌是巴图特部首领,昂克乃土尔扈特部首领,其他几个在旁未曾开口的贵族,也各是一方部族之主。” “加开互市,增加贡使,正是他们几位所求,诸位应该也看出来了,和谈之时,太师多次想要堵住他们的话头,结果最后也无用处,故而,太师遣我来传话。” “太师实是诚心促成太上皇归京,但贵使也需体谅太师的难处……” 这暗示已经算是足够明显了。 但是,朱鉴思索片刻,继续问道。 “阁下所说,本使有些不明白,太师既为瓦剌之主,如何不能平诸部之议,何况,我上皇在太师本部营中,太师何须看他人脸色?” 伯都王的眉头一皱,一时拿不准眼前这个大明官员是在装傻,还是真的没有听懂。 想了想,他继续开口道:“贵使当知,前次大战,虽非太师所愿,但诸部联合,大军死伤亦重。” “我等奉太上皇数月之久,精心照料,如今送归,诸部各回老营,牧民也需粮食等物过活。” “往年遣使,非只太师本部去,各部皆有使派,今大明限贡使百人,本部尚且不足,诸部岂能无怨?” 一番解释之后,伯都王最终图穷匕见,道。 “诸部若坚辞不肯,恐和谈再陷僵局,则太师虽诚心送归,一时恐亦难成行。” “太师白日所言,已然是为了安抚诸部,只要贵使应承下来,不日即刻准备迎驾归京。” 说白了,还是要好处……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装糊涂就不合适了,于是,朱鉴沉吟片刻,开口道。 “太师和谈之诚意,我等固然知晓,我大明君臣,亦不愿再起兵戈,但上皇复归,亦是大明君臣所愿,不可更易之。” “自上皇北狩以来,我朝陛下数遣使臣,携带金银财帛赏赐诸部,可谓恩厚。” “如今和谈本已达成一致,阁下又言需加贡使人数,此事非小,我等虽为使臣,但一时之间,仍恐不得决,也请阁下将我等难处,回禀太师。” 伯都王的脸色有些难看,但是,朱鉴这话已经是透出了要送客的意思。 于是,他也只得无奈起身,道。 “既然如此,我先去将贵使之言禀了太师,待你们明日先见了太上皇,过上两日,太师再和你们相谈。” 说罢,伯都王俯身一礼,转身便出了营帐……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七十六章:真真假假 , 送走了伯都王,朱鉴再度回到营帐当中。 却见李实和罗绮,袁彬三人,都拧起了眉毛。 重新在案几前坐下,朱鉴问道:“几位,方才伯都王所言,你们怎么看?” 此次出使的三人当中,朱鉴位尊,李实擅辩,罗绮擅谋。 因此朱鉴虽是问的所有人,但目光却落在罗绮的身上,后者眉头紧皱,片刻之后方道。 “九真一假!” 闻言,一旁的袁彬便开口问道:“何处真?何处假?” 罗绮抬起头,斟酌片刻方道。 “方才伯都王所说的话中,瓦剌损失惨重是真,也先实心送归上皇是真,也先需要和诸部分润贡使名额是真,唯独有一处是虚言。” “那就是,伯都王说,也先是迫于诸部的压力,所以才不得不中断和谈,此恐非实言。” 这番话,罗绮说的很慢,显然,他也在不断的思索当中。 帐中沉默了片刻,袁彬问道。 “不知罗大人何以如此说?我在迤北随侍太上皇许久,对瓦剌也略有了解,瓦剌和我大明不同,诸部皆有头领,若是诸部落联合反对,也先恐怕也的确难以下决定。” 这话虽然有替对方辩解的嫌疑,但也的确是在场其他人的疑问,于是,朱鉴和李实,不约而同的望向了罗绮,等着他的分析。 “袁将军所言的确有理,但是,从我等入营两日来,罗某的观察所得,却非如此。” 罗绮沉吟片刻,问道。 “不知诸位可还记得,我们在草原上初见也先之时,是何场景?” 三人不约而同的回想了一下,最终,袁彬道。 “当时,是伯都王带领我等到了大营外,也先出迎,场面颇大,也先也十分热情,罗大人,有什么不对吗?” 罗绮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不对,只不过,当时我注意到一个细节,我们在草原上初见伯都王的时候,他十分倨傲,还是见了袁将军你之后,态度才变好了些。” “但是,那时也先出迎,我们都还未及反应,伯都王及其所带着的所有骑兵,都立刻下马跪地迎接,而也先顾盼四周,却并未免礼,而是先迎了我们,才叫伯都王等人起身,这说明什么?” 听罗绮这么一说,袁彬也察觉到有些不对,但是具体在哪,却又想不明白。 朱鉴此时也想起了当时的场景,脸上顿时露出一丝了然之色,道。 “不错,细细想来,他当时的反应,更像是下意识的带着几分畏惧,而也先,显然对此习以为常,所以他才先迎我等,再叫起伯都王。” “这并非是也先重视我等,而更像是他的习惯。” 罗绮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但是问题就在于,伯都王是也先亲弟,原本不应如此拘礼。” “还有便是,今日和谈刚开始时,伯都王所说的那些诸部落首领,原本在也先来之前,神色轻松,谈笑风生。” “但是也先方带人出现,隔着还有数十步的距离,他们便一刻都不敢晚,起身侍立,垂手屏息。” “这番表现,可丝毫都不像是,能够裹挟也先,逼迫他向我大明提条件的样子……” 这个时候,李实也反应了过来,一拍桌子,转向一旁的袁彬,问道。 “袁将军,我还记得,昨天夜里,你去拜见太上皇回来之后,说是跟两个兵士闲聊,曾提到过,说最近军中士气都很低落,逃兵也多,还说也先最近的脾气很差,经常无故打杀侍从?” 袁彬点了点头,虽然当时这些兵士遮遮掩掩的不敢明说,但是凭他们的表现和一字半句,其实就能够推测出很多。 于是,李实和罗绮对视一眼,道:“如此看来,也先是在诈我们。” 袁彬皱了皱眉,依旧没弄明白这中间的关联,便问道:“大人,这是何以见得?” 这回开口的是罗绮。 应该说,这一次朝廷也是下了决心,要竭力把太上皇迎回的,挑选的正使和副使,皆是有过军中经历的。 相比之下,袁彬虽然是武人,但是他只不过是一个锦衣卫校尉而已,不过因缘际会,成了太上皇身边的随侍而已。 有些事情,他还是看不透。 罗绮道:“袁将军有所不知,军中大将首重军威,很多将领带兵的头一件事情,就是找到一个小的错处,打一顿杀威棒,杀鸡儆猴,这样才能树立威信。” “所以一般来说,在将领和军队刚开始磨合的时候,军中往往是最重规矩,气氛也最为压抑的时候。”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将领自身威信没有树立起来,所以必须依靠流于表面的规矩行事。” 话说到此处,李实接着道。 “但是,此处乃是也先的本部大营,都是他的亲信近臣,其中的兵士虽然可能来自诸多部落,但都是跟着也先打过大仗的,按理来说,这种军中,氛围反而应该宽松。” “因为到这个时候,将领个人的威望以及足以慑服所有人,不必要在苛求很多小节。” “但是,我等入营所见,从伯都王到一干贵族,再到普通的兵士,都无不战战兢兢,好像十分害怕行差踏错一般。” “还有便是,今日和谈之时,当罗大人提到定襄侯之时,也先尚无反应,一帮瓦剌的贵族全都立刻跳了起来。” “我本就久闻,也先性格十分多疑,沙窝一战之后,也先因断臂战败,想必更加不信任周边之人。” “再结合罗大人方才所说的种种,基本可以断定,沙窝一役后,也先对诸部落的管辖,恐怕是更加严苛独断,因此,那些贵族和伯都王,才会如此谨慎。” 说着话,李实端起案上的杯子,抿了一口,发现是一股喝不惯的酥油茶,而不是习惯的清冽茶水,忍不住皱了皱眉,将杯子搁下,继续道。 “所以,这种情况下,即便诸部心有不满,也绝不敢跟也先谈任何的条件,这个时候的也先,就像是那些刚刚领兵的将领一样,时刻准备着抓人出来立威。” 袁彬这才恍然大悟,道:“所以说,从头到尾,都是也先的意思?” 李实和罗绮点了点头,旋即,李实对着朱鉴开口道。 “大人,弄清楚了这些,一切就好办了,我觉得,明日我等拜见上皇时,可以……” 后头的话,李实压低了声音,朱鉴听完之后,似乎有些犹豫,问道。 “李大人,如此是否有些冒险,若是不成,那可就真的要前功尽弃了。” 李实捏了捏拳头,片刻之后方道。 “大人,我还是相信,我们之前的判断,若不如此,恐怕也先还要再拖延下去,拖的越久,恐怕越容易生变。” 朱鉴想了想,侧身对着罗绮问道:“罗大人的意思呢?” 罗绮短暂的思索了一阵之后,也点了点头。 于是,朱鉴轻轻吐了口气,道:“既然如此,那明日便照李大人所说的办,只不过……” 说着话,朱鉴转头望着袁彬,道。 “袁将军,此事有些冒险,不能提前泄露出去,所以……” 袁彬虽然心里觉得,他们的想法有些冒险,但是也知道,自己无力改变他们的决定。 于是,他只能点了点头,道:“几位大人放心,袁某一定好好配合。” 朱鉴这才舒了口气,几人对视一眼,在摇曳的烛火映照下,神色无比的坚定……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七十七章:拜见上皇 , 翌日,似乎是想要刻意的晾一晾朱鉴等人,所以,这一天伯都王没有来,只有一个陌生的瓦剌贵族,带着一队兵士,来到了使团的营帐。 此人看起来三十多岁,长得孔武有力,自我介绍是也先的亲卫队长。 “太上皇陛下在距离此十五里外,太师命我领你们前去拜见。” 这个自称名叫卜列革的亲卫队长,看起来十分冷漠,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但是朱鉴等人却毫不在意,穿戴着正式的朝服,朱鉴拱了拱手,道。 “阁下请稍待片刻,我等还没有准备好。” 卜列革皱了皱眉,越过朱鉴,便瞧见后头李实和罗绮正在指挥着人收拾车马,不断的往大车上装东西,看这副架势,好似要把使团搬空一样。 下巴往前一抬,卜列革问道:“那些是什么东西?” 朱鉴不着痕迹的侧了侧身,挡住他的视线,笑着道。 “我朝陛下及圣母皇太后,念及太上皇身在迤北苦寒之地,准备了些丝绸,粳米、鱼肉、梅杪、烧酒及御用器物,冬衣等物,命我等进献上皇。” “东西多了些,所以需要劳烦阁下稍等片刻。” 说着话,朱鉴似乎是担心卜列革四处乱看,所以一伸手,邀请他进营帐内稍歇。 卜列革略一犹豫,便点了点头,进了帐子。 在铺好的地毯上坐下,便有使团的随从上前,各倒了一碗奶茶,送到他们的面前。 卜列革端起来抿了一口,却不由得眉头一皱。 这茶竟是凉的! 抬起头往四下一瞧,帐中的火盆也息了,各种装饰倒是和他往日见过的蒙古帐子一般,但是总感觉有哪不对。 正要开口打探两句,外头便有人进来禀道:“大人,一切都准备好了。” 于是,卜列革只得将话头咽了下去。 跟着朱鉴走出帐子,却见好几辆马车已然装的整整齐齐,随队的人手也有上百人。 卜列革心头的疑惑更甚,但是却也不好多问,见准备好了,便带着人出发,往太上皇的居处去。 自从回到瓦剌之后,也先就专门辟出了一块地方,专门给太上皇居住,并且安置了重兵把守。 那个地方,距离也先的军帐大概有十五里。 因为带着几辆马车,所以队伍走的并不算快,行进了大约半个时辰方至。 看得出来,也先对于太上皇还是不错的,这处帐子很大,几乎可以媲美也先自己的军帐。 但是在朱鉴等人看来,还是颇为简陋。 毕竟,在汉人看来,草原上的这种帐子,无非就是围帐布帏,席地而寝,连寻常百姓的居所都不如,何谈皇宫大内? 帐子周围,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看起来守卫甚是森严。 在帐子外头,哈铭带着两个随从,早已经望眼欲穿。 遥遥距离帐子还有上百步,朱鉴等人就坚持下马,步行而至。 来到帐前,袁彬上前对着哈铭介绍道。 “哈通事,这位是使团正使,右都御史掌鸿胪寺事朱鉴大人,携使团副使礼部侍郎李实大人,大理寺少卿罗绮大人,前来向太上皇问安。” 哈铭点了点头,道:“几位大人一路辛苦,太上皇已在帐中等候多时,吩咐了几位大人若至,便可觐见,我这就进去通传,请诸位稍待。” 于是,哈铭转身进了帐中,没过片刻,又转了出来,引着朱鉴等人进了帐中。 帐子里甚为朴素,至少在朱鉴等人看来是这样的。 一张低矮的床榻,上头铺着厚厚的毯子,没有什么华丽的装饰,只有一个书架和几卷书做点缀。 地上铺着毯子,旁边燃着火盆,正中间是一个案几,后头是一个低矮的墩子。 太上皇穿着一身略显破旧的橙红色窄袖过肩龙纹袍,就坐在那个墩子上头。 在案几后头,站着四个打扮朴素的女子,看年纪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不等,其中有两个是汉人,两个是蒙人。 这是也先派来服侍太上皇的,那两个汉人女子,也是被从边境上劫掠过来的,因为面容还算姣好,所以被送过来侍奉。 粗粗的打量了一番,朱鉴便发现,太上皇已经和他早两年前陛辞时所见的意气风发大有不同。 上次他来的时候,也先并没有让他见太上皇,都是袁彬居中传话,所以实际上,这是在土木之变后,他头一次见到太上皇。 和印象当中相比,如今的太上皇,整个人消瘦了许多,才二十几岁的年纪,鬓间却已经多了点点斑白。 所幸精神还算健旺,眼瞧着朱鉴等人进帐,脸上不由绽出一丝笑容。 “臣右都御史朱鉴,礼部侍郎李实,大理寺少卿罗绮,叩见太上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进了帐中,三人的神色均颇为激动,大礼参拜,跪地叩首,如是再三。 显然,见到他们的朱祁镇,心绪也颇不平静。 在瓦剌一年之久,他能够见到的明人很少,熟悉的人就更少。 前几个月,在伯都王和也先的陪同下,见了一次许彬等人,但是也没说两句话。 这次,听说朝廷又遣派了使团过来,而且也先还答应让他们过来朝见,自然心绪难平。 脸上不由自主的涌起一阵潮红,朱祁镇道。 “好,好,诸卿一路辛苦了,起来说话吧。” 于是,朱鉴等人恭敬的起身,侍立于一旁,旋即,朱鉴挥了挥手,示意跟过来的随从将几个箱子搬了进来,道。 “禀太上皇,此乃圣母及端静皇后命臣等带来的棉服,衣帽,鞋靴等物,皆为端静皇后亲手缝制,请太上皇御览。” 当下,哈铭便那几个侍女,将箱子打开,捧出其中的袍服,送到了太上皇的案前。 朱祁镇伸手触了触柔软的衣袍,看着上头所绣的龙纹,眼眶微微有些泛红,低声呢喃道:“皇后……” 这一件件棉服,针脚细密,柔软服帖。 看着这些,朱祁镇仿佛望见了深宫之中,一针一线的缝制衣帽的倩影。 强忍着没有落泪,朱祁镇亲手将衣袍接过,小心的叠好,放在身旁,然后问道。 “母后身子可还康健,皇后……还好吗?” 这一句话,似蕴含着万千的情绪,中间那么一顿,带着浓浓的愧疚之意。 不过这句问话,却让朱鉴等人有些为难。 看着太上皇的样子,朱鉴一时有些犹豫,但是最终,他还是道。 “回太上皇,圣母一切安好,端静皇后……凤体略有抱恙,太医已在医治,也请太上皇不必忧心。”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七十八章:太上皇您多少有点不知好歹了…… , 再怎么说,朱祁镇也是当了十几年的皇帝的,见过的大臣,经历过的奏对不计其数。 只一瞬间,他便察觉到了朱鉴的遮掩之意。 当下眉头一皱,他越过朱鉴等人,直接望向了后头的袁彬,问道。 “袁彬,此次回京,你可见了太后和皇后?刚刚朱卿说皇后身体抱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话问的口吻严厉,帝王威仪尽显。 袁彬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欺瞒虚言,只得老老实实道。 “回陛下,臣回京后,曾蒙圣母及端静皇后召见,皇后娘娘她……她现下左眼近盲,腿脚也不甚灵便……” 这话说的含含糊糊的,却让朱祁镇越发的着急,从墩子上霍然而起,厉声问道。 “怎么回事?朕出京时,皇后明明一切安好,如今怎么会左眼近盲,还有,腿脚不灵又是何意思?郕……宫里的那帮奴婢,怎么伺候的?” 朱祁镇和钱皇后的这桩亲事,虽是张太皇太后一手安排的,但是朱祁镇自己,对此却并没有任何异议。 相反的,他和钱皇后颇为情深。 这一点,和他的父亲宣宗皇帝,简直大相径庭。 当初,朱祁镇刚一出生,宣宗皇帝在高兴自己终于有了长子之余,立刻就着手开始准备扶正孙贵妃。 朱祁镇自己,是宣德二年十一月出生,当年十二月,宣宗元后胡氏就在宣宗敕令下,主动上表辞去中宫之位。 转过年来,朝廷刚一开印,宣宗就命礼部开始准备册封仪典,二月赐名入玉碟,三月正式册封太子。 于此同时举行的,还有孙氏被册封为皇后的仪典。 整个过程,以朱祁镇出生为起点,加上朝廷封印的将近一个月时间,也就是一百天的时间。 可到了正统朝,直到朱祁镇决定御驾亲征之时,他的庶长子朱见深,已经快两岁了,他依旧不肯册立东宫。 所为者,就是心心念念的,希望钱皇后能为他诞下嫡子,不要重蹈胡皇后的覆辙,可见二人的夫妻之情。 尤其是在这个时候,面前还放着钱皇后一针一线,寄托着情思的衣袍在面前,睹物思人之下,朱祁镇更是心绪难平。 一时之间,差点脱口而出要怪罪“郕王”,所幸,他到底还是最后收住了口。 但是这股怒意,却是实实在在的。 见此状况,袁彬身子一颤,立刻跪了下来,叩首道。 “陛下息怒,娘娘的身子,太医已在尽力医治,宫里圣母也数次吩咐,要好好侍奉娘娘。” “只是无奈娘娘忧心陛下,自去岁陛下北征,娘娘便夜夜难以安寝,土木军报传回京师之后,娘娘更是忧思虑重。” “为了让陛下早日归朝,娘娘一边为陛下缝制各种冬衣靴帽,一边在佛前日夜诵经祈福,常常一跪就是一夜。” “冬季殿中寒凉,娘娘因忧心陛下在迤北的近况,又时常哭泣,日子久了,眼睛便视物模糊,右腿也……不良于行。” 越说到后头,袁彬的声音越小。 朱祁镇愣愣的听完了这些话,神色一阵复杂,跌坐在低矮的墩子上,身子都微微有些发颤,双手扶着案几,久久无言。 帐中就这么安静下来,朱鉴等人也识趣的底下了头。 不知过了多久,这位太上皇的情绪总算是恢复了一些,拿起身旁钱皇后亲手缝制的龙袍,轻轻的抚摸着,闭着眼睛道。 “是朕之过,迤北亲征,皇后曾劝过朕,朕未能听谏,皇后毫无怨言,命其嫡亲兄弟二人,随朕出征,护朕左右。” “土木之时,钱钦,钱钟二人,冒死为朕突围,遭虏所杀,朕在迤北,又令皇后忧心至此,实为朕之过也。” 直到这个时候,朱鉴等人才敢稍稍舒了口气,对视一眼,朱鉴上前道。 “太上皇当保重龙体,娘娘心心念念,便是太上皇能早日回京,和娘娘重逢,当此关键之时,陛下更当保重,方才对得起娘娘日夜为陛下诵经祈福。” 深吸了一口气,朱祁镇总算是将心绪慢慢平复了下来,停了一停,开口道。 “前日袁彬回来,已将京中诸事对朕说明,去岁朕率军出京,非为游猎私己之事,乃为天下生灵,躬率六军,征讨迤北。” “不意兵败垂成,被留在此,实因王振、陈友、马清、马云所陷,前次许彬等人来谈,也先有意送朕回京,却被喜宁所阻。” “如今喜宁既被凌迟,朕亦深有所慰,朕弟祁钰,受命于危难之时,得登大位,守朝局安民心,实乃社稷之君,宗庙之福。” “尔等此番迎朕回京,朕当不预朝务,待见了圣母与……与皇帝,着朕守祖宗陵寝也好,做百姓也好,都是妥帖安排。” “若朕久在迤北,大明瓦剌必再起战事,十数年间必难安宁,朕身不惜,祖宗社稷天下生灵却重。” 很明显,长达一年的迤北生活,已经磨平了这位骄傲的正统皇帝。 冷静下来之后,朱祁镇依旧清楚地明白自己真实的处境。 在他看来,自己归朝最大的阻力,恐怕正来自于当今的天子。 因此,面对着朱鉴等几个使臣,他再次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不过这番话,朱鉴早已听袁彬在武英殿中转述过,沉吟片刻,便道。 “太上皇放心,来时今上曾嘱咐我等,务要竭尽全力,迎上皇归朝。” 于是,朱祁镇略略放下心来,问道。 “昨日伯都王来说,你们已经和也先谈了,他怎么说,什么时候安排送归?” 提到这桩事情,朱鉴等人的神色有些为难,似乎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片刻之后,一旁的罗绮开口禀道。 “回太上皇,一切都好,只在贡使人数上,我等和也先略有分歧,已约了过几日再谈,此事一旦谈妥,也先说不日即可送归。” 这一下,太上皇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不过还是压着脾气,道。 “既然如此,你们就不要过分坚持,贡使多少不是什么大事,早日让也先同意迎复,才是大事。” 这…… 罗绮踌躇片刻,不敢答应下来,朱鉴也有些犹豫。 见此情况,李实想了想,上前道。 “来时,听袁将军说,也先每五日进牛羊各一,以为上皇所食,殊无米菜。” “昔者陛下居于九重,锦衣玉食,珍馐美馔,迤北服食恶陋不堪,想必上皇甚不习惯,臣此次前来,携有大米数石,欲进之。” 这话题转移的未免有些过于生硬,朱祁镇的脸色越发不好看了,摆了摆手道。 “饮食之类皆小节也,现今要紧的,是迎复大事,需得好好商议。” 闻听此言,李侍郎抬起了头,神色也变得郑重起来。 见他这个样子,朱鉴和罗绮脸色一变。 无他,昨天李实跟也先吵架(划掉)辩论的时候,恰正是这副神情。 果不其然,李实长长一揖,俯身三拜,然后肃然道。 “太上皇既言大事,则臣有一言,不可不谏!” “先时大明与瓦剌开战,所为缘由,便是瓦剌屡次虚报贡使名单,蒙骗赏赐,我大明稍有所制,也先便屡起边衅,劫掠军民。” “此本非大事,我大明兵精粮足,太上皇遣一勋臣,领兵十万,当可荡平边境,然太上皇一意亲征,仿效父祖讨伐不臣。” “锐意进取本是好事,但陛下偏听偏信,不纳谏言,王振本深宫一宦官,陛下宠之如此,终致倾危国家,圣驾北狩,有蒙尘之祸。” “试问陛下若肯听纳谏言,慎独为国,节制心性,勿随意妄动,焉能有如今之事?”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七十九章:小王文的战斗力 ,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八十章:谈判谈的是耐心 ,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八十一章:断章取义的一把好手 天色微黑,营帐当中已经掌起了灯。 争论声停下之后,安静了片刻,旋即,帐子再度被掀开,朱鉴从帐子当中出来,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 李实和罗绮二人跟在他的身后,脸色也平静的很,就好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天色如此晚了,太师大驾光临,吾等有失远迎。” 朱鉴带着人,快步来到也先的面前,拱了拱手,脸上笑意浓厚,热情的很。 这番神色,和刚刚帐中传出来的情绪反差太大,让也先一时未适应过来。 愣了片刻,也先方道。 “是我失礼了,今日你们去拜见太上皇,我本该随行拜见,但是军中事务繁杂,没能同去,这边事情处理完了,便到了这个时辰。” “刚刚卜列革来回我,说你们已经回营,我便过来看看,不知太上皇可有敕谕吩咐下来?” 许是因为刚刚听到的内容,让也先心中有所不安,所以没两句话,他就开始打探起消息来。 这…… 朱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颇有几分犹豫。 双方都心知肚明,在瓦剌的地界上,他们去拜见太上皇,周围都是瓦剌的重兵把守。 对于也先来说,想要知道谈话的内容,简直是毫无难度。 但也先还是开口问了,这不是在问太上皇到底吩咐了什么,而是在问,使团到底是什么打算。 不过,朱鉴犹豫不决,一旁的李实却毫不客气,直接了当的便道。 “劳太师动问,太上皇确有敕谕传下,他老人家吩咐我等,一切当以祖宗社稷天下生灵为重,不必过分顾忌其他。” 也先的神色顿时变得有些犀利起来。 他当然知道,太上皇到底说了什么,当时的原话是。 “……若朕久在迤北,大明瓦剌必再起战事,十数年间必难安宁,朕身不惜,祖宗社稷天下生灵却重……” 结果现在被李实掐头去尾的说出来,却完全变了味道。 所以,这就是使团最终的决定吗? 眯起眼睛,眼中闪过一抹寒光,也先问道:“朱大人,果真如此吗?” 朱鉴没有说话,一旁的罗绮却道。 “太师明鉴,太上皇金口玉言,我等岂敢胡言,先前太师曾说要增加贡使,我等商议过后,虽不减和谈之诚意,但无奈并无权限决断。” “因而我等本打算,明日向太师辞行,回京禀报天子之后,再来与太师商谈,不意如今太师深夜前来,倒是省了一番工夫。” 这话说出来,不止也先措手不及,朱鉴也皱起了眉头,轻轻的瞪了罗绮一眼。 场面的气氛有些尴尬,也先盯着朱鉴,继续问道。 “朱大人,我没记错的话,你才是使团正使,何以让两位副使答话,你却不发一言? 朱鉴远本就有些犹豫不决,如今更是骑虎难下。 事已至此,李实和罗绮两个人都把话摆到了这种程度,他要是否认,就是坐实了使团不和,之后的谈判必然落于下风。 何况,不得不说,刚刚争论之时,朱鉴自己也底气不足。 有许彬等人的前车之鉴,擅自决断这种事情,他自己也矛盾的很。 所以实际上,现在的局面是,朱鉴被两个副使给将了军。 因此,在经过一番挣扎之后,朱鉴脸上带着一丝无奈,拱手道。 “太师所提条件,我等确难决断,需上禀天子方可,太上皇今日亦有所言,他老人家虽想早日回京,但是既已禅位,便不预朝务,故此,我等便决定先行回京,待取得天子允准之后,再来和谈。” 说着,朱鉴瞥了一眼李实和罗绮,一副被赶鸭子上架的样子,拱手道。 “仓促决定,本想明日向太师说明,没想到太师此刻前来,是我等失礼了。” 也先的神色越发阴沉手里的拳头攥了攥,又松了下来,面对于这帮人断章取义的功力,他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短暂的沉默了片刻之后,也先忽然想起,刚刚临来之前,卜列革对他叙述的场景。 于是,他抬步绕着使团的营帐走了几步,随后转身问道。 “朱大人,我观你们营帐四周,多数物事粮食都已不再,这番准备,倒不像是临时之间,仓促决断啊……” 面对也先带着怀疑的神色,朱鉴倒是坦然的很。 他方才只不过是夹在两边难以决断,此刻已然下了决定,应付这些质问,当然是不在话下。 “太师多心了,我使团此次前来,除了和谈之事,还为觐见上皇而来。” “迤北毕竟是苦寒之地,太上皇金尊玉贵,太师虽尽心侍奉,但此处衣食住行皆难比京师。” “吾等身为臣子,自不能坐视太上皇受苦,区区物事粮食,自当尽力侍奉,以报君恩。” 也先皱着眉头,望着朱鉴的脸色,似乎想要从中看出一些什么。 但是到了从始至终,朱鉴的神色却古井无波,没有丝毫的紧张和异常。 停了片刻,也先忽然笑道。 “你们都是忠心之臣,尽心侍奉自是该的,我不是不讲理的,既然你们说决断不了,要回京禀明你们皇上,也由得你们。” 说着,也先转过身去吩咐道:“伯都王,传下命去,明日设宴,宰杀牛羊,备酒相待,为几位使节践行。” 伯都王这边俯首领命,也先笑着朝朱鉴等人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便带着人离开了营地。 朱鉴保持着笑意,一直目送也先等人离开,随后才和李实,罗绮二人对视一眼,转身入了营帐。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伯都王亲自带着人到了使团营地,却见整个使团早已经准备齐整,将为数不多的行礼都收拾好了。 朱鉴等一干使臣,也早早的立在营帐外头等候着。 来到帐前,伯都王俯身一礼,道:“诸位,太师已经设好了宴席,为诸位践行,请吧。” 使团等人也不推辞,跟着伯都王就到了地方。 也先已然入席,跟在旁边的,还有一帮瓦剌贵族,只不过,此刻他们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脸上带着浓浓的黑眼圈,显然是一夜都没睡好。 寒暄过后,朱鉴等人入席,也先也颇为热情,找了十几个人弹琵琶,吹笛儿,还有几个蒙古族的少女出来跳舞助兴,宴席的气氛甚是热烈。 既然是践行,那么入席之后,双方都默契的没有提起什么和谈之事,而是互相说些风物趣闻,看着倒也其乐融融。 终于,酒过三巡,也先略带几分醉意,用一副开玩笑的口气,问道。 “诸位使臣,你们昨日拜见了太上皇,今日便要辞去,可是怕我不讲信誉,扣留你们吗?”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八十二章: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八十三章:终归 ,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八十四章:举朝欢腾 ,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八十五章:仪注 ,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八十六章:外朝内宫 乾清宫中,怀恩俯着身子,等着天子的吩咐。 朱祁钰倒也没有过多犹豫,早朝结束已有半日的时间,那份军报的内容,必然也已经传入了内宫。 想来,无论是慈宁宫还是自家老娘,都是为了这桩事情叫他过去。 略一思忖,朱祁钰便道:“去慈宁宫。” 孙太后如今虽然没了实权,但是地位却重。 归根究底,不仅仅是因为她是圣母皇太后,更重要的是,在土木之役以后,她一手扶立了当今的天子。 虽然说,这一举动未必出自她的本心,但是,在那等动荡之际,她做出了正确的选择,稳定了社稷民心。 单是这一点,她在宫中的地位就稳固的很。 哪怕朱祁钰知道,她一直在暗中不停的搞小动作,但是明面上每五日一次的请安,却也不能废止,礼节上该给的尊重,一丝一毫也不曾减轻。 甚至于,有这条功绩傍身,她一定限度上,是可以影响到朝政的。 宁阳侯一案,还有朱鉴的任命,虽然都是顺水推舟,但孙太后毕竟有所干预,但即便如此,朝堂上下,也没有任何人对此提出弹劾,根由就在于此。 当然,万事都有分寸,凭着这份扶立的功绩,朱祁钰等闲奈何不了孙太后。 但是,她毕竟也只是后宫之人,偶尔插手和自己相关的朝政还说得过去,过分干预,却肯定是不行的。 怀恩办事妥帖,入殿之前就吩咐备好了驾辇,命人服侍天子更衣之后,便往慈宁宫去。 不多时,到了宫门口,慈宁宫的总管太监王瑾,早带着一干内侍迎候着。 如今已是秋天,院中的叶子早已泛黄飘落,天气也渐渐寒凉起来,孙太后也随之搬进了暖阁里头。 进了暖阁,朱祁钰打眼一瞧,除了孙太后坐在软榻上外,还有一个不速之客。 驸马都尉焦敬! 心中顿时大致有了个谱,朱祁钰上前俯身一礼,道。 “给圣母请安。” 面子上的工夫,孙太后还是做的够足的,脸上始终带着慈和的笑意,虚手一抬,道。 “不必多礼,坐吧。” 有宫人搬上墩子,伺候朱祁钰坐下之后,孙太后便继续开口道。 “早朝的消息,哀家听说了,整整一年了,太上皇总算是从迤北有了归朝的消息,皇帝功不可没。” 朱祁钰微微躬了躬身:“圣母过誉了,此皆祖宗庇佑,皇兄吉人自有天相,平安归朝理所当然。” 口气妥帖,礼数周到。 暖阁当中沉默了片刻,孙太后索性跳过寒暄,提起了正事,道。 “先前使团出京,能否成功迎归太上皇,谁也不知,如今事情尘埃落定,有些事情,也该筹备起来了。” 说着话,孙太后眸光闪了闪,问道:“哀家听说,这些日子,外朝因为迎归太上皇的仪注之事吵的厉害,可是实情?” 这也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情。 于是,朱祁钰点了点头,道:“不错,确实有些争执,有些大臣觉得太上皇毕竟是战败而归,不宜大操大办。” “但是礼部和朕的意思是,太上皇久未回京,此乃普天同庆只是,礼节不可简薄了,归朝之日,朕会带着文武群臣到京郊迎候。” 这话说的恭谨无比,但是听着却怎么都让人觉得不舒服,于是,孙太后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大好看。 捏紧了手里的翡翠珠子,孙太后强笑道。 “皇帝日理万机,还如此兴师动众,倒是有心了。” 但是,紧接着,她便话锋一转,道。 “你们兄弟情深,皇帝想要隆重迎接,这一点哀家自是明白,可最近外朝有不少大臣在议论,说皇帝此举,是想刻意给太上皇一个难堪。” “如今朝中,还有诸多大事需要皇帝操心,为了一个区区迎复之礼,让人平白嚼舌头,损了皇帝的名声,想来也非太上皇所愿。” “太上皇北狩虏营一年之久,能回京师便是万幸,哀家的意思是,倒也不必如此劳民伤财,惹人非议,皇帝觉得呢?” 还是那句话,孙太后对朱祁钰来说,是有扶立的恩德的,至少在朝野看来是这样。 所以她提的要求,只要不算是太过分,朱祁钰都不好拒绝。 不过,显然她晚了一步。 怪不得胡濙这个老狐狸,一下朝就这么急匆匆的打内阁的脸,原来还有这么一层用意。 再次感叹某礼部尚书对时机的把握之后,朱祁钰面上露出一丝难色,道。 “圣母既然有言,朕本当遵行,但是就在朕来之前,刚刚批了礼部新上的仪注,旨意已发,恐难追回。” 略一停顿,朱祁钰又道:“不过圣母不必担心,迎复之事礼部是行家,有一二宵小之辈散播流言,也难成气候,朝野舆论,本就各有不同。” “太上皇久未归朝,朕若不礼迎,只怕又要有人议论,朕不尊上皇,凉薄无亲,总归难有万全之策,朕问心无愧便是。” 好一个问心无愧!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差点让孙太后把手里的珠子给捏碎了。 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勉强压下不满的情绪,孙太后道。 “既然如此,那皇帝自己考量便是,外朝之事,哀家深宫之人,总不便干预。” 朱祁钰含笑不语。 于是,孙太后继续开口道。 “前些日子,皇后过来给哀家请安的时候,说南宫已经收拾了出来,以备太上皇归朝之后下榻。” “哀家想着,住处虽收拾好了,但是人手侍奉总是要的,土木一役,太上皇身边侍奉的人,想来也都不在了,如今回到宫中,自是要添人侍奉。” “太上皇自幼在哀家身边长大,衣食住行都是哀家身边的宫人照料,所以,哀家从身边挑选了些得用的人,想遣去南宫,随侍太上皇,皇帝觉得如何?” 这番话说的絮絮叨叨,但越是如此,便越表明了孙太后对此事的重视程度。 看着孙太后慈和的笑容,朱祁钰明白,她这是在反将自己的军。 刚刚,他借外朝政务的由头,定下了仪注之事,所以,孙太后就借内宫之事的由头,要定下太上皇身旁侍奉的人手。 人心不可测,万事不可不防。 在深宫当中多年,孙太后首要提防的,肯定是各种各样的暗害手段。 保证自己不被暗害的基本,就是要有贴心的,能够信任的侍奉的人。 这件事情和迎复之礼不一样,看孙太后的样子,就知道她不会让步,而且,也的确是内宫之事,朱祁钰要拒绝,也不太好找理由。 所幸的是,朱祁钰本也就没想着在这方面动什么手段,何况,孙太后能够安排的,也就是贴身侍奉的人,南宫那么大,所需要侍奉的人多了去了,她总不可能一个个的安排下去。 于是,朱祁钰没怎么犹豫,便点了点头,道。 “这件事情,当然是圣母做主,太上皇在迤北想必受苦了,回来之后,侍奉的人可多些,若是有人手不够用的,朕和皇后打声招呼,也可另外多拨过去些。” 孙太后本来做好了,要费一番唇舌的准备,却没想到朱祁钰这么简单就答应了下来。 不过,太上皇身边的宫人侍奉,本就是理所当然该由她来安排,这一点哪怕是拿到外朝去,孙太后也理直气壮。 所以,她也只是略一愣神,便反应了过来,含笑道:“如此便好。” 当然,孙太后这次特意遣人,将朱祁钰请过来,不可能也就单单是为这一件事情。 于是,捻了捻手里的翡翠珠子,她便又试探着问道:“除了侍奉的人,哀家听说,皇帝特组了一支新的京卫,专门负责南宫的护卫,可有此事?”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八十七章:都听您的 窗外秋风乍起,卷起层层枯叶。 慈宁宫中燃着炉子,朱祁钰眸光闪动,瞥了一眼一旁侍立的焦敬,心中大约便有了计较。 这是孙太后眼瞧着自家儿子马上就要回来了,开始担心起他回宫之后的安危了。 京卫的事情不是什么秘密,所以朱祁钰大大方方的点了点头,道。 “上直二十六卫各有值守,不便随意调动,所以朕已命五军都督府从京营,京卫,锦衣卫中抽调精锐,另组一支卫队,赐名羽林后卫,用以卫护南宫安全。” 孙太后面上浮起一丝欣慰之色,但是手里的翡翠珠子,却不由拨快了几分,道。 “皇帝有心了,不过哀家听说,这支羽林后卫的指挥使及指挥同知等职尚未任命,不知皇帝可有人选?” 宫城禁卫,独立性很强,不隶五军都督府,不归兵部管辖,直属于天子。 每一支京卫,统领皆为正三品指挥使,其下有从三品指挥同知,正四品指挥佥事等建制。 这支新成立的羽林后卫自然也不例外。 从孙太后的角度来看,她肯定希望,这支即将掌握着南宫安全的卫队,其统领是一个足够可信的人。 因此,在孙太后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朱祁钰就已经明白了她的想法。 收敛笑意,朱祁钰道:“南宫安危,关系到太上皇的安全,所以羽林后卫的指挥使,身负重责,事关重大,朕正要和圣母商议。” 孙太后手中珠子一停,显然有些意外于朱祁钰态度的平和。 略一沉吟,她便试探着道:“既然如此,哀家……”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旁的焦敬却忽然开了口,道。 “圣母,此事当由五军都督府会同兵部举荐人选,如今朝廷人才济济,相信定可以选出得力之人,护卫南宫。” 孙太后被打断了话头,神色略有些疑惑。 看了一眼焦敬,却见后者已然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又转过头,瞧见朱祁钰淡然温和的面庞,孙太后终究还是没有再说下去。 停了片刻,她转而道。 “焦驸马所说有理,此乃朝廷之事,有军府和兵部的大臣操心,哀家不过随口一问,皇帝不必放在心上,更不必和哀家商议什么,自决便是。” 闻言,朱祁钰脸上依旧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淡淡的扫了焦敬一眼,便收回了目光,道。 “圣母放心,朕一定会选一个得力之人,护卫南宫。” 气氛隐约有些尴尬,有了这么一个插曲,孙太后显然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于是,她略一思忖,便抬手想要送客。 然而,这个时候,朱祁钰却是开了口,问道。 “方才虽是圣母遣人来召,可朕也恰巧想着,到慈宁宫中来一趟,却是有两桩事情,和后宫及太上皇有关,要和圣母商议。” 孙太后含笑不语,但是手里的珠子却又快了几分,显然心中已然提高了警惕。 朱祁钰却不管,继续开口道。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这头一桩,是关于选秀的。” 翡翠珠子停了停,孙太后一阵发愣。 “选……选秀?” 时至今日,孙太后早就已经领教到了朱祁钰的种种手段。 因此,出于防备,当朱祁钰提出要跟她“商议”两桩事情的时候,她便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 但是无论如何,她也没有想到,朱祁钰一开口竟说了这个。 看着孙太后惊讶的神情,朱祁钰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道。 “我朝后宫制度,一向不甚明了,所以朕登基之后,便重定了后宫的位份典制,并且以八年为期,举行选秀。” 这件事情,孙太后当然清楚。 当初,她还私底下嘲弄过朱祁钰小家子气,刚已登基,就迫不及待的想要纳妃。 但她却不明白,朱祁钰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个,是想做什么? 于是,朱祁钰继续解释道。 “圣母容禀,重起选秀,是为充裕后宫,兴隆皇嗣,所以,这选秀不止是给朕的,太子大婚之后,也会照此制度,充裕东宫,绵延皇嗣。” “朕没记错的话,太上皇正统七年大婚亲政,到如今正好八年过去,若按此制,也当重新再起一次选秀。” “不过,这是内宫之事,太上皇又是朕的兄长,朕不好擅自决定,所以,朕便过来询问圣母之意,不知圣母觉得,该当如何?” 孙太后眉头皱起,手里的珠子又被捏紧。 她望着眼前年轻的脸,无论如何也看不透,这平静的背后藏着什么样的算计。 不过,也只是短暂的犹豫,片刻之后,孙太后就摇了摇头,道。 “不必了,太上皇的后宫并不缺妃子,再说了,他和你皇嫂的感情你是知道的,二人相濡以沫,鹣鲽情深,想来也不愿随意纳取新人。” 虽然孙太后素来不喜欢钱皇后这个儿媳,但是,不妨碍她这个时候把钱皇后拉出来当挡箭牌。 重重的叹了口气,孙太后道。 “你皇嫂的状况,你也清楚,太上皇北狩迤北,她夜夜苦求,连身子都哭坏了,此等情谊已经足够,何况太上皇已有数子,皇嗣不必忧心,选秀之事,这次不必,以后也不必了。” 一番话摆出几个理由,将这条路彻底堵的死死的。 朱祁钰面上依旧平淡,似乎压根没听出来孙太后话中暗暗的嘲讽之意。 他仿佛真的就只是在闲话家常一般,丝毫没有勉强的意思,点头道。 “这件事情,的确是朕考虑不周,既然如此,那便依圣母所言,不起选秀便是。” 孙太后本以为朱祁钰还要再劝一番,却没想到,他一句不劝,就这么将话题滑了过去。 心中松了口气的同时,她也隐约浮起一丝不安的感觉。 然而,朱祁钰却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过多停留,而是坐直了身子,继续说道。 “除了选秀之事外,朕还有一桩要事,需要和圣母商榷。” 孙太后的心神立刻就被拉了回来。 刚刚提选秀的时候,朱祁钰的口气甚是轻松,就如家常闲聊一般,但是这个时候,口气却已然肃然起来。 很明显,下面要说的,不是什么小事。 于是,在孙太后的注视当中,朱祁钰开口道。 “太上皇归京,会移居南宫修养,所以到时候,皇嫂和太上皇诸妃,也必定要随之迁往南宫居住。” “所以,朕想跟圣母商议一下,太子及太上皇的诸皇子,公主,是继续养在宫中,还是随各自的母妃一同前往南宫,承欢膝下?”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八十八章:猜不透的天子心思 手里的翡翠珠子越拨越快,孙太后再次将目光投在年轻皇帝的脸上,试图从他平静的神色当中,找到一丝能够帮助自己判断的痕迹。 但是,没有! 这种感觉很难受。 原本孙太后得知了早朝上的消息之后,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着实是高兴了大半个上午。 直到焦敬进宫,提醒她该为太上皇回京后的安排早做安排,她才遣了人过去,将朱祁钰叫过来。 其实最开始,她的目的就很单纯,只是想要由自己来安排太上皇身边侍奉的人,如果说能够把护卫队的指挥使也拿到手,自然是更好不过。 前者倒是很顺利,后者……也很顺利! 至少,在焦敬开口阻止她之前,朱祁钰看样子,是准备答应她的人选的。 在这一点上,孙太后并不怀疑。 如果说朱祁钰不打算答应的话,那么就不会让她选人。 诚如焦敬所言,京卫情况特殊,外朝都不好太过干预,更不要提她这个圣母皇太后。 这个理由完全正当且充足,但是却需要事前就提。 如果说,朱祁钰先让她选人,然后又无故推举不用的话,那么就等同于是在给她难堪。 一旦这件事情传到外朝去,一顶不敬嫡母,忘恩负义的帽子,定是少不了的。 这种落人口实又没有好处的事情,朱祁钰肯定不会做的。 可,为什么呢? 从朱祁钰登基之后,孙太后一直都很注意分寸,一般不会直接跟他提起什么要求,因为她知道,提了也白提。 这个庶子,看似恭谨谦和,礼数周全,但是实际上,所谓的礼法和名分,根本压不住他。 只要他不想答应,有无数种推托之词可以说出来,而且是理直气壮的那种。 这是土木之役后,她短暂秉政的那段时间,得出的宝贵结论,所以她从不白费功夫。 至于这一次,关于太上皇身边侍奉的人,她之所以会开口提。 一是因为,和太上皇相关的事,份属内宫,她这个圣母皇太后,还是能说得上话的。 第二个原因,则是因为她志在必得。 深宫之中,龌龊的手段不少,总该要事事小心,贴身侍奉的人,必须要是自己人,这一点没得商量。 她本来已经盘算好了,如果朱祁钰不答应,她就将事情闹大,哪怕是上了朝廷,这件事情也是不会让步的。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对方全盘接下。 贴身侍奉的人自己安排,没问题! 想要羽林后卫的指挥使,也没有问题! 至于那莫名其妙被提起来的选秀,既然不愿意,也不强求! 件件事情都随着她的心意,没有丝毫的反对,这反倒让孙太后感到莫名的不安。 因为她已经摸不清楚,朱祁钰到底是希望她答应,还是不希望她答应了。 太上皇归京,居于南宫,诸妃自然要随之迁居,这一点理所应当,没有什么可争辩的。 诸皇子,公主也都不是什么大事。 大明虽分嫡庶,但是也重孝道,皇子皇女在出宫开府之前,都是跟着自己亲娘养着的。 妃子们迁居南宫,这些皇子皇女自然也要跟着去,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太子。 按理来说,太子当居东宫,但那是出阁读书之后的事情了。 要知道,太子的居处之所以要另辟,是因为出阁读书之后,太子要开始接触政务,会有配套的詹事府官员辅佐。 可现在,远远还早。 这段时间,太子也一直都是跟着自己的母亲周贵妃养着的。 所以,在朱祁钰把这件事情单独拎出来之前,孙太后压根就没有考虑过,到底该怎么安置这些皇子皇女。 但是现在,她必须要仔细考量一下,这背后是否藏着什么陷阱了。 从礼法上来讲,太子是太上皇的长子,如今太上皇归朝,必然是要在膝下侍奉的,这是孝道,没什么可争议的。 从这个角度来想,如果说朱祁钰希望太子去南宫,那么什么都不必说,顺其自然便是。 他开口提了,说明心里其实是不希望太子去南宫的,所以…… 手里的珠子忽然一停,孙太后含笑道。 “照理来说,诸皇子是该去太上皇膝下的,但是,皇帝你也知道,太子马上就三岁多了。” “寻常人家,这个时候也该开蒙识字,学着读书了,东宫乃是储本,自然更不能轻忽,原本这些日子,哀家就正盘算着要找几个人教导他。” “虽说到了南宫里头,也能开蒙,但是总归不便。” “何况,太上皇去了南宫,诸皇子也跟着过去,哀家独自在慈宁宫不免冷清,不妨将太子留在哀家身边多陪一段时间,皇帝觉得如何?” 考虑到最后,孙太后还是选择了她认为最妥帖的办法,将太子留在自己的身边。 诚然,朱祁钰单独将这件事情拎出来,有可能就是不想让太子去南宫。 但是,孙太后翻来覆去的想,也想不到,太子不去南宫,对于朱祁钰有什么好处。 可如果不是这样,她又不明白,朱祁钰为何要无故提这么一句。 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索性她就将人先按在慈宁宫,反正,太子对父亲尽孝是理所应当,对祖母尽孝,也是理所应当。 先借着由头,把太子留下,再看局面而定,若不妥当,再送去南宫便是。 这一下,朱祁钰的脸上明显有了波动,不过却不是对太子的去处,而是皱起眉毛问。 “开蒙?圣母,是否有些早了?” 大明对于皇子的教育,相对比较自由,没有一个特别固定的时间点。 但是,一般来说,在六岁到八岁这段时间,会正式出阁讲读,延请儒学大家来为皇子授课。 不过,出阁讲读已经算是正式的拜师礼了。 实际上皇子识字开蒙,要远早于这个时间点,一般来说,也就是三岁到五岁之间,同样也没有特别固定的时间点。 见朱祁钰这般神情,孙太后脸色倒是无恙,依旧带着笑意,道。 “其实也不早了,哀家没记错的话,皇帝你当年在宫中是,也就是三岁多的时候开蒙,所以,正当其时!” 这一下,朱祁钰倒是没的反驳。 孙太后说的不错,他自己,的确是三岁多的时候开蒙识字。 但是,当时的情况是,先皇选了人,要给刚满五岁的朱祁镇开蒙,可当时宫里只有两个皇子,先皇懒得再折腾,所以索性顺带着让朱祁钰旁听兼陪读,有笔墨纸砚之类的小玩意,也给他随手备上一份而已。 正常情况下,四岁开蒙都算是早的。 不过都是陈年旧事了,朱祁钰笑着点了点头,道。 “圣母的安排当然是好的,既然圣母想让太子在慈宁宫中陪侍,身为晚辈,太子自当在圣母膝下尽孝。”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八十九章:避嫌? , 章节正在审核,请稍后刷新页面。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九十章:懂的都懂 , 窗外的秋风吹过,片片黄叶落在阶前,宫人在院子里走过,踩在黄叶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慈宁宫的暖阁中,气氛显得有些压抑,孙太后怒意勃发却压着声音,手中翡翠珠子被捏的紧紧的。 一旁离得近的几个宫人,将头深深的低下,努力的将自己的存在感降的一低再低。 焦敬显然早就预料到了孙太后的反应,话问出口之后,便立刻跪倒在了地上,低头不言。 长久的沉寂过后,孙太后的怒气似乎才稍稍纾解,长叹一声,孙太后道。 “焦驸马,你也是先皇礼重的老臣,当初,先皇驾崩,你因是外戚之身,所以没有被倚为顾命大臣,但是这些年来,哀家和太上皇,却都将你当做心腹之臣。” “先时,太上皇北征,将京营大任交付你手,北狩之后,哀家对你,也是信任备至,皇家对你如此厚恩,你岂能发此狂悖之言?” 大明有祖训,防外戚干政,太祖皇帝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做出了诸多准备。 但是事实上,这些措施起效更多是在明后期,在明前期,虽然有太祖的规矩,但是天子往往还是习惯于重用外戚。 太宗皇帝军马出身,所以在子女的姻亲婚事上,也更偏向于从自己的老部下当中挑选。 这就导致了,从永乐到正统这段时间,外戚为官,甚至是掌兵的例子,都是有的。 这种情况,直到成化以后,才渐渐消失。 所以,至少在正统景泰年间,焦敬这样的驸马都尉,是有着大好前程的,说是皇室厚恩,丝毫都不为过。 焦敬在地上磕了个头,声音倒是还算镇定,道。 “圣母容禀,臣自然知晓太上皇及圣母恩德,所以,臣才敢在圣母面前直言不讳。” 说着,焦敬直起身子,望着孙太后道。 “臣斗胆妄言,其实圣母和臣心中都明白,土木之后,太上皇便再难复位,如今圣母所做的一切,一是为了保全太上皇安危,二是为了保全太子安危,仅此而已。” 孙太后手里的珠子被捏的更紧,显然心绪并不平静。 但是也只是片刻,她的手便松了下来,面色复杂道。 “你说的没错,土木之役,死的人太多了,好好的朝局,大好的国力,唉……” 虽然说,孙太后是深宫妇人,但是,她到底是做过皇后的,怎么可能真的,就完全跟民间偏执溺爱儿子的妇人一般不讲道理呢? 她当然也恨,恨铁不成钢,当然也悔,悔当时没有拦住朱祁镇亲征。 但是,正因为她清楚的明白一切,也知道自己的儿子,这次犯下了多大的错,所以,她才更不得不去做这些事。 毕竟,那是她唯一的儿子! 朱祁镇犯了这么大的错,她恨不得揪着这个混账儿子的领子,让他跪在先皇的灵前忏悔。 但是,那终归是自己的儿子,孙太后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在迤北受苦,被外族凌辱。 如今他即将回京,孙太后也同样,不能看着他生死操于人手,总要尽些力,替他做些什么。 又是一声长叹,孙太后虚手一抬,示意焦敬起身,然后才道。 “如今的朝中,哀家最信任的,莫过于你,既然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哀家也不讳言,土木一役,太上皇固然有错,而且有大错,二十万官军的性命,不是一个王振背的起的。” “但是,足足一年多了,从皇帝之尊,到虏贼的阶下之人,他在迤北这么久,该受的苦也受了,该遭的罪也遭了。” 略停了停,孙太后的口气越发的复杂艰难,声音也低了下来,变得只隐约可辨:“皇位,也让出去了……” “也该够了!” 幽静的暖阁当中,敛去了复杂的神色,孙太后重新变得平静起来,眼神当中,隐约带着一丝锋利。 “哀家不想别的,只想着太上皇能安安稳稳的,在南宫好好养着,无病无灾,让太子能平平安安的长大,继承先皇的功业,哀家也就无憾了。” “其余的事情,哀家不想折腾,毕竟是先皇呕心沥血的江山,倘再生差池,哀家岂非社稷罪人?” 话到最后,孙太后的口气又弱了下来,目光落在焦敬的身上,轻声道。 “何况,太上皇和皇帝,是先皇仅有的皇子,血脉相连的骨肉兄弟,一旦他们……那哀家百年之后,又有何颜面去见先皇……” 作为先皇的妹夫,焦敬其实勉强也算是皇族之人,但是面对这样的话题,他还是只能无比谨慎。 “圣母之心,臣自然明白,正因如此,臣刚刚才会阻拦圣母。” 小心的斟酌着措辞,焦敬开口道: “诚如圣母所言,无论是侍奉的宫人,还是羽林后卫,都是为了太上皇的安危着想。” “但是,臣想提醒圣母的是,若圣母真的将一切都包揽下来,那么出了任何的事情,可都是圣母的错啊!” 孙太后一愣,旋即便明白了焦敬的意思。 有些话不便明说,但是大家心里都明白,她之所以想要将南宫的人手,护卫都拿到自己手中,就是怕朱祁钰暗害太上皇。 但是她却忽略了一点。 那就是,一旦这支京卫的指挥使,是由她来指定的,那么朱祁钰这个天子,就可以完全脱身出来。 侍奉的人是她安排的,护卫的统领也是她选的,那么一旦太上皇出了什么差错,能赖得到朱祁钰的身上吗? 当然不会! 这一点,其实刚刚焦敬就提醒过她了。 朱祁钰今天到慈宁宫来,态度如此恭顺温和,目的就是为了避嫌。 既然是要避嫌,肯定是要做的彻底。 所以,她只要前脚开口,后脚朝中就都会知道,她这个圣母皇太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将天子防的死死的,从宫人到护卫,一应事务都蛮横的不让天子插手。 名声什么的,还是那句话,她一个深宫太后,没人能把她怎么样。 但是如此一来,万一出了什么事情,责任都要由她来担! 眼瞧着孙太后终于明白了过来,焦敬小心的道。 “贴身侍奉之人,可用手段太多,有些手段很难查出来,所以,无论如何要严防死守,何况,真正贴身之人,无非就那么些,圣母也有足够可用的人能遣到上皇身边。” “但是,羽林后卫乃是新立,其中人员出处驳杂,京营,京卫,锦衣卫都有人手在内,仅一指挥使,虽可调动,但想要一一甄别,却不可能。” “一旦圣母将所有事务包揽,让那位彻底没了顾忌……” 焦敬适时停住了话头,但是有些话,原也不必说的那么清楚明白……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九十一章:力不从心,福祸自求 , 章节正在审核,请稍后刷新页面。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九十二章:乖孩子 出了慈宁宫,朱祁钰没多耽搁,乘在驾辇上,便到了景阳宫。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相比较孙太后的劳心劳力,吴太后这段时间的日子过的可谓舒心不已。 在后宫当中谨小慎微,收敛锋芒了半辈子,本以为就这么平平淡淡,悄无声息的终了此生。 结果,一朝惊变,乾坤倒转,自己的儿子登基为帝,从不为人知的先皇遗妃,变成了两宫并尊的皇太后。 风光显赫不说,后宫大权握于掌中,自是扬眉吐气。 原本冷清清的景阳宫,也变得花团锦簇,华贵非常,和慈宁宫一样,景阳宫也早早的就升起了暖炉。 进了暖阁,朱祁钰便瞧见,吴太后穿着一身轻便的淡红色牡丹织金纹琵琶袖袄裙,手里拿着几个小玩意在逗孩子。 在她的身旁,一个梳着总角的小娃娃,穿着一身淡青色曳撒,小嘴抿的紧紧的,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对于面前的小玩具,明显心不在焉。 稍远一些,坐着一个面容明丽的女子,一身黛蓝色鞠衣,看着雍容华贵。 朱祁钰大步走来,每行一步,便有宫人下跪行礼,很快便惊动了暖阁中的这几个人。 吴太后整了整衣衫,继续端坐在榻上。 小娃娃则是被从榻上抱了下来,由明丽女子牵着,迎到了暖阁前,屈膝行礼,道。 “臣妾给皇上请安。” 看着两岁半的小娃娃笨拙的想要下拜,朱祁钰弯腰将他抱了起来,笑着捏了捏他的鼻子。 不错,陪在吴太后身边的,正是杭贵妃和她的儿子朱见济。 随手让杭氏起身,朱祁钰来到软榻前头,将济哥放在榻上,然后才恭恭敬敬的给吴太后躬身行礼。 “给母妃请安,儿子刚刚有些事情牵绊,迟来了些。” 不用她吩咐,青珠已经带着一帮宫女,端着各色的茶点,手炉之类的东西,送了上来。 吴太后倒是没什么反应,将小娃娃揽进怀里,随手拿起一块小小的糕饼,放在朱见济的小手里,方含笑道。 “哀家这里有济哥和贵妃陪着,左右没什么大事,不过一时兴起,叫你过来说说话罢了。” 朱祁钰一笑,低头认错:“是朕来的不够勤,以后定当多来请安。” 吴太后点了点头,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道。 “你是一国之君,哀家知你国事繁忙,但是,古人说修身齐家,方能治国平天下,如今皇后有了身孕,还要照顾固安,精力疲乏,后宫诸事繁杂,你得了空闲,需常来看顾。” 这话说的,让朱祁钰微微一愣。 让他看顾? 什么时候,后宫的事务,要他这个皇帝来处理了…… 瞥了一眼旁边低着头剥橘子的杭氏,他脸色微沉,但也没有发作,只道。 “母妃放心,坤宁宫里有兴安在,若忙不过来,朕便把怀恩也打发过去,总能协理妥当的。” 闻听此言,杭氏的手停了停,但立刻就恢复如常。 吴太后对于这个回答,也显得有些不悦,但是,还没等她说话,朱祁钰便继续开口道。 “方才,到景阳宫来之前,朕刚刚去给慈宁宫请安,圣母打算转过了年,给太子开蒙。” “当时,朕便想起,早几个月,济哥也想着读书,这回过来,刚好想问问母妃和贵妃,是否一并让济哥也跟着过去听听,早些识字?” 话虽是问的两人,但是目光却落在了杭氏的身上。 说到底,吴太后还是不同于后宫的普通妃嫔的,听到朱祁钰的话,她瞬间把后宫的事情抛在了脑后,皱眉问道。 “太子要开蒙?这么早?” 事情涉及到太子,任何一件事情都不是小事,开蒙虽然不像出阁讲学一样意义重大,但是却也不单单是后宫之事。 如果说,出阁讲学是太子开始拥有自己的势力,那么开蒙读书,就象征着太子开始正式进入朝臣的眼中。 在此之前,太子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娃娃,玩乐戏耍,喜乐吃喝都随意。 但是,开蒙识字读书,就要开始学礼。 有了课业,就会有成绩。 太子日常是否懂礼,天资是否聪颖,课业是否合格,行事是否守节。 这些,都会被朝野上下所关心,甚至会被记入史书当中。 皇家储君,并不是那么好当的! 朱祁钰对着吴太后点了点头,坦然的道:“这是圣母的意思,儿子已答应了。” 说着话,他又转头看着杭氏,问道。 “贵妃,你还没有答朕的话,左右济哥只比太子小几个月,让他陪着一块去开蒙,你觉得如何?” 杭氏也察觉到了不对,如果皇帝真的想让济哥去读书,那么就不会刻意提起去年的那场事情。 小心的抬起头,杭氏开口道:“陛下,济哥还小,身子也不算健壮,所以臣妾觉得,不妨晚上两年。” 朱祁钰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道:“这才是明事理之举,既然如此……” “父皇!” 恰在这个时候,一声奶呼呼的声音,从吴太后的怀里传出来,道。 朱祁钰脸色略显诧异的转过头,却见济哥在吴太后的怀里挣了挣,然后从榻上滑下来。 接着,小小的人似模似样的跪在地上磕了个头,道。 “父皇,济哥想识字,想读书。” 小嘴抿的紧紧的,两只小手握紧拳头,脸上有些忐忑,又透着几分害怕。 朱祁钰皱了皱眉,起身将济哥拉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口气尽量温和,道。 “济哥,你告诉父皇,为什么想读书呀?” 杭氏的手藏在袖子里,掌心满是细细密密的汗。 然而,济哥却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对着手指,仿佛犯了什么错一样。 暖阁当中的气氛莫名变得有些沉寂,朱祁钰没得到回答,也没有再问。 想了想,他拍了拍济哥的肩膀,道。 “有心进学是好事,父皇很高兴,但是,你还太小了,等大一点,父皇亲自教你,好不好?” 济哥还是不说话,但是明显不太开心。 杭氏在一旁看着,心中有些不安,强挤出一抹笑容,道:“济哥乖,快向你父皇谢恩。” 说着话,她伸出手,想要把济哥接过去。 结果,手伸到一半,就看见朱祁钰瞥了她一眼,于是,立刻就缩了回来。 朱祁钰看着低头不语的小人,口气依旧十分温和。 这个孩子早慧的很,心思敏感,性子也倔,很多时候并不好哄,但是他有耐心。 “济哥,你想读书是好事情,父皇特别高兴,但是你太子哥哥,有你皇伯父教导。” “以后,父皇也会教你和慧姐,父皇有点忙,不能一个个教,但是慧姐还很小,所以你等一等妹妹,等她大一些,父皇一起教你们,好不好?” 济哥这才抬起头,似模似样的思考了一下,问。 “那,妹妹能不能快点长大?” 到底是小孩子,童稚可爱,声音又奶呼呼的。 一句话问出来,吴太后也忍不住笑了,暖阁中的气氛总算松快了一些。 朱祁钰却依旧认真的点了点头,道。 “只要你多跟妹妹一起耍乐,陪她一起好好吃饭,她就能快快长大。” 然后,小人想了想,重重的点了点头,从父亲的腿上蹦到地下,挥舞着小拳头,道。 “那济哥就日日去找妹妹玩,监督她早点长大。” 朱祁钰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然后招了招手,将青珠唤过来,让后者把济哥带下去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九十三章:旁若无人 章节正在审核,请稍后刷新页面。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九十四章:知错,能改否? 不多时,杭氏也告退了。 她不是个心思特别深的女子,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待她带着济哥离开景阳宫的时候,眉眼间已多了几分欢欣之意。 炉火燃着,暖融融的。 青珠自是懂得察言观色,悄悄挥手斥退了多余的宫女,只留了几个贴身服侍的。 朱祁钰呷了口茶,似乎在酝酿着该如何开口。 后宫的这一摊子事,他早就有所察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起,吴太后跟汪氏的关系,就变得有些恶劣起来。 开始是为了选秀,被他挡了回去,后来没多久,汪氏怀了身孕,宫中平静了不少,结果,这次又闹出了这桩事。 不得不说,即便是明断如朱祁钰,在这些家务事面前,也有些想不明白。 要知道,之前的时候,吴太后一直是很满意汪氏这个儿媳的,两个人的关系,也是很好的。 甚至于,因为他对于济哥超乎寻常的关爱,吴太后还曾经特意敲打过他,告诉他中宫位重,不可妄动。 汪氏因为生慧姐的时候,身子有亏,又在朱祁钰病中忙前忙后,差点有了隐疾,也是吴太后第一时间发现,并且嘱咐太医好好照料调养。 怎么到了现在…… “皇帝是不是觉得,哀家在刻意针对你那媳妇?” 吴太后的声音幽幽响起,竟似是对朱祁钰的想法清清楚楚。 此刻没有外人,这件事情虽是家务事,但始终拖着也不是法子。 于是,稍一犹豫,朱祁钰便点了点头,道。 “母妃,芸娘操持后宫,一向妥帖,对您也十分孝顺,若非孕期,晨昏定省从不曾缺,可是,自从选秀之事起,朕总觉得,您对她多有不满,不知她到底出了何错,惹您不悦?” 吴太后沉默着,神色有些复杂,定定的望着自家儿子,片刻之后方道。 “她当然没有出错,错的是你,钰哥!” 朱祁钰皱着眉头,没明白吴太后的意思是什么,但还是起身侍立,道。 “请母妃垂训。” 吴太后似乎觉得有些发闷,从榻上起身,在暖阁当中踱了两步,方道。 “早些时候,你跟哀家说过,皇帝独宠一人,乃取祸之道,正因于此,你不顾外间议论,重起选秀,为宗嗣长远计之。” “怎么,轮到你自己的身上,就想不明白了吗?” 印象当中,上一次吴太后用这种严厉的口气跟他说话,还是自己出宫开府之前。 那时年幼,他拿着被先生说好的课业到父皇面前,想讨父皇夸奖。 当时,父皇瞥了一眼,随手便放在了旁边的案上,接着,吩咐人给了他一斛珍珠,便将他打发了出来。 从头到尾,父皇的眼睛,都盯着罐子里的那两只蛐蛐。 回到了景阳宫,他头一次被那时还是贤妃的母亲严厉的训斥了一番,足足罚跪了两个时辰。 心中念头转过,朱祁钰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情绪,抬头道。 “母妃此言差矣,皇后为六宫之主,自有尊荣。” “何况,朕虽和皇后相得,但也不曾独宠,各宫各处,朕每月都会过去,除了皇后外,郭嫔如今也有身孕,如何能说朕独宠一人?” 吴太后自是不知自家儿子还记得陈年旧事,闻听此言,她更是皱了眉头,来回的在暖阁当中走动。 半晌,她重新坐回榻上,脸色却沉着,道。 “你这是狡辩!” “别的不说,早先你父皇宫中,有位份的后妃,有十七八个,没有位份的更是多了去了,难道她们不都是受了你父皇宠幸吗?” “难不成,因为你父皇后妃够多,雨露均沾,他就不是独宠那孙氏一人吗?你如今不过是将独宠之人,从贵妃换成了皇后,有何区别!” 这话明显也带着情绪,朱祁钰抬眼便能看到,吴氏攥着的手,骨节都在发白。 于是,他低下头,不再争辩。 但是吴太后又岂会不了解这个儿子,一脉相承的倔脾气。 长长的叹息一声,吴太后竭力将口气放缓,道。 “后宫独尊皇后,这本没什么错,但天子独宠一人,哪怕是皇后,也不是什么好事。” “你需知道,后宫之中,除了有中宫尊荣,更有的是母凭子贵,是,你对济哥很是疼爱,可对杭氏呢?” “你可曾想过,她不仅是一个普通的妃子,更是你的长子之母,你,给了她足够的尊荣吗?” 哪怕在竭力控制,但是吴太后语气中的一抹怨怼,依旧难以掩藏。 这不是对着朱祁钰,而是对着,已逝的先皇! 朱祁钰低着头,吴太后却词锋犀利,望着自己这个位居九五的儿子,冷声问道。 “如今你后宫的妃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宫务也比之前重了不知凡几。” “何况,太上皇将归,南宫各处的洒扫,布置,各处宫人安排,哪样不是要务,皇后拖着那么重的身子,能安排的好吗?” “论位份,杭氏乃是贵妃,皇后之下,数她最贵,论资历,她和皇后与你一同成婚,是潜邸旧人,除此之外,她还是你长子之母。” “当此状况之下,你告诉哀家,杭氏凭什么不能暂代皇后,协理六宫?” 朱祁钰不说话,但脸上却露出一丝深思之色。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不得不承认,吴太后说得对。 后宫之中,除了位份,还有权力和圣宠,三者合一,才是真正的尊荣地位。 就像外朝衙门里头,也不是品级越高,就地位越高的。 如吴太后所说,大明之前的后宫,的确没有一个特别明晰的制度,但是,有一条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母凭子贵。 只要育有皇子,哪怕只是一个普通的宫女出身,也该有和皇子之母身份匹配的尊荣和地位。 当然,只是“该”而已,大多时候,是做不到的…… 见儿子这副神色,吴太后方脸色稍霁,道。 “你那媳妇自是恭谨,没什么错处,可这番道理,你却该是明白的,坐上了大位,就该是身不由己之人。” “早前的时候,哀家想让王家女进宫,想着等她进了宫,顾及到外朝,你总也该做做表面功夫,结果,你拦下了。” “也罢,外戚太强,不是好事,可杭氏又不是什么显赫人家,身为皇子之母,哀家要抬举她,又怎么了?” 暖阁当中,仅有的几个侍奉宫人,也默默的退的远远的,青珠更是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守在了暖阁的外头。 炉火的声音嗤嗤作响,朱祁钰沉吟不语。 吴太后的这番话,也算是解开了他的疑惑。 杭氏的心机没有那么深,所以很多时候,她做事其实有些莽莽撞撞的。 这段时间,她一直往景阳宫跑,以吴太后的精明,不可能看不出她的想法。 但是,吴太后依旧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不仅对她多加宠爱,还愿意主动替她开口担责。 这背后,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世人皆苦,谁又能够轻言脱去藩篱,纵使天子之尊,亦有不得已之处。 抬头望着吴太后隐约泛红的眼眶,朱祁钰心中有再多的话,也难出口一句。 无数话语,到最后都只能化为低低的一声轻语。 他低下头,神色恭谨,态度恭敬,道。 “母妃教训的是,儿子知错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九十五章:南宫与玄武门 , 人总是会为自己没有得到的东西,而终生耿耿。 对于吴氏来说,她谨小慎微了半辈子,纵然一朝腾龙,尊为太后,但是过去的遗憾和不甘,却永远无法弥补。 她看到了杭氏,就像是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努力过,但得不到结果,环顾四周,没有人,也不会有人能帮助自己。 宫苑深深,一个不受宠的妃子,带着一个同样不受宠的孩子,苦苦的熬着,天真和憧憬,我漫长的宫道当中,变成了最坚强的保护色。 那个时候,她没有能力改变一切,但是现在,她可以! 这番复杂的心绪,朱祁钰能够体会的到。 因为对他来说,也是一样的。 不受宠的皇子,永远站在太子身侧的背景板,竭力讨好,但得到的是冷漠以待。 他们母子的际遇,大抵如是。 所以,他没办法反驳吴氏哪怕一句话,只能低头认错。 气氛有些凝滞,不知过了多久,吴太后总算是平静下了心绪,开口问道。 “你方才说,你去慈宁宫了?都谈了什么?” 这个让母子二人都如鲠在喉的话题,终于被就此揭过,朱祁钰心中也轻轻松了口气。 沉吟片刻,他便将慈宁宫中发生的一切,都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听完了之后,吴氏也皱起了眉头,问道。 “宫人也便罢了,你若非要自己安排,闹将起来大家颜面上都不好看,不过,羽林后卫你当真是想交给他们?” 虽然说,凭借区区一支京卫,想要做什么很难,但是那终归是禁军,而且足有四五千人。 真要是这么让孙太后掌握了,吴氏当然不放心。 倒是朱祁钰一笑,道:“母妃放心,羽林后卫到底是禁军,禁军直属御前,无论是哪一支京卫,若单凭一个指挥使就能如臂指使,那朕早就不知被枭首几次了。” 所有的禁卫军,除了锦衣卫之外,巡守地点,换防时间,都有着严格的规定,一般情况下,只需要照章办事即可。 一旦出现要调动禁卫的情况,则必须要有天子的手诏。 包括卫指挥使在内,任何人没有诏命,擅自调动京卫超过三百人,佐贰官可以将其当场格杀。 此谓之天子亲军! 所以,至少在大明来说,想要彻底控制一支禁卫军,难比登天。 这不是收买一两个关键职位就能做到的事。 在没有诏书的情况下,想要彻底控制一支京卫,那么就需要从指挥使开始,逐级渗透到最低级的镇抚,将这些人全部买通。 但是,这么大的动作,怎么可能不被人给发觉。 而且,上直二十六卫,互不统属,单单控制一卫,根本没有任何的意义。 得益于唐代的惨痛教训,以及宋代控制军队的成熟经验,大明在立国之初,就从体制上,基本杜绝了军队造反的可能性。 尤其是卫戍宫禁的上直二十六卫,在体制上就被钉得死死的,只能被天子所调动。 当然,这其中有一个漏洞。 那就是,一旦天子重病,无力发出诏命,那么整个禁卫军,谁也没有办法调动,只能原地待命,按部就班的守好各门,而不能私自援兵各处。 这其实就是当初,南宫复辟成功的最重要的原因。 历朝历代,想要通过武力夺取帝位,第一时间都是要攻入宫城,控制皇帝。 最著名的玄武门之变,便是如此。 那个时候,李世民率军在玄武门诛杀建成,元吉两兄弟,然后一路入武德殿,逼迫李渊退位。 这是实打实的兵变! 当时,李世民所属的秦王府属军,是真真正正的和卫戍宫城的禁卫军大战了一场的,由玄武门攻入了宫禁的。 但是,南宫复辟并非是如此。 严格意义上来说,当时朱祁镇复辟的时候,并没有真正意义的攻打宫城,而只是攻破了东华门这一个最外层的宫禁。 事实上,如果他仿效玄武门之变,想要一路长驱直入攻入乾清宫,那么他绝无任何可能成功。 因为当时石亨等人的手中,并没有真正的军队,有的只是各府拼凑起来的三千私军。 其中的主力,是石亨和曹吉祥,张軏三家蓄养的私兵,加起来差不多有接近一千人,剩下的两千人,则是各家府邸的仆役,家奴,护卫之流。 凭借这样的乌合之众,想要冲破守卫森严的重重宫禁,根本就不可能。 所以他们选了另一条路。 当时,石亨等人用太上皇当挡箭牌,先是攻破了东华门,然后,掉头往内金水桥去,将准备上早朝的大臣,全部都围了起来。 他们压根就没有打算,跟禁卫军硬扛,而是想要强行形成复辟的事实,然后反过来控制禁卫军。 这条路的风险极大,几乎是在赌命。 这完全就是在赌,朱祁钰会昏迷多久。 一旦朱祁钰能够在他们复辟完成之前醒过来,一道诏命发出,禁卫军会立时将他们的三千乌合之众格杀当场。 但是可惜的是,当时朱祁钰醒的太晚了。 那一天,石亨等人攻入东华门,裹挟群臣直扑奉天殿,逼迫内阁大学士陈循拟了复位诏书。 然后,逼迫群臣叩拜,当场行登基大典,接着扣下所有大臣,派人出宫,将复位的诏命,传达到每一个衙门。 同时,以复位新君的名义,诏命各处禁卫军放下武器,交出皇城的控制权。 整个过程,从清晨持续到傍晚,足足一天。 应当说,禁卫军是尽忠职守的,整整一天,他们都在等候皇帝的诏命,恪守职责的守护着各处宫禁。 但是,他们始终没有等到,那道调遣他们平乱的诏书。 所以,无奈之下,他们只能放下武器,接受了“新君”的诏命。 当朱祁钰醒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群臣已经在胁迫下,承认了太上皇的复位。 整个京城各处衙门,都知道太上皇已经复位的消息。 禁卫军的各个统领,全被看守了起来,皇城被石亨带来的三千乌合之众掌握。 而他这个已经“退位”的皇帝,也只能束手待毙了。 应当说,南宫复辟有很多重要的原因。 譬如说,朱祁钰废后易东宫,诸般作为,让君臣离心,朝臣们面对复辟时,没有人过多反抗。 譬如说,当时人心惶惶,所有人都在考虑,天子不豫的情况下,新君该立谁,所以投鼠忌器,不敢有过激的举动 譬如说,锦衣卫当时尚有一部分人马在皇城中,虽不足以对抗石亨等人,但是如果于谦下了决心,借这些人突出宫禁,前往京营调兵,完全来得及。 京营和京卫不同,作为加少保衔的兵部尚书,又身负力挽天倾之功的于谦,在不担心被事后怪罪的情况下,是有能力调动一部分大军的…… 但是诸般缘由,最核心的,其实就只有一个。 那就是朱祁钰当时在昏迷当中,禁卫军被死死的禁锢在各个宫门处。 守护宫禁有余,但是没有诏命,谁也不敢擅离职守,去扑灭“叛乱”。 这是京卫体制的漏洞,也是京卫体制的优势所在。 所以,朱祁钰并不担心,将指挥使交给孙太后的人,因为在这种体制下,只要他还活着,清醒着。 那么无论那个指挥使是谁,都得乖乖听话。 军队的事情,吴太后虽然因为早年经历了解一些,但是也所知并不算多。 见朱祁钰胸有成竹,她也便不多纠缠,转而问道。 “那,太子开蒙又是怎么回事,你就这么轻易的答应了?还有,选秀又是为何?你总不会是想着,要给太上皇回来之后,找点事情做?”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九十六章:人从何处来 , 这话带着几分戏谑,朱祁钰能听得出来,吴氏在竭力缓解上一个话题带来的沉重氛围。 不过,他的脸上却没有玩笑之意,反问道:“若是选秀能让太上皇安分待在南宫,有何不可呢?” 吴太后愣了愣,没想到随口一说,朱祁钰竟然会点头。 惊诧之下,她有些哭笑不得,道。 “这怎么可能,且不说他从迤北方归,此刻选秀必会遭到唾骂,便是选了,区区几个女子,又如何能让他安分?” “哀家记得,你曾说过,朝中有的是人在等着他回来,他们,岂能坐视太上皇安分待在南宫?” 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所谓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方是男儿志向。 朝野上下,之所以一直都有人在鼓动舆论,说朱祁钰不愿太上皇归朝,是因为这种舆论,本身具有生长的空间。 大明从没有过太上皇,自然也就没有前例可循。 礼法当中,虽然有尊卑上下,但是在具体的典制中,却是空白一片,所有人都只能摸索着前进。 空白就意味着含糊,就意味着,在不违背礼法的基本原则下,很多事情,都有着极大的可操作空间。 就拿这次的迎归仪注来说,因为没有先例,所以,天子在宫中迎候无可厚非,要大张旗鼓,京郊祭天,隆重到极处也不不可。 甚是说,哪怕是简薄到拿一顶小轿直接送进南宫,也最多是被骂不尊上皇,想要拿出切实的成例和典制来反驳,是没有的。 这只是一个开始,往后这样的事情,必然会多的很。 太上皇归朝之后,逢年过节,百官是否要朝拜见礼,皇帝是否要晨昏定省的去请安。 朝政遇不决之事,太上皇有没有资格参与,如果太上皇向皇帝或者朝臣降下旨意,是必须遵奉,还是六科同样可以封驳。 这一切的一切,在从前都是一片空白。 只有遇到的时候,朝臣们去吵,去论,去争,最终才能形成惯例,因循而下。 所以,太上皇归朝,必然会和现今的政局发生矛盾,这一点毋庸置疑,甚至不由太上皇自己决定。 如吴太后所说,朝中有的是人,想要借此牟利,他们也不会让太上皇,真的安安分分的待在南宫的。 闻言,朱祁钰倒是叹了口气,那样子颇为遗憾,道。 “其实,若太上皇明白事理,答应选秀,才是好事,不过话说回来,其实选或不选,确没什么大碍,该来的终归要来。” 吴太后皱眉,有些不解的问道:“那你还……” 朱祁钰显然知道吴太后在疑惑什么,温和的笑了笑,道。 “为太上皇选秀,是朕的心意,孙太后替太上皇拒了,就拒了吧,不过,有些事情,孙氏想拦怕是拦不住的。” 说着话,朱祁钰望着吴太后,神色透着一股莫名的意味,继续道。 “母妃刚才担心,太上皇将归,南宫各处的侍奉,洒扫,布置,芸娘安排不过来嘛,其实也不必她安排,往南宫随侍太上皇的诸多宫女,朕早就点好了。” 这下,吴太后是真的来了兴趣了。 她先前想让杭氏协理宫务,固然是要抬举杭氏,但是即便要抬举,也是需要契机的。 太上皇归朝,其实就是一个契机。 南宫听着名声不显,但是实际上,是一座庞大的宫殿群,原本是太宗皇帝,为当时还是皇太孙的宣宗皇帝建的。 所以,一应的规格,都是比照东宫来的,其后,宣宗皇帝登基,又翻修扩建过,其占地足有小半个后宫那么大了。 这样的一处地方,久未住人,一时之间,又要整修,洒扫,布置,安排侍奉,事务自然是千头万绪。 所以,吴太后让杭氏协理,的确也是有担心皇后忙不过来的因素的。 不过,她却没想到,皇帝竟然会亲自干预此事。 毕竟,这段时间朱祁钰的精力,一直都放在外朝当中,对后宫事务基本从不参与。 更重要的是,吴太后之前清洗孙太后在宫中的人手,有意无意的,自然是要换上一批自己的人手替补。 所以,对内宫的风吹草动,她不能说是了若指掌,但大略的消息,也都能第一时间得知。 在今天之前,她只知道皇后一直在忙着安排往南宫侍奉的仆役内宦,可从没听过皇帝也在内宫选了人。 要知道,南宫那么大,需要的人手很多,太上皇的妃子迁居过去,最多也就是带走自己的贴身侍女,不可能将整宫的人搬过去。 即便是普通的妃子,只要能够占据一宫主位,那么侍奉的宫女内宦,林林总总的加起来不下百人。 但是,这些人大多数都是轮值的,隶属于内宫二十四衙门,受皇后管辖。 每过一段时间,这些内侍宦官,都要视情况在各宫及各衙门当中来回调整。 真正固定在各宫当中的,也就是贴身服侍的那么十几个而已。 孙太后说她来安排服侍之人,实际上也就是说的这些人。 再多的,安排了也没有意义,因为随时都有可能被调走。 何况,她也找不出那么多的心腹之人。 这也是吴太后最疑惑的地方,即便仅是安排服侍太上皇的人手,除开孙太后揽下的贴身侍奉之人,剩下的也得上百。 可问题是…… “你什么时候点的人,这件事情要办起来,动静不会小,哀家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说?” 看到吴太后疑惑的眼神,朱祁钰也没继续卖关子,开口道。 “母妃没得到风声,是正常的,因为这些人,本不是从内宫点的。” 吴太后的脸色沉了沉,声音也变得有些不悦,问道。 “难不成,你因为南宫之事,又命人在外头征召宫女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且不说一再扩充后宫的人数,会招致朝臣弹劾,单说是选宫女入宫,本身就是一件容易挨骂的事。 在宫中的侍奉宫女宦官,除了少数是因罪没入,更大的一部分,是从平民之家选取。 原则上来说,是不强迫的,但是,实际上很多官员在做的时候,就容易变成强抢民女。 这些恶名,最终只会反馈到皇帝的身上。 上一次选秀结束的时候,吴太后特意下旨,将所有参选的秀女,全都给了银子,好好的送回家中,重新婚配,就是怕给朱祁钰的名声,带来不好的影响。 面对吴太后沉下的脸色,朱祁钰倒是不慌不忙,道。 “母妃莫急,人的确不是在宫中点的,但也不是另征的。” 吴太后也没心思再开玩笑,直接便问道。 “那你告诉哀家,人是打哪来的,总不会是凭空变出来的?” 朱祁钰神色依旧淡定,轻轻的吐出了几个字。 “教坊司。”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九十七章:不能委屈了太上皇 听到这个名字,吴太后皱了皱眉头,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厌恶。 她当然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所在,那是一个,比被没入宫中做罪奴,更加可怕的地方。 教坊司本是掌管舞乐之司,隶礼部。 除了官员之外,其中最多的就是乐工和歌舞伎。 乐工还好,基本上都是世代相传,虽然是贱籍,但是总算是一门营生。 但是歌舞伎就相对要卑下的多。 不仅要负责日常仪典宫宴的舞蹈,有些时候,还需要去给达官贵人陪酒。 朝廷规定,官员是不许狎妓的。 教坊司的官妓,理论上来说,也没有像民间的娼妓一般“接客”的职责,最多是受命陪侍歌舞,不需要做其他事情。 但是,身为贱籍女子,面对诸多达官贵人,很多事情,远远不是一纸条文就可以约束的了的。 至于教坊司的官妓来源,一般来说,都是罪臣之女。 当然,也不是什么罪都会被没入教坊司的,得是那种株连家眷的大罪。 最近一段时间,犯下的罪够得上被没入教坊司的,得是王振,曹吉祥这几个宦官蓄养的家妓。 所以,教坊司并没有想象当中人数那么多。 因此,吴太后便有些疑惑,问道。 “南宫侍奉的人,仅是太上皇宫里的,就不下百人,若加上其他各宫调用的人,少说也要四五百,教坊司何来这么多的人?” 朱祁钰眸光有些闪烁,似乎在想该不该说,但是到最后,他还是开口道便。 “母妃应该知道,早些年先皇登基,下令废除除教坊司外的所有官妓,并禁止官员士子狎妓,但是,此事本就难禁,官员们往往蓄养家妓乐人,私下交游。” “至于那些普通的士子,既养不起家妓,又不敢光明正大的出入正规的民间妓馆,便只能去各种未经官府登记的暗娼馆子。” 吴太后皱眉,不知道朱祁钰突然扯这个干什么。 但是接下来一句话,她就明白了。 朱祁钰道:“前段时间选秀的时候,朕顺便命往各地采选的内官,监督当地的地方官,将京畿附近各处的暗娼馆子都清查了个遍,其中的土娼,妓子,通通被没入了教坊司。” “这些人放在教坊司左右无用,孙太后既然不愿意为太上皇选秀,朕便命人从这些人中,挑选了姿色瑰丽,善侍奉者百余人,往南宫去陪侍,也算为太上皇解个闷。” 这话说的轻描淡写。 但是,吴太后却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冷意。 教坊司当中,的确有清白不保的官妓,这种事情本难以避免,但是也并不多。 毕竟教坊司是朝廷的衙门,其职责是宫廷歌舞,可不是招待显贵,做皮肉生意。 凡有庆典,必有大乐,这是教坊司的本职。 所以,在教坊司当中,大多数的官妓,只是有些时候推脱不过,会去陪酒助兴。 真正能够强迫那些官妓的,基本都养得起家妓,没有必要做那等事情。 但是,所谓民间的暗娼馆子,做的就是迎来送往的皮肉生意。 这些馆子里头的娼妓,真正的是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 朱祁钰把这些人送到南宫去,其用意不言自明。 众所周知,在朱祁钰正式确定选秀的制度之前,大明的后宫,历来是只有皇子成年时,有一次大婚选秀。 除此之外,若非特殊情况,一般不会再加选。 但是,不管是仁厚著称的仁宗,还是贪玩专宠的宣宗,后宫里的妃子就没有少过。 这些妃子从哪来的?当然是宫女! 皇帝一时兴起临幸宫女,这是宫里的常事了,历代天子都不能免俗,其中当然包括刚刚退位的太上皇。 事实上,这种事情对于皇帝来说,就跟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 如果宫女有幸怀了身孕,那么母凭子贵,会有册封,如果没有的话,那么也就是得些赏赐,仅此而已。 有这种惯例在前,吴太后不用想就知道,这些被朱祁钰称作“姿色瑰丽,善侍奉者”的女子到了南宫,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场景。 随之,吴太后的神色有些紧张,踌躇片刻,方才问道。 “钰哥,你身边,没有教坊司进送的人吧?” 南宫会变成什么样子,吴太后不在乎,但她自己的儿子,可不能被这些娼妓迷惑。 朱祁钰一愣,旋即便苦笑道。 “母妃这是说的什么话,朕后宫里有几个妃嫔,都是怎么来的,您还不清楚吗?” 如今他的宫里,除了汪氏和杭氏这两个早就跟着他的后妃之外,剩下的,全都是吴太后亲自掌了眼,正经的一轮轮选秀出来的。 吴太后这才算是放下了心。 转念想了想,的确也是,身为天子,即便是临幸普通宫女,那也是有记录的。 登基的这段时间,吴太后也看过朱祁钰的起居注,除了选秀上来的宫妃外,连一个普通宫女都没有被临幸过,更不要提别的什么人。 不过虽则如此,吴太后还是忍不住叮咛道。 “没有就好,那些……娼妓纵然有几分妖媚姿色,但到底身份过于低贱,不是正经人家。” “你后宫这些人,若是厌了,下次选秀哀家帮你多选些新人,拣姿色好的,你切莫被这些下作东西迷了眼。” 朱祁钰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到最后只得苦笑道。 “母妃放心,儿子晓得分寸。” 他当然晓得…… 毕竟,前世的时候,他曾经切切实实的踏过这个坑。 那时候济哥不幸病故,撒手人寰。 他痛苦悲伤了近一年后,也不得不重新开始考虑继承人的问题,但是彼时他后宫中,只有寥寥三四个后妃。 汪氏被废,杭氏伤心过度,其余的两个多年无所出。 不得已之下,他只得私底下命人进献女子。 结果,献上来的人,姿容出色,娇美可人,但是,却是这样的娼妓。 开始他并不知道,只以为是罪臣之女,被没入教坊司当了官妓。 但是后来,南宫复辟后,为他进献宫妃的教坊司官员被治罪,他才知道,这些都是各地的土娼。 这些女子美则美矣,媚则媚矣,但有一点相同之处,那就是打从不知道多久之前起,就绝了子嗣之念。 所以这一世,他哪怕是冒着被所有人非议的风险,也要重开选秀,而且不是只开一次,是各数年便开一次,其心结就在此处。 他向孙太后提议,要给太上皇选秀,本也是一番好意。 不过,既然孙太后还顾及着,太上皇那所谓的,岌岌可危的一点点“名声”。 那么,也不能委屈了太上皇不是……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九十八章:大势在我 朱祁钰从景阳宫离开的时候,夕阳渐沉,火红满天。 相比较选秀,宫人,侍卫这些旁枝末节的小事,吴太后明显更关心太子启蒙的意义。 但是,在这一点上,朱祁钰给出的答案,反而只有一句话。 “大势在我,勿骄勿躁,则诸事可定矣。” 于是,吴太后也就并不再问。 涉及到太子的事情,看似是后宫之事,但实际上却是朝堂之事。 朝堂政务,吴太后对于自己这个儿子的能力,还是十分信任的。 朱祁钰当然是有自信的。 他并不知道,自己离开慈宁宫之后,焦敬等人关于所谓“避嫌”的猜测。 即便知道了,也会一笑付之。 诚然,他一直很注重维护朝堂上的舆论,也很注意维护自己的形象。 但那是因为,正常状态下的舆论,对于宽松的朝堂环境很有用,一个好名声,会让他的很多政策,推行起来更顺利。 可这并不代表,他会被舆论和名声所裹挟,而做出核心利益的让步。 所谓舆论和名声,都不过是天子调和,掌控朝局的工具而已。 就像那次罗通叩阙一样,真正触碰到了天子逆鳞,高悬的屠刀,也不是永远不会落下。 他之所以在慈宁宫孙太后的面前,对诸事都不谈自己的要求和看法,原因只有一个。 时至今日,他已经有主导整个棋局的力量。 孙太后做出了她认为最好,最妥帖的选择。 但是实际上,无论她怎么做,如今的朱祁钰,都能做到游刃有余的应对。 就像给太上皇选秀一样。 对孙太后来说,选了是坐实荒淫无度的名声。 不选,或许得了那么些微的名声,但要付出的代价,却同样不小。 当然,这一点,孙太后未必意识的到。 傍晚云霞灿烂,廊下红叶翻飞,相互映衬着,形成一副绝美的画卷。 内阁的公房当中,王翱从厚厚的奏疏堆里抬头,透过窗户瞥见廊下的秋意胜景,不由伸了伸懒腰,搁下了手里的小票。 唔,该下衙了…… 老大人看了看面前的奏本,是一个地方知县,禀报当地剿匪情况的请功疏。 不是什么急务,明日再处理也来得及。 如此想着,王老大人一边将奏本合上,从桌案后头起身,望着廊下的风景,一边倒了杯舍人刚泡好的热茶,一口一口的呷着。 最近一段时间,内阁不算清闲,但也的确轻松了不少。 原因就在于,天子似乎心思都放在了迎归太上皇这件事情上,所以对于增补阁臣这件事情,提不起什么心劲儿。 内阁好几次上本要求增补,天子都给推了。 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阁臣们也没人敢自己举荐。 于是,持续了几个月的加班加点,终于回归到了正常的工作节奏。 当然,这种竞争只是不显示在明面上了,暗地里的角力,可是一刻都没有停。 想起下午送达的那道旨意,王翱的眉头拧了起来,他能够感受的到,朝堂继续平静下去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心中这般想着,一杯茶已经见底。 夕阳斜落,夜幕渐起,王老大人算了算时间差不多了,便整了整衣衫,起身取出公房的门锁,跨步走出了房门。 “咔哒”一声,将公房锁好。 王老大人并不离开,在心中默数了十个数。 然后,旁边的三个公房里,俞士悦,江渊,张敏三人同时出来,手里也拿着小小的门锁。 于是,王翱对着他们几个人矜持的点了点头,这才准备迈步离去…… “哟,看来咱家这是来的不巧啊!” 人未到声先至,宫城当中早已是一片灯火通明,王翱停下脚步,看着来人的身形,脸色略微有些意外。 其他的几个内阁大臣,也是如此。 见得来人的身形,他们仿若无事的将手里的小锁收了起来,不约而同的汇聚到了王翱的身后。 王翱迎了上去,倒也没有半分不好意思,拱手笑道。 “的确是到了下衙的时辰了,成公公此刻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最常和内阁打交道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成敬。 两边都是老交情了,相互开个玩笑的,不算什么。 成敬这个时候过来,肯定是有谕旨要宣,但是,他口气轻松,说明不是什么坏事,众阁臣自然也没有太紧张。 收敛笑意,成敬点了点头,道。 “陛下有口谕要传,恐怕要劳烦几位多待片刻,将旨意拟了再走。” 几位阁臣对视了一眼,脸色也变得肃然起来。 要知道,普通的诏令旨意,一般来说,让中书舍人拟定,就足够了。 让成敬这个大珰,在这个时候亲自跑一趟,而且还点名让他们几个来拟旨,怕不是什么小事。 此刻,王翱的公房已锁了。 众人略一思忖,便到了最近的俞士悦的公房当中。 重新点起了灯火,成敬在主位上站定,然后方肃然道。 “上谕,授吏部尚书王文,兵部尚书于谦,丰国公李贤为太子太师,礼部尚书胡濙,户部尚书沈翼,宁远侯任礼,昌平侯杨洪为太子太傅,靖安伯范广,刑部尚书金濂为太子太保。” “晋武英殿大学士俞士悦为谨身殿大学士,加户部尚书衔,授内阁辅臣王翱,俞士悦为太子少师,江渊,张敏为太子少傅,钦此。” 成敬说的干脆利落,仿佛这只是一道寻常的旨意一般,丝毫都不在意,随着他的每一句话,内阁几个大臣的脸色,变得越发的阴晴不定。 旨意宣完了,成敬矜持的拱了拱手,道。 “咱家在此,先恭喜列位老大人了,皇上要的急,请首辅大人这就动手拟旨吧,拟好了,咱家带回宫去用印。” 内阁各个大臣,相互对视了一眼,明显都看出对方有一肚子的话要问。 但越是如此,越不知道该从何开口。 片刻之后,还是王翱谨慎的问道。 “成公公,陛下只说了这些,没说为什么要加官?” 很明显,这是一次大规模的加封。 从六部七卿,到内阁辅臣,一个不落,全都有所加官,而且,是政治意义如此明显的太子三师和太子三少。 这意味着什么,或者说至少和什么有关,已经是呼之欲出。 但是,天子没有说,王翱也不敢直接问,只能尝试着旁敲侧击的问。 对此,成敬明显早有预料,淡淡的道。 “陛下怎么说,咱家就怎么传,不敢增一字,不敢减一字,怎么,诸位老大人觉得,拟不了?” 众所周知,成敬一向是个好脾气,他这么说话,很明显就是告诉他们,不要多问。 于是,王翱也心领神会,拱了拱手,道。 “当然不是,成公公稍待。” 如果是贬谪罢黜,自然是需要理由的,但是这是加官,而且加的只是虚衔,除了俞士悦之外,其他所有人都不涉及本职的调动,所以,没什么不好拟的。 天子没说理由,就是让内阁自己发挥。 这对于基本都是一甲出身的内阁诸臣来说,没有任何的技术难度。 王翱转身回到案前,自有舍人为他磨好了墨,铺好了空白的圣旨黄绢。 闭目思忖了片刻,王老大人提笔泼墨,不过片刻,一篇花团锦簇的锦绣文章,立时落成。 在结尾处小心的盖上自己的钤记,王翱刚想拿起来,便见到成敬对他摇了摇头。 接着,成敬对着其他几个阁臣开口道:“既是几位共拟,岂有让首辅大人一人署名之理?” 于是,其他几个阁臣也没多犹豫,来到案前,挨个将黄绢上的内容过目,确认无误之后,同样盖上了自己的钤记。 接着,成敬拿过黄绢端详了一番,确认没什么问题,拱手一礼,便带着人离开了内阁。 当然,成敬离开了,他带来的影响,才刚刚弥散开来。 几个内阁大臣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选了个位置坐下,然后,王翱吩咐几个舍人在外头好好守着。 这一天,内阁的所有人,都堪堪在宫门下钥的前一刻,才下衙回府……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九十九章:大同城外,上皇南归 , 大同城,深秋已至,枯草连天。 作为边境的重镇,除了有战事之外,面对边境的大同城门鲜少会打开。 但是今天,随着太阳升起,轰隆隆的声响当中,沉重的城门被缓缓推开。 日上中天,城门前,密密麻麻上百个身穿各色袍服的文臣武将都恭敬而立。 最前端有三人,一人身着戎装,按剑立于左侧,虽面容苍老,但一身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正是大同镇守总兵官定襄侯郭登。 与郭登并肩而立的,位居中间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绯袍老者,虽着文官袍服,但是一身气度威仪,丝毫不输郭登,此人自然便是少保兵部尚书总督两边军务大臣于谦。 其实,若细心观察,便可看出,二人虽然看似并肩而立,但实际上,郭登却稍落后小半步。 立在右侧,同样身着绯袍,但却要再落后一步的,则是朝廷新派遣来的礼部侍郎李贤。 和朝廷新贵丰国公同名同姓,可这位却是纯正的文臣出身。 太上皇南归的消息传回京师,礼部自然是即刻动手,开始准备各项仪程。 与此同时,朝廷还要遣派官员前去迎接,负责迎候的事宜,这本是应有之意。 按照朝廷给太上皇规划的路线,从大同到京城,太上皇会在大同驻跸一日,宣府驻跸两日,居庸关驻跸一日。 所以这三处行殿,均需要有大臣主持。 大同虽然有于谦,但是他毕竟是总督军务,并不专门负责此事,所以朝廷又另派了大臣。 之所以来的是李贤,唯一的原因就是,他是土木之役当中,为数不多活下来的文臣。 当然,也是太上皇的旧臣…… 在三人的身后,武着戎装,文披官袍,由绯至青,井然有序,大同城内凡有品级的官员,皆到此处。 上百个官员列队排开,将整个城门挡住,但却不止如此。 在这支队列的两侧,更多的是官军。 无数身着甲胄的官军,以城门为中心,呈雁翅状铺开,浩浩荡荡的延展开来。 这两只“雁翅”不断向前,足足伸出了近五百步远,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口袋。 中间是空着的,前方留口,三面皆兵。 皓日当空,秋风寂寥。 恰是在这满地枯黄之中,遥远的地平线上,一个黑点由小变大。 那是一支长长的队伍,足有两三百人,最前端同样是身着绯袍的大明官员,身旁跟着明显训练有素的护卫队。 整支队伍的中间,是一辆华贵的明黄色马车,被紧紧的簇拥着,一路奔向大同而来。 城门口的诸臣,顿时有些骚动起来,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只有最前端的于谦等三人,望着渐行渐近的车驾,神色之间皆是无比复杂。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整支队伍,终于来到了大同城的前头。 领头的朱鉴,李实,罗绮三人,见到迎候的是于谦,郭登二人,自不敢托大。 翻身下马,拱手道:“见过于少保,郭总兵,此行为迎复上皇归朝,吾等幸不辱命。” 虽然说,朱鉴身上挂着右都御史的衔,但是无论是从品级,实权,还是声望,资历,他都比不上于谦。 因此,作为在场当之无愧的主事人,于谦大大方方的受了他们的礼,点头道。 “此行艰难,所幸尔等不负皇命,回京后陛下必有赏赐,太上皇可在马车当中?” 朱鉴等人自然知道什么才是大事,没有过多寒暄,便侧身让开,道:“这是自然。” 随着他们的侧步,整个使团队伍往两侧散开,明黄色的马车悠悠向前,来到队伍的前端停住。 接着,马车上的帘子掀开,一张久违的面孔,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时隔一年之久,再次见到这张脸,于谦心中感慨万千,但是身上的动作却丝毫不停,带着郭登和李贤,三人上前两步,拜倒在地,声如洪钟。 “臣兵部尚书于谦,大同总兵官郭登,礼部侍郎李贤,拜见太上皇。” 与此同时,他们身后的上百位官员,亦随之跪倒在地,齐声道。 “恭迎太上皇归朝。” 其声震天,浩荡如烟,回荡在广阔的原野上,令人震撼无比。 马车当中,朱祁镇身着一件淡青色过肩龙纹宽袍,望着久违的大同城,看着跪伏于地的大明官员,心绪亦不平静。 这种场面,在他过去的人生当中,见过无数次。 甚至于,比这个还要壮观,还要令人震撼的场面,他也曾习以为常,觉得理当如此。 但是,区区一年的时间,光阴流转,再度见到这种场面,他亦非昨日之朱祁镇。 良久,马车上传来一阵竭力控制的声音,道。 “平身。” 于是,城门前跪伏的群臣这才起身,但大多数人,仍自低头侍立。 唯有于谦三人,抬头打量着这位久违的君王。 不过,他们的表情却各不相同。 郭登是喜悦中带着一丝愧疚,于谦则是轻舒一口气般的平静,至于李贤,他早已经涕泪横流。 直接向前几步,险些又要跪倒在地:“陛下,臣…… 在场众人,唯有他是扈从北征,幸免于难的大臣。 当时的他,虽然只是小小的吏部文选司郎中,但是能够却也是朱祁镇十分倚重的新贵之一。 土木一役,他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是仕途却几近断绝,被打发到了鸿胪寺做一个小小的寺丞。 若非是此次太上皇归朝,需要有一个正统旧臣出面,他也不会被临时拔擢出来。 所以,这么多人里头,他见到太上皇的表现是最激动的。 但是,他刚往前了两步,还未及跪倒,马车周围便窜出了两个护卫模样的人,手持弯刀挡在了马车前头,面色不善。 其中一人用生硬的汉话,说道。 “远处说话,不得近前!” 李贤于是硬生生的止住了脚步,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蒙古人? 他虽久在京师,但一眼便也看出来,这两个人不是汉人。 再仔细一看,却见马车的周围,和这二人一样,腰间别着弯刀,神色警惕的蒙古人,林林总总加起来,经由二十余个,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精壮兵士。 于是,李贤顿时变了脸色,沉声道。 “尔等何人,竟敢阻拦我拜见太上皇?” 拦着李贤的两个人丝毫不惧,反而隐隐带着一丝倨傲,还是刚刚开口说话的汉子,再度开口道。 “我们是太师帐下亲军,奉太师之命,护送太上皇陛下回归大明京师朝廷。” 说着,他手里的弯刀紧了紧,仍是面对着李贤,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 “你要拜见,需在远处说话,不得近前!”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章:护卫 , 秋风阵阵吹过,太阳高高悬在穹顶,尽管天色已近正午,但是边塞的温度却丝毫都不能让人感受到温暖。 李贤的脸色涨红,冷冷的望着眼前的两个“护卫”。 此时此刻,他身处之地,是大明的边境重镇,大同城的城门外。 在他的四面八方,是为防不测,早已列阵的近万大明官军。 身后,仗剑而立的,是曾斩也先臂膀的定襄侯郭登,是曾经坐镇后方,指挥紫荆关之战,大败瓦剌的少保兵部尚书于谦。 在他的面前,是代表朝廷出使和谈,凯旋而归的大明使团,是地位尊崇的太上皇陛下。 李贤从未想过,此等局面之下,竟会有两个蒙古人,敢持着刀对他说,让他后退? 短暂的惊诧之后,涌起的便是无穷的愤怒,只一瞬间,他险些便喝骂出声。 你们算个什么东西! 但是他没有说话,反而压下怒意,后退了两步。 虽说他是朝廷遣派过来,负责大同的迎候事宜的,但是在场有比他官阶更高,更能做主的人。 李贤后退,但是那两名蒙古护卫,却也没有收刀入鞘。 因为,在他们抽刀威胁李贤的同时,城门前原本散着的大明官军,迅速将整支使团队伍合围起来。 郭登按剑而立,步子未曾挪动,神色却已冰冷。 此时此刻,他看着那两个持刀护卫的眼神,仿若看着死人一般。 相对而言,于谦的脸色反而是最平静的,他在看到那两人之后,第一时间将目光落在了朱鉴三人的身上。 面对着于谦的注视,朱鉴有些羞惭的低下了头,李实则捏紧了拳头,面色铁青,至于罗绮,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话,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不过所幸,于谦的目光并没有在他们身上过多逗留,只片刻便收了回来,望着那两个持刀的护卫,平静开口。 “本官代我朝陛下,谢太师遣护卫送行之情谊,如今太上皇已安全回到大同,诸位可以安心回去复命了。” 这话说的平静,但是其中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 那两个护卫,虽不清楚于谦是谁,但是郭登他们总是认识的。 在这种场合下,地位比郭登还要高,毋庸置疑是大明朝廷的大人物。 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没有后退,而是握紧了手里的弯刀,道。 “太师命我等,护送太上皇至京师,未至京师宫城之中,不得擅离太上皇半步。” 于谦没在说话,后退一步,和郭登并肩而立,同时也将目光投向了郭登,带着一丝征询之意。 迎复太上皇是大事,他们自然提前预想过各种突发情况。 其中就包括,太上皇被虏贼裹挟,需要动用武力的情况。 此刻,使团整支队伍早已被团团围住,他们每一个人,都是郭登自军中挑选的最精锐的士卒。 面前的马车,是使团为迎接太上皇专门带到瓦剌的,除了华丽之外,内外皆覆有铁皮,再以绢帛罩于外。 看似与普通马车无异,实则坚固无比。 马车当中,只有太上皇一人,驾车的是哈铭,太上皇的亲信随从。 那二十余个蒙古护卫,则是四散在马车周围,背靠马车,身子朝外。 于谦望着郭登,眼神中的征询意思很明白。 能否在保证太上皇安全的前提下,控制这些所谓的护卫。 郭登没有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右手按剑转握。 剑若出鞘,便是军令! 这个时候,跟在朱鉴等人身边一同回来的瓦剌使臣,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 抢先一步站到了马车前头,先是对着那两个护卫喝道。 “你们护卫太上皇,何必拦阻大明大臣朝见,还不退下。” 那两名护卫没有说话,想了想,收起了弯刀,但却没有退下。 这次瓦剌派来的,依旧是曾数次到过大明的纳哈出。 见此状况,他脸上掠过一丝无奈,但很快平复下来,因为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这些护卫的指挥权,原就不在他的手中。 转过身,纳哈出早已经变作一副笑脸,恭敬的行了个礼,同样客气的道。 “久闻于少保之名,今日再见,风采依旧,于大人,郭总兵,今日迎归太上皇乃是喜事,太上皇一路舟车劳顿,不妨先行进城歇息,如何?” 于谦自是和纳哈出打过交道的,但是此刻,他没有心情跟这个瓦剌使臣虚以委蛇。 扫了一眼那些倨傲的蒙古护卫,于谦淡淡的道。 “这是自然,不过大同乃是我边境重镇,未奉圣命,本官不敢私自放外族进城。” “诸位且将太上皇交于本官,一应随行人等,非大明子民者,需在城外扎营安歇。” 这当然是在瞎扯。 之前瓦剌遣使入贡,随行两三千人,也没有被拒之城外,现在这些人,跟之前比少多了。 真正的原因是,这些所谓的护卫,竟敢在大明的地界,阻止大明的朝臣拜见大明的太上皇。 这种行为,和裹挟无异! 而现如今,精兵在侧,太上皇已归,没有必要再惯着这边瓦剌人的臭毛病。 于谦身形再退,站到了郭登的身后,这便等于,将此处的主导权,交给了主战的郭登。 肃杀之气铺开,冲突一触即发。 “郭登,住手!” 一道声音响起,让郭登已经微微出鞘的宝剑,重新合上。 在这个地方,能够命令郭登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代表朝廷,对诸边有节制之权的两边总督于谦。 另一个自然是,尚在马车当中的太上皇! 郭登止住身形,微微躬身,手却仍按在剑上,道。 “太上皇放心,此处有我大明官军一万两千人,您既然已经到了大同城,臣无论如何,也会保证您能平安回京。” 出于对太上皇的尊重,他必须开口解释,但是,他也没有忘了,有现场指挥权的人,是于谦! 因此,他按剑而立,却并未让周围的官军退下,而是侧身继续征求于谦的意见。 朱祁镇显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厉声喝道。 “郭登,朕让你退下!” “这些人,都是太师赠予朕的贴身侍卫,已经臣服于朕,听朕指挥,你想做什么?” 郭登没说话,只看着于谦。 于谦的脸色有些复杂,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接着拱手道。 “太上皇,此处乃是大同,自有无数官军将士奋死效命,您既归朝,自然有大明官军随行护送,不必借他人之手。” 马车之中,朱祁镇沉默下来。 这个时候,一旁的纳哈出咬咬牙,出言道。 “于少保,临来时,我说了一句话,此去一路艰险,恐有不测,望太上皇善加珍重。” “这些护卫,乃是赠予太上皇调遣,出营之时起,他们便不再是瓦剌人,而是太上皇的随身之臣,请于少保明鉴。” 与此同时,马车当中,朱祁镇的声音再度响起,道。 “于谦,朕说了,这些人是朕的随身侍卫,京营乃至京卫之中,亦有外族为大明效命,他们和那些人一样,都是朕的臣子。” “所以,朕命你,让开!”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零一章:表里如一于少保 , 大同城前,太上皇端坐在明黄色的马车当中,对着于谦疾言厉喝。 在场的一众官员,都默契的低下了头,这种层次的争端,不是他们可以参与的,只能静待结果。 但是这些人中,不包括郭登。 作为大同城的总兵官,在场上万官军事实上的指挥官,他没有坐看风云的资格。 所以,他依旧按剑而立,一层层围堵使团的官军,也未曾散开,目光落在于谦的身上。 郭登能够马上封侯,成为如今朝中威望仅次于杨洪的武将,可不单单靠的是武勇和战功。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摆正自己的立场。 而他的立场就是,大同官军,只听从来自朝廷的命令! 在这个场上,也就是,代表朝廷提督军务的,于谦的指令。 这一点上,他从无犹疑。 至于被他注视着的于谦,面对太上皇的呵斥,既未说话,也未挪步,只是沉默站在原地。 无言,亦是一种抗争! 这一举动,对于刚刚归朝的太上皇来说,显然冒犯的意味浓重。 当下,朱祁镇的脸色变得难看无比,险些便要暴怒出声。 但是终归,他不是傻子,尽管曾经做过傻子才会干出来的事。 朱祁镇清晰的明白,此时此刻,局面的实际控制权,并不在他的手中。 但他更加明白,自己不能退让。 自从也先彻底下定决心,要将他送回大明之后,便不再拘束使团的行动,也不再限制他们和太上皇的觐见。 通过对袁彬,朱鉴等人的多次询问,朱祁镇大致对这一年之中,大明朝廷发生的各种大事,有了一个粗略的了解。 尽管只是最粗浅,最表层次的一部分,已经足以让他看出很多的东西了。 了解之后,朱祁镇的心绪的复杂的。 有惊讶,惊讶于自己素未参政的弟弟,竟能有如此出众的才能。 有欣慰,欣慰于大明江山,终于平安保住,没有因为自己的冲动之举而毁之一旦。 自然,也掺杂着一丝淡淡的愧疚。 但更多的,确实浓重的不安和恐惧! 和袁彬,朱鉴等人不同的是,朱祁镇本身就是帝王。 从这个角度出发,去看待很多事情,得出的结论是不一样的。 首先就是,他没有其他人,对于皇帝的敬畏之心。 这是由他的身份决定的。 从小到大,他都是尊者,即便如今让位,他也是太上皇帝。 论身份,他甚至还要比皇帝更加尊贵。 所以他不必敬畏。 其次就是,对于一个帝王,尤其是朱祁镇这样的帝王来说,他习惯于只看结果。 过程如何,细节怎样,不是他这样的帝王会考虑的事,他只看结果。 能够办好他交代的事,手段如何他并不关心,中间有多少血腥也不重要。 如果办不好,再多的情有可原,都是有罪。 过去的二十多年,朱祁镇一直是这么做的。 所以,他宠信王振,无以倍至。 因为王振永远能办好他交办的任何事。 不高兴的时候,王振能让他高兴,朝臣聒噪的时候,王振能让他们闭嘴,自己要出兵北征,王振能第一时间准备好一切。 帝王者,唯我独尊。 我只需考虑“我”便是。 王振嚣张跋扈,劣迹斑斑,朱祁镇当然知道,但是他不在乎。 一条老狗而已,忠心得力会办事就够了,事情办的好,何妨给他些恩宠,细枝末节,不需在意。 以这样的思维习惯,去看待朝中的大事。 朱祁镇很容易就得出一个结论。 他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弟弟,大明如今的皇帝,对他充满着愤恨和不满,在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手段,打压,削减他的影响力和地位。 这段时间朝局当中发生的事情,他光听就知道肯定有错综复杂的内情,也听出了皇帝所谓的种种“情有可原”。 但,他习惯看结果! 结果就是,他在朝中信任的诸多大臣,以及力主迎归的大臣,一一被贬被杀。 尤其是,许彬等人一案当中,他这个弟弟展露的谋算,还有拿到传讯诸边的诏旨。 让他感到胆战心惊! 整整一夜的思索之后,朱祁镇得出了一个难以置信,但是却又无法反驳的结论。 那就是,或许相比回京,呆在瓦剌他反而可能是更安全的。 这令他感到无比的荒谬,但是,却是事实。 至少在瓦剌,虽然苦寒,但是也先不敢对他做什么。 大明的太上皇,死在瓦剌,无论是以何种形式,都等同于吹响战争的号角。 但是…… 同样令朱祁镇感到悲哀的是,是留是走,早已经不由他来决定。 之前他想要回京是这样,现在他不想回,也是一样。 他的态度,对于也先来说,远不及大明朝廷和善的态度。 南归已成定局! 那么,他接下来首要考虑的,就是保证自己能平安到达京师。 虽然知道这个可能性不大,但是归途漫漫,出现任何的意外,都是他承担不起的。 到了京城,文武群臣众目睽睽下,风险就要小的多。 唯一让朱祁镇感到有几分安心的是,也先同样怕他死在路上。 他送归太上皇,是要表示对大明的恭顺亲善。 大明的条件,是要太上皇平安归朝,换而言之,朱祁镇如果死在路上,哪怕是在大明境内,双方的关系也面临着破裂的风险。 所以,当朱祁镇要求瓦剌派遣小批量的护卫,听他调动,随身扈从的时候,也先几乎是想都没有想,就答应了下来。 事实上,这才是整个使团有苦难言的地方,开口要人的是太上皇,并不是也先要挟太上皇做什么,他们想要拒绝,也没有办法。 如今的局面,朱祁镇其实早有预料。 他知道,于谦是自己那位弟弟的左膀右臂。 所以,当他到达大同的时候,其实冲突就不可避免了。 朱祁镇不能退,一旦退了,他身边就再无可信的护卫,他不敢去赌,于谦派给他的护卫,有没有心怀杀意的死士。 与此同时,他也在争! 争一个属于自己的,应有的,太上皇帝的权威。 众目睽睽之下,朱祁镇再次厉喝一声,道。 “于谦,朕是太上皇,这些人虽是蒙古血脉,但对朕忠心耿耿,难道说,朕连赐予他们身份的权力都没有吗?” “还是说,当着如此多的官军文武的面,于谦,你要抗旨?” 此刻的朱祁镇,看起来怒不可遏,口气中带着浓浓的呵斥之意。 于是,在他这番话怒喝出声后,于谦果然,默默的退开了一步,拱手道。 “臣不敢,请太上皇入城!” 郭登是个不折不扣的军人,所以,得到命令的他,毫不犹豫的散去了周围的官军,让开了一条路。 这场风波,就此消弭。 但是无人注意到,于谦的脸色复杂之极,不是不甘,也不是生气或者愤怒,反而意外的,带着一丝丝的沉重。 当晚,太上皇驻跸大同城,城门处,一队骑士飞快的疾驰而出,朝着京城的方向赶去……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零二章:舒梁公公 , 京城。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随着太上皇归期将近,朝局却有些诡异的平静。 要知道,就在前些日子,天子刚刚发出了一道足以震动朝野的圣旨。 在这道圣旨当中,天子一次性封赏了近十位太子三师和太子三少,几乎涵盖了现如今朝廷所有最顶级的文武大臣。 虽然说,自洪武以后,太子三师和太子三少已经完全沦为虚职,跟东宫并没有什么关联。 但是,毕竟这几个官职,都挂着太子二字,因此,有着极为浓厚的政治意味。 事实上,按照礼制而言,太子三师,掌以道德辅导太子,而谨翼护之,太子三少,掌奉太子以观三公之道德而教谕之。 直白点说,无论是太子三师,还是太子三少,更多侧重于的是太子的道德成长,相当于给太子立了一个道德标杆,让太子在日常的行为和政务处理当中,有一个可以模仿的对象。 除此之外,太子三师另外的职责就是,保护太子的地位不受侵犯,算是太子在政治上的保驾人。 但是这两个职责,前者并不是可以“教”的,而后者,因为大明的继承顺序十分明确,所以基本不会出现问题。 所以久而久之,太子三师就变成了,对于朝中功勋卓著,品行出众的官员的嘉赏,并不具备实际的意义。 真正负责教导太子的,是东宫属下的詹事府的左右春坊大学士,他们才是每日督促太子功课,讲解经义,协助太子处理政务的人。 也是所谓的“太子党”。 可这一次的圣旨,又和往日有所不同。 太子三师和太子三少,虽然不涉及东宫事务,但是毕竟在职责上,和东宫有一定的牵连。 所以一般情况下,太子出阁读书之时,会同时加封太子三师,太子三少,备齐太子府的一应属官,完成东宫的整个建制,这是惯例。 对于朝廷来说,也是太子出阁被视为朝廷重大仪典的原因所在。 那么问题就来了,如此大规模的给文武大臣加衔,肯定不是因为什么功劳或者品德出众,所以必然和太子有关。 但是,太子尚且年幼,距离真正出阁读书,且还要等上几年,所以,诏书一下,群臣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太子这边。 虽然说,如今太子养在宫中,但是,文臣们,尤其是身居高位的老大人,几乎都有那么两个,交情不错的宦官。 所以,想要打探些消息,并不算难。 于是,朝中很快便有了结论,上圣皇太后将太子接到了慈宁宫,准备给太子开蒙! 随之而传开的,自然也就还有,在慈宁宫中,天子和圣母的一番谈话。 群臣也就理所当然的知道了,太上皇归期将近,宫中上圣皇太后,一再插手南宫的侍奉宫人,护卫,乃至是太子的去留安排。 按理来说,这么大的事情,朝臣们是必然要弹劾的。 一是为天家和睦,自始至终,天子对于太上皇归朝,都持支持的态度,屡次遣使前去和谈,财帛金银也都是从内承运库出,如今归期将近,上圣皇太后却处处提防,实则是有碍兄弟相亲。 换句话说,孙太后的这种行为,相当于将天家恶劣的关系,摆到了台面上。 天家如今的状况,大家基本上都心里有底,但是总还是维持着面子上过得去,在天下人面前,还维持着兄友弟恭,天家和睦的景象。 但是孙太后的这般做派,相当于撕破了这层温情的面纱,一旦传扬出去,势必会对让天下人对天家,对天子产生非议。 至于第二,则是为了太子的问题。 太子是储君,正常情况下,太子兼具天子之子,及天子的继任之君这两个身份,所以何时开蒙,何时出阁读书,应由天子决断。 但是现如今情况特殊,太子是太上皇子嗣,但同时又是储君。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从亲缘的角度出发,太子开蒙,当由太上皇决定,从政治的角度出发,应由天子决定。 但是,不应该由深宫的圣母皇太后决定。 在过往的时候,孙太后虽然也曾经在关于太子的问题上发表过看法,但是当时朝廷无主,神器虚悬,她老人家是代表太上皇出面,做出的决断。 如今时移世易,皇位有主,太上皇将归,太子开蒙这样的大事,理应由他们决断。 但是,在群臣打探到的消息中,却并没有看到天子对此事的看法,有的,只是圣母皇太后的专断! 所以,圣旨一下,朝野上下便对此事议论纷纷。 然而,议论归议论,无论是早朝上还是内阁,都不曾接到正式的弹劾奏本,反而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平静当中。 这种场面,有很多的大臣,都迷惑不解。 但是,对于宦海沉浮多年的经年老大人来说,却无一例外的意识到,这种平静的底下,酝酿着的,将是更加剧烈的风暴。 这其中,就有新晋的次辅大人,同时也是刚刚被加授了太子少师的俞士悦。 俞老大人的次辅,是夹在那一批太子三师和太子三少的圣旨当中的,瞧着极不显眼。 虽然说还是有不少的大臣前来祝贺,但是,却没有在朝堂上掀起什么波澜,毕竟,朝臣们的目光,都围绕在了太子的身上。 这让积极谋求进步的俞老大人,感受到了一丝丝的失落。 但是很快,他就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同样将精力放在了太子这件事情的身上。 不过,别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太子和孙太后的身上,唯独他,所思所想的角度,大不相同…… 这一日,俞士悦早早的就递了拜帖,待下了衙,轻车简从的乘着轿子,就来到了一座五进的宅子外头,递了帖子进去,不多时,身着便服但气度威严的陈镒,便不急不缓的出现在了影壁的前头。 不错,俞士悦今天拜访的,正是七卿之一的,新被加授了太子太师的左都御史,陈镒! 今天虽是早打了招呼,但是官场的礼节,俞士悦还是懂的。 他虽新晋次辅,但是陈镒无论是年资,实权还是官阶,都压他一头,所以他自然不可能就站在原地,真的让陈镒出迎至门口。 所以,在见到陈镒身影的第一时间,俞士悦就迈步同样迎了上去。 “有戒兄,折煞老夫了,你叫管家带我进去便是,何必亲自出来?” 眼见俞士悦这么热情,陈镒也没有端着架子,板正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 “内阁次辅大驾光临,老夫岂能不迎?” 陈镒身在科道,平素以板正严厉著称,似这个时候这等玩笑的口气,倒是十分少见。 两人寒暄了两句,陈镒便将俞士悦引入了花厅。 以他们的身份地位,很多时候说起话来,反而直接了当。 因此,俞士悦没多遮掩,便表明了来意。 “近些日子,朝廷上下,对于太子开蒙一事,议论纷纷,但科道却多无发声,有戒兄统领风宪,不知可否为老夫解惑?”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零三章:论情绪的运用手法 花厅当中,陈镒没有说话。 俞士悦问的直接,说明他对这个问题,心中已有把握,还是那句话,到了他们这种身份地位,只有对能够确定的事情,才能直截了当。 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难想到。 科道风宪,是大明官员当中,最年轻,最有冲劲儿,也最天不怕地不怕的一群人。 太子开蒙这么大的事情,想要让科道御史集体失声,除了他这个左都御史,没有人能够做的到。 但是即便是他,如果换了几个月前,想要做到也是很难的事情。 搁下手里的茶杯,陈镒沉吟片刻,略略偏了偏头,道。 “太上皇归期将近,众臣若在此时冲撞圣母,恐有不妥,朝局方才稳定了些时日,最好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好。” 相对于陈镒的迟疑,俞士悦却轻轻摇了摇头,反问道。 “以总宪大人的眼光,难道不懂得堵不如疏的道理吗?” 事实上,他们心里都清楚,很多事情,拖是拖不过去的。 御史们不是泥捏的,凭借左都御史的权威,陈镒或可弹压一时,但是这终非长久之计。 甚至于俞士悦怀疑,如果不是有罗通的事情,大大提高了陈镒在御史中的威望,京察当中,他又“保下”了诸多科道官员,连这一时的弹压,都未必能做的到。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 “何况,总宪大人身为科道官员,应当知道,我朝祖制,不得阻碍言路畅通,御史有纠劾参奏之权,擅加干涉乃是大罪。” 这话说的就有些过分了,陈镒的脸色有些冷。 实话实说,虽然他们两个人,跟于谦都是好友,但是他们自己,除了公务之外,却并没有太多的私交。 虽然说俞士悦新晋次辅,但是如今的内阁,就连首辅都未必能拥有七卿的话语权,何况一个次辅。 这次主动过来拜访,陈镒对他,也算是以礼相待。 但是他张口就是一顶大帽子扣过来,着实有些冒犯。 不过,陈镒也并未动怒,只是平静的道。 “内阁亦有弹劾之权,俞大人新官上任,不知这三把火,要烧在谁的头上?” 作为都察院的大头目,陈老大人也是从御史干起的,论辩驳之术,他可不弱于任何人。 这一句话,既反驳了俞士悦说他阻塞言路的罪名,又反过来将他怼了回去。 你俞大人新官上任,怎么不试试是弹劾太后?或者说,你觉得都察院是个软柿子,想拿我陈镒来立威?那就来掰掰腕子吧! 一语三关,轻描淡写。 俞士悦的神色明显僵了僵,歉意道。 “总宪大人说笑了,内阁职在票拟,秉承圣意而行,哪有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说起来,老夫还未恭喜总宪,再加太子太师之衔,足可见陛下信重。” 陈镒没有什么反应,依旧冷着一张脸,道。 “陛下圣恩,我等自当粉身以报,老夫也同样要恭喜,次辅大人加太子少师之衔。” 这话不咸不淡,透着一股不耐烦的意味。 显然,俞士悦刚刚的举动,已经让这位总宪大人,感到十分的不悦,否则他也不会露出这般口气。 然而俞士悦却恍若未觉,继续开口问道。 “这是自然,不过,太子如今尚且年幼,陛下一下封赏了这么多的的太子三师,是否有些过于着急了?” 这一回,陈镒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的端起茶碗,送到嘴边却并不饮下。 这便是要送客了。 俞士悦就算再厚脸皮,基本的礼节总是要讲的,略一沉吟,他便起身,道。 “是老夫冒失了,身为臣子,岂可妄测圣意?也罢,今日天色已晚,老夫便不叨扰总宪大人了,改日再来拜访。” 于是,陈镒点了点头,对着旁边的管家道。 “送俞大人。” 这前后态度的转变,不可谓不大,但是俞士悦却没有丝毫受到冷遇的样子,笑眯眯的拱了拱手,随着管家便离开了。 待出了府门,上了轿子,俞士悦的脸色便瞬间平静下来。 既没有刚刚宠辱不惊的笑容,也没有不悦或者不满,所余只有冷静。 身居高位者,最忌意气用事! 俞士悦明白这一点,他相信陈镒也明白这一点。 对于他们来说,有些事情可以直接说,但是有些事情,却需要借情绪来表达。 如果不能脱离情绪本身,从第三方的冷静视角来看待问题,那么这么多年的仕宦生涯,也就白费了。 就如刚才一样,陈镒固然脾气不好,素以敢言而闻名,但却并不是一言不合,就对人恶言相向之辈。 他这么说,是因为俞士悦提的问题,他都不能回答! 刚刚的时候,俞士悦以阻塞言路为理由,加以试探,陈镒的反应,其实很有意思。 一方面,他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没有说明自己弹压御史参劾的真正原因,另一方面,他似乎有些,有恃无恐。 回忆起他当时的口气,除了淡淡的不满,俞士悦还品出一丝嘲弄。 他并不怕俞士悦去弹劾他,也不怕俞士悦去掺和太子那档子事,相反的,他似乎隐隐有些期待。 至于期待什么?那当然是,期待俞士悦碰个满鼻子灰。 那么,情况其实就很清晰了。 明知科道官员不可能长久压制,明知有可能会被诟病他阻塞言路,陈镒还是敢做,还是要做。 那是因为,真正压着那些御史的,并不是陈镒自己,而是……天子! 所以,陈镒对这些问题,避而不答,以生气来掩饰他转移话题的本质,同时,他也丝毫都不怕,有人去告状。 因为他十分清楚,如果有人拿这件事情给他使绊子,只会聪明反被聪明误。 得出了这个结论,俞士悦便觉得不虚此行。 但是,也仅止于此了,他最想知道的问题,陈镒哪怕是情绪上的信息,也不肯提供分毫。 那就是,天子究竟有什么用意? 俞士悦绝不相信,天子挥出这么大的手笔,仅仅就只是为了让群臣的目光,从外朝移到慈宁宫这么简单。 说白了,圣母毕竟是圣母,宫中的皇太后。 群臣不满,弹劾,除了过过嘴瘾,又有何用?又不能冲进宫去把太后绑了。 所以,俞士悦只能猜,这个症结,十有八九,最终要归于太子的身上。 压制言官,是因为时机不到,也是为了酝酿舆论。 那么,天子在等的契机是什么? 俞士悦的眉头紧锁,忽又舒展开来。 无论是什么,总之,不会太久了。 科道言官,纵使经历了京察的打击,也不是可以人人摆弄的工具,他们被压制了这么久,一旦发声,必是惊涛骇浪。 那么,在这场必然会震动朝野的风波当中,自己又该做些什么呢? 明哲保身? 还是…… ,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零四章:宣府城外 第五百零四章: 随着太上皇驻跸大同城的消息传出来,朝野上下几乎都松了一口气。 这一次,也先终于没有耍什么花招,无论如何,只要太上皇到了大同,那就算安全有了保障,回到京城,就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与此同时,从京城到边境的各个衙门,都在为太上皇归程做着或多或少的准备。 宣府城。 作为太上皇驻跸的第二站,同样也是边境重镇之一,自然也是早就接到了消息。 这日一大早,宣府总兵大同伯陶瑾,副总兵朱谦,杨信,陕西巡抚耿九畴,早早的便带领着大臣在城外迎候。 与他们一同过来的,还有朝廷派遣到宣府迎接太上皇的大理寺卿杜宁。 这一次迎归太上皇,天子既然要办的隆重,那么自然不可能局限于京城的迎接仪式,而是方方面面,从上到下都要隆重。 所以,朝廷在宣府,特意派遣了仅次于七卿重臣的大理寺卿前来迎候,不可谓不重视。 但是,细细观察所有人的神色,便可看出,无论是陶瑾,朱谦这样的武将,还是耿九畴这样的文臣,神思都有些不属,他们的目光,都时不时的落在,站在杜宁旁边的那位,身着蟒衣,面白无须的中年宦官身上。 舒良! 天子的亲信宦官,执掌东厂的大垱,亲自赶到了宣府,接手了太上皇在宣府的护卫职责。 这件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以至于所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要知道,按照朝廷发出的公文,这件差事,原本该由锦衣卫的一名指挥佥事来负责,这名佥事早早的和杜宁一同到了宣府,和陶瑾等人几经商讨,做了细致周密的安排和突发状况的应对策略。 但是如今,就在太上皇即将到达宣府的前一日,东厂提督太监舒良风尘仆仆的赶来,全权接手了护卫职责。 这种突然而强势的态度,怎能不引发各种揣测? 然而舒良手持圣谕,只要他没有太过出格的举动,任何的揣测,都只能憋回肚子里。 当然,这并不妨碍在场的官员们心里涌出各种想法。 对于这种或明或暗的注视和隐隐约约的敌意,舒良却依旧八风不动的站在杜宁旁边,面上带着万年不变但让人一看就知道只是客套的笑容。 远处烟尘腾起,一队绵延长达近一里的队伍,浩浩荡荡的朝着宣府城而来。 这是太上皇的圣驾! 使团去瓦剌谈判,当然是带了迎接太上皇所用的御物,但是,毕竟那是瓦剌的地盘,不宜太过招摇。 何况,他们最终的目标,是尽快将太上皇带回来,自然是轻车简从,越简单越好,所有耽误行进速度的仪驾御物,统统都没有带。 但是,到了大同之后,他们就不必再担心也先反悔,派兵追击,所以,该有的仪仗自然也全都配齐了。 和刚到大同城时相比,这支队伍扩张了三倍不止。 与此同时,宣府城外也没有大同城时的戒备森严,官军依旧在两翼排开,但是并没有延展多远,相对的,为了迎接太上皇,宣府周围各个关隘的大小将领,也都赶了过来。 因此,声势反而比大同时要浩大一些。 “臣等,恭迎太上皇陛下驾临。” 随着车驾在宣府城外缓缓停下,在陶瑾和杜宁的带领之下,群臣俯首,官军屈膝,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四面八方,久久不散。 “平身。” 华贵的马车帘子被掀开,朱祁镇的身影稳坐其中,气度明显比在大同城前要沉稳的多。 和所有人一样,朱祁镇只淡淡的扫了一眼下头跪着的人,眼神便定在了看似谦恭的舒良身上。 没别的原因,实在是舒良的这一身蟒衣有些扎眼。 要知道,蟒衣属于赐服,一般的大臣,勋贵虽然也会得赐,但是都会恭敬的供奉在府中,轻易并不会穿出来。 只有宫中的内宦,才会肆无忌惮的穿着这等赐服出来招摇。 倒不是说他们嚣张跋扈,而是因为,内宦是天子家奴,但凡能够出宫且能够获得赐服的,基本都是天子的亲信,而且他们所做的事情,往往是在贯彻天子的意志。 换句话说,他们踏出宫门,就代表着皇权的延伸,之所以要常常穿着蟒衣,除了有炫耀的心思外,更多的,是表明自己为天子亲信的身份,做起事情来更加方便。 这段日子,朱祁镇断断续续的,也打探了一些消息,对于宫中如今掌权的内宦,也有一个基本的了解,但是,对不上号就是了。 不过无妨,在朱祁镇的眼中,无论什么内宦,都是皇家奴婢。 所以,他没有多想,直接便问道。 “杜卿身边之人,姓甚名谁,朕为何在宫中不曾见过你?” 舒良略略抬起了头,脸上依旧是公式化的笑容,但是神色却十分恭顺,道。 “回太上皇,内臣舒良,蒙陛下信重,如今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领东厂的差事,此次奉圣谕前来,负责太上皇在宣府的一应护卫安全。” 寥寥的几句话,表明了身份,说出了此行的目的,态度恭敬,但却并不谄媚。 这般不卑不亢的样子,倒是叫一旁的杜宁有些诧异。 和陶瑾等人相比,他算是在京城待的长久的,因此,和舒良这位东厂督公,接触的相对比较多。 在他的印象当中,这位舒公公,可不是一个好相与的角色。 说一句口蜜腹剑,笑里藏刀,丝毫都不为过。 他对待任何的官员,永远都是一副假笑的样子,但是下手对付别人的时候,却狠辣无比,手段酷烈。 和王振不一样的是,他从来都不会干涉任何的政务,只承旨行事。 以至于,如果不是此刻他主动提起,杜宁都险些忘了,这位舒公公的身上,还挂着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衔。 事实上,在朝臣当中,有不少大臣,都曾经多次在私下表现出对于舒良的担心。 要知道,他虽然不干涉政务,但那只是因为有天子在约束。 但凡是东厂执行的事务,舒良手里只要有圣谕,哪怕只是一道简单的口谕,连中旨都没有,他都会不惜一切代价的做成,谁也阻拦不得。 总结下来,在众多大臣的印象当中,舒良就是一个被套上铁索的疯狗,他惯常的笑容背后,藏着一颗疯狂的心,只有在面对天子的时候,才会显露出忠诚的本色。 但是此刻的舒良,谦恭而不低微,稳重而不失分寸。 恍惚间,杜宁险些以为他身旁的不是那个凶名赫赫的东厂督公,而是一个风骨凛然,进退有度的文臣。 似是感受到了杜宁的注视,舒良微微侧了侧头,没有说话,但是杜宁却赶紧低下了头,没有和他对视……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零五章:舒公公的真面目 第五百零五章: 对舒良提起警惕的,当然不止杜宁一个人。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朱祁镇便立刻收起了轻松的心态,警钟大起。 实话实说,这段时间,他的心情还是不错的。 虽然说,心中一直有一块大石头放不下,但是终归,是回到了大明,这块养育过他,有着让他牵挂着人的地方。 瓦剌毕竟是苦寒之地,紫荆关一役之后,也先元气大伤,其后沙窝一战,更是雪上加霜,他们自己都物资短缺,更不要提对朱祁镇了。 尽管说,每隔五日,也先就会送来一些牛羊和烈酒。 但是,像是茶叶,粮食这些在大明习以为常的东西,朱祁镇却是一年都没见过两次。 大同虽是边城,但是各种物资丰富,纵然和京城难以相比,但总归比瓦剌是好得多的。 何况,他如今虽然退位,但是终归还是太上皇帝。 尤其是在朝廷用最隆重的仪式迎回太上皇的情况下,地方上的官员,对于整个队伍,都十分恭敬,所到之处,其实和他北征时受到的待遇相差仿佛。 就连素来刚直的于谦,在大同城外被他以礼法强行迫退之后,也收敛了自己的锋芒。 在那之后,朱祁镇在大同的所有时间,于谦只是来请了两次安,却并没有再对于任何事情发表看法。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朱祁镇原本有些动荡的心,渐渐安宁下来。 赶路之余,他也时常捧着钱皇后为他缝制的衣物鞋帽,睹物思人,心中盼望着能够早日和皇后团聚。 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失去警惕心。 事实上,这段时间以来,从瓦剌带回来的那二十余名侍卫,日夜都守在他的住处外头,不肯离开一步,除此之外,他还特意调了一个宦官到自己的身边。 这个人,也是之前他十分宠信的内官,名叫刘永诚,是甘肃的镇守太监。 虽然是个宦官,但是上的了军马,打的了仗,而且还十分忠心,是从先皇时期,就侍奉朱祁镇的老人。 当初,朱祁镇登基之后,一直有意经略边境。 所以,他特意将刘永诚调到了甘肃镇守,以防也先侵扰甘肃。 应该说,刘永诚做的非常好,数年下来,抵御了不少次蒙古各部的侵袭,算得上保了一方平安。 若非得知了宫中的情况,且眼下他能够信任的人实在太少,他也不会冒着风险,将刘永诚调到身边。 对,他这道旨意,是冒着风险的! 刘永诚毕竟是镇守太监,擅离甘肃,可以视同渎职,他一旦过来,回京之后,必然会遭到诘问。 虽然说,有太上皇的“旨意”做护身符。 但是今时今日,这份“旨意”到底能有多大的作用,朱祁镇心里也画着问号。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他已顾不得那么多了。 现在,他手里除了袁彬,哈铭,实在没有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那些蒙古护卫,虽然受了也先的命令,会保护他的安全,但是,他们太容易招人恨了,就像那天在大同城外,他们不知分寸的挡在李贤的面前,最终才导致了矛盾的激化。 这一路上,不仅是和地方上的官员,就连和使团本身的卫队,也和他们格格不入,屡次产生摩擦。 所以,朱祁镇必须要找一个,自己能够信任,同时又有能力,能够保证自己安全的人。 他选了刘永诚! 这一次,他没有看错人,刘永诚来了…… 此时此刻,这位刘公公,就骑着马,走在马车旁边。 和朱祁镇一样,他也是第一时间,就对舒良这位大珰提起了戒心。 刘永诚身材高大魁梧,丝毫都不像是内宦出身,反倒像是经年老将一般,事实上,他也的确曾经数次身先士卒,亲上战场。 血战杀伐出来的气势,让他显得不怒自威,此刻拧眉瞪着舒良,空气中的温度,顿时降了下来。 于是,朱祁镇眯起眼睛,开口道。 “原来你就是舒良,朕知道了,你回吧,朕身边已有卫队,不需你额外费心。”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杜宁悄悄的往旁边挪了一步,凭他对舒良的了解,恐怕这件事情,没那么容易解决。 但是,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舒良面上露出一丝为难,却没有硬扛,只道。 “太上皇有旨,内臣自然不敢违背,但是,让内臣负责护卫太上皇安全,乃是陛下的旨意,内臣又岂能抗旨不遵?” 这话说的平静,但是拒绝的意思却十分明显。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宣府会重演大同城外的一幕的时候,舒良却突然话锋一转,道。 “所以,内臣想跟太上皇求个恩典,让内臣率人,在外围护卫,也算完成了陛下的旨意,恳请太上皇恩准。” 这下不仅是杜宁,就连朱祁镇自己,都对于舒良如此忍让的态度,感到吃惊不已。 他既然听过舒良的名字,自然知道他的作风是什么。 这位东厂督公,可不是于谦那种,会为了顾全大局,为了朝廷颜面,会忍气吞声的人。 他心里头,只有天子的命令,其他的一切,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所以,朱祁镇早就准备好了,今天可能要闹得比大同城外还要厉害,或许能迫退舒良,即便不能,也可以让舒良在众目睽睽之下,背上不敬太上皇的罪名。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舒良竟然会让步,而且,一句抗辩的话都没有。 话说到这个份上,如果他再执意不肯,那明显就是在为难舒良了。 可说到底,舒良是代表皇帝而来,这么做,实际上自己失去了道理,而现在的局面,朱祁镇手里最大的筹码,无非就是礼法和规矩。 这一点,他心里清清楚楚。 所以,他略一犹豫,便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便准你跟随护卫,负责队伍外围的护卫之责。” 舒良深深一拜,声音恭敬。 “谢太上皇恩典!” 但是,所有人当中,唯有离舒良最近的杜宁,在他深深下拜之时,看到了他嘴角一闪而逝的笑容。 得意而冰冷!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 虽然有舒良这么一个小小的插曲,但是整体来说,宣府的迎接仪式还是十分顺利的,在山呼万岁的声音当中,太上皇的圣驾很快就进了城中。 宣府是没有真正的行宫的,所以,陶瑾的总兵府,就被腾了出来,临时用作行宫。 虽然是在边阵,但是陶瑾也是正经的伯爵,府邸很宽敞,又提前布置过,所以朱祁镇住着还算是很舒服的。 一直到下了马车,进了总兵府,朱祁镇绷着的那根弦,才算是松了松。 换了衣衫,斜倚在榻上休息着,他便不由想起城门处的场景。 放松了心绪之余,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太过紧张了,或许,对于舒良的传言,只不过是以讹传讹? 毕竟,他不过是皇家的奴婢,就算平时行事狠辣,那也是对普通人,但是面对他这个太上皇,未必就真的敢…… 这么想着,外头忽而涌起一阵嘈杂之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朱祁镇眉头一皱,正要吩咐人出去看看怎么回事,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到外头刘永诚走了进来,面色铁青,禀道。 “陛下,舒良带着东厂和锦衣卫的人,把总兵府围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零六章:强闯行宫舒公公 , “什么叫被围了?” 朱祁镇愣了片刻,下意识的出声问道。 和舒良的张扬不一样,刘永诚穿着的衣物十分朴素,但是周身的武人气度,却让他不怒自威,此刻脸色铁青,让侍奉的几个侍女都忍不住往后退了退。 跟刘永诚一同前来的,还有袁彬,见此状况,连忙解释道。 “太上皇,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舒良带来了三千东厂番子和锦衣卫,如今全部都列队在总兵府的大小出口,舒良自己,亲自坐镇在正门口,说是要防备宵小之辈混进府中,对太上皇不利。” “但是问题是,刚刚朱鉴,朱谦等几位大人前来拜见,也被舒良挡了回去,使团中刚刚有人想要出府采买,也被堵了回来,换句话说,我们被……被……” 袁彬犹犹豫豫,最终还是没敢把这句话说出来。 但是意思却很明白,现在外头的人进不来,里头的人出不去,实质上,他们就是被软禁了! 朱祁镇立刻从榻上坐了起来,脸色阴沉,怒道。 “岂有此理,区区奴婢,焉敢如此欺朕,袁彬,你去将舒良叫过来!” 袁彬其实想说,舒良能够行动的这么快,说明他早有准备。 换句话说,他们其实都被宣府城外,舒良的软弱表现给欺骗了,这个东厂提督太监,心性果断,出手狠辣,名不虚传。 所以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静观其变。 但是,看着朱祁镇生气的样子,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和别人不一样,袁彬是知道,太上皇在迆北过的是什么日子的。 基本的行动范围,就是在那营帐之中,四面八方,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平原,偶尔能够出去看看,周身都是也先派来的士兵,几乎时时刻刻,处于被监视和软禁的状态。 现如今,回到了大明,却仍旧被人软禁,可想而知,太上皇会有多么生气。 所以,他只得把话咽进了肚子里,转身准备出去叫人,尽管他并不觉得,敢动手围府的舒良,会被太上皇的三两句话震慑。 然而,袁彬还没走出房门,外间的嘈杂之声再起。 这一次,声音要清晰的多,几乎是就在门外,听声音,似乎是守在门口的护卫,和别人发生了冲突,隐约听着,好像是东厂的人。 于是,朱祁镇直接就坐不住了,霍然而起,大步朝着房门处走了过去。 刘永诚和袁彬见状,也连忙跟了出去。 外头院子里,早已经是剑拔弩张! 朱祁镇从迆北带回来的二十多个蒙古护卫,以及刘永诚带过来的十几个护卫,个个抽刀出鞘,排成两列,在房门口紧张的守着。 在他们的对面,一身蟒衣的舒良,笼着袖子站在院中,脸上尽是冷漠,在他的身后,则是一队带刀锦衣卫,一眼放过去,约莫有一百多人的样子,将整个院子挤得满满当当的。 见此状况,朱祁镇顿时脸色涨红,惊怒道。 “大胆奴婢,你在做什么?不仅敢擅围行宫,竟还敢带人闯宫?” 圣驾驻跸之处,即是行宫。 此时此刻,舒良的所作所为,无异于强闯行宫! 面对着这位太上皇的怒火,舒良带着惯常的假笑,拱手行了个礼,然后不待朱祁镇有所反应,便自行起身,道。 “太上皇息怒,擅围行宫这么大的罪名,内臣可承担不起。” “方才在宣府城外,可是您亲口吩咐,让内臣在外围负责护卫,防止宵小之辈混进来,内臣一心用事,不料反惹了误会,想来,以太上皇的英明,必不会冤枉内臣。” 说这些话的时候,舒良一直都是笑呵呵的,直到这个时候,他脸上的笑意终于一收,眼中浮起一丝狠厉,冷声道。 “所以,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竟敢谗言惑上,蒙蔽太上皇?嗯?” 最后的一个字,被他拖长了尾音。 与此同时,舒良阴冷的目光,同时落在了袁彬和刘永诚的身上。 刘永诚还相对冷静,泰然自若,但是袁彬却忍不住被舒良着狠厉的神色,吓得后退了小半步。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在朱祁镇的身上,让他顿时冷静下来。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过来,在宣府城外,舒良那所谓的恭敬和软弱,全都是装出来的。 这个东厂提督太监,被朝中无数人视为天子最忠诚的疯狗,不是没有道理的。 在他的眼中,根本就从来没有自己这个太上皇! 喉头微动,朱祁镇吞了吞口水,下意识的撤到了门前两列的护卫身后,按下心头的不安,道。 “胡说八道,你负责外围护卫,为何要将整个总兵府都围起来?而且,朱鉴等人过来拜见,你为何不让他们进来,使团的护卫要出去采买,为何也不让他们出去?难不成,你想将朕软禁?” 冷静下来之后,朱祁镇终于稍稍恢复了底气。 调动数千锦衣卫围府,这么大的事情,必定会震动全城。 只怕此刻,宣府总兵陶瑾,提督大臣耿九畴,还有朝廷遣派的大理寺卿杜宁,都已经在往这边赶了。 他们绝不会放任舒良真的将自己软禁起来,因为他们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而且,舒良也绝不敢对自己做什么的,因为如此一来,无论如何,他都难逃一死。 对,不错,就是这样! 想明白了之后,朱祁镇渐渐镇定下来,喝道。 “大胆奴婢,还不给朕带着人滚出去?” 舒良没有说话,只是将放在刘永诚和袁彬身上的目光收回,然后转向了太上皇,目光阴冷,神色狠厉,没有丝毫变化。 片刻之后,他忽然笑了起来,依旧是惯常的假笑,道。 “太上皇恐是误会了什么,内臣绝没有冒犯太上皇的意思,一切都是为了您的安全着想,之所以不让采买的人出去,是怕他们带了不干净的东西回来,出了事情,内臣可担待不起。” “至于,拦着朱鉴等几位大人,倒是内臣的错,之前内臣接到消息,说在大同城外,李贤大人想要参拜太上皇,还未近前就被护卫直接给拦了,所以,内臣私心想着,恐是太上皇久在迆北,如今回来想要修养一番,不愿被打扰,这才有样学样,将人拦了。” “只是没想到,太上皇会如此生气,倒叫内臣惶恐不已,既然如此,内臣等会,就将朱鉴等几位大人请来候召,请太上皇切勿动怒。” 一番话说得客气,但是明里暗里,却透着一股淡淡的嘲弄。 开口闭口,都是“安全”,还特意提起大同城外的事,无非就是嘲讽他,堂堂太上皇,回到了大明境内,竟还需要用蒙古人来保护自己。 与此同时,也再次给自己隔绝内外,找了个理由。 既然大同城外,那些蒙古护卫能拦人,他舒良堂堂的东厂提督,同样负责太上皇的“护卫”,怎么就拦不得了? 一番话将朱祁镇堵得哑口无言。 重重的喘了两口粗气,朱祁镇四下环顾,总算是找到了错处,指着舒良背后的锦衣卫,开口道。 “你不是只负责外围护卫吗?带着这么多的锦衣卫,闯进内院又是所为何事?还不给朕滚出去!”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零七章:太上皇,您觉得呢? , 看着眼前一脸色厉内荏的太上皇,舒良心中浮起一丝冷笑,脚底下稳稳的站着,丝毫没动,再度拱了拱手,道。 “太上皇容禀,内臣着实无意冒犯,之所以带着这么多人过来,是因为近日天气渐寒,宣府临近边境,所以越发有些天寒地冻,恐对太上皇照顾不周,所以,内臣特意命人抬了这些上好的炭火过来,供太上皇取暖。” “您知道,炭火沉重,内臣不得不多带些人手,不料竟让太上皇误会了,着实是内臣考虑不周。” 朱祁镇这才注意到,在那些锦衣卫的旁边,搁着四五十筐炭火,乍听之下,舒良这个理由倒也合理。 不过,再一细想……糊弄鬼呢? 他这次南归,目的地是京城,在宣府驻跸最多两日,就算日夜炭火不息,也连一筐都用不了,何况这里有四五十筐。 再者说了,就算是送炭火,直接送到后院就行了,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这分明就是舒良想要带人进来的借口! 一念至此,朱祁镇越发感到有些不安,再次喝道。 “既然炭火已经送到,你们还杵着做什么,还不滚出去!” 从发现舒良闯进来开始,这已经是朱祁镇第三次出言,驱赶他带人离开了。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 这次南归,朱祁镇自己的贴身护卫,都交给了从迤北带回来的那些人,现在再加上刘永诚带过来的,差不多有三四十人左右,全部都在院中。 负责院外及府邸其他地方值守的,原本应该是使团带过来的护卫队,但是,过了这么久,外头都没有动静,显然,这些人要么是被舒良控制了,要么就是直接被舒良替换了。 毕竟,在宣府城外,当着所有人的面,太上皇将“外围”护卫权,交给了舒良。 所以实际上,现在院内,朱祁镇的身边,就只有这三四十人而已。 这才是让他感到不安的最大原因,虽然他清楚,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舒良不敢也不可能对他做什么,但是,看着舒良背后的那一百多人,他还是忍不住有些打怵。 然而,舒良仍没有动,皮笑肉不笑的拱手,道。 “太上皇容禀,内臣此来,除了送炭火,的确还有件事情要办,等事情办完了,内臣自然会滚出去,不打搅太上皇的清净。” 朱祁镇心中一沉,他就知道,舒良的目的并不单纯。 不过这一次,还没等他开口,舒良就抢先一步,敛容肃立,自袖中拿出一份手诏,高高举过头顶,高声道。 “圣旨到,甘肃镇守太监刘永诚接旨!” 和之前略显轻佻的样子不同,此刻的舒良,面色肃然,态度恭谨之极。 但是,朱祁镇听到这句话,却不由捏紧了拳头。 果然如此! 他早就想到,调刘永诚过来,可能会让他遭到诘问,但是,他没想到,来的这么快,还没等他到达京城,圣旨就已经到了。 显然,刘永诚自己也清楚如今的局面,他默默的朝着朱祁镇深深一拜,然后大步向前,来到舒良的面前,跪倒在地,道。 “内臣刘永诚,听旨。” 与此同时,跟着刘永诚过来的那十几个护卫,也默默的收起刀剑,跪倒在地。 然而,舒良却并没有急着宣旨。 他单手高举着圣旨,眼神却在四周扫视,最终定在了朱祁镇面前的二十多个蒙古护卫的身上。 旋即,舒良开口道。 “太上皇容禀,在宣旨之前,内臣有一句话,斗胆发问。” “之前在大同城前,****言,您如今的贴身护卫,是瓦剌太师也先所赠,从今往后,他们便脱去蒙古身份,成为大明子民,侍奉太上皇身侧,不知,此事是否属实?” 朱祁镇有些诧异,不知道舒良突然问这一句是什么意思。 接受二十几个蒙古人的投降,授予他们明人的身份,这点权力他还是有的。 不然的话,在大同城外,于谦也不会这么轻易的就放过这件事。 他就不信,舒良还能因为这件事情,将他怎么样。 不过,他这次学精了,在没摸清楚舒良到底要做什么之前,他决定闭口不言,保持沉默。 只是,朱祁镇没想到的是,这一次,舒良也并不需要他回答。 眼瞧着眼前的太上皇不说话,舒良便直接当他是默认了。 于是,舒良眼神发冷,望着那二十几个持刀的护卫,厉声喝道。 “尔等如今既然是大明子民,见到天子圣旨,为何不跪?” 听到这句话,朱祁镇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但是还没等他想明白,最前头那个持刀的蒙古护卫首领,便已经操着不算流利的汉话生硬的开口,道。 “我们奉太师之命,是太上皇的护卫,只听太上皇的命令,也只跪太上皇!”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舒良心中再度对于天子佩服的五体投地,心中不由想起了,天子在接到于少保那份禀奏的时候,所下的论断。 “这些蒙古护卫,看似是听从太上皇调遣,但是实际上,他们骨子里还是认可自己是蒙古人,尤其是,他们之前是也先的亲卫,心中必然倨傲,这一点,从他们自作主张拦下李贤,就可以看的明明白白……” 太上皇想要授予他们明人的身份,却忘了一件事情。 大明的确有用外族将领的前例,但是,那都是一两代人,兢兢业业为大明效忠,在战场上生死搏杀,证明了自己的人,才会得到这份殊荣。 这些人本身,就是十分渴望明人的身份,对大明的认同感极高的。 可也先送过来的这些护卫…… “放肆!” 冷笑一声,舒良上前一步,厉声喝道。 “尔等既是太上皇贴身护卫,自然便是大明子民,身为大明子民,见圣旨而不跪,实乃其心不轨,来人,将这帮无君无父的贼子,统统拿下!” 于是,早就准备好的锦衣卫,顿时抽刀出鞘,眼瞧着就要扑上去。 “住手!” 见此状况,朱祁镇终于明白了舒良的用意,但是,不得不说,舒良的这套逻辑,十分完整,所以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迟疑道。 “舒良,他们这些人……” “太上皇陛下!” 不过,朱祁镇才说了半句,就被舒良开口打断。 这是他们见面以来,舒良第一次这样明目张胆的打断他,同时,也是舒良第一次称他为“陛下”,尽管,强硬的口气让人很不舒服。 舒良叫了一句之后,脸上又挂起了那副公式化的笑容,道。 “内臣之前在宫中侍奉时,有幸随侍在皇爷身边,聆听教诲,有一句话,让内臣印象深刻。” “皇爷说,在这世上,不论是尊贵的天子,还是贩夫走卒,都有自己要守的规矩。” “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圣旨在上,除您和两宫皇太后之外,大明境内无论是谁,见者皆需跪迎,此乃礼数。” “若人人都肆无忌惮,视旨意如无物,这天下,岂非要乱了套?” “太上皇,您觉得呢?”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零八章:规矩 , 总兵府中。 舒良手捧着圣旨,词锋却犀利的很。 最后的一句话,他将“旨意”两个字,咬的很重。 所谓旨意,即可以是皇帝的旨意,也可以是太上皇的旨意。 朱祁镇于是想起,从见面以来,舒良一直都在有意无意的强调,他不敢“违抗”太上皇的旨意。 现在他才明白,舒良这是在为现在做铺垫。 换句话说,如果现在这些蒙古人,依旧拒绝跪拜,按舒良说的,“视旨意如无物”。 那么,少不得他舒公公,也要有样学样了。 这是威胁!明晃晃的威胁! 朱祁镇的脸色青一阵紫一阵的,但是舒良却不管他,继续不紧不慢的开口道。 “太上皇,您既赐了他们明人身份,他们自当敬畏君父,见圣旨大礼参拜。” “如若,他们依旧觉得自己是蒙古部下,那么看在他们护卫太上皇南归的份上,内臣也可网开一面,只不过,需得驱逐出宣府。” “当然,如果既不愿下跪臣服,也不愿离开宣府,内臣只能将其视为裹挟太上皇的贼子,就地格杀!” 图穷匕见,舒良终于真正露出了他的獠牙。 要么,下跪听旨! 要么,滚出宣府! 东厂提督的跋扈,在这一刻,显露无遗。 朱祁镇神色阴晴不定。 下跪听旨,就等于放下武器,任由舒良施为。 可若是不跪,舒良费劲心思的围府闯宫,带进来的一百多锦衣卫,也不是光会站着不动的。 在这里,可没有众目睽睽的群臣和官军,更遑论,舒良其实是站着理的。 所以一时之间,朱祁镇也有些难以决断。 但是他没决定,最前头那个蒙古护卫的统领,已经再次操着生硬的汉话,开口道。 “我们是奉太师命护送太上皇,只跪太上皇!” 和朱祁镇早已听过舒良的名声不同,这些蒙古护卫,都是也先帐下的亲卫,他们见过大明的使节,因为心有顾忌,所以处处让步的场面。 所以,在他们心中,下意识的觉得,只要有朱祁镇在手,明人就不敢放肆。 正因如此,那两个领头的蒙古护卫,才敢一而再,再而三的嚣张跋扈,口气狂妄。 但是,舒良可不会惯着他们! 眼见那个蒙古统领再次口出狂言,舒良脸色一沉,轻轻地挥了挥手,身后地锦衣卫立马就扑了上去。 要说那蒙古统领也是战场上的好手,但是,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何况,他们擅长的是马上功夫,正面搏杀并不是长项,相反的,舒良带来的人,则都是从锦衣卫当中精挑细选出来的。 所以,三下五除二,那个蒙古统领就被绑了起来,后膝被重重一踢,其人立刻就吃痛,跪倒在地上。 这个蒙古统领,应该是十分有威望的。 见他被如此对待,那二十多个蒙古护卫,立刻就红了眼睛,不顾一切的往前就要扑,眼瞧着一场混战,就要爆发。 “住手!” 局面发展到如此地步,已经没有时间再给朱祁镇犹豫不决,所以在一瞬间,他就做出了决定,厉喝出声,不过这一次,他却是对着自己带回来的蒙古护卫。 “放下武器,跪下!” 朱祁镇铁青的脸色,但是声音却无比清晰。 其实他早就明白,从舒良拿出圣旨的时候,局面就难以逆转了。 只不过,他还抱着一丝希望,觉得舒良不敢真正动手而已。 但是现在,舒良的果决狠辣,让他已经不敢冒险。 对峙状态下,一旦舒良有什么动作,必然逃脱不掉,毕竟,总兵府上上下下这么多双眼睛,发生的一切都隐瞒不住。 但若是混战一起,那么发生什么意外,可就说不准了。 他不能给舒良这个机会! 所以,他只能让步。 然而,让朱祁镇惊怒交加的是,这帮蒙古护卫,虽然停下了动作,但是却没有依言放下手中的刀,只是站在原处,仍旧一脸敌意的看着舒良和他带来的人。 这幅场景,更加让朱祁镇脸上有些挂不住,怒道。 “尔等放肆,朕说的话,你们听不见吗?” “放下武器,跪下!” 生硬的声音传来,是那个被绑起来的蒙古统领,他的话明显更加有效,声音刚落,所有蒙古护卫,都毫不犹豫的丢下了手里的刀,然后默默跪地。 但越是如此,朱祁镇就越感到愤怒,拳头紧紧地捏起来,深深的喘了几口粗气,他才将情绪压了下去。 这个时候,他还离不了这些人。 纵然这些人不完全听他的命令,但是,他们至少会忠诚的执行也先的命令,而也先给他们的命令,就是保护自己这个太上皇,平安抵达京城! 所以,哪怕这些人这个时候做的再过分,他还是要忍耐。 于是,朱祁镇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的道。 “舒公公,可以宣旨了吗?” 这一句“舒公公”,绝不是什么尊重的称呼,而代表着朱祁镇此刻心中的愤怒。 至于舒良,他没有说话,只是努了努嘴,让身后的锦衣卫,将跪在地上的所有蒙古护卫,都绑了起来。 朱祁镇顿时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同时心中怒意更盛,喝道。 “你这是做什么?不是说,你只负责外围护卫吗?他们都照你说的做了,为何还要绑了他们?” 看着朱祁镇慌乱的样子,舒良心中再次掠过一丝不屑,拱了拱手道。 “内臣自不敢违抗您的旨意,说好了外围护卫,自然是外围护卫,只不过,这些个蒙古人,虽然得了您的青眼,但是终归,野性未训,不懂礼节,公然冒犯圣旨,不可不罚。” “所以,内臣略施薄惩,以儆效尤,您放心,待惩戒完了,自然会还给太上皇的。” 说着,舒良侧了侧身,点了两个锦衣校尉,开口道。 “来人,将这些不敬君父,罔顾圣意,口出狂言的东西,全都给咱家拖出去,重责五十!” 这次被带过来的人,都是舒良特意挑选的,自然是令行禁止。 听到命令之后,他们毫不拖延,带着几十个锦衣卫,拖着那些被绑缚起来的蒙古护卫,就往外走。 这下,朱祁镇的心彻底凉了下来,他终于明白,舒良根本就是在戏弄他。 五十板子,就算不死,也得半残,到时候,把人还回来有什么用,他难道要一群床都爬不起来的人,来负责他的护卫吗? 心中一时怒极,朱祁镇连害怕都忘了,连声道。 “好,好,好你个卑贱的东西,竟敢如此欺朕,有本事,你将朕也拖出去啊?” 舒良眨了眨眼睛,手里捧着圣旨,罕见的露出沉思的神色。 看那样子,倒是有一丝意动……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零九章:连环打脸 眼瞧着舒良一副认真思索的样子,朱祁镇顿时变了脸色。 他原本就是愤怒之下,口不择言,此刻冷静下来,环顾四周,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那就是,整个总兵府,实际上都已经被舒良所控制! 换而言之,自己的小命,也在对方的手里,虽然,在总兵府中,舒良对他动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万一呢? 这个念头一起,朱祁镇刚刚被愤怒所攒起来的一身气势,顿时泄了个无影无踪,有些惊慌的往后撤了两步,几乎就要退入了房内。 所幸,他身边还有袁彬和哈铭两个人,能够稍稍给他一点点的安全感。 就在此刻,府门处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接着,又有一队官军,顶着锦衣卫的封锁,闯进了府中,为首者顶盔掼甲,龙行虎步,按剑向前,周身气势凛然,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宣府总兵官,大同伯陶瑾。 刚进外院,陶瑾便瞧见了刚刚被拖出去的那些蒙古护卫,于是,他心中一急,几步便越入了内院,人未到声先至。 “舒良,你在做什么?” 闻听此声,朱祁镇顿时像是见到了救星,高声喊道。 “陶总兵,朕在此处!” 陶瑾大步跨进院内,粗粗扫了一眼,见到朱祁镇没什么事,这才终于放下心来,单膝跪地道。 “臣护驾来迟,请太上皇恕罪!” 随后,跟着陶瑾闯进府中的官军,也紧随而至,一瞬间,就将舒良带来的人反过来围了起来。 见此状况,朱祁镇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在舒良闯进来之前,事实上,朱祁镇一直都没有太强的警惕心。 因为他知道,宣府是陶瑾的地盘,而陶瑾,是英国公府的人! 当初,袁彬和张軏等人定计,选定配合的人,正是宣府的陶瑾,虽然最终出了意外,但是,张軏的眼光,朱祁镇是相信的。 所以,他一直在等,等陶瑾过来护驾。 他等到了…… 于是,朱祁镇立马就恢复了底气,道:“陶总兵来的正好,快快帮朕,将这擅闯行宫的舒良拿下!” 陶瑾起身,将朱祁镇护在身后,面对着舒良,却见对方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假笑,丝毫都没有惊慌的样子。 踌躇了一下,陶瑾还是没有动手,而是开口问道。 “敢问舒公公,带着这么多人闯进内院,所为何事?为何太上皇身边的护卫,会被舒公公带来的人,全都绑缚起来?” 诚然,陶瑾是英国公府的人,他在得到总兵府被围困的消息的时候,也第一时间就点齐了官军,毫不犹豫的闯了进来。 但是,这并不代表他愿意找死。 从一进内院,陶瑾就看的清清楚楚,舒良的手中,高高的举着一卷玉轴暗龙纹黄绢,那是圣旨! 有它在手,说明舒良所做的事情,都是得到了天子允准,或者说,至少是有天子在背后支持的。 带兵闯门,保证太上皇的安全是一回事,但是擅自拘捕一个手持圣旨的天使,又是另一回事。 更不要说,这个人是大名鼎鼎的东厂提督! 问都不问就直接抓人,那才是真正的自寻死路…… 舒良站在原地,依旧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没有丝毫的慌乱,笑着拱了拱手说。 “陶总兵恐是误会了,咱家调人守在总兵府外,是承了太上皇旨意,负责外围保护,至于背后的这些人,只是跟进来送炭火,可不是什么闯进内院,至于太上皇身边的护卫,呵,不敬圣旨,口出狂言,咱家没有将他们当场格杀,已经是看了太上皇的面子了。” 外围保护? 送炭火? 这都是什么敷衍之极的理由? 陶瑾咧了咧嘴,看着舒良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有些无语。 正想要开口反驳,但是话到了嘴边,却硬生生的收了回去。 他要反驳什么?反驳之后又该做什么? 这些理由固然敷衍,但是,舒良为什么要用这些一看就是假话的理由呢? 先前的时候,陶瑾因为担心太上皇出事,所以火急火燎的赶了过来,此刻冷静下来,心中不由多想了几层。 舒良不可能不知道,这些理由都很荒谬。 但是,他依然用了。 原因就在于,荒谬的理由,也同样是理由,舒良将这个理由摆了出来,说明他愿意给个台阶,但是不怕撕破脸皮。 再往下想,陶瑾能够不接受这个理由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就像舒良不敢明目张胆的对太上皇动手一样,陶瑾也不敢擅自拘捕一个手持圣命的东厂提督。 如果说,太上皇受了伤或者被冲撞了,那么,他当然毫不犹豫,会把舒良控制起来。 但是问题是,没有! 内院虽然一片狼藉,但是,太上皇身上却依旧整洁,没有沾上半点灰尘。 这足以证明,舒良在院中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涉及到太上皇本人。 如此一来,事情就变得棘手了。 对于陶瑾来说,唯一的办法,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舒良给出的理由再荒谬,他也唯有捏着鼻子认下这一条路! 一念至此,他叹了口气,转过身,小心的道。 “太上皇,舒良公公也是一时情急,并无冒犯之意,若因此将其抓捕,恐有不妥,还请太上皇明鉴。” 听到这话,朱祁镇也渐渐冷静下来。 他也知道陶瑾的为难之处,所以,倒是没有过分为难他,只是,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朱祁镇可谓丢尽了颜面,这一切,都跟舒良脱不了干系。 再次喘了两口粗气,朱祁镇死死地盯着舒良,半晌方道。 “赶快宣旨,然后,滚出去!” 面对这位太上皇的愤怒,舒良早已经可以做到无视,嘴角挂起一抹笑意,他拱手道:“遵旨。” 旋即,舒良终于展开了手中的玉轴绢帛,读道。 “上谕,甘肃镇守太监刘永诚,擅离职守,有失朕心,着命东厂提督太监舒良将其押送京师待审,钦此。” 将圣旨合上,舒良笑眯眯的递到跪在地上的刘永诚眼前,道。 “刘公公,接旨吧!” 相对于朱祁镇的愤怒,刘永诚就镇定的多。 早在决定赶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这个觉悟,他常常的叹了口气,转身对着朱祁镇一拜,道。 “太上皇,奴婢无能,不能保护您的安全,还请您善自珍重。” 说罢,他转过身,声音洪亮,以头扣地。 “内臣刘永诚,领旨谢恩!” 舒良将圣旨放到刘永诚的手中,然后立刻便有锦衣卫上前,同样将刘永诚绑的结结实实,押了下去。 朱祁镇脸色铁青,强忍着没有出声阻止。 他知道,刘永诚之所以毫不反抗,就是为了不再发生冲突,尽可能保证他的安全,所以这个时候,他不能冲动。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对着舒良开口道。 “好了,没事了吧,赶紧滚!” 这句话中的厌恶,简直遮掩都遮掩不住,但是,舒良却恍若不决,一拍脑袋,道。 “哎呀,多谢太上皇提醒,内臣,的确,还有一件事情,要请太上皇恩准!” 此刻的朱祁镇,已经是一句话都不想跟舒良多说。 但是,同时他也知道,他问或不问,舒良都不会不说的。 所以,他只想赶快将舒良打发走,口气越发的不耐烦,问道:“何事?” 舒良笑了笑,深深一揖,道。 “请太上皇,往土木堡一行,祭奠土木之役中战死的数十万亡魂!”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一十章:好像串场了 所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对于朱祁镇来说,他这一辈子,最耻辱的事情,就是土木堡大败。 但是,这件事情却注定会被人反复的提起。 如果可能的话,朱祁镇宁愿这辈子都不到土木堡去,仿佛这样,就可以将那场大败,给彻底抹消掉。 这种心情,不仅是他自己明白,舒良也明白,陶瑾也明白。 而且,更重要的是,祭奠战死的官军,是要有祭文的。 既然要写祭文,那么就要明明白白的给战死在土木堡的官军一个说法,而这个说法,大明朝廷早已经确定了。 此战,丧师辱国,血染黄沙,神器殆危,宗庙有难! 亲自登土木堡,祭奠战死官军,相当于要朱祁镇亲自承认自己的错误,而这篇祭文,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罪己诏一般的存在。 他如何肯答应? 不仅是他,陶瑾也忍不住皱了眉头,他本以为,舒良抓了刘永诚,杖责了那些蒙古护卫,怎么着也该见好就收了,却不曾想,临到最后,舒良竟然开口提出了这个要求。 偷偷的瞥了一眼太上皇的脸色,果不其然,已经黑成了锅底。 犹豫了一下,陶瑾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道。 “舒公公,此事是否不妥,朝廷拟定的仪程里头,似乎并没有这一项吧?” 宣府是太上皇驻跸的重要一站,作为宣府总兵,陶瑾自然是早就接到了礼部发来的完整仪注。 面对陶瑾的质疑,舒良收敛笑意,认认真真的开口道。 “原本没有,咱家来了,便有了!” 口气淡定,内容狂妄! 这副态度,一下子便激起了朱祁镇的怒意,当下便喝道。 “放肆,难道朕堂堂天……堂堂太上皇帝,要受你一个卑贱的奴婢指使不成?” 陶瑾也有些生气。 他虽说跟英国公府交好,牵连颇深,但是,他却并不想卷进天家争斗太深。 只不过因为张家的嘱咐,同时也是为了不担责任,他会竭力保证太上皇的安全,将其平平安安的送去京城而已。 陶瑾自认,打从进来开始,除了刚开始的时候有些口不择言,之后一确认太上皇的安全,他就在竭力把事情往小了抹。 但是现在看来,对方好像并不领情! 不论怎么说,陶瑾也是堂堂伯爵,一地总兵,气性总是有的,当下便同样冷了脸色,道。 “舒公公此言,恐有不妥,太上皇金尊玉贵,何时到何处去,自有朝廷安排,不劳舒公公费心,此处事情已然了结,太上皇的贴身侍卫,我会重新安排人手,舒公公请回吧!” 三言两语,陶瑾就下了逐客令。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宣府的这块地界上,他陶瑾,就是这条地头蛇。 他舒良纵使再是过江猛龙,到了这也得盘着。 真要是动起手来,就凭舒良手里的这点人手,陶瑾反手之间就能把他治得死死的,这是他作为宣府总兵的自信。 面对陶瑾的强势态度,舒良倒也不慌,因为,他原也没有必要跟陶瑾争辩。 于是,他直接越过陶瑾,望着远处的朱祁镇,问道。 “不知太上皇,意下如何?” 朱祁镇原本就十分抗拒,有了陶瑾的支持,更是有了底气,道。 “既然朝廷没有安排此仪程,不妨免了吧,还是早日赶到京师为好。” 陶瑾看见这等场面,心中也有些迷惑。 他不明白,舒良为何要做这等无用功,拿这个问题去问太上皇,会有别的答案吗? 当然不会! 这一点,舒良自然明白。 但他还是问了,因为,他需要这个答案。 听到朱祁镇的话,舒良眼中笑意一抹而逝。 紧接着,外头喧哗之声再起,几个身着绯袍的老大人匆匆赶来,跨进了内院。 正是大理寺卿杜宁,刑部侍郎耿九畴,以及使团的三个使臣,朱鉴,李实,罗绮,再加上从大同跟回来的礼部侍郎李贤。 可以说,基本上如今宣府城中,有名有姓的文臣,这下全都到齐了。 于是,舒公公立马变得低眉顺眼,道。 “太上皇既然执意不肯,内臣也不敢强求,不过,临来之时,陛下有一句话,想借内臣之口,告诉太上皇。” 朱祁镇见到这么多人闯进来,一时有些放松心神,下意识问道:“什么话?” 于是,舒公公脸上闪过一丝悲痛,轻声但清晰的开口道。 “陛下说,土木一役,百官蒙难,数十万官军血染黄沙,此诚开国未有之大危难矣,当初北征之前,群臣竭力相劝,您却一意孤行,宠信王振,以致北狩蒙尘,如今可悔?” “土木一役,动荡社稷,令宗庙不安,京师殆危,列祖列宗英灵在上,不知太上皇如今可愧?” “二十万官军将士,信任朝廷,托以性命,血战不止,死不旋踵,如今埋骨土木,无人问津,不知,可当的起太上皇一祭?” 这些话,舒良并没有以质问的口气来说,相反,他说的十分平静,仿佛真的只是转述天子的话而已。 但是,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朱祁镇在内,都沉默了下来。 见此状况,舒良拱手深深一拜,道。 “太上皇乃万乘之尊,大明的太上皇帝,您若不愿,普天之下无一人可以逼迫于您,内臣已将陛下的话传到,无论您是否到场,明日晨起,内臣依旧会照陛下的吩咐,这土木堡设好祭台供品。” “惟愿太上皇能亲临一祭,让这些埋骨沙场的忠臣良将,看到自己拼死护卫的太上皇,安全回到了宣府,如此,他们的在天之灵方能有所安息。 “请太上皇三思,内臣告退。” 说罢,舒良缓缓起身,带着身后的一队锦衣卫,径直便离开了内院,走的干净利落,丝毫都不拖泥带水。 朱祁镇的情绪也有些沉郁。 他当然知道,舒良是这刻意的激他,但是,这些话也同样戳到了他心底的痛处。 身为曾经的天子,如今的太上皇,朱祁镇可能任性,可能怯懦,可能志大才疏,但是,他终归还是清楚自己犯了多大的错的。 正是因为,他不敢去见死在土木的那二十万官军将士,所以,他才百般躲避。 甚至于,一切他都可以不在乎,但是,舒良那句“列祖列宗英灵在上,如今可愧?”,确实是在天心上扎了一刀。 祖宗把江山交到了朕的手里,却搞成了这个样子…… 他,的确有愧于列祖列宗,也有愧于对他寄予厚望的父皇。 有那么一瞬间,朱祁镇差点涌起一阵冲动,想要去土木堡祭奠一番。 但是,终究,他是一个“理智”的人。 于是,摆了摆手,示意所有人退下,朱祁镇默默的退回了房中……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一十一章:收拾手尾与祭台 总兵府的内院当中。 随着舒良的离去,太上皇的退场,陶瑾一瞬间就被刚刚赶过来的一帮老大人给围了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 “刚刚舒公公说的那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太上皇出什么事了,行宫中发生了什么?” 一个个问题,如同炮弹一样砸到陶瑾的身上,让他感到应接不暇。 但是偏偏,无论是大理寺卿杜宁,还是礼部侍郎李贤,抑或是提督军务的刑部侍郎耿九畴,使团的正使朱鉴,都不是可以胡乱得罪的角色。 于是,陶瑾只好耐着性子,把自己到场之后发生的事情,都一一叙述了一遍,至于他来之前的,陶瑾虽有猜测,但是却统统都没有说,只说自己并不清楚。 所以其实,他能说的东西也没多少。 无非就是自己看到舒良调锦衣卫围府,然后率兵赶到,正好看见舒良抓了那些蒙古护卫,持着圣旨擒了刘永诚,然后替天子传话,希望太上皇能去土木堡一祭。 当时在场的人有很多,所以,陶瑾也不敢胡乱编造,一五一十的将一应细节,都讲了个清清楚楚。 听完了之后,老大人们的脸色颇有几分复杂。 和陶瑾一样,这得知了舒良的所作所为之后,他们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天家争斗。 单一个舒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舒良背后是天子! 朝臣公认,舒公公是个口蜜腹剑的狠角色,但是同时,他也是一个知收敛,懂分寸的人。 他今日放肆的行径,若说背后没有天子的授意,众人是决然不信的。 相互对视了一眼,杜宁率先开口道。 “今日之事,舒公公阻拦官员觐见固然不妥,但是,也是为了太上皇的安全着想,只不过,过犹不及,让人产生了误会,之后通报舒公公一声,让他撤去一些护卫便是。” 作为在场官职最高的人,他一开口,算是让这件事情有了一个大致的基调。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于是,耿九畴点了点头,道:“好,稍后本官和陶总兵,一同去与舒公公接洽。” 陶瑾有些不愿意再跟舒良见面,但是张了张口,最后却没有说话。 眼下,是收拾手尾的时候。 耿九畴带着他过去拜访,实际上也是变相的这缓和关系。 毕竟,跟舒良这么一个这内宫当中排名前三的大珰结怨,绝不是一件什么好事。 所以,心中的小小情绪,也只能压下。 这件事情上达成了一致。 紧接着,便是内院发生的事情。 又是一阵沉默,礼部侍郎李贤斟酌词句道。 “刘公公久有威名,物勇武过人,舒公公虽有陛下圣旨,但要擒他,也需有些防备,带人进入内院,也是情有可原,既然未曾冒犯太上皇,那么,禀报陛下,申斥一番便是,如何?” 也得亏有刘永诚这个靶子,不然连理由都不好找。 众人心知肚明,舒良的所作所为,必定都得了天子耳提面命,所谓禀报上去,申斥一番,也就是场面话而已。 然而,有些时候,需要的就是场面话。 杜宁点了点头:“可。” 耿九畴也紧随其后,道:“那就劳烦李大人写一份奏本,之后老夫和杜寺卿一同附奏便是。” 于是,这件事情也算揭过。 瞥了一眼空空荡荡的房门,朱鉴这个时候开口道。 “如此说的话,太上皇的贴身护卫,也该重新安排,不过这件事情,需得请示太上皇,不知诸位大人有何意见?” 所有人都默契的没有提起,那二十多个蒙古护卫的事情。 很明显,舒良此次赶来,目的之一,就是好好收拾一下那帮蒙古护卫。 想起大同城外发生的那一场冲突,再看看眼下的场景。 这其中的曲折,大家心中都大致有了些猜测。 然而有些人并不是他们可以随意揣测了,所以,还是只说后续处理,不要胡乱议论的好。 于是,沉默了一阵之后,李贤率先谨慎开口,道。 “在宣府城外,太上皇已有旨意,只命舒公公负责外围护卫,朝令夕改恐有不妥,何况这个当口,太上皇只怕也不愿让舒公公来负责贴身护卫。” 话音落下,众人的目光不由落在陶瑾的身上。 毕竟,要论宣府城中,谁能调动兵力最多,当然数他这个总兵官。 在场的所有人,其实目的都是一样的,保证太上皇的安全,好好的把这位祖宗给送回京城。 要是再来一遭今天的事情,大家的心脏可受不了。 天知道,当他们得知舒良把总兵府围了之后,心里到底有多恐慌。 太上皇要是在宣府有点什么事情,他们这帮人,上上下下全都得担责任。 所以,无论如何,太上皇的安全,是不能交给舒良的。 见众人都看着他,陶瑾也有些犹豫。 但是,还没等他开口,宣府的提督大臣耿九畴便道。 “宣府城中官军,皆是边军,身负守城御虏之责,除非紧急状况,否则无旨不可擅自调动,今天舒公公并无过激举动,但是陶总兵却擅自调动官军强闯行宫,此举着实不妥,老夫会如实禀明朝廷。” 于是,陶瑾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禀告朝廷什么的,他倒是不在意。 别说他今天所为事出有因,就是没有缘故,他身为总兵官,也有临时调动兵力的权力。 毕竟,此处是宣府重镇,抵御虏贼的第一线,军情似火,不可能事事都等朝廷决断。 三千人以下的兵力调动,陶瑾完全可以自己决定,只需在事后说明情况即可。 他这一次过来,也就带了一千多人,算不上什么大事。 耿九畴自然不会不清楚这一点。 所以,他真正要说的话,在前半句,宣府官军乃是边军,身负守城御虏之责,换句话说,不得擅离宣府。 诚然,他们这些人,都希望太上皇安安稳稳的回到京城。 但是,贴身护卫这种事情,还是能不沾就不要沾的好。 这个理由也算是站得住脚。 于是,又是一阵沉默,杜宁转向一旁的朱鉴,开口道。 “本官记得,使团自己是有护卫队的吧?当初出京之时,也是从京营精挑细选的好手,如今太上皇随使团而归,自然也该由使团负责护卫,既然舒公公和陶总兵都不太合适,那这件担子,只怕要落到朱大人的身上了。” 眼下的局面,也的确没有别的选择。 所以,朱鉴思忖了片刻,有侧身征询的看了一眼李实和罗绮,见二人并无其他意见,便点了点头,道。 “既然如此,便如此回禀太上皇吧。” 按理来说,该收拾的手尾,基本上都商量的差不多了,这场临时的会议,也该解散了。 但是,说完了话之后,几位老大人,却都默契的没有离开。 又是一阵沉默,最终,还是李实开口道。 “诸位,舒公公所说,请太上皇祭奠土木堡战死官军之事……” 话没说完,恰到好处的停了下来,但是,所有人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太上皇亲自祭奠战死官军,无论于情于理,都是理所应当的。 但是,有些事情,不是合乎情理,就能做得到的。 至少,站在太上皇的角度,他是绝对不愿意,再把这块鲜血淋漓的伤疤揭开的。 最终,杜宁叹了口气,道。 “此事非我等所能置喙,如舒公公所说,就连陛下,在此事上也只能劝告,而不能强命,若太上皇真的不愿意去,那么谁也强迫不得。” 闻听此言,李实却是皱了眉头,道。 “杜寺卿此言差矣,我等身为人臣,直谏君王乃是本分,既知太上皇于情于理都该去祭奠一番,那岂能由着太上皇的性子?” 话是这么说,但是,此时此刻,大家都不想多生事端。 到了最后,还是朱鉴开口,拦下了李实,道。 “是否该有祭奠,朝廷自有安排,太上皇自有想法,我等还是想想,该如何安排太上皇的贴身侍卫吧……” 朱鉴毕竟是使团正使,在使团抵达京师之前,理论上,朱鉴一直是李实和罗绮的临时上官。 因此,李实也不好再反驳他,只不过脸色明显有些不大好看。 于是,该讨论的事情结束。 陶瑾和耿九畴二人,赶去让舒良解除对总兵府的封锁,杜宁则带着李贤和朱鉴等人,安抚太上皇的情绪,顺便征求他老人家对于护卫安排有没有什么不满。 但是其实,也不可能有不满。 陶瑾再厉害,已经到了舒良手里的人他也不可能抢回来,所以这五十板子,这帮蒙古人是挨定了。 当然,为了不闹的太大,打死是不会的,但是丢去半条命,一两个月下不来床是轻轻松松的事儿。 所以,再靠这帮人护卫,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只要太上皇不想让舒良来负责他的安全,他其实也没有别的选择。 ………… 土木堡距离宣府其实很近,驰马不过两个时辰便可以抵达,即便是普通行军,也就是半日的时间,就差不多了。 事实上,在当初王振(?!)决定在土木堡驻扎的时候,随行的文武百官就曾经竭力劝谏过,希望大军能够坚持一下,急行军赶到宣府城内,再行驻扎。 但是,却被无情的拒绝了。 于是,错失良机,当夜土木堡便被也先大军包围,再想走已经迟了。 九月的土木堡,已经临近冬日了。 太阳高高的悬在天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温暖,北风呼呼的刮,想刀子一样刮得人脸上生疼。 时间能够埋葬一切痕迹。 短短一年的时间,土木堡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也只有宁静! 那一场惨烈的大战,给了太多人永远抹不掉的印象。 无论是普通的百姓,还是巡逻的官军,乃至走南闯北的商人,在走过土木堡时,都会下意识的绕行。 没有人说得清楚这是为什么,或许,仅仅是因为,虽然这片土地上,已经看不出血战的痕迹。 但是,夜晚嚎哭的风声,总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于是,在足足一年多之后,这片土地的平静重新被打破。 从天色熹微,刚刚破晓的时候,就有一大队官军,携带着各式各样的祭品和用具,开始无声的布置起来。 没有人刻意去指挥,但是,所有的人都默契的不发一言,井然有序,似乎在来到这片土地的时候,就感受到一股浓浓的悲拗之意。 待天色渐明,朝阳初升。 在土木堡的最高处,也是曾经明军大营的中心,中军大帐的位置,筑起了一座高高的祭台。 祭台并不繁复,但是却十分齐整,围绕着整个祭台,是一杆杆或破旧,或被血染红的军旗,随风招展,飘摇在天光之中。 那是战死在土木的官军,代表的旗帜。 在土木之役后,即便是千头万绪,局势殆危,朱祁钰依旧第一时间,命令周边的关隘收拢散落在土木堡的每一杆军旗。 大明没有办法把他们每个人带回家,但是,可以将他们的旗号,送回京师! 时隔一年,旌旗仍在,无数将士已成枯骨。 祭坛的正下方,站着三个人,迎着初升的朝阳,默默地注视着旁边忙碌的军士们。 其中一人身着蟒服,自然便是东厂提督太监舒良。 但是,在这个场合,舒良却没有站在主位,甚至,都没有站在左侧这个地位稍高的位置,而是屈居在右侧。 站在舒良旁边的人,虽白发苍苍,但是却难掩虎将本色,背脊挺直,立如青松,身披一身略显陈旧的盔甲,腰间悬着一柄长剑,样式古朴,但是只消看过一眼,便能惊觉其中的煞气。 这是一柄以血染,以命铸的战场杀伐之剑。 京营提督大臣左军都督府都督昌平侯杨洪! 同时,也是前任的宣府总兵官,曾经令瓦剌和鞑靼闻风丧胆的“杨王”! 原本应该在京城执掌京营大权的他,竟然在此刻,出现在了土木堡。 阳光洒在杨洪苍老的脸上,他就这么站着,按剑而立,望着招展的一杆杆军旗,脸色无比的复杂。 但,即便以杨洪的地位,也并没有站在主位上。 真正站在主位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久违了的,少保兵部尚书总督两边军务大臣…… 于谦! 今天的于谦,和往日格外的不同,最特殊的,就是他穿上了一件和舒良相似的大红色织金蟒袍。 与此同时,他的腰上,同样悬了一柄华丽的仪剑。 这件蟒袍和仪剑,皆是天子所赐! 这也是朝中众臣,一直对于谦羡慕嫉妒恨的原因之一。 但是于谦性格低调,这御赐的蟒袍剑器,他一次也没有用过,都是恭恭敬敬的供奉在府中。 可这一次,在接到舒良传来的旨意之后,他却命人连夜将蟒袍和长剑送过来。 不为别的,只因为,这些埋骨此处的英灵们,值得他用最高的礼节,来表达自己的敬意。 战有败者,为将帅之过! 为国死战之人,当受敬重!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高高的升起,负责布置的官军将士,在布置好祭台之后,便一层层的围绕着祭台列队,面容肃穆。 终于,沉寂了整整一年的土木堡,再次出现了声音。 说话的人是于谦,他的口气冷静,但是却难掩失望之意,道。 “舒公公,时间差不多了,开始吧……” 舒良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指了指远处腾起的烟尘……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一十二章:缘由 , 顺着舒良手指着的方向,于谦和杨洪二人望了过去。 远处有一支队伍,大约两三百人,缓缓朝着土木堡的方向行来,打头的是宣府总兵官陶瑾,其后是杜宁,耿九畴,李贤,朱鉴等一干文臣,骑马迎风,衣袂翻飞。 在队伍的中心,是一辆明黄色的马车。 太上皇,来了! 见此状况,于谦和杨洪都不由有些惊讶。 他们二人之所以赶过来,都是接到了天子的诏旨,所以,他们理所当然的,也清楚在宣府发生的事情。 当日,舒良在总兵府内院所说的话,并不全是为了逼迫朱祁镇,有一部分,的确是真话。 也是天子的原话。 “……二十万官军战死土木,是为了掩护太上皇突围,虽然最后没有成功,但是,他们到底为此付出了性命。” “如今太上皇安然归京,自当给他们一个交代,让他们知道,自己的牺牲没有白费,如此,这些官军将士的在天之灵,方能安息……” 所以,这一场祭奠,势在必行。 太上皇如果不愿意来,就由于谦这个兵部尚书,和杨洪这个前任宣府总兵官,代替他来主持。 不多时,远处的队伍渐渐走近,马车在前方百步,悠悠停下。 于谦和杨洪对视一眼,同时抬步迎了上去,舒良自然也是紧随其后,三人同时朝着车驾走去…… 时间回到昨天。 总兵府的内院当中。 送走了杜宁和朱鉴,袁彬重新回到房中,却发现,太上皇一脸失神的坐在榻上。 “陛下?” 试探着叫了一声,便见太上皇对他摆了摆手,道。 “你放心,朕没事。” 略停了停,朱祁镇忽而叹息一声,看着袁彬和哈铭继续道。 “朕现在能够相信的,唯有你们二人了,你们告诉朕,土木祭奠,朕该不该去?” 这…… 袁彬和哈铭对视一眼,皆有些迟疑,他们心里清楚,对于土木一战,太上皇其实是心中有愧的。 但是,一旦过去祭奠,势必相当于承认自己的错误,这一点对于太上皇来说,同样难以接受。 不过,作为袁彬自己来说,他还是觉得,太上皇应该去祭奠一番的。 只是这个话该怎么说,却需要好好斟酌。 于是,踌躇了片刻,袁彬方谨慎道。 “陛下,无论胜负,祭奠牺牲将士,皆是惯例,这是给为国捐躯的将士的礼节,您身份尊贵,若愿意亲自过去祭奠,自然是这些将士的荣耀,若是不愿,遣将领过去代祭,也是一样的。” “不过,宣府距离土木堡并不算远,陛下过而不去,朝中恐也会有议论。” “此臣之愚见,请太上皇三思。” 朱祁镇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却没有说话,而是露出一丝思索之色。 不过,这沉默的时间,未免久了些。 片刻之后,朱祁镇对于袁彬的话不置可否,偏头问道。 “哈铭,你觉得呢?” 于是,二人便会意,哈铭犹豫了一下,开口道。 “袁校尉所言虽有道理,但是,陛下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尽快归京,如此方能社稷安稳,宗社奠安,此乃大局,故陛下心中纵有悯祭战死将士之心,亦是小情,当需暂且割舍,以回京为要。” 虽然说袁彬已经被授予了世袭指挥佥事,加广威将军,事实上,已经从低阶军官一步登天,成为了真真正正的贵族。 但是,有过在迤北生死相依,患难与共的交情,私下里无论是朱祁镇还是哈铭,对袁彬都维持着原来的称呼。 这句话,算是给太上皇递了个台阶。 于是,朱祁镇顺理成章的道。 “朕自然是想要去祭奠一番的,毕竟,这些将士都是为朕效死,但是,你们也瞧见了,舒良那个奴婢,对朕步步紧逼,甚至敢干出动兵围府,强闯行宫之事。” “朕如今在路上,孤掌难鸣,圣母和朕可以信任的诸多大臣,都在京师之中,唯有尽快回到京师,才能真正安稳下来,所以,祭奠之事,只能待回到京师之后,再寻时机了。” 此刻四下无人,朱祁镇说话也少了几分顾忌,隐晦的将自己的顾虑说了出来。 当然,他这么说的最大原因,一方面是因为,袁彬和哈铭跟他有患难之情,不想因此让他们对自己心生嫌隙,毕竟,朱祁镇自己心里也清楚,于情于理,他都是该去祭奠一番的。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就像他自己说的一样,他手头着实没有可用的人了,现下他能够真正信任的,只有袁彬和哈铭。 于是,袁彬和哈铭一同叩首,道。 “陛下英明。” 朱祁镇摆了摆手,脸上的忧虑之色,却没有丝毫减退,甚至于,莫名的带着一丝不安。 沉默了片刻,他忽而对袁彬问道。 “袁彬,上次进京,你说自己见过皇帝,那么依你看来,皇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话明显更加不好回答,袁彬脸上渗出一丝冷汗,道。 “陛下,以臣议君是为不敬,臣岂敢胡乱议论天子……” 朱祁镇此刻本就心烦意乱,闻听此言,更是一阵无名火起,斥道。 “朕让你说你就说,此处又没有旁人,怕些什么?” 袁彬说完之后,心中也是一阵后悔,情知自己说错了话。 要知道,如今虽然说天位已定,但是,太上皇始终没能适应过来这种变化,所以,在这种事情上,他们平时都十分小心,可他刚才一时不慎,却是触及到了太上皇心里的那根刺。 当下,袁彬不敢再犹犹豫豫,沉吟片刻,斟酌词句道。 “回陛下,臣在京中之时,只和……和天子见过两次,一次是在奉天殿廷鞠之时,当时要审理使团一案,臣稀里糊涂的,就被当做了证人,后来一次,则是在武英殿,几位重臣和圣母皆在,臣和朱大人将瓦剌的情况禀明,最后议定再遣使团往瓦剌迎复。” 这些事情,之前袁彬都细细的说过一遍,此刻再提,一是为了铺垫,二也是在组织词句。 话到此处,袁彬略停了停,偷偷抬头瞥了一眼太上皇的脸色,然后方道。 “依臣之见,如今这位,心性果决,手段多变,当时廷鞠之上,张軏,徐彬等几位大人,借着英国公府的威势,曾有数次机会可以翻盘,但都被一一化解,甚至于到了最后,张輗等几位大人,不得不想着用臣来破局,承担罪名,但这条路,也被天子死死堵上,臣当时便感觉,张軏等几位大人的每一步,都被提前预见了,可见天子之谋算。” “除此之外,武英殿中,天子看似对圣母恭敬,但是实际上,臣可以看出,诸位大臣在说话之时,都斟字酌句,圣母也不得不刻意退让,所以,臣觉得,如今的朝局……差不多已经被天子掌控了。” 朱祁镇冷笑一声,却并没有多说话,只道。 “果然是朕的好弟弟,区区一年,呵……” 袁彬和哈铭二人对视一眼,默契的没有说话,而是悄悄地退出了房门,他们心里清楚,这个时候,太上皇不需要别人在场。 但是,他们刚走出门没多久,外头李贤便走了进来,脸色颇为复杂,踌躇片刻,他才道。 “袁将军,这是礼部刚刚发来的,朝廷迎接太上皇的详细仪注,劳烦袁将军转呈。” 使团的护卫调过来还需要一点时间,即使调过来了,朱祁镇也不完全对他们放心,所以,从这个时候起,袁彬和哈铭是在门口日夜守着的。 袁彬一边接过李贤手中的仪注,一边问道。 “之前不是发过来一份吗?怎么,礼部又有了新的更改?” 李贤点了点头,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神色,道。 “确实有一些细节上的调整,袁将军,本官还有些事情,所以,不便多留,这份仪注,请你务必转呈太上皇。” 说吧,李贤掉头就走,似乎生怕再呆一刻,就走不了了一样。 袁彬皱了皱眉,本能的感觉有些不对。 他虽然之前不认识李贤,但是也知道,他曾随扈太上皇北征,应该也算是太上皇的近臣。 而且,之前在大同城外的时候,就数李贤见到太上皇最激动,那个场景,袁彬现在还历历在目。 所以,李贤应该不是那种,对太上皇避之唯恐不及的人。 一份仪注而已,他完全可以自己送进去,太上皇只怕也不会拒绝召见他,可现在,李贤这个样子,倒像是在躲避什么…… 摇了摇头,袁彬看了看手里的仪注,转身进了房中。 然后,他便肉眼可见的看到,太上皇拿着仪注的手,不住的开始颤抖起来,脸色涨的通红,一拍桌子,狠狠的将茶盏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暴跳如雷。 “反了,反了,礼部这帮混账东西,焉敢如此欺朕?胡瀅是死了吗?还有内阁,王翺,俞士悦,朕待他们不薄,结果现在,他们竟如此逼迫于朕,当真是反了!” 袁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他总算是明白过来,为什么李贤说什么也不愿意自己来送这份仪注了。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要紧啊!” 立马跪在地上,袁彬偷偷的将那份仪注捡起来,一眼望过去,便知道李贤所说的“细节上的调整”具体到底是指的什么。 早在刚到大同的时候,礼部就曾经送来过一份仪注,其中包括各地迎候的大臣名单,太上皇的行程,以及各地迎候的礼节,行宫等各种事项。 除此之外,也详细描述了太上皇回京之后,天子郊迎,祭天,祭太庙,拜见圣母皇太后等具体的流程。 当时,太上皇还是比较满意的。 长达一年在迤北这种苦寒之地,反而让朱祁镇更加看重礼节仪典,将其视为身份的象征。 别的不说,至少天子郊迎这一条,说明他这个太上皇,还是百官的君王,万民的君父,就连如今的皇帝,也要亲自出城迎接。 除了,要祭太庙…… 终究是打了败仗,去见祖宗牌位,朱祁镇心里还是有些发虚的。 但是,礼部在仪注中也写明了,郊迎,祭天,祭庙是一整套仪程,如果哪个缺了的话,不合礼制。 要么整套仪程都要走,要么就只能简简单单的用一顶轿子将太上皇送到东安门,然后群臣朝见之后,就入南宫。 相对后者,对于朱祁镇来说,他当然还是更喜欢盛大的仪典。 所以,这点小小的不悦,也就压了下来。 反正要面对的是祖宗牌位,又不是祖宗本人,没有什么好怕的…… 但是,这套仪典繁复无比,细节颇多,所以难免会陆续有所修改增补,就比如现在,礼部刚刚送来的这份,其中增补了两份重要的文书。 一份是祭太庙时的祭文,另一份,则是入奉天殿后晓谕众臣的诏旨草样。 袁彬这么快速的一浏览,便看到了几个无比刺眼的词语。 “……天示谴罚,被留虏中……屡蒙圣母上圣皇太后、皇帝贤弟笃念亲亲之恩,数遣人迎取……辱国丧师,有玷宗庙……今归于朝,无颜见宗庙祖先……” 这是祭文,接下来的诏旨草样,更不客气。 “……朕以不明,为权奸所误,致陷于虏廷……尝寓书朕弟,禅皇帝位,典之神器,令奉宗祀……朕既归京,大事既不可预,国家机务,朕弟惟宜尔……” 这一字字一句句,看的袁彬心惊胆战的,跪在地上,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这何止是在打太上皇的脸,这分明是打了又打,简直就要踩在地上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份仪注,既然是以礼部的名义送过来的,说明这不仅是皇帝的意思,也是文武群臣的意思。 换句话说,没有可以修改的余地! 这才是让太上皇,如此大动肝火的最大原因。 房中变得静悄悄的,只有朱祁镇喘着粗气的声音,分外的明显。 袁彬跪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里彻底安静了下来,低垂着头,袁彬都能感到,太上皇的目光有多么阴沉。 他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正在思索该如何开口相劝,便听得上首太上皇的声音已经响起。 “袁彬,你去通知杜宁,朱鉴等人,朕明日要登土木堡,祭奠死难的将士。” 这句话说的十分平静,但是袁彬却能感受到,平静底下藏着的剧烈的情绪。 袁彬抬起头,张了张口,但是还没等他发问,便见得太上皇冷笑道。 “他们不就是要给朕难堪吗?那朕就如了他们的意又何妨,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朕倒要看看,有些事情,他能不能接的下来!”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一十三章:祭奠死难官军 土木堡,朱祁镇一身明黄色团龙袍,从车驾上走下来,感受着呼呼的北风在耳边刮过,看着一杆杆军旗在风中肆意招展,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一年前的场景中。 “陛下,此处不可久留,当急行军驰入宣府,不可耽搁啊……” “胡说八道,我军急行数百里,辎重粮草皆未跟上,再继续急行军,这些辎重绝对会被劫走,陛下亲征,难道是为了给也先送军械们?当然要就地扎营,等待辎重部队,就算也先追上来了,我大明二十万大军,怕他不成?” “王师傅所言有理,朕意已决,诸卿不必再劝。” ………… “陛下,将士们掘地三尺,仍未见水源,随军携带的用水,已经告罄了。” “报,启禀陛下,前方急报,怀来卫失陷,麻峪口失陷,我军辎重部队被截断,也先据河以守,已将土木堡包围。” “陛下,不能再等了,没有水源,我们会被困死的,必须突围。” “好,就听王师傅的,何人愿意出战?” ………… “好消息,陛下,虏贼撤了,趁此时机,我大军正好突围。” “放肆,王振,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敢蛊惑圣上,陛下,这分明是虏贼的诱敌之计,万不可冒进啊……” “已经两日了,还没有军队来援,再拖下去,军心必然涣散,众卿听命,大军即刻开拔,丢掉一切辎重,朝宣府方向突围!” ………… “看你身份不凡,在大明想来也是个人物,报上名来。” “你是谁,也先,赛刊王,还是伯颜?叫你们太师来见朕!” “瓦剌太师绰罗斯·也先,参见皇帝陛下。” “陛下纡尊降贵,来我营中,实乃蓬荜生辉,不如,令我大军,送陛下回宣府如何?” ………… 光阴斗转,悠悠已是一年。 尽管心中早有准备,但是真正重新登临到这片土地上,朱祁镇心中还是无比复杂。 他的眼前,时而是军容齐整,兵强马壮,时而是惊慌失措,兵荒马乱,一幕幕场景,一个个熟悉的人,在他的眼前划过。 最终,归于沉寂! “臣于谦,杨洪,内臣舒良,参见太上皇陛下。” 几道声音同时响起,总算是将朱祁镇的思绪拉了回来。 往前一扫,他便看到了于谦等人,拱手作揖,正在朝他行礼,眉头一皱,朱祁镇问道。 “你二人怎会在此处?” 口气当中,甚至隐隐约约带着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敌意。 于谦拱手道:“臣和杨都督奉诏,前来随太上皇陪祭土木堡死难官军。” 话说的委婉,但是熟悉于谦的人都清楚,如果仅仅之是陪祭,他根本不可能穿上这么招摇的蟒袍,还特意配上仪剑。 这副场景,明显就是预备着太上皇一旦不来,由于谦来负责主祭! 当然,看透不说透,话说的太明白,谁的面子上都不好看。 这个时候,舒良上前道。 “太上皇,时候差不多了,祭台祭物都已经准备停当,您看,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让于谦来代祭,终究只是代祭。 如果可能的话,自然是让朱祁镇亲自来祭奠,是最妥当的。 这一点,舒良和于谦杨洪等人都清楚。 所以,见太上皇来了,他们理所当然的也就当做之前准备代祭的事情不存在。 然而,朱祁镇却没有动,而是将目光死死的定在一个人身上。 杨洪! 对于这个镇守边境多年的老将,他曾经无比的信任和重用。 但是,此刻他的目光,却只余冰冷。 “杨洪?” 朱祁镇轻轻的将这个名字叫了出来,口气相当的平静,但越是如此,周围人便越能感觉到,此刻太上皇情绪的剧烈波动。 相对之下,杨洪的平静就是真的平静,他按剑而立,不卑不亢,应道。 “臣在。” 朱祁镇忽然笑了起来,抬起手,指着飘在风中的一杆杆军旗,口气中带着质问和悲怆,道。 “杨洪,杨总兵,你看看这些军旗,他们都是大明的官军将士,无数英灵在上,你堂而皇之的站在此处,心中无愧吗?” 土木堡距离宣府城很近,反过来说,就是宣府城距离土木堡很近。 当时,也先大军围困土木堡,实际上,明军并没有立刻崩溃,而是在坚持了两天之后,迫不得已才选择突围。 这两天的时间,朱祁镇一直在等待宣府的驰援。 但是,没有! 被困在迤北的日日夜夜,他都在想,如果当时杨洪出兵攻打也先大军,腹背受敌之下,或许,战局便能逆转。 可惜的是,这位令虏贼闻风丧胆的“杨王”,最终什么也没有做。 于是,二十万官军战死,天子北狩,也先大举入侵,局势殆危,神器险些倒转。 这一切,在朱祁镇看来,杨洪脱不了责任。 面对太上皇的质问,杨洪没有说话,只沉默的站立着,但是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这位老将心中的复杂情绪。 片刻之后,杨洪叹了口气,再抬起头,目光当中却充满了坚定。 “臣不知陛下所问之愧乃是何意,彼时,也先举三路大军攻我大明,阿拉知院率军两万,驻扎在宣府城外,虎视眈眈。” “宣府乃边境重镇,臣身负重责,一无圣命,二无朝廷令谕,岂敢擅离职守?” “兵者凶器,战阵死伤在所难免,战场之上,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为将者若沉湎旧事,则终不能成国之良将。” “排兵布阵,是为帅者所谋,臣为镇守将领,尽忠职守,便是本分。” 土木之役时,杨洪当然知道,皇帝驻扎在土木堡,也知道也先围困了土木堡。 但是,他依旧不认为自己做的有错。 为将者,在战场之上,本就是要做出取舍的。 宣府离土木堡近,但是同时,它也是距离京城最近的边镇。 要知道,围困土木堡的,是也先的主力部队。 面对这样的兵力,一两千人根本起不到任何的作用,想要形成内外合击之势,宣府兵力可能要为之一空。 然而当时,阿拉知院率兵两万,驻扎在城外,只要杨洪敢出兵,用不了半日,宣府就会被攻陷。 与此同时,宣府也是大军归京的必经之路。 一旦宣府有失,即便救了大军,也毫无作用,到时候宣府兵力和皇帝大军汇合,只会让也先和阿拉知院前后呼应,形成更大的包围圈。 所以,他在宣府,是为了保证大军的后路。 更何况,一旦宣府被攻陷,大军急行军南下,要不了两日就能直抵京师。 所以,站在战略的角度,杨洪知道,自己的选择并没有任何的错误。 战场之上,该牺牲的,就要牺牲,为将者如果没有这种觉悟,趁早回家抱孩子去吧! 杨洪一生镇守边境,心性非凡,绝不是几句话语可以动摇的。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杨洪也根本没有想到,整整二十万的大军,连护送太上皇突围都做不到。 事实上,如果是他来指挥,首先肯定不会扎营土木,就算扎营了,在发现也先合围的第一时间,绝对是不惜代价的突围。 而不是守着二十万大军,却空守两日,等待不知会不会到来的救援。 如果说被围首日,大军就倾尽全力突围,纵然会有所损失,但是保存主力,护送太上皇到达宣府,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可谁能想到,太上皇连这点魄力都没有,硬生生的将二十万大军,断送在了土木堡。 他做出的决断,完全符合当时的实际形势,就连朝廷,都挑不出任何的错误,因为不仅是他,换了谁坐在宣府总兵的位置上,也不可能预料的到,二十万大军,竟然连突围都做不到。 该愧疚的,不是他杨洪,而是王振,是宠信王振的太上皇! 杨洪脸色平静,头盔上的红缨随风而动,右手按剑,目光不闪不避,正对上太上皇,仿佛在说。 他,有何愧? 虎老威犹在,老将煞气浓。 纵然只是平静而立,但是杨洪身上喷薄而出的气势,依然让人胆寒。 朱祁镇没想到,杨洪竟然能这么理直气壮,甚至敢于反过来暗暗的嘲讽于他,心中气急,但是终究没说什么。 眼下,不是再起冲突的时候…… 于是,他大步向前,来到祭台下站定,紧随而来的群臣,按照官阶高低,分列其后,肃然而立。 随行官军,同样列阵在祭坛四周,神色崇敬。 大乐起,朱祁镇拾阶而上,一步步的走上圆形的祭台,在早已经摆好的大乐前站定。 与此同时,于谦和杨洪文武分列,紧随其后,各自在朱祁镇的两侧后方站定。 祭台之上,舒良早已经早一步在旁侍立,待朱祁镇站定,便拿出一份早已经准备好的祭文,展开读道。 “哀维景泰元年九月十日,太上皇帝亲至土木,祭战死官军曰:古有大兵,天子宝器,血战沙场,死不旋踵,去年秋,丑虏傲虐,背恩负义,拘我信使,率众犯边,有窃神器之意。” “朕不得已,亲率六军,往问其罪,军行土木,王振弄权,虏贼肆虐,围朕于土木,令我大军几近覆灭,惟我将士奋勇杀敌,悍不畏死,马革裹尸,埋骨黄沙,实乃社稷国士矣。” “朕今既归,再临土木,思之国士,哀痛欲绝,肝肠断绝,血泪沾巾。哀号祭奠,悲痛难陈。黄泉有觉,来品来尝。” “呜呼哀哉!英魂归来,尚飨!” 北风烈烈,军旗当风,将舒良洪亮的声音,卷至九天之上。 早有侍者将备好的檀香递到朱祁镇的手里。 随即,朱祁镇持香三拜,将点燃的檀香,插进了香炉之中,然后从舒良手中拿过祭文,放在旁边的蜡烛上点燃,用力往天上一扔。 整篇祭文随风而逝,以期能达英灵所在。 这个过程,简单,但是肃穆! 无数旁边的官军将士,望着那篇随风而逝的祭文,眼中不由泛起点点泪光。 其实,作为普普通通的士兵,他们所求的并不多。 只要自己的牺牲,没有白白浪费,能够被自己保卫的国家,被自己保护的人认可,就足够了! 一阵扑通扑通的声音响起,无数的官军将士纷纷自发跪倒在地,一遍遍的重复着。 “呜呼哀哉!英魂归来,尚飨!” 起初杂乱,其后整齐,起初微弱,之后声势震天,回荡不息。 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所有人都用尽了最大的力量,随着炉中檀香燃尽,声音方止,所有人都已经泪流满面。 朱祁镇就这么站在祭台上,一言不发的盯着那檀香一点点的燃尽,看着香烟扶摇直上,心中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檀香燃尽,声势渐止! 于是,朱祁镇转过身,望着神色复杂的于谦,淡然开口道。 “祭礼已毕,朕有一事,需于少保传信回京!” 于谦到底是于谦,只一瞬间,就从刚刚的情绪之中摆脱出来,拱手道。 “太上皇请吩咐。” 在仕途混迹多年,敏锐的第六感告诉于谦,有事情要发生了。 果不其然,接下来,朱祁镇脸上浮起一丝哀痛之意,道。 “劳烦于少保代朕转告圣母,皇帝,京师诸大臣,朕以不明,宠信王振,好战无道,一意北征,遭天之罚,险令社稷有失,宗庙殆危,二十万官军,数百位文武大臣,埋骨土木,此皆朕之罪孽。” “思之念之,痛彻心扉,有负祖宗之托,万民之期,玷宗庙,辱国体,实无颜面,再回京师宗庙所在,今朝廷有主,社稷有君,大政安稳,万民皆安。” “朕自感罪孽深重,请皇帝贤弟降旨,布告天下,废去朕之帝号,令朕归于凤阳祖陵,终身不出,以期赎罪,即日起,朕驻跸宣府候诏,天子圣旨到日,朕即起行。” 什……什么? 在场所有的人,都感觉自己是不是幻听了一样。 就连于谦,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早就预感到,太上皇要做些什么,但是没想到,这一次,太上皇竟做的这么决绝。 这话能接吗? 当然不能! 听听他说的什么话…… “……请皇帝贤弟降旨,布告天下,废去帝号,令朕归于凤阳祖陵,终身不出,以期赎罪……” 还是那句话,于国,他是太上皇帝,于家,他是兄长。 休说是下诏将他的帝号废去,囚于凤阳,便是日常有所不敬,也会被人诟病。 普天之下,没有人有这个权力! 至少,明面上不行,有些事情,可以做,但说出来,摆到台面上,就是错。 太上皇这么做,乃诛心之举! 天子一旦真的“降旨”,便是目无尊卑上下,便是不孝不悌,便是僭越篡逆。 因此,只短短的一瞬间,于谦便跪倒在地,道。 “太上皇恕罪,此诏,臣不敢奉!” 然而,朱祁镇却似乎下定了决心,摆手道。 “奉诏与否,随你。” “总之,自即日起,朕便在宣府行宫之中,若见不到圣旨到达,朕不会再迈出行宫一步!” 说罢,朱祁镇不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迈步走下祭台,径直上了马车,离开了土木堡,留下了一地神色各异的文武官员。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意识到,朝堂之上,即将有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缓缓袭来……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一十四章:受国之垢 太庙是整个国家,最正式的祭祀之地,象征着王朝正朔,不仅要供奉历代先皇,还要供奉古之贤君。 甚至于,一些对国家的有功之臣,死后也能获得配享太庙的殊荣。 相较之下,和太庙功能相似的奉先殿,就更倾向于,是皇家的家庙,仅仅只供奉历代先帝。 此刻,奉先殿外,怀恩侍立在旁,脸色颇有些焦虑。 已经是第三日了。 事实上,自从大同传来消息,将入城时的一干情况说明之后,成敬就隐约觉得,天子的心情颇为沉重。 后来,天子密召舒良进宫,命他连夜赶往宣府。 随即,外朝的老大人们,便接到了诏旨,天子哀痛土木官军,辍朝三日,自下朝时起,天子便斋戒沐浴,入了奉天殿中。 每日焚香为祭,素食清水,清心寡欲,一言不发。 这般三日下来,人都憔悴了许多,让怀恩如何能不担心。 夕阳西斜,浮云暗升。 司礼监太监成敬急急走来,在奉先殿面前停住,道:“怀公公,宣府传来消息,需得立刻禀报陛下。” 怀恩犹豫了一下,转身悄悄从偏殿走了进去,道。 “皇爷,成公公来了,说是宣府有消息了。” 奉先殿中,檀香袅袅,朱祁钰身着十二章玄色龙袍,静坐在蒲团上。 闻听此言,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檀香在此刻燃尽,一抹斜阳,自窗中透入,将殿中之人,镀上一层淡淡的橘红色。 “让成敬进来。” 坐在蒲团上未动,朱祁钰的声音因数日未曾开口,而显得略有些干涩。 于是,怀恩悄悄退了出去,不多时,再度回转,身后便多了成敬。 应该说,这是成敬头一次进到奉先殿中。 历来,奉先殿只有皇族中人,和随身侍奉,负责洒扫的太监,才能进入,且除了皇族之外,入内者皆不许抬头四顾,以免对历代先帝有所不敬。 成敬提着十二分小心,亦步亦趋的跟在怀恩后头,心中却不由升起一丝疑惑。 奉先殿是祭祖之地,要说,天子为了悼念阵亡在土木的官军将士,但是又怕祭太庙声势太大,所以选择在奉先殿,还说的过去。 但是,处理这种政务之事,还在奉先殿,未免也…… 心中虽有疑惑,脚步却半点不停,刚刚瞧见天子的衣摆,成敬便下拜,道:“内臣成敬,给皇爷请安。” 没有过多的寒暄和铺垫,天子平淡的声音,便在成敬耳边响起。 “舒良怎么说?” 成敬从袖中拿出一份公文,递了上去,然后道。 ”皇爷,有两份消息同时传来,一份是舒公公的,另一份,是于少保的。” “两份文书的内容相差不多,如您所料,拿到礼部新奉上的仪注之后,太上皇果然亲自去了土木堡,祭奠死难官军,而且,在土木堡当场,他还和杨侯发生了些许冲突,但是没有出什么大事,不过……” “不过什么?” 朱祁钰下意识的问道,但是不用成敬回答,他便已经看到了舒良和于谦文书上一模一样的原话。 “……请皇帝贤弟降旨,布告天下,废去朕之帝号,令朕归于凤阳祖陵,终身不出,以期赎罪,即日起,朕驻跸宣府候诏,天子圣旨到日,朕即起行……” 将文书缓缓合上,朱祁钰也终于从蒲团上起身,不过,他却没有第一时间询问更加详细的情况,而是拿出其中一份,摆到成敬面前忽问道。 “你刚刚说,这份文书,是于谦传来的?” “回皇爷,是于少保。” 成敬到底是长久在司礼监待着的人,虽然初时没有意识到,但是被朱祁钰这么一问,立刻就明白了过来,话说到一半,口气便是一变。 “皇爷,难道说,太上皇是想要……” “朕的好哥哥,外战不行,内斗倒是在行!” 朱祁钰冷笑一声,将手中的文书重新展开,又看了一遍,方道。 “你从外间来,可听说什么消息了?” 成敬摇了摇头,老老实实的道:“内臣接到消息,便立刻赶来送到皇爷手中,中途不曾注意其他。” 于是,朱祁钰笑了笑,道:“无妨,怕是也快来了,怀恩,你且出去侯着吧。” 一头雾水的怀恩,这才恭敬的应了一声,然后退了出去。 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身在宫中,好奇心太旺盛,有时候是会害死人的,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问。 这一点,怀恩一直做的很好。 于是,奉先殿中再度归于沉寂。 朱祁钰捏着手里的文书,饶有兴趣的看了一遍又一遍,成敬则是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头也不抬。 直到盏茶之后,成敬忽听得天子轻叹一声,随后玉音垂问。 “成敬,此事,你怎么看?” 相对于只是普通锦衣卫出身的袁彬,成敬久经风波,自然是更加老练,他并没有任何的犹豫,而是直接道。 “回皇爷,内臣以为,太上皇这是在裹挟朝议,威胁陛下!” 天子的口气十分平静:“何以见得?” 这一次,成敬略沉默了片刻,方道。 “自从太上皇自迤北起行之后,一路上都对朝廷派去的人,防备甚深,舒公公的文书当中也写明了,那一日,他持着皇爷旨意,要拘捕刘永诚,杖责那些狂妄放肆的蒙古人,太上皇竭力维护。” “其后,当舒公公将皇爷的话转告太上皇,请他祭奠死难官军时,太上皇也断然拒绝,这些事情,都可以看出,太上皇始终对陛下存有敌意,心有防备。” “后来,舒公公命礼部的官员,将最新的仪注呈上,便是逼迫太上皇不得不亲临祭奠,否则不仅丢了里子,连面子也保不住。” 诚如杜宁等人所预想的一样,舒良在宣府的所作所为,无不是得了朱祁钰的吩咐。 当然,某些细节,舒公公做了自我发挥,但是无伤大雅,最终的目的完成的非常出色。 事实上,如果舒良早命人把那份仪注送过去,朱祁镇就会明白,其实他根本没有选择。 他之所以不愿意祭奠死难官军,最核心的原因,就是一旦亲临祭奠,那么必然要给这些官军一个说法,也就必须要承认自己所犯的错误。 一旦认下,接下来必然就是要下罪己诏。 这是让朱祁镇难以接受的,且不说在天下人面前承认自己的错误有多难,他如果真的下了罪己诏,那么在之后的日子里,就是稳稳的大把柄,毕竟,你自己都在天下人面前承认了。 所以,在舒良提起的时候,哪怕他知道是皇帝的意思,也想都不想都选择了拒绝。 但是,礼部的仪注,为他揭开了一个残酷的事实。 那就是,这道罪己诏,他下也要下,不下也要下! 朝廷如今已经有了新的皇帝,所谓天位已定,再难更易,为了避免有大政上的争夺,致使朝廷陷入动荡之中,太上皇必须要避居南宫。 那么问题就是,如果太上皇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凭什么不让他干预政务,要知道,单纯从身份地位上讲,太上皇是高于皇帝的。 所以,太上皇必须有错! 这一点,和迎回太上皇一样,都是朝野上下的共识。 正因如此,天子要大张旗鼓的迎复太上皇,要祭天地,祭太庙,群臣都没有过于强烈的反对。 打压太上皇的权威,不仅是天子需要的,也是朝局稳定所需要的。 换句话说,这份罪己诏,他迟早都要下。 那么,与其如此,还不如在土木堡,就顺势承认下来,还能搏一个感念将士死国的名声。 这件事情,可谓是真正的阳谋。 即便他不去祭奠死难官军,入了京城,到了奉天殿,这份罪己诏,一样要下。 但是…… 眼见成敬欲言又止的模样,朱祁钰叹了口气,道。 “你是不是想问,朕为什么不等太上皇回京,再将仪注给他?” 前头说了,这次迎复的仪典繁杂无比,细节千头万绪,各处所需用到的文书,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如果朱祁钰想,完全可以挑一点小毛病,打回去让礼部重改,这样一直拖着,只要确定不下来,就不会送到朱祁镇的手里。 等他真正到了京城,再知道这些,想要做什么也没有可能。 但是现在,借着土木堡祭奠死难官军的借口,朱祁镇佯装愧疚悔恨,反过来将了一军。 他在祭台之上,当着所有文武大臣官军将士的面,说出这些话来,一是为了搏一个知错悔悟的好名声,二也是如成敬所说,裹挟朝议,威胁天子。 自古以来,圣人讲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朱祁镇摆出这样的态度,又自降身段,用最决绝的态度,要回凤阳祖陵自囚,就是要把事情做绝。 事实上,如果他说,归于京师后,自禁于南宫悔过。 那么,朝廷上说不定就顺势答应下来了。 但是,他张口就是要废去帝位,自囚祖陵,这明显就过了。 所谓过犹不及,毕竟是太上皇帝,身份高贵,已经将认错的态度摆的如此之低,还对他咄咄逼人,就显得过于不近人情。 而且,从程序上来说,废帝之事,极容易牵扯到篡位谋逆,对于朝臣来说,能不碰就不碰。 所以,朝臣们不可能同意这件事情的。 朱祁镇故意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么说,就是为了让消息尽快散播开来。 宣府距离京师并不算远,快马疾驰,要不了一日的光景,便能够到达,那么多人听着,消息根本就不可能封锁的住。 只怕此刻,朱祁钰接到消息的同时,朝中的诸大臣,也该接到消息了。 不出意外的话,此刻怀恩应该已经见到,从宫外赶来的诸大臣了…… 此处没有旁人,成敬犹豫了片刻,也就大着胆子点了点头。 按理来说,他不该质疑天子的决断。 但是,疑惑就是疑惑,对于成敬来说,无论疑惑还是认同,他都会毫不迟疑的执行,但是,他的疑惑并不会因此而消失。 司礼监掌印太监,不是一个只会执行命令,完全不会思考的人,能够胜任的了的。 事实上,在成敬看来,将罪己诏落到实处,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 至于大同城外,太上皇和迎复的大臣发生的冲突,他是否要用蒙古护卫,都是小节。 甚至于,这种事情发生的越多,群臣越是会对太上皇离心,对于天子来说,反倒是好事。 完全没有必要,现在就把最终的仪注和草诏给亮出来,纵然是逼迫太上皇去了土木堡祭奠。 但是同时,也让天子陷入了被动之中,甚至于,从客观上来说,还替太上皇挽回了一些声名。 对于成敬的这个疑问,朱祁钰没有说话,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道。 “朕心难安!民心难安!” 土木堡之变,最无辜的人,便是那二十万白白牺牲的将士们。 朱祁钰当然能够冷静的衡量利益得失,但是,有些事情,并不能仅仅看利益。 虽然常言道帝王无情,但正如道家所讲,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帝王的无情,并不是冷漠自私的只为自己考虑,该是胸怀大爱,泽被万民,为政以德,以本仁育万物,以本义正万民。 二十万战死的官军将士,如果不能丝毫触动朱祁钰这个天子的心弦,那么,他和朱祁镇有何区别? 所以,那二十万将士,需要这一祭! 这不仅是朱祁镇亏欠他们的,更是大明亏欠他们的,朱祁钰接下了这个皇位,成为了大明的君王,也就接下了这份因果。 为了了结这份因果,不仅他要逼朱祁镇去祭,他自己也要祭奠,所以这三日,他素食玄衣,焚香静坐,虔心以慰二十万英魂往生。 这一切所为者,但求己身心安! 土木之役,尽管国库捉襟见肘,但是,朱祁钰依然坚持厚赐所有战死的官军,该袭传职位的一律袭传,立过功的一律晋封,该有的赏赐,该有的荣耀,他都给了。 所剩的,便只有大明欠他们的一句道歉,这句话,必须要朱祁镇来说! 这一祭,因果了结,土木之役,才算是真正圆满。 至于第二点…… 还是那句话,天子当胸怀博大。 放任朱祁镇一路丢人现眼,变着法的逃避错误,固然,会让他的形象进一步被败坏。 但,败坏的仅仅是他的形象吗? 不,真正失去的,是万民百姓,对于朱家的信任,对于朝廷的信任。 对于万民来说,高高在上的政治,尊贵的太上皇,乾纲独断的陛下,距离他们都太过遥远。 他们看到的,是朝廷出兵二十万,全军覆没,但是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哪怕是认一句错,给个说法。 百姓们是很容易满足的,他们期待公理,期待青天,期待圣明天子,他们所需要的,仅仅只是一个道歉。 土木一祭,挽回的不仅仅是朱祁镇的形象,更是大明朝廷的形象。 所以,哪怕这会使朱祁钰自己陷入些许被动,又有何妨呢?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虽然天子所言,只有短短的八个字,但是,成敬何尝会听不懂? 这八个字,重逾千钧,让成敬心中百感交集。 深深的叩首在地,成敬的声音从内而外透着一股崇敬,道。 “圣德之君,无过陛下!内臣,为天下贺!为万民贺!” 朱祁钰没有说话,将两份文书,摆在檀香燃尽的香炉前,对着历代祖宗的牌位,俯身三拜,然后转身,迈出了奉先殿。 外头,怀恩已经匆匆赶回,在门口不断的张望着。 “皇爷,六部,内阁,都察院,还有范都督,任侯,焦驸马等一干人等,皆在外求见,除此之外,宫外也多了不少的官员和各家的仆役,都守在外头,等候消息……” 见天子迈步出来,怀恩立刻急急的禀报,他出去的时候,其实已经有所准备,但是也没想到,场面会这么大。 然而,天子只抬了抬手,脸上的平静和自信,便顿时让怀恩有些惊慌的心绪安定下来。 “召!”  ()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一十五章:顺利的有些不正常 左顺门外,原本该是宫城禁卫的肃静之地,此刻绯衣一片,低低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一堆老大人聚在一起,笼着袖子,眼巴巴的朝着宫里头张望着,偶尔对视一眼,尽是愁眉苦脸。 在他们的不远处,各部院的郎官,还有六科和风宪科道的官员,三三两两的压低声音,不知道在议论些什么。 终于,宫门打开,乾清宫总管太监怀恩走了出来,道。 “陛下口谕,召诸位大人武英殿见驾!” 于是,所有人都精神一振,亦步亦趋的跟着怀恩进了宫门。 武英殿中,朱祁钰早已经换下玄色十二章袍,着一身明黄色团龙纹便袍,端坐在御座上。 “臣等参见陛下!” 呼呼啦啦的一大帮人,躬身行礼,朱祁钰往下扫了一眼。 果不其然,来的人不少。 六部都察院,内阁翰林院,五军都督府,甚至还有几个勋戚,除了不在京师的于谦和杨洪之外,朝中叫得上名的文武大臣,基本上都到齐了。 “平身吧,诸卿齐聚宫门之外求见,有何要事?” 朱祁钰当然知道他们为什么来,但是仍然开口问道。 底下诸臣对于天子的开门见山,也觉得十分意外,但很快便反应过来,于是,礼部尚书胡瀅道。 “陛下,刚刚兵部送了一份公文进宫,不知陛下可有见到?” 这便是朱祁镇在土木堡,之所以挑于谦,让他来“传话”的原因。 这么大的事情,于谦必然第一时间通过官方渠道,报到京师,而如此一来,京中诸臣,必然会得到消息。 这没什么好避讳的,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如果大宗伯说的是,于尚书禀报太上皇登临土木堡祭奠死难官军一事的文书的话,朕已经看过了。” 所以呢? 老大人们巴巴的等着下文,但是天子的话,却就此戛然而止,并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 于是,胡老尚书只得再次硬着头皮出马,道。 “太上皇归朝,途径土木,亲临祭奠,陛下身居宫中,亦斋戒沐浴,焚香素食,遥想陪祭,土木堡官军将士,能得陛下与太上皇如此礼遇,九泉之下当可瞑目。” “吾等情知土木一役,太上皇与陛下,皆沉痛不已,但是如今瓦剌退去,百业各安,太上皇因一己之愧,逡巡于宣府行宫,不肯回京,此事,尚需陛下拿个主意。” 对于朝臣们来说,他们既不希望,太上皇回朝之后和天子争权夺利,影响朝局的稳定,同时,也不希望太上皇这样赌气,就呆在宣府。 要知道,那份公文的内容,通过种种途径,他们皆已经知晓。 胡瀅如今的说法,是比较体面的说法。 但是,只要知道那份公文内容的人,无不能感受到其中浓浓的怨气,和暗暗蕴含的嘲弄威胁之意。 太上皇,这次是真的被逼急了! 堂堂的太上皇帝,像个小孩子一样,堵在宣府不肯回京,像什么样子,如此下去,岂非让天下人耻笑皇家不和? 更不要提,太上皇字字句句不离“皇帝贤弟下诏”,这世上哪有弟弟给哥哥判罪的道理? 这分明是要陷天子于不义不悌的境地之中。 所以,无论是为了朝局的稳定,还是为了维护天子的权威,老大人们在听闻消息的第一时间,都选择了立刻赶到皇宫,生怕自己等人一个来不及,天子也耍起小孩子脾气,真的下个什么诏命,到时候事情可就闹大了。 看着底下一帮大臣诚恳的样子,朱祁钰叹了口气,道。 “诸卿要朕来拿主意,可朕又该如何拿主意呢?” “土木一役,二十万官军,英灵在上,血染沙场,虽王振弄权,但如此大战溃败,太上皇心有不安,乃是常事。” “朕已数遣使臣,往瓦剌迎复,大同,宣府,居庸关等处,也有朝廷大臣迎候,若别的事情,朕尚有法子,可太上皇自己的心结,朕该如何拿这个主意?” 朱祁镇不是要装圣人吗?那就让他去当好了! 盛名累人的滋味,可不是那么好受的。 甫一开口,朱祁钰就将这位太上皇捧得高高的,但是意思却明明白白,太上皇自己不愿意回来,我这个做弟弟的,还能逼他回来不成? 老大人们顿时感到有些头疼,怕什么来什么,果不其然,天子也耍起了脾气,这两兄弟,真的是…… 踌躇了片刻,胡老大人将目光投向了吏部尚书王文。 如今于谦不在京中,能够劝得动天子的,首选便是王文。 这个老家伙,脾气虽然又臭又硬,但是不会看不清楚局势。 眼下,太上皇在宣府停留的时间越久,舆论上对于天子的评价,就越不利。 果不其然,在片刻的沉默之后,王文也开口道。 “陛下,话虽如此,但是太上皇驻跸宣府,的确不是长久之计,当尽快迎回,行仪典,送南宫,方是正理。” 这其实算是比较客观的选择了。 就像在召见群臣之前,成敬想问但没有问的一样,如果单纯从利益的角度出发,尽快将太上皇迎回京城,然后督促他老人家下诏罪己,将大政之权彻底奠定下来,才是最大的正事。 在这一点面前,其他的一切,都可以稍稍让步。 所以,哪怕大同城外,太上皇执意要用那些蒙古护卫,朝中也都装聋作哑,没有人多说什么。 事有轻重缓急,不能掂量不清楚。 天子的神情明显有些不悦,但是,王文的面子,他的确还是看的。 于是,沉吟片刻,天子问道。 “既然如此,诸卿觉得,应该如何说服太上皇,早日回京?” 总算是让天子把这个弯给拐过来了,老大人们纷纷松了口气。 旋即,胡瀅再度开口,道。 “陛下,太上皇逡巡宣府,无非是因为,在土木堡一祭,触景伤情,心有愧疚,既然如此,不妨陛下和圣母各修书一封,命朝中大臣送去,对太上皇开导一番,或许,便能纾解太上皇心中郁结。” 这当然是胡说八道! 虽然于谦的话中语焉不详,但是,在场的群臣,哪个不是跟太上皇打过多年交道的。 指望这位主因为心怀愧疚,所以不肯回京? 呵呵…… 再联系到东厂太监舒良前段时间匆匆离开,赶往宣府,他们哪还猜不出来,这土木祭奠,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也知道,太上皇的性子,受了这么大的气,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所以,这个时候,他老人家需要的,只是一个下得去的台阶。 这个台阶给皇帝来给,得宫中的圣母皇太后来给。 太上皇既然喊出了心有所愧,所以请天子去其帝号,罚去守陵,那么,要给他台阶,自然是要从亲亲之谊,孝道人伦的角度出发。 宫中圣母仍在,太上皇谪居祖陵,岂非不孝? 皇弟数遣使臣,殷殷所盼,若因心中之愧,逡巡不归,岂非不悌? 老大人们心里都有底,这位太上皇是好面子的。 这两份“家书”送过去,便算是给足了他老人家面子,只要太上皇不是铁了心的,真的要回凤阳祖陵去,就该就着这个台阶下了。 唯一需要顾虑的是…… 天子愿意做出这样的让步吗? 老大人们再次眼巴巴的望着天子,却见天子沉吟片刻,道。 “修书一封,倒是无妨,不过,该派谁前去呢?” 看着天子认真的神色,老大人颇有些不适应,他们本已经想好了,该如何苦口婆心的劝谏天子,却不曾想,天子竟真的就这么答应了。 殿中沉寂了一瞬,接着,宁远侯任礼站了出来,道。 “陛下,臣愿往!” 应该说,自从张軏死了之后,英国公府的确安分了不少。 尽管张輗也被从京卫指挥使司,调到了五军都督府中,但是他不仅没有给任礼起冲突,反而尽心尽力的帮助任礼掌控中军都督府。 在他的帮助之下,任礼现在在军府当中的威望,一日胜过一日,原本和英国公府亲近的勋贵,也和宁远侯府,走动的频繁的很。 所以,任礼现在算是彻底绑上了英国公府的船。 就在舒良和于谦的文书送到京城的同时,陶瑾的密信,自然也送入了英国公府当中。 所以,任礼理所当然的得知了,在宣府城中发生的一切。 看完之后,他们便感到一身冷汗。 当时舒良的场景,他们完全能够想象,一旦舒良脑子不清楚之下,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那么太上皇的安全实在难以保证。 陶瑾那边,有耿九畴掣肘,不可能调动大规模的官军,单凭使团的护卫,实在是难以令人放心。 所以,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任礼和焦敬等人,就有了打算,要亲自赶去宣府,至少先保证太上皇的安全。 毕竟,有舒良这么一条疯狗在宣府晃荡,着实是令人不安。 任礼说完之后,跟着过来的几家勋贵,也纷纷道。 “陛下,如今太上皇心思沉郁,正当时该有足够分量的大臣前去,才能有所效果,任侯战功卓著,一心为国,正是合适人选。” 这就是任礼带他们过来的原因,撑场子! 虽然说,上一次营救张軏敲登闻鼓的事情,让诸多勋贵都受了罚,但是所谓盘根错节,不是说说而已。 英国公府一系的勋贵,各自牵连很深,姻亲关系,父辈交情,子辈的前程,纠缠在一起,想要脱身根本就不可能。 所以,英国公府这次再开口,他们也只能跟着过来。 见此状况,一同过来的丰国公李贤,秉着对手赞成自己就要反对的原则,正要开口,为自己这边的人也争一争,却见天子瞥了他一眼,顿时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接着,便听到天子开口,道。 “可,不过任侯一人前去,难以代表文武大臣,需再遣一持重文臣,共同前去,不知诸卿可有愿意前去者?” 众臣面面相觑,没想到天子答应的这么快。 不过,如果要数“持重”文臣,那莫过于…… 在一干大臣的瞩目下,胡瀅叹了口气,然后打起精神,上前拱手道。 “陛下,老臣愿往!” 于是,就此一锤定音,天子道。 “好,既然如此,那就命宁远侯任礼,礼部尚书胡瀅二人,再持朕和圣母的家信,前去宣府迎复太上皇。” 直到一干大臣走出武英殿,他们都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这事情,真就办的这么顺利? 说让天子写信,天子就写,说让天子委屈求全,天子就真的没再多追究,说让宁远侯去迎复,就真的让宁远侯去,甚至连多一句话,都没有说。 这,真的是他们认识的天子吗? 但是,无论如何,天子既然让步到了如此程度,大臣们也不可能再有何异议,只能各自分头去办了。 宫里那边,自有焦敬等人去交涉。 事实上,站在孙太后的角度,她更加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早点回来,所以根本不可能有什么阻碍。 甚至于,焦敬和任礼进了一趟宫,不仅带回了孙太后的书信,还带回了钱皇后的书信。 这位在后宫当中,几乎已经没有什么存在感的端静皇后,在得知了丈夫到了宣府,却迟迟不肯回京的时候,头一次迈出了宫门,亲自将自己匆匆写就的书信,和近些日子,刚刚缝制好的衣帽,都送到了慈宁宫,一再叮嘱任礼等人,务必要将太上皇接回来。 于是,满载着整个朝堂所有人的期待,礼部尚书胡瀅老大人,和中军都督府都督宁远侯任礼,在第二日,一同离开了京城。 当日傍晚,内阁。 王翺一如既往的将一份份奏疏贴上小票,命中书舍人送到司礼监去,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揉了揉酸疼的脖子,心中叹了口气。 最近的京城,着实是不平静的紧。 太上皇将归,整个朝堂,都是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即便是天子这次如此配合的态度,也没有丝毫的缓解。 风暴,正在酝酿,只是不知道,会从哪个地方,率先爆发…… 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让王翺回过神来。 这种声音,他很熟悉,是俞士悦。 这位新晋的次辅大人,永远精力充沛,好似有使不完的劲儿一样。 每次见到他,王翺总忍不住发出感慨…… 年轻真好! 将身子摆正,恰在俞士悦进门的那一刻,王翺恰到好处的站起身来,露出一丝笑意,道。 “仕朝来了,有什么事情吗?” 俞士悦走进公房当中,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和王翺寒暄一番,而是径直走到案前,慎重的开口,道。 “首辅,出事了!” 说着,他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未曾翻开,但仅看标题,便让王翺的瞳孔骤然收缩,原本稍有些放松的心神,瞬间绷紧起来。 上面写着…… 《请太子出阁疏》! 王翺翻开奏本,越过所有的内容,将目光落在最后的落款上。 兵部车驾司署郎中事主事沈敬! 官职不高,但是,他有一重特殊的身份。 这个沈敬,早年间曾是吏部尚书王文的幕僚,后来王文升迁之后,他才被调入兵部任主事。 那么,这份奏本到底是谁的意思,昭然若揭……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一十六章:老姜 最近的宣府城,的确是热闹的紧。 平常难得一见的大官,在这几天之内,频频出现在城门口,一堵就是大半天,不许出,不许入,搞得老百姓们腹诽不已。 不过,也有好处,据说太上皇回来了,就驻跸在总兵府。 不少的商人闻风而动,纷纷都带着大宗的货物,到了宣府城中,从各式各样的布帛衣物,到珠宝金器,应有尽有。 让宣府城繁华了不止一点点。 今天,城门又被封了,不过,看样子,没有上次那么大的阵势。 但是,也有不少大官,早早的在迎候着。 日上三竿,北风呼啸,眼瞧着天气已经渐渐变冷,恐怕过不了多久,宣府就该落雪了。 搓了搓有些僵硬的手,李贤转头问道:“杜大人,大宗伯和任侯,可说了什么时候到?” 土木堡祭奠结束之后,于谦和杨洪都先后离开。 他二人本就是为了此事而来,如今祭典结束,于谦回了大同,继续“查”他的案子,至于杨洪,则是启程回了京师。 相对的,杜宁,李贤,朱鉴等人,或是使团成员,或是为迎复之事而来,所以理所当然的,也就留在了宣府。 说起来,这些日子,老大人们可算是愁白了头发。 祭典结束之后,太上皇果真言出必践,再没有迈出总兵府一步,官员们前去请安觐见,也一律不见。 这可让一心想把这位祖宗给赶快送走的陶瑾和耿九畴,心中郁闷不已。 苦等苦盼,总算是等来了朝廷的消息,再度遣了礼部胡尚书和宁远侯任礼过来迎奉,这才放下了心。 毕竟太上皇还没有回到京城,宣府还属于边镇,劳动胡濙这样的七卿大臣亲自跋山涉水过来,已经算是给足了太上皇面子了。 总不至于,让天子亲自跑一趟吧…… 杜宁也神色也有些焦躁,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道:“大约便是这个时辰了,再等等吧。” 话音未落,远处一队车马缓缓出现,高高举起的仪牌和旗帜,无不昭示着来人的身份。 不多时,队伍在城门前缓缓停下。 杜宁等人顿时松了口气,疾步迎了上去。 “见过大宗伯,见过任侯!” 胡濙是文臣,自然是乘着马车,至于任礼,他是武将,骑马而来本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但是,让众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这位老侯爷,竟然是披甲仗剑而来! 这让在场的一帮老大人有些惊讶,不由想起在土木祭奠的时候,杨洪也是披甲仗剑。 莫不是,最近京城当中时兴穿盔甲? 但是任礼一脸冷漠,并没说话,他们也不好多问,倒是胡老大人,虽然一路舟车劳顿,但是还是保持着和善的笑容,客气的回了个礼,道。 “事情紧急,老夫也不跟诸位寒暄了,待护送太上皇回到京师,我等再共谋一醉。” 说着,胡濙肃了肃脸色,问道。 “杜大人,太上皇如今在何处?引老夫过去。” 于是,杜宁点了点头,带着人让开了路,胡濙重新登上马车,一行人往总兵府赶去。 如今的总兵府,依旧被锦衣卫守着,但是,和最开始的围府自然是大不相同,在陶瑾和耿九畴的沟通下,舒良也没有不识好歹,恢复了原本就商量好的护卫安排。 当然,名义上来说,舒公公此来,是负责太上皇的护卫的,所以,他自然不可能离开。 在太上皇杜门不出的这段时间,护卫的布置虽然恢复了正常,但是舒公公却日常守在大门口。 他对于进出的一干人等,觐见请安的一应官员,倒是也并不阻止,但是,每每被舒公公目送着走进总兵府,大家总感觉有些后背发凉。 今天也不例外,舒良没去城门口迎接,但面对胡濙这等重臣,他自也不敢怠慢,早早的站在了总兵府外迎接。 众目睽睽之下,胡老大人显得十分倨傲,对着舒良轻轻点了点头,便命人前去通传。 舒良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毕竟,他除了疯,更是个有分寸的人,心里头有杆秤,知道什么人不该得罪。 为了避免“误会”,舒良是不踏进内院的,沟通的事情,都是由使团的护卫负责。 一行人在总兵府外等着,尤其是杜宁等人,脸色还是十分紧张,生怕太上皇再使什么性子,连胡濙等人的面子都不给,他们可就真的没有什么法子了。 所幸,这一次太上皇没有避而不见。 不多时,袁彬从内院走了出来,道。 “大宗伯,任侯,陶总兵,还有舒公公,太上皇召见!” 老大人们对视了一眼,有些讶然,召见胡濙和任礼,是正常的事情,但是,连带着陶瑾和舒良一块叫进去,是要干嘛? 在场的人都是久历官场之辈,单纯从这么点细节,便大致能够猜到太上皇的想法。 于是,众人齐齐看向了舒良。 但是令人意外的是,这位东厂提督,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脸上依旧挂着万年不变的假笑,右手一招,礼节周到的示意其他几人先行。 胡濙,任礼,陶瑾,舒良四人,跟着袁彬进了内院,来到太上皇的房外,哈铭在门外等着。 到了门外,袁彬让众人等着,然后哈铭再进去通禀。 对于这般繁复的“礼节”,不管是胡濙,任礼,还是陶瑾和舒良,都没有丝毫的不耐。 既然是来请人的,自然要让人摆足架子。 哈铭再度出来传召,众人才终于真正见到了太上皇。 依旧是一身团龙便袍,但是神色却透着几分疲惫和憔悴,坐在案后,挺直着身子,看着他们下拜。 “臣等叩见太上皇!” 相对来说,陶瑾和舒良相对平静,毕竟,经历过那般激烈对抗的场面,再见其他时候,都觉得是小场面。 但是,胡濙和任礼就激动的多。 任礼虽然身着戎装,但是依旧干净利落的下跪,道。 “陛下,臣来迟,让陛下受苦了,自土木一役,臣日夜所念,惟陛下之安危,如今见到陛下安然归来,实乃社稷之幸,百姓之福。” 说罢,任侯爷哐哐在地上三叩首,光听着就感觉疼。 见此状况,朱祁镇也有些意外。 实话实说,他和任礼的关系,并算不得亲近,虽然说,任礼跟随定西候蒋贵击破阿岱汗,让他非常高兴,赏赐了宁远伯的爵位,但是,那更多的,也是看着蒋贵的面子。 毕竟,对于当时的朱祁镇来说,他有更好的选择,勋贵世家,无论是有底蕴的,还是有战功的,有资历的,都随他挑。 任礼即便是战功卓著,也并不算特别出挑。 至于其后,任礼又被调遣到各地平叛,在京城的时间很少,更谈不上什么简在圣心。 因此,如今任礼的这般表现,在让朱祁镇感到意外之余,也升起一阵阵的感动。 果然,朝廷当中,还是就忠君之人的! “任卿不必如此,朕虽深陷迤北,但终归于朝,过去种种,不必再提,且请起身吧。” 破天荒的,朱祁镇的口气变得温和起来。 于是,任礼再度叩首,起身按剑而立,道。 “陛下放心,臣此来受圣母所托,定护陛下周全,不令宵小之辈再逞凶威。” 说这话,眼神还瞟了一眼旁边的舒良。 这一下,朱祁镇更是连连点头,道:“好,好,好,待朕日后见到圣母,定当为任卿叙功。” 一时之间,君臣相得,气氛和乐。 然而,在这般气氛当中,却忽然响起一阵努力压抑的抽泣之声。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发出声音的不是别人,正是入门之后,拜倒在地,却一直低头不语的胡濙老大人。 似乎是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这位大宗伯略略抬起了头,众人这才看清,他老人家苍老的面庞上,早已经是涕泪横流。 见此状况,朱祁镇神情有些踌躇,下意识的伸手道。 “胡先生……” 相比较于任礼,朱祁镇和胡濙的关系,明显更亲近,情谊也更深厚。 作为先皇留下的五大辅政大臣中,现今唯一还在世的大臣,胡濙对于朱祁镇来说,是长辈一般的存在。 说一句看着他长大的,绝没有一点的夸大。 因此,见到胡濙如此,朱祁镇甚至感觉到有些坐立难安,一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 所幸,胡濙也不需要他做什么,老大人拿袖子擦了擦眼睛,努力的止住眼泪,但是还是带着几分抽噎,断断续续的道。 “太上皇放心,老臣没事,只是,时隔一年,老臣再度得见天颜,心中想起当初先皇临终之时,对老臣的殷殷嘱托,心中不由百感交集,一时情难自抑,冒犯太上皇了。” 提起先皇,朱祁镇脸上不由浮起一丝惭愧之色,道。 “先生快快请起,时至今日,朕已知错,当初,朕不该一意孤行,执意北征,结果……是朕辜负了先皇的期望……” 气氛一时有些黯然,到了这个时候,胡濙才终于止住了抽噎,颤颤巍巍的抬起手,就仿佛一位温和长者一般,轻轻摆着手,道。 “都过去了,您回来就好,回来了就好……” 说着话,胡濙撑着地,艰难的蹒跚起身,从袖子当中,拿出了几份书信,道。 “太上皇,老臣此来,带来了圣母,端静皇后,还有天子的家信,圣母和端静皇后,听闻太上皇到了宣府,都十分高兴,每日里必数次询问车驾到了何处,她们,都盼着您早日回京团聚呢!” 闻听此言,朱祁镇的脸色复杂,有渴盼,有期待,但是同时,也渐渐的恢复了冷静。 随即,袁彬将胡濙手中的几份书信,递到了朱祁镇的案前。 看着眼前几份落款不同的书信,朱祁镇犹豫了一下,率先拆开了孙太后的信,认真的读了起来。 片刻之后,朱祁镇将信放下,眼神却落在任礼的身上,片刻之后,方意味深长的问道。 “任卿,如今朕身边,缺少一位统掌护卫之人,不知,用你这位侯爵来任,可大材小用?” 孙太后的这封信,写的十分平常,里头有很多闲话家常的事情,相反的,对于催促归京的正事,却并没有怎么提及,只说了一句,让朱祁镇把握分寸,早日回京团聚。 然而,这些看似唠叨的闲话,基本都是内宫之事,唯一一件涉及外朝的,便是和任礼有关的。 孙太后在信中,提到了会昌伯被夺爵的事情,与此同时,她看似不经意的,提到当时,唯有任礼据理力争,让她感到十分安慰。 仅是这一句,对于朱祁镇来说,便够了! 果不其然,任礼闻言,立刻行了个军礼,神色坚毅道。 “为陛下分忧,乃臣之荣耀,臣愿随时听候陛下吩咐。” 朱祁镇心中大定,点了点头,道。 “好,既然如此,自今日起,朕身边的一应护卫职责,都交由任侯负责,舒公公,你,就不必再管了!” 这话说的十分有底气,朱祁镇甚至有些期待,舒良气急败坏的样子,或者说,他态度倨傲的拒绝的样子。 但是,都没有。 舒良的脸色十分平静,道。 “太上皇既然有命,内臣自然遵旨,明日起,内臣就撤去所有人手,将外围护卫之责,移交给任侯。” 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让朱祁镇感到有些不舒服。 但是,此时此刻,他也不好再继续说什么。 于是,很快打开了第二封信。 这份,是钱皇后的! 相比较孙太后的平淡,钱皇后的这封信,写的长长的,字里行间,都透着浓浓的关心和思念。 慢慢的读着这封信,朱祁镇的脸上,罕见的浮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与此同时,几乎是掐着他读完信的同时,胡濙一招手,身后的侍从搬上来两个箱子,打开盖子,里头是一件件厚实的冬衣鞋靴,针脚细密,一针一线,似乎都凝聚着主人的心血。 胡濙道:“太上皇,这是端静皇后,托老臣给陛下带来的冬衣,娘娘说,塞外苦寒,宣府的天气也十分寒凉,请太上皇万万要保重身体,她在宫城当中,日日夜夜,都期盼着能够重新和您想见。” 看着这些衣帽,朱祁镇的眼中,隐隐浮起一丝水光。 他小心的将信叠好,重新装回信封当中,想了想,直接将它放在了心口处,然后,脸上带着一丝矛盾之色,犹豫着低声问道。 “先生,皇后她……怎么样了?” 按理来说,胡濙是外朝大臣,钱皇后是内宫后妃,这句话问的并不算合适。 但是,无论是朱祁镇还是胡濙,都没有觉得不妥。 还是那句话,胡濙对于朱祁镇来说,是长辈一样的存在。 胡濙神色有些复杂,张了张口,又止住了话头,如是再三,他老人家方开了口,道。 “这话,太上皇又何必问呢?” 说着,胡濙将目光落在那一箱衣物上,长叹一声,道。 “这一针一线,皆是娘娘的心血所凝,其中有多少深情厚义,太上皇比老臣清楚。” “您问老臣,娘娘怎么样了……” “老臣只有一句话,也还是那句话,娘娘她,日日夜夜都在宫中苦求,期盼着能早日再和您相见。” “陛下,跟老臣回去吧……”    。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一十七章:他说…… 胡濙的这番话看似什么都没说,但是,蕴含的力量,却比什么话都更强。 太上皇和端静皇后的情谊,所有人都是看在眼中的,尤其是在如今的局面之下,这份不离不弃的情谊,对太上皇来说,更显得珍贵无比。 所以,基本上每次见到京中来人,太上皇必然离不了的,就是询问端静皇后的近况。 然而,所有人的回答,都没有胡濙的这短短几句话来的有力量。 端静皇后是什么样的近况? 其实原不必说,从袁彬到朱鉴,再到李贤等人,在不断的追问之下,其实都已经将具体的状况说的十分详细。 每日跪在佛前,诵经不停,持斋茹素,殷殷期盼太上皇早日回京,甚至因此而双腿不良于行。 到了夜里,无论是秋雨寒凉,还是雪花翻飞,她老人家都不准殿中生火,要陪着太上皇一同受苦,以稍纾思念之情。 她老人家所居的翊坤宫,经常是夜夜通明,灯火不息。 那是端静皇后,遥望着迤北,在无声的流泪,长期的郁结于心,流泪不止,让她的左眼几乎不能视物。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坚持以皇后之尊,亲自拿起针线,为太上皇缝制一件件的衣物,通过各种法子,送到迤北苦寒之地,生怕太上皇冻着。 这一一的细节,太上皇都清楚,所以,胡濙根本就不用说。 他要做的,是让太上皇自己想! 所以,他说自己只有一句话…… “娘娘她,日日夜夜都在宫中苦求,期盼着能早日再和您相见。” 这句话,重逾千钧! 朱祁镇忽然就感觉鼻头一酸,眼泪险些落了下来。 往日和钱皇后的种种恩爱场景,身上厚实细密的一件件衣物,伊人在寒冷的宫中,日夜苦守的场景,一幕幕的在他的眼前滑过。 这个时候,胡濙口气轻缓,说…… “陛下,跟老臣回去吧。” 这一瞬间,朱祁镇险些就要脱口而出一个“好”字。 但是,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案上最后的那封信,来自自己的亲弟弟,自己离开时还是郕王,现如今已经是皇帝的亲弟弟,给他写的家信,让他生生的止住了几乎要喊出的话。 拳头紧紧的被捏住,又放开,再捏紧,再放开,如是再三,朱祁镇总算是将眼眶当中的水光重新隐了回去。 他没有回答胡濙的话,只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努力的压抑住心中那股激荡的情绪。 然后,抬手,拆信。 “弟祁钰敬奉大兄太上皇帝书。” 第一眼瞧见的,便是这句话。 熟悉的端正小楷,平平常常的一句话,甚至用着敬称。 但是,朱祁镇却感觉无比的刺眼。 从“臣弟”到“弟”,短短的一个字,意味深长。 压下心中莫名的情绪,朱祁镇继续往下看。 “……土木一役,国家中衰,大兄不意被留虏廷,社稷危难,幸大兄明大义,保社稷,排万难自虏中遣使,传信禅位于弟,予虽德薄,身为太祖子孙,不敢弃宗社于不顾。” “今大兄归来,臣庶交欢,宫庭胥庆,殷殷期盼大兄归京,弟亦如此,南宫居所,亲军护卫,洒扫侍奉,弟皆亲力亲为,尽心准备,翘首以盼大兄回宫,早得团聚,全天家之情。” “不意大兄土木一祭,心中大愧,竟言归于祖陵,此弟未料之事哉,大兄为长弟为幼,太上为尊予为卑,弟不敢妄言大兄之过,惟盼大兄早日还京,兄弟相见,天家和乐……” 信并不算长,没有孙太后的唠叨,也没有钱皇后的温情,却显得十分的恭谨,同时,也带着客气的疏离。 朱祁镇几乎能够想到,他的这位弟弟,在写这封信时,不耐烦的表情。 这一点,让他的心情莫名的感到有些好。 说到底,朱祁镇自幼就是被当成储君培养的,政治素养方面,他是足够的。 只不过,年轻气盛,心高气傲,眼瞧着父祖的功业,一心想要强爷胜祖,却没料到,留下了千古骂名。 他心里清楚的很,礼法就是他的武器。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说出那样的话,几乎是将朱祁钰逼进了死路当中,让后者没有其他的选择。 这封信,其实就表现的很明白了。 所谓“……亲力亲为,尽心准备……”说的好听,但是其实,却透着一股子威胁之意。 可这样的威胁,更显得有些狗急跳墙。 如果,威胁真的能够成真的话,那么,一击必杀,才是最好的办法。 何况,一句“……大兄为长弟为幼,太上为尊予为卑,弟不敢妄言大兄之过……”,已足可看出无奈之意。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如果你朱祁镇不是尊长的话,朕早就下旨让你滚去凤阳了。 这样的一封信,当然会让朱祁镇感到高兴。 因为,他的手段奏效了! 将信缓缓合上,朱祁镇的心绪已经彻底平复下来,望着胡濙道。 “劳动胡先生亲自跑一趟,朕心中甚是不安,圣母及皇后的信,朕都收到了,请先生替朕回话,说朕十分安好,让她们不必挂心。” “另外,务必嘱咐皇后,保重身体,好好按太医的方子服药,过一会,朕修书两封,胡先生替朕带回去。” “至于任侯,朕身边尚缺护卫,便让他先行留下……” 这话说的十分温和,但是胡濙的心却是一沉。 因为,太上皇明显是不打算,就此回去了,不然的话,也不需要他来带什么话了。 沉吟片刻,胡濙一脸为难的道。 “太上皇何必如此,万民臣工,圣母天子,还有皇后娘娘,皆期盼太上皇早日回京,老臣知您心中哀痛土木战死官军之意,您在土木堡祭奠之时,宫中天子,亦在奉先殿中,斋戒沐浴,祀众英灵。” “太上皇和天子,心意本为殊同,不过一在宣府,一在京师,皆是为国着想,为社稷故,还请太上皇三思,早日跟老臣,启程回京吧。” 动之以情不行,那就只能晓之以理了。 在胡濙看来,太上皇之所以赌气留在宣府,不愿回京,无非就是因为,觉得自己受到了逼迫,被逼着去土木堡祭奠战死官军,觉得天子这是在刻意的羞辱他。 他的这番话,意思就是,天子完全没有这个意思,祭奠是为了社稷,为了国家,为了安抚黎民百姓。 您瞧,您在土木堡祭奠的时候,天子也在奉先殿陪祭呢,所以,您就别赌气了。 果不其然,这番话说完,朱祁镇的脸色更是好看了不少。 不过,这倒是提醒了他,将目光落在胡濙的身上,朱祁镇的神色又冷了下来,道。 “说起此事,朕前些日子,刚接到了礼部的仪注,大宗伯主掌礼仪,想必,不会没有看过吧?” 一时之间,连称呼都从亲近的“胡先生”变成了公事公办的“大宗伯”。 胡濙当然看过,那仪注的上头,还有他的签押呢。 面对这位口气不善的质询,胡濙的脸色僵了僵,没想到,还是没糊弄过去,但是,他老人家终归是宦海沉浮多年,侍奉过五代皇帝,什么场面没有见过。 只是片刻,胡濙便镇定下来,叹了口气,道。 “陛下,臣看过。” 这番坦荡的态度,倒叫朱祁镇有些意外。 不过,也仅是意外而已,迎复仪典这种大事,怎么可能绕的过胡濙这个礼部尚书? 这本是应有之义,胡濙干脆的认了,倒省了他一番功夫。 冷笑一声,朱祁镇道。 “先生还是回去吧,朕之前说了,在宣府等候圣旨,旨意到达之日,朕方起行。” 面对如此明显的逐客令,胡濙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 于是,朱祁镇越发的感到有些生气,觉得胡濙是在仗着资历老,无视他的话。 越是这个时候,他对于这种事情,就越感到敏感。 就在朱祁镇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想要再度出言的时候,却见胡濙默默的跪了下来,道。 “太上皇,老臣原本,想要等您回了京再说的,但是现在看来,怕是没有机会了。” 一句话,勾起了朱祁镇的兴趣,让他止住了话头,冷眼看着胡濙苍老的面孔,不知他在耍什么花招。 胡濙口气顿了顿,然后恭恭敬敬的在地上三叩首,没有刚刚任礼那般干净利落,虎虎生风。 但是,却透着一股老人迟暮,悲切寂寥的意味。 直起身子,胡濙再拜,再叩,再拜,再叩…… 固执而认真! 三拜九叩,乃最正式的礼节! 他态度恭敬,动作轻缓,一丝不苟,即便是最严苛的礼官,在此时此刻,也挑不出一点点的毛病。 气氛因胡濙缓慢而坚定的动作,渐渐变得肃穆起来。 终于,胡濙抬起了头,苍老的脸上,露出追忆的神色,道。 “陛下,老臣还记得,头一次见到您时,先皇抱着您,坐在龙椅上,他老人家问您,他日为天子,能令天下太平否?您当时器宇轩昂,声音洪亮,答道,能。” “先皇再问,有干国之纪者,敢亲总六师,往正其罪乎?答曰,敢!神采英毅,无所疑虑,先皇龙颜大悦,命人取出备用的外袍御服,披在您的身上,将您放在龙椅上,令左右呼为万岁。” “老臣至今都记得,先皇当时骄傲的神情……” 说着说着,胡濙不自觉的笑了起来,就像个孩子一样,道。 “当时,杨士奇还活着,他就站在旁边,老臣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赶忙附和先皇,说,书称汤之勇智,武王之聦明,皆本于天生,臣于今信矣!诚圣明宗社灵长之本也!” “这个老家伙……” 胡濙笑的越发开心,仿佛他所描述的场景,就在眼前一般。 朱祁镇也有些感慨,但也仅仅是有些而已。 这件事情他的确有印象,但是,一来那个时候他还小,并没有太深的感触,二来,追忆往昔这一招,胡濙刚来就用过了。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同一招反复使用,效果理所当然的会变差。 不过,毕竟这是先皇的事,碍于礼节,朱祁镇也不好打断。 眼瞧着胡濙的话头终于停了停,朱祁镇淡淡的道。 “胡尚书,陈年旧事,就不必提了,宣府到京城也不算近,还是早些启程吧。” 又是一道逐客令。 胡濙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似乎一瞬间,就苍老了许多,他略显艰难的从地上起身,但是却没有退出去,而是道。 “太上皇,臣老了……” “当初见您时,臣还正当壮年,如今,您风华正茂,英武一如先皇,但臣却已白发苍苍,七十有五,这些年,和臣相熟的那些老家伙,一个个都离开了。” “这些日子,臣时常感觉精力不济,原本想着,待您回了京城,操持完了这场迎复大礼,臣就上疏致仕,退出朝堂。” ”可如今……” 胡濙的神色有些感伤,话头停了一停,没有说完。 但是,他要说的话,其实在场的人都明白。 如今,太上皇执意不肯回京,天子执意不肯让步,胡老尚书夹在中间,实在是左右为难。 “当初,先皇殷殷嘱托,让臣和三杨,英国公等五人,务必要好好辅佐您,如今,他们都走了,留下老臣一人,呵……” 肉眼可见的,胡濙情绪有些低落,但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 “陛下,既然您不愿回去,臣也不敢勉强,只不过,辅佐社稷,维护天家,先皇的嘱咐,臣一个也没有做成,心中感到羞惭无比。” “臣此回京师,便打算上本致仕了,宣府一见,或许是臣最后一次再见太上皇天颜,臣,百拜陛下,望陛下保重龙体,早日回京,若得天家和乐,万民皆安,臣这把老骨头,百年之后,也算是能够有颜面,去见先皇了。” 说罢,胡濙再度郑重的一拜,道。 “陛下保重,老臣告退。” 旋即,他便后退两步,步履蹒跚,带着一丝落寞,走出了房门,没有丝毫的犹豫或是等待。 朱祁镇一阵发愣。 刚刚胡濙的一番话,是震动到他的。 甚至于,他的确开始想,自己是不是有些过于苛责胡濙了。 毕竟,如今朝中是自己那位弟弟做主,那份仪注,就算是胡濙这个礼部尚书不同意,也难以阻拦。 何况,就如胡濙所说,他身上肩负的,是先皇的重托。 先是社稷的重托,然后是维护天家和睦的托付。 所谓天家和睦,除了要保护朱祁镇,同样也要保护朱祁钰。 毕竟,他们两个人,都是先皇的子嗣,胡濙作为五个顾命大臣当中唯一还在世的一个,夹在中间,的确相当为难…… 这些,朱祁镇都想到了。 但是,他还是有些犹豫,因为,他心中还是有些怀疑,胡濙是不是借此来诓他,目的只是为了让他早日回京。 然而,到了最后,胡濙也没有再劝,就这么离去了,这让朱祁镇自己反而感觉空落落的。 无力的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朱祁镇的神色十分复杂…… 一个时辰之后,太阳已经开始西斜,但是胡濙却没有继续留在宣府过夜。 他来得快,去得也快,连行装都没有放下,就准备赶路回去,多留的这一个时辰,还是为了等太上皇给圣母,端静皇后和天子的回信。 宣府城门外,这次的动静小了很多,因为胡濙的嘱咐,所以只有杜宁等几个文臣出来相送。 临行之时,众人的脸色都十分复杂,眼瞧着胡濙上了马车,即将出发,李贤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大宗伯,您真的就这么回去了吗?太上皇……” 马车的帘子依旧没有掀开,胡濙的声音却传了出来,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 他说:“老夫尽力了。” 于是,马车上的铃铛声音清脆,伴着西斜的太阳,渐行渐远……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一十八章:东宫出阁 宣府到北京,八百里加急不过一日,但是胡濙等人是前去传旨,并不着急,何况胡老大人年纪大了,不太能经得起颠簸,所以,慢慢悠悠的走了三日方至,到了宣府,呆了大半日,收拾行装回程,路上又走了三四日,一晃七天便已过去。 这七日之间,京师却已翻天覆地! 原因无他,正是那份来自兵部主事沈敬所上的《请太子出阁疏》。 东宫储君向来被视为国本,任何牵扯太子的事情,都不是小事,何况,这份奏本,出自于吏部尚书王文亲自提拔的沈敬之手。 事关重大,内阁不敢擅专,在接到奏疏的当日,首辅王翺和次辅俞士悦,就联袂进宫,面呈皇帝。 至于皇帝的态度自然是…… 下廷议! 这一日,天光熹微,寒风呼啸。 今年的京师,干冷干冷的,去年这个时候,已经落了两场雪了,但是今年,却迟迟没有雨水。 一大清早,老大人们在宫门口下了暖轿,第一时间就把手笼进了袖子里。 天色稍明,朝阳初升,沉重的宫门被缓缓推开。 上御文华殿,百官廷议! 行礼各毕,从大殿的最末处,缓缓走出来一个青袍鹭鸶补子的青年官员。 沈敬,正统元年进士出身,初为知县,性刚烈,持身严,后为巡按陕西的右都御史王文举荐,转迁科道,为掌道御史。 十二年,巡按浙江,平民乱,再度被王文举荐,调入兵部任六品主事。 十四年,土木之变,百官蒙难,王文被召回京,掌吏部,调沈敬入吏部,以主事之职署郎中事。 吏部下设四大清吏司,文选、验封、稽勋、考功。 文选司掌官吏升迁,改调之事,权位最重,其次便是考功司,掌官吏考课、黜陟之事。 四大清吏司,各有正五品郎中一,从五品员外郎一,六品主事一。 景泰元年,吏部起京察,大考官吏,协助尚书总理京察之事的,便是吏部考功司的沈敬。 京察结束之后,沈敬以功升迁为考功司员外郎,仍掌郎中事。 如今,文选司,验封司、稽勋司都已经各有郎中出任,唯有考功司,仍是沈敬以员外郎的身份署理,可见王文对他的偏爱。 所以,他这次上疏,所表达出的政治信号,也就不得不引人深思了。 一众官员的注视之下,沈敬迈步向前,稳稳的站在殿中,从袖中拿出早已经准备好的奏本,道。 “臣吏部沈敬启奏陛下,请准东宫出阁。” 奏疏的内容,早已经明发各衙门,所以殿中的老大人们皆已知晓,此刻沈敬再读一遍,一是为了热场子,二也是为了给所有人一个整理思绪的时间。 “臣闻圣母太后,欲为太子蒙学,自古幼童开蒙,当由名师教导,东宫为国之储本,自当更甚。” “太上皇开蒙已晚,先皇庶几朝务,托于王振,自幼相伴,亦师亦友,终成祸患,臣窃以为东宫储本,不可不慎,王振之祸印鉴再见,太子长于深宫,听教于宦官,实乃取祸之道。” “圣母欲为太子蒙学,陛下即封太子三师,三少,以翼护东宫,足可见天心无虞,对东宫珍之重之。” “圣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太子于国之重,更当勤学,东宫尚幼,詹事府可暂缓,但东宫教育,不可轻忽,更不可托于宦官。” “故臣斗胆谏陛下,当以翰林院,内阁大学士为讲师,教授太子,自蒙学出阁,渐习政务,如此,方能令天下万民安心。” 奏疏写的并不算长,但是沈敬在这本奏疏里面,祭出了一个大杀器,那就是太上皇! 所有人都知道,太上皇的蒙学,就是王振来负责的。 此人本是一个屡试不第的秀才,在私塾当中教了几年书,然后又通过关系,却县学成了教官,呆了几年之后,不知道怎么想的,就决定入宫成为宦官。 应该说,虽然在科考一道上,王振的天赋不怎么样,但是,在察言观色,心思玲珑方面,他却极为擅长。 所以,在入宫之后,很快就受到了先皇的宠信,后来,被任命为东宫局郎,专门负责服侍太子。 那个时候,东宫尚幼,先皇又事忙,知道王振曾担任县学教官,便命他负责带着太子读书识字。 正因于此,对于太上皇来说,王振有半师之谊。 即便他是宦官之身,而且严格来说,并没有真正教导过太上皇经义政事,但是,在私下里,太上皇依旧坚持称王振为“先生”。 尤其是在张太皇太后死后,即便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太上皇对此也毫不避讳。 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王振对太上皇,不仅有从小陪伴的情谊,更算是太上皇的老师。 前者,朝臣们管不了,因为无论如何,太子总是要有人侍奉的,但是后者,却是可以论一论的! 沈敬的观点是,为了避免王振之祸重演,所以打从一开始,就要由翰林院和内阁大学士来负责教导太子。 这个观点,朝中有很多人都支持,毕竟,王振给大家带来的阴影的确太深。 但是,也不是没有反对的人! 沈敬说完之后,礼部仪制司郎中董义便出列,道。 “陛下,臣以为不妥,东宫出阁,乃国之大事,朝廷旧制,出阁开府,备置官僚,息息相关,如今沈大人请出阁而不备府,有违礼制。” 东宫出阁,是一件政治意义极为浓厚的事情。 原因就在于,出阁读书,意味着太子要脱离后宫,搬进独属于自己的宫中,也即是所谓的东宫。 东宫可不仅仅意味着搬了个地方,作为储君所居之处,它不仅具备地理上的意义,更具备着政治上的意义。 东宫属下,设詹事府,左右春坊,以辅太子。 如果说,太子三师和太子三少,是属于虚衔,更多的属于威慑性的力量,负责身正为范,将太子导向正途,但是其实并不具体做事, 那么,詹事府和左右春坊,就是真正独属于太子的政治势力,他们的官衙,就在东宫的旁边,日常的所有事务,他们也基本都会参与。 从礼制的角度而言,出阁意味着要建立东宫,而东宫的建制,本身就是包括詹事府和左右春坊的。 所以,作为礼部具体负责礼制事宜的董义才会说,出阁而不备府,乃是有违礼制之举。 不过,这原本也不是什么特别能够站得住脚的理由,话音落下,翰林学士萧镃便站出来反驳道。 “出阁而不备府,不过临时举措而已,是为应对东宫开蒙,恐再有王振之事,太子尚幼,若依照旧制备官,则太子不预政务,无非空有其衔而已,实则浪费朝廷人力物力。” 毫无疑问,沈敬的这个提议,受益最大的是翰林院和内阁。 毕竟,王振虽是祸事,但是也可看出,蒙师对于东宫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如果是自己的,那肯定是大大的好事。 内阁位重,现在出言讨论的,基本都是各部的堂官,所以,他们这些大学士直接下场不太合适,由清贵但无太多实权的翰林院来开口,最为合适。 而且,更重要的是,萧镃这个人,最好的品德,就是不贪心。 要知道,詹事府和左右春坊的任命,有很大一部分,都要从翰林院当中选拔。 毕竟,朝廷的官员都各有职掌,一下子抽调太多人去东宫,可能会造成政务上的混乱。 但是,翰林院就不一样了,那里本就是官员的储备地,观政待选的翰林多得是,而且,因为没有真正进入朝堂,身家清白,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背景关系。 所以,一般来说,翰林院才是东宫属官最好的选择。 从这个角度而言,萧镃其实更应该赞同董义。 但是,他不贪! 沈敬的背后是王文,而王文的背后是天子,这一点,萧镃的心中跟明镜一样。 如今天家的关系十分微妙,太子出阁备官这件事情更显敏感。 萧镃不知道天子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选择让沈敬出这个头,但是他清楚,该要的要,不该要的别要。 董义略一沉吟,便退了下去。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五品郎中,没有必要和翰林学士硬扛,两边都是礼制的大行家,真的要论起来,不一定谁能争的过谁。 何况,董义又不是真的打算阻拦,这种大事,哪是他一个小小郎中可以决定的,无非是出于职责,不得不说而已。 随着萧镃的下场,这场讨论,也理所当然的被上升到了侍郎的级别。 董义退下之后,接着站出来的,就是礼部侍郎王一宁。 说起来可怜,礼部本来是建制最全的,四个郎中,两个侍郎,一个尚书全都不缺。 但是,李贤被派去迎接太上皇,胡濙被派去迎接太上皇,王一宁…… 留下主持礼部日常的事务。 太子出阁是大仪典,王一宁就算想躲也躲不了。 否则的话,且不说老尚书回来会不会怪罪,下了朝之后,立刻就会有御史参他一本,说他尸位素餐。 “陛下,太子出阁并非小事,马上太上皇归朝之后,礼部有大仪典,越过今年,便是春闱,亦是国之重典,这几件大事,都疏忽不得,眼下太子尚幼,宫中有圣母太后教导,所以出阁之事,不妨暂缓,此臣愚见,请陛下三思。” 这话看似说的十分为难,但是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 谁能想到,堂堂的礼部侍郎,摆出的理由不是礼制有问题,而是礼部太忙了?! 而且,还有人附和…… 王一宁说完,紧接着,户部侍郎孟鉴在自家尚书大人的眼神威胁下,也不情不愿的站了出来,道。 “陛下,臣以为王侍郎所言甚是,礼部今岁操持的仪典,着实是不少,明年还有春闱,每一项都是花钱的大事,何况,户部今年刚拨了修渠的银子,苗地之乱刚刚平定,后续的封赏也是花钱的大头。” “这个时候,再操持太子出阁的仪典,户部的确有些难以支撑,陛下,不妨延后一二年,待国库宽裕些,再令太子出阁不迟。” 好吧,众臣还以为这位孟侍郎能说出什么新鲜话,结果,还是户部永恒不变的主题。 哭穷! 反正,但凡花钱的事儿,户部就没有支持的,大家都习惯了,其实也没啥用,该花还是得花。 御座上那位主真要花钱,连你们尚书都拦不住,别说一个侍郎了…… 孟鉴说完,等着人来反驳,或是附和他。 但是,朝堂上竟然安静了下来。 这让孟侍郎感觉有点尴尬,所幸,这种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自家的尚书大人,很快出面给他解了围,道。 “陛下,太子出阁,既是国事,也是家事,再加上如今太子幼弱,也难以支撑大型的仪典,所以臣以为,如果一定要办,不妨令礼部缩减规模,由国库和内库共同出银,完成仪典。” 这句话差点给朱祁钰气笑了…… 好嘛,他这个户部尚书,还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要钱的机会。 不过,沈翼的出面,其实也宣告着廷议到了尾声。 尚书级别的大臣,不轻易表态,但是表态了基本上就是最后的表决了。 于是,朱祁钰开口问道。 “内阁的几位先生,是何意?” 王翺这段日子,在朝中的存在感并不高,闻听此言,他依旧保持着波澜不惊的神色,道。 “回禀陛下,此事本涉内阁诸臣,不该由臣等出言,但是陛下既问,臣不得不答,臣以为,太子不当长于深宫,听教于宦官。” “太祖之时,懿文太子出巡各地,素有贤名,太宗继位,屡征漠北,亦是由东宫监国理政,更不消说,先皇自幼长于军中,跟随太宗皇帝四处奔走。” “我大明历代先皇,之所以英明神武,德泽八方,无不是因为潜邸之时,便体察民情,早触政事,不囿于深宫之中。” “惟太上皇自幼长在宫中,未有历代先皇奔走四方之机会,以致于土木一役,朝廷大损,社稷动荡,如今东宫所幼,但亦不能重蹈覆辙,理当自幼教导,上体天心,下察黎民,此臣之愚见也。” 这番话说的堂堂正正,暗暗的,甚至还踩了太上皇两句。 但是,满朝上下,却没有什么人提出异议。 于是,天子等了一等,见其他的大臣皆没有说话,便道。 “既然如此,那么东宫出阁之事,便着手安排吧,翰林院会同内阁,挑选为太子启蒙的塾师名单,礼部辛苦些,拟个仪注出来,户部……” 众臣明显的看到,天子的脸色略显无奈,停顿了一下,然后道。 “户部也不容易,太子出阁的一应花费,从内库中出。” 话音落下,沈尚书大喜过望,俯首拜道。 “陛下圣明!” 有了这么个七卿领头,其他的大臣脸上掠过一丝无奈,也只得俯首道。 “臣等遵旨……”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一十九章: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朝会结束了,事情似乎也圆满解决了。 但是,老大人们总感觉有哪不对。 一直到出了殿门,回了衙门,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抱着茶壶思索了良久,不少大臣才反应过来,这种怪异的感觉从何而来。 太平静了! 东宫出阁牵扯甚多,前朝后宫都有涉及,尤其是在天家如今复杂的情势之下,更显得敏感。 这样的大事,往日里,朝廷不吵上个十天半个月的,绝对不会有个结果。 甚至于,廷议之上,吵的脸红脖子粗的,谁也不让谁,那都是常有的事情。 但是,这一次,从奏疏递上去,到明发各衙门,再到廷议通过,不过六七日的时间。 而且,更重要的是。 从头到尾,这场廷议都透着一股敷衍的劲儿。 应该说,无论是从礼制方面,还是从国库用度的层面,这件事情都是很有可辩的余地的。 但是,礼部和户部,虽然都站了出来,可却明显态度并不那么坚定。 往日里,这种事情七卿们不吵一架,是决没个结果的。 这次大佬们却个个和和气气的,有矛盾争吵,也就停留在侍郎的级别,连内阁大学士都没有出面,就平和的通过了朝议。 尤其是,当一些有见识的老大人复盘过整场朝会之后,惊讶的发现,这件事情当中,最关键,也最紧要的一点,那就是关于太子之后的发展,六部七卿,内阁大臣们,竟然没有一个人提起。 太子是储本,是未来的君王,是国计所系,可以说,太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很大程度上,影响着未来的社稷朝局。 这是出阁本身就值得细细讨论的问题。 如今东宫才勉强刚满三岁,此时出阁,会不会过早? 要知道,无论是内阁大臣,还是翰林学士,都是饱读诗书之辈,一旦有成为东宫教导的机会,必然会倾其全力。 宫里的开蒙,就是单纯的识字,了不起就是熟读百家姓,千字文,若再加些唐诗宋词之类的,就已是十分重视了。 但是,这些翰林们来教,可就不一样了。 倒不是说他们会刻意的给东宫太大的课业压力,而是他们本身见识广博,熟读经义,即便不主动去讲授,平时的授课当中,也不自觉的会带出一部分,旁征博引的,无形当中,就会让课业的压力变大。 再就是,大明虽然重视嫡庶,但是却更重人伦,母子之情乃是天性,不可违背,因此,一应的皇子皇女,在出阁读书之前,都是交由生母亲自抚养,哪怕这个生母出身再卑微,也是一样的。 所以,即便是孙太后再担心孙子,在慈宁宫养了一段时间之后,也得送回周贵妃宫里。 可是如今,东宫出阁,就代表着需要迁居别住,这是礼制的要求,相对的,太上皇即将归京,作为太上皇的后妃,周贵妃也必须迁居南宫。 虽说东宫和南宫相距不过一道东华门,但是,毕竟分居两处。 太子幼弱,却要母子分离,这一点是否悖逆天伦? 这也是一重大杀器! 但是,也没有人提,这才是最怪异的地方。 老大人们惊讶的发现,作为大明战斗力最强的御史团体,竟然在这次朝会上,集体失声了一般。 不得不说,怪异的很…… 慈宁宫。 孙太后虽然不算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但动作也算是快的,短短几日的时间,她就已经将太子接到了慈宁宫中,并且备好了一应的人手器物,准备着就着几日,就打算开始为太子授课了。 当然,授课的人不可能是孙太后自己,而是一个内书房的宦官,名为覃昌。 应该说,孙太后也考虑到了王振之事的殷鉴,所以,她在挑人的时候,十分谨慎。 这个覃昌,今年三十多岁,同样是个落第的秀才。 不过,和王振不同的是,他入宫之前已经成家,和王振为了谋求机缘入宫不同,覃昌之所以入宫,是因为自己的妻子生了重病无钱医治。 宫中招收宦官,是会给一笔银两作为补偿的,为了给妻子治病,覃昌这才选择了自阉入宫。 单这一点,就足够孙太后高看他一眼。 入宫之后,覃昌因为熟读经书,所以被送进了内书堂两年,此人虽明敏机变,但却不好钻营,谦虚谨慎,丝毫无骄矜之气。 正因于此,孙太后才选了他,过来给太子授课。 而且,出于谨慎考虑,她还特意将授课的地点放在了慈宁宫,方便自己时时看顾。 除了授课的人选之外,其他方面,孙太后也做了准备。 她心里知道,朱祁钰不可能这么好心,让太子一直安稳下去,就她自己来说,能够顾及到的只有内宫。 生活起居方面,自然是万贞儿负责照顾太子,这个宫女,也是知根知底的,孙太后自然放心。 但是仅凭覃昌和所以,在覃昌之外,她另选了两个太监,一同服侍太子。 一个叫梁芳,这个人,其实孙太后一直很犹豫。 和覃昌相反,梁芳最擅长的就是奉迎机变,这一点和最初的王振很像,之所以要选这样一个人放在太子身边,是为了应对宫中的各种腌臜手段。 不过和王振不同的是,梁芳胸无点墨,没读过书。 这一点让孙太后是放心的,既然没读过书,最多就是贪好财货,不会有王振那股子“功业之念”,直接插手司礼监政务的可能性就不大。 权衡到最后,孙太后还是用了梁芳,无他,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太子能够安全长成才是最紧要的。 最后一个人,名字叫牛玉。 这个人就了不得了,他是这些人当中,资历最老的宦官。 和王振一样,牛玉曾是朱祁镇的伴读太监,文武双全,忠心耿耿且性格谨慎,正是因为这份性格,让他在土木之变之后,主动称病,交出了御马监的权柄,主动到了慈宁宫当一个洒扫太监,而躲过了数次内宫的大清洗。 原本,孙太后是打算将他派往南宫的,但是眼下,明显是太子这边更紧要一点。 万贞儿是宫女,覃昌和梁芳都还年轻,得让牛玉来镇场子。 这是她给以后东宫准备的内宦,虽然现在只是开蒙,但是却该让他们跟太子渐渐熟悉起来了。 眼下,刚满三岁的小太子,正在殿中来回的嬉戏。 这位尊贵的小娃娃,最近喜欢上了骑大马。 真马肯定是不敢让骑的,木马倒是准备了,但是太子殿下不喜欢,他喜欢会动的。 所以,眼下被骑着的,自然是被孙太后授意,多和太子殿下熟悉的内侍,梁芳。 梁公公对这件事情,明显甘之如饴,使出浑身解数,逗着太子殿下高兴,只不过,一时爬的快了,总是让跟在后头的大宫女万贞儿皱眉不已,生怕摔着了太子殿下。 小娃娃玩的很开心,丝毫不知道自己即将步入紧张的学习生涯。 孙太后坐在旁边,笑眯眯的看着,思绪却不知飞到了何处。 然后,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响动,紧接着,王瑾急急的走进来禀报道。 “圣母,司礼监成公公到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六十章:疼,委屈…… 成敬? 孙太后的思绪一下子被拉了回来,蛾眉微微蹙起,心中不由有些诧异。 要知道,她虽是皇太后,可毕竟是后宫之人。 成敬虽然是内宦,但是,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负责的是外朝的政务对接。 素日里,成敬基本都没有在慈宁宫露过面,他来做什么? 略一思忖,孙太后转头吩咐道:“先将太子抱下去。” 不管成敬来做什么,先把朱见深保护好,总是没错的。 跟在梁芳扮成的大马后头的万贞儿,早就等着这句话了,孙太后话音刚落,她立刻就将太子抱了起来,准备退下。 至于尊贵的太子殿下,虽然长了一岁,但性子却没有变,要是别人打断他的耍乐,必然是要发脾气的,但是,张大乌溜溜的眼睛,看到是万姐姐,顿时就乖乖的。 不过,就在万贞儿准备将朱见深小娃娃抱下去的时候,王瑾却侧了一步,稳稳的挡住了她的前路。 然后,这位慈宁宫总管太监探出头,面色有些为难的道。 “圣母,刚刚成公公来时说了,他正是为了太子而来……” “什么?” 孙太后顿时坐直了身子,眼神一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王瑾立刻跪了下来,低下头不敢说话,万贞儿也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片刻之后,孙太后的声音垂落,已经变得正常起来。 “贞儿,把太子抱过来,王瑾,你去宣成敬进来,哀家倒要看看,他耍什么花样。” 于是,万贞儿便将已经有些不高兴的太子殿下,抱到软榻上坐着,想了想,又从桌子上拿起一块糕点,放在奶呼呼的小手上,给太子殿下找点事情做,免得他一会捣乱。 不多时,王瑾再度回转,身后跟着的,正是一身蟒衣,面容清癯的成敬。 “内臣见过圣母,见过太子殿下。” 成敬依旧是平时的样子,不卑不亢,礼数周到,但没有一丝谄媚之意。 说起来,成敬和孙太后不是没有打过交道。 当初,指派成敬去郕王府伺候的,就是孙太后。 只不过,那个时候,她对于这个庶出的皇子,并没有太过在意,所以随意问了问金英有没有合适的人选,金英举荐了成敬,她见了一面,便应了。 之后再见,便是土木之后,成敬跟在摄政的郕王身边,辅助处理政务了。 当然,即便是如今成敬的身份地位,也并不值得孙太后以礼相待。 皇家的奴婢,就只是奴婢而已。 手轻轻拍了拍正在啃着糕点的小娃娃,孙太后状若随意的问道。 “成敬,你不在司礼监做事,到哀家这慈宁宫来作甚?” 成敬依旧礼数周到,躬了躬身子,道。 “禀圣母,内臣此来,有一桩关于太子的事情,要知会圣母。” 于是,孙太后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望着成敬的眼神颇为不善。 因为,成敬所用的词,不是“请示”,也不是“禀告”,而是“知会”。 这个词代表着,无论她作何想法,成敬带来的这件事情,都不会有所改变。 面对这样的注视,成敬的脸色,却依旧平平淡淡的,道。 “好教圣母知晓,今日早朝上,外朝有老大人上本,请太子出阁,皇爷下了廷议,群臣商讨过之后,皇爷也准了,之后教导太子读书认字的事情,翰林院会和礼部,内阁一同安排,圣母不必忙了。” “而且,下了早朝之后,皇爷已吩咐了人,将端本宫尽快腾出来,至多过上一两个月,太子殿下就需移居东宫,所以,皇爷命内臣过来传个话,请圣母和贵妃娘娘,将该准备的东西,都尽早备齐,避免耽误了太子殿下的课业。” “哇……” 出人意料的是,成敬说完之后,孙太后还没有作何反应,正在捧着糕点啃的奶娃娃已经哇哇大哭起来。 孙太后急忙望了过去,这才发下,自己的手,下意识的紧紧掐着小娃娃的胳膊,后者因为吃痛,所以才嚎啕大哭起来。 见此状况,孙太后如同触电一般,瞬间抽回了手。 紧接着,侍立在一旁的万贞儿立刻把朱见深抱了起来,小心的卷起袖子,却见小娃娃白嫩嫩的胳膊上,已经是一片青紫。 见此情景,万贞儿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可怜兮兮的望着孙太后。 这个时候,孙太后也慌了神,连忙喊道。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太子抱下去,叫太医过来。” 万贞儿得了令,这才小心的将太子抱在怀里,迈着小碎步退了出去。 一番忙乱,成敬就在旁边瞧着,面色无悲无喜,仿佛此事和他毫无关系一般。 不得不说,孙太后为了朱见深这个孙子,是花了大心思的。 她专门在太医院点了一个太医,随时候着,宫中也有懂医药的宫女时刻备着,不多时,太医急急赶到,详细的看了“伤势”之后,方回禀说没有大碍,静养两日便是。 孙太后这才松了口气,慈宁宫总算是平静下来。 这个时候,孙太后才冷静下来,重新将目光放在从头到尾,都冷眼旁观的成敬身上,问道。 “太子如今才三岁,这么早就出阁,未免不妥吧,你回去跟皇帝传话,就说此事哀家不同意。” 短短的时间内,孙太后的思绪还有些混乱。 但是,毋庸置疑的是,朱祁钰这个时候让太子出阁,肯定没安什么好心。 最显而易见的就是,一旦太子搬到东宫去住,和慈宁宫就隔了小半个宫城,相反的,端本宫就在文华殿东边,和皇帝挨的紧紧的,这让她如何能够放心? 然而,孙太后却忘了,太子家国一体,有些事情,不是她能决定的。 成敬依旧客气的很,但是态度却依然坚定,道。 “启禀圣母,话内臣一定带到,但是,来时皇爷也说了,太子是储本,一应事务都要经过朝议,让太子殿下出阁读书,乃是朝廷合议的结果,恐难更改。” “至于,圣母所虑太子尚幼,倒是不必担心,翰林院和内阁的老大人们饱读诗书,教导太子必然不成问题,倒是东宫属官,因为如今太子殿下还接触不了政务,所以,朝廷上商讨之后,决定暂时不备,请圣母知晓。” 这下,孙太后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她说怎么朱祁钰这么好心,让太子提早出阁,却原来是出阁而不备府,如此一来,太子既落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但却不可能聚集起任何的势力,这是一箭双雕啊! 但是,成敬一口一个“廷议”,却也同样堵得她说不出话来。 有心想要说些什么,但是还没想好,成敬便已经躬了躬身子,道。 “皇爷的话,内臣已经带到,就不打扰圣母和太子殿下了,内臣告退。” 说罢,后退两步,转身便离开了慈宁宫。 孙太后望着他的背影,神色阴晴不定,片刻之后,方对一旁的王瑾道。 “去,叫焦敬入宫觐见。” 王瑾犹豫了片刻,道:“圣母,这些日子,焦驸马已经入宫了数次,毕竟他是外臣,如此频繁入宫,十分惹人注目,不如让长公主殿下先传信出去,再……” 话没说完,孙太后已经呵斥道。 “什么时候了,哪顾得了这些,还不快去!”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六十一章:羚羊挂角 焦敬来的也很快。 事实上,即便没有接到孙太后的召见,他也准备递牌子请见了。 从时间上来看,焦敬和孙太后得到消息基本是同步的。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焦敬本是外戚,在没有差事的情况下,是没有资格直接上朝的。 他倒是知道朝廷最近有人上了本章,请求太子早日出阁,但是也没想到,廷议会通过的这么快。 “见过圣母。” 行礼各毕,焦敬也没有磨叽,直接了当的便问道。 “圣母召臣前来,可是为了太子出阁之事?” 孙太后扶着额头,示意王瑾将刚刚成敬过来的事情说了一遍。 随后,孙太后问道:“成敬毕竟是那边的人,他说的话就算是实话,恐怕也不是全部的实话,焦驸马,你告诉哀家,到底怎么回事?” 孙太后在深宫当中,对于朝堂之上的事情,消息未免闭塞,但是,相对来说,在外朝的焦敬,知道的就多一些。 虽然说,他不能自己上朝,但是打探消息的本事总是有的。 略一沉吟,焦敬便道:“圣母英明,那成敬所说,虽是实话,但确实隐去了很多细节。” 这一下,孙太后果然来了精神,道。 “仔细说一说。” 于是,焦敬整理了一下语言,便道。 ”这次的廷议,属实来的仓促且迅速,以至于臣没能及时向圣母禀明,做出应对,但是此刻复盘,却可见得,早有端倪。” “如臣所料不错的话,先前太上皇即将归朝的消息传来之后,圣母召天子到慈宁宫来,提到太子之事,只怕那位就已经有了想法。” 孙太后顿时回想起来,那一次“和和气气”的对话。 不过,让她没有料到的是,这中间竟然也能扯上关系。 皱了皱眉,孙太后问道:“你的意思是,因为哀家将太子留在了慈宁宫,所以皇帝才有此举动?” 焦敬点了点头,片刻后,又摇了摇头,道。 “恐怕不仅如此,更多的,只怕是因势利导,圣母,这次朝会之后,臣仔细询问过上朝的几位大人,他们对这次朝会,也觉得有诸多疑惑。” “按理来说,太子出阁这样的大事,朝廷是要争端许久的,尤其是那些苛求礼制的御史们,但是不知为何,这一次他们全都集体失声了……” 还是那句话,外朝政务上的事情,孙太后实在不算擅长。 因此,对于这两者之间的联系,即便焦敬已经隐晦的点了出来,她还是觉得有些不明白。 事情涉及到太子,孙太后不由感到有些烦躁,直接便问道。 “你有话直接说便是,不必遮遮掩掩的!” 焦敬也有些无奈,不过看着孙太后这副神色,他也只得明明白白的道。 “前次,圣母为了保护太子,借开蒙的名义,将太子放在慈宁宫,这件事情,其实底下的御史们颇为不满,毕竟,太子是储本,开蒙虽不算什么大事,但是也不能轻忽了。” “当时,圣母提出,天子应承,整个过程,都没有朝廷大臣参与,这其实不太合规矩,但是,不知为何,当时那些御史们,都没有上本提出。” “臣本以为,他们是偃旗息鼓了,但是现在看来,他们怕是被天子压着,打算在出阁之事上,将这一局扳回来!” 这话说的就足够清楚了。 太子是社稷国本,如何教育,既是家事也是国事,开蒙,出阁,备府,置官,这些事情,怎么说也得过一遍朝议。 但是,那一次在慈宁宫,孙太后一提,天子就答应了,全程将此事当做家事而不当做国事来办。 那么这一次,御史们就反过来,将出阁之事彻彻底底的当做国事,同样也不征询孙太后的意见。 换而言之,朝局的平静下,酝酿的是一触即发的风浪。 单为太子开蒙之事,弹劾一个于国有功的上圣皇太后,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但是若孙太后干预廷议的结果,那可就是大事了! 到时候,堂堂正正的参劾起来,怎么着也能狠狠的落一落孙太后的面子。 这么一说,孙太后便是明白了。 一时之间,她仿佛看见,那帮天天以骂人为生的御史们,此刻正摩拳擦掌,虎视眈眈的等着她开口干预朝议,好给他们个口实…… 于是,孙太后忽然就想起来,刚刚成敬过来通报太子出阁之事,但却在说完之后迟迟不肯离开的样子,以及他临走之前,意味深长的最后一句话。 “……内臣定将圣母的话带到……” 却原来,是这个意思! 拳头一握,孙太后顿时忍不住从榻上站了起来,怒道。 “原来如此,成敬这个混账东西,竟敢算计哀家!” 旋即,她又坐了下来,懊恼道。 “这么说来,哀家的确是失言了,这句话一旦传到外朝去,不知还要掀起何等的风波。” 焦敬也叹了口气,应该说,这件事情,的确是孙太后过于沉不住气了,不过他也能理解,当时的状况,孙太后稳不住是正常的。 所幸,还不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拱了拱手,焦敬道:“圣母不必忧心,单单是一句话,还不足以成为朝臣攻讦慈宁宫的实证,但是,如此一来,太子出阁的事情,您恐怕就真的不能拦了……” 太后毕竟是太后,就算言辞不当,也没什么。 但是,太子出阁这件事情,结结实实的过了朝议,算是板上钉钉的要推下去的,如果孙太后真的做出什么举动阻拦,譬如说把太子扣在慈宁宫不放,那就真的是授人以柄了。 因此,在这件事情上,孙太后不仅不能拦,而且还要大大方方,积极的准备一应的事宜,如此一来,才能让对方一拳挥在棉花上,无处着力。 这番道理,孙太后自然是懂了。 但是…… “焦驸马,真的没有法子了吗?” 如果不是出于必要,孙太后又何尝想拦? 但是明摆着,天子这个时候让太子出阁,压根没安什么好心。 别的不说,单是太子每天就住在文华殿旁,天子的眼皮子底下,就足以让孙太后坐卧不安了。 焦敬的脸色也有些无奈,办法当然是有的,不过…… “圣母,恕臣直言,那位布下的这个局,明显已经封死了您的退路,只要您有任何的举动,必然迎来的狂风暴雨般的攻讦,所以,要想拦下这件事情,能出面的,唯有……” “太上皇!”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六十二章:交错的队伍 慈宁宫中沉默了下来。 孙太后的神色有些难看。 宣府的事情,有陶瑾这个渠道,她当然知道的更多,正因于此,她才清楚,自己这个儿子,留在宣府并不单单只是赌气这么简单。 还是那句话,虽然朱祁镇土木兵败,酿成大祸,但是在此之前,孙太后一直没为他操心过什么。 所以,对于这些朝局上的事情,孙太后是信得过他的。 正因于此,她也没有急着将朱祁镇叫回来。 毕竟,在宣府和在迤北还是不一样的。 在迤北,朱祁镇的生命安全时时刻刻受到威胁,也先毕竟是外族,天知道会干出些什么事情。 但是,到了宣府,至少没有人敢明着对太上皇动手了。 只要安全无虞,那么早些晚些见面,孙太后还是不着急的。 所以,她特意嘱咐了任礼,可以留下护卫太上皇的安全,不必那么早的回来。 一来是为了留个放心的人,保护朱祁镇的安全,二来也是希望,她在京师苦心经营了这么久的一点点势力,能够慢慢交到朱祁镇的手里。 这段时间,外朝后宫,她事事都要操心,着实是让她这个素未如此的皇太后辛苦的紧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她本来就打算,等朱祁镇回京之后,外朝的事情她就再也不理,却不曾想,又出了这桩事情。 想起任礼,孙太后感觉很多事情又通透了不少。 幽幽的叹了一声,不由道。 “哀家还道天子为何愿意派任礼前去迎候,却原来,是为了此事。” 事实上,孙太后之所以没有急着让朱祁镇回来,有一重原因,就是她得知了,在朱祁镇决定驻跸宣府之后,朝廷上下对于继续迎候太上皇回来的呼声还是很高的 毕竟,所有人都想要赶快把这件事情办完,结果横生枝节,谁也不愿意看到。 后来,又派出了任礼和胡濙两个人,带着好几封家信,一起去劝。 任礼自不必说,这些日子以来,英国公府扶持他的意味几乎已经不加掩饰,众人都知道,他已经跟英国公府绑在了一起,而英国公府,一向是迎复太上皇的坚定支持者。 至于胡濙,他也是老持成重的大臣,历仕数朝,曾是托孤大臣,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他也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样的情况下,孙太后自然也以为,在这番争端之中,朱祁镇是占了上风的,却没想到…… “圣母英明,如今不仅太上皇不在京中,任侯也不在,李贤,朱鉴等可能会站在太上皇这边的,也不在。” “若非如此,只怕这场朝议,也不会通过的如此顺利。” “朝臣之中,对于太子出阁持有疑虑的大臣,其实还是有不少的。” “但是,碍于此事出面的是沈敬,他是王文的心腹,而王文又是天子的第一铁杆,加之此事有利于翰林院和内阁,朝中有分量的大臣,都闭口不言,其他的人,自然更不敢说。” 相对来说,焦敬明显看的更透,正因于此,他才说…… “所以,圣母,让太上皇早些归朝,不仅仅是为了太子之事,臣斗胆直言,即便太上皇回来,在此事上,也只能辗转腾挪,而难以改变。” “重要的是以后,太上皇在,太子的地位便能稳固,若是太上皇长久留在宣府,朝廷必会日渐不满,之后的事端还多着呢。” “虽说,太上皇在京,也未必就能平静,但是终归不至于如今这般被动。” 焦敬说完,孙太后还是有些犹豫。 她并不清楚,朱祁镇到底是作何打算,但是毋庸置疑的是,朱祁镇肯定没有打算长留宣府,他之所以态度坚持,一定是有所要求。 虽然说,如今胡濙等人的消息还没有传回来,但是十有八九,朱祁镇是不会这么轻易松口的。 而如今,一旦让他赶回来,就等同于是前功尽弃了。 不过,她心里也清楚,焦敬说的是实话。 眼下的局面,的确并非她可以应对的事情了,尤其是太子的事情,不能有丝毫的轻忽。 真的是完全到了天子的手里,那可就是坐卧难安了。 于是,重重的叹了口气,孙太后招了招手,道。 “王瑾,备墨,哀家要写一封信给太上皇。” 当天傍晚,宫中驰出一支队伍,为首者不是别人,正是慈宁宫总管太监王瑾,所去方向,正是宣府! 这一次,他带着的不止是家信,还有一道真真正正的懿旨! ………… 来回的队伍交错而行,出城者拂晓而去,归城人午后方至。 当第二天的太阳高高悬在头顶之际,胡濙一行人,已经到了城门口。 虽然说,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但是,到了京城,胡老大人的动作反而麻利起来了。 进城的头一件事情,不回府,不回衙,风尘仆仆的直接到了东华门,递牌子请见天子,说有要事禀报。 宫中的回复也很快,超乎寻常的快。 不是因为,胡老大人的资历或者地位,单纯的就是因为,他的牌子是东厂提督太监,舒良舒公公亲自带进去,直送御前的。 不错,和胡濙同行的还有舒良。 这位东厂厂公,本是奉旨前去“护卫”太上皇的安全,但是,先被“剥夺”了贴身护卫的权力,后来,又被“剥夺”了外围护卫的权力。 作为“不敢不听”太上皇话的舒公公,事情既然都办完了,自然是施施然的就跟着胡濙晃荡回了京城。 一路上,胡濙不急,舒良也不急。 两个人就这么悠悠闲闲,走走停停的,总算是到了京城。 “大宗伯,陛下在文华殿宣您觐见。” 一事不烦二主,牌子是舒良带进去的,出来传旨的也是舒良。 此时此刻,胡濙面对舒良,也没有在宣府时的倨傲子衿,反倒带着温和的笑容,那样子,仿佛二人不是文臣和宦官,而是多年老友一般。 共同走在宫城当中,胡濙侧了侧头,道。 “舒公公,看你的这个样子,是丝毫都不担心,太上皇这封信里写了什么吗?” 对于胡濙这个人,天子都赞赏有加,舒良自然不敢怠慢,更不要提,他们本身就有交情。 之前舒良刚刚执掌东厂的时候,胡濙就曾经帮过他的忙,虽然对于胡濙来说,不过随口小事,但是,舒良又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共同回京的这段日子,二人的交情也好了不少。 此刻,胡濙说的内容虽然严肃,但是口气却颇为轻松,舒良自然也是笑了笑,道。 “担心又有何用?总归,一切都是陛下裁决!” 不得不说,作为天子的忠实走狗,有一点舒良做的无可挑剔。 无论何时何地,但凡他言语当中,提到天子,都会下意识的躬起身子,以示恭敬,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对于胡濙的问话,舒良只回了短短的一句话,然后直到文华殿前,他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也,不需要别的话!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六十三章:太子的课业 文华殿中。 朱祁钰此刻正在召见内阁和翰林院的一众大臣,应该说,对于太子出阁的这件事情,这两边是最热心的,成为帝师的机会,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像是太子三师,太子三少这样的加衔,虽然难得,但是到了一定地位,这种加衔反而是可有可无。 倒是替太子授课开门的老师,这才是真正闷声发大财的角色。 无论是从未来可能获得的收益,还是帝师这个身份所带来的名誉声望,都足以让这些年轻的翰林们抢破了头。 不错,虽然廷议上,大家都说要将给太子授课的任务,交给翰林院和内阁。 但是实际上,内阁的老大人们,政务本就繁重,怎么可能真的去耐心的教一个小娃娃认字呢? 因此,他们也就是挂个名,然后偶尔抽个时间,负责检查一下太子的课业而已。 真正负责授课的,还得是翰林院里的年轻翰林。 这些人饱读诗书,才学足够,但是又没有参与朝局,正好负责授课,与此同时,因为他们多数都身家清白,所以也是太子属官的上佳之选。 内阁和翰林院的动作很快。 廷议通过之后,迅速就为尊贵的太子殿下制定了学习科目。 首先是传统开蒙所用的三大本,即《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 这三本是核心教材,太子殿下需要在三到六个月内,熟读全文并背诵默写。 除此之外,翰林院和内阁的老大人,每隔三日,会为太子殿下讲解《孝经》《大学》《中庸》的内容。 这几本书以讲解为主,不需要背诵,相对稍轻松,但是需要理解并融入言行当中。 原本,课程的基本构成就这些。 但是后来,老大人们商讨过后,决定额外再加两本书。 一本是太祖皇帝的《皇明祖训》,理由也很充分,祖宗家法不可不知。 另一本,则是宣宗皇帝主持编纂的《御制帝训》! 如果说皇明祖训是祖宗家法,那么御制帝训就是宣宗皇帝对于治国安邦,戡乱平叛的经验之谈。。 在这本书当中,宣宗皇帝强调平时“安不忘危”,“守备为上”,治军之时“训练有方,统驭有法”,战时“兵贵神速,然勿轻敌冒进”。 之前在正统朝的时候,三杨为某太上皇安排授课,是没有这本御制帝训的,因为三杨觉得,除了宣宗皇帝这种异数之外,非开国之君,基本是没有亲临战阵的机会的,所以他们的教育,更倾向于文教。 至于张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虽然深明大义,但是却也不擅长政务,宣宗皇帝既然将太子托付给了三杨,她便给予全部的信任。 然而事实证明,但凡当时对太上皇进行过哪怕是最基础的军事教育,也不会酿成如此大祸。 因此,在天子的提议下,老大人们几经讨论,最终加上了这本御制帝训。 不过,考虑到太子年幼,皇明祖训和御制帝训这两本书,肯定无法完全读懂,所以,这部分的要求是,全文背诵! 于是,太子殿下的整个日常,就变成了,每日诵读三百千,并学习写字,隔一日,授皇明祖训,御制帝训,孝经,大学,中庸。 三百千倒是好说,翰林院随便拎一个人出来都能讲。 皇明祖训和御制帝训这两本书,也好安排,因为涉及都涉及到政务层面,自然是内阁包揽。 反正,这两本书也不指望太子殿下现在能理解,只是象征性讲一讲,让他先背下来再说。 产生争议的,是《孝经》《中庸》《大学》这几本书的授课人选。 作为儒家的经典著作,这三本书,虽然不需要背诵,但是却需要理解要义,并且将其融入到日常言行当中。 所以,这部分的责任尤其重大,可谓是会直接影响到太子未来德行的。 首先,负责讲解的人,一定要三观正,不能给太子殿下带跑了,这是基本的,也是最容易达到的。 其次,就是要学识渊博,能够讲的妙趣横生,总不能讲着讲着,给太子殿下讲睡着了。 然后,就是要年轻。 虽然说,这次出阁并不备府,但是,作为太子的授业之师,天然便是太子未来倚重之人。 总不能找一帮垂垂老矣的大儒过来,太子长成了,他们也驾鹤西去了。 为太子授业,是政治资本,对给太子授业的人和太子自己来说,都是一样的。 所以,胡濙进殿的时候,看到的场景就是,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大人,气势汹汹的谁也不让着谁。 “倪谦秉性刚直,学识渊博,于大学之道,颇有独特见解,为太子讲授大学之人,非他莫属。” 这是翰林学士萧镃的声音。 然而他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不同的意见。 “不不不,还是周洪谟更合适,倪谦虽好,但是年岁稍大,而且为人太过古板,太子年纪尚幼,万一因此厌学,则有所不美。” 这是内阁的俞士悦。 然后紧接着,各种声音响起。 “要论年轻,徐溥二十多岁,不是更加年轻?” “其实万安也不错,状貌魁岸,仪观甚伟,而且学识也足。” “还是周洪谟!” “倪谦!” “徐溥……” “万……万安……” 看着几个熟悉的面孔,争的面红耳赤的样子,胡濙不由感到有些无语,不过很快,他就收拾好了心情。 这帮老家伙要争什么,是他们的事儿,自己可是有正经事的。 “臣胡濙参见陛下!” 虽然是风尘仆仆,一路赶来,但是胡老大人行礼的时候,依旧一丝不苟。 随着他走进殿中,原本还在争论的内阁和翰林院的老大人,也都不约而同的安静下来。 一是因为胡濙本身的资历和地位,二则是因为,胡濙去迎复太上皇,是朝野上下皆知的事情,他如今回来了,那么,太上皇呢? 胡老大人没有让他们等太久,被叫了免礼之后,禀道。 “陛下,老臣无能,未能劝得太上皇起驾返京,如今太上皇仍在宣府行宫,宁远侯任礼,因受太上皇旨意,留驻宣府负责护卫之事,臣和舒公公先行返京,向陛下禀告详情。” 说着,胡濙从袖中拿出一叠文书,道。 “此乃臣此次前往宣府的详情奏疏,及太上皇给陛下,圣母及端静皇后的家信,请陛下御览。”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六十四章:要人 这是私下奏对,所以并不像在朝堂之上严格,无论君臣,都相对比较随意。 因此,胡濙说完之后,随着内侍走下御阶将文书送到御前,在场的内阁诸大臣,也都忍不住泛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之声。 太上皇不会这么轻易回来,这一点,他们是有所预料的。 换了他们,在这种情况下,也不会单单满足于有人来迎,肯定是要趁机提条件的。 但是,他们却没想到,任礼竟然留在了宣府。 这么一弄,可就算是彻底亮了牌了。 要知道,之前的时候,朝廷勋贵各家当中,真正亮过牌的人,就只有英国公府一家,而且,张軏还落得身死的下场。 其他各家,心中如何作想不知道,但是明面上,却都不曾过分在太上皇一事上表态。 上一次登闻鼓事件,更倾向于是为英国公府出头,而不是在亮明立场。 如今,任礼直接留在宣府,毋庸置疑,他之后肯定就要被卷入政局的斗争当中了。 他的军功,他的资历,他的爵位,在这个争斗场中,能够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最多只能给他坐在台上的机会而已。 在这个场子里生存,真正要看的,是政治能力! 而在这一点上,老大人们普遍对任礼这种武将,是不看好的。 说句难听的话。 王文那个四处得罪人的老家伙,政治能力都肯定比任礼要高! 不过无论如何,这一次,任礼是主动入局,那么,之后到底会是什么下场,就只能愿赌服输了…… 底下大臣们心思各异,朱祁钰看着眼前的几封家信,心中也不由有些讶然。 别人不知道,他是知道的,胡濙到了京师之后,片刻不停就赶到了宫中,然后什么地方都没去,就来了文华殿。 换句话说,这三封信,一份他的,一份孙太后的,一份钱皇后的,在后二者都没有看过的情况下,摆到了他的面前。 不急着将信拆开,朱祁钰意味深长的看着胡濙,却见他一脸坦然,脸色没有丝毫的不自然。 心中轻轻摇了摇头,朱祁钰没有说话,随手将写给孙太后和钱皇后的两封信递给旁边的内侍,然后自己拆开了朱祁镇写给他的这份。 信被封的很好,蜡封上的钤记清晰可见。 朱祁钰拆开信封,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朕弟祁钰亲启……” “昔者朕率王师,讨伐不臣,不意被留虏廷年许,社稷危难,神器空悬,幸得尔挺身而出,此诚朱家之幸,天下之幸也。” “北狩一年,朕在迤北,辗转反侧,夜夜难安,幸得太后,皇后,及尔日日惦念,朝廷上下一意迎归,数遣使臣而来,终得圆满。” “归途历历,行至宣府,有感众将士英魂难安,朕特登台致祭,愈能感朕受天之祸,故于宣府逡巡不归,不意尔与圣母及众臣,皆拳拳之心,殷殷相盼。” “朕愧于宗庙,却也不敢不在圣母膝下尽孝,然土木一役,朕心腹侍奉之人皆死,惟留袁彬,哈铭二人,多有不便,数日前,尔遣东厂提督太监舒良侍奉,甚是合意,朕欲留其在侧,做一洒扫,不知可否?” “且,朕南归而回,一路奔波,礼部所呈仪注,祭天,祭庙,御奉天殿昭告天下,皆可不必,尔领群臣出迎城外,已足见亲亲之谊,不必过分铺张。” 落款是,“兄祁镇”! 写的并不算长,所以朱祁钰看的很快,与此同时,底下的大臣们也关切的望着天子手中的信。 不过,这么一抬头,他们却忽然发现,天子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似乎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 于是,老大人们不由对这封信的内容,感到愈发的好奇。 将信放在案上,天子抬头,脸上似笑非笑,目光却落在了一个在场众人都没有想到的人身上…… 舒良! 天子道:“舒公公,看来你差事办的不错,太上皇在信中夸奖你甚是合意,还跟朕要人,想让你过去侍奉他,你自己怎么想?” 于是,老大人们终于明白,天子的脸色为何古怪了。 舒良是什么人,天子的得力臂助,眼下最炙手可热的大珰,结果,太上皇竟然开口要他? 开什么玩笑,天子怎么可能放人! 不过旋即,就有心思灵巧的,立刻嗅出了一丝不对。 舒良一个东厂提督,连夜跑到宣府,怎么可能是为了讨好太上皇? 他要是真这么干了,别说等太上皇要人了,舒良自己走不到京师,头就被拧掉了。 所以,舒良在宣府,一定做了什么事情。 之前的时候,于谦传回来的消息,毕竟是通过的官方渠道,所以隐去了很多细节,官面上的说法,是太上皇心怀愧疚,“主动提出”要祭奠死难官军,然后触景生情,决定留驻宣府…… 至于其他的内情,譬如某太监假借护卫之名,行围府之实的细节,于谦一笔带过,朝野上下也并没有传开。 但是,熟悉太上皇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情当中存着蹊跷。 如今,听到天子的这句问话,再联想起太上皇突兀的“提出”要去土木堡祭奠死难官军,众臣心中隐隐觉得自己触碰到了真相…… 这么看来,天子所言的“差事办的不错”,和太上皇所说的“甚是合意”,只怕意思是南辕北辙。 在天子面前,舒良向来是低眉顺眼,恭敬万分。 打从进殿开始,这位在外风光赫赫的东厂提督太监,头就没抬起来过,此刻听到天子垂问,他方略略稍抬起头,恭敬道。 “奴婢是皇爷的奴婢,自然一切听凭皇爷吩咐,皇爷一句话,奴婢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 殿中气氛有些古怪,因为舒良的这副态度,显然是对如今的场面早有预料。 这让在场的老大人们不由的越发感到好奇,这位舒良公公,到底是在宣府闯了多大的祸,连刀山火海这样的词都冒出来了…… 当然,天子的态度尚在预料之中。 瞥了一眼案上的信,天子若有若无的叹了口气,但脸色却依旧平静,开口道。 “既然如此,你这两日暂且回后宫吧,暂且在坤宁宫做个总管太监,东厂那边,找个可靠的手下,先理着事。” “再过些日子,皇后就要生产了,兴安毕竟年轻,成敬和怀恩又走不开,你去陪着,朕放心。” 从堂堂的司礼监秉笔东厂提督太监,重新回到后宫当一个总管太监,这之间的地位可谓天差地别。 但是,舒良却像是得了天大的好处一样,脸上尽是掩饰不住的欣喜之色,天子话音刚落,便立刻跪倒在地道。 “这是奴婢的福分,谢皇爷恩典!”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六十五章:舒公公的光辉事迹 , 还是那句话,此刻不是正式的朝会,只是私下的奏对,所以天子明显也显得相对随意一些。 可往往就是这种时候,才更能看出天子的真实情绪。 在场的大臣,没有一个不是从复杂的政治斗争当中脱颖而出的,自然都明白,一时的起落,代表不了任何的东西。 就如现在的舒良,看似是从堂堂的东厂提督太监,变成了一个内宫的总管太监,若是在朝廷当中,这算得上是大大的贬谪冷落了。 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事实并非如此。 天子让舒良回了内宫,但却没有让人接手东厂,而且还让舒良自己选人暂代,明显就没有任何要收权的意思。 舒良没了东厂提督这个名头,但是手中权力却未减少。 而且,如今宫中皇后和天子鹣鲽情深,这是举朝皆知的事情,子凭母贵,无论即将降生的皇嗣是皇子还是公主,都必定尊贵无比。 这个时候,天子将侍奉皇后的重任交到舒良手中,可见信重之意。 这一点,单凭舒良如今激动的样子,便可窥一般。 到了他这等地位的大珰,手中权力大小其实没什么所谓,但是天子真心的倚重和信任,却尤为难得。 众臣虽然不知道,舒良到底在宣府做了什么,但是想来事情小不了,此刻让舒良回到内宫,天子也未必没有保护之意。 这对舒良来说,绝非坏事,而是大大的好事! 不过,相对于舒良,老大人们明显更加关心,太上皇的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要知道,现如今满朝廷上下,都在等着太上皇归朝。 出于天子的重视和这件事情本身的政治意义,满朝上下都将此事当做头等大事来办,很多的政务都为此而让步,就连平时最抠门的户部,也没有在仪典的花费上,提出过丝毫的不满。 但是现在,太上皇使了性子,偏要留在宣府,将满朝上下都晾在了这。 这个时候,只怕除了太上皇自己之外,不管是还在宣府迎候的大臣,还是其他京师的大臣,都盼着太上皇早点回京,安安稳稳的住进南宫,大家好各忙各的,不至于整日里围着这件事情转。 所幸,天子是一个善于体察臣心的君上,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便转手将信递给旁边的内侍,道。 “此虽是家信,不过也说了国事,诸位先生不妨看看。” 于是,内侍拿着信走下台阶,除了胡濙之外,其他的老大人不约而同的拱了拱手,然后凑在一起看信。 信不长,尤其是内阁的大臣,整日里最擅长做的就是阅读理解。 所以,很快,他们就概括出了核心内容。 也终于明白了,太上皇所说的“甚合朕意”,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调到身边做洒扫太监?怕是头一天过去,第二天就暴毙身亡了,太上皇还真是…… 心里没点数啊! 舒良是什么人,天子的心腹宦官,虽然他们并不太清楚,舒良到底在宣府做了什么,才致使太上皇指名道姓的针对这么一个阉人,但是不论怎样,哪怕是出于颜面考虑,天子也不可能把舒良交出去的。 不过,也有大臣心中不由升起一阵疑惑,太上皇虽说是军事战五渣,但是到底是接受了十几年正统的储君教育的,不至于如此不知进退吧? 或者换而言之,太上皇觉得,舒良在宣府做下的事情,天子也保不住他? 似乎是看出了他们的疑惑,天子的声音淡淡的飘了下来,道。 “前些日子,朕得到军报,说甘肃镇守太监刘永诚擅离职守,未奉朝廷令谕,无故率军士五十人前往大同,当时,太上皇正在大同驻跸,朕恐有变故发生,故遣舒良前去,将刘永诚带回京城询问,同时接手负责太上皇的护卫。” 谜底总算是解开,老大人们相互对视一眼,眼底的惊涛骇浪却遮掩不住。 虽然说,天子说的轻轻巧巧,但是,这字里行间透出的意思,却让人心惊。 刘永诚在宦官当中,也算少有的精于武事之人,身负战功,受先皇信重,不然也不会被放在甘肃这样重要的军镇当中做镇守太监。 天子金口玉言,说他“无故离开甘肃,擅离职守”,那自然就是如此! 一个宦官,再是有战功,在天子面前,都不过是随意可处置的奴婢。 何况,他这样的镇守太监,没有朝廷的命令擅自离开驻地,的确是大忌。 至于,刘永诚赶往宣府的真正理由,大多数人实际上连猜都不用猜。 必是被太上皇召过去的! 如此一来,很多事情,就值得细品了。 时至今日,大同城外发生的事情,朝臣自然都已经知晓了。 堂堂的礼部侍郎,在大明的地界,要叩拜太上皇,却被几个蒙古人拦着,若没有太上皇护着,那些胆大包天的蒙古人,早就身首异处了。 但太上皇开了金口,谁也不好再说什么。 这件事情,足以看出,太上皇心中的不安和防备之意。 如今,他将刘永诚叫过去,自然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管中窥豹,只此一件事情,便可看出,如今隐藏在天家平和表面下的波涛汹涌。 当然,人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太上皇是这个的态度,那么天子呢? 虽然在明面上,天子对于太上皇执礼甚恭,但是,真实的态度,往往在发生利益碰撞的时候,才会真正显现出来。 譬如说,太上皇擅自调动地方镇守的官员,哪怕,这个官员只是一个宦官,也终归是引发了天子剧烈的反击。 内臣中有名的大珰,以心狠手辣著称的东厂提督,舒良连夜出京,谁也没有告知,直接将刘永诚锁拿。 这,就是天子的态度! 接下来的话,是舒良说的,此刻的舒良,脸上依旧挂着笑意,但心绪已经平复下来,跟着天子的话头,舒良对着几位大臣补充道。 “咱家到宣府时,恰逢刘永诚随太上皇入宣府城,说起此事,咱家不得不说一句,那刘永诚果真跋扈,刚到太上皇身边两日,就勾结着那帮瓦剌的‘护卫’,将太上皇锁的密不透风。” “众位是知道的,咱家过去,一是为了将刘永诚带回询问,二也是为了保太上皇安危,但是,那刘永诚自知有罪,竟敢拿太上皇当挡箭牌,蛊惑太上皇,违抗陛下圣意,让咱家不得近身,只负责外围护卫。“ “当时,咱家顾忌着众目睽睽之下,又怕当时动手,会伤及太上皇,故而,待他们入了行宫,咱家就带着人先接手了外围的护卫,暂时禁止人员出入,尔后用送炭火的名义,入了行宫,这才最终将刘永诚锁拿,保得了太上皇的安全。” 作为事情的亲历者,舒良说的自然要详细的多。 但是,尽管他多加修饰,但是老大人们的眼皮子,还是忍不住一跳一跳的。 无论舒良话说的多么漂亮,但只要他说的属实。 封禁行宫,强闯圣驾,无视太上皇在场,强行锁拿刘永诚,桩桩件件,都忍不住让人赞叹一句。 这位舒良公公,真是个疯子! 这么大的事情,若是真的上纲上线的说,给他按个大逆不道的罪名都够了。 但他,怀里揣着一份天子命他抓人的中旨,竟然就敢闹到这种地步,怪不得太上皇气成这个样子。 可想而知,当时的场景,太上皇既然在场,那么必然是要阻止的。 但是,舒良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而且把刘永诚带回来了,这说明,太上皇对他的阻止,完全没有用处……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 所有人都知道舒良骨子里有疯劲儿,但是,却鲜有人注意到,他本身是极会察言观色的人物,不然,也不会如此迅速的得到天子的重用。 因此,当天子开口主动提起话头的时候,舒良就迅速领会到了天子的意图。 宣府的事情,虽然最终和平解决,将消息控制在了总兵府内,但是,毕竟有那么多的官军,大臣在场。 陶瑾等人,始终是会将详情呈送朝廷的。 这也是天子让他暂且去后宫避避风头的原因。 处置既然已经定下来了,那么需要稳定的,就是外朝的舆论,所以,这个时候,正是给这帮内阁的老大人们,透露详情的时候。 眼瞧着这几个人慢慢的将消息消化了之后,舒良接着补充细节,道。 “当时咱家进了内院,眼瞧着刘永诚等人对太上皇寸步不离,灵机一动,便将天子吩咐的,希望太上皇能去土木堡祭奠死难官军的话当场转达,当时,咱家想着,太上皇登台致祭,刘永诚等人总不至于也僭越无礼,跟上祭台。” “但是没想到,刘永诚这贼子,竟敢蛊惑太上皇,不予祭奠死难官军,还敢当场违抗陛下圣旨,带着那帮口称是臣服大明的蒙古‘护卫’,堂而皇之的见旨不跪。” “此等悖逆之举,咱家自然不能纵容,当场便将刘永诚和他所带的军士尽皆锁拿,至于那帮口称臣服,心中全无敬畏之意的蒙古人,看在太上皇的面子上,咱家也小惩大诫,杖责了五十,便放他们回去了。” 舒良说的轻描淡写,但是,老大人们听完,既是心惊肉跳,又忍不住泛起一丝苦笑。 舒公公,东厂的厂公,您这话说的,不觉得自己前后矛盾吗? 刚说怕在行宫抓人伤了太上皇,要趁太上皇登台祭奠的时候动手抓人,后脚就因为一帮蒙古人,不敬圣旨,当场大打出手。 这……你动手的时候,就不怕伤着太上皇了? 当事人的话,永远不能全信! 所以,老大人们自动就过滤掉了舒良的各种修饰之词,在心中默默的还原了真相。 太上皇先是调了刘永诚到身边贴身护卫,而后,舒良赶到,作为天子的心腹,太上皇肯定对他防备甚深。 但是,舒良却巧舌如簧,不知怎的,说动太上皇将“外围”护卫交给了他。 然后拿着鸡毛当令箭,直接围了行宫,再接着,他直接带人强闯行宫,先是要太上皇登台致祭死难官军,这件事情太上皇肯定不会愿意。 所以,舒良就索性将罪名栽到刘永诚的身上,说是他畏惧回京被怪罪,所以蛊惑太上皇将他留在身边,为此不惜让太上皇不顾大局,连祭奠死难官军都不去。 最后,理由拿到了,自然是无所顾忌! 当场动手抓人,顺带着将那几十个蒙古护卫,也狠狠的揍了一顿。 老大人们都能想到,当时混乱的场面,以及舒良动手的时候,太上皇心里浓浓的惊惧。 要知道,太上皇既然有如此浓重的防备之心,那么,除了刘永诚带来的人,和那些蒙古护卫之外,内院必然是没有其他的兵力的。 而舒良当时做的,就是将太上皇身边的一切护卫力量,全部锁拿羁押。 换而言之,在这种状况下,舒良实际上已经掌控了太上皇的生命! 老大人们不禁升起一丝明知不应该,但却忍不住的念头…… 不知,当时的太上皇,是否想起了土木堡的那一夜。 兵荒马乱,身边无一人护卫,生死操于人手,对方只要动动手指,自己便性命难保。 或许,这才是太上皇这次如此决绝,不惜停驻宣府不归,也不愿意退让的原因吧。 但是天子这边…… 好吧,这是老大人们头一次真真切切的感觉到,天家复杂的关系带来的真正为难。 怪不得天子让舒良回坤宁宫当总管太监,但,也仅是如此了! 这是天子给出的信号,此事,到此为止。 可是,太上皇对这个结果,肯定是不会满意的,他仍旧留在宣府,就是在等一个满意的结果。 问题就在于,天子的态度,明显也同样强硬。 他老人家先处置舒良,再给群臣吐露详情,此举用一个不恰当的词来说,叫先斩后奏,这种举动本身,就代表着决心。 踌躇了片刻,王翺试探着开口道。 “陛下,此事舒公公虽奉旨意而为,但也确有不妥,陛下既已处罚,想来太上皇也不会揪着不放,倒是这迎复之礼,是否……” 不论怎样,台阶总是要给的。 这封信里,太上皇提了两个条件,一是要舒良,二是要将迎复之礼简办。 当然,这个简办,是按太上皇的意思简办。 天子郊迎,群臣出迎,拜会宫中圣母皇太后,都是不简省的,真正简省的,是祭天,祭庙,和御奉天殿颁行诏书,这几个政治意义浓厚的环节。 但是这个,好吧,这些想要简省,其实也很难。 原因就在于,这件事情既然能推行到这个地步,说明在群臣当中,是有共识的。 天子和太上皇,各自的权力和对大政的干预限度在何处,是所有人都希望能够清晰划定下来的部分。 所以,如果这些简省下来,一时之间倒是好办,但是长久来说,必有隐患,何况,天子这头,只怕也不会愿意。 果不其然,天子瞥了一眼王翺,口气平静,道。 “此事礼部和各衙门,前期已经做了诸多的布置,如今罢停,岂非空耗人力物力?暂且不急,太上皇只是一时情绪涌动,待平息下来,自会归朝的。”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二十六章:内阁的制度优势 , 文华殿中,天子的口气淡然,但是态度却足够坚定。 这让在场的一帮内阁大臣,皆是愁容不展。 陛下您这意思,就是放着不管了呗? 啥叫等情绪平息,自会归朝,就是等太上皇自己绷不住了,灰溜溜的回来呗。 但是,问题就在于,太上皇需要的就是台阶,这满朝廷的,总不能真的等着太上皇自己想明白吧? 当然,最重要的是,从朝局的角度来考虑,太上皇持久盘桓在宣府不归,那么民间必定会流言四起,有损朝廷的威严。 这一点,估计现在的太上皇是不在乎的。 反正,朝廷已经不是他做主了,会带来什么影响,也不重要了。 而在京城当中,舒良的事情,始终是纸包不住火的。 他们今天已经知道的,过上几天,走驿站慢传的公文到了,京城的诸大臣自然也会知道。 到时候,群臣都会知道,舒良是如何当众冒犯太上皇,将太上皇气的驻跸宣府不归的。 舒良是天子的人,如今天子又是这副明显保护他的态度。 如此一来,天家失和的压力,也就全压到了天子的身上。 作为文臣当中排在第一梯队的大臣,在场的众人,对于陈镒这些日子对科道的压制,也都并非没有察觉。 但是须知,这些科道官员,并非是那么好拿捏的。 凭着个人的威望,陈镒能够压制他们一时,但是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因为陈镒让他们通过别的方式,来达到了让孙太后不干预朝政的目的,所以,他们才如此安静。 可,一旦舒良的消息传到京城,这份平静必然会不复存在! 都察院御史上百人,有的是头铁的,不懂得何为明哲保身,权变通达的,他们同样不会容忍,舒良一个宦官如此冒犯皇权。 如果说,这个宦官是得了天子的授意,那么在科道官员看来,只会更加严重。 皇太后干政,他们会参劾皇太后,天子不遵礼法,他们也同样会谏止天子。 所以,要么舒良被交出来平息众怒,要么,太上皇主动回京。 否则,这件事情想要结束,基本上不可能。 内阁的职能,在于调和内外,所以,天子和外朝发生了矛盾冲突,首先就是内阁的失职。 他们这帮人,个个担着二品尚书的加衔,可不是白拿俸禄的,真要是闹起来,夹在内廷外朝之间,最难自处的,反而是内阁的大臣。 因此,眼瞧着天子现下无所谓的态度,内阁的几个大臣皆是愁容满面。 稍顷,俞士悦也斟酌着开口道。 “陛下,太上皇如今留驻宣府,总归多有不便,陛下方才说,为了迎复大礼,诸衙门已经准备多时,此时罢停,空耗朝廷物力,然则若太上皇迟迟不归,群臣不安,亦会让朝局受阻,故臣以为,还是须得想想法子,让太上皇尽快起行。” 这话柔和了几分,更像是在试探的口气,但是,态度却表明了。 其他的内阁大臣,也连忙附和起来,仿佛刚刚为了东宫蒙师吵起来的,不是他们一样。 不过这回,天子显然没有那么体贴,反而不悦道。 “朕和圣母,还有皇嫂,都已经送了家信过去,胡先生和任侯,两员重臣丢下礼部和中军都督府,翻山越岭的前去迎候,但是太上皇执意不归,你们说,朕能想什么法子?难不成,真的叫朕下一道旨意,强令太上皇起行返京?” 这话说的就有些重了。 身为臣子,难道真的能去教君上怎么做吗? 俞士悦也退了下来,打了个眼色,江渊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了上去。 随着高谷的离去,俞士悦的上位,内阁的局面,实质上也发生了变化。 原本,王翺身居首辅之位,掌有分票权,但在京中没有什么势力,高谷身为次辅,联合同为翰林出身的江渊,可与其分庭抗礼,不落下风。 俞士悦和张敏二人,因为资历浅,又同是部院出身,也理所当然的形成了松散联盟,明哲保身。 三方势力,维持着内阁脆弱的平衡。 后来,高谷一朝行差踏错,被打发到了南京去,内阁就变成了王翺独大,其他三方角逐次辅的局面。 面对着次辅之位,俞士悦和张敏二人本就不稳固的联盟关系,自然疏远起来,因为三人的目标都不是首辅,所以对于王翺暂时没有什么威胁。 所以,大家各凭本事,江渊也处境也不算太差。 但是问题就在于,在这场斗争当中,最终胜利的,是俞士悦! 这就麻烦了! 朝堂之上,联合和分裂,都是常有的事情,无非逐利而已。 俞士悦成为了次辅,想要站稳脚跟,获得话语权,势必要跟王翺有所冲突。 当初高谷在时,尚且要拉拢江渊抗衡王翺,俞士悦自然也不例外。 但是区别就在于,俞士悦拉拢的依旧是张敏。 虽然说,大家曾经因为次辅的位置有过争斗,但是,都没有过分的举动,张敏也并非是如此看不开的人,所以,俞士悦成为次辅之后,两人的关系反而越发好了起来。 可这么一弄,江渊就尴尬了! 众所周知,王翺和高谷,陈循两位曾经的翰林学士,都颇为不睦,那次经筵之上,他被当中落面子,这件事情甚至可以说让双方结了仇。 同为翰林出身,江渊要是向王翺靠近,且不说对方会不会介意,就单他被同年的翰林戳脊梁骨的风险,江渊都觉得得不偿失。 但是,内阁如今四人,王翺有分票权,谁也不怕,张敏跟着俞士悦,话语权也不低,唯有他一个人,位置不尴不尬的。 平日里,处理的那些政务,都是琐碎耗心神,但却没什么实际用处的,阁议的时候,也只能当个泥塑木雕。 到了如今,得罪天子的事儿,反而想起他了,这让江渊怎一个郁闷了得。 但是,即便如此,他也不能不开口。 这种大事上,他如果都不发表意见,就真的只能被完全边缘化了。 所幸,前面两个,都已经为他排除了错误答案,所以,江渊沉吟片刻,道。 “陛下息怒,臣等自然不敢如此冒犯,不过,即便是太上皇暂留宣府,一应的器物用具,也不能简省,为彰显陛下孝悌之义,再遣大臣前去迎复,也是该的,相信只要多去几次,就如陛下所说,太上皇心绪平宁了,也自然就回来了。” 所以,这就是内阁人多的优势了,一个人劝不行,几个人一起劝,一个角度劝不行,就每人找一个角度。 这回,天子倒是有所动容,他老人家开口,问道。 “既然如此,哪位卿家主动请缨,再去迎复太上皇?”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二十七章:国家国家,国在家前! 这…… 殿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老大人们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是啊,派谁去呢? 前一个去的人,是如今朝中资历最老的礼部尚书胡濙。 那么这回,派谁去呢? 官位高了,先不说找不找出来,就算是找得出来,那也必然是位高权重之辈,丢下一身的政务,跑去迎候太上皇? 官位低了,那保不齐太上皇更生气。 总不能,真的让天子亲自去宣府吧? 内阁的一帮老大人,被天子的一句话给噎住,说不出话来,天子也没有太为难他们,而是转向了一旁的胡濙,问道。 “不如,胡先生再跑一趟?” 胡老大人本来在一旁看戏,忽然被发问,眨了眨眼睛,一瞬间仿佛变得苍老了许多,道。 “陛下,老臣恐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这次前去宣府,老臣能想的法子都想了,但是太上皇心里的结解不开……唉,老臣无能,请陛下责罚。” 一时之间,殿中顿时弥漫开一阵悲凉的气氛,令人望之而欲落泪。 胡濙的这副样子,看着就是一副受了大委屈的样子。 朱祁钰也有些没有想到,然后,他若有若无的,似乎看到胡老大人眼角瞥着案上放着的那份奏本,于是,他才想起来,拿起奏疏看了一遍。 看完之后,果然…… 情真意切,满腹悲凉! 礼部尚书,写文章也是一绝。 朱祁钰叹了口气,道:“此行委屈先生了,既然如此,先生就先回府歇息吧。” “臣领旨!” 胡老大人立马来了精神,麻利的起身,转身就出了殿门。 他老人家的衣角消失的时候,一帮内阁的大臣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 然后紧接着,就有内侍,将胡濙的那份奏本送到了他们的面前。 怀着疑惑和好奇,老大人们迅速凑在一起,将那份奏疏通读了一遍。 上面写的,正是胡濙到达宣府之后的所有经历,写的很细,甚至就连奏对时的语言和其他人的反应,也都一一描述了出来。 看完之后,老大人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奏疏的文笔自然是一绝,看着就让人仿佛身临其境。 内容也很让人感动。 透过这本奏疏,老大人们仿佛看到了宣府行宫当中,胡濙神色哀痛,坚决而凝重的三拜九叩,仿佛看到了老尚书英雄迟暮,背影凄凉,仿佛看到了,大宗伯如何斡旋双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苦口婆心的劝谏太上皇…… 这般场景,纵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不能不为之所动。 然而…… 想起刚刚胡老尚书麻利溜号的身影,这本奏疏中,描述的一幕幕悲凉场景,却又轰然崩塌。 不过,无论如何,这奏本里头的大多数内容,应该是真的。 有这份奏疏打底,任谁也不能说他胡濙不够尽力。 而且,按奏疏所言,在宣府的时候,这位大宗伯连愧对先帝,欲要致仕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太上皇还是无动于衷,那么再提要让他老人家去迎复,就是翻脸了。 咋,说说还不行,非要让胡老大人真的辞官吗? 所以,这条路是断了! 那么,问题又回到了原点,该派谁过去呢? 老大人们一阵发愁。 终于,在这个时候,天子开口道。 “诸位先生,且先不必着急,太上皇在迤北一年之久,尚能迎回大明,如今在宣府不过数日而已,且耐心等一等,总归会回来的。” “你们或许不知,就在今日清晨,圣母宫中的总管太监王瑾,已经携着圣母的懿旨,亲自赶往了宣府,或许,懿旨到了,太上皇便能回心转意呢?” 太后的懿旨,一般涉及的是内宫事务,所以正常情况下,不需要通过六科,只需要在内廷备案即可。 因此,这桩事情,内阁的几个大臣,确实是不清楚。 何况,就算太后派了人过去,真的就是去请太上皇的? 老大人们依旧犹犹豫豫的,想说什么,但是又一时之间想不到其他的办法,就这么立在了当场。 见此状况,朱祁钰揉了揉额角,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 ”成敬,前番兵部传来消息,说于先生现在何处?” 在这样的场合里,成敬对自己的分量一向很拎得清,天子不问,他绝不会开口多说一句关于政务的事情。 但是既然天子发问,他也能够立刻回答,略一躬身,成敬道。 “回陛下,于少保在土木堡陪同太上皇祭奠死难官军之后,便赶回了大同,然后在大同停留了一日,又赶往了甘肃巡查,此刻,应该还在甘肃。”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那好,传谕给于先生,让他即刻赶往宣府,负责太上皇在宣府的一应事务,务必设法,劝谏太上皇早日起行。” 成敬躬身领旨。 接着,朱祁钰才转过身,略显无奈的望着底下的一帮大臣,问道。 “诸位先生,如此可妥当?” 这话带着些许的情绪,让内阁的老大人们有点不敢接。 但是,毋庸置疑的是,天子的确给出了诚意。 胡濙既然不能再去,那么在朝廷当中,身份地位能够和他比肩的,要么就是吏部尚书王文,要么,就是兵部尚书于谦了。 王文……不提也罢! 数来数去,还是于谦最合适。 硬着头皮,王翺看了一眼俞士悦,两人共同道。 “陛下圣明仁爱,臣等敬佩!” 按理来说,这件事情到这就该结束了。 但是,他们躬身下拜,却久久没有得到天子的回应。 良久之后,老大人们的腰都有些发酸,上首才传来天子平静的声音,但是这种平静,和往昔不同,带着丝丝的冷意。 天子道:“太上皇一事,或许京中朝中,各有揣测流言,尤其是,宣府的奏本到了之后,只怕更会物议沸然。” “但是,朕要告诉几位先生的是,舒良举止不当,但他错在小题大做,错在为了抓捕刘永诚,擅闯了行宫。” “但,土木堡祭奠死难官军,是太上皇的意思,是太上皇感念万民之举!是刘永诚为了一己私利,勾结随行护卫,阻止太上皇前往祭奠,所以,舒良为了太上皇的安全,才迫不得已,出手阻止。” “国家国家,国在家前,享国之永,当承社稷责,经历诸多,这一点,想必太上皇已明白了,不知诸位先生,可能明白?” 话音落下,王翺和俞士悦等人,皆是心中一震。 天子的这句话,意蕴很深! 于是,他们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天子在召见胡濙和舒良的时候,对他们丝毫都不避讳。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内阁,到了该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二十八章:太后懿旨 , 宣府城,总兵府。 这段日子下来,朱祁镇的日子总算是过的舒心了一些。 虽然说那帮蒙古护卫还是下不来床,但是舒良那个碍眼的东西已经走了,整个总兵府的护卫职责,都交给了任礼这位老将。 说起来,任礼最开始晋封伯爵,还是他钦封的,再加上有孙太后的那份家信打底,他总算是有了可以信任的人。 而且更重要的是,任礼位高权重,是正经的勋贵重臣,而不像刘永诚一样,是个宦官,在皇权面前,几乎没有任何的反抗之力。 想起刘永诚,朱祁镇眼前又忍不住浮现起,刘永诚离开之前的深深一拜,带着诀别之意。 心中再次升起一阵浓重的无力感,摆在面前,曾经在迤北日思夜想的珍馐美馔,也顿时变得索然无味。 这个时候,袁彬从外头匆匆走了进来,拱手道。 “太上皇,慈宁宫总管太监王瑾到了,说是带了圣母懿旨,在外请见。” “王瑾?” 朱祁镇皱了皱眉头,这个人他当然是知道的。 说到底,他自幼长在宫中,当了十几年的皇帝,内宫当中稍微有些资历的宦官,他自然是都认识。 王瑾这个人他之前还提拔过,是个得力的人,只不过,好像和王振的关系不算特别好,但也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 让朱祁镇感到疑惑的是…… “母后换了慈宁宫的总管太监?李永昌呢?” 虽然说,朱祁镇到达宣府这段时间以来,已经知道了不少朝廷发生的各种事情,但是内宫中的事,知道的人不多。 李永昌当时被打杀,缘由有些敏感,所以,也没有对外宣扬,知道内情的人,除了宫中的孙太后和几位娘娘,外朝也就是,当时左顺门之后,被宣召的几个重臣而已。 对外,依旧是圣母深明大义,太上皇忧心社稷,一个力主应立长君,一个主动禅位,保全京师,而天子则谨守本分,辞之再三,最后为宗庙计,承继大位为君。 文武百官,朝野上下看到的情况,便是如此,其中的刀光剑影,从不为外人所知,更何况李永昌这么一个小人物的生死。 不过,朱祁镇的这个问题,袁彬也是一头雾水。 他本是一个小小的锦衣卫校尉,若非机缘巧合,内宫当中的那些大珰,连正眼都不会看他,这种宫廷隐秘,他又如何得知? 甚至于,在今天之前,他都不知道,当时在武英殿中,跟在圣母皇太后身边的大珰,名字叫王瑾。 看着袁彬迷茫的样子,朱祁镇心绪越发的复杂。 他本是随口一问,但是,袁彬如今的表现,却无形之中,又再一次提醒他。 整整一年了! 京城当中,早就不知道发生了多少变化。 一切,都不是他当初熟悉的样子了…… 烦躁的将手里的筷子拍在桌子上,朱祁镇往榻上一靠,摆手道:“罢了,让他进来自己说吧!” 于是,袁彬如蒙大赦,连忙退了出来,再回来时,身后已经多了一个面白无须的宦官。 “奴婢王瑾,给皇爷请安。” 一般来说,“皇爷”这个用词,是宫中宦官对皇帝的叫法,所以,朱祁镇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 袁彬和哈铭都叫他“陛下”或“太上皇”,刘永诚虽是宦官,但是个武人性子,忠心自是无疑,但是性格疏阔,不甚注意小节,又常年在外镇守,所以同样跟着袁彬称他“陛下”。 沧海桑田,仅仅一个称呼,又让朱祁镇心中转过了无数情绪。 与此同时,他对于王瑾的印象也变好了起来,收起那副随意的样子,坐直了身子,点头道。 “起身吧,朕记得之前慈宁宫的总管太监是李永昌,如今,母后提拔了你上来,想必是对你十分信重的,说吧,有什么事?” 说起来,这也是王瑾这一年多以来,头一次见到这位太上皇。 即便是之前在宫里,因为和王振不算是一党,所以他也不怎么能随侍在这位的身边,生疏是肯定有的。 所以,他一路上过来,都在想着怎么赢得太上皇的好感,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一切维持原状。 太上皇心里最大的心结,就是土木一役,不仅葬送了数十万官军,而且自己也丢了皇位,北狩虏营。 对于太上皇来说,这段经历如果能够抹去,他必定宁愿再也不记起他们。 所以,不用太过谄媚,一切就按照,之前太上皇还是天子的时候侍奉,太上皇必然会高兴。 果不其然,一个小小的称呼,王瑾就立刻赶到,太上皇的情绪温和了不少。 当下,王瑾恭敬的起身,拱手道:“回皇爷,奴婢此来,带来了圣母的口信和懿旨,这……” 说着话,王瑾瞥向一旁的袁彬和侍奉的几个宫人,犹犹豫豫的没有说下去。 朱祁镇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与此同时,他先前的那股悲春伤秋的情绪,也立马一扫而空。 之前的时候,孙太后已经写过一封信给他了,如果有要说的话,当时就说了,但是很明显,当时孙太后的意思,是让他自己斟酌,不必着急回京,所以,朱祁镇才一直悠闲的呆在宣府。 但是如今,孙太后再遣人来,带来了“口信”和“懿旨”。 前者意味着,有些话孙太后不便写出来,只能让心腹来口耳相传,至于后者,用上了“旨意”这种形式,就带着几分必须的意味了。 两重加码,朱祁镇顿时意识到…… “京城出什么事了?母后说什么?” 急急的问出口,朱祁镇瞧见王瑾踌躇的脸色,又道。 “放心,朕自南归之后,所用的人都是心腹,这几个宫人,是在瓦剌时就照顾朕的,至于袁彬,更不必有疑,到底出了什么事?” 于是,王瑾这才放下心来,道。 “回禀皇爷,圣母托奴婢带的话只有两句:东宫恐生变数,请皇爷莫再迁延,速归京师。” 说着话,王瑾从袖中拿出一份华贵的绢帛,递了上去,继续道。 “这是圣母亲笔所书,加盖了皇太后宝印的懿旨,请皇爷御览。” 袁彬上前,将懿旨拿了过去,展开放在案上,朱祁镇凝神望去,只见上面写道。 “上圣皇太后孙慈谕,晓太上皇帝祁镇。” “去岁秋末,虏贼犯边,汝为天子,总率六师,罚罪惩贼,不意为奸邪所误,北狩虏廷,朝野上下,宫廷内外,皆恨责虏贼,盼君父早归。” “彼时社稷动荡,宗庙殆危,也先虎视雄雄,图我京师,吾虽后宫之人,却不得不入外朝,先立太子,定臣心,再命郕王摄政,安稳社稷。” “后得汝自虏中遣使传书而来,欲禅大位,绝虏贼挟天子以令朝廷之念,为社稷计,吾与群臣共扶郕王即位,先退虏贼,再图迎复。” “今虏贼已退,吾与皇帝数遣使臣,终令尔自虏中南归,自得报日,吾与端静皇后,日夜期盼能早日团聚,太子虽幼,亦日日对汝画像请安叩首,纯孝一片。” “不意归途之中,汝祭奠死难官军,竟心绪不稳,盘桓宣府不归。” “尔为太上皇帝,固当悯怜诸军民将士,然大明以仁孝而治天下,汝既为兄为父,亦为夫为子。” “身为人子,汝有老母深宫期盼;身为人夫,汝有贤妻日夜翘首,以泪洗面;身为人父,汝有纯孝幼子尚待教导养育;身为人兄,汝有皇弟屡屡相请。” “天子当受社稷责,人子却当奉孝双亲,如今汝盘桓宣府,令老母妻子忧心,岂无愧疚之意?” “汝见此懿旨,则令起行速归,不得迁延,此谕!” 应该说,这份懿旨的口气极为严厉,堪称斥责,将朱祁镇盘桓宣府的行为,直斥为不孝不悌,不慈不爱。 如此严厉的口吻下,隐藏的是这位圣母皇太后,急迫要让他回京的心情。 这番态度已经表明了,朱祁镇必须要回去! 与此同时,这封懿旨当中,也隐隐约约透出了很多东西。 譬如,孙太后刻意强调,先立太子,再命总政,得虏中书信,命禅大位,吾与群臣共扶郕王即位…… 这些用词,让朱祁镇立刻就反应到,当初土木之后,为了皇位的归属,而产生的刀光剑影。 这些事情,都是极为隐秘,知道的人极少,同时,又不能落于纸面的。 孙太后这是在提醒他,远离政治中心,意味着他有很多的事情,都得不到消息,而信息的不对等,会造成决策的失误,这是政治上的大忌。 将懿旨缓缓合上,朱祁镇闭上眼睛,片刻之后,再度睁开眼睛时,神色已经平静了下来。 这些都是后话,回是肯定要回去的,但是,孙太后之前传信时口气还颇为平静,如今却如此大变,必然有所缘由,那么…… “王瑾,你告诉朕,深哥儿出什么事了?” 于是,王瑾便一五一十的,将京中发生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虽然说,囿于他的身份,不可能得窥全貌,但是仅凭他说的这些,就已经够了。 开蒙出阁,赐封太子三师三少,但却不置太子府属官,堂而皇之的,让深哥小小年纪,和生母分离…… 这一切的手段,朱祁镇落在眼中,自然能看得出更多。 他的好弟弟,将太子捧的高高的,但是却不给丝毫真正的好处…… 登高,易跌重! 看着太上皇沉思的模样,王瑾踌躇了片刻,终于还是大着胆子道。 “皇爷,其实还有句话,圣母没有吩咐,但是奴婢知道,这是圣母一直在担心的,所以奴婢斗胆,多一句嘴。” 闻言,朱祁镇下意识的皱起眉头,问道:“还有何事?” “奴婢来时,宫中的皇后娘娘孕期已近九月,太医诊断着,至多再有不到一月,皇嗣就该降生,另外,天子新纳的郭嫔,产期也不远了,郭嫔还好,毕竟身份不高,但若是中宫那边有了嫡子……” 这种事情,不是好议论的,因此,王瑾说的很慢,仔仔细细的斟酌着措辞,道。 “总之,圣母为此事一直在烦心,但是又没有法子,她老人家不愿因此给您压力,但是,奴婢私心想着,这般大事,还得您亲自回京,方不至有变。” 听完之后,朱祁镇的眉头紧紧绞了起来,拳头也下意识的攥紧了。 东宫…… 所以,皇帝此刻让太子出阁,还有这么一层用意吗? 出阁读书,意味着太子的一言一行,都会受到外朝文武百官的监督。 深哥才三岁多,若是课业繁重,又与父母隔离起来,不出现错失,是不可能的。 群臣对于太子寄予厚望,就必然会渐渐失望。 虽然说礼法在上,但是人心人望,同样重要! 与此同时,皇帝嫡子降生,若能平安长大,鹿死谁手,谁人能知? 东宫太子,地位真的还能固若金汤吗? 答案早就在朱祁镇的心中。 但是,此刻若是回去,就要接受祭天,祭庙,御奉天殿颁诏这些仪程,而礼部递上来的那份仪注…… 朱祁镇的脸色颇为挣扎,他右手捧着孙太后的懿旨,左手拿着礼部送来的仪注。 过了许久,寒风忽而吹开了窗台,将火炉里的热气吹散,同时也激得发白的乌碳重新绽出丝丝火光…… 朱祁镇睁开眼睛,心中已有决断。 “传命下去,明日起行,回京!” 王瑾顿时心中一松,深深俯首道。 “皇爷圣明!” 与此同时,总兵府外的驿站当中,任礼刚刚安排好了总兵府的护卫之事,在房中歇息。 忽然,外头走进来一个身着铠甲的将领,行色匆匆。 此人名为何浩,是他的老部下了,打从任礼上战场开始,他就跟着自己了,无论是远征阿岱汗,还是后来镇守甘肃,抗击也先,何浩都曾为他立过不少功劳。 这次到宣府来,别的任何人,任礼都没有带,唯独带上了他。 也只有他,能不经通禀,直接闯进来。 “将军,出事了。” 刚一进门,何浩急急的行了个军礼,便直接了当的开口道。 虽然说,如今任礼已经马上封侯,但是,何浩依旧沿着旧习惯,称他为将军。 闻言,任礼立刻就绷紧了身子,霍然而起,问道。 “怎么了,难道说宣府城中还有贼人,敢对太上皇做什么不成?” 如今,任礼接下了护卫朱祁镇的责任,自然第一反应是太上皇出了什么事。 不料,何浩摇了摇头,递上了一封书信,道。 “将军不妨先看看这个。” 任礼皱着眉头,拿过书信,凝神看去,一扫之下,脸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抬头问道。 “怎么回事?于谦不是在大同查案吗?怎么跑到甘肃去了?” 何浩摇了摇头,道:“暂时不清楚,对外是说,罗通的案子牵扯到了甘肃,于少保过去查案,顺便巡视军务,但是,据末将的几个老部下禀报,说于少保到了甘肃之后,似乎并不急着查案,而是四处乱转,而且,似乎在打探什么……” 于是,任礼顿时坐不住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半晌,方道。 “这样,你立刻去一趟甘肃,然后……” “报!” 话没说完,房外又响起一道声音,这次进来的是任礼的长随,他走进房中,躬着身子,道。 “侯爷,刚刚行宫传来消息,说是让您即刻安排,太上皇明日起驾回京。” “什么?” 任礼大感意外,明明就在昨天,太上皇还吩咐他好好布置总兵府附近的防务,怎么今天就突然要起行了。 不过如此一来,任礼也就没有继续留在宣府的理由了。 京师距离甘肃,快马驰骋也要好几日的时间。 在接到这份书信前,或许这没什么,但是现在…… 看了看手里的书信,一时之间有些不知该作何决断……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二十九章:于谦的决断 , 甘肃,北风卷地,寒风肃杀。 如今的甘肃,还不是大明赫赫有名的九边军镇之一,相对于大同和宣府这样的重镇,显得有些狭小破旧。 当然,同样作为抗击虏贼的重要城池,甘肃城同样伤痕累累,带着沧桑的战痕。 那一道道斑驳的痕迹,屹立在寒风当中,无声的诉说着它的功绩。 驿站当中,摆设十分简单,一名绯袍老者,拿着毛笔,伏在案上,写写停停,最终,搁下了手里的毛笔,深深的叹了口气。 于谦思索着刚刚巡视兵营所看到的情况,心中的忧虑不由又深了一层。 此次天子遣他出京,要做的事情有三件,其一是彻查罗通一案。 这件事情并不算难,虽然说是陈年旧案。 但是,暗地里天子命了锦衣卫协助,明面上,于谦亲自督办,再难查的案子,只要有蛛丝马迹可寻,也能查个底掉。 为了这件事情,于谦特意从刑部调了数个刑案高手,配合兵部以及地方上封存的案卷,很快就找到了突破口。 罗通当时的手尾的确处理的很好,尤其是负责查案的兵部尚书王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基本上军中能够查到的痕迹,知道内情的经手人,全都被他灭口。 至于,当时购买军器的那批山匪,也被寻机剿灭。 应该说,现在要去查,难度是很大的。 但是,在经过仔细的排查之后,于谦发现,军中痕迹被清扫的干干净净,可那伙山匪,在被剿灭之前,却曾经发生过一次内讧。 那次内讧闹得很厉害,寨子发生了火并,最终有一批人逃了出去,不知所踪,而剩下的人,被随后而来的官军剿灭。 那批逃出去的山匪,身上就携带了部分军器。 于是,于谦派人仔细追查,最终在陕西附近,查到了这帮人的踪迹,如今已经拿到了口供。 虽然说,他们并不知道,当初倒卖军器的是谁,但是,一应的数量,类型,都和当时军中报损的相吻合。 单这一点,罗通就逃脱不了干系。 他当时是督军御史,军器即便不是他倒卖的,但是无故流出军中,被当做战损报送朝廷,也是渎职之罪。 按理来说,这件案子继续往下查,还能查出更多的东西,但是,于谦没有那个心思去查了。 罗通的案子,不过是个幌子而已。 有渎职之罪已经够了,再往深了查,一则难度巨大,耗时耗力,二则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除了罗通的案子之外,于谦身负的第二个使命,就是巡查诸边,实地勘察九边重镇方案的可行性。 这段时间下来,以大同为中心,西至甘肃,东至宣府,于谦基本上都已经跑了一圈,得见的状况,让他颇为焦虑。 去岁也先入侵,声势浩大,诸多的关隘战损都很严重。 虽然工部承旨,已经调集各地的工匠,全力修复,但是,因为财政的原因,还是很多地方还是迟迟未曾修复。 想要再进一步改建出足以和大同,宣府媲美的军镇,所要面对的问题有很多。 军务上的问题,于谦有信心解决,但是财政上的问题,却是一个大缺口。 只有亲自看过各地破旧的城池,于谦才越发能够感受到,建立九边防线的重要性。 所以,自然而然的,他就越发的关注,各地的军屯情况。 然而一查之下,于谦才感到越发的心惊。 大明如今的军屯数量,比诸开国之时,已经足足三分之一,原本只是作为补充的开中法,已经成为边境军费的主要来源之一。 这一点,于谦作为兵部尚书,心中早就有数。 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各地仍在正常运转的军屯,已经不足总数的三分之一。 这是什么概念? 不足三分之一的正常军屯,却要提供三分之二的军屯赋税。 换而言之,耕作军屯的官军,所承担的赋税,实质上已经增加了一倍。 因为是由国家统一提供耕种的田地,器物,所以大明对于军屯的赋税,本就设置的不轻,视不同的地区,有些地方是三成四成,有些地方是五成,六成。 前者还好,军屯尚能留下一部分,像那些需要上缴五成,六成的地界,官军耕种一年,不仅得不到任何的口粮,反而要倒贴进去。 很多地方的官军口粮,甚至要依靠于商屯来补足。 普通的军士被煎迫至此,长此以往,如何能不产生各种兵士逃亡。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军屯废弛,带来的连锁反应,是边军逃亡,战力下降严重,同时,过于依赖开中法,且加重了对朝廷财政的负担,军费逐年递增,但是在面对外敌时,却一战即溃。 所以说,瓦剌一战,也先能够势如破竹,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大明如今立国尚不足百年,且历代先皇皆堪称英主,结果,边境竟糜烂至此…… 越是亲临实地,看到真实的场景,越了解边境的糜烂现状,于谦的心情就越感到沉重。 如此的风气,如此的边军,如何能够保家卫国? 天色已经西斜,于谦揉了揉额角,放下手里的笔,看着自己删改了无数遍,但是仍旧厚厚一沓的奏报,不由叹了口气。 实话实说,在亲至边境之前,于谦心中到底是有几分自矜的。 虽然说,瓦剌之战的首功在天子,但是,整顿京营,统筹边军,保障后勤,协调各处军力,这都是于谦亲力亲为之事。 他不因此而自傲,但也不会妄自菲薄。 然而,真正到了边境巡视,真正的将目光落到了军屯之上,于谦才真正发现,他这个兵部尚书,做的有多不称职。 若是有人看到现在的于谦,必然要大大惊诧一番。 向来坚定无比,从无犹疑的于少保,此刻的神情竟然有些犹豫和黯然。 说到底,边境的糜烂,他这些日子,查到的这些情况,即便是于谦,心中也不由感觉到有些无力。 然而,他是于谦,一身傲骨,宁折不弯的于谦! 所以,惭愧和自怨自艾,不是他的风格,他,只会迎难而上! 心中默默的下了决断,于谦的目光重新变得坚毅起来。 随即,于谦瞥见了自己手边,刚刚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圣旨。 于是,他又忍不住浮起一个念头。 天子之所以压着他的九边提议,非要让他亲自来边境走一遭,是否,也是存了这等用意? 如此想着,外头有一名三十多岁的青袍官员,叩门之后,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拱手作揖,道。 “少保,刚刚宣府传来消息,太上皇圣驾刚刚从宣府起行了。” 此人名为方杲,本是武库司主事,后来被于谦举荐,提拔为兵部员外郎,负责武库司的事务,算是于谦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 这次的案件,涉及军器方面,所以于谦就将他带了过来。 听到方杲的话,于谦也回过神来。 他本就不是一个特别愿意去揣摩圣意的人,他有自己的信念。 何况,天子是否有此用意,对他来说,也不重要。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身在其位,当谋其政,这些事情,他查到了,看到了,只要他还是兵部尚书一天,就要和他们作对到底! 轻轻的吐了一口气,于谦将手边墨迹方干的奏疏整理好,然后仔细的用蜡封起来,盖上自己的钤记,道。 “和以前一样,八百里加急,直送御前!” 于是,于谦的身旁,无人注意的暗影当中,走出一个身配绣春刀的锦衣卫打扮的军士。 此人接过奏疏,仔细查看完整之后,再次用锦衣卫的手法封好,躬身一礼,然后默默的退了下去。 从头到尾,一眼不发。 尽管这种场景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但是,于谦依旧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按理来说,锦衣卫作为朝廷的正式编制,其中的每一个人,在兵部都有档案可查。 但是,这个人,于谦查不到他的档案! 或者说,他能够看到的,是一份普通到极点的档案。 这个人一年前入伍,档案显示是一个普通军户补缺,父亲是锦衣卫小旗,战死在土木当中,他作为独子,承袭了军户的身份,成为了一个普通的锦衣卫校尉,身世,来历都十分清楚。 但是,细查下去,却可以发现很多的蛛丝马迹,譬如,他的家中所有人都已经亡故,而且,那个所谓的“父亲”,的确有个儿子,但是体弱多病,常年缠绵病榻,左邻右坊都说不常见到人。 再比如,这个人普普通通,丢到人群里压根就分辨不出来有什么特殊之处,甚至他的职衔,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锦衣卫校尉。 但是,自从于谦出京一来,所到之处,所有的卫所千户,百户,他都能指挥的动。 于谦相信,如果不是这次调查军屯,需要借助锦衣卫的力量,他可能永远不知道,天子手下还有这样的人。 锦衣卫的水,远比他想象的要深! 不过,于谦却不多问,他只需要清楚,他的这份奏本,在交到这个人手里之后,会悄无声息的送到天子的手中,不会经过任何的程序。 甚至,朝廷上根本不会知道,有这份奏本的存在…… 当然,作为兵部尚书,有些消息,于谦还是知道的。 譬如,在瓦剌之战当中,边军战损了诸多精锐的夜不收,其中一部分找到了尸体,但是还有一些,却生死不知…… 将奏本递了出去,于谦心中松了口气,这才转向一旁进来禀报的方杲,开口道。 “好,你去安排,我们明日启程,去宣府!” “啊?” 方杲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天子的旨意是昨日传来的,八百里加急,命于谦前去宣府,劝谏太上皇回京。 这件事情没有保密,所以,方杲自然是知道的。 但是,当时于谦看完之后,却并不着急,只说手头还有些事情要处理,等上两日再启程不迟。 与此同时,他吩咐方杲关注好宣府的动态,有何消息立刻来报。 作为于谦的亲信,方杲自然清楚,于谦此次巡边,身负的职责并不只有一个,虽然大人不曾对他明言,但是从很多蛛丝马迹当中,他也大致能够猜测到,大人在查什么。 原本,方杲也以为,自家老大人是调查军屯一事到了关键时刻,所以不方便立刻离开。 但是现在看来,似乎不是…… 眨了眨眼睛,方杲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文书,道。 “少保,下官刚刚说的是,太上皇已经启程归京了,您……” 您不用去了…… 天子下旨,就是希望您去劝谏太上皇早日归朝,现如今,太上皇没等人去劝,就已经走了,那还去干嘛? 于谦却没有过多解释,只是看了看手里的圣旨,道。 “你不必多问,去办便是!” 方杲虽然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转身下去安排。 于谦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展开手里的圣旨,看着上头写着的“全权负责太上皇在宣府的一应事务”几个字,陷入了沉思。 太上皇迎归的事情,于谦其实从来就没有担心过。 虽然在身在边境,但是托锦衣卫的福,京中的诸多大事,于谦也能以最快的速度得到消息。 所以他清楚,太子出阁之事一旦成为定局,太上皇便不得不回去了,无非是时间早晚而已。 至于让他去到宣府“劝谏”太上皇,其意不在劝谏,而在,去到宣府! 大明边境诸镇,以大同,宣府最重,其中,又尤其以宣府为重,历史悠久,兵员众多,关系也更错综复杂。 这一次巡视诸边,于谦从大同,到宣府附近,再从宣府附近,巡视到甘肃,其实绕了一大圈。 但是,他却始终没有往宣府城里走。 至于原因…… 右手轻轻的敲在案上,发出一声声清脆而有规律的响声,于谦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大同伯陶瑾,永乐十四年袭父职,为扬州卫指挥同知,永乐二十一年,调任阳和卫,扈从太宗皇帝北征,性骁勇沉稳,有战功,晋指挥使。” “正统元年,得安远侯柳溥保荐,故英国公张辅亲试其兵法武艺,擢为都指挥佥事,正统十四年,充左参将,剿平浙江叛乱,四月还师,以功进中军都督府都督佥事。” “八月,也先紧逼紫荆关,陶瑾受命随同宁远侯任礼出征,射杀敌酋伯颜帖木儿,朝廷叙功,赐封大同伯,后调任宣府,充总兵官,至今已有半年之久。” 于谦就这么说着,语气平静的将陶瑾的履历细数了一遍。 然后,他停了停,片刻之后,方继续道。 “宣府前任总兵官,为后军都督府都督京营提督大臣昌平侯杨洪,其侄杨信,随杨洪镇守宣府多年,屡立战功,现于宣府,充副总兵。” 话到此处,便说完了。 戛然而止,但意味深长。 夕阳照不到的地方,绣春刀特有的细微碰撞声响起,似乎有人站了起来,然后,归于沉寂……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三十章:朝会发难 京师,早朝上。 兵部侍郎俞山站在殿中,拿着手里的军报,感受到四周刷刷刷射来的各种目光,俞侍郎脸上看似面无表情,实则如芒在背。 “……东厂提督太监舒良,强闯行宫,手持中旨,拘拿甘肃镇守太监刘永诚,以诸护卫不敬圣旨为由,杖责其五十杖,赫赫然威风也。” “臣到之时,内院当中一片狼藉,太上皇惊惶无措,退于房中,身边仅存袁彬,哈铭二人,闻臣赶来,太上皇遥隔院门,高呼‘朕在此处’。” “后臣问询,舒良言,闯宫乃为太上皇送去炭火取暖故,时太上皇怒,喝舒良速宣旨后退下,然舒良手持中旨,迟迟逡巡不去,再奏上皇,请太上皇亲自往土木堡致祭。” “太上皇言,此朝廷自有安排,舒良妄称天子之言,质问太上皇悔否?愧否?臣愚钝,不知此是否宫中内臣可行之事,敬上奏疏,请陛下裁断。” “臣宣府总兵官大同伯陶瑾,刑部侍郎协理宣府军务大臣耿九畴谨上。” 宣府的奏本,即便是用驿站慢递,也终归是到了。 这种方式虽然缓慢,但是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扩散的范围广。 和直送兵部尚书或是直送御前的军报不同,驿站慢递的军报,一般是有兵部的书吏先拆,分类后送到各司主事手中,主事签押后呈递给侍郎,然后再视情况直送宫中,或是继续经由通政司慢递。 中间经过这么多道手续,内容必然难以保密。 所以,在俞山看到军报的时候,消息就已经走漏出去了。 等他下令封锁消息,带着军报急匆匆入宫的时候,不少御史,都已经开始着手写奏本了。 不过,这次天子的反应更快。 还没等这帮御史的奏本递上去,宫中就传下了旨意,明日早朝廷议此事! 于是,便有了现在这副场景。 俞山面无表情的读完军报,然后拱了拱手,便退回了队列当中。 虽然这件事情是陶瑾奏报上来的,但是,现下兵部尚书于老大人不在,还是不要乱出风头的好。 “陛下,臣以为此事重大,舒良身为内臣宦官,竟敢如此逼凌太上皇,实乃胆大包天,有权宦之象,臣闻陛下得军报后,已罢去舒良东厂提督之职,此诚英明之举也,然若仅此,恐难遏制此风,臣请将此獠明正典刑,以警内宫诸臣。” 果不其然,有的是头铁的。 俞山刚刚站稳,科道队列当中,便走出一名青年官员。 礼科都给事中林聪! 正统四年会试二甲第十九名,赐进士出身。 虽然从科举成绩来说,和一甲的天之骄子相比不如,但是要知道,林聪中举的那一年,才二十三岁,次年赴京赶考,一举等第,名列二甲。 即便是到如今,他也不过三十五岁,正是仕途的上升期。 此人性果敢,擅刑案,通礼仪,懂实务,可谓是个多面手。 正统年间,他为御史时,曾上本分析浙江叶宗留叛乱的原因,认为是朝廷矿税设置不合理,对矿工煎迫过甚,才导致大规模的动乱,请求减免当地的矿税,安抚民众,从经济层面,瓦解叶宗留手下由矿工组成的军队。 其后,林聪在刑科给事中任上,纠察冤狱,曾为数个经年疑案平反。 土木之役后,他和其他的科道官员一样,受命出京巡视各处,紫荆关一役后,以功进礼科都给事中。 舒良的这件事情,除了因为调动了锦衣卫的人手,牵扯到兵部之外,另外最有资格发言的,自然就是礼科。 林聪大步上前,再一拱手,道。 “陛下,太祖立国,严禁宦官干政,曾铸铁牌立于宫外,上书‘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以示此乃铁律,后太宗即位,仍禀祖制,虽设东厂,却只为缉事监察,虽禀旨意而行,但仍不涉政事。” “后宣宗陛下登基,命司礼监协助批红,虽得知政事,然仍不可干预政务,惟天子手中一朱笔尔。” “然及王振,以天子幼冲,窃人君之权,肆意妄为,碎太祖铁牌,行擅权之事,终成祸患,险令我大明社稷有倾覆之危。” “彼辈宦官,无礼无义,历朝历代,宦官之祸殷鉴在前,如今东厂太监舒良,敢强闯行宫,威逼太上皇,以致天家不和,太上皇如今尚在宣府不归,此诚祸患之象也,臣请陛下,正本清源,早诛奸宦,以修天家之好,复兄弟孝悌之义。” 应当说,林聪的态度极为激烈,张口就是“明正典刑”,“早诛奸宦”这样的词,丝毫都不怕得罪人。 这其实和他一贯以来的政治主张有关。 林聪此人,从入仕之时起,就极为厌恶宦官,当初,就是因为他上疏劝谏天子,近正臣,远宦官,所以,才被打发到了叛乱最严重的浙江去巡视。 可没曾想,他反倒借着叶宗留的叛乱,一举成名。 其后,他也曾多次上疏,抨击宦官擅政,在士林当中有很高的威望。 所以应当说,他这次头一个站出来,且态度如此激烈,并没有出乎其他的大臣的意料。 不过,他也确实有这个资本。 年轻,有名望,有能力,这样的人,纵然一时被打压,但是总会升回来的。 当然,更重要的是。 林聪的老师,是前任吏部尚书王直,也是到现在为止,寥寥无几的以太师衔致仕的文臣。 虽然老大人已经归乡,不理政事了,但是,影响力和震慑力还是有的,任何人想要动林聪,都要掂量掂量这位老大人会不会干预。 所以说,作为老尚书王直的得意门生,林聪有这个资本,可以在朝廷上大胆的表达自己的政见,而不用害怕被人刻意针对。 只要他自己持身够正,那么便无所禁忌。 一石激起千层浪! 有了林聪打头,底下立马就有人跟上,不少御史纷纷站了出来,道。 “陛下,王振之事尚历历在目,宦官弄权之事,必当严惩,不可姑息。” “不错,还请陛下将此獠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臣同请陛下切勿姑息此等胆大妄为之辈。” 一道道声音纷纷响起,殿中迅速就站满了大臣。 一如群臣在接到军报内容的时候所预料到的。 这场早朝,打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火药味……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三十一章:投石问路 大明的朝臣,向来是翻脸无情的。 尤其是在面对君王的时候。 前世,朱祁钰一度以为,他励精图治,宵衣旰食,听言纳谏,仁慈布德,对这些大臣施恩,那么他们自然也会体谅自己的难处,明白他的苦衷。 然而一场易储风波,让他看的清楚明白。 在这些大臣的心中,君王布德天下,优容朝臣,是本分,而不是施恩。 做到了,他们会交口称赞贤君,做不到,他们会争相劝谏。 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没有感情,永远按照仁孝礼义治国的君主。 这个君主,是不能有一点点的私心的,否则,便是不贤,便会使群臣离心。 所以如今,朱祁钰心中其实并不在意,群臣是如何想他的。 这一点,其实朝中的七卿大臣们,都隐隐有所感觉。 天子在他们面前,从来都不掩饰天家之间的真正局面,他们在劝谏天子的时候,也从不会指望什么天家情谊之类的话,能打动天子。 但是,除了他们之外,朝中的诸多大臣,对此其实并没有真正的察觉。 他们天真的觉得,天子好名,好贤名,重礼法,一直在维护天家的和睦。 然而,他们并不清楚的是。 在朱祁钰的心中,早已经分清楚了朝廷和天下的区别! 他需要稳定的是大局,是万民。 天家的和睦景象,只需要让天下万民知晓,便足够了,这对社稷是有好处的。 与此相同,太上皇去土木堡致祭,对于天下人来说,是他们牺牲的亲人子弟得到了正名,对国家来说,是民心的安稳。 有这一点,就足够了! 所以,林聪用任用权宦的名头来压他,朱祁钰心中其实是丝毫都不在意的。 他们心里都清楚,舒良是皇帝的代言人。 所谓闯宫围府,逼凌太上皇,哪是一个太监敢做的?他背后必然站着的是天子。 这些御史要朱祁钰处置舒良,其实就是变相的要天子低头。 为所谓的“天家和睦”低头。 但问题是,朱祁钰要的,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天家和睦,更不是群臣虚假的奉迎。 他心中所存是万民,系的是社稷。 所以,万民觉得天家和睦,天家就必然和睦。 这也是朱祁钰大张旗鼓的迎接太上皇,甚至不惜自降身价,打算亲自郊迎的原因。 老百姓们,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也不懂得什么政治意义。 他们所看到的,就是轻易不出宫的皇帝,在见到自己的哥哥回京之后,欢欣鼓舞的大张旗鼓去京郊迎接。 看到的,会是天家和乐,亲亲之谊。 这些便足够了! 朝臣们看到的是什么,对于朱祁钰来说并不重要。 因为随着太上皇的归来,双方的矛盾愈演愈烈,这种脆弱的“天家和睦”,迟早会被打破。 但,这些朝臣意见再大,也只是在朝廷内部,影响不到整个国家。 天子固当仁慈,但不能,也不会仁弱! 强行在朝野上下,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最终只会作茧自缚。 维持朝局的稳定,目的是为了维持国家的稳定。 这一点,朱祁钰一直十分清晰。 就如这一次,土木堡祭奠,对于百姓万民来说,是众望所归,所以他要做。 至于会不会因此受到朝臣的不满,最终会闹成什么样子,那就要看,这帮人能逼他用处何等手段了。 舒良,是一颗试金石,也是一个问路的石子…… 真正的交锋,从此刻开始。 殿中的气氛愈演愈烈,科道的官员一个个站出来,但是,主张基本上都相同,绝大多数都是要求严惩,只不过,说话的口气有些比较婉转,没有林聪那么激烈而已。 天子依然没有任何表示,于是,最前头的绯袍方阵当中,站出来一位老大人。 刑部侍郎,周瑄! 他说:“陛下,舒良份属内宫,本是天子家奴,非臣等及法司可以审判,但此事干系重大,群情激奋,若不处置,恐失朝臣之心,故臣斗胆,请陛下宣舒良上殿,与朝臣对质,若果真有胁迫逼凌太上皇之举,自当严惩不贷!” 应该说,这算是态度比较柔和的方式了。 没有直接要求处置舒良,而是要求审明详情,算是小小的退了一步。 于是,殿中安静了下来。 这些科道官员自然是群情激奋,但是也不是傻子,知道如今在保舒良的是天子。 所以,如果闹得太厉害,反而说不定会激起天子的抗拒。 就像周瑄所说的,舒良毕竟是内宦,如果天子硬扛着就是不同意,把人往内宫一藏,他们还真的没有什么法子。 左顺门的那场朝会,大快人心的同时,也惊心动魄。 谁也不想成为,那死在瓦剌一战的巡边御史。 所以,一张一弛,才是真正能够达到目的的法子。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向了天子。 朱祁钰坐在御座之上,看似面无表情,目光却有意无意的落在了内阁的江渊身上。 周瑄,原为刑部陕西清吏司郎中,是江渊一手提拔起来的人。 江渊入阁后,周瑄接替他,成为刑部侍郎,为人稳重,擅辨问,能察冤狱。 不出意外的话,周瑄就是内阁准备的第一重后手了。 毕竟,身为文臣,不可能真的堂而皇之的在朝堂之上替宦官说话,所以,得迂回着来。 轻轻点了点头,朱祁钰道。 “既然如此,召舒良进殿答问,周侍郎,你来主持!” 周瑄点头称是。 于是,自有内侍下去传旨。 朱祁钰早就料到今天可能会让舒良上殿,所以,他早吩咐了舒良在外等候,所以自然来的很快。 不多时,舒良亦步亦趋的跟着引领内侍上殿,行至殿中,拜倒在地,道。 “内臣参见陛下!” 此刻的舒良,和往常朝臣们见到的鲜衣怒马不同,低调的多,仿佛就只是内宫当中普普通通的一个宦官而已。 朱祁钰的脸色依旧平静,开口道。 “宣府传来军报,说你在宣府所作所为,颇有不当之处,朝中如今的这些大臣,都在弹劾于你,所以朕召你上殿自辩,不必紧张,如实答问便是。” 舒良脸色恭敬,道:“内臣遵旨。” 于是,工具人俞侍郎,不得不再次出列,将宣府送来的军报读了一遍。 待声音落下,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的钉在了舒良的身上。 周瑄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问道。 “舒公公,军报内容,方才俞侍郎已经读过。” “在这份军报当中,陶总兵指控你围困行宫,持中旨率众强闯总兵府,言语逼凌太上皇赴土木祭奠死难官军。” “本官如今当着众臣的面,代陛下问话,这些指控,是否属实?”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三十二章:内阁存亡,在此一役 , 周瑄的问话口气平平,并没有刻意的针对之意。 但是,仅仅站在殿中,舒良就能够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无数敌意。 这些人,到底哪来的这么深的怨气? 一时之间,舒良不由想起,自己刚刚成为东厂提督的时候,天子嘱咐他的话,低调行事,但求目的达成便好。 平心而论,宣府的事情,他做的是有些过激且张扬的,他原本有更平静的方式可以做到。 但是,他没有用! 还是那句话,天子只吩咐给他事情,至于怎么办,舒公公还是可以小小发挥一下的。 宣府的事情,会有什么样的压力,舒良清楚,但却并不后悔。 因为只有他最清楚,天子为了这个朝局,为了社稷江山,做出了多少的隐忍和让步。 土木致祭时,天子斋戒枯坐奉先殿三日之久,舒良虽然不在,但是他亦能感受到当时的场景,能感受到天子心中的悲拗和愤怒。 在天子身边侍奉了这么久,舒良十分确定,如果说那帮文臣们说的千古圣君,真的有人能够做到的话,那一定是如今的天子。 只有他老人家,是真的将家国天下,摆在了最重要的位置上! 对于这样一位君王来说,土木一役给社稷江山带来的沉重损失,必然会让他出离愤怒。 舒良相信,如果不用顾忌会造成社稷动乱,民心倾覆,那么天子必定会毫不犹豫的一剑砍了太上皇这个罪魁祸首。 但是,天子之尊,享国之永,受国之垢,注定不能随心而为。 太上皇犯错,那也是兄长,天子如若真的对兄长做些什么,百姓们不会觉得,是在惩治罪恶,只会觉得,是天子不讲孝悌之道。 天子心中有一团火,但是,这团火却宣泄不出,这是让舒良最担心的。 他担心日子久了,这团火,会让天子的心性变得偏激,甚至身体上出现问题。 所以,出气的事情,他来做! 哪怕因此会受到斥责,会受罚,他也认了。 事实上,舒良在带人围府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回京之后会被夺去权柄,发回内宫伺候,若是严重些,打发到凤阳去,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面对满朝而来的敌意,舒良其实十分淡定,他拱了拱手,依旧是那套说辞,道。 “陶总兵所言,有实情,但也有夸大之处。” “咱家的确将带去的一千锦衣卫布置在了行宫外围,但那是因为,宣府城外,太上皇金口玉言,命咱家负责行宫的外围护卫,身负圣命,咱家不敢轻忽。” “至于率众强闯行宫,也是无稽之谈,咱家既然被派去侍奉太上皇,自当尽心,宣府天寒地冻,咱家好不容易收集了百筐上好的炭火,紧着给太上皇送去,不过多带了几个人而已,却被用来小题大做。” “还有,所谓言语逼凌太上皇赴土木祭奠,这个罪责,咱家也不敢担。” “太上皇金尊玉贵,若他老人家不愿致祭,何人能够强逼?咱家承认,当时是说了些话,劝谏太上皇,但是,绝无逼迫之意……” 说着话,舒良略侧了侧身子,迎着四面八方而来的敌对目光,淡淡的道。 “你们说咱家逼凌太上皇,那么,可有见到军报当中说,咱家带着人,强行裹挟太上皇致祭了吗?” “何况,此事本就是太上皇之意,咱家不过顺水推舟,多说了一句而已,要是这就算逼凌太上皇,那么诸位御史科道的大人们,你们逼凌天子的时候,可比咱家多了去了!” 朝堂之上静了片刻,尤其是那些御史言官,都愣在了当场。 他们确实是没想到,到了如今,舒良竟然还敢如此理直气壮,不仅如此,还敢倒打一耙? 寂静之后便是喧嚣。 “嗡”的一声,满朝爆发出阵阵的议论之上。 无数个御史纷纷出列,脸色涨红的指责道。 “诡辩!” “奸宦竟敢如此,欺我朝廷无人不成?” “放肆,你一区区内臣,竟敢自比谏官,想要造反不成?” 这个大明,科道清流是最为骄傲的一个团体。 其中,尤其以御史言官,风气最为严重。 他们手掌监察之权,从地方到京师,从七品小官,到六部七卿,无事不可劾,无人不可参。 他们是大明的正义化身,是中流砥柱,是国之柱石。 区区一个宦官,敢和他们相比,配吗? “肃静!” 场面乱糟糟的,终于有分量足的大臣忍不下去,沉声喊道。 不过,却不是六部七卿,而是内阁的俞阁老。 俞士悦新晋次辅,本又是清流出身,有科道经历,资历威望都是够的,他一出面,殿中才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但是,这些御史们脸上的愤怒之色,却没有丝毫的消散。 这让俞士悦感到一阵头疼。 舒良的这件事情,完全就是天子给内阁的考验! 内阁之所以能够有现在的地位,是因为它职在调和内外,维持朝局的稳定,君臣的和睦。 这一点,天子已经说的非常清楚了。 但是,时至今日,内阁尚没有真正在这方面展示出自己的实力,这次,就是试金石。 俞士悦能够想到,如果这一次早朝,内阁没有平息群臣的手段。 那么,之后内阁的处境,就极为堪忧的。 不谋其政,也就不必在其位了! 这不是他们几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内阁的问题,内阁既然无用,那么自然会有新的机构出现,负担起调和内外的责任。 所以,内阁的诸人,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不约而同的放下了各自的成见,全力以赴。 事实上,如果有聪明的人的话,就会发现,今天的朝会上,代表着文臣高端力量的六部七卿,都过于沉默了些。 往常的时候,科道们闹成了这个样子,老大人们无论出于何等考虑,都必然会出面维持秩序。 尤其是左都御史陈镒,要知道,御史本身,也是受监察的,如此殿喧哗,已是逾矩。 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说话。 原因就是,早在上朝之前,他们和内阁的这几位大臣,就接到了宫中传过来的消息。 太上皇的圣驾,已经在宣府起行了! 消息走的不是兵部的渠道,而是锦衣卫直送宫中。 所以,除了他们这些人之外,外朝的一应官员,全都没有得到丝毫的风声。 这也就意味着,这次朝会,彻底成了内阁和外朝的博弈。 舒良之所以会被群起而攻之,是因为他逼凌太上皇,将天家真实的,血淋淋的关系摆到了朝堂上。 朝臣们无法接受此事,所以,要用舒良的命,逼天子低头,重新回到天家“和睦”的正轨上。 能够证明舒良逼凌太上皇最直接的证据,其实压根就不是什么军报,证言,而是太上皇迟迟不肯归京。 所以说,太上皇在宣府一日,压力就在天子的身上,就在舒良的身上。 而太上皇只要起行归京,那么一切自然就归于平静。 因此,对于天子来说,想要破局极为简单,将太上皇已经起行的消息放出去,然后给太上皇盘桓宣府这几日,随便找个理由,保下舒良很简单。 但是天子不这么做,就是在考验内阁! 如果最后让天子出手,收拾局面。 那么,就是内阁的无能。 这也是那几个七卿大臣,稳坐钓鱼台的原因所在。 事情的结局早已注定,局面始终在天子的掌控当中,纵然这个时候闹得再厉害,最终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剩下的,就是内阁能不能承担起天子给予的期待了。 今天是内阁的舞台,不需要他们插手。 看了一眼同样面无表情的首辅老大人,俞士悦深吸了一口气,既然已经站出来了,就没有退回去的道理。 内阁的存废兴旺,就在今日了。 大步来到殿中,俞士悦疾言厉色,怒道。 “舒良,你好大的胆子,一介内臣,不仅肆意妄为,质问太上皇,如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竟还敢巧言善辩,嘲讽谏官,你可知太祖铁律,宦官不得干政?太上皇是否致祭土木,乃是国事,朝廷自有决断,岂是你能多嘴的?” 调和内外…… 这四个字说说容易,身体力行又何其难,jpg。 舒良转头看着俞士悦,默默的盯了他半刻,然后退了小半步,没有说话。 俞士悦总算是松了口气,旋即,他又转向殿中那群几乎怒发冲冠的御史们,喝道。 “金殿之上,天子面前,尔等如此喧嚣吵闹,成何体统?身为谏官,更让尊礼守节,若有劝谏之词,集体相谏,自当推举一人上前奏对,缘何君前失仪?” 作为朝廷上到如今,唯一站出来的有分量的大臣,俞士悦说的话还是有用的。 何况,他先斥责舒良,然后才质问科道,这番态度,赢得了这些科道官员的好感。 于是,一帮御史总算是低了头,纷纷道。 “陛下恕罪,臣等一时情急,有所失仪。” 御座之上,仁慈的天子当然不会和他们计较,只道。 “朝堂之上,礼仪秩序不可乱,下不为例。” 说着,天子的目光在舒良和群臣的身上扫了一圈,继续道。 “朕召舒良上殿,是为了让他应对质询,辩驳不实之处,真相未明之前,尔等若再相互攻讦,朕必重罚。” “如俞阁老所说,科道若有质询之处,可公推一人出面询问,当廷辨清。” 于是,底下再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旋即,几个御史纷纷出列,道。 “启禀陛下,我等共推都给事中林聪大人,协同刑部周侍郎,共辨舒良之罪。” 天子没有说话,只轻轻的点了点头。 于是,混乱的朝堂,总算是重新恢复了正轨。 周瑄再度询问,道:“舒公公,你方才说,没有围堵行宫,只是调兵护卫太上皇,那么既然如此,缘何军报当中提及,使团的朱鉴等人,前去拜见太上皇,被拦在行宫之外,而且,行宫的大小入口,也被禁止出入,就连采买的下人,也不能通行,这你作何解释?” 事实上,周瑄也有些无语。 他的确是受了江渊所托,要尽量保住舒良。 但是,就像内阁的那些大臣一直保持沉默,唯一一个出面的俞士悦态度也不敢过分明晰的原因一样。 至少在朝堂上,打击宦官势力,是政治正确。 在这个当口,无论心中如何作想,他们都不能明着替舒良说话,最多只能暗中引导,用审讯的技巧,来帮他减轻罪责。 但是,舒良未免有些过于不配合了。 封锁行宫和调兵护卫,这本就是两个概念。 舒良既然承认了军报所写属实,但却又掐着字眼,不承认封锁行宫,这种文字游戏,在周瑄看来,根本就属于浪费时间。 封锁和护卫,最根本的区别,就在于是否禁绝内外通讯,这一点,舒良赖不掉,那么争执名头,就毫无意义! 然而,这位刑部侍郎没想到的是,舒良闻言,挑了挑眉,道。 “这倒是咱家不懂了,此次太上皇归朝,一路艰险,守卫严些本不是什么错,何况,咱家既然承旨负责护卫,自然当随太上皇的心意,周侍郎觉得可对?” 周瑄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事实上,这件事情的症结还在太上皇身上,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太上皇赌气不肯归朝,而舒良在宣府的所作所为,的确逾矩,而且那么多人看着,又遮掩不得,这个责任自然也就到了他的身上。 如果这个时候,舒良能够拿出太上皇命他封锁行宫的指令或者证人,那么,一切自然也迎刃而解。 但是显然,舒良是不可能拿出来的…… 不过,舒公公明显早有准备,道。 “圣驾如何护卫的规程,咱家不甚清楚,但是,当初,太上皇车驾临大同城外,李贤大人上前拜见,未及近前,便被太上皇身边护卫横刀所拦,扬言近前便斩,当时,太上皇未曾阻拦,此事众位皆知。” “太上皇归京,安全乃是第一要务,无关外臣未奉召,自然不得觐见,当时,朱鉴等几位大人要请见,但无太上皇谕旨,咱家自然要拦。” “至于那些采买之人,太上皇既然到了宣府,一应的饮食衣物,自然要经过层层检查,岂能随随便便就让几个下人出去乱采买,万一出了差错,谁能负的起这个责任?” 这…… 周瑄面上有些发愣,心中却是一喜。 舒良的这话,条理清晰,且搬出了大同城外的事情,来做自己禁止大臣觐见的注脚。 虽然说,仍然有擅作主张的嫌疑,但是总归,是有了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 大同城外的那件事情,本就是太上皇理亏。 真的细论起来,又是一团乱麻。 这一番话,至少证明了,舒良不是那种嚣张跋扈,不知进退的愣头青。 周瑄最怕的就是这个,自己这边再有心帮忙,如果对方一点都不配合,那也白搭。 所以,舒良这番话说完,周侍郎的心就放下了一半。 不过,周侍郎的为难是假的,但是有人的不满却是真的。 作为反宦官势力的急先锋,科道言官共推出的代表人,林聪听到舒良这番话,不由皱起了眉头……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三十三章:荒谬,但无奈! 事实上,大明的科道官员,是官场当中极为特殊的存在。 他们年轻,有拼劲,初入官场时间不长,官位不高,能够接触到的真正的政治斗争不算多,高层斗争中的妥协,利益,勾连,认知也并不够,这些因素,最大程度上保持了他们的理想主义。 再加上科道纠劾百官的制度权力和大明优容言路的传统,种种因素,让他们呈现出一种愣头青的特质,或者,换种说法,也可以叫做犯言直谏。 林聪就是其中的典型性代表。 科道官员,其实要负责的事务很多,对于天家之事,他们的信息来源,大多数都来自于公开在朝堂上的消息。 和众多的参与者以及高层大佬不同的是,天家的诸多隐秘,以及暗中的诸多交锋他都是不清楚的。 所以,对于他来说,或者对于众多的中低阶官员来说,看到的场景就是,皇帝是圣明天子,太上皇也诚心悔过,天家和睦,兄友弟恭。 如今,舒良胆大妄为的逼迫太上皇,导致太上皇在宣府逡巡不归,自然是在破坏天家关系,扰乱朝堂。 他们当然清楚,舒良是得了天子的授意。 但是,天子乃圣明无过陛下,如果真的授意舒良这么做了,那么一定是身边有奸邪之辈教唆蒙蔽。 这种观念,在整个大明,朝野上下,都是深入人心的。 朝廷上,群臣将土木堡之役的罪责都归于王振身上,就是明证。 即便是在民间,也同样是如此。 老百姓们被当地的胥吏煎迫,他们会相信县衙老爷会为他们做主,县令是个贪官,他们会相信府衙的老爷是被蒙蔽了,所以他们会上诉。 地方上各种苛捐杂税,他们只会骂官员,但不会骂皇帝。 他们总以为,皇帝老爷是圣明仁爱的,只是底下有奸臣弄权,所以他们的日子才过的苦。 朝野上下,皆是如此。 从统治的角度来说,毋庸置疑这是对国家稳定有极大的好处的。 但是,落到官员个人身上,能不能摆脱这种所谓的“青天思维”,就是能否进入高层的最重要标准之一。 朝廷上,九成以上的人,是无法跳出这种自幼以来接受的观念,单纯从利弊得失的角度来冷静分析的。 所以,他们只能继续在官场上摔打,哪一天明悟了这个道理,才能真正有机会成为决策层。 但是很显然,大多数的官员,尤其以科道为甚,是懂不了的。 他们自觉秉持公心,虽然也是在为自己挣名,但也是职责所在,为国为社稷进谏。 换而言之,他们是在除去奸邪,将天子引回“正道”,所以,他们理直气壮,即便被训斥贬谪,也丝毫不悔。 对于舒良的辩解,林聪打心底里其实是不认的。 但是,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权宦的确找了一个很好的理由。 封锁和护卫的区别,就在于是否隔绝内外。 但是,大同城外的那件事情,的确无法解释,如果太上皇在近前,还可说他没有下过这样的命令。 可如今,太上皇远在宣府,舒良的这个理由,即便站不住脚,也没人能驳的倒。 所以,稍一犹豫,林聪决定不在这一点上纠结,而是直接问道。 “就算行宫需要严加护卫,那么舒公公带人闯宫,又是意欲何为?难不成,真的要跟本官说,是为送炭火而去?” 殿中响起一阵嗤笑,显然是在嘲笑舒良,连个理由都不会找。 林聪没有笑,反而十分认真,开口道。 “按照朝廷的仪程,太上皇驻跸宣府两日,便会起行往居庸关,即便是有土木祭奠,也最多延误一日,你带了上百人入内,拿去的炭火足够一月之用,若非是掩人耳目,又是意欲何为?” “何况,你若要送炭火,往后院去便是,为何要带着那么多人,去太上皇所居的内院,此举,不是为了逼凌太上皇,又是为何?” 应该说,虽然林聪厌恶宦官,但是他并没有轻视舒良这个内臣大珰。 刚刚的那一番话,足以证明,舒良并不像传言中那样的跋扈张扬,他能拿大同之事出来当挡箭牌,可见他跋扈之下,藏着缜密的心思。 所以,林聪意识到,今天想要斗倒这个奸宦,只怕并不容易。 舒良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道。 “林大人既问了,那咱家也不得不答,的确,咱家带人入府,并不单单只是为了送炭火,更重要的,是咱家带了天子的旨意,押送擅离职守的甘肃镇守太监刘永诚回京。” “那刘永诚骁勇善战,弓马娴熟,且身边又有诸多护卫,咱家要缉拿他,自然要多带些人。” 林聪的确没想到,舒良会这么干脆利落的变了话锋。 略一沉吟,他继续问道。 “舒公公,这和你刚刚所言,并不相符,能否解释一下,你为何前后所言不一,难不成,方才你是在欺君不成?” 舒良也有些意外。 进到殿中以来,他首次抬起头,认真的看着林聪,似乎想要将他的样子好好的印在自己的脑子里。 要知道,刚刚舒良说的话,刻意留了一个漏洞,那就是,为什么缉拿刘永诚要带那么多人?难道说刘永诚敢造反不成? 答案舒良早就已经准备好了。 还是太上皇! 虽然刘永诚反抗的可能微乎其微,但是他毕竟和太上皇在一起,一旦他心生不轨,那么可能会伤及太上皇。 所以,他才带了那么多人过去,以防不测。 可以说,林聪只要顺着他的话头发问了,那么,这条罪名,他自然也就顺手脱去了。 然而,林聪没有问。 单这一点敏锐的直觉,就足以让舒良提起对他的重视了。 眼中的光芒一闪即逝,舒良又恢复了那副带着假笑的样子,道。 “林大人可不敢给咱家扣这么大的帽子,早在大人问话之前,咱家就将一应情况俱禀明了陛下,可不存在什么欺君。” “至于为何前后不一,自然是因为,有些话不方便当着老大人们的面说,不过,林大人和周侍郎既然是承旨问话,那么若非要知道的话,咱家也自然得如实作答。” 这就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你们问的话,答案我可以给。 但是,后果承不承受的起,你们自己得掂量一下! 林聪自然听得懂,他只是年轻耿直,但是绝非没有心计。 如今,舒良明显早有准备,他也有些迟疑,要不要继续问下去。 然而,还没等他说话。 底下的科道官员就骚动起来,不多时,两三名御史纷纷出列,喝道。 “君子堂堂正正,有何不可对人言之事?” “舒良,本官看你分明是在拖延时间,还不速速认罪。” “放肆,你既然知道,林大人和周侍郎是承旨问话,还敢如此遮遮掩掩,可将天子放在眼中?” 于是,越来越多的御史站了出来,纷纷指责舒良巧言善辩,不敢直面质询。 局面又显得有些混乱,让林聪忍不住叹了口气。 说到底,他的威望不够,不过是被临时推出来问话的,所以,有些事情,其实由不得他…… 不过,这副场景落在朱祁钰的眼中,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前些日子京察的时候,吏部将在京所有的官员履历,都送到御前审阅过,加上锦衣卫搜集的信息,朱祁钰很容易就把名字和人对上了好。 刚刚跳出来煽动气氛的三个人,分别是山西道御史梁成,河北道御史刘岩,浙江道御史刘鑫。 他们三人,都是内阁大臣张敏的同乡。 看来,内阁这次的确是下了死力气了。 要知道,现如今内阁统共四个人,这场朝会,俞士悦亲自出面稳定秩序,江渊则是暗中说动了周瑄帮忙,张敏也发动关系,在科道内部引导舆论。 虽然说,还没达到朱祁钰想要的效果,但是,终归是做出了努力的。 这等局面之下,林聪纵然知道,前面可能是个坑,但是他也不得不问。 “舒公公,你既然知道,本官和周侍郎是承旨问话,那么有何话,便不必讳言,还请舒公公解释,为何你所言前后不一,你所说的‘不方便说的话’,又到底是什么?”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看到舒良脸上浮起一丝得意的笑容,旋即,后者开口道。 “既然如此,那咱家就如实回禀了。” “咱家方才已说了,之所以带人进府,是为了拘捕刘永诚,这件事情,乃是天子圣谕,咱家手中有陛下亲笔所书的中旨,林大人若想,可以往内廷查验副本。” “但问题就是,进宣府城时,咱家曾经问过刘永诚,他声称自己是受太上皇之命,才离开甘肃,赶到宣府‘护卫’太上皇。” “他的这话,咱家是不信的,甘肃乃是边境重镇,镇守太监手握重权,若要离开驻地,必得朝廷下令,天子允准,交卸手中军务后才可,这一点太上皇岂会不知?” “所以,咱家断定,刘永诚是假借太上皇旨意,实则是想要贪图迎复太上皇之功,现如今,咱家奉旨前去缉拿,他若恼羞成怒,挟持太上皇,便是大事。” “所以,为了太上皇的安全,咱家不得不带诸多人进内院,以防不测。” 舒良脸上挂着假笑,问:“这个解释,林大人可满意?” 林聪感到一阵怒火往上冲。 他当然不满意! 这是什么荒谬的说法? 难不成,刘永诚是个傻子吗? 为了所谓的“迎复之功”,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跑去宣府? 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就算是去了,也不过最多就是有护卫的功劳而已,相比于他擅离职守,这点小小的“功劳”,根本就得不偿失。 这个说法,一看就是假的。 不仅是假的,而且敷衍的紧。 但是,林聪却没办法否认。 一如刚刚舒良说,他调兵围府,是见到了大同城外,护卫拦截李贤所以仿效之一样。 这个行为解释起来十分荒诞,但是,却不能驳斥。 舒良虽然说如实回答,但是,他到底还是讳言了,尽管这种讳言,已经几近于明晃晃的说出来了。 所谓刘永诚贪功所以跑去宣府,一看就是个假说法。 但是,戳穿假说法的代价,是将真相翻出来。 真相是什么? 当然是刘永诚受了太上皇的召见,所以才从甘肃赶往宣府。 而舒良,他作为东厂提督,手持着天子的中旨,是去抓刘永诚的。 那么,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就产生了。 到底是遵循太上皇的旨意,让刘永诚留在宣府,还是遵循天子的旨意,将他锁拿回京。 所谓怕刘永诚“恼羞成怒”,“挟持太上皇”,不过是无稽之谈,刘永诚哪来的那个胆子。 真正的原因是,如果舒良没有带齐人手,刘永诚必定会被太上皇截留。 到时候,天子的中旨成了摆设,这才是舒良不可接受的。 所以,荒谬的表象下,藏着的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具体的表现,就是双方的旨意出现了冲突,该如何解决。 舒良的解决方法是……当太上皇的旨意不存在。 我不知道,我没听过,太上皇怎么会下这种旨意? 这种理由很荒诞,但是却的确是一种解决方法。 如果说林聪,戳破了这个表象,那么无异于,要在太上皇没有到京之前,将这种矛盾摆在了台面上。 所以,舒良说,他可以说出真相,但是,你们,承不承担的起呢? 这位舒公公,一口一个“边境重镇”,“手握重权”,离开驻地需要“朝廷下令”,“天子允准”,“交卸军务”,就是要死死的将所有罪名,都栽到刘永诚的身上。 而很显然,林聪没有这个魄力,掀起这么一场朝局动荡。 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这种大事,该操心的是六部七卿的老大人们,擅自在朝堂上开启这种争论,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会被搅的粉身碎骨。 林聪的脸色阴晴不定,迟迟没有开口,殿中的氛围,也悄然开始发生了转变。 御史们原本的气势汹汹,如今也弱了不少…… 于是,在安静了片刻无人说话之后,迟迟没有发声的大佬团当中,终于站出来了一人。 内阁首辅,王翺! 老大人移步出列,来到殿中,拱手禀道。 “臣以为,此事详情已明,舒良调兵围府,强闯行宫,固然不妥,但是一则有太上皇谕令负责外围护卫,二则有刘永诚潜藏威胁,虽说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但舒公公行事确实不妥,理当惩处。” “至于甘肃镇守太监刘永诚,未得朝廷命令,擅离职守,论罪当斩!” “宣府总兵官陶瑾,提督大臣耿九畴,未察实情,亦当下旨斥责,请陛下明鉴。” 涉及到了天子和太上皇权力限度的问题,的确也不能在任由朝堂上争吵下去了,所以,王翺这个时候出面,恰如其分。 与此同时,他开口说话,也代表着内阁的最终态度。 殿中依旧沉默,大佬们没有人出言反对,底下的御史们,虽然不甘心,但是,也知道分寸,只得按下心中的不满,默默无言。 于是,朝堂之上的意见勉强形成统一,剩下的,便是天子的最终决断。 所有人都凝神屏息,望向了御座上的天子……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三十四章:我不理解 朱祁钰坐在御座之上,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诚如内阁诸人所猜测的,这场朝会,就是给内阁的一颗试金石。 舒良他是必定要保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前世的金刀案,给了他太深刻的教训,自己手下得力的人,哪怕犯些忌讳,该保也是要保的。 何况,这件事情本就不难。 症结无非就在于太上皇不肯归京,此事需要有人来担责而已,既然如此,是舒良还是刘永诚,都无所谓。 朱祁镇在土木祭奠时的突然决定,的确有些让朱祁钰措手不及,但,正如他那一日跟吴太后所说的一样。 大势在我! 时至今日,他已经有了应对这些变故的足够的能力。 所以,反手一道太子出阁的奏本递上来,自然有人比他更着急,让朱祁镇回京。 从这个角度来说,其实舒良不必上殿,在后宫躲上两个月,一切自然风平浪静。 但是,从朝局考虑,他还是让舒良出面了。 倒不是说,要让他在群臣面前解释什么,而是,朱祁钰给内阁的这个考验,需要舒良帮忙。 刚刚的整场经过,朱祁钰都看在眼中。 对于内阁给出来的应对,他只能说……勉强及格! 尽管如今内阁的几个大臣,应该说已经尽了全力,给动用关系的动用关系,该亲自上阵的亲自上阵。 但是,毋庸置疑的是,这场质询之所以最后能轻拿轻放,最主要的,还是舒良自己早就准备好了说辞。 或者换个说法,舒良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就给自己留下了后路。 虽然说,没有内阁的活动,舒良可能连上殿自辩的机会都没有,这些清流科道根本就不会听一个“奸宦”的“狡辩”。 但是终归,现在的内阁,还无法完全承担起调和内外的责任。 什么时候,他们能够不像现在这样一盘散沙般的行动,能够不用舒良上殿,也能平息外朝的舆论,那么才算是真正完成了内阁的职责。 不过,这中间牵扯到的因素过多,也不能全怪内阁,所以勉勉强强,朱祁钰便算他们过关。 轻轻的点了点头,天子玉音垂下。 “舒良行为逾矩,言辞不当,罢去东厂提督之职,交内廷杖责二十,遣去坤宁宫侍奉,陶瑾,耿九畴二人,察查不实,上疏不谨,各罚俸三月,下不为例。” 虽然早就知道了结果,但是,天子对舒良的惩罚,也的确有点轻,底下群臣忍不住又掀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然而这个时候,天子的口气却轻微转冷,淡淡的道。 “至于甘肃镇守太监刘永诚,无旨擅离驻地,甚失朕望……” “锦衣卫何在?” 于是,大殿外头,迅速涌进来一队十人左右的锦衣卫小队,为首者一身张扬的飞鱼袍,正是锦衣卫指挥使卢忠亲至。 “即刻去诏狱当中,将刘永诚提到午门之外,杖毙!” 话音落下,殿中迅速静了下来。 一帮老大人们,尤其是那些御史言官,都沉默了下来。 他们预料到了,天子会对刘永诚重处,但是,却没想到,天子竟然一开口就是杖毙。 擅离职守,罪重至此吗? 要知道,在此之前,朝廷也经历过诸多风波,但是,始终没有人因罪被杀,至多不过是夺爵罢官,罚俸禁足而已。 这些御史们,虽然叫嚣着,要将舒良明正典刑。 但是事实上,他们也从未想过真正要舒良的命。 毕竟,那可是内臣当中有数的几个大珰,地位怎么说,也堪比外朝的部院大臣。 所以,他们觉得最后最重的惩罚,就是将舒良和金英一样,贬的远远的,一辈子再也回不了京师,如此便足够了。 结果现在,阴差阳错,舒良被轻拿轻放,反倒是刘永诚即将丧命。 虽然说,刘永诚在内宦当中的名声不算好,但是,他总归是镇守甘肃多年,屡有战功之人,哪怕是个宦官,也不由让他们生出一丝兔死狐悲之感。 有东厂珠玉在前,锦衣卫自然也不甘落后。 卢指挥使领旨之后,干净利落的退出了大殿,不用说,已经去提人了。 朝班之中,有好几个大臣,都露出几分挣扎的神色,似乎想要为刘永诚说两句话。 但是,到最后,也没有人站出来。 打压宦官,是文臣的共识! 虽然说刘永诚很可怜,但是,他到底是个宦官,天子要处置宦官,没有文臣插嘴的份。 何况,他们刚刚如此义愤填膺的要处置舒良,如果这个时候为刘永诚说话,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若是再被人借题发挥,说他们当中暗中结交地方镇守太监,更是引火烧身。 于是,最终,殿内还是没有人出言。 就这么沉寂了半晌,陆陆续续又有几个大臣出列奏事。 其中,甚至有关于东宫讲师的人选,但是,老大人的心思,却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不过这也正常,东宫的讲师要求苛刻,基本只能从翰林院里面选。 所以,跟普通的官员们没有关系。 至多就是高层的老大人们,看想要提携谁而已。 于是,最终确定下来的人选是,《皇明祖训》和《御制帝训》这两本书,由内阁大臣轮流为太子讲读。 《大学》《中庸》《孝经》这几本经典,则是选择了翰林院中资历久,学识足,最重要的是,曾在国子监任教,对教导学生颇有心得的翰林侍讲,倪谦。 不过,让众臣有些意外的是,最后的,也是最基础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几本书,最终中选的人,竟然是谁也不看好的翰林编修,万安。 至于理由,也很不可思议。 据说,是宫中的圣母皇太后给的建议,觉得万安仪表堂堂,定能教好太子。 本来三百千这种启蒙读物,也就没什么难度,翰林院谁都能讲。 如今,孙太后既然传了话来,内阁自然也就不会拂了这个面子。 毕竟,太子出阁这件事情,已经将孙太后得罪了一遭了,这个时候,没有必要再惹她老人家。 太子殿下的课业,就此便成了定局。 然而天子却迟迟没有要散朝的意思,无奈之下,各部的郎官只得将准备写在奏本里头的,原本没有必要拿到早朝上讨论的小事,都一一呈报上来。 就这么过了小半个时辰,有内侍从殿外走进来,紧接着,锦衣卫指挥使卢忠大步进殿,拜倒在地道。 “启禀陛下,臣奉圣命监刑,内宦刘永诚,受杖一百四十二,现已毙命!臣前来复旨,请陛下查验。” 说着,卢忠一挥手,有几个锦衣卫抬着担架进殿。 架子上的人,早已经断了气。 群臣扫了一眼,皆忍不住感到有些眩晕。 一百四十二杖,会把人打成什么样子?说是血肉模糊都是轻的。 担架上的那个人,依稀可见其壮硕的身躯,但是,气息已经全无,身上的衣衫破破烂烂,碎成了一块一块,混合着血迹,粘在血肉模糊的身上。 单在旁边看着,已经分不出哪里是背,哪里是屁股,哪里是大腿,全部都是已经开始冷却凝固的血迹,宛如一团腐肉,狰狞可怖。 这种强大的冲击力,只有真正放在眼前,才能真切的感受到。 一股血腥气在殿中弥漫开来,当下便有不少大臣干呕起来。 朱祁钰倒是没什么特别的表现。 虽然说,他也没有见过这种场景。 但是,他曾看过更可怕的。 京城失陷,紫禁城变成血与火的世界。 那种场景,要比现在更可怕的多…… 轻轻的摆了摆手,卢忠再度行了一礼,便示意身后的锦衣卫将担架抬了下去。 于是,老大人们才总算是缓了缓心神,尽管,殿中弥漫着的血腥气,仍然在提醒他们,刚刚的那一幕有多可怕。 接着,天子说话了。 他老人家甚至都没有再提起刘永诚的名字,只道。 “自即日起,再次传谕诸边及内地,京师各卫所,军府,京营,凡统兵将领,提督大臣,镇守太监,不得擅离驻地,凡调大军,必报朝廷允准,得圣旨,具兵部堪合,违者,一律处斩!” 声音清淡,但却透着一股杀伐之意。 在见过刘永诚刚刚的样子之后,满朝上下,没有人对天子的决心,再有丝毫的质疑。 于是,早朝终散。 老大人们心有余悸的目送着天子离开,然后脚步沉重的迈步离开大殿,三三两两的低声议论着方才朝上发生的一切。 然而,就在他们刚刚走出左顺门,甚至还没来得及回到各自的衙门里头,便从各种渠道,得到了一个让人心情复杂的消息。 太上皇,已经从宣府起行了! 刚刚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老大人们是不信的…… 要知道,太上皇的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明显就是要逼天子低头。 正因于此,他们才一再要求天子处置舒良,以此来缓和同太上皇的关系,让太上皇早日归京,让朝局早日安稳下来,不要再继续在迎复一事上多生枝节。 可是现在…… 舒良虽然看似受了处罚,但是大臣们心知肚明,东厂提督的差事,从来都不在于那个名头,而在于圣心。 如今的舒良,圣心未失。 即便没有这个名头,他也是东厂实际上的厂公。 罢去他的差事,不过是让大臣们面子上好看一点而已。 甚至于,就连这二十板子,也未必就真的能打下去。 反正,天子说打了,他们又不能冲进内宫去瞧。 无非是面子上过得去而已。 闹得这么一地鸡毛,他们虽然什么也没做成,但是总归还能安慰自己,是在为朝局安定做出努力。 然而,现在告诉他们,太上皇起行了?! 您老人家话说的这么硬气,结果这边咱们还在想着法子给您出气呢,您自己就回来了?! 老大人们表示…… 我不理解.jpg。 这次朝会,大臣们的诉求有两个,一个是惩治奸宦,另一个是安抚太上皇,让他老人家早日回京。 结果,奸宦(刘永诚???)死了,太上皇也起驾回京了。 但是,他们怎么就心里这么不得劲呢…… 不过总归,随着太上皇起驾的消息传出来,这件事情算是彻底平息下来。 说到底,大臣们也不是没事干,他们只是为了解决问题,现在太上皇重新起驾,一切都回到了正轨,舒良处置与否,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 下了早朝,照例朱祁钰是要回乾清宫休息一会,然后再开始处理政务。 不过今天,待他到乾清宫的时候,殿外已经有一个身着飞鱼袍的中年人在等候着。 锦衣卫指挥使,卢忠! 朱祁钰瞥了一眼成敬,并没多说,怀恩便直接上前,将卢忠引入了殿中。 这段时间,这位指挥使大人进宫的次数频繁的很,怀恩做这些事情,已经是惯熟得很。 果不其然,待朱祁钰回后殿更衣之后,再回到前殿,卢忠已然侍立在旁,御案之上,摆着一份密封的紧紧的奏本。 这当然就是于谦发来的奏疏。 军屯一事,涉及到边境的长久安定,也是既宗学,互市之后,朱祁钰准备推行的第三项政务改革,当然,也是牵涉范围最广的改革。 所以,他自然无比重视! 于谦出京之前,他特意给于谦调拨了一小队五个锦衣卫的精锐卫士,一则负责于谦的安全,二则是保证他可以随时掌握边境的最新情况。 他们的职责之一,就是呈送于谦的奏疏,基本上要做到三日一报,这也是这段日子,卢忠频繁入宫的原因。 于谦发来的奏疏会直接呈递到卢忠的手上,然后直接转呈皇帝。 将蜡封拆开,朱祁钰拿起于谦的奏本,细细的看了起来。 应该说,于谦的能力是很强的。 短短的两三个月时间,他从大同到甘肃,双管齐下,一边调查罗通倒卖军器的案子,一边摸清楚了各地的私垦田及侵占军屯的状况。 虽然说,是每三日一报,但是,几乎每次送来的奏本,都是厚厚的一叠,不断有新的情况加入。 这次的奏本,不出意料,是对甘肃镇的情况总结。 于谦的行文已经尽量的简练有条理,但是各种各样的问题和情况,仍像一团乱麻般层出不穷。 这些情况,朱祁钰心中早就有底,然而一个个具体的案例和数据摆在眼前的时候,还是感到触目惊心。 这份奏本,朱祁钰翻来覆去的看来三遍,不时提起朱笔,在上面圈画批注,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才从手里放下。 事实上,这段日子以来,于谦的奏本,他每次都是如此对待,但即使如此,他还觉得不够。 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眶,朱祁钰一抬头,才发现卢忠竟然还站在原处。 卢忠算是近臣,所以也不必讲究很多的规矩。 往常的时候,送了奏本过来,他也就直接走了,不过这回,却没想到一直留在殿中。 皱了皱眉,他不由道。 ”怎么,还有事吗?” 对于天子的勤政,卢忠早就知道,所以也并没有丝毫的不耐,更不敢擅自打扰,眼见天子终于腾出了心神,他才恭敬的拱了拱手,然后从袖中摸出了一封卷的紧紧的密信,递了上去,道。 “陛下,这次随同于少保的奏疏送来的,还有‘孤魂’的密报……”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三十五章:杨洪,杨洪…… “孤魂?” 朱祁钰原本刚刚看完奏疏而变得略显懒散的神色,一下子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紧皱的眉头。 看到过百年变迁,朱祁钰自然清楚,无论何时,手里有属于自己的力量,才是最稳固的保障。 最好,这支力量还是隐于暗处,这样,当他们浮现在世人面前时,才能取得出其不意的效果。 孤魂,就是这样的一支存在! 从朱祁钰登基开始,他就命卢忠自各地的卫所官军,尤其是边军当中,抽调了数百个家世清白,武艺卓绝,兼通暗查审讯,易容潜行等一系列技能的人物,消去籍贯痕迹,报上阵亡,然后秘密送到了京城当中。 从他们当中,朱祁钰选拔出来一支精英,组成了一个名为“孤魂”的组织。 这支组织,挂靠在锦衣卫之下,但是实际上,却是由皇帝直属。 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是经过无数严苛的程序核查过后,由朱祁钰亲自考校,最终确定下来的。 时至今日,他总共考校了数百个人,但是真正入选的,也不过五十人而已。 他们每一个,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且绝对保持忠诚。 平常的时候,他们隐匿在锦衣卫当中,和普通的军士一样受命。 但是实际上,真正能够指使的动他们的,只有天子当面下达的口谕,以及亲笔所书的手诏。 除此之外,哪怕是内阁拟定,尚宝司加印,六科签发的正式圣旨,他们也不会遵从。 这是朱祁钰留给自己的最后的后手,不求多,但求精! 这五十个人,被分成十个小队,各自有自己的代号。 除了小队内部的五人相互认得之外,其他人的身份严格保密,即便是相互遇见,也不会清楚对方是谁。 真正掌握他们全部信息的,只有朱祁钰一个人! 这一次于谦巡边,因为事关重大,朱祁钰破例派出了一整支小队,潜藏在于谦的随从队伍当中。 当然,这些于谦并不清楚。 他只知道天子派了一个身份神秘的锦衣卫,负责和京中的联络。 倒不是朱祁钰不信任他,而是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有些时候,于谦不知道,反而对他有好处。 这个组织,朱祁钰将其命名为“孤魂”,一是说明,这个组织像一缕孤魂般无处不在,二也是,对自己往昔的一个小小寄托。 接过卢忠递上来的密信,朱祁钰缓缓展开,之间上头用血色的纹路勾勒出一颗狰狞的鬼头,张着血盆大口,望之便令人遍体生寒。 这是,“孤魂”当中的“惊魂”小队独有的标志。 事实上,所有被遴选入京的人,包括落选的人,全都从一开始,就被消去了军籍,然后混编进入了锦衣卫当中。 但是,只有最终被选中的人,才会获得朱祁钰亲自授予的名号,也才算真正进入了“孤魂”,其他的人,基本都是用来掩人耳目的。 惊魂小队,是他最开始挑选的,也最满意的小队。 他们的队长,代号就是惊魂,他是边军出身,家中世代都是夜不收,精通各种探查隐匿之术,武艺高强,心思缜密,在任何的危险状况下,都能保持绝对的冷静。 队名惊魂,一出鬼神惊! 他不是别人,就是日日跟在于谦身边,负责和京中联络的锦衣卫。 但是须知,朱祁钰交给惊魂的任务,是保护于谦的安全,同时,负责传递于谦的奏疏,正常情况下,是不需要惊魂本人呈递什么的。 除非,惊魂根据自己的判断,觉得有什么事情,必须呈送皇帝知晓…… 查验过惊魂小队专有的密押,确定没有被破坏之后的痕迹之后,朱祁钰方抬手开拆。 密信不长,写的内容也很简单,就是于谦那一日在驿站当中,说的没头没尾的一段话。 但是,朱祁钰看完之后,却陷入了沉思。 良久之后,他脸上忽而浮起一丝苦笑,叹道。 “于谦啊,于谦……” 这段话看似前后不搭,但是,结合于谦这段时间的奏疏,以及他之前对于宣府的刻意避让,其实其中含义并不难猜测。 于谦不怕得罪人,能写出石灰吟的人,又岂会惧怕困难与挑战? 他之所以迟迟不肯前往宣府,原因很简单。 宣府,是杨洪的地盘! 陶瑾是英国公府的人,但是,他只到了宣府半年而已。 在此之前,杨洪镇守宣府长达十余年之久,直到现在,他的侄子杨信,还在宣府担任副总兵。 所以,如果宣府查出什么问题,或者有什么利益勾连,最直接波及到的,就是昌平侯杨洪。 或者说,于谦去查宣府的私垦田和军屯问题,本身触碰到的,就是杨洪一系人马的利益。 有些东西,吃下去了,想要吐出来,是万万不肯的。 所以,矛盾和冲突,必然会产生! 事实上,这个苗头早就有了,最开始杨洪入京,一众大臣共同商议边务的时候,杨洪就十分反对将边军战弱,归于私垦田和军屯的废弛,相反的,他主张增加军费,强军操练。 这其实就很能反映出问题所在了。 于谦当然不怕任何人。 为国所计,一往无前,才是于谦。 所以,无论在大同,在甘肃,查到的真相多么的触目惊心,他都没有犹豫和顾忌。 但是,杨洪不一样! 昌平侯的爵位,令虏贼威风丧胆的“杨王”之称,手握京营提督大权,这些,都不能让于谦犹豫。 让他踌躇不前的,是天子对杨洪的信重。 或者,再进一步说,是天子提拔边军勋爵一脉,用以制衡英国公府一系为代表的旧勋贵势力的大局,让他迟疑不决。 朱祁钰放下手里的密信,起身迈出殿门,隔着汉白玉的栏杆,遥望着西北方向。 不出意外的话,现如今,于谦已经到达了宣府了。 也就是说,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那么现在,需要做出决断的,就是他这个天子了。 杨洪,杨洪…… 长长的叹了口气,朱祁钰负手而立,问道。 “前些日子,朕听说杨洪生了场病,可有此事?” 这话问的自然是卢忠。 虽然说,自从上次的奏对之后,卢忠更多的将精力放在了各地和边境上,但是,京中的大小消息,他也还是清楚的。 当下便恭谨答道。 “不错,杨侯回京之后,身体一直出现各种小毛病,前些日子,赴宣府陪同太上皇致祭之后,心绪激荡,又生了场病,据说现在还没大好。” 朱祁钰听完,又沉默了下来。 然而良久之后,他还是吩咐道。 “怀恩,你带上太医,再挑选些珍贵的药材,代朕去一趟昌平侯府,探望一下杨侯,另外,召回其子杨俊,其侄杨能,分掌第十一,十二团营,另擢都指挥佥事杨信为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仍领宣府副总兵事。” 夕阳斜下,红霞漫天,是一天之中最美丽的时候。 同时,也是日暮西沉之时……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三十六章:杨信 宣府。 好不容易送走了太上皇这位祖宗,陶瑾撤去一应逾制的布置,再三检查之后,才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总兵府。 可谁料,他刚住回来,还没吃顿热乎饭呢,外头就有人来报。 “总兵大人,于少保奉旨前来,说是要接手太上皇离开宣府的一应善后之事,还有半刻就到城外了,请您出去相迎。” “当啷”一声,陶总兵手里的筷子掉到了桌子上。 这还有完没完了?! 善后,有啥可善的,太上皇人都走了,还能有啥事,值当您于少保亲自跑一趟?! 长长的深吸一口气,陶瑾最终还是没多说什么。 于谦,他得罪不起…… “备马,出迎!” 果不其然,待得陶瑾到达城门时,耿九畴这个老家伙已经到了。 太上皇如今离开了,迎驾的李贤,杜宁,朱鉴等人,自然也随驾离开,太上皇归京的队伍愈发壮大。 但是宣府,也就只剩下了陶瑾和耿九畴二人。 不过,让陶瑾有些意外的是,杨信竟然来的比他还要早。 而且,不知为何,陶瑾扫了一眼,总觉得此刻的杨信,平静的脸色下带着一丝不安…… 没过多久,一支队伍从远处缓缓近前,行至城门处,马车停了下来。 于谦风尘仆仆的面容,从帘子后面显露出来。 “见过于总督!” 如今,于谦身上的差事是两边总督,陶瑾又是武将,所以,自然以此相称。 于谦点了点头,算是回礼,旋即,他便叹了口气,开口道。 “劳烦诸位前来相迎,实不相瞒,前几日老夫在甘肃查案,接陛下圣旨,命老夫赶往宣府,劝谏太上皇早日回京,并全权处理太上皇在宣府的一切事务。” “老夫接旨之后,马不停蹄的朝宣府赶来,结果却发现,太上皇已经起驾,倒是我来晚了。” 陶瑾愣了愣,显然没想到于谦这么直接。 不过话说回来,他这个时候,其实很想问,既然您知道来晚了,要不,您往前继续赶路,说不定,还能追上太上皇? 可惜,他不敢问。 倒是耿九畴,拱了拱手笑道:“少保大人一路辛苦了,太上皇起驾回京,乃是好事,大人这一趟倒也不白跑,下官已在城中设宴,为大人接风洗尘,还望大人不要推辞。” 于谦点了点头,似乎也轻松不少,道。 “原本因着太上皇之事,老夫心中焦急,一路不停,如今太上皇起驾,老夫也刚好歇歇。” “不过,耿大人说得对,老夫这一趟,也的确没有白跑。” “这次老夫奉命出京,乃是追查罗通倒卖军器一案,有口供称,部分军器流入了宣府,说不得,老夫这次要在宣府盘桓数日,还望几位大人不要嫌老夫叨扰。” 耿九畴也有些意外,他本来就是客气客气,没想到于谦还真的打算在宣府住上一段日子。 不过,上官都这么说了,他又岂敢推辞,当下便热情的道。 “少保大人客气了,您是奉旨行事,为国分忧,我等自然竭力配合。” 原本,到了这个程度,也就该宾主尽欢的一块进城饮宴。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一直在旁沉默的副总兵杨信忽然开口问道。 “于总督,你要查罗通的案子,只需有他倒卖军器的口供便是,那些军器经过数年,已经辗转各地,许多应该也都损坏了,何必要您一件件亲自寻找?” 这话问的有些突兀,让陶瑾和耿九畴都拉下了脸。 宣府城中,如今的局势实际上也有些复杂。 虽然说,陶瑾是宣府总兵官,但是杨洪在宣府镇守多年,他的儿子杨俊,侄儿杨信,杨能,都在军中效命,战场搏杀。 杨氏一族,在宣府的影响力早就不止是杨洪一人了。 虽然说,如今杨洪调走了,但是杨信仍在,杨洪的三个后辈当中,只论才能,杨信是最好的,其次是杨能,最后还是杨洪的亲儿子杨俊。 而杨洪自己,在军中呆惯了,习惯赏罚分明,虽然杨信不是他的亲儿子,但是他对杨信的倚重,却胜过杨俊。 如此一来,便导致了,杨洪虽然回京了,但是在宣府当中,杨信的影响力反而提高了。 很多时候,陶瑾即便是担着总兵官这个名头,但是许多事情,若是没有杨信的帮忙,他也是做不成的。 最明显的一次,就是那次张軏等人的使团来信,想要让陶瑾出兵伏杀喜宁。 当时,就是杨信力主不可,并且二话不说,把使团的信直接递到了朝廷,可见杨信的底气有多足。 不过,虽则如此,杨信平时还是十分谨言慎行的。 这也是陶瑾和耿九畴觉得脸上挂不住的原因,是,你杨氏一族,在宣府的确是有偌大的影响力。 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们两个都这么热情的邀请于少保了,结果你一个副总兵,竟然质疑于少保的来意? 这不是在问于少保,而是在打他们的脸! 当下,陶瑾便喝道:“杨信,你此言何意?于少保奉旨行事,自然要将案情察查详细,不留一丝疑惑,我等竭力配合便是,何必多问?” 杨信没有说话,他平常就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表达完了自己的意思,就再也不肯多说。 场面顿时有些尴尬,陶瑾的脸色迅速变红了起来。 倒是于谦,脸色平静的望着杨信,片刻之后方开口道。 “陶总兵说得对,老夫奉旨而来,自然要将一应细节都查的清清楚楚,无论碰到什么困难,为国效力,自然不敢懈怠半分,这话,今日老夫对杨副总兵说,待日后回京,见了杨侯,也是这么说。” 杨信沉默着,以至于让人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 但是,到最后,他还是开口了。 他轻轻点了点头,口气也同样的波澜不惊,但隐约中,却带着一丝凉意,道。 “明白了,既然于少保是奉旨行事,那自然是畅通无阻,不过,于少保不念伯父和您的香火情,但末将相信,陛下总是会顾念他老人家为国立下的汗马功劳的。” 说着,杨信侧了一步,让开一条路,道。 ”于少保,请!” 有些话,点到即止便足够了。 于谦没再多说,而是放下帘子,命人驱动马车,进了城中。 既然杨信是这样的态度,那么,就看看陛下,到底会如何决断吧…… 在这件事情上,于谦的自信,要比杨信强得多!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三十七章:老将迟暮 京城,昌平侯府。 怀恩穿着一袭蟒衣,连连推拒着想要出来相送的杨洪,不停的道。 “杨侯太客气了,咱家此来,就是代陛下前来探望您的,他老人家特意交代,您不必起身相送,只要您身子康健,那就是最周全的礼节。” 虽则如此,但是杨洪却依旧跟着送到了庭院当中,然后才停下脚步,让自己的嫡子杨杰,继续将怀恩送出去。 此刻的杨洪,和在宣府的时候相比,明显消瘦憔悴了许多,身躯也变得略略有些佝偻,就如同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迈老人,丝毫不见赫赫有名的“杨王”风采。 事实上,这是大多数在外征战的武将的常态。 镇守在各地的时候,他们仿佛像一座丰碑屹立不倒,带给整军蓬勃向上的军魂。 但是,一旦被调回到京师,他们就仿佛一下子变得苍老起来。 不仅是整个人的精气神,就连原本康健的身子,也会不断有各种各样的毛病出现。 这并非是杨洪偶然一人,而是众多武将的常态。 似他们这样的武将,常年征战沙场,宛如一柄历经百战的长刀,浸满了血光和杀戮,单是望之,便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杀伐之气。 但是实际上,这柄长刀,早已经伤痕累累。 它身上每一缕干涸的血迹,是功绩和荣耀,也是伤痕。 在军中时,有一股精气神撑着,但是一离开军中,这股精气神一泄,各种各样的旧伤就接踵而来。 对于杨洪来说,在宣府的日子,他就像是一把长弓。 弓弦被不断的拉开,不断的拉,这几年下来,他声势越重,心中就越不安。 因为,他清楚,自己这把长弓,已经被拉了满圆,再拉下去,迟早弦断弓毁。 所以,天子调他回京的时候,杨洪明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还是毫不犹豫的回来了。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了…… 时间已近十月,京师的天气越发的冷了,杨洪的腿上有旧伤,每到这种季节,就会复发。 所以,刚从庭院当中回来,书房当中便被关的严严实实,好几个炉子一起烧着,将屋子熏得暖呼呼的。 “父亲,怀恩公公走了。” 房门被推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一个看起来颇为英俊的年轻人闪了进来,边说着话,他边立在火炉旁边,先将自己的身子烤热,祛了寒气,才来到杨洪的身边,小心侍奉着。 杨洪招了招手,示意他坐下,脸色却有些复杂。 这是他的二儿子,杨杰,同时,也是他唯一的嫡子,但是,因为常年不在一起,所以,父子二人总隔着什么,有些生分。 杨氏一门,世代从军。 到了杨洪这一代,更是如此,他有一兄一弟,同上战场,但是最终,只有他活了下来,一步步搏得了现在的功勋。 至于他的哥哥和弟弟,皆英年早逝,战死沙场。 所幸的是,还留下了一点骨血,也就是他的两个侄子,杨信和杨能。 杨信,杨能,加上他的长子杨俊,同镇边境,铸就了杨氏一门的壮烈声威。 但是,却鲜有人知,杨俊只是杨洪的庶长子,他真正的嫡子,是眼前这个从未上过战场的年轻人,名为杨杰。 倒不是说杨洪偏心,而是杨杰先天不足,根本练不了武,虽然说天资聪颖,但是却体弱多病。 所以,杨洪只能将他放在京师,好好将养着。 以至于杨杰和他的兄弟堂兄弟都不同,杨俊等人英武健壮,一派武人风范,但是杨杰却青衫儒冠,仿若书香门第培养出的士子一般。 应该说,这本不是什么坏事。 战场凶险,杨洪自己也并不希望,自己的一个个子侄都要上战场搏杀,安心的在家读书,也是好事。 但是,让他感到无奈的是,或许是因为见面的次数太少,又或许,是因为读了书,杨杰再他面前,始终礼节周到,不像杨俊等人一样疏阔随意。 当然,孝亲之道,杨杰是丝毫不减的。 杨洪回京这段日子,他的衣食住行,都是杨杰亲自照料,这个孩子细心,谦逊,温和,懂礼守节。 刚刚进门驱散寒气的小细节,就只有这孩子会注意到。 努力的将自己多年板着的脸再收了收,换上慈和的笑容,杨洪拍了拍身旁的垫子,道。 “坐,刚刚怀恩公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说说看,你觉得天子是什么意思?” 杨杰有些犹豫,不是因为杨洪的问话,而是因为杨洪的态度。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性格并非如此,但是,他在为自己刻意改变,可说实话,杨杰并不希望他这样子。 杨洪觉得杨杰跟他生疏,但是杨杰,又何尝不是这么觉得? 自小,父亲对三个哥哥都严厉有加,唯独对他,却从不训斥,这次回来之后,更是变得有些小心翼翼。 这让杨杰有些无奈,但却没有法子。 微微一躬身,杨杰在杨洪身旁坐下,看着父亲透出的点点欣喜,不由叹了口气。 有些事情,的确需要时间,才能真正的融化…… 将心神收了回来,杨杰想了想,方道。 “父亲,您知道的,孩儿体弱,所以一直没有跟您参与军务,但是,今天的事情,孩儿不得不问一句,可是军中出了何事?” 闻言,杨洪沉吟片刻,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 “你还没回答爹刚刚的问题。” “繁华着锦,烈火烹油。” 杨杰轻轻吐出八个字,眼中的忧虑却遮掩不住。 他又忍不住站了起来,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轻轻的来回踱步,道。 “父亲镇守宣府多年,又在瓦剌一战当中立下大功,侯爵之封,实至名归,陛下将父亲调入京中,是倚重,更是信任,须知,在父亲之前,提督京营者,乃是于谦于少保。” “再说几位哥哥,大哥在宣府继续镇守,虽未获勋爵,但能留在宣府,本身就是陛下对我杨氏一门的信任,二哥和三哥也是一样,虽在边镇,但是所辖都是要地。” “父亲戎马一生,将杨氏一门发扬光大,如今可谓极盛。” “但,有些事情,过犹不及,父亲之前对孩儿说过,弓拉满了,需松一松,若继续拉,弓弦必断……” 杨洪的哥哥和弟弟战死沙场之后,杨信和杨能被他收养,为了表示一视同仁,他便让几个孩子以兄弟相称。 杨杰口中的大哥就是杨信,二哥是杨俊,三哥是杨能。 “依孩儿看,陛下这道旨意,就是在拉弦!” 杨杰叹了口气,停下脚步看着杨洪。 杨洪沉默着。 于是,杨杰便继续道。 “自也先大举进逼以来,于少保临危受命,以文臣之身提督京营,大刀阔斧,改三大营旧制为十团营,总于提督大臣,而十团营互不统属,便是为相互制衡,不至于有过大的势力出现。” “但是,如今父亲既掌京营,陛下又调二哥和三哥回来,各自掌管一营,这已经不是信重,而是试探了。” “何况,陛下还为大哥加官进爵,如此种种,让孩儿不得不忧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些日子,父亲因病甚少去上朝,军府和京营当中,也无甚大事,所以,如果说出了什么变故,让陛下有此举动,想必,就是宣府军中了……” 这一番话下来,杨洪也不由得挑了挑眉,赞同的看着自己这个儿子。 与此同时,他心中再次生出一阵遗憾。 有这般的眼力,杨杰若非先天不足,当是智谋不弱于杨信的良将,只可惜,如今只能窝在这京城当中,日日抱着药罐子过活…… 这次,杨洪终于没有继续沉默,而是道。 “你猜的不错,前些日子,你大哥传信过来,说于谦在大同和甘肃等处,名为调查罗通倒卖军器一案,实为暗中清查各地的私垦田和军屯侵占状况,如今,这几处边镇于谦都已经摸了个七七八八,再往下,必然就是宣府了……” “私垦田,侵占军屯?” 杨杰皱了皱眉,有些疑惑的望着杨洪。 于是,杨洪叹了口气,解释道。 “太祖设立军屯,希望边军能够自给自足,但是经过了这么多年,各地的军屯早已经废弛,不少的军士,被挪用来开垦荒田,甚至有许多军屯的田地,被以各种手段隐匿下来,成了民田。” “这已经是边军的痼疾,宣府……自然也有!” 这下,杨杰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他下意识的要脱口问出更具体的情况。 但是,就在话到了嘴边的时候,他却硬生生的收了回来,问道。 “不对,父亲,于少保既然是暗查,又只是走访了大同和甘肃,那么就算有消息,也该是从这两处传来,大哥身在宣府,又是如何得报?” 杨洪也是一愣,片刻之后,他从袖中摸出一份书信,展开来瞧过之后,最终钉在了被他忽略的一句话上。 “宁远侯任礼遣人传话……” 此刻,杨杰也从父亲手中接过了书信,无独有偶,他的目光,也立刻落在了这句话上。 这个时候,杨洪的声音带着一丝凉意,开口道。 “任礼之前,在甘肃镇守多年,如今,于谦要查甘肃的军屯,他必然会得到消息,这个宁远侯,这是打算将我杨氏一门,当枪使啊……” 杨杰没有说话。 无论任礼是出于何种目的传过来的话,都有一个不可改变的事实,那就是,宣府的实际状况摆在那里。 他们和于谦的矛盾,是天然存在,而非有人刻意制造出来的。 任礼固然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是,没有他,这件事情,也不会平息下来。 那么,最关键的就在于…… “父亲能否告诉孩儿,这件事情,我杨氏一门,到底牵扯了多少?” 深吸了一口气,杨杰的脸色前所未有的慎重。 闻听此言,杨洪的脸色愈发变得有些苦涩。 虽然说,他平常不会刻意对杨杰说这些,但是,自己的孩子,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何况,已经是如今这个局面。 右手紧紧地捏着茶碗,杨洪轻声道。 “很深,深到一旦被追查起来,足以让为父的百战功勋,尽皆付诸东流。” 火炉的噼啪声音,在房中响起,显得格外刺耳。 杨杰站在原地,苍白的脸上,涌起一阵阵的血色。 半晌,他方问道:“那,父亲作何打算?” 杨洪摇了摇头,这位百战老将,竟在此刻,露出一丝迷惘之色,道。 “为父……还没想好,你大哥的意思,本是让为父去求陛下,让于谦不要再继续追查此事,但……” 看了看手中的诏旨,杨洪不由叹了口气。 如杨杰最开始所说的,烈火烹油,繁花着锦。 天子的态度,已经很清楚了! 他,不会阻拦于谦,也不希望,别人来阻拦。 该给的荣宠,他老人会给足…… 但是,龙有逆鳞不可触。 杨洪嘴角的苦涩更浓。 道理他当然明白,但是,正因为明白,他才更加犹豫。 宣府的水有多深,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天子的决心他看到了。 但是,当一切赤裸裸的暴露在阳光下,天子,真的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吗? 杨杰虽然体弱,但是心思细腻。 杨洪的话一出口,他便敏锐的察觉到了其中蕴藏的那一丝淡淡的可能,于是,他顿时站直了身子,道。 “父亲,孩儿所料不错的话,于少保此时应该已经到了宣府,难不成,大哥想……” 这种可能,单是想一想,杨杰都觉得背后发凉。 所幸,杨洪立刻便摇头否认,道。 “你放心,如果是你二哥或者三哥在,或许会有这种想法,但是你大哥,不会!” 杨洪的这些后辈当中,杨信是最为出色的。 不然,他也不会将宣府交给杨信,他是真真正正,将杨信当做自己在军中的继承人来培养的。 所以,他清楚杨信的性格。 杨杰所担心的事情,绝不会发生在杨信的身上! 闻听此言,杨杰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他拧着眉头,转过身,凝重道。 “父亲,孩儿不知,宣府到底藏着什么样的事情,但是,孩儿知道,陛下乃是顾念旧情之人,所以,要保住杨氏一门,唯一的办法,就是断臂求生。” “二哥和三哥的团营之权,绝不能要,如果必要的话,父亲的京营大权,也需交出去,还有大哥那边,务必全力配合,实在不行,大哥也回京。” “只要我们能够断的干净,孩儿相信,陛下不会做的太过分的,而且,这件事情一定要快,要抢在于少保查出真相之前做,不然的话,只怕就没有机会了。” 诚如杨杰自己所说,他不清楚宣府到底藏着什么事情。 但是,他清楚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哪怕聚少离多,但是,他清楚,父亲是一个不轻易开口低头的人。 能让他展露如此神情,只能说明,这件事情,的确牵扯到的,超出了杨杰的想象。 杨洪没有说话。 道理他当然都明白,但是…… 这么做的话,便等于彻底放弃了在边境诸多年的经营,杨氏一门,除了剩下一个侯府的门楣,什么也没有了。 而且,就算他割舍的掉一切,也未必就能平安无事。 这件事情牵扯到的人,怎么可能让他就此脱身?陛下那边,又真的能够网开一面吗? 沉吟了良久,杨洪最终还是道。 “好了,你先下去吧,这件事情,为父要再想一想。” 杨杰张了张口,但最终也没有继续再劝,只是恭敬的行了一礼,退出了房门。 小心的关上门,杨杰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温暖的炉火映衬下,他的父亲,这位叱咤疆场多年,令无数虏贼闻风丧胆的“杨王”。 在此刻,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柱一般,整个人都佝偻了起来…… 站在房门外,他忽而听到,父亲苍老的低语响起。 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 “射杀山中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三十八章:郊迎 十月的京城,已是凛冬季节。 和去岁连绵不停的阴雨大雪不同,这个冬天,直到现在,都没有落雪。 古谚有云,瑞雪兆丰年。 冬季无雪,春季必旱,这对于靠天吃饭的农民来说,是万万不想见到的事情。 这天早上,沉沉的钟声响起,百姓们睁开朦胧的睡眼,往窗外一瞧,却惊喜的发现,落雪已经有一尺之厚。 天空中笼罩着一团厚实的乌云。 鹅毛似的雪花,不知从何时起,纷纷扬扬的飘落下来,簌簌而落,将京师变成了美丽的雪国。 百姓们欣喜万分,但是顺天府却忙的昏天黑地。 府尹王老大人,是大半夜被从被窝里叫出来的,望着地上厚厚的积雪,他顿时感到欲哭无泪。 这雪早不下晚不下,偏偏正正好好的就赶在这一天。 于是,他只好连夜跟五城兵马司协调,出动官军衙役,扫雪! 当然,这倒不是因为这位府尹大人担心百姓滑倒,而是因为…… 今天,太上皇归京,天子率文武百官,要出城郊迎! 顺天府忙了小半个月,收拾各种破皮无赖,然后净水泼街,黄土垫道,这下子,全白费了。 不仅如此,街面上因为刚刚泼过街,结成了厚厚的冰层,到时候天子的仪仗走过,若是出点什么事情,他这个顺天府尹绝对就干到头了。 于是,连夜扫雪,除冰,重新用黄土垫道。 一直忙到天色蒙蒙亮,才总算是见了成效,地上的坚冰倒是除完了,但是,雪还在一直下…… 随着沉沉的钟声响起,全城都戒严了起来。 尤其是从宫城到正阳门的大道,更是早就被官军戒备起来。 长长的队伍从午门而出,浩浩荡荡,绵延不断,最前端,是警戒护卫的锦衣卫,往后是迎风招展的绛引幡,黄龙旗,无数的宫人内侍,井然有序的簇拥着宽大的驾辇,徐徐向前。 跟在后面的,是平时百姓们难得一见的达官贵人们,绯袍,青袍,绿袍,长长的队伍绵延不断。 除了必要的留守本衙门的,以及操持祭典的官员之外,京城当中的文武百官,无论是正堂官,佐贰官,待选官,尽皆出迎! 太上皇不是喜欢大场面吗?今天,这个面子就给足他! 不多时,到了正阳门外,朱祁钰在成敬的侍奉下,从驾辇上走下来。 今天的他,身着玄色十二章龙纹宽袍,肩悬日月,腰佩大绶,头戴十二旒冕,是为天子冠。 北风呼啸,天色渐明。 鹅毛般的雪花落在他的肩上,玄黑与雪白两种截然相反的颜色,在他的身上相映而现。 如此重要的仪典,自然是早就计算好了时间。 事实上,太上皇的车驾,早已经在昨日就到了城外十里处的驿站当中,正是为了今天的迎候仪式,才没有直接入城。 待得天子圣驾来到正阳门外,太上皇的车驾也早已经起行。 不过片刻,远处有快马来报,车驾已至。 于是,漫天大雪当中,一支孤独的队伍,缓缓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一角,透出的是一道复杂的目光。 和玄色衣冠的朱祁钰不同,今天的朱祁镇,穿着的是一身明黄色的琵琶袖十二章团龙云纹衮袍,头上是黑色翼善冠,两条金龙盘旋而上,冠间是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 透过掀开的帘子,朱祁镇终于再一次,看到了他曾经无数次视为樊笼的北京城,看到了曾经让他觉得唠唠叨叨,百无一用的文臣。 也看到了,白雪当中,那一袭玄色衣冠,长身玉立的年轻人。 他的亲弟弟,大明如今的……皇帝陛下! 浩浩荡荡的车驾,在正阳门前停稳,礼部的仪官按照早就商议好的仪注,三声鸣鞭,声音洪亮。 “跪!” 于是,在场的文武百官,齐齐拜倒。 考虑到还有之后的祭天和祭祖,衣冠沾尘有所不敬,所以,礼部这回下了血本(户部???),在整个正阳门外,铺设了厚厚的毯子。 因为夜晚落雪,为了避免毯子被沾湿,又临时加铺了两层油布。 所以,老大人们也不必顾及地上泥泞,拜倒之后,齐声高呼,道。 “臣等,叩见太上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洪亮,直欲冲破天穹。 各种各样的仪典,老大人们参加惯了,自然不会掉链子。 但是,在下拜之后,他们却发现,一向最是苛求礼仪的礼官,竟然在这个时候出了错。 他们跪了,也喊了,但是,礼官却迟迟未曾喊起。 于是,不少老大人都有些疑惑的抬起头。 理所当然的,他们也就看到了,一身风雪当中,天子长身而立,丝毫未动,而一旁的礼官,显然对于这种局面有些不知所措。 无他,按照礼部所拟定的仪注而言,此时此刻,天子应当对太上皇行三叩首之礼。 但是,这位年轻的陛下,如今显然没有这个意思。 众目睽睽之下,礼官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所以,整个仪式便一下子卡在了这里。 所幸,礼部的胡濙老大人当机立断,迅速给礼官递过去一个继续的眼色。 于是,礼官这才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继续喊道。 “起!” 如是三叩五拜,老大人们一丝不苟的完成,最前头的天子,脚下却像生了根一般,丝毫未动。 无论底下的大臣们此刻作何想法,但是,这种仪典之上,容不得他们胡乱开口。 毕竟,礼官的确不敢管天子,可要是这些大臣们敢有一丝逾矩,纠仪御史手里的鞭子,可不是摆着看的。 接着,群臣礼毕,无数的目光齐齐落在天子的身上。 与此同时,落下来的,还有车驾上的太上皇的目光。 于是,在所有人的注视当中,天子终于动了。 朱祁钰目光清朗,脸色平静,面前的马车早已经被打开了帘子。 他轻轻的抬起头,映入眼中的,是记忆当中,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孔。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一瞬间交汇,无数情绪酝酿其中,皆是复杂不已。 于是,正阳门外,兄弟终相见! 依旧是一人坐,一人立。 然而,一切终究和以往不同。 此时此刻,坐者明黄衮袍,在宽大的车驾里,温暖舒适,立者玄袍旒冕,漫天的风雪中,肩挑日月。 目光一触即收,朱祁钰抬手一揖,声音清淡,道。 “臣弟,见过皇兄!”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三十九章:问 , 朱祁钰曾经无数次想过,自己在此见到这个唯一的哥哥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或许是仇恨。 恨他趁自己病重之时,举兵夺位,将自己逼死,死后无帝陵,无庙号,无祀奉,以至于孤魂一身,无依无归,飘荡百年。 或许是愤怒。 怒于他一手葬送了大明蒸蒸日上的势头,令大厦将倾,社稷危难,数十万无辜之人,因他一己之念,葬身土木。 朱祁钰甚至想过,自己可能会有那么一丝丝愧疚。 愧于自己当年的私心与逼迫,或许没有那些怀疑与猜忌,也就没有兄弟之间的反目成仇。 但是,这一切都没有。 再次见到这张面孔的时候,朱祁钰的心中,只有平静一片。 他曾见过朱祁镇的少年意气,也见过他落魄潦倒,见过他疯狂的孤注一掷,也见过他夜深人静时的彷徨无助。 往事一幕幕的在他的眼前掠过。 是金水桥上,骄傲的君王策马扬鞭,万军影从的浩荡威仪。 是金刀案后,南宫树木伐尽,门锁灌铅后的艰难度日。 是宫门被冲撞开,人群簇拥中,历经风霜后的狰狞笑容。 也是,无数次深宫之中,那孤独一人的长久静坐…… 一切归于沉寂,朱祁钰的万千心绪,在此刻归于平静。 眼前的人,他的哥哥,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可怜人而已,他唯一的错,是不该生在帝王家…… 这一切的一切,都源于,他担不起身为帝王,应该承担的一切。 与此同时,马车上的朱祁镇,一时也感到有些恍惚。 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仿佛瞬间将他拉回到了过去的时光。 那时,他是君,对面之人是臣,他是兄,对面之人是弟,兄友弟恭,君臣分明。 然而如今,一场大战,让一切都回不去了。 朱祁镇张了张口,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称呼对面之人。 是像以前一样叫“钰哥”,还是正式的叫“皇弟”,或是称呼他为……陛下? 心中同样滚过无数的情绪。 朱祁镇看着眼前,大绶旒冕加身的年轻帝王,在他身后,是分列而立的文武群臣。 终究,他心中幽幽一叹,在随从的搀扶下起身。 下车,向前,一步一步,朱祁镇终于在朱祁钰的面前站定。 他拱手回礼,但终究没迈过心中那道坎,只道。 “一年未见,吾弟终有社稷人君之风采,朕心……甚慰。” 抬头望着熟悉的京城,朱祁镇心中感慨万千,一时之间,眼中隐有水光。 见此状况,主持的礼官不敢耽搁,立刻上前禀道。 “群臣礼毕,请陛下和太上皇移驾社稷坛,焚香祭天。” 这本是仪注当中写明了的事情,所以,也没有什么可多说的,锦衣卫抬出早已经备好的特制驾辇。 朱祁镇先,朱祁钰后,二人并肩而坐,群臣自中间分开,依旧是锦衣卫打头,浩浩荡荡的自正阳门入城。 今日迎奉太上皇归朝,一切都要为此而让步。 因此,顺天府早早的就挨家挨户的通知百姓,一整个早上,都不许出门,只许呆在家里,以防出现意外,惊扰圣驾。 城门口也早就布置好了官军,将一干闲杂人等都清扫出去。 但是,这么浩大的仪典,怎么可能会不引起老百姓的好奇心,哪怕是隔着窗户,也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浩浩荡荡的车驾。 于是,太上皇和天子同乘而归,兄弟和乐,天家和睦的景象,也必然会被百姓所传颂。 然而,在宽大的车驾当中,气氛却有些沉寂。 无论是朱祁镇,还是朱祁钰,都默契的没有开口说话,保持着沉默 不过,不同的是,朱祁镇是因为身份的变化,一时尴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朱祁钰,则是没有多余的话,想开口说。 过去的种种,他已经可以做到释然。 但是,释然不代表原谅。 曾经的兄弟情分,早已经在那漫长的时间当中,被碾磨的干干净净。 如他在城门口再见朱祁镇时所感受到的一样,如今的他,心中只余平静,这个人,哪怕是他血脉相连的亲哥哥,也再难使他的心绪,有丝毫的动荡。 他能够不去仇恨,但,也不会,更不屑于去和朱祁镇去修复什么关系。 就像他在城门口的时候,“自作主张”的违背了礼部定好的仪注,拒不跪拜的原因一样。 不是在给什么下马威,也不是想要宣示身份。 仅仅是因为他在那一刻觉得,朱祁镇不配! 为君不配,为兄……也不配! 于是,浩荡的队伍伴随着大乐缓缓向前,最中心的车驾当中,却始终没有人开口说一句话。 车驾外,是兄友弟恭,天家和睦,车驾内,是各自沉默,形同陌路! 浩浩荡荡的队伍在皇城外停下。 二人在礼官的指引下,下了驾辇,并肩行在御道上。 然后,登社稷坛,焚香叩拜,诵读祭文,黄纸祭天。 礼节繁琐,但是却井然有序。 总算是没再出像城外的时候,那样突然的幺蛾子。 这番折腾之后,天色已然大亮,原本飘飘扬扬的鹅毛大雪,也渐渐停了下来,只不过,乌云依旧遮天,零星的小雪花,还是不住的落在人的身上。 祭天之后,便是祭祖。 不过,这道程序相对就简单的多。 天子和太上皇祭家庙,就不需要那么多的大臣参与了,老大人们只跟到午门外,就匆匆的赶了回去。 但是,他们也歇息不得。 因为接下来还有朝会。 原本,他们应该等在宫外,然后待天子和太上皇祭祖之后,直接进宫上朝的。 可是,因为天气的原因,不少大臣的衣袍都已经沾了雪花。 要是这么着就进奉天殿上朝,冰冷的雪花到了温暖的殿中,必然会融化成水,到时候,大臣们成了落汤鸡还是次要的,庄严的奉天殿要是被弄得到处都是水迹,才是大大的不敬。 所以,礼部的胡老尚书,趁着路上的工夫,赶忙遣人去请示了天子之后,便让老大人们,趁着祭庙的这会工夫,赶紧回去更衣。 当然,朱祁钰和朱祁镇两人,是没有这种烦恼的。 因为祭祖之前,本就要焚香更衣。 换上一身干净温暖的冕袍,朱祁钰来到供奉着祖先牌位的奉先殿外,却发现朱祁镇来的更早。 就这么定定的站在外头,神色复杂。 于是,他缓步上前,在朱祁镇的身边站定,从入城之后,兄弟二人首次有了问话,朱祁钰问。 “奉先殿中,皆是列祖列宗。” “哥哥,父皇将江山社稷交到你的手中,如今变成这副模样,你,心中可悔?”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四十章:我,唯我尔! 奉先殿前,天空阴翳,落雪零星。 大明帝国这对最尊贵的兄弟,相对而立。 北风裹着雪花落在两人的肩上,衣袂翻飞,却吹不散这句话中的沉重。 在这一刻,朱祁钰自始至终都平静的如同一汪湖水般的脸色,终于现出一丝冷厉之色,他这句话声音不大,但是,其中蕴含的冷峭之意,却不由让人遍体生寒。 朱祁镇沉默着,但是奇怪的是,明明是这么紧张的时刻,他的心思却忽然飘到了别处。 眼前之人的这股气势,他很熟悉,因为他曾经有过。 他想,短短一年的时间,真的能够将一个普普通通的亲王,磨练出如此的帝王威仪吗? 念头一闪即逝,朱祁镇没有去看朱祁钰,而是抬头望着古朴的奉先殿,片刻之后,方道。 “你做的很好,比哥哥要好,往后,朕自在南宫保养,不复问政,往事不可追,何必复又提?” 回京的路上,朱祁镇想了很多。 包括之前的种种,包括之后的一切,包括自己回京之后,可能会面临着什么。 人总是会成长的。 一年的阶下之囚生活,磨平了他的棱角,他不再是那个骄傲的不可一世的帝王,他开始懂得这世间的万般苦楚,即便是身为帝王,也有无奈之处。 当他决定从宣府起行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这一局输了。 不过不要紧,他认便是! 在他看来,从土木祭奠到京中大典,再到如今的奉先殿前诘问,朱祁钰无非是在提醒他一件事。 那就是,他这个太上皇,是国家的罪人。 这位大明如今的天子,处心积虑的想要自己低头,无非是担心,自己回京之后干预政务,和他争夺权位。 既然如此,他退让便是。 这一路上,王瑾和任礼在他身边随侍,他们知道的事情,要比李贤,朱鉴等人的多的多。 朱祁镇也因此明白了,他不在的这一年,大明发生的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内宫到外朝,李永昌,金英,曹吉祥,毛贵,王长随,他的心腹宦官,一个个被打杀流放。 六部之中,最要紧的吏部,户部,兵部被死死的握在天子手中,都察院的陈镒也成了天子党,至于内阁和翰林院,更是被换了个遍。 勋贵之中,忠于他的靖难勋臣,随着英国公府的张軏被杀,宁阳伯陈懋被降爵,成国公府的爵位到现在都没有结果,其他人也零零散散的不成样子。 而以李贤为首的一批靖难降将,和以杨洪和范广为首的边境勋臣,却趁机奉迎新天子,把持京营,不断侵夺五军都督府的事权。 朝中仅剩的一些老臣,如胡濙等人,也都明哲保身,这一点,单看这次的仪典便可清楚。 朱祁镇自忖,如今的局面,自己根本就没有重登皇位的希望,所以,他看的很开。 他觉得,朱祁钰所要的,无非就是他退守南宫,不再相争而已。 既然如此,遂了他的意便是。 然而,听了朱祁镇的回答,朱祁钰眼中却忍不住闪过一丝失望之色。 果然,无论是土木祭奠,还是如今站到了祖宗牌位面前,自己这个哥哥,都从不曾真正有过悔过之心。 他心里有的,只有自己,有的是权衡利弊,有的是迫于无奈。 可那份真诚的愧疚之心,他从不曾有过。 土木二十万的官军,社稷宗庙倾覆的危难,都打动不了他的心。 他眼中所见,是王振的多年陪伴,是钱皇后的深情厚意,甚至是也先和伯颜帖木儿的“真心相待”。 但,他听不见黎民百姓的哀哀嚎哭,也看不到,无数支离破碎,艰难度日的家庭。 我,唯我尔! 这就是朱祁镇,他的哥哥,大明曾经的天子,如今的太上皇。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朱祁钰低头,忽而浮起一丝自嘲。 倒是他错了。 这句话,原本就不该问。 于是,他的脸色再无波动,脸上挂起淡淡的笑意,道。 “既然如此,便请太上皇,与朕同祭列祖列宗吧!” 朱祁钰的本意,是懒得再和朱祁镇多说,但是,这番神态变化,落在对方的眼中,却变成了达到目的后的偃旗息鼓。 眼神当中闪过一丝复杂,朱祁镇自然也听出了这句话中的公事公办之意,轻叹一声,他抖了抖身上的雪花,抬步便迈入了奉先殿。 祭祖的过程乏味可陈。 朱祁钰的本意,是希望至少在列祖列宗面前,朱祁镇能够稍稍意识到,自己曾是被先皇寄予厚望的儿子,哪怕不为社稷江山,至少为了先皇的期待,能够为自己所犯的错误,哪怕生出一丝丝的忏悔之心。 但是,没有…… 既然如此,再繁复的仪典,若不从心顺意,也不过是徒有其表而已。 焚香,诵经,叩拜,更衣出殿。 兄弟二人再度恢复到了最开始的状态。 一言不发,形同陌路。 不过,让朱祁钰有些始料未及的是,他刚出殿门,便瞧见一副仪驾,远远的停在远处。 宫人撑着的油纸伞下,女子穿着厚实的大红色暗云纹斗篷,站在远处,踌躇不前,不住的张望着,脸上带着丝丝的忐忑。 看得出来,今天女子打扮的很精致,一定花了很长的时间。 但即便如此,也掩不住她脸上的憔悴之色,眼瞧着奉先殿中有人走了出来,她下意识的要往前走。 然后,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神色忽而有些慌乱,生生的止住了前倾的身子,往后退了两步。 见此状况,朱祁钰叹了口气,隔着好几步远,他便止住脚步,拱手道。 “见过皇嫂。” 这名女子,正是后宫中的端静皇后,也是,朱祁镇原配结缡的妻子。 重活一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但是,能够得到朱祁钰真心敬重的,只有他这个嫂子。 只可惜,有些事情,他也无能为力…… 钱皇后略眯了眯眼睛,终于看清了来人并非自己所想,心中一时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庆幸,但是,刚刚那复杂的心绪,总算是被冲淡了些。 踌躇片刻,她还是忍不住问道。 “钰哥,陛下呢?我……我知道朝廷还有仪典,你们还有事情要忙,但……” 所谓长嫂如母,之前朱祁镇还没有执意亲征的时候,钱皇后和朱祁钰的关系也是很不错的。 后来,朱祁钰登基之后,不仅是他,汪皇后也一样,对于钱皇后一直礼敬有加。 以至于整个后宫当中,只有她对着兄弟俩的称呼,和往常一样,不曾有丝毫的改变。 不过虽则如此,但是,钱皇后并非是不知分寸的人,所以,她自汪皇后入宫之后,基本上不曾踏出过翊坤宫的门。 尤其是像今天一样,穿越大半个宫城,还是首次。 可见,她如今的心绪,是有多么的激动。 朱祁钰再度躬了躬身子,道。 “皇嫂不必解释,朕明白,距离朝会开始,还有些时候,皇兄如今正在偏殿更衣,片刻之后……” 话没说完,朱祁钰的背后,就响起一道激动的声音。 “皇后!” 于是,朱祁钰侧身望去,只见刚刚换好一身干净衣袍的朱祁镇,愣怔的站在原地,望着远处的女子,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朱祁镇就已经三两步越过所有人,来到了钱皇后的身前。 日夜思念的人就在眼前,钱皇后仔仔细细的打量着朱祁镇,眼中不由又流出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沾湿了衣衫。 不过旋即,她反应了过来,慌乱的拿手擦了擦眼泪,然后低下头,下意识的就要往后退。 “陛下,臣妾……您还有事情忙,臣妾就先……” 话没说完,她的双手就被人牵了起来。 于是,万般言语,都归于沉寂,钱皇后满腹的话,一句也再说不出来。 见此状况,朱祁钰叹了口气,终究是没在多说,抬了抬手,将王瑾召了过来,吩咐他找间便殿,让太上皇和端静皇后叙话。 又遣了怀恩去外朝传话,朝会晚一刻钟开始。 然后,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朱祁镇值不得这个面子,但,钱皇后值! 转出宫门,朱祁钰正想着,要往何处去打发掉这多出来的一刻钟时间。 不过,他刚一抬头,便看到寒梅枝头下,汪氏穿着厚厚的冬衣,艰难的扶着腰,含笑望着他。 在汪氏背后,舒良和兴安一副心惊胆战又无奈的样子,见天子的身影出现,二人连忙上前,道。 “皇爷,娘娘非要过来,奴婢……” 朱祁钰摆了摆手,眼神都没多瞟他们一眼,便大步上前,来到汪氏的身边,微微皱起了眉头,但同样有些无奈的道。 “这么冷的天,你身子不便,怎么来了?” 汪氏被流環搀扶着,眉眼弯弯的笑了笑,道。 “皇嫂要来见太上皇,臣妾自然也要来见陛下。” 听着这番略显孩子气的话,朱祁钰又好气又好笑。 但是莫名的,心中刚刚突然升起的一丝惆怅,却消散的无影无踪。 ………… 一刻钟的时间转瞬即逝。 奉天殿前的丹墀上,早已经有礼官准备齐备,底下是同样早已经列队的文武百官,其中不时有纠仪御史穿梭其中。 所幸的是,雪渐渐的停了,不至于让老大人们刚换好的衣服,又重新再沾了雪。 终于,随着一声洪亮的“升殿!” 沉重而高大的殿门被缓缓推开,群臣井然有序的拾阶而上。 宽阔的奉天殿中,和平时不同的是,两座同样宽大的龙椅,被一同摆在高高的御阶上。 待群臣入殿各立,礼官接着喊道。 “太上皇驾临。” 于是,前呼后拥当中,朱祁镇从殿外一步步踏了进来,走过群臣,踏上御阶,在龙椅上坐下。 此刻的他,同样也换了衣衫,不再是入城时明黄色的衮袍,而是和朱祁钰一样的玄色十二章龙纹袍,腰佩大绶,着十二琉冕。 这副熟悉的场景,让在场从正统时代走过来的大臣,一时之间,都颇有些恍惚。 然而,一切终究不同了…… 待太上皇坐下,礼官再度喊道。 “圣驾临!” 于是,殿外再度出现了一道身影。 朱祁钰穿着和朱祁镇近乎相同的冕袍,一步步的走进殿中。 不过,与之不同的是,他手中执着一块镌刻着“奉天法祖”的玉圭。 随着他迈步走进殿中,不用礼官指引,群臣皆整齐的跪伏于地,就连朱祁镇也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身子微躬。 手执玉圭,如太祖亲临! 朱祁钰登上御阶,在龙椅上坐稳,对着身旁的礼官轻轻点了点头。 旋即,礼官喊道。 “叩!” 群臣于是叩首于地,齐声山呼。 “臣等叩见陛下,叩见太上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祁镇没有跪,他也是受礼人。 但是,太祖大圭在前,他也同样不能坐。 望着眼前熟悉的玉圭,他原本平静下来的心绪,又多了几分感慨。 这,原本是他手中之物,只是现在,再也没有机会再拿在手中了…… 随着礼官的指引,群臣三叩五拜之后,朱祁钰方道。 “平身。” 于是,群臣起身。 朱祁钰也站了起来,将手中大圭恭敬的放在一旁备好的宝案上,然后,往侧边退了两步,微微躬身,道。 “太上皇,请上座。” 这个时候,朱祁镇才直起身子,重新落座。 紧接着,朱祁钰也坐下,司礼监太监成敬上前,从宝案上,捧起一卷黄绢玉轴的圣旨,展开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奉先帝圣体之遗,适值国家中衰之运,痛几务擅专于权幸,致大兄误陷于虏庭,赖天地祖宗眷佑之隆荷,母后臣民付托之重,授朕大位,俾绍鸿图,慰安人心,奉承宗祀。” “……今大兄还京,臣庶交欢,宫庭胥庆,朕即位之初已尝祗告天地,宗社,上大兄尊号曰太上皇帝,礼惟有隆而无替义,当以卑而奉尊,虽未酬复怨之私,姑少遂厚伦之愿,爰称恩典,溥及臣民,所有宽恤事宜条列于后……” “一,自景泰元年八月十九日昧爽以前,官吏军民人等有犯……” 诏书很长,但是,老大人们都没心思听。 这道诏书的内容,是经过礼部和内阁数次推敲,真真正正的斟字酌句写出来的,错漏肯定是没有的,但是内容自然也早就传开了。 没有太特别的内容,就是普通的大赦天下的诏书。 这本是应有之义,没有什么值得过多关注的。 真正值得他们看重的,是太上皇身侧的宝案上所放着的,同样以黄绢玉轴写就的诏书。 那是太上皇亲笔所写,也是他老人家回京之后,第一道正式发布的诏命。 这,才是这场朝会的重头戏!  ()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四十一章:母子再相见 “……自正统十四年九月初一日以后,累次诏书条件所司,务在遵守而行,敢有故违者,许风宪官核奏治以重罪,于戏雪耻,不以威而以德,诚有仗宗社之灵遗民不于劳而于安,志在益邦家之福,尚赖叔祖,叔父,群臣,贤哲,匡朕躬于不逮,庶几华夏蛮貊四方,远迩臻治,效于无穷,布告中外,咸体朕心,钦此!” 冗长的大赦天下诏,终于在成敬洪亮的声音当中,落下了帷幕。 虽然说,这份诏书对于殿中的老大人们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但是毋庸置疑,对于官吏百姓们来说,却是大大的好事。 而高居庙堂之上的肉食者们,此刻所关心的,只有接下来即将宣读的,太上皇的诏书。 于是,成敬退下,将圣旨卷好,重新置于宝案之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太上皇的身上。 见此状态,藏在旒珠后面的朱祁镇的面庞,不由再度浮现一丝复杂之意。 他心里清楚,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来到这座皇朝正殿。 但,还是那句话,事已至此,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原本,他心中还有颇多的话想说,但是真正到了此刻,他忽而有些兴致阑珊。 于是,他沉默片刻,终是只道。 “颁诏吧。” 成敬在一旁微微躬了躬身子,再度伸手从宝案上拿过另一份诏书,缓缓展开。 事实上,原本这道诏书,该由朱祁镇的心腹宦官来读的。 但是,他刚刚回京,哪来的心腹宦官。 袁彬和哈铭虽然是近臣,但是那毕竟是在宫外,到了宫中,规矩森严。 御阶之上,不是他们可以登临的。 朱祁镇本打算,借王瑾一用,但是,临进殿时,却被拦了下来,说是王瑾乃是去宣府传皇太后懿旨去的,如今太上皇既已回宫,自当前去复命。 于是,这道诏书自然就只能由成敬来读。 不过这是明面上的原因,至于真正的原因,自然是怕这位太上皇陛下,再闹出什么幺蛾子。 这份诏书,也是有内阁和礼部敲定的。 但是,和前一道诏书不同的是,内容是严格保密的,所以,群臣们并不知道,到底其中写了些什么。 朱祁镇就这么看着成敬捧起诏书,然后先是浏览了一遍,确定无误后方开始读的小细节,心中不由有些自嘲。 所谓兄弟情谊,不过如此…… 大位面前,所有的温情脉脉,都丝毫不存。 不过,此刻他的神色,已无人在意,所有人都紧紧的盯着成敬手中的那份诏书。 “太上皇帝敕曰。” “朕以眇躬,昔受先帝遣命,祖宗洪业,俾付於朕。深惟负荷之恩,朝夕惶惧,以图治理。” “去年秋,丑虏傲虐,背恩负义,拘我信使,率众犯边,有窃神器之意。朕不得已,亲率六军,往问其罪。” “不意天示谴罚,被留虏中,屡蒙圣母上圣皇太后、皇帝贤弟笃念亲亲之恩,数遣人迎取,上赖天地大恩,祖宗洪福,幸得还京。” “北狩之时,朕已尝寓书朕弟,禅皇帝位,典神器,奉钦宗祀,朕为太上皇帝,居南宫安养,此古今制事之宜,皇帝执中之道也。” “今朕归京,郊社宗庙之礼已行,名分已定,大事既不可预,国家机务,朕弟惟宜尔。文武群臣务悉心以匡其不逮,以福苍生于无穷。” “今敕群臣,布告有位,咸体朕怀。” 相对于前一份诏书,这份就简短的多。 但是对于殿中群臣来说,这份诏书的意义却无比重大。 一直以来,天家模糊不清的权力关系,终于在这份诏书当中,被彻底厘清,这对于朝局和朝臣们来说,都是好事。 所谓名分各定,向来不是一句空话。 朝会到此为止,已经接近尾声,众臣所一直担心的,太上皇会不会闹出什么幺蛾子的事情,到底也没有出现。 于是,群臣在礼官的指引下,三叩再拜,道。 “恭送太上皇归南宫。” 御座之上,朱祁钰先起身,然后微微躬身,侧身而立。 朱祁镇则是深吸了一口气,抬头再次回望了这座恢弘浩大的奉天殿,然后,起身,一步步的迈出了殿门。 至此,这场朝会终于落下了帷幕。 但是,因此而产生的政治漩涡,从这个时候才刚刚开始。 虽然说是要归南宫,可朱祁镇离开奉天殿之后,却并没有往南宫方向去,今天的仪程,还有最后一道程序,也是整套仪程当中,朱祁镇唯一没有不满的仪程。 拜见上圣皇太后! 远远的瞧见太上皇出了门,王瑾立刻便迎了上来。 他又不是那等没眼色的人,复旨不复旨的,压根就不重要,现在最紧要的,是把太上皇带到慈宁宫去。 虽然说孙太后没有和钱皇后一样,不顾一切的跑出来迎接,但是,对于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她老人家也同样是牵挂的很。 于是,王瑾扶着朱祁镇上了銮驾,一路直奔慈宁宫。 “太上皇驾到!” 此刻,慈宁宫的门口,早已经整齐的站满了两队宫女太监,远远的瞧见銮驾过来,便立刻开口喊道。 不多时,孙太后便在一干宫人的簇拥当中,急急的走了出来。 “参见陛下。” 随着銮驾停在慈宁宫门前,一帮宫女太监呼呼啦啦的下拜。 人群当中,唯有孙太后一人独立,怔怔的望着安坐在銮驾当中的,那张久违的面孔。 与此同时,朱祁镇的神色也是一阵剧烈的波动。 面对着生他养他的亲生母亲,他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心绪,一时又翻涌上来,往昔的一幕幕场景,齐齐涌上心头。 一时是自己幼年之时,孙太后的宠溺,一时是自己出征之前,担忧的殷殷嘱托。 一时是自己在瓦剌之时,得知她老人家另立新帝的震惊,一时又是从张軏,任礼口中得知,她在宫中的艰难处境时的愤怒悲凉。 仅仅是这一眼,朱祁镇便红了眼眶。 銮驾刚刚落地,他便几乎是三两下跨步,来到了孙太后的面前,站定。 眼前的母后,和他印象当中音容仿佛,但是,明显已现老态。 他犹记得,自己出京之前,踌躇满志的对母后说,此去必定扫平瓦剌,再现父祖功业。 那时的孙太后,容光焕发,含笑晏晏,雍容华贵。 但是如今,他竟在自己母后鬓边,看到了一丝丝的银光,就连眼角的皱纹,也多了不少。 想起任礼对他所说的,京中发生的诸多大事,再想起自己母后为了将自己接回来,所付出的种种心力,朱祁镇鼻头酸涩,努力的抑制住自己的眼泪。 然后,他往后退了两步,掀起衣袍的下拜,种种的跪倒在地,深深叩首,冕旒触地,带着颤音道。 “不孝子祁镇,给母后请安!”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四十二章:阮浪 此时此刻,孙太后的心绪也复杂之极。 她曾经无数次午夜梦回,为自己这个骄傲自大的儿子感到不争气,也曾经遥望北方,担心牵挂着他在迤北是否能够吃饱穿暖,每每当她面对各种明枪暗箭,心力交瘁时,也曾对这个执意妄为,让她来收拾烂摊子的儿子感到怨怼。 但是,这无数的情绪,在见到他的这一刻,都变成了母亲对儿子的心疼。 这一年的时间,孙太后憔悴了许多,但是,朱祁镇又何尝不是如此。 孙太后望着眼前的人,早已不是一年前那个神采飞扬的骄傲天子。 此刻的他,身形消瘦,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沉寂的意味,明明是最尊贵的帝王,但是皮肤却粗砺的像个寻常百姓。 隐约泛起了水光,孙太后拿帕子擦了擦眼睛,伸手把朱祁镇扶起来,边打量着他。 “好,好,母后一切安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起来,起来,地上寒凉,快进来……” 于是,在一干宫女内侍的簇拥下,孙太后带着朱祁镇进了暖阁,然后找了间偏殿,换下繁琐沉重的礼服,换上了一身柔软的织金团龙袍,母子二人,这才在暖阁里头坐下。 经过了短暂的平复,二人的心绪也都渐渐稳定下来,但是,那股亲近之意,却越发的浓了。 母子之情,血浓于水。 虽然孙太后对朱祁镇有过恨铁不成钢的埋怨,朱祁镇也曾因孙太后另立新帝而心有耿耿。 但是,当母子相见的时候,一切都释然了。 偌大的宫城,尊贵的天家,现如今,只有母子的感情,才是最牢不可破的。 整理好了心绪,孙太后坐在榻旁,早已经命人烧暖了炉子,备好了靠背,手炉,茶盏等各种小东西。 低矮的案几上,更是夸张的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点心。 眼瞧着朱祁镇坐下,孙太后心疼的打量了他几眼,道。 “我儿这一年受苦了,迤北苦寒,缺衣少吃的,消瘦了不少,这些糕点,都是哀家命人特意准备的,你尝尝看。” 朱祁镇捧着手炉,脸上总算是浮起一丝笑意,从盘子上捏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边道。 “的确许久不曾尝过宫里的手艺了,在迤北的时候,朕时常思念着母后宫中的小厨房做的点心,只可惜,草原上只有牛羊,所幸,还有母后和皇后惦念着朕,时常捎来些衣物鞋靴,才让朕一直能有个念想。” 闻言,孙太后的情绪又有些低落,轻轻的叹了口气,问道。 “你,见过皇后了?” 朱祁镇沉默着点头,神色同样十分复杂,有心疼,也有愧疚。 虽然他只跟钱皇后短暂的叙话了不到一刻钟,但是,从对方的一举一动当中,他无不能看到,这个女子对自己的一片深情,也能真切的感受到,这一年之中,她所受的苦,不比自己的小。 炉子里的炭火噼啪作响,孙太后也默不作声,良久之后,她终于开口,道。 “往日里,哀家总觉得钱氏无用,但,她有百般不好,可对你的一片深情,却值过一切,她是个好媳妇,弄成今天这个样子,也是因为担忧你,所以,你……莫要辜负她。” 朱祁镇重重的点了点头,放下手里的暖炉,起身一拜,道。 “母后放心,迤北一行,朕更知世间人情冷暖,深情难得,皇后是朕发妻,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朕都会对她倾心相待,朕活着一日,便一日不会辜负她分毫。” 这番话说的郑重,总算是让孙太后轻轻颔首,道:“如此便好,你今日忙碌了一天,莫要站着了,坐。” 于是,朱祁镇再度在对面坐下,又聊了些闲话,孙太后方提起了正事,道。 “如今你既回了京城,往后咱们母子俩,有的是时间说话,今日时间不早,哀家有两件要紧事要问你。” 见此状况,朱祁镇也打起了精神,坐直了身子,道:“母后请讲。” 孙太后挥了挥手,让王瑾将无关的宫女内侍都带了下去,然后,方开口道。 “头一件,是关于南宫的,如今你既居南宫,侍奉的人手自然要仔细挑选,有些事情……不可不防,贴身侍奉的,哀家都挑选好了,虽然只有十几个,但都是忠心可靠,贴心能干的,你一会带走便是。” “但是,你身在南宫,总要有个主事的人,方便很多事情代你去办,可如今,宫中你曾经信重的宦官,大都不在了,所以,这个人到底选谁,你得拿个主意。” 闻言,朱祁镇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这的确是个问题,偌大一个南宫,总是需要一个管事太监的,这个人如果得力,可以帮他处理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事情,让他省心的多。 但是,正如孙太后所说,他曾经熟悉信任的宦官,如今被打杀的打杀,流放的流放,宫里他还认识的宦官,也没有几个了,更不要说得力的。 要是有这样的人,早在他北征之前就被提拔起来了,哪会等到现在。 这个时候,一旁的王瑾忽而道:“陛下,娘娘,奴婢想起一人,或许能堪驱使。” “谁?”孙太后和朱祁镇同时开口问道。 王瑾躬着身子,吐出一个名字,道。 “阮浪!” 朱祁镇皱着眉头想了许久,才勉强有那么一点印象,问道:“朕记得这个人,似乎,早年间曾在朕的身边近侍?” 这其实也不怪他健忘,实在是时间有些过于久远了。 说起来,这个阮浪也算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宦官,是当初先皇派来照顾他饮食起居的宦官之一。 但是后来,因为他和王振并不对付,而朱祁镇又将王振视为半师,所以找了个机会,王振就把他丢到御用监去坐冷板凳了。 要论熟悉,朱祁镇的确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倒是孙太后有些印象,道:“这个人哀家记得,当初先皇亲自给太子挑选的侍奉宦官,为人老实忠厚,虽然能力不算出众,但是总算是做事还算妥帖。” 提起阮浪,就不得不提起金英。 当初,京师动荡,郕王窥伺大位,行逼宫之事,孙太后被逼的节节败退,金英就曾经建议过,让她保下王瑾和阮浪二人。 虽然,后来发生了诸多事情,对于金英,孙太后也有了诸多不同的看法。 但是,至少在这件事情上,她还是相信金英的判断的,毕竟,王瑾到现在为止,都很是得用。 何况,阮浪当初是先皇挑选的,当时,先皇对于还是太子的朱祁镇十分看重,挑选侍奉的人,自然是慎之又慎,所以,无论能力如何,至少这个人,人品是可信的。 这对于眼下的朱祁镇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虽然只是短短的交谈了几句,但是孙太后能够感受到,自己这个儿子,言语之间,对于王振虽然有怨恨,可并不算深。 多年的侍奉和教导之情,他始终还是没能撇开,又或者,那场土木之役,还有别的隐情…… 这些事情,孙太后不愿去多想,但是,她却不愿意自己的儿子身边,再出现一个如王振般野心勃勃的志大才疏之辈。 阮浪这么多年来,低调处事,任劳任怨,又是先皇挑选,忠心可靠,正是上佳的人选。 孙太后想了想,道:“眼下可用的人手不多,这个阮浪既然可用,早年间又在你身边随侍过,不妨暂且将他带进南宫,你觉得如何?” 朱祁镇本也就没有什么太心仪的人选,略一思忖,便答应了下来,道:“听母后的。” 阮浪不过是一个御用监少监,但是,实在不是有存在感很强的内宦。 后宫之事虽然如今是汪皇后做主,但是,孙太后总归是身份摆在那的,她想要要人,不是什么大事。 何况,这和舒良的事情不同,朱祁镇要舒良,摆明了就是要整死他。 但是,孙太后要阮浪,却是要重用,这件事情,就算是传出去,也是光明正大的。 于是,这件事情,便这么被定下来。 不过,这只是碟开胃菜,南宫的管事太监虽然说不好找,但总归是后宫之事,对于孙太后来说不算难,她真正为难的是…… “回来的路上,任礼应该同你说了,皇帝特意组了一支新的京卫,用来‘护卫’南宫,这件事情,哀家有些拿不准主意,所以想问问,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四十三章:好像忽略了什么 说这话,孙太后又将当时在慈宁宫中,她和朱祁钰以及焦敬先后的对话和看法说了一遍。 “……外朝的政事,母后着实操持不来,焦驸马说,那支京卫的统领,不能是哀家的心腹,否则一来,会惹来外朝非议,二来,万一出什么事,南宫上下明面上都是哀家安排的人,你那弟弟,就可以从容脱身。” “理的确是这个理,但是,京卫毕竟负责护卫宫禁,哀家总觉得,还是自己人用起来更放心,你觉得呢?” 对于焦敬,孙太后当然是信任的。 但是,很多的事情,她对于焦敬的想法和看法,却并不能完全认同,只不过,出于信任,同时,她自己的确对外朝的很多事情都并不了解,所以哪怕不够认同,但只要不是什么特别紧要的事务,她都选择听焦敬的。 京卫的事情,自然也是如此。 焦敬劝她,孙太后也听,但是她心里头,总是觉得不安。 现如今,儿子回来了,她总算是能够松一口气,这些事情,朱祁镇当了多年的皇帝,自然比她要熟悉的多。 涉及到自己的安全问题,朱祁镇自然也是慎重的很。 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他开口道。 “焦驸马考虑的不无道理,但是,他忽略了一点,那就是无论朕怎么做,该来的明枪暗箭,都不会少,就算这个南宫的京卫统领,不是母后安排的人,真的出了什么事,也必定能有无数的理由来搪塞。” 说着,朱祁镇脸上掠过一丝悲凉,嘴角扯起一抹自嘲般的笑意,道。 “何况,天子之尊,想找几个甘愿扛罪状的人,又会是什么难事,所以,该拿的还是要拿。” 所以说,有些事情,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是也有些事情,反而只有当局者,才能真正做出正确的判断。 在大同城外,朱祁镇为何顶着于谦的压力,坚持要留下那二十余个也先派来的护卫,原因就是如此。 寄希望于别人会顾忌名声,无异于将性命交托在别人的手中。 焦敬的说法看似有道理,但是,对于朱祁镇来说,至少南宫之中,他要自己掌握住才能放心。 孙太后见状,也点了点头,道:“哀家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任命官员乃是政务,虽说涉及南宫,可到底哀家不变插手,只能你来做,而且,还有一个难处便是,到底该选谁?” “如今宫中诸多宦官被打杀,外朝的情势也不好,前些日子,皇帝调了他的两个外戚宿卫皇城,京卫中的不少人都被转调出去,想要找个信得过的人,只怕不易。” 大明实行的是军户制度,这种制度不仅体现在地方上,也体现在京营和京卫上头,上直二十六卫,虽然普通的兵士会时常轮调,但是指挥佥事以上的武将,基本上都是承袭父职,然后在二十六卫和京营当中相互调动,属于相对比较封闭的体系。 南宫的这支京卫虽然是刚刚成立,但是,京卫当中有的是待选的虚职武将,如果说从勋贵当中举荐的话,闹得动静有些大。 可要是从京卫当中来选的话,就像孙太后说的,如今的京卫各指挥使,已经被换了一大半,朱祁镇曾经用过的人,大多被转调到了京营,或是干脆趁瓦剌之战时,被派去了边关戍守。 因为是天子直属的上直二十六卫,所以,这种调动朱祁钰做起来很容易,他也不是一大批一大批的撤换,而是一个个的调动,所以,当孙太后意识到的时候,局面已经形成了。 朱祁镇皱着眉头,思索片刻,问道:“朕记得,孟瑛的长子孟俊,是承袭了京卫指挥使一职的,这个人应当可用。” “当初,孟瑛受他大哥孟贤阴谋拥立赵简王图谋东宫之事的牵连,被夺去了爵位,是父皇将他恩赦,并且重新重用,朕在东宫的时候,孟俊曾经做过朕的勋卫,是个忠心的人,不过,此人武功不行,能力也不大足用。” “还有就是锦衣卫的带俸指挥同知,叫吴良的,此人机敏有加,之前王师……王振曾跟朕提过他,但是此人性格暴躁,所以朕当初没用。” “再有就是,神武左卫指挥佥事于广,他是京卫世家出身,骑射工夫了得,而且娶得是薛家的女儿,忠心可以保证,但是,官位不够高……” 相对于孙太后,朱祁镇明显对于京卫以及军中的事务,要了解的多。 短短片刻,他就从记忆里面翻出了好几个备选的人物。 只不过对于这几个人,孙太后却是一脸茫然,愣了愣,她开口道。 “你心中有数便是,此事虽是政务,但是外朝那边难度不算大,毕竟,当初你那弟弟,已经将话放出去了,你若是定好了,回头叫任礼上一道奏本,应当不算什么难事。” 所以说,对于英国公府等一干人来说,朱祁镇这个太上皇的存在,其实就是一杆旗帜。 虽然如今朱祁镇已经宣布不再“干预大政”,但是,他仍然可以通过其他方式放出属于自己的政治信号,正面干涉是做不到的,可侧面影响却还可以。 很多时候,尤其是在天子明显对英国公府一系的人马十分厌恶的时候,这种影响就显得极为关键了。 往小了说,他们和太上皇绑在一起,天子要动他们,就是在向朝臣放出信号,在打压太上皇,往大了说,太上皇在,可以帮助他们稳住人心,毕竟,还有东宫! 而这恰好,就是孙太后接下来打算说的。 “南宫的事情,不算困难,毕竟你刚刚归朝,文武百官的目光还聚在南宫,所以,这个时候提出一些要求,不难办到,毕竟,那是你的寝宫,皇帝就算再过分,也不能完全罔顾你的意思。” “不过,深哥那边,只怕就不容易了……” 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孙太后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南宫的事情,对于朱祁镇来说很重要,但是,在朝廷之上,其实也就是一件小事,无论用谁不用谁,对那些大臣们来说,都无关紧要。 但是,东宫不同,储君乃是国本! 在这件事情上,那些大臣们,是绝难让步的。 这也是孙太后在得到消息之后,用最严厉的口吻,让朱祁镇回京的原因。 别的事情,她或许还能插手。 但是,涉及到东宫出阁这样的大事,她毕竟是后宫之人,实在是无能为力。 之前那次的朝会,就是一次明证。 她不过是找了几个人来给太子开蒙而已,便引起了朝臣们那么激烈的反扑,如果说再继续干涉出阁之事的话,那么,她这个深宫太后,只怕真的要成为众矢之的了。 虽然说,那帮大臣不能真的将她怎么样,但是如此一来,她的威信必然一落千丈,之前在危难之时,毅然扶立新君的功劳,也将被消耗殆尽。 换句话说,她如果真的出手干涉,未必就不能成,但是,无论成或者不成,她从此往后,都只能真真正正的退居深宫。 对于孙太后来说,东宫的事情很紧急,但是,显然还没有到让她不惜一切的地步。 “深哥……” 实话实说,和只有一个儿子所以疼到眼珠子里的朱祁钰不同,对于自己这个长子,朱祁镇其实并没有过于的亲近喜欢。 一是因为,他儿子多…… 当初北征之前,朱祁镇就已经有三子四女了,他走的时候,万宸妃还怀着一个,年初生了下来,也是个儿子。 所以,朱见深虽然是长子,但是朱祁镇对他,实际上并没有过分的疼爱。 至于第二点原因,则是因为钱氏。 当初,朱祁镇自己刚刚出生,先皇就开始筹备废后,几乎是在他两岁的时候,刚上玉碟,就迫不及待的册封了太子。 但是,到了朱见深这,他却迟迟没有立太子的想法。 甚至于,在北征之前,有大臣希望早立国本,也被朱祁镇否决了。 原因就在于,他虽然宠爱周氏,但是更和钱皇后相濡以沫,所以,他一直都在期待,自己能够有嫡子降生,然后立为太子。 只可惜…… 轻轻的甩了甩头,将心中无谓的情绪压下,朱祁镇问道。 “这件事情,王瑾已经对朕说了,母后的想法,是希望朕能出面,将此事延后,可对?” 孙太后点了点头,道:“国家大事哀家弄不明白,但是有一个道理,哀家总是懂的,对手想做的事情,总不会是好事,所以哀家急急找你回来,就是想让你来阻止东宫出阁。” 还是那句话,太子出阁的事情,孙太后是不方面出面的,但是朱祁镇却是可以的。 理由也很充足,孝道! 太上皇刚刚归朝,太子作为皇长子,自然应该在父亲膝下尽孝,如此一来,出阁的事情,自然要耽搁个几年。 这个理由,也唯有朱祁镇能用。 不过,显然对于这件事情,朱祁镇也有自己的考虑,思忖了片刻,朱祁镇开口继续问道。 “朕刚刚回京,诸多消息都不清楚,母后可知,如今外朝准备到什么程度了?” 孙太后想了想,回答道:“据说,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先是册封了太子六傅,然后从翰林院和内阁当中,选用了饱学之士来为深哥开蒙,唯一拖延的,是端本宫那边,整修起来需要费些工夫,其他的都准备好了。” 从始至终,孙太后对于这件事情都十分上心,所以对于外朝推进到了什么程度,自然也是多加打探。 正因如此,她才越发着急。 真的等到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算是朱祁镇想要插手,只怕也难了。 但是,听了这句话,朱祁镇却摇了摇头,道。 “母后刚刚说了,一切都准备好了,这个时候,朕若是出面阻止,无异于让朝廷之前所有的准备都白费了,就算是成了,外朝也会颇多非议。” “何况,且不说内阁和翰林院那边都已经巴巴的望着太子出阁了,就算是这些人能继续按下去,可那些已经加衔的太子六傅,难道要收回来不成?” 换句话说,朝廷兴师动众,给那么多的老大人加了衔,到最后,太子却没出阁成功,这个面子,朝廷挂不住。 就算勉强为之,也必然会让朝臣心生不满。 若是在北征之前,朝臣们怎么想,朱祁镇是万万不会考虑的。 但是,事到如今,有些事情也不得不顾忌了。 “那……” 孙太后的神色有些黯然,半晌方道。 “如此,倒是哀家考虑不周到了,没得乱了你的打算,早知如此,让你在宣府再继续盘桓些日子,也不至于……” 也不至于就这么灰溜溜的回京,面子没了,里子也没保住。 她的那道懿旨,话说的太重。 原本想的,是给朱祁镇一个台阶,让他好顺利成章的回来,但是与此同时,实际上那道懿旨,也是将他逼到了死角。 毕竟,上升到了孝道的高度,朱祁镇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不回来了。 见此状况,朱祁镇倒是笑了笑,道。 “母后不必自责,朕只是说,这件事情阻止不了,但是,应对的办法总是有的,所以,哪怕没有母后的懿旨,朕得知此事之后,也是得回来的。” “哦,什么法子?” 孙太后皱了皱眉,只觉得儿子是在安慰她,心中却带着一丝怀疑。 朱祁镇轻轻吐了口气,神色淡然,道。 “既然要出阁,那么就不能出一半,太子出阁乃是为了早预政务,何来的出阁而不备府?” 闻言,孙太后一惊,下意识的问道。 “那你是想……”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花,一阵阵的冷风吹过,屋中温暖如春,屋外却肃杀一片。 朱祁镇透过窗棂,目光遥遥望向乾清宫的方向,轻声道。 “既然他要让深哥出阁,那,该给的东西,就得给足了!东宫储君,自然要有东宫储君的待遇……” 孙太后心中明白了几分,下意识的觉得这么有些不妥,但是,具体是何处,她一时也说不上来。 毕竟,这是国家大事,涉及到的不止是内宫,还有外朝的方方面面,既然朱祁镇这么说了,孙太后思索了一番,未得其要,也就没有继续想下去,只是道。 “既然如此,那你就去安排吧,焦敬,英国公府,还有任礼,朱仪这些人,都是可用的,外朝的事情,他们能帮得上忙。” 朱祁镇点了点头,神色却有些莫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与此同时,长春宫中,某个正在和大姐姐玩游戏的胖娃娃,忽然停了下来,他莫名的感到背后一阵发凉,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一样。 接着,他狠狠的打了几个喷嚏,顿时吓得一宫的人乱作一团,生怕这位尊贵的殿下突然出点什么事,到时候他们一整个宫的人,可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四十四章:似曾相识的场景 太上皇归朝,固然是一件劳动整个朝堂的大事,但是,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随着奉天殿朝会上的两道诏书被布告天下,京城中的各个衙门,也终于重新回到了原本的轨道。 就仿佛,是一颗小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湖水当中,圈圈的涟漪过后,湖面依旧平静的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整个京城发生的变化,好像真的就是南宫当中多了一个太上皇而已。 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但是,风波往往总在平静中酝酿着…… 这一天,下了早朝之后,朱祁钰用了早膳,稍稍歇息了一会,怀恩便小心的走了进来,道。 “陛下,首辅和大冢宰在外求见,说是有事要禀。” 朱祁钰看着怀恩,略感到有些意外。 通常来说,这个时间点,虽然是处理政务的时间,但是,一般不会有大臣觐见,更遑论是王翺和王文这样的重臣。 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如果有事要说的话,早朝上就说了,除非是……有什么早朝上不方便说的。 于是,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召他们进来吧。” 怀恩欠了欠身,转身离去,不多时,王翺和王文两个人联袂而来,大步走进殿中。 说起来,若论亲近和重用,王文自然是当之无愧的天子第一心腹,但是,实际上,出于内阁的特殊地位,平日里几个内阁大臣,反而是最常被召见的。 似今天这等,两人同时觐见的事情,只发生过一回,而那一回,可是让内阁有了大大的一番动荡…… “参见陛下。” 行礼过后,朱祁钰给两人赐了座,也没有绕弯子,直接了当的问道。 “刚刚下朝,两位先生便急急赶来,可是有何重要的事务,在早朝上不便说?” 于是,王文率先拿出一道奏本,递了上来,道。 “陛下明鉴,臣今日来,所为二事,一是迎归太上皇的有功之臣,升赏叙功之事,二是为增补内阁大臣而来。” “增补内阁?” 朱祁钰拿过王文的奏本,一边翻开看着,一边皱了眉头,开口问道。 按照之前定下的规矩,内阁定员六人,和六部相对应,负责各部的政务票拟。 但是事实上,因为内阁的特殊性,一直都没有满员过。 高谷被调去南京之后,倒是有大臣建议增补阁臣,但是,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一直被耽搁了下来。 当然,更重要的是,内阁严格意义上来说,属于半内廷的衙门,所以,要不要增补阁臣,很大意义上取决于朱祁钰这个天子。 对于朱祁钰来说,现阶段内阁的四个人也不是忙不过来,因此,他就一直没顾上这件事情。 而且,这件事情,内阁来提可以理解,毕竟有些时候,抱怨一下阁务繁重,跟天子要个人,是能够增加印象分的。 但是,王文这个吏部尚书来提,意义可就非同凡响了。 不过,既然王文和王翺二人是联袂而来,自然是对于天子的疑惑心知肚明,于是,二人对视一眼,王翺上前解释道。 “陛下,内阁空额已久,只不过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未曾增补,如今,太子殿下即将出阁,吾等内阁大臣,又肩负为东宫讲授课程之责,事多繁重,朝中便有不少大臣,提出要增补阁臣。” 话到此处,王翺默契的往后退了一步。 于是,王文顺理成章的将话头接过来,继续道。 ”陛下,太上皇如今既归,一众迎归有功之臣,自当升赏,但是在吏部部议的时候,对于该如何升赏,却产生了争议。” “依臣之意,使团此行,朱鉴,罗绮,李实三人功居首位,可视功授勋卫,准荫子入国子监,杜宁,李贤等人亦有功,但仅赐予财帛赏赐即可。” “但是,部议之时,有不少人认为,使团之功并非武功,所以授勋卫不当,应当擢升官品,以做酬功。” “而且……” 王文话到此处,看来王翺一眼,于是,这位首辅大人,立刻从袖中又拿出了几份奏章,递了上去,道。 “陛下,这是吏科给事中王铉呈递的奏本,他在此奏当中,盛赞朱鉴甘愿身赴险境,数入瓦剌,对迎复太上皇有大功,并举荐他入阁参赞机务。” “和这道奏本一同呈递上来的,还有其他几个御史以及吏部官员的奏疏,他们举荐的人各有不同,但大都是希望,陛下能够简拔这次迎复太上皇的有功之臣入阁的。” 有了这两人的解释,朱祁钰大致的翻了翻递上来的奏本,心中也便有了数。 与此同时,他留意到,王文最开始呈递上来的那份,关于使团众人升赏的奏疏,依旧是以授勋加赏赐为主。 可以看出来,虽然部议上产生了争执,但是,这位大冢宰,最终还是坚持了自己的意见。 沉吟片刻,朱祁钰开口问道。 “九皋先生,你是内阁首辅,这些举荐的人当中,你觉得何人适合入阁?” 王翺的表情显得有些谨慎。 这个问题其实并不好答。 现如今举荐的人当中,无非就那么几个,使团的三个人,朱鉴,李实,罗绮,然后就是李贤,杜宁这两个朝廷派去迎接的。 按理来说,朱鉴功劳最大,要提拔也得先考虑他。 但是,这个人的立场,就是最大的问题! 内阁和别的衙门不一样,对于内阁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圣心。 现如今,虽然京城当中看似风平浪静,但是,这几本奏疏的出现,本身就让政治嗅觉敏感的老大人们,感受到了一些莫名的意味。 而朱鉴这个人,一向是亲太上皇的,这一点,从他孤身入瓦剌谈判,然后又毅然选择从陕西巡抚调任鸿胪寺卿便可以看出。 如此一来,是否让他进内阁,就需要多方考量了。 尤其是,在王文这个老家伙的态度这么明显的情况下。 于是,沉吟片刻,王翺还是道。 “陛下,臣以为,内阁之人不仅要有才识,有功劳,更要有谋略巧思,所以,臣以为,若要增补阁臣,李实和罗绮二位大人,更加合适。” “此番出使瓦剌,朱鉴虽当居首功,但是,铨选大事,不当用作升赏,朝廷若要酬功,勋卫荫封赏赐皆可,官职之事,还是当选择合适之人出任。”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四十五章:增补阁臣 乾清宫中,朱祁钰看着王翺这番谨慎的样子,不由有些失笑。 摇了摇头,他笑着反问道。 “九皋先生的这番话,自己相信吗?” 王翺老脸一红,没有说话。 信不信的,态度还是要表的。 但是,就像天子说的,这个理由,他自己说出来,都觉得站不住脚。 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和王文两个人,巴巴的跑过来找皇帝决断了。 将太上皇成功迎回,是大功劳! 朱鉴是文臣,立下如此大功,官职升迁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就像当初的王翺和王文两个人,也是凭借着谈判的功劳,一个直升天官,一个直入内阁。 说什么铨选大事,不可用作赏赐,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话,真要是在早朝上说出来,他能被那帮御史当场骂死。 不过,所幸天子也并没有继续为难他,而是转向了王文,问道。 “天官这些日子,所受的压力和非议,只怕也不小吧?” 事实上,对于朱鉴等人该如何封赏,从太上皇的仪驾到大同的时候,朝中就已经开始讨论了,并不是从今天开始的。 只不过,毕竟太上皇那个时候还没有真正到京,所以一直没有被真正提上日程,但是现在,太上皇归京也有好几日了,这件事情被翻出来,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与此同时,他当然也理解王文的无奈。 这个老头,脾气是倔的,但是他并非是不懂谋略,一味强硬的人。 站在王文的立场上,他对于太上皇归朝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但是,他更担心的,是太上皇有其他的心思。 事实上,这也是当初王文曾经涌起过冲动想法的原因所在。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太上皇一旦归朝,天家这种奇怪的权力关系,必然会长期保持下去。 果不其然,太上皇刚刚归朝,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朱鉴此人,态度立场十分明确,他是死守名分的人,对他来说,固然太上皇犯过大错,但是他依旧是君,是天子的‘大兄皇帝’。 所以,对于朱鉴来说,他仍旧认为,朝廷该是由太上皇做主的。 这一点,虽然朱鉴没有说过,但是王文早年跟朱鉴打过交道,自然清楚,这个老家伙是什么品性。 所以,他绝不愿意,坐实朱鉴进入内阁这样的机要衙门。 为此,他不惜承受非议,截下了使团所有人的升迁,不错,是所有人的升迁! 在王文拟定的这份封赏奏疏当中,使团上上下下,加上参与迎接的一应人等,给的酬功之赏,全都是勋爵荫封金银赏赐,但是官职升迁,一个也不给!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 从沙窝之战以后,朱鉴孤身一人深入瓦剌,说服也先答应和谈,带回袁彬,后来又不惜放弃陕西巡抚的职位,出任鸿胪寺卿,担任使团正使,这一举一动,几乎主导了整个太上皇归朝的进程。 所以说,如果要酬功,他必然首当其冲。 为了压下朱鉴,王文只能同时将所有人压下,不然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 但是,即便如此,他依然受到了很多的非议和压力。 这也是他没有在早朝上拿出来奏疏的原因所在。 王文早就得到了消息,六科还有翰林院的不少官员,都攒着劲儿,就等着他奏疏一上,便是狂风暴雨般的弹劾。 他才不会跟这帮人硬碰硬,所以,理所当然的就直接送到了天子的面前。 拱了拱手,王文开口道:“陛下,臣身在其位,自然当谋其政,如首辅所说,朱鉴此人,并不适合出任内阁辅臣。” “但是……” 话音落下,朱祁钰脸上收敛笑意,声音平静的接了下去。 “除了内阁,已经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安置他了。” 王文沉默着,没有说话。 的确,朱鉴的履历极其漂亮,瓦剌之战当中,抗击也先有功,但是为了稳定大同的局势,本就被压了一头,没有直接出任陕西巡抚。 随后,他奉旨孤身一人出使瓦剌,说服也先,带回袁彬,这又是一功。 要知道,当时正值沙窝之战结束,也先被断一臂,正是盛怒之时,此时前往瓦剌,其中凶险可想而知。 但是这份功劳,也没有得到朝廷的嘉赏。 相反的,他为了大局做出了牺牲,自愿转调鸿胪寺,只为了方便出任使团的正使,继续负责迎回太上皇的大事。 这种气节,在朝野上下,都是被盛赞的! 如今,太上皇安然归来,朱鉴身上又是一桩大功,如此种种加起来,若是仍旧压着他不肯提拔,实在是说不过去的。 朱鉴如今的官职,是右都御史掌鸿胪寺事,如果要升迁,要么一步到位出任实职的七卿,要么就只能入内阁。 七卿是没啥指望的,一个萝卜一个坑,不可能为了擢升他一个人,让一个七卿重臣给他让位。 所以,能安置他的,就只有内阁。 毕竟,他是身负大功归来,而且,两次出使,证明了自己的胆识和能力,也不可能把他塞到南京去。 而且,严格来说,即便是内阁,对于朱鉴来说,也是屈尊,只不过,现在的朝廷当中,六部七卿加上内阁首辅次辅,都已经有了人了,所以,朱鉴才只能去内阁当一个普通阁臣。 在这种情况下,王文坚持不肯举荐他入阁,实际上是犯了众怒的。 所以…… 朱祁钰没有过多的犹豫,便提起朱笔,在王文递上来的奏疏上写了几个字,然后递回到王文的手里,道。 “吏部的这份封赏,过于简薄了,驳回重拟。” “另外,九皋先生,你来拟诏,此次太上皇归朝,正使朱鉴,副使李实,罗绮,具有大功,加封朱鉴为太子太师,食双俸,加户部尚书衔,命为文渊阁大学士,入阁参赞机务。” “礼部侍郎李实,加工部尚书衔,命为东阁大学士,入阁参赞机务,大理寺少卿罗绮,擢为大理寺卿,命掌大理寺事。” “除此之外,吏部重新拟定一份封赏名单,该有的荫封文勋赏赐,一律从厚。” 这话说的十分干脆,以至于王翺一时之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王文的神色倒是有些复杂,但是,到最后,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恭敬的拱手领命。 于是,王翺也不再多言,平心而论,天子的这番处置,自然是最好的。 如此一来,内阁和吏部,都不会受到责难,只不过,让朱鉴和李实两个人真的入阁,却是王翺没有想到的。 他们一旦进入内阁,那么,内阁的情势只怕又要变一变了。 两位老大人各怀着心思,匆匆退出了殿中,各自前去办事。 但是朱祁钰却坐在御案后,将刚刚王翺递上来的一份份奏疏仔细看过。 他心中总有一种感觉,这件事情,原没有现在看到的这么简单……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四十六章:糟心的俞阁老 一晃又是数日过去。 王文的脾气倔,但他有一个好处,就是不会违逆天子的旨意。 所以,在御前奏对之后,老大人回到吏部,很快就重新召开了部议,商量出了一份新的升赏章程。 这一次,天官大人出手大方的很,按照天子所说,一应的勋爵荫封赏赐,都按照顶格来设置。 据说当时,给过来列席的沈尚书和兵部俞侍郎心疼的嘴角直抽,尤其是沈尚书,差点没掀桌子。 不过到了最后,事情还是圆满解决。 至于原因,据说是旁听的成敬公公看不下去,出面调停,说是回去禀明天子,一应的金银财帛赏赐,都从内库中划拨。 如此,才算是平息了这场小小风波…… 不过,这都是小节,这次的升赏,原因是迎归太上皇有功,所以自然绕不过使团的三人。 朱鉴,李实和罗绮三人的去处,已经有天子诏旨定了下来,那么其他的人,就好说的很了。 该擢升的擢升,该赏赐的赏赐,该荫封的荫封,这些事情,吏部和兵部本是做惯熟了的。 翌日,奏疏在早朝上递了上去,朝臣们总算是没有闹起什么乱子,不过…… “皇爷,近些日子以来,朝中还是有不少大臣在私底下议论,为朱阁老鸣不平,觉得以他的功劳,本该能够更加得到朝廷的重用,但是因为朝中没有空缺,所以,只能在内阁当一个普通阁臣。” “更有甚者,还有几个和朱阁老同乡的御史,非议说,论功绩,能力,资历,朱阁老都比俞阁老更适合次辅之位,言语当中,透出的意思,就是皇爷您为了打压朱阁老,所以,才赶在太上皇回京之前,急急提拔了俞阁老,补上次辅之位。” 乾清宫中,舒良一身普通的宦官素袍,手里拿着一份份信封,躬身对着朱祁钰禀报着。 至于消息的来源,自然是遍布整个京城的东厂。 所以,还是那句话,对于内宦来说,圣心最是重要。 如今,舒良虽然身在宫中伺候,但是东厂的诸多事情,基本上还是他来管着。 当然,作为东厂实际上的厂公,因为舒良不能经常出宫,东厂的很多事情都不得不搁置下来。 这个在天子登基后频频在朝堂上出现的机构,也因此暂时归于沉寂,淡出了朝臣的视野。 不过,这些大臣们不知道的是,舒良虽然身居宫中,但是,他却并没有闲着,而是将东厂由明转暗,趁着朝臣们的精力没有放在东厂上的时候,广布人手,重新布置了许多隐秘的消息渠道。 所以,从这个层面上来说,舒良被撤去东厂提督之职,其实也是好事。 对于舒良自己来说,反而是更忙了。 既然担着坤宁宫总管太监的衔,很多事情他自然是逃不掉的,何况,就凭皇后娘娘和天子的情分和肚子里的皇嗣,给舒良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不尽心。 一边要管着坤宁宫的大事小情,一边又要建设东厂的消息渠道,里里外外的,舒良在坤宁宫和乾清宫这几个地方,来来回回的跑,可算是累得够呛。 但是,这种疲惫,却反而让舒良越发的有心劲儿,因为他知道,对于宦官来说,只有越被信重的人,才会越忙。 所以,对于这些忙碌,他甘之如饴…… 朱祁钰一边批着奏疏,一边听着舒良的禀报,闻言,手中的朱笔倒是搁了下来,道。 “这话说的也不算错,以朱鉴的功劳,单单入阁,的确委屈他了。” 就像王文压不下朝议所以只能暂避一样,功劳大小,是否得到了公正的待遇,朝臣那里是有一杆秤的。 他们之所以不满,其实也是在维护自己的利益,为的是有朝一日自己为朝廷立了功,也能得到相应的升赏。 对于朱鉴来说,虽然朱祁钰给了他一系列的升赏,又是加封太子太师,又是加户部尚书衔,又是准食双俸,又是加荫子嗣的。 但是,落到实处的权力上,他就是一个普通的阁臣。 他两入瓦剌,在迎回太上皇的事情上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但是,最终获得的实权,却和资历,功劳都比不上他的李实一样,都只是入阁参赞机务,朝中自然会有不满的声音。 可是,说到底,也只是私下的议论,不会像之前王文担心的一样,在早朝上掀起朝局的议论。 因为毕竟,到了三品以上的官职升迁,并不是仅仅看功劳,资历和能力的,更重要的,还要看运气。 朱鉴的运气,就明显有些不怎么样。 六部七卿没有空位,只有内阁勉强还能匹配的上他,所以,也只能暂时去内阁呆着了。 至于,那些大臣揣测朱祁钰是不是为了防止朱鉴升任次辅,所以提拔的俞士悦,这就要见仁见智了。 这种唯心猜测的流言,朝廷上多了去了,反正,朱祁钰提拔俞士悦是在朱鉴还没有回京的时候,所以,那帮大臣们有再大的胆子,也最多只敢私下议论,没有人敢真的用这个来质疑他。 不过…… 朱祁钰摇了摇头,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似乎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一样,忍不住道。 “些许流言算不得什么大事,只不过,仕朝先生这些日子,怕是不太好过……” 说完了这句话,朱祁钰的眉头却又忍不住皱了起来。 朱鉴的这件事情,他总觉得不那么简单,这种感觉,没有随着将使团一行人的升赏彻底确定下来而消失,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眼下,又有了这种流言。 虽然说,在这种敏感的人事问题上,朝廷历来不缺流言,这种说法,也不过是私下里的议论和众多流言当中的一个而已。 但是,朱祁钰总觉得,这件事情还会有后续的发展。 如果说,真的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的话,那么,和太上皇,或者说和英国公府一系的人马脱不了干系,是肯定的。 不过,他们的目的何在呢? 要知道,这种私下的议论,之所以没有发酵起来,原因就在于,朝廷的实际状况摆在那里,确实没有空位可给朱鉴顶上。 这只能算他运气不好,怨不得别人。 总不可能,让别人给他让出一个位置吧? 太上皇,朱鉴,内阁,俞士悦…… 难不成,他们这是打算,挟舆论之势,让俞士悦给朱鉴让位? 朱祁钰拧着眉头,一时觉得自己的思虑有些不畅,隐约间,他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俞次辅最近的日子,的确过的不大舒心。 要知道,内阁和其他的衙门不同,像是六部,都察院这些衙门,都有明确的上下级别之分,正堂官就是正堂官,佐贰官就是佐贰官。 但是,由于内阁的特殊性质,实行的是群辅制度,也即所有内阁辅臣的品级,执掌都完全相同,只是在事务分配上,有不同的侧重和倾斜。 这也是首辅地位稍高的原因所在,他执掌着分票权,每个阁臣负责哪个方面的事务,实际上是由首辅来决定的。 但是,次辅的地位就比较尴尬。 名义上比其他的阁臣要稍高一点,但是实际上,大家做的事情都是一样的,拥有同样的票拟权,可以说除了名头之外,实权是一点都没有增加。 如果说有什么好处的话,那就是在阁议和朝廷上的话语权要更重一些,毕竟,从排名上说,次辅在内阁属于第二顺位。 但是,这种所谓的话语权,实际上受多方面的影响,不仅要靠次辅这个名头,更多的还要靠自身在朝中的影响力,以及资历,功绩等多方面的加成。 所以,在朱鉴和李实二人入阁之后,俞阁老的糟心日子就来了。 李实就算了,他年纪轻,在朝中又是出了名的刚直,说白了,爱得罪人,进了内阁,倒是收敛了几分,颇有一股子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势头。 但是这个朱鉴,就让俞阁老一肚子火了。 他也不是聋子瞎子,朝堂上头最近的传言,当然也听过一些风声。 说朱鉴功劳大也就算了,但是无缘无故的扯上他干啥? 搞得好像是他抢了朱鉴的次辅一样,他明明的堂堂正正的,靠自己的辛勤努力,得到了天子的赏识,和朱鉴有一文钱关系吗? 你朱鉴功劳大,那你有本事搞首辅,搞七卿去啊,还不是看着他这个次辅刚刚上位,立足未稳,所以想趁火打劫? 要是单单是流言也就算了,俞阁老沉浮宦海这么多年,尤其是见过某个老朋友的火箭速度,心态还是很平稳的。 但是,他居然发现,京城当中流传的,朱鉴瞄着次辅的位置这件事情,可能不是流言,而是事实! 这就让俞次辅很不高兴了。 虽然说朱鉴才刚进内阁没几天,但是,这种苗头已经很明显了。 这些日子,几乎每次阁议,朱鉴都直接了当的驳斥俞士悦的看法,丝毫都不顾及双方的关系和次辅的体面。 有那么一两次,甚至搞得俞士悦都下不来台。 尤其是,这个朱鉴身负大功,朝野上下,如今对他都赞誉有加,天子为了酬功,特意给予了他太子太师和户部尚书的加衔。 这样一来,虽然朱鉴只是文渊阁大学士,但是从加衔上来说,他已经和俞士悦这个次辅平齐了。 这段日子,两方冲突不断,一直以来都像个小透明的江渊,也隐约有像朱鉴靠拢的趋势。 闷在公房里面处理了几份奏疏,俞士悦越想越来气,最后索性便丢下笔,走出房门,看着外头的皑皑白雪,心情才总算舒畅了几分。 这个时候,中书舍人小心的走过来,拱手道。 “阁老,首辅大人让诸位去开阁议。” 越不想什么来什么,俞士悦黑着一张脸,闷声问道。 “可说了是什么事?” “据说,是关于太上皇南宫护卫统领的人选。” 这的确是一个需要慎重商议的事情,于是,俞士悦点了点头,没多犹豫,便迈步往阁议的公房当中走去。 路上,他也开始回忆起这段时间和这件事情有关的各种奏疏,以便在阁议的时候说出自己的看法。 不多时,俞士悦到了公房当中,除了王翺,其他的人都已经到了。 见他进来,江渊和张敏,李实等人,都站起来微微欠身,但是唯独朱鉴,只坐在远处,笑着点了点头,那架势,仿佛他才是上位者一样。 俞士悦的脸色又沉了两分,对着江渊等人回了个礼,便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片刻之后,王翺进来,众人起身,阁议正式开始。 “今日阁议,乃是为太上皇南宫护卫统领人选一事,此事朝中讨论已久,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给出的人选,分别是丰国公之孙,都督佥事李玺,京卫指挥使杭昱,及京营副将孙勇。” “除此之外,宁远侯任礼举荐了神武右卫指挥使孟俊,御史林聪举荐了锦衣卫带俸指挥同知吴良,神武左卫指挥佥事于广。” “具体该如何票拟,诸位都说说自己的看法吧……” 南宫统领的这件事情,在朝廷上曾经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因为这件事情,群臣认为宫中太后过度干预政务,所以坚持让太子提前出阁,后来纷纷扰扰的,就搁置了下来。 但是如今,太上皇回京,这件事情自然也就重新被提上了日程。 发言的顺序,是按照内阁的排序来的,所以,头一个是李实,不过,这段时间,李实在内阁当中,基本都是和稀泥,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这次也是一样。 “太上皇南宫护卫一事,事关重大,老夫以为,此事当慎之又慎,不可轻下论断,对于这几个候选之人,老夫仅看过履历,觉得皆十分合适,如果说要选一人的话,京卫指挥使杭昱官职和武勇应当都合适,诸位可以斟酌。” 明眼人都知道,杭昱肯定是通不过的,这个人是宫里杭贵妃的外戚,就算是任命了他,太上皇那边也决然不会同意的。 所以,这就是个陪衬,李实把他挑出来,实际上就是不想发表自己的看法。 果不其然,他话音刚落,朱鉴就皱起了眉头,断然道。 “杭昱不过因外戚之身,而得陛下提拔重用,如何可堪大任?断然不可!” “老夫以为,神武右卫指挥使孟俊,家学渊源,有勇有谋,当初还曾经在太上皇身边充任勋卫,由他来负责南宫护卫,最是合适不过!”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四十七章:我说某人不是龙套吧 , 内阁当中,朱鉴这么一开口,李实倒也不辩驳,只轻轻的点了点头,道。 “朱阁老说的是,是老夫考虑的不妥当了。” 说完,便不再说话,依旧是一副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架势。 事实上,如今的整个内阁,或者说整个朝廷当中,李实是最感到惶恐的人。 和朱鉴一到内阁都锋芒毕露不同,虽然现在已经真正入阁将近半个月之久,但是李实还是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跟这房中这么多宦海沉浮多年的大臣不一样的是,李实他是实打实的官场新人。 正统六年,李实举乡试解元,次年,会试及第,正式进入仕途,初授御史,历三年后,因敢言直谏,不避权贵,在吏部的考绩为优等,被调回京中任礼科给事中。 此举对于他来说,是擢升,也是打压。 礼科相对清闲,而且,给事中有共有七八位,上头还有都给事中,所以,他到了礼科,只能重头做起。 但是,直到那个时候,他的人生轨迹还很正常,算得上是一步一个脚印,走的踏踏实实。 那时他初入官场,虽然敢言直谏,但是也得罪了不少人。 有些时候,坐冷板凳,也是一种保护,所以,他的心态也十分平和。 毕竟,他还年轻,未来有大把的时间。 但很多时候,命运就是如此神奇。 土木之役,瓦剌之战,太上皇北狩,一桩桩的大事接踵而来,让整个朝堂动荡不安。 李实,这个在礼科坐了近五年冷板凳的人,忽然之间,就被拔了出来。 甚至于,他都不知道为什么被选出来。 然后,因为要作为副使出使瓦剌,所以,他被从一个普通的礼科给事中,超擢为礼部右侍郎。 应该说,这已经算是了不得的跨越了。 从一个普通的科道官员,一跃迈入三品大员的行列,若非是因为出使瓦剌凶险重重,又的确需要相匹配的品级,这样的擢升,是必然会被参劾的。 但是,让他没有预料到的是,自己的机遇竟远远不止如此。 他和朱鉴不一样,朱鉴是降级匹配使团,而他却是升级匹配。 所以,按照道理来说,即便是迎回了太上皇,他能够得到的封赏,也是远远少于朱鉴的,毕竟,从一个礼科给事中,擢升为礼部侍郎,已经是很大的恩赏了。 就算不比朱鉴,罗绮的资历也要比他深厚的多。 他们三人当中,只有罗绮是没有擢升也没有降级,刚好匹配副使的位置。 因此,在两个副使的功劳差不多的情况下,李实本以为,朱鉴之后,最大的好处会落在罗绮的身上。 至于他自己,还是那句话,一个礼部侍郎,已经让他很满足了。 要知道,他今年才不过三十八岁,就算是在三品侍郎的位置上熬十年,也不过四十八岁,仍然是正当壮年。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入阁的竟然是他。 这段日子,朝野上下议论的最多的,除了为朱鉴鸣不平之外,还有就是觉得他撞了大运,德不配位。 毕竟,论资历,论关系,乃至于论功绩和能力,朝中比他有资格入阁的并不少。 所以,和朱鉴的锋芒毕露刚好相反,李实现在要做的,就是尽量的低调处事,收敛自己原来的耿直性子。 萧规曹随,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办法,至于在内阁当中的职权大小,至少对现阶段的李实来说,并不重要。 朝廷不可能出现一个不满四十岁的首辅。 所以,他只需要本本分分的做好自己的事情,待得年资到了,仕途上自然会水到渠成。 因此,对于朱鉴的驳斥,李实并没有任何的不满,反倒感谢他把自己从这桩事情中摘了出来。 反正,他发表过自己的看法了,但是,成不成的,就不由他一个排名末位的新晋阁臣来决定了。 当然,最好是不成。 这样,这件事情不论出什么状况,就都和他无关了。 他的这番态度,早在内阁诸人的预料当中,因此,也没有人感到意外,倒是朱鉴这次这么早就表明了看法,略有些出乎意料。 要知道,朱鉴入阁虽晚,但是资历深厚,各种功劳加身,所以一入阁,大家就默契的认为,他应当是内阁中排位仅次于首辅和次辅的。 这一点,在加衔上其实也能看得出来。 在朱鉴李实入阁之前,天子加封东宫六傅,六部七卿所得为太子三师,内阁诸臣所得为太子三少。 其中,王翺和俞士悦二人,被加封为太子少师,江渊和张敏则被加封为太子少傅。 虽说太子三少品级一致,但是通常朝中默认,太子少师的含金量比太子少傅更高。 不论是有心还是无意,朱鉴入阁的时候,他的加衔就是太子少师。 而且,或许是为了平复朝野物议,天子在加尚书衔的时候,也给了一个相对比较靠前的户部尚书衔。 如此一来,朱鉴和俞士悦这个次辅,官职上基本就完全一致了,只不过一个是谨身殿大学士,一个是文渊阁大学士而已。 这般情况下,二人自然容易对上。 本来,其他的阁臣还有心想要发表一下看法,但是,朱鉴这么一开口,他们便默契的止住了话头,好整以暇的准备看好戏。 果不其然,李实低头的声音刚落,俞次辅的声音便已经响起,淡淡的道。 “孟俊虽是世家出身,但此人贪花好色,素不堪用,前年兵部同五军都督府考校武将,此人骑射技艺被评为下等,谋略文书也仅是中品。” “早在一月之前,便有人举荐过此人,当时五军都督府便出具了解释的奏疏,只不过,当时朱阁老尚在宣府,对朝中诸事一时不明,也是有的。” “只是老夫想说的是,内阁主掌票拟,事务繁杂,涉及到方方面面,这一点和地方或者部院不同,朱阁老新入内阁,可以体谅,但是,既入了内阁,自然要多用些心,不然耽误的,可是朝廷的政务。” 这话软中带硬,看似是告诫,实际上却暗含嘲讽之意。 这些日子,朱鉴在各种政务上屡屡和俞士悦为难,就算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性,何况他一个堂堂次辅。 别忘啦,俞次辅入阁之前,干的可是大理寺卿的活儿,从来只有他为难别人的人,何曾被人这么欺负到脸上。 京中流言纷纷,都说这个次辅的位置,该朱鉴来坐。 可别忘了,他朱鉴还不是次辅! 朱鉴如此锋芒毕露,但是,俞士悦又怕他不成? 所以,甫一开口,两人便是夹枪带棒的。 被俞士悦这么嘲讽了一番,朱鉴的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但是,他也知道,孟俊此人,能力的确欠缺,所以,只能轻哼一声,道。 “如今是阁议,自然是各抒己见,有何错处说出来便是,既然次辅觉得孟俊不妥,不知次辅可有何高见?” 俞士悦眯了眯眼睛,脸色没什么变化,但是心中却不由冷笑一声。 他早就等着朱鉴这句话了。 由于太后和太上皇的原因,这个南宫护卫统领,天子不便直接指定人选,所以就命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主持,群臣举荐。 这些日子,朝中纷纷扰扰,从各种渠道举荐出了少说十几个人。 对于各个候选人的状况,俞士悦当然是心里有数的。 就拿这次最终候选的六个人来说,其中三个是朝臣举荐,三个是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举荐。 前者之一,就是朱鉴所说的孟俊,举荐人是宁远侯任礼。 京中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不少,这位任侯爷,又在宣府得到了太上皇的倚重,所以立场根本不必多想。 至于剩下的吴良和于广,前者曾跟王振有过旧交,后者,则和阳武侯薛家有姻亲关系,他们被推出来是谁的意思,也是心知肚明的事。 至于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举荐的三人。 须知,这件事情名义上是由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共同主持,但是,兵部的于尚书不在京中,侍郎俞山一副得过且过的样子,事情自然都落到了五军都督府手里。 军府这边,具体负责此事的,则是天子一手提拔起来的靖安伯范广。 所以,推出来的人,自然也是天子亲信。 李玺,虽非嫡脉,但实打实的是丰国公他老人家的亲孙子,至于杭昱,干脆就是宫中杭贵妃的父亲。 唯一一个孙勇,是从京营当中拔擢出来的,此人原本是边将出身,承袭父亲的百户之职,后因在瓦剌之战当中死守倒马关,阻挡了也先的进攻步伐,给紫荆关争取了时间。 朝廷论功,将其调到大同充任参将,其后,他又追随定襄侯郭登,参与了沙窝之战,斩首数十级,因此被郭登举荐,调入京中任指挥佥事,统领团营。 可以说,这个孙勇,是真正的沐浴当今天子恩典,一步步从低位走到现在的。 他最大的好处,就是身家清白,背景干净。 一样是借着瓦剌之战的机会,他从一个区区百户到如今的指挥佥事,只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和京中的各家勋贵,都没有任何的牵扯。 唯二有过关系的,一个是按察使曹泰,另一个则是定襄侯郭登。 这两个人,前者已经战死在倒马关,后者则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同城,和京中没有什么联系,所以这个孙勇,是真正的干干净净。 范广将他放出来,一方面是因为此人的确勇猛过人,另一方面,自然也是因为,自孙勇入京便在他手下效命,时间虽不长,但却算自己的嫡系。 李玺和杭昱二人,身上的烙印太明显,所以实际上,范广真正想推上去的人,就是这个孙勇。 想来,这也是天子的意思。 暗暗的看了一眼,不知何时已经进了房中,在后排旁听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成敬,俞阁老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今天他就要好好教一教朱大人这位内阁新人,到底,在内阁在怎么办事! “各位都清楚,太上皇的护卫至关紧要,羽林后卫乃是刚刚成立,其中人员繁杂,不仅有二十六卫和锦衣卫划拨出的精兵,也有京营当中的精兵。” “如此一支京卫,必须要悍勇过人,且身负战功之人,才能升任,切不可拘泥于旧例,从京卫体系当中选拔。” “所以,老夫以为,如今候选的六人当中,唯有指挥佥事孙勇,曾在瓦剌之战和沙窝之战当中屡立战功,自然最为合适。” 说着,俞阁老瞟了一眼眉头紧皱的朱鉴,淡淡的道。 “至于其他的孟俊,吴良,于广之流,自幼长在京中,虽然也有过操练,但是并未真正上过战场,见过血腥,如何能够承担南宫护卫的重责大任?” 这番理由可算得上过硬,因此,在俞士悦说完之后,其他的几个阁臣,也开始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 唯有朱鉴,脸色颇不好看。 不因为别的,恰恰是因为,这个孙勇他认识! 应当说,俞士悦说的不错,朱鉴到内阁的时间太短,所以,很多事情他都没来得及搞清楚。 就比如,这个孙勇的身份。 他以前只知道是京营当中的一个将领,但是,刚刚俞士悦一提到沙窝之战,他顿时想了起来。 这个人,正是当初追随郭登出战的参将,孙大勇! 当初,他在大同提督军务,曾经和这个人接触过,此人的确勇猛,但是,与此同时,他还有一个特点。 那就是对天子极其的仰慕,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朱鉴曾经见过孙勇偷偷祭奠一个人,还听到了几句话,这些话的内容,他至今都还记得…… “曹大人,俺要进京去了,去给皇上效命。” “前些日子,瓦剌又过来扰边,俺跟着郭宗兵,狠狠的教训了他们一顿,那个也先,都被郭总兵砍了一条胳膊,俺给你报仇了。” “上回回家,俺跟娘说了你的事,俺娘说,你是个英雄,所以,你说的话都是对的。” “你跟俺说的,俺都记着,大明需要一个好皇上,现在的皇上,就是个心里存着老百姓的好皇上,你见不到他让大明振兴起来,俺替你去看。” “这回俺进了京,也要把这些话都告诉皇上,你放心,从今往后,俺一定好好给皇上效命,刀山火海,俺眼睛都不会再眨一下。” “曹大人,俺想你了……” 心中长长的叹了口气,朱鉴的情绪有些复杂。 但是片刻之后,他还是不得不将这股情绪甩出去,皱眉反问道。 “次辅此言差矣,南宫护卫虽重,但是毕竟是宫廷大内,戍守之人,当熟知宫廷制度,出身纯良之家,那孙勇虽然悍勇过人,身负战功,但是,皇城之中,难不成还需要和战场一般厮杀不成?” “所以,老夫以为,还是世代在京卫任职的孟俊更加合适,此人虽武勇不足,但是长在京卫任职,威望人脉皆有,足可以担负护卫南宫之责。” 既然开了口,俞士悦自然是早有准备。 闻听朱鉴这句话,他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意,毫不客气的道。 “朱阁老,你也是曾在边境提督军务的,不想竟能说得出这种话?” “京卫统领乃是武将,选拔武将,不看武勇战功,而看家世人脉,呵……”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四十八章:小丑竟是…… <script id="encontentloader"> window.enconten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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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ndow.cuchapterid = "684092287"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myvfpncmfobtbsu0z5ntlkdzjccey0rlluujzudg1ywu5kq0fmwju3cvy5zw5kb1vxrtliz3fjytdvck1tdxc0txfovdbfvklxvxvnohrczmy5nmywk25uq3zlau9qthi5bghfwdrbcw91q0v1cctbynpcrkirrktjmmvhl0xmzlmrl3zlm3vmytdlr0zxv3y5q0xhrzg4zldccdbmq0ljnxq1cnp1a1neuxdkczeyak9vyzmyz3uyduntm1nioe0wbwtqsky3sjjzqk82azvytwlumfnibxfpvxpxsdvytfi3ehr0qlarqms9iiwgmtyzntc1nzqymsk=" window.fens = "1" var el = document.queryselector("#encontentloader") el.parentnode.removechild(el) </script>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四十九章:意图终现 东厂? 随着这个名字的出现,花厅当中安静了一瞬。 在场的人都清楚,对于现在的太上皇来说,尤其是护卫统领的职位,能力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忠心和可靠。 之所以会选孟俊,原因有两点,一是他出身勋贵世家,二是此人曾经当过太上皇的勋卫。 孟俊的祖父孟善,本是靖难降将,受封保定侯。 但是,传到了孟俊父亲孟瑛这一代,因为孟瑛果敢勇猛,谋略过人,深受太宗皇帝赏识,屡次扈从北征,也因此和英国公张辅结下了深厚的交情。 孟家极盛之时,孟瑛曾辅佐张辅掌管京营,执掌右军都督府的大权,后来又出镇交趾,可谓满门荣耀。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宣宗皇帝继位后,汉王朱高煦谋反,赵王朱高燧也被牵连,孟瑛的庶长兄孟贤被查出曾经帮助赵王密谋夺取仁宗皇帝的太子位。 受此牵连,孟家被夺去世袭爵位,发配云南戍边,直到数年之后,才被赦免放还内地。 后来,宣宗皇帝为太上皇遴选勋卫,英国公张辅趁机举荐了孟瑛之子孟善,引得宣宗皇帝念起与孟瑛北征时的旧情谊,孟家这才复起,被升授为京卫指挥使。 所以,从出身上来看,孟俊和英国公府是世代的交情,虽然保定侯府不在,但是过往的人脉和关系,却依旧累积着,福泽后代。 有这一层关系在,所有人都没有怀疑过孟俊的可靠,但是,朱仪的这番话,却也同样不似作伪…… 相互对视了一眼,焦敬的脸色肃然起来,慎重的开口问道。 “小公爷,此事重大,你可能确定?” 然而,朱仪却摇了摇头,道。 “此事我本来也未曾在意,不过是前些日子和朋友饮宴,席间听了几句闲话而已,具体详情如何,我不敢说,但是,就像驸马爷说的,南宫护卫统领关系到太上皇的安全,所以,哪怕有一点疑点,也需要详查。” 焦敬皱着眉头,陷入了思索当中。 这话倒是不错,毕竟,选孟俊就是为了可靠,但是现在,有了这样的消息,若不查清楚,他们自己也不会安心。 他倒是没有怀疑朱仪的话。 成国公府作为勋贵中的顶级势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段时间,为了联络更多的势力,朱仪的确重新拾起了之前的很多关系。 这些年轻人,出入的场所无非就是那些,无意中听到这些消息很正常。 何况,那个明月,既然是京城当中出了名的妓子,那么想要查她以及仰慕追捧的人,从侧面核实这个消息,还是很简单的事情。 如此思索着,焦敬便听得朱仪又道。 “其实,驸马爷也不必多心,自从天子登基之后,东厂猖獗的厉害,不仅明面上横行无忌,暗地里也在京城许多地方布下了探子。” “孟俊本身志大才疏,无甚才能,没有防备之下,被东厂的人渗透进去,也是正常的,只是……” 后半句话,朱仪没说出来。 但是,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东厂最近在做的事情,焦敬等人也皆有所察觉。 因为他们几家的府邸当中,这一年以来,已经陆陆续续的出现了不少这种事情,但是有赖于老牌世家的封闭性,这些密探往往进不到内院,就被发觉,然后暗中处理掉了。 或许孟俊是没有问题的,毕竟,他的出身决定了他的立场。 但是,有一就有二,如果他纳的这个小妾,真的是东厂的暗探的话,那么,难保他府中不会有其他没有被发觉的东厂的人。 如此一来,再将孟俊放到太上皇的身边,既容易泄露各种消息,也难保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情。 毕竟,孟家衰落多年,不似他们几家一样防范严密,这种风险,尽管可能性不大,但是,也毕竟是风险。 沉吟片刻,焦敬道:“这件事情,还是要查一下,即便孟俊最后不当这个南宫统领,有这么个探子在孟府,也始终是个隐患,查清楚之后,得提醒孟俊,将孟家上下清查一遍。” “至于南宫统领之事,不宜拖延,但是,我等也不能擅自决定,今日过后,我将消息和袁将军说明,让他禀奏给太上皇,再提后事。” 应该说,太上皇住在南宫,还是有好处的。 毕竟,南宫虽称之为南宫,但是实际上是在宫城之外,皇城之内。 之前的时候,他们有什么事情,要禀奏孙太后,要经过层层通报,通过长公主来通传,才能进的了宫中。 但是太上皇在南宫,就方便了许多。 虽然说,如今出于种种原因,他们还不能直接去南宫当中拜见,但是,随着太上皇一同回朝的袁彬和哈铭,却仍旧随侍在南宫中。 而袁彬因为之前曾经受封官职,在外被赐有宅邸,所以,他可以光明正大的出入南宫,理所当然的,也就成了内外联络消息之人。 孟俊的事情,牵扯到的东西很多,也不是一两句话就可以撤换掉的。 焦敬心里其实大致有底,太上皇之所以要选孟俊来担任南宫护卫统领,除了是信任他的忠心可靠之外,只怕,也有安抚英国公府的因素在。 毕竟,为了让他安然回朝,张軏被杀,英国公府已然有败落的趋势。 在使团的那件事情上,其实是张軏,徐彬等人替他背了黑锅。 所以,他们能做的,只是将情况查清楚,最后到底该怎么办,还得太上皇来拿这个主意。 焦敬将目光再度转向朱鉴,开口问道。 “南宫统领的事,烦劳朱阁老了,不过,这件事情暂时出不了结果,便暂且不提,老夫今日前来,是想问朱阁老,那件事情,进展的如何了?” 话音落下,花厅当中又安静下来,朱鉴没有说话。 相反的,倒是任礼和朱仪对视一眼,目中同时露出询问的神色。 于是,焦敬解释道:“任侯,小公爷,二位莫怪,这件事情事关重大,在准备周全之前,不可泄露,老夫这也是奉了太上皇的口谕,直接对朱阁老说的,不过,如今时机已然差不多了,具体的一些事宜,还需要二位鼎力相助,所以,今日才将大家聚在了一起。” 任礼的神色有些不大好看,但是,也只是片刻就恢复如常,至于朱仪,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笑着点了点头。 相对来说,他知道的比任礼还要多些,毕竟,最开始的时候,还是他帮焦敬和朱鉴在中间牵线搭桥。 后来,朱鉴回京,焦敬首次登门的时候,他也在旁,虽然说两人谈话的时候避开了他,但是,朱仪总是知道,他们在密谋什么事情的。 虽然不知具体情况,但是,大半和太上皇脱不了干系…… 听了焦敬的话,朱鉴也终于没了顾忌,沉吟片刻,便道:“既然如此,那老夫就直说了。 说着,朱鉴转向焦敬,脸色露出一丝忧虑,道。 “驸马爷,礼部那边,据说已经准备停当了,但是,不知为何,时间却被压到了年后,所以,我担心,是不是天子那边,察觉到了什么……” 这话说的不清不楚,让任礼听的一头雾水。 但是,朱仪却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反应了过来,问道。 “朱阁老,你所说的事情,可是东宫殿下出阁的事?” 朱鉴点了点头,道:“不瞒小公爷,这些日子以来,老夫之所以一直在和俞士悦打擂台,实际上,也是在为此事而做准备。” 这番话一出,朱仪的很多疑惑,顿时豁然开朗,神色也变得有些惊疑不定。 不过,这个时候,一旁的任侯爷却感觉有些郁闷。 他本是武人,对于朝政之事并不算太过擅长,再加上,又出京了这段时日,如今可谓两眼一抹黑。 眼下,花厅当中四人,焦敬和朱鉴明显早就知情,朱仪这副样子,很显然也已经猜出了内情。 就只有他一个人,还被蒙在鼓里。 闷着声音,任侯爷不悦的道:“此处没有外人,你们还打什么哑谜,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太上皇难道有什么吩咐吗?能不能说的清楚一点?” 这副埋怨的口气,倒是让花厅中的氛围略微轻松了一些。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最终,朱仪张口解释道。 “任侯莫急,如果我所猜不错的话,那朱阁老承太上皇旨意,要办的事情,应该是打算,替东宫争取詹事府!” “詹事府?” 任礼皱着眉头,依旧有些疑惑。 这个时候,焦敬接过话头,解释道。 “小公爷果然聪慧过人,一点就透,不错,任侯应该清楚,太上皇这次匆匆回京,就是为了太子殿下出阁之事。” “但是,回京之后,太上皇和圣母谈过之后,才发现,出阁之事已经难以改变,所以,太上皇只能转而替太子殿下,讨取该有的权力和地位。” 焦敬的话音落下,朱鉴顺理成章的继续道。 “此次东宫出阁,乃是朝议决定的事情,难以改变,但是,历来东宫出阁读书,备置属官,乃是定制,这次天子以太子殿下尚且年幼为由,命东宫出阁而不备府,实乃不合礼制之举。” “且如此以来,会是东宫建制日渐荒废,动摇储本,殊为不妥,朝议之时,老夫不在京中,否则定要在朝会上阻止此事,但如今,事已成定局,老夫能做的,也就是拨乱反正,将东宫詹事府开起来,让出阁的仪典,真正回到正轨上。” 好的,事情基本明白了。 但是,这三个人一唱一和的默契解释,还是让任侯爷感到有些郁闷。 既然要问,索性任侯爷就问个清楚。 于是,想了想,他又问道。 “那这和孟俊的事情,有什么关系?还有,朱阁老,你刚刚说,在内阁当中,你故意和俞次辅为难,是为了这件事情做准备,又是什么意思?” 朱鉴没说话,反倒是焦敬解释道。 “任侯请细想,天子费了这么大的力气,让东宫出阁而不备府,无非就是想要将太子殿下圈在身边压制起来,这种情况下,想要设詹事府,为太子殿下备置属官,必然十分困难。” “贸贸然在朝议上提起,一定会被驳回,所以,须得用些巧计。” 说着,焦敬看了朱鉴一眼,继续道。 “而这个突破口,就在朱阁老的身上!” “此次太上皇归朝,朱阁老居功至伟,尤其是之前沙窝之战后,朱阁老孤身入瓦剌,可谓以一己之力,改变了大明和瓦剌的关系,其后,他又以右都御史之衔,屈就鸿胪寺卿,出使瓦剌,迎回了太上皇,此乃大功。” “但是,囿于朝廷六部七卿没有空缺,如此大功,却只能屈居内阁之中,做一普通阁臣,朝野上下,本就议论纷纷。” “如此情势之下,便有了可以利用之处……” 听到这,任礼隐约感觉自己明白了几分,但似乎又隔着一层窗户纸没捅破,倒是朱仪,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 “所以说,朱阁老才刻意跟俞次辅为难?实际上,并非是贪图次辅之位,而是在造势?” 朱鉴轻轻点了点头,脸色有些复杂,片刻之后,他轻叹一声,道。 “老夫行事一生磊落,但是,这件事情,的确是我不对。” 这段时间,在内阁当中,他的确是在针对俞士悦。 而且,是不分对错的针对! 一应的政务,凡是俞士悦赞成的,他统统反对,俞士悦反对的,他一律赞成。 平心而论,这是有违朱鉴的本心的,但是,为了大义,他也只能牺牲小节了。 而他之所以这么做,就像朱仪说的,是在造势! 看着任礼依旧疑惑的样子,朱仪索性解释道。 ”这段时间,朝中对于朱阁老,实际上是怀着同情之心的,所以,他和俞次辅发生冲突的时候,大家普遍都站在朱阁老这边。” “如果说,最开始什么都不错,直接上奏提出要设立詹事府的话,那么内阁的其他大臣一反对,朝堂上一争,陷入了泥潭当中,能不能成就不清楚了。” “但是,如今内阁当中,朱阁老和俞次辅势同水火,这个时候,再提设立詹事府一事,反对之人,自然就会聚拢到俞次辅身边。” “如此一来,朝臣们的注意力,会从詹事府本身的意义上,转移到内阁的争斗上,在这一点上,朱阁老挟迎回太上皇的大功,是占据有利地位的。” “那么,朝议之上,这件事情会被视为是争夺次辅之位的借口,如果引导得当的话,成功是大有可能的……”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五十章:这还押着韵呢~ 花厅当中,朱鉴望着侃侃而谈的朱仪,脸上露出一丝赞许之色。 诚然,他和先成国公朱勇有过交情,所以,看着过往的情分,总是给朱仪几分面子。 但是,由于他的文臣出身,对于朱仪这样的勋臣子弟,其实心中总是有几分偏见的,觉得他们文不成武不就,就算是稍好些的,也不过平庸之资,于国家的用处有限。 然而,今天朱仪的一番话,却让他对勋贵子弟,有了新的认知。 就单以朱仪的这番洞察力而言,若是文臣出身,必然是被当做种子一样来重点培养的。 经过这番解释,任礼总算是明白了过来。 不过,对于这位沙场征战出身的老侯爷来说,他虽明白,但是对于这些文臣的弯弯绕绕,却依旧有些提不起兴致。 再加上,这件事情之前他一直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在朝中举荐了孟俊。 这让任侯爷心里感到十分不舒服,皱着眉头,他索性直接了当的问道。 “那现在,到底需要老夫和小公爷做些什么?” 朱鉴沉默不语,似乎有什么想说,但是却没有开口。 倒是一旁的焦敬,沉吟片刻,道。 “原本我等觉得,天子想要让太子出阁,一是为了逼迫太上皇归朝,二是为了将太子从太后和太上皇身边带走,所以,出阁这件事情一定不会拖延。” “如此一来,待礼部定下出阁的仪注呈上之后,朱阁老便可趁势,在内阁掀起部议,通过和俞次辅的矛盾,将事情闹大,放到朝堂上来解决。” “到时候,武臣这边,由英国公府和成国公府联络,以任侯为首,文臣这边,由小公爷之前笼络的朝臣,以朱阁老为首,两方合力,将矛头对准俞次辅,借内阁争斗的皮子,实则推动詹事府的建立。” “这样既能隐藏痕迹,也达到了目的,若是情况理想的话,朱阁老也能更进一步,可谓一箭双雕。” “但是现在……” 焦敬看了朱鉴一眼,脸上同样浮起一丝忧虑之色,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个时候,任礼眉头挑了挑,淡淡的道。 “现在,情况却出了意外。” “因为,这套计划的核心,其实只有两个字。” “借势!” 说句实话,任礼能够混到这个地步,尤其是在战场上所向披靡,靠的绝不单单是武勇,谋略他自然也有。 只不过,朝堂上的这些腌臜事情,他不屑去想,再加上很多时候,他掌握的信息不足,所以,判断上会有些滞后。 但是,在信息对等的情况下,他自然也很快跟上了其他人的思路。 被牵着鼻子走了这么久,总算轮到任侯爷说话,他老人家扫了一眼沉默不语的焦敬和朱鉴,声音淡然的开口,道。 “一要借朝堂的势,二要借天子的势!” “朝堂之势,是因为朱大人身负大功,但并未得到应有的升赏,所以朝中有不满,对于这次内阁争斗当中,本身就有所偏向的势。” “但更重要的,则是借天子之势。” “须知,这次升赏,朝臣虽然诸多议论,但是,并没有人在朝堂之上真正提出异议,或者觉得天子不公,原因就在于,所有人都明白,如今的朝堂之上,六部七卿皆已有主,内阁首辅次辅,也各有人选。” “虽然说俞士悦的次辅,上位的时间点有些特殊,但是,这没有大的妨碍,因为事实就是,朱大人回到京城的时候,只有内阁可以安置酬功。” 说着,任礼将目光落在朱鉴的身上,道。 “不过,话虽是如此说,但天子若想提拔大人,有的是法子,远的不说,前些日子,便有大臣上疏,认为吏部王文任人唯亲,大有将吏部变成一言堂的势头,又以吏部权重,提议在吏部设双尚书。” “再往前推,朝廷也不是没有过,都察院同时有两位左都御史同时掌事的情况。” “然而,这些都非常例,所以,需要天子圣心独裁。” “可惜的是,对于朱大人,天子明显不愿开这个特例。” “所以,朱大人,你我心里都清楚,事实就是,天子借朝堂上没有空缺的理由,光明正大的在打压于你!” 这番话说的不可谓不犀利,以至于朱鉴的脸色,都变得有些难看。 但是,任礼却似乎毫无所觉,或者说,他察觉到了,但他不在乎,甚至于,说不定,这恰是他想要的结果。 要知道,如今,他们虽然是一条船上的人,但那只是因为,他们同时为了太上皇效命而已。 但是,文武之间天然存在的矛盾,依旧不会因此而弥合。 说白了,作为纯纯的武将出身,就是看不惯朱鉴这帮文臣,当了婊子还非要立牌坊的样子。 “所谓天子的势,其实说白了,就是让朝臣意识到这一点,意识到,天子并非是迫于朝廷现状,暂且委屈了朱大人,而是确确实实的,就是在打压朱大人。” “所以,朱大人进了内阁,头一件事情,就是挑衅俞士悦!” “一是因为,这位俞次辅和其他的王文,陈镒,王翺等人相比,算是个软柿子,第二个原因就是,他是天子一手提拔起来的,又和于谦走的极近,勉强算是天子的亲信。” “你屡次在阁议上寻衅,无非就是为了让天子出面调停,维护俞士悦。” “甚至于,这次南宫护卫的事情,也是如此!” “你让本侯举荐孟俊,其实是做了两手准备,若是成了自然最好,说明你在阁议上斗败了俞士悦。” “若是不成,那么俞士悦保举了天子的人上位,只需稍加运作,舆论便会发酵为天子先是不给你朱大人应有的升赏,待你进了内阁,又让俞士悦处处为难于你,阻挠你正常办理政务,掀起党争。” “这个时候,你再借礼部上疏出阁仪注的势,趁机为太子殿下张目,上疏要求开设詹事府,既得了名,又得了利。” “士林赞誉你坚贞不屈,被处处针对却依旧心忧国事,有老夫和小公爷在背后策应,加上朝中已经发酵许久的各种议论,天子一旦让步,那么你便可顺势进入詹事府,如果运气好的话,甚至可以摘得次辅之位。” 任礼一口气说完,丝毫不顾朱鉴越来越黑的脸色。 说到这,任侯爷总算是歇了口气,低头抿了口茶,然后,似笑非笑的望着朱鉴,问道。 “朱阁老,本侯说的,可有不对之处?” 说到底,任礼其实还是在耿耿于怀,自己被蒙在鼓里的事情。 要知道,他举荐孟俊的时候,是真心实意的以为,他们就是要推孟俊上位的。 孟俊此人,和英国公府有很深的渊源,让他上位,也有助于任礼自己和英国公府继续打好关系。 要知道,现如今他虽然渐渐已经掌控了中军都督府,但是,依旧需要英国公府的支持。 所以,任礼这次是花了大力气,在朝堂上旗帜鲜明的表达了自己的态度的。 结果,转到头来,却发现朱鉴做了两手准备。 这让老侯爷觉得,自己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尤其是对于战场厮杀过的他来说,这种行为让他觉得十分不舒服。 再加上长久以来对文臣这些所谓“政治斗争”的不屑,让任礼不由自主的,想要杀一杀朱鉴的威风。 花厅当中的氛围有些紧张。 任礼的脸色淡然,但是却隐隐带着一股冷笑般的嘲讽,至于朱鉴,被戳中了心事,脸色青一阵紫一阵的,右手紧紧的按在茶碗之上,青筋凸起,仿佛下一刻,就要发作。 见此场景,焦敬和朱仪连忙起来打圆场。 焦敬先沉了脸色,道。 “任侯此言差矣,这些事情,都是太上皇首肯了的,何况,朱阁老一心都是为了东宫安危着想,孟俊的事情,他也是竭力相保,只不过,朝局瞬息万变,总要有所准备,方不致于手忙脚乱,任侯如此说话,不甚妥当。” 朱仪也起身道:“不错,任侯此话,的确有些过了,朱阁老能够为迎归太上皇,放弃陕西巡抚之位,可见其心中存有大义,纵使是稍有宦途之念,那也是人之常情,何况,朱阁老立下如此大功,本就该得升赏。” “再者说了,朱阁老所为,先是为了太上皇,然后是为了东宫殿下,最后才是为了自己,如此作为,实无可苛责之处。” 任礼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垂下眼眸,低头抿茶。 他当然知道这番道理,但是,他现在并不是想讲道理。 眼下,他只想把这口恶气出了便是。 任侯爷在朝中也算混迹了多年,对于这帮文臣的品行,清楚的很。 他们固然在意所谓的颜面,但是,更在意的就是利益! 要说这朱鉴心里有“大义”,他当然信,但是,要说他不图利益,任侯爷是决然不信的。 如今对于朱鉴来说,利益就是,詹事府能够顺利的设立,他能够借着这两股“势”,在朝廷之上名利双收。 这种局面之下,些许的言语之争,想必,这位朱阁老,就算不想吞,也只能硬吞! 他今天,就是要告诉这个朱鉴,别以为自己迎回了太上皇,就有什么了不得的功绩了。 是,不错,迎回太上皇是一件大功。 但是那又如何? 你朱鉴有自己的地位,他任礼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被替代的。 至少如今,武臣勋贵这边,他才是最能拿得出手的人。 所以,少拿他当可以呼来喝去的枪使,需要牺牲利益的时候,他眉头都不会皱,但是,像这样被蒙在鼓里,稀里糊涂的当枪使,他可不惯这帮文臣的臭毛病! 至于,焦敬和朱鉴说的,什么太上皇让他们保密…… 骗鬼呢? 太上皇哪有闲工夫管这种细节,他老人家最多就是提个要求,具体该怎么做,肯定是朱鉴和焦敬来商量的。 何况,两个人知道和三个人知道,有大区别吗? 无非就是文臣那股莫名其妙的骨子里的傲气,瞧不起他们这帮武夫而已。 任礼低头喝茶,态度没有丝毫要软化的迹象,让焦敬也有些无奈,他心里叹了口气,有些后悔,当初为了保密,在商量的时候,没有拉上任礼。 此一时彼一时,虽然当初的时候,任礼是被他拉上船的,但是,时至今日,任礼已经渐渐取代了英国公府,成为了勋贵在朝堂上的主心骨之一。 也怪他,没有转变过来念头,这才闹成了眼下这副局面。 想了想,焦敬正想转头说几句话,安抚一下朱鉴,却见后者已经站了起来。 此刻的朱鉴,不知经过了何种的心理争斗,起身之时,态度已经恢复了平静,他没有发怒,反倒对着任礼拱了拱手,道。 “任侯说的并无错处,老夫的确是这么打算的。” “此事若成,未来帝师之名,必是老夫囊中之物,东宫之后的教导,也必由老夫负责,如此一来,殿下长成之后,老夫的仕途也必会一片光明。” “这是老夫的私心,虽一直不敢宣之于口,但确实如此。” “任侯今日将话揭破,老夫方才有怒火,但却心知不该,圣人云,君子慎独,佛家又讲,明心见性,可指本心。” “任侯说的是实话,所以,老夫不该怒。” 这番话,朱鉴说的十分平静,而且很认真。 他的这种态度,让任礼也十分惊讶,他放下手中的茶盏,略有些疑惑的望着朱鉴,一时不知道后者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只见朱鉴说完之后,略停了停,脸色却一下子变得肃然起来,神色也隐含锐利之色,挺直了脊背,直视着任礼的目光,道。 “但是,有一点,任侯错了!” “如方才小公爷所说,仕宦之念,人皆有之,这并不是什么应该感到羞愧的事,只要不违本心大义,追求宦途,并无不妥。” “侯爷方才说,老夫做这些是为了自己,这不错。” “孟俊之事,老夫提前未曾和侯爷透露实情,这也是老夫思虑不周。” “但,侯爷说老夫是只为了自己,是沽名钓誉,是不顾朝廷利益,为一己之私掀起党争……” “这一点,老夫不认!” “吾,心中自有所信所忠,为吾心中所信,艰难险阻吾不避,富贵荣华吾不驱,名利加身吾不扰,纵千夫所指,吾自向前独行,是非功过,青史笔下,自有公论。” 最后几句话,朱鉴神色平静,但是口气却无比坚定,堪称掷地有声。 话音落下,朱鉴一如方才任礼质问他的态度一样,神色冷峭,反问道。 “这就是老夫的解释,不知侯爷,可还满意?”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五十一章:底牌 随着朱鉴掷地有声的话语回荡在花厅中,众人皆是沉默下来。 焦敬的脸上明显带着赞许之色,朱仪则显得有些惊讶,似乎没有料到,朱鉴会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自剖心迹的话。 至于被朱鉴正面反问的任礼…… 老侯爷此刻的感觉,就像是吃了苍蝇一样,有点恶心! 这帮文臣,果然惯会冠冕堂皇的做一副伪君子模样,偏读的书多了,还生的一张利嘴,也就是欺负他一介武将,扯不出那么多咬文嚼字的话。 不过,看着朱鉴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任礼忽然笑了起来,并不掺杂其他的意味,就只是普通的温和笑容。 他觉得朱鉴有点可怜! 伪君子的皮披的久了,很多时候,就长在身上了,想揭也揭不下来,他不知道刚刚这位朱阁老经历了什么样的心里挣扎。 但是,说是自欺欺人也好,说是问心无愧也罢。 总之,在任礼看来,朱鉴就是骗自己骗的久了,以至于早已经分不清楚真假。 所谓风骨文臣,不外如是! 读圣贤书,读到如此境地,何其可悲? 他任礼堂堂一个侯爵,身负战功无数,和这个只会喊着“明心见性”的腐儒计较,实在是不值。 于是,任侯爷心里那股膈应的感觉,突然就消失了,他起身拱了拱手,道。 “阁老高风亮节,是本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今日多有冒犯,请朱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不论每个人的心中如何作想,但是,任礼低了头,这场风波也就从表面上消弭了下来。 或许是生怕再出什么乱子,焦敬赶忙将话题转回了正事上。 “方才朱大人说,礼部已经准备停当,但是,出阁的仪典却被压到了年后,如此一来,我等若贸然上奏,的确有些斧凿痕迹……” 他们原本的打算,是由礼部来挑这个头,提起出阁之事,然后他们出面,把路子引过来,如此一来,不会显得那么刻意。 但是,礼部如果打算等到年后,那么时间上就有些晚了。 闻听此言,朱仪也皱眉问道:“驸马爷,这么大的事情,难道你和朱大人商议的时候,就没有准备其他的方案吗?” 焦敬看了看朱鉴,此时,朱鉴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不过,目光还是刻意的略过任礼。 “自然是有的,不过,此事需看运气。” 运气? 朱仪沉思片刻,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道。 “你的意思是,中宫皇后那边?” 再次对朱仪的机变感到一阵赞许,朱鉴点了点头,叹气道。 “不错,如今宫中皇后有孕在身,不日即将临盆,如若诞下的是皇子,那么将是陛下的嫡长子,身份尊贵。” “相反,虽然说东宫之位早在陛下登基之前便已定下,但是终归,殿下只是太上皇的庶长子。” “虽说伦序在上,但是两相抵消,朝臣当中,必然会有人对东宫之位有所异议,借此时机,我等同样可以提起詹事府一事,维护太子殿下的地位。” “不过,还是那句话,这要看运气,如果皇后娘娘诞下的是公主,那么自然也难以借机提起。” “何况,这是一柄双刃剑,原本,对于东宫地位的归属,朝中是有定论的,即便是皇后娘娘诞下嫡长子,也最多是有人私下议论而已。” “但是,一旦将此事摆到朝堂上,就等于将讨论范围扩大到百官当中,或许一时之间,有当初的诏书和承诺,太子殿下的地位会更稳固,但是,也同样会令有异议之人变多,时间久了,未尝不是一个隐患。” 闻听此言,任礼张口欲言,但是到底没有说话,只不过神色当中,不由多了一丝不屑。 果然,兜兜转转,还是跳不过所谓的名正言顺。 这番话说的冠冕堂皇,但是无非就是怂而已。 事实上,在任礼看来,就算是直接提起又如何? 那个所谓的契机,不过是为了遮掩真实的目的而已,但是一旦阵仗拉开,什么目的都会显露的清清楚楚。 非要维持着那么一张遮羞布,有何意义? 无非就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这番神色没有太过遮掩,朱鉴自然瞧见了,但是,他也没有法子,任礼其实料的不错,太子的事情,始终是要任礼出力的,所以,只要他做的不过分,朱鉴看见了也只能当没看见。 反而是焦敬,真正的将精力放到了“正事”上头,没有太过在意这种小动作。 沉吟片刻,焦敬道:“话虽如此,但是,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也只能冒险而为了,毕竟,詹事府才是燃眉之急,若是错过了出阁的机会,之后再想为太子殿下配置属官,时间就不知要被拖到什么时候了。” “所以,这个契机有没有,其实没有太大妨碍,最重要的是……” 焦敬望着朱鉴,皱眉问道:“方才,朱大人说,天子可能已经察觉了此事,到底是什么意思?仅仅是因为礼部那边,拖延了时间?” 朱鉴摇了摇头,道:“当然不是。” 说这话,朱鉴不情不愿的望了一眼任礼,道。 “方才任侯有一句话,说得对,那就是,这次为东宫备置詹事府,需要借势,一借朝臣之势,二借天子之势。” “朝臣这边没有什么问题,一切平稳,但是,天子这边,我却始终觉得有些不寻常。” “这些日子,我和俞士悦在阁议上争斗多时,几乎已经到了快要撕破脸的地步,但是,天子始终没有出面调停,甚至就连王翺,也有几分坐山观虎斗的意味。” “而最让我感到生疑的,就是这次南宫护卫之事,当时,俞士悦明明已经占据了优势,但是,生生的被成敬给打断了。” “事后老夫细细思索,总觉得成敬是早有准备,并非是所谓的临时起意的‘提醒’。” “换句话说,在老夫和俞士悦的争斗当中,天子刻意的在打压俞士悦,让老夫保持上风,这让老夫心中始终不安,而且,更重要的是……” 听到这,任侯爷终于忍不住了,接话道。 “更重要的是,如此一来,就难以在朝中造成天子打压于你的假象,若是朝中没有这股势头,那么,詹事府之事到了朝上,就真的只能看我等究竟能不能驳倒当初支持出阁而不备府的大臣了。” “而且,就算我们真的驳倒了他们,最终还是需要天子居中裁决,没了这个掣肘,天子驳回设府,就算需要承担一定的压力,但是,也并非很难。” “朱大人,本侯说的可对?” 朱鉴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因为,任礼说得对。 这件事情,最难办的其实是天子,如果不能造成天子在刻意打压他的既定印象,那么到时候天子驳回他的奏疏,就不会有什么朝堂上的压力。 如此一来,他们费尽心思,想要弱化詹事府意义的目的就会显露出来。 那么,想要推动此事,难度就会陡增许多。 别的不说,头一个反对的,必然是当初极力赞成的一帮大臣。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太上皇回来了,但是,他老人家吩咐的头一件事情,就遇到了如此大的困难。 更不要提,太子殿下对于他们来说,意义其实更加重大…… 片刻之后,还是朱仪继续问道。 “驸马爷,为太子殿下备置属官这样的大事,肯定事先要考虑周全,恕小侄直言,眼下的这种状况,太上皇那边,可有何吩咐?” 他们也算是在一块共事了一段时间了。 所以,相互也算有个了解。 朱仪能够感受到,对于太上皇回朝之后,首次吩咐下来的事情,焦敬是非常看重的。 毕竟,之前的时候,做主的是太后,所以焦敬能得到充分的信任。 但是,现在太上皇回了南宫,做主的人变了,太上皇这边,暂时还没有看出什么偏向。 或者说,以太上皇的性格,他其实心中隐约有些偏向于为他牺牲了性命的英国公府。 之前的时候,焦敬和英国公府之间,算是产生了矛盾的。 一旦英国公府重新占了上风,焦敬的日子只怕不会好过,所以,如果事情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焦敬一定不会像现在一样镇定。 他如此神态,只能说明,手里还有底牌没有掀开。 不过,很显然,这张底牌,不是那么轻易可以动用的…… 果不其然,听到朱仪的问话,焦敬的神色有些阴晴不定,颇有几分踌躇难决的意味。 不过,他其实也没有犹豫的空间了。 因为,随着朱仪这句话问出来,任礼和朱鉴的目光也望向了他。 应该说,焦敬的核心利益,和任礼这些人是不一样的。 焦敬是外戚,家族的牵连相对的要小的多,对他来说,所图者无非就是,之后太上皇的地位稳固,或者太子殿下有朝一日登基,能够照拂他的子孙后辈,谋个好前程。 所以,他不着急,可以慢慢等,他需要的,是跟太上皇和太后打好关系,如此一来,以后的事情自然顺遂。 但是,任礼等人不一样。 以英国公府为首的一系勋贵,压的就是太子。 东宫出阁而不备府,对于他们来说,是损害最严重的。 开设詹事府,意味着一大批的勋卫名额,意味着各家的子弟后辈,可以进入到东宫,和太子相伴长大。 这对于枝叶繁茂的勋贵世家来说,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任礼之所以生气焦敬和朱鉴没有将此事提前告知于他,有一部分原因,也在于此。 对于勋臣世家来说,一旦有机会让东宫备府,那么不惜代价也要做到。 这一点,甚至比迎回太上皇还重要! 所以,当此局面,焦敬其实没有选择。 因为任礼紧跟着便问道:“驸马爷,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有什么法子,还不能说吗?” 这话当中隐含不满,让焦敬不由叹了口气。 思索片刻,他知道瞒不过去,只得开口道。 “既然如此,老夫也不讳言了,之前袁彬带来太上皇口谕时,的确考虑过事情若是提前泄露,被天子防范之后,该如何处置,但是,太上皇也再三叮嘱,此乃最后的法子,能不用,就不用。” 闻听此言,朱鉴也升起一阵疑惑。 因为这件事情,即便是他,也不曾听焦敬提起过。 面对着所有人的注视,焦敬又是长叹一声,然后敛容收声,轻轻吐出一个名字。 花厅当中霎时一静。 任礼和朱鉴,朱仪三人相互对视一眼,皆是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之色。 以至于,他们三个一时之间,竟都没有继续往下问,到底具体该做些什么。 但是他们不问,焦敬却已经开口,毕竟,话已经开了头,再隐瞒下去,就没有意义了。 “如今最大的困难,实际上就是天子处处退让,以至于我等难以找到破绽,若是无法对天子有所钳制,那么詹事府之事到了朝堂上,很容易就会被天子驳回。”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制造一个局面,让天子难以继续维持现如今圣天子的假象,因此,请那位出手,是最好的法子。” 这个时候,朱仪三人也终于从震惊当中反应了过来,犹豫片刻,朱仪开口道:“话是如此,可是,以那位的身份,会愿意插手此事吗?” 焦敬摆了摆手,道:“这一点不必担心,若是真的确定要请那位,太上皇自会出手。” 于是,朱仪不再说话,只不过,神色当中却多了几分凛然。 倒是朱鉴,神色有些复杂,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至于任礼,他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如果说要有的话,那么便是脸色变得好了许多。 三人当中,只有他听焦敬说完之后,脸色是最好看的,略一思忖,他道。 “既然如此,那么驸马爷就莫要再犹豫了,如今的局面,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焦敬瞥了他一眼,神色隐约有些不满,但是,最终也没说什么,只道。 “这件事情干系重大,到底如何做,还需要让太上皇来决定,所以,诸位也不必着急,任侯,小公爷,你们还是先做好准备,如果太上皇最终决定好了,那么我们这边,绝不能掉链子。” 任礼点了点头,朱仪也紧跟着颔首。 于是,这场小型的会议,到此便算是暂时告一段落。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大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落在屋脊上,融化在行人的肩头。 不出意外的话,京师,明天又将是一个雪白的世界…… ,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四百五十二章:董院使辛苦了 京城这些日子的雪,下的分外的多。 似乎是老天爷前头欠得多了,所以,一下子想要全都补起来。 所幸,虽然下的多,但都是断断续续的,没有一连几日不停的下,否则的话,必然会生出雪灾。 但即便如此,随着一场场雪落下来,京师的冬天也越发的寒冷了起来。 又是一场鹅毛大雪,从半夜开始,就不停的落。 待到天色微明,雪也没停。 但是,虽然天刚刚亮,但是坤宁宫中,却已经忙了小半夜。 朱祁钰站在外殿,看着进进出出的宫女,神色罕见的有些烦躁。 在他周围,侍奉的宫人内侍,大气也不敢出,似乎这位陛下身上的寒气,比外头不停落下的雪还要重。 已经整整一夜了! 尽管早在几个月前,他就已经问清楚了太医,所有安胎应该注意的事项,这些日子,他每日都吩咐兴安和流環,督促汪氏每日至少走上小半个时辰。 他心里也清楚,妇人生产,好几个时辰是常事。 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揪心。 好几次,他都想要进去瞧瞧,但是,却始终被拦在外头。 终于,朱祁钰看到太医急匆匆的走了出来,连忙问道。 “里头情况怎么样?皇后怎么样了?” 太医的神色还算镇定,拱了拱手,道。 “陛下且请放心,娘娘如今状况安好,只是胎位有些不正,所以可能要久一些,但是胎儿也并无过大的状况,娘娘的精神也尚足,臣早已备好了补充体力的参汤,一定竭尽全力,保娘娘和皇嗣平安。” 朱祁钰看着眼前的老者,焦虑的心神,总算是略略安定下来。 身为在后宫当中仅次于太后的中宫皇后,负责汪氏的医案的,自然是太医院最出色的太医,名为董宿。 对于此人,朱祁钰是十分信任的。 前世的时候,董宿就负责过他的医案,那个时候,董宿就不止一次的提醒他,不能过分消耗精力,更不能不加节制的宠幸妃嫔,否则,精元亏损,元气不济,对身体有害无益。 应该说,董宿在的那几年,是他身体最康健的几年,几乎没生过什么病。 可惜的是,即便是名医,也难自医。 景泰六年,董宿生了一场大病,最终没有扛过去,在任上病逝,他苦心编纂的《奇效良方》也未及完成。 再之后…… 朱祁钰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统统都放到脑后,重新将目光落在董宿身上,道。 “拜托董先生了,朕就在此处守着,有任何的需要,董先生请随时说,倘若……”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朱祁钰隐在宽袍下的拳头握紧又松开,反复几次,方慎重开口道。 “朕知医家如战场,向来无万全之事,朕信先生的医术医德,倘有意外发生,请先生,务必保皇后平安!” 所以说,有些事情,即便是万乘之尊,也有力所不及之处。 面对着天子的郑重托付,董宿不由感到有些意外。 一是因为,天子对他的称呼,要知道,即便是朝中那些位高权重的老大人们,若非真正得天子信任的近臣,也未必能得这句“先生”。 但是,如今天子以此称他一个区区五品的太医院院使,可见天子此刻的郑重。 至于其二,当然是天子这话透出的深意。 董宿没有说谎,皇后的状况的确不错,他从医数十年,见过无数比这更凶险的状况,不出意外的话,母子平安必然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就像天子所说的,医家如战场,随时有可能发生任何的意外状况。 所以,有些时候,需要抉择。 有些时候,也需要信任。 作为天下医者所能达到的顶点,太医是很难做的。 面对着宫里的达官贵人,他们首先想的,不是如何治好病,而是如何自保,所以,很多会略有风险的治疗方案,其实都不太敢用。 就比如现在,董宿心里有好几道方子,可以用来催产,可以在保证安全的状况下,让皇后加快生产的速度。 但是,他不敢用! 因为如果不用,出了事情,他是医术不精,或许会祸及性命,但或许也不会,可一旦用了之后,出了任何问题,都需要他来负责任。 这是动辄会牵连家人的事,所以,董宿不敢。 但是,天子如今的态度,却让他产生了几分愧疚。 医者仁心…… 长长的吐了口气,董宿最终还是没有多说,只拱手道。 “陛下放心,臣必定竭尽全力。” 见此状况,朱祁钰皱了皱眉,他比董宿想象的,要更了解董宿,这副神态,明显是还有所保留。 沉吟片刻,朱祁钰开口道:“朕听闻,近些日子,太医院在编纂《奇效良方》,以搜集了近六千张药方,可有此事?” 董宿有些惶恐。 一是因为,那《奇效良方》虽是他的毕生心血,但是对于天子来说,却不值一提,然而天子竟然能注意到这种小事,二是因为,他不知天子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提起此事,难道说…… 在董宿忐忑不安的目光当中,朱祁钰道。 “朕知道,这本药书是董先生的一生心血,朕也正是因为这本药书,相信先生是一位心怀慈悲的仁医,医者的面前,只有患者。” “所以,先生不必有任何忧虑,先生搜集了数千药方,朕相信,总有办法的,先生只需秉持一颗医者之心,定能妙手回春,让皇后早脱苦厄,拜托先生了。” 董宿的脸色很复杂,惶恐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动容。 他本以为天子会以药书要挟,尽管,身为万乘之尊,本没有这个必要,他万不敢不尽心的。 但是,就像穷人怀里的馒头会担心富人来抢一般,这本药书是他心血所凝,哪怕知道,对天子来说不值一提,但董宿还是担心。 然而,天子没有要挟他,也没有用天子之威给他下令。 他能看得出来,天子此刻心中的焦虑,但,即便如此,身为帝王之尊,他还是像一个普通的病患家属一样,对医者好言相求。 这,无法不让董宿动容。 医家之人,在现在这个时代,也就是比商贾的地位更高一些罢了。 纵然他是太医院的院使,是天下医者所能得到的最高荣誉,但,又何德何能,能得天子如此以礼相待。 一时之间,董宿心头涌起了千万种情绪,如鲠在喉,不得言语。 片刻之后,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道。 “陛下,臣有一道药方,可加快生产速度,暂解娘娘之苦,臣这就命人前去准备。” 说罢,董宿告了声退,便急匆匆的离开去准备了。 朱祁钰心头总算是松了口气,他清楚董宿的医术,只要他能够像对待平常的病人一样开方子下药,那么别说是汪氏现在的情况,就算是更凶险的境地,也足可以安然无恙的挺过来。 所以,哪怕是放下天子的权威,他也愿意对董宿好言相劝。 毕竟,生死之事,是这个世界上,难有的帝王之尊,也无法掌控的事情。 就在这个时候,朱祁钰的身后,却突然响起了一道意味复杂的声音。 “你对芸娘,果然是情深义重……” 闻听此言,朱祁钰连忙转身,果不其然,吴太后在杭氏的搀扶下,刚刚站定在他的身后。 “见过母妃。” 朱祁钰微微欠了欠身子,脸色恭谨。 然而,吴氏的脸色却并没有因为朱祁钰的态度而变好,她轻哼一声,直接越过朱祁钰,对着一旁的怀恩问道。 “从昨天夜里,哀家离开的时候起,皇帝是不是一直就守在这?” 怀恩不敢说谎,期期艾艾的看了天子一眼,然后低头称是。 汪氏的阵痛是从昨夜开始的,因着预产的日子本就是这几天,所以坤宁宫早早就备下了有经验的宫人和一应的物品,董宿和太医院的一干人等,也在随时待命。 下着大雪,坤宁宫就忙了起来,朱祁钰昨夜本不在坤宁宫,但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立刻就赶了过来。 吴氏也是一样,毕竟,这可能是皇帝的第一个嫡子,她自然也十分看重。 不过,毕竟吴氏上了年纪,所以,她呆了小半个时辰就回宫去了,今早再过来,却恰好看到刚刚的那副场景。 再看看朱祁钰如今疲惫的神色,她哪还有不明白的。 见怀恩低头承认,吴氏的眉头皱的更紧,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又问道。 “这个时辰,该上早朝了吧?” 这回,不用怀恩说话,朱祁钰自己便开口道。 “确实该是早朝的时候了,不过,今日皇后在殿中产子,朕岂能离开?所以,免朝一日。” 应该说,这是朱祁钰罕见的任性的时候。 自从他登基之后,除了身体抱恙和确实需要免朝的时候,基本上风霜雨雪,早朝和经筵都是雷打不动的。 但是,今日他确实没心思上朝,一是折腾了大半夜,二也是心中有所牵挂,所以,索性便免了早朝。 于是,吴氏的脸色越发的不好看了起来,道。 “妇人生子,是必经的难关,之前太医院已经做了诸多准备,你堂堂天子,守在此处连早朝也不去,成什么样子?” 朱祁钰没有说话,倒是一旁的杭氏小心翼翼的劝道。 “母妃莫要生气,陛下和皇后娘娘也是情深,所以相互牵挂,何况,陛下劳累了一整夜,再去上朝,身体如何能受得了……” 吴氏看着朱祁钰低头不语的样子,有心发火,但是,话到了嘴边,又觉得兴致阑珊,哼了一声,道。 “算了,你也累了一夜,回去歇着吧,你守在这里,也不起什么用处,等有了结果,哀家派人去通知你。” 朱祁钰没动,只是轻声道:“母妃不必担心,儿子撑得住。” “你!” 吴氏一阵气急,但是,还没等她再说什么,外头舒良便急匆匆的走了进来,拜倒在地,道。 “陛下,奴婢有事启奏。” 于是,吴氏的话头又吞了下去,舒良虽是内宦,但是,吴氏知道他是做什么的,这个时候赶过来,必然是有外朝的事,这方面,她还是很有分寸的。 “何事?” 舒良犹豫了一下,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然后大着胆子,起身凑到天子的身边,低声说了两句。 听完之后,朱祁钰的脸色陡然便沉了下来。 然后,舒良方小心翼翼的道:“陛下,事情是昨天定下的,小……那位回府的路上,被人牵绊了些许时候,所以消息传的慢了些,不出意外的话,那边现在已经在准备奏疏了,最多明日,奏本就要递上来了……” 朱祁钰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望了一眼殿中,脸色显然有些犹豫。 这个时候,吴太后自然也看明白了现在的状况,终于忍不住怒道。 “钰哥,别忘了你是大明的皇帝,难道说,皇后生上三天三夜,你就要撇下所有政务,守在这三天三夜吗?” 那当然不是,但…… 朱祁钰皱着眉头,刚想说话,殿中忽然响起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 紧接着,整个坤宁宫的氛围明显为之一松,接着,两个上了年纪的宫人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孩走了出来,后头跟着满头大汗的董宿。 此刻的董宿,明显也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出了殿门,拜倒在地,道。 “臣幸不辱命,娘娘和皇嗣一切平安,恭喜陛下,是位公主。” 朱祁钰小心的将小婴孩抱了过来,刚出生的婴儿,小脸还是皱的,丝毫都不给她父皇的面子,在怀里哇哇大哭,也不知道哪来的劲儿。 看着眼前中气十足的小娃娃,朱祁钰身上的焦虑终于一扫而空,脸上也忍不住浮起一丝笑意。 因为之前就有所准备,所以,对于这个公主的降生,他并没有太过意外。 相反的,他甚至有些庆幸,自己还能够再见到这个小女儿。 不过,吴氏的脸色明显就有些失望。 将孩子交回到宫人的手里,朱祁钰对着董宿点了点头,含笑道。 “董先生辛苦了,且先回去歇息吧,该有的升赏,朕随后会吩咐成敬送到太医院。” 于是,董宿领旨谢恩,起身又对着身旁的宫人吩咐了两句,便告退了。 这大半夜,其实压力最大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这个太医院的院使,此刻终于一切圆满,自然要好好回去歇歇…… 看着董宿退下,朱祁钰没多犹豫,一抬腿便要往殿中走,但是,还没等他迈出两步,吴氏却已经挡在了他的身前,不悦道。 “妇人生产,殿中此刻全是血气,皇帝不宜进去,何况,外朝如今又有政务,皇后既然已经平安诞下孩子,你且先去忙吧,此处哀家先照看着,你晚些再来便是……” 朱祁钰有些犹豫,但是,一抬头看见吴氏沉着的脸,又不好继续再拂她的面子,何况,刚刚舒良带来的消息,的确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需要赶快去外朝安排一番。 于是,踌躇片刻,朱祁钰只得道。 “既然如此,便辛苦母妃了,儿子先去处理些事务,去去就回……”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五十三章:金锁 坤宁宫中,虽说生产的时候出出进进的十分繁忙,但是,有赖于舒良,兴安和流環几个人早早的就做好了准备。 所以,小公主一降生,整个坤宁宫立刻就在他们的指挥中恢复了秩序。 大约两炷香的工夫,整个宫中就被整理的井井有条。 暖阁当中,汪氏虽然生产十分疲累,但是进了些参汤,也总算是恢复了些体力,头上裹着抹额,拥着被子靠在厚厚的枕头上。 在她的身边,刚刚降生的小公主终于哭累了,握着两只小拳头陷入了酣睡当中。 殿外大雪纷飞,但是殿中的炉火烧的很旺,感觉不到一丝的寒意。 汪氏看着这个小小的人儿,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但是,很快就被浓浓的慈爱所填满。 毕竟,这是她在鬼门关挣扎了一夜,才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如何能不疼爱?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于是,汪氏下意识的抬起了头。 “参见太后娘娘,贵妃娘娘。” 随着一大堆的宫人跪倒在地,厚厚的帘子被掀开,杭氏搀扶着吴太后的身影,出现在了暖阁当中。 汪氏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同样很快就调整好了心绪,坐直了身子,略欠了欠身,道。 “给母妃请安,媳妇如今不便全礼,请母妃恕罪。” 吴太后这次倒没有过分苛责,她来到殿中站定,扫了一眼汪氏和身边的小公主,态度却很冷淡。 “礼节无妨,你歇着便是,你刚刚生产过,一应宫务不必操心,哀家会替你打理。” “还有,皇帝昨日听闻你临产,连夜赶了过来,在外守了一夜,早朝都下诏免了,直到孩子降生,抱出去后,他看了一眼方才离开。” “外朝政务繁忙,你且不必等了,好好歇息吧。” 这话看似是在关心,但是,却让一旁跪在地上的兴安,心中不由捏了把冷汗。 太后娘娘这话,说的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但是,怎么听却怎么不对味。 明明这话里话外的,怎么好像是在暗示,因为生出来的是公主,所以守了一夜的皇帝,就失望离开了呢? 瞧瞧抬头看了一眼皇后娘娘,果不其然,这一句话,便让皇后娘娘刚刚恢复了少许血色的脸,顿时变得苍白起来。 她只低着头,望着熟睡当中小小的人儿,纤手紧紧的抓着锦被,紧咬下唇,骨节都有些发白。 见此状况,兴安连忙想要张口解释,但是,刚一抬头,就感受到了一道凌厉的目光。 太后娘娘! 踌躇了片刻,兴安咬了咬牙,抱着豁出去的决心,开口道。 “娘娘,皇爷他……” 刚说了几个字,暖阁外头忽然又传来一阵响动。 紧接着,厚厚的帘子被掀开,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暖阁当中。 “奴婢给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贵妃娘娘请安。” 乾清宫总管太监,怀恩! 吴太后的眉头下意识的皱了起来,轻声喝道:“皇帝忙碌了一夜,你身为他的随侍总管太监,不在身边侍奉,过来坤宁宫作甚?” 闻言,怀恩欠了欠身,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容,仿佛听不出吴太后话语当中的质问和不满。 接着,他没有直接答话,而是向前走了几步,来到汪氏的床前,从袖中拿出一个精致的锦盒,恭敬的双手奉上,道。 “皇后娘娘,方才外间有些急务,皇爷赶着去处置,所以没来得及来探望娘娘,但是,在赶去文华殿的路上,皇爷特意亲自回了一趟乾清宫,将此物取来,让奴婢送给娘娘。” “皇爷说,这是给小公主的礼物,很早就准备好了,原该亲自给小公主的,但是外朝突然有急事,只能先命奴婢拿来,等稍晚些,他老人家处理完了事情,立刻便来探望娘娘。” 汪氏看着眼前的锦盒,有些疑惑的眨了眨眼睛,然后,伸手接过盒子,轻轻翻开盖子,之见锦盒当中,静静的躺着一枚长命锁。 这锁并不算大,但是通体纯金铸就,左右两侧,用羊脂白玉各浮雕出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望之栩栩如生。 正中间镌刻着长命安康四个小字,四周云纹缠枝,精致无比,锁的下头,还坠着五颗小小的金铃。 汪氏小心的将长命锁从锦盒中捧了起来,却发觉触手一片温润。 于是,她这才发现,小锁的背后,也镶嵌着一块暖玉,不过,这玉并不平整,上头似乎刻了什么东西。 将小锁翻过来,汪氏打眼一瞧,嘴角便不自觉的勾了起来。 这长命锁的背面,没有雕刻任何的花纹,只有两个小小的楷字。 念芸! 这两个字,和前面的长命安康四个字相比,多了几分匠气,但是,汪氏却反复不停的看,眉眼间尽是笑容。 这个时候,怀恩适时开口道。 “娘娘,这枚长命锁,从两个月前,皇爷就命人开始铸造,尤其是那上头的飞凤,是皇爷亲自画的图样,匠人们选了最好的料子,精雕细琢了许久,方做出了成品。” “这锁背后的字,是皇爷给小公主取的名字,也是皇爷亲手雕刻上去的,皇爷说,希望小公主这一辈子,都能平平安安,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加上这位刚刚出生的小公主,朱祁钰现在共有一子两女,和皇子命名必须要按字辈排序不同,公主多称封号,所以取名不必按照字辈。 慧姐的全名,叫朱明慧,取澄明聪慧之意,上一世,朱祁钰的这个小女儿,起名朱素静,取素雅娴静之意。 但是,这个小女儿,也是最让朱祁钰心疼的。 因为生产的时候难产,又孕期不足,所以,他这个小女儿生下来便先天不足,稍长之后又体弱多病,被太医诊断为不宜婚嫁,最终只能一辈子青灯古佛,了结一生。 单纯从情感上来说,他的确有私心,希望这一世能够有机会,重新补偿这个小女儿。 所幸,上天将他的这个女儿,又还给了他。 而且,和上一世生下来董宿就诊断为先天不足不同,这一次,董宿用了四个字来形容。 一切平安! 所以,朱祁钰这才能放下心头的石头,赶去处理外朝的政务…… 汪氏将这枚小锁翻来覆去的看着,最终目光定在长命锁后面的暖玉上。 念芸…… 她轻轻的低声将这两个字读出来,原本苍白的脸色,竟浮起一抹淡淡的红晕。 将小锁重新翻过来,望着上头栩栩如生的两只飞凤,汪氏轻轻鼓了鼓嘴,轻哼了一声,有些不舍的将小锁挂在熟睡的小娃娃身上,道。 “那你以后,就叫芸姐儿了。” “你是个有福的,你姐姐慧姐儿长了这么大,也没捞着一块你父皇亲手刻的长命锁,你一出生,就得着了。” 话中虽然带着嗔怪的意思,但是汪氏的脸上,却充满着笑意,是真正的,安心舒展的笑意。 还是那句话,对于皇家来说,嫡子尤为重要。 所以,这一胎对于汪氏来说,压力很大。 尽管从很早的时候,朱祁钰就跟她说过,希望能再有一个女儿。 但是,汪氏始终当做那是丈夫为了让她宽心,所以才故意说了假话。 身为天子,又怎么可能不希望有一个,能够继承宗祧的嫡长子呢? 所以,当她听到吴太后说,丈夫看到了孩子,扭头便走之后,虽然心里告诉她不会的,但是依旧忍不住有些失落。 然而,这把长命锁,就仿佛定海神针一样,让她彷徨的心绪,彻底安定下来。 毕竟,哪有人会给男孩准备刻着飞凤的长命锁的,还有,念芸这个名字,一听就是给女儿起的…… 看着汪氏的这副样子,吴氏的脸色越发的不好看了,不过,事到如今,她也没什么可多说的了。 扫了一眼怀恩和兴安,她冷哼一声,转身便出了暖阁。 倒是杭氏,颇有几分恋恋不舍,倒不是不想离开这坤宁宫,而是她从一开始就瞧见了那块精致的长命锁。 汪氏说慧姐儿没有父皇亲自雕刻的物件,济哥儿……也没有呀! 后宫之中,纷纷扰扰的一日,总算是告一段落。 实话实说,朱祁钰原本没打算回乾清宫,但是,在去文华殿的路上,他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便想起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长命锁。 于是,索性绕了点路,将那小锁拿了,才算是放心下来。 不过,如此一来,他到文华殿的时候,却迟了些。 “见过陛下。” 殿中,早已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穿着淡青色的蟒袍,坐在椅子上,在他的身后,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 见朱祁钰进来,老者只是站起来欠了欠身,并没有大礼参拜。 但即便是如此小的动作,还是让他一阵剧烈的咳嗽。 见此状况,朱祁钰忍不住叹了口气,连忙上前,扶住老者坐下,然后欠了欠身,回礼道。 “大雪连天,劳烦叔祖进宫一趟,是朕的不是,叔祖快请坐。” 不错,殿中的这位蟒袍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如今执掌宗人府的老岷王,朱楩。 应该说,随着朱祁钰重活一世,很多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变化。 就比如,这位老岷王,原本应该病逝于景泰元年三月,但是,被朱祁钰留在了京师,用最好的太医,药物。 再加上,那两个糟心的儿子被打发的远远的,眼不见心净,所以,这位岷王爷的寿数,竟也延长了不少。 不过,有些事情,终非人力能够挽回的。 今秋之后,老岷王就生了大病,缠绵病榻已经许多日子了,太医数次诊断,回来禀报的结果,都是时日无多了。 所以,若非是真的有要事,朱祁钰也不会在这种天气里,劳动他老人家亲自进宫。 或许是因为许久不曾出门,这位岷王爷倒没有想象当中的那么憔悴虚弱,精神头还算不错。 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他叹了口气,道。 “谢陛下关心,这些日子,多谢陛下遣来的太医和珍稀的药物,不过,臣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怕是要不了多久,就要去见太祖皇帝了。” “臣这一辈子,庸庸碌碌,没为国家做过什么事情,最后的这段日子,就想着能替我朱家的江山,做些什么,陛下还能记得起臣,是臣的福分。” “陛下若有何吩咐,只管说便是,臣这把老骨头,虽然时日无多,但还是可堪一用的。” 朱祁钰有些沉默,他这位叔祖前半辈子,的确过的肆意荒唐,大起大落了几次,如今的确是看的通透了许多。 不过他这么一说,反倒让朱祁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沉默了片刻,朱祁钰忽然便瞧见了,站在老岷王身后,长身玉立的朱音埑,略一沉吟,朱祁钰问道。 “朕没记错的话,过了这个年,音埑就该十九了吧?” 老岷王没说话,倒是朱音埑自己躬了躬身,道。 “谢陛下关心,臣的生辰是正月二十四,的确马上就该十九了。” 看着自己的这个嫡长孙,岷王的脸上浮现起慈和的笑容,道。 “十九了,该加冠了……” 于是,朱祁钰便明白了,笑了笑,道。 “不错,该加冠了,婚事也该准备着了,世子加冠是大事,朕过两日,便召镇南王进京,由他来主持音埑的冠礼。” 老岷王脸色平静,倒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只拱手道。 “那臣就谢陛下恩典了。”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岷王叔祖在京中这些日子,不知道对各家的贵女可有了解,是否有人能有福分,得叔祖的青眼,配得起镇南王世子妃的名头?” 这一次,岷王倒是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朱音埑,踌躇片刻,似乎下了什么决定,道。 “陛下既然开口,臣也就不虚言推辞了,臣自知时日无多,最操心的,其实也就是这桩事情,各家之中,都督范广之女,品貌端庄,甚合臣的心意,如若陛下允准,臣想为他们两个孩子求亲。” 都督范广…… 朱祁钰沉吟片刻,似乎在考虑岷王此举的用意。 但是,也只是短短的一瞬,他便点了点头,道。 “既然叔祖开口,是范家姑娘的福分,朕明日召范广进宫问一问他,若没有意见,朕就为音埑赐婚。” 这一次,老岷王没有继续坐着,而且撑着椅子的扶手站了起来,郑重的拱了拱手,道。 “那臣就在此,先谢过陛下恩典了……” 朱祁钰虽然来的时候很急,但是,到了殿中,反而不急了。 说完了朱音埑的婚事,他又陪着老岷王说了会话,然后,便命人送他祖孙二人出了宫。 殿外的雪纷纷扬扬,越下越大,似乎要尽情的带给世界那一抹亮眼的纯白。 但,再大的雪,也总有停的时候的……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再请个假 卡文了,需要梳理一下思路,你们看我真诚的眼神,相信我,这个月请的假,我会补的…… (づ)づ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五十四章:果然似李! 卡文了,需要梳理一下思路,你们看我真诚的眼神,相信我,这个月请的假,我会补的…… (づ)づ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五十五章:两杖 卡文了,需要梳理一下思路,你们看我真诚的眼神,相信我,这个月请的假,我会补的…… (づ)づ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五十六章:于谦归京 京城,正阳门外。 日头已经高高的升了起来,但是天气依旧十分寒冷,这两天稍稍开始回温,所以四周的积雪,有了融化的迹象。 于是,就给几处大门带来了许多麻烦,因为积雪消融,道路泥泞,百姓出入城门甚是不便。 远处一支队伍缓缓朝着京城靠近,中间拥着一辆马车,虽然看着古朴简单,但是,单看前头身着官差袍服的引路军士,就知道这马车当中坐的非富即贵。 马车晃晃悠悠的往前走,在城门前停下,接着,从车上下来一个青袍官员,随后,一个绯袍老者,也在随从的搀扶下,重新踏上了京城的土地。 “京城,终于回来了。” 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年轻官员忍不住轻声感叹,颇有几分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两人自然就是,刚刚从宣府巡边归来的于谦和方杲。 抬头望着正阳门三个大字,不知为何,于谦的神色也十分复杂。 片刻之后,他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声,转身道。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你先回去歇息一下,明日随老夫进宫面见陛下。” 方杲拱了拱手,也不推辞,道。 “谢大人,那下官就先告退了。” 说罢,方杲带着自己的两个家仆,上了早就在旁边等候的软轿,很快便消失在了人流当中。 于谦目送着方杲离开,没有回头,声音依旧平静的很,道。 “你们也回去吧,老夫已经平安到了京城,不会有什么意外了,想必,你们此刻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没有人答话。 片刻之后,护卫队伍当中,走出一个平凡普通的军士,他道。 “大人,还是让属下等护送您回府的好,您的安全,比任何的事情都重要!” 于谦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没有继续坚持。 因为眼前的这个人,本就不是他能够完全如臂指使的,既然后者这么说了,那就算他再多说,也没有用。 于是,于谦重新上了马车,晃晃悠悠的进了城。 没过多久,就到了于府的门前。 于谦的行程不曾保密,所以,自然早早的就有人迎候。 城门处有,府门外也有。 在于府的门外,于谦的长子于冕带着下人,早早的就不停的张望着,眼瞧着于谦的马车在府门前停稳,立刻便迎了上来。 “给父亲大人请安,父亲一路风尘,辛苦了。” “为国效力,没什么……” 于谦被自家儿子扶着边下马车,一边开口,不过,只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因为,在人群的后头,还有一个他没想到的人。 “仕朝兄?” 不知为何,于谦的脸上没有欣喜之意,反倒是微微皱了皱眉头。 这番神色,自然也落在了俞士悦的眼中,他感到一阵奇怪,但是,往前迎的脚步却没有停。 走上前来,拱手道:“廷益这数月巡边查案,着实辛苦,今日归京,老夫不请自来,你我共谋一醉,如何?” 两人本是老友,俞士悦亲自来迎,又如此盛情相邀,本是好事。 但是,奇怪的是,于谦的脸色却愈发的古怪,他想了想,道。 “俞兄亲自来迎,是老夫的荣幸,不过,方才归京,一身风尘,还是改日再聚的好。” 这下,俞士悦终于发觉到,于谦的状态有些不对。 到底是宦海沉浮多年之辈,权衡了片刻,他便决定相信于谦,先行辞去。 只是,他还未开口,却听得于谦再度开口,道。 “不过,仕朝兄匆匆而来,想必是有何事,你我相交多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可以直说,不必讲如此多的繁文缛节。” ??? 俞士悦的脑袋上仿佛冒出了几个问号,一时之间,不知道于谦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这次过来,的确是想找于谦帮忙。 但是,这是在大街上啊?! 就算是周边的百姓都知道这里是兵部尚书的府邸,轻易不敢接近,但是到底,也是人多眼杂的地方。 这种事情,怎么好在这个地方说呢? 难不成,这于谦巡边去了几个月,把脑袋巡傻了? 想了想,俞士悦试探着问道:“于少保,要不,还是先进府去,然后再叙?” 然而,于谦却不给面子,道。 “无妨,仕朝兄有话说便是了!” 这话说的仍旧平静,但是,和于谦相交多年,俞士悦自然能够察觉的出来,他的口气当中,竟罕见的夹杂着一丝催促之意。 沉吟片刻,俞士悦还是决定,再相信于谦一次。 于是,他苦笑一声,道:“既然如此,那老夫也就不怕丢人,跟廷益你直说了,老夫此来,乃是为了内阁近来发生的事情,想问一问廷益的看法。” 这话说的委婉,但是实际上,只要对最近京城当中的动向稍有认知的,都能听明白俞士悦话中的真正意思。 最近的内阁,闹得最厉害的,自然就是俞次辅和新晋朱阁老的争端。 而且,虽然入阁的晚,但是由于有大功劳傍身,在斗争当中,朱阁老隐约是占据上风的。 说白了,这一回,俞士悦是来求救的。 他在京中自然也有自己的人脉,但是,什么人脉又能比得上手握重权,且两袖清风,在士林当中也颇受赞誉的于廷益呢? 当然,最大的原因是,这段时间下来,俞士悦的日子越发难过了。 一方面,朱鉴在内阁当中得寸进尺,现在已经不满足于普通的政务争端了,近几日下来,俞士悦发现,送到他那的奏疏,竟然比平时少了许多。 派中书舍人去一问,才知道很多原本该送到他这里处置的政务,都被朱鉴给拿走了。 这种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内阁虽然有首辅分票,但是,毕竟每个阁臣都有独立的票拟权,很多的政务又同时横跨多个衙门,想要彻底厘清很困难。 真的要闹起来,就是一笔糊涂账。 俞士悦一个堂堂次辅,为了几本奏疏再跟朱鉴发生冲突,也平白落了下乘。 但是,要让他就这么吞下这个闷亏,俞次辅又觉得不甘心。 更重要的是,自从上次议定南宫护卫统领之事后,俞次辅越发觉得天心难测,有些摸不准天子的脉搏。 众所周知,于谦是天子的心腹之臣,俞士悦更加清楚,对于天子的了解,于谦比他要深的多。 所以,听闻了于谦回京的消息之后,他就这么急匆匆的赶过来了,却不曾想,于谦的反应这么奇怪…… 不过,俞士悦的这句话落下,于谦反倒是笑了起来,道。 “原来是此事,既然如此,仕朝兄且先进府歇息,待老夫更衣之后,再跟仕朝兄详谈。” 俞士悦眨了眨眼睛,不知道于谦发什么疯。 这一前一后的,赶人留人都让你一个人给说了,一时之间,他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正犹豫着,便见到于谦的背后走出一人,面容普通,打扮也普通,但不知为何,俞士悦一看到他,就觉得此人很危险。 而且,这种感觉刚刚还没有,但是从这个人一走出队列,蓦然间,俞士悦心头就有些不安。 不过,这个人却没有看他,只是来到于谦的面前,抱拳行了个军礼,道。 “大人既已安全回府,我等告退。” 说着话,他深深鞠了一躬,随后,队伍当中又闪出来了好几个人,他们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沉默的行了个礼,然后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一时之间,俞士悦的脸色变了变,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额头上也渗出一丝冷汗…… 于府的书房当中,炉火烧的旺旺的,屋中温暖如春。 于谦和俞士悦相对而坐,面前各摆着一杯香茗。 此刻的于谦,早已经换上一身柔软舒适的便袍,轻轻呷着面前的茶水,神色轻松惬意。 相反的,俞士悦却有些坐立不安,片刻之后,他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 “廷益,刚刚的那几个人,是?” 于谦一笑,将手中茶盏搁下,反问道。 “仕朝兄心中已有答案,何必再问?” 不过,到底于谦也没有多和这个老友打哑谜,只调侃了这么一句,便敛容答道。 “不瞒俞兄,此次巡边,老夫身负使命,中间有诸多艰险之处,那几个人,正是陛下派来保护老夫安全的。” 说这话,于谦深深的望了俞士悦一眼,意味深长的道。 “当然,也负责将在老夫身边看到的一切,都如实转呈陛下!” 俞士悦一时脸色有些复杂,半晌,问道。 “如此说来,京中的传言是真的,你果真在清查边屯?” 这次于谦巡边,虽然名为查案,但是,他辗转边境各处,清查各处的军屯状况,这么大的动静,捂不住是迟早的事情。 这段时间,朝中早有流言,猜测于谦巡边的真正目的,俞士悦自然也有所耳闻。 只不过,军屯之事虽重,但他相信自己这个老友有分寸,不会闹得太大,再者说了,毕竟只是流言,没有人拿出实证来,因此他一直没有太过放在心上。 何况,这段日子下来,俞阁老的日子不好过,自己的事情都糟心的很,自然没有更多精力分出来。 然而,他终究是堂堂的内阁次辅。 将于府外面的场景前后一联系,立刻就意识到,这件事情并非像他之前想象的一般只是寻常清查。 不然的话,以于谦的性格,决不会用“诸多艰险”这个词来形容此行的经历的,而天子,也不会事先就预估到这些风险,提前做下安排。 明白了这些,于谦前后矛盾的行为,就很容易解释了。 他虽不知道于谦这次查到了什么,但是终归,是极重要之事。 然而,于谦刚一回京,他一个内阁次辅,就急匆匆的赶来相见,而且,还不肯说明来意。 这番表现,难免让人猜测,他是否是为了于谦查到的情况而来。 尤其是,当于谦的身边,还有几个天子安排的‘护卫’的时候,这件事情的风险系数就直线上升。 所以,于谦当着众人的面,直接了当的询问俞士悦的来意。 目的就是为了替他撇清关系,间接的告诉天子,俞士悦和军屯的事情没有牵扯。 这个细节很小,但是很多时候,怀疑的种子,往往就是在这种细节当中生根发芽的。 俞士悦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才更加觉得后怕。 此刻,他到了书房中已有足足半柱香的时间,但是头上的冷汗依旧没有完全消退下去。 于谦轻轻点了点头,但是却明显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多提,只道。 “的确查到了些东西,明日我会进宫面呈陛下,此事过些日子,我再跟仕朝兄详述,方才仕朝兄说,自己在内阁中过的颇不如意,是何意思,不妨详说一番。” 于是,俞士悦便明白,军屯的事情不会保密很久了。 不过本来,他也就不是为此而来,自然也就不在这件事情上过多牵扯,闻听于谦发问,他苦笑一声,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 “……别的事情其实都无妨,那朱鉴再嚣张,老夫也并非没有定力之人,但是,现在的问题是,他一再咄咄逼人,老夫若一直忍气吞声,此后朝中必定有人将老夫视为懦弱之辈。” “廷益,你是清楚的,内阁与旁的衙门不同,若在朝中风评不佳,难以调和内外,老夫这个次辅的位子,怕是坐不了多久……” 俞士悦的眉头深深皱起,又是一声叹气,道。 “而且,更紧要的是,上回的南宫护卫之事后,老夫已然不清楚,到底怎么做,才能在这复杂的内阁当中继续立身,所以,今日这才急匆匆的过府,想请廷益给老夫指条明路。” 也只有他们这种多年的老交情,才能说出这么交心的话,很难想象,俞士悦堂堂一个次辅,此刻会说出“指条明路”这样的话。 但是于谦明显没有什么意外。 相反的,他很认真的思索了片刻,方有些抱歉的开口道。 “仕朝兄,你我相交多年,有些话老夫便直说了。” “你的疑惑,老夫能理解,但是,我这段日子都不在京中,只听你所言,未免难以把握事情全貌。” “天子圣明英断,胸怀朝纲,所衡量者,必然有诸多方面,所以,在未能把握朝局各方面细节之前,老夫若贸贸然出主意,恐反倒误了你。” “不过,你若是问老夫,面临这样的情况,会如何做,我倒是可以说上几句。” 俞士悦本是寄希望于,于谦能够帮他分析一下天子的心态,所以,听了前头的话,他虽理解,但心头却不由有些失望。 不过,到了后面的话,他却重新拾起了精神,道。 “廷益的高见,老夫自然洗耳恭听。” 于是,于谦沉吟片刻,道。 “持正身,立正言,行正事,走正途!” “天子这段时间在内阁的诸多举动,到底是何用意,老夫不知详情,无法替仕朝兄解惑。” “但是,有一点,老夫是确定的,那就是,朱鉴这等争权夺利,肆意掀起党争之人,绝不会是天子所维护的。” “相反的,只要是真正为了朝局尽心尽力之人,天子也绝不会亏待的……” “所以,仕朝兄尽职尽责,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剩下的,自然有天子裁断!”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五十七章:权臣于廷益 就在俞士悦接受于少保人生观洗礼的时候,乾清宫中也迎来了一位久违的大臣。 “臣昌平侯杨洪,参见陛下。” 朱祁钰坐在御座上,望着许久不见的杨洪,肉眼可见的感觉到,这位百战老将,终是垂暮了。 事实上,自从他下旨将杨能,杨俊二人调回京之后,以杨洪的聪明,自然意识到了什么。 所以,这段日子,他多数时候都在告假,早朝上基本见不到他的影子。 朱祁钰明白,杨洪在做一个艰难的抉择。 现在,于谦回到了京师。 这个抉择,就算是再艰难,也只能做了! “平身吧,杨侯此来,可是有何事要奏?” 轻轻的吐了口气,朱祁钰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开口问道。 但是杨洪却丝毫不敢放松心神,依旧低着头,跪在地上,道。 “不敢欺瞒陛下,臣此次前来,是为小儿杨俊,侄儿杨能陈罪而来。” 朱祁钰敛了敛容,无视自己早已经接到过的奏疏,问道。 “哦?他们二人出了什么事情,值得杨侯你亲自跑这一趟?” 杨洪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奏疏,道。 “臣惭愧,管教无方,小儿杨俊蒙陛下天恩,委以重任,然其人却狂悖无端,赴京前三日,大宴好友,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杖死都指挥陶忠,姚贵,胆大包天。” “归京之后,臣令其于宗祠面壁思过,家法之下,他方将自己所犯之事一一道来,除了杖死官员外,镇守边境期间,他素日奢侈无状,贪墨军储为己用,横行恣意,欺压军士,以致军中怨声载道。” “臣侄杨能,明知杨俊如此行径,不仅没有向朝廷禀明,反倒为他多加遮掩,欺瞒朝廷,同为大罪。” “二人如此行径,实有负陛下天恩,如今,臣已将此二人囚于宗祠之中,此乃他们的自罪书,臣不敢欺瞒陛下,特来呈上,请陛下处置。” 说罢,杨洪深深的叩首在地,手里的奏疏却高高举起。 于是,一旁的怀恩立刻便走下御阶,将奏疏接过,摆到了御案上。 朱祁钰沉吟片刻,拿起来细细读了一遍,脸上倒是没什么意外的神色。 杨家一门四个后辈,杨信是杨洪二弟杨淋之子,杨能是杨洪三弟杨忠之子。 他们二人自幼丧父,但是却被杨洪收养,学得了一身的本领。 尤其是杨信,文武双全,爱兵如子,跟随杨洪镇守宣府多年,威名赫赫,功劳满身,心性谋略都是上上等的,被杨洪视为自己的接班人。 杨能稍差一些,武功上不如杨信,但是以谋略见长,性格沉毅但果决,军法严明,每临战时,能善断决胜。 应当说,在对待两个侄儿的身上,杨洪是花了大精力的,培养出来的人,个个出类拔萃。 但是,相对来说,他自己的两个儿子,就不那么让人满意了。 嫡子杨杰,性格温和,待人谦逊,书读的也很好,但是唯独,身子骨很差,不曾习武,更上不了战场。 这些年杨洪镇守边疆,鲜少回京,他们父子二人,基本没什么见面的机会。 庶子杨俊,更是不成器。 杨杰虽然让杨洪感到遗憾,但是终归安安分分的,孝道礼仪一项都不缺,在京中名声也很好,这些年,杨府能够在京城当中站稳脚跟,全靠杨杰操持。 但是杨俊,提起他来,杨洪就觉得头疼。 他自问,对于杨信,杨能,杨俊这三个孩子,他都是一视同仁,但是,偏偏杨信和杨能都成了材。 唯独杨俊,除了武艺过人之外,其他方面,一点拿得出手的地方都没有。 素日里嗜酒奢靡,胆大妄为,行事无状。 杨洪手里的家法都打断了不知道多少根,但是丝毫都没有作用。 当初瓦剌之战时,弃城而逃的就有他一个,若非是因为看在杨洪镇守多年的功绩,他早就被流放戍边了。 事实上,这也是真正让杨洪感到警醒的地方。 杨俊这样的德性,天子竟然要提拔他来执掌团营。 光是想想,杨洪都觉得心惊胆战。 这次进宫,他犹豫了很久,但是,随着于谦的回京,杨洪知道,再不做决定,就晚了。 将奏疏合上,朱祁钰的脸色也肃然起来,颇有几分生气的意思,怒道。 “岂有此理,杨氏一门忠烈,却不曾想,出了这等不肖之子,还有杨能,明知杨俊如此劣迹斑斑,还敢有意庇护,实在给杨氏一族丢脸。” 说着说,朱祁钰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杨洪的身上,问道。 “既然杨侯亲自来送他二人的自罪书,那么杨侯觉得,此二人该如何处置?” 这么一瞬间,杨洪似乎又苍老了几分,这么一个百战沙场的老将,此刻竟有几分卑微的意味。 他低着头,道:“陛下,他二人如此胆大妄为,臣原不该为他们求情,但是,毕竟他们是臣的子侄,那杨能,更是臣已故的三弟留下的唯一骨血。” “所以,臣斗胆,请陛下宽纵他二人之罪,臣愿就此让他二人卸去官职,杜门不出,严加管教,臣对自家子弟疏于教导,也自感无颜再掌军务,请陛下罢去臣的后军都督府提督京营一职,以警朝臣。” 杨俊的行径,说小不小,但是说大却也不大。 有杨洪这么个战功赫赫的老子在,这些罪名虽然能让他受些罪,但是,远不至于彻底罢官,永不启用。 更遑论,牵连到杨洪,连他的京营都夺去。 这件事情,杨洪如果有心,以他在军中的势力,压下根本不成问题。 但是他此刻拿出来,并且将这两份‘自罪书’呈上来,就等同于是要把事情往大了闹。 这些事情若没人提,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可是,一旦有真正有分量的人,在朝堂上拿出来,可就不是小事了。 杨洪现在,就是自己把刀子递上来。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对于这柄奉上来的刀,朱祁钰的态度,自然是…… “杨侯言重了,杨俊固然犯了大罪,但是杨能不过是包庇,他是一员虎将,于国有功,何至于就此彻底罢免,更不要说,此事杨侯并不知晓,若朕因此一事,而夺杨氏一族殊荣,岂非是非不分,功过不明?” 天子清朗温和的声音,在殿中回荡着。 但是杨洪的心底却有些发寒,入殿之后,他首次将头抬了起来,眼中带着丝丝的恳求。 “陛下,老臣……” “杨侯不必说了!” 杨洪刚张了张口,他的话就被天子打断,接着,天子以平静但不容置疑的口吻,道。 “杨俊送交法司处置,至于杨能,暂停一切差事,禁足府中,杨侯好好管教便是,至于杨侯自己的执掌,一切如旧。” 话音落下,一切便成定局。 杨洪有些无力的低下头,叩首道。 “臣……遵旨。” 他没有再继续多说什么,因为,他了解眼前这位天子,看似温和实则锋锐,他老人家下了决心的事情,别人再劝也没有用。 只不过,走出殿门的时候,这位在战场上都呼啸往来的老将,竟险些被门槛给绊倒,令人望之便觉得心中生出叹息之意…… 殿中空了下来,朱祁钰靠在椅背上,亦是轻轻叹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杨洪的来意。 杨俊的事情,只是个幌子,杨洪真正的目的,是想要在接下来即将发生的风波当中及时抽身。 但是,有些事情,不是什么容易就可以脱身的。 即便朱祁钰是天子,但是,很多事情,也不能就这么糊弄着过去。 翻手将杨洪的两本奏疏扣了起来,朱祁钰手里多了两本新的奏疏,这两本奏疏,一厚一薄,但是落款都是同一个人。 于谦! 厚的那本,名为《请整饬边镇军屯疏》,薄的那本,则名为《请增补兵部郎中疏》。 应该说,单纯从名字上来看,明显前者会给朝堂带来的震动更加剧烈,但是,朱祁钰的目光,却始终落在后面那份薄薄的奏疏上,久久不曾挪开…… “你说什么?于谦,你疯了?” 于府,刚刚接受完人生观洗礼,准备为大明奉献终生的俞次辅,听了于谦下一句话,差点便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桌子上的茶盏被这番动作震的茶水飞溅,沾湿了俞大人的衣袍,但是他却毫不在意,紧紧的盯着于谦,问道。 “廷益,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相对而言,作为始作俑者的于谦,就平静的多,他甚至有心情挥了挥手,让一旁侍奉的老仆将桌子收拾干净,给俞次辅换上一盏新茶。 然后,方平静的道。 “仕朝兄放心,我自然清楚此举意味着什么。” “叚寔,洪常,方杲皆是我一手提拔,项文曜素日更是跟我关系颇好,朝中甚至因此,有莫名其妙的流言。” “如今,我举荐叚寔,洪常,方杲担任兵部郎中,又举荐项文曜调任兵部侍郎,势必有人会弹劾我结党营私,公器私用。” “但是,那又如何呢?我行得正坐得端,不怕别人弹劾。” 这番话,于谦说的轻描淡写,仿佛,话中的这个人不是他一样。 但是,俞士悦却没有丝毫被安抚的迹象,反而越发的烦躁。 他紧皱着眉头,在房中来来回回的走着,张了几次口,但是最终都把话咽了回去。 于谦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一口一口的抿着茶,样子悠闲的很。 来来回回的转了几圈,俞士悦似乎总算是想好了怎么说,站定在于谦的对面,紧紧皱着眉头,道。 “廷益,你莫要避重就轻!” “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何止是朝臣的弹劾?” “兵部如今权重到了何等地步,你并非不清楚,整个兵部,武选、职方、车驾、武库统共有四个清吏司,你如今要提拔三个自己的亲信来执掌,剩下的那个,虽然没有提拔,但是,掌事的主事也是你的人。” “更不要提,你要要调项文曜过去做侍郎,这份奏疏递上去,何止是被弹劾结党营私这么简单?你这是,要将兵部变成自己的后花园啊!” 于谦没说话,但是他这种神色,却明显让俞士悦更加烦躁。 他又在房中转了两圈,然后道。 “廷益,老夫知道,天子信重于你,可你这是在挑战天子的底线,这世上没有一个帝王,会容忍你如此跋扈,何况,是当今陛下?” “之前的时候,你跟老夫说过,越是繁花着锦,越是要如履薄冰,怎么如今,你自己倒昏了头了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于谦也不好再继续沉默,他开口道。 “俞兄,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时移世易,朝局已非之前的朝局,于廷益,也并非当初惜身顾名的于廷益。” “至于陛下那边,俞兄,你相信我,陛下英明圣断,会明白的。” 俞士悦看着这个死脑筋,再一次的升出一阵无力感。 他索性坐在椅子上,将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略略平息了自己的焦躁之意,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或看着心平气和,道。 “廷益,有些事情,你不说,我大概也能猜到几分。” “但是,你要明白,历朝历代,权臣都是没有好下场的,陛下圣明不错,但是,很多事情,陛下也身不由己。” “何况,这条路,走上去便再难回头,纵使陛下如今心无怀疑,但是,朝局的凶险,未来的变故,难道你于廷益,还要我来提醒吗?” 书房当中重新陷入一阵平静之中,炭火噼噼啪啪的细微响声,清晰可闻。 良久之后,于谦开口。 “为国家计,何惜己身!如今的朝局,需要一个权臣,那么于廷益,就做一次权臣何妨?” 这番话,于谦说的很平静,但莫名的带着一股豪气。 但是,只有坐在他对面的俞士悦,才清楚的明白,这份豪气的背后,藏着什么样的决绝。 这次,换俞士悦沉默下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劝,或者,就任之由之,毕竟,这可是“于石灰”,他下定决心要做的事,谁又能劝的动呢? 于谦略停了停,见俞士悦不再说话,便知他心中在想什么。 罕见的,于谦带着一丝恳求之意,道。 “仕朝兄,你我相交多年,你该知道,于廷益是一个怎么样的人,这一次,我需要你帮我!” 俞士悦的神色复杂,久久未言。 半晌,他叹了口气,道。 “廷益,你胸怀太大,老夫自愧不如,但是,多年交情,老夫这次,便最后再陪你冒着一次险!” “有何要做的,你且说吧……” 请求被答应下来,于谦应该感到高兴,但是此刻,他脸上不仅没有任何的欣喜,反倒带着难言的沉重。 书房的气氛有些沉闷,于谦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努力的压下自己的情绪。 “仕朝兄,我需要……” 日头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天空中再度笼起黑压压的乌云,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的落下。 俞士悦走了,于谦亲自送到了门外,前者的身影早已经消失,但是于谦依旧站在廊下,久久不曾挪动脚步。 雪花落在他的肩上,染白了他的头顶,寒风呼啸着,卷起衣袂翻飞,片刻不停。 于冕侍立在旁,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上前劝一下父亲。 但是,他刚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 因为,他走近之后,才惊讶的发现,自己这个从来坚毅果决,顶天立地的父亲,此刻眼中竟莫名氤氲着一层水光。 廊下雪中,于谦宛如雕塑一般站着,没有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到底站了多久。 当新的一天来临,人们见到的,依旧会是那个坚硬无比的于少保,当然,或许,也会是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于谦……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五十八章:胆肥的礼部 冬天上朝,最是难熬。 不仅天气寒冷,而且天亮的也晚,老大人们每天顶着月亮,就要踏出府门,往金水桥去。 近些日子,或许是因为冬至大节快要到了,总宪大人对朝仪的要求,越发的严苛了。 大冷的天,寒风呼啸当中,伴随着的是纠仪御史的一声声呵斥,偶尔还伴着轻声的鞭响。 天色还乌漆嘛黑,金水桥两侧的宫灯都还没息,但是,在总宪大人的虎视眈眈下,老大人们片刻也不敢迟来,距离宫门开启还有一炷香的时间,便早早的站好了队列。 老大人们抄着袖子,一边等着上朝的时辰,一边闲聊着这段时间京师发生的种种事件。 当然,也有不少浑水摸鱼的,已经在憧憬着年节的到来。 冬至就要到了,年节还会远吗? 有摸鱼的,就有干正事儿的。 看似整齐的队列当中,越往后越显得嘈杂,越往前,越是一片死寂。 对于政治嗅觉足够灵敏的三品以上大臣们来说,得知襄王那份被拦下的奏疏内容,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虽然,襄王的那份奏疏最终没有递上去,但是,由此带来的一系列后果,势必会在这次早朝上发酵开来。 而且…… 随着天色亮起,明里暗里,无数大臣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落在了最前端于谦的身上。 这位于少保,归京已经七日了! 但是,除了回京第二日入宫觐见了一次之外,其他几日都杜门不出,这一次,是他归京之后,首次参与朝会。 还是那句话,于谦此行虽然明面上是为了查罗通之案,但是,随着他在边境诸镇辗转来回,很多痕迹,是掩藏不住的。 为了此事,京中早已经是暗流涌动,但是,这一切都取决于,于谦到底拿到了哪些东西! 与此同时,另外惹人注意的,就是内阁的俞士悦。 不知为何,这位俞次辅最近这段时间,竟收敛了脾性,在内阁的诸多政务上,都不在跟朱阁老呛声 虽然在一些政务上,仍然有所争执,但是,终归没有以前那么严重。 甚至于,在某次的阁议上,他竟然还破天荒的赞同了朱阁老的意见。 朝廷上对此议论纷纷。 有人觉得,这是俞次辅在变相的低头,承认了朱阁老在内阁当中的特殊地位。 但是更多的人,却在赞誉俞次辅的胸襟广阔,有容人之量。 与此相对的,前段时间一直在朝中盛行的,为朱鉴鸣不平的声音,也弱了下来,反倒掺杂了一丝指责之意,觉得朱鉴虽然没有得到应有的升赏,但是,他毕竟是一个新晋的阁臣,如此对待入阁比他更早的俞士悦,有失妥当。 朝堂上的舆论风向,有些时候,就是转的极快。 不过,对于朝廷的大佬们来说,舆论早已经影响不到他们了。 他们之所以关注俞士悦,是因为这位俞次辅,在前两日上了一道奏本,内容很简单,保举兵部侍郎俞山调任吏部侍郎。 如果说这也不算什么的话。 那么,将它于谦同时所上的,保举吏部侍郎项文曜调任兵部侍郎的奏疏放在一起看,就不得不引人深思了。 总之,如今的朝局,山雨欲来啊…… 天虽然还没亮,但是熹微的晨光已经透了出来,洪亮的钟声响起,沉重的宫门被缓缓推开。 金水桥上,礼官高亢的声音响起。 “进!” 文华殿中,地龙将整座大殿烤的暖烘烘的,老大人们总算不用在寒风当中瑟瑟发抖,进殿之后,屈膝下拜,礼节周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天子今日着一身大红色织金过肩龙纹袍,头戴黑色翼善冠,端坐在御座上,脸上带着一丝笑容,看着心情颇为不错。 至于原因,老大人们早已经知晓。 就在前日,宫中的郭嫔娘娘临产,成功诞下一位皇子,虽说不是正宫嫡出,但是终归,陛下不是只有皇长子这一根独苗了,自然是高兴的很。 据说,这位皇次子出生当日,天子亲临长春宫,为皇次子赐名见澍,意为及时之雨,润泽万物,同时晋皇次子生母郭嫔为四妃中的贤妃。 至于赏赐宫人,乃至内阁包括外朝的大臣也各有赏赐,就是小节,不必提了。 朝会开始,内阁先出列,分别呈递了难以处置票拟的几个事务,不过多是地方上的,有部分和京中的部院寺有些职权上的牵扯,但都不是什么大事。 各部的老大人们,主要是侍郎和郎中各自出列说了几句,很快就敲定了下来。 随后,朝堂上安静了一瞬,似乎下一刻,侍立在御阶上的成敬公公,就要说出那句经典的‘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的话的时候,朝班当中走出一人。 礼部侍郎李贤! 他手里捧着一本奏疏,缓步来到殿中,高高举起奏本,道。 “陛下,冬至大节将至,礼部已议定了冬至大朝的仪注,请陛下御览。” 话音落下,不少嗅觉敏锐的老大人,一瞬间就打起了精神。 于是,奏疏被侍立的宦官送到御案上,天子并未犹豫,翻开便细细看了起来。 与此同时,李贤也开口道。 “陛下,冬至,正旦,万寿节乃大朝会之时,也是国之重典,今岁太上皇归朝,居于南宫,故此,礼部商议,今岁的大朝会,仪程也和去年略有不同。” “按照仪注,陛下在祭天之后,当率群臣入南宫,朝拜太上皇,然后与太上皇同祭祖庙,待祭典完成之后,太上皇归南宫,陛下于奉天殿升朝,受百官朝贺。” 这番话,李贤说的一板一眼,目光始终盯着眼前的笏板,口气没有丝毫的波动。 但是,这一点都不影响,他的这番话,在朝中掀起的惊涛骇浪。 殿中升起一阵低低的议论之声,随即,逐渐变得嘈杂起来。 老大人们虽然早就想到,冬至节前的这次早朝不会平静,但是,却没想到这股风浪,竟是从一向安稳的礼部掀起的。 将回荡在殿中的声音消化了一番,老大人们的目光有的落在站在正中的李贤身上,有一些,则隐晦的落在了似乎又快要睡着的大宗伯胡濙身上。 但是不论如何,他们的眼神当中,透出来的意思都差不多。 礼部,今天的胆有点肥啊……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五十九章:听大宗伯的 朱祁钰坐在御座上,细细的将礼部呈上来的这份奏疏看过。 大致上,和李贤说的差不多。 冬至大节虽然是朝廷最重要的庆典之一,但是正因为重要,所以各种各样的先例摆着,萧规曹随便是,基本上不会出什么错。 至于改动的地方,主要有两个。 其一便是李贤刚刚所说的,在祭天之后,皇帝要率群臣朝贺太上皇,然后和太上皇一同祭祖,再在奉天殿受贺。 简简单单的一个顺序问题,尊卑上下便已分明。 至于其二,则是后宫命妇,所谓夫贵妻荣,天家亦是如此。 如今太上皇归朝,如果说外朝的仪典做了休整,那么后宫的朝贺自然也要随之发生改变。 但是,这又是一个难点,如今中宫有主,南宫当中又有一位端静皇后。 如果说让命妇跟外朝一样两边朝贺,未免过分繁琐,但是,只朝一位又不合适。 所以,礼部最后议定,命妇改朝上圣皇太后陛下。 反正从名分上来说,上圣皇太后是太上皇和天子的嫡母,地位尊崇,虽然说最近一段时间,干涉了部分朝务惹得朝臣不满,但是,毕竟在关键时刻力主长君继位,稳定了朝局,命妇入宫朝贺她老人家,是最合适的。 当然,相对于外朝的休整来说,后宫就是小节了。 应当说,礼部的这种调整,是完全合理且合礼的。 如今太上皇虽然避居南宫,但是无论是他太上皇帝的身份,还是天子之兄的身份,冬至这样的大节,都当得天子率群臣之贺。 但是,这件事情敏感就敏感在,早些日子,襄王曾经上了一道奏本,内容就是,希望天子能够侍太上皇于朝夕,带领群臣晨昏定省,给太上皇请安。 原本,这道奏疏一旦要是递了上来,必然是滔天大浪。 要知道,虽然襄王是臣,但是他毕竟是太上皇和天子的亲叔叔,从家族的角度来将,他虽非尊者,却为长辈。 可惜,它被拦下来了。 久病在床的大宗正岷王爷亲自出面,在宗学当中,以祖宗家法,责襄王两杖,奏疏之事亦不了了之。 朝中当时便有猜测,能够请动岷王爷出府的,除了高高在上的天子之外,也没有其他人了。 换句话说,阻拦襄王,是天子的意思。 在这种境地下,礼部的这道奏疏,就颇有几分,在试探天子底线的意思了。 诚然,冬至大节,天子率群臣朝贺太上皇,后宫命妇朝贺上圣皇太后,不过是规程上繁琐了一些。 而且,毕竟是冬至,朝廷唯三大朝会的日子,又不是天天如此,和襄王的那份奏疏相比起来,温和了许多。 但是,本质上却没有改变。 天子率群臣朝贺太上皇,其政治意义就在于,再次向朝廷天下强调,太上皇为尊,天子为卑,虽然说依旧不涉及到朝廷政务上的问题,但是,终归这种不断强调的上下等级,让许多大臣心中有所不安。 另外就是,时至今日,太上皇归朝已有两月,但是,始终没有召见过,或者更准确的说,没有成功召见过朝臣。 真正入南宫觐见的,除了跟着太上皇一同归朝的侍臣袁彬,哈铭等人之外,就是一些外戚,如焦敬,孙忠这些,唯一例外的是襄王,但他也是宗室,而非朝臣。 太上皇的确召见过一些朝臣,但是,基本上这些大臣,都没有入南宫,只是在南宫外叩头请安,然后离去。 太上皇也没有阻拦,事实上,也没办法阻拦。 因为,自从归朝之时,太上皇发布了诏书,宣布不再干预大政。 那么,他召见朝臣所能用的理由,无非也就是请安了。 所以事实上,如果礼部的仪注落实下去,这将是太上皇归朝之后,第一次大规模的接见群臣。 由此可能引申出来的就是,太上皇之后可以单独在南宫召见大臣。 朝堂上的老大人们,尤其是身居高位的这些人,都是走一步看三步的,所以,对于这些隐藏的风险和可能,自然心中清楚明白。 正因为明白,才更觉得礼部的胆肥…… 只是不知,天子这次,又会如何应对? 还是像上次一样,驳回吗? 又或者…… “大宗伯何意?” 没有过多的耽搁,天子纶音降下,直接点了胡濙的名。 于是,胡老大人睁开眼睛,短暂的迷茫了一下,然后缓步出列,拱手道。 “回陛下,这份仪注,乃是部议的结果,合乎仪典,臣以为可行。” 话说的干脆利落,丝毫都不拖泥带水。 但是,也没有让群臣感到意外,毕竟,这么大的事情,如果没有胡濙这个礼部尚书点头,李贤是绝没有可能,敢用礼部的名义来上奏的。 朱祁钰眸光闪动,望着好像刚睡醒的胡濙,心中叹了一声。 果然,还是个老狐狸…… 胡濙聪明就聪明在,他能够掌握的好分寸,能最大限度的,明哲保身。 这份奏疏,他点头了,但却不是他递上来的,而且,还是礼部‘部议’的结果。 所以,细节上或具体操作有任何的问题,朱祁钰应该问李贤这个禀奏的人,而不是胡濙这个尚书。 至于大方向上,胡濙的态度很明确。 这也是他多年来在朝堂上屹立不倒的原因所在,看似温吞,实则果断,该的罪人的时候毫不犹豫。 哪怕这个人是天子! 但是,这个分寸感,他又拿捏的极好。 这份奏疏,由李贤来上奏,其实也就留有了余地,胡濙虽点了头,但是却并没有强力主张。 所以,如果朱祁钰这个天子要驳回,以胡濙现在表现出来的状态,他也不会拒绝。 反正,该做的他做了,谁也苛责不了他。 至于朱祁钰这个天子心中会不会有不痛快,胡濙其实很清楚,从太上皇归朝的时候起,他这个礼部尚书,在很多时候可能都会两头不讨好。 但是,他是胡濙! 历仕五朝,先皇遗命的托孤重臣,朝中众臣,单论资历无出其右者。 所以,他有这个资本可以不站队。 想想当时,天子要将王直换下去,废了多少工夫,想要换他胡濙,难度只会更大。 他不会狂妄自大到,觉得天子拿他没有办法。 但是,这个分寸感拿捏好了,天子也不会没事就这么兴师动众。 因为,不值得! 一则他留足给天子的余地,二则他本身的资历摆在那。 真的要换,也得是发生什么大事,或者说是胡濙主动求去。 这一点,朱祁钰也明白。 所以,他才会感叹,胡濙是个老狐狸。 他将自己所有的态度都摆在台面上,他并不想倒向任何一方,也不会偏向任何一方,正因为这样的态度,才会让双方都有所顾忌。 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朱祁钰淡淡的道。 “既然大宗伯觉得如此妥当,那么,礼部就照此办理吧!”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六十章:倚老卖老胡尚书 朱祁钰坐在御座上,细细的将礼部呈上来的这份奏疏看过。 大致上,和李贤说的差不多。 冬至大节虽然是朝廷最重要的庆典之一,但是正因为重要,所以各种各样的先例摆着,萧规曹随便是,基本上不会出什么错。 至于改动的地方,主要有两个。 其一便是李贤刚刚所说的,在祭天之后,皇帝要率群臣朝贺太上皇,然后和太上皇一同祭祖,再在奉天殿受贺。 简简单单的一个顺序问题,尊卑上下便已分明。 至于其二,则是后宫命妇,所谓夫贵妻荣,天家亦是如此。 如今太上皇归朝,如果说外朝的仪典做了休整,那么后宫的朝贺自然也要随之发生改变。 但是,这又是一个难点,如今中宫有主,南宫当中又有一位端静皇后。 如果说让命妇跟外朝一样两边朝贺,未免过分繁琐,但是,只朝一位又不合适。 所以,礼部最后议定,命妇改朝上圣皇太后陛下。 反正从名分上来说,上圣皇太后是太上皇和天子的嫡母,地位尊崇,虽然说最近一段时间,干涉了部分朝务惹得朝臣不满,但是,毕竟在关键时刻力主长君继位,稳定了朝局,命妇入宫朝贺她老人家,是最合适的。 当然,相对于外朝的休整来说,后宫就是小节了。 应当说,礼部的这种调整,是完全合理且合礼的。 如今太上皇虽然避居南宫,但是无论是他太上皇帝的身份,还是天子之兄的身份,冬至这样的大节,都当得天子率群臣之贺。 但是,这件事情敏感就敏感在,早些日子,襄王曾经上了一道奏本,内容就是,希望天子能够侍太上皇于朝夕,带领群臣晨昏定省,给太上皇请安。 原本,这道奏疏一旦要是递了上来,必然是滔天大浪。 要知道,虽然襄王是臣,但是他毕竟是太上皇和天子的亲叔叔,从家族的角度来将,他虽非尊者,却为长辈。 可惜,它被拦下来了。 久病在床的大宗正岷王爷亲自出面,在宗学当中,以祖宗家法,责襄王两杖,奏疏之事亦不了了之。 朝中当时便有猜测,能够请动岷王爷出府的,除了高高在上的天子之外,也没有其他人了。 换句话说,阻拦襄王,是天子的意思。 在这种境地下,礼部的这道奏疏,就颇有几分,在试探天子底线的意思了。 诚然,冬至大节,天子率群臣朝贺太上皇,后宫命妇朝贺上圣皇太后,不过是规程上繁琐了一些。 而且,毕竟是冬至,朝廷唯三大朝会的日子,又不是天天如此,和襄王的那份奏疏相比起来,温和了许多。 但是,本质上却没有改变。 天子率群臣朝贺太上皇,其政治意义就在于,再次向朝廷天下强调,太上皇为尊,天子为卑,虽然说依旧不涉及到朝廷政务上的问题,但是,终归这种不断强调的上下等级,让许多大臣心中有所不安。 另外就是,时至今日,太上皇归朝已有两月,但是,始终没有召见过,或者更准确的说,没有成功召见过朝臣。 真正入南宫觐见的,除了跟着太上皇一同归朝的侍臣袁彬,哈铭等人之外,就是一些外戚,如焦敬,孙忠这些,唯一例外的是襄王,但他也是宗室,而非朝臣。 太上皇的确召见过一些朝臣,但是,基本上这些大臣,都没有入南宫,只是在南宫外叩头请安,然后离去。 太上皇也没有阻拦,事实上,也没办法阻拦。 因为,自从归朝之时,太上皇发布了诏书,宣布不再干预大政。 那么,他召见朝臣所能用的理由,无非也就是请安了。 所以事实上,如果礼部的仪注落实下去,这将是太上皇归朝之后,第一次大规模的接见群臣。 由此可能引申出来的就是,太上皇之后可以单独在南宫召见大臣。 朝堂上的老大人们,尤其是身居高位的这些人,都是走一步看三步的,所以,对于这些隐藏的风险和可能,自然心中清楚明白。 正因为明白,才更觉得礼部的胆肥…… 只是不知,天子这次,又会如何应对? 还是像上次一样,驳回吗? 又或者…… “大宗伯何意?” 没有过多的耽搁,天子纶音降下,直接点了胡濙的名。 于是,胡老大人睁开眼睛,短暂的迷茫了一下,然后缓步出列,拱手道。 “回陛下,这份仪注,乃是部议的结果,合乎仪典,臣以为可行。” 话说的干脆利落,丝毫都不拖泥带水。 但是,也没有让群臣感到意外,毕竟,这么大的事情,如果没有胡濙这个礼部尚书点头,李贤是绝没有可能,敢用礼部的名义来上奏的。 朱祁钰眸光闪动,望着好像刚睡醒的胡濙,心中叹了一声。 果然,还是个老狐狸…… 胡濙聪明就聪明在,他能够掌握的好分寸,能最大限度的,明哲保身。 这份奏疏,他点头了,但却不是他递上来的,而且,还是礼部‘部议’的结果。 所以,细节上或具体操作有任何的问题,朱祁钰应该问李贤这个禀奏的人,而不是胡濙这个尚书。 至于大方向上,胡濙的态度很明确。 这也是他多年来在朝堂上屹立不倒的原因所在,看似温吞,实则果断,该的罪人的时候毫不犹豫。 哪怕这个人是天子! 但是,这个分寸感,他又拿捏的极好。 这份奏疏,由李贤来上奏,其实也就留有了余地,胡濙虽点了头,但是却并没有强力主张。 所以,如果朱祁钰这个天子要驳回,以胡濙现在表现出来的状态,他也不会拒绝。 反正,该做的他做了,谁也苛责不了他。 至于朱祁钰这个天子心中会不会有不痛快,胡濙其实很清楚,从太上皇归朝的时候起,他这个礼部尚书,在很多时候可能都会两头不讨好。 但是,他是胡濙! 历仕五朝,先皇遗命的托孤重臣,朝中众臣,单论资历无出其右者。 所以,他有这个资本可以不站队。 想想当时,天子要将王直换下去,废了多少工夫,想要换他胡濙,难度只会更大。 他不会狂妄自大到,觉得天子拿他没有办法。 但是,这个分寸感拿捏好了,天子也不会没事就这么兴师动众。 因为,不值得! 一则他留足给天子的余地,二则他本身的资历摆在那。 真的要换,也得是发生什么大事,或者说是胡濙主动求去。 这一点,朱祁钰也明白。 所以,他才会感叹,胡濙是个老狐狸。 他将自己所有的态度都摆在台面上,他并不想倒向任何一方,也不会偏向任何一方,正因为这样的态度,才会让双方都有所顾忌。 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朱祁钰淡淡的道。 “既然大宗伯觉得如此妥当,那么,礼部就照此办理吧!”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六十一章:王文的哑巴亏 应该说,胡濙这个礼部尚书,在六部七卿当中,算是最没有存在感的。 他既不像吏部的王文一样强势,也不像户部的沈翼一样无赖,没有于谦,陈镒那股令人望而却步的凛然之意,也不像陈循一样清流门生遍布朝野。 咦,好像漏了什么……算了,反正不重要,继续…… 总之,这位大宗伯,虽然资历深厚,各种荣衔加身,但是在朝堂上出的风头远不及其他人。 就连礼部本身的一些事务,平素他老人家也不大管,基本上全都交付给两个侍郎打理。 上朝的时候,他多数时候眯着眼睛,似醒非醒的,见了人也都笑呵呵的,像一个仁慈宽厚的长者,远像于一个高不可攀的老大人。 所以,他老人家这次的反应,也的确让朝堂众臣感觉到有些意外。 但是,紧接着,他们就明白,什么叫做五朝老臣的威望了! 胡濙的话音落下,头一个站出来的,就是内阁的王翺,这位从头到尾都沉默无声的首辅大人,迈步来到殿中,道。 “陛下,臣以为胡尚书所言有理,李侍郎自宣德八年登进士第,授官吏部主事,历考功司、文选司郎中,后因土木之役后,朝廷急缺官员,骤而拔擢为三品侍郎,实则缺乏躬理庶务经历。” “如今社稷安稳,朝廷人才济济,正是让李侍郎出京积累经验之时,今广西右布政使一职仍旧空置,臣举荐李侍郎出京任职,前往广西抚政安民。” 李贤的脸色一下子就黑了。 他是怎么得罪这位首辅大人了,一开口就要把他给支到广西去? 大明十三个承宣布政使司,出了名的荒凉贫瘠的三个,就是广西布政使司,贵州布政使司和云南布政使司。 凡是去这三个地方的,就没有不掉一层皮的。 涉及到人事问题,绕不开的,肯定就是吏部。 于是,群臣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到了天官王文的身上。 王老大人此刻的脸色也不大好看,看着话说的冠冕堂皇的某首辅,心里啐了一声。 呸,老东西,别以为他不知道,内阁有一个算一个,就没有好东西,一个个的,逮着个机会,就想跟吏部争权。 李贤是该外放,可要外放去哪,轮得着你一个内阁大臣来说? 同样沉着一张脸,大步来到殿中,王文道。 “铨选自有规矩,礼部侍郎为正三品官职,广西布政使却是从二品官职,李贤既然是因不称职而调任,岂有擢升品级之理?” “今贵州苗乱方平,正需大臣前往安民,故吏部之意,可调李贤为右副都御史巡抚贵州。” 王文的话语一如往常,词锋犀利,就差没说你们内阁太不专业,还是别掺和这档子事了。 但是…… 到底是谁不专业啊天官大人?! 大明的官职什么时候开始只看品级了? 事实上,如果换一个对大明官制并不了解的人,一定觉得,王翺是在维护李贤,王文是在打压李贤。 但是事实上,恰恰相反! 承宣布政使司,虽然名义上是一省的最高理政机构,但是,自从宣德以后,各布政使司的权力就大大下降了,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各省开始设置巡抚,原本只是临时性的,但是后来,渐渐变成了常置的官职。 巡抚严格意义上讲,属于中央朝廷的派出官员,通常由副都御史或佥都御史兼任,本身具备监察权,与此同时,多数巡抚的手中,有朝廷授予的‘差事’,譬如协理军务,兼理粮饷,带管盐法,总督漕运等。 如此一来,承宣布政使司的职权就被分割出了一大部分,而且相对来说,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渐渐的,巡抚成为地方上的封疆大吏,而承宣布政使司,则沦为处理一些地方日常事务的机构,真正的大事要事,则要交给巡抚来处置或直接上报朝廷。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在洪武朝和永乐朝,皆有布政使直接调任六部尚书的。 但是,自宣德之后,基本反了过来。 布政使别说是调任六部尚书了,就是调任六部侍郎,都算是升迁了。 所以,王翺所说的方案,才是真正的贬谪。 至于王文所说的,则只能算是平调。 毕竟,礼部侍郎虽然清贵,但是,毕竟没有什么实权,巡抚则是一方封疆大吏,代表朝廷巡抚地方,权力大的巡抚,甚至可以干预军务,虽然品级有限,通常只是三品右副都御史衔。 但是,如果能力够强,也不是没有可能擢升为右都御史巡抚地方。 所以,王文这话,明显就是在跟内阁赌气。 不过让人意外的是,王翺却没有坚持,在朝这么久,对于王文的言语攻击,如王翺这等老大人们,基本都已经免疫了。 他拱了拱手,道:“大冢宰何必动怒,铨选乃吏部职权,老夫不过举荐一二,不妥吏部再议便是。” 说罢,王首辅施施然的就退回了朝班,只不过嘴角莫名的,露出一丝笑意。 王文到底也不是傻子,看到王翺这么轻易的就放手,顿时反应过来,自己千防万防,还是上了这个老贼的当。 这货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真的打压李贤,毕竟,李贤这种清流出身的大臣,在朝中有着深厚的人脉。 内阁调和内外,靠的就是人际关系,怎么可能这么不长眼的头一个出来的罪人。 王翺此举,无非是借吏部对铨选举荐之权的敏感,给李贤卖个好而已! 从礼部侍郎调任广西右布政使,明显带着贬谪的意味,这是给王文出了一个难题。 三品大员的调动,理论上来说,应该由吏部来提名,报天子核准,如果天子有所犹豫,再下发廷议。 结果如今,内阁抢先了一步,把提名权拿走了。 如果说王文不站出来阻止,那么内阁之后必然会引援此成例,想办法侵蚀吏部的事权。 这种事情,他们之前就做过。 可是,他要开口,也是骑虎难下,如果说只是开口赞同王翺的意见,那其实压根没有必要说话,反倒像是吏部只能对内阁亦步亦趋一样。 所以,王文开口,意见一定要和内阁不同。 那么,要么进一步贬谪,把李贤打到地方知府或者是按察使上头。 但是,如此一来等同于连降两级,李贤虽犯错,但他刚刚去迎复了太上皇归朝,就算是有胡濙出面要责罚他,也不至于如此苛刻。 所以,王文其实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给李贤一个相对来说,还算不错的出路,将他打发出京去,但又不能太过打压。 于是,便有了现在的局面…… 王文深深的看了某首辅一眼,心中暗骂一声老狐狸,果然不愧是内阁的老大,这时机的把握,简直妙到毫厘。 他这么一说,王文无论怎么做,都是内阁得利。 要是按着内阁的方案将李贤贬了,内阁便算是插手进了铨选事务当中,以后必定得寸进尺,若是驳斥了内阁,那么李贤又逃脱了,必然会对他们有所感念,简直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当然,或许还有其他的意思,王文的眼神淡淡的向内阁中的某个或者说某几个人身上瞥了几眼,但是最终,却没有多说什么,只道。 “陛下,吏部启奏,请调礼部侍郎李贤任都察院右都御史,巡抚贵州协理军务,请陛下御准。” 这便算是代表吏部正式的表态了。 朱祁钰坐在御座上,将底下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王翺的用意,他自然也清楚,甚至于,他看到的更多。 但是,他并不打算干涉。 对于王文,他给了足够的信任和权力,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依旧被内阁侵夺了事权,只能说,王文的能力不足。 过分的维护和偏重,有些时候反倒不是好事。 相反的,倒是王翺这次,让他颇为满意。 这次虽然事发突然,但是对于内阁来说,往往最需要具备的,就是这种处理突发事件的能力。 调和内外,抚顺朝局,不仅仅只有结党强压着一条路,因势利导,辗转腾挪,也是内阁可用的手段。 所以,虽然作为他的心腹,王文被摆了一道,但是,朱祁钰并不打算替他找场子,相反的,下了朝之后,他说不定还需给内阁一番赏赐。 心头念头转了转,朱祁钰却没有直接点头,而是对着胡濙道。 “大宗伯,你觉得吏部此议,可妥当否?” 胡老大人抖完了威风,在两王吵架的时候,就已经又恢复了那副垂垂老矣,昏昏欲睡的样子。 此刻,眯缝着的眼睛睁开,这位大宗伯拱了拱手,道。 “铨选乃吏部执掌,天官大人也是个中老手,臣并无异议,一切悉听陛下裁断。” 于是,御座上天子点了点头,终于将目光,落在了当事人的身上,声音温和,问道。 “李侍郎,吏部提议调你前往贵州巡抚,你可有不愿?” 我…… 李贤欲哭无泪。 陛下啊,您跟天官大人,大宗伯都决定好了,还问我干啥? 难道我说不,您就不调了吗? 叹了口气,李贤拱手道:“陛下放心,臣定当尽心竭力,抚政安民,不负朝廷重托。” 于是,这件事情,就此彻底尘埃落定。 胡老大人回朝班继续睡觉,吏部王老大人在自己的笏板上开始记仇,内阁王老大人的得意挂在眉梢。 只有李贤,一步一步的从殿中往朝班中挪。 不出意外的话,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要和这座象征着大明绝对政治中心的大殿道别了。 朝堂之事,永远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这样的结果,感到无奈的,可不止李贤一个…… 随着朝堂再度恢复了秩序,日头也已经高高的悬在了天上。 今日的早朝,着实进行的时间不短了,不少大臣随着李贤之事的尘埃落定,心神已经开始放松…… 出了这么档子事,只怕,接着也议不了什么大事了。 大清早的就赶到了宫中上朝,老大人们此刻,都想着赶紧回家吃早饭。 但是,对于朱鉴来说,他不能再等了! 没听到胡老大人刚刚说吗?下了朝之后,他老人家就要亲自主持部议,最迟今晚宫门下钥之前,太子出阁的仪注就会确定下来。 真到了那个时候,一切就晚了! 于是,深吸了一口气,狠狠的一咬牙,朱鉴移步出列,道。 “陛下,臣有本奏。” 说着,他从袖中拿出一份奏本,高高的举过头顶。 隔着远远的,诸多大臣并看不清上头写的什么,只是对于到了这个点,还干扰大家干饭的朱阁老心中隐有不满之意。 但是,站在朝班最前头的几位老大人,却第一时间就看到了,这本奏疏上头写着的几个大字。 《奏请置太子府属官疏》! 于是,几位老大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神色顿时都肃然起来,就连昏昏欲睡的胡尚书,眼中也顿时散出一丝锐利。 果然,还是来了…… 内侍走下御阶,将奏本呈上御案,摆到天子的面前。 群臣肉眼可见的,便看到天子原本平静的目光,陡然落在了殿中朱鉴的身上,带着浓重的审视意味。 朱鉴站在殿中,沉默不语。 天子的目光也一触即收,伸手将奏疏翻开,细细读了起来。 片刻后,天子似乎有些犹豫,但是,最终还是对着一旁的成敬摆了摆手。 于是,后者会意,恭敬的上前将奏疏接过,然后展开读道。 “臣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朱鉴谨奏。” “臣闻储君乃国家之本,社稷之本,东宫出阁读书,为天下欢欣之事,储本既定,万民归心,群臣皆安。” “然自我朝开国之时起,东宫出阁皆置属官,今太子虽幼,圣人之理不可不学,国家政务不可不预,否则无以承社稷之重,担陛下万民之望。” “太子无詹事府,则政务无以习,无左,右春坊,则讲读经筵无以立,此诚朝臣之失职也,臣以不敏,斗胆请陛下三思,出阁备府,置衙设官,实乃古礼,不可废止。” “陛下爱重太子之心,天下皆知,群臣皆体,然东宫为社稷储本,当自幼严加培养,故陛下当稍舍疼爱之心,命朝廷设詹事府,左,右春坊,以辅太子,此方为社稷之君,万民之父也。” “…………” 奏疏并不算长,很快就读完了。 原本还饥肠辘辘,神思不属的老大人们,在成敬的声音落下之后,顿时面面相觑,将所有的情绪都丢到了脑后。 殿中安静了片刻,紧接着,就是沸腾的议论声。 这个时候,随着纠仪御史的一声鞭响,天子开口了。 他老人家面色依旧平静,仿佛这道奏本,和平常的政务没有什么不同,淡淡的道。 “此事重大,今日朝上难以讨论分明,暂且散朝。” “明日卯时,廷议此疏!”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六十二章:高风亮节李原德 夜,寒梅落雪,瑞兆丰年。 京城最特色的建筑特征莫过于胡同,各式各样的胡同,依坊筑巷,横七竖八的聚集在一起,成为印烙在几代人心中的记忆。 胡同多,门道也多,早两年的时候,京城流行东富西贵,南贫北贱的说法,但是到了这两年,在东城购置宅院的贵人们,也多了起来。 当然,主要是文臣居多,像是真正的贵人,世代传承的勋贵外戚之家,当然还是住在西城。 至于原因,其实也简单。 因为土木堡一役,朝廷新晋提拔上来的,都是相对比较年轻的官员,还有不少是从地方拔擢的,他们年资没有那么久,刚到京城也不敢出风头,于是,只能购置一些小一点的宅院。 但是老大人们舒服久了,小门小户的感觉拘束的紧,再加上,东城虽然没有真正的贵人,但是却有一尊大神,提督东厂的舒良公公的外宅。 这位虽是宦官,地位却不可小觑,哪怕有王振的殷鉴在前,趋炎附势者也总是有的,哪怕不走的太***素照面打声招呼,日后万一跟东厂打交道,也能有几分薄面。 于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稠密但狭小的东城胡同,开始渐渐出现了官宦之家。 刚开始是七八品的小官,等到了后来,慢慢的也多了五六品,甚至是三四品的大员,最显著的代表人物,就是内阁的李实大人和礼部的李贤大人。 这二位擢升的速度都很快,未发迹的时候就住在东城,后来成了朝廷重臣,东城也不似往常一样只有商贾之辈。 于是,两位老大人就干脆没有挪动,只是将左右的连房购置下来,翻修后拓宽了不少,作为宅邸。 此刻,上书“李府”的宅子上,挂着几个大红的灯笼,映照着地上的白雪,煞是好看。 一顶暖轿悠悠的停了下来,随后,一个身着锦袍的老者下了轿子,抬头望着李府的牌子,轻轻的叹了口气。 李府的门前,早有管家在迎候着,见到轿子在门前停下,立刻迎了上来,道。 “见过老大人,我家老爷已在府中等候,请老大人随小的进府。” 锦袍老者点了点头,安步当车的走进了府门。 过了外堂,隔着远远的,便见到李贤迎了出来,于是,二人同时加快脚步,在院中站定,相互拱手一礼。 李贤道:“明日便是廷议太子府属官之事,当此紧要之际,用明兄何必分神来老夫府中,实在让老夫心中不安啊。” 朱鉴,字用明,号简斋。 不错,趁着夜色轻车简从来到李府的,正是最近风头最盛的内阁大学士朱鉴。 此刻的朱鉴,少了几分在朝廷上的刚硬,多了几分温润,再度拱了拱手,叹道。 “原德有此心,老夫却不能不来,今日之事,委屈原德了。” 李贤苦笑一声,却也未在多言,只道:“外间寒凉,还请用明兄随老夫入厅中一叙。” 于是,二人进了花厅当中,各自落座,一盏香茗摆在面前,淡淡的茶香缭绕,二人皆是有些沉默。 片刻之后,朱鉴率先开口,道:“原德,今日之事,是老夫对你不起,原本,只想让你以冬至大节的仪注为引子,顺势提起东宫之事,可谁料到,俞仕朝那个老家伙突然冒了出来,结果……唉……” 自从那天晚上,和焦敬,任礼等人不欢而散之后,朱鉴虽然不想承认,但还是不得不说,任礼说的是对的。 随着时间一天天的推移,局势越来越朝着对于他们不利的方向发展。 内阁当中,俞士悦不再一味的持激烈的对抗态度,朝中的舆论风向开始隐约发生转变,宫中皇后诞下的是皇女而非皇子,他们最后的期盼,襄王也被岷王给两杖打回了府邸养伤。 除了宫中皇女的事情,非人力可以控制外,诸多迹象,都显示出,天子已经起了疑心,并且还是着手开始反制。 别的不说,襄王事件,十有八九便是天子的手笔。 这显然是个坏消息! 对于朱鉴等人来说,想要推动太子府备置属官,天子是绕不过去的坎,一旦奏疏递上去,就得有把握让天子不会否决,不然的话,再多的努力,也会付诸东流。 而他们能够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让天子抗拒薄待太上皇的态度,在朝堂上展露出来。 如此一来,礼法便会成为他们的武器,让天子在太子一事上必须让步以显示自己对太上皇的尊重。 但是,遗憾的是,这个机会,太难找了。 原本襄王是最合适的,但是,岷王一出面,襄王别说上奏了,到现在伤还没养好。 所以,朱鉴只能找到了李贤。 说来,这件事情还得感谢成国公府的小公爷朱仪,太上皇不在京中的这段时间,若非是他四处奔走,朱鉴就算是想要找人帮忙,一时也难打开局面。 李贤曾受太上皇重用,如今又是礼部侍郎,让他出面,正好合适。 何况,冬至大节的仪注,礼部之所以拖到现在,也是因为对该如何对待太上皇而争论不休。 大宗伯胡濙不管事,王一宁偏向保守,既不想违反礼法,又不敢得罪天子,犹犹豫豫的一直拖着。 于是,在朱仪的牵线下,通过袁彬征得了太上皇的同意之后,朱鉴便找上了李贤。 按照最开始的打算,李贤要做的,只是以礼部的名义,呈上冬至大节的仪注,这样一来,无论天子同不同意,其实都有能够应对的办法。 天子若是不情愿,那么便可搬出礼法,借此事让群臣明白,天子对太上皇的抗拒之心,进而争取东宫属官。 如果天子答应下来,也不是坏事。 一则之后朝拜太上皇更加名正言顺,二则,天子既然做出了让步,那么再提出东宫属官之事,天子否决的话,朝堂舆论也势必会有所不利。 当然,理论上来说,前者是最佳状态,因为冬至大节,的确有礼法仪典可以辩一辩。 但是后者的话,天子若是豁出去面子不要定要否决,那么朱鉴等人也只能接受。 毕竟,太子出阁前番已经过了朝议,天子若搬出这个理由,也难反驳。 不过,终归是有希望的。 真的走到了那一步,哪怕是最坏的结果,也可为下次重提东宫属官做好铺垫。 在这种盘算之下,李贤所要承担的风险,其实并不算大。 毕竟,冬至大节的仪注虽然有冒犯天子的风险,但毕竟是礼部部议出来的,得了大宗伯胡濙首肯的。 所以,李贤哪怕当这个呈递的人,也不会太被苛责,相反的,他主动担下了这个苦差事,还能得一番勇于担当的赞誉。 若天子否了,他更是能因为劝谏天子,而博得一个好名声。 至于之后,李贤就可以功成身退,真正提起东宫之事的风险,由朱鉴自己来担。 可谁曾想,计划赶不上变化。 前面虽然有些许的意外,但是总归都还在预料之内,直到俞士悦站了出来。 想起这件事情,朱鉴就恨得牙痒痒。 这么段日子下来,他们俩各种政务上的对峙,再怎么没矛盾也闹出矛盾来了,本就相互看不顺眼的情况下,俞士悦又在这种关键时候闹幺蛾子,而且提出来的还是他们恰巧要说的太子之事。 原本,李贤将冬至大节的仪注上呈完了之后,无论结果如何,朱鉴都可顺势借尊太上皇之势,提出为东宫备置属官。 但是,被俞士悦这么一打断,朝臣的关注点就变成了礼部拖延太子出阁仪注了。 内阁次辅亲自出面弹劾,而且是在早朝上,礼部就算再倨傲,也势必要给予回应。 朝堂之上,能够直接代表礼部的,毋庸置疑就是礼部尚书胡濙。 但是这位老大人,向来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与世无争的,照他的性格,就算受了弹劾,也不会太过在意,顶多应承几句就过去了。 这对于朝臣来说,不算什么。 可对于筹谋着要趁机备置太子属官的朱鉴等人来说,就是大问题了。 备置太子属官,最重要的依据有三个,一是尊敬太上皇,示天家亲密,皇位有序,二是为培养储君,提早接触政务,三就是礼法和仪典的需要。 这三条里面,第一条原本是最有力的,但是,被天子连消带打,尤其是在干脆利落的同意了冬至大节的仪注之后,作用已经有限。 至于第二,这条要是足够有说服力的话,当初朝议就不会通过出阁而不备府,说到底,太子殿下的年纪在那摆着,再过两年接触政务完全来得及。 所以到最后,礼法和仪典反而是这三条里头,最能拿得出手的。 但是,一旦作为礼部尚书的胡濙,在朝臣面前表了态,哪怕是敷衍虚应的表态,也代表着礼部在仪典上没有问题,再想在这方面做文章,就十分困难了。 所以,局面才会发展到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 当时的局面,礼部必须要有人提出不同的意见! 但是,朱鉴不得不说,他也没有想到,李贤会有这种魄力。 还是那句话,俞士悦弹劾的是礼部,所以代表礼部做出回应的,理所应当是,也只能是胡濙。 李贤一个礼部侍郎,直接站出来代表礼部表态,是十分逾矩的。 说白了,这是在打胡濙的脸! 不知道的,还以为礼部没有尚书,全凭李贤一个侍郎做主呢…… 身为佐贰官,窃正堂官之权之势,是官场大忌。 所以,当时的朱鉴,其实没抱着希望,李贤能有这个魄力。 但是,不得不说,小公爷推荐的人,太上皇信任的人,是值得托付的。 李贤明知后果,但还是毅然站了出来。 于是,胡濙这位五朝老臣,果然怒不可遏,当场表示要将李贤调离礼部,而满朝上下,无一人为李贤说话。 这就是后果! 堂堂正三品的大员,而且是六部的郎官,仅仅三言两句,便定下了去向,这在朝中,是绝无仅有的事情。 毕竟,到了这等地步,哪个没有几个故交门生,同乡好友,就算最后改变不了结果,但是拉扯一段肯定是避免不了的。 但是这一次,满朝上下,尽皆沉默。 因为,李贤触犯了官场上的禁忌,没有人愿意有这样一个下属,也没有人,愿意下属有样学样,将上官丝毫都不放在眼中。 所以,李贤必须离开朝堂。 然而,面对这样的结果,出乎朱鉴意料的是,李贤并没有太过的沮丧或者不甘,相反的,他显得十分平静,道。 “阁老不必担心老夫,东宫正脉,国之储本,能为太子殿下尽一份绵薄之力,是老夫之幸事也,吾辈读书人,习读圣人经义,自当谨守本心,仕途本是过眼云烟,无论在朝廷或是地方,皆是为大明效力,并无差别。” 这话一说,朱鉴反而觉得心中更加不是滋味。 原本,这件事情就是他找上李贤的,结果现在,他还在内阁当中,但是李贤却先被驱逐出了朝堂。 而且可想而知的是,背上这么一个不知轻重的名声,李贤至少未来十年之内,很难再获得提拔了。 或许,只有等到朝臣们慢慢将这件事情给淡忘了,他才有重回中枢的机会。 一个原本前途光明的礼部侍郎,因为帮了他的忙,就这么沉沦在云贵之地,着实让朱鉴心中愧疚不已。 叹了口气,朱鉴起身,端正一礼,道。 “原德品行高洁,为国不避斧钺,请受老夫一拜。” 见此状况,李贤犹豫了一下,下意识的想要躲避,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动,只是坐在原处,坦然受之。 如今的内阁还没有之后那般势大,朱鉴这个次辅,在朝中的地位,实际上也就比六部侍郎要高半阶左右,何况,这件事情,的确是他做出了牺牲。 所以,李贤倒也不算托大。 只不过,在朱鉴躬身之时,李贤的眼中忽然便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转瞬即逝,待朱鉴直起身子时,便已消散无踪。 旋即,李贤亦起身回礼,道。 “今日朝上,老夫虽尽力而为,但却是未能助殿下备置东宫,故而,阁老此礼,老夫受之有愧,如今,朝堂之事我已无能为力,惟愿阁老明日一切顺利,早正本源,定储本之安,若得如此,原德虽遭贬斥,亦甘愿尔。” 朱鉴点了点头,脸上浮起坚毅之色,道。 “原德且放心,明日老夫必定竭尽全力,何况,原德也不必妄自菲薄,此次东宫备置属官,若无你出面阻止,早被掐死在萌芽之中,如此功劳,老夫必会禀明太上皇,原德且先在地方历练一番,待数年之后,太子殿下势成,必会召回原德,重回朝廷。” 这话说的不算隐晦,但是,也恰是如此,才说明了朱鉴此刻的心绪。 李贤倒也没有扭捏作态,拱手谢道:“如此,便多谢用明兄了。” ………… 朱鉴走了,如李贤所说,明天便是廷议,今晚,他要忙的事情很多,能够抽出时间来李府一趟,已经是十分不容易了,自然不能过多耽搁。 但是,待他离开之后,李贤坐在远处,神色却十分复杂,望着摇动的烛火,陷入了沉思当中。 片刻后,厅中沉寂下来,不知何时,李贤的身边多了一个四十出头,着一身儒服的官员模样的人。 他明显和李贤的关系很好,从后厅中走出来,便自顾自的坐在了李贤的对面。 想了想,他从桌子上拿了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然后开口问道。 “刚才,你为什么不将我引荐给朱阁老?”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六十三章:投机客的左那个啥和右那个啥 花厅外头,一轮圆月高悬夜空,银白的月光洒向大地,映照在白莹莹的积雪上,点点碎光闪烁,仿若星河落地,寂静悠远。 李贤抬头,望着眼前之人,长久之后,叹了口气,道。 “元玉,你身负奇才,但仕宦之心太重,这不是好事,如今老夫都将奔赴云贵之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头,你比老夫还要年轻两岁,何必如此浮躁?” 坐在李贤对面的人脸色一滞,烛火映照下,半边脸色隐没在黑暗中,让人莫名感觉到有些寒意。 徐珵,现在叫徐有贞,字元玉。 他和李贤,哦,还有那个可恶的小白脸项文曜,同为宣德八年进士出身,同科的进士,以后往往在官场上都是人脉,所以自然亲近些。 曾经,他们三人因为年纪相仿,脾气相投,又没有什么利益冲突,维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好友关系。 可现在…… “李兄问我为何如此浮躁,这话,不妨问问李兄自己?” 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徐有贞转了转眼前的杯子,抬起头自嘲一笑,道。 “此处没有旁人,我也不怕李兄笑话,我初入仕之时,也曾自负才学出众,有经世济民之心,定国安邦之志。” “然而,朝堂凶险,一时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当初在本仁殿中,我不过说错了一句话而已,却成了一生摆脱不了的烙印,眼看着你……还有项应昌步步高升,已是三品侍郎。” “而我,却始终盘桓于翰林院中,出不得进不得,有功不赏,无过遭罚,换了是你,李兄,你可甘心?” 这番话徐有贞是笑着说的,但是,越是如此,李贤便越知道他此刻的心绪有多么激动。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徐有贞又是长长的吐了口气,慢慢的将已经快要被他捏裂的杯子松开,苦笑一声,道。 “此次工部治河,我虽是协理,但是,一应的勘探,图纸,选料,筑堤,人手调派,有一大半,都是我主持的,然而回京之后,如此浩大的工程,些许财帛赏赐,就将我和陈师给打发了。” “如此也罢,毕竟,到了陈师的地步,地位稳固最重要,其他都是身外之物,有那大渠立着,陈师的工部尚书,便能坐稳,所谓有事弟子服其劳,能为陈师出力,我也心甘情愿。” “但是,李兄,你可知道,如今即便是在这翰林院中,也几无徐某立身之地,就在前日,陛下命萧学士总裁各地资料,编纂《寰宇通志》,翰林院中资历不如徐某之人,大多中选,唯独徐某,却被排除在外。” “李兄,你觉得,如此局面,换了你能不焦躁吗?” 不错,换了是他,只怕比徐有贞还不如。 要知道,当初科考会试,他们三人一同中试,尤其以徐有贞的成绩最好,所谓文采风流,有济世之才,并非虚言。 殿试当场,他便被先皇数度夸赞,更是被时任翰林院掌院学士的陈循收归门下,直入翰林院中。 而相对的,李贤和项文曜则因为殿试成绩没有那么出色,被放到了六部当中从主事做起。 彼时,翰林院清流华选,近侍之臣,是所有读书人趋之若鹜的地方,相对来说,六部的主事虽然也是好去处,但是显然和翰林清流没法相比。 然而,各人际遇不同,谁能想到,到了今上登基继位,对于最该亲近的翰林院一直不冷不热的,反倒从六部,科道当中提拔了不少官员。 甚至于就连清流的领袖陈循,也主动转迁到了六部当中去。 这对于李贤,项文曜来说,自然是天大的机遇,土木之役后,朝廷严重缺少官员,他们几乎是顶着铨选的底线,一路扶摇直上,不过四十出头,就变成了六部侍郎,三品大员。 可反过来,对于徐有贞来说,这就是他噩梦的开始。 先是在本仁殿中,提议南迁遭到了全体大臣的反对,尔后被旁置冷落,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治河的机会,却发现自己早已经恶了天子。 有句话徐有贞说的没错,这次工部修筑大渠,他是出了大力的。 一方面,陈循出身翰林,对于这些实务并不精通,所以,他愿意放权,另一方面,徐有贞自己也倍加珍惜这个机会,希望能够借此挽回自己的仕途。 然而…… 一切都没有改变! 回京之后,陈循还得了几句褒奖,但是,徐有贞却连名字都没有出现在朝堂上。 并非是陈循冒功,对于他这种层次的大臣来说,本就不必事必躬亲,事情做的不好担责任,做的好了自然是御下有方,真正事事亲自出马,反而是落了下乘。 所以,陈循自然是如实禀明了徐有贞的功绩的,但是,朝廷却没有丝毫的表示,只给了些赏赐,便打发了他。 真正的升迁转调,官职变化,全都没有! 他徐有贞,出京的时候是个翰林,回京了之后还是个翰林。 这次编纂《寰宇通志》,更让徐有贞意识到一个事实,那就是,他可能一辈子,都只是个翰林! 这让他感到绝望,所以…… “元玉,身在官场,没有人不图仕宦,但是……” 李贤的神色复杂,似乎有些踌躇。 片刻之后,不知道是出于何种考虑,总之,李贤最后还是咬了咬牙,开口道。 “此处没有旁人,你我也算相交多年,话说到了此处,为兄便跟你露个实底,此次前往云贵之地,本就是为兄最想要的结果,你可能明白?” 徐有贞皱了皱眉,有些沉默。 他和李贤性情相投,相交多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李贤叹了口气,接着道。 “如今的朝局,十年之内,不会安稳下来的,这等波云诡谲的朝局,为兄自认没有办法次次侥幸,当此之际,远离朝堂,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元玉,你我都还年轻,纵使是蹉跎十年,也不过是五十出头,到时朝局稳定,东宫长成,一切风平浪静,再图后计,又有何妨?” 如果说前一句话还算是比较隐晦的话,这两句话,几乎就要戳破窗户纸了。 要是刚刚离开的朱鉴听到这番话,一定会觉得自己的一腔愧疚,白白错付了。 谁能想到,李贤离开朝局不是被迫,而是自己顺势为之。 对于李贤来说,他根本就不想和朱鉴等人为伍,事实上,朱鉴最开始找上他的时候,他便犹豫过,要不要答应。 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是什么。 要知道,朝廷有那么多的官员,为什么独独提拔他出来,当这个礼部侍郎? 当然是因为,他曾是太上皇的随侍大臣。 太上皇南归,需要有他这个出身的人,前去迎接,而且,官职还不能太低,所以,才挑出他。 换句话说,他是因太上皇恩典,才有了如今的官位。 这一点就决定了,他无法在如今的朝局当中独善其身。 因为就算他什么都不做,朝中也会将他视为太上皇的人,甚至于,如果他在此事上袖手旁观,别人只会觉得他忘恩负义,刻薄无情。 李贤虽然不是清流华选的翰林,但也是正经的读书人出身,名声若是坏了,此后必然难在士林立足。 所以,他只能答应下来。 但是,与此同时,李贤也意识到,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越是和朱鉴接触,李贤越能够感受到,他背后有着一支何等庞大的势力,在暗中运作图谋着什么。 这让李贤感到害怕。 他知道,自己如果继续下去,只会越陷越深。 摆在面前,立刻就可以预见到的就是,东宫属官一旦备置起来,在太子年幼的情况下,会变成谁的发声筒? 答案不言自明! 更不要提,近些日子,随着皇后娘娘临产,隐隐约约透出的种种风声,虽然到最后,这些空穴来风,都随着小公主的降生烟消云散。 但是,李贤却敏锐的察觉到,朝堂上的风已经刮起来了,未来数年的朝堂,必然是步步凶险的境地。 所以,必须要远离。 事实上,即便没有俞士悦站出来,李贤也早已经做好了打算,他要跟着朱鉴一起出头,为东宫张目,甚至于,就连腹稿他都打好了,怎么激怒天子,让自己遭受贬谪。 当时上朝之前,他甚至做好了,从一个三品大员,被贬为七品知县的准备。 因此,他对朱鉴所说的话,其实半真半假。 现在的局面,比他想象当中的,的确要好的多。 虽然,近几年之内,他都不可能再被调回中枢,但是也因此可以避免诸多风波,而且,到了地方上,他也还是正三品的大员,更重要的是,他没有正面得罪天子,虽然说,得罪了朝堂上资历最老的胡老大人。 但是,一来李贤觉得,胡老大人的性格,不至于斤斤计较,在将他贬谪之后还刻意出手打压,二来……他还年轻嘛,胡老大人今年已经七十五了,说句难听的,李贤熬也能熬死他。 至于说自己违反朝堂潜规则这件事情,还是那句话,时间会冲淡一切的,过上五年八年的,谁还记得这么一次朝会。 何况,也未必就真的要那么久……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至少太子这边,是感念他的“好”的,如果说过上几年,太子长成,东宫稳固,那么,他复起的希望是非常大的。 这几乎是现在的局面下,李贤能够争取到的,对自己最有利的结果。 他自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因此,李贤对徐有贞说的这番话,倒也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而是真真正正的肺腑之言。 至于十年之后,太子也该加冠大婚了,到时候,如果依然能够平安度过,那么说明一切木已成舟,也正该是李贤回朝大展拳脚的机会。 但是,这番话,对于徐有贞来说,显然听不进去。 他将手里的杯子一搁,怫然不悦,道。 “李兄,你我不同,你纵使离了京师,仍是三品大员,一方封疆大吏,但是我呢?” “翰林院当中,多得是郁郁不得志的老翰林,终此一生,埋首案牍,如今近侍之臣的路,于我以没了希望,若不能搭上这班顺风车,此后仕途,再无期望。” 说着,徐有贞起身,拱手一拜,道。 “故此,请李兄帮我!纵有万难,也比如今进不得退不得来的痛快。” 李贤坐在椅子上,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平心而论,他是真的不希望徐有贞搅和进这桩事情里,但是,即便是至交好友,在这种大事上,也难左右他人。 半晌,李贤问道。 “此事,你可曾询问过陈师的意见?” 宣德八年的殿试,李贤,项文曜,徐有贞三人,都是陈循做的读卷官,所以,自然归在陈循门下。 徐有贞没有说话,但是,也不用多说,李贤又岂会不知道陈循这位老师的性格。 抬头望着徐有贞,李贤认真的问道。 “所以,即便陈师和为兄都不赞成,你还是要做?” 这一次,徐有贞依旧沉默,但却点了点头,坚定而没有犹疑。 于是,李贤有些无力的靠在椅背上,神色复杂,片刻之后,他再度开口,声音已经变得平静无比,道。 “既然如此,也随得你,朱阁老那边,我的确还有几分薄面,稍后我手书一封,你去朱阁老府上拜访,他一看便知我的意思。” “此外,成国公府的小公爷那边,我也会替你说上几句话,这位小公爷……总之,他在如今的勋戚当中,说话很是有用。” 听了这番话,徐有贞顿时大喜过望,俯身下拜,道。 ”多谢李兄,他日元玉若得青云,定不忘李兄今日相助之恩。” 李贤坐直了身子,坦然受了这一礼,待徐有贞直起腰,方认真道。 “元玉,能帮你的,我都帮你了,道理我都跟你讲清楚了,但是,你既然坚持要冒险,也随得你,只不过,之后你所作所为,与李原德无关,书信明日会送到你的府上。” “李伯,送客。” 以往的时候,每次徐有贞来拜访,李贤都要送到大门处,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动。 徐有贞沉默了片刻,似乎想说什么,但是,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再度拱了拱手。 随后,转身而去,没有一丝犹豫。 月光落下,李贤来到窗前,遥望着一轮明月,心中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慨…… 另一边,徐有贞出了李府,神色亦是复杂无比。 旋即,他便有些自嘲的一笑。 刚刚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真的有些要被说服了。 但是…… 徐元玉啊徐元玉,你难道不明白,李原德的明哲保身之道,你根本走不通吗? 你们求的东西一样,但走的道不同。 有些事情,强求不得的,徐元玉,机会就摆在眼前,沉沦一生还是冒险成功,可不能有丝毫的犹豫!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徐有贞大步走向了府门外不远处的暖轿。 “老爷……” 等在府门外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随从,样貌普普通通,行动甚至有些迟缓,见到徐有贞出来,立刻上前迎候。 徐有贞没有说话,走上轿子,声音却微不可查的传了出来,他道。 “给舒公公回话,事情……办成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六十四章:徐元玉,必成大器! 天上银月高悬,乾清宫中温暖如春。 舒良踩着积雪,快步来到宫门口,然后在外殿站了一会,卸下一身寒气,才打发了小内侍入内禀报。 随着太上皇的归朝,皇后娘娘也诞下了小公主,舒良在后宫没了差事。 于是,天子一道中旨,这位大珰低调的又回到了东厂,重掌督公之位。 这件事情,朝中自然也有所非议,但是,在内阁一干老大人的斡旋下,最终也没有掀起什么风浪。 当然,之所以如此,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当初在廷议上,舒良拉了刘永诚出来挡枪。 虽然镇守太监‘劫持’太上皇的说法很荒谬,但是,相对于太上皇私自下旨,调遣手握重兵的镇守太监的说法,老大人们明显更能接受前者。 朝廷之事,摆到明面上的解释越是荒谬,只能说明,背后牵扯的东西越不能提。 所以,在没有详实罪名的情况下,舒良在后宫避了这么一阵风头,再低调的复起,朝臣们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舒公公,陛下召见。” 无论是什么时候,只要是在御前,舒良永远是周到恭敬的。 接了召见,舒良整了整衣衫,便抬步往前走。 从踏进殿门的那一刻起,他便深深的低下头,身子也微微躬起,快但无声的行至殿中,俯首叩拜。 “奴婢给皇爷请安。” 朱祁钰搁下手里的奏疏,抬头随意道。 “起来吧,这么晚过来,有何事?” 舒良恭敬的起身,这才略略抬头打量殿中,发现除了怀恩之外,殿中还有一个人,成敬。 要知道,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尤其是在舒良这个秉笔太监还是挂名的情况下,这位成公公可是繁忙的很,已经很久不日常随侍在天子身边了。 没想到这一次,这么晚了,他还在乾清宫中,难不成是有什么紧要的政务? 心中念头转了转,舒良却没有多问,他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就是知道分寸,天子该叫他知道的,自然会说。 往前凑了几步,舒良脸上浮起一丝笑容,道。 “回皇爷,上回跟您提过的那个人,刚刚传来的消息,说是事情已经办成了,李侍郎答应,离京之前为他引荐。” 这话说的模模糊糊的,但是也是舒良谨慎的表现。 虽然他和成敬同属于天子的心腹大珰,但是,就像他不会过问司礼监的政务一样,东厂的事情,他也从不会对成敬说。 这并不是信不信任的问题,而是作为天子的奴婢,该谨守的本分。 不该打听的不乱打听,同样,不该乱说的,也绝不能乱说,除了天子之外,无论对谁都是一样! 应该说,后宫当中的宦官众多,但是,舒良能够后来居上,越过兴安,张永,王诚等一干人等,成为仅次于成敬的大珰,最大的原因就是,他能谨守本分。 对于舒良的小心,朱祁钰一向是很满意的,不过,想到舒良所说的这个人,他心头还是忍不住有些反感。 对于前世曾经参与过夺门之变的主谋,朱祁钰其实已经陆陆续续处置了大半。 石亨,张軏,曹吉祥,还有个现在仍然关在牢里的王骥,或战死,或获罪,或被杀。 该狠绝的时候,朱祁钰从不犹豫。 诚然,他们这一世什么都没有做,但是,身为武将,既有不臣之心,又有动手的胆子,这就已经够了。 有没有做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这个心思,也有这个胆子,就该死! 但是,对于徐有贞,朱祁钰却没有太着急动他。 没别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 谋略千般,难当一卒。 徐有贞和那些武将不一样,他即便有妄念,也不可能亲自上阵,加上这一年多下来,朝廷事多繁忙,朱祁钰一直没腾下空来,所以也一直没工夫收拾他。 索性,便借着当初的‘南迁之议’,将他丢在翰林院自生自灭,当然,吩咐舒良对他密切监控,是少不了的。 但是,朱祁钰将他旁置不管,架不住这位徐大人太过积极上进,四处钻营。 先是去求了陈循,想要通过工部修渠的事情,为自己积攒功劳,求个官职,结果到最后,渠是修成了。 但是,他毕竟不是主持者,一个协理的名头,功劳可大可小,如何赏赐,还是全凭天子的心意。 于是,些许的财帛金银赏赐,便将他打发了。 对于这件事情,徐有贞曾去问过陈循,但是,这位陈尚书也无能为力。 他能够把徐有贞带过去参与大渠的修筑,已经是冒了很大的风险的,如今回了京,更不可能为这么一个区区的翰林侍读再犯天颜。 应该说,在这种境地之下,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该心灰意冷,安心的窝在翰林院和案牍为伴了。 然而,这位徐大人,偏偏就是个不甘于凡的人,他心心念念的,就是要在仕途上有所作为。 于是,他四处找人各处疏通,想要外放出去。 然而,吏部有王文在,他找的关系再硬,到了这位天官大人那,也会被直接卡死。 王文的确不知道徐有贞的具体情况,但是,他只要知道,这个人提过南迁,天子对他印象不佳,明显不打算用,就足够了。 最终,徐有贞悲惨的发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如果改变不了天子对他的印象,那么,他无论如何挣扎,都不可能逃出现在的泥潭。 徐大人并不是什么道学君子,相反的,他善于钻营,只要能达到目的,他不在乎自己用什么手段。 就在这个时候,朝中又开始接连不暇的闹出了和太上皇有关的种种事端。 于是,徐大人敏锐的察觉到了机会。 如今天子的身边,多是正臣,直臣,谏臣,如于谦,如王文,如陈镒,这些人虽然和天子亲近,甚至有些被倚为心腹,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有自己的坚持和原则。 在很多的朝事上,他们会做出妥协,会维护天子的利益,但是,在有些事情上,他们骗不了自己的本心。 朝政方面,毋庸置疑,天子圣明英断,能时时以社稷为先,所以君臣相得,纵有争执,最终也能平复,相互妥协。 但是,在太上皇的这件事情上,有些事情,却是难以解决的。 或者换句话说,在涉及到太上皇的问题上,往往,天子的利益和社稷的利益,有些时候是相冲突的。 真正让徐有贞意识到这一点的,正是前段时间,举朝上下对舒良的弹劾! 那帮科道风宪,难道不知道,这位舒公公是天子的第一走狗吗?他们难道不清楚,舒良做的事情,实际上背后是天子在授意吗? 当然不! 但是,他们依然要闹,依然要弹劾,而且,秉持着所谓的礼法大义,朝堂之上,没有人敢明目张胆的为舒良说话。 即便是内阁众人,也只能尽力斡旋,想要将事情大事化小,而没有人敢正面维护舒良。 虽然说最后,舒良安然无恙,只是卸去了东厂的差事,退居后宫。 但是,在徐有贞看来,这毋庸置疑,是一次机会。 天子身边,除了舒良这种宦官之外,在朝臣当中,没有一个真正的指哪打哪的走狗! 那吏部天官王文,看着对天子亦步亦趋,但是,在这种事情上,他依旧不发一言。 因为,他违背不了自己的本心,即便知道舒良的背后是天子,但是,他也不能是非不分的维护舒良。 这和他多年所学所持相悖,他做不到。 但是,徐有贞可以! 虽然说他同样是读圣贤书,考科举出身的,但是实际上,徐有贞的心思却并不在学问上,他之所以竭力研习经义,只是将它作为踏入仕途的工具。 甚至于,他都不在意大多数读书人追求的所谓身后之名。 对于他来说,仕途上的发展才是最重要的,有一日他能身居高位,自然能够让人遗忘他曾经做过的一切。 所以,他觉得,自己找到了机会。 天子需要一个,可以无条件维护天子利益的大臣,需要一个,在任何时候,都敢于冒着被群臣戳脊梁骨的风险,仍然面不改色的说出‘舒公公所为合理合法,并无不妥’的人。 于是,徐有贞找上了舒良。 还是那句话,徐大人是一个实用主义者,对自己仕途有利的人,他都愿意结交,对自己仕途有利的事,他都愿意做。 结交宦官什么的,对于徐大人来说,完全没有心理压力。 他之前之所以没有走这条路,唯一的原因,当然是…… 没走通! 早在因为提议南迁而被旁置之后,徐有贞就尝试过走宦官路线,只不过,他当时找的,是最炙手可热的大珰,成敬成公公。 结果,当然是碰了一鼻子灰。 到了成公公的府邸,连门都没进去,就被一句‘内宦不得私下结交朝臣’给堵了回来。 再后来,舒良崛起之后,他立马就把自己的府邸搬到了东城,和舒良的府邸就隔了两条街。 但是可惜,这位舒公公每天一副笑面虎的样子,让徐有贞踌躇再三,不敢贸然行动。 直到这次朝会上,舒良被罢了东厂提督之职,徐有贞看清了朝中真正的处境,所以,最终下了决定,登上了舒府的大门。 应该说,这次舒府之行,让徐有贞如坐针毡。 从头到尾,这位舒公公对他都十分热情,但是,他却始终有一种转头就走的冲动,不为别的,在真正面对这位被罢黜东厂厂公差事的东厂厂公的时候。 他莫名的有一种感觉,好像自己身上没有丝毫的秘密,一切的心思,无论是见得了人的,还是见不得人的,在前者面前,都像是暴露在阳光下的积雪一般。 这种感觉,让人非常难受,徐有贞不知道为何会这样,但是,他的直觉,就是这么告诉他的。 因为这个,徐有贞强压着心头的不安,才勉强维持了表面上的宾主尽欢。 最后,当然是不可能立刻有结果的。 因为,徐有贞真正想要找的,是舒良背后的人,所以,等待是必须的。 而舒良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立刻就进宫将徐有贞的表现,一五一十的禀报给了天子,当然,附带着的,还有东厂近些日子来,对徐大人日常一言一行的详细记录。 朱祁钰当时看完了之后,倒是颇感到有些意外。 徐有贞的这番表现,他想起了一个人。 嘉靖朝的张璁。 敢于在朝廷当中和所有人唱反调,甚至是睁着眼说瞎话,并且还能说的头头是道,毫无愧疚之心的人,必成大器。 张璁如是,徐有贞……也有这种潜质。 这条路,是典型的赌上死后声名,换活着时的荣华富贵。 朱祁钰很认真的想了一想,也不得不承认。 徐有贞这个投机客,在脱去了最初的稚嫩之后,很快就把握住了对自己最有利的道路。 出于这个原因,朱祁钰开始第一次,抛却私人恩怨,真正客观的审视起徐有贞这个人。 论才学,他是有的,论能力,他也是有的,论胆识,他也是有的。 除了痴迷于宦途,为了荣华富贵不择手段之外,这个人几乎没有什么缺点。 然而,他的这个缺点,在文臣士林当中是缺点,但是,在天子的面前,却毋庸置疑,是一个大大的优点。 哪个天子不喜欢自己手下,有几条指哪就能扑上去撕咬的走狗呢? 所以,他当时的确有些心动。 但是,最终他还是觉得,这么做便宜了徐有贞了。 朱祁钰不是圣人。 徐有贞不比石亨等人可以领兵,对他有直接的威胁,所以可以不必急着收拾他,但是要说就这么轻轻放过,也不可能。 但是,徐大人都走到这一步了,可谓是山穷水尽,朱祁钰若还是将他往外推,那真的是要逼他行那最险的路了。 要是这样,还不如干脆收拾了他。 因此,出于对人才的珍惜,仁慈大度的天子,决定给徐大人一个机会。 于是,便有了今天这一幕。 在李贤的府中,要说徐有贞没有被说动,是不可能的,毕竟,李贤几乎都将所有的窗户纸都捅破了。 但是,李贤不知道的是,他的这位徐贤弟,在找上他之前,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六十五章:朕之过也 将思绪从往事中拉回来,朱祁钰对于舒良所说,却不置可否。 相反的,他将目光落在了自己眼前的奏本上,罕见的对着舒良招了招手,示意他将奏本拿过去。 舒良自然是毫无犹疑,天子让他看,他便看。 这并非是一本奏疏,而是好几本,但是内容,基本上都和官吏的升迁转调有关的。 头一本是内阁次辅俞士悦所上,举荐吏部侍郎项文曜转迁兵部侍郎。 第二本是兵部尚书于谦所上,举荐兵部侍郎俞山迁任吏部侍郎,同时,举荐武库司主事方杲任武库司郎中,举荐巡边御史洪常为武选司郎中,举荐车驾司主事叚寔为职方司郎中。 随后第三本,刚好便是工部尚书陈循所上,举荐翰林侍读徐有贞,迁任工部都水司郎中。 这几本是主要的,剩下还有几本,上奏的都是科道官员,内容则基本都是弹劾于谦结党谋私,欲视兵部为私器的。 因身在御前,舒良不敢耽搁,快速的翻看了一番,重点看了内阁的票拟和上奏的大臣。 旋即,心中便略有了方向,沉吟片刻,他开口道。 “皇爷,奴婢记得这位徐大人之前曾随陈尚书治水,甚有功绩,想来转调到工部,应当是最合适不过的。” 显然,舒良觉得之所以给他看这个,是为了徐有贞。 但是,朱祁钰却摇了摇头,道。 “徐有贞暂且放一放,让他去都水司不合适。” 陈循对于这个学生,还是比较上心的,他虽然不会为了徐有贞竭力相争,但是,趁着朝堂上人事调动频繁的时候推上一把,还是可以做到的。 当然,大概率是因为,徐有贞在找李贤之前,曾经旁敲侧击的打听过天子和太上皇的一些事情,让这位老大人猜到了些什么,所以想着拉上一把。 但是,对于徐有贞,他既然如此热心仕宦,并且,敢冒险走这条路,将他放到都水司,岂不是浪费人才? 这样的人,合该处于风暴中心才对! 打从舒良禀报说徐有贞有这个心思的时候,朱祁钰就对他的去处有了打算,他想要显贵,那么,给他又何妨? 否了徐有贞去都水司的调动,朱祁钰继续说道。 “朕想让你看的,是前头俞士悦和于谦的奏本。” 舒良眨了眨眼睛,有些摸不清楚天子的用意,侧头看了看成公公,却发现成公公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要说执行天子的命令,舒良自然是拿手的很,但是,对于政务方面,他心里清楚,自己还欠缺很多。 因此,舒良罕见的在御前思索了好大一会,方谨慎的道。 “禀皇爷,依奴婢看,于少保的此番举动,大略是为了接下来整饬军屯做准备,但是,御史们说的也没错,一旦这么调动下来,兵部全成了于少保的亲信,成了一家之器,有尾大不掉之嫌,所以,奴婢愚见,觉得不可准。” 谨慎归谨慎,但是,舒良心里明白,天子问他,就是想要答案,无论对错,都比敷衍了事,模棱两可要好的多。 所以,他没有说什么当请圣裁,皇爷乾纲独断的话,直接了当的表明了自己的意见。 不过随即,他就发现,自己似乎说错的话。 因为,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旁面无表情的成敬眉头一挑,朝他递来了一个满意的目光。 而相对的,天子的眉头却拧了起来,叹了口气,道。 “这几道奏本,内阁的意思是要下廷议,但是成敬跟朕说,应该直接驳回,至于理由,跟你说的倒是大同小异。” 于是,成敬在一旁拱了拱手,道。 “皇爷,内臣知道清楚于少保的为人,也清楚于少保为何要这么做,但是,人心经不起试探,何况,势力一旦结成,有些时候往往不随一个人的意志而决定,一旦开了此例,往后朝中恐难收拾,请皇爷三思。” 朱祁钰明白,这话是老成之言。 成敬没有他前世的经历,但是,长时间的在司礼监接触政事,他的眼光是足够独到的。 虽然这两本奏疏是分开上的,可用意却昭然若揭。 于谦,就是想要彻底将兵部握在手里,结合他前段时间递上来的军屯的奏本,这位兵部尚书想要做什么,并不难猜测。 但是,事情往往并不是这么简单的。 就单说军屯这件事情,谁能保证于谦的策略一定就是对的,真的通过了他的奏疏,这些被提拔上来的人受于谦的恩惠,自然对他的指令唯命是从。 那么,一旦于谦犯了错,就等于整个兵部犯了错,这么一个六部之一的中枢部门,全力运转之下形成的错失,会对朝局产生多大的影响? 其次,风险上该如何把控? 成敬和舒良说的都很谨慎,但是意思也很清楚,兵部的手中握有签发堪合的调兵权,如果说整个兵部全都是于谦的人,那么于谦一旦有什么别的心思,欺上瞒下,违规操作调动军队,那么又该如何? 纵然所有人都相信于谦不会这么做,但是,万一呢…… 退一万步讲,就算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那以后呢? 权力放出去容易,收回来可就没那么简单了,现在的局面,于谦为了根治军屯的痼疾,要把兵部彻底抓在手里。 那么以后呢? 如成敬所说,势力一旦联结起来,很多时候,是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到时候,兵部自成一体,外来的官员再调进去,被孤立被排挤,都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这种种问题,都不是小事,所以,从理性的角度来说,的确,直接驳斥是最好的办法。 至于军屯的事情,朝廷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螺蛳壳里做道场,本就是朝中大臣该有的功夫。 见天子的脸色仍有些犹豫,成敬想了想,接着道。 “皇爷,关于这件事情,内臣还有一事要禀。” 朱祁钰偏了偏头,征询似的望着成敬,于是,成敬方继续道。 “此事和内阁有关,这几道奏本说的都是一件事,所以当时,内阁是合起来一并举行了阁议的,当时,内臣在旁听着,过程……和旁的阁议都不一样。” 这下,就连舒良也来了兴趣。 他虽然不会主动干涉政务,但是作为东厂的提督太监,这种秘辛,自然知道的越多越好。 但是这话带着猜测的意味,所以,成敬也显得很谨慎,道。 “寻常的阁议,内阁的几位老大人虽不说全都是意见相左,但总会有不同的态度,但是,这一次的阁议,却显得格外的顺利,俞次辅便罢了,他既随于少保上了奏本,想来二人私下里定有交流。” “但是,其他的诸位阁臣,包括首辅大人和朱阁老,都罕见的保持了一致,那就是上廷议,所以,内臣觉得……” “内阁想把事情闹大!” 后面的话不是成敬说的,而是朱祁钰说的。 这件事情,现在已经在朝中引起了颇大的风浪,若是朱祁钰驳斥了这本奏疏,那么一切自然风平浪静。 但是,若是真的到了朝会上,那么,御史科道官员的弹劾,必然会淹没于谦,到时候,即便真的通过了,对于谦的威望来说,也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所以,从这个层面上来说,成敬其实是好意。 他心里清楚,天子对于谦是看重的,所以,他才会如此规劝。 至于内阁这么做的出发点,其实也很容易理解。 虽然作为调和内外的机构来说,内阁的职责应该是尽量维持朝堂的稳定,保证内外朝的沟通顺畅,平和。 但是,这件事情并不容易。 一旦于谦的提议通过,兵部成了铁桶一块,针插不进水泼不透,那么,之后在朝廷之上,涉及到兵部的政务,处理起来就会非常棘手。 到时候,坐蜡的还是内阁自己。 所以,保证外朝没有尾大不掉的大臣或者衙门,也是内阁要做的事情,这并不是什么摆不到台面上的理由,所以,哪怕心照不宣,但是内阁也没有刻意要遮掩的意思。 当然,从客观上来说,他们这么做,的确是有坑于谦的嫌疑。 但是,这位于少保既然敢这么做,自然要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 而从朱祁钰的角度出发,他即便明白内阁的用意,也不能对他们苛责什么,每个衙门有每个衙门的职责,如果内阁不这么做,反倒是不称职的。 当然,如果他不想闹成这个样子,也很简单。 就像成敬所建议的那样,直接将于谦的奏疏驳回,一切便自然会消弭于无形之中。 所以,从现在的局面上来看,无论是从风险上,还是从保护于谦的角度上来讲,似乎,最好的选择就是驳回。 但是…… 摇头笑了笑,朱祁钰忽然便想明白了,于是,他转头对成敬问道。 “成敬,朕问你,整饬军屯,是于谦要做的事,还是朝廷要做的事?” 这…… 成敬显然意识到了什么,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自然是朝廷的事,但是……” “朝廷的事,就是朕的事!” 朱祁钰打断了成敬的话,轻轻的吐出了一口气,似乎觉得坐着有些憋闷,起身走出殿门,迎着扑面而来的冷风,立在廊下,看着银亮的月光洒在积雪上,星光熠熠。 他似乎是在回应成敬,又似乎是在回应自己,道。 “这件事情,于谦没有做错,内阁没有做错,科道也没有做错,错的,是朕!” 闻听此言,成敬和舒良顿时大惊,连忙拜倒在地,道。 “陛下,内臣有罪。” 然而,朱祁钰却摆了摆手,道。 “不,你说得对,这两道奏疏真的通过了,兵部会尾大不掉,所以,内阁要制衡是对的,科道弹劾于谦,也是在履行职责,但是于谦,也没做错。” “军屯糜烂至此,非铁腕手段难以整饬,于谦上了这道奏疏,就是将压力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无论最后成败,他都不会有好的名声。” “于廷益,是正臣,这一点,朕清楚!” 说这话,朱祁钰忽然转过身来,背对着月光,柔和的脸庞映照在宫灯的光芒下,显得颇有几分昏暗的看不清楚神色。 但是,舒良和成敬跪在地上,却依稀能从天子口气的变化当中,听出了一丝淡淡的遗憾和愧疚。 天子说:“这份担当,是于谦心中的道,可……这原本应该是朕的事,可现在,却全压到了于谦的身上,此,朕之过也!” 前世的时候,于谦同样一步步的坐大,以至于到了最后,因为于谦的权势,君臣疏离,朱祁钰对他多加防备。 但是,彼时的朱祁钰,还没有意识到一点。 于谦之所以变成最后朝堂敬仰的于少保,一道手令,千里之外的将领便要战战兢兢,最大的原因是,他这个天子过于孱弱。 作为一个从没有接受过储君教育的藩王,那个时候的朱祁钰,对于朝政极其不熟稔。 他能够依靠的,只有这些大臣,于谦,是其中的佼佼者。 所以,他必须放权,于谦也必须揽权。 唯有如此,才能让当时濒临破裂的大明神器,重新恢复元气。 扪心自问,如果说于谦从一开始就和光同尘,不那么出挑,南宫复辟之后,被第一个清算的绝不会是他。 而且,以当时的局面,即便没有南宫复辟,以朱祁钰对于谦的防备,他迟早也会被闲置打压,再严重的话,甚至可能会…… 但是,如今不一样了。 朱祁钰不是当初面对朝政无所适从的朱祁钰,于谦,却依旧是那个一身担社稷的于谦。 所以,错的不是于谦,是朱祁钰这个天子。 或许在一年前,他还能有理由说,自己刚刚登基,手中无人可用,需要于谦这样的大臣顶在前台。 可如今,他手下虽不说是人才辈出,但也用不上于谦来替他承担这满朝的压力。 垂拱而治的圣天子当得久了,让朱祁钰都忘了,有些事情,本就是天子该有的担当。 迈步回到殿中,在御座上坐下,提起朱笔在两本奏疏上写了几行字,随后,将奏疏放到成敬的面前,道。 “传旨,准于谦所奏,命兵部侍郎俞山调任吏部,擢武库司主事方杲任武库司郎中,擢巡边御史洪常为武选司郎中,擢车驾司主事叚寔为职方司郎中。” “准俞士悦所奏,命吏部侍郎项文曜调任兵部。” “另擢吏部员外郎沈敬为武库司郎中,命东阁大学士李实为兵部侍郎。” “以项文曜,李实二人,同佐尚书于谦,兼理部务。” 这一连串的官员调动,眼花缭乱,成敬带过来的两个小内侍飞快的记录下来,还没消化结束,就听见天子又将一本奏疏递了过来,道。 “准于谦此奏,将奏疏明发各衙门,诏命兵部,在朝廷封印之前,制定出详细的方案,呈递御前,年后开印将方案下廷议讨论。” 成敬将奏疏接过来一瞧,果不其然,是于谦之前所上的那本《请整饬军屯疏》。 原本,成敬以为,这本奏疏会在明天过后,再另找机会在朝堂上讨论。 但是,天子这话的意思竟是,不再朝议是否要大力整顿军屯,而是直接由兵部牵头拟定方案,进入具体的操作步骤讨论阶段。 圣心已定,自然言出法随! 长长的吐了口气,成敬躬了躬身,轻手轻脚的退下。 不出意外的话,这些诏谕,会在明天传遍朝廷。 加上明天要廷议的太子之事,可想而知,明天的朝堂,会掀起何等的惊涛骇浪……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六十六章:清流博弈 这一夜,无数人都过的颇不平静。 无论大小官员,各家府邸都灯火通明,负责宵禁的巡查御史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基本上在街上见到个轿子都得上去问安,然后派五城兵马司的兵丁护送回府。 到了最后,带出来的兵丁都不够用了,只能连夜到顺天府协调,又调派了一干衙役,纷纷扰扰,一夜都没消停。 翌日清晨,方晴了两日,天上乌云又开始聚起,点点雪花飘落在一顶顶轿子上,原本遇到这样的大雪,大雨天气,若无重要紧急的朝务,天子都会体恤的下旨免朝。 但是今日显然不可能。 于是,老大人们只能缩在千步廊下,命人升起火炉,三三两两的围坐在一起,进行着上朝之前最后的讨论。 天光熹微,随着六部都察院内阁的一干老大人来到宫城外,这次廷议的序幕,也即将缓缓拉开。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华殿中,天子着大红色衮龙袍,面色平静道。 “平身。” 旋即,群臣起身,内阁的朱鉴移步出列,再次将自己奏疏呈上,虽然内容大家早已经知悉,但是作为开场,朱阁老还是重新又读了一遍。 “……陛下爱重太子之心,天下皆知,群臣皆体,然东宫为社稷储本,当自幼严加培养,故陛下当稍舍疼爱之心,命朝廷设詹事府,左,右春坊,以辅太子,此方为社稷之君,万民之父也……” 奏疏的内容和昨天大同小异,但是,逻辑却更清楚了些,在这本奏疏里,朱阁老列举了几点理由。 其一,出阁而不备府违背祖制,违背礼法。 其二,出阁而不备府会令太子只习经义,不通政务,而渐成腐儒,或有建文殷鉴。 其三,出阁而不备府会令天下人质疑天子有易储之心,有碍社稷稳定。 但是…… “陛下,臣以为此疏全无道理,乃牵强附会之词,实乃居心不良也。” 随着朱鉴的话音落下,朝堂之上,立刻便涌起反对之声。 说话的人也不是无名之辈,而是吏科的都给事中余俨。 说起这位余大人,平素在朝中声名不显。 但是,他却有一层晃眼的身份,郕王府的属官! 应该说,自从洪武以后,在朝廷打压藩王的大前提下,王府官往往意味着仕途走到了终点。 然而,命运就是这么神奇。 随着一场土木堡之变,原本的灰暗仕途,忽然之间就变成了康庄大道。 郕王府本有两名长史,一个训导,一个伴读,一个审理正,两个审理副,加上一个中官成敬。 在当今天子登基之后,这些人全都被放到了阁部当中历练。 但是,这也是群臣对天子佩服的一点,那就是用人时,绝不任人唯亲。 在朝廷风雨飘摇的时候,他老人家没有急着在紧要位置上安插自己人,而是量才取用。 两名出身翰林的长史,仪铭和杨翥,被外放到了地方做知府。 其他监生或是府学训导出身的王府官,如杨舆,俞纲等人,则被放到了六部做主事。 余俨和朱绂两个人,运气稍好,被放到了都察院做监察御史。 但是总之,官品都不太高。 这些人到了自己的官职上之后,干的有好有坏,但是让群臣都意外的是,作为天子的潜邸之臣,他们并没有得到任何的优待,甚至于,吏部此次京察当中,对于这几人的考核都十分苛刻。 像是杨舆,俞纲,朱绂这几个,虽然做的不算极好,但是也算不错,若是抬一抬手,给个优等的考评,拔擢一级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但是,到最后,他们却只得了中等的考评,留职原任。 唯有余俨一人,在瓦剌进攻最迅猛的时候亲赴前线,押送辎重,甚至在路途当中,亲自支援了一处隘口,身先士卒击退了瓦剌的一队骑兵,立下了大功。 此等背景之下,他才勉强在吏部的考评之下,得到了中上的考评,从监察御史迁任到六科,任都给事中。 要知道,当初余俨被放到都察院做御史的时候,朝中是有异议的,因为余俨并非是正经的科举出身,而是监生出身。 换句话说,是所谓的“浊流”,而科道官员,向来是清流的专属。 但是,因为余俨潜邸旧臣的身份,最终也没人多说什么,然而随着他一次次的在前线亲冒矢石,以文臣之身立下战功,随着他一次次的在朝堂之上弹劾发声,所有人都不得不认可,这位余大人,是有真才实学的。 因此,即便是最封闭的清流圈子,也终于慢慢接受了他,不然的话,余俨想要坐稳都给事中的位置,可没那么容易。 不过,能力余俨肯定是有的,但是,他的立场,也必然是天然注定的。 因此,他一开口,朝中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聚在了他的身上。 余俨站在殿中,却无丝毫惧色,开口道。 “朱阁老所说三处,其一是礼法,此乃礼部之事,昨日大宗伯已有言道,东宫出阁仪注于仪典礼法之上,并无不可变通之处,余某相信,关于礼法仪典之事,没有人比大宗伯所说,更能令人信服了吧?” 话音落下,礼部这边也有了动静。 胡老大人今天没有睡觉,在朝臣们都顶着两个黑眼圈的时候,他老人家反倒精神奕奕的。 手里捧着笏板,胡濙适时上前,禀道。 “陛下,昨日老臣回部之后,重新召开了部议,如今太子出阁的详细仪注,已然成形,为防意外,臣共拟定了两份仪注,无论今日朝议结果是否为太子殿下备府,礼部皆可照仪注办理,请陛下御览。” 说这话,胡老大人呈上一本厚厚的奏疏,递给了从御阶上走下来的内侍,片刻之后,便摆到了御案上。 看着眼前的奏本,朱祁钰抬手翻了翻,不由有些无语。 这老家伙……还真是会倚老卖老啊! 要说这个时候,胡濙站出来呈上仪注,实际上是支持了余俨的说法的。 但是,他偏偏点出来有两份仪注,这话中的意思,就是两不相帮了。 不过,这也的确符合胡濙一直以来的性格。 他这个人,在朝中一向低调,若非是昨天李贤在朝上太过分,他也不会如此动怒。 但是,生气归生气,胡濙不可能因为李贤改变自己的立场。 这份仪注,就是他对东宫之事的回应。 不主动,不帮忙,不添乱,不负责。 廷议出什么结果,礼部就认什么结果,忠实执行,但不参与决策。 果不其然,递上了奏疏,胡老大人像是完成了任务一般,一躬身便移步回了朝班之中。 见此状况,群臣神色各异,王文一脸怒意,朱鉴却面露喜色。 而仍在大殿中的余俨,眉头却拧了起来,不过,他心里知道,胡濙这种级别的大臣,做出的决定,他根本干预不了。 所以,定了定心神,余俨继续道。 “大宗伯所言,文武百官都听到了,东宫出阁,仪制之上并无难处,所以,朱阁老奏疏当中所言,不合礼制,实乃无据可依。” 说这话,余俨渐渐的又找回了属于自己的气势,道。 “至于第二处,朱阁老说不备属官,会令太子成一腐儒,更是无稽之谈,余某想问,哪家的孩子,三岁之时便开始接触国家大事?” “太子纵为储君,但也终归只是孩童,朱阁老只看到了建文之祸,可曾看到殿下如今的年纪,根本无力驾驭政务?” “还有最后一处,余某只想问一句,陛下圣明仁德,对东宫太子,亦尽心尽力,朱阁老从何处看出,陛下有易储之心?” 这一番话说下来,余俨的气势越来越足。 话到最后,他上前两步,站在朱鉴的对面,声色俱厉,道。 “朱阁老,天子对你深恩厚德,屡次倚重提拔,然则你方一入内阁,便掀起党争,搅动朝堂舆论,如今又不顾东宫现状,强行为东宫备府,更有甚者,谤言陛下,有辱圣明,到底是何居心?” 面对余俨的诘问,朱鉴倒是平静的很。 他心里清楚,自己提出的几点理由,本就不够充足,余俨的反驳,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但是,他既然敢这么做,自然也并非全无把握。 微微一笑,朱鉴开口道。 “余大人不必给老夫扣大帽子,东宫乃是储本,一应安排自当慎重,何况,太子殿下和陛下乃是叔侄,并非父子,因此,民间对此本就议论有加,老夫自然清楚,天子圣明仁德,但是,乡间百姓愚痴,不能体察圣心,正因于此,老夫才建议陛下为太子殿下备府,以昭明圣心。” “至于,太子殿下是否年幼,能否承担政务之重,太上皇行出阁礼时,比如今的太子殿下还要年幼,既有先例可循,何有不妥?” 这话说出来,朝臣当中顿时掀起一场议论。 这位朱阁老…… 当真是敢说啊! 这几句话,无异于将天子逼到了死角,仿佛天子不同意为太子殿下备府,那么在民间百姓的眼中,就成了篡夺侄子皇位之辈了。 说的冠冕堂皇,但是底下听的人却心惊胆战。 诚然,无论在朝上民间,都有这样的言论一直不绝,但是,却没什么人敢说出来,因为谁也不知道,天子到底有没有这个心思。 或者换句话说,无论天子有没有这个心思,这句话说出来,都必然会惹得天子不悦,到时候那后果,谁也无法预料。 果不其然,面对朱鉴明褒暗贬的话,天子的脸色也隐有冷峭,但是,他老人家仍旧什么都没有说。 相对的,倒是底下的余俨的神色一滞,一时竟没有说出话来。 倒不是被朱鉴驳倒了,而是觉得荒谬。 不错,太上皇的确是两岁多就行了出阁礼。 但是,当时的情况,谁不清楚? 彼时,先皇登基数年,始终没有皇子降生,方得一子欣喜若狂,加之当时的孙贵妃,如今的孙太后又是宠妃,迫不及待的,先皇就将太上皇册封为了太子,次年就举行了出阁礼。 但是这二者岂可同日而语? 当时的太上皇出阁,更多的是仪典性质的。 出阁礼是行了,府官也备置了,但是实际上,太上皇仍养在宫中,直到五岁左右,才真正的开蒙读书。 以至于当时的很多大臣,对此都颇有非议,觉得先皇逾越礼制,操之过急,折腾的朝廷上上下下都不安宁。 更不要说,如今的情况,太子殿下之所以要出阁,是为了蒙学。 要是备置了属官,那么每日所学必然要加入政务,而一旦加入政务,就像语言所说的,三岁的孩子,又能懂得什么国家大事? 朱鉴此言,明显就是在胡搅蛮缠。 余俨愣怔了片刻,正欲反驳,然而这个时候,殿中却又站出来了一人,道。 “陛下,臣亦以为,太子既然出阁,自然当备属官,纵然殿下一时不预政务,但是为储本计,朝廷总要早做准备。” 大理寺卿,杜宁! 谁也没有想到,第二个站出来发声的三品大员,竟然会是这位。 要知道,大理寺卿虽然在官职上,只比六部侍郎稍强一些,但是,杜宁的身份有些特殊。 他是翰林清流出身! 尤其是在高谷,彭时,商辂等人接连被贬之后,翰林出身的官员,在朝中越发的稀少了。 但是就算在稀少,这支势力在朝中依然地位不低。 一是因为,翰林清流本就是士林当中的顶层,第二则是因为,翰林一脉,在朝中还有一位中流砥柱。 工部尚书,陈循! 于是,不少大臣立刻反应过来。 如今的翰林院,虽然是萧镃执掌,但是,从萧镃上任之后,朝廷连一届会试都没有举办过。 所以,理所当然的,萧镃在翰林院中,事实上没有属于自己亲自提携起来的门生。 而下一次的会试,恰恰便是这个年后。 作为朝廷的官员储备库,翰林院最重要的一个职能,就是为东宫储备人才,换句话说,东宫如果这次能成功备府,那么陈循一系的清流势力,将是得利最大的。 这个机会,稍纵即逝。 如果说这次东宫没能备府,那么最迟要迁延到四五年以后。 到那个时候,会试至少举行了两届,翰林院有了新鲜血液涌入,在萧镃这个新任学士的主持下,东宫属官的金贵位置会最终花落谁家,可就说不准了。 余俨的心中一惊。 他没想到,这件事情不知不觉,竟然成了清流一脉之间的博弈? 抬头一看朱鉴,却见对方脸上带着笑容,平静的看着他,怎么看怎么带着一丝得意……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六十七章:俞次辅被迫窃取了胜利果实 和余俨一样,反应到如今交锋的真实双方的,自然不少。 于是,无数或明或暗的目光,都落在了最前端的工部尚书陈循身上。 面对着这神色各异的注视,陈循倒是老神在在的,并无丝毫异样。 他既然敢做,自然不怕被人看出来。 在众臣的眼中,陈循是一个饱读诗书,稳重谦逊的大臣。 但是事实上,只有真正和这位老大人确确实实共事过的人,才会明白,陈循其实是一个谨慎中透着一股闯劲儿的人。 当初内阁新晋成立,他为了举荐阁臣的权力,和王翺发生冲突,甚至敢在经筵之上,给这个新任的首辅难堪。 其后,在内阁的状况并不明朗的情况下,又敢毅然脱离内阁,转任排名不那么靠前的工部尚书。 刚一到工部当中,在并不熟悉实务的情况下,敢于接下修筑大渠这样重大的工程。 该激进的时候,陈老大人从不犹豫。 但是,激进归激进,他只是敢于冒险,并不是鲁莽。 不错,朱鉴昨天晚上的确来找过他,或者更准确的说,在更早之前,太上皇从宣府起行准备回京的时候,朱鉴就在信件当中,跟陈循提过这件事情。 他当然知道,这件事情的背后,隐约有着太上皇的影子。 但是,他还是愿意在朝堂上帮助朱鉴,和之前的所有事情一样,今天的局面,陈循也自然有属于自己的考量。 要知道,正常情况下,东宫出阁备府,是一体的流程,这个流程无论对于朝廷来说,还是对于朝堂来说,都是一件大事。 从朝廷或者社稷的层面上来讲,东宫出阁意味着储本已经安定下来,从政治意义上讲,太子会频繁的出现在朝局当中,即便如今的太子,只是一个三岁的娃娃,也不例外。 而从朝堂的角度来说,太子出阁,意味着清流科道的狂欢。 从龙之功,可遇不可求。 人的认知往往来自于经验,虽然历史上皇位斗争血腥频繁,但是实在的说一句,大明开国至今,还没有出现过更易太子的情况。 所以,哪怕如今天家局面微妙,但是储本稳固,还是如今朝堂上的共识。 何况,当初天子继位,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其中之一的交换条件,就是百年之后,让皇位重回太上皇一脉。 更不要说,那份真正奠定的东宫牢固地位的手诏,如今还在慈宁宫当中放着,这份手诏,当初陈循可是亲眼见过的。 当然,如果说单纯从私心上来说,任何一个人登上帝位,肯定都想传位自己的子嗣。 但是,一来本身礼法在上,二来如今的东宫身份又和普通的东宫不同,三来…… 随着近一年多的磨合,朝堂上的众多大臣,也开始渐渐摸清楚了这位新天子的脉搏。 这位陛下虽然不能说是无暇圣君,但是大德无缺,事事以社稷国家为重。 像是更易东宫这样会动摇社稷之事,若仅出于私心,是断断不会为之的。 当然,也不排除会有意外发生。 说不定天子在其他事情上都能大局为重,偏在这件事情上被私心所困,不顾一切想要易储,但是,那毕竟是小概率事件。 多数朝臣还是倾向于认为,当今天子不会这么做的。 当然,再小的概率,也有可能发生。 但是,这世上之事,哪有不冒风险的? 还是那句话,从龙之功,可遇不可求。 太子一旦长成,便是一帆风顺的康庄大道,君不见当初煊赫一时的三杨,皆是仁宗皇帝潜邸旧臣? 身在仕宦,谁不想像三杨一样,君臣相得,尽揽大权,最后功成身退,还能留下身后美名,这简直是天下读书人能想到的,最完美的一生。 当然,以陈循的身份地位,即便备置东宫属官,也不可能叫他去。 六部七卿,权重事忙,最多担个虚衔。 真正进入东宫的,是大批的年轻官员,翰林清流。 这对于陈循来说,才是最紧要的。 要知道,整个六部当中,唯有陈循一个人,是没有地方经历,直接由清流词臣调任到六部的。 这就导致,陈循在六部的底子很薄。 其他的六部大臣,有过地方经历,在至少也都曾在六部当中的两到三个衙门中供过事,无论是人脉还是处理庶务的能力都很强。 但是,陈循没有。 他的人脉,基本上都在清流科道,当初吏部大京察,诸多翰林出身被外放到部院的官员,都遭到了黜落,使得陈循在部院当中,几乎已经见不到熟悉的面孔了。 可那个时候,他不能拦! 因为这些人,都是太上皇提拔起来的,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不仅是他陈循的故旧,更是太上皇的亲信。 所以,他只能保持沉默,那个时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带话给杜宁,让他保护好还在翰林院,没有牵涉朝局的人。 但是,即便如此,商辂,彭时等人,还是牵扯了进去,甚至到最后,就连高谷,也不得不被迫离京。 待他回到京师之后,清流一脉,除了杜宁之外,竟已经没了拿得出手的人。 所以,在回京之后,哪怕知道天子不喜欢徐有贞,陈循还是明里暗里帮他争取了好几次,虽然最后都没有成功,但也总算是尽力了。 说回这次的东宫出阁之事,对于陈循来说,这是一个好机会。 如今萧镃虽然执掌了翰林院,但是还没来得及主持会试,没有新晋的庶吉士可用,这个时候,如果东宫出阁,势必要启用仍在翰林当中的词臣。 这对他们来说,是最后的机会了。 一旦明岁会试举行,萧镃手中有人可用,打压他们就毫无压力了。 而对于陈循来说,他不像其他的尚书一样,有扎扎实实的政绩傍身,他身上只有一个大渠的功劳。 但是,修筑大渠对于普通的官员来说,是大功劳,但是对于六部尚书来说,只能算是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勉强能够站稳脚跟而已。 想要在朝堂之上有进一步的发展,他必须要有自己的人脉。 当然,还是那句话,敢拼敢闯不是鲁莽,如果前头是死路,那陈老大人绝不会去撞这个南墙的。 他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天子! 虽然这半年多没有在京城里头,但是,对于朝廷局势的关注,陈循丝毫都没有放松。 哪怕没有亲身经历,可陈循依然能够感觉到,天子对于朝堂的把控力,越来越强了。 在刚刚登基的时候,天子往往还需要用各种手段来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天子越发变得心意难测,一举一动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就拿这次的东宫出阁之事来说,哪怕今天,余俨站了出来,持如此激烈的态度反对。 陈循依然不觉得天子在刻意阻挠太子出阁! 这不仅仅是所谓的直觉,更是当初,还是陛下登基前后的那段时间,陈循几经观察之后,得出的结论。 事实上,早在天子写下那份手诏的时候,陈循就曾有疑惑,天子怎么会如此爽快? 到后来发生的种种事件,陈循对天子越来越了解,心中也就隐隐约约有了结论。 或许,当时天子说的是实话,如若太子没有失德之举,他老人家,真的不会动摇东宫! 或者再直接的说,天子是真正的心怀天下,对于皇位最终的归属,并不囿于自身血脉,所以,他敢于坦坦荡荡的写下那份手诏。 这不同于朝上不能定论的猜测,而是陈循心中依旧确定的看法。 虽然这段时间,随着太上皇的归朝,朝中涌起了种种言论,但是陈循始终觉得,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天子没有限制东宫的意思,他老人家之所以不为东宫备府,或许,正是为了东宫着想。 毕竟,从道理上来讲,余俨说的才是对的,过早的接触政务,对东宫的成长其实反而是不利的。 当然,这有利于东宫地位的稳固,因为随着属官的备齐,哪怕太子尚幼,东宫势力也会渐成雏形,。 如果这个判断成立的话,那么继续推演下去,天子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应当是无可无不可的。 天子不会刻意的限制东宫,但是,也不会过分的将东宫护持在羽翼之下。 如果朝议上,真的要为东宫备府,他老人家大概率也不会阻拦。 因此种种,陈循才决定冒一次险。 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还是有试错的机会的。 将一切摆到台面上,反而是最好的办法。 而且…… 隐约当中,陈循心头还有一个猜测。 于是,在众目睽睽当中,他索性不再遮掩,移步上前,开口道。 “陛下,东宫出阁乃是大事,备置属官亦是重中之重,先太宗皇帝设内阁,领东宫讲读事,今内阁诸事繁重,恐难有精力,辅导太子课业,然东宫储本,不可轻忽。” “又今内阁之中,虽有首辅,次辅之分,首辅独掌票拟,有分票之权,次辅却惟有其名,与诸辅臣并无权异,此乃名不副实也,故臣斗胆进言,东宫方立,当有重臣辅之,内阁既有此职事,不妨令次辅兼理詹事府,以辅太子。” 这话一出,群臣不由掀起一阵议论。 不明真相者,觉得这位陈尚书的胆子也太大了,天子都还没开口,说要不要设詹事府呢,他这就直接举荐人选了。 但是,真正洞悉朝中局势的人,如王翺,胡濙,陈镒等人,立刻便将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像串线一样连了起来。 与此同时,作为被举荐的人选,俞次辅倒是有些发懵。 太子府属下,设詹事府,左,右春坊,司经局三个衙门。 其中詹事府最为重要,统管府,坊,局之政事。 詹事府的主官,最重要的一个职责,就是“以朝廷所处分军国重事及抚谕诸蕃恩义,陈说于太子”。 如果说,左,右春坊教导的是太子的经义课业,那么詹事府培养的就是太子的政治能力。 正因于此,太子府詹事,往往是太子最最信任,也最最倚重的人。 也即是在太子登基之后,俗称的“帝师”! 正常情况下来说,太子府詹事要从六部侍郎当中来选拔,既要能力强,又要有才学,除了有出色的政治能力之外,还有一条重要的标准,就是年龄不能太大。 毕竟,詹事府除了教导太子以外,更重要的是,成为太子未来朝堂上的中流砥柱。 要是太子还没登基,詹事府就死的死亡的亡,那太子登基了用谁去? 平心而论,俞士悦的年龄其实不算大,今年刚过六十,跟某个已经七十五岁高龄的大宗伯相比,妥妥的年富力强。 但是,架不住他身边,都是一群更年轻的人。 就算不提于谦,单是部院里面,项文曜,李实,还有邹干等人,都是四十多岁的年纪。 若是要选太子府詹事,从年龄上讲,这些人的优势大得多。 所以,俞次辅压根就没往这上头想。 但是,被陈循这么一提,他竟然莫名其妙的觉得…… 好像有戏? 想起这段时间,天子对他的‘不公平’对待,再想起那天晚上,于谦信誓旦旦的说‘天子不会亏待真正为朝局尽心尽力之人’。 于是,俞士悦的心开始“砰砰”的跳起来。 他忽然明白过来,如果没有这段时间,他的忍气吞声,那么朝中弥漫着的,朱鉴有功不赏的舆论氛围,会一直持续下去。 天子放任朱鉴嚣张,其实反过来,也是俞士悦的机会。 如于谦所说,他只要持正身,立正言,行正事,走正途,那么朝野上下,包括天子在内,会看到他为大局做的牺牲。 明明是堂堂的次辅,被一个普通阁臣欺到头上,还能够保持平常心,不卑不亢的以大局为重。 这种德行,难道不比空有功劳,但是肆意掀起党争的某朱姓阁老,更有资格辅导太子吗? 虽然说,如今太子府詹事这个职位,显得不那么好坐。 但是,如果天子真的没有反对的意思的话,那……可是未来的‘帝师’之位啊! 心头砰砰的跳,俞士悦却始终低着头,压抑着自己此刻的情绪。 平常心,平常心。 一切,还是要看天子的意思。 如果天子在备府这件事情上持反对态度的话,那么一切都是空谈,或者说,如果天子真的不愿意备府的话,那么,哪怕是‘帝师’的诱惑,俞次辅也不愿接下这个位置。 然而…… 满朝喧嚣之中,在旁主持早朝的纠仪御史一声鞭响,朝堂顿时安静下来。 接着,在群臣的瞩目当中,天子纶音降下,道。 “陈尚书所说甚是合理,准了。” “自即日起,太子府詹事一职,由内阁次辅兼任!”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六十八章: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五百六十八章: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大殿当中一片寂静,老大人们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是几个意思? 短短的一句话,至少包含了两个政治信号。 其一,天子同意了为东宫设府,不然的话,何来的“兼任太子府詹事”? 其二,天子说的是“内阁次辅兼任”,而非“内阁次辅俞士悦兼任”。 这中间的差别就在于,前者是将太子府詹事和内阁次辅这个职位绑在了一起。 换句话说,太子出阁的时候,谁是内阁次辅,谁就是太子府詹事。 如此一来,内阁次辅的地位,必然会大大提高,再也不是那种高不高低不低的地位了。 尤其是在东宫有主的情况下,一定程度上来说,内阁次辅的地位,完全有可能直逼执掌票拟的首辅,跃然于群辅之上。 一言既出,满朝上下的大臣,心中念头都在疯狂转动着。 就连朱鉴自己,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令所有人感到意外的是,最快做出反应的,竟然是朝中年纪最大的胡濙。 这位大宗伯听了天子的话,只犹豫了一瞬,便大步上前,道。 “陛下,此事重大,臣斗胆请陛下明示。” “方才陛下所言之意,可是要重设詹事府,左,右春坊及司经局,并命内阁次辅俞士悦为太子府詹事,统领府事,以辅太子?”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了起来。 御座之上,朱祁钰依旧平静,开口道。 “正是如此,诸位卿家觉得有何不妥?” 底下众臣面面相觑,越发觉得圣意难测,他们原本以为,余俨出面和朱鉴对垒,是受了天子的暗示。 但是如今…… 不少人偷偷望向余俨,却见他也是紧皱着眉头,明显有所不满。 果不其然,接下来,余俨上前一步,开口道。 “陛下,先前命太子出阁而不备府,乃廷议结论,岂可如此轻易推翻?况太子年幼,备置属官虽显陛下关爱,于朝廷实为无用,请陛下三思,再过数年,待太子长成之后,再设詹事府不迟。” 紧随在余俨后头,吏部员外郎沈敬也上前道。 “陛下,詹事府事多繁杂,又为辅之太子所用,不可轻忽,其中官属需精挑细选,土木之役后,朝中人手紧张,故臣以为,余大人所言有理,太子殿下尚且年幼,不必急于备置属官,待数年后,朝廷人才充裕,再提不迟。” 沈敬如今以员外郎的身份代理吏部考功司郎中,负责的正是官员的升降黜置,何况,他还是首倡太子出阁的人,这番话由他来说,再合适不过。 于是,朝堂上的情况,忽然就变得古怪了起来。 余俨出身郕王府,沈敬是王文的心腹,从立场上来说,这两位应该都属于天子的铁杆。 但是,这是什么情况? 天子都明确表示同意为太子立府,甚至就连太子府詹事的人选都定了,这两位竟然还在反对。 难道说,这帮天子党内部的意见也不统一?那也不对啊,就算是意见不统一,那也是大臣之间有争执。 天子都一锤定音了,余俨和沈敬还在反对什么? 还是说,天子只是假意同意,实际上希望大臣们继续反对,好顺水推舟? 朝堂上的局势越发的波云诡谲,让人看不通透,一时之间,嘈杂的议论声再起。 这个时候,最前端的大佬团当中,于谦往前踏了一步,一瞬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如今天子登基一年,朝中已经渐成势力。 毋庸置疑的是,如果要论天子真正的心腹,首选吏部尚书王文,其次便是兵部尚书于谦,再之后则是左都御史陈镒。 余俨出身科道,他的出面,便代表了陈镒,沈敬更是王文的亲信,这二人都表了态,实际上就是他们背后的两位在表态。 那么最后,就只剩下刚刚从边境匆匆赶回的于谦了! 前两位都是通过属下委婉的表态,但是显然,于少保并不打算如此。 于是,在众人瞩目之下,于谦来到殿中,拱手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当为东宫备府!” 于谦的性格,从不拖泥带水,方一开口,便直接站定了立场。 不过,他的这句话,却惹得群臣惊讶不已。 但是,于谦却并没有在意,继续道。 “陛下容禀,皇位传承,涉及国本稳固,土木一役,陛下临危受命,受禅太上皇,此乃大义,命太上皇之子为储君,此乃大德,上皇归朝,自居南宫,不预政务,此乃天家恭让有道,各守本分。” “天家之中,陛下,上皇,太子亲亲尊让,天家和睦,堪为万民表率,然则朝野上下,数有如罗通般不轨之辈,挑动舆论,散布谣言,离间天家,数次诋毁陛下欲拒太上皇于塞外。” “上皇归朝,又借东宫出阁礼,毁伤陛下声誉,置陛下怜爱太子幼弱之心于不顾,妄称陛下不备东宫府官,乃存无故易储之私心,实乃国贼也!” 于谦说话,向来直接了当,虽然没有王文那么噎死人,但是也绝称不上是委婉。 应该说,这番话将现今的局面说了个清清楚楚,甚至于,将那些阴暗的,摆不上台面的心思,也翻出来摊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别人的心里都清楚,但是没有人敢说,或者说,没有几个人有资格说。 毕竟,这相当于同时在议论天子,太上皇和太子三位天下最尊贵的人。 只有于谦,有这个身份地位,也有这个胆子,敢戳破窗户纸,摊开了说出来。 话音落下,一旁的朱鉴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于少保这话是什么意思?国贼?难道说朝廷有失,大臣上谏,便是国贼?” 事实上,从刚刚天子同意设詹事府,但是却让内阁次辅兼任的时候起,朱鉴就有些傻眼。 因为,那原本是他要图谋的位置! 朱阁老上上下下的折腾了这么久,自然不可能真的是毫无所图。 他想要的,其实就是太子府詹事的位置。 应该说,自从当初受命出使瓦剌之后,朱鉴就已经成了太上皇一脉的人,何况,他自己本身的政治观念,就是扶保太上皇和太子一脉正统。 没有什么职位,比太子府詹事,更合适他了。 回京之后,他屡次和俞士悦打擂台,也并不是真正想要次辅的位置。 毕竟,他虽然有功,但是人家俞士悦也不是吃素的,平时吵吵架就算了,想要在对方没有犯错的情况下,动摇俞士悦次辅的位置,就有些捞过界了。 朝中固然会认可他的功劳,也认可他受到了薄待,但是,之所以没有人在朝堂上正面发声,原因无非是重臣当中没有坑位。 要是真的因为他立了功,那么就要让俞次辅让位给他,朝局就乱了套了。 有了这个先例,那么侍郎立了功,是不是要尚书让位,知县立功,是不是要知府让位? 官职乃是朝廷重器,岂可如此儿戏,无缘无故的,人家俞次辅又没有犯错,如果朱鉴真的对次辅的位置有所行动,那么,陷入被动的反而是他。 所以,打从一开始,朱鉴和俞士悦打擂台,就是存了两层意思。 一层是为了南宫护卫统领的人选做铺垫,另一层,就是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对詹事府的图谋。 要知道,只要他们的纷争持续着,并且双方都属于不讲理的互相反对。 那么,朱鉴就能持续的占据舆论的中心地位,朝臣就会始终记得,他立了大功,但是没有得到应有的升赏。 在此契机之下,东宫出阁备府一旦事成,要挑一个重臣顶上,总理詹事府的话,岂不是正好合适? 天子将他塞到内阁做一辅臣,原因无非是重臣的位置满了。 那么现在,太子府新立,‘帝师’的位置,如果越过朱鉴,再提拔一个新晋的臣子,朝廷上下,只怕难免议论纷纷,觉得天子刻意打压于他。 所以,朱鉴一直以为,这件事情最大的难处,是如何令天子同意为太子备府。 但是谁曾想,最难的事情反而没怎么遇到困难就做到了,反倒是他觉得轻而易举的事,陡然就生了变故。 醒过神来之后,朱鉴回想起整件事情。 他忽然发现,天子放纵他和俞士悦相互争斗,或许并不单单是因为,想要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更重要的是,在暗中拨弄着朝堂的局势。 如果说,从一开始,天子就出面调停,那么,要么是“偏护”俞士悦,让朝臣愈发觉得他立功不赏反而被处处打压,要么,就是给他“补偿”。 但是天子放任不管,反而会让朝堂的局势向着对他不利的方向转变。 尤其是,在俞士悦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对他的态度大幅改变,面对他的挑衅,处处平和以对的时候。 朱鉴身上背负的功劳,渐渐的就被抵消了下去,朝堂当中颇多人开始觉得,他一个新晋的阁臣,在前辈一再退让的情况下,还对前辈咄咄逼人。 相反的,对俞士悦的评价,变成了“大度能容人”,“大局为重”。 再加上天子主动开口同意设立詹事府,朱鉴也没有理由,说天子在打压太子。 如此一来,朱鉴有功,俞士悦有德,那么谁来当这个帝师,自然全凭“中立”的天子的意思。 想明白了这些,朱鉴不由一阵沮丧,这番折腾,当真是“年年辛苦压金线,为他人做嫁衣裳”。 但是,到了这个地步,朱阁老也只能安慰自己,好歹,东宫备府成功了,即便他不能进入太子府,好歹也能落下一个心忧社稷,敢言直谏,为太子争取备府的好名声。 可没想到的是,于谦连最后的这点汤都不打算留给他,而且,现在还想把锅给掀了。 这让朱鉴如何能忍,一时之间,口气也不由带着几分火药味。 然而,面对朱鉴气势汹汹的问话,于谦却只是抬了抬眸,道。 “朱阁老,于某说的是那些散布谣言,诋毁圣上的人,乃是国贼,你心虚什么?” 说着话,于谦的眉头微微皱起,脸上露出一丝“认真”的疑惑,问道。 “方才,朱阁老你自己不是也说,民间有流言不明陛下真意,妄言陛下薄待东宫吗?于某所说,和你的话并无差异,朱阁老何以如此大的反应?” 随着这两句话声音落下,无数道意味深长的目光,纷纷落在了朱鉴的身上。 于是,朱鉴脸色一白,一时之间竟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方勉强道。 “我的意思是,国贼一词不可轻用,或许,只是底下的人以讹传讹,并非故意冒犯圣上,于少保在朝廷上说话,当需慎言。” 然而,这番话,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面对着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朱鉴袖子里的手紧紧的握了起来。 他明白,今日廷议结束之后,他在士林当中的名声,完了! 舆论能够造就一个人,同样能够毁掉一个人。 当所有人都认为你是一个无德无行,争权夺利的小人的时候,无论你是不是,你都是了。 颤抖着身子,朱鉴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将头深深的低下去,似乎这样,就感受不到那些刺眼的目光…… 于谦静静的看着朱鉴,他没有继续追问,因为,已经够了。 朝臣们不是傻子,有了自己的一番话,大家自然会将近期这一段时间的所有事情联系起来。 哪怕朱鉴没有这么激烈的反应,等下了朝,大臣们也会发现,所谓受了朝廷苛待,为了东宫储本奔走的朱阁老,实际上不过是一个为了往上爬,不惜毁坏天子声誉,不顾东宫实际情况的小人而已。 这样的无德之人,即便有功,也不会有人希望他身居高位。 所以,朱鉴的仕途,从这场朝会起,已经走到尽头了! 那么,接下来要处理的,就是东宫之事了…… 于谦撇下朱鉴,转身继续朝向御座,道。 “天家虽则和睦,然既有流言纷纷,伤及陛下声誉,则太子府属官不可不置,然若备府置官,一则有损朝廷颜面,有朝令夕改之嫌,二则妥协舆论之例一开,势必有人效仿,三则如沈大人所说,朝中人手本就不足,东宫幼弱,设置诸多府官,空置浪费。” “故臣以为,为平息流言,彰显陛下倚重储君之意,太子府当立,却不必全立,可暂授太子府詹事,左,右春坊大学士,司经局洗马四职,其余属官,待所需之时,由太子府詹事酌情上奏补足。” “如此,既可全东宫出阁之仪典,彰天家有序之心,平息谣言,亦可顾及朝局及东宫实际,此臣愚见也,请陛下思之。”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六十九章:等啊……等……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五百六十九章:等啊……等……以于谦的身份地位,他提出的方案,自然在朝堂之上举足轻重。 不少大臣听完之后,便忍不住低头思索起来。 所谓东宫出阁备府,其实是一个很笼统的概念,毕竟,正常情况下,每过几十年才会出现一个新的太子。 大明传承至今,实际上按照所谓仪典操办的东宫官属基本没有,每一届东宫都因实际情况不同,在仪典规制官属上有所差别。 这也是当初天子为如今的东宫太子操办出阁仪典,但并不打算备府时,朝臣们没有太多激烈反对的原因所在。 如今,于谦提出的方案,可以视为是折中的方案。 东宫下设一府二坊一局,内置官属以辅太子,所谓出阁备府,就是随着太子出阁,让这几个衙门一同运转起来。 然而现在,一方面是东宫年纪太小,连蒙学都没有,即便出阁,这几个衙门的作用也发挥不出来,所以全员备置,的确没有必要。 另一方面,出于天家的微妙关系和朝野上下隐约蔓延的流言,不备府属,又会损伤天子的声誉。 更重要的是,群臣心中也的确有一丝隐忧。 那就是,万一过上几年,天子真的改了主意,不肯为东宫备置属官,那么礼法和朝政卷在一起,也是一桩麻烦事。 所以,这其实是一个两难的抉择。 但是于谦所说的方案,却可以解决这个困境。 即只备置詹事府,左,右春坊,司经局的主官,佐贰官及属吏都暂时空缺,相当于将衙门的架构拉起来,但是暂时不往里面填充人选。 如此一来,名义上东宫官署已经备置了,后续只需要一个个的往里调人即可,而且,这几个衙门有自己的主官,即便是需要处理一些事务,也可以先操持着,不会耽误正事。 于是,朝中掀起一阵低低的议论之声。 接着,礼部的胡濙率先站了出来,道:“陛下,臣以为于少保所言,既符合礼制,又能顾及朝廷实情,实为良策,就礼制而言,如此举办东宫出阁仪典,亦是最合适之举,老臣附议。” 御座之上,朱祁钰略略有些意外。 他没有想到,在这件事情上,胡濙这个老狐狸,竟然会是头一个冒出来的,这可不符合他和光同尘的风格。 不过,目光在底下扫了一圈,他依旧没有说话。 于是,朝堂上的议论声渐渐变得喧嚣起来,众臣都有些拿捏不准,天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先前的时候,余俨出面,他们觉得那代表着天子的意思,后来,陈循出面,天子意外的准了开设詹事府的建议,他们又觉得,那是天子的意思,现如今,于谦又提出不同的意见。 而于谦…… 虽然说这位于少保有时候会跟天子顶牛,但是,这种事情上,于少保应该不会站错位置吧? 何况,虽然现在还没有确定,但是,关于兵部的人事调动和于少保的那份奏疏,天子好像都已经准了。 这种当口,于谦出面,代表的难道会不是天子的意思? 这种种矛盾的迹象,已经让群臣彻底晕了头,摸不清楚天子到底是何态度。 片刻之后,群臣当中,又站出来了一人,是俞士悦! 他和其他的人一样,此刻也拿不准天子的意思,但是,就在刚刚,于谦走出去的时候,看了他一眼。 虽然说,在那天于府一叙之后,对于这个已经有些走上“歪路”的老朋友,俞士悦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渐渐疏远。 但是,多年的老友,他还是一眼就读懂了于谦的意思。 那是遗憾的意思! 限于场合,于谦没有办法传达更多,但是,俞士悦读懂了。 于谦是在遗憾,他直到现在,都没有开口说话。 或者换句话说,于谦是希望,俞士悦这个时候能够站在朝堂上说话的。 这个眼神,让俞士悦心中挣扎了许久。 到了现在,这场廷议的走向,他已经彻底无法把握了。 作为内阁大臣,天子的态度不清,俞士悦本打定了主意,保持沉默下去。 但是,于谦的态度…… 实话说,俞士悦是相信于谦判断的,相信他不会在这种问题上犯糊涂。 但是,俞次辅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现在跟天子的关系,虽然算得上亲近,但是远远称不上是心腹的地步,论对天子心思的把握,更不可能像于谦一样。 出面没关系,但要是说错了,尤其是在这样关键的问题上,对于仕途的影响,可是不知凡几。 于是,俞士悦迟迟没有站出来,但是心中,却不断盘旋着于谦那个遗憾的眼神。 直到,他看着在一片议论声中岿然不动的于谦,忽然就想起来,那天晚上于谦给他的告诫。 持正身,立正言,行正事,走正途! 天子到底是什么意思,重要吗? 身为人臣,重要的是立正言,行正事,若于国有益,即便违逆天子之意,又有何妨? 只知揣测君心,奉迎上意,活到最后,不过一佞臣而已。 若满朝皆是如此,国家社稷又有何希望? 俞仕朝,何时竟也成了这样的人? 低头自嘲一笑,俞次辅最终再次和于谦站在了一起,他开口道。 “陛下,东宫安稳,则传承有序,储本稳固,则社稷稳固,臣蒙陛下错爱,有意令臣辅佐太子,为太子府詹事,定当尽心竭力,导太子以正途,安国本于社稷。” 这番话掷地有声,一下子让朝堂上安静了下来,群臣瞪大了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有些不懂,俞次辅这是发什么疯? 现如今的状况,谁也摸不清天子的想法。 就算于谦是天子的人,受了天子的授意出面为太子备府。 但是,从人之常情来讲,天子无论如何,心里也是会不舒服的。 这个时候,身为内阁大臣,贸贸然出什么风头? 要知道,到了这个时候,天子金口玉言已经定下,就算您俞次辅什么都不说,只要出阁的提议能够通过,那么太子府詹事的职位,也是跑不了的。 何必要如此抢着跳出来,为还未出阁的东宫表忠心? 难道说,在朝堂混迹了这么多年,您俞大人还是没搞明白,沉默是金的道理吗? 于是,不出所料,下一刻,群臣便看到,天子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似乎,有几分意外,又有几分不悦。 朱祁钰的确有些不高兴,但,不是对俞士悦,而是…… “大冢宰,陈总宪,你们二人对此事,是何看法?” 将事情挑开了说,太子备不备府,对于朱祁钰来说,压根就不重要。 朱鉴背后的那些勾当,早就被某个小公爷透露了个底掉,所以,根本就不足为惧。 唯一让朱祁钰有些始料不及的,是襄王的出面,但是,最终也被老岷王压了下来。 所以,其实从头到尾,虽有波折,但是事情的发展,一直在朱祁钰的控制当中。 东宫要出阁,不备府也无妨,备府也无妨。 总归,影响不了大局。 他之所以迟迟不肯表露态度,是因为最近的朝中,弥漫着一股不正之风。 这种苗头他很熟悉,这是……党争! 毋庸置疑,前段时间,朱鉴和俞士悦在内阁的擂台,就是一种表现。 但是,这股风气并不是因他们而起,也不单在他们身上体现出来。 如果非要究个根底时间的话,差不多,应该是太上皇确定归朝的消息传回的时候,开始蔓延起来的。 或许是因为天家之事太过敏感,从商议迎复的仪注开始,到后面朝堂上的种种事件,群臣都越来越在意站队和立场。 被英国公府笼络的那帮人,竭力为太上皇争取,而朱祁钰这边的话,则明里暗里的开始使绊子。 朝中很多两边都不属于的大臣,在朝堂上也开始小心翼翼的,表达自己的看法都无比谨慎,做任何的决定,都要先以各种方式试探他这个天子的意思,然后再做决定。 不论是非,不论对错,只讲利益,只讲立场。 这便是党争的雏形! 当所有人都开始考虑,怎么做对自己是有好处的,对自己的对手是有坏处的,那么,必然就会产生朋党。 党争是一颗毒瘤,所以,必须要摘掉! 毋庸置疑,朝堂之上,天子就是最大的势力。 所以,党争最开始的苗头,就是争相讨好天子,视天子心意而决定自己的立场。 如果说,朱祁钰想要的是大权独揽,言出法随,满朝奉迎,无有不从,那么,这自然是好事。 但是,看过了百年兴衰,朱祁钰最大的感受,就是每个人都是平凡人。 他看过自家大侄子的“成化犁庭”,看过朱祐樘的“弘治中兴”,看过朱厚熜的“大礼议”,也看过朱由检的“内阁连连换”。 这些皇帝,或有英明,或有仁慈,或有谋略,或有大志,但,也都有犯错的时候。 朱见深宠信万氏,戕害皇嗣,朱祐樘偏爱外戚,放任他们胡作非为,朱厚熜权压一朝,却容不下一个敢说实话的海瑞,朱由检空有大志,却狭私多疑,难挽大厦之倾。 即便他曾看过百年兴衰,即便他是天命所归。 但,他又何敢说自己不会犯错? 如若朝廷上下,皆要看他的心意决定自己的立场,有些人因是他的心腹而赞同他的决定,有些人因支持太上皇而反对他的决定。 日子久了,朱祁钰又如何能够分清,哪些是真实的声音,哪些是因党争而先选立场,再定理由的声音。 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 常怀谨慎之心,当一个人志得意满,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的时候,恰恰是最危险的时候。 党争不可起,这是底线。 但是,想要抑制党争,不是一刀劈下去就够了的。 他越是表现的急切,越会成为党争的燃料。 因为,那些因他的意志而刻意的避免党争的行动,也是在遵循他的意思,本质上,没有差别,相反的,会让朝中大臣无所适从,变得根本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所以,想要破除党争,需要的是能够在朝堂漩涡之中,不受立场所限,为国正身,为朝立言之人。 需要他站出来,成为一道旗帜,将所有人导向正途。 所以,朱祁钰一直在等…… 等于谦回来! 他没有跟于谦提过这件事情,但是他清楚,于谦就是这样的人,不必他多说什么,于谦自会做出对朝廷最有利的选择。 抛开一切不谈,为东宫备府,有利于太子府建制完备,储本安稳,太子是国本,东宫安定,则社稷安定。 所以,大局出发,备府是有好处的,当然,弊端也有,但是无碍大局。 如果这次要出阁的不是太上皇的子嗣,而是朱祁钰自己的皇子的话,那么根本就不会产生这种争论。 于谦能看清楚这些,也有魄力做出决定。 当然,前提依然是他这个天子不会激烈反对,否则,又是另一种状况了。 应该说,于谦没有让朱祁钰失望。 他站了出来,没有因为他是自己最倚重的大臣,就否定为东宫备府的积极意义。 哪怕,自己刚刚通过了他举荐大臣的提议,也刚刚核准了他清查军屯的奏疏,他也没有因此而改变态度。 他是正臣,是如今的朝堂上,最需要的正臣! 所以,朱祁钰对于谦抱了很大的希望。 他希望于谦能够让其他的大臣明白,真正该花心思的,是朝局,是国事,不是天子心中在想什么。 尤其是他最倚重的王文和陈镒两个人。 在自己的支持之下,他们在朝中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如果他们不能持身正守,而是事事奉自己之意,那么只会让党争从苗子变成真正的党争。 但是,他有些失望。 于谦站出来了,胡濙这个老家伙,明显也看出了什么,紧跟着就冒了出来,随后,就连俞士悦也站了出来。 但是,他期望的两个人,一直沉默无言。 无奈之下,他只能自己点人了。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左都御史陈镒和吏部尚书王文,这两个朝堂之上举足轻重的重臣,迈步来到了殿中。 二人对视了一眼,皆是看到了对方脸上的难色和犹豫。 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王文拧着眉头,上前一步率先开口,说道。 “陛下,臣以为,于少保所言实为不妥!”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七十章:天子党不打天子党 一言出,朝堂惊! 老大人们感觉已经麻木了,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明明是内阁的朱阁老提议要为太子开府,明面上是礼仪之争,实际上却是太上皇在为东宫争取利益,算是太上皇和天子之间的争斗。 这怎么到了现在,变成了天子一系之间的内讧了呢? 余俨,沈敬,于谦,俞士悦,现在又搭上一个王文,各持己见,敢问诸位,到底有没有一个统一的意见啊?! 不过,群臣惊疑不定,朱祁钰的脸上,却微不可查的漾起一丝笑容。 王文,该是这个样子的。 这位老大人,性格刚硬,固执己见,认定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朱祁钰看中的就是他这种性格。 但是,或许是深感圣恩,自从当上吏部尚书后,王文也有了事事以天子之意唯命是从的倾向。 所以,这一次东宫开府的事情,在朝议开始之前,朱祁钰没有给任何人任何的暗示。 他想看看,王文会作何态度。 于是,到了朝堂上,王文果然犹豫不定,迟迟不肯开口,这其实不符合他的性格。 这位老大人,在这种大事上头,向来是最刚硬坚决的。 就如现在…… “陛下,太子出阁而不备府,乃是廷议而定,如今若擅自更易,岂非朝令夕改,朝廷威严何在?” “何况,宵小之辈些许流言而已,只需找出散布流言者,重重惩治,流言自平,何需更易廷议的结论?” 于谦考虑的是国本稳固,但是王文考虑的,却是朝廷权威。 储本稳固能让社稷安定,朝廷权威稳定,亦能使朝局平顺,二者殊途同归,但出发点却不同。 从根子上来说,这其实是于谦和王文对于朝政的两种不同处事态度。 于谦的性格,其实是外柔内刚,所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说的就是于谦这种人。 所以实际上,拿准了这一点,于谦不论心中如何作想,在实际行动上,会为大局而舍小情。 至于王文,这个老头就是一块黑石头,外硬内硬,嘴上不饶人,手上不放松,喜欢用铁血手段解决问题。 两者没有谁好谁坏,只能说在不同的状况下,各有优势。 朝中只有于谦,会有夺门之变,只有王文,则过刚易折。 但是无论如何,都比朝中只有伏惟天子之意的应声虫要好。 听了王文这番不算客气的话,于谦也皱了皱眉,道。 “天官大人此言未免有些言过其词,太子出阁是大事,也是上次廷议定下的事情,但是具体如何出阁,是否备府,若要备府,如何设置官属,这都是需要好好商讨斟酌之事,何有朝令夕改?” 眼瞧着两人的神色都不太好看,一旁的陈镒叹了口气,总算是开口调停,道。 “于少保,天官大人,二位皆是为朝廷着想,何必动怒?” 说着,陈镒转向王文,劝道。 “天官大人,太子出阁本是仪典,即便如今不备属官,日后亦要备置,何况民间已有流言,纵然是因宵小之辈挑动,朝廷却也不得不做出应对,不妨如于少保所言,且先将詹事府等几位重要官属备下,太子府下衙门一置,流言自然平息,再仔细纠察幕后之人不迟。” 和于谦的外柔内刚,王文的死硬脾气不同的是,陈镒这个人,其实更加的怀柔。 应该说,这和他科道之首的身份十分不融洽,但是,这位陈总宪的确是这样一个人。 除了少数大事,譬如弹劾王振,阻拦扣阙这些事情之外,陈镒很少在朝堂上表现出自己锋利的一面。 多数情况下,他反而是最愿意息事宁人的。 之所以如此,应该说,和科道风宪这帮愣头青脱不开关系。 底下的人胆子大的没边,什么话都敢说,他这个科道的大头目要是也这样,那谁来替他们收拾残局。 大家一起莽上去,然后一起团灭吗? 因此,虽然是谏官之首,但是正常情况下,陈镒往往是那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人,既是为了朝堂稳定,也是为了自己手底下那帮崽子的性命着想。 然而,王文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满朝上下,能压的了他的,就只有天子一人。 如今天子不开口,别说是陈镒,就算是太上皇来了,他也照样不给面子,当下便冷笑一声,道。 “说得好听,便暂且不提朝廷一再被波风捉影的流言影响是否正常,你们要论太子出阁,那老夫便跟你们来论一论。” 说着话,王文直接将目光投向了内阁当中,问道。 “朱阁老,你既然首倡为太子备府,那么,老夫便问一问你,备府之后,东宫现有的课业之外,是否要增加政事讲读?” 朱鉴没想到,自己都这样了,还被人继续揪出来诘问,一时发愣,没来得及回应,王文的下一句问话便已经到来。 “若不加政事讲读,那么官属备来何用?当吏部铨选官员很轻松吗?” “若增加政事讲读,那么太子不过三岁幼龄,圣人经义未习,世间道理未明,可能读懂否?” “再则,太子纵为储君,不过幼儿而已,又要习读经义,又要讲读政事,倘若东宫积劳成疾,有所不虞,国本动摇……” “那么,你朱用明,万死莫赎!” 这一串连珠炮一样的诘问,让朱鉴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势扑面而来。 他有些恍神,是他跟不上时代了吗? 啥玩意叫“倘若东宫积劳成疾,有所不虞”,这话是能乱说的吗? 啥叫“国本动摇”,用脑子想想,什么样的“不虞”,能到“动摇国本”的地步,这不就差明着咒太子殿下了吗? 朱阁老环视四周,只见周围的大臣,有苦笑者,有摇头者,但是唯独没有人感到意外,更没有人出面弹劾王文。 于是,他心中忽然对自己多年的仕途生涯产生了怀疑,难道说,他离开朝堂太久了,以至于都不知道,现在的朝堂上,已经对言路放宽到如此地步了吗? 应该说,朱鉴的确离开朝堂时间有些久了,先前一直在地方巡抚,后来在大同镇守,调回京师之后,没待几天又奉命出使瓦剌。 如今回了朝廷,也不过待了一两个月,对于朝堂的很多情况,的确并不知晓。 朝堂上哪里是对言路放宽了,明明是对王老大人这一个人的说话方式适应了。 要是朱鉴早回朝一年,他就能见到王老大人的各种高光时刻。 谷</span>  别说是太子了,咒太上皇在迤北回不来的话,这位主儿都敢说,朝堂上的老大人们表示,已经习惯了。 这要是换个人,早就有一堆言官跳出来弹劾了。 但是王文……算了吧! 这种顶多算是君前失仪的小错误,弹劾了也是罚俸了事,完了下朝之后,天子还得再找由头赏金银器物补回来。 这哪是弹劾王老大人,分明是帮王老大人发家致富,所以,还是别白费力气了…… 因此,一时之间,朝堂上的老大人们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有抬头的,也是在看朱鉴这位近些日子在朝中上蹿下跳,精力充足的内阁大臣会如何应对。 朱鉴感觉到朝堂之上,都是望向他的目光,反而是如此放肆的王文,没有一个人理会,他忽然就是一阵火起。 今天的朝议,种种意外,朱大人赔了夫人又折兵,本就憋了一肚子火,现如今,又被人拉出来当靶子。 他真的想跟王文一样破口大骂。 王简斋你**的搞明白没有,现在说备府的是于谦,是**的陈镒,是胡濙,是俞士悦。 这帮人你不去骂,全冲他来算什么本事? 咋的,他这么像软柿子吗? 心头憋着怒意,朱鉴走到殿中,冷着一张脸开口道。 “天官大人果然深谋远虑,但是,天官大人如何能确定,东宫太子难承储君之责?” “再说了,如何辅导太子,帮助太子接触朝务,研习经义,自有教授太子的翰林和太子府詹事操心,若是殿下真的过分疲劳,那也是辅导太子的属官之过,天官大人何以让老夫负责?” 这番话说的满含怨气,带着浓浓的不满,让一旁的俞士悦不由苦笑一声。 好好的,怎么又扯到他这来了…… 不过,说到底,其实还是因为朱鉴在朝的时间太短了。 还是那句话,如果他早一年回朝,就会知道,王老大人虽然出了名的说话难听,但却绝不是不知分寸,乱喷一通。 是,现在说要开府的是于谦,但是,于谦是什么人,天子的心腹,王老大人要是在朝堂上跟于谦对骂,岂不是给天子难堪? 所以,拎朱鉴出来当靶子,是理所当然的事。 王文是固执,又不是傻,他说话的时候的确看似无所顾忌。 但是,怎么说,对谁说,却是有讲究的。 要是他真是个愣头青,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往前冲,也不可能坐得稳吏部尚书这个位置。 这招啊,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明里是在骂朱鉴,实则却是在反对于谦备府的意见。 可惜,朱大人由于信息掌握不足,一时之间把握不到这一点,只觉得王文在针对他,这番充满怨气的话一出口,朝中不少大臣对他的评价,不由又降低了一层。 啥叫都是“辅导太子的属官之过”,这不是明晃晃的甩锅吗? 要知道,天子刚刚说了要让内阁次辅兼任太子府詹事,朱鉴这句话,几乎就是将责任,都甩到了俞士悦的身上。 结合两人这段时间的关系,老大人们心中自然就会想。 这段时间,您朱阁老那么为难俞次辅,人家都没跟你计较,结果这一翻手,你逮着个机会,就开始给人家使绊子,未免有些过分不厚道了。 虽然说是无故被cue,但是,这种情况,俞次辅显然也不好沉默。 于是,他上前一步,拱手道。 “陛下请放心,臣既受陛下之命,辅导太子,自当尽心竭力,不敢有丝毫懈怠,若殿下有失,臣亦自当向朝廷请罪。” 太子到底会不会有不虞,朝臣们不知道,但是,这一个甩锅,一个承担的姿态,却是高下立判。 应当说,到了这一刻,无论最终东宫备府的朝议是否通过,内阁的这一场斗争,都算是彻底画上了休止符。 俞次辅凭借过人的德性和定力,成为了那个最后的赢家。 士林当中的赞誉和名声,有些时候,比朝廷之上的升迁罢黜更加重要,何况,这次俞次辅是名利双收。 虽然东宫的确有课业繁重的压力,但是,真以为俞次辅是傻子吗?无论是授课还是讲读政务,既然成了太子府詹事,俞次辅自然会负起这个责任,若是压力太大,他自然会稍稍放松。 不然的话,万一太子真的出什么事,他脱不了责任,还用你朱鉴提醒? 朝堂上各执己见,六部七卿一首辅中,礼部,兵部,工部,吏部,都察院,都基本已经表明了态度。 内阁这边,因为牵涉到俞士悦和朱鉴之间的争斗,王翺不便表态,户部的沈尚书一向是不谈钱一切好说,刑部的金尚书日常摸鱼。 朝会开到这,应该说局势已经基本明朗了。 于是,朱祁钰也就不再沉默,直接开口道。 “次辅能有此担当,朕心甚慰,东宫备府一事,利弊已明,于尚书所言有理,为全礼制,亦为彰朕奠安国本之意,府坊不可不置,虑及太子幼弱,不必备齐,亦不必令东宫预政,但日常经筵讲读,却不可废。” “礼部何在?” 胡濙赶忙上前,躬身道。 “臣在。” “加紧准备,依照太上皇出阁仪典,备太子出阁之仪,朝廷开印之后,正月内择吉日行出阁礼。” “遵旨。” 紧接着,随着胡老大人退下,圣音再次响起,道。 “命内阁次辅俞士悦兼任詹事府詹事,命翰林学士萧镃兼任左春坊大学士,命翰林院侍讲徐有贞调任右春坊大学士,命御史余俨调任司经局洗马,即刻赴任。” 不得不说,这番任命,前两个还在情理之中,但是后两个,却颇出乎朝臣们的意外。 要知道,余俨刚刚可是竭力反对为东宫备府的,结果,反倒被调入了东宫当中,也不知这对余大人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再说徐有贞,老大人们听到这个名字的第一反应是…… 这人谁呀?翰林院还有这么个人? 一时之间,朝廷上纷纷开始交头接耳,相互打听起来,掀起一阵低低的议论之声……  ()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七十一章:天子无所不知 徐有贞在朝中的存在感并不算强,毕竟,他只不过是翰林院一个区区侍讲而已。 就算当初在最危急的时候,曾经提议过南迁,但是时过一年,瓦剌都已经被打退了,太上皇也已经归朝了,朝堂上发生了这么多的大事,哪一个都比一个被边缘化的翰林侍讲,要值得关注。 所以,他这个人,自然也早就被大家所遗忘了。 何况,他还改了个新名字,就更没有人认识他了。 不过,当翰林院的序列当中,站出来一个青年官员领旨谢恩的时候,有不少大臣便认出来了。 这不是陈循的得意弟子徐珵吗? 怪不得,据说前段时间,工部修建大渠,这个徐珵,哦不,徐有贞有大功劳,但是一直没有被升赏。 却没曾想,在这个时候顶上用了。 翰林侍讲是正六品,右春坊大学士是正五品,妥妥的擢升,何况,右春坊大学士这个五品,可和别的五品官员含金量不同。 这回,这个徐有贞算是走运了,有消息灵通的人,则是立刻将目光移到了陈循的身上。 要知道,这个徐有贞据说在翰林院的日子可不怎么好过,但是,他的这位老师,工部的陈尚书,可是一直在想法子将他外放出来。 如今,徐有贞真的被重用了,只怕,跟这位陈尚书脱不了关系,还有思维发散的,直接将杜宁刚刚的表态,归结为要将徐有贞塞进东宫。 众所周知,杜宁和陈循也关系匪浅,所以,理所当然的,大家都纷纷感叹,这位陈尚书为了自己这个弟子,真的是煞费苦心啊…… 熟不知陈循在一旁,心中也是疑惑万分。 事实上,从刚刚于谦开口说,设衙而不备属僚的时候,他心就凉了半截。 如果说东宫的人员齐备,那么从三品詹事到七品主簿,至少能有二三十个的官位出现。 一次性调拨这么庞大数量的官员,除了翰林院这种本就是用作人才储备的清贵衙门,没有别的衙门支撑的起。 如此一来,他不用做什么,就能完成自己在翰林院的门生从观政到参政之间的转变。 但是,被于谦这么一打岔,这个盘算自然也就被打消了。 只设主官,那么太子府詹事,肯定是要由重臣担任的,这毋庸置疑,左右春坊大学士,也必然要抽资历深厚,学识出众的人来担当,剩下一个司经局洗马,又顶的什么用。 失望当然是有的,但也只是片刻,陈尚书就收拾好了心绪。 毕竟,这不过是他随手为之的尝试而已,成了最好,不成也无妨,这种程度的失败,他经受得起。 但是,谁曾想,竟然又闹了这么一出。 对于徐有贞,尤其是在修筑大渠之后,陈循打心底里觉得人才难得,所以,变着法的想要拉他一把。 但是,陈循更多的是觉得,这个人对于各种实务精通无比,所以一直盘算着,想要将他外放到工部,当自己的得力臂助。 所以,在给天子的举荐奏疏上,他也一直都是这么写的,可谁想到,这怎么忽然就被调到东宫去了…… 陈尚书心中一头雾水,感受到四面八方的或明或暗的目光向他投来,脸上却始终带着淡定自若的笑意。 这个时候,即便不是他的盘算,也得装作是他的盘算。 不然的话,可太跌份了。 所幸,徐有贞也的确是他的门生,他能进东宫,而且是做右春坊大学士这种官职,也算是好事。 底下人心思各异,朱祁钰却并没有在意。 待徐有贞等四人谢恩之后,他再度摆了摆手,于是,成敬从御案上抽出两份奏疏,然后走下御阶,分别交到于谦和俞士悦的手中。 紧跟着,御阶上声音再次响起,道。 “于少保,俞次辅,你二人的奏疏,朕已准了,诏旨已经拟好下发到了六科。” “自即日起,俞山调任吏部侍郎,项文曜调任兵部侍郎,方杲调任武库司郎中,洪常调任为武选司郎中,叚寔调任为职方司郎中。” “另外,擢吏部员外郎沈敬为武库司郎中,命东阁大学士李实为兵部侍郎。” “兵部呈递上来的关于边境军屯的奏疏,朕也看过了,下朝之后,朕会明发到各衙门,年底封印之前,朕要兵部拿出一份详实可行的,清查军屯的方案,可能做到?” 这又是一个足以震动朝野的重大消息。 于谦上奏举荐的那几个人,朝中自然早就有所流言,甚至于,有不少科道,已经上了奏疏弹劾于谦,就等着廷议了。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天子竟然趁着东宫出阁的廷议,直接就把这件事情抛了出来,而且,并非是商议,而是直接下诏。 听听天子说了什么…… “诏旨已经拟好,下发到了六科”! 这意思就是,已成定局,不必再商量了。 更不要提,还有军屯的事。 自从于谦归京开始,朝中猜测的最多的,就是他在边境到底做了些什么,不少人都猜到,于谦巡查边境,是和军屯有关。 但是,毕竟没有人真正看到于谦呈递出来的详细情况,所以,这件事情,反而没有前一件让众人的关注度高。 虽然说天子是这样的态度,但是,依然有御史立刻站了出来,道。 “陛下,此举不妥,于少保乃兵部尚书,其举荐之人,又是出任兵部之职,况兵部四清吏司,于少保举荐其三,有结党营私之嫌,此例断不可开,请陛下三思。” 紧接着,不少科道官员,也开始跃跃欲试。 但是,这一次,朱祁钰没有保持沉默,而是直接从御座上站了起来,俯视着底下的群臣。 于是,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望向御阶上的天子。 众目睽睽之下,朱祁钰长身玉立,罕见的以一种肃然的神色开口道。 “此次关于兵部的调动,还有对于军屯的清查……” “于谦,是受朕之命而为!” 话音落下,满朝上下,顿时寂然无声,针落可闻。 于谦更是猛然抬头,眼中带着浓浓的难以置信。 在群臣的眼中,当今天子英明神武,胸怀天下,听言纳谏,仁慈宽厚,登基这一年多以来,几乎做到了所有人心目当中认为最好的君上。 更难得的是,虽手握大权,却未独断专行,相反的,能够事事顾全大局,通过朝议多方斟酌而定,一切以社稷为重。 这和某太上皇之前不听劝阻,胡作非为的对比强烈,以至于老大人们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中都十分庆幸,大明如今是当今天子在位。 因此,在于谦举荐自己的亲信进入兵部的时候,哪怕他是天子的心腹,所有人的第一反应,也会是于谦谋私,而非天子暗中授意,意欲争权。 然而,今天,廷议之上,众臣面前,天子明明白白的说…… 于谦的所作所为,皆是出于上意! 极静之后,便是一阵低低的议论声响起,群臣反应过来之后,哪怕知道这个时候不合适,已然忍不住交头接耳。 礼官一声鞭响,朝堂再度安静下来,随后,一名身着风宪袍服,头发花白的官员上前,拱手道。 “陛下,清查军屯一事乃兵部执掌,自是无妨,但是,方杲,洪常,叚寔三人,皆与于谦亲厚,若调任兵部郎中,恐有把持兵部之嫌,请陛下明鉴,收回成命。” 说话之人,是吏科给事中,周鉴。 此人在朝中风评很好,以不畏权贵,清廉自守著称。 和朝中诸多青年才俊不同,周鉴属于大器晚成的典型,考会试足足考了九次,四十五岁的时候,才勉强得中进士,步入仕途。 初授御史,巡按江西,到任的当年,就干了一件大事。 江西历来文风繁盛,出现了不少的进士举人,在朝为官的也多如过江之鲫,位列重臣的自然也有。 因此,在江西巡按并不是什么好事,稍不小心,就会得罪权贵。 周鉴当时得罪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时的翰林学士,内阁大臣,如今的工部尚书,陈循陈老大人。 当时,周鉴巡查至江西泰和县,接到百姓举冤,状告陈循之子陈容强占民田,强纳民女为妾。 差事之后,他没有犹豫,即刻派人将陈容拘捕,通报陈氏退还民田,放还强纳民女,并赔偿银两财帛。 陈家仗着有陈循在京为官,怎会对一个小小御史低头,不从。 结果,周鉴直接在县衙里头,将陈容杖责五十,并再次通报陈氏,若再不从,则要将陈容枷号游街示众。 陈氏书香门第,也是好面子的,别的他们都能接受,但是游街示众,一旦真这么干了,陈家在泰和县可就彻底无法立足了。 所以,无奈之下只得低头认罚。 后来,事情传到了京城,陈循当然生气,觉得这个新任的御史,未免有点太不给面子了 要知道,大家同在朝为官,不说什么曲意逢迎,但是总归是要相互留几分余地的。 正常来说,遇到这种事情,御史们都会先通报在朝的老大人,然后让族中请家法处置,像周鉴这样明着打脸的,其实不多。 但是,生气归生气,陈循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是自家儿子先犯了事,所以,他只是写信回去,让族中长辈将陈容又收拾了一顿。 然而,没想到的是,这件事情后来越传越广,周鉴倒是声名鹊起,被调进了京师里头成了吏科的给事中,陈循却落了个教子无方的名声,在士林当中,风评有损。 这就不得不让陈老大人心有芥蒂了,因此,瞧见这货蹦出来,陈老大人下意识的就皱了皱眉,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不过现在很明显是天子的主场,陈循还没有不长眼到这个时候往外蹦,只是心中不免冷笑一声,等着看周鉴吃瘪。 果不其然,周鉴站出来之后,天子也将目光落在了他身上,问道。 “把持兵部?周给事中,你告诉朕,如何才算把持?是因着三人皆是于谦举荐,所以你觉得,他们被提拔到兵部之后,必会惟于谦之命是从吗?” 周鉴觉得这话不好接,所以他迟疑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答。 不过,朱祁钰也不需要他回答。 这个时候,如果是别人出面阻拦,或许还要多费一番唇舌,但是周鉴却不用,因为…… “周给事中,所谓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为国举才,亦是大臣本分,岂可因此而断定,受举荐之人,会因此而毫无原则,阿谀攀附呢?” “朕没记错的话,今年年初江西乡试,主持者便是周给事中,可对?” 周鉴的脸色变了变,他忽然就意识到了什么。 果不其然,下一刻,天子便道。 “这一届江西乡试,有一士子名为彭华,名列乡试第二,被点为亚元,此人,周给事中可识得?” 这一下,周鉴的头立刻就低了下来。 这个人,他当然识得,不仅识得,而且和他关系匪浅。 只是,他没有想到,天子的消息渠道,竟然延伸到了如此地步,而天子自己,日理万机也就罢了,竟然连他这样一个区区给事中和一个连仕途都未曾步入的举人,都能够记在心中。 东厂和锦衣卫的势力,真的恐怖到了如此地步吗? 周鉴心中暗惊。 但也只是片刻,他便抬起了头。 这件事情,他心中无愧,自然也没有必要避讳。 “回禀陛下,臣不敢欺瞒,这名被点为亚元的士子彭华,乃是臣的授业恩师!” 一言既出,朝堂之上顿时无数个各种意味的目光,都望向了周鉴。 不得不说,这种关系,的确会引人遐想。 但是,周鉴却坦坦荡荡,道。 “陛下明鉴,彭华能被点为亚元,乃是他自身才学出众,非臣徇私舞弊,乡试过程中,糊名誊录,封场考试,臣并无丝毫逾矩,彭华的试卷,如今仍在礼部封存,可以派人查验,其人却有真才实学,能当亚元之名。” 不过,话虽是如此说,但是,朝堂上的老大人们,能不多想的却很少。 要知道,大家都是经历过科举的,其中的门道自然都清清楚楚。 在考场上做弊,是最低等,也风险最大的做法。 乡试不跟会试一样,题目由御前亲自圈定,乡试的题目,就是由主考官会同副考官商定几个之后,随机抽取的。 这种情况下,如果是自己的后辈亲人参与科考,随便透露一点什么,不比考场上作弊要稳妥的多吗? 所以实际上,当周鉴和彭华的关系被摆出来之后,他就已经有口难辩了,除非彭华能够证明自己的实力,但是显然,现在并不可能。 因为,到现在为止,景泰年间,还没有举行过任何一次会试。 与此同时,和周鉴一样,底下大臣们也纷纷惊疑于,天子的消息渠道之广与心思之细,竟然连这等小事,都能放在心中……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七十二章:治国之道 朝堂之上,不少大臣都将这件事情按在了东厂和锦衣卫的头上。 毕竟,这两大衙门,是天子手中刺探情报,监察百官的利器。 但是实话实说,在这件事情上,他们实在是错怪东厂和锦衣卫了。 厂卫的确有不少消息渠道,但是,也没工夫去管一个还没入仕的举人。 就算查到了周鉴和彭华之间的关系,也不会无缘无故的拿这种小事去打扰天子。 朱祁钰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情,是因为……周鉴说的是实话! 在这个时间点上,彭华和周鉴的关系摆到台面上来,所有人都会觉得,周鉴是徇私点了自己的老师入仕。 但是,朱祁钰清楚,并非如此。 彭华此人,确有真才实学。 说起这二人的关系,其实也很有趣。 要知道,周鉴今年已经四十九岁了,但是,彭华却才十九岁。 二人年龄差距如此之大,彭华反而是周鉴的授业老师。 这种奇怪的关系,自然是另有隐情的。 周鉴出身并不算好,他的祖父周富甚至迫于生计,入赘了当地的富户家中,以至于全族不得不改姓为欧阳。 在周鉴人生的前半辈子,他都叫欧阳鉴。 欧阳鉴年少英才,二十岁便中举人,但是,他的天赋也仅止于此。 中举之后,他八次参加会试,八次落第,郁闷之下,已经开始在各种奇奇怪怪的方面找原因。 当时,他找人算了一卦,说是因为他全族入赘,辱没了祖宗姓氏,所以上天惩戒,令他难有功业。 于是,为了能够登第,欧阳鉴便开始想办法改姓。 但是,入赘的是他祖父,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想要把姓氏改回来,欧阳氏一族的老人们,也必然不会同意的。 郁闷之下,欧阳鉴到江西游学,结识了刚刚十五岁的彭华。 和出身贫寒的周氏不同,彭氏一族乃官宦世家。 彭华的曾祖彭复安便是远近闻名的大儒。 祖父彭同升官至礼部尚书,其父彭贯,为正统元年进士,官至浙江提刑按察司佥事。 除此之外,彭华还有一个堂兄,名为彭时,乃正统十三年的状元! 因此,在结识了彭华之后,欧阳鉴一方面深感彭华的才学出众,另一方面,也想借彭氏一族之力。 既为改姓,也是看中了彭氏一族在科举考试上的多年经验积淀。 于是,他便拉下老脸,对彭华执弟子之礼,甚至于,还正经八百的行了拜师礼。 随后,以师命难违为借口,顺顺利利的改回了周姓,又想法子在彭氏的族学里头研习了大量的会试技巧,终于在四年之后,第九次会试当中,顺利考中了进士。 所以,说彭华是周鉴的授业恩师有水分,但是,师徒的名分是实打实的,而且,周鉴的确借了彭氏多年的积淀,否则,他还真不一定能够顺利步入仕途。 这些内情,朝中众人并不知晓,但是其实,要是知晓了,只怕对周鉴的怀疑会更深。 毕竟,彭时和周鉴虽然年龄差距不小,不可能教他什么,但是,彭氏对周鉴的恩德,是实实在在的。 谁说得准,为了报恩,周鉴会不会做些什么呢…… 其实,前世的时候,彭华在乡试中被周鉴点为亚元,并没有掀起太大的风浪。 真正让他们的关系被朝中所知的,是后来彭华在会试当中一鸣惊人,以会试第一名的成绩进入殿试,夺得了当届的会元,这才让他们的关系被人扒了出来。 但是,那个时候,他们的关系反而成了正面典型。 毕竟,周鉴就算能摆弄乡试,但是礼部主持的会试,他是决然干预不了的,所以,彭华能在会试当中取得第一,足以证明他的乡试亚元名副其实。 如此一来,彭华是周鉴的授业恩师,周鉴是彭华的座师,二位互为师徒,一时成为美谈。 但是,如今的彭华,毕竟还没有来得及参加会试! 因此,周鉴哪怕此刻心中坦荡,也挡不住其他人的质疑。 一时之间,朝臣们望着周鉴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暧昧不清,与此同时,好几个和周鉴一样想要站出来的言官,也迟疑了起来。 虽然说周鉴和彭华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刻意隐瞒,但是,这种小细节,天子都能清清楚楚,那么,对于他们,天子又该知道多少呢? 官场是个大染缸,谁又敢拍着胸脯上,自己一辈子没有干过一件不合规矩的事情呢? 质疑天子没什么,这是科道官员的本分。 但是,要是被天子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自己曾经犯过的错揭出来,在朝堂之上,小错也可能变成大错。 就像现在的周鉴,他固然有可能是真的为国抡才,未徇私计,但是,悠悠众口,单凭他一个小小给事中的一句问心无愧,如何能堵得住呢? 有人能堵得住! 在群臣对周鉴一片惊疑的目光当中,朱祁钰站在御阶上,开口道。 “朕相信周给事中未有谋私!” 话音落下,被众人质疑但有口难辩的周鉴猛然抬头,神色十分复杂。 朱祁钰脸色平静,继续道。 “彭华的试卷,朕调看过,却有才学,与此届的江西解元难分伯仲,平分秋色,亚元之名,实至名归。” “所以……” 周鉴感到上首天子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随即,天子的声音再起,他老人家问道。 “周给事中,你告诉朕,难道说彭华有朝一日若能入仕,会因你曾为国举才授他亚元,而对你唯命是从吗?” 这…… 周鉴一时无言,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半晌,他方道:“陛下圣明,是臣莽撞了,请陛下降罪。” 望着跪伏于地的周鉴,朱祁钰轻轻叹了口气,旋即,他将目光落在群臣之上,肃然道。 “诸卿,结党营私乃国之祸患,此朕知之,诸卿亦知之,唐宋皆有党争,不问利弊,不顾社稷,朝令夕改,靡费国力,此诚社稷之祸,当警之戒之。” “但朕今日要告诫诸卿的是,结党不可,但矫枉过正,亦不可取,党争之祸,其祸在人,在心,在朝堂风气不正。” “诸卿若能持守正心,举才唯贤,以社稷国家为重,百姓生民为要,则内举不必避亲,外举不必避仇,所谓君子和而不同,周而不比,此朕拔擢官员秉持之原则,望诸卿谨记。” 这个时候,当然不会再有没眼色的人,出来继续顶撞天子。 于是,群臣俯首,齐声道。 “臣等谨记陛下教诲。” 但是,这毕竟是大道理,所谓“持守正心”,“举才唯贤”又该是个什么标准?万一有人借着这个旗号,真的徇私提拔自己的亲信呢? 老大人们虽然没有在这个时候不应景的说出来,但是,心中还是不免有所疑虑。 这般神色,朱祁钰自然也看在眼中。 所以,紧接着,他便继续开口道。 “吏部何在?” 于是,王文立刻上前,道。 “臣在。” “自即日起,凡受大臣举荐而拔擢者,不受三年考课之限,一年为期,由吏部主持考核,合格者留任,不合格者黜落,回归吏部待选名册,降回原级重新选授官职。” 朱祁钰的话音落下,群臣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唯独王文黑了一整个朝会的脸,顿时喜笑颜开,拱手道。 “臣领旨,必不负陛下所托。” 吏部掌铨选大权,其权重乃六部之首,这是朝野供认的,所谓“表率百僚,进退庶官,铨衡重地,其礼数殊异,无与并者”,便是此理。 但是,实际上,吏部并不能完全掌握铨选大权,因为,官员的荣辱升降,本是天子之权,吏部不过代行而已。 铨选大权,细分下来,可分为官职转调与官员考核两项基本权力。 但是遗憾的是,这两项权力,吏部都不能彻底掌握。 先说官员考核,无论是京察,大计,还是针对普通官员的考满,都是由吏部主持,都察院协理。 甚至于在大规模的考核当中,都察院是直接参与其中,贯穿全程的,一旦考课的结果,督查御史有所质疑,那么便需要进入复核的阶段。 至于官职转调,更不用说,吏部根本不可能掌握的了。 名义上来说,官员的升迁罢黜,都要经过吏部的核准,但是在实际操作当中,却并不完全是如此。 因为是代行天子的铨选之权,所以理所当然,其权力本身来自于天子。 所以,在吏部的正常铨选之外,由大臣举荐,天子核准,直接进行官员调动的方式,也是完全合理合法的。 当然,前提是要遵守铨选的铁则,比如说,不能让一个没有功名的武将来当兵部尚书,或者说仅凭圣恩,无凭无据的越品拔擢毫无实绩的幸进之徒。 在这种情况之下,吏部的权力被一再压缩,真正能够掌握的,实际上只有那些门庭不够强势的三品以下的官员。 三品以上的大多数情况需要廷议,或者直接就是简在帝心,门庭强势的,越过吏部直荐天子,也是常事。 当然,这中间的情况十分复杂,很多时候,天子也会首先考虑吏部的意见。 但是终归,吏部的权力是被分走了相当一部分的。 然而即便如此,凭借着残缺不全,被这里瓜分一点,那里拿走一点的铨选大权,吏部依旧稳居六部之首。 不过,王文这个吏部尚书,有些时候也会比较憋屈就是了,毕竟,选授官员本是吏部执掌,但是谁没事都来插一杠子这种感觉,真的不怎么好。 但是,以往的时候,他也没什么办法。 因为,人家的奏疏都是直接递到了天子的案头,经过天子点头的,吏部难道还敢不从吗? 所以,哪怕贵为天官,也是有烦恼的。 可是,如今天子的这句话,却无异于给吏部了一柄尚方宝剑。 虽然依旧不能改变朝臣越过吏部直接举荐的旧习,但是,吏部手中总算是有了钳制的措施。 要知道,往常的时候,这种举荐方式拔擢的官员,在考核的时候,和其他普通的官员一样,都是三年一考,九年考满。 但是如今,吏部却有了额外的考核权,而且,天子说的明明白白,考核不合格,连退回原职的机会都没有,只能降品待选。 如此一来,朝臣们再举荐或者被举荐的时候,都必定会更加小心谨慎,如果不是真的能力人品都是上上之选,是不会轻易举荐的。 所以,王文这个吏部尚书,自然是高兴的很。 朱祁钰看着王文红光满面的样子,不由有些无语,但是也没多说什么,略一停顿,待王文退下,旋即便又叫道。 “都察院?” “臣在。” 陈镒大步上前,在殿中拱手侯旨,眼中也隐隐有期待之色。 毋庸置疑,天子授予吏部新的考核之权,是为了抑制党争,避免朝臣肆无忌惮的提拔无才无德的亲信之人。 但是,可别忘了,监察百官,本来可是科道的活儿! “自即日起,风宪御史,准以结党营私之罪参劾朝臣,朝廷地方,文武百官,凡有因私恩废公义,因谄媚上官,争权夺位乱朝廷政务,是非不分者,查实后,具以结党营私罪参劾。” “臣领旨,必不负陛下所托。” 陈镒拱了拱手,面色坚毅。 不得不说,这道诏旨,对于科道风宪来说,也是个好消息。 要知道,和刚刚给予吏部对受举荐官员的年考权力不同的是,对于都察院的这道诏旨,天子没有加任何的限制条件。 换句话说,朝廷百官,皆在监察范围之内,非只有被举荐拔擢的官员。 只要是有争权夺位,扰乱朝堂政务,或是因私人关系而乱公义之人,科道言官皆可参劾。 这对于每天拿弹劾当业绩的科道来说,简直就跟猫儿闻见腥了一样。 但是,还没等陈镒高兴片刻,天子又补了一句。 ”科道风宪,若因私利而擅自攻讦他人,或私自结党以劾大臣,查实后,罪加一等。” 好吧…… 群臣松了口气,陈总宪的脸色却有些幽怨。 陛下,您至于这么信不过科道吗…… 天子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 至于! 言官对于朝廷来说,重要性毋庸置疑,所以历来,科道犯罪,都是从严从重。 “结党营私”这个罪名,拿捏起来分寸难以把握,若不加以限制,反倒会成为御史们攻讦朝臣的手段。 所以,只能委屈陈总宪了。 应该说,吏部年考,御史督查,双管齐下,对于结党和党争之风,应该会有一定程度上的抑制。 这也是目前来看,能够实施下去的,最切合实际的办法。 其实除此之外,朱祁钰还曾经考虑过,如果年考当中官员不合格,是否要追究当初举荐官员的责任。 但是到最后,他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在朝堂之上,能够有举荐资格的人很多,基本上是个人都能上本举荐别人。 但是,真正有分量的,能够保证自己能举荐成功的,其实寥寥无几,皆是朝中重臣。 如果说行此追责制度的话,闹出来的动静实在太大,容易引得朝堂动荡。 何况,从实际出发考虑,这些大臣举荐别人,是觉得他们合适于这个职位,但是,真正能不能干好,谁也不能提前打包票。 所以,以此来追责举荐人,反而对朝堂没有好处。 就拿现在来说,难道说方杲,洪常,叚寔三人当中有一个干得不好,就要将于谦罢免?未免太过苛责了。 因此,到最后,朱祁钰还是决定,只撤销被举荐之人的官职,让他回到吏部待选,而没有做出过分严苛的措施。 但是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话,这件事情的根本,在于朝堂风气如何。 大道理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确实是只要照着做,就能够拿到好结果的路,尽管,大道理并不容易践行。 所以,惩罚的措施要有,但是重点,还是要放在教化上。 如果朝中大臣,真的能够做到以国为本,为国举荐合适的官员,而被举荐的官员,也能持正自守,不因私恩而废公务,朝堂风气如此,党争才能真正的杜绝。 当然,朱祁钰从未想过,能够改变人本性当中的自私。 提携后进,相互扶持,是官场当中不可避免的现象。 但是,只要能够将社稷摆在私利之前,那么,即便有所私心,也并非不可接受。 这当然非常困难。 但是,要去做! 从天子自己做起,正身方能正人。 君主正,朝堂方能清明。 不可迂腐于自身持守能自令百官仿之,但是,也不可迷信严刑峻法,只以刑罚令百官畏惧。 宽严相济,刚柔相合,雷霆手段为慑,教化仁义为引。 此方是,治国之道!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七十三章:问 廷议结束了,但是老大人们心里都知道,这个年算是过不好了。 东宫备府尘埃落定,太子府詹事,左,右春坊大学士各自有主,应当说,这场廷议是成功的。 但是,老大人们下朝的时候,却无一例外的,个个眉头紧锁。 事实上,对于大多数的朝臣们来说,如果东宫这次备置的是完整的官属,那么自然是一件大事。 因为那意味着,朝廷上下,从三品到七品的官员,皆有机会进入太子府中,围绕着这些新的空缺,自然会产生一番激烈的博弈。 但是,这次备府,只任命了詹事府,左右春坊和司经局的主官,其余僚属暂时不备,要视太子的需求来定。 这便成了一个水磨工夫,换句话说,可能就是随着太子逐渐长成,每年往东宫添置几个,总之,不会大批量的备置了。 如此一来,对于很多的大臣来说,关注度就没有那么强了,当然,对于另一部分人来说,私下里的活动,肯定也是少不了的。 但是,更多的人,关注的可能是,在围绕着东宫备府的这场廷议当中,各方透露出的政治信号。 这一年多以来,因为瓦剌的威胁,朝堂之上多数时候勠力同心,很多的矛盾都被掩盖了起来。 然而,随着朝局逐渐稳定,边境安稳下来,加之天子驭极一年多,各方势力也逐渐成形,朝堂上的争斗也渐渐现出端倪来。 新旧清流之间,太上皇和天子党之间,京城勋贵和边境勋贵,内阁和六部之间,种种势力纠缠在一起,错综复杂,对朝局的影响已经开始显现出来。 这场廷议,各方的态度背后代表的政治信号,才是朝中真正的明眼人该关注的。 尤其是朝议最后,天子的那一番话,更是值得细细揣摩。 还是那句话,时至今日,随着天子对朝局的掌控加强,想要揣测圣意如何,已经越来越困难了。 这次朝会上的一番话,应是天子少有的几次,对于自己治国理念和朝局理念的表达。 想要在朝堂上屹立不倒,把这些话琢磨透了,得是基本功。 当然,还有就是关于军屯,这也是一桩大事。 朝堂之上,天子明明白白的说了,于谦是受圣命而为。 换而言之,这次整饬军屯,不是兵部的主意,背后站的是天子。 很显然,在这件事情上,天子的决心很强,而且已经筹谋许久了。 不然的话,他老人家不会特意派于谦以清查罗通一案为名义,到边境各镇明察暗访,更不可能一次性对兵部的人员做如此巨大的调整。 即便对于举荐官员这件事情,天子已经命吏部和都察院进行考核和监察,同时也对群臣做了告诫。 但是毋庸置疑的是,哪怕真的如天子所说,于谦这次举荐的这几个人,并非是那种为了私恩而罔顾公务之人。 可至少,在整饬军屯的这件事情上,方杲,洪常,叚寔三人,一定是会不遗余力的辅助于谦的。 事实上,如果对朝堂足够熟悉,那么对于这次兵部的人员调动,其实是能够看出很多门道的。 先说方杲,洪常,叚寔,沈敬这四个人。 兵部下设四清吏司,其主官便是郎中,而这四个人被调入兵部,便是为执掌四清吏司。 方杲自不必说,这次边境巡视,就是他一直跟在于谦的身边的,对于军屯一事,自然是了解甚深。 洪常和叚寔,也是一样。 在很早的时候,这两个人就曾经联合上本,认为边军战弱,弱在屯田废弛,操练不行,官军羸弱,战之必败。 调他们入兵部,在军屯一事上,必然也不会有其他的态度。 至于沈敬,此人之前在兵事上没有太亮眼的表现,但是,他是王文的爱将,他被调到了兵部,那么之后兵部和吏部之间的沟通,必然会顺畅很多。 或者换而言之,天子让沈敬去兵部,就是在平衡兵部和吏部之间的关系。 然后便是两位新任的侍郎,原吏部侍郎项文曜,和原内阁大学士李实。 这两个人,都有一个特点,就是年轻! 李实今年三十七岁,项文曜更是只有三十二岁,即便是在土木之役后,朝廷重臣的平均年龄下降了好几岁的情况下,他们依旧显得过分年轻了。 如此年轻便身居高位,对于他们来说,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 官场上为什么会讲究资历,因为很多时候,资历意味着经验,意味着功劳,意味着人脉,意味着能力。 这些无不是需要经年累月的时间来打磨的。 但是,骤居高位的人,这四者,由后到前越来越弱,年纪轻轻,又没有足够的功绩压身,很容易被攻击为幸进之辈。 这个名头一旦被扣上去,往往一辈子都摘不下来。 所以,越是年轻的人,在官场上身居高位,越要低调,越要谦和,越要忍让,越要能耐得住寂寞。 有些事情,急不得…… 正因于此,一时风头无两,连升三级的项文曜,在当上吏部侍郎以后,反而沉寂了下来,整一年的工夫,基本上见不到他在朝堂上说话。 正因于此,素以敢言直谏,不撞南墙不回头而著称的李实,在以出使瓦剌之功而被擢入内阁之后,成了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木头阁老。 但是须知,身在其位,当谋其政。 在朝堂之上,若是仅仅低调沉默,说不准又会被人当成软柿子,弹劾尸位素餐,德不配位。 所以,一方面,他们需要低调,另一方面,他们也需要实打实的政绩压身。 现在,机会来了! 毫无疑问,整饬军屯,对于朝廷来说,是一件重大的政务,一旦办成,那么,就是实打实的政绩,这恰是项文曜和李实二人急需的。 而且,有于谦这么一个七卿重臣顶在前头,他们只需好好办事,多余的压力,自有于谦顶着。 更妙的是,历来但凡是这种能够傍身的政绩,基本上都是要得罪人的。 就如周鉴,他为何能够声名鹊起? 还不是因为不畏“权贵”,连工部尚书之子都敢秉公执法。 但是,得罪人往往是有风险的,在根基本就不够稳固的情况下,若是得罪错了人,仕途立时走到终点都有可能。 然而这次不一样,清查军屯,触动的是勋贵和边将的利益。 要得罪,得罪的也是武臣。 当然,话说回来,大明的军屯废弛至今,俨然已经成了一大块肥肉,要说里头只掺杂了武臣的利益,文臣丝毫都没有动,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谁叫一场土木大战,文臣上上下下被彻底换了大半呢。 原本和勋贵交好,在边境军屯当中有所牵扯的重臣,都栽在了土木堡,新上任的老大人们,方才一年多的工夫,哪来得及伸手。谷 文臣和勋贵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文臣是生时荣华,一旦人死了,那么门庭也随之败落,直到有新的后辈再进入朝廷。 但是勋贵不一样,勋贵死了,爵位仍在,多年因各种姻亲关系积累的人脉还在,自然,利益也就还在,所差别者无非大小而已。 所以,这次清查军屯,毋庸置疑,触动的必然是勋戚武臣的利益。 大明文武泾渭分明,若是这帮武臣敢因此而针对他们,那么,自有文臣的大佬出面挡下。 对于项文曜和李实来说,简直没有比这桩事情,更为他们量身定做,能让他们倚为立身之本的事了。 所以,可以想见的是,到了兵部之后,他们必然同样会全力以赴,帮助于谦将这件事情办的漂漂亮亮的。 从在朝堂上力挺于谦,到精心配置兵部的侍郎,郎中等官员,只要稍一细想,便处处可见天子对此事的重视程度,几乎可以堪称是给了能够给的最大支持。 所以,想要阻挠这桩事情落实下去的人或者府邸,自然也是要好好的掂量掂量…… 如果说这场朝会上,还有什么遗憾的话。 那就是某朱姓阁老逃过了一劫,作为在朝堂上率先掀起党争的急先锋,经过这场朝会,朱鉴在朝中的名望声誉已经一落千丈。 从一个为朝廷赴汤蹈火,孤身深入敌营迎回太上皇的有功之臣,变成了沉迷官位,依仗功绩只知争权夺利的小人。 虽然明知道内阁最近的事情只是一个导火索,但是,还是有老大人忍不住将怨气发在朱阁老的身上。 要不是他一天天的在内阁和俞次辅呛声,天子也未必就会在这个时候,出手收拾吏治。 官场之上,谁家没有个末学后进,门生故旧,在官职出现空缺的时候,向朝廷直接举荐,一向是老大人们提携后辈最好用的手段。 但是如今,因为你朱鉴的一己之私,让吏部拿到了被举荐官员年考之权。 如此一来,老大人们之后再举荐人才,自然是要慎之又慎,毕竟,一个弄不好,说不定好心办了坏事,举荐反而害人。 更不要提,如今天子对此事如此重视,虽然嘴上不说,但是未必在心里就不会记一本账,牵连到举荐人之后的仕途。 所谓墙倒众人推,尽管,党争是朱鉴掀起的,但是牵连到举荐之人的却是于谦。 但是,老大人们不管,就怪朱鉴一个人! 毕竟,于谦背后站着那位,如今可不好惹,所以,只能让朱阁老来承担这一切责任了。 反正,也没冤枉他! 于是,下朝之时,朱阁老明显感觉到,有不少人在背后议论他,而且望着他的目光,都带着轻蔑和不满。 朱鉴站在文华殿外的广场上,感受着背后的这些目光,袖袍中的拳头不由紧紧的攥了起来。 他这一辈子,虽然不说是顺风顺水,但在士林当中,也颇有清誉。 然而如今…… 长长的吸了口气,朱鉴回身望了一眼堂皇的文华殿,转身便朝着宫外行去。 文华殿中。 廷议散了,朱祁钰也回到后殿当中,坐下歇息了片刻,接下来,还有经筵讲读,所以实际上,他能够休息的时间很短。 在榻上抿了口茶,将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在脑中过了一遍,睁开眼睛,朱祁钰便瞧见,成敬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可是觉得朕刚刚处置的有何不妥?” 虽然朱祁钰问的轻松,没有责问之意,但是成敬却立刻低下了头,道。 “内臣不敢,只不过,有一事,内臣心中确有疑虑。” 将手里的茶盏搁下,朱祁钰微微一笑,问道。 “是徐有贞?” 成敬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道。 “不敢欺瞒陛下,此人内臣还有印象,之前在朝廷危难之时,提议南迁,其后又为求仕途多方活动,甚至曾经求到内臣门下,后被内臣推拒,所以,内臣不明白,陛下为何要将这等人放在东宫之中。” 朱祁钰没有说话,他只是望着成敬,脸色变得有些严厉。 在这般注视之下,成敬头上开始冒出了丝丝的冷汗,直到片刻后,他忽然跪倒在了地上,深深的低下了头。 半晌,朱祁钰方道。 “那一日舒良过来,你也瞧见了,他有心做事,朕自然要给他一个机会,当然,这个机会他能不能把握的好,要看他自己的本事。” “至于……” 朱祁钰口气略停了停,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刚刚成敬一开口,他就知道,成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区区一个徐有贞,哪值得他这样的大珰动问,成敬真正想要知道的是…… “东宫那边,朕依然是那句话,东宫是东宫,南宫是南宫,东宫若无犯大过,朕自会以储本相待,不会轻易动摇,这些话,你可以传出去。” 对于成敬的忠心,朱祁钰是不怀疑的。 事实上,因为东宫出阁和太上皇归朝两件事情本就紧密相连,所以不仅是民间,对于国本是否稳固,朝中也一直颇有疑虑。 司礼监和外朝打交道的多,自然,成敬也不可避免的受到各种明里暗里的探问,所以,拐弯抹角的打听朱祁钰的态度,并不算奇怪。 但是,让朱祁钰不满的是,或者,更准确的说,让朱祁钰感到无奈的是,成敬这种骨子里的,士大夫的习气。 身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关心政务无可厚非。 但是,哪怕平日里做的事情和外朝的大臣再像,也绝不能忘记自己的宦官身份。 朝廷大臣,自当以社稷为要,国家为重。 但是,身为宦官,就该毫无条件的以天子的利益为中心,这是身份上的不同,所带来的天然差别。 作为成敬来说,如果他是朝臣,无论如何明里暗里的探问皇帝的态度都很正常,但是他是宦官,是天子的心腹宦官。 那么,他应该做的,是三缄其口,好好的替天子遮掩好真正的意图,在天子需要展露的时候再展露出去。 虽然在东宫的事情上,朱祁钰从未有遮掩的意思,但是,成敬的做法,的确也并不妥当。 归根到底,成敬是正统读书人出身,又是真正的清流进士,骨子里就带着文臣的作风。 即便他成了宦官,有些风格,也是难以改掉的。 这种风格,用在朝政上是好事。 但是,有些时候,却也的确让人觉得有些无奈……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七十四章:南宫一日游 说回到东宫这件事情上,朝野上下的诸多流言,朱祁钰是知道的。 但是,他并不在意。 因为那本就不过是空穴来风而已,有了前世的经历,至少目前,或者近几年来说,朱祁钰是没有易储的心思的。 重活一世,国事,家事,他有太多的方方面面需要操心,也有太多的事情想要去做。 在这些事情没有做完,在这些隐患没有排除之前,他是不会动东宫的。 毕竟,东宫是国本。 换掉一个太子不算是难事,但是,无故废立东宫,由此带来的朝局动荡,至少会持续一年甚至更久。 不说大臣们的反对和对抗,单说更易东宫之后带来的朝中势力的大洗牌,就不是短时间能够完成的。 这还是明面上的,潜藏于暗处的,对人心上的影响,更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潜移默化的一点点积累起来。 土木之役以后,大明面临着破而后立的阶段。 这个时候,一年乃至更长一段时间的朝局停摆,对于社稷国家的影响,是朱祁钰难以接受的。 所以,东宫他不会动。 最多也就是,预先做少许准备而已…… 在这一点上,朱祁钰是清醒的,甚至可以说,他是满朝上下,最清醒的人。 事实上,除了朱祁钰以外,所有人都没有认识到。 对于东宫来说,潜藏着的最大的风险,不是他这个皇帝会不会更易东宫,而是南宫那边是否会夹起尾巴做人。 南宫闹腾的越欢,东宫的地位越是摇摇欲坠。 哪怕他们所做的,都是在竭力扩大东宫的势力,这一点也不会改变。 甚至于,一旦到了某种地步,那么东宫,势必也会成为空中楼台…… 即便是能够安稳躲过一劫,东宫本身,其实也足堪忧虑。 还是那句话,除了朱祁钰之外,没有人知道,现如今这个被奉为储君的小娃娃,长成之后到底是什么样子。 除了外部的威胁之外,这位太子殿下,还有一道属于自己的难关要过,若是过不去,那么旁人再竭尽全力,只怕也是无用…… 收回心思,朱祁钰又叹了口气,他并没有过多的苛责成敬,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是人都会有缺点,成敬如此性情,在朝局上也未必不是好事,至少,从东宫之事上来说,他这个天子身边的大珰隐约透出的消息,甚至比朱祁钰自己公开去说,效果要好的多。 不过…… 看着松了口气的成敬匆匆离去的身影,朱祁钰轻轻摇了摇头:“怀恩?” “奴婢在。” “打明儿起,你去司礼监,领了秉笔太监的差遣,跟着成敬一块打理政务,把该学的,好好学一学。” “奴婢遵旨。” ………… 一转眼,便是冬至大节。 虽然说因为礼部的仪注,在朝堂上着实引发了一番风波,但是终归,礼部的仪注还是顺利通过了。 太子殿下出阁开府已成定局,但是,仪典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准备好的,至少,冬至大节是肯定赶不上了,如果礼部加把劲儿的话,说不定能在朝廷封印之前办出来。 作为朝廷每年最重要的三次大朝会之一,冬至大节的礼仪自是繁复无比。 这一天清早,天色刚蒙蒙亮的时候,朝廷众臣便齐聚宫门之外,队列整齐,寒风之中,无一人动摇。 和以往的冬至庆典不同,这一次的仪注之上,有天子率群臣朝拜太上皇这一项,所以,老大人们都格外的谨慎。 金水桥上三声鞭响,宫门被缓缓推开,群臣在礼官的指引下,排成长长的两列,从两侧进入宫门当中。 奉天殿外,早已经设好了宝案銮驾,时辰一到,天子站在高高的御阶上,行祭天之礼。 在礼部的主持下,一切有条不紊的向前进行着。 按照仪注,祭天之后,当是天子率群臣拜见太上皇。 于是,待一应礼仪结束之后,天子先行离去,回后殿更衣,群臣则是直奔南宫。 站在南宫的外头,天子还未赶到,老大人们可以稍稍休息一会。 但是在礼官和纠仪御史的扫视之下,又不能聊天或者犯困,所以,老大人们也就只能打量起这座专门为太上皇归朝而重新整修的南宫。 应该说,对于大多数的朝臣来说,这还是他们头一次真真正正的到达南宫,打量起太上皇的居所。 南宫虽然叫南宫,但是实际上,并不在宫城当中,而在东华门外,是早些年太宗皇帝为宣宗皇帝建的太孙府,名为重华宫。 其规模宏大,几乎不亚于东宫。 所以,朝臣们的第一印象,就是大! 虽然说这些大臣们每日上朝,对于宫城的占地面积心中有数,但是,毕竟他们能够涉足的区域,不过是奉天殿,文华殿,武英殿这一个议政的殿阁,少数的大臣,得天子宠信,能够进入到乾清宫中。 但是,这也就到头了,紫禁城其余庞大的区域,都非普通臣子可以涉足的。 所以,实际上朝臣们每天见到的,就是宫城最前头的那几座殿宇。 而南宫则不同,当时建造南宫的时候,是包含了议政殿,寝殿,配殿等一系列殿宇的完整的宫殿群。 整个南宫,有两座正殿,从前到后分别是重华殿和清和阁,原本分别是用来议政和经筵讲读之用。 现在太上皇搬进来之后,便将清和阁当做了寝宫,重华殿做接见朝臣的便殿。 在两座正殿的左侧,是膳房和府库,至于右侧,从前到后排列了九座宫殿,原本是太孙内宫,现在则用来安置太上皇的后妃。 整个南宫,林林总总的加起来,至少有十几座殿宇。 站在南宫外头,放眼望去,对于大臣们来说,震撼力还是不小的。 其次,朝臣们的第二个印象,就是华丽。 是真的华丽! 南宫多年无人居住,很多的地方早已经破败,这些老大人们是知道的,天子曾经在太上皇回京之前,命人整修南宫,这些他们也知道。 但是,你管这叫整修? 崭新的汉白玉,大理石,青砖琉璃瓦,该用的贵重材料一样都不缺,这些殿阁,说是新建起来的,老大人们都信。 以至于让老大人们纷纷看向某户部尚书…… 朝廷,这不是挺有钱的嘛! 熟不知,看着这崭新的殿阁,沈尚书也是心疼不已。 最近一段时间,沈尚书的手头松快了不少,但是,抠门的毛病却愈演愈烈,现在已经发展到,别人花别人的钱,他都要心疼的地步。 比如,面对着眼前的南宫,沈尚书这看一看,叹了口气,那瞟了一眼,又叹了口气。 要知道,关于太上皇归京之后的居所,户部和礼部其实有过争论,出于节约成本的考虑,户部这边曾经提议,只需将南宫一侧的崇质殿整修之后,让太上皇入住即可。 但是礼部觉得,这么做不合太上皇的身份。 最终,到了天子那里,他老人家说,南宫除了要居住太上皇,还要居住太上皇的后妃,以及一干伺候的宫人内侍,数量不少,所以大笔一挥,将整个南宫东苑,全都划给了太上皇。 不仅如此,天子一时兴起,还顺道下令,从原本的简单清扫整修,变成了大修大整。 群臣看到的这还只是表面,内里的几座殿宇,现如今还在整修,至今都未完工呢。 看着这上头一样样的金贵材料,沈尚书开始算,这得花多少钱啊。 当然,如果有朝臣知道沈尚书此刻的想法,心中一定会疑惑,咋的,你一个户部尚书,自己花了多少钱心里没数吗? 对此,沈尚书的回答是…… 废话,陛下出的钱,我哪知道花了多少! “陛下驾到!” 浩浩荡荡的銮驾在宫门处停下,群臣顿时收敛了心神,肃然而立,拜倒在地。 朱祁钰此刻已经换下了祭天的朝服,转而换上了一身衮龙袍,头戴翼善冠,缓缓从銮驾上走了下来。 他立在南宫门外,心中也是颇多感慨。 前世的时候,他曾经无数次的遥遥望着南宫,但是,却始终不曾踏进去过一步。 两世为人,这竟是他第一次,即将迈入这个太上皇“颐养天年”的地方。 宫门早已经打开。 随着天子驾临,南宫当中涌出一队宫人,为首者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宦官,胖胖的,看着就觉得很有福相。 此人正是如今南宫的总管太监,阮浪。 “内臣阮浪参见陛下。” “平身吧,太上皇在何处?” 朱祁钰的脸色倒是平静,开口问道。 于是,阮浪起身,恭敬的答道。 “回陛下,重华殿中已准备停当,太上皇正在更衣,待群臣进殿,便可受贺。” “嗯。” 没有什么太过明显的表示,朱祁钰抬步便率先迈入了重华门,直奔重华殿中而去。 相对于天子,群臣可不敢这么随意,老老实实的在礼官的指引下,跟着阮浪排成长长的队伍,按照顺序进了重华殿。 虽然说,重华殿最开始就是按照太孙议政殿的规格建造的,但是,满朝的文武大臣这么多人一起进来,还是挤得满满当当的。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来南宫,老大人们一路上都忍不住多看两眼,这么一看之下,不少性格方正的大臣便皱了眉头。 若说仅仅是宫殿华丽也就罢了,这南宫当中,侍奉的宫婢,未免有些过多了。 而且,看着南宫中来来往往的宫女,老大人们的第一感觉就是,虽然这些宫女面容姣好,但是,妆容打扮上,却莫名有一股轻佻的气质,让人见之便觉得与森严的皇家宫苑有些格格不入。 于是,又有不少大臣想起了京中最近的传闻。 据说,太上皇归南宫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已经连纳了三个新的妃嫔,这可比选秀的速度要快多了。 要知道,天子上次选秀,虽说选了一妃二嫔四才人。 但问题是,天子是八年一选,可太上皇这才回京不到半年啊,这么下去,过上几年,太上皇的后宫,还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呢…… 更有甚者,有人还想到了随口一些不知不真假的传言。 据说,太上皇新纳的几位妃嫔,虽然位份都不高,但是威风都不小,刚刚被册封没多久,便跋扈的很,仗着太上皇的宠爱,跟几位妃位乃至贵妃位的娘娘,都屡有摩擦…… 怀着各种纷乱的心思,群臣在重华殿中站定。 随后,礼官高声喊道。 “陛下到。” 于是,群臣俯首,天子自殿外走进来,越过群臣,在大殿的最前端站定。 “太上皇到。” 随着礼官洪亮的声音再次响起,在一干内侍宫人的簇拥下,后殿中走出一道身影。 群臣终于再次见到了自归京之后,一直隐居南宫的太上皇。 今天的太上皇,身着一身玄色冕服,头戴十二旒冕,看起来倒是颇具帝王威仪。 看的出来,这段时间,太上皇保养的很好,虽然只过了几个月的时间,但是肉眼可见的,比刚刚从瓦剌归来的时候,状态要好了很多,身材也胖了一些。 尤其是,在冬至大节这样的时候,或许是因为许久未见朝臣,太上皇的气色颇佳,脸上白里透红,显得十分红润。 相对之下,天子就显得朴素一些,换上了一身正红色通天冠服,许是因为疲累,脸上隐有倦色。 二人相对而立,片刻之后,太上皇走上御阶,在正中的御座上坐下。 “跪!” 大乐不停,礼官声音再起,群臣叩首跪地。 然而,最前端的几位大佬,在下拜的时候,却不出意料的看到,最前端的皇帝陛下,依旧只是躬身拱手,并没有按照仪注当中所写,行叩拜礼。 好吧,这算是当今天子,为数不多的,会任性的时候。 而且,任性的让人头疼! 上回迎接太上皇的时候就是这样,上仪注的时候,他老人家啥都不说,但是真正到举行仪典的时候,天子就我行我素,只肯行拜礼,而不肯行叩首礼。 这简直就是在耍无赖。 仪程都已经开始了,自然不可能中断,如果是别的大臣敢这么干,早就被纠仪御史架出去了,但是,面对天子…… 好吧,看见了只能当没看见,不管怎么说,先把仪典行完再说。 只不过,某总宪大人不由叹了口气。 得,这回冬至结束,底下那帮小崽子,肯定又要拿这件事情闹腾了,头疼…… “兹遇冬至,律应黄鐘,日当长至,恭惟太上皇陛下膺乾纳祐,福寿安康。” 除了这小小的波折之外,这场朝贺倒是没有再出其他的意外,各种的仪程走下来,折腾了约两炷香的时间,群臣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思,离开了南宫。 接下来,天子和太上皇要继续祭奠太庙,而群臣可以休息片刻,然后要继续赶往奉天殿,举行大朝会。 这一天,出乎朝臣们的意料,平顺无比,和往年的冬至大节,好像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又好像有一些变化,正在潜移默化的影响着什么……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七十五章:胡老大人带不动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五百七十五章:胡老大人带不动冬至之后,便是正旦。 对于一年到头没有什么正经长假的老大人们来说,冬至过去了,就已经进入了半停滞的状态。 这个时候,该处理的要紧政务都处理完了,剩下的也就是各衙门的年终总结,但是,这些事情,老大人们入了十二月就开始做了,现在早已经弄得差不多了。 所以,大多数的衙门都开始变得闲散下来。 老大人们该访友的访友,该置办年货的置办年货,上衙的时候,无非处理一下地方上的贺表,祝词之类的事情。 除了一些紧急的要务,就连地方上,也不会不长眼在这个时候找事。 总之,从冬至大节开始,整个京城大多数的人,都怀着喜悦的心情,期盼着一年一度的春节到来。 当然,每年这个时候,礼部总是闲不下来的。 礼部素来清贵,没有多少事务可忙,但是说来也怪,自从当今天子登基之后,礼部就没停下来过。 登基大典,选秀册封,宗室进京,开设宗学,太上皇归朝,东宫出阁…… 忙完一件事又一件事,而且桩桩件件都是要紧事,不敢有丝毫的差错,可谓忙的团团乱转。 更不要提,过了这个年之后,开春就是会试。 对于礼部的老大人们来说,真可谓是加班加到死。 尤其是随着李贤被罢免出京之后,礼部一时只剩下王一宁一个侍郎操持,更是难以为济,逼得王老大人每天上了衙头一件事,就是去逮某个日常摸鱼的大宗伯。 没办法,去晚一点,胡老大人点完卯,直接打道回府补觉了就…… 要是平时也就算了,但是今天是部议的日子,虽然在朝会上,胡濙代表礼部放了话,无论太子出阁时是否备府,礼部都可以很快拿出详细的仪注。 但是,毕竟二者的仪程差别还是有很大的,尤其是太子殿下兼具双重身份,既是太上皇的嗣子,又是天子的储君。 行礼具体该如何操作,怎么行,先后顺序如何,每个细节需要诸多斟酌。 这其中的很多事情,并非是他一个侍郎可以决定的了的,必须要有胡濙这个尚书坐镇才行。 被强制上班的胡濙老大人老大不高兴,黑着一张脸,捧着茶壶坐在桌子旁边,听着底下吵架讨论。 没多大会,他老人家眼皮子就开始打架…… 在底下带着几个郎中主事埋头干了半天活的王侍郎,一抬头,看见自家老大在打瞌睡,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往前走了两步,王侍郎一本正经的提高声音,大声道。 “大宗伯,太子出阁的仪注已经基本定好了,但是还有几处有争议的地方,需要您点头,还有就是,钦天监那边选了几个日子,您瞧瞧?” 胡老大人被王侍郎轰隆隆的声音一惊,顿时困意尽散,眨了眨迷茫的眼睛,道。 “什么?该午膳了?那就散了吧……” 说罢,抱着半凉的茶壶皱了皱眉,但还是灌了一口,然后砸吧着嘴,再一看下头,却见没有人动。 那些郎中主事们面面相觑,望着前头的侍郎大人和尚书大人,满脸都是不知所措。 这个时候,一旁的王侍郎早已经拉长了脸,直接将手里的公文塞到了胡濙的面前,拉长了声音,道。 “大宗伯!” 胡老大人看了看王一宁,又看了看底下不知该走该留的侍郎主事们,脸色略显无奈,不情愿的把公文拿起来翻了翻,明显敷衍之极的道。 “嗯,做的不错,但是还有几个地方需要再改一下,大家先去用膳吧,下午回来接着议。” 说罢,将翻了没两眼的公文搁下,起身就要溜号。 然而,已经为了这件事情忙活了好几天的王一宁,岂会放过这个好不容易抓到的机会。 在长期和大宗伯的斗争当中,王侍郎已经积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不动声色的往右迈了一步,正正好好的挡在了某大宗伯离开的去路。 随后,他拱手道。 “大宗伯,这份仪注,已经按照您的要求,修改了三遍了,具体还有何处不妥,请大宗伯示下,下官好带着其他人继续修改。” 被封住了去路的胡濙,脸色有些悻悻,无奈的转过身,重新回到桌案前坐下。 这回,老大人总算是认真了起来,架起自己的青铜镶金水晶叆叇,捧起刚刚的公文,仔仔细细的瞧了起来。 大约过了半柱香之后,胡濙总算是抬起了头,闭目沉思了片刻,再睁开眼睛是,没有半丝方才的迷惘浑浊之意。 他老人家拿起旁边的毛笔,在公文上圈画了几处,然后又看了一遍,脸上总算又重新露出了笑模样。 将毛笔搁下,再将公文叠了起来,胡老大人没有递回去,而是反手拿镇纸将公文压在下头,然后笑呵呵的朝着底下的郎官们说道。 “公文老夫批好了,一会先拿给你们侍郎大人看看,有几处不妥的,午后再继续商议。” “大伙忙了一早上了,想必早就疲累饥饿了,这就下衙吧,老夫可不管饭。” 说着话,胡老大人拍了拍脑袋,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 “对了,昨日老夫见了户部的那个沈貔貅,敲了他一笔年货,放在库房里头了,大伙走的时候,每人领一份。” “这可都是沈貔貅一点点从宫里敲诈出来的好东西,他这个只出不进的性格,老夫从他那弄回来可费了老大劲儿了,大伙可着自己喜欢的拿!” 沈貔貅自然指的是户部的尚书沈翼。 这位老大人自从执掌了户部,一向以抠门著称,尤其是今年互市,国库明明进了不少银子,但是,这位老大人还是一副只出不进的架势,各种用度都卡的死死的。 以至于,私底下里,不少朝臣都送了他一个诨号,叫“沈貔貅”。 不过,以沈尚书的身份,真正敢明面上这么打趣他的,满朝上下,也就胡濙一个人了。 于是,原本严肃的部议顿时气氛变得欢快起来。 “辛苦大宗伯了。” “对,大宗伯亲自讨要来的年货,可得好好瞧瞧,别去晚了没了。” “同去,同去……” 礼部当中,虽然胡濙平时不怎么管事,但是,依旧是无可置疑的一把手,也就是他平素待人宽和,不计较,所以,整个礼部的气氛都很宽松。 但是,宽松不代表没规矩。 比如这个时候,老大人很明显是真的在赶人了。 所以,哪怕眼睁睁的看着,距离下衙的时间还有足足一个时辰,哪怕他们刚用了早膳没多久,一点都不饿,哪怕他们知道,户部的沈尚书,根本不可能这么大方的拿出什么好东西免费给礼部…… 这些郎官们还是装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拱手告饶,纷纷告退而去。 不多时,底下走了个干净,只剩下胡濙依旧老神在在的坐在主位上,而在他的下首,王一宁则是恭敬的站着。 别看他刚刚的时候对待胡濙那么随意,连直接拦人都敢,但是,还是那句话,那是因为他清楚,尚书大人待人宽厚,不在意这些小节。 真正什么时候该收敛的,半点也不能逾矩,这一点,王侍郎心里明镜似的。 待最后一个主事也拱手离开了公房,胡濙将镇纸拿开,将公文重新放到自己的面前,却依然没有递过去,而是抬头问道。 “文通啊,老夫没记错的话,你是永乐十六年的进士,对吧?” 王一宁点了点头,谨慎的笑道。 “大宗伯好记性,下官不才,正是永乐十六年入仕。” 胡濙点了点头,似乎有些感慨,道。 “二十一岁的进士,也算是年少有为了,比老夫当年考中进士,还要早上四年呢!” 这下,王一宁更加惶恐了,连忙拱手道。 “大宗伯说笑了,下官何德何能,敢和大宗伯相提并论?” “有什么不能比的,大家同为进士出身,老夫不过比你早入宦海几年,多吃了一番苦头罢了。” 胡濙摆了摆手,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脸上的感慨之意,却越发的浓厚了,继续道。 “你的才学是好的,当初仁宗皇帝潜邸时就曾夸赞过你,先皇登基后,也夸赞过你文章写的好,治学态度严谨。” “所以,后来先皇为太宗,仁宗两代先帝编纂实录,都点了你参与,再后来,先皇驾崩,太上皇为先皇编纂实录,更是让你充副总裁官,几代天子,对你,都甚是看重啊。” 话说到这,王一宁还是有些迷糊。 他没想明白,尚书大人怎么就无缘无故的,开始跟他唠起这件事情了。 对于自己的仕途经历,王侍郎自然比所有人都更清楚。 其实,也很简单。 王一宁是如今的六部当中,比较罕见的没有地方经历的官员。 他从考中进士的时候起,就直接入了翰林院,先是当了三年庶吉士观政,随后便被授为编修,负责各类经书的编纂清点,可谓是一个清贵但清闲的差事。 随后,就是熬年头,从编修到修撰,从侍读到侍讲学士,他一步步的往上迁升,速度不快也不慢。 就像胡濙所说的,中间他也参与了几次大的项目,比如太宗,仁宗,宣宗几位先皇的实录编纂,并因此获得了仕途上的小小进步。 但是,要说被历代天子看重,可就是夸大其词了。 要知道,比他早一届,永乐十三年考中进士的陈循,早不知道多少年就已经成了翰林学士,其后又入内阁,到了现在,更是已经迈入了七卿的行列。 而他呢?从入仕的时候起,就待在翰林院当中,一待就是三十年! 直到去岁太上皇北征,带走了大多数的朝臣,临走时提拔了一批人留守各衙门,他才被拔擢出来,到闲散的礼部当个侍郎。 平心而论,三十年的时间,从七品编修到三品侍郎,这个速度的确有点慢,但是,所幸王侍郎入仕的早,所以,他对自己还是蛮有信心的。 毕竟,今年他才五十四岁,距离致仕且还有十几年呢。 更何况,眼前就摆着一位,七十六岁高龄还在为大明发光发热的榜样,王侍郎想没有信心,都成问题。 要知道,跟这位老大人比起来,王侍郎妥妥的是青壮年一个。 心中虽不明白,但是王一宁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只谦虚的道。 “大宗伯过誉了,下官心中自知,除了手头文章,还有几分可堪一用之处外,对朝廷政务还有诸多不熟悉的地方,需要大宗伯多多提点。” 显然,对于王一宁这种虚心的态度,胡老大人是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开口道。 “提点说不上,你办事妥帖周到,人又勤勉,这一点老夫是知道的,不然的话,这段日子,老夫也不敢把礼部的一应事务,都托付给你。” “就拿这本仪注来说,你做的其实很不错了,有那么几处细节疏失,其实也无妨,再继续好好商讨一下,完善起来不难。” “不过,既然话说到这了,老夫毕竟比你早入仕十余年,有那么几分心得,还是可以与你讲一讲的。” 虽然这番话,胡濙是笑着说的,但是,王一宁却丝毫都不敢怠慢,态度愈发恭敬,躬身道。 “下官洗耳恭听。” 于是,胡濙将手按在刚刚自己批过的那份公文上,依旧带着笑容,温和的道。 “世人都说,礼部清闲,但是孰不知,但凡是衙门,政务都是千头万绪的,礼部也是一样,你在礼部一年多,应该也能有所感觉。” “眼下,临近年末,太子出阁是一件大事,可一个多月之后,朝廷的会试,也是一件大事,再有就是,宗学那边,岷王爷卧病在床,襄王爷在府中静养,年末的考核,也得礼部这边加紧着拟定。” “这几件是大事,除了这些,宫里刚刚降生的两位皇子皇女,请名,小公主的请封,这几日陆陆续续,各地来的贺表,各宗室亲王来的问安奏疏,马上正旦的时候,仪注,官员的礼仪训练,这些事情琐碎,但是一样也不能拉下。” 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胡濙这番话听起来有些絮絮叨叨的,但是,王一宁却不敢漏掉丝毫的一句话。 与此同时,随着这番话说下来,他的脸上也慢慢的露出一丝若有所思之色。 于是,胡濙略停了停,继续道。 “大事小事,但凡涉及到一个礼字,就没有不要紧的,但是,那些是真正要紧的,那些是不要紧的,那些是紧要的,那些是可以放一放的,你心里得有个底儿,别把精力都用在一件事儿上,每天忙来忙去,疲于奔命,结果还落不着好,明白吗?” 王一宁迟疑片刻,方点了点头,他总算是明白过来,胡濙这是在说他在东宫出阁的仪注上,花了过多的时间了精力了。 但是…… “下官谨记大宗伯教诲,不过,您那天都在朝上说的那么明白,下官担心……” 胡濙说了这一大堆话,刚端起茶壶润了润嗓子,便听得这个木头脑袋问出如此愚蠢的话。 于是,胡老大人不由感到一阵无奈,想了想,只得继续道。 “文通啊,勤勉是好事,但也不用过分勤勉,你也说了,太子出阁是大事,那不好好斟酌一番,草草定下,岂非对东宫不敬?” “何况,天子不也没催礼部吗,你且沉下心来,好好做事,天子怪罪下来,自有老夫呢!” “哦……” 王侍郎似懂非懂,但是还是点了点头。 胡濙叹了口气,上下打量了王一宁一眼,摇了摇头,道。 “你也去吧,再过一会,年货都被那帮孩子抢完了。” “年节临近,虽说礼部繁忙,但是你心里那根弦也不用绷的那么紧,瞧瞧你这副样子,啊,才五十来岁的人,看着还没老夫有精神,唉……” 说着话,胡老大人深深的叹了口气,将手里的公文往前一推。 然后,端起茶壶,摇摇晃晃的,便出了礼部的大门。 公房内,王一宁看着眼前的公文,眉头微微皱起,一个人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七十六章:大宗伯的业余爱好 出了礼部的大门,看着半升的太阳,胡濙不由叹了口气。 都怪这个这王一宁,整的这半上午的,不零不整的,睡回笼觉太晚,吃午膳又太早,去干点啥好呢…… 唔,不如去看看自家乖巧的闺女吧,听说朱仪那个混账小子,最近天天的往外跑不着家。 快年节了,月娘一个人忙上忙下的,肯定辛苦的很。 打定了主意,胡濙正准备抬手把老仆唤来,却见侯在外头的老仆已经迎了上来,俯身道。 “老爷,府里来了贵客,夫人请您赶紧回府。” 胡濙挑了挑眉,顿时来了兴趣。 这满京城里,能在他面前当得“贵客”两个字的,可屈指可数。 于是,胡老大人便改了主意,抬步上了轿子。 “回府。” ………… 胡府的花厅当中,两盏香茶烟雾缭绕。 客位上坐着两个人,一人穿着绯红官袍,上绣一品仙鹤,面容清癯,脸色却不大好看,一副被强迫的样子。 另一人看着不过四十左右,着大红色织金蟒袍,胖胖的身子看着就让人觉得富态,笑眯眯的似乎十分高兴的样子。 这是真正的贵客! 面对着这两位主儿,原本该作为主人的胡府大公子胡长宁,恭敬的侍立在一旁,小心而客气的道。 “家母已经遣人去请家父回府了,还请二位再稍待片刻,家父稍后便回。” 话音落下,清癯的老者依旧冷着一张脸,没什么反应,但是胖胖的蟒袍中年人却笑了笑,道。 “不用着急,眼下正是上衙的时候,公务要紧,公务要紧。” 这话说的,让一旁的清癯老者不由斜了蟒袍中年人一眼,感情您还知道,这是上衙的时间? 非拉着他到胡府来的时候,怎么就不提公务要紧呢? 一个人生着闷气,清癯老者端起茶水,一下饮了个干净。 外头传来一阵喧闹之声,胡濙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胡长宁总算是松了口气,立刻迎了上去。 与此同时,原本坐着的清癯老者也站起身来,唯独胖胖的蟒袍中年人,却依旧稳坐原地。 “父亲……” 胡濙对他点了点头,让他站到自己的身后,然后脸上便浮起热情的笑意,快步来到了厅中,然后竟是对着稳坐原地的蟒袍中年人躬身一礼。 “老夫回的迟了,竟让贵客久候,实在是失礼失礼。” 说罢,他声音顿了顿,转向一旁的清癯老者,点了点头,笑道。 “廷益也来了,最近兵部事忙,你竟能抽出空来探望老夫,可真是不容易。” 清癯老者苦笑着摇了摇头,摆手道。 “洁庵公莫要打趣于某了,兵部刚承了陛下旨意,要赶在封印之前,将整饬军屯的奏疏呈递上去,此事重大,于某何敢怠慢,若非是王爷亲自来请,于某只怕又是一整日出不得兵部的门了。” 既然能被胡家称为贵客,身份自然不简单。 眼前的清癯老者不是别人,正是最近风头正盛的,少保太子太师兵部尚书,于谦。 至于另一个蟒袍中年人,则更让人意想不到。 他竟是刚刚从藩国受召,风尘仆仆赶到京师的岷王世子,镇南王朱徽煣! 虽然听出了于谦话中的不满之意,但是胖胖的镇南王依旧笑容满满。 他先是坦然受了胡濙一礼,随后才起身,又回了个礼,道。 “不妨事,今日是本王来的突然,给大宗伯添麻烦了。” “王爷这是如何说来,您纡尊降贵莅临寒舍,是老夫的荣幸,王爷请上座。” 客气了一番,总算是再次落座,胡濙便问道。 “昨日老夫有事,没能去迎王爷到京,不意王爷今日竟亲自登门,还捎上了于少保,想来,王爷总不会是来怪罪老夫未曾迎候的罪过的吧?” 镇南王到京,胡濙当然是知道的。 甚至于,就连他是什么时候启程的,每一日在哪里下榻,胡濙都清清楚楚,因为这本就是礼部的执掌。 但是,他的确没有想到,他会到自己的府上来。 要知道,这次镇南王受召进京,名义上是为了参加自家儿子朱音埑的加冠礼,但是,胡濙却知道,还有一层原因,是为了老岷王。 这位老王爷,身子是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了,尤其是上回的襄王风波之后,回府便卧床不起,估摸着,应该是没多少日子了。 说的不好听点,镇南王这回过来,大概率是来奔丧的。 当然,作为宗亲,更重要的必然是,岷王位的承袭,虽然说随着广通王和阳宗王两个上蹿下跳的不省心弟弟被囚凤阳高墙,岷王位对于镇南王来说,已经算是板上钉钉的事。 但是,都到了最后的时候了,这位胖王爷自然不希望再出什么意外。 也不知是不是接到了诏旨之外的家信,反正,这次镇南王基本上是一接到诏命,就立刻启程往京城赶。 就连路上也是一路急赶,一日都未曾耽搁,甚至有些时候,都是连夜赶路,直到昨日中午,方才堪堪抵达京师。 随后则是风尘仆仆的进宫觐见了陛下,出宫便回了岷王府侍奉。 所以,胡濙的确没有想到,进京的第二日,这位镇南王就紧着赶到了他的府上。 更不要提,还带着于谦。 要知道,于谦可是出了名的难请,尤其是在兵部最近刚刚进行了大的官职转调的情况下,他一方面要和这些人手磨合,一方面又要持续推进整饬军屯的事情,说是忙的昏天黑地,是半点都没有夸大。 这种情况下别说是镇南王这么一个郡王了,就算是老岷王亲自去,也未必能把他从兵部拽出来。 但是现在事实就摆在眼前,于谦虽然是一脸不情愿,但还是跟着镇南王过来了,这就不得不让胡濙感到好奇了。 这位镇南王,到底是有什么本事,或者说,到底是有多大的事,需要接连劳动两位尚书? 朱徽煣胖胖的脸挤出了好几道褶子,连笑道。 “大宗伯说笑了,此次进京,是为小儿冠婚,临近年末,各部事忙,本王又不是第一次来京师,何敢劳动大宗伯迎候。” 客气了两句,朱徽煣便转入了正题,道。 “不瞒大宗伯,今日本王请了于少保,又到了大宗伯府上,为的是不是别的,就是小儿的婚事。” 这下胡濙算是来了兴趣,搁下仆妇刚刚送上来的热茶,问道。 “不知是哪家贵女,高攀上了小世子,可真是天大的福分。” 别看胡老大人平时在政务上喜欢当甩手掌柜,上朝也喜欢打瞌睡,但是,对于做媒拉纤这种事情,他老人家却热心的很。 京师里头,不少重臣勋贵的姻亲,都是他给保的媒,这也算和他礼部尚书的身份相符。 自然,能请动胡濙出面的人家,身份地位在京城当中都举足轻重。 近几年的,有于谦的小女儿于璚英的婚事,前吏部尚书王直的幼子王穆的婚事,往前早些的,那时还是世子的永康侯徐安,平江伯陈豫的婚事,也都是他保的媒。 这里头有文臣,有勋贵,甚至还有外戚,但是实话实说,郡王家的媒,胡老大人还真是没保过。 尤其是,在朱音埑基本已经被内定为岷王位的三代继承人的情况下,这说不准就是一个藩王的大媒,胡老大人自然是感兴趣的很。 皇家血脉,自然尊贵无比。 所以胡濙问是哪家高攀,因为不管是哪家的女儿,从身份上讲,能嫁到郡王府里,尤其是一个未来能承袭亲王位的世子做正妃,都必然属于上嫁。 镇南王显然对于婚事也是极为满意的,于是,他胖胖的脸又笑了笑,道。 “靖安伯范广,范都督家的嫡女,老爷子亲自给掌眼挑的人,昨日本王觐见陛下,他老人家也对这桩婚事赞不绝口,陛下还特意说,范都督当初是于少保举荐的人,德行人品都是上上之选,教养出来的女儿也必是好的。” 胡濙挑了挑眉,眼中笑意越发浓厚了。 他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这位镇南王,先是点出了岷王爷的态度,说明这桩婚事不是他自作主张,而是家中长辈亲自定下,不会有其他事端出现。 其次,又说明了天子在此事上的支持态度,顺带着还说明了为啥把于谦也拉了过来,可谓是面面俱到。 短短的一句话,几乎是把胡濙能够想到的所有顾虑,统统都给打消了。 人家给面子,胡濙也干脆,不等镇南王开口,他便主动说道。 “好事啊,好事!范家的那个闺女,老夫上次也见过,品貌俱佳,举止端庄,和小世子确是良配,王爷不介意的话,老夫说不得,要同廷益一起保了这桩大媒,共同沾沾喜气了。” 朱徽煣笑的眯起了眼睛,连连摆手道。 “大宗伯客气了,这件事情该是本王相求才对,不瞒大宗伯,今日冒昧登门,就是想请大宗伯和于少保,替本王走一趟靖安伯府,前去提亲。” “这是小儿的庚帖,还有老爷子亲笔所写的聘书,昨天夜里,本王将聘礼也备置齐了,就放在外头。” 说着话,朱徽煣从袖子里拿出两份红纸黑墨的文书,递了过来。 胡濙笑着接过,边看却便边皱起了眉头。 按理来说,提亲这种事情,应该是男方家中的长辈亲自前去。 但是,皇家毕竟身份不同,镇南王就算再看好这桩婚事,也不能亲自前去提亲,这不合规矩,所以,只能请其他人来代劳。 这一点,无论是胡濙还是将被提亲的范广,都是明白的。 应该说,在这桩婚事上,朱徽煣虽然不能亲自前去,但是也给了足够的重视。 范广之所以能够在瓦剌之战当中崭露头角,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在危难时刻,于谦对他的举荐。 所以,哪怕不好请,朱徽煣还是亲自跑去兵部,拿着天子当挡箭牌,将于谦绑了过来。 与此同时,他又跑到胡濙府邸,亲自来请胡濙这个满朝上下,资历最老,最德高望重的礼部尚书,让二人亲自保媒。 这个阵容,别说是给一个区区伯爵府提亲,就算是册封皇妃都够了。 所以,胡濙能看得出来,这桩婚事,在镇南王的心中是极看重的。 当然,更重要的是,天子在这件事情上,明显也是支持的。 正因于此,胡濙有些踌躇。 实话实说,他觉得这位镇南王,有些过于着急了。 要知道,下聘带去的聘礼,少说要有三十多样,件件都要精心准备,就算是快的,也得小半个月。 但是,镇南王昨日方才入京,这一夜的工夫,能准备的多充分? 虽然说,靖安伯府配镇南王府,自然是妥妥的上嫁。 然而越是如此,礼节上越不能轻忽,不能让人家觉得,这边在怠慢人家。 何况,靖安伯府的门第,已经算是不低了。 虽然说是新晋的勋贵,没有深厚的根基,但是,范广自己却是深受天子倚重的勋贵。 胡濙既然要保这个媒,就得把它变成好事。 若是因聘礼这种细节上没准备好,让两家生了芥蒂,最后好事变坏事,那可就并非胡濙想要的了。 于是,将庚帖和聘书仔细的瞧了瞧,胡濙舒展开眉头,笑道。 “为了儿女辈的婚事,辛苦王爷了,昨日方才进京,这么快就将聘礼备齐了,想必这一夜,定然繁忙的很吧!” 朱徽煣是个聪明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一下子便听出了胡濙的弦外之音,对着旁边的随从吩咐了两句。 随后,便有人退下,再上来时,已经抬着好几只大箱子,摆到了花厅当中,然后,朱徽煣指着这几个箱子,开口道。 “大宗伯且请放心,本王虽是昨日才到京,但是婚事是老爷子定的,自然早早就开始准备了,何况,原本小儿也就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一应的物件,本王也提早准备的有,这次进京,都带着过来了。” “昨天夜里,本王跟王妃两个人,将这些聘礼一一的都过了目,每一件都是挑的顶好的……” 说着话,朱徽煣起身,拿起最前头的一只小匣子,打开来放在胡濙的面前,道。 “其他的权且不说,这对镯子,是当初太祖陛下在老爷子大婚的时候,亲赐给我母妃的,自从母妃故去之后,老爷子一直当眼珠子一样宝贝着,这回,特意拿了出来,给音埑来当聘礼。” 随后,朱徽煣又指了指旁边的笼子,继续道。 “还有,这只聘雁,是本王昨日进宫,陛下命人从皇家猎场捕获,钦赐下来的。” “这桩婚事,不论是本王还是老爷子,都看重的很,虽然确实急了些,但是,绝没有一丝一毫的怠慢之处,这一点大宗伯务必放心。” 胡濙听完之后,看了看眼前这对翠绿的镯子,又看了看旁边的聘雁,脸上浮起一抹笑容,但是,眼中却不由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光芒……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七十七章:通透的镇南王 镇南王是个办事妥帖的人,如他所说,急是急了点,但是礼节上丝毫都不曾怠慢,尤其是那对镯子,太祖亲赐,足可以当任何府邸压箱底的宝贝。 胡老大人不由再次感叹,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心。 看着眼前相互依偎着的一对聘雁,胡濙眉头舒展开来,道。 “王爷果真周到,是老夫多虑了,请王爷放心,这次提亲,老夫定帮王爷办的妥妥帖帖。” 朱徽煣将匣子小心的合上,然后回到椅子上坐下,搓了搓手,道。 “大宗伯出面,本王自然是放心的,不过,有一件事,还须得大宗伯费心帮忙。” 胡濙于是提起了精神,他就知道,如果说一切都准备的妥妥当当,单单差一个提亲的人,怎么可能让镇南王在到京的次日,就如此着急的赶到他府上,而且还这么客气。 这明显是有事相求的姿态! ”王爷请讲,若能办的,老夫定当竭力。” 于是,他便瞧见,从进府以来,一直面带笑容的镇南王,此刻终于收敛了笑意,正襟危坐,然后,起身朝着他拱手一礼,道。 “大宗伯,实不相瞒,近些日子以来,老爷子的身子很不好,他老人家平日里最是宠爱埑儿,如今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够看着埑儿成家立业。” “所以,如果可能的话,本王想着,待朝廷开印之后,便行吉礼,昨日在宫中,陛下也答应了此事,并且命钦天监当场测算了几个日子,正月十二日,就是个顶好的日子,若错过了,便要再等上三个月。” “时间是赶了些,但是也请大宗伯体谅本王,这件事情,的确不好拖延。” 胡濙掐指算了算,如果要按这个日子的话,其实剩下的时间,也就不足一个月了,的确是着急。 要知道,郡王世子成婚,礼节十分繁复,三书六礼是必然要的。 今日胡濙和于谦到靖安伯府去,只能算是六礼的第一道程序,谓之纳采。 当然,既然镇南王将庚帖都带过来了,那么如果靖安伯府那边没有别的意见,当场互换了庚帖,问名的程序也可一并省了。 接下来的纳吉也好办,天子既然对这桩婚事是支持的,那么钦天监自然也不敢怠慢,拿到庚帖,合生辰八字也就是一两日的工夫。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纳吉之后是纳征,也即民间俗称的“文定之礼”。 相对来说,纳采较为简单,算是询问女方的意向,礼物可以繁复,但是不宜太过贵重。 所以,胡濙才会惊讶于,在纳采的时候,镇南王就将太祖赏赐的那对镯子拿了出来。 不过,只是一件,倒也无妨,反而会体现出镇南王府的诚意。 但是纳征不一样,严格来说,纳征才算是真正的下聘。 这次镇南王带来的聘礼,满满当当的三十多样,摆满了胡府的花厅,的确彰显了王府的气度。 可这点东西,用来纳采绰绰有余,用来纳征,却就不够看了。 纳征又称过大礼,需要携带聘书,礼书,是真真正正的给聘礼,这个聘礼和纳采的聘礼不同,既要样数多,又要贵重。 玉圭珠冠,赤金花银,头面首饰,珍珠珊瑚,珠花喜服,紵丝素纱,革带大绶,绫罗绸缎,胭脂水粉,猪羊酒果,蜜糖茶面…… 一样样的礼物让人抬着,若是铺不满整条街,都会叫人议论镇南王府小气。 纳征之后是请期,即择良辰吉日成婚,这个也不算难,没听镇南王说嘛,钦天监已经测好日子了。 请期之后,便是亲迎,也是六礼的最后一礼,也即新人成婚。 纳征和请期可以一起,但是原则上来说,纳征到亲迎之间,至少要隔着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给女方准备嫁妆。 所以,换句话说,如果镇南王真的打算定在正月十二操办婚事,那么至少在正旦之前,必须要把纳征的大礼送到靖安伯府。 纳征之前,还要纳采,问名,纳吉,虽然都不复杂,但是整套流程走下来,至少也得要半个月的时间…… 盘算完了之后,胡濙不由苦笑一声。 怪不得这位镇南王,昨日到京今日便急匆匆的上门,因为要真的按这个算法,的确是一日都浪费不得。 胡濙半是玩笑,半是抱怨的开口道。 “王爷这么弄,可是要累死老夫这把老骨头啊!” 听闻此言,朱徽煣也苦笑一声,起身作了个揖,道。 “辛苦大宗伯了,小儿婚事的确急了些,不过这也是家里老爷子的心愿,大宗伯放心,若能顺顺利利的操办下来,岷王府必定将大宗伯的这份人情铭记于心。” 或许是有某侍郎做对比,胡老大人今天已经是第三次感叹了,跟聪明人说话,真的省心。 这位镇南王,活的通透,值得一交! 须知,若是换在别家,或许同样是急着操办婚事,但是往往用的理由是冲喜,但是,镇南王从进门起,一句都没有这么提过。 他始终说的都是,为了完成老岷王的心愿。 区区说法的不同,便可见其谨慎。 老岷王眼看着,已经是时日无多了,若是以冲喜为理由加快婚事的进度,那么若世子妃刚一过门,老岷王撒手人寰,该让世子妃如何自处? 但是,既然是为了完成心愿。 那么,婚事一成,就算老岷王有个什么万一,也是无憾而去,靖安伯府对镇南王府,反而是无过而有恩。 还有就是,胡濙刚刚虽是玩笑,但的确也说的是实话。 镇南王府的这桩婚事,实在赶的太急了,胡濙要是接下来这份差事,眼见着这一个月就要忙的脚不沾地了。 于谦是指望不上的,他今天能来一趟,算是给面子了,之后六礼的仪程,再要于少保跟着办,想都别想! 所以,这纳采之后的事,肯定得要胡濙来回的跑。 除此之外,礼部这边,也得加紧办理。 要知道,郡王世子的婚事,可不是两家协商好了就能办的,须得在纳吉之后,向朝廷请婚,经由礼部,宗人府核准之后,方可下聘纳征。 毋庸置疑,这件事情,也得胡濙这个礼部尚书来操持。 所以,这份人情,可是卖的大了。 若是换一个宗室,或许拉不下面子,或者心里明白,但是碍于身份不肯说出口。 但是这位镇南王,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的架子。 而且,他说的可不是镇南王府,而是岷王府! 很明显,这是他刻意改的口,其用意便在告诉胡濙,承情的不止他一个镇南王,更是整个岷王府。 这桩婚事本就是老岷王的意思,再加上,如今朱徽煣承袭岷王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所以,他的这番表态,自然不会是一句空话。 人家这么知情识趣的,胡濙也不好推辞,于是,拱手便道。 “王爷放心,如此好事,老夫就算是跑断了骨头,也定要将世子和范家女儿顺顺利利的送进洞房!” 说走就走,既然答应了下来,胡老大人就不再耽搁,当下便起身道。 “既然如此,老夫这就不耽搁了,待更衣之后,便带着小世子的庚帖和于少保一同去靖安伯府提亲,王爷且先请回府静候好消息吧。” 事情办成了,朱徽煣自然高兴的很,胖胖的脸上又挤出了一条细缝,同样起身拱了拱手,道。 “那就拜托大宗伯和于少保了。” 随后,胡濙和于谦一同将镇南王送到了府门外,眼瞧着外头的郡王仪仗缓缓消失在了街角,二人才回到了花厅中重新坐下。 没了镇南王这座大神,胡老大人终于舒舒服服的坐回了自家的主位上,端起香茶,陶醉的抿了一口。 “大宗伯,我等何时出发?” 胡濙不着急,但是于谦的心却早已经飞出去了。 礼部的事务,胡大宗伯甩手不管习惯了,但是,兵部可不成,这段日子为了军屯的事,于谦时时刻刻的都盯在部里。 这才出来不到半个时辰,他心里就感觉毛毛躁躁的,静不下来。 面对镇南王,胡濙是客客气气的,但是面对于谦,他是前辈,自然闲适自如。 慢悠悠的将手里茶盏搁下,看着恨不得赶紧办完事回部里加班的于谦,胡濙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今天这是怎么了?一早上光碰见工作狂了…… 刚刚开导完一个榆木脑袋,胡濙老大人表示很心累。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打起精神,慢条斯理的开口道。 “不必着急,老夫和廷益也有日子没见了,不妨陪我这个老头子多聊一会,再去不迟。” 于谦很想说,明明昨天上朝的时候,我们刚见过,哪来的有日子没见了,您这是睡迷糊了吧? 但是,这话到底不适合说,于谦只能在心中吐槽了一番,然后按下心中浮躁,然后委婉的道。 “洁庵公想要说话,于某自当奉陪,不过,看镇南王方才的样子,对这桩婚事十分看重,不妨先将正事办了,回来之后,于某再陪洁庵公畅谈一番如何?” 信你个鬼! 要是从靖安伯府出门,老夫还能逮得到你,就把胡字倒过来写! 胡濙脸上笑眯眯的,心中却同样一阵腹诽。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也不想浪费这个时间,在于谦这个木头身上。 但是……唉,没法子,谁叫他胡老大人,心思太过机敏,总是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呢…… 面对于谦的催促,胡濙摆了摆手,示意下人又端上了一杯热茶,摆到于谦的面前,道。 “不着急,喝茶,喝茶,老夫刚从礼部赶回来,且歇上盏茶时间,再走不迟。” 这下于谦算是没了法子,话说到这个份上,他总不好再继续催促,无奈之下,端起茶盏准备润润嗓子,结果刚一端起来,就发现茶水烫得吓人。 得,看来这位大宗伯,今天是铁了心,要留他多呆一会了。 于谦到底不是迟钝之人,胡濙都暗示到了这个地步,他要是还不懂,就在朝堂上白呆了。 搁下有些烫手的茶盏,他方才焦躁的神色一扫而空,望着胡濙,正色道 “大宗伯可是有何话要说?” 胡濙咂了咂嘴,虽然早知道于谦就是这么个性格,但是,他还是不由怀念起刚刚跟镇南王说话的时候。 大家知情识趣,心照不宣的把该说的话都说了,多好。 非要挑的这么明白,没意思…… 叹了口气,胡濙又喝了口温热的茶水润了润嗓子,旋即,便开口道。 “我观廷益今日不似平时一般镇定自若,可是兵部整饬军屯一事,推进并不顺利?” 于谦沉默了片刻,他没想到一向对和自己无涉的政务高高挂起的胡濙,一开口竟然就会关心起兵部的事务来。 不过,也只是有点意外而已,沉吟了片刻,于谦便道。 “不错,确实遇到了困难,这次出巡边境,于某查的的情况,可谓触目惊心,军屯糜烂,牵扯甚广,如今在朝堂上公布出来的,已经是经过删减之后,其背后牵连之广难以想象。” “所以,兵部这段日子,在制定整饬方案的时候,也出现了分歧,有些主张联合都察院从严治理,对敢于败坏纲纪国法之辈严惩不贷,有些则觉得应该徐徐推进,不可牵扯太大,否则边境不稳,朝局动荡,稍不注意,便会酿成大祸。” 对于具体的情况,于谦没有隐瞒,因为没有必要。 这些事情,在兵部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虽然从规矩上说,是严禁外传的。 但是,既然上了部议,那么多人参与,就不可能没有丝毫的消息传出去。 何况,对于胡濙这种七卿级别的大臣来说,他不能预闻的机密事务,其实很少。 很多事情对别人来说是机密,但是对于七卿来说,却没有隐瞒的必要。 而且,实话实说,这件事情影响极大,所以,于谦心中也一直在权衡利弊,既然胡濙提起来了,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毕竟,这位老大人历仕数朝,若能提出一定的建议,想必是极有参考性的。 然而,面对于谦殷切的目光,胡濙却摇了摇头,道。 “这种大事,出现分歧是常事,好好商议,多番斟酌便是,此非一日之功,廷益你又何必如此急躁?” 略停了停,胡老大人声音放缓,又抿了口茶,道。 “虽然说,整饬军屯一事是兵部挑头,但是,你这个兵部尚书,也不必事事亲力亲为,该交给下头去吵去论的,就交给他们,你自去办你该办的事情,且不可被这些琐碎的事务牵绊住手脚。” …… 于谦的脸色有些失望,他心中叹了口气,神色十分复杂。 他怎么就相信了,向来明哲保身的大宗伯,会无缘无故的掺和进兵部的这桩漩涡当中呢…… 下意识的摸了摸茶盏,发现还烫着。 于是,于谦只好又缩回了手,闷着声道。 “大宗伯说的该办的事,难不成就是替人提亲?” 这话明显是在反问,但是,下一刻,胡老大人竟然一副带着孺子可教的脸色点了点头,道。 “这是自然!”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七十八章我胡濙从不摸鱼 , 花厅当中,于谦看着胡老大人理直气壮的样子,不由感到一阵无力。 这都是什么歪理邪说…… 敢情他这个兵部尚书,忙兵部的政务是琐事,反而替人做媒才是正事? 茶水滚烫,以至于于谦都没办法拿喝茶来掩盖此刻的尴尬,只能捻了捻袖子,才忍住没反驳。 胡濙显然是看出了于谦的想法,收敛脸上的笑容,终于认真了起来,问道。 “廷益,老夫相信,单凭镇南王自己,不可能把你从兵部拽出来,他必然是将天子抬了出来,才能让你跑这一趟。” “既然如此,你难道要告诉老夫,你不明白为何在如此重要的时刻,天子会默许镇南王将你给拉出来的原因?” 于谦沉默下来。 他当然是明白的,镇南王府和靖安伯府的这桩婚事,并不只是一桩亲事这么简单。 这是一场政治联姻,目的是为了稳定朝局! 经过上次的宗学和这次的襄王事件,岷王府算是彻底成了天子的人马,如今老岷王时日无多,除了镇南王之外,其他几个儿子又不成器。 所以,老爷子深恐自己死了之后,子孙无依无靠,想要给孙子辈留上一条后路。 跟天子身边最倚重的勋臣结亲,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靖安伯府这边,本就是新晋勋贵,根基薄弱,能跟王府结亲,势力地位一下子就能抬高一大截,自然也是乐意之至。 与此同时,这也是一次宗室和勋贵之间的联合,这种事情并不罕见,从洪武到永乐都屡见不鲜,只不过从先皇时起,渐渐少了而已。 这种联合,对于承继兄长帝位的天子来说,毋庸置疑,有利于加强对于宗室和勋贵的掌控,更有利于自身地位的稳固,同时,也有利于朝局的稳定。 这些,于谦当然能够明白。 甚至于,他也能够感觉到,这桩婚事的背后,是天子在为整饬军屯做准备。 军屯的背后盘根错节,主体是勋贵,但是,宗室在其中也牵涉甚深,正因如此,兵部当中才会争论不休。 大明朝最好惹的是宗室,最不好惹的也是宗室。 说好惹,是因为如今的宗室几乎没有什么权力,随随便便一个御史,抓着把柄就能参劾一番。 但是,若以为宗室真的就是好欺负的,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平时受了弹劾,对于宗室来说,顶多下旨申斥,罚个俸禄也就罢了。 但是,这次的军屯,如果真的要从严从重的处置,至少要有三五个封国被撤掉。 上一次这么大规模的裁撤藩国的……还是建文帝。 这件事情搞不好,就会从单纯的整饬军务,变成动荡社稷的削藩。 如今不比永乐之时,彼时太宗皇帝既是马上皇帝,又是诸王之长,既是君,也是长,所以收拾起藩王毫无压力。 但是,越往后的天子,在对待宗藩上的压力就越大。 没别的原因,因为辈分。 拿当今天子来说,各地的宗藩亲王,基本上全是长辈,还有岷王这样的,太叔祖辈的人物。 这种人物犯了错,怎么罚? 就拿上次的襄王事件来说,襄王的奏本固然是臣子对天子上谏,但是,同时也是长辈对晚辈的“教导”。 天子在其中,处理起来分寸极难拿捏,稍不注意,就必然会落人口实。 所以,对待宗室,要既打又拉,有些事情,天子不方便出面的,需要宗室自己出面解决。 毫无疑问,这个负责解决问题的宗室,之前是岷王。 之后……大概率还是岷王。 因此,这桩婚事是势必要促成的。 但是…… “话虽如此,但是,镇南王未免也太着急了,连年节都不肯等。” 于谦嘟哝了一句,然而,胡濙却没有附和,只是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于谦。 于是,于谦又捻了捻袖子,最终,叹了口气,继续道。 “大宗伯就不担心,陛下因此尝到了甜头,此后这种事情越来越多吗?” 说一千道一万,这才是真正的理由。 于谦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完美的圣人,只要是人,就逃不过私心。 这桩婚事的好处,于谦心里清清楚楚,但是,他还是有些排斥,这种排斥不是针对镇南王,也不是针对范广,而是对于勋贵势力坐大的排斥。 土木堡之变,给于谦的教训太过深刻了。 虽然最终安然无恙的度过了,但是那是有赖天子运筹帷幄,明断千里之功。 实话实说,那段日子,身为执掌京师防卫和前线后勤的兵部尚书兼京营提督大臣,于谦可谓是一日三惊,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生怕自己稍有不慎,大明的百年基业,葬送在他的手里。 正因于此,对于在暗中挑动太上皇亲征,但是真出了兵之后,又畏畏缩缩,屈服于王振淫威的一干勋臣外戚,于谦实在是提不起任何的好感。 他承认,这些勋贵的先辈,都曾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 但是,土木之役,有一次就够了! 说句不中听的,如今的勋贵十个里有九个都是酒囊饭袋,将国家交到这帮人的手里,不出问题才怪。 虽然于谦心里清楚,范广并非是这样的人。 但是,他毕竟也属于勋贵阵营。 这次联姻,固然是让靖安伯府的地位再上一个台阶,但是同时,也是勋贵势力再起的一个机会。 所以,哪怕明白这中间的种种关节,于谦仍然对这件事情持保留态度。 只不过,如今的于廷益比之前算是有了长进,自己心里不满归不满,但是却不会跟天子硬顶着了。 然而叫他高高兴兴的去操持这桩婚事,却也困难。 于是,便有了现在别别扭扭,一反常态的于谦。 听了于谦的疑问,胡濙深深的叹了口气,似乎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片刻之后,他方道。 “廷益啊,你这个人,就是过分的操心了,吾辈读书人,虽当以天下为己任,但是,你却忘了一点……” 话到此处,胡濙的声音停了下来,于谦下意识的抬头望着这位大宗伯,却见他老人家脸上罕见的带着几分严厉。 随后,这位历仕数朝的老大人目不转睛的望着于谦,轻声但无比认真的道。 “这天下,是天子的天下,这江山,是朱家的江山!” 声音虽轻,但是落在于谦的耳中,却如惊雷炸响。 他的拳头紧紧的攥了起来,神色一下子就变得无比复杂。 然而,胡濙却无视他这番变化,不紧不慢的道。 “上一位就不说了,但是如今坐在皇位上的天子,乃是圣明之君,这一点,廷益你应该比老夫要清楚的多。” “朝堂局势,边境危机,甚至于……都是陛下该操心的事,为人臣者,需谨守本分,在当今天子治下,也必须谨守本分。” “陛下,才是总揽全局,心怀社稷江山之人,何处该取,何处该舍,他老人家自有分寸,廷益你只需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其他一切,陛下自有安排。” “这一点,过往一年多发生的种种,难道还不能让廷益你看清楚吗?” 实话实说,如果有选择的话,胡濙实在不想跟于谦讨论这种话题。 一是不符合他谨慎的性格,二是太难受了,于谦的性格,他清楚的很,说好听了要坚持原则,说不好听,就是跟王文一样,又臭又硬的死脾气。 要改变他的观念,必须要将道理一点点的都掰开了揉碎了,说的清清楚楚的,而且,即便如此,也未必就真的有用。 但是,不说又没办法。 要知道,从距离上来讲,十王府距离礼部是更近的。 然而,镇南王却先去了兵部,然后来到了他胡濙的私宅,单是这样的一个小细节,就足以让心细如发的胡濙注意到了。 待到看见于谦一脸别扭的样子,再听到镇南王说,他昨天进了宫,是天子特意让他去找于谦来做媒,胡濙理所当然的,也就将事情都串起来了。 镇南王早就说了,他的时间紧张,但是,他依旧先绕路去了兵部,请最难请的于谦,自然不是出自他的本意,而是受了天子的嘱咐。 随后他带着于谦两个人,没有奔礼部去,而是来到了胡濙的府邸,然后遣人去将胡濙唤回府中。 那自然也是因为,有些话,在衙门里头是不好说的。 镇南王那等心思通透之辈,自然没什么可让胡濙提点的,那么,要提点的,自然是某个不开窍的兵部尚书。 至于提点的内容,胡濙也不用多想,天子既然找他,那么自然是希望让他帮于谦进一步认清身份和局势。 于谦是个外柔内刚的人,在即将掀起整饬军屯这场风暴之前,他这种刚硬的性格,必须要加以调和。 毋庸置疑,在明哲保身这方面,没有人比胡老大人更有发言权。 这一点,胡濙对自己的认知非常准确。 但是,这委实不是一个好干的差事。 就像现在…… “大宗伯此言差矣,这江山自然是天子的江山,但也是天下万民的江山,身为大明臣子,岂可不为大明尽力,将朝局尽付于君上一人,带来的后果还不够严重吗?” 于谦紧紧的皱着眉头,显然,对于胡濙的这番话不怎么认同。 然而胡濙听了他这几句话,差点气的血压都上来了。 于谦啊于谦,不愧是你,真的是啥话都敢说! 果然,他料的不错,跟于谦讨论这种话题,就是自找折寿!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胡老大人端起茶杯灌了一口,他这下总算是明白了,为啥这些话陛下自己不说,非要拐弯抹角的暗示他来说了。 于谦的这番话,在他面前说了,也就罢了,但是真要是在天子面前说了,那场面可就没法想象了。 联想起去年,好像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于谦因冒犯天子而被禁足在府。 虽然当时胡濙不在,但是,看着于谦这副能噎死人的态度,他觉得自己能明白天子当时的心情了。 冷静,冷静…… 长长的呼了口气,胡濙总算是压下了心绪。 好好的想了想,他决定换个方式,问道。 “已经过去的事,老夫不同你辩,你也莫要再提。” “既然你说要为大明尽力,那老夫问你,当初天子夺你提督大臣之职,你为何不据理力争?” “或者,你若愿意,明日老夫就上本,举荐你重掌京营,如何?” 这明显是带着气性的话,但是,于谦却忽然沉默下来。 是啊,为何呢? 于谦也在问自己,答案其实不必犹疑,早在心中。 因为,于廷益,到底不是圣人,有私心,会惊惧,会软弱,也同样,会希望自己能有光明的仕途,能有身后清名,能名垂千古。 不愿提督京营,是因为他深恐自己权势太重,引起天子的不安。 尽管他在看到边境糜烂之时,就已经决定将兵部握在手中,做一个朝臣们心中的“权臣”。 但是,这和直接手握兵权是两个概念。 兵部哪怕成了铁桶一般,只要和京营仍是两个系统,不直接提督京营,那么,他和真正的“权臣”就始终隔着一步。 说是掩耳盗铃也罢,说是分寸拿捏也好,这一步,是如今的于谦,绝不肯跨出去的。 “哼……” 上首一声冷哼,于谦抬头,便看到胡濙面带愠色,淡淡的道。 “怎么,不说话了?” “于廷益,于少保,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明白,天子此时让镇南王府和靖安伯府结亲,为的何曾是别人,正是为了你于廷益的安危!”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胡老大人也就懒得继续打什么机锋了,直截了当的道。 “此次整饬军屯,牵涉到方方面面,尤其是勋贵和宗室,个个都不是好惹的,那帮浑人,仗着天家血脉,丹书铁券,能干出什么来,谁也说不准。” “你以为你在边境遇到的事情,真的都是什么秘密吗?不过是因为没有成功,朝廷为了稳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已。” “整饬军屯,仅凭兵部,或者,仅凭朝中那么些许大臣,能成的了什么事?真的闹将起来,你就算浑身是铁,能打的了几根钉?” “没有可靠的勋贵和宗室支持,怎么,你是打算办完这件事情就致仕?还是,干脆连命都不要了?” 胡老大人越说越生气,到最后索性站了起来,疾言厉色。 “这件事情背后牵涉的这么大,本就会引动朝廷动荡,怎么,你还要趁此机会掀起文武之争,或者再搞一次削藩?” “这就是,你于廷益口口声声的为社稷计?” 于谦没有说话,也不知是胡濙的那一句话触动到了他,此刻的于谦,明显神色已经不似方才那么坚定。 胡濙在厅中来回踱了几步,总算又恢复了冷静,伸手一指仍然搁在花厅当中的几大箱子聘礼,冷冷的道。 “老夫来告诉你,为何天子和镇南王,都如此着急,连年节都不肯过,就要将婚事操办好……” “因为一旦老岷王有个什么闪失,小世子至少要守孝三年!” “三年之后,两府依旧是秦晋之好,不会有丝毫的阻碍。” “但是,没了这桩招摇的婚事昭示你和两府的亲密关系,没有这次主婚来证明你对勋贵和宗室的善意。” “你,于廷益,拿什么来招架,即将到来的风暴?”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七十九章你试一试 花厅当中沉默下来,盏中茶水已经只余温热,但是,于谦却没有动。 倒是胡濙,一番话说完之后,重新给自己加了一杯热茶,小口小口的抿着。 不多时,胡府的大公子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道。 “父亲,车马已经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于是,胡濙点了点头,搁下手里的茶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重新将目光落在于谦的身上,问道。 “于少保,你,想清楚了吗?” 于谦的神色有些挣扎,显然,心中在做着激烈的斗争。 诚如胡濙对于谦所下的定论一样,他这个人,一旦认定了的事情,极难更改,和外物无关,只关于心中的信念。 于谦之信念,乃国家社稷,江山万民,为此,虽千万人,他亦可慷慨而行。 但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慨然赴险是于谦,心忧己身是于谦,为大义舍小情是于谦,但,重情重义,亦是于谦。 每个人都是复杂的多面体。 于谦又不是木头,从土木之役后,天子的倚重提拔,到朝会之上,天子的支持声援,再到如今苦心孤诣的安排,想要保全于他。 种种关心爱护,于谦岂能感受不到? 君恩似海,肝脑难报。 “可是……” 面对这胡濙的质问,于谦罕见的踌躇片刻,方犹豫不定的开口,然而话说了两个字,就被胡濙打断了。 “没有可是!” 果断的说了半句之后,胡老大人叹了口气,不复刚刚的严厉冷峭,又恢复了循循善诱的口气,声音轻缓中,带着几分艳羡和追忆的口气,道。 “廷益,你可知得遇明主,是一件多么有幸的事情!” “陛下对你,亲之信之,倚之重之,处处回护于你,君前朝上,你数度冒犯,他老人家皆一笑置之。” “如此君恩,难道,尚不能换得你于廷益的一片信任?” 说着,胡濙的声音转向认真,接着道。 “自陛下登基以来,挽天倾,保社稷,兴水利,整吏治,开互市,设宗学,迎上皇,查军屯,政务一道,从无疏失。” “若说律己一途,陛下虽用厂卫,却从不放任他们胡作非为,干涉朝政,早朝经筵,亦不曾废弛,明知有宵小之辈作祟,陛下手握利刃,却从不任意妄为,无故针对,如此胸襟,如此魄力,老夫不知,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陛下,他连你的安危都能提前顾及到,难道还不能证明,他对方方面面都皆有把握,还不能让你相信,他对朝事国事自有安排?” “你所忧者,老夫自然明白,但是,你可曾想过,或许你的担忧,你的行动,反而在阻碍天子为朝事布局,反而,是让大明蒸蒸日上的阻碍呢?” 这番话,胡老大人口气平缓,没有丝毫的质问口气。 但态度越是平和,便越能让于谦听到心里去。 他过分的操心朝局,反而是大明的阻碍? 于谦有些发愣。 这个结论让他觉得有些荒谬。 为国效力,心有社稷,坚持公正,面对不正之事从不袖手旁观,这是于谦一直坚定不移的,正在做的事情。 可是,现在,胡濙问他,这么做,真的是对的吗? 于谦的眉头拧得紧紧的,他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不过,胡濙也不需要他的答案。 还是那句话,于谦这种人,旁人的话作用不大,他有自己的信念和判断是非的标准,有些事情,非得他自己想明白不可。 实话实说,胡老大人也懒得当于谦的人生导师。 他之所以说了这么多,目的只有一个…… “不论如何,廷益,老夫希望你试一试,如今不是刚刚发生土木之役时的朝堂了,你,我,还有整个大明,远没有到一次失败都尝不起的地步。” “且放一放手,做好你自己该做的事,只做你自己该做的事,其余的,交给该操心的人,若最终结果,真的不尽你意,再论不迟,可否?”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于情于理,于谦都不合适再沉默下去了。 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于谦终于是道。 “多谢洁庵公教诲,谦必谨记于心。” 胡濙摇了摇头,到了最后,于谦还是没有表明态度,不过,他也算尽力了,过犹不及的道理,胡濙还是懂的。 轻轻摆了摆手,胡濙道。 “如此便好,刚刚外头车驾已经准备好了,请廷益稍待片刻,待老夫更衣之后,我等便出发前往靖安伯府。” “失陪……” 随着胡濙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面,花厅当中只剩下了于谦一人。 他坐在椅子上,颇有几分神思不属,下意识的摸到手边的茶盏,却见盏中的茶水,由之前的滚烫,如今已经变得凉透了。 于谦没人唤人换温茶,而是将这杯冷茶端了起来,放在面前,仔细的端详了片刻,心头忽然便觉得有些感慨。 方才,他急切的想要这滚烫的茶水凉下来,但是,茶水并不因他的心意而快速的凉下来,依旧滚烫的难以入口。 待他静心守意,将其旁置不管,这茶也便不知不觉的凉透了。 然而茶水滚烫,固然会饮之灼喉,可若待其彻底凉透,则虽能入口,却也只余苦涩,而无一丝甘甜…… 脸上泛起一丝笑意,于谦一时眼中愁色尽去。 仰了仰头,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入口苦涩的很,但他眉头却舒展开来,对外唤道。 “阿福!” 声音落下,花厅外进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仆,看着于谦罕见的高兴的样子,老仆疑惑的躬身道。 “老爷?” 于谦搁下手里茶盏,开口道:“给兵部送信,让项侍郎,不,让李侍郎主持部议,继续商议军屯之事,今日老夫便不回兵部了。” 闻听此言,老仆眨了眨眼睛,明显有些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这还是自家那个勤勉无比,这些日子天天泡在兵部的老爷吗? 想了想,老仆开口问道。 “是,老爷,不过,若是兵部的老大人们打听起老爷往何处去了,该如何答复?” “就说老夫去给靖安伯府说媒去了!” 看着自家老爷走出花厅的身影,于福愣了片刻,脑袋上缓缓浮起了一个问号。 过了一会,待得外头的马车声响起,他才反应过来,慌慌忙忙的安排了两个人回兵部报信,自己则是快步跟了出去……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八十章兵部两侍郎 天上又开始飘起雪花,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但是,再冷的天,也冻不灭老百姓对于年节即将到来的高兴。 随着年节一天天的临近,京城当中张灯结彩,到处都是喜庆的氛围,各家铺子的生意,更是火爆的很。 寻常的布粮炭食还好,涨了些价格,但是不过分,可是一些丝绸,首饰,绣坊这样高档的铺子,竟然有多家都直接把价格翻了一倍。 进去一问,就是接了大单子,师傅们都忙着干活,除非加钱,不然寻常的小单子,一律不接,搞得很多想要趁着年节置办两件好东西的百姓无奈的很。 后来,出门一打听,才知道最近京城出了一桩喜事。 镇南王府的小世子,和靖安伯府的掌上明珠已经定亲了! 据说,从下聘到定婚期,总共不过小半个月的时间,因为赶得太急,有许多的聘礼和嫁妆,都赶着在准备。 所以,京中许多有名的铺子,都同时接到了单子。 一干是郡王府,一干是即将和郡王府结亲的伯爵府,都是出手阔绰之辈,自然,这些铺子也就瞧不上这些零散的小单子了。 这个消息,对于寻常的老百姓来说,最多不过是有些沮丧罢了。 但是对于朝堂上的大臣们来说,却是让他们啧啧称奇的事情了。 不为别的,只因为保这个大媒的,是朝中举足轻重的礼部尚书胡濙和兵部尚书于谦。 胡老大人不足为怪,他老人家本就对这种小儿女的婚嫁之事十分热心。 但是于谦…… 明明兵部最近因为军屯的事情忙的一塌糊涂,但是呢,他这位兵部尚书,却在为当媒人跑前跑后。 据说最忙的时候,他可是连着三天都是到兵部点了个卯就直接走了,整的兵部的一干郎官面面相觑,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衙门,到了礼部。 不过,即便如此,有着天子定下的期限在,整饬军屯的方案,仍旧在持续的推进当中。 距离年节已经只剩下三天的时间了,虽然天子说的是正旦之前,但是,稍微有点眼色的人,都明白不能顶着最后一天做出来。 不然的话,除夕当天,再给天子递上个奏本,而且还是这么紧要的事情,你说天子是处理呢还是不处理呢? 所以,基本上,今天就是最后的期限了。 又是一整个上午的激烈讨论(chaojia),外头的雪都积了厚厚的一层,公房当中才算是渐渐安静下来。 看着眼前删删改改,总算是最终敲定下来的方案,李实和项文曜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大致的方案基本上就是这样了,接下来就是细节的调整和填充了。 但是,那就不必着急了,待年后开了印,上了廷议讨论之后,再慢慢完善便是。 当然,这只是他们讨论出来的方案,最终能不能成,还要尚书大人点头,不过…… “李侍郎,时间不多了,要不,我等这就将方案誊抄之后送到尚书大人处如何?这样说不定,还能赶上下午送入宫中。” 长长的伸了个懒腰,扭了扭僵硬的脖子,项文曜抬头,笑呵呵的对着李实开口,全然没有刚才那副争的面红耳赤的样子。 不得不说,项文曜着实长了一副好皮囊,面白如玉,眼如丹凤,精心打理的一缕短髯,不仅没有让他显得苍老,反而多了几分成熟稳重的气质。 年轻真好…… 尽管和其他大臣相比,李实也是妥妥的年轻官员,但是,面对着比他年轻好几岁,而且俊秀了好几倍的项文曜,李大人还是忍不住会升起艳羡之情。 据说,这货平时去教坊司饮酒作乐,连钱都不用花…… 轻轻的甩了甩头,将这些有的没有都抛到脑后,李实苦笑一声,道。 “上哪去找尚书大人哟,据说,靖安伯府那边,今日要商讨迎亲的事宜,尚书大人是主婚人,这个时候,指不定在伯府,还是在王府呢。” 说起这件事情,李实就感到头疼。 要知道,最开始到兵部的时候,他虽然每天都在加班,但是日子过的还算舒心,没别的原因,就是因为自家尚书大人顶在前头。 整饬军屯事关重大,尤其是越了解个中内情,李实就越感到心惊,唯一庆幸的事,这件事情挑头的是名满天下的于谦于少保,而且背后,还有天子站着,给予了毫无保留的支持。 李实心里清楚,他之所以被调到兵部来,实际上就是为了平衡于谦的势力,或者说,不让兵部“显得”全都是于谦的人。 毕竟,在瓦剌和谈之后,三个使臣当中,唯有他获得了超擢,无论他愿不愿意,在朝臣眼中,他都是天子倚重之人。 他再加上沈敬,他们两个人,其实就是用来摆平朝廷上下悠悠众口的。 所以,李实虽然抱着想要立功的想法,但是,他对自己有几斤几两,却是清楚的。 他并不是天子真正的心腹,或者说,距离天子真正的心腹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所以,凭着天子心腹的身份耀武扬威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干。 尤其是,在如今天子摆明了支持整饬军屯的情况下,更是要小心谨慎。 因此,到了兵部之后,他依旧保持自己在内阁时的风格。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但是让他意外的是,沈敬却十分出挑,在部议之上,直接驳斥了洪常等人,决心严厉整饬,追究到底的方案。 那次部议闹的不可开交,最后,若非是镇南王出现,将尚书大人请走,还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李实能够看得出来,尚书大人是偏向于严查的,但是,沈敬的身份又比较特殊,即便他不能代表天子,但是至少,他可以一定程度上,代表某天官的态度。 要知道,边军糜烂,边将贪腐,所以整饬军屯,很大程度上需要依靠地方官府的协助。 如果得罪了吏部的话,这件事情也难推行下去。 所以当时,李实着实是忧虑了大半天,他知道,这件事情,迟早是需要他这个侍郎表态的。 项文曜倒是很坚定,和洪常等人站在一块,但是李实…… 无论是从立场上来说,还是从本心上来说,李实也都更趋向于用更温和的手段,但是,还没等他做决定,就传回了尚书大人要给人做媒的消息。 当时大家还没当回事,想着毕竟是镇南王亲自来请,尚书大人怎么也要给个面子,走个形式。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尚书大人这个流程,一走就是小半个月。 这小半个月下来,他老大人家竟似是忘了军屯一样,只偶尔来部里调阅一下文书,整日便都在镇南王府和靖安伯府两家之前来回跑。 就仿佛这桩婚事,才是他的正经差事一样…… 于谦的这种转变到底为何,李实不得而知。 但是,他知道的是,尚书大人这么一撒手,担子就全压到他的身上了,这段时日,可算是把他给忙坏了。 结果,临到最后了,尚书大人在哪,他都不知道,着实让李侍郎郁闷的很。 不过,他郁闷,项文曜不郁闷。 只见俊美如玉的项侍郎如春风般微微一笑,道。 “李侍郎且请放心,尚书大人的去处,项某早就打听好了,不出意外的话,此刻他老人家应该回了府邸,我等直奔于府去便是,准没错。”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八十一章:几家欢喜几家愁 有人欢喜就有人忧。 东城唯二的两座勋爵府邸,一是靖安伯府,另一座,便是昌平侯府。 靖安伯府喜气洋洋,满府上下都在为年节和自家大小姐的亲事做准备,忙的不可开交,但是却甘之如饴。 相较之下,昌平侯府就显得有些冷清。 临近年节,正是各府走动的时间,但是,无论是靖安伯府还是昌平侯府,都是新晋的勋臣,和京城里的一帮靖难勋臣都没有太深的交情,年节下最多互相遣人送一封年帖便了事。 真正会来拜访的,无非是之前的旧部,还有如今正在他们手下的军府将领,不过前者如今大多仍在边境镇守,无法亲至,同样只能送上年帖年礼表示心意。 而后者…… 不知为何,无论靖安伯府,还是昌平侯府,都默契的选择了闭门谢客。 靖安伯府这边,理由是年后正月要成亲,如今无暇接待,但凡来府拜访的人,均是收下年帖年礼,然后附送一份喜帖客客气气的送回去。 而昌平侯府,则是因为最近一段时间,杨洪生了病,缠绵病榻,无法接待客人,所以,同样闭门谢客。 此刻,靖安伯府的府门前,一批批的年货和嫁妆器物,被抬进府邸当中,进进出出的下人无比繁忙,但是,却也十分热闹。 隔着一条街的对面,昌平侯府的门前,站着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年纪相仿,但是气质却截然不同。 头前一人年纪稍长,看着十分健壮,明显是武人体魄,寒冬腊月,他只着一身武人的短打衣衫,便大踏步而出,手里还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此人名为杨能,是杨洪的侄儿,受召回京已有数月,只不过,这却是他头一次踏出昌平侯府的大门。 当初杨洪为杨俊请罪,杨能也受了牵连,被禁足府中思过。 如今年节将近,天子恩宽,特免了杨能的禁足,这才让他得以出门。 跟在杨能后头的,明显年纪要小些,刚刚二十出头的样子,裹着厚厚的大氅,气质翩翩,看着颇具书卷气息。 此人自然便是杨洪的嫡子,杨杰。 二人刚一出门,就瞧见远处靖安伯府前热闹的场景。 看着对面热热闹闹的,自己这边却冷清的很,杨能的脸色顿时就有些不好看,轻哼一声,不满道。 “这靖安伯府,倒真是急着攀附镇南王府,连腊月不定亲,正月不成婚的旧俗都顾不得了,也不怕成婚之后,被夫家嫌弃!” 京城里有旧俗,谓之“正不娶,腊不订”,认为腊月定亲,主克败婆家,正月成亲,主妨碍公婆,一切的亲事,都要避过这两个月。 但是谁又能想到,镇南王府和靖安伯府这桩满京城瞩目的婚事,竟然对此丝毫不顾,两样全犯了。 一旁的杨杰苦笑一声,道:“二哥征战沙场多年,过的是刀尖舔血的日子,怎么还信这种无稽之谈,这些所谓习俗,不过是民间的愚夫愚妇谣传而已,信不得的。” 杨能瞥了一眼杨杰,却摇了摇头,道。 “我自然是不信的,小杰,人的命就要握在自己手里,这是二哥在战场上这么多年,才弄明白的道理。” “但是,你也说了,民间的愚夫愚妇们,对这些东西,可是奉如圭臬,这回对面闹得这么大,我倒要看看,等过了门,镇南王府会怎么对待这个世子妃……” 杨杰叹了口气,略有些无奈,道。 “那恐怕要让二哥失望了,其实,这桩婚事的消息最初传出来的时候,民间便有议论,但是,后来王府亲自派人出面辟谣,传下了岷王爷的两句话。” 这下杨能也来了兴趣,转过头看着杨杰问道。 “哦?竟有这等事,是什么话?” “老岷王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天家极尊极贵,自然百无禁忌。” 杨能愣了愣,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话说的,还真是没法反驳。 所谓腊月议亲,克败婆家,是民间说法。 但是,跟靖安伯府议亲的是谁?镇南王府的小世子。 皇亲贵胄,天家血脉。 换句话说,这位靖安伯府的大小姐,未来的婆家姓朱! 这要是都能被克败,那倒真是本事了…… 或者换而言之,老岷王既然传下了这句话,那么,谁再敢说克败婆家这几个字,等同于咒天家败落。 这…… 然而,杨能一时没反应过来,杨杰竟也停了下来,没有继续说下去。 直到片刻之后,杨能明智的不再提起这件事情,但是,却还是忍不住问道。 “那第二句,又是什么?” 杨杰踌躇片刻,似乎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想了想,他往前凑了两步,把声音压得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然后道。 “第二句不是明着传出来的,据说是老岷王训斥镇南王时说的话,但是,不知为何,却流了出来。” “这句话的原话是,本王已时日无多,不知何时便要去见太祖皇帝,临死之前,就只想见到埑儿成婚,谁敢拦阻,本王定不相饶。” 嘶! 杨能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没人敢明着说出来。 这句话也就是岷王爷自己能说,旁的人,谁敢说出来,都是在咒老王爷早死。 瞥了一眼远处仍在进进出出的繁忙场景,杨能叹了口气,脸色颇有些复杂,道。 “看来岷王爷,着实是看好这桩亲事,不然的话,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靖安伯府,这回真的是走了大运了。” 也不怪杨能这副酸溜溜的口气。 新晋的勋爵,最好的立足方式,就是跟其他的世家结亲,一方面能够延伸支脉,另一方面,也能让自家的地位更加稳固。 而结亲的最优选,自然便是皇家宗室! 别看现在各地藩王的权力势力都大不如开国之时,历代天子也都在有意无意的打压宗室,但是,只要有机会,想和藩王结亲的人家可多得是。 其中,尤其以勋戚最为积极。 不为别的,就只因为,这些藩王姓朱! 就单这一个字,比什么丹书铁券,都好用的多。 藩王就算再势弱,那也是正经的太祖血脉,天潢贵胄,只要不作死谋反,荣华富贵的过一辈子,绝对没有任何的问题。 即便是犯下了天大的罪过,至多也不过是圈禁而已,和性命无碍。 而且,如今的藩王宗室,都是长辈,虽然说想要插手朝堂政务绝无可能,但是,一旦家族出现了什么危难,这道姻亲关系,就是最后一道护身符。 更不要提,靖安伯府这次结亲的是镇南王府。 尤其是当老岷王的第二句话不知从何处流传出来了之后,许多人私底下都议论纷纷,在猜测之后执掌宗人府的,到底会是襄王爷,还是镇南王。 如果是镇南王的话,那么,一个近在京城,执掌宗务的亲家,比寻常的藩王,自然更是有好处。 所以实际上,一句话来说,新晋的勋贵能跟宗室藩王结亲,那是天大的好事,不仅能迅速的奠定自己的地位,更能留上一道牢不可破的底牌。 不过,可惜的是,宗藩娶亲需要向朝廷请婚,而自从宣宗之后,宗藩结亲的人家门第都不算高,多是低阶文武大臣家的女儿。 类似这种真正的勋爵之家,想要和宗藩结亲,实在是千难万难。 靖安伯府,应该算是近十几年来的头一家了,想不惹人羡慕都不行…… 相对而言,杨杰倒是平静的多,道。 “走运是走运,但是各家有各家的缘法,只要但行好事,何必多问前程?好了,二哥,再耽搁下去,菜就要凉了,素日里三哥和你最是亲近,别让他久等了。” 杨家世代从军,到了杨洪这一辈,他的两个弟弟尽皆战死沙场,只留下了嗷嗷待哺的幼子。 所以,杨洪便将两个侄儿收养,和他的两个儿子一起养育。 杨家四个后辈,按年纪排序,兄弟相称。 杨信是杨洪的二弟杨淋之子,在四人中年纪最大,今年刚满三十,是大哥。 杨能是杨洪的三弟杨忠之子,今年刚二十七,排老二。 至于杨洪自己的两个孩子,杨俊是庶出,但却是长子,今年二十五岁,排老三,杨杰最小,刚刚二十一岁,排行老四。 或许是因为年龄相近,这四个后辈当中,就数杨能和杨俊的关系最好。 此次回京,他们二人本是受了提拔,但是谁知道,因为杨俊临行前的一次胡闹,不仅让他自己锒铛入狱,就连杨能也受了牵连。 但即便如此,杨能被解了禁足之后,头一件事,依然是要到狱中探望杨俊。 杨能点了点头,也道:“天气凉,小杰你不必送了,早些回房休息吧,二哥去去就回。” 说罢,他大步向前,一个飞身腾跃,便上了随从牵来的高头大马。 杨杰站在门外,看着杨能一手提着食盒,一手勒紧缰绳,马蹄高高扬起,踏着积雪奔驰而去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艳羡之意。 站在寒风之中,杨杰迟迟未动,不知想到了什么,到最后,他终是一声长叹,转身便欲回府。 “二公子,老爷请您过去。” 刚进府门,老管家便到了他身前,低头恭敬的开口道。 杨杰的脚步停下,口气温润,问道:“父亲可说了是什么事?” 老管家答道:“没有,但是,刚刚有人送信来,说是兵部的两位侍郎大人,急匆匆的赶往了于少保的府邸。” 说着话,老管家往前紧走了两步,声音也低了下来,道。 “少爷,二姨娘也在老爷房中……” “好,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杨杰淡淡的吩咐了一句,于是,老管家便轻手轻脚的退下了,毕恭毕敬,仿佛他面对的不是家里的二公子,而是杨洪本人一般。 事实上,也的确是如此。 从杨杰十三岁的时候开始,杨洪就在宣府镇守,能回京师的机会很少,整座杨府,都是杨杰在操持着。 唯二的两次,一次是杨杰十六岁成亲,另一次,则是杨杰十九岁母丧。 其他时候,就连杨杰的嫡长子,杨洪的嫡长孙降生的时候,这位百战老将,都没有时间回京。 所以,对于杨府上下来说,如今的这座府邸,虽然叫昌平侯府,但是,真正的主事人,依然是二公子! 杨杰在院中缓步而行,不多时,便到了内院杨洪的卧房外。 随后,他先是进了外间小屋,将自己的身子烤暖了,才打发了守在门外的侍女进去禀报。 “二公子,老爷让你进去。” 内间房门推开了一条缝隙,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美妇人的身影出现,对着杨杰说道。 看着这个风韵犹存的妇人,杨杰轻轻躬了躬身,道:“李姨娘好。” 随后,才侧了侧身,迈步进了房中。 如今的杨府,没有女主人,但是有两个姨娘。 杨杰是嫡出,他的母亲魏氏同样也是出身将门,和父亲杨洪的亲事,门当户对,也算相濡以沫。 只可惜,嫁入杨家好几年,魏氏皆无所出,于是在杨家老夫人做主之下,杨洪又纳了一门小妾李氏,就是眼前的李姨娘。 这位李姨娘,同时也是杨俊的生母,在生下杨俊之后,也一直留在京中。 除她之外,杨洪在宣府还纳了一门小妾葛氏,不过,眼下却不在此处。 进了房中,杨杰便见到杨洪倚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卷兵书,但是很明显,心思早已经不知道飞到那里去了。 “给父亲请安。” “嗯,坐吧,你二哥走了?” 杨洪放下手里的书,在李氏的搀扶下坐直了身子,应当说,他如今的状态,明显不比在宣府时了。 但是,却也不似外界所说的那般缠绵病榻,至少人看着精神还算健旺,脸色也颇为红润,只是眉头的一抹愁色,有些掩之不去。 杨杰在旁边坐下,听得杨洪发问,便点头微笑道。 “是,已经去了,三哥这段时间在狱中,想必受苦了,他和二哥素来感情好,能够相见定然十分高兴。” 说这番话时,杨杰的口气平静,但是,杨洪却拧着眉头,至于一旁的李氏,神色则有些复杂难明,她似乎想开口,但是,踌躇着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杨洪偏了偏头,却是对着李氏道。 “你先回房去吧,老夫也杰儿说说话。” 李氏不敢有别的话,福了一福,便朝门外走去。 只不过,在走到房门处的时候,她的脚步稍稍放慢了些,小心的回身将房门关好,借着最后的缝隙,李氏听到房中再度响起声音。 “如今你哥哥身在狱中,连年节都没法回家过,昌平侯府又成了这副冷清的样子,杰儿,你有何话想对父亲说吗?”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八十二章:国事,家事 杨洪的腿不好,每到寒冬腊月就会发疼,这是早年间在战场上留下的旧伤,所以,他的卧房始终都燃着至少两个炉子。 炭火噼啪的轻音在房中响起,窗外零零星星的又飘起了雪花。 感受到父亲平静的目光,杨杰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虽然说,他和父亲聚少离多。 但是,他却能够清楚的感受到,父亲在生气! 至于原因,当然是因为自家那个荒唐的三哥,杨俊。 事实上,虽然父亲从不肯承认,但是,杨杰心里清楚,在父亲的心中,始终最疼爱的,就是三哥。 杨家一门四子,杨杰年纪最小,因为体弱不能习武,甚至就连开蒙的时间也很晚。 但是,他小的时候,却也常常跟在三个哥哥的身后凑热闹。 待年岁稍大一些,他便越发能够感受到,虽然父亲给予三个哥哥的课业,待遇都一模一样。 但是实际上,或许是因为对自己战死沙场的两个弟弟的愧疚,又或许是因为,杨俊和杨能是另外两房仅剩的血脉,担负着另外两房的宗祧责任。 总之,无论是练武还是习文,父亲对待大哥和二哥的时候,都往往更加严格。 至于三哥,他扎马步的时候偷懒,读兵书的时候睡觉,和其他孩子玩的时候欺负人家,父亲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三个哥哥都随着父亲征战沙场,杨杰跟他们见得也少了。 但是,他稍想一想就知道,父亲对于三哥的宠爱只会增不会减,毕竟,那不仅是亲生儿子,更是并肩作战的袍泽。 一封封的家信当中,杨杰能够感受到,三哥的恣意,二哥的宠溺,大哥的无奈,还有……父亲有意无意的纵容。 这次回京之后,父亲常常喟叹,为何一门四子,杨信文武双全,出类拔萃,杨能坚毅沉稳,多谋善断,唯有杨俊,养成了一身跋扈的习气,闹出种种的荒唐事。 事实上,每次听到这种话,杨杰都想说,杨俊之所以如此恣意张狂,无非是因为,无论他闹出什么事来,都有人给他善后而已…… “父亲想让儿子说什么,去刑部大牢,将哥哥替出来吗?” 杨杰抬起头,目光清朗,面对杨洪的注视不闪不避,口气轻缓,但说出的话,却像把刀子一样,直往杨洪的心窝里扎。 愣了片刻,杨洪的头轻轻垂了下来,声音有些无力,道。 “小杰,父亲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或者,父亲想听到儿子说些什么,请父亲明示。” 杨杰依旧带着笑容,但越是如此,便越让杨洪觉得无力。 事实上,杨洪心里清楚,从感情上来说,他对于杨俊是有偏爱的。 毕竟,杨家是将门,所以,对于杨俊这个能够随他征战沙场的儿子,他是寄予厚望的。 虽然说,这些年杨俊行事多有荒唐,但杨洪始终觉得,他是年少轻狂,等到而立之年,自然会收敛性格。 要知道,他这个儿子虽然跋扈,但是武艺过人,兵法一道虽不出众,但也不算差,是有成材的潜质的。 但是,与此同时,他对于杨杰,也没有丝毫亏待的意思。 杨杰是嫡子,杨府的爵位,自然是他的,京城偌大的家业,之后也多是他来打理。 至于杨俊,他既能上得沙场,自当继承杨氏一门的荣耀,接过杨洪的一身本领,征战四方,将杨氏之名传遍漠北。 虽然说,杨家已经有了一个杨信,但是,毕竟杨俊才是自己的亲儿子。 所以,杨洪一直希望,杨俊能成为第二个杨信。 当然,这两条不同的路,在杨洪看来,并无优劣之分,只不过因为杨俊和杨杰二人的情况资质出身不同,而有所区分而已。 对于杨洪来说,这么多年,他征战沙场,镇守宣府,北拒虏贼,战功赫赫,然而,对于杨杰来说,他却不是一个尽责的父亲。 在这个儿子刚刚记事的时候,他就远赴边境,丢下他们孤儿寡母,在京城当中操持偌大的家业。 甚至于,连杨杰的母亲病逝的时候,他都不在身边,只能事后赶回。 如此种种,垒在他的心中,始终是一道心结。 所以,固然杨俊随他左右十数年,他十分宠爱,但是,对于杨杰,他也同样想要好好培养父子之情。 但是,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自从杨洪归京以来,杨杰对他侍奉周到,晨昏定省,孝道做到了极致,但是,杨洪始终觉得,二人不够亲近。 或者换而言之,总像是隔着一层什么。 如果说,杨家的这四个孩子中,杨信是进退有度,杨能是稳重多谋,杨俊是恣意冲动的话,那么杨杰这个孩子,杨洪能想到的唯一的形容词,就是从容。 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其色的从容! 他谦逊有礼,清醒冷静,面对任何的状况,都从容无比。 就像现在,虽然这两句话凌冽如刀,但是,杨杰的表情却带着淡淡的笑容,口气轻缓的不像在说他自己一样。 这种淡漠但确实的疏离感,让在战场之上从来都杀伐果断的杨洪,也感受到浓浓的无奈。 “我只是想着,今年是我们好不容易一家团聚的第一年,虽然你大哥不在,但是,你们兄弟也多年未见,能一起过年,总是好的。” 如果这个时候,有外人在房中,看见这副场景,一定会诧异无比。 明明杨洪是父,杨杰是子,明明是杨洪召杨杰来质问,但是现在,却好似反了过来一般。 杨杰面色平静的望着杨洪,而杨洪则声音越来越弱。 这番解释,也真也假,至少,连他自己都觉得不那么有说服力。 “一家团聚?” 杨杰的口中轻轻咀嚼这四个字,罕见的,他的脸色变得有些冷峭。 声音极轻,但莫名的让人感觉有些刺耳。 杨洪这才意识到自己所说不妥,但是一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只能沉默下来。 不过,杨杰显然也没有在这件事情上深究的意思,只是片刻,他便恢复了从容平静的神色,道。 “父亲,您应该知道,让三哥入狱,并非是儿子的本意,只是……” 杨杰停了停,没有说下去,而杨洪的脸色,却忽然变了变。 片刻之后,杨杰继续道。 “其实,您心里明白,即便没有这番试探,三哥也难有安稳。” “覆巢之下无完卵,昌平侯府安在,三哥便在,昌平侯府若不在,有的是翻旧账的人,这一点父亲应该清楚,否则,父亲也不会进宫自承三哥的罪状。” “现在的局势,三哥在狱中,比在外头有用的多,所以,年节之下,只能委屈父亲稍稍按捺思亲之情了。” 杨洪此刻的心绪,杨杰自然清楚。 谷</span>  当初,杨信传来消息,说于谦正在清查军屯,询问该怎么办的时候,杨洪便有些犹豫不定,是该暗中阻止还是放任不管。 那个时候,是杨杰力主,说于谦必是奉了上意暗查,不可和天子作对。 接着,天子下诏召杨能,杨俊进京,虽是拔擢但却暗含警告之意。 杨洪最后听了杨杰的意见,给杨信去信,要他全力协助于谦,所以,于谦的宣府之行才能那么顺利,没有遭到过分的掣肘。 当时,杨信甚至还特意将副总兵府给腾了出来,邀于谦在隔壁居住,衣食住行,不可谓不周到。 但是,局面并没有因此而好转。 于谦在宣府查到的东西越来越多,他隐约间,跟杨信的关系也越来越疏远,到了最后,每次见杨信的时候,房中都必然有锦衣卫随行。 在军屯一事上,于谦是力主严查严惩的,这一点,在多次和于谦的交流当中,杨信打探的很清楚。 即便在宣府,杨信对他示好到了这种程度,于谦仍然没有丝毫的动摇。 随着于谦从宣府起行回京,对于昌平侯府来说,一场大祸已经近在眼前。 那个时候,杨洪依然有两个选择。 其一是联结势力,先发制人。 须知,那个时候军屯的事情已经蔓延开来,如果杨洪愿意的话,作为宣府的前任总兵官,如今执掌京营的新晋侯爵,以他为牵头人,将牵涉到军屯的一大批势力聚拢起来,在朝堂上围攻于谦,并不算什么难事。 从战场上下来的人,是从不缺少放手一搏的血勇之气的。 何况,杨洪也并非真的在京中毫无人脉,早在永乐年间,他就曾跟随太宗皇帝北征,在老成安侯郭亮帐下效命,至洪熙年间,他又跟随阳武侯薛禄征大松岭,至宣德年间,他甚至曾和清平伯吴成并为先锋,远攻鞑靼。 只不过,正统以后,杨洪功勋累累,足可为一方大将,独自领兵,所以才和这些府邸疏远了些。 后来,随着老一辈的勋贵逐渐凋零,关系便更加淡了。 但是,香火情总是有的,凭杨洪现在的身份地位,若有意结交,对方绝不会将他拒之门外。 所以,杨洪实际上是有这个能力的。 可是,他没有这么做…… 还是因为杨杰。 军屯一事,看似是于谦在操持,但是本质上,必然是天子在背后撑腰。 虽然不清楚天子的决心到了何种程度,可天子既然让于谦去查,必然清楚于谦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 所以,一旦走上对抗的这条路,便等同于背弃了天子。 杨洪如今回京不过半年,但是,杨杰却是始终呆在京中的,虽然他并非朝堂中人,但是,杨氏一门在京中也算显赫,杨杰平日里交往的,也都是各家大臣勋贵子弟。 所以,能够得到的朝堂上的消息并不算少。 他深深明白,当今天子是一位怎样可怕的人,所以,和天子作对,绝不是什么明智的行为。 于是,他劝父亲,进宫去给天子认错,将一切原原本本的摆到天子的面前,这样念着往昔的功劳,至少天子还能留给杨家一个门楣爵位。 这一次,杨洪听了,但,却没全听…… 因为如果按照杨杰所说,杨氏将成为天子整饬军屯的祭旗者,或许最后,杨洪百战浴血得来的爵位仍能保得住。 但是,作为出头鸟,杨家必然会落下一个喝兵血的名头,自此,至少两三代人,在军中再难出头。 这是杨洪绝难接受的结果。 所以,杨洪最终选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他进宫自承罪状,但是,却没有拿出军屯的事,而是将杨俊跋扈醉杀下属的事情说了出来。 就像杨杰所说的,他心里明白,昌平侯府在,杨俊就不会死,身为武将,只要不死,想要复起十分容易。 杨洪寄希望于,天子惩治了杨俊,贬谪了杨能,能够到此为止,不再追究杨家侵占军屯的事。 为此,杨洪甚至打算将京营给交出去。 但是,最终他失望了。 天子将杨俊下狱待审,将杨能禁足,但是,却没有收回他的京营大权。 自然……也没有要宽赦杨家的意思 杨洪一再退让,甚至称病躲在家中,想要通过这种方式,交出京营大权,但是,天子却始终无动于衷。 随着日子一天天的推移,朝堂上闹得愈演愈烈,天子公然在朝堂上为于谦撑腰,以无比坚决的态度,推动了军屯的整饬。 于谦风风火火的在兵部迅速推进,整饬的方案几易其稿,各种各样的消息甚嚣尘上,都让杨洪感到了深深的不安。 所以,理所当然的,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否是正确的。 如果,一开始他就摆出强硬的态度,是不是,对方就会知难而退?如此一来,杨俊也不必入狱,说不准,现在还能在军府或者京营当中好好的当值…… 杨杰心里明白,杨俊被一直关押在刑部狱中,只是一个让父亲最终忍耐不住的导火索。 真正的原因,是他慌了! 他害怕天子真的下了决心,要拿杨家为整饬军屯来开道,害怕到最后,杨氏一门数十年的沙场血战,就此付诸东流。 所以,他开始自我怀疑,开始怀疑别人,开始烦躁不安。 这一切,杨杰都明白。 人皆有死穴。 对于杨洪来说,杨氏一门的荣耀,就是他的死穴! 所以,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无用。 父亲需要的,是一颗救命稻草。 轻轻地叹了口气,杨杰开口道。 “父亲不必担忧,明日孩儿出府一趟,回来之后,必定给父亲一个解决之法。” 杨洪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老将迟暮,最是悲凉。 可叹他一生征战,最终,国事,家事,皆有所愧…… 片刻之后,杨洪重重的叹了口气,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无力的摆了摆手。 于是,杨杰起身一礼,依旧恭敬周到。 “孩儿告退……”  https:///21810_21810860/680477214.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m.zhhbiqu.com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八十三章江阁老的办法 眼瞧着,再过两天就是除夕日了,作为最后几天的日子,老大人们基本上都已经闲下来了。 当然,像某大宗伯和某少保一样公然脱岗的,毕竟还是少数。 大多数的老大人们,往往都是到了衙门之后,就开始围着炉子烤火。 内阁也是如此。 应该说,这算是内阁一年到头为数不多的,能够得到清闲的日子。 大伙坐在一起,一块喝喝茶,谈论一番四方风物,京中趣事,倒也别有意趣。 这一日,俞士悦来到公房当中,刚刚坐下,外头便有一阵响动。 接着,文华殿大学士江渊便从外头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笑着拱手道。 “临近年节,我听闻次辅大人出身苏州,想必对家乡口味十分想念,刚好这些日子,我府中来了一位苏杭出身的大厨,今早做些了糕点,我特意留了一份,次辅大人尝尝?” 俞士悦眨了眨眼睛,倒是没有推辞,伸手接过食盒,又将江渊迎到房中坐下,掀开食盒瞧了瞧,果不其然,是苏州出名的猪油糕。 伸手摸了一摸,这糕点竟然还是热的,于是,俞次辅不由笑道。 “看来,世用是摸准了老夫的作息,这才踩着点将糕点拿来的,有心了。” 被人如此调侃,江渊的脸色有些微红。 但是,他很快就调整好了心绪,拱手解释道。 “倒也不是掐着时间,这些日子,府中做了不少糕点,每做一份,老夫都叫他们送来一些,想着能给次辅大人尝尝,聊解思乡之情。” “其实昨日就送来了好几份,但是,当时次辅大人忙着和萧学士商议东宫之事,老夫便没敢打扰,今日总算得了机会,刚好府中下人送来,次辅大人便到了,老夫便紧着拿过来了。” 听了这番话,俞士悦不由咧了咧嘴。 好嘛,这帮清流,真的做起这种事情来,还真的是炉火纯青。 这个解释,可比踩着点送来的说法,听着更加让人觉得熨帖。 从食盒里头拈起一小块晶莹洁白的猪油糕,俞老大人放进口中,只觉得糯软润湿,油而不腻,于是叹道。 “果然是地道的苏州手艺,这种口味,老夫确实已经是许久未曾尝到了。” “次辅大人喜欢就好。” 江渊的脸上也绽出笑容,端起刚刚放在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江阁老又试探着开口道。 “其实,似这种糕点,刚出锅的时候吃是最好的,老夫命人从府中送来,虽然已经十分小心,但还是耽搁了些时候,口感可能略有逊色。” “次辅大人既然喜欢,不知可否赏脸,下衙之后到老夫府中一叙,尝一尝这新鲜出炉的苏州糕点?” 俞士悦没说话,同样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眼神却不由落在了江渊的身上。 随着东宫出阁备府一事的尘埃落定,内阁短暂但激烈的斗争,也宣告落幕,作为胜利者的俞次辅,近些日子可谓是扬眉吐气,一扫之前郁闷,端的是春风得意。 不仅将朱鉴踩在了脚底下,而且还成了太子府詹事,妥妥的东宫之师,单这一个名号,朝中谁人不敬他三分? 尽管这个位置风险和机遇并存,但是,至少现在俞士悦总算是体会到了,内阁次辅应有的地位和威势。 不过,还是那句话,有人欢喜就有人忧。 那场朝会之后,朱鉴在朝争当中失败,士林的风评也有诸多非议,自然是沉寂了下来,不再冒头。 与此同时,李实被调出内阁,到兵部任职。 内阁总算就此恢复了平静。 然而,对于江渊来说,他却重新回到了最初的尴尬境地,甚至,比朱鉴没有入阁的时候,处境还恶劣几分。 要知道,当初朱鉴和俞士悦打擂台的时候,江渊是和朱鉴站在同一阵营的。 如今,朱鉴在朝中的名声,已经彻底成了一个争权夺利的小人,出身清流的江渊,自然要跟他划清界限,有多远躲多远。 可是,不论朱鉴如何落魄,他总还是有迎回太上皇的功劳傍身的。 名声虽败,但是也没人敢招惹他,不然,他要是拿出针对俞次辅的劲儿来为难别人,也够让人难受的。 就只有江渊,资历资历不够,功劳功劳没有,依附于谁谁倒霉。 最近也不知道哪个混账,喝酒的时候胡说八道,竟然拿江渊来打趣。 说他原先在刑部当侍郎,结果刑部成了六部中的透明人,后来到了内阁依附于高谷,结果高老大人没多久就去了南京,如今帮朱鉴摇旗呐喊,朱阁老……不提也罢。 按理来说,都是读书人,对这种虚妄之事该敬而远之,但是,架不住有些人宁信其有。 搞得这两天,虽然快年节了,但是,江老大人每次上衙的时候,别人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给江渊气的一整天都黑着脸。 不过,即便抛开这一切不提。 江渊也清楚,自己在内阁中的处境越来越差了。 事实上,不仅是他,高谷离开京师之后,整个清流一脉,在朝堂上都举步维艰。 和历代天子都不同,不知为何,如今的这位陛下,对于原本应该最亲近的清流词臣似乎没有太多的好感。 经筵讲读倒是一直没断,但是,每每到朝局之上,江渊总是感觉到,他老人家在有意无意的打压清流。 这一点,在这次东宫备府的事件中,体现的淋漓尽致。 要知道,历来太子府属官,都是自清流当中拔擢,这几乎是朝堂上不成文的规定。 但是,这一次,天子先是否了直接备齐属官的提议,绝了翰林院的路,随后,又直接将太子府詹事的职位给了俞士悦。 虽说太子府詹事的确需要一个重臣来担任,但是,别忘了,他俞士悦升任次辅,也就没几个月的时间。 在此之前,他和江渊一样,不过是一个普通阁臣而已。 若是按照往常的惯例,无论是在内阁的江渊,还是如今担任大理寺卿的杜宁,都是妥妥的清流出身,更有资格兼任这个职位。 但是,天子一锤定音,丝毫没有要跟群臣商量的意思。 虽然到最后,勉强算是给了陈老尚书一个面子,命徐有贞为司经局洗马,可司经局负责的是经史子集,图书刊印之事。 说白了,是替太子殿下收集各类书籍,妥善保管,供左右春坊取用的。 然而,如今太子殿下方幼,字都不识几个,这个司经局洗马,无非也就是各闲职而已。 在这种背景之下,江渊如果不做点什么的话,等待他的结果,必然是继续在内阁被彻底边缘化。 所以,江渊在仔细思量之后,便想了如今这个法子。 “这不合适吧,年节下各府都十分繁忙,不瞒江阁老,今日我那夫人特意吩咐了,说下了衙让老夫早些回府。” 俞士悦搁下手里的茶盏,顺手将食盒也放了起来。 这些日子以来,江渊对他的示好不可谓不明显,尤其是今天,甚至连清流的那股子高傲劲都丢了个干净。 虽然说,这副态度,让俞次辅觉得十分熨帖,但是,他又不傻。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俞士悦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若是每逢得意之事便忘乎所以,他早就不知道被暗算多少次了。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花花轿子众人抬。 面子上的工夫,俞次辅自然不会不做,可是,分寸该如何拿捏,他心里自然也有数。 些许礼物,该收也就收了,不至于这点面子都不给,事后遣人送个回礼便是,但是,要说过府赴宴,就明显不合适了。 俞次辅可还没忘了,当初江渊跟着朱鉴处处跟他作对的情形。 闻听此言,江渊的脸色明显一僵,不过旋即他就重新浮起笑意,道。 “无妨,无妨,次辅大人有事先忙,如若今日不行,明日如何?” 应该说,同为阁臣,江渊的姿态已经放得够低了。 但是,俞士悦的脸色依旧没有丝毫的波动,淡淡的道。 “明日老夫约了萧学士,东宫即将出阁,课业讲授上,还有一些细节,需要仔细商讨一番,下衙时间恐怕会晚,不便搅扰。” 江渊脸色一变,明显已经起了怒意。 但是,他依旧压抑着,不过,声音却明显也冷了下来。 “次辅大人公务如此繁忙,不知何时,可以赏脸,到老夫府中一叙?” “有机会吧……” 俞士悦望着江渊拂袖而去的样子,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他觉得有些不对。 按理来说,到了他们这种地步,很多事情,都该点到即止。 不然的话,就会像现在一样,闹得大家的脸上都不好看。 江府俞士悦是肯定不能去的,且不说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都不算好,他没有必要给江渊这个面子。 就算是要给,也不是这个时候。 在官场混迹多年,俞士悦倒不至于因为江渊当初的站队而迟迟跟他过不去,而是因为,这个时间点不对。 如今他在朝中风头正盛,先是在和朱鉴的斗争当中获得了胜利,又拿到了太子府詹事的职位,可谓春风得意。 这个时候,江渊一再对他示好,如果他全盘接受,而且还过府接受宴请,毫无疑问会在朝中和天子心中,留下一个一朝得势,便志得意满的形象,对于他自己的名声,是有不利的影响的。 除此之外,从利益的角度分析,江渊此刻的靠拢,看似对俞士悦是好处,但是实则却有害无益。 如今朱鉴的事情刚刚过去,他之所以会被满朝非议,除了争权夺利,不顾大局之外,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过分的冒犯了俞士悦这个次辅。 尤其是,在俞士悦已经做出了退让的情况下,他仍然步步紧逼,刚开始有功劳裹着还好,但是一旦他风评有损,这一点就会让他在群臣心中的评价进一步狠狠跌落。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对于俞士悦来说,他现在固然是风光的很,但是,却也更需要谨慎。 如今的内阁,朱鉴沉寂下来,基本上已经不发表什么看法,成了边缘人物,李实调走了,张敏素来和俞士悦关系颇佳。 如果说,江渊也成了俞士悦的人,那么,置首辅于何处? 怎么,刚刚结束了阁臣和次辅的斗争,如今,次辅要跟首辅再斗一场吗? 所以无论如何,俞士悦不能接受江渊的“好意”。 仔仔细细的将自己刚刚的反应回想了一遍,俞士悦确认,自己没有做的不妥的地方。 但是,他却始终觉得,有哪个地方不对…… 坐在公房里头一口一口的呷着茶,俞士悦皱眉思忖了半晌,最后,总算是品出了点味道。 应该说,江渊的行为很合理。 朱鉴倒了,俞士悦这个次辅风头正盛,作为之前得罪过俞士悦的人,他上赶着来讨好,希望能够冰释前嫌。 这一点,按照正常人的想法来说,没什么毛病。 但是,太高调了! 俞士悦回想起刚刚江渊说的话。 “……这些日子,府中做了不少糕点,每做一份,老夫都叫他们送来一些……” 这句话,明着听让人感觉熨帖,好似他江渊为了让俞次辅吃到最新鲜的糕点,特意让人一次次的做好送过来。 但是问题就出在一次次上! 不过是一盒糕点而已,江渊若真的想要讨好俞士悦,法子多得是,有必要搞这种没什么实际意义,但是动静却不小的行为吗? 要知道,这么频繁的往内阁送点心,是个人都会觉得不对。 若是一打听,自然便知道,这是江阁老要送给俞次辅的。 如此一来…… 俞士悦的脸色突然就黑了下来,起身伸手一招,将外头的中书舍人唤了进来,问道。 “刚刚江阁老从这里离开,往何处去了?” 那中书舍人一直在外头守着,刚刚听见屋中两位老大人似乎闹得不愉快,江阁老又一脸怒意的走了出去,心中本就惴惴。 此刻,再见得俞次辅如此脸色,更是小心翼翼,答道。 “回次辅大人,具体去了哪不知道,但是,看那方向,似乎是王首辅大人的公房中去了……” 砰的一声,上首拍桌子的声音响起,中书舍人心中一惊,顿时将头垂的低低的,只不过眼角余光,却瞥见俞次辅的脸色不知何故怒意勃发。 他心中一阵疑惑,刚刚的情形,不是江阁老在次辅大人这里受了气吗,这怎么,俞次辅也气成这个样子…… 俞士悦的确很生气,到了这个时候,他总算是明白过来了。 江渊,从来都没有真的打算与他和解。 这个老货,这是将他俞士悦当成投名状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八十四章:天子有召 俞次辅非常生气,极其生气。 尽管他嘴上不说,但是事实上,对于江渊这种伏低做小的态度,他还是不可避免的产生了一丝得意的。 毕竟,虽然江渊没有直接的跟他打过擂台,但是,两个人的关系从来也都不怎么好。 从最开始俞士悦还是大理寺卿,需要江渊这个刑部侍郎协理,一块审理王振一案的时候,两人就闹过不愉快。 后来进了内阁,江渊有高谷做靠山,俞士悦却只能和张敏联手自保,两人也是多有摩擦。 再到后来,高谷倒了,俞士悦升任次辅,江渊又联手朱鉴,一起恶心他。 到了现在,朱鉴也倒了,他还是不肯安安分分的。 说句实在话,俞士悦从没想着,要让江渊对他卑躬屈膝,唯唯诺诺。 甚至于,在经受了于谦的爱国主义教育之后,他都没打算找江渊算以前的帐。 可是,他愿意跟江渊和平相处,却没想到,对方先算计到他的头上来了。 俞士悦不用动脑子都知道,从今天起,外界必然会传出流言,说他斤斤计较,公然排挤阁臣。 说人家江阁老都放低身段到了这种程度了,他俞次辅还是揪着以前的龃龉不放,逼得人家负气而去,只能转头他门。 光是想想,俞次辅就想再拍一回桌子。 **的江渊,你个老匹夫! 明明之前都是你一再挑衅,大度的俞次辅都还没跟你计较呢,现在,反倒你先算计到我头上了。 说实话,俞士悦能够理解,江渊为什么这么做。 还是那句话,如今的内阁当中,自己这个次辅权势大盛,而江渊素来和他就不对付,从正常的角度出发来看,一旦俞士悦忙过这一段,腾出手来,势必要报之前的恩怨的。 虽然事实上,俞士悦并不打算这么做,但是,在官场里混,永远不要寄希望于对手的怜悯,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寻求王翺这个首辅的支持。 要知道,俞士悦毕竟只是个次辅,他的风头出的越多,对于王翺这个首辅来说,威胁就越大。 这一点,俞士悦心里清楚,但是,他没有办法。 尽管他已经尽量的低调了,可这种事情,是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的。 东宫备府,他这个兼任的太子府詹事,很多事情和风头,都是没法躲过去的。 再加上,内阁因为特殊的体制原因,政治上的斗争,远比外朝要激烈的多,即便是最开始只有高谷和陈循二人的内阁,也是亦敌亦友,关系忽远忽近。 所以,立场的改变,对江渊来说,并没有什么心理压力,他唯一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建立起联手的基础。 他总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就跑到王翺那里说,首辅大人,最近俞士悦势头太盛,根本不把您放在眼里,咱一块弄他吧! 这样跑过去,一定会被当成神经病赶出来的。 其实,这就和刚刚江渊跑到俞士悦这里所做的是一个道理,无缘无故的示好,往往会引起人下意识的警惕。 所以,江渊需要的是一个契机,他需要让所有人,尤其是王翺看到,他和俞士悦之间的“恶劣”关系。 他需要让王翺清楚,他在内阁已经别无他路可走,他需要让王翺相信,他会坚定的站在首辅大人的这一边,对抗日渐势大的次辅。 这种舆论,会弥补他和王翺之间信任的不足,让二者迅速建立良好的关系。 从江渊的角度出发,他做的一切都有理由。 但是,对于俞士悦来说…… **的! 你江渊想要投靠首辅,没问题,但是,你干嘛非要扯上我俞士悦呢?先是朱鉴,后有江渊,合着你们就看准了我脾气好,好欺负呗。 俞次辅烦躁的在公房当中走来走去,连灌了几杯茶水,都压不下心中的那股火气。 江渊的行径固然让他生气,但是,更让他感到憋屈的是,这个亏,他还就只能吞下去。 因为一旦他做出反击,在内阁当中开始打压江渊,那么便正合了对方的心意,将他排除异己,打击报复的名声给坐实了。 如果说反其道而行之,和江渊交好,那么就违背了他的初衷,有挟势结党,争夺首辅之位的嫌疑。 两种做法,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没有必要。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吃下这个暗亏,什么也不做,如此一来,流言就只能是流言。 但是,这也太憋屈了。 俞次辅坐在公房当中,越想越气,差点就想去王翺的公房当中,给江渊添堵去。 不过,还没等他移步,外间的中书舍人便又急急的快步走进来,道。 “次辅大人,司礼监遣人来传话,道陛下召您和首辅大人入宫议事” 只一句话,便让俞士悦迅速冷静下来,他没有急着走,而是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来,闭目沉吟了片刻,再睁开眼睛时,脸上已无丝毫方才的急躁。 “除了老夫和首辅大人,陛下可还召了其他大臣?” 这种事情,来传话的人自然是不会主动说的。 但是,能在内阁当中做事,如果连这点打探消息的眼色和本领都没有,也就不用做了。 所以,当下那中书舍人便回道。 “来传话的内宦说,兵部的于尚书已经进宫了,随后一并被召见的,还有吏部王尚书,户部沈尚书,刑部金尚书,都察院陈总宪,翰林院萧学士,丰国公,靖安伯等几位,另外,除了文武大臣,这一次,陛下还召见了镇南王!” 俞士悦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中书舍人退下,心中大致便有了盘算。 如今这个时间点,举朝上下都在关注的,还未尘埃落定的,自然就是兵部这边的军屯一事。 但是,这件事情既然是于谦主持,那么必然不会拖延,何况,天子还给了期限。 估摸着日子,也就是今天了。 议事的内容很容易就能够猜到,但是,这份召见的名单,在俞士悦看来,却毫无疑问暗藏玄机。 按理来说,商议整饬军屯这样的大事,势必要文武重臣都同时到场,甚至于,最好的方式是下廷议。 但是,天子早有明言,待年节之后,再下廷议。 那么,这个时候召见大臣,大概率就是要在廷议之前先通个气。 这一点,从天子召见的名单当中缺少了宁远侯任礼便足可以看出,要知道,身为五军都督府的都督,要整饬军屯,绝绕不过他。 但是天子没有召见他,也就说明,这是一次非正式的议事。 从这个角度去看这份召见的名单,其实也就能够看出更多的东西。 既然是提前通气的非正式议事,那么天子召见的,自然是亲信之人,或者换而言之,亲近天子或是在军屯一事上持支持态度的人,才会获得召见。 兵部于谦,吏部王文,都察院陈镒,可以说是天子的心腹,翰林院萧镃,加上内阁的王翺和他,算是天子的近臣。 沈翼也勉强可以理解,事实上,他这个户部尚书,和天子的关系有点特殊。 在之前的胡椒苏木折俸事件和开放互市的朝议当中,对于户部,天子应该说是给予了极大的支持的,甚至为此不惜申斥了敢于弹劾户部的一帮都察院御史。 后来,在工部治河,边境城池修缮,甚至是选秀及各种仪典的花费上,户部虽然一直紧巴巴的,但是也都没有含糊。 可以说,但凡天子需要用钱的地方,除了九边的筹划实在支撑不起以外,沈翼基本上都辗转腾挪,将事情办的妥妥当当。 甚至于,这个老家伙还常常到宫里打秋风,时不时就能从天子的内库当中骗点银子出来。 从表面上看,这对君臣十分相得。 但是,这只是表面而已,事实上,满朝上下,都没有人把沈翼视为天子真正的心腹大臣,或者换句话说,没有人觉得他和王文,于谦一样,是一个天子党。 其中核心的原因就在于,沈翼本质上和礼部的胡濙是同一派作风,事关户部的政务上,他从无疏失。 然而,在户部之外的其他事务上,他基本上都不发表自己的看法,往往是那个萧规曹随的人。 尤其是几件比较敏感的,譬如太上皇归朝,东宫出阁,东宫备府等事情上,他往往都是等到大局已定的时候再表态。 这其实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要知道,到了七卿的地步,虽然说各有职掌,但是在这种大事上,往往是需要畅所欲言的。 就拿这次的整饬军屯来说,固然是兵部的事务,但又绝不仅仅是兵部一个部门的事务。 一旦朝议上敲定兵部的方案,那么必然会牵涉到方方面面,需要多个部门,乃至是中央和地方进行协同,共同来推进的。 所以,实际上,在这种重大事务的决策层面,如果抛开天子的强力干预这个不确定因素意外,一个七卿的态度,很有可能是能够扭转局势的。 但是,这份堪称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在沈翼的身上,在除了户部之外的事务上,尤其是那些敏感的事务上,他基本上是主动放弃掉的。 而天子这边,对于沈翼的这种立场,也没有要拉拢或者是不满的意思,就对沈翼的这种行为放任自流。 甚至于,就连他平日里到御前打秋风,天子也是一笑置之,并没有借机施恩或者拉拢,全凭政务上是否需要而定。 圣心如何,俞士悦难以揣测。 但是,沈翼这次能被召见,是否意味着,至少他在整饬军屯一事上,是持赞同态度的? 俞士悦将这个问题藏在心中,打算一会仔细瞧瞧宫中的局势。 事实上,除了沈翼之外,更让人值得注意的,应该是金濂! 他这个刑部尚书,最近可算是低调的很,如果没人提起,朝中都快忘了还有这位七卿大臣了。 不过也不怪金老大人,实在是最近朝中没有什么重大的刑案出现,所以刑部在朝中不算活跃而已。 当然,金老大人只是在朝上不活跃而已,也没有像某礼部尚书一样每天打瞌睡。 事实上,这段时间刑部的存在感虽然不强,但是也十分繁忙。 这一点,曾经担任过大理寺卿,如今又在内阁负责票拟的俞次辅,是深有体会的。 六部当中,如果说要数一个最忙的部门,非刑部莫属。 其他的几个衙门,基本上每年都是忙上一阵子,但是刑部执掌天下刑狱,各种各样的刑案,可不会有淡季和旺季。 几乎每一天,刑部都要处理大量的案件卷宗。 之前太上皇北征,金濂又在地方督军,刑部本就积压了大量的案件,后来土木之役以后,又是审理王振的案子,曹吉祥的案子,罗通的案子,还有广通王的案子,基本上就没停过。 自从金老尚书回来之后,他基本上的精力,都在处理这些积压的案件,直到前两个月,才堪堪全部处理完成。 所以,如果说要从七卿里面评一个最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的,金老大人绝对能排前三。 但是,朝廷上要看的,又不是谁干的多。 和沈翼一样,金濂也绝称不上是天子党的一员,甚至于,就从政务上的关系来说,刑部跟天子的关系还没有户部紧密。 所以,这一次天子带上了刑部,才是最让人诧异的地方。 当然,除了文臣这边,天子这次还同时召见了勋贵和镇南王。 镇南王并不奇怪,军屯一事,背后有宗室的影子,这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现在的问题只在于,天子打算如何处理这个问题而已。 所以,整饬军屯的会议,有镇南王这个亲天子的宗室参与很正常。 但是勋贵这边,意味就有些明显了。 如今亲近天子的勋贵有两派。 一派是之前太上皇时期受冷落的那批靖难勋贵,这批人以丰国公李贤为首,虽然没什么战场上的作用,但是人脉势力很强。 另一派则是新晋崛起的边境勋贵,也即在这次瓦剌之战当中凭战功获封或受到擢升的勋贵武将,这批人能打能战,正当壮年,很明显是受到天子重用的。 可问题就出在这,这一批人里面,除了靖安伯范广之外,可还有一个分量更重的人…… 昌平侯杨洪! 论资历,论威望,论战功,论能力,论军中的人脉,论对边境的了解,毋庸置疑,杨洪在每个方面,都完胜范广。 但是,这次天子召见的人当中,却偏偏没有杨洪。 联系起京中最近疯传的流言,俞士悦隐隐约约的感觉到,这次的御前会议上,大概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八十五章:面瘫与戏精 就在老大人们急匆匆的往宫里赶的时候,昌平侯府门前,也早已经备好了马车。 杨杰裹着一身裘袍,站在马车旁,脸色平静的听完了天子召见群臣的消息,轻轻摆了摆手,便上了马车。 此行,他的目的地是…… “昌平侯府世子?” 朱仪好不容易歇了一日,正陪着家里的两个福娃娃耍闹,忽而便听得下人来禀。 皱了皱眉,他还是点了点头,道。 “请进来吧。” 换了衣服往花厅里面边走,朱仪心中边猜测着杨杰的来意。 说起来,他和杨杰是有交情的。 勋贵将门固然自矜自傲,但是,却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 早在朝局还安稳的那几年,杨洪便已经是一方大将,战功累累不说,还替朝廷镇守着宣府重镇,在军中也颇有眼瞧着过上几年,捞个爵位,并不算是什么难事。 要知道,勋贵的体系相对封闭,所以,往往好几年都不会涌现新的勋贵,所以,有杨洪这么个百战大将,未来几乎一定会封爵的人物,自然各家都是想要拉拢的。 但是,杨家在京城当中只有孤儿寡母,甚至于到了后来,杨家老夫人去后,就只剩下了杨杰一个人在京城。 所以,那些想要和杨家打好关系的人,自然也就和他有了交情。 不过,彼时成国公府还是勋贵当中的盘根大树,身为成国公府小公爷的朱仪,自然没有必要上赶着结交杨家。 所谓交情,也就是在几次宴饮上有过点头之交而已。 但即便是这种浅薄的交情,也足够朱仪对杨杰此人,有一个初步的印象。 在朱仪的眼中,能够形容杨杰的词只有一个。 周到! 这个人,非常周到。 这种周到不是那种八面玲珑的长袖善舞,而是无形之中,便能够让人觉得很稳重,觉得很可靠的周到。 杨杰的身子骨不好,这是满京城都知道的事情。 但是,他明明弱不禁风,却能够和很多热衷习武的勋贵子弟相互应酬,那帮人竟然还将他引为知己。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一种本事。 如今,这么一个有本事的人,在如今的局面下来到了成国公府拜访,不由得朱仪不多加几分心思。 军屯的事情,在京城已经传的沸沸扬扬。 尤其是在杨俊入狱,杨洪闭门之后,朝野上下都在猜测,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出于某种特殊的关系,朱小公爷虽然不在朝堂,但是,对于朝廷上的消息却十分灵通。 所以自然,他是知道昨天兵部两个侍郎赶往了于谦府邸,一直待到了天色将晚方离开,不出意外的话,整饬军屯的方案,应该已经差不多敲定下来了。 这个时候,杨杰来成国公府拜访,是求救,还是……其他的什么。 如此想着,朱小公爷便到了待客的花厅当中。 他的身影刚刚出现,原本坐着的杨杰便立刻起身,拱手道。 “小弟杨杰,贸然来访,搅扰小公爷了。”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朱仪这段时间常常自己就在做笑脸人,自然,也不会不给面子。 当下,朱小公爷热情的笑了起来,先是拱手回了一礼,随后拉着杨杰的衣袖,让他在椅子上坐下,方道。 “原来是杨家贤弟,你我的交情,说什么搅扰不搅扰的,快坐,看茶。” 两人各自落座之后,寒暄了几句,杨杰倒是也没有什么要遮掩的意思,直接便道。 “不瞒小公爷,小弟此来,是为了兵部最近正在操持的军屯一事。” 朱仪眉头一挑,心道果然不出所料。 但是面上却露出一丝为难之色,道。 “杨世子,这……不是为兄不肯帮忙,只是,你也知道,成国公府今非昔比,能够保住自家门楣尚且不易,别的,只怕是无能为力……” 杨杰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 事实上,他们之间的交情,也远没有好到打声招呼就能相互臂助的程度。 右手轻轻的虚扣起来搁在桌子上,杨杰的神色平静,问道。 “如此说来,面对兵部的这把刀,成国公府,是打算割肉离场了?” 大明如今的军屯问题如此严重,绝非是一家一姓的事情,而是混合了勋戚,文臣,宗室等等一系列的人才导致的。 这其中,尤其以在军中扎根的勋贵势力,牵涉最深。 不用想也知道,类似成国公府这种老牌勋贵,肯定在侵占军屯上不会落于人后。 所以,杨杰没有人成国公府有没有牵涉其中,而是直接问朱仪打算怎么办。 花厅当中的气氛有些冷。 朱仪笑了笑,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似乎是漫不经心的道。 “杨世子,这似乎,和昌平侯府没什么关系吧?” 出乎意料的是,杨杰竟然认真的点了点头,道。 “的确没什么关系,但是,就当再下多嘴多舌,想问一句,小公爷背后的人,也愿意小公爷这么做吗?” 几乎是一瞬间,朱仪的神色便是一凛,森寒的目光直射到杨杰的身上,似乎要将他生生穿透一般。 “杨世子这就说笑了,什么背后不背后的,如今家父战死,成国公府上下的事务,自然是我来操持,何需再问别的什么人?” 不得不说,杨杰的心性非凡。 面对朱仪如此慑人的目光,他却丝毫没有惧意,反而抬头和朱仪四目相对。 片刻之后,这位杨世子脸上忽而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望之便令人如沐春风,道。 “小公爷不必紧张,小弟只是想说,成国公府多年底蕴,军中想必有不少故旧部将,就算您自己摘的干净,可他们一旦找上门寻求庇佑,不知小公爷又打算如何?” 杨杰脸上带着笑意,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样。 但是,朱仪的脸色却已经变得有些不好看起来。 虽然早就对杨杰有基本的了解,但是,真正和他交谈起来,才会发现这个人到底有多可怕。 要知道,但凡是人,总是会有情绪的波动的。 无论这个情绪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总是有的。 但是,坐在他面前的这个人,虽然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看起来像个谦谦君子,可实际上,朱仪在他身上,感受不到任何的情绪。 这是让朱仪觉得最可怕的地方。 这种人,要么极度冷血,是真的什么都不在意,所以没有情绪。 要么,就是极度有控制力,能够将所有的情绪都控制到,让人丝毫看不到端倪的程度。 从目前的状况来看,杨杰能够上门到成国公府来,说明他并非那种无欲无求的人。 那么,换而言之,他必然是对自己的情绪极度有控制力的人。 这种人,通常来说,更狠! 要知道,人最难控制的便是情绪,杨杰能将情绪掩藏的丝毫不见痕迹,可见这个人,对自己狠,对别人,也必然狠! 而且,杨杰带着这副假面。 让朱仪很难判断他的话,究竟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不愿戳破而已。 于是,朱仪竟也冷静了下来,因为,他突然发现,这个昌平侯府的世子,是真的很有意思。 对方自然不好对付,但是,朱仪自己又何尝是简单之辈了? 轻轻的摸着手上的玉扳指,朱仪口气中带着浓浓的惆怅,道。 ”当初家父战死,我四处奔走,早将各家的人情都用完了,如今,我成国公府只剩下孤儿寡母,那些叔伯若真的念着当年的交情,便该想着如何帮我父亲保全成国公府,而不是给成国公府添麻烦。” 事实上,对于杨杰所说的,朱仪还真的是丝毫都不担心。 成国公府的门槛,可不是谁都能结交的。 早在他父亲还在世的时候,能够踏进成国公府门槛的,要么是有爵位的勋贵,要么是朝中三品以上的大员。 军中的所谓故旧部将,倒是也有。 但是,这些人既然跟成国公府搭上了线,仕途不说是一帆风顺,但是这么多年下来,最次的也得是在地方上镇守的大将了。 这些人,和军屯有所牵涉的不少。 可是,就像朱仪所说的,以他们的身份地位,如今摇摇欲坠的成国公府,是保不了他们的。 但凡他们有点良心,就必然不会舔着脸来成国公府给朱小公爷找麻烦。 要是真的有这种人,扫地出门,那也是该的! 所以事实上,有些时候,真的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若是换了成国公府如日中天的时候,天子要整饬军屯,朱仪还真是没什么办法。 就算他舍的下巨大的利益抽身而去,这些和成国公府有利益勾连的人,也不会甘心。 到时候,除非成国公府连带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一起斩断,不然的话,绝无可能安然脱身而去。 朱仪说完之后,将目光放在杨杰的身上,静静的望着他。 如果说,杨杰真的如他猜测的,察觉到了什么的话,那么,到了这个时候,也该藏不住了。 果不其然,对于朱仪的这副态度,杨杰的搁在桌子上的右手轻轻捻了捻,随后抬起头,开口道。 “既然如此,那小弟就开诚布公的说了,小公爷想要明哲保身,可,和小公爷站在一起的,英国公府,宁远侯府,阳武侯府,宁阳伯府这几家,也愿意抽身退避吗?” “还是说,小公爷打算和他们决裂?” 杨杰依旧是含笑发问,仿佛他说的不是随便一个都能在勋贵当中举足轻重的府邸,而是萝卜白菜一般。 朱仪心中松了口气,但是,面上却是一变,似乎被人说中了什么秘密一般,先是惊讶,随后变得有些惊疑不定,道。 “杨世子,你在说什么,这几家府邸要怎么做,我怎么会知道。” 看着朱仪这般反应,杨杰想了想,不知为何,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随后,方开口道。 “小公爷何必如此遮掩,这段时间,您四处应酬,拉拢之前和先成国公有交情的大臣,恰巧的是,这些人里头有一大部分,后来都曾替太上皇说话。” “还有,最近成国公府在京城外头的各处庄园田宅,都陆陆续续的收了回来,这背后少不了有人出力。” “这诸般痕迹,只要有心去找,并不是什么隐秘,您说呢?” 朱仪的脸色一阵难看,望着杨杰,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神色一阵变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片刻之后,他似乎是有些烦躁,端起茶盏灌了一口,道。 “说吧,你到底想做什么,我没工夫跟你在这里打机锋。” 杨杰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波动,还是那副,仿佛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的样子,张口道。 “我想帮小公爷,当然,也是帮昌平侯府!” 说这话,杨杰从袖中掏出一份封的死死的信封,递到了朱仪的面前。 皱着眉头,朱仪踌躇了片刻,但是,最终还是抬手拆开了信封,里头的内容不多,就几张纸。 朱仪抽出来一瞧,只是一眼,便差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你,从哪拿到这份东西的?” 这几张纸上,其实写的东西很简单,只有两件事,但是,主角都是同一个人…… 宁远侯任礼! 前者是一份名单,每个名字的后头,都标记了简单的数字和简略的地名,基本上大都是在甘肃附近。 而这些名字,每一个都是任礼曾经的部下。 虽然没有写明白,但是,朱仪立刻便清楚,这上头记录的,是和侵占军屯有关的部分详细数据。 至于第二件事,写的更加隐晦,甚至于,就只有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而已。 ……九月初三日,甘肃军中报疫死十五人,中有四人,乃精锐夜不收,尤擅潜行暗藏之术。 ……初七日,宣府于副总兵府附近捕获形迹可疑人员三人,其中一人欲投毒,事败后服毒,二人怀利刃,被擒获后自尽。 ……初九日,城门处捕一人,欲混迹百姓中出城。 这些记载,模模糊糊的,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关联。 但是,结合朱仪知道的某件事情,便由不得他不感到惊心。 杨杰的脸上还是带着温和笑容,但是多了一种强大的自信,他再度开口,语气依旧平缓,道。 “小公爷,杨氏一门在边境经营多年,若真的想要查些东西,还是不难的!” “尤其是……在宣府的地界上!”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八十六章:杨杰的道理 花厅当中,朱仪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将信封好,放在手边,轻轻的叩击着桌面,目光落在杨杰的身上,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片刻之后,他轻轻摇了摇头,口气有些复杂,叹道。 “杨氏一门,果然不简单,多年积淀,呵……” 然而也只是短短的一瞬,朱仪的脸色便认真起来,他将手按在一旁的信封上,望着杨杰,问道。 “你既然知道,我如今和任侯交情匪浅,那么,你拿这个东西来,是想要显示自己的诚意,好说服我……或者,按你所说的,说服我背后的人,同昌平侯府一起,奋力一搏?” 既然“底儿”都被人给掀了,自然也没有必要遮遮掩掩,否则不过平白让人看轻而已。 何况,经过了上次天子的“表态”,再加上上圣皇太后的赐婚,成国公府如今的“立场”,也并不算是什么特别大的秘密。 由此来推理,很容易就能得出结论。 杨杰的用意,恐怕是希望用手里的这份证据,裹挟着朱仪,或者更直接的说,裹挟太上皇一党,联手抵抗兵部即将挥下的尚方宝剑。 应该说,这是一个非常合理的推论,杨杰入府以后的种种表现,都符合这一点。 他先是一再强调,兵部整饬军屯的方案会危及勋贵的利益,并非针对昌平侯府一家,便是在说,他们双方的利益是一致的。 有了合作的基础,才有合作的可能。 然而作为天子提拔起来的勋臣,杨洪自进京以来,就跟靖难勋贵保持着界线,甚至于,之前有交情的成安侯府,阳武侯府,清平伯府等几家都渐渐疏远起来。 如今,贸贸然的上本想要联手,双方只怕都不信任彼此。 而以昌平侯府现在面临的局势,又根本没有时间,让双方建立信任,那么,就只能走另一条路。 要挟! 诱之以利的同时,也要临之以威。 如果昌平侯府真的想要联手的话,那么毋庸置疑,主动找上门来的他们,会是处于劣势的。 到时候这边提什么条件,昌平侯府都只能接着。 所以,为了避免这种被动的局面出现,杨杰拿出了这份证据。 这便是要将两边绑在一条船上,杨府的船沉了,起码也要找个陪葬的,如果不想一起折戟,那就只有合作这一条路。 就目前的情势来看,这是最大的可能。 当然,也不能排除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杨杰从某个蛛丝马迹当中,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想要借朱仪之手,来将此事呈告给天子,以此来摆脱昌平侯府面临的困局。 但是理智上来说,这很难。 朱仪同宫中的联络,都是借由身边的侍从通过东厂完成的,如果说,这种隐秘都能泄露的话,那么舒良这个东厂提督,也就不用干了。 还有就是,如果昌平侯府真的作此打算的话,那么,他没有必要来找朱仪,直接去东厂,或者直接让杨洪亲自进宫面呈天子,都快捷方便的多。 所以,在这一点上,朱仪还是有把握的,他甚至已经盘算好了,接下来该如何应对杨杰。 然而,在朱仪的注视当中,杨杰却轻轻摇了摇头。 “若是如此,杨某直接去宁远侯府,岂不来的更快,何必要多此一举,来寻小公爷呢?” 所以说,朱仪觉得杨杰这个人难对付,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无论什么时候,他说话永远从容不迫,不急不缓,以至于,让人根本无从窥探他真正的用意。 眼睛眯起一道危险的缝隙,朱仪捏紧了手上的扳指,口气平静的问道。 “哦,那这么说,是我猜错了?” 花厅中的气氛无端的显得有些压抑,然而杨杰却恍若未觉,先是轻轻的点了点头,片刻之后,又摇了摇头,道。 “小公爷说的对,但也不对!” 朱仪的神色没有丝毫波动,只是继续平静的追问道:“何解?” 这回,或许是因为到了关键的节点,所以,罕见的,杨杰的脸色变得认真起来,他开口道。 “我来找小公爷,拿出这份密信,确是为了表明自己的诚意,也的确是想要说服小公爷,但,却不是想联手一搏,而是……” “想请小公爷同我一起,拉宁远侯下马!” 声音认真,但话语却如石破天惊。 朱仪显然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先是愣了愣,旋即,他的身子微不可查的松了松,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大笑道。 “哈哈哈……” 原本寂静的花厅当中,回荡着朱仪响亮的笑声。 直到片刻之后,朱仪看着没有丝毫觉得不对的杨杰,才收敛笑容,道。 “杨世子,你刚刚的这番话,我就当没有听到,请回吧。” 杨杰没有动,他只是坐在远处,依旧平静的望着朱仪,问道。 “小公爷难道就不想听听,我为何会说出如此让小公爷发笑的话吗?” 这番话他说的很认真,倒显得朱仪刚刚的笑声,很不合时宜。 抬手抿了口茶,朱仪好整以暇的看着杨杰,反问道。 “我说不想,杨世子就不说了吗?” 杨杰一时无言,显然没有想到,这个时候,朱仪还有心思打趣他。 罕见的,他都愣了愣,不过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 想了想,杨杰同样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借以整理略有混乱的思绪,待放下茶盏,他脸上终于再度恢复了平静和认真,道。 “小公爷或许不知,从小的时候起,我娘就教我一个道理,人在自己不能保护自己的时候,就要学会借助别人的力量。” 对于杨杰的经历,朱仪到底也是知道一些的。 杨洪多年不在京城,所以自幼时起,杨杰就是跟着母亲长大的,感情自然非同一般。 如今这位杨家老夫人已经亡故,无论朱仪和杨杰如今的关系如何,提及先人,必要的尊敬是要有的,这是教养问题。 所以,当杨杰开口的时候,朱仪便下意识的收起了所有随意的神色,就连身子也直了起来。 这番动作虽然不大,但是也并不是让人难以注意。 杨杰说着话,便见到了对面朱仪调整了姿态,于是,罕见的,杨杰的神色有了一丝波动,话语都停了一停。 不过,也只是片刻,杨杰便不急不缓的继续开口,道。 “然而,无论是再亲近的人,也没有无缘无故会帮你的理由,所以,很早的时候,我就明白,想要借助别人的力量,就要给别人带来好处。” “所以,我刚刚就说了,我这次来,既是为了帮昌平侯府,也是为了帮小公爷。” 这番话,杨杰说的认真,朱仪听的也认真。 但是,听完了之后,朱仪却有些失望,摇了摇头,他开口道。 “杨世子,还是那句话,既然你知道我和任侯交情颇深,那么他倒了,对我有何好处?你与其在我这里游说,不如想点别的办法……” 说着,朱仪拿起手边的书信,道。 “这份东西,我相信并非原本,更非全本,这份我留下了,但不会去用,杨世子若真的想要用这个来做文章,不该来找我!” 说罢,朱仪就要端茶送客。 然而,这一次,杨杰却忽然笑了。 不同于刚刚谦和但一看就像是长在脸上的笑容,这一次,杨杰的笑容当中带着一丝丝的嘲弄。 于是,朱仪停下了动作,静等着他的解释。 杨杰收敛笑容,轻轻的叹了口气,他似乎在疑惑,自己都说的这么明白了,为什么朱仪还是不懂。 想了想,杨杰索性便直接道。 “小公爷的意思,是让我拿这份书信,去威胁宁远侯?” 朱仪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 不过,事已至此,原也不需要他说什么。 杨杰摇了摇头,又强调了一遍,道。 “小公爷,您还是没明白,想要借别人的力量,是要对别人有好处的!” “这份书信,固然会让宁远侯忌惮乃至投鼠忌器,但是,这样的联合必然是脆弱的。” “手里的刀子,可以让老虎对你敬而远之,却不可能让老虎替你咬人,因为这只老虎,他还想着咬你呢!” 朱仪沉默着,右手不自觉的又放到了桌上的信封上。 他当然能听懂杨杰话里的意思。 宁阳侯府,就是一只老虎! 作为太上皇一党如今在朝中最拿得出手的人物,任礼从势力到地位,都是举足轻重的。 单纯的凭借威胁,是不可能让他低头的。 何况,这份书信也不是什么铁证,不过是一份稍有指向性的情报而已。 含含糊糊的几句话,一些不知道真假的数据,想要让宁远侯府俯首听命,未免太天真了些。 当然,朱仪相信,他看到的这些,远远不是杨杰手里的全部。 这封信的最末尾,以某个形迹可疑,意欲潜逃的人被抓而结束,但是,这个人是生是死,却没有提到。 宣府,是杨家的地盘,不出意外的话,这个人,应该是落到了杨信的手中。 但是,即便如此,也未必就真的能动摇宁远侯府什么。 说的过分一点,若此事是真的,那任礼连天子派出的,在朝廷举足轻重的大臣都敢动,真要是被逼急了,会顾忌一个摇摇欲坠的杨家? 所以,这不是个好办法。 但是…… 摇了摇头,朱仪问道:“那好,就当这是一条下策,那么,你来找我,便是一条上策了吗?既然你说,借人之力要让对方收获好处,那么,任侯倒了,对我又有何好处呢?” “首先,可以让成国公府,不会在军屯一事上,和陛下对着干!” 杨杰看着朱仪,眼睛一眨不眨的认真开口。 但这一句话,瞬间就又让朱仪的脸色一变,不过,还没等他说话,杨杰便再度开口,道。 “小公爷,小弟这么多年在京中过活,别的不敢说,但是眼力总还是有几分的,成国公府不受天子的待见是真,您被迫转头他人自保也是真,可……您不想和天子作对,只怕也是真的吧!” 这番话,杨杰说的笃定,他不是在问,而是在陈述。 朱仪望着对面这个过分年轻的面孔,神色颇有些惊疑不定。 然而,杨杰却依旧不紧不慢,道。 “我不知为何,小公爷会如此矛盾,又或许,除了这些,小公爷还有其他的缘由,但是,这都不重要,杨某无意窥探小公爷的心思,也无意做些什么,我只是想说……” “小公爷这么做,很明智!” 说着话,杨杰的脸上罕见的浮起一丝复杂之色,道。 “说实话,刚刚小公爷所说的几条路,家父都曾经想过,甚至,差一点就去做了,但,被我拦下了。” 话音落下,杨杰停了停,抬起头认真的看着朱仪,继续道。 “小公爷,这句话送给我,也送给你,当今天子,是我见到过的,最不可揣测的人,所以,永远不要试图和他老人家作对。” “我相信,小公爷也是认同这一点的。” 朱仪沉默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道。 “杨世子,我承认你说的没错,但是,成国公府现在,只求自保,我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自保而已,所以,我的确不愿被天子针对,但是……” 说着话,朱仪也抬起头,望着杨杰认真的道。 “我也同样不会自己招惹是非,所以,杨世子若想做些什么,还是请回吧。” 实话实说,这已经不知道是朱仪第几次感到后背发凉了,他刚刚有那么一瞬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仿佛杨杰已经看透了他的底细,但是,也只是一瞬间,他就打消了这种想法。 还是那句话,如果说这件事情都能被泄露出去的话,东厂也就该换人执掌了。 看着杨杰淡然的神色,朱仪基本能够确定。 这位昌平侯府的世子,洞若观火间,已然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当然,他可能只是有一点点猜测,距离真相很远,更不可能有什么证据。 但即便如此,也足以证明他的可怕了。 甚至于,朱仪都不由在想,到底是什么样的环境,能够让一个人的心思,缜密细致到了如此的程度。 说起来,这已经是朱仪第三次下逐客令了。 但是,杨杰却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右手虚扣,搁在桌案上,依旧是那副认真的神色,反问道。 “小公爷,我相信您说的话,但是,您扪心自问,除了自保之外,您难道就没想过……这是一个,拿回国公府爵位的好机会吗?”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八十七章:小公爷渐渐心动 国公府的爵位…… 朱仪的神色动了动,望着眼前温润如玉的年轻人,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是杨杰能够看得出来,这句话,打中了对方的死穴。 于是,他继续开口道。 “小公爷,如今成国公府面临的局势,我想您比我更清楚,因为当初选秀之事,天子对成国公府日渐疏远,眼瞧着拿回爵位遥遥无期,说不准,过上几年,借个由头,连门楣都保不住了。” “若非如此,小公爷也不会愿意和争斗多年的英国公府和解。” “但,想必小公爷心里也清楚,这么做无非是治标不治本而已,真正想要让成国公府继续屹立下去,必须要将爵位拿回来,对吧? 来成国公府之前,杨杰自然是提前做了诸多的准备,对于两府之间多年的明争暗斗也多有了解。 所以,一句话便点出了重点所在。 事实上,在他看来,朱仪如今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竭力挽回成国公府败落的速度而已。 随着土木一役,成国公朱勇战败,朝堂上经过了激烈的争端,最终决定将此事搁置,冷处理。 成国公战死已有一年多了,但是,成国公府的爵位悬而未定,并且看样子,朝廷也没有要定的意思。 这种局面之下,自然会引起宵小之辈的觊觎。 这个世上,从来就不缺落井下石的人! 各处的田地,商铺,外宅,屡屡发生各种冲突,昔日高高在上的成国公府,现如今,只能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咽。 就算朱仪找上门去,可对方只需一句,你又是谁? 成国公府的小公爷? 有爵位吗? 哦,没有啊,那让成国公来谈吧! 这就是成国公府面临的窘境,念着当初的交情的,自然是以礼相待,但是,不念交情或者本就没有交情的,他或许连门都进不去。 但是这段时间以来,随着两府的婚事传出风声,哪怕只是定亲,不少人也重新登门赔礼道歉,好言好语的归还该归还的东西。 这就是爵位的力量! 捧高踩低,这种事情,杨杰在京中见的多了,他自己经历的,也不少。 所以,他更清楚,哪怕是重新“获得”了别人的尊重。 但是,这种依托于别人而获得的“尊重”,也绝不会好受。 这种情况下,朱仪对拿回爵位的渴望,只会更强,不会削弱半分,这一点,杨杰很笃定! 只不过,在眼下的局势之下,朱仪能够做到最好的地步,也只是暂时延缓成国公府败落的速度而已。 果不其然,提起爵位,对面的朱仪沉默了下来。 直到片刻之后,他的语气颇带着两分烦躁,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难道你想说,宁远侯府倒了,成国公府就能拿回爵位,这未免有些痴心妄想了吧?” “为何不能呢?” 出乎意料的是,杨杰却很认真的反问道。 朱仪一时无言,花厅当中竟重新静了下来。 片刻之后,朱仪的脸上扯起一丝讥讽的笑,似乎在笑杨杰天真。 然而,杨杰却不紧不慢,开口道。 “小公爷不必这么看我,既然我这么说,自然是有几分把握的。” “呵……” 朱仪右手轻轻的在桌上敲了敲,冷漠的道:“那我倒要洗耳恭听了。” 于是,进到府中首次,杨杰从座上起身,对着朱仪拱了拱手,长身玉立,开口道。 “想要拿回成国公府的爵位,看似艰难,但是其实,无非把握两处便可。” “其一……”杨杰竖起修长的手指:“是要有人帮!” “土木一役,成国公虽力战而死,但终归有冒进之嫌,事实上,若成国公当时能稳扎稳打,做好掩护的职责,那么,大军不至于撤离如此匆忙。” “这也是朝中诸多大臣反对让小公爷袭爵的原因,土木之役,虽非成国公之过,但却难逃干系。” 面对这样的“直言不讳”,朱仪的脸色沉了下来,但是,依旧没有开口反驳,因为杨杰说的,是实话。 被人针对,总是会有借口和缘故的,朱勇如果没有过错,不可能直到现在还一直被人揪着不放。 “所以,想要复爵,首先便要有人帮……”杨杰转身望着朱仪,一字一句的道:“不是顺水推舟,搭把手的帮忙,而是下死力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帮!” 朱仪脸色依旧沉着,皱眉道:“你的意思是,宁远侯倒了,就会有人下死力气帮我?” 杨杰慎重的点了点头,道:“到了这等地步,杨某也不讳言,英国公府,成国公府,宁远侯府,阳武侯府这几家府邸,之所以同气连枝,同进同退,中间有种种缘由,但是都逃不开一点,是什么,相信小公爷不用我说明白。” 朱仪沉默。 于是,杨杰继续道:“一股势力要拧起来,是需要一个领头人的,现如今,这几家府邸的领头人是宁远侯。” “但是,如果宁远侯倒了呢?” 最后这句话,杨杰说的声音很轻,同时,也让人颇觉得意味深长。 如果……宁远侯倒了呢? 朱仪细细的品着这句话,心中隐有所悟。 他当然比杨杰更加清楚,现在太上皇一党的情形。 抛开文臣那边不谈,其实真正撑起来太上皇一党的府邸,也就是刚刚杨杰所说的几家。 英国公府,成国公府,阳武侯府,宁远侯府。 当然,这是摆在明面上的,暗地里的,还有定西候府,安远侯府,以及被谪降为伯爵府的宁阳伯府。 还是那句话,勋贵是极其讲究门第的。 能够跻身到核心层,没有侯爵的门楣,是不可能的。 一些伯爵府邸,虽然说同样有这个意愿,或者和他们交情颇深,但也很难真正进入核心,不过需要的时候摇旗呐喊罢了。 但是,不得不说,这几家府邸,无论是明面上的还是暗地里的,如今的处境都非常尴尬。 英国公府那边,被当做话事人培养的张軏死了,张輗无论能力,威望都不足以压服其他的府邸。 至于成国公府这边,更不要提了,门楣仍在,但是朱仪到底没有爵位在身。 其他的几座侯府当中,阳武侯府,定西候府两家,都和英国公府一样,真正承袭爵位的主事人年纪很小,是由亲近的叔伯代掌大权。 至于宁阳伯,战功,能力,威望倒是都够,但是,毕竟如今他只有伯爵之位,单这一条,就不可能让其他人心服口服。 所以,划拉来划拉去,就只有一个宁远侯任礼,勉强堪用。 战功也有,能力也还行,爵位……勉勉强强也看得过去,能成为一个代表他们发生的“领头人”。 如果现在,一旦任礼也倒台了,或者,哪怕没有倒台,只要他跟宁阳伯陈懋一样,失去了侯爵之位。 那么,接下来会到谁来代表他们这帮人,在朝堂上发声呢? 看着朱仪沉默的样子,杨杰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问道。 “小公爷,英国公府,这段时间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朱仪眯起眼睛,重新打量了一番杨杰,越发的觉得,眼前的这个世家子,是真的深不可测。 他,到底知道多少东西? 英国公府最近的日子当然不好过,在朝堂上忙活了这么久,最后什么好处都没有捞着,还赔进去张軏一条性命,实打实的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但是,这只是浮在表面上的。 真实的情形,比外界看到的,其实还要恶劣。 最明显的就是,随着张軏的死,英国公府不得不进行一系列的权力交割,让任礼代替英国公府,暂时执掌中军都督府的实权。 与此同时,在太上皇一党的内部,张輗也开始被冷落,打压,前段时间,焦敬明里暗里对他的逼迫,就是实证。 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不变的道理。 若非如此,凭两府之前不冷不热的关系,张輗也未必就会愿意跟朱仪结下这门亲事。 念头至此,朱仪不得不承认,杨杰这个人年纪轻轻,但是,对世情的洞察,却比很多人都要深刻的多。 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之间的这桩亲事,可不就是他口中所说的,要借助别人的力量,就要给别人带来好处吗? 成国公府希望借英国公府之手,稳住在勋贵当中摇摇欲坠的地位,而英国公府这边,则是希望通过拉拢成国公府,加强自己在太上皇一党中的话语权。 二者各有所求,各取所需,这桩亲事的促成,对双方都有好处。 到了这个地步,朱仪终于开始将精力从杨杰这个人,真正的转向了他所说的事情。 事实上,直到刚刚为止,朱仪之所以没有真正动手赶人,都只是因为,他对杨杰保持着好奇心,想要知道,这个世家子到底能够做到何等的地步。 结果,自然是超乎他的意料的,杨杰的表现,一次次的刷新了朱仪的认知,但是,这也仅仅是对这个人感兴趣而已,对于杨杰所说的‘扳倒宁远侯府’的事情,朱仪是从未考虑的。 但是现在,他必须得说,杨杰,的确有几分本领! 这个思路,是朱仪以前从未想过的。 其实很早之前,朱仪就清楚,对于任礼这个人,英国公府那边是多有轻视的,没别的原因,无非是老牌世家的自矜而已。 但是,随着局势的变化,张軏出京,被杀,英国公府的地位面临被动摇的风险,张輗也不得不扶持任礼上位。 可实际上,真要说他们之间交情多深,确实未必。 这种情况下,如果有机会拿回权柄,英国公府必然会毫不犹豫的抛弃任礼。 这其实就是杨杰所说的,拿回爵位的机会! 张輗之所以没有办法像张軏一样,掌握张辅留下的遗留势力,是因为他身上没有任何的战功,所以能力上不受认可。 这是他的硬伤! 但是,如果任礼倒了,那么,无可奈何之下,这种硬伤,也是有变通之法的。 譬如,两座公府的联合! 如果成国公府能够复爵,且能够坚定的支持张輗,那么,凭借两座公府的人脉,地位,张輗是有希望弥补这个短板的。 毕竟,在勋贵武将的圈子里,爵位往往象征的地位和实力。 即便张輗的能力不够,但是如果作为代表两座公府发出声音的人,自然无人敢忽视他。 这对于英国公府来说,无异于重新拿回了张辅遗留的势力。 凭借这份对中军都督府的掌控,张輗也同时能够重新拿回在太上皇一党当中的主动权。 所以,一旦任礼倒了,在无人可用的情况下,这几家府邸,必然是要全力帮助成国公府复爵。 然后用两公府的联合,压下惶惶的人心。 这么一想,朱仪都觉得自己有几分心动。 张輗不像张軏一样思虑周全,如果说,有人能够点一点他,让他看到其中的希望的话,朱仪相信,捅起刀子来,这位张家世伯,可是丝毫都不会手软的。 诚然,失去任礼,从整体而言,对忠心于太上皇的势力,是一大损失。 但是,那和英国公府有什么关系呢? 所以,从谈话开始第一次,朱仪的脸上浮起一丝心动,道。 “英国公府那边,我可以试一试,但是,你如何能保证,此事能成,就凭你拿出来的这份,语焉不详的信?” 既然开始考虑,自然首先要想的便是可行性。 还是那句话,宁远侯府,不是什么病猫,那是一只老虎! 就算是朱仪想要对他动手,并且能够说动英国公府,但是,毕竟明面上不可能跟任礼决裂。 毕竟,任礼死不死的,英国公府不在意,但是,南宫和慈宁宫的两位,肯定是在意的。 如此一来,在行动上就多有掣肘,可动用的力量,也屈指可数。 任礼如今身负紫荆关之功,手掌中军都督府之权,在勋贵当中堪称位高权重,这样一个显赫的侯府,绝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扳倒的。 能够在他身上做的文章,无非就是刺杀朝廷重臣和侵占军屯一事。 但是,就如朱仪所说,前者根本没有证据,就算是有,证据的可信度也难以保证,何况,这件事情毕竟没有成功。 至于侵占军屯一事,这不是他一家侯府的事,任礼和杨洪不一样。 杨洪自进京以来,就背靠着天子,和靖难的一群勋贵不怎么热络,所以自然,在天子下定决心要拿杨府开刀的时候,就变得进退两难。 可任礼却从一开始,就不是天子党。 他背靠的是以英国公府为首的旧勋戚,这帮人,恰恰是侵占军屯的受益者,只要他们不傻,就会明白,任礼一旦倒在军屯一事上,那么下一个要倒的就是他们。 所以,这两件事情,哪一件想要做文章,都绝非易事。 愿不愿意做是一回事,但是,能不能做的成,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不过…… 看着杨杰含笑的目光,朱仪心中莫名有一种感觉,或许,他真的能做成?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八十八章冷霜冬雪落枝头,迎风乘寒不垂首 , 面对朱仪的质问,杨杰并不慌张,而是脸上浮起一丝笑容。 因为他心里明白,自己面前这位小公爷,已经心动了。 只要有所求,便有弱点! 这是杨杰活了二十多年以来,亲身实践过无数次的道理。 很显然,对于成国公府的这位小公爷来说,他所求的,就是承袭爵位。 再度拱了拱手,杨杰竖起了第二根手指,轻轻摇了摇,道。 “刚刚杨某说了,成国公府想要复爵,只需把握两处,第一处是有人帮,第二处,则是最关键的,需要朝野认可!” 看着朱仪皱眉不解的样子,杨杰解释道。 “杨某不才,虽不曾身涉朝局之中,但局外旁观,也可稍窥一二门径,不知在小公爷心中,当今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话问的就有些敏感了,不客气的说,单这句话,要是被传出去,一个非议天子的罪名,杨杰就是逃不掉的。 当然,这种事情很难坐实,而且此处是成国公府,所以,并没有那么忌讳。 但是,即便如此,朱仪还是很谨慎。 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微不可查的往身后瞥了一眼,搁下茶盏,脸色已然变得有些冷,道。 “杨世子到底想说什么,莫要故弄玄虚了!” 对于朱仪的这番反应,杨杰显然是早有准备。 以成国公府如今的局势,朱仪显然是不愿意给自己招惹是非的,但是,作为太上皇那边的人,想要他替天子说好话,显然也不太现实。 于是,杨杰只略一沉吟,便道。 “既然小公爷不好说,那就杨某来说便是。” “以杨某观之,当今天子,若不为帝王,则必为圣贤!” 一句话,掷地有声,罕见的,朱仪从杨杰的眼中看到一丝倾慕,他面上不动声色,身子却不由侧了侧,问道。 “何出此言?” 杨杰轻轻的吐了一口气,眼中的慕色丝毫未去,道。 “吾读史书,数遍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虽成大业,却皆有所私,惟今上慎独而律己,摄万民而不谋私利,居九重而不用其威,行事光明而正大,虽用厂卫,却从无阴私横行之举,一切以朝局社稷为先,如此德行,非圣贤君子所难为也!” 朱仪再一次生出不知道第几次面对杨杰生出的感觉…… 这小子,不会是在演他吧! 不然的话,他能当着太上皇一党的面,这么极力赞誉天子? 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瞥了一眼依旧低垂着头,站在自己身后没有任何反应的侍从,朱仪觉得自己应该做出一点符合身份的行为。 于是,他搁下茶盏,脸色变得不好看起来,轻轻哼了一声,与此同时,茶盏落在桌子上,发出了轻微的瓷器碰撞的声音。 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是,那股轻蔑和不满的意味,已经昭然若揭。 杨杰眨了眨眼睛,倒是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话锋一转,道。 “杨某知道在成国公府说这些话,不太合适,不过,还请小公爷暂且忍耐,因为若非天子如此,成国公府的爵位,反而不好拿回。” 朱仪皱眉,显然在等着杨杰的下文,但是脸上已经可以看出有一丝不耐。 杨杰只当没看见,继续道。 “不知小公爷可曾听过一句话,叫做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你什么意思?” 话虽如此问,但是,朱仪已经大致猜到了杨杰接下来要说的话。 果不其然,杨杰接着道。 “天子既是圣贤君子,那么便不会因私情而乱朝事,这是数番朝局动荡皆有明证的事,还是那句话,成国公府爵位迟迟不定,是因为先成国公在鹞儿岭冒进,有过当罚,自是如此,并非他老人家刻意打压。” “何况,就算如今天子对成国公府所为有所不满,只要小公爷所做的事于国有功,再加上有人倾力相助,陛下处事公允,归还成国公府爵位,想必不是什么难事。” 朱仪明白了,杨杰的言下之意,并不单单是要和他一起扳倒宁远侯,更重要的是,想要借两座公府之力,帮助天子和平解决勋贵对整饬军屯的反弹。 唯有如此,才能称得上是于国有功。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杨杰这是在劝他……反水? 这一番话,让一向伶牙俐齿的朱小公爷,都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不语。 然而杨杰却以为他在担心这么做的风险,于是,继续劝道。 “小公爷放心,宁远侯一事,我昌平侯府会顶在明面上,您只需暗中相助便可,您所担心的,这份语焉不详的信,当然不足以扳倒宁远侯,但是,若用来让天子对其产生杀心,却完全足够。” “只要能够做到这一点,宁远侯府败落,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至于之后,杨某相信,小公爷知道该如何说服您需要说服的人。” 话至此处,朱仪总算是彻底明白了杨杰的打算。 虽然不知道为何,但是,面对杨家如今面临的险恶情势,杨杰明显是主张,跟着天子一条道走到黑的。 他对于自家的局势有着清醒的认知。 所以,他明白天子并非刻意针对杨家,只不过,杨家在边境多年,在侵占军屯一事上牵涉的太深,所以天子不得不用杨家来祭旗。 按理来说,这种情况下,一般人会想到的是激烈反抗,但是,杨杰想到的,却是找一个替罪羊! 很明显,宁远侯任礼,就是杨杰找到的,代替杨家赴死的倒霉蛋。 而且,杨杰不仅找到了对象,还提前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诚如他所说,这份语焉不详的证据,不足以扳倒一个位高权重的侯府,但是,却足以让天子对任礼产生杀心。 别的人不清楚,但是朱仪却是清楚的。 虽然说某兵部尚书天天的顶撞天子,动不动就被禁足罚俸,但是实际上,天子对他,护的紧着呢。 去年的禁足,让他躲过了镇南王一案的风波,这次的出巡边境,又让他避开了东宫出阁的争端。 哪怕是如今,兵部不得不开始得罪人了,天子还是压着他备好了后路。 这番爱重之心,虽然不显在明面上,但是,却没有人可以轻易否定。 所以,一旦天子得知这个消息,那么,宁远侯府的败亡,是迟早的事。 还是那句话,杨杰没打算凭借这么一封信就扳倒宁远侯府,甚至于,哪怕最终拿到了口供,也不可能用一份孤证,让一个权威赫赫的侯府轰然崩塌。 但是,用这份证据,或者,用他还没有拿出来的证据,让天子相信这件事情的幕后主使就是任礼,却是完全有可能的。 如此一来,若杨家愿意做这个急先锋,只怕天子不吝于给杨家这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有了天子的默许,若再加上朱仪和英国公府这边的暗中配合,腹背受敌之下,任礼再有本事,只怕也难逃一劫。 毕竟,这次整饬军屯是大势所趋,杨府愿意出头针对任礼,兵部必然会跟上,反正对于他们来说,拿谁来开刀都是一样的。 而任礼这边,若是正常情况下,自然是有一搏之力的。 但是,如果多了两个不怀好意的盟友,可就说不准了。 尤其是,任礼作为一个新晋的勋臣,他的势力大部分来自于英国公府的旧势力的时候,这种风险,就更是会无限飙升。 至于之后…… 就像杨杰说的,朱仪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只要在扳倒任礼的时候,做的足够小心和不露痕迹,那么,在任礼倒台之后,急于稳固势力的太上皇,必然要借助两座公府的力量。 而要这么做的前提就是,要先帮成国公府复爵。 至于如何复爵,杨杰也说的很清楚了。 无非利益交换而已。 勋贵们吐出在军屯当中喝掉的兵血,换得成国公府复爵,兵部达到了目的,也该适时收手。 这场大棋当中,天子在无伤朝局的情况下,整饬了军屯,勋贵们虽然痛失了大笔的利益,但是换回了一座足以作为定海神针的公府。 到时候,成国公府拿回爵位,英国公府顺利拿回主导权,凭两府的威望和财力,补偿和摆平有非议的勋贵,并非什么难事。 至于太上皇这边,失了一个任礼,却“帮”成国公府拿回了爵位,必然能够让成国公府真正成为“死忠”。 而昌平侯府,在冲锋陷阵之后,只要认错态度足够积极,无论是天子,还是兵部都不会追穷猛打。 毕竟,他们要的是整饬军屯,不是搞掉昌平侯府。 大家都各有所得,所需要牺牲的,仅仅是一个任礼而已,何乐而不为呢? 眼见朱仪还在犹豫,杨杰眉头微皱,上前一步,道。 “小公爷,局势瞬息万变,错过了这次机遇,再想要等到复爵的机会,不知要到何年何月,这场大戏,杨某已布好了台子,风险由杨家来担,小公爷只需在背后拉着大幕,便可复父祖门楣,难道说,如此机会,小公爷还要裹足不前吗?” 于是,朱仪终于反应了过来,看着面前过分年轻的脸,他不由开口道。 “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杨世子,你果真不负其名,为杨氏英杰也,若能为将,必是帅才!” 这番赞叹,真心实意。 朱仪忽然涌起一阵深深的惋惜之感。 眼前的这个少年人,一谋三断,智勇双全,既心思缜密到每一步都能提前预想到,又不缺放手一搏的魄力和勇气。 如若他身子骨好一些,哪怕武艺不够高强,放在军中,也必然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只可惜…… 杨杰的脸色一黯,仿佛被刺痛了一样,但是,也只是短短一瞬间,他就恢复了平静,道。 “谢小公爷夸赞,敢问小公爷,可愿一搏?” 朱仪刚刚话一出口,便觉不妥。 他固然是出自真心,但是,只怕也的确戳到了杨杰的痛处。 身为将门世家,长房嫡脉,他却无法继承父祖的英姿,在沙场上驰骋。 若他实在平庸也便罢了,但偏偏,他才智绝伦,谋略过人。 只能说上苍弄人,这种事情放在谁的身上,只怕都会不甘心吧…… “杨世子,我刚刚只是由衷而发,并无他意。” 想了想,朱仪同样起身拱手一礼,站在杨杰的对面,沉声道。 “杨氏能有你,是福分,杨世子放心,此次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但你这个朋友,我朱仪交了,至于你今日所说之事……” 到了最后,朱仪还是没有给出准确的答案,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开口道。 “事关重大,恕我一时难以决断,何况,此事并非仅仅涉及成国公府,可否待年节过后,再给杨世子答复?” 这话一出,杨杰固然有些失望,但是,他也知道,有些事情不能过于着急。 说到底,如今昌平侯府是处于劣势的,等待和耐心,是必须的。 所幸,事情还没有紧急到连几日也等不得。 于是,杨杰便点了点头,道。 “该的,小公爷放心,无论结果如何,今日之事,杨某都会守口如瓶,两日后便是元日,到时,昌平侯府有年帖奉上,杨某便在府中,静待小公爷的回帖!” 说罢,杨杰没有犹豫,拱手便告辞而去。 朱仪站在花厅门口,半晌,忽然开口问道。 “清风,你觉得,这位杨世子,到底看出什么了没有?” “回小公爷,小的不知。” 朱仪的身后,从一开始就低着头的随从,将头更低了低,声音恭敬。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但是,朱仪却不在意,继续问道。 “那你说,他说的事情,我该答应吗?” 身后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恭敬。 “回小公爷,小的不知。” 朱仪转过身,深深的看了这个随从一眼,轻轻摆了摆手,道。 “没意思,你退下吧……” 于是,那随从躬身一礼,后退着往后撤去,然而,就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的时候,朱仪的声音再度响起,平淡中透着坚定,他说。 “对了,刚刚我说,朱仪交了杨世子这个朋友,那就是,交了他这个朋友!” 后退的身影微微一滞,旋即,再度躬了躬身,消失在了屏风后面。 花厅当中只剩下了朱仪一个人,他却没有动,只是望着杨杰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 过了良久,他轻轻的叹了口气,转过身回了后院。 墙角处,阳光照耀下,一朵白梅零落入泥,在泥泞的土地当中煞是显眼。 冷霜冬雪落枝头,迎风乘寒不垂首。 寒梅熬得过最冷的冬天,但,却终究会在温暖的初春中,渐次凋零……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八十九章:军屯 俞士悦到武英殿的时候,天子尚未到来。 偏殿当中,老大人们三三两两的各自聚成一团,不知在议论着什么。 最前头的,是镇南王和丰国公,靖安伯几个人,三人凑在一块,明显是以镇南王为主,说的其乐融融,不是还能听到笑声。 往后头,于谦,陈镒,萧镃几个人站在一起,脸色倒是严肃一些,声音似乎被刻意压低了,几人都皱着眉头,不知为何,萧镃的神色颇有几分不满。 最后的几个,则是王文,沈翼和金濂。 其实按理来说,无论从身份地位还是立场上,王文都应该站在于谦的那一团。 但是,这位大冢宰就是任性,虽然同为天子党,但是,他和于谦一向都不对付,尤其是上回的东宫备府之事,更是让王文对于谦颇为不满。 所以,他宁愿跟更没有深交的沈翼,金濂一块,也不往那边凑。 相对于前两团的热闹,这边明显冷清一些,有王文这么一个随时放冷气的大杀器在,沈尚书和金尚书也只能立在旁边,笼着袖子闭目养神。 见此状况,俞士悦和王翺对视一眼,一时有些踌躇。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往于谦那边去是最合适的,毕竟,他们心里都清楚,这次天子召见,大概率就是因为军屯一事。 那么,能够提前在于谦这里探听些消息自然是好的,至少也能在奏对的时候,更加胸有成竹。 但是,还没等他们往前走,便见得远处的萧镃离开了于谦和陈镒,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萧学士。” 人都来了,自然是要打招呼的。 这段时间,因为东宫的事情,俞士悦和萧镃打交道不少,而且看样子,萧镃来的早,明显已经从于谦那探到了些许口风。 所以,俞士悦便含笑拱了拱手。 萧镃今年五十八岁,年纪并不算很大,但是生的十分儒雅,一缕长髯更添几分随和之气。 虽说如今他是翰林学士,但是,和内阁的一二把手比起来,地位还是稍有不如的,因此,萧镃的姿态也放得很低,客气的拱手回礼,道。 “见过首辅大人,次辅大人。” 萧镃主动过来,很明显是有话要说,再加上,从俞士悦二人进殿的时候起,一旁的内侍见人都齐了,便默默退去禀告天子。 换句话说,留给他们说话的时间显然不多了。 所以,见礼之后,萧镃没有多废话,只压低声音吐出了两个字。 “春闱!” 俞士悦和王翺对视一眼,皆是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解。 今天要商议的,不是军屯的事情吗,和春闱有什么关系? 正打算开口细问,殿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接着,司礼监秉笔太监怀恩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外头,拱手道。 “诸位,陛下召见,请跟咱家来吧。” 于是,他们只能压下心中的疑惑,一同迈步出了偏殿。 “臣等参见陛下。” 武英殿中,地龙早已经升了起来,天子坐在御座上,着一身大红色团龙织金宽袍,身后站着司礼监的两位大珰,成敬与怀恩。 见众人进来,天子带着笑意虚手一抬,道。 “诸卿免礼,坐吧。” 殿中早已经备好了席位,待得众人落座,怀恩便从一旁的案上拿过一叠奏疏交给身旁的几个小内侍,然后挨个分发到底下大臣的手里。 随后,天子便道:“再过两日便是正旦,年节之后,朝廷开印的头等大事,便是整饬军屯,这件事情,兵部忙了许久,总算在昨日拟定出了大致的章程,朕今日召诸位先生前来,便是想要在年节之前,先听听诸位的态度,尽量将章程理顺,这样在开印之后,廷议也能更顺利些。” 于是,底下诸臣纷纷点头,然后翻开了手里的奏疏。 很明显,奏疏并非正本,而是抄录出来的。 通常情况下,这种御前的奏对,为了避免浪费时间,都是由内侍宣读奏本,然后众臣直接开始商议的。 但是很显然,天子出于重视,还是给了所有人一份副本,方便他们在商议的过程当中,可以随时查阅。 就在所有人都埋头阅读的时候,于谦却站了起来,在得到天子的允准之后,转过身面对着群臣,道。 “此次军屯一事关系重大,繁复驳杂,老夫便简要将这份章程的内容,为诸位分说几句。” 不论这些日子,外头对于谦的传言是怎么样的,也不论于少保忙亲事忙的多么起劲,但是到底,于谦还是于谦。 提及到政务上,他永远是一丝不苟,审慎认真。 “此次巡边,于某亲赴诸镇,清查各处军屯状况,所得触目惊心,详细情况,诸位手中奏本已写的清清楚楚,于某便简略的说。” “仅以此次清查的几个军镇来说,以宣德元年兵部所记录的各处军屯数量为参照,各处军屯与登记在册的数量对比,已不足五成,剩下的五成,或被隐匿,或被私自发卖,或被地方侵占,或被弃置为荒田,难以耕种,凡此种种,非一地一将所存,实为边军具有之事。” “与此同时,在清查过程当中,于某发现了大量未在兵部登记的私垦田,这部分田地的数量,初步预计,已经超过了仍在耕种中的军屯田地数量。” “这些私垦田,或为当地将领役使军士开垦,而收归己有,或为当地衙门行隐匿之法,转军田为私田,或为军士为逃避朝廷课税主动开垦,情况不一,但皆是以军士耕种,而不纳朝廷赋税之田。” “军屯荒废和私垦田横行,是并行的问题,且由此衍生而出的问题,有瞒报逃兵,挪用军士,荒废操练等种种弊病。” “可以说,近些年来,边军战力下降,在对抗外敌之时屡屡失利,其源头便在于此。” “除此之外,军屯的废弛,给朝廷带来的压力巨大,我朝廷数年来用于边境的军费,已成逐年递增之势。” “以正统十二年为例,当年用于边军的军费,占当年税赋的四成,去岁太上皇亲征,瓦剌大军压境,为解重围,朝廷不得不继续加强军费,仅去年一年,用于边军的支出,已经耗尽了国库近五年来的积累。” “可以说,如果再放任边军如此,我大明在边境的防守情势会日渐恶劣,甚至可能再有去岁之事,朝廷也必将日渐不堪重负。” “故此,整饬军屯,势在必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九十章:无奈但现实的逻辑 武英殿中,于谦语气沉重,最后的结论斩钉截铁。 但是,其他的老大人们脸上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 将自己要做的事情说的无比急迫,不做不行,这是朝堂上常用的手段。 在官场当中混迹了这么多年,事情到底是否必要,是否紧急,老大人们心中自然有衡量的标准。 不过,不得不说,于谦的这番话,的确有夸大之处,但军屯的糜烂的状况,也的确令人触目惊心。 不仅如此,在深入的看到具体的状况之后,老大人们也都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头。 他们想到了整饬军屯会非常棘手,但是,却没想到棘手到了这等地步。 就像于谦刚刚说的,军屯的问题,其实分成两个大块。 首先第一个大块,就是朝廷原本的屯田被各大势力以各种方式侵占,瞒报的问题。 这一点,从兵部拿出来的数据上面,能够极为直观的体现出来,如今的军屯数量,和宣德年间相比,已经不足五成,更不要说跟洪武年间比了。 当然,于谦毕竟是暗中巡查,并不全面,所呈现的只是几个重点军镇的大致状况,但应该说,还是很有代表性的。 至于其中的原因,十分的复杂,并不单单只是边将或者其他的什么人侵占这么简单。 军屯的数量减少,一部分是登记在册的减少,另一部分则是未登记的减少,这两类要区别来看待。 登记在册的减少,大多都是有理由的。 譬如说田力不足,连年收成不佳,难以耕种,或者是当地常遭劫掠,百姓迁移后,边军兵力收缩,无暇顾及,或者是因其他种种原因,总之是出于实际情况,无法维持的情况下,被军屯除名的田地。 这部分首先在清查的过程当中,便发现了很多问题,边军上报的理由,有真有假,甚至有的时候,半真半假,兵部难以每一亩田地都挨个核实,便导致了大量可以耕种的田地,光明正大的被昧掉。 对于这种事情,核查起来不容易,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不说,想要追回,则是更难。 因为,虽然说田地就在那不会跑,但也并不是说朝廷派人清查就可以的。 时隔多年,或许当初土地的确肥力不足,可经过几年的休养生息,由恢复了肥沃,或许当初这块地方,有些部族的确常来劫掠,导致百姓迁移,但是过了几年,随着边境稳定,边军调动,这块地方又成了安乐窝。 如此种种,想要追查起来,非常困难。 就算是不追究当初的责任,仅仅是追回土地,也是很难做到的事。 要知道,这些土地被通过各种方式隐没之后,并不一定就是被当时隐没的人给占据了,很有可能被交易出去,成为了百姓的私田,甚至有一部分,成了地方官府的官田。 很多的田地,甚至可能已经是地方官府正式登记在册,按时给朝廷缴纳赋税的民田。 这种情况下,朝廷很难有实据证明,这块田地到底是朝廷该有的军屯,还是百姓开垦的田地,或者是官府分给百姓的田地。 就算是能够证明,想要收回,也是难上加难。 对于老百姓来说,田地就是他们的命,要抢他们的田,是必然要拼命的,强行收回,很容易引发民变。 何况,犯错的是那些私自侵占发卖田地的边将和边军,老百姓是花了银子买的田地,虽不合法但是合理。 朝廷要收回,却没有人补偿百姓的损失,那么百姓何辜? 如果说要补偿的话,那么且不说朝廷难以负担这笔支出,就算能够负担,拿回本来就是朝廷的官田,还要付钱,和直接从百姓手中买田有何区别? 事实上,这才是最大的死结。 朝廷整饬军屯,是为了能够让边军自给自足,恢复田亩的数量,可不是仅仅为了惩治那帮徇私舞弊的混蛋。 如果说整饬到最后,只是杀了一批人,军屯的数量没有恢复,那么,杀的再多,朝廷这次的整饬,也是失败的! 除了这部分以外,当然,也有些被侵占的军田,是被边将中饱私囊了。 这些田地,清查起来相对简单,但是,也不容易。 简单是因为,无论是官员还是边将,在面对国家机器的时候,都毫无反抗之力。 可以说,只要朝廷能够掌握足够切实的证据,拿下他们毫不费力。 但是,还是那个问题,稳定! 这些混蛋侵占了军屯,挪为己用,固然是中饱私囊,但是,这些田地他们又不可能自己来耕种,而是要雇佣佃户来耕种。 朝廷将这些田地收回是容易的,但是,收回之后,必然是要交给官军来耕种,即便是仍然交给原本的佃户耕种,那么军屯相比较民田更高的税赋,也未必是他们承担的起的。 收回这一批田地,必然要产生大量的无业流民,如何安置他们,也是朝廷必须要提前考虑的问题。 这其实很不讲道理。 明明是这帮边军边将犯了错,但是最后,拿下他们留下的烂摊子,却还要朝廷来收拾。 可这是没办法的事,朝廷受万民拥戴,就应该庇护万民。 无论是谁犯了错,是谁的问题,只要出了问题,要考虑如何解决的,必然就是朝廷。 这是责任所在,义不容辞! 至于那些未登记在册的减少,这部分的田地登记在册,但是,却交不出该有的粮食。 至于理由,五花八门,但是却让人难以反驳。 耕田种地,说白了是靠天吃饭,干旱,冰雹,蝗灾,各种问题都有可能导致减产。 还是那句话,这些情况,朝廷难以一一具体核查,靠地方官……嗯,诸位懂的。 地方禀报上来,朝廷就算派钦差去查证,往往也无功而返,只能吞下苦果。 就算是没有这种天灾做幌子,由于军屯的特殊性质,各地的边军边将还有一个绝对难以反驳的理由。 瓦剌扰边! 边境一向都不太平,瓦剌的各个小部族,经常成群结队的来劫掠,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作为镇守边境的军队,边军的首要职责是保境安民,其次才是别的。 所以,因为屡受劫掠,边军调动频繁,许多时候需要临时抽调屯田军参战,误了农时导致田地减产,也是兵部时常接到的理由之一。 瓦剌人来去如风,每年大大小小的冲突和遭遇战无数,想要具体查证情况,根本就不可能。 所以,面对这些各种各样的理由,朝廷也很难去责怪边军边将什么。 最终的结果就是,明明登记造册的田地有这么多,但是实际上缴纳的赋税,却远远不足。 除此之外,登记造册的田地,也存在私自发卖或被侵占为私田的情况,所以,如若要清查起来,该如何安抚百姓,依然是难以解决的问题……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九十一章人从哪来? , 应该说,单是本身军屯的田地被侵占的情况,已经十分棘手,但更棘手的,却是私垦田。 事实上,军屯之所以会糜烂至此,私垦田的存在,也是最主要的原因之一。 所谓私垦田,一部分是由原本的屯田被隐没后,未登记在册的田地,另一部分,则干脆是新开垦出来的荒地。 对于大多数的边将来说,前者获利更大,但是后者却更加安全。 正常来说,开垦荒地对于国家来说应该是好事。 作为一个农耕民族,至少到现在为止,只有田地不够的情况,而不会有田地过盛的情况。 诚然,边境地域广袤,并不像江南一样,几乎将所有可利用的田地都开垦了出来。 在边境地区,还是存在很大的荒野地区,可供开垦的。 但是问题就在于,开垦荒地并不是找一块地,然后耕种就可以的。 所谓刀耕火种,想要把一块荒地变成可以耕种的良田,要付出的代价是非常巨大的。 首先要平整土地,将高处的土方一筐筐的搬到低处填平,然后垒出田埂,大块的土块要打碎,草根仔细除净,才算完成了第一步。 然后,为了加强肥力,能够长庄稼,要一担担的将肥料挑到田里,辅以晒干的草木灰,细细的洒在田里,再用牛车深耕一遍。 最后,也是最困难的,就是从最近的河堤处挖渠引水,灌溉田地,如此,一亩可以耕种的田地,才算是基本成形。 这些事情如果是普通人家来做,少说要好几个壮劳力,至少花上两三年的工夫,下死力气去干,才能做得完。 然而即便如此,最终得到的田地,也不过是一亩仅仅勉强可以耕种劣田而已,想要将劣田变成良田。 必须要经过几年的播种,细耕,好好的侍弄照料才行。 对于普通的百姓来说,开垦荒田是要命的事,往往花了一辈子,累到把命都赔进去,才能开垦出三五亩的良田,是真正当做家底儿来重视的。 可是,对于边将来说,开垦荒田却要简单的多。 手底下都是大头兵,派出去干活不就完了! 普通百姓开垦荒田,还要操心明天吃什么,但是边军可是朝廷发饷的,每天吃饱了出去干活,就当操练了。 结果就是,明明是好好的军队,到最后变成了开垦荒田的劳工,不仅兵士被煎迫过甚,而且时间都用在了开垦荒地上,荒废了操练,等到瓦剌打过来的时候,只能一触即溃。 这种事情,在边境同样屡见不鲜。 等到田垦出来了,或者底下人闹得太厉害了,就一纸调令,和营中巡防,守城的军士一换,什么事都没有。 到了最后,朝廷出了大笔的银子养边军,普通的兵士们出了力天天累得要死,可战力不升反降,还屡屡有逃亡的情况。 至于那些田地,自然顺理成章的被边将收入囊中,改头换面,使些银子往地方官府一送,便摇身一变成了正经登记在册的民田。 甚至于,有些时候银子都不用送,对于地方的官府来说,只要愿意登记上去,按时缴纳税赋,那么就是一笔政绩。 须知,考核地方官很重要的一条标准,就是当地田亩的数量及岁产粮食是否有所增长。 每年都有新的田地增加,对于地方官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至于怎么来的,他们当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越是如此,私垦田便愈演愈烈。 而且,更无解的是,由于私垦田不用缴纳税赋,所以,虽然开垦起来很艰难,但是一旦开垦出来,很多时候,边军往往更愿意耕种私垦田。 因为如此一来,他们能够得到的粮食,比耕种军屯还要更多,毕竟,军屯的税赋很高,有相当一部分,需要上缴朝廷统一安排。 军屯要推行下去,无非在于田地和人。 侵占军屯让田地变少,私垦田泛滥让耕种军屯的边军减少,没有地,没有人,军屯逐渐崩溃是自然而然的事。 军屯一旦到了名存实亡的地步,那么边境的军费支出将完全依靠国家财政,到时候,可真的是天天拆东墙补西墙了。 所以,整饬军屯是必须的。 老大人们在看完了奏疏的前半部分之后,也不约而同的升起了共识。 但是,到底该如何做,却的确也让人犯难。 于是,稍稍闭目消化了一番军屯的状况,老大人们便翻过了关于军屯的现状描述,将目光落到了后半部分,也是这次的重头戏,即,到底该如何整饬军屯的糜烂。 见众人都消化的差不多了,于谦也没有迟疑,跟着众人的进度,继续道。 “针对于军屯的现状,兵部进行了多次的部议,并最终粗略的敲定了诸位如今看到的整饬章程。” “这份章程概括的说,分为三个大的步骤。” “其一,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即清丈田亩,兵部此次预计将联合都察院,派出六十名钦差御史,奔赴各地丈量军田,官田,民田,并对其田地的所属状况,进行统一的清丈。” 这句话刚说完,底下不少大臣,立刻便抬起了头,眼中皆是有些意外,他们早就知道,兵部这次会有大动作,但是,却没想到,一上来就是这么大动干戈。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吏部的王文,他皱着眉头问道。 “六十名钦差御史?都察院哪来这么多的人手?” 他没有去质疑需不需要这么多,因为以如今军屯的糜烂状况来看,想要彻查,必须要一地一地的细细犁上一遍。 边境大大小小的关隘城池,有上百个,即便是六十个御史撒出去,每个人要负责的区域还是很大的。 但是问题就在于,朝廷根本抽调不出这么多的官员。 六科十三道,常备的给事中,御史大约在一百二十员左右,经过前半年的京察,狠狠的黜落了一批,如今大概只有八九十人。 但是须知,这些御史都是有差遣的,这八九十人里头,至少有七十员以上,都要奔赴各地巡查,这是都察院的日常执掌。 如果说要停掉的话,那么整个朝廷会对地方失去掌控,这是朝廷绝对不可能接受的。 即便是剩下的这一小部分,也都各有执掌,大多都是负责都察院的日常工作,然后备用于各地临时需要抽调。 所以,一下子要抽调六十名御史,人从哪来?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九十二章第一道坎 , 众人看了看都察院的大头目,左都御史陈镒,却见他老人家脸色平静,似乎对此事丝毫都不担心一样。 反倒是一旁的翰林院学士萧镃,脸色狠狠的抽了一下。 与此同时,于谦也回答了王文的问题,他说。 “兵部初步的打算,是从翰林院和明年春闱的中试的士子当中,选取得力之人,遣往地方,由当地衙门协同,清查军屯。” 应该说,在经历和和胡大宗伯的一番谈话之后,于谦的确变得柔和了不少,因为紧接着,他便开口道。 “当然,此事尚需吏部鼎力相助,只有吏部先将得力之人挑选出来,兵部才能派差事给他们。” 言下之意,兵部并没有借机侵蚀吏部权柄的意思,具体的人选还是由吏部啦选授,兵部只要最终的结果。 王文似乎对于谦这样的态度有些惊讶,但是,想起他最近奔忙的事情,也就不那么奇怪了。 毕竟,人总是会变的。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是,王老大人还是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于谦,看着顺眼的多。 不过,他的眉头也还是皱着,沉吟片刻,道。 “于少保,我知道兵部此次清查军屯的决心之坚,也清楚清查军屯所需的人手之巨,但是,吏部有吏部的规矩。” 说着话,王文瞥了一眼旁边的萧镃,开口道。 “先说翰林院,能进翰林院的士子,多为一甲进士,经庶吉士,授正七品翰林编修或从六品翰林修撰,如今翰林院中的庶吉士,差不多也就十几个,若要抽调,基本上翰林院就要为之一空。” “何况,年后庶吉士便要散馆,这个时候抽调他们去都察院,只怕不合适。” “再有就是,言路向来要求严苛,不可轻授,即便是在各部观政之后的新科进士,也需再次考核过后,方可选授。” “但是如今,兵部要的这般急,难道说要跳过观政,直接授科道之职,如此一来,出了乱子怎么办?” 话到此处,王文停了一停,似乎觉得说的太过直白,有些驳于谦的面子,罕见的,他也话也委婉了几分,道。 “于少保,整饬军屯乃是大事,若是因为这些新科进士没有经验,搅乱了地方,对于整个军屯的推进,其实也是个麻烦,所以,这件事情,恐怕还需要慎重考虑。” 明朝的科举考试,分三甲进士,不同的成绩,决定了不同的起点。 一般来说,一甲三人,可以进入翰林院成为庶吉士,观政三年,考核合格后可以留在翰林院,作为天子近臣,之后转迁阁部,走的是清流的路子。 至于二甲,一般来说人数不定,少的时候四五十人,多的时候一百出头。 这批人,如果有特别优秀者,有那么一个两个的,也可以特批入翰林院,但是大多数人,则会留在部院当中观政半年,称之为观政进士。 在半年结束之后,根据日常表现和最终考核,选授六部主事或各寺监的副职。 其中优秀者,方有资格进入都察院,授予御史或给事中。 但是,这个人数,基本上每次不超过十人。 至于三甲的同进士,不用观政,直接便可以选授官职,但是基本不会留在京中,多数都是知县起步,有少数优秀或有关系的,在吏部有空缺的前提下,或许可以捞得到推官之类府一级的佐贰官。 按于谦的意思,是打算优先从庶吉士里面要人,然后从新科进士当中选授御史。 就像王文所说的,这么做是有风险的。 庶吉士向来是清贵之职,他们若成功通过考核,留在翰林院,那么授官要么是七品编修,要么是六品修撰。 无论从身份还是地位上,都要比御史高一截。 结果现在,于谦硬生生的要把人从翰林院截过来,这可是个的罪人的事。 人家熬了一年,两年甚至是三年,苦兮兮的在翰林院做文章,可不是为了最后跟那些只观政了半年,科举成绩还不如自己的二甲进士一条起跑线的。 除此之外,还有新科进士。 除了三甲授地方官之外,二甲和一甲的进士原则是都是需要观政的,如果直接选为御史,这帮初入官场的愣头青,万一要是闹出什么乱子来,谁来负责? 要知道,人是兵部要的,但是这些官却需要吏部来选授,换句话说,不管是得罪人,还是最后出了乱子背锅,都是吏部的。 所以在这件事情上,王文自然是不愿意的。 和他一样的,还有翰林学士萧镃。 作为翰林院如今的掌事人,萧学士其实很郁闷,要知道,翰林院是个清水衙门,之所以被看重,是因为可以积攒人脉。 基本上从翰林院出去的,最后在朝中都能有一席之地,最次也能做到三品大员,这种未来的投资,在讲究关系的官场上,是极为有用的。 没看到工部的陈循,虽然在六部当中排名最末,但是,只要他想,虽是能找到一批门生故旧吗? 这就是多年积攒下的人脉。 萧镃从国子监祭酒转调到翰林学士,时间不长不短,也有小一年了,但是,由于种种原因,却始终没能在翰林院建立起自己真正的势力,朝中更是不要提了。 他就指着这次春闱,能有几个好苗子,给翰林院多加一点新鲜血液,但是于谦这么一搞,别说是多加几个了,一甲的那仨,萧镃觉得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还有就是,翰林院现在的这批庶吉士。 萧镃承认,对于这些人,他是想要打发走的,但是,却不是通过这种方式。 如果是散馆了之后,这些人考核没有通过,被选授到科道,那是正常的转调。 但是,现在还没到散馆的时候,于谦要把人调走,实际上就犯了忌讳。 还是那句话,这些庶吉士苦苦的熬了两三年,不是为了和那些观政半年,而且科举还没有自己考得好的二甲进士一条起跑线的。 这种选授的方式,实际上是拉低了庶吉士未来的前途。 现在翰林院当中的庶吉士怎么样萧镃倒是不怎么在意,但是,他担心这种事情开了头,以后就成了常例。 要是以后但凡朝廷缺人,就跑翰林院来挖,那这谁受得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由庶吉士转为御史,虽然没什么品级上的升降,但是在朝堂众臣的眼中,无疑是自降身价的。 所以,哪怕是单纯出于翰林学士的职责,萧镃也得出面阻止。 因此,在王文之后,萧镃也立刻出来附和,道。 “不错,翰林院转调科道,而且是如此大规模的转调,若是贸然为之,恐怕朝野上下会有议论,而且,所谓术业有专攻,翰林院中也并非所有人,都适合转迁科道,所以,此事还是要审慎考量。”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九十三章:于大人学坏了! 随着王文和萧镃二人开口,其他的大臣也从奏疏上移开了眼睛,各自交换着目光,殿中涌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尽管有些快,但是,这副场景明显还在大家的意料当中。 整饬军屯的大方向是肯定的,但是,在实际的操作当中,必然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 还是那句话,如此大的阵仗,牵扯的不是兵部一家,而是整个朝廷的各个衙门。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要说配合兵部推行的章程,各个衙门肯定是愿意的,但是,真的到了做的时候,必然会出现操作上的困难。 现在,还是兵部和吏部,翰林院这些同为天子近臣之间,便已经出现了矛盾,之后要应付的事情,还多着呢。 一时之间,不少人都将目光投向了于谦。 他们想知道,在费了这么多工夫准备之后,面对实际操作当中的头一道坎,而且,还是来自于同为天子党的“困难”,一向勇往直前的于少保,究竟会怎么处理…… 然而这一次,于谦的态度,却非常的令人感到玩味。 他没有像以前一样据理力争,而是轻描淡写的对着王文拱了拱手,道。 “大冢宰和萧学士说的是,这一点是兵部考虑不周,不过,方才我也说了,这只是兵部初步的打算,毕竟,选授官员并非兵部的执掌,所以,只是一个提议而已,具体如何做,还是要看吏部的意思。” “不过……” 前面的话,于谦都说的十分柔和,柔和到让殿中的群臣,都觉得眼前不是那个坚定了方向之后,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于谦了。 直到最后的两个字,老大人们才终于嗅到了于少保原本的风格。 而于谦也没有让他们失望,口气虽然平静,但是坚定的开口道。 “刚刚大冢宰也说了,能够理解兵部为何要如此提议,所以,虽然困难,但是烦请吏部务必想想法子,这六十员的钦差御史,是万万不能缺的!” 王文眨了眨眼睛,有些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于谦,于少保,于石灰,现在在跟他耍无赖?! 什么叫烦请吏部务必想想法子? 那意思就是,你爱咋办咋办,反正最后我就是要人呗! 王老大人一时有些无语,踌躇了片刻,他转头向一旁的左都御史陈镒,开口问道。 “陈总宪,老夫没记错的话,都察院御史满额一百一十人,现有九十三人,六科给事中满额四十人,现有二十九人,不知这些人当中,如今有多少可以抽调出来,派到边境清查军屯?” 陈镒显然对此有所准备,只略一沉吟,便道。 “十三道御史巡按诸府,兼有巡盐,巡漕,巡关,巡粮等诸事,不可废弛,人手不算宽裕,最多能够拨出五到八人。” “至于六科,朝廷这几年事务繁多,各部都在加班加点,六科稽察六部百司,政务同样繁重,至多能够匀出三到五人,再多的话,只怕会影响朝廷政务的正常运转。” 如果在朝廷的衙门当中,选一个人数最多的的,那肯定非都察院莫属。 但是,这是因为都察院的特殊体制决定的。 都察院掌监察之职,为了保证言路的通常,没有其他衙门一样的层层设置,对于全国的各州,府,县,由都察院直接派出御史巡查,每年定期述职,奏疏直送中枢。 所以,十三道御史加起来核定员额一百一十人,看似很多,但是须知,大明如今有两千多个县,六百多个州,府。 这一百多个御史,放到全国的范围内,其实也就刚好够用而已。 其次就是六科,相较于十三道御史,六科更加独立,严格意义上来说,六科本身就是独立的衙门,其主官是掌事的都给事中。 但是实际上,由于对六科的考核权,由都察院和吏部共同掌握,所以通常意义上,朝中也将六科归于都察院。 所以一定程度上来说,陈镒这个左都御史,是可以同时代表科道的。 六科给事中人数各不相同,一般情况下,吏科四人,户科八人,礼科六人,兵科十人,刑科八人,工科四人,共计定额四十人。 和十三道御史不同,六科不必出巡各地,只需要留在中枢复核政务,看似轻松,但是实际上,六科的事务繁重,还在内阁之上。 在朝堂当中,六科往往最出名的时候,是和皇帝呛声,阻止天子胡乱下诏。 但是事实上,那是偶发情况,六科真正要监察的,是日常的政务决议,谓之稽察六部百司之事。 按照事务的不同分类,从地方衙门,到朝廷六部各个衙门,所有的奏疏递上来,在经过内阁票拟,天子朱批之后,在正式拟旨之前,统统要送到六科重新进行复核。 这个复核主要是制度上的复核,以吏科而言,官员任命流转,是否符合铨选的规则,被流转的官员情况是否属实,有无谬误,若一切无误,则副署后,颁行到对应的衙门,若有误,则送回宫中,驳斥对应的衙门。 换句话说,小到普通的犯人的流放斩首,大到类似整饬军屯,东宫出阁这样的大事,六科都要参与其中,日常的繁忙程度可想而知。 除此之外,因为深度参与各种朝廷政务,六科还要负责监察百司,一旦在复核政务的过程当中,发现是因为大臣舞弊徇私而导致的,还要负责弹劾。 如果说十三道对应的是地方,那么六科对应的就是中枢。 科道并立,构成了大明庞大而完整的监察体系。 从这个角度而言,六科合起来一共一百五十人的定额,其实并不多。 所以,陈镒说的是实话。 科道看着人多,但是实际上真正能抽调出来的寥寥无几,很多的紧要之处,根本就离不了人。 何况,托去年土木之役,还有前段时间京察的福,科道现在不是满员状态,想要从中抽调出去清查军屯,就更加困难。 于是,听完之后,王文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照此说来,如今科道能调拨的人手,大约在十人左右,如此一来,若要满足兵部刚刚的需求,至少要选授五十名科道官员,如此一来,科道的实际官员数量,必然会超出原本核定的员额。” “如此庞大的数量,且不说一次性选授难以保证都是可用之才,纵然是选授出来,吏部也要考虑,在此次整顿军屯之后,这些官员该如何安置。” “如今六科十三道的实际官员,大约有一百一十九人。” “故而老夫觉得,可以自翰林院选拔十人,自春闱当中选优秀者十人,暂时补充到科道当中,另外再烦请陈总宪辛苦些,从六科十三道抽调出二十名御史及给事中,协助兵部清查军屯,如何?”  https:///21810_21810860/678623150.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m.zhhbiqu.com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九十四章:咱就是说,卖白菜呢? 朝堂之事,有些时候,和菜市场讲价没什么差别。 在整饬军屯这件事情上,兵部开价六十名科道,都察院说我们就出十个,其他找吏部去。 王老大人面对兵部和都察院的联合,又是哭穷,又是讲道理。 一下子,从六十个名额直接杀到四十个,先跟都察院劈一半,然后自己再跟翰林院摊一半。 别看王文平时脾气又臭又硬,但是论讨价还价,这位老大人也是毫不客气。 一时之间,殿中的气氛有些尴尬。 于谦的眉头肉眼可见的皱了起来,他最近这段时间是好脾气,但是,对于军屯一事,他还是无比重视的。 略一沉吟,于谦摇了摇头,道。 “六十名科道,是兵部再三商讨之后,定出的数量,清丈边境田亩数量,只是整饬军屯的第一步,清丈结束之后,还需要他们具体处理各种问题。” “军屯糜烂如今已成痼疾,朝廷若要动手,必要雷厉风行,不可迁延犹豫,时间拖的越久,地方上的将领,官员,越会勾连欺瞒,对抗朝廷,所以,这些科道的数量上,绝不能缩减。” 与此同时,陈镒也提出了反对的意见。 老大人满脸愁容,对着王文摇了摇头,道。 “大冢宰,前番京察,都察院诸多御史不谨,被黜落地方,如今实在是腾不出人手,能够挪出十个人,已经是老夫仔细核算之后的结果,剩下的那些,要么是手头有紧要的案子,要么是实在走不开。” “真要是抽调的过多了,朝廷政务是要乱套的,所以,此事少不得,得吏部来鼎力相助。” *的,王老大人正式宣布,对于谦刚刚的一点点好感,是自己瞎了眼。 看着眼前这俩人一唱一和的样子,说他们俩之前没有串联,打死王文都不相信! 别以为他不知道,当初京察的时候,吏部黜落了那么多的科道官员,陈镒这货记着仇呢。 这回,这是趁着机会,狮子大开口,要让吏部把吃进去的全吐出来。 于谦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了让都察院在整饬军屯上支持他,帮着陈镒一块为难吏部。 呸! 王老大人心里滔滔不绝,要不是碍着是在御前,这俩人又是于谦和陈镒,他早就骂开了。 但是尽管努力克制,这位大冢宰的脸色还是颇不好看,道。 “各个衙门都有难处,但是大家得同舟共济,相互体谅,这政务才能推行下去,对吧?” 说着话,王文侧了侧身子,转向一旁的萧镃和内阁二人组,问道。 “萧学士,首辅大人,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果然是在朝中混的久了,人都是会变的。 今天到场的老大人们算是开了眼界,不仅于少保的态度比往日柔和了许多,就连一向单打独斗的王文,也开始找帮手了。 毋庸置疑,萧镃是肯定不愿意让翰林院的人自降身价的。 但是王翺…… 在众人的目光当中,这位首辅大人淡定的开口,道。 “不错,老夫也觉得,吏部选授官员,自有成例定制,兵部需要调用官员清查军屯,自当在现有的衙门当中选用,岂可因一事而打乱铨选的节奏,朝廷有诸多大政,若事事如此,岂不是要乱套了?” 应该说,这段时间,王翺在朝中十分低调。 内阁先是两个阁臣互斗,后来俞士悦这个次辅又大出风头,朝臣的目光,基本上都落在俞士悦和朱鉴二人身上。 反而是他这个首辅,在朝中很少站出来显示自己的存在感。 但是这一次,他一张口,就给了所有人一个惊喜。 要知道,前段时间,因为李贤被贬谪的事情,这两个人是闹了矛盾的。 以王天官记仇的性格,竟然会继续找王翺来帮他助拳,不得不说,着实令人感到意外。 然而,更让人没想到的是,王翺不仅坚定的站在了王文这边,而且话说的比王文还重。 于谦,陈镒和王文,到底都份属天子党。 所以,哪怕在其他的大臣面前,王文可以毫无顾忌,但是,对着这俩人,即便是看在天子的面子上,王文也是要给几分薄面的。 不然的话,传扬出去,好似是天子连自己心腹大臣都管不了一样。 这中间的关窍,王天官向来是拎的清楚的。 所以,王文虽然脾气不好,但是,一直说话都很委婉。 可是,王翺就没那么客气了,这一开口,就是指责兵部为了自己的政务,不顾铨选的规矩,甚至将高度提到了扰乱朝局的程度。 不过,这是为什么呢? 看着和好如初的双王组合,老大人们心头浮起一个大大的问号。 但也只是片刻,有人无意间瞥见萧镃和王翺站在一起的身影,心中便朦朦胧明白了几分。 最近这段日子,据说这两个人,走的还挺近的。 这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要知道,翰林院原本就是内阁的大本营,甚至于,在王翺到内阁之外,内阁的阁臣,就是翰林院的掌院学士。 只不过,后来出了一点变故,在王翺果断的出手之下,内阁和翰林院才被切割了开来。 从这个层面上讲,萧镃其实也是这件事情的受益者。 毕竟,如果当时陈循和高谷还兼任着掌院学士,翰林院也轮不着他。 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老大人们很快就明白了王翺的立场。 要知道,如今翰林院的里的这帮庶吉士,大多都是陈循的门生,当初的经筵事件,他们好多人都敲过边鼓。 所以,对于王首辅来说,让他们呆在翰林院继续“观政”,是最好的事,他可不想让这帮人转迁科道,给自己添堵。 于是,萧镃不愿意让这些庶吉士自降身份,王翺不愿意将他们放出来到朝堂上,将清流的资历兑现成官职,二人自然而然的,便跟王文站在了一起。 这仅仅是刚刚开始商议整饬军屯的举措,便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战团。 王翺话音落下,紧接着,他后头的俞士悦略一犹豫,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开口,道。 “首辅大人,此言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翰林院本就是为朝廷储备人才之地,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抽调是理所当然的事。” “至于明岁春闱,按照规矩,原本就是要授官的,虽然少了观政这一条,但是,只要吏部能把好关,选得可造之才,相信兵部和都察院会妥善安排。” “于少保,陈总宪,对吧?”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九十五章:没骨气的大冢宰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五百九十五章:没骨气的大冢宰于谦看了一眼俞士悦,神色有些复杂。 其实,从利弊得失的角度来说,这个时候,俞士悦是不应该开口的。 要知道,这段时间一来,他这个次辅已经足够出风头了,所以,如今正是应该以低调为主。 在抽调御史这件事情上,刚刚王翺这个首辅已经旗帜鲜明的表示了反对。 这个时候,俞士悦站出来和他呛声,传扬出去,必然会遭人议论,说他恃宠而骄。 但是,俞士悦还是站出来了。 念及于此,于谦默默的递给俞士悦一个歉意的眼神,心中暗暗将这份情谊记下。 不过,让他没有料到的是,俞士悦看到他的神色,却反过来对他轻轻挑了挑眉,随后,平静但认真的望着他,让于谦微微一愣。 这种神情,他很熟悉。 几乎是一瞬间,于谦便想起了自己刚刚归京的时候,二人的那次深谈。 当时,他就是这般神色,严肃的对俞士悦开口,说。 ……持正身,立正言,行正事,走正途…… 这位老友,是在告诉自己。 他此时发此言,非为私情,而出于公心! 于是,于谦心中释然,看了一眼身旁的陈镒,二人相互交换了个眼神,随后看着王文三人开口,道。 “只要能够抽出官员,兵部自然会妥善安排。” “在派出御史赶赴边境之前,老夫会亲自跟所有人逐一面谈,交代事项,若不合格或能力不足,老夫自己就会将人送回都察院,整饬军屯,毕竟是兵部牵头做的,所以,这一点,诸位且请放心。” 与此同时,陈镒也肃然开口道。 “不错,如今的问题是朝廷人手紧缺,只要吏部能够解决人手的问题,经验不足不是什么难事,新晋的御史,老夫也会严加考核,择其优者派去协助兵部。” “不够沉稳或能力不足者,便让其留在都察院主持日常事务,替换出来有经验的科道官员,前去协助兵部。” “都察院里,有老夫亲自坐镇,即便这些人经验稍稍欠缺,也出不了乱子。” 王文的脸色有些发黑。 这两个人……还真是配合默契。 于谦的话,无非就一个意思,整饬军屯是兵部牵头做的,所以,兵部肯定对这件事情是最上心的,不会让这么大的事情,因为选出来的官员没有经验而弄砸的。 陈镒则更进一步,给出了具体的方案。 只要你吏部肯给人,他宁愿把现在用的正顺手的科道官员都派出去,自己带一帮没有经验的新兵主持都察院的日常事务。 这一唱一和之间,把王文的摆出来的理由堵得死死的。 于是,思忖了片刻,王文问道。 “于少保,不知兵部此次整饬军屯,打算花费多久的时间?” 于谦愣了愣,但是也没有过多犹豫,道。 “此事牵连重大,事务繁杂,但又不能拖延,所以,兵部初步打算,在年底之前基本完成。” 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应该说,放在整饬军屯这样的大事上,还是算快的。 王文听完了之后,轻轻点了点头,道。 “那老夫有一句话想问于少保,五十名的科道官员,加上都察院原有的御史,远超朝廷核定的员额,这些官员在军屯之事上固然有大用,但是,待一年之后,军屯之事结束呢?” “难道说,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内,吏部要再次大规模的调整官员,这未免说不过去吧!” “若放置不管,必将产生冗官冗员之事,对朝廷亦有害无益。” “军屯固然重要,但是,吏治一道,也同样是国之大事,不可不虑啊!” 这番话说出来,气氛就稍稍有些不对了。 言下之意,你兵部的军屯固然重要,可吏部的吏治一样重要,总不能为了你兵部,而连累我吏部担责任吧。 眼瞧着于谦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老大人们心中忽而升起一阵期待,终于,要看到两个硬脾气对撞了吗? 但是,这种场面老大人们注定是看不到了。 因为,天子开口了。 “军屯是明年最重要的政务,其他各个衙门,皆要以此为主!” 望着底下争论不休的一众大臣,天子的脸色平静,但是,说出的话,却不容置疑,且没有丝毫的摇摆。 于是,王老大人一下子就蔫了。 众人当中,他虽然不是和天子交往最多的,但是,却是最了解天子脾性的。 他老人家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当初,天子说互市与水利是景泰元年最紧要的政务。 现在,工部的大渠已经修筑完成,沙堤决口算是被彻底解决,互市也顺顺利利的开展了小半年,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但是,可别忘了,当初修渠的时候,除了工部,满朝上下都是反对的,至于互市,围绕着这件事情,差点连扣阙都闹出来了,罗通这个倒霉虫,到现在都还在诏狱里头关着呢。 天子下了决心的事,无论底下有多少非议,闹出多大的乱子来,都是一定要做成的。 这一点,王文从无怀疑。 如今,既然天子态度如今鲜明的表示,各个衙门皆要以军屯为主,那么,王文也只能接受。 于是,王老大人率先起身,拱手道。 “臣谨遵陛下旨意。” 其他的一干大臣,也随之起身,道。 “谨遵陛下旨意。” 随后,众人重新落座,王文捻着胡须沉吟片刻,道。 “既然于少保觉得,非要这么多的科道官员不可,都察院这边,又实在无法抽调出更多的人手,那么,也只能吏部这边想办法了。” 略一思忖,王文继续道。 “明年春闱的情况不好说,就算是要从中选得力的新科进士担任御史,只怕也不宜过多,以十名为宜。” “翰林院这边,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就要散馆,如今科道既然急缺官员,不妨提早散馆。” “老夫没记错的话,如今翰林院中庶吉士共有十八名,宜选三名优秀者授编修,其余由吏部重新进行铨选,视其才能授予科道之职,如何?” 听到这番话,萧镃不由一阵无语,反应过来之后,心中便开始大骂王文。 这个没骨气的老货! 在别人面前张牙舞爪的,结果天子轻飘飘的一句话,立刻就改弦更张。 三名?你打发叫花子呢?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九十六章:指东打西?顺手牵羊? 在大明的体制当中,翰林院也是一个非常特殊的衙门。 虽然说,和其他的衙门一样,翰林院有主官,有佐贰官,掌院学士对衙门里头的官员有钳制之权。 但是,翰林院的特殊之处,就在于这个衙门,是除了内阁之外,距离天子最近的衙门。 自古圣君勤学为兴盛之道,所以,自大明立国时起,就有经筵的传统。 知经筵事,也因此成为一种恩赏的差事。 但是,无论知经筵事的大臣是谁,真正负责将经筵操持下来,时常与天子谈论经史政事的,都必定是翰林院的这些普通官员。 所谓清流华选,侍从之臣,便是由此而来。 也正因为翰林院有品级的官员,都有资格能够参与早朝与经筵,所以实际上,萧镃这个掌院学士,想要用权术将这些心高气傲的翰林们收归门下,其实非常困难。 虽然表面上,这些修撰,侍讲,在对待萧镃的时候都客客气气的。 但是,想要让他们老老实实的,和其他衙门一样,完全听从萧镃这个掌院学士的指挥,却基本没有可能。 在很多关键的政务上,这些人宁愿帮自己的老师,如今的工部尚书陈循,也不愿意跟着萧镃这个掌院学士走。 至于那些庶吉士,因为萧镃手里握着他们的前途,倒是毕恭毕敬的。 但是,他们只是观政,连正经的官职都没有,更不要提在朝堂上发声了,最多算是预备役。 所以,对于萧镃来说,一方面,他希望能够借助这次春闱,网罗一批人才,收归门下。 另一方面,他也希望能够通过庶吉士散馆,提拔一批和自己贴心的人。 要知道,这段时间下来,虽然萧镃看似什么都没有做,但是,他已经物色好了好几个人选。 剩下的那些,他原本打算磨一磨性子,结果现在…… 看着王文笑眯眯的样子,萧学士心里骂翻了天,但是,面上却迟迟没有开口,只是一副愁苦之色。 他也不想和天子对着干! 萧镃的仕途其实不算顺利,在国子监祭酒的位置上坐了好多年冷板凳,到了景泰朝,却被一下子拔擢到了翰林学士的位置上。 对于天子,萧镃是心怀感恩的。 这段时间,天子对于翰林院的态度,一直都不太感冒,这让萧镃心里更觉得过意不去。 他总感觉,是自己能力不足,不能将翰林院的声音统一起来,以至于,这么一支大好的近侍之臣队伍,天子却不能在朝堂上动用。 从这个角度出发,他其实不愿悖逆天子的意思。 但是,三个留院的名额,未免也太少了…… 萧学士踌躇了半晌,最终,还是决定再争取一下。 结果,还没等他说话,天子的声音又再响了起来。 “萧先生,如今翰林院中,侍读,侍讲,修撰,编修,检讨各有多少?” 翰林院和其他衙门一样,主官为翰林学士,朝野上下也称为掌院学士,佐贰官四,为从五品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各二。 再往下,则是正六品侍读,侍讲,从六品修撰,正七品编修和从七品检讨。 平素经筵之上,一般都是萧镃带着侍读学士和侍讲学士各一近前,其他人侍奉在远处,所以,天子对他们具体有多少人不清楚并不奇怪。 让萧镃疑惑的是,怎么话题突然就转到这个地方了? 不过虽然没想明白,但是萧镃却不敢怠慢,开口道。 “回陛下,如今翰林院中,侍读四人,侍讲三人,编修六人,修撰七人,检讨十一人。” 这些人,全是陈循的门生…… 萧学士默默的在心中补了一句。 于是,所有人肉眼可见的看到,天子的脸上,竟浮现出了一丝疑惑的神色,只听得天子道。 “大冢宰,翰林院,为何会有这么多人?” 这一句话给在场的老大人们干懵了。 天子这到底啥意思? 咋的,您是今天才知道,翰林院有这么多人吗? 再说了,这有什么不对吗? 眼瞧着众人疑惑的样子,天子的眉头迅速皱了起来,显然,有些生气了。 这个时候,自称最了解天子的王老大人,也终于反应了过来,道。 “陛下容禀,翰林院之制,乃洪武十四年所定,依制,翰林院设学士一人,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各二人,侍读二人,侍讲二人,修撰三人,编修、检讨各四人,如今翰林院之官,的确多于定制。” 王文这么一说,其他的大臣们,也顿时反应过来了。 能够在今天进到大殿里头的大臣,除了宗室和勋贵之外,无不都是博闻强记之辈,对于朝廷的诸多典制流变,不说烂熟于心,也至少都有了解。 的确,从制度层面而言,翰林院其实不应该有这么多的官员。 但是,这实际上是个历史遗留问题。 刚刚王文说了,翰林院的员额制度,是洪武年间定下的。 然而,庶吉士的制度,却是永乐二年才定下的。 按照翰林院原本的设计,一甲前三名可以进入翰林院,直接授官,而会试是三年一考,刚好掐着对翰林院官员的考核年限。 所以,正常状态下,每隔三年,吏部会对翰林院的官员进行一次考核,优者擢升,劣者贬谪,腾出来的位置,给新晋的一甲进士。 但是,由于永乐朝多了一个庶吉士制度,这个循环就被打破了。 一甲的进士仍然是直接授官,但是,庶吉士散馆之后,也会留在翰林院,这就导致了翰林院严重的超额。 日子久了,以至于朝臣们都习惯了。 就好像翰林院的这些官职,除了掌院学士和佐贰官之外,其他的都是无定额的,有多少授多少。 但是,反应过来之后,老大人们心中便顿时一惊。 难道说,天子这是早就盘算好了,要顺手收拾翰林院? 再往细了一想,好像天子的确从登基以后,就对于翰林院一直都不太亲近,而且…… 老大人们环顾四周,这才反应过来,作为前任掌院学士,最能够解决翰林院问题的工部尚书陈循,没有被召见。 事实上,就在王文说这些话之前,所有人都没有往这方面想,毕竟商议军屯的事情,和工部的确扯不上什么关系,陈循没有被召见属实正常。 但是,往深了再想,真的是如此吗? 兵部的奏疏,于谦的打算,别人不知道,但是要说他提前没有向天子禀明,老大人们是决然不信的。 那么,如果天子真的打算让庶吉士转调科道,让陈循过来,应该是最好的办法。 毕竟,这些庶吉士和已经授官的编修,修撰不同,虽然和陈循有师生情分,但是,既然是庶吉士,说明没进翰林院几年,而且,新的掌院学士,也是他们的老师。 所以,如果有可能将他们调出来,陈循应该是十分乐意的。 但是,天子没这么做,这其中意味,可就值得深思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九十七章: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五百九十七章: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武英殿中,老大人们低低的议论起来,捻着胡须神色各异。 但是,却都没有萧镃如今的神色复杂。 他当然也看出了天子的用意,但是,他却不知道,该不该期待天子接下来的做法。 从萧镃自己的角度来看,如果天子真的打算对翰林院动手,将这批超额的官员清理出去,不管是塞到哪,只要离开了翰林院,萧镃的压力都会减轻很多,这当然是一件好事。 但是,如果站在掌院学士的角度来看,这很可能意味着……天子对清流进一步的打压。 这可不是什么值得让人高兴的信号。 于是,虽然知道不合时宜,但是萧镃还是不由得想起一句话。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这句话放在此处,倒真是恰如其分。 不过,无论萧学士是如何作想的,都改变不了局面。 果不其然,下一刻,天子便道。 “此乃吏部失职!” “十三道御史分掌全国各处,尚不敢有员额超出,翰林院掌文翰之事,何以竟冗官至此?须得整饬!” 于是,王文立刻便起身,拱手道。 “请陛下吩咐。” 只见天子略一沉吟,右手轻轻的在案上敲了两下,随即便道。 “吏部即刻整理待选名册,待年后开印,则会同萧学士专门针对翰林院展开一次考绩,另外,将庶吉士散馆时间提前,和此次考绩一同进行。” “此次散馆,选三名成绩优秀者,各授修撰,编修,检讨,其余发回吏部待选,此后,翰林院修撰,编修,检讨,定额各五人。” “如今翰林院中超出定额的官员,视其考绩结果,考评为上等者,转迁部院,可擢升二级,考评为中等者留任,考评为下等者,平调部院或地方。” “此次考绩之后,翰林院当恢复定额,不得超员授官,若有,则责吏部!” 好嘛,这下谁也别说谁,兵部要忙起来了,吏部和翰林院也闲不下来。 王文和萧镃同时上前,拱手领命。 “臣遵旨。” 只不过,萧镃的脸色,明显要比王文更加愁苦几分。 相反的,明明是受了斥责的王文,反倒更平静一些。 本来,这也不是他的责任,要真的说是谁导致了现在的局面,该是几代先皇对翰林院超额的视而不见。 给几代先皇背锅,算背锅吗? 当然,更多的是,王文作为铨选的一把手,能够看出很多其他人一时未必能看出来的门道。 这次对于翰林院的整饬,很难说天子是蓄意为之还是顺水推舟。 但是毋庸置疑的是,天子依旧保持了自己惯常的风格,不动则已,动则若雷霆之势,而点到即止。 在今天之前,没有人会想到,天子会对翰林院动手。 可是,一旦动手,便是彻底的整饬,所有超出员额的官员,一律要被清出翰林院,并且从此之后,严格按照定制来执行。 与此同时,仔细揣摩天子的话,可见刚柔并济之道。 虽然说要整饬翰林院,但是,天子在调任官员的问题上,却十分大方。 按照往常的惯例,翰林清流华选,调任部院,例升一级,在这一点上,天子没有过分苛责。 考核上等者,转调部院甚至可以直升两级。 要知道,翰林院超额的官员当中,官职最高的,可是有正六品侍读,侍讲,照此办理的话,可以转调诸寺的正五品少卿或各部的正五品郎中。 这两个官职,无论哪一个,都是含金量极高的位置,这一点,光看前段时间朝堂上围绕着兵部那几个郎中的激烈争论便可以看出。 虽然那次的情况特殊,但是能落到七卿层面上博弈的官职,个个非同小可! 所以,从这个角度而言,天子虽然是整饬翰林院,但是,却实实在在的给了这些翰林官员好处。 当然,代价就是,他们走之后,翰林院的势力将会大减。 可是,很明显可以想见的是,相比较自己的仕途,翰林院的发展又算个啥? 动若雷霆,却又春风化雨。 天子的手段之高明,果真让人敬服! 心中默默的对翰林院的事情做了初步的评估,王文沉吟片刻,又道。 “陛下,那都察院这边要求的科道官员?” 作为吏部和翰林院的大头目,王文和萧镃在这件事情上都没有什么异议,自然也就如此敲定了下来。 既然在官员的安置上,天子给出了明晰的态度,那么想来执行起来,也不会有太大的难度。 毕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么安排,还是给足了清流面子的。 但是,翰林院的问题是解决了,可转回头来,都察院这边的需求,却还是没有进展。 风宪官和其他的官职不同,六科十三道,无论是给事中,都给事中,掌道御史还是普通御史,虽然职权有差,但是品级统统都是七品。 而再往上的佥都御史,直接就蹦到了正四品。 翰林院超额的这些人,最低的检讨是从七品,最高的侍读,侍讲是正六品,就算是往上蹦两级,也够不着佥都御史。 所以,就算要调,他们也只能往其他的寺监或六部的五品或六品官职当中调任。 至于考评下等的七品检讨和编修,倒是可以平调入科道。 但是问题是,科道缺的是能够在整饬军屯当中有所作为的得力大臣,这帮人若是考评下等,调任过来,不明摆着是添堵呢吗? 王文是看不惯于谦,但是也没有到要在这种事情上刻意为难的程度。 事情讨论到这种程度,也的确需要天子出面来敲定了。 于是,朱祁钰思索了片刻,道。 “庶吉士散馆之后,选授一部分,明年春闱当中,再选授一部分,剩下不足的,令朝中三品以上大臣自朝中八品以上官员及监生中举荐。” “如今科道官员有一百二十二人,缺额二十八人,此次选授科道,专为兵部整饬军屯而设,共授官五十人。” “本次新授科道官员,以一年为期,期满考绩,依照科道员额核定,优者擢升,劣者黜落。” 王老大人眼前一亮,有天子这句话,一切就好办了。 还是那句话,铨选是吏部的老本行,真要选授官员,不是什么难事,朝廷当中别的没有,人是一抓一大把。 科道作为仅次于翰林清流的官职,含金量是很高的。 它最大的特点,就是兼具京官和地方的两种属性。 从归属上来说,十三道御史都是都察院的官员,属于京官。 但是从实际的执掌上来说,他们负责的却是各地的巡查工作。 在升迁的时候,科道官员是按照京官的标准,外迁地方,可以直接升一级,如果考核为优等,调任地方可以越级拔擢。 与此同时,出巡地方,也可以被视为有地方经验,虽然和主政一方仍然有所差别,但是,也不会被视为只会夸夸其谈,不懂实务之辈。 所以说,御史这个职位,看似品级不高,但实际上两头占便宜。 真的要选人的话,挤破头想进来的人多得是。 王文之所以迟迟不肯答应,主要原因还是在于,御史这个团体,实在太讨厌了! 上一次京察的时候,都察院对吏部的为难,他可都还记着呢。 所以,要补齐都察院的缺,王老大人是老大不愿意的。 但是,如果说,吏部有额外对于这批科道官员考绩的权力,那就大不一样了。 王老大人听完天子的话之后,已经开始盘算着,明年的这个时候,自己该如何制定专门的考绩标准了…… 。手机版网址: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九十八章:没有永远的朋友 关于清丈军屯田亩的问题,暂时便算是告一段落。 尽管,所有人心里都清楚,选出去往各地的大臣,仅仅是第一步,清丈军屯真正的难度,远远不是他们坐在殿中可以想象的到的。 真正落实下去,会遇到的各种各样的,来自各方的压力和阻力,才是真正让人感到棘手的问题。 但是,说到底,那是兵部的问题,和他们没有多大的关系。 重新将目光落回到于谦的奏疏上头,老大人们不约而同的,将目光看向了一旁的金濂身上。 清丈田亩,只是整饬军屯的第一步,看现在这个样子,除了兵部之外,掌握监察之权的都察院,也会全程参与其中。 这也没什么问题,但是,让人感到意外的是,按照于谦的这份章程,清丈田亩之后,接下来的主场,竟然是刑部的! “清丈田亩的内容,包括各边镇的军田,民田,官田数量及其归属,对于隐匿,私藏田亩者,民田登记造册,按例纳赋。” “凡登记在册之军田,官田,有私自侵占者,荒废不耕者,挪用军士耕种私田者,一经查实,不论官职,具就地免职,押回京师,由刑部主持,会同兵部,都察院审理。” 随着于谦不急不缓的开口,金老大人顿时成了一众目光的交汇点,这让在朝中当了许久透明人的金尚书颇有几分不适应。 和陈镒不一样,金老大人是到了武英殿中,拿到了这份奏疏,才知道刑部也要参与到这桩事情当中。 要知道,虽然说,刑部掌天下刑名之政,但是,这是针对于普通人来说的,一旦有了功名和告身,就不归刑部管了。 官员犯罪,有科道进行纠劾,一般情况下,用不到刑部参与,如果到了需要刑部干预的时候,基本上就是大案要案,需要三司会审了。 所以,金尚书这次来的时候,也是一头雾水,直到刚刚拿到奏本,他才发现,在这次整饬军屯当中,竟然还有刑部的戏份! 要推掉吗? 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金尚书只短短的犹豫了一瞬间,就下了决定,道。 “敢问于尚书,方才所说的审理之人当中,不论文武,还是仅止于文臣?” 这句话金濂问的是于谦,但是,他的目光却落在了御阶之下。 因为,这原本就不是于谦这个兵部尚书,能够决定的了的事…… “不论文武,凡被御史纠劾者,俱行免职,由刑部会同兵部,都察院审理过后,视其罪行,再行论处!” 御座之上,天子的声音垂下,顿时让殿中掀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这是前所未有之事! 要知道,就像金尚书一直觉得自己会打酱油一样,在场的其他大臣也没有想到,天子这次会让刑部来审理牵涉到军屯的大臣。 或者更直接的说,老大人们根本没有想过,还要审理? 还是那句话,刑狱之事,针对的是普通人的,一旦有了功名和告身,成为官僚仕绅,那么就不归刑部管了。 更准确的说,事实上是不归任何衙门管了。 因为官职这个东西,是天子授予的,所以,要罢免或者处置有告身的官员,也同样只有天子有这个权力。 所以,通常情况下,官员犯罪,都是由科道纠劾,呈送天子,然后天子直接进行判罚。 换而言之,在这个过程当中,科道官员承担了前期收集证据,证明罪状的作用,天子承担了判罚的职责,分工清晰,根本没有刑部插手的余地。 但是现在,天子的意思,很明显是要在这个程序当中,再加一道程序。 即御史纠劾之后,官员免职,送交刑部审理,刑部审理结束之后,呈送天子,再由天子来判罚。 不得不说,这着实是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要知道,这么做对于朝廷来说,仅仅是让程序复杂了,但是实际的状况却没有改变。 刑部即便参与了进来,也依旧没有判罚的权力,充其量,只是在御史纠劾的基础之上,再次复核案情,协助天子判断而已。 本质上,依旧是科道来查案,天子来判罚,所以,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眼瞧着底下的大臣一阵议论,朱祁钰轻轻在案上敲了两下,开口发问,道。 “众卿,可觉得此举有何不妥之处?” 当然不妥,陛下您前脚刚斥责吏部坐视冗官,如今,却又刻意的要在审理程序上复杂化,这到底是要闹哪样啊! 不过,虽然心中有疑惑,也不想折腾,但是,却没有当这个出头鸟。 毕竟,这件事情,和在场的大多数人利益都没有什么冲突。 甚至于,对于刑部来说,这是一件好事,甚至可以说是一次跨越式的进步,如果一旦能够实施下去,代表着刑部对于官员也有了审理权。 这可是从无到有的改变,谁要是开口反对,无疑是在跟刑部为敌。 虽然说刑部的存在感不强,但是无缘无故的,谁也不想招惹这么一个实权部门。 当然,他们不说话,更大的原因是,一定会有人说话的。 因为,刑部既然拿走了一部分的权力,那么也就意味着,必然有人失去了一部分权力。 整个朝廷的权力都是天子赋予的,所以,刑部侵占的必然不是决策权,那么,此举侵犯的,自然就是…… “陛下,臣斗胆,以为此举不妥。” 果不其然,下一刻,左都御史陈镒便起身,拱手开口道。 “陛下,军屯一事,本就繁杂无比,方才于少保也曾有言,此事不可拖延,当从快处置,清丈田亩,清查隐匿,本就耗时良久,若再加上刑部重新审理,必会多生波折,况刑部总天下刑名,日常事务已经十分繁忙,若一时处理不及,恐拖延日久。” “再则,军屯涉及到文武官员,勋贵大臣,甚至可能有宗室子弟牵扯其中,若一概罢职,恐有动荡之嫌,故臣以为,当由钦差清查之后,禀明朝廷,由兵部汇总至御前,视情状再做定夺。” 要知道,在先前的那套体制当中,刑部负责的是普通的刑案,至于官员犯错犯罪,都是由科道纠劾。 这其实从一定意义上,也使得科道比其他的官职,更加紧要几分。 但是如今,加上了这么一道程序,虽然说,没有和科道产生直接的冲突,可仔细想想就知道,盘子就那么大,多加一个人进来,怎么可能会不分走权力呢? 别的不说,一旦御史纠劾之后,刑部审理过程当中,认为这个案子不应纠劾,那么到底听谁的? 到最后,闹出来的全都是麻烦。 所以,站在都察院的角度,肯定不愿意多上这么一道手续的。 涉及到自己的利益,老大人们向来是十分果决的,哪怕面前是天子,该争取的,也必然还是要争取的。 面对陈镒的谏言,朱祁钰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转向了一旁的金濂,问道。 “金尚书,刑部对刚刚总宪所说的理由,有何看法?”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五百九十九章典制与成例 , 武英殿中,老大人们面面相觑。 这怎么感觉,天子有点想要看好戏的意思呢? 好吧,他们承认,的确也很想看看,这段时间在朝中一直十分低调的刑部,撞上权势正盛的都察院,到底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场景。 再次享受到注目礼的金老大人苦笑一声,但是很快就敛容认真了起来。 朝堂之上,向来最怕的是没有机会,如果说有了机会,但把握不住,那么被人压的抬不起头来,也是活该。 刑部只是低调,又不是懦弱。 执掌刑狱之辈,胸中又岂会没有刚毅? 面对着众臣和天子的注视,金濂往前踏了一步,正正好和陈镒并肩而立,道。 “陛下明鉴,方才陈总宪所言,军屯一事因涉及文武大臣,勋贵宗室,故刑部不宜参与,此臣实难赞同也。” 可以说,但凡是能够混到这个地步的,论起引经据典,相互辩驳,都绝不会输于人后,金濂自然亦是如此。 一上来便观点鲜明,直接驳斥了陈镒的说法。 “依制,凡军民、官吏及宗室、勋戚丽于法者,刑部可诘其辞,察其情伪,傅律例而比议其罪之轻重以请。” “刑部总掌天下刑狱,一切论罪行罚之事,均应经由刑部,此乃太祖之制。” 不就是光辉历史吗?当谁没有似的! 金老大人一上来,就放出大杀器,直接把太祖旧制搬了出来。 当初太祖皇帝废中书,罢丞相,令权归六部而总于天子,刑部作为六部之一,权势自然也是显赫之至。 从这一点上来说,金濂说的没错,刑部执掌的就是刑狱之事。 所以,无论身份是什么,只要归大明朝廷管,就归刑部管,从没有什么勋臣宗室刑部不能管的规矩。 当然,还是那句话,对于官吏,宗室,勋戚,刑部的权限仅限于传唤审理,如果需要抓捕或采取其他措施,须得另行请旨。 可若说因为有官职在身,刑部就管不得,自然是说不过去的。 说着,金濂略侧了侧身,面向一旁的陈镒,面带笑意拱了拱手道。 “老夫替刑部诸官员谢总宪体恤,刑部统掌天下刑狱,部务的确浩繁,但也正因于此,刑部在六部当中规模最大。” 朝廷六部,因为执掌不同,所以机构设置也略有区别。 其中,吏部,礼部,兵部,工部,皆是下设四清吏司,但是,唯独户部和刑部,一个负责全国的税赋收入,一个负责全国的刑名之事,所以,和都察院一样,按照十三道设十三清吏司。 从这个角度上讲,刑部的确是朝廷各个衙门当中,人数最多,规模最大的衙门之一。 “托陛下圣德之福,官员勤勉之力,刑部如今部务运转顺畅,因太上皇北征,土木之役等事儿耽搁的诸多刑案,已在月前全部处理结束。” “所以,总宪大人不必忧心刑案繁重,刑部难以承担,所谓在其位当谋其政,此乃职分也,定不会因刑部之过,耽误朝廷大局。” 所以说,很多时候,埋头做事其实是有好处的。 这一年的工夫,就在众臣的目光都盯在朝廷的各种变局的时候,刑部却在安安分分,不声不响的加班加点,处理自己积压的案件。 正因于此,在陈镒说恐刑部事忙,处理不及的时候,金濂可以理直气壮的说,刑部虽然事忙,但是却绝不会拖后腿。 要知道,这两年的工夫,朝廷中枢变动的这么大,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刑部,整个大明六百多个州府,两千多个县,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各种各样的案件。 这些案件,无论大小全部都会汇总到刑部,但是,很多的刑案,刑部可以审理清楚,却无法执行下去。 究其根本,是因为自流放以上的犯人,都需要朱批方能生效。 先是太上皇要亲征,所有的刑案一概压下,随后朝堂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对抗瓦剌上面,再往后,互市,宗室,太上皇南归,各种各样的事情接踵而至。 整整长达两年,来自各地的刑案无法正常处理,积压的数量有多么恐怖可想而知。 但是,即便面对如此浩繁的部务,金濂依旧能够不急不缓,在短短半年多的时间内,全部处理完成。 单凭这份政绩,谁来说刑部的政务处理能力不行,金老大人都能理直气壮的怼回去! 不过,陈镒自然也不是好对付的,面对金濂的辩驳,他倒也没有生气,只是捻了捻胡须,道。 “金尚书所言自然是朝廷典制,但是,你我皆知,朝廷政务繁难复杂,很多时候不得不做以变通。” “过往之时,凡有官员犯罪,若非案情极其复杂难以辨明或有难赦之罪当慎之再慎,皆是由科道参劾,天子御准,虽略悖典制,却胜在快捷轻便。” “军屯一事,事关国计民生,一举一动皆当谨慎考虑,从大局出发,刑部处理刑案的能力,老夫自然是信任的,但是,这毕竟没有前例可循,贸然为之,需要慢慢摸索。” “但是如今,缺的恰恰就是时间,整饬军屯需要从快,不然的话,极易多生波折,所以,老夫觉得,还是一切以军屯为主,如果刑部有意愿的话,十三道御史巡查各处时,手中也查得了一批刑案,可以移交刑部,如何?” 这番话说的,金濂脸色不由得一黑。 我堂堂刑部,缺你们十三道御史那几个案子吗? 如今的状况下,刑部真正想要的,可不就是改变过去的成例,能够直接插手对于文武大臣的审讯。 这一点要是达不到,要你那几个案子干嘛,真当刑部很清闲吗? 张了张口,金老大人想要反驳,但是,却一时之间也想不到该说些什么。 朝堂之上,往往就是如此,各有各的道理。 金濂说太祖的典制,陈镒就说过往的成例,金濂说刑部能力强,不会拖后腿,陈镒就说事关重大,不敢冒险。 反正,大家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出的理由,也都十分充分。 就像陈镒所说的,刑部的能力大家都信任,但是,现在这个状况,没有必要多生这种波折。 这不仅是陈镒一个人的看法,事实上,也是在场其他众多大臣的想法。 金濂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才感觉到有些为难。 不过,也只是短短片刻,他就反应了过来,他在这跟这帮人硬扛什么呀,让刑部参与军屯,又不是他金濂提的。 这事儿是天子的意思,既然如此,让他金濂一个人舌战群儒,不大合适吧? 于是,金老大人想了想,便可怜兮兮的将目光投向了上首的天子……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章您说是就是吧 , 一个优秀的领导应该是什么样的? 当然是在下属最需要他的时候,能够提供必要且有力的帮助。 关于刑部复审的这道程序,明显牵扯的只有刑部和都察院之间的斗争,所以,殿中其他的大臣,虽然也觉得没有太大的必要,但是,也不想因此得罪任何一方,索性作壁上观。 这种情况下,谁也说服不了谁,自然就需要天子来决断。 事实上,这才是在场大臣们最关注的。 刚刚的翰林院,天子明显是以典制为由,打压了如今本就已经有没落趋势的清流。 那么现在,面对一个更加强势的都察院,天子又会如何做,还是以典制为由来驳斥陈镒吗? 恐怕很难! 翰林院号称清流华选,但是到底不过掌文翰之事,之所以贵,是贵在出身,贵在距离天子最近,而非贵在自身权柄。 所以,天子若要摆弄翰林院,容易的很。 但是,科道可不是好惹的,这帮人上劾天子,下劾百官,天不怕地不怕的。 眼前看似是陈镒和金濂在争论,但是实际上,牵涉的却是六科十三道的利益。 尤其是在这个当口,军屯之事,必须要科道尽心尽力的状况下,想要分权给刑部,只怕不是简简单单的用一句太祖故制就可以混过去的。 还是那句话,你有制度,我有成例,你有能力,我有大局,真论起来,就是一笔糊涂账。 诚然,天子或许能够用典制来压住陈镒,但是,那一百多个科道官员的悠悠众口,可不是那么好堵的! 于是,在众人的期待当中,朱祁钰抬手示意两个针锋相对的大臣暂时平复,开口道。 “二位先生都是国之栋梁,所言皆有道理,如总宪所言,朕也始终觉得,典制虽重要,但是朝廷政务繁杂多变,亦当酌情变通,此乃常事也,刑部事务浩繁,本不该再多加重担,军屯之事也的确当从快,然而……” 果然,免不了要有转折。 听到‘然而’两个字,老大人们不约而同的将耳朵竖了起来,想知道天子到底会拿出什么理由。 众目睽睽之下,朱祁钰轻轻叹了口气,脸上罕见的浮起一丝羞赧,道。 “卿等亦当体恤于朕!” 啥玩意? 老大人们原本在聚精会神的想着,天子会说出什么样长篇大论的道理,结果,却等来了这么一句话。 一时之间,大臣们都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 但是,朱祁钰却不急不缓,道。 “朕本藩王,因缘际会,登基践祚,嗣统承位,吾自知非生而英才,故自登基以来,兢兢业业,夙兴夜寐,废寝忘食,听纳谏言,推行大政,深恐稍有失当,有负祖宗基业,万民所托,日日忧切之至,不敢有丝毫懈怠。” “此本帝王职分也,若朝局平顺,万民皆安,朕纵辛苦万分,亦无所怨,然朝廷诸卿,也当体恤朕躬不易,近日以来,朕时有小疾,太医诊治过后,说是操劳所致,故朕方有此议。” “军屯一事乃国之大计,诚如诸位先生所说,此事不可拖延,然一旦推行,必有无数案件接踵而来,朕相信,朝廷各衙门能精诚合作,处理政务,但是,朕日常理政,已被太医多番告诫不可过分操劳,军屯一行,诸般政务繁复,朕实难一一应对。” “故此,朕方命刑部对科道呈报案件,一一审理查验,给出判罚,如此可稍减朕躬之疲惫,又不至于耽误大政,此诚朕之过也。” 这番话说的诚恳,但是,老大人们却迟迟没有做出反应。 因为,他们不知道该说啥。 天子这弯弯绕绕的一大堆话,中心意思其实就一个。 活儿太多了,你们干的完,朕干不完,所以,让刑部来替朕分担吧! 或者更直白的说,按照天子话中的意思,刑部承担的职责,相当于刑狱版的内阁,负责将御史呈送上来的刑案重新审定之后,给出相应的处罚意见,然后送到宫中,减轻天子的负担。 但是,又有不同! 因为,内阁实质上的职责,是票拟,而票拟仅仅是对已经呈送上来的奏疏进行整理总结,给出初步的判断。 可是刑部这次,是要参与审讯的。 这是本质的不同。 然而天子却视若无睹,或者说,在刻意的混淆这一点。 仿佛,他老人家要做的,就只是自己忙不过来,让刑部帮帮忙而已。 事实上,如果德高望重的礼部大宗伯在此的话,一定会感受到那熟悉的,来自天子的耍无赖的气息。 是的,这就是赤果果的耍无赖! 这番话放出来,什么典制,什么大局,什么成例,统统都被憋了回去。 没听见天子都说了:‘近日以来,时有小疾,乃操劳所致。’ 任你天大的理由,能比龙体安康更大吗? 这话就没法接! 于是,陈总宪狠狠的拧着眉头,半晌无言,最终,无奈的瞪了一眼金濂,上前道。 “陛下请恕臣失言无状,陛下龙体乃国之根本,万不可有一丝轻忽,既如此,自当和刑部,兵部通力合作,竭力将军屯一事处置得当。” 这个时候,其他的大臣也终于反应了过来,纷纷起身道。 “陛下当保重龙体。” “陛下龙体康健,乃万民之福,万不可过分操劳。” “臣等无能,不能为君分忧,实有罪也。” 一时之间,殿中变成了慰问大会,所有人都在关心天子的身体,只不过,其中有几分真心就不知道了。 的确,他们看不到太医院的医案,但是,他们也不傻啊! 在场的老大人们,都是久在京师,常伴君侧之人。 所以,他们很难相信,这段时间一直精神奕奕,早朝经筵从不废弛(?)的天子,会‘时有小疾’。 而且,刚刚老大人们就想吐槽了。 诚然,自天子登基以来,大明蒸蒸日上,朝廷政务平顺,各个衙门重新走上正规,开始渐渐恢复了太上皇亲征之前的国力。 这一切,不说全部,至少有一大半都是当今天子的功劳。 但是,要说‘夙兴夜寐,废寝忘食’…… 陛下,您良心不痛吗? 就不说别的了,是打从哪位天子开始,将内阁的票拟权作为定制固定下来,又是打从哪位天子开始,每日的早朝变成了三日一次? 陛下您登基这么久了,除了紧急的军政,宫门下钥之后留召群臣商讨政务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每日里亥时一过,朝廷上不少衙门都还灯火通明,结果好不容易写好了奏本,往宫里一送,得到的回复全都是,陛下已然安寝了。 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要说天子明断千里,英明睿智,谙熟朝廷大政,能让大明国泰民安,都没问题。 但是,要论勤勉…… 好吧,您说是就是吧!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零一章:天子的任性 https:///21810_21810860/676473639.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m.zhhbiqu.com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零二章仁者之心 , 提起正事,镇南王明显也认真了许多,同样敛容侍立,恭声道。 “回陛下,臣知道,不敢欺瞒陛下,父王现在手抖的厉害,已经握不住笔了,那份请辞的奏疏,是父王口述,臣来执笔的。” 说着话,这位胖王爷脸上浮起一抹哀伤之意,道。 “其实,他老人家一直都在说,能够有一个为朱家尽力的机会不容易,但凡是能够操持起来,断不会上请辞的奏疏,但是……” “父王病的实在太重了,臣寻遍了名医,都说父王现在只凭一股执念撑着,说不定何时……所以,臣才不得不如此着急操持婚事。” 殿中的气氛显得有些低沉下来。 这段时间,镇南王表现在任何人面前的样子,都是喜气洋洋,充满干劲儿的,但是此刻,当他提起老岷王的病情的时候,那股浓浓的悲伤之意,却如何也掩盖不住。 “太叔祖之心,朕自然清楚,今日召叔祖前来,除了为了你们两家的婚事,另一桩事就是关于宗人令的差事。” 此刻殿中没有太多的人,所以,朱祁钰也不讳言,沉默了片刻,便道。 “这段日子,有不少大臣觉得襄王素有贤名,如今又兼任着左宗正,还管着宗学,所以,觉得襄王可以继任宗人令,叔祖以为如何?” 事实上,这种倡议早就有了。 要知道,虽然说如今岷王才是宗人令,但是,他老人家从接掌宗人令的时候,就一直卧病。 宗学的一应事务,基本上都是襄王这个左宗正来打理的。 所以,朝中有不少大臣,都觉得襄王才是最适合担任这个职位的。 只不过,毕竟是宗人府,带着一个“宗”字,那么便逃不出长幼辈分。 作为太祖皇帝唯一在世的子嗣,老岷王只凭这一个身份,就无人可以撼动他在宗人府的地位。 但是,岷王的请辞奏疏一上,朝中的议论就多了。 毕竟,如今的宗人府,不再是那个空架子,管理着教授各个王府的宗子的宗学,还是需要好好重视的。 如此一来,贤德又有能力的襄王,自然就被推举了出来。 朱徽煣倒是没有急着回答,只是略一沉吟,道。 “陛下,襄王在一众宗室当中,也的确颇受赞誉,但是臣以为,宗人令之职,除了要考虑名望,还要考虑辈分,能力等诸多因素。” “就算撇开辈分不谈,恕臣直言,襄王行事颇有些莽撞,并不适合担任宗人令。” 闻言,朱祁钰倒是来了兴趣。 他的确没想过,真的把宗人令给襄王,但是,他也没想过,朱徽煣能说出什么襄王真正的错处来。 毕竟,除了上次的奏疏之外,襄王一向不算高调,做事也很勤勉,宗学的几次测试当中,学子们的成绩都颇佳,所以朝廷上下,对他的态度都是很认可的。 感受到天子投来的目光,朱徽煣不急不缓的道。 “陛下,臣到京的这段日子,虽说一直在忙着小儿的婚事,但是,亲戚间的走动也是有的,不少在京的宗室来王府中拜访,聊起襄王时,总是流露出畏惧之意,言语之间,对于他的一些手段,也颇为不满。” “这些宗子虽是勤勉进学,但是不免有天资不足之辈,然而襄王仗着自己是左宗正,对宗室有管教之权,对这些宗子严苛的很,再这么下去,恐怕宗学堂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如此,怕反倒不美。” “所以,臣以为,襄王的性情,还是需要再继续休养,若此时他接掌宗人令一职,只怕这些宗子们,会闹出什么事端。” 不得不说,朱徽煣是个妙人。 在他说出来之前,甚至于朱祁钰都没往这个角度去想。 的确,襄王的能力,声望都无可挑剔,这段时间对宗学的管理也颇为见效,朝中大臣们最满意的,莫过于这么多皇亲贵胄聚在京城里头,但是,却没有闹出什么欺男霸女的丑闻来。 这对于在大明有真正的刑律豁免权的宗室来讲,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对于朝廷来说,这当然是一件好事情。 但是,对于这些在宗学中进学的宗室们来说,襄王可就不是什么贤德之人了。 在这些十几岁的少年人心里,只怕指不定将襄王骂成什么样呢! 然而,在朱徽煣说之前,却没有人关注这一点。 所有人都下意识的觉得,宗学就该是这样的,进学嘛,哪有不吃苦的。 但是,他们忘了,这帮“学子”可不是什么苦哈哈,他们生下来就含着金汤匙,到京城来,也只是为了方便以后承继爵位,其中真正有心向学的,十个里能有一个就不错了。 事实上,朱祁钰也没打算把他们教育成材,对于这帮宗子,还是那句话,一要他们心向朝廷,二要他们安分手机,不骄横跋扈。 达到这两点目的,宗学就算是成功的,至于,其中能不能出几个人才,那根本就不重要。 朱祁钰倒是知道最近宗学的几次考核,成绩都还不错,但是,这说起来,反而算是襄王的功绩,他的确没想过,还能从这个角度来考虑。 略一思忖,朱祁钰便道。 “宗学的安稳还是紧要的,这些宗子都是朱家的好苗子,他们好了,朱家才能好,这件事情,朕回头给襄王叔先下一道旨意说一声。” “叔祖你这段时间在京城,也可以跟这些宗子们多走动,朕虽是天子,可也是朱家人,他们有什么话,也尽可以呈到礼部,送到朕这来。” 朱徽煣拱了拱手,面上再次带起笑意,道。 “那臣就替这些孩子,谢陛下恩典了。” 所以事实上,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不必说透,点到即止即可。 朱祁钰点了点头,似是有些感慨,道。 “这段时间,辛苦叔祖了,加冠成婚之后,世子也总算是长大成人了,之后,也得要学着独当一面了。” 话音落下,朱徽煣的神色首次的,轻轻的僵了一下,不过,也只是片刻,这位胖胖的王爷,便又笑道。 “陛下说的是,孩子长大了,总是要成家立业的,不瞒陛下说,臣这次出门,连带着王妃一起过来,走的又急,府中就留了几个妾室操持,现在,还指不定闹出什么乱子来了呢!” 于是,朱祁钰便知道,眼前的这位叔祖明白了自己的用意,接着道。 “偌大的王府,还是要有能坐镇的人的,不过,自家府邸的事情,叔祖看着安排便是,一时倒也不必太过担心,现下,还是这桩婚事紧要。” 一旁的于谦和沈翼,就这么听着天子将他们单独留下,然后和镇南王开始闲话家常。 他们大约能够猜到,天子是想要将宗人令的职位,交给镇南王的,但是,到了最后,天子没开口,镇南王也没说。 这件事情,仿佛就这么过去了,接着,便转入了正题。 唠了半天婚事之后,天子似乎终于意识到,殿中还杵着两个并非婚事双方的大臣,于是,转过头将目光在他们身上扫了扫,最终,定在了沈翼的身上。 “沈先生,你可知,朕为何单独将你留下?” 呃…… 沈尚书左右环顾了一下,心说,咱也不是唯一被留下的呀。 但是,天子既然这么问了,他只能拱手道。 “臣惶恐,陛下留臣,恐是为了军屯一事。” 从很早的时候,沈尚书就认识到了一个深刻的道理。 那就是,这个世界上,全都是盯着户部钱粮的,不怀好意的人,其中最猖狂的人,就叫天子。 这位陛下,除了互市的时候帮了忙之外,但凡是叫他过来,无一例外,全都是要钱。 刚刚的时候,沈尚书一度曾经想要骗自己,天子叫他过来,是想要让他帮忙操持镇南王世子的婚事。 但是,很可惜,天子自己给包揽了。 这还是头一次,沈尚书为自己不能出钱而感到遗憾和……痛心。 因为,小钱不出,大钱必丢! 镇南王世子婚事这样的事,天子都没打户部的主意,只能说明,后头有更大的窟窿要补。 果不其然,天子脸上绽出一丝算你识相的笑容,然后瞥了一眼旁边的于谦。 旋即,沈尚书发现,于谦这个浓眉大眼的,也朝他投来了期许的目光。 于尚书沉吟了片刻,开口道。 “沈尚书,于某也就不讳言了,刚刚所商议的军屯章程,虽然完整,但却并非兵部的全部方案。” 尽管明知道,接下来不会是自己想听到的,但是,沈尚书还是不得不在天子的注视下,老老实实的捧哏。 “哦?竟有此事,愿闻其详!” 于谦倒是认真的点了点头,道。 “不错,其实刚刚的整个章程,看似动静颇大,但是事实上,都回避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关于被侵占为民田的军屯,到底该如何处理。” “或者更直白的说,如何在保障普通的佃户仍然能够活下去的情况下,收拾掉趴在大明身上吸血的囊虫!” 直到此刻,于谦的脸上,才方浮现出那抹熟悉的坚毅之色,而不是一个只会妥协的‘能臣’。 所谓菩萨心肠,雷霆手段。 诚然,于谦很想将侵占军屯的这帮货色全都一次性收拾掉,最好是抄没家产,流放千里,以儆效尤。 但是,他最终拿出的章程,仍然是众人所看到的,那份雷声大有点小的,温和的章程。 这不是因为,这不是牵扯到一小撮人的问题,每一个囊虫的背后,都有数百甚至上千的佃户以此为生。 那次和胡濙谈过之后,于谦想了很久。 直到他想起了和天子的一次奏对,是什么时间他已经不记得了,但是,天子的那句话,他记得很清楚。 “这天下,最苦的就是老百姓,朝廷要做的事情,就是让他们过的好一点,或者,至少不要让这些只想活下去的百姓们,活不下去……” 底层的那些百姓,于谦是见过的,他们是最勤劳的一群人,辛苦劳作一整年,只为了一点点微薄的,可以挣扎活命的粮食。 天子说得对,想活着不是错,错的也不是他们。 所以,不能让他们来承担后果! 或许很多人会觉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相对于将大批的军屯收回朝廷带来的好处,这些最底层的佃农,根本不值一提。 就算是变成了流民,朝廷派人过去赈济,安抚,很容易就能够解决。 这本就是官员们拿手做熟了的事情。 但是,那一个个原本圆满,或许逢年过节还能给家里孩子置办一件新衣服的小家,在这个过程中支离破碎的伤痛,又该谁来承担? 也是直到那个时候,坐在胡府的花厅当中,于谦终于明白了,天子回护的不止是他,天子回护的,是天下的百姓。 在天子的心中,始终存着天下万民。 他老人家的心里,始终有着‘仁义’二字! 或许有人能够理所应当的将牺牲视为理所应当,将放弃视为无可奈何,将冷血视为以大局为重…… 但是,天子不信! 所谓仁者,是想尽一切办法,让本不该牺牲的人,可以不牺牲。 因此,哪怕是作为一柄要切开军屯这颗糜烂毒瘤,注定要染血的刀子的于谦,也没有被放弃。 哪怕是那些,虽然口口声声被称为能载舟覆舟,但实际上被视为微末草芥的挣扎的百姓,也不会被牺牲。 因为,他们在做对的事,所以,哪怕压力再大,他们也会被守住。 这无关利益,只关于本心。 在天子的这颗仁者之心,于谦自愧不如,甚至自惭形秽。 每一个无辜的人,都不应该被牺牲,无论以任何的理由! 回望起土木之役后的桩桩件件,于谦忽然有一种感觉。 那就是,天子在用实际行动向他证明,再难破的局,都有破局之法。 真正想要解决所谓的死局最大的困难,从来都不是无路可走,而是你要去抵御那条,看起来只需要付出一点点代价,就可以走的通的路。 这种诱惑,是无数人都难以抵挡的,于谦,也险些被所谓的,对朝廷更大的利益,蒙蔽了双眼,见不到那些可怜的哀嚎。 所以,于谦最终,跟着胡濙去做了大媒。 他愿意妥协,愿意温和,愿意收敛锋芒。 因为他想验证一下,天子到底是否如他所想的,坚守着那轻若鸿毛,却又重若泰山的,名为“仁义”的两个字! 这是,真正值得于谦去赴汤蹈火的两个字……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刚刚到家,再请一天假 如题,今天码不出来了,各位明天见~  https:///21810_21810860/676172851.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m.zhhbiqu.com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零三章:天子从不吃亏 于谦如何想的,沈尚书并不关心,他只知道,自己又要破财了! 能够做到六部主官的,固然各有所擅长,但是,也必然对政务的方方面面都有所了解。 不然的话,六部之间也不可能经常相互转调。 实话实说,沈翼对于兵事不算精通,但是,作为户部尚书,他对于田亩的管理却是熟稔的很。 军屯说到底,其实不过是由军队耕种的田地,形式不同,但是,道理是一样的,会出现的很多问题,也必然是相通的。 所以,于谦只是这么一提话头,沈翼立马就反应过来了。 这回,怕是要大出血了…… 果不其然,说着话,于谦从袖子里摸出一本奏疏,递到沈翼的面前,道。 “所以实质上,整饬军屯最大的问题在于,如何将已经被各种方式化为民田的军屯,重新收归朝廷手中,同时,又不能让百姓因失田而流离失所。” “针对这一点,于某和兵部的两位侍郎商议过后,拿出了一个初步的章程,不过,需要户部的大力支持。” 言下之意,知道这份章程的人,现在不超过四个,而沈尚书,将是第五个。 于是,在天子的注视下,沈翼轻轻吐了口气,伸手接过那本奏疏,埋头读了起来。 事已至此,躲是躲不过去的,那就只能面对了。 奏疏并不算厚,不出意料的,沈尚书一打开,就看到上头有诸多朱笔圈画过的痕迹。 但是沈尚书看见了当没看见,仔仔细细的将奏疏完整的读了一遍,合上之后,眉头便皱了起来。 沉吟片刻,抬头望着于谦,问道。 “公田法?” 古往今来,士大夫们的改革,往往喜欢托古改制,之所以如此,并不单单是因为所谓的名分,更重要的是,有前人的经验作为参考,在推行自己政策的时候,会更加平稳。 历朝历代,农事都是国之本业,即便是因商税而富庶的宋代,对于农业也是极为看重的,正因于此,在针对农业上的各种政策和方法层出不穷。 作为执掌户部的大司徒,沈翼自然对这些都熟稔于心。 公田法,是南宋时期推行的一项制度,目的是为了解决朝廷的财政困难,同时抑制豪绅兼并。 具体而言,就是在限田制的基础上,划定不同户籍可以拥有的田亩数量上限,超出部分,由朝廷强制进行赎买,划为官田。 这些田亩被朝廷收回之后,会通过租佃的方式,分给无地或者少地的农民手中,由他们耕种,向朝廷缴纳赋税。 这种制度,在历史上毁誉参半。 赞誉者认为公田法抑制豪绅,安抚民心,兼而能为朝廷增加大量的税收,利大于弊。 而否定者,则觉得公田法实则是朝廷在进行强行掠夺,以赎买为名,以低价强征民田,虽然打压了一批豪绅,但是,也逼的许多普通百姓走投无路,揭竿而起,实是祸乱之源。 而且最根本的是,换汤不换药,公田租佃出去之后,地方官员和士绅勾结,同样会隐没大量田地,最终的苦处,还是要由百姓来承担。 即便是在财政方面,朝廷要赎买公田,也需要花费大量的财力,当时南宋采取的就是加印交子的方法,进一步使得社会变得动荡起来。 虽然说,赎买完成之后,朝廷的财政迅速缓和,但是,由此带来的朝廷权威的损害,却是无可挽回的。 再加上南宋实行公田法没有多久,就被元所灭,这也是许多人对公田法没有好感的原因所在。 不过,站在沈翼的角度来说,他对于公田法倒没有那么多的偏见。 相反的,他觉得南宋的公田法实行的有些晚,那些所谓的,官绅勾结,欺上瞒下,低价强征民田,甚至是为了赎买公田加印会子,这些问题,都说明南宋本身已经大厦将倾。 有了好的政策,却很难真正执行下去,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事实上,真正仔细研究过公田法就会明白,元灭南宋之后,之所以能够迅速的稳定下来,就是因为享受到了公田法的好处。 当时,元世祖给功臣们的赐田,很多都来自于南宋当时赎买的公田。 真真是前人挨骂,后人享福。 回到于谦的这份奏疏上来,实际上,军屯最大的问题,莫过于如何保持原本的底层佃户的生存空间。 若是以公田法来推行,倒也是个办法。 不过……沈尚书将刚刚看到的内容,在心中又过了一遍,似乎,于谦的这个章程,和南宋的公田法,还有所不同。 “沈尚书好眼力,这份章程当中,确有对公田法的借鉴之处,但是,也不全然相同。” 很明显,对于这份新的奏疏,于谦的看重程度还在之前那份之上,点了点头,认真道。 “公田法针对的是民田豪绅,强行赎买会引发剧烈不满,但是军屯本身就是朝廷田亩,首先在名分上,这次朝廷便是占据优势的。” “其次,在方式和对象上,在推行过程当中,兵部也会做出区分,在册的军田不必再提,照例让边军回归军屯便是。” “兵部的这份章程,主要针对于隐没未在册的田地,及本为军田,但被登记为民田的田亩。” “具体而言,仍是以赎买为主,这两类田地,在清丈结束之后,依照市价核定,由朝廷出银购回,转为登记在册的军田。” “但是,这部分军田,暂时不由边军耕种,仍旧交由佃户耕种,由当地官府负责,按时缴纳赋税,供给朝廷。” 这番话说完,沈翼反倒是肃然起来。 他没有料错,于谦也没有说错,这个法子,的确是需要户部鼎力支持的。 沈翼不清楚边境这么多的军屯,到底隐没了多少的田地,但是,毋庸置疑的是,一定是一笔很大的数目。 如果说全部按照市价由朝廷赎买的话,那么可想而知,户部要承担的财政压力有多大。 而这么做的好处就是,能够兼顾到普通百姓的利益。 这个时候,一旁的范广想了想,提出了疑问。 “可是,这折腾了大半天,不是什么都没有改变吗,而且,朝廷还出了那么一大笔银子……” 和沈翼不同的是,范广出身将门,对于这些政务上的事情,并不十分熟悉,甚至于,有时候对于朝廷上的这些弯弯绕,反应有些迟钝。 但是,这不妨碍他能够判断形势。 事实上,早在镇南王府要和他结亲的时候,范广就意识到,天子可能需要他参与某些事情。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没有什么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 范广也隐约能够想到,大概率,是和军屯有关。 但是,直到刚刚,他被镇南王拉着一通谢恩之后,他才意识到,天子定下这桩婚事,是下了大决心的。 谷</span>  刚刚那番奏对,看似闲话家常,但是,仔细一品,就能得出很多关键的信息。 譬如,最明显的,宗人令的职位,镇南王要做的,就是让它不能落入襄王的手中。 再比如,天子没有明说,但是弦外之音已现,大婚之后,只怕镇南王就要留京,而他的儿子,自己的新女婿,就要回归封地…… 军屯一事,牵扯的最深的,除了勋戚,就是宗室。 如此种种,便是在为解决宗室在军屯当中的牵扯做铺垫。 心思机智如镇南王,在天子的心意面前,也只能乖乖低头,而且,还要感激涕零,更不要提被天子一手提拔起来的范广自己。 所以,他也需要表明态度。 不明白没关系,至少要表现出,对这件事情的关切。 而且……范广是真的没懂! 虽然他没看到于谦递给沈翼的奏疏,但是,从于谦的话里,他大概明白兵部要怎么做。 说白了,就是先派人去清丈田亩,然后把被侵占为民田的,动用军队私自开垦的田地,全部登记造册,然后由官府赎买。 最关键的是,赎买回来之后,也不是重新安稳到军屯之中,而是依旧交由原来耕种的佃户耕种。 说白了,朝廷出了那么庞大的一笔银钱,最终,只是获得了账面上的田亩,实际上该谁来种,还是谁来种。 这么折腾着,干嘛呢? 于谦沉吟不语,倒是一旁的沈翼笑了笑,道。 “范都督,大不同,大不同啊!” 以沈翼的眼力,自然能够看得出来,兵部这套章程,核心的目的,就是在不影响正常百姓的情况下,将该有的屯田都收回来。 如范广所疑惑的,折腾的这一大通,看似朝廷什么好处也没有得到。 但是,却得到了名分! 或者更直接的说,这是所有权和使用权之间的区别。 朝廷付出银两,拿走的是所有权,百姓手中保留的是使用权,这二者一旦被切割开来,那么,很多的事情就好办了。 说着话,沈翼转向于谦,问道。 “不出意外的话,于少保不会仅仅甘于让这些田亩,成为纸面上的军田吧?” 果不其然,于谦摇了摇头,道。 “当然不会!刚刚我所说的,只不过是第一步,但却是最关键的一步,只要能够顺利将该转化的民田冠回军籍,那么接下来,就是朝廷内部的事情了。” “待转籍完成之后,兵部会和户部联合,再次清查人口黄册,同时对照鱼鳞册,进行田亩的重新分配。” “按照一丁三十亩的标准,名下田亩数不足者,在官府登记后,可继续耕种已被收为军田的原有田亩,按时向朝廷缴纳赋税即可。” “名下超出数额的,朝廷不予租佃,重新交回边军耕种,充作军屯。” 所以,这就是所谓的转籍的重要性。 当这些田亩都是民田的时候,朝廷强行收回,就是巧取豪夺。 但是,如果这些田亩能够顺利转为军田,那么,相当于朝廷变成了地主,原来的土地所有者,变成了佃户。 如此一来,地主想要打发佃户,那简直不要太轻松。 诚然,如此一来,依旧会损害百姓的一部分利益。 但是,如果一个家庭当中,每丁能够拥有三十亩以上的田地,那么,他们也就不是于谦所怜悯的,为生计而挣扎的贫苦百姓了。 所以,归根结底就一句话,折腾这么多,其实就是为了一件事,能够让朝廷让渡出的利益,真正的落到该落到的贫苦百姓手中,而不被士绅攫取。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沈尚书沉吟片刻,若有所思的看着于谦,问道。 “除了这些呢?于少保不要告诉沈某,兵部就只打算做到这个地步?” 应该说,于谦所说的章程,已经是比较完整的了,虽然过程繁琐,但是,能够最大程度的兼顾到朝廷和百姓的利益。 一方面,保证了无田,少田的百姓能够生存下去,一方面,又将那些多余的田地清丈出来,收回朝廷,保证了军屯的良好运转,可谓是两全其美。 唯一不足的就是…… 有点花钱! 别看沈尚书平时钱袋子捂得紧紧的,但还是那句话,该出钱的时候,户部从不含糊。 就包括这一次,虽然沈尚书不大情愿,但是,从于谦流露出需要户部帮忙开始,他再不情愿,也没有说过一句推辞的话。 花钱没问题,但问题是,这钱花的有点亏! 要知道,这次赎买的田地,要么是被通过各种手段隐没或者私自发卖的军田,要么是动用边军开垦出来的私垦田。 前者本就是朝廷的田地,后者,既然用的是朝廷的人,那当然也该是朝廷的田地。 但是,拿回自己的东西,却还要花钱。 那帮侵占军田,役使边军劳作的混蛋,反倒能白得一笔银子,想想都觉得气不顺。 哪怕再能理解,兵部是为了顾及到底层百姓的生存空间,所以才做出了让步,沈尚书还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 而且,他相信,于谦也咽不下。 更重要的是,凭他的了解,天子,也不是这种忍气吞声的人,无数次惨痛的教训告诉沈尚书…… 天子,从不吃亏! 果不其然,这一次,于谦没有说话,而是望向了御座上的天子。 只见天子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淡淡的道。 “刚刚于先生不是说了吗?视其情状予以处罚,此次整饬军屯之后,兵部会联合刑部好好的查一查边军。” “这段日子,朕也接到不少奏疏,吃空饷的,喝兵血的,倒卖军器的,冒功虚领的……大明的边将,个顶个的都是胆子大的很的呀!”  https:///21810_21810860/675913089.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m.zhhbiqu.com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零四章:挣钱嘛,不寒碜 武英殿中,沈尚书愣了片刻,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话,好像有哪不对,但又好像没什么毛病。 怪不得,天子刚刚抽科打诨,也非要让刑部介入到军屯当中,敢情,这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是,在军屯这件事情上,朝廷可以酌情轻罚,但是,朝廷可没说别的罪也可以赦免。 近些年来,边军孱弱,固然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军屯被侵占,但是,军屯只是一个表象,实质上就是整个边军的风气,已然败坏了。 所以,到了现在,天子的用意也就呼之欲出了。 对于朝廷来说,整饬军屯是一个大动作,最终想要达到的目的,是收回原有的军屯田亩,减轻朝廷的军费压力。 但是对于天子来说,他老人家想要的,是重振边军的武风。 整饬军屯,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方面而已,军屯之后,只怕有更狠厉的手段隐而未发。 明悟了这一点,沈尚书忽然对如今的诸多边将生出一丝怜悯之情。 他们自以为法不责众,殊不知,天子心中的众,并非边将之众,而是百姓边军之众。 如今,兵部所做的诸多布置,皆是为了保证底层百姓和军户的利益。 一旦这些人的利益能够得以被成功保全,那么,朝廷挥起屠刀来,可是丝毫都不会犹豫。 思及于此,沈翼忽然觉得,自己对天子的认识,又深了一层。 和于谦觉得天子心怀仁义不同,此刻的沈翼,只觉得背后升起一阵冷汗。 因为,如今天子的这种做法,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太祖皇帝! 对百姓万民心怀宽仁,却对文武百官严苛以待,是洪武时代的鲜明特征。 如今,在猜到了天子的全盘打算之后,沈翼隐隐约约的,又看到了这种影子。 福兮?祸兮? 沈翼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 强迫自己将心思放回当下,沈翼沉吟片刻,道。 “陛下,于尚书拿出的章程,若能顺利落实,的确能够将军屯收回朝廷,但是,需要户部一次性动用的钱粮,只怕不是小数,具体数额,需得等兵部清丈田亩完成,将鱼鳞册与黄册对比计算,方能得出,故此,臣不敢贸然向陛下包揽。” 这是实话,其实到现在这个地步,兵部整个的章程,轮廓已经非常的清晰了。 先是联合都察院清丈田亩,将先有的民田,军屯状况摸查清楚,登记造册。 这一步是最关键的,也是看似最艰难的。 之所以是看似,是因为兵部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明面上声势雷动,仿佛要将田亩的归属查个底掉,将哪些田亩是私垦田,哪些是军屯,哪些是真正的民田给一一厘清。 但是其实,远非如此。 兵部想要达到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让这些御史,一步步的用脚走遍边境各处,将已经开垦出来的田地,尽数登记在册。 至于那些人想要登记成军屯,还是登记成民田,都不重要,兵部要的,仅仅只是真实记录边境田亩数量的鱼鳞册。 所以,御史们做的时候,必然是高高抬起,轻轻打下。 在拿到鱼鳞册之后,接着,刑部就会介入。 毕竟是朝廷整饬军屯的大动作,刀上不见血,反而像是有什么阴谋。 刑部的作用,其实就是杀鸡儆猴,就是不知道,这只鸡到最后会落到谁的头上。 沈翼可以想见,这只被拉出来祭旗的人,一定份量极重,不然的话,不可能起到威慑的效果。 因为,如果达不到威慑的效果,那么,后续朝廷给的‘甜头’,也就会显得分外可疑。 而且,只有让牵涉其中的人,感到惶惶不可终日,户部在推出赎买政策的时候,他们才会将其视为救命稻草。 千万不要以为,朝廷做出了让步,通过赎买的方式拿回军田,就能够顺利推行下去。 要知道,人心是最贪婪的。 何况,农耕民族的骨子里,就镌刻着对土地的眷恋。 如果没有前面的威慑,那么,即便朝廷愿意花钱,在赎买的时候也必然会遭到重重阻碍。 所以,只有让这些人害怕,他们才会知道,朝廷下了决心,是动了真格的。 到那个时候,他们所想的就是如何保命。 反正,朝廷要的是田,不是杀人。 这想必会是到时候多数人的想法,只要老老实实的把田交出来,朝廷想必也不想掀起太大的动乱。 于是,朝廷所掌握的军田,会迅速的扩充起来,而且,在这个过程当中,能够最大限度的保证底层无田或者少田的贫苦百姓的利益。 毕竟,在不清楚朝廷后续打算的情况下,沈尚书想,那些贪婪而又胆大的边将,在看到清丈田亩时的‘宽松’力度之后,一定会想尽办法,将自己名下的田亩登记成民田。 这恐怕也是刚刚,天子没有当着众人的面,公布赎买政策的原因。 一旦这个消息放出去,所有人都会知道,自己名下的民田越少,实际上在赎买政策下,能够占据的利益越多。 保密,恰恰是为了最终赎买政策让渡出的利益,能够真正落在那些,确实没有田地的百姓身上。 当然,为此朝廷将付出巨额的银两。 但是毋庸置疑,这是一颗包裹着蜜糖的毒药。 朝廷拿到了真实的鱼鳞册,结合户部留存的黄册,通过赎买和租佃的方式,接手了原本在豪绅家中的贫苦百姓,保证了他们的生存空间。 接下来,就是让他们将喝进去的血,吐出来的时候了…… 具体天子会怎么做,沈翼不知道,但是,可想而知的是,那必然是一场带着浓浓血腥气的风暴…… 不过,这和沈尚书没有关系,虽然,这种苗头让沈尚书觉得像是看到了太祖皇帝。 但是,朝中直接牵扯军屯的文臣毕竟是少数,就算是要倒霉,这次倒霉的也主要是勋贵武将。 这些人,朝中多的是大臣,想看他们笑话呢! 沈尚书需要头疼的是,他去哪搞这么一大笔银子。 虽然说,这银子兜兜转转,还是会回到朝廷的手里,但是,到底是要真金白银的拿出去的呀。 所以,一时之间,沈尚书愁容满面,想了想,他在自己的老脸和实际的利益之间纠结了一下,最终搓了搓手,抬头道。 “陛下,臣觉得,这么大的事情,光凭户部肯定拿不下来,您看,是不是……”  https:///21810_21810860/675768403.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m.zhhbiqu.com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零五章沾沾福气 , 在得到了天子的允诺,会动用内库的钱粮,和户部一同进行赎买之后,沈尚书心满意足的离开了武英殿。 但是,他显然忘了一点。 按照惯例,只有地方的税赋会划到国库当中,至于某些意外所得,譬如查抄的家产,正常情况下,是归内库所有的。 如果说,这次赎买军屯田亩的银子,是户部所出的话,那么到最后或许还能论一论,但是如果本来就是内库出的赎买银…… 总之,沈尚书是一个人离开的,作为一个在官场沉浮多年的老狐狸,他自然晓得,该自己知道的要知道,不该自己知道的要尽早退避。 于是,殿中便只剩下了于谦,范广和镇南王等几个人。 到了现在,天子叫过来的人,基本上该用到的,都用到了,唯一还一直没有提及的,就只有…… “范都督,最近这段时间,忙坏了吧?” 望着天子和煦的面容,范广心中有些惴惴,道。 “回陛下,确实有些繁忙,但是结亲是喜事,臣心里是有劲儿的。” 话音落下,一旁的镇南王不由在心里一阵扶额,他这个亲家,还真是…… 陛下要是想问婚事,刚刚顺带脚就问了,会等到现在? 要知道,他身份特殊,是皇室宗亲,大老远的从封地跑到京城,忙的就是自家儿子的冠婚。 所以,在天子面前谈论这些事自然是理所应当的,身为宗室,也不能谈其他的。 可是,你范都督,正经的是朝廷官员啊! 天子问你忙不忙,你说自己天天在忙女儿的亲事? 没了奈何,胖胖的王爷只得轻咳一声,脸上堆起笑容,道。 “不瞒陛下,这桩婚事匆忙,光凭后宅操持不起来,所以,这些日子臣和范都督也多方奔忙。” “尤其是范都督,每日处理完军府的事务,下了衙还要跟臣一起确定各种细节,怕是腿都跑细了。” 朱祁钰没说话,只轻轻的瞥了一眼镇南王,于是,他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了僵,然后讪讪的退后,不再言语。 不过,经过这么一掺和,范广也终于反应过来,道。 “陛下恕罪,这段时日,因为临近年节,加上两府结亲,事务繁多,在军府的事务上,臣的确有些懈怠,请陛下责罚。” 相对于圆滑无比的镇南王,武将出身的范广,明显就直率的多。 事实上,这也是他和于谦脾气相投的原因所在。 错了就认,不推诿,不扯皮,干脆利落。 于是,朱祁钰脸上反倒露出一丝笑容,他看重的,其实也是范广身上的这股果敢的劲头。 和镇南王这样的聪明人说话办事,省心倒是省心了,但是累也是真累。 相对而言,面对着范广这样没那么多弯弯绕的武将,就要轻松的多,甚至于,说话都不用那么拐弯抹角的。 “既然知道最近有所懈怠,那么之后就得加把劲儿补回来!” 不轻不重的责备了一句,朱祁钰便转向了正题,道。 “近些日子,昌平侯杨洪卧病,屡次向朕递了奏本,想要辞去京营提督一职,刚好,年后范家和镇南王府的婚事,也就办完了,儿女有了去处,你也可以安心的走马上任,为朝廷效力。” 这番话,不是询问,而是确定。 所以,范广倒是也没有过多的犹豫,拜倒在地行了个军礼,道。 “臣领旨,定不负陛下期望!” “好了,起来吧,此事权且不急,待婚事尘埃落定,朕便下旨给京营。” 朱祁钰摆了摆手,示意范广起身,然后,便继续问道。 “话说回来,朕听说,最近这段日子,范府里头除了准备婚事,各式各样的客人,也是络绎不绝,不知,可是实情?” 范广不知天子何意,但是,还是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道。 “蒙陛下动问,自从小女要和镇南王世子成婚的消息传出以后,的确有不少以前往来不够密切的勋贵之家前来走动,因着来人皆是勋臣,臣也不好推拒,这段时间,确实在府中待得多了些。” 看着范广这副‘老实’的样子,镇南王站在一旁,不由又是一阵郁闷。 亲家,你不要再纠结自己旷工的事情了好吗?天子都把这篇翻过去了,你自己揪着不放干啥。 这话明明就是在问,你跟京中勋贵如今的交情如何,你答哪去了…… 果不其然,对于慢半拍的范都督,天子也有些无奈,索性便直接了当的问道。 “都有那几家府邸?” 范广想了想,道:“京中大半的勋贵,都送来了拜帖,不过,真的过府拜访的不多,有丰国公,武安侯,镇远侯,永康侯成安侯等几位。” “对了,常德长公主也派人过府,赐了一副赤金头面给小女。” 听到前面的时候,朱祁钰还神色如常,但是听到后面一句,他却是愣了一下,问道。 “皇姐赐的?” 想了想,朱祁钰又问道:“可是薛驸马送过去的?” 范广摇了摇头,道:“回陛下,不是,是长公主遣府中的姑姑送过来的,说是之前长公主出嫁的时候戴过的,还说……” 话至此处,范广口气重也带上来一抹疑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继续道。 “还说,小女既然是和宗室结亲,又得了陛下亲自指婚,自然是天大的福气,长公主殿下许久不曾见过宗室成婚,自然也要沾一沾福气。” 也不怪范广感到疑惑,这话说的,实在太古怪了。 长公主殿下是什么人? 那是先帝的嫡亲女儿,太上皇和当今天子唯一还在世的亲姐姐,若论尊贵,除了太后和皇后之外,谁能比她更加尊贵。 范府如今纵然是显贵,但那也不过是因为攀上了皇家,能够有幸和王府世子结亲而已。 而常德长公主本身就是皇家,天下的福气,本来就都是皇家的,哪还需要沾什么福气…… 然而,范广听不懂,朱祁钰却听懂了。 听懂之后,他的脸色罕见的,变得有些复杂。 常德长公主的福气自然是够的,作为朱祁镇和朱祁钰两兄弟唯一还健在的亲姐姐,无论之后发生什么变故,都不会波及到她这个弱女子。 但是,也仅仅是她自己而已,至于她的丈夫,驸马都尉薛恒,可就未必了。 将范广刚刚的话又在心中过了一遍,朱祁钰揉了揉额角,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薛恒,薛家,阳武侯府……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零六章:没有悬念的人选 薛桓和焦敬那几个人,一直都是南宫的死忠,这一点,朱祁钰很清楚。 但是,他们是皇亲国戚,无凭无据的,想要动他们并不容易,等真的能动他们的时候,也就不会是小事。 何况,薛桓的出身,立场,都决定了他很难脱身于这个漩涡之外。 阳武侯府作为老牌勋贵,这些年衰落之势很明显,老阳武侯薛禄是前英国公张辅的老部下,两府相交甚笃。 薛禄死后,子孙皆没什么本事,唯独薛桓还算出色,可惜却是个次子,无法继承爵位。 不能袭爵,便意味着无法在五军都督府当中掌握最顶端的权力,也就意味着,阳武侯府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被挤出勋贵的第一梯队。 这个时候,是孙太后看中了薛桓,让他尚了常德长公主。 如今还不比弘治之后,外戚被狠狠的打压,驸马都尉这个职位,是可以领兵打仗的。 何况,常德长公主是天子之姐,先帝嫡女,金尊玉贵,这桩婚事一成,阳武侯府的地位立马就稳固了下来。 论出身,薛桓出身的阳武侯府,打着浓浓的北征勋贵的烙印,论身份,薛桓是孙太后的女婿,南宫那位的嫡亲姐夫,论人情,是孙太后在阳武侯府即将衰落的时候拉了一把。 所以,其实在立场上,薛桓是没有选择的。 当然,如果他明智一些,出工不出力,或许能够在最后保一条命,但是,毋庸置疑的是,无论他心中如何作想,这条路他都得一条道走到黑。 因此,薛桓的结局,其实早已经注定,最好的结果,其实也就是保住一条命而已。 但是…… 想起常德长公主这般委婉,甚至是有些低三下四的姿态,朱祁钰轻轻叹了口气。 薛桓死不死的,朱祁钰可以不在意,但是常德长公主…… 说到底,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虽然常德长公主和朱祁钰并非一母所生,但是到底血浓于水,如果有可能的话,朱祁钰也不想让她郁郁而终。 于是,沉吟了片刻,朱祁钰忽而问道。 “于先生,此次清查军屯,阳武侯府可有牵扯其中?” 于谦虽不知何意,但略一思忖,还是开口道。 “回陛下,目前尚没有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阳武侯府有侵占军屯的行为。” “但是,据臣前段时间在边境巡查的时候所查阅的档案,阳武侯府在边境的确置办了诸多田亩,约莫估计,至少有上百顷。” “除此之外,阳武侯府的远房表亲等旁支族人及家生子,名下也登记的有诸多民田,因臣是暗查,不得详情,具体状况,恐需等到清丈之后才能确定。” 话说的委婉,但是意思其实挺明白的。 就明面上摆出来的,光明正大的登记在阳武侯府名下的边境民田,就有上万亩之多。 这还不算旁系族人和家生子名下的,如果要加上的话,恐怕这个数量还要翻倍。 而且,这还没完,虽然于谦没说。 但是想想就知道,堂堂侯府,会乖乖的把自己手里掌握的田地全部都登记到官府的账面上吗? 要知道,登记上去,那可就是要缴税的。 背后有侯府撑腰,隐匿下来的田亩,只会比账面上的多,绝不会少。 这个数量累计起来,绝对是一个无比恐怖的数字。 那么问题就来了。 阳武侯府从永乐年间起家,得爵到现在不过三十余年,除了老阳武侯薛禄曾屡次随军北征及巡边之外,薛家的其他子弟,基本上都没怎么出过京师。 而且,即便是薛禄,也早在宣德年间就被调回了京师。 这种情况之下,薛家竟然在边境有数量如此庞大的土地,从哪来的? 既然薛家没有人在边境扎根,那么平白冒出来的数额庞大的田亩,来路又经得起查吗? 于谦这么说,一是出于谨慎,二也是不愿挑的太明。 言外之意,只要朝廷肯查,拿到直接的证据,不是什么难事。 朱祁钰沉默了片刻,倒是没有对这件事情表达什么看法,而是转了话锋,问道。 “除了阳武侯府,京中其他勋贵牵涉状况如何?” 这回,于谦脸上倒是罕见的露出了无奈之色,叹了口气,他道。 “回陛下,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京中各家勋贵,基本上在边镇都有私田,所差别者,不过多少而已。” “除此之外,边将到任之后,也基本都很快就能拥有私田,臣在暗查过程中发现,这几乎已经成了心照不宣的规矩。” 说着,于谦瞥了一眼旁边的范广,继续道。 “恐怕,就连范都督,也未能免俗。” 话音落下,朱祁钰也有些发愣,旋即脸上便浮起一丝苦笑,于石灰,还真是爱憎分明! 欣赏范广归欣赏,但是公务上也丝毫不含糊。 无奈的还有范广自己,被于谦这么直接的点出来,他刚刚站起来的身子,又只得拜倒下来,道。 “陛下,臣在辽东的确略有薄产,但那都是臣拿家中积蓄购置而来,绝无役使官军私垦或是侵占朝廷原有军屯的状况。” “不过,这些田亩确有部分未在朝廷登记造册,臣愿领罪并将一应田亩如数充归军屯,并请陛下降罚。” 谁说范都督是个憨憨来着? 这番话说的,既委婉的将自己摘了出来,又巧妙的避过了关键点。 说白了,范都督自己,是没有干过喝兵血的事的,他手里的田地,都是买过来的。 但是,这田地的来路,估计也经不起查,所以,范都督索性直接献给了朝廷。 其实,就算于谦不说,再过些日子,等整饬军屯的行动开始了,范广也会寻个机会这么做的。 天子整饬军屯心意之坚,范广看的清清楚楚,自然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和天子作对。 当然,这也是因为范广能够脱的了身,但这是个特例。 范广原本只是一个小小的卫指挥佥事,正统六年袭职之后,便屡立战功,步步高升,距今也不过区区十年的时间。 尤其是他正当壮年,远没有到年老体衰,需要置办家产留给后人的时候。 或者换句话说,对如今的范广来说,只要能够在仕途上更进一步,比置办多少家产都有用。 事实上,范广也是这么做的,他如今名下的田产,其实就是别人送上门来,实在推拒不过,顺手收下的而已。 这些年,他一心用事,跃马陷阵,将大多数的精力都放在了沙场之上。 终于,在瓦剌之战当中,他一举被天子看中,委以重任,从一个普通的武将,变成了世袭罔替的勋贵。 如今,又和镇南王府结了亲事,身份地位一下子被抬高了不少不说,光是聘礼,镇南王就送来了好几十个大箱子。 所以,边境的那些来路不明的田亩,献出去就献出去了,留在手里,反而是烫手山芋。 不过,对于范广的认罪,朱祁钰却没什么特别的表现,只道。 “既然知道有罪,那就不能这么轻易了结,回头朕给刑部下一道旨意,你随时等候刑部传唤。” 这下,范广的心中也有些惴惴,但是,到底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到最后,他还是行了个礼,道。 “臣遵旨,谢陛下恩典。” 见状,朱祁钰点了点头,又道。 “也不必害怕,刚刚于尚书也说了,只要能够主动呈报者,可以酌情免罚,只要你说的是实话,没有牵涉那些役使军士荒废军屯,私自侵占军屯田地的罪行,朕也不会过分苛责。” 范广这才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 旋即,他便听到天子继续道。 “既然近些日子,你府中往来的勋贵不少,那你也不妨跟他们多提一下此事,若他们都能像你一样对朝廷坦诚无遗,主动将侵占的军屯补足,朕自会有所宽宥。” 这话说的直白,但是范广却愣了愣。 虽然,天子的口气很温和,但是,他却从中听到了天子的决心。 尤其是在刚刚知道了兵部的整个打算之后,他顿时就明白了过来。 这是天子在给他们机会! 现在设法补救,只要能够将军屯补上去,天子或许还可以不予追究,但是,如果等到清丈田亩结束,朝廷开始推行赎买政策,那么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看刚刚沈尚书离开时候的样子就知道,朝廷花出去的银子,是一定要拿回来的,不仅要拿回来,而且说不定还要加倍! 这么看来,先吐出来,说不定还能保得家业,但是问题是。 “陛下有所吩咐,臣自当竭尽全力,不过,所谓善财难舍,臣若是只是红口白牙的劝,只怕效果不大……” 范广小心翼翼的开口,但是到最后,也没敢继续说下去。 但是,天子显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淡淡的道。 “你只管劝便是,这些日子,朕会派舒良过去帮你,除了操持婚事,若有别的需要帮忙的地方,你也可以跟他商量。” 舒良? 范广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天子派这位东厂大珰过来的真正用意。 但是,他很想说,这样似乎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毕竟,即便是舒良,也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对这些勋贵使什么手段。 虽然说,范广是新晋的勋贵,但是对于这帮人的脾性,他是了解的很,说白了,不见棺材不掉泪,但凡没被逼到死角,是不会真的退让的。 何况,范广心里清楚,军屯的事情,勋贵们牵扯的有多大。 还是那句话,范广自己之所以能够这么轻松的坦白,是因为他崛起的时间太短,加上他自己也谨慎,在军屯一事上牵涉不深。 但是,对于那些传承悠久的勋贵家族来说,多年的积淀,这个时候,反倒成了催命符。 一旦要吐出来,元气大伤都是轻的,说的严重些,家产尽去其半,也并非是什么危言耸听。 要知道,大家族的各种支出,是非常的离谱的,不是说你的家财是一直增长的。 而且,一个勋贵之家,传承这么长时间,没点压箱底的东西,见谁都不好意思。 所以,实际上能够动用的财力并不算多。 而他们侵占的那些田亩,也不是说固定不动的,买卖赠送做人情,是常有的事,还有陪嫁出去的。 如果说要如数给朝廷吐出来,说不定还要临时高价去购田。 要劝他们这么做,想想都觉得困难。 有心想要再问一句,但是,忽然看到旁边的镇南王努力的朝他使眼色,最终,范广还是咽下了话,道。 “臣遵旨。” 于是,天子满意的点了点头,道。 “且放宽心,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做好自己的事便是,今日就暂且到此吧,你先回去,叔祖也告退吧,替朕向太叔祖问好。” “是,臣告退。” 早已经在旁边看不下去的镇南王,匆匆的拱了拱手,拉着范广就退出了殿外。 总算是出了殿门,这位胖王爷才总算是舒了口气。 在天子面前待着,压力太大了! 走在出宫的路上,范广到底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 “王爷,方才在殿中,你为何阻拦我,军屯一事关系重大,若是我做的不妥当,耽误了陛下的事……” 说到底,范广在这种政治问题上,思考的还是相对简单的。 他之所以想问清楚,最大的原因,就是怕自己哪点没领会透,耽误了朝廷的大事。 然而,朱徽煣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却叹了口气,道。 “你担心什么,天子既派了人过来,说明自然有所安排,你且照着自己心意去做,出了什么差错,自然有舒良兜着,不然的话,天子让他来作甚?” “哦……” 范都督隐隐觉得有哪不对,但是又说不出来哪不对,只能闷着头继续往宫外走。 与此同时,武英殿中的人走了个干净,便只剩下了于谦一人。 君臣相对,片刻之后,于谦道。 “陛下,范都督担心的对,所以……” 接下来的话,于谦没说,但是,态度已然明了。 事实上,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范广在政治上,其实和于谦,沈翼这样的文臣大佬,还是有很大的差距的。 至少,沈翼在清楚了兵部的全盘打算之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哪怕天子要推行赎买的政策,但是,在整饬的初期,一定会拉一个够份量的人出来祭旗! 这一刀只要下的够狠,范广要做的事,就会容易的多。 这些策略,没有人会明说,但是,其实都心照不宣,只可惜,范广还是对政务上参与的不够多,只看到了天子最后的决心,却没有看到中间的策略。 镇南王或许是看出来了的,但是,他谨慎的性格,让他非必要不会往外乱说。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有舒良在旁看着,也不会让范广出什么差错,顺其自然便是。 所以,现在最后的问题就是,这个人,选谁?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卡文,请一天假 如题,没码出来,请一天假,抱歉大家……  https:///21810_21810860/675462528.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m.zhhbiqu.com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零七章:换人了也不通知一声? 最新网址:武英殿中,于谦看到天子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似乎感到有些为难。 见此状况,于谦心中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虽然提前没有商量过,但是,从这段时间的京中发生的事情来看,这个要被祭旗的人选,其实已经很清楚了。 昌平侯府,杨家! 实话实说,对于杨洪这位百战老将,于谦心中也十分敬佩,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也不想拿昌平侯府祭旗。 但是,不得不说,杨家实在太合适了…… 和范广区区十年便迅速攀升不同,杨洪自承袭父职起,便镇守在边关,时至今日,已有四十余年。 杨家的根,就在边境! 所以,要查军屯,绕不过的就是杨家。 宣府一行,于谦查得的情况,远远超乎他的想象,如果说阳武侯府已经算是肆无忌惮的话,那么,杨家所做的,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得益于杨信没有暗中阻挠,所以,于谦在清查的时候还算比较顺利的。 杨家在边境四十余载,能够步步升迁,除了因为战功卓著之外,人脉自然也是必不可少的。 那么,这些人脉从哪来? 当然是从各种各样的交际当中,杨家在军屯当中所牵涉的,不仅仅只是自己一家。 光是于谦查得的,杨家明里暗里侵占的军屯数量,至少在五百顷以上,这还不算私垦田和买卖的民田。 这些田地,并非都被杨家拿走了,事实上,杨家自己留下的,只有不到三分之一。 剩下的大多数,都被用来疏通关系,笼络人心,甚至于有一部分,被用来抚恤战场上战死的部下。 杨洪在军中能够有如今威望,和他能够‘恩威并施’脱不了关系。 换句话说,这些被侵占的军屯,有很多都被变相的补贴到了军中,甚至是用到了城防上。 这就使得,杨家人带的兵,无论是从军心还是战力,都比普通的边军更高一筹,进而成为了杨洪能够屡立战功的基石。 杨洪之后,他的后辈杨信,杨能,甚至是杨俊,也都是这么做的。 所以,哪怕杨俊酗酒杀人,脾气暴躁,甚至临阵脱逃,但是,底下的普通军士,却是对他十分拥护的。 至于酷肖杨洪的杨信,则更不必说,能够以副总兵的职位,和陶瑾这个总兵官相抗,便可看出他在军中的威望。 但这一切,实际上都是牺牲了朝廷的利益换取的,杨家从军屯当中攫取大量的利益,然后反哺自身,成就功业。 虽然从初衷到手段,都没有太大的问题,甚至于,在边军糜烂的情况下,杨洪这么做,可说是有几分迫不得已的意味。 但是,这都掩盖不了,他的确是侵占了大量军屯的事实。 这些事情,只要肯查,并不难抓住证据。 只不过,之前的时候,边军皆是如此,所以杨洪或是有意,或是被迫的,也一直在这么做。 然而现在,这些事情,却成了他的催命符。 天子要整饬军屯,必然要杀鸡儆猴。 这个人,既要在朝中位高权重,又不能有太多的关系网。 缺了前者,起不到威慑的作用,而缺了后者,那么又会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引起朝局动荡。 这二者,皆非天子所愿。 杨洪一门显赫,战功累累,执掌京营,堪称武臣中首屈一指的人物,但是,与此同时,他进京之后,又没有和旧勋戚有太多的牵连,完美符合这两个条件。 与此同时,众所周知,杨洪虽非天子一手提拔,但是,却得天子信任,托付京营大权。 从杨洪开始出手,无论之后军屯再查到任何一个人的身上,都难以再议论天子有私。 所以,这个人选,几乎不作他想。 然而…… 望着天子此刻为难的神色,于谦想,天子到底还是讲情分的。 杨家固然是一个无比合适的人选,但是,杨家对社稷的大功,对天子的忠心,也是真的。 虽然之前已有预兆,但是,真正当要做出这个决断的时候,天子心中,只怕也不好受吧。 想了想,于谦终于还是劝慰道。 “陛下,军屯事关重大,若初期不能打开局面,则后继必然艰难,臣知陛下心怀仁慈,但为朝局计,尚请陛下坚定决心,若陛下不愿亲自出手,臣愿为陛下做急先锋。” 果不其然,这番话说完,天子的眉头稍稍绽开,望着于谦的目光多了几分赞许,道。 “既然如此,那朕就将此事交托给于先生了,不过,事涉侯府,尚需谨慎,朕没记错的话,仪铭在凤翔府,也有一年了吧?” 这段话前半句是跟于谦说的,后半句,则是问的成敬。 或许别人对这个名字有所陌生,但是,成敬却是很熟的。 和余俨一样,仪铭也是郕王府的潜邸旧臣,只不过,早早的就被打发到了地方上当知府。 于是,成敬答道:“回陛下,正好一年,半个月前,仪大人已经回京到吏部述职,吏部给的考评是中上。”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便命仪铭调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甘肃,年后朝廷开印,即便起行。” 凤翔知府是正四品,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也是正四品,倒不算是超擢。 当然,以佥都御史的身份担任巡抚,足见从龙之臣的优势。 不过,这都不算什么,让于谦感到疑惑的是…… “甘肃?” 须知,杨洪这些年虽然辗转诸边,在各处都曾驻守,但是,他起家的地方,和经营的地方,基本都在宣府一带,就算要查,也该派人去宣府,怎么…… 似乎是没听见于谦这句低语,天子口气平静的继续开口,道。 “于先生,你且辛苦一趟,今日回去后,将之前查得的,关于宁远侯府和阳武侯府的一应情况整理成册,移交给仪铭,让他年后即刻启程,详查这两家府邸,在军屯一事上所犯的罪行。” 听到这两座府邸的名字,于谦一时有些发愣。 片刻之后,于谦反应了过来,问道。 “陛下,您是打算,先查宁远侯?” 阳武侯的事情,于谦大约还能摸到一点脉络。 实话说,在各家勋贵当中,阳武侯府不算显赫,也没有什么出色的子弟在朝中为官,影响力也就平平。 即便是在军屯一事上,由于并没有太多在边军中直接的人手,所以,阳武侯府侵占军屯的程度,其实不算特别厉害。 所以,原本阳武侯府不会被拉出来当这个儆猴的鸡,但是,刚刚天子既然动问,自然是有这个心思。 于谦猜着,也和驸马都尉薛桓脱不了干系。 但是,宁远侯…… 7017k 最新网址: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零八章:先生信否? 于谦抬头望着天子,脸上带着不解之色。 宁远侯府有侵占军屯的罪行吗? 当然有! 任家虽然不是靖难勋贵,但却是靖难功臣,论资历,任礼比杨洪要老的多。 但是两人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同在边境镇守多年。 杨洪的活动范围在宣府一带,而任礼的地盘则是在甘肃,所以,要查任礼,必然要往甘肃。 事实上,任礼和军屯的牵连,并不隐秘,早在他镇守甘肃的时候,就曾经屡次向朝廷上疏,认为朝廷对军屯课税过重,请求减少军屯的税赋。 当时,恰是正统皇帝刚刚亲政之时,雄心勃勃想要加固边防,任礼是多年老将,只说边军塞边之苦,正统皇帝看了之后,便准了。 但是,事实是残酷的。 在刚开始的那几年,地方的屯粮的确有所增加,甘肃所需的军费减少了大概五分之一,但是边防却较其他边镇更加稳固,战力也有所提升。 然而,很快就变回了老样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了正统十四年,甘肃的军费就基本上恢复原状了,然而军屯缴纳的税赋,却较之之前大大减少。 任礼对朝廷的解释是,瓦剌势大,频繁扰边,导致不得不抽调屯田军抵御,以致于军屯废弛,收成减少,所以需要朝廷支持。 待瓦剌之乱平息,边境安稳,军屯自然会重新恢复。 彼时,王振当国,一是出于渲染瓦剌的威胁,二也是不想承认当初正统皇帝刚刚亲政做出的决策不正确,所以,这件事情就被搪塞了过去。 然而,是谎言就会被戳破。 很快,也先再次率军犯边,任礼两战两败,虽说是有被算计的成分,但是,的确也和边军战力不足有关系。 于是,王振也瞒不住了,正统皇帝气愤的发现,自己免了甘肃三分之一的军屯税赋,但是给予甘肃的军费丝毫不减。 结果到最后一打仗,啥也不是! 这才有了朝廷降旨斥责,免去了任礼的一切职衔,命他回府思过,就连亲征也没带着他。 如今回看这桩事情的来龙去脉,很明显,甘肃的军屯,早就被人给盯上了。 于谦在查访的过程当中,也发现侵占军屯的程度,要数甘肃最为严重。 上到总兵官,下到普通的百户,基本上都有不明来路的田地,至于本该在军屯上耕种的屯田军,数额也大大不足。 所以,要清查军屯,任礼是逃不过去的。 但是,任礼和杨洪不一样的就是,他曾经参与过靖难之役,虽然没有得到爵位,攀附不上靖难勋贵,但是,仍然和相当一部分靖难武将有旧交情。 这就导致他的关系网,要比杨洪复杂的多。 尤其是任礼击破阿岱汗,获得爵位之后,地位水涨船高,正是迈入了勋贵的门槛。 再后来紫荆关一役,马上封侯,凭借此功在朝中一步步得到重用,走到了中军都督府都督的职位。 他在朝中的影响力,可比杨洪只重不轻。 然而,于谦始终没有把任礼作为第一目标,最大的原因就是,他身后的关系网太复杂了。 定西侯府,英国公府,阳武侯府,都和任礼有关系。 而且,作为兵部尚书,于谦对于军中的状况还是大致了解的,中军都督府是英国公府的势力范围。 任礼如今能够在中军都督府站稳脚跟,不可能没有英国公府的助力。 英国公府作为靖难勋贵的代表人物,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一点,从上次张軏被抓就可以看得出来,英国公府随便一招手,就能拢其十几家勋贵一起敲登闻鼓。 如今要动任礼,万一英国公府出面保他,很容易就在朝廷上掀起轩然大波。 整饬军屯,固然不可能不见血,但是,也要有个度。 如果上来就拿任礼开刀,导致各家勋贵联合起来反抗,那么之后的事情,可就难办了。 所以,于谦的确有些想不明白,天子为何要选宁远侯。 不过所幸,天子也没有瞒着他的意思,略一沉吟,便道。 “于先生应该注意到了,刚刚召诸臣觐见,朕来迟了一会,原因就是,在过来之前,朕接到了一个消息……” 说着话,于谦便见到,天子拿出一张小小的纸片,明显是刚拆开的,上头写着几行蝇头小楷。 内侍将纸片送到于谦的面前,他凝神望去,只见上头写着。 “九月初七日,宣府北门捕获一人,经查,为甘肃镇守军卒,奉游击将军何浩之命,潜入城中,意图行刺,同行者三人,皆已自杀。” 于谦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经历。 与此同时,天子的声音也响起,道。 “这件事情,想必于先生并不陌生,这个何浩,正是宁远侯任礼的心腹。” “且,就在这几个人到宣府的前几天,于先生刚刚结束了在甘肃的清查,准备启程前往宣府。” 殿中沉默了片刻,于谦将手里纸片折好,重新奉回御案上,方沉吟问道。 “臣斗胆请问陛下,此消息从何而来?” 朱祁钰笑了笑,随手将纸片递给了一旁的怀恩,随即,怀恩拿着纸皮,丢到了旁边的小炉子里。 然后,朱祁钰方道。 “是不能拿到朝廷上的来路,但是,十有八九是真的!” 这番态度,倒叫于谦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十有八九? 就凭这个,就要对一个位高权重的勋贵武将出手?就不顾可能会在朝廷掀起的轩然大波? 于谦忽然有些怀疑自己刚刚的判断,想了想,他还是斟酌着道。 “陛下,臣在宣府时,的确有几个宵小之辈,想要摸进臣的院子里,图谋不轨,但是,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被杨副总兵抓到,当场自杀了。” “他们的幕后主使,也因此而无从查起,若此消息为真,那么自当严查,但是,若仅凭一家之言,便断定幕后主使是宁远侯,未免有失偏颇。” 闻言,朱祁钰轻轻叹了口气,于谦话里的意思,其实还是不想细查,说白了,这件事情闹大,对朝廷没有好处,而且,也会影响正在推行的整饬军屯。 但是…… 罕见的,朱祁钰的声音带着一抹严厉。 “于先生不必再谏,此事是否任礼所为,有待勘察,但是,任礼在甘肃镇守期间,巧取豪夺,侵占军屯,私自买卖军田,却是事实,也是先生亲自呈给朕的,他合该论罪。” 但是,于谦也不是这么好打发的,他重重的叹了口气,道。 “陛下,宁远侯毕竟在朝中位高权重,万一……” “不会有万一的,出了事,朕担着!” 没等于谦说完,朱祁钰便摆手打断了他。 旋即,于谦便看到天子目不转睛的望着他,眼神清朗,深不见底。 与此同时,纶音降下,平静而温和。 “朕只问一句……” “先生,信朕否?”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零九章:福娃娃 于谦到底还是没有拗过天子。 尽管在他看来,天子此举着实有些冲动。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昌平侯府都比宁远侯府更适合当这个祭旗的人选。 兵部的整套方案,或者说天子对于整饬军屯的整个设想,实际上都是分步进行,缓缓推进。 以昌平侯府起手,辅之以清丈田亩,刑部审讯,引起恐慌但又不逼迫过甚,诈出完整的鱼鳞册。 待这些勋贵们理顺了各种关系,有联合迹象的时候,户部推出赎买政策,再度将其分化瓦解。 最后,等朝廷先拿回了军屯,安抚好了百姓之后,再把这些可恶的蛀虫一一惩治。 这样推行既可以保持朝堂的稳定,又可以达成最终的目的,是最好不过的。 然而,天子不愿意。 于谦很确定,一开始的时候,天子的确是打算拿杨家出手的,在朝堂混迹了这么多年,他不至于还没这点眼力。 但是,最终天子改变了主意。 毋庸置疑,让天子做出这个决定的,自然就是不知何处送来的那张小纸片。 于谦能够看出来,天子对此事十分震怒。 其中有一部分原因,只怕也是对他的爱护。 正因于此,于谦在开口劝谏的时候,本就少了几分底气。 不过,最终让他做出这个决定的,还是天子最后的那句话。 “先生,信朕否?” 于谦一下子便想起了在胡府当中,胡濙对他说的那番话。 “你又岂知,天子并非事前有所安排?” 所谓天心难测,并非一句虚言。 当天子的这句话问出,于谦心中也有些动摇,天子行事,向来不到最后难窥全局。 或许这次,也是天子早有布置? 所以最终,于谦还是没有坚持。 拿宁远侯开刀也好,一旦宁远侯都倒了,那么京中诸勋贵,必然人人自危。 只不过,这个难度不小。 但是,于谦何曾怕过困难? 若有需要,舍了他这个兵部尚书,只要能将军屯整饬一新,也是值当的! ………… 无论如何,在一片纷纷扰扰当中,景泰元年总算是画上了句号。 接下来的两三天,无论是朝廷还是民间,都在欢欢喜喜的准备着过节。 除夕日的当天,飘着鹅毛大雪,老大人们提心吊胆的扯了半天闲篇,刚一过午,就迫不及待的将衙门锁好,贴上封条,然后才长长的松了口气。 他们可真的是害怕,上回除夕的时候,天子莫名其妙的就闹出了撤换总兵官的事情,直接在年后引发了一场朝局动荡。 那场景,不少人都还记忆犹新,所以大家都祈祷着,今年这位祖宗可千万别折腾了。 好歹让大伙好好过个年吧…… 朱祁钰自然也不想折腾,年节下,文武百官是闲下来了,但是,他这个天子可闲不下来。 赶明一早还有一系列的仪典,能君臣能够一起歇息的日子,其实也就是除夕这一天。 夜幕降临,紫禁城中却灯火通明。 和去年有所不同的是,得益于天子的后宫如今充裕了许多,所以,今年的宫宴,算是真真正正的操办起来了。 不过,这种带着半礼仪性的宴席,其实有些乏味可陈,所以,朱祁钰早早的便遣散了诸人,各回各宫,然后他自己移驾到了景阳宫,陪吴氏守岁。 吴氏喜静,但是,今天的景阳宫,却格外的热闹。 宫宴上头,吴氏露了个面便回宫了,朱祁钰原以为她是累了回去歇息。 结果,刚到景阳宫的门口,就听到里头传来一阵喧闹的声音。 “祖母,我在这……” 隔着远远的,朱祁钰便听到一阵银铃般的声音响起。 迈进殿中,只见在一干宫人的簇拥之下,两个小娃娃在殿里窜来窜去的。 朱祁钰刚一进去,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女孩就和他撞了个满怀。 “唔……” 小人跑的快,撞的也急,一下子摔了个屁股蹲,坐在了柔软的地毯上,瞪着迷茫的大眼睛望着朱祁钰。 这当然就是大明如今最尊贵的嫡公主,小名慧姐儿。 过了一年,长了一岁,慧姐儿本就健壮,人又活泼,现在已经能跑能跳了,每次朱祁钰见她,都没有安稳的停下来的,活脱脱一个疯丫头。 “二妹妹,你慢些,小心摔……” 没过片刻,又有一个粉雕玉琢的男娃娃跟了上来,不过,他明显和满屋子乱跑的慧姐儿不一样,即便走的很快,但还是很稳,只不过,身子看起来还是有些瘦弱。 人随声至,小人气喘吁吁的身影出现在了梁柱后头,不过,话没说完,他就瞧见了笑吟吟的站在门前的朱祁钰。 于是,济哥儿忽然就有些不自在起来,下意识的站稳了脚跟,平缓起呼吸来。 但是,下一刻,他就瞧见了跌在地上,似乎是被摔晕头了的傻妹妹。 想了想,济哥儿往前走了两步,将慧姐儿扶了起来,然后像模像样的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才转过身,一板一眼的行礼,道。 “给父皇请安。” 济哥儿比慧姐儿要长几个月,两人实打实是兄妹。 但是,济哥儿体弱,性格沉静,慧姐儿健壮,爱跑爱跳,所以,两个人站在一起,反倒像是姐弟。 自从上次读书的事情之后,杭氏或许是得了朱祁钰的允诺,心中安稳了些,又或许是她也觉得这个年纪不该太拘着。 总之,从那以后,杭氏日常除了到景阳宫来请安之外,也常带着济哥儿到坤宁宫去。 所以,兄妹俩很快就玩到了一起,好处自然也是有的,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肉眼可见的,济哥儿的身子骨就壮实了不少,不过还是比不上慧姐儿就是了。 但是,有意思的就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论体力,慧姐儿才是更健壮的,可她却总是听济哥儿的话。 要是放在往常,慧姐儿见到朱祁钰,早就扑上来撒娇了。 可是,哥哥在旁边,她就规规矩矩的跟着行礼。 看着两个笨拙的小人,朱祁钰脸上浮起浓浓的笑意,弯下腰牵着两个娃娃的小手,然后上下打量了一下刚刚摔倒的慧姐儿,笑吟吟的道。 “做什么跑这么急,摔得疼吗?” 也不知是不是小孩子的痛觉迟钝,原本慧姐儿还没什么特别的表现,朱祁钰这么一问,她好似突然反应了过来,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顿时漫起了水花,委委屈屈的张开小手。 “疼,抱……” 看着福娃娃一样的小人,朱祁钰心中一阵柔软,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看着慧姐儿噙着泪花的眼睛和张开的小手,朱祁钰想了想,索性双臂一揽,在旁边人的惊呼中,将两个小人都抱了起来,大步走进了殿中……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一十章:南宫之中 , 转过梁柱,迎面而来的便是吴氏。 不知为何,近些日子以来,虽然对于汪氏的态度依旧不算亲热,但是,对于慧姐儿这个孙女,吴氏却格外疼爱了几分。 慧姐儿又是个不认生的,很快就成了景阳宫的掌上明珠。 原本,坐在自家父皇的手臂上,小公主的泪珠都快止住了,结果,一瞧见吴氏,小人明亮亮的眼睛里,竟又蓄满了泪水。 旋即,这个小没良心的,坐在老爹的怀里,又朝着皇祖母委委屈屈张开双手。 “祖母,抱……” “好,好,祖母的宝贝,摔着了?祖母抱,来……” 说着话,吴氏便伸出手,将慧姐儿接了过来,抱在怀里安抚着,看的朱祁钰一阵无语。 不过,所幸怀里还有一个。 似乎是妹妹一走,腾开了地方,原本坐的端正的济哥儿,不自觉的往父皇怀里靠了靠。 暖阁里头又是一阵响动,几个身着华服的女子,匆匆的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干宫人,其中两个怀里还抱着襁褓。 “臣妾参见陛下。” 除夕守岁,要的是儿孙绕膝。 吴氏虽然不喜欢人多嘈杂的宫宴,但是,却喜欢自家孙子孙女的叽叽喳喳。 所以,老早她就命人将慧姐儿和济哥儿接了过来,除此之外,刚刚满月没多久的芸姐儿和澍哥儿,也被接了过来。 不过,这两个娃娃还太小,贪睡,就陪着哥哥姐姐玩了一小会,就忍不住睡着了。 当然,因为要照顾这些小娃娃,他们的母亲也都跟着过来了。 除了汪氏和杭氏之外,一同跪在地上的,还有一个容貌秀丽的女子,郭贤妃。 她是这一批选秀新进宫里的,刚满十九岁,让人印象最深的是一双眼睛,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和一同进宫的其他人相比,郭氏的出身并不算差,祖父曾任知府,以三品散官致仕,算是出身书香人家。 作为诞下天子第二个皇子的妃子,母凭子贵,郭氏一跃成了仅次于皇后和贵妃的贤妃,但是却未见骄纵,十分体贴。 郭氏就这么跟在汪氏和杭氏的后头,恭顺温和的拜倒。 相较之下,杭氏就明显要情绪外露了许多,她从暖阁里头出来的时候,慧姐儿刚刚被吴氏抱过去。 于是,她瞧见的便是朱祁钰抱着济哥儿走进来的样子,只这一眼,朱祁钰便看到她眼前一亮,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至于汪氏,依旧雍容大方,虽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但是,朱祁钰总隐约觉得,她好似比以前多了几分从容。 “起身吧,今日是除夕,不必拘礼。” 到了这个时候,再抱着两个孩子就不合适了。 于是,朱祁钰和吴氏同时拍了拍怀里的小娃娃,将他们放在地上,一左一右的牵着,共同走进了暖阁当中。 除夕之夜,阖家团圆的自然也不是朱祁钰一家。 南宫当中,同样灯火通明。 不过,和景阳宫中温馨的气氛不同,此刻的南宫,丝竹声声,乱花迷眼。 朱祁镇穿着一身大红色织金龙袍,斜倚在榻上,带着朦胧的醉意。 在他的身旁,两名仅着鞠衣却满头珠翠的女子侍奉在旁,一人端着酒杯,一人端着水果。 二人均半靠在朱祁镇身上,轻嗔薄怒,柔语浅笑。 殿中乐声阵阵,正前方,一队衣着单薄的舞女,身段柔软,舞姿蹁跹。 “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丝竹声中,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监上前,轻声开口道。 于是,朱祁镇的眼神变得清明了几分,伸手推开身上的两个美人,刚整了整衣服,便听到宫人的行礼声。 “见过皇后娘娘。” 不多时,殿门处出现了一个雍容华贵的女子,身着红色大衫,凤冠霞帔,一步步走进殿来。 身上虽然没有太多的珠玉点缀,走动之间也不甚灵便,但是,所行过处,宫人无不跪伏,无人抬头直视。 随着女子迈入殿门,正在殿中起舞的诸舞女也停了下来,纷纷拜倒行礼,乐声亦随之而停。 钱皇后皱着眉头,行至殿中,先是屈膝一礼,随后起身,向着两侧看了看,吩咐道。 “今日除夕,陛下要和太后守岁,你们先下去吧,芷萝,给他们每人赏银十两,女子另赐绸缎一匹。” 跟在后头的大宫女俯首称是,随后,便轻手轻脚的指挥着几个宫人,将殿中的乐人和舞女都领了出去。 钱皇后转过身来,又瞧见同样俯身在朱祁镇旁的两个鞠衣女子,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道。 “余氏,陈氏,你们二人也下去吧!” 但是,这两个女子明显和刚刚那些人不同,她们是有封号的妃子。 朱祁镇自入南宫以来,新纳了不少妃嫔。 眼前的这两个,一个身材丰满,获封充妃,一个姿容冶丽,获封丽嫔,皆是最得宠的。 听到了钱皇后的吩咐,二人皆有些不情愿,不过,二人的反应却各不相同。 右侧的余充妃虽不情愿,但还是乖乖的站了起来,将手里的酒杯搁在桌上,朝着朱祁镇行礼准备告退。 但是,左侧刚刚被册封不到半个月的陈丽嫔,则是直接嘟起了嘴,楚楚可怜的看着太上皇,软糯糯的道。 “陛下,说好今天臣妾陪您……” “你耳朵要是用不着,就不必要了。” 然而,陈丽嫔刚说了半句话,一抬头便瞧见,刚刚还跟她你侬我侬的太上皇,神色变得有些冷峻。 于是,她顿时有些方寸大乱,诺诺不敢再言。 就在这个时候,太上皇的声音再度响起,已经带着一丝不耐,道。 “皇后让你回去,听不懂吗?” 陈丽嫔心里顿时打了个激灵,连声道。 “懂,懂,臣妾这就告退。” 说完,仓促的行了个礼,紧跟着余充妃的脚步,就快步退出了殿中。 没过片刻,原本热闹奢靡的清和阁,迅速就冷清了下来,除了朱祁镇和钱皇后之外,便只剩下几个心腹的侍奉宫人。 这个时候,朱祁镇才抬起头,带着笑容招了招手,道。 “皇后,来,今日除夕,你来陪朕一同守岁。” “对了,这酒你不能喝,对眼睛不好,阮浪,泡茶去!” 钱皇后叹了口气,伸手制止了一旁要退下的阮浪,然后上前两步,道。 “陛下,刚刚母后传过来话,说今日除夕,她打算带着深哥儿过来,陪您一块过除夕……”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一十一章:听皇后的 苦难让人成长。 但是,很多时候,苦难并不只有一种表现形式。 看着殿中奢靡荒唐的样子,钱皇后叹了口气,轻轻摆了摆手,于是,她身后的大宫女芷萝立刻会意,立刻开始指挥着宫人将清和阁中的狼藉一片整理起来。 这些宫人们对这种景象显然也早就习以为常,各自动手,很快就收拾了个干净。 不多时,清和阁中就变得清清爽爽,甚至于,就连太上皇面前的桌案上,还没喝完的半壶酒,宫人们都收了起来。 而作为南宫真正的主人,朱祁镇不仅没有任何不满的神色,反而满含笑意的配合着,将手里的酒杯也放下来,想了想,还催促着身旁的宫人。 “再去拿两个垫子来。” 然后,索性站起身来,走下台阶,扶着钱皇后的手,让她坐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朱祁镇则是在旁边新拿过来的垫子上靠着,道。 “母后要过来,怎么不提前跟朕说,你腿脚不便,遣人来传个话,朕到时候让阮浪迎母后往延春宫去便是。” 南宫规模宏大,前端重华殿是议政殿,后端清和阁是朱祁镇的寝宫,正左侧九座殿宇,则是内宫妃嫔所居。 钱皇后笑了笑,却摇了摇头,道。 “陛下说笑了,既是守岁,自然要在陛下的清和阁,到臣妾的延春宫去,像什么样子,大过年的,没得惹母后生气。” “何况,也就是两步路的工夫,近日以来,臣妾的腿也好了不少,太医说,多走动走动,也能早些恢复。” 南宫九殿,以正中间的永春宫最大,按理来说,当是正宫所居,但是,永春宫距离清和阁却有些远。 所以,朱祁镇便索性让钱氏住在了距离清和阁最近的延春宫,至于永春宫,虽然这段日子,南宫多了不少娘娘,但是,却没有人能住进这座殿中。 应该说,现如今南宫的状况,还是很安逸平静的。 天子说到做到,自从太上皇归朝之后,他对于南宫的事务从无任何干预,南宫的护卫统领一职,也交给了孟俊,甚至就连南宫的吃穿用度,也都是比照后宫来的。 南宫之内,由羽林后卫巡守,宫外有锦衣卫值守,但是,也从没有任何限制的举动。 出于谨慎考虑,到现在为止,朱祁镇没有尝试过离开南宫,但是,钱皇后出去过两次。 一次是小公主降生的时候,她去了一趟坤宁宫。 之前,朱祁镇在迤北的时候,汪皇后对她多有照料,所以,这次小公主降生,钱皇后特意带去了一块玉玲珑作为礼物。 另一次,则是东宫出阁尘埃落定的时候,钱皇后去了一趟慈宁宫,探望太子朱见深。 要知道,自从朱祁镇回京之后,他的后妃也随之移居南宫,其中就包括太子的生母,贵妃周氏。 按理来说,朱见深也该和其他皇子一样,随生母移居到南宫当中,但是,因为过了年之后,太子就要出阁读书,移居到东宫居住。 所以,为了不来回折腾,便暂居到了慈宁宫中。 这两次离开南宫,钱皇后都没有遭到任何的阻拦。 但是,不可避免的,在出重华门的时候,值守的锦衣卫却跟着一同‘护卫’到了宫城,一来一回,都紧紧跟随着。 不过,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倒也不奇怪。 让钱皇后真正感到苦恼的是,她的丈夫,和之前相比,似乎变了许多。 她印象中的朱祁镇,是顶天立地的男儿,骄傲不可一世,这世上所有的困难,似乎在他面前,都挥手可破。 外人皆道正统皇帝宠信权奸,一意孤行,但是,只有钱皇后知道,她的丈夫心怀大志,每日处理政务都到深夜方止。 那个时候的他,雄心勃勃,一心要建立远迈父祖的功业,千古留名。 亲征之前,钱皇后虽是六宫之主,但是万事都不操心。 因为哪怕是后宫中的诸多事务,朱祁镇也能分心帮她处理的井井有条,她平日里,甚至可以做些自己喜欢的绣活,缝制一些香囊之类的小玩意。 那个时候,自己的丈夫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和劲头儿。 然而现在…… 在南宫的这片小天地当中,他依旧是说一不二的君王,每日里精力也依旧充沛。 但是,作为枕边人,钱皇后能够感受到,他心中的火熄灭了。 现在的他,心中藏着愧疚,藏着怯懦,藏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 他开始喜奢靡,贪美色,好美食,变成了曾经他不屑一顾的,书中所说的昏庸的样子。 可,却依旧待她很好,比之前还要好。 看着面前的丈夫从阮浪的手中亲自接过茶盏,小心的隔着杯子感受了一下温度,才递到自己的面前,钱皇后接过杯子的同时,心中也不由一阵叹息。 现在的朱祁镇,会做很多以前他不会做的事情。 譬如,会亲自给她斟茶倒水,会陪她用膳,会扶着她一小步一小步耐心的练习走路。 甚至于,在她夜里犯了旧疾,咳嗽不止的时候,无论在哪座寝宫,都第一时间披衣赶来,亲自煎药,试药,然后在榻边守上整整一夜。 不像天家帝后,倒似民间夫妻。 明面上,在南宫当中,是朱祁镇照顾钱皇后。 但是,钱皇后知道,现在反而是丈夫依靠着她。 宫人犯了错,他大怒要杖责至死,但是只要钱皇后一到,天大的怒气也能瞬间消弭。 南宫里头,无人敢犯君颜。 但是,钱皇后却能随意在清和阁中罢去宴饮歌舞,打发跳舞到一半的舞姬离去。 朱祁镇不仅不生气,还会亲自斟茶,扶她坐下兴致勃勃的看着宫人整理。 这种表现,每每让钱皇后如鲠在喉,却又感到一阵心疼。 迤北,究竟遭遇了什么,让一个事事都想做主的少年君王,变成了如今这样的颓唐天子。 她不敢问,也不想问,亲征之前,她安居在丈夫的羽翼下无忧无虑,如今,她的丈夫需要依靠,那她,就是依靠! 轻轻的抿了一口香气四溢的茶水,钱皇后脸上浮起浅浅的笑容,搁下茶盏,伸手将朱祁镇褶皱的衣衫理正,道。 “陛下,今日除夕,母后一会要带深哥儿过来,臣妾叫了周妹妹,万妹妹,陈妹妹,带着潾哥儿,湜哥儿,淳哥儿,还有惠庆,嘉善,淳安几个姐儿,咱们一起热热闹闹的守岁,好吗?” 朱祁镇坐在旁边,脸上的笑容轻轻僵了一僵,却没有说话。 于是,钱皇后想了想,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殿中响起一阵轻轻的叹息声。 “好,听皇后的……”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一十二章:不要走轻松的路 除夕之夜,乃合家团聚之时。 然而,昌平侯府的除夕夜,却显得格外冷清。 在边关的时候,是不存在什么除夕的概念的。 因为这个时候,老百姓们都备好了年货准备过年,瓦剌只要能够成功掳劫一次,够他们一个小部落过上许久的。 所以,越是到了年节下,越要加强巡视,不可掉以轻心。 几乎每一年的除夕夜,杨洪都是在城墙上度过的。 今年,他回京了,但是,依旧冷清。 杨信远在千里之外,杨俊下狱,杨杰……经历了上次的事情之后,父子二人之间那层有质无形的隔膜,愈发的明显了。 除夕日,他虽守在旁边,但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杨洪看着难受,索性便让他回去休息了。 因此,到了最后,陪着杨洪守岁的,就只有一个侄儿杨能。 窗外鹅毛大雪,纷纷而罗,屋子里却被炉火烤的暖烘烘的。 杨洪烫了一壶酒,盘腿坐在榻上,杨能坐在对面,陪着他一块说话。 杨家四子,杨能不算是最出色的,但是,却一直都是最懂得察言观色,明白人情世故的。 这一点,倒和他粗犷的外表不同。 杨洪如今的身子骨,按理来说是不能喝酒的,但是,偏今日他想要饮酒。 这也是他留了杨能,没留杨杰的原因。 若是杨杰在,定是不会让他饮酒的。 烈酒入喉,一股辛辣之意升腾而起,杨洪心中郁气方才稍稍纾解,将酒杯搁下,他望着屋外的大雪,不由升起一阵担忧,道。 “如此寒冬雪夜,阖家团圆之时,不知道你三弟在狱中,是否还好……” 杨能的脸色有些复杂,但是,还是笑了笑,道。 “伯父不必担心,该打点的,小侄都打点过了,三弟如今虽然在刑部大牢,但是,杨家仍在,狱中那些小卒,巴结都来不及,断不敢为难三弟。” “昨日,小侄又送了衣物毯子吃食过去,想来三弟在狱中,也不至于太过受苦。” “你有心了……” 杨洪点了点头,但是眉宇间的沉郁,却不减反增。 之所以如此,不外乎,还是因为刚刚杨能的话。 ‘杨家仍在’,四个字虽是无意,但却正好戳中了杨洪的心事。 屋中一阵沉默,炭火噼啪的轻声响起,杨洪迟疑着,最终还是问道。 “能儿,你觉得,杨家的未来,在何处?” 杨能一愣,眉宇之间也多了一丝踌躇。 片刻之后,他仰头将手里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起身侍立,道。 “伯父既然动问,小侄也就明言了,若有不当之处,还请伯父恕罪。” 见此状况,杨洪眯了眯眼睛,但是,却没多说,只是坐直了身子,望着杨能,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于是,杨能深吸了一口气,道。 “杨家未来的爵位是小杰的,这一点,大哥,我,还有三弟,都没有什么意见,但是,伯父,杨家不是小杰一个人的,杨家,是整个杨家人的!” “我知道,这段日子以来,您心中一直在彷徨犹豫,我也相信,小杰也是一心为了杨家着想。” “但是伯父,小杰自幼体弱,在京城见惯了阴诡风云,行事终究不够正大,杨氏一门的荣耀,从不是靠妥协赢回来的,门楣,需靠真刀真枪的拼杀保卫,一味的退让,只会变成毡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说句不好听的,若非伯父您一再忍让,平白放弃了大好机会,如今,昌平侯府岂会是如此两难,三弟又岂会被锁狱中,连年节都回不了家?” 看得出来,杨能的这些话,憋在心里许久了。 如今触景生情,接着酒劲儿,一股脑的全都说了出来。 然而,杨能的神色激动,杨洪反而冷静下来,听了杨能的这番话,他眼中原本氤氲的些许醉意,顿时消散一空。 右手轻轻的转了转案上的酒盏,杨洪望着自家这个一向多谋的侄儿,开口问道。 “所以,你和小俊,觉得我不该听小杰的?” 杨能似乎也稍稍冷静了下来,想了想,开口道。 “伯父,我所说的,只能代表我自己,三弟如今身在狱中,他性格急躁易怒,我也不想牵连他多担心,所以,外头的状况,我也没跟他说。” “至于小杰,伯父,小杰太年轻了,他总以为妥协和让步可以换来安宁,但是,将自家的生死性命,寄托在别人的仁慈之心上,无异于束手待毙,这一点,小杰不懂,但伯父您,应该明白的。” 杨洪没有说话,只是两道花白的眉毛拧了起来,定定的望着杨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片刻之后,杨洪继续问道。 “那,依你之见,我杨家如今该如何破局?” “自然是竭力自保!” 很显然,杨能对这件事情早就有所思虑,杨洪话音刚落,他便毫不犹豫的开口答道。 “伯父,军屯的事,牵扯的不止是我杨氏一门,京中诸多勋贵,都有牵连,何况,除了咱们杨家人,您的部将旧属,也多多少少,都牵涉其中。” “这一回,天子固然下了决心,要整饬军屯,但是,从天子行事来看,无论他再想整饬军屯,都不会让朝局大乱。” “伯父若是愿意,小侄可以立刻联系边镇的旧将,让他们想法子出些乱子,不瞒伯父,这些日子,阳武侯府,成安侯府,还有宁远侯府等几家,也都递了话来,愿意助伯父一臂之力。” “天子既然想要拿我杨家做法,那么就让朝廷瞧瞧,这几十年来,杨家到底为边境安宁,付出了多少心力!” 杨洪闭目沉吟了片刻,再睁开时,眼中仍是掩不住的震惊,叹了口气,他轻声开口道。 “你这是在玩火!” “树大招风,这么做,你就不怕朝野上下,议论杨氏威逼朝廷吗?” 杨能所说的办法,其实并不复杂,也并不难做。 诚如他所说,杨氏一门,在军中人脉甚广,尤其是在边境,杨洪辗转一生,几乎各个边镇,他都呆过。 有不少他的心腹将领,现如今尚是军中主将,镇守一方,何况,他们当中有不少人,是受了昌平侯府的‘恩惠’的。 所以,杨洪若想动,一道书信送去,都不必出什么事,只要这些将领的奏疏齐至京师。 那么,对朝廷来说,便是一股巨大的压力。 若再加上有人在朝上配合,内外施压之下,度过眼前的难关,并非什么难事。 但是,杨洪始终没有这么做,因为,一旦这么做了,便意味着,再也没有回头的路……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一十三章:干一票大的 杨家在边军之中,有着莫大的影响力。 单一个‘杨王’的称号,若非边军上下心悦诚服,杨洪又岂能担得起? 但,越是如此,越需要谨慎。 杨洪应该算是比较少见的,文武双全的武将,他不仅精通兵法谋略,就连圣人大义,经史子集,也无有不通。 正因如此,他虽是武将,但是却从不鄙夷文臣,反而愿意让自己的嫡子杨杰留在京中,研习经义。 所以,杨洪心里当然明白,杨能所说的路,是一条何等凶险的路。 身为武将,最忌功高震主。 何谓功高? 是所谓的功劳本身吗?不是,是这份功劳带来的影响力。 你战功卓著,必会在军中德高望重,一呼百应,你扶大驾,挽天倾,必然会在朝中说一不二。 由功劳而生之权位,才是震主之源。 杨氏一门马踏疆场,战功累累,不会功高震主。 但是,如果这份战功,转化为可以威胁朝廷的力量,震主之嫌,便再难洗去。 到时候,杨家或许能够度过眼前危难,但是,未来的路,却必然步步荆棘。 这一点,杨洪不相信,以多谋著称的这个侄儿,会想不到。 虎老威犹在,感受到自家伯父严厉的目光,杨能一瞬间似乎又回到了军营当中,下意识的挺直脊背,道。 “伯父,您常常教导我们,心正则身正,用兵之道,惟堂皇正大,以正合以奇胜,山穷水尽之时,当行险招。” “小侄明白,此举必会令朝廷不满,未来杨家必会因此而受到刁难,但是,伯父请想,若眼前的这一关过不去……” “杨家,还有未来吗?” 声落音止,屋中一片安静。 窗外的雪越落越大,积雪越来越厚,本该凌寒而立的冬竹,在沉重的积雪下,也被压弯了腰。 有些树枝似乎是不堪重负,伴着吱嘎的声音,大块的积雪和折断的树枝,一同掉落在地上,发出簌簌的响声。 屋中烛火跳跃,杨洪沉默了良久,神色有些复杂,道。 “能儿,你可知,饮鸩止渴,需有解药?你给了杨家一杯解渴的鸩酒,解药何在?” 事已至此,如果杨洪还看不出杨能是有备而来,那他也就白养了这个侄儿了。 杨能倒也干脆,轻轻的吐出了两个字,道。 “南宫!”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顿时让杨洪攥紧了拳头。 “你想做什么?” 杨能起身,拱手道。 “伯父放心,杨氏一门荣耀,侄儿断不敢让其毁于己身,只不过,如今太上皇虽居南宫,但却依旧有其尊位。” “所以,照侄儿看,杨家的未来,便系于南宫一身。” 杨洪眉头紧皱,神色却略有缓和,问道。 “你到底什么意思?” “伯父,如今朝中,虽然看似君臣和睦,但是实际上,天子早已是大权在握。” “所以,他要对我杨家出手,我们便只能任人宰割,可是,伯父有没有想过,为何天子选的是我杨家?” 烛火跳跃下,杨能侧了侧脸,半边身子没在暗影当中,显得神色有些阴翳。 口气虽是问句,但是,他却明显没有要等杨洪回答的意思,自问自答道。 “恰恰是因为,杨家从进京开始,就被视为是天子的人!” 说着话,杨能的脸上掠起一抹嘲讽和怨气,道。 “要说侵占军屯,这京城上上下下的勋贵,哪个没有做?那些靖难勋贵,哪个喝的兵血又少了?” “我们杨家在沙场上浴血奋战的时候,他们在京城当中坐拥珍馐美馔,歌舞佳人,靠在先祖的功劳簿上争权夺利。” “咱们拿走的那些田地,好歹还都补贴到了军伍的弟兄们身上,可他们呢?百亩良田,比不过他们一场宴席。” “所以,凭什么是杨家?” 看得出来,这番话杨能憋在心里很久了。 要知道,原本他在边境驻守的好好的,结果,一道旨意,要调他回京,说是入京营执掌军务。 结果,刚到了城门口,就被杨洪拎回了府邸,在宗祠面前跪了三天。 再后来,他素来亲近的弟弟杨俊下狱,他自己被禁足府中,从杨洪和杨杰的只言片语以及跟杨信的书信当中,得知了昌平侯府面临的困境。 当时,杨能就觉得不服! 是,军屯这件事情上,杨家的确有过错。 但是,这能怪杨家吗? 边境风气如此,若是杨家人特立独行,反倒会显得格格不入,遭人排挤。 在京城当中,被人打压或许只是旁置冷落。 但是,在边境当中被人排挤,往往意味着战场上的孤立无援。 这是生死之事,岂容大意? 何况,杨家拿走的田亩,大多都分给了底下的部将军士,激励他们奋勇杀敌。 若非如此,何来让瓦剌闻风丧胆的‘杨王’之名。 退一万步说,杨家就算有错,乃至有罪。 可毕竟于国有功吧,甚至于,为了表示自己的忠心,整个昌平侯府,到了京城之后深居简出,对天子唯命是从。 可到了最后,却成了人家开刃的磨刀石? 简直可笑!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虽然绝对,但是却也并非没有道理。 杨家四子当中,唯有杨能和杨俊的关系最好,并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们两个人骨子里都藏着一股狂傲之气。 只不过,杨俊的狂傲是外露的,肆意妄为,酗酒鞭马,他做起事来从不想后果,是因为他不必想。 杨家是国之柱石,即便是闹出什么乱子来,也不过是面子工夫,敷衍过去便完了。 这是杨俊的傲,毫不掩饰。 而杨能的傲,则是内敛的。 不同于杨俊的肆无忌惮,杨能的傲,傲在骨子里。 杨家的累累战功,一门英烈,让他打从心底里,觉得杨家就是朝廷的擎天柱。 边境若无杨家,不可能安稳太平这么久。 所以,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杨能都会替杨俊遮掩,最大的原因就是,这些事情在他的眼中,也不是什么大事。 杨俊所犯的那些‘小错’,和杨家的累累功勋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因此,当满心欢喜的回到京中,觉得自己正该被朝廷重用的时候,却得知杨氏一门已经几近覆灭之危,杨能的第一感觉就是…… 凭什么?! 凭什么杨氏一门忠烈,却要被抓着这点过错不放,凭什么伯父忠心耿耿,却要被第一个拉出来祭旗,凭什么他们在战场上没有被贼虏杀死,回到京城,却反而要忍气吞声。 杨能不服,但他没有法子。 战场上的运筹帷幄,到了京城当中,没有丝毫的用处。 事实上,早在知道伯父打算进宫给天子服软的时候,杨能就觉得,这么做太憋屈了。 更不要说,自家的一再退让,没有得到天子丝毫的怜悯。 虽然,杨能在杨洪的面前,表现的十分轻松。 但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去探望杨俊的时候,刑部的那几个小吏那副‘公事公办’的嘴脸有多么让人恶心。 “伯父,一再隐忍只会被人欺上门来,杨家在边境屹立不倒,靠的是真刀真枪杀出来的威名。” “朝堂虽非战场,但是,若人人都知道,杨家是块咬不动的硬石头,又岂会被人第一个拿剑指着?” 杨能越说越激动,拳头不自觉的攥紧,在榻上锤了一下,道。 见到杨能这个样子,杨洪也叹了口气,想说什么,但是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半晌,他方道。 “我知你战场上算无遗策,心有傲气,但是能儿,这是京城,并非武勇兵法可以解决问题的地方,你……” 话没说完,杨能便摇了摇头,道。 “伯父,小侄当然知道,所以我才说,我们得背靠南宫!” 说着,杨能上前一步,重新在杨洪对面坐了下来,道。 “伯父请想,京中勋贵,比杨家做的过分的有不少,但是,天子都没有动他们,其原因不外乎他们中有许多,都是太上皇的旧臣,甚至于,有几家府邸,在迎复太上皇的过程中出了大力。” “所以,如果天子拿他们开刀,那么原本出于公心而掀起的军屯整饬,就会被非议为借机排除异己,打压太上皇旧臣。” “天子唯有拿自己人来祭旗,才能堵住朝野上下的议论,才能让军屯顺利整饬。” “既然如此,那么,杨家想要脱身,只要让自己不再是天子的‘亲信’,自然迎刃而解!” 杨洪一愣,眉头紧锁思索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一针见血,道。 “你既知这次整饬军屯,并非牵扯一家一姓,那么当知这些靖难勋臣,最终也逃脱不过,只时间早晚而已,现在投身过去,又有何用?” “至少不会落得破家之局!” 杨能显然已经打定了主意,毫不犹豫的开口道。 “如果杨家和其他的勋贵世家一样,都不是天子的心腹,甚至于,都和南宫有牵连,那么,天子就不能单独针对我杨府一家,京城诸多勋贵,同气连枝,就算要罚,也不会似现在一般,我杨家孤立无援。” 平心而论,杨能说的是有道理的。 天子的决心再大,也不可能真的掀起大规模的朝局动荡。 侵占军屯的勋贵在朝中占据了大多数,如果全部都要照例整治,那么还不知道要掀起多大的风浪。 杨家要是和他们结成联盟,至少也是个同进同退的结果。 何况…… 接下来的话,杨能似乎也有些犹豫,但是,他踌躇再三,终究还是开口,道。 “伯父,昌平侯府,虽然是新晋的勋臣,但是,到底份属勋贵一脉,自天子登基之后,重用文臣,我等勋贵武将,一日不如一日。” “此次整饬军屯,由兵部牵头,但是,除了那个和于谦亲近的范广之外,一应的武将勋臣,都被排斥在外。” “再这么下去,兵部恐怕就真的成了我等的上司衙门了。” 这话已经说的足够明白了。 到了现在,杨洪才总算是明白了自己这个侄儿的打算。 他压根就不单单是想要让杨家度过难关,他是想闹一出大的,譬如说…… “你要阻止朝廷整饬军屯?” 杨洪的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下意识的也坐直了身子。 杨能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点了点头,道。 “伯父,杨氏一家掀起动荡,固然是胁迫朝廷,但是,如果掀起动荡的不止是杨氏一家呢?” “朝廷有如今平顺之局,文武皆有功绩,既然有人看不到勋贵武臣为朝廷所做的贡献,那么,我等自己出面讨要,自是理所应当!” 杨洪长叹一声,神色有些复杂。 怪不得,杨能明白功高震主的道理,还是忍不住想这么做。 如他所说,杨氏出手反抗,是胁迫朝廷,但是,若杨氏代表的是整个勋贵团体,那么,这种个人的强势,就会被降至最低。 闹出再大的风浪,也会被当成整个勋贵集体的力量。 虽然过程有些凶险,但是若能度过,却未必不是破局的法子。 整饬军屯,损害的是整个勋贵的利益,各家都会受到影响,无非大小而已。 所以,如果闹的足够大,如果真的能够让天子让步,让兵部偃旗息鼓。 那么,昌平侯府,算是各家勋贵的恩人。 从此往后,哪怕恶了天子,但背靠着这么多的勋贵,地位依旧不容轻动。 杨能,不是不懂朝局斗争,他……深谙其道,或者说,有人深谙其道! 杨洪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眼神落在杨能的身上,一动不动,问道。 “你既然有如此把握,想必早已经和别人私下有过商议,是谁?任礼?张輗?陈懋?还是蒋义?又或者,是焦敬?” 只这一句话,便可看出,杨洪并不简单。 他看似对朝局不闻不问,只闷声做好自己的事,但是,他点出来的这几个人,无一不是太上皇一党如今的核心人员。 不过,杨能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或许是觉得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 于是,杨能压低了声音,开口道。 “不瞒伯父,是宁远侯!” 任礼…… 杨洪的眼中掠过一道冷色,但是很快就被遮掩了过去,想了想,他正欲开口,外间响起走动的声音,隔着房门,老管家的声音响起。 “老爷,二公子到了。” 杨家四个孩子,虽然是以兄弟相称,但是,在京城老宅,下人却习惯分开称呼。 杨俊和杨杰是长房,被称为大公子和二公子。 杨信是杨洪二弟杨淋长子,被称为二房少爷,至于杨能,是杨洪三弟杨忠长子,被称为三房少爷。 于是,杨洪便没有继续开口,只道。 “你先回去吧,此事,我需要好好斟酌。” 杨能也明白,这么大的事情,一时之间,伯父肯定难以决定,站起身来,行了一礼,杨能道。 “小侄明白,不过伯父,此事重大,即便不成,也不可轻易泄露,免得徒生事端,所以……” 杨洪沉吟片刻,最终,轻轻摆了摆手,道。 “你放心,小杰面前,我有分寸。” “多谢伯父,侄儿告退……” 屋外,杨杰裹着斗篷的身影,已经逐渐走近,杨能也不再耽搁,往后退了两步,便出了房门。 正巧,二人在廊间碰上,杨杰停下脚步,拱手为礼,道。 “二哥……” 杨能倒是没什么特别的表现,温和的笑了笑,道。 “快进去吧,今日除夕,小俊不在,伯父肯定更希望你陪伴在侧,我就不多留了。” 说罢,杨能拍了拍杨杰的肩膀,迈步离去。 杨杰也不急着进屋,就这么站在原地,目送着杨能离去,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方转身进了屋门。 “见过父亲。” 父子见面,依旧是执礼甚恭,但是,这一次,杨洪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热络的让杨杰坐下。 他只是盘腿坐在榻上,平静的望着躬身行礼的杨杰,目光如炬,开口问道。 “小杰,刚刚你二哥说的,你……听到了多少?”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一十四章:父与子 窗外的雪纷纷扬扬的落下,在寂静的夜里,积蓄着一层层的寒意。 屋中温暖如春,杨杰直起身子,从来都平静如水的眼中,罕见的掠起一丝波澜。 杨洪的这句话,虽是问句,但却并非试探的问话,而是在陈述事实。 他没有问杨杰有没有听到,听到了什么,而是问,听到了多少…… 看着父亲苍老的面容,杨杰低头,亦无讳言,道。 “也没多少,大约是父亲问二哥,饮鸩止渴,解药何在的时候,儿子方才过来。” 杨洪轻轻点了点头,他没有问杨杰为什么会来的那么巧,因为,他心中其实早有答案。 将这一页揭过不提,杨洪抬了抬手,示意杨杰坐在自己的对面,然后方问道。 “既然听到了,不妨说说,你觉得你二哥所说,有几分道理?” 杨杰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摇了摇头,道。 “几分道理?” “儿子的道理,早已经跟父亲说过,您又何必再问?” “倒是儿子想问父亲,二哥方才所说,父亲有几分赞同?” 面对杨杰的反问,杨洪沉默了下来,神色有些复杂。 但也只是片刻,他便开口道。 “你二哥有一句话说得对,杨家不是一个人的杨家,是所有杨家人的杨家,不过……” 杨洪抬头望着杨杰,眉宇间多了几分郑重,道。 “若是杨家的长房嫡孙,都决定不了杨家的未来,那么,杨家也就该分崩离析了。” 这句话,杨洪说的淡然,但是,掷地有声! 杨杰沉默了许久,然后开口道。 “多谢父亲。” 屋中炉火袅袅,父子二人相对而坐,皆未再言。 不知过了多久,杨杰道。 “父亲,二哥不能继续待在京城里了。” 杨洪并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点了点头,道。 “嗯,近些日子,东南有土民屡屡作乱,安远侯柳溥上奏请战,正是需要得力将领之时,年节过后,便让你二哥去他帐下效命,好好磨炼几年吧。” 话音落下,杨杰抬起头,目光当中多了几分讶然。 应该说,进来之前,他是有把握说服父亲的,但是,他没想到,父亲竟然如此干脆果决,连杨能的去处都想好了。 这么说来的话,刚刚他的担心,其实都是多余的。 父亲,从头到尾都没有改过主意…… 到了这个时候,即便是再能够稳得住,杨杰也忍不住问道。 “父亲,为何……” 话说了四个字,杨杰便没有继续下去。 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 这段时间以来,杨杰承受的压力,其实不比任何人要小。 毋庸置疑,军屯一事,关系到杨家的基业,稍有不慎,便是倾覆之局。 但是,从得到杨信传回的消息时起,杨洪便将此事全权交给了杨杰来处置。 杨杰让他去宫中向天子服软,他就去,让他以杨俊之事做台阶,他便将杨俊送进了狱中。 虽然中间有过犹疑,但是,始终未曾改过心意。 天子不纳杨家,京中惶惶而起尽皆疏远昌平侯府。 府中内外,流言纷纷,说杨杰这个世子,怕庶兄夺位,借机打压,杨洪也充耳不闻。 到了如今,杨洪分明已经清楚杨杰为何来的如此及时,却仍旧不曾点破。 甚至,他还愿意将杨能送走,来支持杨杰的决定。 要知道,安远侯柳溥,镇守广西已有十年,但是,杨家的根基却在宣府。 一南一北,杨能到了广西,说是从头做起,也毫不为过。 下了如此大的赌注,父亲,难道就不怕,自己是错的吗? 杨杰没有问出口,但是,杨洪显然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似乎只一瞬间,杨杰便感觉到,自己那个叱咤疆场,身若青松的父亲,又回来了。 杨洪挺直着脊背,脸上浮起一丝豪迈的笑容,道。 “为父辗转一生,求的是家国太平,边境安宁,杨家门楣基业固然重要……” “但,杨家人,不能悖逆正道!” 说着话,杨洪看着杨杰的眼睛,认真的道。 “小杰,军屯一事,你二哥说的确有道理,军中风气如此,父亲不做,会有人做,他们会做的更过分,甚至还比不上杨家,会将收益补贴给战死的士卒。” “所以,你二哥有理由不服,也有理由不忿,杨家固然因此而获名获利,但也并非毫无苦衷,这是实话。” “可是,这世上之人,谁犯下的错,又是没有苦衷的呢?” “人或许能够犯错,但是,却不能有不得已,而将自己的错误说的理直气壮。” “边军风气如此,无数个像父亲一样或许是顺水推舟,或许是迫不得已的人,都在这么做,可这不是对的。” “杨家要自保,但是,不能以阻挠朝廷拨乱反正为代价。” “小杰,你……明白了吗?” 杨杰没有说话,他终于明白了,为何父亲一直在退让,一直在妥协。 因为,这本就是父亲心中所打定的主意。 战场之上,父亲有为国捐躯,马革裹尸的觉悟,朝局之中,他老人家也有能为社稷牺牲的魄力。 从来都不是他在引导父亲,而是父亲,在背后引导着他。 “爹……” 不知为何,杨杰的声音有些嘶哑,他张口叫了一声,但是,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然而,也并不需要他说什么。 隔着小几,一只苍老有力的大手,落在了他的肩头,杨洪轻声道。 “小杰,你大哥文武双全,但远在宣府,你二哥多谋善断,但太过高傲,你三哥武勇冠绝,可冲动暴躁。” “杨家的以后,要靠你撑起来。” “这份担子,并不轻松,苦了你了。” 杨杰心头忽然感到一阵酸涩,多年以来,对父亲的怨气,似乎在这一刻,倾泻一空。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杨杰竭力将心绪平复下来,站起身来,郑重开口,道。 “父亲请放心,孩儿只要还在一日,便必会保得昌平侯府昌盛不衰,也必定保得三位哥哥,平安和顺。” 杨洪的脸上绽出一丝欣慰的笑容,点了点头,道。 “好,爹就知道,杨家血脉,必是英杰!” 摆手示意杨杰重新在对面坐下,这一次,没等杨洪开口,杨杰便轻声开口道。 “父亲,其实,刚刚二哥说的有一点是对的。” “哦?” 杨洪皱了皱眉,等着杨杰的下文。 于是,他便瞧见,杨杰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道。 “杨家,的确是沉寂的太久了,算上这次,宁远侯府,已经是第二次在我杨家身上打主意了!” 说着话,杨杰抬头,直视着杨洪的目光,认真的开口道。 “父亲,杨家也该让朝廷诸臣看看……” “昌平侯府,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资格摆弄的!” 话音落下,杨杰从袖中拿出了一份年帖,递到了杨洪面前,帖子很朴素,就是一封普普通通的祝年帖子。 但是,上面的落款却是…… 成国公府,朱仪!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一十五章:赐宴 , 一夜大雪,将京城变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 天色大亮,飘雪遂止,又是一个好天气,老大人们精神抖擞的早早来到金水桥外,等着今天的正旦大朝。 和去年不一样,这已经是天子登基的第二个年头了,正旦大朝,也真真正正的变成了礼仪性的朝会。 如果非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么自然是,在朝会之后,朝臣们多了一项仪程,那就是朝见太上皇! 其实,按照礼制,应当是天子率群臣朝拜太上皇。 但是,正旦和冬至不同,不需要祭天祭祖那么繁琐,相当于是天子和太上皇受天下朝贺。 因此,有了前几次的前车之鉴,礼部特意询问过天子的意思,需不需要亲率群臣拜见太上皇。 不出所料的,天子表示,由吏部率群臣前去便可。 于是,皆大欢喜。 要知道,每次朝见太上皇,天子那副无赖不跪的样子,礼部也难做,底下的老大人们看着也难受。 这回既然天子不用必须去,那索性不去,大家都省事。 当然,不仅是天子和朝臣们觉得顺心,到了南宫,太上皇在重华殿中升陛,听着山呼万岁的声音,明显也比冬至的时候高兴了不少。 不过,到底是太上皇,天子又不在,所以,一众大臣明显比平时都谨慎的多,规规矩矩的走仪程。 然而,就在礼部的仪礼到了尾声,所有人都打算告退的时候,高居御座上的太上皇却忽然笑着开口,道。 “今日年节,朕许久未见众卿,命人备下了宫宴,诸卿宴后再告退不迟。” 这本不是原先定好的规制,朝臣们一是有些发愣,待反应过来,想要开口推拒,却发现太上皇已然起身,离开了重华殿。 于是,一帮老大人面面相觑,然后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礼部尚书胡濙。 这种事情,本就该礼部出面。 而且,更重要的是,太上皇的赐宴,意义有些敏感。 若是接受了,恐天子不悦,若是不接受,又有抗旨之嫌,这种时候,正需要一个人来挑头拒绝或者是答应。 毫无疑问,作为五朝老臣的胡濙,是最合适的。 胡老大人倒是笑呵呵的,一副没什么大事的样子,转头看了几个和他站的近的大臣一眼,道。 “左右朝拜过太上皇之后,也无仪程,老夫正好饿了,既然太上皇一片好意,吾等也不好推辞,不妨就在此处留宴,如何?” 话音落下,底下顿时掀起一阵低低的议论之声。 其他的几位七卿还未说话,吏部尚书王直就轻哼了一声,道。 “老夫觉得,还是不必了,太上皇虽一片心意,可到底此处是南宫,吾等行走之间多有不便,恐一不小心冲撞了贵人,朝礼既毕,自当尽快离去。” 王天官不仅是这么说的,他也是这么做的。 话音落下,他扫视一周,然后,对着胡濙拱了拱手,道。 “大宗伯,老夫还有事,便不在此处多留了,有不敬太上皇之处,节后老夫自会向天子上疏请罪。” 说罢,王老大人转身大步离去,走的毫不犹豫,干脆利落。 场面顿时有些尴尬,代表太上皇留下来安排宫宴的大太监阮浪,明显气得有些发抖。 尽管早就知道,如今太上皇在朝中说话未必好使。 但是,如今只不过是赐宴而已,又不涉及朝中政务,王直身为吏部尚书,百官之首,竟然这么明目张胆的视太上皇的话如无物,大摇大摆的就离去了,着实是目中无人。 不过,阮浪能做的,也只是生气而已。 毕竟,那是天官冢宰,皇帝心腹,真就这么甩脸子,他除了干瞪眼也没办法。 听听人家说的话。 “……有不敬太上皇之处,节后自会向天子上疏请罪……” 那意思就是,老夫就算有罪,也轮不到南宫处置呗。 想起刚刚太上皇毫不犹豫的起身的样子,阮浪总算是明白,他老人家为什么不留下了。 只怕是早就料到了会有这种场景,怕留下来更闹得不可收拾。 磨了磨牙,阮公公干笑一声,道。 “想来吏部公务繁忙,所以天官大人不得闲暇,却也无妨,太上皇本就只是觉得许久未见诸位大人,所以赐宴以表心意。” “方才太上皇走之前也吩咐了,诸位大人若有事忙,也可先去,咱家遣几个人多跑几趟,将赐菜送到各家府邸当中便是。” 话虽是这么说,但是,看着阮公公僵硬的脸色,老大人们便知道,这不是真心话。 果不其然,接下去,这位南宫总管太监皮笑肉不笑的道。 “诸位大人若需先走,现在便可说了,咱家记下名册,便安排人将赐菜送去。” 这明显说的是反话,这个时候,谁要是站出来,必定要被太上皇记到小本本上。 何况,走了一个王直也就算了,这货出了名的不讲道理。 但是,要是走的人太多,太上皇的颜面恐怕真的是要一点不剩了…… 因此,迟疑之下,大多数的朝臣还是站在原地没动。 宫宴而已,不是什么大事,凭他们对天子的了解,既然让他们来朝见,便不会再多在乎一场宴席。 当然,也不全是留下的。 有王直带头,底下的大臣当中,很快又站出来了几个人。 户部的杨舆,刑部的俞纲,还有兵部的余俨,这几个出身郕王府的官员,也都没多犹豫,拱手之后,沉默离去。 但是终归,包括于谦,陈镒,俞士悦这些在朝中也被视为天子亲信的人,都没有跟着离开。 还是那句话,朝廷还是要体面的。 那么几个人离开也就算了,要是走的人太多,传出去了,岂非叫民间议论,大明的朝廷连上下尊卑都没了。 看到这副场面,阮公公的脸色总算是好看了不少,一伸手,笑着道。 “诸位大人,宴席已经备好,就在偏殿当中,请各位为随咱家过来吧。” 话音落下,笑呵呵的胡老尚书头一个跟了上去,其他的大臣落后两步,但是,也纷纷抬步上前,入了偏殿。 既然是赐宴,太上皇又不在,所以,氛围也就相对宽松许多,大家没有那么拘谨。 不过,若有细心的人,便能够发现,在一众大臣行往偏殿的过程当中,有几个勋戚大臣,刻意的落后的几步。 然后,趁着众人进殿的工夫,这几位大臣不约而同的拐了个弯,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一十六章:赐玉 南宫,清和阁。 “臣等拜见太上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就在众臣前往重华殿偏殿赴宴的时候,清和阁中,朱祁镇高坐于上,底下则是偷偷溜出来的几个大臣。 这几个人,基本上都是武臣,以宁远侯任礼为首,加上宁阳伯陈懋,英国公府的张輗,驸马都尉焦敬,薛桓,成国公府朱仪,基本都是太上皇一党如今的中坚力量。 唯一一个异数,是刚刚升任右春坊大学士的徐有贞,原本,凭他的身份地位,是没有资格进来的。 但是,他的情况比较特殊。 太上皇这边的人,现如今大多数是勋贵外戚,文臣少之又少,随着李贤出京,朱鉴沉寂,高层文臣当中,真正心向太上皇的,基本没有。 徐有贞此人,是由李贤引荐给朱鉴的,在书信当中,李贤给他的评价是‘足智多谋,博览众长,心有正念,可堪重任’。 于是,在仔细查探了一番他的底细,知道他因南迁之事被天子记恨,求告无门之后。 焦敬等人一番商议,最终将他纳为了羽翼。 这次宫宴,原本来的应该是朱鉴,但是,他如今虽然落魄,但是到底还是内阁大臣。 和乌乌泱泱的勋贵外戚不一样,内阁就那么几个人,若是莫名其妙的少了一个,必会惹人怀疑,所以,他便留在了偏殿当中,没有过来。 但是,此次觐见太上皇,乃是好不容易寻得的机会,若是一个文官都没有,未免不合适。 所以,当时朱小公爷便提议,让徐有贞跟着一起。 当时,倒是有人提出过疑问,觉得这么快就让徐有贞跟去南宫,有些不妥。 但是,小公爷只说了一句话,便说服了众人。 “……有什么好怕的,就算是觐见的事情被发现了,该害怕的也是姓徐的,他都不怕,我们难道还要将人拒之门外?” 众人思忖了一番,觉得倒也是这个道理,便没有继续阻拦。 说白了,这次的宫宴,看似是太上皇一时兴起,但是实际上,自然是早有谋划。 太上皇归京已经有好几个月了,虽然南宫并没有禁止出入,但是,还是那句话,早在归朝之时,太上皇已经下了明旨,承诺不在干预政务。 如此一来,若是和皇家有关系的外戚还好,能说是亲戚之间相互走动,但是,似任礼,张輗,陈懋这样的外臣,无缘无故的,贸然进南宫朝见,必会引得朝野议论。 因此,需要有一个能够名正言顺进入南宫的机会,毋庸置疑,想要觐见太上皇,最不惹人耳目的时机,就是跟随群臣朝贺的时候。 但是,他们想要的是单独觐见,这种礼仪性的见面,并没有什么实质的意义。 所以,在斟酌了许久,尤其是得知,天子正旦大节不会到南宫的时候,太上皇便想到了赐宴的法子。 虽然说着不再礼部的仪程之内,但是,赐宴这种事情,本就是天恩,说白了,看上位者的心情,所以,倒也不算突兀。 当然,代价就是,可能会遇见王文这种不识相的,当场拂袖而去,让太上皇下不来台。 这也是太上皇一直窝在南宫当中,哪怕是太子出阁的时候,也迟迟没有任何动作的原因。 他的诏命,在如今的朝廷当中,还有几个人会当回事,谁也说不准。 所以,不如干脆不发,万一要是像今天一样,下了口谕却被人直接顶了回来,丢面子还是轻的。 就怕被人当成了惯例,以后再有这类事情,朝臣们连犹豫纠结都没了,直接照旧例处理,那才是麻烦事。 “诸位卿家平身吧!” 坐在高高的御座上,看着底下恭敬侍立的几个大臣,朱祁镇似乎又回到了自己亲征之前,召见大臣时的场景。 于是,他的心情不由自主的愉悦了几分,挥手示意底下人起身,但却并没有赐座,而是敛了敛面上笑意,道。 “今日召见诸位过来,其实也没有旁的事情,自去岁朕被掳迤北,朝中多有忠直之臣,为迎朕回京四处奔走。” “朕到京时,圣母已将个中情形说与朕知,只是朕如今居于南宫,始终不得机会亲自致谢,故而,今日将诸位召见至此。” 说着话,朱祁镇起身走下御阶,步步向前。 最终,站定在了张輗的面前,道。 “英国公府一门忠烈,先英国公古稀之年,披甲上阵,随朕出征,土木一战,为国捐躯,张公之死,实乃国之大憾,亦朕痛心疾首之事也。” 看着眼前一脸痛心的太上皇,张輗顿时眼眶有些湿润,忍不住跪伏在地,道。 “臣代家兄,谢太上皇赞誉,家兄为朝廷尽忠一生,能够战死沙场,乃是荣耀,只恨家兄虽死,未能保陛下安然撤退,令陛下被掳迤北,此实乃随军诸臣之过也。” 朱祁镇伸手将张輗扶了起来,摇了摇头,道。 “土木之役,实乃天时地利皆不在我,与张公无碍,英国公府一门,素有忠心,此朕实知也。” “朕北狩虏庭,远离京城千里,孤掌难鸣,尔弟张軏,承先英国公遗志,为朕四处奔走,聚朝臣,起朝议,建使团,使迤北,为迎朕回京,尽心竭力。” “若无尔弟舍身设计诛杀喜宁,恐也先仍听起谗言,不肯放朕南归,朕能得还京,尔弟实有大功,只可惜……” 说着话,朱祁镇的眼中也掠过一丝伤悲,道。 “若朕当时在京,当不致令英国公府凋零至此!” 这番话情真意切,顿时让张輗老泪横流。 他哽咽着,郑重拱手道。 “不敢欺瞒陛下,行刑之前,臣曾去狱中探望舍弟,当时舍弟曾言,死亦无悔,惟憾不能亲眼得见陛下归京。” “如今,陛下安然归来,舍弟在天之灵,也能得安息了。” 听闻此言,朱祁镇的眼眶也隐隐有些湿润。 轻轻吐了一口气,他想了想,从身上解下一枚玉佩,递给了旁边的内侍。 随后,内侍立刻会意,将玉佩奉到了张輗的面前。 “英国公府一门忠烈,朕心中感念,如今朕在南宫,难有何赐,此朕随身之物,赐予英国公府,聊表朕心。” 张輗双手高举,接过玉佩,扑通一声又跪倒在地,道。 “臣谢太上皇恩典,英国公府上下,必尽心竭力,为陛下效死。” 朱祁镇点了点头,心绪也缓缓平静下来。 他摆了摆手,示意一旁的内侍将张輗搀扶起,然后,回到御座上重新坐下,轻吐了一口气,目光落在了朱仪的身上。 “朕没记错的话,你是先成国公的儿子,名叫朱仪?”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一十七章:太子托付给你了 , 应该说,这是朱仪第一次真正面对面的和这位太上皇奏对。 之前亲征之前,他虽然也曾经觐见过,但是,每一次都是随父亲进宫请安。 和太上皇见过是肯定的,可站在父亲的身后,他始终没有独当一面的机会,也不会真正被太上皇记得。 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朱仪第一次,以真正的臣子身份,站在太上皇的面前。 “回陛下,臣父正是先成国公,如今臣在京卫指挥使司,任护驾将军一职。” 尽管是第一次肚子奏对,但是,朱仪却并无丝毫拘谨,落落大方的拱手开口。 朱祁镇点了点头,笑道。 “朕记得你,正统十年内苑秋猎,你连射三靶,箭箭靶心,为诸勋贵子弟之冠,朕当时还赏了你一柄宝弓。” 看到这么久远的事情,太上皇竟然还能记得,朱仪顿时跪倒在地,道。 “年少之事,不想陛下竟仍记得,陛下所赐,臣日夜奉于房中,天恩浩荡,时刻谨记,只恨臣力弱,未能随军出征,替陛下为马前卒。” 看着底下朱仪激动的样子,朱祁镇的脸上笑意收敛,反而露出一抹叹息,道。 “不要胡说,勋爵世家,哪有让府中嫡长随父出征的道理。” 说着话,朱祁镇的脸色变得有些复杂,道。 “此行亲征,鹞儿岭一役,成国公虽战败,但是,他的忠勇之心,朕实知之。” “只是……苦了你了,朕在迤北的这一年,京中发生的诸多事情,圣母都曾对朕有言。” “成国公府一门,于国有功,于君有忠,不负公府之名!” 话是这么说,但是,其中有几分是真,就未必了。 至少,朱仪没有感受到眼前的太上皇,向刚刚对英国公府时那般真情流露。 这也并不奇怪。 毕竟,客观上来说,鹞儿岭一战的失败,打乱了大军撤退的步伐,所以,太上皇心中到底是如何看待这场战役的,恐怕只有他老人家自己知道了。 当然,心中想法是想法,朱仪面上仍是一副感恩的样子,道。 “谢陛下恩宽,臣自知家父有罪,未能替陛下断后,以致陛下北狩虏庭,此诚大过也,自消息传回京师后,臣日夜惶恐不安,心中愧疚不已。” “思来想去,唯有尽心竭力,将陛下迎回京师,方能稍赎其罪,如今陛下安然归朝,实乃国之大幸,成国公府一门,愿为陛下鞍前马后,誓死效命,以赎其罪。” 看着朱仪这副坚定的样子,朱祁镇愣了愣,旋即便抚掌笑道。 “好,好,成国公府,果真不负忠勇之名,圣母没有看错人,你实乃国之干臣也。” 很明显,这一次太上皇的夸赞,比刚才要真心了许多。 朱仪低头,态度谦恭。 “谢陛下,此为臣之本分也,不敢受陛下赞誉。” 不过,说到底,朱祁镇也并不是傻子,或者说,朱仪到底是怎么被劝过来的,孙太后早已经跟他说过。 所以,这番话说完,朱祁镇脸上多了几分认真,道。 “成国公府爵位一事,你不必担心,朕既说了,鹞儿岭一战非你父亲之过,那便不是,待过上两年,寻个机会,朕自会替你讨回你该有的。” 这便算是真正的承诺了。 朱仪听完之后,没多犹豫,推金山倒玉柱,跪倒在地,叩首道。 “臣代先父,谢陛下正名!” 朱祁镇点了点头,示意朱仪起身,待他重新站回远处,朱祁镇抬眼环视了一周,郑重道。 “朕此次能够顺利归京,其中多赖诸臣相助,凡曾为朕尽力之人,不论是豁去性命的张軏,许彬,萧维祯,还是舍了爵位的陈卿,辞官归去的薛先生,亦或是被贬出京的李先生,屡屡为朕奔走的任卿。” “诸多忠直之臣,难以一一历数,但朕心中皆十分感念,若日后有机会,朕必厚赐重赏,以酬干臣。” 话音落下,底下诸臣齐齐下拜,道。 “臣等不敢。” 一番推辞之后,众人终于重新起身,只听得太上皇道。 “今日召诸卿过来,还有两桩事情,其一,是关于东宫进学……” “徐卿家?” 徐有贞没想到还真的有他说话的份,连忙诚惶诚恐的上前,拱手道。 “臣在。” 朱祁镇上下打量了这个唯一进殿来的文臣,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实话实说,关于这个徐有贞,朱祁镇的印象不多。 毕竟,翰林院的人数众多,徐有贞虽然有几分偏才,但是,终究在文章一道上,不算十分顶尖。 不过,虽然印象不深,但是,这段日子下来,朱祁镇倒是听说了他不少的事情。 虽说朱祁镇也觉得,提出南迁的徐有贞有些没骨气,但是,也正因如此,朱祁镇才敢继续用徐有贞。 沉吟片刻,朱祁镇开口道。 “过了年之后,太子便要出阁进学,这是大事,昨日太子过来请安,朕已经对他多加勉力,教导太子当用心进学,承担起储君之责。” “只是,朕如今身在南宫,不能时时教导太子,你身为右春坊大学士,日日陪伴在太子身边,当替朕好好辅佐太子,匡正东宫,你可明白?” 要说这徐有贞也是心思机敏之辈,一下子便反应了过来,拱手道。 “陛下放心,东宫初立,鱼龙混杂,诸多势力虎视眈眈,太子幼弱,臣身为东宫属臣,自当尽心竭力,辅佐殿下用心进学,早成大器,也当替殿下辨明忠奸,亲贤臣远小人,助殿下成东宫之业。” 话音落下,朱祁镇眉头一挑,心中倒是对徐有贞高看了几眼。 他原本以为,还要再提点一番,徐有贞才能明白,却不曾想,此人心思如此机敏。 看来,这一年多的冷板凳,他到底没有白坐。 想来,若是今时今日的徐有贞,再回到当初,只怕不会那么莽撞的说出南迁的话来。 眼瞧着此人可用,朱祁镇的态度便多了几分温和,继续道。 “你能有此心,朕心甚慰,东宫如今人手不多,你便多照看些,内阁的朱先生,你也要多多亲近,若有机会,可引援贤良之臣入东宫之中,共同辅弼太子。” 徐有贞于是跪倒在地,俯首道。 “谢陛下信任,臣谨遵旨意。” 命徐有贞起身,朱祁镇沉吟片刻,继续开口道。 “除了东宫之事外,朕还有另一桩事,便是前段时间,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朝廷整饬军屯之事……”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请假 谁能想到,大晚上的,电表箱着火了??_??。 断电断网,今天估计更不了了,各位明天见。 https:///21810_21810860/674193122.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m.zhhbiqu.com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一十八章:各取所需 历来皇位传承,谓“父死子继,兄终弟及”。 换句话说,帝位正常传承的情况下,是上一任皇帝死后,才会有新的皇帝登基,这非常符合皇权独尊,皇帝至上的封建秩序。 然而,再严谨繁复的典制,也总会遇到意想不到的情况。 太上皇的尊位,就是对于帝位非正常传承时的补充措施,但是,由于是非正常传承,也就意味着出现的情况各不相同,没有一套能够参考的完整体系来操作。 因此,在真的出现太上皇的时候,往往只能参考以往的例子和礼法的基本原则,摸索着前进。 这种情况其实就跟弹簧一样,可以压扁,也可以拉长,但是,无论是压扁还是拉长,都有其限度。 这个限度是很清晰的,但是在限度之内,弹簧被压扁还是拉长,就需要视具体的情况而定了。 古人讲以史为鉴,说白了,无数朝代的兴亡盛衰,就是一个不断试错的过程。 漫长的历史当中,有人荒唐,有些放肆,有人克制,有人谨慎…… 后世之人,从这无数的前车之鉴中,总结经验教训,通过各种方式,用体制,思想等种种方式弥补漏洞,使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大明从没有出现过太上皇,但是,大明有礼孝仁义,大明的朝臣们,知道他们想要的君王是什么样的,知道天下百姓需要的君王是怎样的。 所以,天子和太上皇之间的这根弹簧的限度,也就很清晰了。 对于太上皇来说,这根弹簧拉的再长,也不能在天子安然无恙的情况下,重临天下,当朝理政。 因为如此一来,逾越了弹簧的限度,弹簧拉断,则二帝相争,必将天下大乱。 而对于天子来说,这根弹簧压的再紧,也不能将太上皇逼上死路。 因为如此一来,弹簧被压到了最扁,朝野上下,天下万民都接受不了一个无故弑兄弑君的天子。 但是,也仅仅是这两个限度而已。 还是那句话,作为非正常的皇位传承手段,太上皇的存在,本身没有太多的历史前例可以参考。 所以,在这两个限度中间,这根弹簧是拉是压,要看具体的情况。 前世的时候,因为种种缘故,朱祁钰几乎将这根弹簧压到了极限,由最开始的禁止出入,到后来彻底的囚禁,禁绝内外,等着朱祁镇自生自灭。 他差那一步,就会将弹簧彻底压碎。 身为帝王,他当然想过彻底赶尽杀绝,但是,那一步的风险太大,谁也无法估量后果是什么。 虽说对于这个哥哥,朱祁钰瞧不上,但是,必须要说的是,南宫之变,他处理的已经足够得当。 用最小的代价,达到了利益最大的目的。 但是,那一场拉断了弹簧的政变,带来的影响绝非一星半点,且不说长远的影响,便说天顺一朝。 太上皇以政变重新继位,朝野中野心必然滋长。 大明自立国以来,反叛作乱的人有很多,但是,朝廷大臣谋逆的,却只有天顺之时。 正统一朝,王振一手遮天,隔断内外,一言出宛如圣命,可操数十万大军行至。 但,他至死也跟在朱祁镇身边,不曾有片刻不忠。 景泰一朝,于谦手握重权,位人臣之极,身负力挽天倾之功,但他心中无一丝一毫悖逆。 可是,夺门之后,先有石亨,后有曹吉祥,皆大肆蓄养私兵,专政跋扈,密谋举兵谋反。 个中原因,无非是因为,他们曾经眼睁睁的见过,甚至自己亲身参与过,该如何以谋反的方式获得权力。 人心中的敬畏之心,一旦倒塌,便决然无法再立。 对于朱祁镇来说,他当时已被逼上了绝路,弹簧被压到了极限,自然会用最猛烈的力量反弹。 于是,弹簧一朝反弹,便被拉至最长,直到一头断裂。 这当然是要付出代价的,但是,这代价,无非就是天顺一朝,持续陷入混乱的状态,朝廷运转陷入停滞。 相对于朱祁镇即将得到的东西来说,简直微不足道。 然而,对于朱祁钰来说,他无法预估自己压碎弹簧之后,要付出的代价究竟是什么。 大明当然不会因一人之死而轰然倒塌。 但是,一个杀兄弑君的天子,毋庸置疑会让朝野上下失去信心,也会给天下的野心家一个借口。 前世的他,接手的是一个国库空虚,百姓疲敝,元气大伤的国家,朝野上下,用了八年的时间,总算恢复元气。 一场政变后,被打破的敬畏之心,需要多久才能建立起来? 三年,五年,还是更久? 朱祁钰不是圣人,若是前世的他能够提前知道夺门之事,他当然会毫不犹豫的杀掉朱祁镇。 但是,那是权衡利弊后的无奈,而绝不会是占据优势时的主动抉择。 不过,还是那句话,在当下这个时间点,对于所有人来说,大家心中只对弹簧的两端,有着模糊的概念。 所以,在这两端之内,太上皇的权力地位到底有几分,谁也不清楚,之能是摸着石头过河。 甚至对于朱祁镇来说,也是如此。 自太上皇归朝之后,天子和南宫之间,始终保持着克制的分寸。 天子对南宫以礼相待,好似没有任何束缚,给足了一个太上皇应有的面子和礼节。 朱祁镇自己,也从不逾矩,老老实实的饮酒作乐,没有踏出过南宫一步。 表面上看,是达到了平衡。 但是,他们心中都明白,这个平衡是暂时的,要不了多久,这个平衡就会被打破。 模糊的权力界限不会长久,要使它变得清晰起来,必然要经过残酷的斗争和牺牲,才能真正的划定清楚。 现在,不过是因为太上皇刚刚归朝,双方都没有准备好,所以呈现出的脆弱的平静而已。 掩藏在平静之下,双方的摩擦和试探已然逐渐开始。 钱皇后出南宫祝贺是试探,朱祁钰见太上皇不跪,亦是试探;天子允群臣朝拜南宫是试探,朱祁镇私下召见大臣,也是试探……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试探,必然会有一个交锋的汇集点。 虽然太上皇已经退居南宫,交政天子,但是,想要真正的从朝廷这团漩涡当中脱身,谈何容易? 何况,太上皇自己,到底想不想彻底脱身,还是未知之数…… 清和阁中。 听到军屯的字眼,诸臣顿时都提起了精神。 除了徐有贞之外,在场的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无不是世家勋贵出身,唯一例外的,是驸马都尉焦敬。 但是,焦家虽然不是勋贵,却也是实打实的武官世家。 焦敬的哥哥焦毅,虽然仅仅只是一个卫指挥使,但却是宣宗皇帝潜邸时,太孙府的亲信将领。 也正是因着这一层关系,焦敬才得以和皇家结亲,尚仁宗之女庆都大长公主。 既然都是勋贵武将,那么自然也就和侵占军屯脱不了干系,就算是他们自己不在边境,没有亲自动手,那些边将或是为求仕途,或是为自保,也都会自己将肥肉送上门来。 所以,朝廷要整饬军屯,最直接侵害的就是他们的利益。 面对着众人的目光,朱祁镇倒是也没有过多的犹豫,直接便表明了态度。 “边军战力孱弱,军屯废弛,早已有之,朕亲征之前便已有闻,但是,始终不曾动手整饬,便是虑及积弊已久,不可妄动,纵需整饬,亦当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 “如今朝廷大战方止,朝中官职不全,边境军民正是休养生息之时,如此大动干戈,动摇边境军心,以朕观之,实为不妥。” “今虏贼虽败,元气犹存,朕归朝时,尚见掳劫不断,倘因整饬军屯,致边境有失,虏贼趁虚而入,再度兵临城下,则因小失大尔。” 这当然只是借口,真实的原因是…… 朱祁镇没有别的选择。 朝政这团漩涡,一旦卷进去,想要脱身极其困难,在复杂的朝局当中,人的立场,更多的随着利益而变化,个人的看法,在决策当中所占的比重,实际上微乎其微。 对于朱祁镇来说,他如今已经退居南宫,并且早已经宣布不再干预政事。 所以,如果想要插手朝政,那么,只有通过还背靠着他的这些大臣。 单看如今站在他面前的阵容就知道,这些大臣基本上全都是勋贵。 迤北待了一年,朱祁镇早已经不是那个天真的少年天子,如今的他,更能看懂人情世故。 这些人说忠心他,未必是虚情假意,毕竟,他们的父辈兄辈都曾世受皇恩,其中有不少人,也都承过自己的恩德。 尤其是英国公府,当年先皇重用英国公府,临终之前殷殷嘱托,要英国公府善加辅佐于他,这都是实打实的。 但是,仅凭忠心是不够的,勋贵世家,最看重的首先是传承,其次是荣耀。 他们之所以围拢在南宫周围,原因复杂,但是最大的原因,除了不被新天子信任之外,更重要的是,天子百年之后,皇位仍旧会归于朱祁镇一脉。 十年,二十年,哪怕是三十年的光景,有着世袭爵位的勋贵,都等得起。 何况,甚至不需要那么久,再过几年,东宫长成,能够在朝中有自己势力。 那么,太上皇的羽翼,自然会变成东宫羽翼,借东宫之势,他们这些在朝中被排挤的勋臣,自然也能有一席之地。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让渡出一些利益,并不算什么。 但是,军屯之事,涉及到了他们的核心利益。 勋贵们之所以能够成为武臣的顶层势力,安坐京城却能影响到庞大的武将边军,究其原因,军屯是很重要的一环。 他们既接受边将献上的军屯,对其加以保护扶持,也通过军屯拉拢贫寒出身但颇有前途的边将,构筑起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保持自己最超然的地位。 军屯断了,不仅仅意味着一大笔财源消失,更意味着勋贵对边军的控制力降低,他们多年以来积攒的人脉关系网,将受到沉重的打击。 所以,必须要反抗,这是这段时间以来,勋贵们的共识。 勋贵们需要朱祁镇这个太上皇,作为一杆旗帜凝聚在一起,与此同时,朱祁镇也必须维护他们的利益。 在整饬军屯一事上,他自然也不能有其他的立场。 毕竟,如今他已经不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只是一个退居南宫,有名无实的太上皇帝。 看着底下众人轻舒一口气的样子,朱祁镇的心绪有些复杂,但还是继续道。 “不过朕早已有言,回京之后不再干预政务,故而不便插手此事,只能将心中所想,对诸卿一叙,如此大事,尚需经过廷议商讨,方能决断。” 话音落下,底下诸人神色各异。 旋即,宁远侯任礼上前,道。 “陛下放心,臣回府之后,便着手联系各家勋贵,定不会让这等危及社稷之事通过朝议。” 底下其他的大臣,也跟着随声附和,朱祁镇摆了摆手,这次觐见便到此结束。 对于朱祁镇来说,他实际上也做不了什么,这次召见,一是为了笼络人心,二是为了表明态度。 这两点目的达到了,就可以了,别的没有必要多做。 即便是在亲征之前,他也不是那种事无巨细,样样都要操心的人,大方向定下了,剩下的交给底下人去办便是。 但是,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有意无意之间,他其实并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多说。 说到底,他如今虽居南宫,但是到底曾是天子。 整饬军屯的好处,他不会不知道,所以,做出如今的这番决断,多少还是有几分心虚愧疚的。 不过,对于任礼等人来说,这就够了。 他们需要的,本就只是一个旗号而已。 对于勋戚们来说,整饬军屯侵犯到了他们共同的利益,但是,即便是在这种情势下,各家府邸的态度也不尽相同。 有像任礼一样激进的打算反抗的,就有打算卑躬屈膝,换取安稳的。 似昌平侯府这般明里暗里向天子服软的,在勋贵当中可不止这一家。 他们这趟进宫,唯一的目的,实际上就是拿到太上皇的这个态度。 如此一来,对于很多摇摆不定的靖难勋贵来说,说服他们,把握就大多了。 何况,宫宴的时间也不长,待偏殿的诸臣离开的时候,他们如果没能跟着出去,那么就太显眼了。 因为这次赐宴没有贵人亲临,所以相对随意一些。 待得任礼等人出清和阁的时候,已经有几个大臣用完了宫宴,准备离开了。 于是,回了偏殿,徐有贞趁人不注意闪进了文臣当中,其他几人则是混迹在人群当中,跟着往外走……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一十九章:过府一叙? 出了南宫,众人大致走出了宫门侍卫的视线,在拐角处停了下来。 随后,任礼对着张輗,朱仪等人拱了拱手,道。 “几位,年后开印,只怕就会有朝会,我等具体该有什么章程,恐怕要寻个机会,商讨一番。” 说着话,他伸了伸手,道。 “刚好,本侯在府中备了宴席,不知诸位,可否到府中一叙?” 话音落下,其他几人尚在犹豫,一旁的张輗便开口道。 “商讨是该的,但是,今日正旦,我等聚于一府,恐惹人注意。何况,任侯考虑的对,年后开印便是朝议,时间紧张。所以,我等不妨分头行事,先到各府拜访,探听口风。” “待对各府的具体态度心中有数,再商讨具体做法,如何?” 这个时候,朱仪也跟着道。 “不错,二爷所言有理,既要商讨,自然要对各府态度心中有数,才好有的放矢。” 接着,驸马都尉焦敬也开了口,道。 “朝廷开印,自有诸多事务要处置,天子只说年后开印廷议,却没有说具体的日子,这般重大的朝务,至少也要提前两三日通知各衙门准备。” “如此算下来,倒还有几日的时间,不必急在今日,不如三日之后,在老夫府邸一聚,如何?” 任礼碰了个软钉子,有些悻悻。 但是,看其他人都没什么意见,他只得也点了点头。 随后,几人分道扬镳,任礼的府邸最远,所以走的最早,其他几人则是落在他后头。 待得任礼的马车走远,焦敬,张輗,朱仪三人,却还站在原地。 天上零零星星的飘起雪花,落在肩头便化成了雪水。 片刻之后,焦敬拱手转身,上了马车。 然而,马车临走的时候,旁边的帘子却忽然掀开,焦敬道。 “不知今夜,二爷和小公爷可有闲暇,可过府一叙?” 张輗倒是没怎么犹豫,只是他正欲开口,一旁的朱仪却抢先一步,道。 “驸马爷相邀,自然是有的,刚巧,我一会要带小弟朱佶,到英国公府拜访,驸马爷若有意,今夜戌时,我和二爷在英国公府备下宴席,静待驸马,如何?” 焦敬显然没想到,开口的会是朱仪。 眉头微皱,他的目光在张輗和朱仪的身上逡巡了片刻,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马车摇摇晃晃的向前,张輗望着朱仪,刚要开口,朱仪又打断了他,道。 “二爷,此处人多眼杂,可否过府一叙?” “呃,好。” ………… 英国公府,书房当中。 炉火暖腾腾的,换了一身软袍,命人将端上茶水点心,张輗和朱仪相对而坐,等着对方开口。 相对于已死的张軏,张輗的确算不上老谋深算,但是,生长在英国公府这样的勋贵世家,他自然也不会毫无城府。 这大过年的,朱仪风尘仆仆的跑到英国公府来,而且是支开其他人,单独见面,必然是有要事要说。 十有八九,是和军屯有关! 果不其然,朱仪开门见山,道。 谷</span>  “世伯,你我两家如今是通家之好,小侄也就有话直说,刚刚太上皇说,要阻止朝廷整饬军屯的朝议通过,小侄觉得,不可!” 张輗送到嘴边的茶杯停了下来。 将手中茶盏放下,他眉头微皱,望着眼前的年轻人,问道。 “为何?” 阻止天子整饬军屯,是几大勋爵世家如今的共识。 事实上,从太上皇归朝之后,宁远侯任礼便曾提起过这件事情,后来,随着兵部的动作频频,各大勋贵也都对此事提起了警惕。 这段日子,兵部在紧锣密鼓的准备整饬军屯的章程,任礼也没闲着。 作为最早发觉于谦在清查军屯的勋贵,回京之后的这段日子,任礼早就开始拜访跟自己亲近的各家勋贵,希望得到支持,阻止此事。 英国公府,自然是首当其冲的。 作为勋贵世家曾经的领头人,英国公府在军屯当中的利益也并不小。 虽然说,张家的功绩来自安南,在边境的势力并不算极强。 但是,作为朝廷仅存的几座公府之一,因为在朝中的地位,无数的边将自发投靠到英国公府的,不在少数。 与此同时,英国公府自己培养起来的将领,被外放到边境镇守的也有很多。 这就导致了,虽然英国公府没有人真正在边境经营过,但是,要论占据军屯的数量,在诸多勋臣当中,都是屈指可数的。 所以,在这件事情上,张輗几乎没有过多考虑什么,便答应了任礼的提议。 因为,这本就是符合大多数勋贵家族的利益的。 他的确预料到了,朱仪来找他是和军屯有关,但是,却没想到,朱仪如此旗帜鲜明的反对此事。 面对着张輗意味不明的注视,朱仪倒是毫不慌张,只淡淡的说了一句话,他说。 “因为,做不到!” 之前的时候,杨杰亲自登门,一番话的确说的朱仪心动,但是,事后他冷静下来,就发现这件事情并不好办。 最大的难度,就在于如何说服张輗。 扳倒宁远侯府,扶起成国公府,两大公府联合,重掌大权,看似很美好,但是,却忽略了关键的一点。 这是牺牲了勋贵们的整体利益,换取了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的地位。 这不是仅仅要放弃一个宁远侯府的问题。 那日在成国公府,杨杰便说的很清楚,成国公的爵位之所以一直被卡着不放,是因为朝廷上下,对于鹞儿岭一战的失败,一直耿耿于怀。 想要拿回爵位,要么等待时间的推移,人们渐渐将此事忘却,要么,就只能拿出足够的利益,让人们主动将此事忘掉。 在这个当口下,能够值得上恢复公爵之位的,自然是让整饬军屯顺顺利利的推行下去。 所以实质上,任礼只是一个符号,他一旦被打倒了,随之而来的,是其他勋贵在军屯一事上的妥协。 这才是最难解决的! 毋庸置疑,朱仪首当其冲要说服的,自然就是面前的张輗。 书房当中的气氛有些凝滞,听了朱仪的话,张輗的眸光闪动,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片刻之后,他坐直了身子,轻声开口道。 “小公爷,请你跟老夫解释一下,什么叫……做不到?”  https:///21810_21810860/673892414.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m.zhhbiqu.com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二十章:倒扣的杯子 “如今的朝中,文武泾渭分明。” “就兵部如今已经透露出的消息来看,此次整饬军屯,以兵部牵头,都察院为主,矛头直指我等武将勋臣。” 书房当中,朱仪面不改色,侃侃而谈。 说着话,他顺手拿起桌上摆着的空杯子,数出八个,碗口朝上分列排好。 然后,他率先将其中两个杯子倒扣起来,道。 “兵部自不肖说,于少保不惜声名,折腾了这么久,可见其心坚固,至于吏部,向来惟天子之命是从,也断不会有其他意见。” 略停了停,朱仪又拿起其中三个杯子,继续道。 “既要清查军屯,兵部人手不足,必然要依靠都察院,前段时日,都察院受京察影响,实力大损,借此机会正好补足人手,在朝中出一回光彩,所以,必然也早已经摩拳擦掌。” “户部这边,近半年来,互市进账已有数十万两,大大减轻了国库的压力,但是偏偏,这互市的一应事务,被天子的皇店包揽,有这么一条线掐着,户部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于是,又是两个杯子被扣下去。 “至于刑部……” 朱仪抬起头,踌躇了片刻,将手里的最后一枚杯子倒扣下去,开口道。 “据我得到的消息,这次天子意欲将边境清查的官员,送交刑部审讯,此例一开,刑部或有审讯官员之权,自然对此事也无比上心。” 轻轻一扫,朱仪将八枚杯子摆成一圈。 三枚朝上者居中,五枚朝下在外。 旋即,朱仪又是一伸手,将茶壶的盖子接下,正正好盖在中间三枚朝上的杯子上。 “整饬军屯,毕竟是天子的意思,工部,礼部,内阁,皆与此事并无直接厉害关系,所以,他们最多只会保持中立。” “如此一来,六部七卿中,有至少五位,会竭力推动此事,其他的人保持沉默,文臣这边,便算是完成了态度统一!” 张輗默默的看着眼前排列整齐的茶杯,心情有些复杂。 他不由又想起,那时张軏下狱之后,临行之前对他所说的话。 “……如今天子,行事多在幕后,待到公之于众时,必是胜局已定,然其行事又如羚羊挂角,布未掀开难察端倪。” “故欲破之,唯有提前筹谋,掌握主动,若只被动应付,则始终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尔……” 想想那个时候在朝廷上,天子主动提出要派出使团迎回太上皇,明显就是已经有所准备。 若是张軏能够按捺的住,没有去咬那个饵,说不定现在,英国公府在朝中的地位,还是稳如泰山,岂会落得如此境地? 不过,面上他却没有什么表现,只是眯了眯眼睛,望着朱仪,问道。 “小公爷,到现在为止,兵部的确传出了些消息,但是,无非是清丈田亩的零碎消息,刑部会参与其中,小公爷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面对张輗的质问,朱仪轻轻扬了扬头,却没有正面回答,只道。 “成国公府,自有消息渠道。” 张輗的脸色有些不愉。 见此状况,朱仪叹了口气,伸手将茶壶盖扣回去,露出中间的三个碗口朝上的杯子。 然后,他端起茶壶,将正中间的杯子倒满茶水,递到了张輗的面前。 “世伯,请用茶!” 于是,张輗便明白了过来,接过茶杯,呷了一口,但是眉头却未舒展开来,而是继续问道。 谷</span>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是文臣联合起来,要打压武勋?” 朱仪轻轻点了点头。 但是如此一来,张輗脸上的疑惑更浓,道。 “这就是你说的,做不到的理由?” 虽然说土木一役后,勋戚的势力衰落,但是作为勋戚多年的领头人,英国公府自有其傲气。 甚至于,对于还未开打便想要放弃的朱仪,张輗的口气当中,忍不住多了几分轻视。 不过,朱仪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摇了摇头,然后他将眼前的杯子放在一旁,只留了其中的四个。 想了想,似乎觉得不妥,又拿回了一个,变成五个,皆碗口朝上,放在桌上,道。 “在军屯一事上,文臣团结一致,背后又有天子撑腰,而我等武臣勋贵,却不然。” 说着话,朱仪将眼前的五个杯子依次排好,道。 “吾辈勋臣,算上在京的,不在京的,公,侯,伯共有四十七家!” “其中,新晋的靖安伯范广,昌平侯杨洪,掌着实权,但却早已经是天子掌中之物,即便天子如此逼迫,杨家依旧低眉顺眼,俯首称是。” “有他们在,便能压下军府和京营的很多声音!” 于是,头一枚杯子被倒扣下去。 “老一辈的勋贵当中,原本依附于定国公府的十余家,现在转投了丰国公府,成了天子的走狗。” 旋即,朱仪又拿起第二枚杯子,同样扣到桌上,继续道。 “军屯一事,固然非他们所愿,但是,他们如今是骑虎难下,只要天子肯稍稍恩宽,想要让他们乖乖的将吞进去的吐出来,也不是难事。” “如此,吾辈勋臣,可用之人,便少了一半!” 指着剩下的三枚杯子,朱仪道。 “边境诸将,原本该是对此事反对最激烈之人,但是,他们力量太过松散,若无人串联起来,很难左右朝局,不过,却也算可用之力。” “京中勋贵,看成国公府面子的,大约也能有十几家叔伯,还剩下的二十余家,自然是跟世伯的英国公府亲厚。” “若小侄所料不错,世伯原本的打算,哦不,应该说,宁远侯给世伯出的主意,应当是内外联动,京中勋贵联合反对,边境诸将请愿,逼迫朝廷放弃整饬军屯的初衷,可对?” 张輗没有说话,但是,显然朱仪说的没错。 于是,在他不可思议的目光当中,朱仪拿起仅剩的三枚杯子,将其中一枚推到张輗的面前,然后,将剩下的两枚,倒扣了起来。 “世伯,如果您真的是这么打算的,小侄可以告诉您……” “行不通!” 将自己刚刚倒扣的两枚杯子拉到身边,朱仪淡淡的道。 “成国公府,不会参与此事。” “至于边军诸将,不出意外的话,杨家和范家,现在应该已经开始着手布置了!” 说着话,朱仪无视张輗脸上的诧异和不安,伸手按住他面前那唯一还朝上的杯子,道。 “不瞒世伯,小侄今日来,就是为了,将最后的这枚杯子,也扣下来!”  ()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二十一章:摊牌了又没全摊 看着眼前被轻轻按住的杯子,张輗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中有太多的疑问,反倒不知道该先问哪一个。 毋庸置疑,朱仪所说的‘成国公府不会参与’,所指的绝不是成国公府一家,而是所谓的‘看成国公府面子的十几家叔伯’。 英国公府和成国公府的联姻,成功的让摇摇欲坠的成国公府稳定了局面,但是这个时候,却反倒成了麻烦事。 朱仪说的坚定,显然并没有要和他商量的意思。 憋了半天,张輗问道。 “老夫没记错的话,早年你父亲曾多次戍守边境,军屯一事,成国公府应该脱不了干系,哪怕如今朝局艰险,成国公府经不起折腾,可也不必……” 不必如此坚定的抽身离去吧。 勋贵世家,丹书铁券就是最大的底气。 只要没有切实的铁证,哪怕所有人都知道是他们在背后指使,也无可奈何。 就像这次阻止朝议,英国公府固然会出力,但是,真正出头的人,却只会是宁远侯任礼。 他既然接受了英国公府的扶持,自然也要承担该承担的责任。 对于成国公府来说,亦是如此。 张輗没想过让成国公府出面,甚至于,如果朱仪想的话,成国公府甚至可以在这件事情上毫不发声。 但是,不仅成国公府一家独善其身,还要拉着这一系的勋贵同样袖手旁观,就让张輗看不懂了。 面对张輗的疑问,朱仪脸色平静,但却毫无犹疑的道。 “成国公府如今虽然败落,可到底还是有几分底蕴的。” “军屯的事,小侄可以设法弥补,各家叔伯小侄可以去说服,需要的话,他们的损失,小侄也可以试着补偿一部分,这都无所谓。” “成国公府的家财可以散尽,但是,爵位,必须要拿回来!” 听了这番话,张輗更是一头雾水。 这和爵位又有什么关系? “不瞒世伯,那日,昌平侯府的杨杰到我府上拜访……” 于是,朱仪便将之前杨杰对他所说的话,‘原封不动’的对张輗又说了一遍。 “什么,你打算扳倒宁远侯?” 听完之后,张輗立刻就坐不住了,霍然而起,断然道。 “这绝不行!” 窗外的雪越落越厚,书房中却温暖如春,张輗在房中来回踱步,显然是在平复得知这个消息的慌乱。 英国公府和成国公府两门的婚事,得了宫中圣母皇太后赐婚,早已经是满朝皆知的事情,两府也因此变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在朝中明争暗斗了这么久,如今衰落之时,两府终于走向联合,应该说,对两府在朝中的影响力都是有好处的。 但是,有好处就有坏处。 譬如,成国公府做出的决定,很多时候,会牵扯上英国公府。 就像现在…… 朱仪将事情的原委说明之后,张輗便明白了过来,他所说的‘做不到’到底是什么意思。 朝中文武分立,天子要整饬军屯,剑指勋戚,便提前做好了准备,将文臣的大部分力量都统合了起来。 勋贵这边,丰国公李贤和靖安伯范广这两批人,都被天子按着,最多也就是安安分分的随大流,让他们出头是不可能的。 不过,张輗原本也没指着他们。 还是那句话,英国公府加上成国公府,基本上能够囊括大部分的靖难勋贵。 这支力量一旦能够彻底统合起来,在朝中的话语权不比那帮文臣要轻。 事实上,这也是他们一直在做的事情。 谷</span>  只不过,勋贵世家各有自己的傲气,他们固然会有派系之分,但是,他们和英国公府或者成国公府,也不是指哪打哪的上下级关系。 所以,在很多的事情上,各府都有自己的态度,并不容易彻底说服。 但是,在整饬军屯一事上,毫无疑问,各府的利益一致,想要联合起来,并不困难。 前提是,当中无人阻挠。 但是现在,朱仪明确表示,成国公府……会阻拦! 这种态度,就足以让很多中间派犹豫不决了,何况,朱仪的态度如此坚定。 看着朱仪斩钉截铁的神色,张輗毫不怀疑,如果需要的话,他甚至可以跟不配合他的勋贵世家彻底翻脸。 所以其实话说到这,朱仪那句‘做不到’的意思就很清楚了。 如果说英国公府不配合他,那成国公府就在朝堂上摆明车马,和昌平侯府一起单干。 可麻烦的是,如今两府已然牵连在一起。 成国公府如果在朝堂上这么做了,那么英国公府这边,也会陷入相互猜忌的泥潭。 在两府的姻亲关系当中,应该说,成国公府相对是占据弱势的。 所以,到时候英国公府一系的勋贵,必然不会相信,这是成国公府自己做出的决定。 他们只会更倾向于认为…… 这是英国公府给自己准备的后路! 毕竟,反对朝议的这种事情,英国公府是不会亲自出面去做的,只会由任礼出面,带着这些勋贵实施。 那么如此一来,一旦事有不妥,英国公府因为没有亲自出面,随时可以改变态度,附于成国公府骥尾。 而作为受英国公府指使,跟着任礼竭力反对军屯的他们,只怕就没有那么好的退路了。 到那个时候,张輗再如何解释,只怕都无法打消这些勋贵心中的疑虑,于是,联盟自然而然的,也就分崩离析了。 所以,现在的情况其实很简单。 英国公府,已经被朱仪给裹挟了! 想要破局,要么和成国公府决裂,而且,还得是那种大张旗鼓的,让所有人都知道的决裂;要么,就只能和成国公府一起好好配合。 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当然,如果他能够反过来说服朱仪自己放弃,那么,一切自然消弭于无形。 但是…… 张輗停下脚步,表情复杂的看着朱仪,忍不住重重的叹了口气。 爵位啊爵位…… 勋贵世家,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 实话实说,张輗自己也能够理解,朱仪为什么做出这个决定。 对于勋贵之家来说,没有爵位就像是无根的浮萍,心中始终惶惶不安。 成国公府如今的情况又十分特殊,爵位仍在,但是不准承袭,不上不下的,换了谁处在朱仪的位置,只怕都坐立不安。 张輗必须得承认,如果朱仪所说的这个办法,真的能够做成的话,那么,成国公府能够拿回爵位的概率,至少有七成以上! 所以,换了是他,也会这么做的。 只不过…… 重新在朱仪的对面坐下,张輗的面色沉重,肃然问道。 “朱仪,你真的知道,你这么做意味着什么吗?”  https:///21810_21810860/673744770.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m.zhhbiqu.com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二十二章:博弈拼的是耐心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六百二十二章:博弈拼的是耐心英国公府的书房当中,张輗和朱仪相对而坐。 茶香袅袅,一缕缕热气升腾而起,盘旋而上,久而不散。 张輗脸上的神色前所未有的慎重,声音也变得有些咄咄逼人,他道。 “你可知道,阻止此事推行,不仅是宁远侯的主意,也是太上皇的意思,换句话说,你这么做……是在违抗太上皇的旨意!” 说着话,张輗的身子微微前倾,目中露出一丝危险的光芒,带着一股浓浓的压迫之意。 然而面对这种状况,朱仪却丝毫不乱,按着张輗面前的杯子,将它拉到二人中间,然后同样认真的点了点头。 “知道!” 张輗的脸色愈发沉重,口气中也带起一抹莫名的意味,道。 “那你可明白,如今勋贵青黄不接,身负战功且能力出众者,任侯几乎已经是唯一的选择。” “你要扳倒他,换得成国公府的爵位承袭,是在内耗勋贵仅剩不多的元气,助长文臣打压勋贵的气焰!” 书房中的气氛一下子凝滞起来,张輗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朱仪,然而后者却依旧八风不动,继续点头道。 “明白!” “那你可清楚……” 张輗站起身来,双手撑在桌案上,居高临下的审视着对面。 “即便此事办的圆满,成国公府能顺利承袭爵位,这也不过是一桩心照不宣的交易而已。” “朝局如此,纵使你再曲意逢迎天子,有李贤,范广等一干人等在,天子也不可能委重任于你。” “此事过后,我等依旧要靠在南宫周围!” 这一次,朱仪沉默了下来。 单也只是片刻,他便抬起了头,态度依然坚定。 “清楚!” “还是没有丝毫想要改变主意?” “没有!” 虽然早已经知道了结果,但是,张輗看着眼前坚定不移的朱仪,还是忍不住感到一阵无力。 扶着桌子,慢慢的坐在椅子上,张輗轻轻揉着额头,声音不似之前般有压迫,但依旧认真。 “你就没想过,如果老夫不答应帮你呢?” “这枚杯子,你若翻不过来,朝野上下,将再无你立足之地!” 这当然不是张輗在虚张声势。 就如朱仪所说,这套筹谋当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釜底抽薪,抽掉任礼一切可以依仗的东西。 英国公府的支持,是任礼如今最大的底气。 只要有这一点在,再大的风浪,任礼也敢去碰一碰。 这也是打从一开始,任礼就想着反抗的原因。 但是成国公府不一样。 如果争取不到英国公府的支持,那么,朱仪就只能转而和昌平侯府联合,一起在朝堂上对任礼发难。 如此一来,胜负尚且两说。 就算是最后如愿以偿,那么也会站到所有勋贵的对立面上。 而即便如此,有之前圣母皇太后的赐婚在,成国公府也始终不可能得到天子毫无保留的信任。 到时候,就算拿回了爵位,成国公府,也会陷入两边都靠不上的尴尬境地。 成国公府裹挟着英国公府,可英国公府,手里又何尝不是握着可以钳制成国公府的手段……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朱仪微微一笑,言语当中透着强大的自信。 “成国公府,已是无路可走,但是英国公府,尚未穷途末路,世伯你,要跟小侄拼一拼决心吗?” 一句话,便点出了重点。 到了现在,二人在博弈的,无非就是对方的决心而已。 谁的决心不够坚定,谁就失去了主动权。 于是,在张輗复杂的神色当中,朱仪慢慢伸出手,轻轻的按在桌案中间,那枚唯一还朝上的杯子上。 然后,稳稳的将其反扣下来,轻声道。 “世伯早已经有了决断,又何必,故弄玄虚呢?” 简简单单的动作,放在此刻,却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张輗轻轻的靠在椅背上,捏了捏眉心,这次,他终于没有继续否认,只是道。 “说来说去,这四十余家勋贵世家,都在为你成国公府做嫁衣,你可知道,裹挟这种手段,用多了是会被反噬的……” 话说的不好听,但是,朱仪脸上却露出一丝笑意。 肯谈条件,就说明,事情已经成了大半。 轻轻的舒了口气,朱仪摇了摇头,反问道。 “世伯这是说的什么话,勋贵世家同气连枝,成国公府地位稳固,英国公府自然也固若金汤,再者说了,世伯心中,不是也不想看宁远侯如此大出风头吗?” 张輗睁开了眼,神色阴晴不定,但却没有开口否认。 的确,这段时间以来,任礼对整饬军屯一事上的过分上心,也引起了他的警惕。 要知道,当初原本的打算,只不过是让任礼暂时主持大局,待张軏出使归来,便功成身退。 到时候,张軏身负迎回上皇之功,在军府的地位自然更上一层楼。 可是,谁知风云突变,太上皇的确是回来了,可张軏也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无奈之下,任礼这个临时的掌事人,便渐渐变得名副其实起来。 自从张軏死后,张輗明显能够感受到,以前常往英国公府跑的那些勋贵武将,渐渐来的少了。 相对应的,宁远侯府开始变得门庭若市。 这本是常事,也是可以预料到的,但是,张輗心中那一丝隐隐约约的不舒服,也的确是真实存在的。 而且,这一丝微不可查的不舒服,就在刚刚,被朱仪给放大了。 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是,这句话问出来,张輗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虽然说现在,军府的这些势力,北征一系的勋贵,都是看着英国公府的面子,才跟着任礼的。 但是,这就像是军中带兵打仗一样。 新上任的将领或许威望不足,难以让底下人真心敬服,但是,只要接连打上几场胜仗,赢得军心归附,并不是什么难事。 任礼现在就是这个将领。 随着他一次次的在朝堂上出头,一次次的带着勋贵们跟文臣们争斗,无论输赢,他们之间的关系都会迅速升温。 渐渐地,英国公府对于他们的影响力会越来越小,直到被化解于无形。 诚然,任礼地位的稳固,对于太上皇一党来说,肯定是好事。 但是,并不是任何人都有着,为大局而牺牲自我的精神的。 至少,英国公府,张家,张輗……不是! 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张輗直起身子,眼神清明的望着朱仪,开口问道。 “所以,小公爷打算怎么做,总不会,真的要和太上皇翻脸吧?若是如此,恕老夫难以奉陪。”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二十三章:时来天地皆同力 看着张輗一脸认真的样子,朱仪心中却不由泛起一丝笑意。 他果然没有看错,说到底,英国公府本质上,也不过是为了攫取最大的利益而已。 他们对太上皇所谓的‘忠心’,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别无选择而已。 这一点,从最初的张軏,到如今的张輗,从无改变。 从四处奔走联合群臣迎回太上皇,到现在答应朱仪联合扳倒任礼。 一桩桩一件件都可看出,在张輗这些人的心中,自家传承的利益,要远比太上皇的利益更加重要。 当初,孙太后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才最终又选择了任礼。 不过,有意思的是…… 回想起在清和阁中的场景,朱仪看得出来,似乎太上皇却并不如此认为。 相对于曾被他亲手夺职,贬谪回府思过的任礼,太上皇更加倚重的,明显是为他‘出生入死’的英国公府。 不过,这倒也算正常。 咱们这位太上皇,向来感性大于理性,凭感情做决断的时候,要多过凭分析做决断的时候。 英国公府本就是托孤重臣,尔后又有张辅,张軏先后牺牲了性命,实打实的摆在这里,心存感念是肯定的。 就算这个时候,宫中的那位圣母太后提醒过他,只怕他老人家也未必会放在心上。 既然如此…… “世伯放心,小侄只是想承袭回属于自己的爵位而已,如世伯所说,一场交易,我再逢迎天子,也不过是热脸贴冷屁股。” “你我两府,真正可以依仗的,自然还是南宫,小侄又怎会鲁莽行事?” 这个世上最高明的手段是什么?当然是骗了人还让人高高兴兴的。 在这一点上,张軏可谓深谙其道。 他还在的时候,英国公府根深势大,宫外势力如臂指使,宫内圣母也将其视为肱骨,从无猜忌。 但是,张輗明显就差了许多,一招以会昌伯换宁阳侯,彻彻底底的在宫内宫外划开了一道裂痕,到现在都弥补不了。 以致于让焦敬和任礼后来居上,堂堂公府,被人硬压一头。 如今,既然来了转机,就算张輗抓不住,朱仪也不会平白放过的。 身子往前靠了靠,朱仪开口道。 “世伯放心,此事如果操作得当,最后只会成为宁远侯府和昌平侯府的死斗,你我……不过是替他们收拾烂摊子而已。” 銆愯璇嗗崄骞寸殑鑰佷功鍙嬬粰鎴戞帹鑽愮殑杩戒功a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紒鐪熺壒涔堝ソ鐢紝寮€杞︺€佺潯鍓嶉兘闈犺繖涓湕璇诲惉涔︽墦鍙戞椂闂达紝杩欓噷鍙互涓嬭浇銆/p> 窗外零星雪落,虽小但却迟迟未停。 天色渐暮,阴云沉沉,各府都亮起了灯盏,一顶朴素的软轿落在英国公府的门前。 来人未曾下轿,只递了门帖上去,英国公府的门房看了门帖,不敢怠慢,立刻开门,连人带轿子引了进去。 入了院子,张輗快步而来,身后则跟着亦步亦趋的朱仪。 “见过焦驸马,外头人多眼杂,老夫不便出迎,怠慢了。” 来人自然便是焦敬。 午后短暂的碰头,几个人各怀心思,相约此时碰面,焦敬,正是如约而来。 “二爷客气了,今日年节,是老夫叨扰了。” 站在英国公府的院中,焦敬的脸上同样热情的拱手为礼,但是,心中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自从张軏死后,英国公府的实力随之下降,虽然跟成国公府联姻,但是到底,已失去了最大的话语权。 可谁曾想,如今的一场觐见,局面竟再次悄然发生了转变。 不得不说,世事难料。 寒暄片刻,几人便入了早就备好的宴席,一阵觥筹交错,倒是宾主相和,不过,宴席之上,几人也都没有提及什么正事。 直到宴席之后,张輗带着二人来到书房,各自落座,焦敬方开口道。 “二爷,小公爷,实不相瞒,今日老夫此来,是有两桩事情,想问问二位的看法。” “驸马爷请讲。” “其一,是关于宁远侯任礼的……” 焦敬此刻似乎有些焦虑,眉头都皱了起来。 与此同时,张輗和朱仪在听到这话之后,也是下意识的一惊,二人相互交换了个眼神,旋即,张輗方开口问道。 “怎么,驸马爷觉得任侯有什么不妥吗?” 这小小的动作虽然不惹眼,但是,焦敬自然是注意到了,不过,他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沉吟片刻,开口道。 “说不妥倒也称不上,但是,老夫的确感觉有些不对。” “二位没觉得,这段时间,任侯有些过于心浮气躁,急功近利了吗?” 话音落下,朱仪最先反应过来,想了想,问道。 “驸马爷是指,今日南宫觐见之后,任侯欲邀我等过府商谈对策的事?” 焦敬的脸色略略变了变,但还是摇了摇头,道。 “不止如此,从太上皇归朝之后,任侯便一直对军屯一事十分上心,竭力促成各家勋贵联手,想要阻止朝廷整饬军屯,虽然说,这么做事出有因,也的确对各家有好处。” “但是,老夫总感觉太急了,如今兵部具体的章程都还没完全出来,天子整饬的力度到底是大是小,都未曾确定,可任侯态度却如此激烈,这……总叫老夫觉得心中有些不安。” 看着焦敬略显焦虑的神色,张輗一时也摸不清楚他说这番话的原因,想了想,便试探着问道。 “这么说,驸马爷是觉得,这其中另有隐情?” 焦敬沉吟着,似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抬头看了一眼张輗和朱仪二人,踌躇片刻,他方道。 “二爷,小公爷,此处没有外人,老夫也就直说了。” “英国公府,成国公府,还有老夫,包括京中的大多数勋贵世家,都是靖难出身,虽有不少扈从太宗皇帝北征,但是到底,亲赴边境镇守的不多。” “军屯一事,我等固然在其中牵涉不浅,可大都是下头人在操办,真正直接沾手的,应当也就那么几家。” “但是任侯……” 任礼,燕山戍卒起家,随同太宗皇帝靖难,累迁都督佥事,后扈从北征,曾掌辽东都司事,宣德年间,从征兀良哈,进都指挥同知。 正统元年,佩平羌将军印,出镇甘肃,二年,升总兵官,出征阿岱汗大胜,获封宁远伯,回师后受命戍守甘肃,长达十余年之久…… 说白了,这位宁远侯,是真真正正的,曾在边境驻守多年,并且一直都不曾挪窝的。 如果说,勋贵当中有谁曾经真正亲自沾手过侵占军屯的勾当,那么任礼,必然是其中之一! 书房当中静默了片刻。 最终,还是朱仪率先开口,冷声道。 “如此说来,驸马爷是觉得,任侯如此急迫的阻拦整饬军屯一事,是在拿我等当马前卒,替他在甘肃做下的事情擦屁股?”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二十四章:四个人三个群 朱仪说的直白,让焦敬微微有些愣神。 但是,到最后,他还是轻轻的点了点头,道。 “实话实说,以老夫来看,我等如今宜静不宜动,整饬军屯牵连巨大,虽然主要针对的是我等勋贵,但是,宗室,文臣,地方,边军,方方面面都有牵扯。” “所以,这必然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斗争,即便是兵部动作再快,起码也得要半年的工夫,才能真正理出些眉目来。” “在这种大事上,逆大势而为是最忌讳的,相反的,若是真正从小处着手,反而容易四两拨千斤。” “但是,若是一开始就当面锣对面鼓的闹将起来,有天子在背后撑着,即便我等勋戚联手而为,只怕局面也不容乐观……” 这其实就是办事风格的不同。 事实上,在太上皇一党这么多人当中,焦敬的风格是偏向于谨慎的。 当然,他说的其实也是有道理的。 朝局之上,想要成一件事情很难,但是,想要坏一件事情,方法却多种多样。 就拿整饬军屯一事来说,真正的困难从来不在是否能够通过朝议,而是通过朝议之后,能不能真正的落实下去。 那些御史科道,到了地方上,能不能真正的扛住地方官和边将们的威逼利诱,能不能看穿他们的种种手段,能不能查出被隐匿在背后的真实状况,才是真正决定这件事情能不能办成的标准。 在这长达至少一年的时间当中,他们这些盘根错节的勋戚世家,有着充分的时间和精力,明里暗里的用各种手段来各个击破。 这样做的坏处,是要陷入长时间的拉锯战当中,将战线拉长,一点点的来回拉扯。 而且,阻挡不了整饬军屯的大方向,到最后,勋贵世家们狠狠出一笔血,是免不了的。 但是,好处就是稳。 尽管会付出一定的代价,但是,却绝不会满盘皆输,更不会伤及到根本。 而且,如果要是情况乐观的话,拖着拖着,也不是没有可能,把这件事情给拖黄了。 朝廷毕竟还要维持正常的运转。 兵部整饬军屯,需要上上下下多个衙门的协同配合,这种非常态的运转,是必然无法长期保持的。 不然的话,兵部恐怕真的会变得尾大不掉,这是从天子到朝臣都不可能接受的。 所以,一旦陷入旷日时久的拉锯战当中,只要拖的时间够长,那么,要么彻底拖黄,要么草草了结。 这对于勋戚们来说,都不算是坏结果。 但是,如果要在廷议上来一场硬碰硬,那么结果,可就难以预料了…… 看着眉头紧皱的焦敬,张輗依旧沉默,但是,朱仪眯了眯眼睛,开口问道。 “驸马爷既然有此疑惑,为何今日在清和阁中,未曾向太上皇开口进谏呢?” 焦敬没说话,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 为什么呢? 当然是因为,说了也没有用! 大明的外戚向来势弱,或者换句话说,历朝历代,外戚有话语权的时候,都是依靠着后宫,而非真正的皇帝。 虽然说,焦敬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太后母族外戚,但是,他毕竟是外戚。 跟脚干净,没有太深厚的势力,和皇家有关系,出入宫中也不难,这种种便利,不出意外的,让他成了宫中圣母最倚重的外臣。 甚至于,在他替孙太后拉拢到了任礼之后,焦敬在张軏死后的一段时间内,成为了太上皇一党中话语权最重的人物。 但是,辉煌毕竟是短暂的。 自从太上皇回来之后,宫中圣母退居幕后,不再管事,情况自然也就发生了转变。 从今天的觐见便可以很明显看出,太上皇的心里,对于曾屡屡随他征战,先后赴死的英国公府最为看重。 这既是对英国公府本身在朝中地位的尊重,也夹杂着个人的感念之情。 再往后排,则是如今跟英国公府同气连枝的成国公府。 如今,成国公府虽然没落,但是,正因没落,才令两大公府从对抗走向联合。 单纯从实力的角度而言,拢住成国公府,便是在加强英国公府,太上皇自然看的清楚这一点。 与此同时,在朝中有话语权,同时,又曾经护送太上皇归朝,早已经明确表明立场的宁远侯任礼。 这其中原因,一方面是因为,任礼有如今的地位,靠的依然是英国公府,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任礼常年镇边,和太上皇的关系并不算亲近。 所以,任礼虽然有功也有忠心,但是排序也只能紧随两府之后。 不过,从太上皇能将阻止整饬军屯一事交给他来看,便可知道,其实任礼和两大公府,在太上皇心中的份量,也没差多少。 至于焦敬这种外戚,本就是依托于皇权延展出的地位,实无一官半职。 如今太上皇屈居南宫,消息传递往来,有袁彬等人,焦敬的地位,自然而然的,也就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所以,说了又能怎么样呢? 阻止整饬军屯一事,任礼最是积极,英国公府牵连其中,也倾向于赞成,至于成国公府,随大流也不反对。 这个时候,焦敬跳出来唱反调,是嫌自己在太上皇面前那点仅存的香火情,还经得住消耗吗? 看着焦敬的样子,朱仪显然也意识到,自己问的有些不妥。 所幸,这个时候,有张輗站出来打圆场,道。 “今日清和阁中,太上皇也只是说整饬军屯不宜大动干戈,惹得军心不稳,边将不安,让虏贼有机可趁,具体该如何做,还是需我等再来商议。” “既然驸马爷有此疑虑,那几日之后,我等和任侯相聚,不妨再旁敲侧击一番,或许,能商讨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也说不定。” 话音落下,焦敬的脸色略有缓和。 但是,朱仪在一旁却皱了眉头,道。 “两全其美?只怕不然吧!” “今日在太上皇面前,任侯态度如此坚定,只怕心中早已做好了硬碰硬的准备。” “出宫之时,任侯也说了,让我等这几日分头联络,真到了几日之后,只怕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再想改弦更张,谈何容易!” 这话说的颇不客气,张輗似乎有心想要反驳,但是张了张口,还是没说话,只能将征询的目光看向一旁的焦敬。 与此同时,焦敬也终于说出了这次的来意,道。 “二爷,小公爷所言,也正是老夫担心的地方,所以,老夫今日此来,便是想和二位商议一下,能否先缓一缓,暂时按兵不动。” “自然,该走动的关系,还是继续走动,但是,跟各家的话不要说死,年后朝廷开印,兵部必然会传出新的消息,我等且先观望一番,至少,还是留几分余地,若非迫不得已,还是莫要破釜沉舟的好……”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二十五章:眼看他宴宾客 什么叫打瞌睡来了枕头? 这边张輗和朱仪两个人,正合计着该怎么名正言顺的给任礼使绊子,这边焦敬便来了。 看着这位驸马爷焦虑的样子,张輗试探着开口问道。 “可是如此一来,若是到时候我们说服不了任侯,只怕……” 焦敬说的没有那么明白,但是,其实意思是一样的。 他不赞成在廷议上和兵部直接硬碰硬,这样成功的概率太低了。 而他想出的解决办法,便是来劝张輗和朱仪,让他们‘保留实力’。 这是好听的说法,但是说白了,这边竭尽全力都不一定能够阻止廷议,何况是在‘保留实力’的情况下。 焦敬的这个提议,基本上就是在劝张輗,放弃在廷议上阻止整饬军屯,转而在推行的过程中见招拆招。 但是如此一来,忙上忙下,一直在为此积极准备的任礼,必然不会甘心。 所以这样做,实际上带着几分先斩后奏的味道。 而最让张輗感到疑惑的是,他很确定,焦敬和自己二人不同,他并不想扳倒任礼。 因为这样做,对于太上皇一党的实力来说没有好处。 焦敬毕竟是外戚,不跟张輗一样,首要考虑的是家族利益,他考虑的,就是太上皇一党的利益。 毋庸置疑,任礼的存在,对于整个太上皇一党来说,是有好处的。 所以,张輗才会有此一问,如果他们真的这么做了,结果到最后任礼仍然要一意孤行,只怕,是会鸡飞蛋打。 焦敬沉吟着,摇了摇头,道。 “这些日子,老夫一直在思索,任侯如此急切的原因,大约也有所猜测,不出意外的话,只怕是他在边境之时,曾沾手过军屯一事,所以廷议一旦通过,任侯恐会难以脱身。” “但是,即便如此,老夫还是觉得,在廷议上硬碰硬的风险太大,凭任侯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就算当初犯的案子再大,也不是一时一刻便可撼动的。” “所以,此事完全可以再想办法,老夫相信,任侯不是不识时务之辈,如果事不可为,他也不会强而为之。” 于是,张輗和朱仪对视一眼,皆是看到了对方目中的了然之色。 原来如此…… 焦敬自然是不清楚,任礼在阻止军屯一事上如此急切的原因。 但是,刚巧张輗却是知道的,而且,是新鲜出炉的消息。 不出意外的话,只怕任礼已经知道,自己当初派出去的人,被杨信给抓了。 应该说,焦敬的想法和思路是没错的。 侵占军屯一事虽然严重,但是时隔久远,而且干了这些事的,不是任礼一家,再加上任礼现在位高权重,想要扳倒他,必须要翔实周密的证据。 所以要查起来,需要的时间不会短。 在这种情况下,任礼不论是捅了多大的窟窿,都是有机会弥补的,只要最终呈现出来的证据,有一丝丝的破绽,都可以成为翻盘的机会。 但是,焦敬显然不会想到,除了军屯之外,任礼还干下了一桩足以致命的事情。 整饬军屯的廷议一旦通过,朝廷势必要派遣官员到各地再次清查军田边军状况。 到时候,很多事情就瞒不住了。 别的都还好说,暗杀朝廷重臣,一旦要是被坐实了,那可是永无翻身之地了…… 于是,一切就都明朗了。 再度对视一眼,朱仪开口道。 “既然如此,那就听驸马爷的,再好好劝劝任侯,其实,驸马爷来之前,我和二爷心中其实也有疑虑,觉得如此做,风险太大,何况……” 话至此处,朱仪恰好到处的停了一停,似乎有些踌躇。 一旁的张輗见此状况,便顺着话头问道。 “怎么,小公爷可是还有什么话要说?此处没有旁人,小公爷大可不必讳言,说错了也无妨。” 于是,朱仪看了一眼焦敬,这才皱着眉头,道。 “驸马爷,二爷,并非小侄想要隐瞒,只是,此事小侄也只是旁敲侧击,听岳丈酒醉时提过两句,但是,我岳丈那个人……总之,语焉不详的事情,做不得准,所以,小侄不敢妄言。” 这番话说的半遮半露,反而更勾起了在场两人的好奇心。 朱仪的岳丈,自然就是礼部的胡濙。 听到和礼部有关,焦敬一下子便想到了什么,往前探了探身子,关心道。 “可是和东宫有关?” 张輗也紧跟着道:“小公爷,无论做不做得准,你且先说出来,我等共同参详一番,也好过你一个人闷在心里,若真的和东宫有关,一旦耽搁了,可是大事!” 看着两个人紧张的样子,朱仪踌躇再三,最终还是道。 “其实也就是两句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这段日子,靖安伯府和镇南王府的婚事告一段落,我那岳丈也闲了下来,时常过府探望内子,我偶尔也陪着一同说说话。” “前日夜里,岳父兴致好,吃醉了酒,言语之中,提及到宫里给礼部暗中传了话,所以,礼部近些日子上下都在忙着春闱,其他的事情,都往后排着……” 果然如此! 焦敬眉头紧皱,脸色颇有些难看,这倒叫一旁的张輗又是一阵疑惑。 不过下一刻,焦敬便开口,解答了他的疑问。 “二爷,小公爷,实不相瞒,老夫今日过府,要说的第二件事,便是此事!” 张輗适时问道:“怎么,难道驸马爷也得了消息?此事竟是真的?” 焦敬点了点头,道。 “两位应当直到,自从上次朱阁老在朝上推动了东宫备府之事后,礼部便接旨开始准备东宫出阁仪注,原本按照进度,年前无论如何也能呈上。” “但是,直到如今都没有消息,老夫便暗中遣人往礼部打听了一番,这才知道,早在半个月前,礼部就已经有了成形的仪注,然而,却一直拖着,没有往上递。” “郎官们已经修改了多次,可每一回到了侍郎或者是尚书处,就被驳了回来,只说有错,但又不说哪处错,这件事情,如今在礼部已经半停滞了下来。” “若是小公爷说的是真的,礼部真的接了宫中的暗中传话,那么,此事只怕就麻烦了!” 书房当中安静下来,三人的脸色都变得不太好看。 是啊,这段时间,他们的目光都盯着军屯,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东宫才是重中之重! 如今太上皇已经退居南宫,不可能在明面上干预政务,如果说要影响朝局的话,那么太子是绕不过去的一环。 这也是当初太上皇宁愿灰溜溜的从宣府回程的原因所在。 朱仪眯了眯眼睛,在这片凝滞的气氛当中,忽而道。 “二位世伯,原先的时候,小侄便一直心中有疑惑,天子如此大张旗鼓的整饬军屯,真的就不怕,在廷议上引起文武之间的激烈争斗吗?” “回想过去的种种,咱们这位天子,做事总是习惯留有后手,会不会……” 后面的话,朱仪没说,但是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焦敬沉着脸色,冷声道。 “不出意外的话,小公爷猜的应该不错,东宫是我们的软肋,但是偏偏,就捏在天子的手中。” “廷议之上,如果真的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那么,抛出东宫,便是化解文武之争的法子。” “如此一来,既通过了整饬军屯的章程,又显得我等勋戚心虚胡闹,那帮文臣被我等一激,必然会下死力去查。” “而咱们这位陛下,居中调和,安安稳稳的化解了一次激烈的朝争,自然又当被赞颂为圣天子。” 从瓦剌大胜之后,围绕着迎回太上皇的事情,大家也算是明里暗里交手过了不少次。 焦驸马自然也摸出了一点门道。 如今皇位上的这位天子,最擅长的就是面子里子全都要。 明明是在恶心人,还得让人欢欢喜喜的感恩戴德。 这番手段,他们早就吃过无数次亏了。 闻言,朱仪明显有些着急,道。 “如果真的如此,那我等该怎么办?驸马爷,东宫出阁备府乃是大事,可不能耽搁啊!” 焦敬看了一眼朱仪,心中也不由叹了口气。 果然是年轻人,平时的时候沉静稳重,但是,遇到大事就会慌了神。 不过,他也能够理解。 成国公府如今爵位悬而未定,东宫出阁,对于成国公府来说,其实也是不大不小的一个机会。 毕竟,太子出阁读书,照例是要大赦天下,普天同庆的。 如此一来,如果活动一番,成国公府的爵位,未必就没有可能借机拿回来。 这本就是朱仪投向太上皇一党的原因所在,感到急切也是正常的。 抬手安抚了一下朱仪,焦敬开口道。 “小公爷不必着急,东宫出阁一事,早已经是廷议定下的事情,反复是不会的,最多不过就是时间早晚而已。” “不过,还是那句话,迟则生变,所以,恐怕这次的廷议,我等还是要好好的筹划一番。” ………… 正旦之后,便是为期三天的‘长假’。 初三日,朝廷开印,老大人们带着年节的余韵,满面春风的踏进了衙门里头。 虽然说年假的时间不长,但是,还是那句话,刚刚过完年,各处衙门都不可能立刻走上正轨。 何况,年节之后,立马就是上元佳节,中间也就六七日的时间,便又有休沐之期。 这短短的几天时间,其实无非也就是处理一下封印的这些日子积压起来的公务而已。 所以,总体而言,老大人们还是很清闲的。 不过,有些该来的,当然还是要来的。 初五日,宫中便传下了旨意,将兵部整饬军屯的章程明发各衙门,下诏于正月十七日群臣廷议。 这份章程,虽然早在年前就有风声传出来,但是,真正具体的内容,直到这个时候才被朝堂所知。 于是,原本就十分清闲的老大人们,一下子就找到了话题。 京城当中,各个衙门都变得热闹了起来。 夜,朱仪乘着马车,在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前悠悠停下,早有仆人在府门前迎接。 “给小公爷请安,我家侯爷已备好了宴席,在府中静候,请小公爷随小的进府。” 下了马车,朱仪没有看这个迎上来的,明显在府中地位不低的仆人,而是凝神望着眼前偌大的侯府。 最终,目光定在了牌匾上的“宁远侯府”四个大字上,神色复杂。 半晌,那个前来迎候的仆人感觉自己的脸都快要笑僵了,正盘算着要怎么开口,方见到这位小公爷摆了摆手,道。 “前头带路。” 进了府邸,扑面而来便是一股富贵之气,不论是周遭的布置,还是领路的仆人,都十分精致,可见主人家必是做了精心的准备。 朱仪看在眼中,心中却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就是世家大族和新晋勋贵的区别,任礼虽然资历不浅,但是,到底爵位来的晚,和老牌勋贵比起来,总是少些底蕴,只能靠这种面子工夫来显摆。 不过,这种情绪也只是稍稍显露,便被他好好的掩藏了起来。 这次宴席,原本是该定在英国公府,或者是焦敬的府邸的,之所以换到了宁远侯府,本就是为了给任礼面子,方便‘劝’他,所以,让人家显摆一下,也无可厚非。 继续迈步往前走,一直过了二道门,距离待客的花厅还有数十步的时候,任礼一身侯服方疾步而来,笑着道。 “小公爷大驾光临,老夫未曾远迎,失礼了。” 朱仪笑着拱了拱手,态度也很谦和,道。 “任侯客气了,今日是小侄叨扰,何敢劳动任侯亲迎,不知二爷等人可到了?” 任礼点了点头,伸手一招,道。 “二爷,焦驸马,薛驸马,还有宁阳伯都已经到了,朱阁老和徐学士稍后便至,宴席已经备好,小公爷请随老夫进来。” 寒暄了两句,朱仪便跟着任礼入席,果不其然,该来的都来的差不多了。 张輗,焦敬,薛桓,张懋,加上任礼和他,基本上算是齐了。 朱鉴和徐有贞来的稍晚,但是,也在他们入席之后不久,便到了。 宴席之上,众人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相互谈论些风月轶事,待得宴席结束,酒足饭饱,众人移步到了更加方便说话的书房当中各自落座,任礼方道。 “有劳诸位今日奔忙一趟,老夫性子直,也不拐弯抹角了,今日请诸位过来的原因,想必诸位也清楚,就是为了数日后的廷议!”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二十六章:任侯爷的志得意满 宁远侯府的书房中,任礼坐在主位上,环视着底下的诸人,尽管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但心里还是忍不住升起一阵志得意满。 任家没有什么显赫的家世,任礼的祖籍在河南彰德府,早年间,遭了大灾,他无路可去,就投了军籍,原本也没想着建功立业,就只想着活命。 当时还是洪武年间,边境尚有前元余孽,屡屡犯边,于是,新征的兵员大都被送到了边境,任礼自然也不例外。 原本,任礼的命运应该和许许多多一同入伍的普通军士一样,屯边,操练,巡视,杀贼…… 最后,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年老退役,换自己的儿子继续入伍,重复他的一生。 然而,命运是如此的神奇,到了边境后,任礼被分到的卫所,叫大兴卫。 当时,负责掌管大兴卫的人,是太祖皇帝的皇四子,燕王殿下! 于是,靖难之役爆发。 任礼没读过书,也没好好的练过武,他就是有把子力气,在战场上敢拼命,再加上人也机警,在战场上,是一等一的夜不收。 一场场战役当中,像他一样的人有很多,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活了下来。 任礼很幸运,他没死。 战事固然惨烈,但是,活下来的人,也得到了应有的殊荣。。 燕山戍卒,从普普通通的边军,摇身一变,成了皇帝陛下的嫡系部队。 与此同时,在一次次的战场搏杀当中,任礼也从小小的戍卒,一步步成了小校,百户,千户……等到燕王殿下登基的时候,他已然是堂堂的都指挥使。 然而,还是那句话,像他这样的人很多。 都指挥使已经是任礼不敢想的官职,但是,大封群臣的那天,任礼站在队伍的中间,看着一块块丹书铁券,一道道华丽的麒麟,白泽补服,他的心中,还是涌起万分的艳羡之意。 勋爵世家,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是所有像任礼这样的武将,一生追求的象征。 后来,任礼追随太宗皇帝北征,跟着宣宗皇帝平定汉王叛乱,步步高升,但始终难以跻身勋爵世家之列。 世袭铁劵,非社稷军功不封! 不是人人,都能够有机会在靖难当中,拿到能称之为‘社稷军功’的功劳的。 就这么苦苦熬着,任礼被外放到了边境镇守。 那个时候,他已经五十四岁了,作为一个武将,还不能算是年老,但是,他对于自己的未来,已经不抱太大的希望了。 靖难,北征,平叛,他都参与过,大大小小的功劳,也拿了不少…… 但是,社稷军功这四个字,实在太难了! 何况,那个时候,幼帝登基,三杨秉政,罢一切不急之务,任礼身在边境,接到的命令永远是尽可能不要发生大的冲突。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任礼的这一辈子,就将在甘肃的任上待到死。 然后,如果朝廷念及他一生的功劳,或许能够追封一个,没有丹书铁券的爵位,刻在墓碑上头,供后人瞻仰。 在甘肃的任上,任礼消极过,但是到底,还是尽忠职守的做好了自己的本分,守备练兵,保境安民,好好的在军中经营,为子孙后代铺路。 然而,就像是当初懵懵懂懂的参与靖难一样,老天爷再一次垂青了任礼。 正统三年,鞑靼部想趁大明幼主登基,朝局不稳,乘虚而入,屡次犯边。 或许是为了震慑宵小之辈,一向保守的张太皇太后和三杨,竟然下令大军出击。 这一战,明军千里奔袭,东西夹击,直抵汗帐,生擒鞑靼大小首领一百五十余人。 战功卓著,战绩丰富,作为总兵官的任礼,终于可以独享这一份大大的‘社稷军功’! 他拿到了爵位,以功封宁远伯,予世劵,准世袭罔替。 任礼当时觉得,他这一辈子,已经圆满了! 自寒微而起,一步步节节攀升,最终成为了真正的勋爵世家,这是年少时只想活命的他,连想都不敢想的。 然而,有起便会有落。 刚刚得爵的时候,任礼着实风光了一段时间,大大小小的拜帖接到手软,所到之处,皆是逢迎拜贺之声。 就这么过了数年,瓦剌崛起,任礼一着不慎,打了败仗,被朝廷斥责,归家自省。 也就是那个时候,任礼才意识到,他哪怕拿了爵位,也始终不曾真正的融入到所谓的勋爵世家当中。 勋爵世家,勋为武功,爵为爵位,世家,则在传承积淀! 同为跟着太宗皇帝起家的老班底,那些靖难得爵的勋贵,早已经在多年的经营当中,形成了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完成了世家的传承积淀。 而他,哪怕是有爵位在身,在这些老牌的勋贵眼中,也仅仅只是勉强能够一交而已。 如今被斥责归京,他要人脉没有人脉,要关系没有关系,要势力没有势力,想要跟他们平起平坐…… 人永远是不会满足的。 如果任礼还是一个吃不饱饭的少年人,锦衣玉食,深宅大院对他来说,就是梦中也不敢想的日子。 但是,任礼已经不是那个只想活命的少年人了,他辗转战场,曾统御百战之师,千里奔袭,立下无数功勋。 可回了京师,在属于自己的圈子,他却发现自己刚刚起步。 这种落差让任礼一度非常难受。 所以,当土木之役以后,焦敬找上门来,将他引荐给圣母皇太后,打算对他‘委以重任’的时候,任礼很难不感到心动。 经过数十年的时间,京城的权力,早已经被各大世家瓜分的干干净净,想要真正的占据一席之地,需要漫长的时间和经营。 现在,有一条捷径摆在眼前,他没有理由不接受! 于是,获得了宫中默许和英国公府一系支持的任礼,被作为大战当前,文武搁置争端,携手抗敌的政治信号,被推了出来,任总兵官,奔赴紫荆关。 瓦剌一战,让宁远伯变成了宁远侯,让闭门自省,无官无职的闲散勋贵,变成了堂堂中军都督府的都督。 任礼,终于成了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现如今,管你是什么国公府邸,驸马外戚,朝廷重臣,在这偌大侯府当中,都要屈居于客位! 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任礼的目光重新落回了眼前的奏疏之上。 这是兵部最新整饬军屯的章程,因为已经明发各衙门,现下在场的人个个手中都有一本。 所谓登高易跌重,短短的片刻得意之后,任礼便将心思都收了回来。 他心里明白,这一关要是过不去,别说什么真正的勋爵世家,他大半辈子的战功,只怕都要折进去! 将手里的奏疏合上,任礼继续道。 “诸位想必也都看过了,兵部的这份章程,看似是在整饬军屯,但是实则是要在朝堂之上,掀起文武之争。” “如今大战方止,太上皇归朝,正是休养生息,收拢军心之时,兵部却要如此大动干戈,实为误国也。” 銆愭帹鑽愪笅锛屽挭鍜槄璇昏拷涔︾湡鐨勫ソ鐢紝杩欓噷涓嬭浇澶у鍘诲揩鍙互璇曡瘯鍚с€傘€/p> “彼辈……” 任礼刚想说彼辈文臣,看到了一旁的朱鉴和徐有贞,终于还是收住了话头,转而道。 “总之,这份章程若在廷议上通过,则边军边将势必人心惶惶,无心守备,恐为虏贼所趁。” “再则,瓦剌之战后,我朝廷文武和睦,齐心协力,兵部此议,实乃侵夺军府之权,有违典制。” “如若推行下去,此后文武相争,朝局不宁,亦是祸事,故此,今日老夫今日请诸位到此,便是为商议一下,该如何在廷议之上,驳斥兵部此疏。” 哪怕大家都心知肚明,真正的原因是整饬军屯侵害到了勋贵的利益,但是,拿到朝廷上去,肯定还是需要冠冕堂皇的理由的。 任礼的想法很清楚,是将兵部的这份章程,定性为在争权夺利,打压勋贵,排除异己,掀起文武朝争。 如此一来,事情就会变得容易处理的多。 这就是所谓大义名分的用处,一个提议,如果出发点不正确,那么,落到具体的推行当中,必然也得不到好的结果。 从这个角度来争辩,很明显就是任礼给出的解决办法。 话音落下,众人皆是沉吟。 不过,让人有些意外的是,最先开口的,竟然是初次到场的徐有贞。 徐大人将手轻轻按在旁边的奏疏上,道。 “任侯所言有理,从这份章程当中便可看出,兵部所图甚大,此次整饬军屯,不仅纠结了都察院,刑部,甚至就连户部,吏部,翰林院都有牵扯。” “先是清丈田亩,尔后又要会同刑部审讯边将,磨刀霍霍之心可见一斑。” “朝局之上,文武平衡方是长久之道,兵部此疏,实乃用心险恶。” 说着话,徐有贞看了一眼旁边的朱鉴,继续开口道。 “不瞒任侯,我长久在翰林院中侍讲经筵,对朝中大臣,多有了解,如今的内阁次辅俞士悦,和兵部尚书于谦二人,相交甚密。” “前番廷议,此二人一唱一和,守望相助,于谦助俞士悦拿下太子府詹事,俞士悦则配合于谦,尽揽兵部大权。” “如今,兵部已尽是于谦亲信,他二人犹觉不足,兵部此奏若行,则都察院,刑部皆唯其命是从,此等权欲熏心之辈,岂可放纵?” 这番话说的义愤填膺,仿佛徐有贞真的对于谦十分不满。 但是,在场众人也都不简单,尤其是任礼,听完了之后,立刻就眼前一亮。 果然,要论相互攻讦,还是这帮文臣拿手! 徐有贞的这一番话,虽然听起来不如任礼的冠冕堂皇,但是,要论毒辣有用,可犹有胜之。 任礼的说法,无非是文武之争,兵部要打压勋贵。 但是,到了徐有贞这,直接将矛头对准了于谦,说他任人唯亲,尽揽兵部大权,权欲熏心,欲借整饬军屯进一步揽权。 这一番话,要是拿到朝堂上,除了将矛盾聚集到了一人身上之外,还有一点很重要的作用,就是离间文臣自己的关系。 整饬军屯,原本就是需要各衙门配合的,这无可厚非。 但是,如果接受了于谦意在‘揽权’的前提,那么,要参与其中的都察院,刑部,只怕心中也得掂量掂量,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会不会受到兵部的钳制。 一旦产生这样的想法,文臣内部在这件事情上,只怕首先便会有了分歧,自然比硬碰硬要高明的多。 这个时候,一旁的朱鉴抿了口茶,状若无意的开口道。 “对了,还有个消息要告诉诸位,今晨旨意到了内阁,免去了昌平侯杨洪京营提督大臣一职,由靖远伯范广接任。” 任礼的眼角跳了跳,看着在场唯二的两个文臣,心中不由感叹…… 这帮读书人,心真脏! 杨洪的京营提督大权,迟早都是要没的,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早在宣府的时候,任礼就曾经想要和杨家联手,阻止于谦清查军屯。 但是,杨信那个愣头青,不仅不阻止,还寸步不离的保护着于谦,仿佛这样,就能让天子宽免他们杨家一样。 结果如何? 杨俊下狱,杨能被禁足,杨洪拖着病躯进宫求情,还不是被天子软钉子顶了回来? 眼下,朝野上下谁不知道,杨家已经是案板上的鱼肉,只等天子挥刀,便会成就天子大义灭亲的名声。 所以,杨家的京营大权被拿走,只是时间问题而已,这并不奇怪。 朱鉴之所以在这个时候,特意将此事点出来,重点在于,接任杨洪的,是靖安伯范广! 这位范伯爵是天子一手提拔起来的,但是,可别忘了,最开始他能出头,就是源于于谦的举荐。 将两人的话连在一块这么一想,你于谦堂堂一个兵部尚书,任人唯亲,将兵部变成自己的后花园也就算了,还搞出来个整饬军屯,侵夺军府的权力,甚至把都察院和刑部也拉下了水。 如今,连提督京营的勋臣,都是你于谦提拔起来的。 内外揽权,把着兵部,笼络着京营,还伸手往都察院和刑部,想做什么? 看似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却比任何的言语都要毒辣。 这世上最难捉摸的,就是人心。 这番让人浮想联翩的话说出去,只怕于谦连辩解都没法辩解,毕竟,摆出来的都是事实,至于联想的东西,谁又能管得了? 任礼端起茶水灌了一口,心中暗自思索着,越发觉得这个法子妙得很。 他甚至在想,这番话丢出去,哪怕整饬军屯是天子的意思,可到了这等地步…… 天子,就真的丝毫的忌惮之心都不会起吗?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二十七章:这不还是有明白人吗 所以说,术业有专攻。 在场的这么多人,一开始的思路,都只是正面的硬碰硬。 但是,朱鉴和徐有贞这一老一少,只不过轻飘飘的几句话,便从朝廷内部撬开了一条缝。 或许是因为这种计策太过毒辣,连在场的不少勋戚都皱起了眉头,但是,到底都没有人开口说话。 直到片刻之后,许久不曾开口的宁阳伯陈懋轻哼一声,瞥了一眼最先提出这个建议的徐有贞,斥道。 “旁门左道,上不得台面!” 任礼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因为再晚一步,他就要开口赞同徐有贞的说法了。 陈懋这话说的是徐有贞,但是,任侯爷却不由自主的代入了自己。 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任侯爷看着陈懋道。。 “商议而已,宁阳伯有何见解,大可说出来便是,咱们各抒己见,不必如此言辞激烈。” 虽然说,如今陈懋的爵位已经被降为伯爵,而且身上也无官无职,但是,他是真正的靖难功臣出身,论资历,和张辅是一辈的,所以,他的底气,远不止一个爵位而已。 更何况,任礼当初还在他的手底下待过,哪怕现在发达了,但是,陈懋若不想给他面子,便也就不给了。 于是,陈懋望着任礼,眉头一挑,冷着声音便道。 “如今的朝中,得三孤之衔者不过三人,其中一人便是于谦,任侯爷恐是健忘,已不记得当初,于谦是如何从一个区区侍郎,走到如今的威望地位了吧?” 话音落下,原本安静的书法中,顿时掀起一阵小小的波澜,在场的几人都忍不住跟离得近的人小声议论起来。 任礼更是一阵发愣,看着陈懋冷淡的神色,忽然就反应了过来。 于谦这个人,身上的光环太多,以致于很多时候,他做过的很多事情,下意识的会被人忽略。 土木之役以后,朝局变动剧烈,但是,无论朝局怎么变,文臣当中,实力威望居首者,始终都是王文和于谦二人。 当然,还有一个胡濙,但是他老人家向来明哲保身,能不掺和朝事就不掺和,所以,如果撇开天子不谈,对朝局影响最大的,就是王文和于谦。 就权柄执掌而言,王文掌管的吏部毫无疑问位居诸衙门之首,但是,于谦掌管的兵部,要论地位,也就是和户部,都察院不分伯仲。 甚至于,在当下战息止戈,百姓休养生息的时候,兵部在朝中的重要性,是略有下降的。 但是,文臣当中,依旧视王文和于谦二人为首。 最大的原因,就是于谦不止是兵部尚书,他还是从一品的少保。 三师三孤,为人臣之极,向来不会轻授! 这次东宫出阁,朝廷的文武大臣,太子三师和太子三少封了一大堆,就连任礼身上都挂着一个太子太傅。 但是,三孤之衔,却始终只有王文,于谦和胡濙三人。 胡濙自不必说,五朝元老,中流砥柱,王文则是因为辽东之功,险死还生,又替天子背了好几次黑锅,被刻意偏爱。 但是于谦,他既不是胡濙这样的老资格,也不是王文这种事事处处阿附天子的人,他能够拿到三孤之衔,最大的原因就是…… “于谦自永乐年间登第,数十年来清正廉洁,素有贤名。” “土木之役后,朝局动荡不堪,群臣一日三惊,瓦剌虎视眈眈,太上皇北狩虏庭,于谦力排众议,坚守京城,整备军务,安抚朝局……” “他的功劳和清名,短短一年时间,任侯便忘了吗?” 陈懋的声音再度响起,一下下的敲在众人的心上。 书房的气氛意外的有些压抑,谁也没有想到,陈懋会是这样的态度。 略停了停,陈懋似乎也察觉到,以自己的立场,说这些话有些不妥。 于是,他轻轻叹了口气,瞥了一眼旁边的徐有贞和朱鉴,口气转缓,道。 “老夫只是想说,朝局之事不可一叶障目,这段时间,于谦在朝中的确受到了不少弹劾,前番阻止天子撤换征苗总兵官,如今又不避嫌疑,举荐亲信入兵部,桩桩件件,看似会引起朝中疑虑。” “但是,任侯不要忘了,于谦的声名不是白来的,是他数十年如一日的官声,政绩一步步累起来的,这些东西,不是些许捕风捉影,不清不楚的谣言,便能动摇的。” “土木之事才过了一年多而已,当时的诸多场景,朝中众臣还历历在目,想要靠这种手段扳倒于谦,实为不智也!”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陷入了沉思。 这个时候,任礼的脸上也有些挂不住,道。 “宁阳伯所言固然有理,可这种事情,沾上便说不清了,于谦固然有功,可到底……” “到底什么?”陈懋抬眼反问:“任侯爷是想说,到底功越高,越有震主之嫌?” 任礼的话头一下子就被噎了下来,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却也不愿就此点头失了气势,于是,便索性转过头去,不再开口。 但是耳朵却不由自主的竖了起来,他的确疑惑,难道说,于谦揽权到这种程度,就不怕天子忌惮吗? 陈懋摇了摇头,有些失望,也没有说话。 但是这回,一旁的张輗却似是想起了什么,望着陈懋,若有所思的问道。 “舜卿兄是想说,于谦的……扶立之功?” 陈懋点了点头,于是,在场的诸多人一时间像是被捅破了窗户纸一样,一下子便反应了过来。 不错,功高的确会震主,但是,有些功,就算是震了主,也只能加官进爵。 于谦之功,明面上是在风雨飘摇之际稳定人心,立排南迁,保社稷宗庙之功,但是,在暗一层,却还有扶立新君之功。 彼时太上皇北狩,朝廷群龙无首。 于瓦剌媾和,接回太上皇主持大局,令太子入主神器,还是扶立长君继位,这艰难的抉择摆在所有人的眼前,谁也不敢贸贸然做下这种决定。 是于谦站了出来,冒天下之大不韪,以臣议君,坚持当扶立郕王为帝,才有了如今的朝局。 那一场小型的会议,虽然没有摆到朝局上,但是,于谦的功绩不容抹杀。 有这么一条功劳摆着,天子对他忌惮与否,已经不重要了。 除非于谦真的举兵谋反,不然的话,他哪怕再是揽权,天子也不可能真的对他做什么。 退一步想,甚至于,如果天子真的忌惮他,说不定还会放任鼓励他的野心。 因为只有他真的动手,才能彻底消弭祸患。 想要引起天子对他的忌惮,进而阻止军屯一事,根本就是南辕北辙,不可能行得通的! 这下,任礼总算是没了话说。 不过,就在此时,一旁的朱鉴却开口道。 “宁阳伯未免危言耸听,于谦有功不假,但是朝廷向来是赏罚分明,于谦力保社稷当奖,但是如今揽权也是事实,人皆有过,有过自当弹劾,何谈什么扳倒不扳倒?” 所以说,这就是说话不说透的好处。 明明朱鉴就是这个意思,但是,被人驳斥之后,却可以面不改色的反口。 不过,陈懋却不吃这一套,冷眼一扫朱鉴,道。 “你们读书人那些弯弯绕绕,老夫不喜欢,你也少拿这些冠冕堂皇的虚话来堵老夫的口。” “你我如今齐聚于此,是为商议一个法子,若是朱大人执意要如此诡辩,恕老夫没有时间奉陪在此!” 言辞辩驳,引经据典是文臣的长项,但是,身为武臣,陈懋也不是没有办法对付。 凭他的经验,最好用的办法,就是掀桌子。 不想好好说就不说,否则跟这些人绕来绕去,只能给自己添堵。 果不其然,朱鉴的脸色顿时一滞。 但是,也只是片刻,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陈懋,眉头又舒展开来。 陈懋被他看的有些不舒服,忍不住皱眉道。 “朱阁老还有什么话说吗?” 朱鉴想了想,没着急说话,倒是先站了起来,端端正正的朝着陈懋拱了拱手,道。 “宁阳伯息怒!” 这番动作让在场众人一头雾水,就连陈懋也显得有些迟疑。 片刻之后,朱鉴直起身子,认真的道。 “宁阳伯乃社稷功臣,百战得爵,一身心血皆在大明,所以,对于同为社稷之臣的于谦心有敬意,老夫能够理解,今时今日,此地此景,宁阳伯能说出这番话,老夫也十分敬佩!” “但是……” 朱鉴缓缓敛容,环顾四周,道。 “朝局之争,本无对错之分,如宁阳伯所说,于谦的清名是数十年如一日的政绩累计起来的,既然如此,那么他的每一处错失,也都同样会累计在身上。” “方才,宁阳伯说老夫用冠冕堂皇的话堵他的口,实在是有些误会。” “诸位,还是如宁阳伯方才所说一样,我等聚集在此,是为了商议一个法子,阻止廷议,并非是要扳倒于谦。” “所以,弹劾于谦揽权,和弹劾兵部掀起文武之争,殊途同归,何必纠结于,要用哪种方式呢?” 陈懋的脸色一滞,却没有再开口反驳。 这帮文臣,果然是牙尖嘴利,绵里藏针! 或者说,朱鉴这番话,说透了陈懋的真实想法。 诚然,陈懋的确是太上皇一党的人,但是,他疆场一生,其实最瞧不上的,就是朝堂上的尔虞我诈。 立场是立场,但是,对于谦这个人,他是尊重的。 对于陈懋来说,阻止廷议没什么,侵占军屯的事情,他也干过,廷议通过,对他也是麻烦事。 但是,要给于谦泼脏水,让他蒙不白之冤的方式来阻止廷议,就不免让陈懋想起了自己的遭遇,自然心有不忿,开口相阻。 这番心思,在场的多数人都没有察觉,但是,很显然,在内阁待了已经有一段时间的朱阁老,最终还是看了出来。 看出来之后,便是反将一军! “不错,这二者并不冲突,完全可以同时弹劾,就算于谦最终无碍,但是,终归对阻止廷议是有用处的!” 有了朱鉴的提点,任侯爷终于也反应了过来,眉头舒展,抚掌笑道。 看着陈懋沉郁着别过去的头,朱鉴笑了笑,也没再多说,只是退了两步,重新坐了回去。 不过,经过这么一节,任侯爷的信心倒是恢复了不少,道。 “诸位,距离廷议的时间,也不多了,不知二爷和小公爷这边,这几日可有收获?” 理由和方式找好了,最关键的,自然还是人的博弈。 没有足够的实力支撑,再充足的理由也没有用。 听闻此话,朱仪斟酌了一下,便道。 “这些日子,我也拜访了几家叔伯,对于整饬军屯一事,他们也颇有疑虑,如果任侯真的能够阻止廷议的话,他们自然也是乐见其成的。” 这话说的…… 什么叫乐见其成? 任礼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但是,他也知道,如今成国公府没落,跟各府之间的香火情,用一次少一次,朱仪谨慎是正常的。 想了想,他还是没有直接开口说什么,而是转向了一旁的张輗,问道。 “二爷?” 张輗的态度就清晰的多,开口道。 “任侯放心,这些日子,该拜访的府邸,老夫都亲自走了一遭,能说服的,也说服的七七八八,此事如此大动干戈,上了廷议,我等肯定是要反对的,只不过……” 任礼的眼皮跳了跳,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对,追问道:“不过什么?” 张輗和朱仪,焦敬对视一眼,然后道。 “不过还是有几家府邸心中有所疑虑,觉得,没有必要在廷议之上,和兵部硬碰硬,毕竟若是闹大了,事态难以控制,后果到底如何,谁也无法估量。” “还有就是,小公爷那边得了消息,说是礼部最近一直在拖延东宫备府的仪注,看样子,像是得了宫里的授意……” 看着张輗犹豫的神色,任礼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他心里明白,想要阻止廷议,光靠他如今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要争取到英国公府和成国公府的全力支持。 原本他以为,大家利益一致,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早前的时候,张輗也一直都是反对廷议的态度。 可谁想到,事到临头,这两府竟然都是如此犹犹豫豫的。 眉头不由自主的皱紧,任礼沉吟环顾一周,下意识的觉得,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但是,事到如今,硬着头皮也得上了,沉吟片刻,任礼开口道。 “二爷的意思,难道是怕了兵部,想要任人宰割不成?您别忘了,阻止此次廷议,可是……一起商定的。”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二十八章:求同存异 尽管是私下里头,而且在场的,也都是自己人,但是吸收了朱阁老的先进经验,任侯爷说话之间也收敛了许多。 话说的隐晦,但是意思很清楚,无非还是搬南宫出来压制众人,事实上,这也是任礼这些日子一直觉得不会出什么意外的原因。 太上皇都发话了,难道英国公府等几家,还会不听吗? 应该说,这的确是一张好牌,但是,却未必那么好用! 屋中沉默了片刻,陈懋轻声开口,道。 “朝政大事,自当多方斟酌,当日只说整饬军屯大动干戈,朝廷当以平顺为主,但是,具体该怎么做,我等这不是正在商议吗?” “兵部这份章程固然牵连众多,但是,朝堂上文武相争,到底也非好事,何况,也未必就能成功,倒不如徐徐图之,反正整饬军屯,也不是一日之功!” 所以说,风水轮流转。 刚刚朱鉴拿话柄堵了陈懋的口,这会就被他现学现卖,又用了出来。 不是要玩文字游戏吗,既然如此,那太上皇可也没说要在廷议上发难,他老人家只不过是表示了一下态度,让各家联合自保而已。 阻止廷议是自保,私下里消极抵抗也是自保,到底怎么做,还不是要看在场这些人。 任礼话头一滞,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因为陈懋说得不错,事实上,他也能看得出来,在清和阁中,太上皇的重点,其实是放在拉拢英国公府,成国公府的身上的。 至于整饬军屯一事,对于大多数的勋贵世家来说,伤不了根本,所以,太上皇也并没有那么强烈的要阻止的意愿。。 只不过那个时候,以任礼为首,对这件事情反对的态度十分激烈,他老人家也就顺水推舟而已。 或者更直白的说,南宫现在的这种情况下,只要效忠太上皇的大方向上不出问题,其他的具体措施,他们这些人,还是有很大的自由度的。 任礼越来越觉得,事情有些超出他的掌控了,但是,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有想明白,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直到他看到,在一片沉默当中,驸马都尉焦敬紧紧的盯着自己,问道。 “任侯,老夫一直有个问题想不明白,不知任侯可否解惑?” 随着这一句话,众人的目光随之汇聚在任礼的身上,让他下意识的皱了皱眉,有些不自在,道。 “什么?” 焦敬问道:“牵扯军屯的府邸众多,若要整饬,必是一场朝堂风波,各家皆有所不愿,但是,也都尚还能稳得住,为何任侯打从一开始,便如此激进,这其中是否有何隐情苦衷?” “请任侯解惑!” 屋中顿时变得针落可闻,任礼的脸色一下子便沉了下来,望着焦敬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危险。 然而,感受到众人投来的目光,任礼也明白,如果不能拿出一个合理的解释的话,今天的这场议事就算是黄了。 心中念头快速转动,任礼怫然不悦,道。 “焦驸马这话是什么意思?” 从椅子上霍然而起,任礼随手拿起摆在旁边的兵部奏疏,在众人眼前用力晃了晃,声音忽然就拔高了起来,道。 “此次整饬军屯,兵部明摆着就是要打压我等勋贵,刀子都已经亮出来了,难道还指望人家手下留情吗?” “驸马爷说激进,那怎么才叫不激进?” “放任兵部步步紧逼,举朝廷之力动荡内外,各家府邸被逼无奈的时候,再摇尾乞怜吗?” 任礼忽然的发怒,将在场众人都吓了一跳。 眼瞧着情势不对,朱仪连忙出来劝解,道。 “任侯切莫动怒,驸马爷只是心中有所疑虑,觉得没有必要在朝堂上闹这么大,毕竟……” “毕竟什么?” 任侯爷好不容易提起来的气势,自然不甘心被这么挡下去。 眼瞧着朱仪站出来当和事佬,任侯爷心中默默的说了声对不起,然后直接就打断了他的话,冷声道。 “小公爷,这件事情你应当是最清楚的,土木之役后,朝中诸多大臣,借土木之败对我等勋贵武臣诸多打压,步步紧逼,早非一日。” “先成国公戎马一生,战死沙场,结果成国公府的爵位,到现在都还没个着落,这不就是步步退让的结果吗?” 朱仪顿时僵在了当场,拳头也紧紧的攥了起来,脸色都涨得通红。 在场诸人也一阵讶然,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任礼发起疯来,真是六亲不认。 谁不知道,成国公府的爵位,是这位小公爷心里头一道最深的伤疤。 结果呢,人家明明是好心出来打圆场,结果你任侯爷一张口就往人心里扎刀子……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有些想开口劝的,看到朱小公爷的样子,也都明智的没有开口。 终究,到了最后,还是焦敬站了出来,道。 “所以,任侯的意思就是,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觉得到了如今,勋贵武臣,需要在朝堂之上发声,所以才坚持阻止廷议,对吗?” “难道不是吗?” 任礼本也就没想揪着朱仪不放,焦敬既然出言,他便理所当然的转换了对象,望着焦敬道。 “老夫是战场上下来的,战阵之道,在杀伐果断,最忌讳的就是犹豫不决。” “许多时候,战事虽处于劣势,但奋力一搏,未必便没有机会,之所以会输,大多数是因为,将领不够果断,被人逐渐蚕食实力,待被逼入绝境,打算拼死反抗时,早已经为时已晚。” “老夫不懂朝局政务,但懂得打仗!” “焦驸马问老夫为何如此激进,那老夫便答焦驸马,没什么特殊的理由,只是因为,我等勋贵武臣,不能继续在被人今日进一尺,明日进一寸。” “否则,待迫于无奈之时,只怕朝堂之上,我等便已无立足之地!” 这一番话,任侯爷说的痛心疾首,大义凛然,以致于在场的不少勋臣,都忍不住低头思索起来。 见此状况,任礼心中稍舒了一口气,却不敢放松心神,趁热打铁,道。 “诸位,无论该如何应对,总该有个章程,各府齐心协力,方能有所成效,若我等都难以一致,各怀心思,到了朝堂之上,便是一盘散沙,徒增笑柄而已!” “故而,既然决定要阻止廷议,便请诸位竭力而为,莫要瞻前顾后,廷议之上,自有老夫出面领头,若有斥责怪罪,也是老夫首当其冲,诸位总不会觉得,老夫在拿自家的性命前途开玩笑吧?” 话音落下,屋中出现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看得出来,这回这位任侯爷,是真的下了狠心了,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不过,也的确是这个道理。 焦敬皱着眉头,他总觉得,任礼的这番表现不正常。 虽然他给出的解释,勉强能够说得通,但是,焦敬还是觉得,有哪个地方不对。 可是,从道理上来说,焦敬也不得不承认,任礼说的没错。 在廷议上发难,压力最大的,实际上是任礼这个领头的,如果说没能成功的话,那么受到责罚最严重的,也会是任礼自己。 要是真的别有所图的话,任礼没道理会拿自己冒险。 但是,不管怎么说,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来,再继续拦阻,也不太合适。 于是,焦敬沉吟片刻,道。 “任侯说的也有道理,只是,老夫还是觉得,廷议上闹得太大并非良策,任侯,不再考虑一番吗?” 话虽是如此说,但是口风明显已经松了不少。 任礼坚定的点了点头,道。 “驸马爷不必担心,为了边境朝局的稳定,为了我等勋贵武臣在朝中的一席之地,本侯义不容辞!” 说着话,任礼望向了一旁的张輗和朱仪。 张輗沉吟片刻,和焦敬,陈懋交换了个眼神,最终,也是点了点头,开口道。 “既然如此,辛苦任侯了,今日回去之后,老夫和小公爷会再往各家府邸跑一趟,待得廷议之时,定当竭力相助。” 任礼这才松了口气,起身一拱手,道。 “定不负诸位所托!” 按理来说,议事到这差不多就该结束了,但是,张輗等人却都没有起身的意思,而是重新将目光投向了焦敬。 于是,焦敬抬起头,继续开口道。 “任侯,还有一桩事,是关于东宫出阁的!” “方才其实也提到了,小公爷从大宗伯处打探来了消息,礼部这边如今在有意拖延东宫出阁的日子,不出意外的话,应是得了宫里的暗示。” “东宫国本,事关紧要,所以,我等打算在廷议之上,再请早定东宫出阁之日,尚需任侯配合。” 任礼愣了愣,看着焦敬的神色,心中顿时像是明白了什么。 怪不得焦敬一直不想在廷议上发生冲突,原来是在顾忌东宫之事。 任礼很想说,东宫出阁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就算是再拖延,也无非是早几个月晚几个月而已,没有必要这个时候闹腾。 但是,感受到张輗等人同时投来的目光,他还是点了点头,道:“自当如此。” 回顾今天的整个议事,任礼能够感受到,焦敬肯定私下里和张輗等人沟通过什么。 銆愯璇嗗崄骞寸殑鑰佷功鍙嬬粰鎴戞帹鑽愮殑杩戒功a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紒鐪熺壒涔堝ソ鐢紝寮€杞︺€佺潯鍓嶉兘闈犺繖涓湕璇诲惉涔︽墦鍙戞椂闂达紝杩欓噷鍙互涓嬭浇銆/p>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东宫的事情。 如果说这个时候,他拒绝了这个提议,只怕还会再生波澜,不如先答应下来。 反正,到了廷议之上,任礼自己才是那个领头发声的人,先稳住了焦敬等人,东宫之事,到了廷议上再发挥便是。 时间已晚,任礼如愿以偿的得到了张輗等人的‘承诺’,众人又聊了一些细节,便各自上了马车回府。 然而,几辆马车离开了宁远侯府,兜兜转转,却又在街角处再度相遇。 “二爷,小公爷……” 焦敬上了马车,见张輗和朱仪都已经在等着,便也没多客套,直接了当的道。 “任侯既然如此坚持,我等劝已无用,不过,任侯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我等勋戚,也的确需要在朝廷上闹上一闹,不然的话,别人总以为谁都可以过来欺负一脚。” 听闻此言,朱仪倒是皱了眉头,道。 “怎么,驸马爷这是改主意了?真打算陪任侯和文臣当面锣对面鼓的争一争?” 焦敬苦笑着摇了摇头,道。 “当然不是,这番道理,当日在英国公府,老夫已经说过,整饬军屯一事若要在廷议上阻挡,实在困难。” “即便是要想法子,也得是在推行的过程当中,那个时候,我等勋戚的关系人脉,正是发挥用场的时候。” “尤其是成国公府,老夫知道,这段时间,小公爷结交了不少年轻的文臣,这次兵部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们中必然有人要参与其中。” “真正等他们动起来的时候,才是我等需要应对的时候,现在,大可不必着急。” “只不过,任侯的态度如此坚决,我等拦他不下,那也只能让他去碰一碰这个钉子了……” 这番话算是捧了一捧朱仪,变相的肯定了他在太上皇一党当中的重要性。 毕竟,在这么多的勋爵世家当中,只有成国公府素来和文臣相交颇善,朱仪这段时间,也一直在试着把这些关系捡起来,现在来看,还是颇有成效的。 略停了停,焦敬的神色认真起来,道。 “所以,这次廷议,该走动的要走动,任侯要做什么,我们尽力配合便是,但是,需要把握分寸,事不可为,需得及时收手,我等只是想要给朝臣以震慑,并非真的想要翻脸,这一点,小公爷和二爷,得跟各府透个底儿。” 张輗和朱仪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道:“放心。” 于是,焦敬继续道:“还有就是,既然要闹,那就不能白闹,整饬军屯的事情,即便过了廷议,后头也有的是法子。” “但是,东宫出阁之事,还是越早越好,至少,也要将日子先定下来,这样不明不白的拖延下去,恐夜长梦多。” “这次廷议,只要能将此事敲定,我等便不算白辛苦这一遭!” 夜色掩映下,焦敬匆匆离去。 但是,张輗的马车却依旧停在远处,目送着焦敬的马车消失在街角,张輗放下马车的帘子,看着朱仪,道。 “小公爷,该做的老夫都帮你做了,如今,可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朱仪轻轻的吐了口气,目光透过夜空,落在京城的某处,片刻之后,他咧嘴一笑,道。 “世伯放心,东风,早已经起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二十九章:试探与压力 年节过后,虽然喜庆的氛围仍在,但是,毕竟已经开印,朝廷也渐渐的走上了正轨。 其他的衙门,或许还能再歇上一段时日,可内阁却是歇不得的,兵部的章程下发到各衙门之后,虽说距离廷议还有些时日,但是,各种各样的奏疏,已经纷纷递了上来。 一时之间,朝堂之上纷纷扰扰各种言论,皆是围绕着整饬军屯一事的。 这一日,刚下了早朝,朱祁钰便接到禀报。 “陛下,刑部尚书金濂,内阁首辅王翱,次辅俞士悦在外求见。” 这三人怎么凑一块了? 心中虽然疑惑,但是,朱祁钰还是点了点头将人召了进来。 “臣等拜见陛下。” 给几个人赐了座,朱祁钰直接了当的便开口问道。。 “平身吧,几位先生如此匆匆而来,可是有何事不方便在早朝上奏明?” 在场几人也都是清楚天子的的性格的,自也不遮遮掩掩的,金濂率先起身,道。 “陛下明鉴,臣今日来,是为了昌平侯杨洪之子杨俊无故杖死都指挥陶忠,姚贵一案。” 说着话,金濂从袖中拿出一份奏本,交给一旁的内侍,递到了御案上,继续开口道。 “先是,陛下召杨俊入京,欲命其提督团营,杨俊接旨后设宴款待好友,席间和陶忠,姚贵二人发生口角,酒醉之下,三人发生打斗,陶忠,姚贵当场被鞭打至死。” “一个月前,刑部承陛下旨意,将杨俊关押,同时派遣侍郎邹干前往调查,现已查明案情,杨俊杀人情况属实,除此之外,杨俊在任期间言行跋扈,生活奢靡,犯有私盗军储,挪用军田之罪。” “此案一应卷宗,刑部俱已封存,详细情况臣已在奏疏中写明,请陛下御览。” 原来是为这桩事…… 朱祁钰将金濂递上来的奏疏细细看了一遍,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这件案子并不复杂,刑部为表重视,才派了侍郎邹干亲自走了一趟,但是其实,原本不必。 杨俊此人,在杨家的几个晚辈当中,算是最为跋扈的,类似酒醉鞭死下属的事情,也不是头一回发生了。 只不过,他有一个威震诸边的老爹,对朝廷有大功,所以每一次都轻拿轻放。 但是,这一次显然情况不同,将奏疏合上,朱祁钰沉吟片刻,开口问道。 “刑部觉得,此案应该如何判罚?” 金濂还是谨慎的,奏疏之上,只写了案情的具体经过和一应的证据证词,具体的处置并没有说。 不过,既然是天子垂问,自然不能不答,拱了拱手,金濂开口道。 “陛下,依照大明律例,杀人者抵命……” 朱祁钰下意识的皱了皱眉。 “嗯?” 金尚书本就是试探,因此,一见到天子这样的神情,立刻便转了话锋,道。 “不过,杨俊乃是酒醉之后,失手杀人,且此次刑部审案过程当中,陶,姚二人的家眷,均表示愿意私了,杨俊也曾在瓦剌一战当中立功,故此,可以考虑酌情轻判。” 说着话,金尚书小心翼翼的抬眼继续观察着天子的脸色,道。 “但是臣刚刚奏疏当中也有奏禀,除了醉后杀人,杨俊还曾经私盗军储,挪用军田之罪,二罪并议,刑部以为,当罢去官职,杖责五十,流放铁岭戍边。” 划重点,私盗军储,挪用军田! 朱祁钰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怪不得金濂不敢在早朝上说。 眼下,兵部整饬军屯的奏疏,正在风口浪尖上,各衙门的奏疏都快把他的案头堆满了。 这个时候,刑部若是在朝堂上禀奏杨俊挪用军田的罪状,无异于提前将朝议引爆。 这种风险,刑部自然是不愿意担的! 不过…… 深深的看了一眼金濂,朱祁钰沉吟片刻,将手里的奏疏搁下,却没有直接说什么,而是转向一旁的王翱,开口问道。 “首辅和次辅前来,又是有何事要奏?” 于是,王翱连忙上前,拱手道。 “陛下,臣等此来,也是和昌平侯府有关。” 说着话,这位首辅大人也拿出一份奏疏,递了上去,道。 “这是内阁刚刚接到了奏本,乃忻城伯赵荣所上,举荐其侄杨能为都指挥使,受镇守广西总兵官安远侯柳溥节制。” 杨能? 朱祁钰翻开奏疏,大略扫了一眼,沉吟不语,片刻之后,扫了一眼底下的三人,开口问道。 “此事内阁是什么态度?” 王翱迟疑了片刻,答道。 “陛下,前番安远侯柳溥的确曾经上奏,近些时日,广西土司似有异动,请朝廷加派得力将领前往广西领军。” “杨能之前虽有包庇杨俊之过,但是其人沉毅善谋,军法严明,体恤士卒,素有威名,能力足用。” “虽然他久在边境,对东南情况不够了解,但是有安远侯坐镇,想必能够将帅相得,守土安民。” 俞士悦在一旁未曾开口,但是态度很明显也是赞同。 将手里的两份奏疏叠在一起,右手虚按下来,朱祁钰目光扫过在场三人,心中大略便明白了过来。 这是试探! 随着兵部整饬军屯章程的明发,朝廷上下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这件事情上来。 与此同时,明里暗里的试探,也自然是接踵而来。 明面上的,自然是摆在他面前的一道道的奏本,至于暗地里的,自然是像现在这样的,旁敲侧击。 军屯一事,势必是要有人来祭旗的。 从杨俊被下狱的时候起,朝中上下便有所猜测,这个人选会是昌平侯府。 开年之后,杨洪提督京营的差事被罢免,似乎也同样昭示了这一点。 所以如今杨俊的处置,还有杨能的去处,就是新一轮的试探! 杨俊之罪,判流放戍边,自然是毫无问题。 但是,他是杨洪的儿子! 真要是细论起杨俊这些年犯下的罪状,杀了他都够了,但是他直到如今,还能如此嚣张跋扈,原因就在于有杨洪在他背后撑腰。 要流放杨俊,打的是杨洪的脸! 连自己的亲儿子都护不住,他这个昌平侯,在朝中还能有什么地位? 虽然这么说很不公平,但是,事实就是,似杨俊这样的身份,如果杨家没有失势的情况下,哪怕犯下这样的罪行,顶天了就是罢职为民。 这就是一座侯府在朝廷当中的地位! 如果做不到这些,只能说明,这座侯府,已然失势了! 再有便是杨能…… 谁都知道,杨信和杨能二人,是杨洪最得意的侄儿,要将杨能调出京城不奇怪,但是,要将他调到人生地不熟的广西,足可以称之为旁置冷落。 这二者双管齐下,一旦朱祁钰准了,那么,便等同于在向朝廷上下释放出明确的政治信号。 这和之前的流言不同,这样的处置结果,但凡是有政治敏感度的人,都不会看不清楚。 所以,要准吗? 朱祁钰沉吟片刻,心中便有了决断,正欲开口,却见侧门急匆匆进来一个小内侍,旋即,成敬便走上前,恭敬道。 “陛下,于少保在外求见,称有军报送达。” 皱了皱眉,朱祁钰止住了话头,摆手道。 “宣。” 于是,金濂等人退至一旁,不多时,一身绯袍的于谦便出现在了殿中。 “臣于谦拜见陛下。” 朱祁钰也不废话,直接问道。 “免礼,何事?” 于谦的神色并无异常,只是从袖中拿出一份军报,呈了上来,道。 “陛下,宣府军报,称瓦剌有使臣奉命前来朝贡,队伍如今暂驻宣府,等候朝廷谕旨。” “朝贡?” 朱祁钰皱了皱眉,问道。 “朕没记错的话,约定的朝贡时间,还有好几个月吧?” “身份核实了吗?” 随着太上皇的恶鬼超,大明和瓦剌的关系,总算是勉强恢复了平静。 作为和谈的条件,瓦剌重新向大明称臣,遣使纳贡,送回太上皇,大明则既往不咎,重开茶马互市。 出于种种考虑,也先也没有再执着于贡使的人数问题,应该说,这算是一次比较成功的谈判。 但是,这也仅仅是使大明和瓦剌的关系,恢复到了战前的水平而已。 草原部族的资源不丰,天然便会觊觎大明的资源。 虽然双方如今已经恢复了羁縻关系,但是,私下里的冲突,是谁都拦不住的。 草原部族依旧时常偷偷越过边境,劫掠大明军民。 不过,在长期的斗争当中,这些虏贼倒是越来越聪明了。 单是这两三个月下来,朝廷接到的假冒使臣更蒙拐骗的就有四五起。 何况,按照约定,每年的八月才是朝贡时间,如今传来消息,自然由不得朱祁钰不感到疑惑。 于谦倒是早有准备,点了点头,道。 “回陛下,这支队伍只有不足百人,为首者是之前曾代表也先出使的纳出哈,副使是也先的亲信皮儿马黑麻。” “此次前来,携贡马四百匹,并带回此前被不同部族劫掠的军民,共四十二人,这些人的身份都已经核实过,确是我大明百姓。” “除此之外,使团带来了也先的亲笔信函,说是要送到京师,面呈陛下。” “种种迹象来看,这支队伍的使团身份,应当确凿无疑。” 闻言,朱祁钰沉吟片刻,便道。 “既然如此,便传旨给陶瑾,让他们派遣一支队伍,护送贡使进京。” 于谦拱手领命,但是却并没有退下,而是踌躇了片刻,继续开口道。 “陛下,关于这次贡使前来的目的尚不清楚。” “但是,宣府另有禀奏,言及近些时日,边境劫掠之事比寻常时候要多,担心此次贡使前来,所图非凡,故而奏请朝廷继续加强边防,倘一有变,好早做准备……” “早做准备?早做什么准备?” 朱祁钰端详着手里的军报,眼睛微眯,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问底下的人。 殿中的气压一下子就变得有些低,金尚书三人眨了眨眼睛,默契的低下了头,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 不过,到底是有不怕事儿的,于谦拱了拱手,坦然答道。 “寻常些的,储备粮草,增加巡视,加派边军,修筑城防,至于不寻常的,自然是……” 于少保抬起头,口气平静,但是神色间,却闪过一抹冷峭。 “稳定边军人心,勿要大动干戈,扰得边境不宁,给虏贼趁虚而入的机会!” 所以说,整饬军屯这么大的事情,必然是阻力重重。 现在只不过是放出了风声,连廷议都还没有通过呢,种种的压力,便已然是扑面而来! 朱祁钰坐在御座上,手里捏着于谦递上来的军报,神色倒是还算平静,问道。 “兵部何意?” 于谦这回却是没有犹豫,开口道。 “陛下,边将守关乃是职责所在,如今瓦剌臣服大明,边境并无大队骑兵入侵,如此情况之下,边境仍屡遭劫掠,实乃将领守关不力,巡守不及,理当切责!” “臣以为,当增派御史巡边,详查屡次边衅之中,是否有玩忽职守,畏惧避战,临阵脱逃,虚功冒领之事,严肃军纪,方能稳定朝局民心。” 话音落下,一旁的透明三人组,顿时感到一阵赞叹。 于石灰,果然不愧是你! 这反手的一招借力打力,真的是够胆魄。 偷偷看向上首的天子,却见他老人家明显对这种强硬的态度十分满意,点了点头,道。 “准了!” “此次廷议过后,若整饬军屯的章程能够顺利通过,便让前往清丈田亩的官员一并清查历次边衅当中,是否有此等违背军纪之行为。” “刑部?” 忽然被点名,金老大人立刻上前。 “臣在。” “这件事情,刑部和兵部一同彻查,如有玩忽职守,畏惧避战,临阵脱逃,虚功冒领之事,同侵占军屯之事一并禀奏。” 得,这真的纯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心中为这帮边将们默哀了片刻,金尚书手上却片刻不停,拱手道。 “臣领旨。” “另外……” 点了点头,朱祁钰提起朱笔,将刚刚的那两份奏疏拿出来,在上面分别写了一行小字,转手递给一旁的内侍,让他们送回到金濂等人的手中,开口道。 “赵荣的奏本也准了,命杨能调任广西都指挥使,受总兵官安远侯柳溥节制,即刻赴任,不得迁延。” “至于杨俊的案子,便按刑部的意思办,杖责五十,流放龙门卫戍边!” 天子的话说的利落,但是,这一回金濂却迟疑了片刻,似乎想开口说什么。 不过,刚一抬头,看到天子平静的目光,金老大人又咽下了话头,老老实实的跟着其他人一同拱手,道。 “臣等遵旨。”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三十章:人间冷暖 年节过后,天气也渐渐暖和了起来,经过了几天的适应,朝廷各个衙门也终于恢复了正常的运转。 主要的原因,当然还是因为兵部整饬军屯的奏疏。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朝野上下对于这件事情的议论越发的激烈,无论文臣武将,各家府邸之间的走动往来都频繁了许多。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的盯着数日之后的廷议…… 一晃眼,便到了初十日,原本因年节过后渐渐平静下来的东城,忽然之间便热闹了起来。 今天,是镇南王府世子和靖安伯府千金结亲之日,原本正月里结亲应是犯忌讳的,但是,这日子是老岷王亲自选的,他老人家的身份摆着,自然没人敢多说什么。 一大早上,五城兵马司的衙役们便出动,将靖安伯府门前的整条街都封了起来。 长长的一条街上,早已经挂满了红绸,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热热闹闹的。 不多时,远远来了一支队伍,却不是迎亲的队伍,为首者三人,一文一武一宦官,皆是朝野上下份量极重的人物。。 正中间一人,身着绯袍,上绣麒麟,为丰国公李贤,左侧着仙鹤补服者,为少傅礼部尚书胡濙,右后方身着蟒服,面容清癯者,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成敬。 他们身后,后头跟着的,不是普通的仆役侍婢,竟是宫人内侍。 虽然有五城兵马司封路,但是大街两旁,也早已经挤满了围观的人群。 靖安伯府门前,范广身着御赐的麒麟服,满面红光,率着一应府中人早已经等候许久。 在他的身旁,同样是一身仙鹤补服,面带笑意的主婚人,少保兵部尚书于谦! 不出意外的话,这应当是整个京城,最盛大的一场婚礼了。 照理来说,只有亲王,郡王的婚事,朝廷才会派遣特使持节册封,这次两府结亲,虽然对方也是郡王府,但是,到底只是世子,并非正牌郡王。 然而,天子特恩,为两家亲自赐婚,算是给了天大的面子,所以,一切的礼制,虽然和郡王婚仪略有差别,但也相去不多了。 随着喧嚣的锣鼓声,长长的队伍在靖安伯府门前停下,几人纷纷下马,相互行礼。 旋即,跟着队伍过来的礼官高声道。 “奉制,命丰国公李贤为正使,少傅礼部尚书胡濙为副使,持节行册礼,册靖安伯范广嫡长女范氏为镇南王世子正妃。” “主婚人引礼!” 一应的仪典流程早已经事先排演过,倒也不会出什么差错,于谦上前一步,道。 “香案已在正厅设好,请诸位随于某入正厅行册礼!” 于是,众人随之进了府门,锣鼓声再次响起,热闹的紧…… 然而,仅仅一条街之隔的昌平侯府,却显得意外的冷清。 偌大的侯府门前,站着两个年轻人。 尽管天气已经渐暖,但是,杨杰依旧披着厚厚的披风,在他的身旁,杨能身着劲装,望着远处热闹的场景,目光复杂。 几家欢喜几家愁,就在靖安伯府这桩盛大的婚事举行的同时,昌平侯府的境况,却似乎显得越发恶劣。 杨洪被罢去京营提督之职,杨能被贬去广西,杨俊被流放龙门卫,一桩桩一件件,都似乎在昭示着同一个政治信号…… 杨家,昌平侯府,已日薄西山! 看着对面长长的几十箱发册礼物,被随行而来的女官指挥着抬进府邸,杨能面沉如水,收回目光,看向一旁的杨杰,道。 “对面好生热闹,伯父身子不便,不能去祝贺,小杰你身为昌平侯府的世子,不代伯父去吃一杯酒吗?” 口气当中,带着一丝嘲讽和些许的怨气。 杨杰摇了摇头,脸色倒是平静,道。 “贺礼已经送过去了,我生性喜静,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何况,二哥今日赴任,自家人的事,自然是比外人的宴席紧要的多。” 看着自己这个永远波澜不惊的四弟,杨能吐了口气,到底还是没忍住,往前踏了一步,紧紧的盯着他,问道。 “小杰,二哥马上就要离开京城了,你告诉我一句实话,为何忻城伯赵荣,会突然举荐我去广西?” 杨杰沉默了片刻,旋即,他抬头直视着杨能的目光,道。 “父亲的意思!” “二哥不会以为,凭我的身份,能让忻城伯冒着得罪杨家的风险,在这个时候将二哥调走吧。” 这次换杨能不说话了。 他其实早就想到了,能够让忻城伯出面上奏,非得是杨洪出面不可。 虽然杨杰是昌平侯府未来的继承人,被叫一声侯府世子。 但是,他到底还只是一个世家晚辈而已,在勋戚子弟的圈子里头,凭着侯府的份量,或许还能有些影响力。 可放到朝堂上,在忻城伯这样正经的勋爵面前,连坐着说话的份都没有,更不要提左右对方的决定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杨能被调往广西只能算是平调,并不算是贬谪。 但是,在这种关键的时间点,又是调往人生地不熟的东南,这其中的政治意味,是非常浓厚的。 无缘无故的,赵荣不可能主动做这种得罪昌平侯府的事。 哪怕如今杨家处于风波的中心,但是,到底还是赫赫威名的侯府,这件事情,如果没有杨洪点头,是不可能办成的。 所以…… 轻轻的捏了捏拳头,杨能的神色却没有放松,他仍然紧紧的盯着杨杰,问道。 “小杰,你知道我问的不是伯父,而是你!” “你在这件事情当中,出了什么力?” 调杨能出京,固然绕不过杨洪,但是,这个决定实际上就昭示着,杨洪拒绝了杨能除夕夜的提议。 直到现在,面对朝野上下的流言和压力,杨家始终没有任何的动作,也验证了这一点。 伏低做小,退让妥协,一直都是杨杰的主张,所以,由不得杨杰不怀疑,在这中间,杨杰起到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作用。 风乍起,吹起衣袂翻卷,杨杰叹了口气,一时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片刻之后,他看着杨能,认真的道。 “二哥,咱们是一家人,荣辱与共的一家人!” “既然二哥动问,那我就直说,让二哥去安远侯帐下效命,的确是父亲的意思,但是,他老人家也跟我商议过,我……没有反对。” 听到前一句话,杨能的脸色缓和下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但是,听到后面,他又忍不住问道。 “为何?” 杨杰沉吟片刻,开口解释道。 “二哥,你心里应该明白,杨家如今的局面,稍有不慎便是倾覆之祸,无论哪条路,下定了决心就得全力以赴,若是迟疑不决,力难一处,才是真正的取祸之道。” 话没明说,但是杨能已经明白了。 妥协或者奋起反抗,杨家只能选一条路,很明显,杨洪最终还是倾向于听杨杰的。 这种情况下,杨能如果继续留在京城,就不合适了。 就像杨杰说的,无论最终选择如何,但选好了就得全力以赴,如果动辄想要改弦更张,那么在这种关键时刻,才真正会出大事。 杨能清楚自己的性格,如果他继续留下来,那么一旦后续再出什么事情,他必然忍不住再劝杨洪,甚至私下里做什么举动。 从这个角度出发,让他离开,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不过…… “小杰,你二哥我这些年都在边关驻守,无论是北境还是东南,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妨碍,无非是领兵打仗,战场搏杀而已,没什么难的。” “但是,你应该知道,杨家才是你我的根本,如今京城局势如此,你真的有把握,能保杨家无恙吗?” 杨能叹了口气,眼中的不快之意消散了不少,转而浮起一丝忧虑,道。 “如今我被调出京城,你三哥被流放龙门,伯父卧病在床,朝廷又是一副山雨欲来,磨刀霍霍的样子,这让我怎么能安心出京啊!” 闻言,杨杰也罕见的浮起一丝犹豫。 是啊,这种事情,这种时候,谁又能不担心呢? 虽然他已经做了自己能够做的最大努力,但是,朝局诡谲,瞬息万变,除了高居九重的皇帝陛下,谁又敢说,一切尽在掌握呢……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杨杰轻轻甩了甩头,似乎要将心中的软弱都抛却到脑后。 然后,他抬起头,冷静但认真的对杨能开口,道。 “二哥放心,我已仔细想过,此次整饬军屯,朝廷虽声势浩大,但终归也不是真的毫无顾忌。” “父亲百战之身,为国立下汗马功劳,镇守宣府多年,威名远扬,保一境平安,数次抵御瓦剌犯边,去岁也先大举进军,父亲在关键时刻,誓守宣府,稳定军心,突袭阿剌知院,扭转战局,功不可没。” “即便朝廷要彰显清查军屯之决心,也不可能对杨家赶尽杀绝,二哥如今出京,且是前往广西,虽官职未降,却形同贬谪,三哥虽因罪戍边,但是,他是数罪并罚,此前犯过的错,也算因此一笔勾销。” “朝廷既已对你们有了安置,便不可能朝令夕改,纵使杨家在此次风波当中出了什么事,也不会再牵扯到你们二人。” “唯一要顾虑的,是大哥在宣府的境况,不过,朝廷如果真的要用杨家做法,主要还是针对父亲,大哥最多是受到牵连,当初,于少保在宣府之时,大哥对其并无阻挠,反而处处保护,也算留了一份香火情。” “一旦事有不协,我和父亲会尽力保大哥无恙,别的我不敢保证,但是,这一点还是有信心的。” 杨能皱着眉头,仔细的将这番话在心里思索了两边,还是有些不放心,问道。 “真的?” 杨杰点了点头,道。 “二哥放心,我已派人去打听过了,刑部最开始的时候,想要将三个流放至铁岭卫,但是后来旨意当中,却改成了龙门卫。” “龙门卫归宣府节制,大哥就在宣府镇守,刑部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既然让三哥去龙门卫,就说明天子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 听完之后,杨能轻轻的松了口气,但是,眼中的疑虑却仍在,踌躇片刻,又问道。 “消息确实吗?有没有可能,是刑部自己改了主意,将小俊改到了龙门卫戍边?” 杨杰这一次却没有犹豫,摇了摇头,道。 “消息应该不错,刑部本来的打算的确是铁岭卫,不过,即便二哥猜测的是真的,是刑部自己改了流放的地点,在最终拟旨的时候,内阁和司礼监也必会提醒陛下,龙门卫归属宣府,而大哥就在宣府镇守。” “陛下如若没有这个意思,那么最终的旨意,必然会有所更改,事实上,这也是我有把握,即使是在最坏的情况下,也能保住大哥的原因所在。” “三哥到了龙门卫,便是陛下给杨家的宽恩,可是,如若最终杨家的事情波及,那么,陛下也就没有必要多此一举,让三哥去龙门卫了。” 这番话说的条理清晰,细致缜密。 杨能听完了之后,总算是放下了心,与此同时,他眼中也忍不住闪过一丝佩服,道。 “小杰,以前是二哥看错你了,伯父说的没错,你有如此缜密的心思和洞察人心朝局的眼力,杨家,唯有交到你的手里,才能绵延长久!” “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劝服伯父的,但是,有你这番话,二哥相信,你一定能让杨家,安然度过此次难关!” 杨杰苦笑一声,只觉得肩上的压力又重了几分。 沉吟片刻,杨杰看着杨能真诚的样子,目光闪动,轻轻往前踏了一步,问道。 “二哥既如此说,我也有个疑问,请二哥解惑。” 见此状况,杨能也冷静下来,他终究也不是没有心思之辈,大约也猜到了杨能想问什么,叹了口气,杨能幽幽的道。 “果然,伯父还是将一切都告诉你了?” 杨杰点了点头,倒是没有避讳,道。 “二哥的私事,我本不该管,我知二哥和我虽心思想法不同,但都是为了杨家好,所以,这件事情我本不打算问,可二哥刚刚既然这么说了,那小弟便贸然一问……” “那日夜里,二哥说宁远侯任礼曾私下联络过你,具体状况到底如何,还请二哥如实告知。” 杨能犹豫了一下,这次倒是没有推拒,点了点头,然后压低声音,凑到杨杰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旋即,杨杰的神色便是一变,惊诧道。 “竟有此事?” 杨能撤回身子,冷笑一声,道。 “他不找我,我还没想到这一节,可这位任侯爷,在宣府的时候就暗中透信给大哥,回了京中,又私下找我,若非做贼心虚,又是为何?” “他想拿我杨府当枪使,我又岂会对他毫无防备?小杰,你放心,这件事情就算你不问,我原本也打算说的。” “当初他找到我的时候,我便留了一手,派人去了甘肃查探,我刚刚跟你说的,是前几日刚得到的消息。” “不出意外的话,此次廷议之前,便能查得详情,虽然时间太紧,未必能拿到确凿的证据,但是,朝廷既然要查军屯,必会详查,到时候,你只需将这些事情当廷拿出来,我杨家哪怕落下泥潭,可他宁远侯府,也别想独善其身!” 杨杰点了点头,勉强压下眼中惊诧,上下打量了一番杨能,心中对于这个被父亲赞为沉毅善谋的二哥,也重新有了认知。 “若此事为真,那二哥这次可真的是帮了大忙了!” 杨能眉眼舒展,伸手拍了拍杨杰的肩膀,道。 “你刚刚不是还说,咱们是一家人,荣辱与共的一家人,有什么帮不帮忙的,二哥还是那句话,杨家,不是谁的杨家,是杨家人的杨家!” “好了,二哥走了,我在广西,等着你的好消息!” 远处喜乐阵阵,锣鼓喧天,鞭炮声震耳欲聋,热闹非凡。 杨府门前,一辆孤零零的马车悠悠停下,杨能带着两个随从上了马车,深深的看了一眼挂着昌平侯府的牌匾,转身钻进了马车,摇摇晃晃的向前而去。 寒风卷动,衣袂翻飞,杨杰站在府门处,望着远去的马车,眸光闪动,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得马车的影子消失在了他的目光当中,他方收回眼神,看了一眼远处热热闹闹的靖安伯府,眼中浮起一丝笑容,转身回了府邸。 此刻时间已近正午,杨杰一步步的朝府中走去,地上的影子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在他的头顶上,烈日当空,人间温暖……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今天休息一天 大年初一,家里来亲戚,停更一天,各位明天见,祝大家新春快乐,虎虎生威(??&gt;??&lt;??)  https:///21810_21810860/719175727.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m.zhhbiqu.com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三十一章:廷议 过完了上元节,年节便算是真正的过完了,各个衙门经过好几天的适应期,也开始了正常的运转。 与此同时,在朝野上下发酵了许久的整饬军屯,也终于即将登上廷议。 正月十七日,天色刚蒙蒙亮,外金水桥畔的积雪未消,一众身着官袍的文武百官便齐聚午门外,分列站好。 时辰一到,沉重的宫钟声响起,左右掖门被缓缓推开,群臣随礼官入内,至奉天门丹墀,东西分立。 随着土木之役的影响渐渐消散,朝廷上下各个方面都在恢复正常。 就拿早朝来说,大明向来有御门听政的传统,即在奉天门外的广场上举行早朝。 但是,土木之役后,大臣们都凑不齐,所以便时常在文华殿和武英殿中举行。。 如今经过一年多的修整,官员的铨选流转也恢复了正常,自然而然,也就恢复了御门听政的朝仪。 鸣鞭声响,群臣俯首跪迎,山呼万岁。 高高的御阶上,天子安坐,受众臣礼。 先前早有旨意, 今日早朝廷议整饬军屯疏,故而众臣都在等着兵部出班。 但是, 让人没有想到的是, 于谦的确是站出来了, 但是,却并没有直接开口提整饬军屯的奏疏, 而是拿出一份新的奏疏,递了上去。 “启奏陛下,原左副都御史罗通倒卖军器一案, 臣与刑部金尚书现已审结,经查,正统四年,罗通任兵部郎中时,随时任兵部尚书王骥巡边, 前往甘肃整饬边务, 借职务之便, 罗通上下其手, 私相授受,倒卖盔甲, 军器共计五百七十二件。” “时王骥察之, 密奏朝廷,朝廷即将罗通锁拿回京,命王骥详查,然王骥复查后,再奏朝廷,仅奏罗通贪污狎妓, 不曾有倒卖军器之罪, 故朝廷恩宽,将罗通贬为闸官,后因其才,土木之役后再擢为兵部员外郎,镇守居庸关,瓦剌退后,以功进左副都御史,朝廷互市之议起,罗通胆大包天,纠结聚众,鼓动朝臣, 欲行不轨, 被锁拿诏狱问罪。” “去岁春,因王骥忧惧避战,致平越被围,一城军民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境,朝廷罢去王骥总兵官一职,回京问罪,兵部主事吴诚核查旧年案卷,疑王骥包庇罗通,以小罪隐大罪,欺瞒朝廷,臣受陛下旨意,前往甘肃详查此案。” “一应罪证,俱在于此,罗通私自倒卖军器,贪污狎妓,侥幸逃脱一劫,却不思悔改,鼓动都察院众御史叩阙,实乃罪不容恕,靖远伯兵部尚书王骥,查察不力,蓄意包庇罗通,应当一同追究。” “此外,王骥奉诏剿灭苗乱,忧惧避战,致平越军民于不顾,拥兵自重,失人臣本分,亦当重惩,请陛下明鉴。” 要说罗通一案,也算拖延日久了。 早在去年春互市之事的时候,他就被锦衣卫抓了,但是后来因为牵扯到王骥,所以迟迟都没有判决。 这一年的工夫,风起云涌,朝廷上下诸般波澜,众人都险些要将这人给忘了。 结果,却在这个时候被提了起来。 当下,便有内侍将奏疏呈到御前,天子仔细看了看,旋即便道。 “苗地之乱虽平,但平越血书,朕仍字字在心,王骥率师讨伐不臣,却不能安民平乱,此非失职,更乃渎职,若不严加处置,平越数万冤魂难安,念在王骥曾于国有功,传旨,削去王骥靖安伯爵位,罢去一应官职,流放铁岭卫戍边,其余涉及人等,一概论罪。” 王骥的结果,其实早已经注定了。 平越的一封血书送到京师,无论王骥到底是不是挟寇自重,他的战略到底是否有错,都不重要了。 数十万军民被迫易子而食,而且还被人在朝堂上捅了出来,朝廷无论如何都是要给个说法的。 也就是王骥身上还有个靖安伯的爵位,不然的话,他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如今的情况,保住了性命,止罪于一人,未牵连家族,已经算是一个不错的结果了。 因此,即便是和王骥有交情的大臣,这个时候,也没有人站出来多说什么。 于是,于谦拱手领命。 旋即,天子再度开口,问道。 “刑部,依照大明律例,罗通一案,该如何处置?” 说起来其实有些可笑,王骥的事情闹得这么大,但是实际上,仅凭平越的那封血书,最多削去他的爵位,罢职为民,还不至于流放。 因为,这事情闹得再大,毕竟还算是在朝廷博弈的政治范畴之内,并不能算是什么大罪。 真正让王骥被流放铁岭的,是他包庇罗通,欺上瞒下的罪过,这才是明文写在大明律当中的。 所以,王骥的处置,天子直接就定了,但是到了罗通,却需要询问刑部的态度。 而这件事情,很明显兵部和刑部是通过气的,刑部尚书金濂大步出列,拱手便道。 “陛下,罗通倒卖军器一案事实清楚,依例,私自倒卖军械,视同通敌大逆,念在罗通在瓦剌一战中于国有功,刑部拟判秋决,但可宥其一家老小。” 不抄家,不灭族,只杀罗通一人,应该说,这也算是念及罗通的功劳,轻判了。 只见天子点了点头,道。 “准刑部所奏,罗通处斩,其家人不罪,其他一概涉罪人等,一概论罚。” “臣领旨。” 金濂拱了拱手,退回了远处,但是,于谦却依旧稳稳的站在丹墀中间。 北风呼啸而来,卷动龙旗招展。 这桩迁延了一年多的案子,终于到此为止尘埃落定,尽管心中早已经对此有了预料,但是,真的宣布的时候,场面还是不免一片肃杀。 当今圣上素来宽仁,即便是当初追究王振余党,除了被当中打死的马顺之外,也基本没有动过屠刀。 唯一的一次,可能就是使团一案,张軏等人假传圣命,擅自泄露边境军情,以致天心震怒,判了斩刑。 再有,就是罗通了! 如此想想,这么唯二的两次斩杀朝廷大臣,竟都是和军务有关,可见天子虽然宽仁,但是,对待军政一道,还是眼中揉不得沙子的呀…… 在场的老大人们心思纷乱,有些聪明的,已然隐约明白过来,为什么天子要在此时处置罗通一案。 不出意外的话,便是在为接下来的整饬军屯铺路了…… 人群当中,张輗的脸色有些复杂,脚往前抬了抬,但是那一步,始终都没有跨出去。 当初罗通叩阙,事态复杂,虽然最开始这个提议是罗通自己提的,但是到了最后,他却的的确确是被迫出手的。 而之所以英国公府逼迫罗通必须叩阙,有很大一部分成分,是为了阻止互市,保证张軏等人在瓦剌的安全。 从这个角度出发来看,英国公府其实是亏欠罗通的,所以,当初其实是为了拖延时间,想办法再救罗通,所以牵扯出了当年的旧案。 本以为等迎回了太上皇,便可借此功营救罗通,结果,到了最后,张軏等人出了事,张輗连自家都顾不上,自然也就将罗通给抛到了脑后。 如今再听到他的名字,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有心想要为罗通再说几句情,但是想到今天准备的事情,张輗最终还是收回了脚步,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于是,在一片肃杀的氛围当中,于谦再度开口,终于开启了今天的正题,道。 “陛下明鉴,臣奉圣命巡查边境,查察罗通倒卖军器一案,过程当中,查得边境诸镇近数十年来,军屯废弛,边将侵占军田,肆意役使边军,大垦私田,中饱私囊,以致操练不行,军中纲纪败坏,逃役流民频发。” “长此以往,我大明边境必将千疮百孔,屡受虏贼所扰。” “故兵部联合都察院,刑部,户部,五军都督府,同请陛下准奏,彻查边镇军屯,肃清纲纪,再振边军!” 这件事情发酵了这么久,自然不是白白发酵的。 随着于谦的话音落下,左都御史陈镒,刑部尚书金濂,户部尚书沈翼,加上丰国公李贤,靖安伯范广,数位朝廷重臣,几乎同时移步出列,道。 “臣等同请陛下,准兵部所奏,彻查军屯!” 尽管早就知道,天子对于整饬军屯一事十分关注,但是,在场的诸多大臣也没有想到,这次廷议,一上来就这么来势汹汹。 原本朝中还是有一小部分的大臣,对于兵部如此大动干戈是有所非议的。 但是,先有罗通,王骥等人的下场铺垫,如今又有这么多大佬一起站出来,齐齐表明态度,这些人也都明智的闭上了嘴。 望着底下跪倒的一帮绯袍大臣,天子倒是面色平静,开口道。 “兵部题整饬军屯的奏疏,朕已明发各衙门,诸般事项,需要各处配合的,其中也已写明,各衙门对其中措施,可有异议之处?” 这就是让在场的大臣进一步表态了。 于是,牵涉到的衙门,率先便是吏部和礼部,大冢宰王文和大宗伯胡濙二人同时上前,道。 “回陛下,吏部已经着手准备自翰林院及春闱中试举子中铨选官员,只待朝廷下令,必定保证一概官员能够及时赴任。” 翰林院萧镃没有说话,但是也默默上前,跪倒在地。 接着,内阁王翱,俞士悦紧随其后,道。 “陛下,整饬军屯事关重大,需朝廷上下齐心协力,臣等必定尽心竭力,配合兵部肃清边军纲纪,再造边镇!” 随着一波波的大臣出列,以于谦为首,跪倒在丹墀中间的大臣越来越多。 于是,整饬军屯一时之间,似乎成了众望所归之事。 任礼站在原地,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不得不说,今天的情况,打从一开始,就有些出乎任侯爷的预料。 要知道,按照之前几次廷议的经验,天子都会先将廷议的内容读一遍,然后挨个问各衙门的态度,整个过程相对来说是比较平和自由的。 也只有如此,才能让众臣都充分发表意见,也才是廷议的本意。 但是这一次,天子先是拿罗通的案子给群臣一个震撼,紧接着,便是于谦率众请奏。 如此大的声势,如果不是知道整饬军屯是天子在背后推动,只怕都会以为是要逼宫了。 不过,这也说明了,天子早有准备。 一上来便是如此气势汹汹,如果任礼再迟疑片刻,只怕这件事情就会被压倒性的优势直接通过了。 “陛下,臣以为不妥!” 在众目睽睽当中,任侯爷大步向前,在丹墀中间站定,在一众跪倒在地的大臣当中,显得格外显眼。 场面霎时安静下来,奉天门前唯剩风声呼啸,群臣的目光一瞬间全部集中在了任礼的身上。 旋即,天子玉音降下,声音淡漠。 “哦?任侯觉得,何处不妥?” 任礼侧了侧身子,瞥了一眼站在自己侧后方的众勋戚,拱手抱拳,跪倒在地,道。 “陛下,兵部此奏,一曰清丈军屯,二曰整肃纲纪,三曰严惩不法,看似于国有利,实则不然。” “军屯多年积弊,牵扯繁多,边军多年流转,军屯民田早已难分,兵部欲行清丈,严刑惩治,一则耗费大量人力,徒劳无功,二则引动严刑峻法,引动边军不安,军心不稳,三则臣闻近日边境屡遭劫掠,虏贼虎视眈眈,此时妄动边军,恐生大祸。” 在一众大臣当中,任侯爷声音铿锵有力,大义凛然,道。 “陛下,土木一役后,边军损失惨重,至今尚未恢复,天下百姓臣民,无不期待朝廷休养生息,战息止戈,边军上下,亦勤加巡守,日夜不敢懈怠,今天下稍安,军心方定,兵部便欲大肆整饬,动荡边军,实有不妥。” “且前番兵部尚书于谦举荐私人,揽权自重,今日廷议,群臣尚未开口,便挟都察院,刑部,户部等众多衙门逼谏陛下,实乃图谋不轨,有结党之嫌,陛下不可不察,故臣请陛下,驳回兵部此奏,以安朝廷上下之心!” 这番话说的颇有几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悲壮,一时之间,在场众臣有些恍惚,仿佛此刻,任侯爷不是一个武将勋贵,而是一个为国为民的谏臣清流。 在场忽然安静了下来,御座之上,天子的面色平静,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其他的大臣,包括于谦在内,却也没有立刻起身反驳。 而任侯爷说完之后,眼神不由自主的往身后瞟着,似乎也在等着什么。 终于,在片刻的安静之后,武臣列中再次发出了声音。 “陛下,臣昌平侯杨洪,有本启奏!”  https:///21810_21810860/718975974.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m.zhhbiqu.com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三十二章:背水一战? 杨洪已经许久没有上朝了。 大约是从太上皇致祭宣府之后,这位百战老将,回到京师当中,便病了。 后来慢慢传出于谦在边境暗查军屯的消息,朝野上下,又冒出各种流言。 有的说杨洪是心虚不敢上朝,有的说杨洪是怕了于谦,在府中等死,也有的说,杨洪是积蓄力量,等着反戈一击。 对于这些谣言,杨洪一概不理,甚至到了后来,连过府拜访的客人都不见了,都交给了自家的儿子打理。 至于朝会,更是次次告假,来的次数屈指可数。 如今,杨俊流放,杨能出京,兵部整饬军屯的奏疏明晃晃的上了廷议,这位昌平侯,终于是要按捺不住了吗? 按例,朝会之上,公侯位居文武班首,次驸马,次伯,自一品而下各照品级、文东武西、依次序立。。 但是,由于爵位的特殊性质,非社稷军功不授,所以,基本上,文官这边的第一班就是七卿大臣,而武臣这边的第一班则是勋贵大臣。 京城四大公府, 英国公年纪尚幼,成国公爵位虚悬, 定国公前年崩逝, 子幼尚未袭爵, 所以真正立于朝班的,就只有一个丰国公李贤。 因此, 在李贤早已经出列的前提下,杨洪这个昌平侯,本就列于第一班中, 声音方起,便汇聚了无数人的目光。 杨洪的气色看着不大好,或许是因为真的缠绵病榻多时,又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流言纷纷,心力交瘁。 总之, 这位百战老将, 此刻看起来身躯有些佝偻, 全无镇守宣府时的威风赫赫, 亦无回京受封时的意气风发。 随着声音落下,杨洪在所有人的注视下, 举步移列, 一步步从朝班中,来到丹墀中央。 风卷云动,旌旗猎猎,黄天之下,高居九重的天子玉音垂问,波澜不惊。 “昌平侯杨洪, 何事启奏?” “臣, 劾宁远侯任礼,贪渎无状,冒功败战,擅失军田,结党营私,欺瞒朝廷,暗杀大臣,胆大妄为,罔负天恩,罪在当诛!” 杨洪拜倒在地,声音苍老, 但却仿若金铁交鸣。 丹墀之上, 杨洪手捧奏疏,高举过顶,原本略显弯曲的脊背,陡然挺直。 仅仅是这一个简单的动作,注视着他的所有人,心头便不约而同的生出一阵寒意。 猛虎下山,必择人而噬! 内侍走下御阶,从杨洪的手中接过奏本,奉至御前,然而,天子却并未打开,只是平静问道。 “昌平侯,今日廷议乃兵部整饬军屯疏,你要弹劾宁远侯任礼,可是因为,他刚刚反对此疏?” 不得不说,天子的反应,再次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杨洪会在这次廷议上有所动作,这是在场的多数大臣都能够猜到的事。 这次整饬军屯,种种迹象表明,昌平侯府早已经陷入了风暴的中心。 无论是要竭力反抗,还是认罪求得宽恩,杨家都势必不能毫无表示。 所以,朝臣们对于杨洪出面并不意外。 甚至于,对于杨洪刚刚说出的那番话,虽然信息量很大,但是,朝臣们在稍稍有了准备的情况下,尽管接受起来仍然艰难,可也毕竟在意料之中。 心思转得快的,立刻就明白过来,杨洪想要拿任礼当挡箭牌,换得自己的一家平安。 这本不是什么很难想到的事情,朝野上下对此早有猜测,只不过没有人敢确定,杨家到底会拉谁出来而已。 谷</span>  现在,自然是确定了。 宁远侯任礼,有战功,有资历,有权势,够份量,若是能够扳倒他的话,杨家说不定真的能够逃过一劫。 但是,天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听这口气,是对杨洪弹劾任礼有所不满? 众臣心中心思纷纷,但是,杨洪却并无任何慌乱之色,迎着在场所有人的目光,轻轻颔首,声音淡然。 “回陛下,是!” 声音落下,哪怕是在朝会之上,有纠仪御史在,在场众臣还是忍不住掀起一阵低低的议论之声。 杨洪,竟然就这么承认了? 然而,接下来才是更奇怪的事情。 众所周知,任侯爷在如今的武臣当中,无论是权势军功,还是地位威望,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不仅有侯爵之位,而且还执掌中军都督府,更兼和各家勋贵交好。 上次这位任侯爷和英国公府一起敲响登闻鼓之事,朝臣们至今还历历在目。 所以正常情况下,如今这种状况,早该有其他勋贵出面,为任侯爷张目。 但是,怪就怪在这一点! 从刚刚任侯爷出面大义凛然的反对整饬军屯,到如今他被杨洪如此弹劾,勋贵武臣这边,迟迟都没有任何的反应。 场中再次沉寂了片刻,天子似乎也有些诧异,没有想到杨洪会这么干脆利落的承认,将手轻轻的按在手边的奏本上,天子方问道。 “所以,昌平侯的意思是,你弹劾宁远侯,是因一己之私,攻讦朝臣?” 这般口气无悲无喜,让人听不出是何意味。 面对天子垂问,杨洪这次却摇了摇头,道。 “回陛下,因一己之私攻讦朝臣者非臣也,乃宁远侯任礼也!” 说着话,这位老将似乎下了什么决心,轻轻的抬起头,浑浊的双眼眸光闪动,道。 “陛下,臣自知有罪,常镇宣府多年,曾犯侵占军田,私垦民田,挪用军士等罪,此次兵部整饬军屯,臣早已将数年来所行之事写明自陈,只待今日呈于御前,甘受责罚。” “然臣更知,朝中于军屯一事牵扯比臣更深者,大有人在,欲因己之私阻挠朝廷大政者,更非罕有,故臣今日冒死上奏,既为自罪,亦为朝廷诛贼!” “臣之罪过,甘愿受朝廷处置,但,宁远侯任礼罪行累累,确凿无疑,今日廷议整饬军屯疏,任礼早有预谋,非出于公心,实乃为掩盖罪行。” “故臣请陛下,准臣当廷对质,将此贼之罪公之于众,以安朝局民心!” 说着话,杨洪的手中赫然多了一本新的奏疏,高高举过头顶,上写着几个字。 《臣昌平侯杨洪奏宣府历年军屯积弊自陈疏》! 随着内侍再次走下御阶,将这份奏本呈上御前,在场众臣望着跪倒在地的杨洪,心中不约而同的浮起一个同样的想法。 这位昌平侯,不会是疯了吧?  https:///21810_21810860/718905831.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m.zhhbiqu.com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三十三章:杨洪的两封信 朝中既然早有流言,杨家有可能会被当成整饬军屯的祭旗者,自然也就有人会猜测,杨家会如何应对。 找替死鬼自然是一个好法子,所以,杨洪拉任礼下水,这并不算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但是,谁能来解释一下,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要知道,在所有人的预想当中,即便杨洪要弹劾任礼,也是为了让他当替死鬼,换杨家从整饬军屯当中成功脱身。 但是,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杨洪这副架势,哪是什么要用任礼换自己,分明是要和对方同归于尽,玉石俱焚。 这杨家和宁远侯府,到底哪来的深仇大恨,至于如此搭上自己也要不死不休? 不得不说,杨洪如此决绝的态度,不仅镇住了在场的众臣,就连任礼自己,都感到一头雾水。 他也没想明白,自己是哪里惹着杨洪这个老家伙了,咋的这就一上来就一副要拼命的样子…… 当然,更让任礼警觉的是,到了如今,为何其他的勋臣世家,都还没有人出面说话。 不过,如今在奉天门前,丹墀之上,他一时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不断的朝一旁的焦敬等人看去。 便在这一片沉默当中,上首天子也终于将杨洪呈上的两本奏疏看完。。 旋即,离得近些的大臣,便立刻感受到,周围的气氛为之一寒…… 天子,动怒了! “准了,昌平侯,朕准你当廷,和宁远侯对质!” 御音降下,带着沉重的威势。 口气虽然平淡,但是,却掩不住扑面而来的浓浓肃杀之气。 于是,群臣起身,各自退回文武列中。 宽大的丹墀中间,仅剩杨洪和任礼二人相对而立。 这一次,任礼率先开口,问道。 “杨侯方才弹劾老夫诸条大罪,信誓旦旦,不知老夫到底何处得罪了杨侯,竟致杨侯当着众臣的面,如此激动?” 话一开口,便不怀好意。 言下之意,无非还是说,杨洪是因私仇,而要置他任礼于死地。 这本不是什么难看出来的陷阱。 事已至此,双方已是剑拔弩张,任礼倒也不必遮掩自己的敌意,也顺便释放一下自己的怨气。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杨洪竟然顺着话头便接了下去,冷笑道。 “如何得罪了老夫?” “难道任侯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尽管明知道不合时宜,但是,这两句话当中泛起的浓浓的八卦气息,还是让在场的一众老大人们立刻支棱起了耳朵。 到了如今,杨洪似乎也豁出去了,踏前一步,道。 “既然陛下命我二人对质,那么当着文武众臣的面,老夫今日,就好好说说你这国之大贼!” 任礼到底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般被人指着鼻子喝骂,不由血气上涌,差点就想抡拳头了。 但是,到底是御前,而且,说实话,杨洪虽然缠绵病榻多时,可到底威震四方多年,此刻脊背挺直,仿若青松,一双虎目颇为慑人。 任侯爷年纪毕竟大了,虽然心中怒火中烧,可最后还是按捺了下来,冷笑道。 “好,那老夫便洗耳恭听,当着陛下和文武百官的面,看看杨侯,到底如何颠倒黑白!” 杨洪不动如山,显然早有准备,不知何时,他的手中已多了两封书信。 众目睽睽之下,杨洪拆开信封,先是朝众人展示了一下,然后转手递到早已经来到御阶下的内侍手中,呈到御前,道。 “启奏陛下,此二封书信,乃臣侄杨信写来的家信,其中一封,是太上皇驻跸宣府之时,信中写明一事。” “彼时,宁远侯任礼奉上圣皇太后懿旨,前往宣府迎驾,曾拜访臣侄杨信,那次谈话,任礼向臣侄透露,兵部尚书于谦,正在诸边暗查军屯,不日即将抵达宣府,待清查结束,恐朝廷便将整饬诸边,并提醒臣侄早做准备。” 杨洪到底没有让在场的老大人们失望,刚一开口,便是一颗大瓜递了出来。 朝臣们顿时议论纷纷,掀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应该说,事到如今,朝臣们早就知道,于谦当初巡边,名为彻查罗通倒卖军器一案,但是实际的目的,就是清查军屯。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围绕着这件事情的博弈,竟然开始的这么早。 如果杨洪所说的是实话的话,那么也就意味着,在于谦尚未归京,朝廷还没有表露出任何要整饬军屯的信号的时候,至少以任礼为首的一帮大臣,就已经提前猜到了朝廷的用意。 带着这么一层前提来看的话,不少大臣望向任礼的目光,顿时提高了几分警惕。 一旦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任礼如今跳出来反对兵部的奏疏,必然是早有谋划,定有后手! 不过,这件事情,任礼自然是不会认的。 尽管对于杨洪敢这么坦坦荡荡的将事情说出来有些意外,但是,任侯爷反应倒是丝毫不慢,冷笑道。 “一派胡言,老夫的确曾拜访过杨信,但是,何曾提过什么军屯之事,彼时老夫一心都在护卫太上皇归京,不过循例拜访一下镇守副总兵,却不曾想,被杨侯如此诬陷,简直可笑!” 面对任礼的否认,杨洪倒也不生气,只道。 “有家信在此,任侯是何时到的总兵府,说了什么,一字一句都有据可查,抵赖也无用!” 然而任礼也并不是那么好拿捏的,直接反问道。 “杨侯也说了,这是你杨家的家信,焉知不是你和你那侄儿串联,伪造家信诬陷老夫?” 闻言,杨洪脸色冷了下来,死死的望着任礼,看的后者一阵头皮发麻。 不过,也只是片刻,杨洪脸上便浮起一丝笑意,道。 “任侯不承认也没什么,如你所说,这封信,是老夫的侄儿写的家信,你硬要说是我们串联伪造,诬陷于你,也便罢了。” “只不过,老夫想问的是,这封信,任侯又该如何解释?” 说着话,杨洪将第二封信拆开,展在众人面前。 和前一封家信内容详细,密密麻麻不同,这封信的内容很简单。 尽管仍然看不清楚上头写的是什么,但是,有离得近的大臣,一眼便看到了,信的落款处,小小的印着一枚,独属于宁远侯府的私章! 再度将信送到内侍的手中,呈到御前,杨洪转过身,看着已经面沉似水的任礼,开口问道。 “当初,小侄杨能刚刚进京,便因劣子杨俊之事被禁足府中,解禁之日,便立刻收到了任侯的信函,请过府一叙。” “这封信,是小侄杨能出京前留下的,上头盖着任侯的私章,信也是任侯的亲笔。” “这个,难道任侯也想说是老夫伪造吗?” “如若不是,那便请任侯当着陛下和文武百官的面,解释解释,为何在小侄杨能刚刚解除禁足之时,便要请他过府叙话,难不成,也是循着礼节,让他拜访一下?”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三十四章:敏锐的嗅觉 如果说前一封信,是杨洪的家信,不足为证的话。 那么杨洪刚刚拿出来的这封信,盖着宁远侯府的私章,任礼就算是想否认,也并不容易。 毕竟,刑部和大理寺有的是鉴定印信和笔迹的高手,瞒是瞒不过去的。 不过,任礼倒也没有过分慌乱。 要知道,虽说他出身武将,但是也在朝堂上打滚了这么多年,如果私下里商议个什么事情,都会留下证据的话,那么他早就不知道被人暗算多少次了。 短短的片刻时间,任礼的脸色便恢复如常,淡淡的道。 “杨侯如此着急作甚?这信是老夫写的又如何?” 既然赖不掉,索性便大大方方的承认便是。 他刚刚之所以要否认杨信的那封信,是因为信中写了他们谈话的内容。 但是杨能的这一封,又能够证明什么? 当着文武众臣的面,任礼抬头看着杨洪,也并不避讳的道。 “本侯的确曾经邀请杨能过府一叙,但是,这不过是寻常往来而已。。” “的确,宁远侯府和昌平侯府交情不深,可毕竟份属武臣,你那侄儿杨能素有战功,此次回京,又受陛下所召,乃军中新一代的翘楚。” “本侯出于欣赏,邀他过府一叙,想要攀些交情,提携后进,怎的,还得罪杨侯了不成?” 话到最后,颇有几分揶揄之意。 任礼到底不是傻子,类似这种大事,最忌讳的就是留下纸面上的东西。 所以,无论是跟杨信,还是后来跟杨能,要么是他过去,要么是请人过来,总之都是口耳相传,不可能真的留下什么证据。 这也是他到如今还底气十足的原因。 不过与此同时,他心中也有些疑惑,杨洪到底想干什么? 打从一开始,杨洪就一副不死不休的样子,又是说他“罪在当诛”,又是说他“国之大贼”。 可是,纠缠了这么久,就只是拿了两封捕风捉影,什么都证明不了的私信? 任礼下意识的觉得不对,但是,一时又猜不透杨洪到底想干什么,也只能心中多了几分警惕,见招拆招。 不过显然,杨洪也对任礼的反应早有准备,追问道。 “既然如此,任侯可否说明,邀小侄杨能过府,究竟谈了些什么?” 这下,任礼的脸色总算是变了,他心头猛地一震,忽然出现一个猜测。 但是,这个猜测太过大胆,他却又不敢确定。 但是事已至此,主动权并不在他的手中,看着对面明显态度不善的杨洪,任礼沉吟片刻,拧着眉头,开口道。 “不过是勉励后辈,尽心为朝廷效力罢了,杨侯那侄儿虽曾犯错,可到底战功卓著,有勇有谋,是朝廷不可多得的人才,如今又受朝廷信重,被遣往安远侯帐下效命。” “当时,他受杨俊牵连被朝廷责备,本侯身为前辈,不忍看他被自家人毁了前途,所以提点一番而已。” 这话说时,任礼脸色认真,盯着对面的杨洪,一动不动。 不过,闻听此言,在场的一干大臣,也都感到一头雾水。 凭借哪怕不用那么敏锐的政治嗅觉,老大人们也能本能的察觉到,任礼话里有话。 但是,到底藏着什么意思,怕只有杨洪能听得懂了。 杨洪自然听明白了。 站在丹墀之上,杨洪抬头望着任礼,苍老的目光中掠过一丝锋锐,轻轻吐了口气,淡淡的道。 “杨家人的路,到底该怎么走,就不劳任侯费心了!” 说着话,杨洪手中,又多了一份信封。 这一次,他没有拆开,而是直接递到了内侍的手中,奉至御前,然后俯身道。 “陛下,此乃臣侄杨能出京之前,嘱臣呈送陛下的自陈书,其中写明了任侯邀请他过府,并非是简单的勉励后辈而已,而是……” 话未说完,一旁的任礼便沉了脸色,厉声喝道。 “杨洪!” “宁远侯,你放肆!” 前一句是任礼所喝,然而后一句,声音却自文臣这边响起,而所对准的目标,正是任礼。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左都御史陈镒移步上前,面沉似水,道。 “陛下,臣弹劾宁远侯任礼,君前失仪,干扰奏对,目无君上,扰乱圣听,请陛下严治其罪。” 奉天门前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凝滞,无数朝臣的目光,齐齐落在任礼的身上。 与此同时,他们也隐约察觉到,关键的时刻,只怕要到了。 要知道,方才杨洪并不是在对任礼说话,而是在向天子禀奏。 这种情况下,能够打断杨洪的,唯有天子一人,这是奏对的规矩。 任礼久在朝堂,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但是,他还是喊了! 这绝非是心急之下的一时失态,恐怕,是杨洪接下来要说的话,真正触及到了什么,让任礼即便是冒如此的大不韪,也必须开口阻拦。 随着陈镒的出列,紧接着,文臣列中又出来两人,赫然便是兵部于谦和吏部王文。 此时此刻,他们自然也不可能有其他的态度。 于谦道:“陛下,宁远侯阻挠奏对,君前咆哮,其中定有内情,理当详查,不可轻纵。” 王文更是直接,道:“君前禀奏自有定制,宁远侯久在朝廷,当谙熟礼制,此等行径,若非不敬陛下,必是心中有鬼,请陛下严查!” 这二人一出面,勋戚武臣这边也终于坐不住了。 焦敬最先反应过来,上前一步,便道。 “陛下,臣以为任侯不过一时失态,无心之失,不必过分严苛。” “且今日廷议军屯一事,昌平侯自言要弹劾宁远侯,然而朝会至今,却不过只拿出了几份捕风捉影的家信和所谓自陈书,真假难辨,以此攻讦朝廷重臣,国侯勋贵,实乃蓄意扰乱朝会廷议。” “臣请陛下同责二人,令其归府自省,以警示文武百官,不可因一己之私,肆意扰乱朝会,误朝廷政事。” 紧随在焦敬身后的,则是宁阳伯陈懋。 自从去岁的宗室一案后,这位宁阳伯在朝中沉寂了许久,但是这次,却毫不犹豫的跟着焦敬一同上前,禀道。 銆愯瘽璇达紝鐩墠鏈楄鍚功鏈€濂界敤鐨刟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紝瀹夎鏈€鏂扮増銆傘€/p> “陛下,臣附议,今日廷议本为军屯一事,但是因昌平侯弹劾一事,迟迟未能进入正题,实乃空耗光阴。” “无论二位侯爷有何争执,朝会之上,都不当如此失态。” “臣同请陛下,命二人归府自省,弹劾一事,可令有司详查,再行覆奏。”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三十五章:文武对撞 焦敬和陈懋二人,先后出列,所说的话却大同小异,所请者无非是息事宁人,让廷议回归正轨。 然而,随着二人上前,文臣这边,诸般大臣也随之而动。 紧跟着于谦和王文,户部沈翼,刑部金濂同时移步,上前道。 “陛下早已有谕,命昌平侯与宁远侯当廷对质,辨明是非,如今是非未明,情状未清,宁远侯当众扰乱奏对,可见昌平侯所言,并非空穴来风。” “当此之时,正该切责宁远侯君前失仪之罪,令昌平侯继续奏对,辨明真相,岂可各自责罚,归府自省。” “臣请陛下允准,令二人继续对质。” 紧随其后,内阁王翱,俞士悦,江渊,礼部胡濙,工部陈循等朝廷上数一数二的大臣,纷纷上前,各自禀奏,但是,意思却都一样。 继续廷议! 见此状况,焦敬和陈懋二人面沉似水,但是,却依旧不曾后退。 相反的,随着二人再度往前踏了一步,勋戚武臣列中,张輗等人也闻风而动。 紧跟着张輗的脚步,在朱仪的示意下,崇安侯谭裕,建平伯高远,安顺伯薛山,襄城伯李瑾,应城伯孙杰等一干勋贵,呼呼啦啦的就奔到了丹墀中间,跪倒在地,七嘴八舌的道。。 “陛下,昌平侯和宁远侯已辩驳多时,终无结果,如今二人情绪激动,当归府自省,冷静下来后,再论其他。” “不错,陛下,二人辩驳多时,昌平侯手中无有铁证,宁远侯也似有情绪,再闹下去,也无结果,只能耽搁廷议,请陛下令二人归府,切莫影响朝廷政务。” 短短的片刻之间,原本肃穆威严的朝会,就变得乱糟糟的。 宽大的丹墀中间,再度跪满了身着绯袍的文武重臣。 这番场景来的太快,以致于让在场大多数其他官员,都没有反应过来。 应该说,对于这次的廷议,老大人们是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的。 还是那句话,整饬军屯,必然会侵犯到很多勋贵世家的利益,所以,他们会在廷议上闹出什么乱子,谁也说不准。 对于在朝会上出现文武对撞的局面,大家早有预料。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展开。 就因为,宁远侯任礼的那一声暴喝? 就因为一个区区的君前失仪之罪? 看着丹墀中间,泾渭分明的文武两团,底下不少大臣迅速的将刚刚几位老大人的言语回溯了一遍,终于品出了一点意思。 如今的局面,归到原点,便是昌平侯呈上的那份,据说出自于杨能之手的自陈书。 一切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变得不对的。 随着任礼不顾朝仪的一声厉喝,紧接着,左都御史陈老大人便站了出来。 要知道,御门听政,虽然比以前的早朝要正式一些,但是,毕竟并非礼仪性的常朝。 作为早朝一种形式,本就是用来商议政务的,过程当中,偶尔有所争执,言行有失是常有的事。 别的不说,某天官就因此被罚了不少俸禄,但是依旧我行我素。 这种事情,一般来说,如果不过分,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等早朝结束的时候,自有纠仪御史记下来,上奏责罚。 但是,这一次,任礼一句厉喝,竟然直接惊动了科道之首的左都御史亲自出面。 而且,还不止一个陈镒,紧随其后的还有兵部的于少保和吏部的王天官。 如果说一个人出面,是小题大做的话,那么几位重臣同时出面,毫无疑问,是在释放某种政治信号! 到现在为止,文臣这边,诸多大臣已经表明了态度,但是,勋贵武臣这边,宁远侯任礼刚起了个头,就被昌平侯杨洪给打断了,好似是迟迟没有开启正题。 但是实际上,真正的博弈早就已经开始了。 之前的平静,不过是波澜下的暗涌而已,勋贵武臣这边的反对声浪,被杨洪生生阻断,暂时平静下来。 銆愭帹鑽愪笅锛屽挭鍜槄璇昏拷涔︾湡鐨勫ソ鐢紝杩欓噷涓嬭浇澶у鍘诲揩鍙互璇曡瘯鍚с€傘€/p> 可有了任礼挑这个头,以于谦为首的一干文臣,自然也就不会放松警惕。 任礼的那一声厉喝,是在警告杨洪,让他不要乱说话。 他不惜君前失仪,扰乱奏对,就是为了争取一息之机,阻止杨洪说下去。 换而言之,任礼如此做法,便是在昭示一点。 如果杨洪不顾一切,继续把话说完。 那么,他所说的内容,会让昌平侯府和宁远侯府,真正变成不死不休之敌! 陈镒和于谦等人紧随其后的弹劾,便是看透了这一点。 区区一个君前失仪,不值得这么多文臣大佬兴师动众。 但是,他们一齐出面,要求责罚任礼,实在传递出一种信号。 既是向朝野上下,也是向话没有说完的杨洪。 这信号便是…… 只要你昌平侯能够将罪行坐实,那么,整个文臣必然会立刻跟上,痛打落水狗,将任礼彻底置于死地! 与之相反的,自然便是任礼背后的一干勋臣,想要竭力将事态平息下来。 文武双方,看似围绕着一个小小的君前失仪,闹得不可开交。 但是实际上,真正的纷争,一触即发! 不过,场面如此紧张,但是,作为风暴中心的任礼,此刻却反而略略放松了下来。 因为焦敬等人终于出面了。 之前的时候,他心中最大的不安,就是焦敬等人会不会临阵退缩,让他自己顶上去。 一旦如此,那么此次廷议失败还是次要的,真正紧要的,是真正开始整饬军屯之后的局面。 扫了一眼自己身后的一众勋臣,任侯爷心中总算拾起了几分信心。 只要自己这边没有出差错,至少,便有了一搏之力! 随着越来越多的勋臣武将出列,文臣这边自然也不甘示弱,无数的青袍官员,也紧随其后,呼呼啦啦的拜倒在地。 于是,场面一度混乱起来,惹得在场的纠仪御史急着团团乱转。 “噼啪!” 随着三声清脆的御鞭声响起,丹墀上终于恢复了安静。 无数人或立于原处,或跪倒在地,都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了御阶上的天子。 如今的局面,到底是继续奏对,还是息事宁人,恐怕也只有天子能够决断了! 只不过,看着面色平静的天子。 不少大臣心中都不由掠过一丝忧虑。 文武已是如今态势,天子无论是要继续对质,还是搁置归府,恐怕另一方都不会从容接受的吧……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三十六章:节节失利 , 高高的御阶之上,朱祁钰将手按在杨能的这份自陈书上,目光平静。 如多数人所猜测的那样,这场廷议的局面,之所以会发展到如今的这种状况,原因就在于他手里的这份书信。 抬头看了看宫门之外杨府的方向,朱祁钰忽然想要亲自见见,那个如今身在杨府的少年人。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般勇气和胆魄,着实非常人可有! 不过,有些时候,水满则溢,过犹不及,也非好事。 摇了摇头,朱祁钰将心思收回,落在底下各怀心思的文武众臣身上。 感受着双方充满硝烟的氛围,朱祁钰没有直接开口处置,而是轻轻敲了敲手掌下的这份自陈书,道。 “杨能所呈上的这份自陈书中,只写了一件事情。” 黄幡卷动,在风中猎猎作响。。 从御阶上放眼望去,在场的一众大臣,无论文武,此刻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炯炯的盯着天子御案上的那份书信。 不过,若仔细观察,还是能够分辨出二者的不同。 文臣这边,除了紧张之外,更多的是期待,但是相反的,勋贵这边有几个人,譬如任礼,焦敬,张輗等几个,纷纷都捏紧了袖袍中的拳头。 如今正月还未过完,尚是春寒料峭之时,但是, 这几人的额头上, 却已经隐隐渗出汗意。 在这般针落可闻的寂静当中, 朱祁钰继续开口,声音清冷中略带一丝严厉。 “杨能自陈,曾在年节之前, 受邀前往宁远侯府拜访,并与宁远侯任礼密谈一个时辰, 内容是关于兵部整饬军屯的奏疏。” “据这份自陈书中所言, 当时, 宁远侯任礼声称,兵部已经掌握了杨家多年以来在边境侵占军屯的罪证, 打算开年之后便对杨家问罪。” “除此之外,任礼还称,只要杨能可以说服杨洪, 他愿联络京城各家勋戚, 同时鼓动军中将领, 联合在廷议之上, 反对兵部整饬军屯的奏疏!” 话音落下,丹墀之上顿时掀起一阵轻微的骚乱。 先是勋贵武臣这边, 不少人有些心虚的低下了头,甚至有些人打起了退堂鼓,开始悄悄的往后撤。 与此同时, 文臣这边则是涌起一阵议论之声,于谦等一干重臣更是各自对视一眼, 不约而同的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振奋。 不过,在一众有些乱糟糟的勋贵武臣当中, 任礼和焦敬等人的反应,却反而松开了握紧的拳头。 “啪!” 御阶之上, 鞭声再响,群臣顿时安静下来。 只见天子仍旧将手按在那份自陈书上,目光低垂,落在风暴核心的杨洪身上,问道。 “昌平侯,朕方才所述,可是实情?” 众目睽睽之下, 所有人都望向杨洪,于是,他们这才发现,这位从廷议开始, 就仿佛不要命般毫不犹疑的攻向任礼的老侯爷,头一次神色有些犹疑不定。 不过,也只是片刻,杨洪便点了点头,俯首道。 “陛下明鉴,此疏乃是小侄亲笔所写,上面所述的一字一句,皆是实情,不敢有丝毫欺瞒不实之处。” 这话听起来有些别扭,但是,这个时候,在场的一众大臣也没心思却追究这小小的语病。 无数的御史科道蜂拥而上,道。 “陛下,宁远侯任礼罔顾朝政,蓄谋串联,为一己之私勾连内外,其罪可诛,请陛下严惩!” “臣弹劾宁远侯任礼,私下纠结,阻挠大政,口蜜腹剑,大奸似忠,此辈贼人立于朝堂之上,实乃国之大贼。” “陛下,臣请严惩宁远侯任礼,以儆效尤!” “臣附议……” 如果说刚刚的时候,是高层之间的对撞。 那么,随着杨能这份自陈书的内容公布,冲突的对象,便下移到了普通的官员。 文臣们充分发挥自己人多势众的优势,一个个的青袍御史上前,义正言辞,振聋发聩。 丹墀之上,一时人声鼎沸,弹劾任礼之声不绝于耳。 但是,面对如此强大的压力,任礼自己却反而冷静下来,毫无方才的紧张之意。 终于,御鞭的清脆声音再次响起,丹墀中安静下来,天子御音垂问,道。 “宁远侯,对于杨能的指控,你可有何辩驳?” 于是,任礼终于抬起头,拱手开口,声音洪亮,断然道。 “陛下明鉴,这份所谓的自陈书,皆是一派胡言,蓄意陷害,臣从未和杨能提起什么整饬军屯的奏疏,更不可能……” 前半句话,任侯爷说的理直气壮,但是只说了一半,他便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望着杨洪,眼中带着浓浓的惊怒。 然而,这个时候,天子御音已紧随而至。 “更不可能什么?” 短短的片刻之间,任礼额头上的汗水便滑落了下来,两条花白的眉毛紧紧的绞在一起,但却迟迟不曾开口。 这么好的机会,在场的其他文臣自然不会放过,左都御史陈镒率先开口,道。 “陛下,臣再劾宁远侯任礼迟疑怠慢,今日廷议,宁远侯狂悖无状,先有喝断昌平侯禀奏,如今陛下亲自鞠问,仍负隅顽抗,蓄意不答,实乃藐视君上,御前失仪。” “如此行径,若不严惩,则朝廷纲纪难复,群臣不安,请陛下明鉴!” 于是,紧跟着自家老大,无数御史纷纷摇旗呐喊,落井下石,丹墀之上,再度掀起了一阵对于任礼的声讨。 无奈之下,御阶之上的礼官只得再次鸣鞭,才堪堪将场面控制下来。 与此同时,天子的口气也明显冷了下来,带着沉重的气势,压了下来。 “宁远侯,朕问你话,缘何不答?” 任礼的额上颗颗汗珠滚落,落在地上,终于张口,但是,却始终结结巴巴,什么也说不出来。 “回陛下,臣……臣……” 就在这个时候,丹墀中间一众沉默的勋臣中间,却突然有人开了口,道。 “陛下,臣不知宁远侯和杨能到底在府中谈过什么,但是,仅臣而言,绝不曾有阻挠朝廷大政施行的想法,更不会和朝中大臣私相授受,暗中勾连,请陛下明鉴。”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说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率先站出来声援任礼的,宁阳伯陈懋。 此刻的陈懋,低垂着头,看不清楚神色。 但是,他的口气却十分坚定,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三十七章:来之不易的机会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六百三十七章:来之不易的机会丹墀中间,再次掀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不过这一次的源头,却是来自于勋贵武臣中间。 宁阳伯陈懋的这番话,仿佛是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惊起一阵阵的波澜。 任礼跪在原处,猛地抬头看着陈懋,但是对方却没有给他任何的反应。 于是,他侧了侧身,目光落在张輗和焦敬二人身上,却正巧碰见对方也朝他望了过来。 三人目光在空中相对,任礼的身体一阵僵硬,似乎一下子便苍老了许多。 低垂下头,任礼拱手,咬牙道。 “回陛下,臣不曾跟任何人私下探讨过兵部整饬军屯的奏疏,自然,更不可能像杨能疏中所言,串联勋贵,鼓动边军,意图阻挠廷议。” “臣今日出言反对,实是出自公心,至于昌平侯及其侄杨能的一应指控,实乃攀诬构陷,陛下圣明烛照,明断千里,万不可听信谗言。。” 话音落下,在场的诸多大臣,心中顿时隐有所悟。 原来,这才是关节所在吗? 从杨信的家信,到杨能的自陈书,桩桩件件,杨洪都在逼迫任礼承认一件事情。 那就是,对于整饬军屯的奏议,这位宁远侯早就清楚,并且早早的就做好了准备,私下串联准备阻止廷议。 众人都以为,这两封信是杨洪为扳倒宁远侯所做的铁证,但是实际上,杨洪想要达到的目的,或许仅仅是…… “如此说来,任侯反对整饬军屯,并没有提前和任何人通过气,除了在今日廷议之上出言反对之外,也没有使其他的任何手段,对吗?” 众目睽睽下,杨洪步步紧逼,丝毫不让。 任礼的脸早已经黑成了锅底,但是到了如今,他早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 杨能的这份自陈书,已然将他逼到了死角。 尽管事实确实是如此,但是,他绝不能承认! 勋贵同请反对整饬军屯,那是朝议汹涌,人心所向。 但是,如果这坐实了这背后有人私下串联,那就是威逼朝廷,挟功自傲。 而且,巧就巧的是,上一个这么干的某罗姓副都御史,刚刚才被判了斩刑。 何况…… 任礼瞥了一眼早已经躁动不安的勋臣们,心中不由再度叹了口气。 闹成这个样子,就算是他想继续,其他的人,只怕也不愿跟他承担这样的罪责了。 这些勋贵世家,之所以跟着他反对整饬军屯,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可不是为了连自己的爵位一并丢掉。 “陛下明鉴,臣不知杨能为何要虚言构陷于臣,但是臣所言俱为实情,既是朝事,自当光明正大的在廷议上各抒己见,断无私下勾连之事!” 任礼的话音落下,不知是不是错觉,一旁的武臣队伍,似乎齐齐松了口气。 紧接着,一众勋臣便纷纷站了出来,道。 “陛下,任侯所言甚是,臣等身为朝廷大臣,若有不同见解,自当御前禀奏,绝不会私下勾连。” “不错,陛下切勿听信谗言,朝廷政务,本就各有看法,照臣看,必是昌平侯和宁远侯接有私怨,所以,才有如今朝堂争辩。” “陛下,事到如今,真相已然明了,昌平侯无有实证,攀诬朝廷重臣,理当降罪,请陛下责罚!” 有了任礼的表态,其他的勋臣,不管心中是如何作想的,必然都立刻站出来撇清关系。 然而,七嘴八舌之间,风向却再度隐隐有变。 原本各家都是在撇清自己,但是,不知从哪个人开始,却开始重新攀扯到了杨洪和任礼的纷争之上。 于是,一直在原地未动的杨洪脸色一沉,便道。 “诸位的意思,难道说,是本侯用自家两个后辈的声誉和前途,来攀诬任侯爷吗?” “私怨?何等大的私怨,值当本侯赌上这些?” 杨洪是多年的沙场老将,此刻须发皆张,怒目圆瞪,一身气势十足,丝毫不像是缠绵病榻许久的样子。 这般威势,顿时让一群武臣闭上了嘴。 与此同时,文臣这边,却反而掀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之声。 相对于战场上打滚的武臣和靠着祖先荣光的勋臣,能够位列朝局的大臣,总归是经历过一些世事沉浮的。 因此,对于他们来说,凡事多想一层,便是习惯。 应该说,到现在为止,杨洪拿出来的这两份证据,的确都不够充足。 杨信的那封是家信,并不难伪造,杨能的信倒是真的,但是,也只能证明,任礼邀请过杨能过府,可具体谈的是什么,单凭杨能的那封自陈书,并不能作为铁证。 所以,面对这份自陈书,任礼可以毫无顾虑的说,那是攀诬构陷,是蓄意谋害。 文武大臣,虽分立场,但同时也分是非。 这种情况下,以任礼为首的勋贵武臣,要对杨洪兴师问罪,这些文臣,真的也不一定会出手阻止。 可是,杨洪的话提醒了他们! 对啊,无缘无故的,杨洪是疯了吗,拿自家两个最看重的后辈的声名前途,去攀诬任礼? 要知道,就算昌平侯府倒台,但是杨能和杨信二人,至少还是能够保全的。 尤其是杨能,刚刚被派去广西镇守。 朝廷没有朝令夕改的规矩,除非杨家犯的是泼天的祸事,不然的话,夺爵下狱便是顶了。 杨洪有什么必要,用自己家两个最看重的后辈,去构陷这两份,仅凭红口白牙便可轻易否定的证据呢? 这位百战老将,是穷途末路,还是急昏了头? 只怕,都不是! 杨洪不是傻子,他闹了这么大的动静,甚至如他所说,赌上了两个后辈的声誉前途,目的就是扳倒任礼,保住杨家。 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么,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就如跳梁小丑一般可笑。 这两封信的意义在于,封死了任礼的退路,打破他和其他勋贵世家的串联。 换而言之,至少在这次廷议上,在这两封信拿出来之后,其他的勋臣世家想要声援任礼,就会变得束手束脚,稍不注意,就会坐实了串联的罪名。 那么也就意味着,如今,杨洪真正要面对的,不再是以任礼为首的武臣集团,而是一个被独立出来的宁远侯府! 这个机会并不好找,一旦这次廷议过去,这种影响也就随之消失。 所以,如果真的要扳倒任礼,必须毕功于一役! 或许,这才是从一开始,杨洪就摆出一副悍不畏死,不死不休的架势的原因。 他,早已经没了退路! 那么,藏在这两封书信之后的杀招,究竟是什么呢? 一片低低的议论声中,陈镒看了一眼于谦,二者目光相对,似乎同时想到了什么。 于是,陈镒再度移步出列,道。 “陛下,如今昌平侯弹劾宁远侯一事,情况复杂,仅凭二人对质,恐难见真相,故臣斗胆,请陛下明发昌平侯所上弹劾奏疏,助文武百官,辨明真情!”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三十八章:焦驸马得到了答案 随着陈镒开口进谏,在场诸臣顿时想起了杨洪最开始刚刚站出来的时候,所说的话。 “……臣,劾宁远侯任礼,贪渎无状,冒功败战,擅失军田,结党营私,欺瞒朝廷,暗杀大臣,胆大妄为,罔负天恩,罪在当诛……” 廷议进行到现在,原定的仪程早已经被打乱。 随着杨洪和任礼一次次激烈的碰撞,整个朝堂随之波涛汹涌。 朝堂局势瞬息万变,以致于,不少大臣都忘了,最开始的时候,天子正是看了杨洪所呈上的奏疏,才圣心震怒,命二人当廷对质。 从这个角度出发,很容易就可以推断出来。 如果说杨洪的那份奏疏里头,没有任何可靠的实证的话,天子不可能打断廷议,让二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对质。 换而言之,这场廷议到底能否扳倒任礼,关键就在于,杨洪最开始所呈上的奏疏里头,到底写了什么内容! 场中安静下来,天子似乎是觉得,老是忽略陈总宪的话,有些不给面子,所以沉默了片刻,便颔首道。 “准了!” 于是,丹墀中间的一众大臣各归其位,仍旧只留下杨洪和任礼二人相对而立。 御阶之上,有内侍上前,恭敬的从御案上捧起杨洪的那份奏疏,高声读道。 “臣昌平侯杨洪谨奏,谓劾宁远侯任礼贪渎,冒功,侵田,资敌,暗杀,结党六桩大罪,具有实证,请陛下查察。。” 内侍声音洪亮,口齿清晰,只第一句话,便牢牢的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尽管早已知道,杨洪所奏必然不简单,但是,这几条罪状摆出来,他们心中还是忍不住有些咂舌。 这几条大罪,无论是哪一条,可都是会要命的。 尤其是最后一条,内侍话音落下,在场不少大臣便变了脸色,有消息灵通之辈,更是下意识的将目光望向了站在文臣班首的于谦。 想想刚刚杨洪拿出的那封杨信的家信,众人心中涌起一个可怕的猜测。 难不成,朝廷这段时间谣传的那件事,竟是真的不成? 被众人注视的于谦不动如山,丝毫看不出任何的异常。 然而,也仅念了这两句,众臣便瞧见,天子招了招手,示意那个内侍停了下来。 就在所有人都有些摸不清楚头脑的时候,天子已然再度开口,道。 “昌平侯,奏疏内容繁多,通读下来恐耽搁时间,此奏既是你所上,内容你最清楚,你将其中内容简明扼要说说便是。” 杨洪略有些意外,但是,看着天子意味深长的目光,他轻轻吐了口气,道。 “臣遵旨。” 天子点了点头,又转向一旁的任礼,开口道。 “宁远侯,今日廷议,你已两度君前咆哮,御前失仪,朕念及你战功卓著,暂不怪罪,但你须知,昌平侯弹劾于你,如今你便是戴罪之身,若再有过激行为,朕数罪并罚,定不宽宥!” 此刻的任礼,早已经是面沉似水,随着刚刚内侍宣读出来的罪状,额头上的青筋都在直跳。 很明显,其中的几个字眼,触动了任侯爷敏感的心弦。 然而,事已至此,满朝上下都看得明白,如天子所说,两度失仪,天子都大度宽宥,已是天大的恩典。 如果在这个时候,任礼再有什么过激的举动,那么,可就真真是藐视君上了。 狠狠的咬着后槽牙,任礼手都在发颤,但是,却不得不拱手道。 “谢陛下恩典,臣遵旨。” 于是,任礼也退至一旁,整个丹墀中间,便只剩下了杨洪一人。 得了天子旨意,又没有了捣乱的人,杨洪心里明白,能不能成,就在此一举了。 深吸一口气,他转身面向群臣,开口道。 “此事尚需从太上皇归朝之时说起……” “当时,本侯受命前往宣府陪同太上皇致祭土木阵亡将士,归京后便卧病在床,不久之后,本侯便得侄儿杨信家信,信中提及,宁远侯在宣府拜访臣侄,言兵部尚书于谦巡边,乃为暗查军屯,不可不防,言辞之间颇有联合之意。” “彼时,我那侄儿不知详情,只得虚与委蛇,模糊应对,同时递送家信入京,本侯接信后,虽不知于少保身负何事,但情知事关重大,便回信杨信,当恪尽职守,忠心守备,于少保既奉圣命,无论所查为何,皆当尽力配合。” 銆愯瘽璇达紝鐩墠鏈楄鍚功鏈€濂界敤鐨刟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紝瀹夎鏈€鏂扮増銆傘€/p> 尽管天子刚刚说,让杨洪简明扼要的说明。 但是,真的开了口,这位昌平侯却显然没有三言两语便说完的打算,一下子就攀扯到了太上皇还在宣府的时候。 不过,有了天子刚刚训斥任礼的话,其他的人,无论文武,就算心有不满,此刻也都得憋着。 要知道,天子固然宽仁,可并非泥塑菩萨。 刚刚的时候,天子没开口,放肆些也就罢了,如今天子既然有言在先,谁再敢继续打断杨洪,就是自己找死了。 刚刚那两句警告,可不仅仅说的是任礼! 何况,在场的朝臣当中,真正想要打断杨洪的,无非也就是想保任礼的人。 更多的人,巴不得杨洪说的越详细越好。 于是,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杨洪继续开口,道。 “当时,本侯本以为此事就此了结,打算待宁远侯和于少保回京之后,再过府拜访,一问详情。” “但是,没过多久,本侯便接到了第二封家信,正是这封家信,让老夫心中惶惶,日夜焦虑,辗转难眠,病势愈发沉重,连朝都上不得。” 这话成功的勾起了在场大臣的好奇心。 要知道,杨洪少年为将,一生辗转边境,大大小小的仗打过无数场,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 可如今,一封家信,却能让他焦虑不安,以致于缠绵病榻,连府门都出不得。 这封信,到底写了什么? 当然,好奇的大多数是文臣,勋贵武臣这边,更多的则是不安。 尤其是焦敬! 事实上,在场的这么多人当中,想要保任礼的,恐怕也就只有焦敬了。 他的确不赞成任礼如此冒失的在廷议上和文臣对垒,也的确暗中做了准备,见势不妙就尽量保存力量。 所以,任礼一开始站出来反对整饬军屯的时候,他和张輗等人心照不宣的按下了其他的勋臣,想要看看朝堂上的局势,也给任礼一个教训。 但,也仅是让任礼碰个钉子而已,焦敬从未想过,要真的将任礼怎么样。 可现在看来,似乎,有些事情早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掌控! 看着前方背对着自己,却明显死死盯着杨洪的任礼,焦敬忽然便想起,他们在廷议之前,最后一次在宁远侯府的那次聚会。 那个时候,他问任礼,明明可以徐徐图之,为何非要在廷议上如此激进。 当时,任礼给他的回答是,不能继续再被人今日进一尺,明日进一寸,否则到了最后想反抗时,必已无反抗之力。 话说的有道理,但是,焦敬当时便觉得有哪里不对,只不过,碍于当时的局势,不好再继续追问。 现在想来,他的感觉没错! 任礼一定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必须要阻止廷议。 目光越过丹墀,落在被风吹动宽袍的杨洪身上,焦敬知道,他马上就要得到答案了。 事已至此,杨洪倒也没有卖关子,冷冷的望向任礼,声音低沉但清晰道。 “这封家信当中,杨信提到,他按照本侯的嘱咐,在于少保抵达宣府之后,邀请其到副总兵府暂住,并竭力配合于少保的一应要求。” “然而,就在于少保入城之后的数日之内,接连有贼人混入副总兵府,或身怀利刃,或意欲投毒,虽然被及早发觉擒拿,复读自杀,但是,据其所去的方向来看,目标正是居于侧院的于少保!” 随着杨洪的话音落下,整个朝堂还是“嗡”的一声炸开了锅。 于谦是什么人? 身加少保之衔,位居七卿之列,在国家最危难的时刻毅然挺身而出,誓死不退,拥立新君,保大明神器延续。 一身傲骨,两袖清风,享誉士林朝野,无论是声名威望,还是身份地位,都是文臣中的佼佼者。 这等样的人,奉圣旨节制诸边兵马,前往宣府巡视,竟然受到了暗杀? 哪怕没有成功,但是,这也绝对是触犯了朝堂底线的事。 于是,无数的文臣科道蠢蠢欲动,议论之声此起彼伏。 想来,若非是天子早有警告,不能随意打断杨洪,此刻丹墀之上只怕又要跪满了进谏的大臣。 然而即便如此,场面也依旧显得有些乱哄哄的。 就在此刻,御阶之上鞭声再起,天子的声音也随之而降下。 或许是因为早已料到了这个消息的威力,所以,对于群臣的反应,天子并没有太过苛责,而是将目光落在于谦的身上,问道。 “于少保,昌平侯方才所言,可属实?” 作为被议论的对象,于谦的脸色倒是平静,移步上前,道。 “回陛下,此事臣略有所知,当初在宣府之时,臣的确暂居副总兵府,杨副总兵擒获二贼之后,也的确曾将人带给臣看过,这二人一人身怀毒药,一人暗藏利刃,经仵作查验后,断定为军中出身。” “不过,此二贼被擒获之后,便即刻服毒暴毙,未及审讯,臣在调查之后,只能确认他们并非副总兵府之人,也并非宣府之人,具体籍贯来历却无从查起。”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能够确认的是,他们是在臣入城之后紧跟着入城,然后混入副总兵府,欲行不轨,但是……” 话至此处,于谦似乎有些踌躇,觉得这么说不妥,然而,到最后,他还是开口道。 “此二人被擒获时,的确距离臣当时所居侧院不远,但是,仅凭这一点,并不能断定他们便是欲暗杀臣而来。” “臣当时身负重任,无暇继续查探,加之宣府为边境重镇,与虏贼常年交锋,时有细作混入宣府制造混乱,这等事情并非罕见,故此,便未曾深究。” 到底是执掌兵部的七卿大臣,这般事情,从于谦的口中说出来,显得稀松平常,轻描淡写。 但是,在场的诸多文臣心中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于少保到底是于少保,换了旁人,这个时候早就忍不住推波助澜了。 毕竟,任礼刚刚义正言辞的反对兵部整饬军屯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要是将暗杀朝廷重臣这一点坐实了,不用别的,光是这一条,就足够任礼丢了性命! 然而,于少保的性格,终究是堂堂正正,不屑于虚言构陷,只是……可惜了这个机会。 不过,停了片刻,于谦似乎觉得这么说有些对不住杨洪,所以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道。 “不过,臣在宣府之时,副总兵杨信的确对臣保护有加,臣当时查察案情,需要调阅案卷,实地走访,杨副总兵也都倾力相助,请陛下明鉴。” 闻听此言,朱祁钰倒是有些意外,意味深长的看着于谦。 这可不像是于谦说出来的话。 要知道,于少保向来是以严肃刚硬的形象在朝堂上出现的,这番明显夹杂着私人感情的话,可着实令人意外。 以于谦的身份,他在这种场合说出去这种话,份量并不轻。 尤其是在整饬军屯的大背景下,他作为兵部的主事者这么说,其实意味着,无论最后昌平侯府如何,至少杨信是会被保下来的。 不然的话,在这廷议之上,于谦亲口承认了杨信的恩,结果转头把人给治了罪,可是要被人议论忘恩负义的。 无缘无故的,若不是有意要保杨信,于谦不会惹这个麻烦。 深深的看了于谦一眼,朱祁钰也并没有在这种小事上过多纠结,只轻轻的点了点头,示意于谦退下。 天子却轻轻颔首,示意于谦退下,然后冲着杨洪道。 “昌平侯,你继续。” 于是,杨洪拱手行了一礼,然后继续道。 “于少保方才所言客观公允,但是,这件事情却并非这么简单。” “在擒获了两名混进副总兵府的贼子之后,杨信意识到宣府城中有人意图暗杀,所以便调动兵马,在几处城门加强盘查,很快,便查获一个意图出城的形迹可疑之人。” “经过审讯,此人供称,他们一行三人,乃甘肃边军夜不收,数日之前,受上官指派,暗中潜入宣府,意图行刺。” 说着话,杨洪朝着御阶上拱了拱手,道。 “陛下,朝会之前,臣已经将证人供词及从贼人手中查获的画像亲自交给了锦衣卫指挥使卢大人,可以当廷查验,那画像中人,正是于少保,而证词当中也清清楚楚的写明,这几名贼子背后的指使之人,就是宁远侯任礼!”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请个假,抱歉 今天各种杂事,晚上坐了半个小时,也没写出来,请一天假,抱歉诸位。  https:///21810_21810860/718558193.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m.zhhbiqu.com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三十九章:任侯爷终于能说话了 终于,图穷匕见! 虽然朝中早有流言,虽然朝臣们看到杨洪今天的表现,心中也早有猜测,但是,当最开始杨洪说出于谦在宣府可能遇刺的时候,在场众臣还是一片哗然。 然而,等到杨洪真的将任礼的名字说出来之后,朝堂上反而边境安静了下来。 呼呼的风声刮过,在丹墀上显得格外刺耳。 有些时候,沉默比喧闹更具有力量! 随着杨洪声音落下,无数道目光毫不掩饰的射向丹墀旁的任礼,寂静中透着沉重的压力。 暗杀朝廷重臣,这是整个朝堂的底线之一。 不仅仅是文臣,对于勋贵武臣来说,也是一样的,甚至于,对他们来说,看重这件事情犹有过之。 毕竟,勋贵看重的是传承,如果动辄使出暗杀的手段,整个家族都难安稳,更别提什么传承悠久了。。 因此,在杨洪将这件事情揭露之后,文臣望着任礼的目光固然不善。 但是,勋贵武臣这边,在震惊的同时,氛围也同样渐渐改变。 这种变化悄无声息, 可却很容易能感受的到。 站在武臣班中,焦敬环视了一下四周, 果不其然, 不少勋臣的脸色都不约而同的沉了下来。 见此状况, 焦敬心中叹了口气,便明白, 这场廷议,恐怕真的要靠任礼自己了。 勋贵们愿意和任礼一起反对整饬军屯,但是, 有些底线却不能碰。 与此同时,他也终于明白,任礼坚持要阻止廷议的原因了。 或者,更准确的说,任礼要裹挟这么多勋臣在廷议上发难的原因。 其实就是为了阻止这件事情被揭露出来。 如果整饬军屯的奏疏在廷议上通不过, 那么这件事情自然也就会被掩埋起来。 就算是最坏的结果, 依旧被人发现了, 可有了廷议上这一场激烈的碰撞。 任礼便不再单单是任礼自己, 而是代表着整个勋贵集团。 借诸多府邸之势,他便能为自己争取更多的筹码。 只可惜……现在没机会了! 这些勋贵们, 宁愿让兵部通过整饬军屯的奏疏, 也不会容忍一个犯了底线的人。 换而言之,在任礼彻底洗清自己的嫌疑之前,他不可能再得到任何来自于勋臣们的帮助和支持。 那么,任礼能够洗清自己的嫌疑吗? 虽然说天子早已有言,不准再随意打断杨洪,但是, 毕竟是双方对质, 没有只听一家之言的道理。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不可能不给任礼辩驳的机会。 因此,在杨洪说完之后,天子便转向一旁的任礼,开口问道。 “宁远侯,昌平侯说你派人谋害兵部尚书于谦未遂,此事,你有何辩解?” 众目睽睽之下,任侯爷自然清楚自己的处境。 不过,他倒是还能稳得住,迈步上前, 拱手道。 “回陛下, 臣没有什么要辩解的,因为,这本就是一派胡言!” 站在丹墀中间,任礼转过身,冷冷的望着杨洪,眼神当中充满着愤怒,但是,声音却依旧冷静,道。 “杨洪,本侯不知你为何如此咄咄逼人,视本侯如生死之敌,用这等罪名栽赃陷害,但是,天子圣明在上,百官群臣目光灼灼,断不会让你这等小人得意。” 这话说出来,便等同于真的撕破脸了。 在此之前,任礼虽然也同样和杨洪针锋相对,但是,因为不清楚杨洪的真实想法,所以,毕竟还留了几分余地。 然而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无论杨洪最初的想法是什么,他们两家,都已经是真正的不死不休。 既然如此,行事自然也不必再瞻前顾后。 当着众臣的面,任礼冷哼一声,道。 “昌平侯,你既然说是本侯指使,那么,证据是什么?” “那个所谓的证人供词和画像吗?” “简直可笑,本侯且不谈,所谓的证人,从头到尾,都在你那侄儿杨信的手中,他的证词有几分可信,便算你那侄儿是真的如实将供词呈上,那又能说明什么?” “宣府身在边境,虏贼叵测,手段层出不穷,收买一二军中夜不收是何难事?” “若那所谓的证人,只是一个死间,想要用自己的性命,搅起朝堂争端呢?” “何况,本侯虽然曾镇守甘肃,但是早已经卸任归京,难道说,这些人来自甘肃军中,便能证明是本侯派遣? “于少保名传天下,见过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想要一封画像又有何难,如何能证明是本侯给的?” 不得不说,任礼也并非易与之辈。 尤其是在这种攸关生死之事面前,他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虽然嘴上说的没什么好驳斥的,但是,短短的片刻时间,便寻出数个破绽,将杨洪拿出的证据攻击的摇摇欲坠。 不过,这也的确是因为,杨洪拿出的证据链不够完整。 如任礼所说,迄今为止,杨洪所拿出的证据,无非是来自证人的一份供词。 这份供词的真实性到底有几分,谁也没有办法保证,毕竟,这份证词来自于杨信。 不偏不倚的讲,如果说昌平侯府为了自己脱身,早就开始筹谋陷害任礼的话。 那么,并不是没有可能,这份证词,甚至连带那个证人,都是杨信一手炮制的。 应该说,从这一点出发,如果任礼死揪着不放的话,不是没有可能反过来置杨洪于死地。 但是…… 文臣列中,陈镒等一干大臣对视一眼,皆看出了对方眼中的疑惑。 如果任礼仅仅是想要反驳杨洪,揪着前面那一条,便能够把水搅浑。 可他为什么对杨信一带而过,反而要强调后面的话呢? 不过,还未等他们想明白其中的关窍,便见得任礼再度转身,对着御阶俯身一拜,道。 “陛下明鉴,暗中谋害朝廷命官,乃是藐视朝廷,等同谋逆的大罪,臣岂敢赌上身家性命,行此等悖逆之事?” “如于少保所言,边境虏贼叵测,时有细作混入大明制造混乱,若因区区一个所谓证人的供词,便能将此等大罪强加于一位侯爵,朝局必将大乱。” “何况,臣身为朝廷勋臣,若仅因政见不同谋害朝廷大臣,岂非辜负陛下圣恩,传扬出去,岂非令民间百姓视朝堂诸公皆蝇营狗苟之辈?” “臣敢以性命立誓,昌平侯方才所言暗杀之事,实乃攀诬之词,请陛下万勿为奸人所误!”  https:///21810_21810860/718440793.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m.zhhbiqu.com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四十章:体面不体面 朱祁钰坐在御座上,俯视着底下的一众大臣。 他明显能够感觉的到,在任礼说完话之后,许多朝臣,尤其是文臣当中几个有份量的大臣,眉头都皱了起来。 从廷议开始到现在,局势第一次向着有利于任礼的风向开始转变。 应该说,任礼的这番话说的毫无根据,几乎全都是猜测之词。 但是,却意外的有效果。 因为任礼所说的,并不是事实,而是……可能的事实! 他现在所做的,是将这可能的事实,变成所有人都愿意相信的事实。 一旦能够做成,那么别说以杨洪现在手中的证据,就算是还有其他的证据,也难奈何的了他任礼。 这番话看似是为自己辩护,但是,实际上他是在提醒朝堂上的所有人,这件事情被敲定下来之后的后果! 杨洪用两封信断开了任礼和勋臣们之间的联系,那么如今,任礼便要用这一番话,争取到新的力量,助他度过难关! 要知道,如今朝廷断案,不仅讲究律法,还讲究判例。 就像任礼所说的,如果仅凭一个证人的所谓证词,便贸然处置一位功勋卓著的侯爵。 那么,谁能防止日后朝堂之上,不会有人用这种手段进行党争? 尤其是一些传承日久的勋贵世家,传承悠久,府里有的是忠心耿耿的家生子。。 随便找两个扛得住拷打的死士,派去假意刺杀朝廷大臣,被抓之后攀诬到自己的对头身上,朝廷若开此先例,朝局必然大乱。 所以,这番话说给的第一个人,就是朱祁钰! 任礼心里清楚,眼前这位天子,十分厌恶党争,这是在之前诸多朝事当中,天子毫未掩饰的事。 所以,他便以此来做文章。 他这是在提醒朱祁钰,即便是想至他于死地,也不能偏听偏信,更重要的是,他还强调了一件事。 那就是,一旦这件事情坐实了,那么意味着,朝廷将出一桩大大的丑闻。 一位战功卓著的侯爵,为了一己之私,政见不合,暗中刺杀朝廷重臣,这样的事情传扬出去,让民间百姓如何看待朝堂上的衮衮诸公? 老百姓们可不论什么文臣武将,对于他们来说,都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 这么大张旗鼓的又审又判,必然难以遮掩,传扬出去,老百姓还不知怎么议论朝堂上的这些大臣们呢。 文臣重名,或者说,他们看重的是朝廷的威严。 任礼便是在告诉他们,这件事情坐实了,不仅是他的问题,打的更是朝廷的脸。 朝堂诡谲,但是却也是让人成长最快的地方。 如今的任侯爷,早已经不是骤登高位,有些手忙脚乱的时候了,单以这番话而言,任礼的确已经开始真正摸到朝堂斗争的窍门了。 朝局斗争,很多时候,是非对错并没有那么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这个真相带来的后果,是不是所有人想要的! 銆愯瘽璇达紝鐩墠鏈楄鍚功鏈€濂界敤鐨刟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紝瀹夎鏈€鏂扮増銆傘€/p> 当然,与此同时,他的这一步,至少在那几个熟稔朝局斗争的七卿眼中,已经暴露了自己的心虚。 如果说,这件事情真的不是他干的的话,那么,他的第一反应,应该是拿出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而不是用朝堂手段想要将事情弹压。 所以,任礼的这一步,实际上是在赌。 他赌的是,天子会为了朝廷权威让步,会为了朝堂稳定让步。 只要朱祁钰流露出哪怕一丝丝这样的念头,任礼都有机会翻身。 因为,如果单纯从维护朝廷权威的角度出发来说,这件案子,是假的最好! 如果这案子是假的,那么,最多便是杨洪在攻讦朝臣,随意攀诬,朝堂上这种相互陷害的事情多了去了,不算什么。 但是,如果是真的,那么,便意味着朝廷威严受损,他赌天子不会这么做。 或者说,他赌的是,底下的一众大臣,不会让天子这么做。 不过,他赌错了! 将目光落在任礼的身上,朱祁钰叹了口气,开口道。 “宁远侯,你可知,朕为何要让你当廷与杨侯对质?” 看着天子的平静似水的脸,任礼有些不安,但还是只能拱手道。 “臣不知。” “因为朕在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朱祁钰的声音忽然变冷,在宽大的丹墀当中回荡,显得格外的让人心中一寒。 底下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之声,显然没有预料到,一向不会在这个时候左右廷议进程的天子,会突然下场。 任礼心头的不安之感愈发强烈,他下意识的张口道。 “陛下明鉴,臣……” 然而,话未说完,便被天子的声音打断。 “任礼,你真以为,暗杀朝廷重臣这样的大事,杨信会只给昌平侯写家信,而不禀报于朕吗?” “你真以为,朕,是今日方知此事吗?” 只一句话,便让任礼感到头晕目眩,险些有些站立不稳,一时之间心乱如麻。 也正因如此,他没有看见忽然抬头的于谦,也没有看见,同样和他一样,身体忽然有些僵硬的杨洪。 朱祁钰随手从旁边抽出一份蜡封的好好的密疏,举在自己的眼前晃了晃,道。 “这是锦衣卫递给朕的密奏,宁远侯,需不需要朕读给你听听?” 任礼额头上的冷汗滑落,心中慌乱无比,但是,却又不敢真的认下这等大罪,一时之间,便有些语无伦次。 “陛下,臣……臣……” “来人,将宁远侯任礼打入诏狱,由三司择日会审。” 随着天子冰冷的声音响起,当下便有守卫在旁的大汉将军上前,结结实实的将任礼绑了起来,拖着便往后走。 这个时候,任礼才反应过来,挣扎着大声喊道。 “陛下,臣冤枉,臣冤枉,定是那杨信陷害于臣,陛下,您不能听信谗言,冤屈忠臣良将啊……” 然而,已经晚了。 他刚刚的种种反应,其实已经说明了很多东西。 朝堂之上一片寂静,显得任礼喊叫的声音格外刺耳。 不过,也只是片刻,声音便渐行渐止。 与此同时,御阶之上,朱祁钰扫视着下方的群臣,道。 “此案,朕会交给三司再次审理,一应证物案卷,包括锦衣卫向朕呈上的密疏,三司皆可调阅,朕不会冤枉一人,可也不会放过罪人。” “宁远侯是否有罪,自有三司审定,但是,朕想跟诸位卿家说的是,有些事情不能做,有些念头不能起,不要指望着,朕会顾及朝廷体面而轻纵轻枉,朝廷的体面,靠的是吏治澄清,靠的是万民富庶,靠的是君明臣贤。” “若是朝堂污浊不堪,百姓衣食无着,君上昏聩无能,那便是看着再花团锦簇,说的再天花乱坠,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这种体面,朕不想要!” “朕要的是,诸卿慎独自守,于无人处依旧能守正心,于波涛中斩风浪。” “朝廷要体面,就得要真正的,实打实的体面!” “这一点,望诸卿谨记!”chaptere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四十一章:风向要变了 宽大的丹墀之上,朱祁钰清朗的声音回荡四方,在因任礼被抓而变得寂静无比的朝堂中,显得格外的威严。 能够混到朝会上的大臣,无不是识情知趣之辈,至少基本的眼力价儿是有的。。 于是,也不知是谁起了头,又或者是不约而同,总之,朝中无论文武,都纷纷俯首,道。 “陛下英明,臣等定当尽心竭力,不负陛下教诲。” 不过,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仅仅是随大流的奉承。 但是,落在真正有份量的大臣眼中,天子的这番话,却或许是整个廷议最大的收获。 还是那句话,天子虽然登基驭极不过一年多的时间,但是帝王心术却早已经是深不可测。 大多数时候,甚至就连他们这些称得上近臣的人,都捉摸不透天子的用意。 虽然说天心莫测,但是,既然在朝堂混迹,知道天子的底线和施政风格,却绝对是一门必修课。 时至今日,天子当众表露自己政治态度的时刻并不多,但是每一次,都是关乎到朝堂上大的政治走向,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事实上,刚刚任礼的做法,其实是隐含着要挟的成分在的。 朝廷体面,皇家威严,体统规矩,这些东西出于特殊的政治意义,很多时候是有着大于真相的力量的。 粉饰太平不是一个好词,但是,却往往是通行的做法。 因为对于朝廷来说,要考虑的是如何将一件事情的影响降到最低,太平意味着稳定,意味着安稳。 哪怕只是暂时的,但只要是稳定的朝局,对于大多数朝臣来说,就是对自己最有利的。 因为只要产生混乱,就必定会有人的利益受到损害。 所以,很多时候,为了稳定,或者是朝廷体统,皇家威严这些所谓的更大的利益,在朝局斗争当中,充满着妥协和拉扯。 相反的,真相和公理,就需要屈居于第二位了。 很明显,任礼就是这么想的。 毕竟,从过往的情况来看,天子为数不多的,被朝臣们察知的原则之一,就是一切以朝廷的稳定为主。 然而,尽管上千年来,皇权和臣权一直在相互斗争,可任礼显然忘了一点,皇权是集中的,而臣权是分散的。 任何单独一个人,想要和皇权对抗,都是极难的。 尤其是,在面对一个深不可测的天子的时候,在玩弄政治手段上,任礼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斗得过天子的。 刚刚的场景,任礼在拿朝廷体面来要挟天子,天子又何尝不是在借此机会,敲打满朝群臣呢? 看着满朝俯首的样子,最前端的几位老大人不着痕迹的交换了个眼神,心中俱是凛然。 虽然没有说明,但是,以他们敏锐的政治嗅觉,已经不约而同的察觉到了一点。 朝廷的风向,恐怕要变了! 须知,任礼并不是傻子,他既然敢赌,肯定是有依仗的。 而事实上,撇开那些冰山下的博弈不谈,自从土木之役以后,朝廷损失惨重,这么长的时间一来,朝廷虽然有诸多事端,但是,一切都还是以平顺为主。 这一点,从罗通一案,镇南王一案,乃至是使团一案都可以看出。 至少在明面上,天子总是会施恩宽免,为了朝廷稳定而做出让步,尽管很多时候,有那么一小撮聪明人总是怀疑,这些让步是提前设计好的。 但是,至少在大多数人看来,在诸多朝事上,天子是习惯于以大局为重,以稳定为上的。 换而言之,如果现在不是在奉天门前,不是在文武百官注视之下,不是这件案子的性质严重到真的会影响朝廷威严,任礼绝不会用这种方法。 可是,意外总是出现的这么猝不及防。 事实上,在场众臣也没有想到,天子会突然之间如此干净利落,亲自下场站队杨洪,并且还借此机会训诫了一番群臣。 所以,这是否意味着,天子认为,经过一年多的休养生息,朝廷已经可以承担的起一定程度上的动荡,是否可以将此当做,天子转变施政方向的预兆? 还有就是…… 看着同样跟着所有人一起,从头到尾都没有人站出来为任礼说话的勋贵武臣们。 文臣这边,也同样忍不住涌起一丝疑惑。 按理来说,任礼在勋臣中的地位不低,虽然说涉及到暗杀朝廷重臣这样的底线问题,同样也是武臣们所不能容忍的。 但是,到现在为止,必须承认的一点是,没有真正的铁证,能够定死任礼的罪状。 天子手中的那份锦衣卫密疏或许可以,但是,毕竟没有公之于众。 这种情况下,任礼被打入诏狱,却没有一个人出面哪怕是要求公布证据,未免有些奇怪。 再往深里想一层,其实从廷议一开始,这些勋臣们的态度,似乎就有些自相矛盾。 总之,这场朝会进行到现在,太多让人想不通的地方,朝局复杂,以至于就连他们这些,在朝中沉浮这么多年的大臣,一时之间也难通透。 不过,无论朝臣们如何作想,廷议都还是要继续的。 任礼被拿下并不是事情的结束,待天子一声平身,群臣各归其位,昌平侯杨洪却依旧站在原处未动。 感受到所有人向他投来的目光,杨洪跪倒在地,道。 “陛下,任礼有罪,臣亦是戴罪之身。” “这么多年以来,臣在边境,或为所迫,或为种种原因,犯有侵占军屯,私垦民田之罪,如今朝廷既要整饬军屯,乃利国利民之事,臣不敢求陛下宽恩,惟愿能为社稷尽臣最后一丝绵薄之力。” “臣愿自去爵位,并将杨家在边境内外的所有田亩归还朝廷,不足之处,臣以多年积蓄补回,以弥补臣之过失,朝廷若有处置,臣亦愿听从处置,断无怨言。” 底下众臣掀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他们原本以为,杨洪扳倒任礼,就该结束了。 却没想到,这位老侯爷,还真是舍得下本钱。 不过,到了这种地步,有了任礼垫底,昌平侯府怎么也不会太惨。 唯一剩下的就是,天子心中,对整饬军屯的力度,到底要定到几分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四十二章:干啥啥不行,内卷第一名 对于杨洪的自罪,朱祁钰并没有直接开口,而是沉吟片刻,转向了一旁的于谦,问道。 “整饬军屯乃是兵部主理,于卿觉得,朕该如何处置昌平侯?” 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何,底下的老大人们,莫名其妙的就松了口气。。 倒不是为杨洪,而是连他们也没有发现,事实上,刚刚天子雷霆手段将任礼打入诏狱的行为,让所有人都心生惧意。 这种惧意,并不来源于天子的果断,而来自于,天子突然的转变。 这个世界上,最让人恐惧的事情,其实只有一件,那就是未知! 他们不怕天子掌控全局,也不怕天子手段酷烈,但是,他们害怕自己对天子一无所知,害怕自己之前对天子所有的了解都是错的。 这种未知的恐惧,才是最可怕的! 所幸的是,天子刚刚的这句话,让老大人总算找回了几分熟悉的感觉。 不过,这些人当中显然不包括于谦,听得天子问话,他稳步上前,拱手道。 “陛下,按照兵部所拟章程,在清丈田亩过程当中,主动如实上报田亩数量者,可以视情状减轻处罚,主动献出隐匿田亩者,诚心悔过者,如若未犯大罪,可酌情免于处罚。” “臣不知昌平侯所言侵占军屯,私垦民田之罪,究竟具体状况为何,但是,昌平侯既然愿意配合朝廷,主动补足田亩,臣以为,可以酌情免罚,以彰陛下宽仁圣德。” 这番话倒是中规中矩,没有出乎朝臣们的意外。 事实上,天子既然动问于谦,那么便说明,有心要放杨家一马。 毕竟,刚刚于谦在言语之间,便曾经隐晦的替杨信说情。 此刻杨洪又是一副认打认罚的态度,无论于情于理,于谦都不可能追打过甚。 当然,还有一点原因很重要的就是,任礼已经被抓进诏狱去了。 尽管不是因为军屯被抓的,但是,他前脚如此激烈的反对朝廷整饬军屯,后脚就进了诏狱,对于兵部来说,震慑力已经有了。 所以,杨洪自然也可逃过一劫。 果不其然,于谦话音落下,天子轻轻点了点头,道。 “朝廷整饬军屯,其一是为复祖宗之法,明法理之辨,其二是为严肃军中纲纪,保边军战力充沛,其三是为解朝廷财政之急,非为一者。” “整肃纲纪,将敢于侵占军屯之辈严厉处罚,也是为了惩前毖后,端正后来之人,若拘泥于此,令忠臣良将寒心,亦非朕所愿。” “昌平侯虽犯罪过,但一声戎马,为国征战,土木之役后,坚守宣府,于国有功,虽功过不能相抵,但法理不外乎人情。” “刑部?” 听到自己又被点了名,金老尚书痛苦并快乐的赶紧上前,道。 “臣在。” “昌平侯侵占军屯一案,同样又刑部会同兵部主理,国法在上,不容亵渎,刑部清查此案,当秉公而行,察查清楚。” “杨府一门,世代簪缨,于国有百战之功,其门楣爵位,不可因此受损,除此之外,其他一应判罚,刑部当依律而行。” “臣遵旨,请陛下放心,刑部定当尽心竭力,秉公审案。” 金老尚书点头称是,表示清楚。 天子这话已经很明白了,该罚罚,该判判,不必顾忌,但是,底线是要留住昌平侯府的爵位。 当然,在此前提之下,如果未犯大罪,杨家人的性命,应该也没有大碍。 只不过,经此一役,杨家势必是要狠狠的出一回血的,而且说不准,杨信,杨能等人的仕途也要受到影响。 但是,无论如何,最紧要的两样,爵位和性命,都保住了! 对于勋贵世家来说,钱财产业固然重要,这些不仅仅是一个家族的底蕴,更是待人接物必不可少的东西。 不过,这些东西再重要,都比不过爵位。 只要爵位仍在,那么,随着时间的推移,总是会有再起的机会的。 君不见,某丰国公唯唯诺诺的当了一辈子小透明,临到七十岁了,莫名其妙就混了个公爵吗? 何况,经此一役,哪怕昌平侯府穷到掉渣,也再无人敢轻视于杨洪。 这位百战老将,用事实证明了,他不仅在战场上能打,在朝堂之上,同样有骨子悍不畏死的劲儿。 谁若是想要为难昌平侯府,就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宁远侯一样份量! 所以,这一次朝会对于杨家来说,是真正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此事之后,虽然短暂的一段时间,杨府可能要沉寂下来,但是,长远来看,却真真正正的,开始奠定了世家的底蕴。 与此同时,丹墀之上,终于得了天子的允诺,杨洪也再绝口不提罪孽深重什么的,立刻见好就收,大礼参拜,道。 “臣谢陛下恩典,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于是,朝臣们对于这位昌平侯,又多了一层新的认知。 这老货,不仅不要命,而且,还不要脸! 不过,越是这样的人,越不能惹。 心中默默的决定好,这件事情结束之后,一定要跟杨府打好关系,老大人们便听得御阶之上,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 “昌平侯和宁远侯之事,由三司主理,今日廷议,还是整饬军屯之事,兵部所上章程,诸位卿家觉得,可还有需再议再改之处?” 归根到底,不论是杨洪还是任礼的事情,实质上都是围绕着整饬军屯展开的交锋。 他们二人的事情告一段落,那么最后剩下的,自然也就是最核心的,兵部整饬军屯的章程了。 不过,事已至此,局势早已明朗,只差最后的临门一脚。 于谦身为兵部尚书,这章程本就是他主持拟定,不便开口,但是却也未曾回到班中,而是依旧站在丹墀中间。 于是,几乎是和廷议最开始的时候的场景一样,文臣列中,陈镒,王文,金濂,王翺,俞士悦等人移步上前,来到于谦身后,拱手道。 “陛下明鉴,兵部所拟章程十分完善,纵有不妥之处,也可在施行之中调整,臣等并无异议,请陛下决断。” 与此同时,勋贵武臣这边,丰国公李贤也终于发挥了他自己的力量。 只见他老人家移步上前,道。 “陛下,臣也并无异议,朝廷整饬军屯,乃于国于民有益处之事,臣虽老迈,愿尽绵薄之力。” “不敢欺瞒陛下,这些年来,丰国公府虽在京城,但是在边境各处也购置了不少田亩,这些田亩购置之时乃是民田,可后来确有查出乃是被胆大包天之辈私自发卖。” “故臣每念及此事,心中便觉有愧,如今朝廷既要整饬军屯,臣愿将丰国公府在边境的诸多田亩,无论来源,全部奉还朝廷,充为军田,以赎臣失察之罪。”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四十三章:勋贵的第二时代? 奉天门前,李贤话音落下,立刻就感受到背后传来一阵阵有如实质的目光,仿佛刀子一样扎的人生疼, 然而,李公爷却不动如山,站在原地丝毫未动,全当那些恨得牙痒痒的人不存在。 与此同时,不少的文臣却态度截然相反,对李公爷这种“为大局牺牲”的精神十分赞赏。。。 尤其是户部的沈尚书,一副眉开眼笑的样子,道。 “陛下,丰国公能有此心,实为国之肱骨也,若满朝文武,皆能如丰国公般廉洁奉公,以国事国体为重,则陛下所言君明臣贤之景,指日可待矣!” 呃,这话说的有点过于露骨,以至于原本还想上前同样夸两句的大臣,不由掩面后退,同时心中忍不住默默吐糟。 您好歹是七卿之一,执掌天下财政,手里捏着整个国库的财帛物用,哪怕户部这两年的确花销太大,穷了一点,也不至于财迷到如此地步吧? 何况,人家丰国公都说的明明白白的,这些田亩献出来,也是收归军田,又不是变成户部的官田,人家于少保都没说什么,您这未免有些,过于不矜持了吧。 对于这些人,沈尚书的态度是…… 就这觉悟,这辈子也吃不上四个菜! 须知,这次整饬军屯,虽然是以兵部牵头,但是真正得利的,却不仅仅是兵部。 应当说,军屯的问题如果能够解决,对于朝廷的各个衙门来说,都会大大减轻压力。 其中首当其冲的,就是户部! 丰国公这次主动献出来的田地,户部自然是拿不到一亩,甚至于,在这次整饬军屯的过程当中,还会有很多原本登记为民田的私垦田和私售军田被收回军屯。 从这个角度而言,户部在边境的田赋反而要下降,的确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但是! 都说了户部执掌的是天下田赋财政! 沈尚书在乎边境的这点边角料田赋吗?谁tm知道,户部现在每年往边境拨出的军费,早已经超过了岁入的三分之一! 每每看到边军的支出账册,沈尚书的心都在滴血。 而整饬军屯,恰恰针对的就是这个问题。 要知道,在洪武年间,边军战力更强,人数更多,岁入更少,但是每年的军费支出,却反而不足每年的十分之一。 沈翼没想着能恢复到洪武年间的状况,这也不现实,但是,对于哪怕是稍有改善,给户部减轻的负担也是巨大的。 所以,这次整饬军屯,沈尚书口头上虽然抱怨,但是,那无非是为了让天子记得户部出了多大的力而已,真正做起事来,这位大司徒可是毫不含糊。 那么大笔赎买田亩的银两,他都舍得,何况是自己的老脸,反正,想想也知道,这种不矜持的事,于谦是拉不下脸面做的,既然如此,那他这个财迷的户部尚书,做了又何妨。 于是,朝堂之上,迅速从剑拔弩张,变成了相互恭维,其乐融融。 有了李贤带头,紧接着,靖安伯范广也开口,道。 “陛下明鉴,丰国公一片为国之心,令臣惭愧,臣辗转边境多年,也曾亲眼见过边军将士因军屯废弛,所受欺压役使之苦,但因势单力薄,亦难改变经年痼疾。” “如今朝堂清查军屯,整肃军纪,臣心中为边军将士感念陛下恩德,这些日子以来,臣亦在自查府中在边境的田亩,凡查出为私自购置军屯田地,或是牵涉役使边军私垦之田亩,臣都已严惩经手之人,并愿将这些田地,重新归还朝廷。” “不过,臣毕竟力所有限,定有未尽之处,但是,只要兵部及都察院在此次清丈田亩当中提出的疑义,臣必定竭力配合,凡有牵涉军屯的田亩,一经查出,臣必定立刻归还朝廷,并接受兵部的一应处罚,也算是为朝廷大政,尽一份心力。” 很明显,相对于一开口就是老内卷的李公爷,范都督还是比较谨慎的。 毕竟,他不如丰国公府家大业大的,所以,虽然态度一样。 但是,范广却只是将涉及军屯的田亩主动呈报归还,并不像李公爷一样,一口气就把边境产业全送了出去。 可即便如此,也十分能够代表诚意了。 说到底,兵部顶着压力折腾了这么久,弄出了一个需要动员满朝上下配合的章程,最终想要达到的目的,其实也就是把该收回的军屯田亩收回来而已。 有了范广的这个表态,至少在涉及到靖安伯府的事务上,兵部的压力和工作量会大大减轻。 然而,让人惊喜的还在后头。 随着范广的出面,勋贵这边再起波澜,紧随在范广后头,忻城伯赵荣,武康伯徐勇,武安侯郑亨也上前开口,道。 “陛下,臣等虽久在京城,但整饬军屯,臣等亦义不容辞,臣等愿与靖安伯一样,即刻自查府中牵涉军屯的田亩,一经查出,即刻无偿归还朝廷,凡牵涉其中的一应人等,臣等也定会严加处置,为朝廷整饬军屯,尽一份自己的心力。” 这下,朝堂上算是真的浮起一片讶然。 李贤和范广的表态,虽然在众人的预料之外,但是却还在情理之中。 毕竟,事到如今,大家都能看得出来,整饬军屯是天子在背后推动,而李贤和范广都是天子一手提拔起来的。 所以,他们的立场并不意外,让人意外的是,他们真的愿意做出这么大的让步。 但是,武安侯这几个人,说实话,他们虽然平时和丰国公走的也很近,可到底和受了天子恩德的丰国公不尽相同。 即便是赵荣这个军府都督,严格意义上来说,也是当初拿京营交换得来的,并不能算是什么施恩。 他们也愿意如此,可就着实让人有些意想不到了。 不过,让人意想不到的,还在后头。 紧随着赵荣,徐勇等人的表态,随后又站出来了两人,永康侯徐安和隆平侯张福! 这二人来到丹墀中间,对视了一眼,随后,徐安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道。 “陛下,今日廷议整饬军屯疏,牵动朝局,我等勋贵武臣,皆对此事十分关心,此次上朝,臣带来定国公府与臣等二人联名之奏本,同样愿竭力配合朝廷整饬军屯,自查府中田亩。” “凡牵涉军屯之田亩,臣等愿如数归还朝廷,凡族中子弟及府中人等,有牵扯军屯者,亦当自向朝廷请罪,听从朝廷处置,若有已经转卖,难以归还者,臣等愿另行购置民田补足,以协助朝廷,尽快恢复军屯,整肃边军!” 此言一出,满朝上下,顿时更加议论纷纷。 不过,不同的是,文臣这边多是掩不住的喜色,但是,勋贵这边,却神态各异,有惊讶意外,也有愤怒不安。 当然,更多的,则是动摇和犹豫。 永康侯徐安,隆平侯张福,这两人在这一辈勋贵当中,都不算什么翘楚,资质平平,只有守成的能力,而且人还年轻,都是刚刚而立之年,没什么资历,所以他们在朝堂上一向低调。 但是,他们身上却有着另一层身份,正是这层身份,让他们这次开口,有着非同凡响的意义。 永康侯府和隆平侯府,都是定国公府的世交! 大明如今有六座公府,其中,沐国公府长镇云南,魏国公府留守金陵,自不必提。 剩下的四公爵俱在京城,身涉朝局,但是境况却各不相同。 英国公府树大根深,成国公府自身难保,丰国公府风头正盛,唯独定国公府,在这一年多的朝局动荡当中,始终没有任何的声音发出。 以至于,让朝廷上下,都险些忘了,勋贵当中还有这么一尊公爵存在。 当然,之所以如此,原因十分复杂,和定国公府出身来历,一贯风格以及如今面临的特殊情况都有关系。 初代定国公徐增寿,为中山王徐达之子,因在靖难之役当中,暗助太宗皇帝而被建文所杀,在太宗皇帝继位后,便赐予徐增寿这一脉世袭公爵的殊荣。 所以,单从爵位的来源上,定国公府便和其他两府不同,因为无论是英国公还是成国公的爵位,都是源自于正面战场上的军功,而定国公府的爵位,严格意义上来说,算是保驾从龙之功,和军功关系不大。 因此,从根子上,定国公府就没有上战场的习惯和执念,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在朝中低调做人的风格。 但是无论再低调,国公府就是国公府,自有其人脉,地位和作用。 过去的这数十年当中,定国公府虽然很少直接上战场,也并不会直接掌握军权,但是,大多数时候,却都在五军都督府担任职位,且十分受历代天子的信任。 所以,无论过去的几朝,英国公府和成国公府各自如何起落,都会默契的点到即止,不会有真正的争端掀起。 因为他们清楚,天子可选的人,并不是真的只有他们两府。 这种特殊的地位和风格,同时也吸引了一批同样在朝中不受待见的勋贵,也即是靖难中的降将勋贵。 作为被招降的将领,无论是和以成国公府为首的一批太宗班底,还是和崛起虽然稍晚,但是身家清白的以英国公府为首的北征勋贵相比,都是有些受排斥的。 毕竟,那个时候的勋贵还都是军队出身,对于受降之人,心中总是免不了有轻视的。 这种情况下,这些降将勋贵为了不被排挤,自然而然的,就汇聚在了定国公府的周围,形成了一支新的政治力量。 原本,这支力量虽然不强,但是,在朝中也颇有影响力。 但是可惜的是,定国公府因为家风严谨,子嗣并不充裕,第二代定国公徐景昌有两子一女,次子还是晚年所得。 传到第三代定国公徐显忠,正统十三年病故,死的时候,只有一子一女,长子徐永宁更是只有年方五岁。 按照朝廷惯例,爵位承袭,若非特殊状况,至少应该年满十三岁,英国公府是因为张辅战功累累,又是为国战死,所以得了特恩,准许幼子提前袭爵。 但是,徐显忠是正常病逝,自然要照规矩办,这就导致如今的定国公府虽然爵位早已确定了人选,但是,却无法承袭。 当然,这个无法承袭,仅仅是因为徐永宁年龄不够,和成国公府这种状况,是完全不同的。 因为徐永宁年纪尚幼,且唯一的叔叔也早逝,所以,事实上如今的定国公府,是没有一个真正的当家人的,一应的事务,都由老夫人来操持。 这也就导致了,如今定国公府的存在感在朝中几近于无,历次朝局动荡,定国公府不会发声,也不会有人让定国公府发声。 但是,那毕竟是显赫的公府世家,不发声不代表没有影响力。 成国公府落魄成了这个样子,尚且有那么多的勋臣世家念及故旧姻亲之情,愿意守望相助,何况是始终站的稳稳的定国公府。 几代定国公留下的遗泽,并不是那么容易被消耗殆尽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虽然朝廷多了一个丰国公,但是,代表勋贵们发声的,往往更多时候,是任礼甚至是张軏这样出身显贵,但爵位并非最高的人。 归根到底,李贤虽然因拥立之功,被赐了国公的殊荣,可他在此之前,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侯爵,而且并非是权势资历足够深厚的侯爵,所以仅凭一个非世袭的公爵爵位,能够做的事情,其实并不算太多。 但是如今…… 虽然上奏的是永康侯和隆平侯二人,但是,他二人本就和定国公府走的极近,奏疏又写明是定国公府牵头,三座府邸联名,事实上,便可视为是定国公府的表态。 当然,距离上一代定国公徐显忠去世,已经有两年多了,算算时间,那位板上钉钉会承袭爵位的小娃娃,也已经七岁了。 这个年纪,实际上是做不了什么决定的,更重要的是,即便是在朝堂上发声,也势必不能重新聚拢起属于定国公府原本的势力。 那么,在这个敏感的时间点,这份奏疏的出现,是否意味着…… 丰国公,抑或是靖安伯,已经和定国公府完成了,类似于英国公府和之前宁远侯一样的联结。 又或者更直白的说,这是否意味着,站在丰国公和靖安伯背后的那位,在勋贵中长久以来的渗透,终于有了成效?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四十四章:众望所归的整饬军屯 说起来,无论愿不愿意承认,如今的朝中,其实是渐渐形成着文盛武弱的趋势的。 之所以会形成这种状况,成因十分复杂,最主要的原因,自然是那场土木之役,各家勋贵为了维持自己在朝中的地位,也为了拿到新的军功,暗中鼓动太上皇仿效父祖,亲征瓦剌,结果到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仅太上皇丢了,而且还搭上二十万大军和一大批正当壮年的勋贵,让自己陷入青黄不接的尴尬境地。 到最后,仗是打起来了,但是,风头全被于谦等一干文臣抢了个干净。 应该说,这是从土木之变发生的时候就注定的事情,并不以谁的意志为转移。 毕竟,彼时朝局危难,京师危在旦夕,勋贵们本身多年养尊处优,有能力的人并不多,还大半折损在了土木。 在这种情况之下,要保住京师,保住社稷,文臣全面占据上风是不可扭转的趋势。。 强而阻止,只会令朝局分崩离析,社稷有倾覆之危。 但是,很多事情,一旦开了头就刹不住了! 文臣的崛起,必然伴随的是勋贵武臣势力的衰落。 要改变这种现状,说难也难,但是说简单也简单。 而这症结,就在天子的身上! 身为万民之君上,社稷之主君,天子本身,就是具有左右朝局的力量的。 之前的数十年间,勋贵势力为何在朝中长盛不衰,其原因无非在因为,从太祖到太宗再到宣宗,都是煊赫武功的皇帝。 所以,在他们在位期间,重视武备,太宗数次北征,宣宗数次巡边,勋臣武将,在朝中地位势力自然就大。 可到了如今这位天子的身上,这种情况就发生了改变。 之前的几代天子,太宗就不说了,塞王出身,之后的仁宗,宣宗,还有太上皇,都是顺利继位,且他们的储君地位,都是很早就被确定下来的。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成长历程当中,会始终伴随着新一辈勋贵的身影,也即是所谓的禁军勋卫。 这些人皆是各家府邸中最有潜力的年轻人,进入宫中之后,会陪伴储君一起成长,成为东宫未来的可用之人,确保朝局的平稳过渡。 这种模式,一直到太上皇继位为止,都没有太大的问题。 但是,今上却不同。 说白了,当今天子乃是临危受命,潜邸藩王,整个成长的历程中,和勋贵没有丝毫的牵扯交情,双方之间天然存在陌生感。 再加上土木之事,这种陌生感之上,恐怕还会生出隔阂感,这一点,从成国公府如今的遭遇便能看出。 与此同时,还是那句话,土木之后,朝局大势需要依靠文臣,即便是为大局考虑,重用文臣也是势在必行的。 但是,作为君王,尤其是一位英明圣断如今上的君主,自然清楚这么发展下去的危害。 所以实际上,从很多的地方都可以看出,他老人家是有心要扶持勋戚的,譬如最开始的时候,任命石璟,赵荣,郭晟等人为都督,后来又调宁阳伯陈懋回京,甚至是违背规制的为丰国公升爵,以及赐封在瓦剌之战中表现出众的新的勋贵,都是明证。 然而,朝局之事,很多时候就是这般艰难。 诚然,天子本身具备左右朝局的力量,但是同时,包括天子在内,所有人也同时会被朝局所束缚。 理论上来说,天子既然登基,文武百官,勋贵外戚,都是天子之臣,都当尽忠效命,天子只要有意提拔重用,那么勋贵崛起指日可待。 但是,实际操作起来,困难的关节多了去了。 如果说仅仅只是坐在皇位上,所有人便能诚心诚意的俯首称臣,这世上早就天下大同了。 真正的朝局,复杂之极。 天子或许有心提拔重用勋贵,但是,如何选人便是第一个问题。 这些日子以来,天子不是没有提拔起来勋贵,可是先有石璟,郭晟,后有陈懋,任礼,一个个或是因为自己能力不足,或是因为心有杂念,或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 总之,一个个的被拿下,剩下来能站稳的的寥寥无几。 就算是选出来了人,能够得到众勋贵的认同吗? 君不见,丰国公拿了公爵的爵位这么久了,凡事还不是亲力亲为? 靖安伯范广,若不是如今跟镇南王府有了姻亲,只怕也未必就能入的了这些勋贵的眼中。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就算是天子有心提拔,有些府邸也有心投效,天子就真的敢毫无保留的信任吗? 各家勋贵枝蔓延伸,关系错综复杂,谁能保证,他们在关键时刻,还是能够誓死不渝的效忠天子? 还是那句话,信任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建立的,即便是那些文臣,真正能够成为天子心腹的,也是经历了重重考验。 这些勋贵武臣们,想不想效忠是一方面,能不能效忠是另一方面,效忠之后,能不能得到让他们满意的信任和重用,又是一方面。 重重顾虑隔在中间,便导致了天子和勋贵之间的关系迟迟难有突破。 而且不要忘了,重文轻武固然不妥,但是重武轻文也是国之祸事,天子即便有心提拔勋贵,可到底也要顾忌文臣的态度。 站在那些文臣的角度,有土木之役的前车之鉴,是绝不希望勋贵们再度掌权的。 他们不会跟天子硬顶着来,但是,找各种勋贵世家的错处总是免不了的,这种情况下,天子也不可能过于偏私回护哪一方。 种种原因叠加起来,便导致了如今的状况,在天子的控制之下,朝廷上基本没有掀起大规模的文武之争。 但是,在文臣的不懈蚕食下,勋贵武臣的地位和势力,也的确在不断的降低。 所以实际上,如果说永康侯和隆平侯二人真的是代表定国公府在表态,如果说,定国公府真的完成了和靖安伯府的联结,那么这或许意味着,在日后的朝局当中,除开英国公府之外,勋贵们会涌起新的足以发出不同声音的力量。 这种力量的出现,甚至有可能,会改变如今朝堂上文武力量的对比和长久以来对抗的局面,不可不说是意义重大。 不过有心人还是发现,虽则如今朝堂之上,诸多勋贵出言支持军屯,但是,他们的言辞还是有所差别。 丰国公这个老东西跳过不说,靖安伯是抛砖引玉,也不再提。 让朝臣们关注的,是跟在后面的,以忻城伯赵荣为首的一批人,和永康侯,隆平侯为代表的定国公府人马。 这两批人,其实原本是一批人,都是出自靖难降将,以定国公府为首。 但是,随着丰国公率先因拥立之功,受到天子的倚重,和丰国公府走的较近的忻城伯忻城伯,武康伯徐勇,武安侯等几家,也随之获得了不少赏赐,形成了一支在朝堂上小有地位的势力。 这批人,事实上就是那些有心投效新天子,但是,又因为双方之间没有足够的了解,而若即若离的人。 在过往的朝堂博弈当中,这些人大多数时候,会跟着丰国公一起敲敲边鼓,但是,真正需要他们出力的时候,却是顾虑重重。 这一点,在这次的廷议当中,也有所体现。 相比较丰国公和靖安伯的表态,这些人可谓是谨慎的紧,虽然口口声声愿意和靖安伯一样,但是,却又给自己留了后手。 靖安伯的表态可谓干脆,凡是涉及军屯的田亩,人员,不论是自己查到的,还是朝廷查到的,该还的还,该补的补,该处置的,统统交给朝廷调查处理。 但是轮到这些人,话说的漂亮,但是实际上,明显还是存着几分破财消灾的意思。 所谓自查严惩,其实都是他们自己说了算,到最后,他们自己说自查出来多少,就是多少,说自己处置了什么人,就处置了什么人。 看似诚意满满,可话中意思,无非是不希望朝廷插手,或者说,表示自己愿意配合的态度,希望兵部也能不要那么严苛,大家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把事情办了。 这中间固然有着靖安伯府新晋勋贵,牵扯少顾虑少,而这些世家传承日久,牵涉多顾虑多的因素,实际上也反馈出这些勋贵们矛盾的心态。 他们既想要讨好天子,又怕付出了利益,最后鸡飞蛋打,只能一步步小心翼翼的试探,靠时间的推移,来一点点的获取天子的信任,同时也建立自己对天子的信任。 相较而言,代表定国公府的永康侯和隆平侯二人,态度就强得多。 虽然同样比不上靖安伯那等干脆,但是,却稳准狠的抓住了重点。 定国公府的表态,总结下来可有两点。 其一,保证军屯的数额,无论是早前被侵占的,还是后来役使军士私垦的,只要和军屯有关系的,不管是自查出来的,还是朝廷查出来的,一概如数回归朝廷。 为了展示自己的诚意,定国公府甚至加上了诸多府邸都不敢加的一句话,说若有因种种缘故无法归还的,定国公府自行购置来路干净的民田,充归军屯。 直白的说,就是陛下您说个数,能找回来的我给您找,找不回来的我照价赔偿,反正保证您最后能拿到和数字相符的田亩充归军屯。 不得不说,这一点,简直是直接打中了朝廷的死穴。 还是那句话,朝廷忙活这么久,闹得这么大,核心目的,就是要重新恢复军屯的田亩。 定国公府直接给下了军令状,一步到位! 不过,与此同时,对方也给出了小小的请求,也便是他表态中的第二点,关于人的问题。 在这一点上,定国公府和前头那批又当又立的人态度差不多。 所谓府中族中牵涉军屯之人,当自向朝廷请罪,受朝廷处置的意思,其实就是,自己的人自己查,请朝廷高抬贵手,拿回田亩放过人。 这个条件应该说,也正好卡在朝廷的可接受范围之内。 毕竟,朝廷要的是恢复军屯,而不是杀人,就算是要杀,也是为了整肃军纪,并不是完全不可变通。 而且,众臣之所以会将此视为定国公府终于在朝局站队的标志,原因还是因为,这份奏疏的份量并不轻。 要知道,这奏疏乃是联名,换句话说,并不是定国公府一家要付出巨大的利益,而是好几家勋贵都是如此。 定国公府家大业大的,自然赔得起这么多的田亩,不够的也可以买,但是,其他的一些侯府,伯府,可没这么厚的底子。 尤其是一些败家子多的府邸,弄来的田亩早已经发卖,得来的银两早已挥霍一空,朝廷若真要严查,他们要填补窟窿,可不是什么容易事。 定国公府能让他们联名,自然也就要替他们分担这些压力,这中间的花费,可想而知绝不会少。 这也就是定国公府这样的顶级世家,才敢用这种法子,换了其他的世家,想这么做,都没有实力! 不论如何,这场廷议进行到这里,已经算是到了尾声。 随着任礼被拿下,他所代表的这一支勋贵力量,一时之间必然难以有组织的再次掀起反对的声音,只能保持缄默。 而以丰国公为首的这支力量,在和定国公府合流之后,在朝堂上有了足够的份量发声,任礼这一批人不发表意见的情况下,足以代表勋贵武臣的态度。 如此一来,至少在整饬军屯的这件事情上,文武百官再次达成了一致,变成了众望所归之事。 那么,接下来自然就只剩下天子一锤定音,这场廷议,便能够圆满结束。 这种状况下,天子自然也不会再出什么幺蛾子,恢复了众臣熟悉的,听言纳谏的样子,道。 “既然诸卿皆有此请,那么从即日起,便由兵部牵头,各衙门配合,推行整饬军屯章程。” 说着话,天子的目光落在丹墀中间的一干勋贵身上,道。 “至于各勋臣所奏,诸卿能体朕心,为国分忧,朕心甚慰,自查自报是好事,朝廷整饬军屯,乃是为恢复军屯,若得洪武之时军屯半数之力,则我边军声势可壮矣!” “此次整饬军屯,各军府勋臣,亦当通力配合兵部,都察院及刑部调查,如实呈报,不可虚瞒,朝廷政务,唯有文武协力,方能政通人和。” “今日便到此吧,退朝!” 声音落下,群臣俯首拜倒,天子则在一干内宦宫女的簇拥下,上了驾辇,离开了奉天门。 随着天子离开,老大人们纷纷起身,“嗡”的一声,便掀起一阵嘈杂的议论声……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四十五章:天子有召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六百四十五章:天子有召实话实说,今天的廷议,虽然没有发生太多的事情,但是却属实是惊心动魄,而且,这中间的种种变故,隐含的信息量太大,不论是文臣,还是勋戚武臣,都势必要回去再细细的思索一番,好确定自己之后该如何做。 当然,天子最后的那番话,还是让不少的大臣,尤其是一些勋贵世家的心放到了肚子里。 虽然天子依旧没有明着表态,但是,最后的那番话,却耐人寻味的紧。 这段话中,首先说了整饬军屯的目的,是为了恢复军屯,即那句‘若得洪武之时军屯半数之力,则我边军声势可壮矣!’ 这就是前提条件,换句话说,也就是这次军屯必须要达到的最终状况! 其次,则是最后的那句话,‘唯有文武协力,方能政通人和’。 这句话在大多数人看来,有两层意思。 其一是,文武之间要相互妥协,寻求一个平衡点。 换句话说,这次整饬军屯,至少天子不会坐视兵部真的‘铁面无情’,而是会适度的下场拉架。。 其二就是,虽然天子不会坐视兵部太过分,但是,具体能够争取到什么地步,还要靠勋贵们自己的能耐。 但是,无论双方博弈到什么地步,整饬军屯的目的必须要达到。 如此一来,文武两边可做的事情就多了。 所以实际上,还是那句话,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天子的态度一旦清楚的表露出来,所有人在做事的时候,心里头也就有了谱儿。 廷议结束,老大人们三三两两的相互议论着,开始往外头走,准备继续回衙门处理公务。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司礼监秉笔太监怀恩却带着一队人走了过来,道。 “陛下口谕,召兵部尚书于谦,左都御史陈镒,刑部尚书金濂,丰国公李贤,靖安伯范广,昌平侯杨洪武英殿见驾。” 说这番话时,怀恩并没有刻意的避着人,所以,在场的大多数大臣,基本上都听见了。 这六人当中,于谦,陈镒,李贤,范广,都是实打实的天子党,被天子召见商谈政务不算奇怪。 整饬军屯的奏疏虽然通过了,但是,到底还只是开端,后续有各种各样的问题需要解决,天子召见他们商议一番,合情合理。 但是,金濂和杨洪…… 老大人们纷纷想起刚刚被投入诏狱的宁远侯任礼,心中不免对此次召见的内容,又多了几分猜测。 不过,无论在场之人如何作想,天子召见,都不可怠慢。 于是,于谦等人客气的朝着怀恩拱了拱手,没多犹豫,便跟着往武英殿方向赶去。 到了武英殿中,怀恩引着众人到了偏殿,然后拱了拱手,道。 “陛下正在更衣,吩咐请诸位稍待,今日廷议时间不短,想必诸位也饿了,咱家吩咐宫人备了些点心茶水,诸位可以进些先垫垫,咱家便先回去伺候了,有什么事情,诸位吩咐宫人即可。” 怀恩到司礼监不久,所以,相较于成敬,众人对他并不算熟悉,只听说是和舒良一样,是自幼在宫中服侍,后来得了天子青眼,才被新提拔上来的大珰。 现在这么一接触,老大人们倒觉得,此人和舒良那等口蜜腹剑之辈,颇有几分不同。 如今天子身边得宠的宦官有不少,但是,大多都是在内宫办事,真正和朝堂上打交道的,其实无非是成敬,怀恩,舒良三人。 舒良自然不提,前一段时间,宣府城中‘劝谏’太上皇的光辉事迹,彻底让这位东厂提督太监出了名。 虽然说,没有像王振一样那么招人恨,但是,也十分符合文臣们对宦官的一贯刻板印象。 依仗皇权,嚣张狂妄,肆无忌惮,脸上永远带着虚浮的笑容,看着便让人觉得不是什么好人! 不过,舒良再嚣张,却有一点好,那就是惟天子之命是从,自然,也因此十分得天子的宠,地位稳固难以动摇。 再加上,很多时候,他虽然行事乖张,但是除了太上皇的那件事情之外,也只是恶名在外,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让群臣无法容忍的事情。 所以,老大人们对他,也就是敬而远之,当不存在罢了。 除了舒良之外,相对来说,读书人出身的成敬,给朝臣们的观感就好得多。 虽然同为宦官,但是行事老练,政务娴熟,而且难得的是,有自己的原则和坚持,时常能够劝谏天子,简直和舒良是两个完全相反的极端。 而怀恩,虽然接触的时间不长,但是,他给人的感觉,既不像舒良那么肆无忌惮,也不像成敬那么不苟言笑。 如果非要给他一个印象的话,那么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周全。 不论是待人接物,还是言行举止,他都好像有一种气质,让人觉得,事情交到他的手里,可以让人放心的气质。 摸了摸刚送上来的,温热的刚好可以入口的茶盏,就连于谦都罕见的起身拱手,算是给怀恩回了个礼。 送走了怀恩,偏殿中的氛围却反而有些沉寂。 忙了一大早上,众人也的确是饿了,捏起送上来的点心,便吃了起来。 稍顷,待众人用了些吃的,却又有内侍来通报,道。 “各位老大人,陛下临时有些事务处置,大约盏茶时候,还请诸位在此继续等候片刻。” 于是,在场众人不由面面相觑,只能坐下继续等。 不过,点心也用过了,只这么干坐着未免尴尬,于是,沉默了片刻,李公爷率先打破了沉默,道。 “今日廷议,侯爷当众揭露宁远侯的罪行,实乃大勇之辈,若非侯爷挺身而出,老夫都难以置信,竟然有人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暗杀重臣之事。” 然而,话音落下,场面不仅没有什么缓和,反而变得更加尴尬。 “丰国公过誉了,老夫也只是……” 杨洪苦笑一声,看那样子想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却似乎又有什么顾忌,一直犹豫着,半天也没有说话,到了最后,也只是重重的叹了口气,苦笑连连。 不过,这个时候,一旁的金濂却开了口,道。 “说起此事,不瞒杨侯,老夫有一事想问。” 将目光落在杨洪的身上,金濂继续问道。 “宁远侯和于少保素无旧怨,就算是他在甘肃牵涉军屯一事,可究竟是多大的事,值得他如此冒险?” “方才在廷议之上,杨侯还未提及这一点,任礼便被陛下拿入了诏狱,但是,杨侯既然敢在廷上指证于他,想必对他的动机,应该也知道清楚的吧?若是有的话,不知杨侯可否,为老夫解惑!”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四十六章:四脸震惊 说起来,这次廷议虽然到最后依旧是圆满结束,但是,不得不说,整个廷议的过程,实际上是存在着种种让人疑惑不解之处的。 先不说任礼反对整饬军屯时,勋贵们迟缓犹疑的表现,便单说宁远侯谋刺于谦的这桩案子,就有很多疑点。 虽然说到最后,天子以一番圣训大义,拿下了宁远侯。 但是作为刑狱大家,金濂敏锐的察觉到,在整个廷议的过程当中,天子对权术的运用,超过了对证据本身的印证。 尤其是天子今天反常的表现,在诸多大臣看来,或许是天子施政理念的转变。 可是,作为常年经手各种刑案档案的刑部尚书,金老大人对于审讯中的各种手段十分熟稔。 如果抛开朝堂局势不谈,单纯从审讯技巧的角度来说,如果出现了这种情况,一般是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 銆愭帹鑽愪笅锛屽挭鍜槄璇昏拷涔︾湡鐨勫ソ鐢紝杩欓噷涓嬭浇澶у鍘诲揩鍙互璇曡瘯鍚с€傘€/p> 或许,对其他的朝臣来说,这并不重要。 毕竟,天子已经当朝斥责了任礼,并亲自下旨将其押入诏狱,事实真相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中间透出的政治信号。 但是,对于金濂来说,就不一样了。 要知道,这件案子,虽然是三司会审,但是实际上的审讯过程,还是要落在刑部这边的。。 既然要审,就会被朝野所关注。 如今任礼虽然被押入了诏狱,但是爵位仍在,他背后的那帮勋贵,大概率也并不会就此放弃他。 所以,刑部既然要审,就要审的清楚明白,要经得起所有人的质询。 刑部没有天子的权威,也没有天子的手段,所以能够依靠的,也就只有充足完整的证据链。 事实上,在金濂看来,这或许也是天子给他的一个考验。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荣宠和权势,想要拿到权力地位,就要有与之匹配的能力。 刑部想要提升自己的权力,自然也是如此。 天子已经给了机会,任礼一案,已经当廷闹到了这种地步,天子认为他有罪,群臣也认为他有罪,刑部要做的,只是找到证据,然后定罪。 如果说,连这一点也做不到的话,那么在接下来的整饬军屯当中,刑部还是趁早退居二线,把审讯的主动权,让到都察院的手里去吧。 所以事实上,如今背负着最大压力的,不是别人,正是金老大人。 不过,面对如此直白的询问,杨洪却沉默了下来,看了一眼于谦,道。 “想来,不外乎是为了军屯的事,老夫倒是查得了一些陈年旧事,不过,皆已上呈给了陛下,金尚书与其问老夫,不如问问于少保,在巡边的时候,到底查得了些什么东西……” 这话答了,但又没完全答。 很明显,杨洪是知道一些内情的,但是,他却不愿意说,或者,他本来是愿意说的,可现在,却不敢说了。 于是,金尚书又想起,刚刚在廷议上,陈镒请旨,要求公布杨洪弹劾任礼奏疏的全文。 天子当时虽然答应了,但是,内侍只念了个开头,后头的,天子就让杨洪自己说了。 所以事实上,没有公之于众的,不仅仅是锦衣卫的那份密疏,还有杨洪的奏本。 好吧,这么说的话,其实到现在为止,包括杨洪的弹劾奏疏,锦衣卫的密疏,杨信的家信,杨能的自陈书等一系列的证据,全都捏在天子的手中,没有给底下的人看过。 朝臣们得到的所有的信息,其实全都来自于杨洪的转述。 当然,这种转述肯定是有效的,也必须是有效的。 因为证据捏在天子的手里,天子没有否认杨洪的话,那便说明杨洪的转述,和他提供的证据内容相符。 谁质疑二者的内容有偏差,实质上便是在冒犯天子的权威。 但是须知,这种效果毕竟是一时的,随着刑部审讯的进一步深入,这些证据始终是要公开的。 否则的话,即便有天子背书,群臣也会猜测纷纷。 而且更重要的是,朝廷当中,也从来不缺头铁的人! 既然这场廷议之上,天子用权威拿下了任礼,那么,如果最终迟迟公布不了证据,那么消耗的,也必然是天子的威望。 古语有云,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若是闹到那般地步,天子的脸上难看,刑部也肯定得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理智告诉金濂,天子这般运筹千里之人,不会犯这种错误。 但是,在理智之外,多年的老刑狱锻炼出来的直觉又告诉他,杨洪在廷上所说的或许不是真相,或者,至少不是全部的真相。 冥冥之中,金尚书有一种感觉,任礼选择谋刺于谦的原因,或许就是破局的关键! 于是,哪怕知道希望不大,他还是将目光投向了于谦,问道。 “敢问于少保,当初巡边,到底在甘肃查到了什么?” 果不其然,这一次,就连于谦也沉默了下来。 半晌,于谦方道。 “金尚书,不是老夫不肯说,而是这件事情干系重大,兼之经过了这么多年,情况复杂,直到现在也未曾查实,在确定具体情形之前,老夫也不敢妄言。” 这话一出,不仅是金濂,在场的其他诸人也是一阵惊讶。 很明显,于谦所说的‘这件事情’,并不是指的任礼谋刺他的事情,而是他在边境巡查时所查到的东西。 但问题就在于,以于谦的性格,连被人刺杀都能淡然处之,又是何等的事情,让他如此慎重? 众人对视一眼,正要开口再问,外头内侍的声音却已响起。 “诸位老大人,陛下召各位武英殿觐见!” 于是,所有人到了嘴边的话,只得重新咽回到了肚子里,然后整理衣衫,起身往武英殿去。 武英殿中,天子换了一身燕居服,上绣龙形暗纹,已然安坐在御座之上。 “臣等参见陛下。” 行礼过后,天子惯例给在场诸人赐座,待所有人都坐下,天子方开口道。 “今日召诸位过来,其实还是整饬军屯一事,不过,在此之前,朕有一事,想问问昌平侯。” 谁也没有想到,这回天子这么干脆利落不说,而且,最先发问的人,居然是刚刚在朝堂上已经说了诸多情况的杨洪。 不过,更让他们没想到的,还在后头…… 只见天子将目光落在杨洪的身上,目光淡漠中不透一丝情感,旋即,玉音垂下,天子问道。 “朕想问问杨侯,宁远侯谋刺于先生一事,杨信身为宣府副总兵,却只递家信,如此这般既不送公文,也不报朝廷。” “杨信……到底想做什么?”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四十七章:专注拆台于少保 谁也没有想到,天子开口问的第一句话,便是让人如此措手不及。 在场六人,除了杨洪和于谦依旧神色如常之外,其他四人皆是面面相觑,难掩眼中的震惊之色。 倒不是他们稳不住,而是,这件事情也过于让人意料不到了吧。 廷议之上,随着天子的出手调停,不少人都回过味来,这次廷议,天子只怕有意无意的在配合杨洪。 但是,谁又能想到,天子竟然会配合到如此程度…… 要知道,当时在廷议上,天子有两句话击溃了任礼的心防,将其彻底拿下,言犹在耳,词锋犀利。 ‘任礼,你真以为,暗杀朝廷重臣这样的大事,杨信会只给昌平侯写家信,而不禀报于朕吗?’ ‘你真以为,朕,是今日方知此事吗?’ 结果现在,天子又说,杨信‘只递家信,不送公文,不报朝廷’,这……到底哪句才是真话? 不对,只是短短的片刻,老大人们便反应了过来。 如果说,现在天子所说的才是实情,那也就意味着,勋贵谋刺朝廷重臣,这么严重的政治事件,杨信……竟然真的敢隐瞒不报? 要知道,地方上的确有很多的事情都会瞒报朝廷,这是官场陋习。。 但是,总有些事情是瞒不得的。 似谋刺重臣这样的事情,犯了整个朝堂的忌讳,无论到最后怎么处置,第一时间向上禀报,是绝对需要的。 杨信身为宣府副总兵,他虽然没有直奏之权,但是,杨洪却是有的。 所以,之前的时候,他们都以为是杨洪代为转交了密奏,这也符合廷议上天子的说法。 但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所谓的杨信的奏疏,竟然是天子为了配合杨洪所说的谎言。 如此一来,性质就严重了。 要知道,宣府乃是边陲重镇,杨信身为宣府副总兵,且前一任总兵官又是他的伯父,在宣府可谓根基深厚。 这种身份地位,最忌讳的就是和朝廷离心。 再得力的将领,如果对朝廷不能赤诚一片,那么,便是祸患! 因此,一时之间,陈镒和金濂望着杨洪的目光,便多了几分不善,就连李贤和范广,也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头。 见此状况,杨洪也坐不住了,赶忙道。 “陛下容禀,此等大事,家侄万万不敢隐瞒不报,实是因干系重大,臣在给陛下的奏本当中已然写明,此事非仅仅牵涉一位侯爵这么简单,何况,直到如今,家侄手中都只有一个证人,并无其他证据。” “事关重大,家侄并非科道官员,并无风闻言事之权,因此,在查清情况之前,贸然上奏,恐有攻讦朝臣之嫌,何况,此事情况复杂,没有足够的证据,家侄也不敢确认,到底是否是任侯所为。” “待情况明晰之后,臣第一时间便上奏于陛下,绝无半点迟滞,请陛下明鉴。” 这解释听起来倒也算说得过去。 但是,细细一想,却并不然,杨洪的话音刚落,一旁的陈镒便皱眉开口道。 “杨侯,这个解释,恕老夫不能接受!” 说着,陈镒起身,对着天子拱手一礼,然后转向杨洪,继续道。 “诚如杨侯所说,此事干系重大,或许除了任礼之外,还有牵扯更深之人,杨信身为宣府副总兵,也的确无直奏之权,遇到这种事情,难以处理实属正常。” “但是,朝廷自有体制,武将总掌军务,文官提督民政,协理军务,宣府设有协理大臣耿九畴,便是代表朝廷处置一切与军政无关之事。” “此事既然超出杨信执掌范围,自当通报耿侍郎,由他决定如何处置,然而时至今日,朝廷未接到耿九畴的奏疏,亦无直奏密疏呈上。” “杨信此举,恐怕并非一句情况不明,不敢上奏能够解释的吧?” 身为风宪官,陈镒的职责当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纠劾百司,监察群臣。 所谓纠劾百司,监察群臣,自然不止是京师的文武官员。 要知道,左都御史之所以之所以能够和六部尚书同列七卿,其核心原因就是,都察院和六部一样,皆是总天下之政。 十三道御史分巡全国各地,总于都察院,无论是文是武,在地方还是京师,皆在左都御史监察范围之内。 因此,听到杨信的这般欺瞒行为,第一个不能忍的,就是陈镒。 看着怒气冲冲的陈镒,杨洪一副为难的样子,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却又似乎有什么顾忌,迟迟没有开口。 但是,在场之人毕竟都是善于察言观色之辈,于是,他们很快就发现,杨洪虽然迟迟不肯说明,可神色之间只有无奈,并无慌乱。 这说明,对于陈镒的质问,杨洪是能拿出令人信服的解释的,就是不知道,他到底在顾忌什么。 当然,这个问题,并没有困扰在场之人很久。 因为,就在陈镒话音落下不久,殿中便响起一道略有些发闷的声音。 “陈总宪,此事和杨信无关,早在事情发生的第一时间,他便将一应情况写成了奏疏,请老夫带回京中直奏陛下。” “当时,也是老夫告诉他,此事重大,在情况未明之前,不宜将猜测之词具本上奏,并让他对其他人保密,因此,杨信才未将此事通报耿九畴,而是继续详查。” 这道声音响的突兀,令众人都感到一阵意外。 循声望去,却见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入殿之后沉默许久的兵部尚书,于谦! 话音落下,在场一阵沉默,所有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唯有丰国公李贤小声嘀咕道。 “老夫就说嘛,杨信那小子我见过,是个机灵懂分寸的后辈,这种事情,就算他要瞒,有于少保在,也瞒不住啊!” 声音虽小,但是,众人本就坐的不远,加上此刻殿中没人说话,这小声的嘀咕,自然被听的清清楚楚。 于是,陈镒的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 不论是在哪个地方,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摩擦和斗争,虽然说,如今在殿中的人,都算是和天子亲近之人。 但是,毕竟文武有别。 方才陈镒虽非有意要攻击杨洪,但是,说话口气的确不好。 如今情况发生了变化,同为勋爵的李贤,自然是要站出来说两句话。 不过,这老家伙聪明的很。 一副自言自语的架势,让人反驳都不好反驳。 闷着一口气,陈镒看了于谦一眼,到底是声音转缓了下来,道。 “即便如此,杨信所做也不妥当,他身为宣府副总兵,并非兵部所属,此事亦非军务,并不在两边总督的权责之内。” “遇到这等事情,杨信要么请示总兵官陶瑾,要么移交协理军务大臣耿九畴,岂可因于少保一言,而不知会朝廷?” 兵部掌武官选授,但是,就和吏部一样,兵部只负责选授考核,却并非是这些武官的上级衙门。 杨信身为宣府副总兵,他的上级应该是宣府总兵官陶瑾,而他们二人,又分属于五军都督府所辖。 所以,陈镒说的没错,从规制上而言,在这件事情上,于谦所说的话,只能是作为参考,而不是命令。 即便当时于谦有两边总督的差遣在身,他能够下令的,也只有军务层面的事情,而不能阻拦杨信将这种非军务层面的事情上奏朝廷。 不过,话说到这,其实,陈镒的态度已经平复下来了。 事实上,他之所以生气,是因为杨信欺瞒朝廷。 作为边镇大将,这是极犯忌讳的事情。 今日杨信可以对朝廷虚瞒于谦被谋刺之事,那么明日,他或许就敢拦下紧急军报,更有甚者,伪造战功这等事情,之前也不是没有在边境发生过。 所以,这种事情一旦发生,必须要严惩。 但是反过来,既然杨信知会了于谦,并曾经让他转呈奏疏,便说明他没有欺瞒朝廷的意思。 只要能够确定这一点,其他的都没有必要过多的计较。 如今陈镒这么说,只不过是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而已。 毕竟,陈镒也不是老古板,他心里清楚,规制是规制,实际是实际。 虽然理论上来说,兵部对于他这个宣府副总兵并没有直接的管辖权,但是,毕竟杨信面对的,是朝中位高权重,又深得天子信重的的少保于谦。 而且那个时候,不出意外的话,任礼已经将于谦暗查军屯的事情透露给了杨信。 从如今得到的消息来看,当时的杨信,无论是出于何种缘由,总之,他和杨家在京城的策略保持了一致,也即全力配合朝廷,换得宽免。 这种当口下,杨信自然更不可能得罪于谦。 何况,陈镒所说的两条路,前者,宣府总兵官是陶瑾,和英国公府过从甚密,若是告诉了他,前脚说出去,后脚英国公府必然就得了消息。 至于后者,这件事情要上报,最优选肯定是密奏天子,但是杨信没有直奏之权,也没有密奏的渠道,而于谦恰好是天子最信任的大臣,又是当事人,让他回京之后顺便禀报,是最好的选择。 相反的,通报耿九畴虽然合乎规制,但是,这件事情关系重大,杨信和耿九畴关系不深,拿捏不准他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 若是没得选择,自然一切不论,可有于谦这么个更优选摆着,杨信自然不会去找耿九畴。 这中间的缘由,不必太花心思便能想得明白,所以,违背规制是违背规制,实际情况也要考虑。 这个时候,只要杨洪替杨信认个错,说自己考虑不周,这事就过去了,陈镒也不过是想面子上过得去而已。 然而,台阶好找,却未必好下。 陈镒说完,杨洪依旧沉默,于谦却继续开口,道。 “陈总宪,杨信所做并无不妥,当时,他虽然听了老夫的劝,答应将此事保密,但是,却仍然让我将此事上奏陛下,而我当时,也的确答应了他,回京之后,会将此事写入巡查军屯的奏疏,然后上呈陛下。” …… 在场众人不由一阵无语,别人碰见这种事情,躲都来不及,这位主倒好,像是怕责任揽不到自己的身上一样往上凑。 与此同时,他们也明白过来,为什么杨洪面对陈镒的质询,迟迟不肯开口,但却并不着急的原因。 想来,当初杨信既然敢这么做,便是笃定,以于谦的性格,即便他最后不上奏,真的到了查问此事的时候,也会出来替他作证的。 不过,就像于谦说的,现在,这件事情的确和杨信没什么关系了。 虽然从程序上来说,杨信所做仍然稍有瑕疵,但是,他先是保护了于谦,然后又抓到了贼人,最后还按照规矩,拜托于谦回京密奏。 这般处理的过程,就算是摆到台面上来,杨信也敢说,换了任何一个人在他的境地,都难以做的更好。 所以,于谦说的不错,这件事情,真的和杨信没什么关系。 但是,和于谦有关系了! 杨信既然拜托了于谦上禀,那么,如果天子没有收到杨信的奏报,要么,是于谦在禀报的时候隐去了杨信的功劳,要么,就是于谦干脆没有像他对杨信承诺的那样,将此事上禀天子。 以于谦的人品性格,身份地位,前者的可能性基本不存在,那么,便只能是…… “陛下……” 犹豫了片刻,陈镒还是将目光投向了天子。 和杨洪的一干奏疏一样,于谦巡边的奏疏,也同样没有对外公布。 而且,身为兵部尚书,于谦本身就直奏之权,如果是那些不需要讨论施行,仅仅是奏禀的内容,更是只有天子一个人看得到。 所以,于谦到底有没有奏禀,是怎么奏禀的,恐怕只有天子知道。 不仅是陈镒,除了于谦轻轻低头之外,其他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天子。 接着,众人便看到叹了口气,沉吟片刻,道。 “于少保给朕的奏报当中,的确曾经提起过此事,不过……” “在奏报当中,于少保说了诸多事项,几乎是将巡边时发生的诸般事端,都详细写了。” “关于这件事情,他只说了杨信曾通报给他,说在宣府抓到数名混入副总兵府的贼人,意欲投毒制造混乱,后其同伙被杨信所捕,正在审讯,至于,那些贼人的目标是谁,却并未提及!” “那份奏疏所述繁多,对此事并未多言,所以当时,朕也并未太过在意,却不曾想,这背后真相竟是如此之事……”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四十八章:于·团宠·谦 朱祁钰说的是实话,关于于谦遇刺的这件事情,到现在为止,在他面前统共被提起过三次。 头一次就是于谦自己的奏本,在这份奏疏当中,就像朱祁钰刚刚说的,于谦对这件事情提了一提,但是并未详述,只是一带而过。 至于第二次,便是年节之前商议整饬军屯的时候,朱祁钰在临召见于谦等人之前,接到了某小公爷通过东厂递来的消息。 也是直到那个时候,他才知道,于谦奏疏当中所说的那几个所谓‘混入总兵府,意图投毒制造混乱的贼子’,真正的目标是要杀了于谦。 当时,朱祁钰的反应和陈镒差不多,在震惊于宣府发生了如此大事的同时,对于杨信‘隐瞒不报’的行为,也感到十分生气。 所以,他一方面改变了主意,同意了朱仪的方案,将矛头转向了任礼,另一方面,又派遣了锦衣卫的人手, 携密旨至宣府查问杨信。 然而,得到的答案却远远出乎了他的意料…… 武英殿中陷入一阵沉寂, 老大人们颇花费了一番工夫, 才消化了这个消息。 如果天子所言不假, 那么,也就意味着, 真正隐瞒谋刺一事的不是别人,正是于谦自己。。 不要说什么在奏疏当中写了,只是没有重点提及, 这种冠冕堂皇的话,糊弄人还行,但是想要说服人,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能够站到朝堂的第一序列,虽然有机遇的成分, 但是说到底, 于谦入仕也有近三十年了。 奏疏该怎么写, 他不会不清楚, 说白了,既然于谦这么写, 说明他并不想把这件事情奏禀上去。 因此, 短暂的沉默过后,陈镒轻轻叹了口气,转向于谦,开口道。 “于少保,如此说来,此事是你在欺瞒陛下, 老夫想问一句, 为何?” 说到底,陈镒是朝廷的左都御史,纠劾百官是他的职责,即便眼前的这个人是于谦,他也不能视而不见。 在众人的注视之中,于谦的神色罕见的有些复杂,他没有抬头,只是到。 “于某并非想要欺瞒,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杨信只是抓到了一个贼人,并无确凿证据能够证明指使之人, 所以, 于某便想等到事情查探清楚之后,再行禀奏。” 这个理由,和杨洪方才所说并无太大差别,但是显然,仅凭这种说法,是难以让人信服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说杨信隐瞒不报,还可以解释为,为了增加手里的筹码,好在关键时刻拿出来,帮助杨家度过难关的话。 那么于谦又是为何? 作为被谋刺的对象,于谦自己应该是最愤怒的,而且从立场的角度出发,他也没有任何的理由回护任礼。 但是,事实就是,拦下这件事情的是于谦…… 听了于谦的话,陈镒眉头一皱,正欲开口发问,却听得上首天子突然开口,道。 “于先生是否担心,将此事禀于朕知,会引起朝廷动荡,掀起文武之争,进而影响到兵部整饬军屯的奏议?” 话音落下,于谦尚无反应,其他几人眼中便闪过一丝了然之色。 的确,虽然说平时的时候,在一干朝务上,天子和于谦时常发生冲突,但是,只要和天子亲近些的大臣都知道,在天子的心底里,是十分信重于谦的。 这种信重来的莫名其妙,甚至到了爱护的程度。 事实上,在某些朝务上头,天子和于谦的冲突源头,正是天子想要保护于谦,而反过来于谦自己却要闷头向前冲。 所以,于谦的做法也就可以理解。 如果说,他将这件事情上禀,天子势必是要严查此事的。 任礼毕竟位高权重,背后又有一大批勋臣支持,仅凭这一个证人的证词,真的捅到了朝堂上,能不能奈何的了任礼不知道,但是,势必会引起对方激烈的反弹。 到时候,如果对方倒打一耙,说于谦为了打压勋贵,蓄意勾结杨信诬陷他,可就彻底成了一笔糊涂的烂帐。 以任礼和于谦二人的身份地位,他们二人的争端,必然会迅速蔓延整个朝堂。 一旦局势演变到这个地步,说不定,不仅拿不下任礼,还会被对方反戈一击,毕竟,如于谦所说,他手中并没有确凿的证据。 所以实际上,这就是一个时间差的问题。 如果一开始发现的时候就上禀,那么兵部尚未做好整饬军屯的准备,一旦不能成功拿下任礼,后续整饬军屯必然会受影响。 但是,这件事情放到恰当的时机拿出来,却反而能够成为整饬军屯的助力,从这个角度出发,于谦所做的是最有利于大局的选择。 可,是不是对的选择,就不知道了…… 于谦到底是于谦,闻听天子面无表情的垂问,他竟也没有试图辩解,起身跪倒在地,道。 “臣万死,擅自揣测圣意,请陛下降罪。” 还是那句话,于谦这么做,或许是理智的做法,但是,对于天子来说,却是极大的不信任,甚至可以说是辜负。 因为,这一切都建立在,天子在得知此事之后,会立刻为他出头的前提下。 换句话说,他一不信天子的冷静,二也有负天子的爱护。 如今事情被摆到台面上,天子会生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不过,奇怪的是,底下一帮大臣各自低头不语,等待着天子对于谦的严厉训斥。 但是,却迟迟没有等到…… 偷偷的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天子,却发现他老人家虽紧皱眉头的望着于谦,眉宇间虽有怒意,但是,更多的却是思索。 朱祁钰的确有些迟疑。 倒不是因为舍不得骂于谦,他信任于谦是真,但是,满朝上下,挨他骂最多的,也是于谦。 刚刚有那么一瞬间,哪怕是两世为人,朱祁钰都涌起一个念头,是不是他平时对于谦太过放纵了,以至于让于谦觉得,无论他做什么,自己都不会真的责罚的,所以才如此放肆。 但是,很快,他就冷静了下来。 不为别的,只因为这一次,于谦的态度有些反常…… 他认错认的太快了! 前世今生十几年的君臣,没有人比朱祁钰更了解于谦。 这个人,说好听了叫有原则,说不好听的,就是一意孤行,只相信自己相信的。 他做的事情,就是他打心底里觉得对的,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既然做的事是对的,那便没有什么不能摆到台面上来的。 就拿上次撤换征苗总兵官来说,于谦觉得不该,他就要争,哪怕天子已经下了决定,哪怕自己的同僚也都明里暗里的劝他不要继续犟,但是,他就是认死理。 认罚不认错,这就是于谦! 除非是事实摆在他的眼前,不然,于谦是绝不会认错的。 但是,这一次,朱祁钰只不过问了一句,于谦竟然干脆利落的就认错了。 这绝不是因为事情已经结束了,一定另有原因。 于是,朱祁钰又想起,年前商议兵部递上来的奏疏的时候,他接到朱仪递上来的消息,决定将开刀的目标,从杨洪转向任礼。 似乎,从那个时候起,于谦的反应就有些反常,话里话外的,对于细查此事有些抵抗。 当时,朱祁钰只觉得于谦是在整饬军屯的当口上不想节外生枝,但是,如今想来,似乎,他就是单纯的,不想对任礼动手? 再往细了想一层,朱祁钰了解于谦,但是,经过这一年多的磨合,朱祁钰相信,至少于谦对他也是有所了解的。 诚然,朱祁钰知道了这件事情,是会替于谦出头的。 但是,他绝不是行事冲动莽撞之人,只要动手,一定就是有把握的,而且,于谦顾及整饬军屯的大局,难道朱祁钰作为天子,会不将这一点考虑在内吗? 就算真的要针对任礼,也必然是在不影响整饬军屯的情况下,才会动手。 退一步说,就算于谦上禀了此事,只要他将其中的关节说明白,朱祁钰也绝不会急在一时。 如此种种,朱祁钰相信于谦不会不清楚,但是,他仍然不愿意说。 所以,真正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朱祁钰心中疑窦丛生,将目光落在始终低着头的于谦身上,他心中越发笃定自己的想法。 这种心虚的表现,出现在于谦的身上,实在是太反常了! 沉吟片刻,朱祁钰轻哼了一声,道。 “好一个于谦,原来,朕在你心中,便是如此冲动妄为之辈,你实在是太让朕失望了。” “传旨,兵部尚书于谦,欺瞒圣听,胆大妄为,即日起,停职回府反省,兵部一应事务,交由侍郎俞山代掌。” 话音落下,在场众臣顿时大惊失色。 他们想到了天子会生气,但是,没想到天子会这么生气。 要知道,往常的时候,于谦不是没有被禁足过,但是,这一次天子用的字眼是什么? 停职反省! 这可和普通的禁足有着天壤之别,所谓停职反省,言下之意,反省不好的话,那么下一步,可就是免职了。 看来,天子是动了真怒了! 当下,在场诸人对视一眼,先是陈镒上前,道。 “陛下,于少保所为确实不妥,但是,也是为大局考虑,何况,如今正值整饬军屯的关键时刻,兵部不可无人主持,恳请陛下顾全大局,小惩大诫,臣相信,于少保定然不是有意欺瞒陛下,只是一时糊涂,还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切莫冲动。” 接着,杨洪也跟着上前,道。 “陛下明鉴,此事干系重大,于少保一时犹豫不定,也并非难以理解,于少保为人正直,对朝廷,对陛下一腔赤诚,绝无半点不敬之心,陛下若因一时之怒,令于少保停职归府,朝野上下,势必流言四起,故臣斗胆,请陛下三思。” 与此同时,李贤和范广也纷纷上前,替于谦说情,道。 “陛下息怒,虽然说此事于少保办的不妥,但是,到底已圆满解决了,而且,于少保对于自己所为,也已知错,陛下您一向宽仁,朝中大臣犯错,您都愿意再给一次机会,于少保不过一时不慎,何妨让他继续戴罪立功,若再犯错,再严加惩戒不迟!” 这般轮番上来进谏,一时之间,在场的所有大臣,都站了起来。 但是,朱祁钰却丝毫都不为所动,他只是淡淡的望着于谦,开口问道。 “于尚书,朕对你的这番处置,你可心服?” 于是,从不辜负自己拆台大师名头的于谦,不负众望的在众人的注视下,对着天子俯首一拜,道。 “回陛下,臣欺瞒陛下,妄测天心,情知有罪不敢辩驳,甘愿认罚。” “然兵部整饬军屯事关重大,不可无人主持……” 听到这,在场众臣还抱了一丝希望,觉得这位于少保能够为自己求求情,说不定天子怒意一过,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但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于谦接着不紧不慢的道。 “俞山身为侍郎,难以把控全局,如此大事,必要有尚书大臣坐镇,故臣斗胆,举荐内阁次辅俞士悦,代臣出任兵部尚书,主持全局!” …… 话音落下,殿中的老大人们皆是一头黑线。 于谦,于少保,于尚书,您干嘛呢?! 天子一时生气,说要将你停职,咋的,你反手就要辞职?! 赌气也不是这么个赌法啊! 果不其然,下一刻,众人便瞧见,天子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声音也变得有些冰冷,道。 “于谦,你放肆,你这是在威胁朕,是觉得这兵部之事,离了你便没办法了吗?” 这一次,于谦倒是面色如常,拱手道。 “陛下明鉴,臣断无此意,只是整饬军屯的确繁琐复杂,需得力大臣主持,即便陛下不愿用臣举荐之人,也请陛下切勿令兵部尚书之位空悬,等尽快择得力之人出掌兵部。” 这话一出,在场的诸大臣更是哀叹一声。 祖宗啊,咱别闹了成不成? 眼瞧着天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明显已经是生气到了极点,陈镒连忙赶着他老人家开口之前,同样拜倒在地,道。 “陛下息怒,于尚书只是一时心中愧疚难当,所以生出此念,绝非对陛下有所不敬,朝廷如今上下瞩目兵部,若是陛下此时撤换兵部尚书,必会令朝野流言四起,何况,整饬军屯一事繁琐复杂,新尚书即便再得力,也需要时间熟悉磨合,必会影响大政推行,为朝局计,还请陛下暂息怒意,三思而行。” 其他几个大臣,也同样跟着陈镒一起上前进谏,一时之间,殿中诸臣纷纷拜倒,无一人再立于殿上。 然而,让他们感到心凉的是,尽管他们已经努力的找理由平息天子的怒火,但是,天子脸上的怒意却没有丝毫削减的意思。 他老人家只是静静的望着于谦,看得人后背发寒。 不过,其他人心中忧虑万分,但是,作为当事人的于谦,反应倒十分平静。 于是,在这个古怪的氛围当中,天子终于冷笑一声,开口道。 “于谦,你就那么不想做这个兵部尚书吗?既然如此……” 一句话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天子下一句就是要将于谦就地免职。 然而,天子到底是天子,哪怕再生气,也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 于是,众臣紧接着便听到,天子冷声开口,道。 “那朕便偏不如你的意,这个兵部尚书,朕不仅要让你继续做下去,而且,整饬军屯一事,朕也要你继续主理!” “于谦,这个当口你要给朕撂挑子?做梦!”  ()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四十九章:金尚书的决心 武英殿中,看着天子用最狠的口气,说着最服软的话,老大人们不由一阵无语。 好吧,他们刚刚的担心,属实是多余。 就算不谈天子对于谦一直以来的爱重,单纯从朝局的角度出发,天子也不可能真的在这个时候撤换兵部尚书。 整饬军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牵涉到方方面面的关系,所以,想要真正的推行下去,负责主持之人不仅要有通盘全局的能力,而且要有足够的威望地位,除此之外,还要有敢于触动既得利益集团的勇气和清廉自守的气节。 这四者缺了任何一个,这件事情都难办成。 从朝中出现整饬军屯的风声起,到如今有完整详细的章程,并且顺利的通过廷议,可以开始施行,虽然背后有天子的推动,但是,于谦的作用绝对是不可抹杀的。 真的要换了他,朝野上下动荡还是其次,最难的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找到一个真正能够接替于谦的人。 说到底,天子毕竟是天子,过往的种种其实早该让他们明白,如今的这位圣上,理智的吓人。 从土木之役在朝堂上摄政到如今,他老人家不是没有发脾气的时候,但是,不管情况如何危急,情绪如何激动,天子几乎都不曾真的被情绪左右,而下任何决定,更何况,是这种传出去会立刻引起朝堂震动的决定。 所以打从根上起,只怕天子就只是想让于谦服软,没打算真的让他停职,更不要提撤职了。。 可谁想到,于谦这个愣头青,连辩驳的话都不说一句,反而跟天子怄气,真不知道,这货到底是咋想的。 能够让天子自己给自己找台阶,满朝堂上下,于谦也是独一份了! 于是,众人的目光不由看向了于谦,不约而同的给他打着眼色。 天子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于少保,您就别闹了…… 所幸的是,于谦到底也不是不识抬举的人,听了天子的话,他沉默片刻,终于抬起头,脸色有些复杂的开口道。 “谢陛下宽恩,臣必万死以报!” 话虽是如此说,但是古怪的是,在于谦的脸上既看不到劫后余生的情形,也看不到事情圆满解决的如释重负。 相反的,不知为何,老大人们总觉得,于谦的神色当中,除了感念圣恩之外,还夹杂着些微的担忧和几乎微不可查的失望。 不过,这般神色只是一闪而过,旋即,于谦便恢复了平静,清癯的脸上让人看不出喜怒。 这让在场诸人不由面面相觑。 这场罢职风波,大概,应该,差不多,算是过去了? 按理来说,天子都金口玉言说了,让于谦继续留任,于谦也没有推辞,这件事情便算是结束了。 但是,几乎是在场的所有人心中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还有什么事情没有了结,好像有什么细节被他们忽略了,可具体是什么,他们却也说不出来。 不过,无论如何,对于老大人们来说,能够尽快结束这场风波,总归是好事。 事情虽然解决了,但是场面不免有些尴尬。 天子九五之尊,被于谦气到这个份上,要是还指望他老人家来缓和气氛,在场的这帮人也就太没眼色了。 于是,老大人们对视一眼,纷纷上前,道。 “陛下圣明,胸襟宽广,心怀天下,此诚圣君之象也。” “请陛下放心,经此一事,于尚书必定更加尽心竭力,为朝廷效命。” “陛下德泽万民,臣等敬佩万分。” 一堆恭维的话奉上,天子的脸色总算是好看了几分。 见此状况,老大人们赶紧转移话题,于是,刑部尚书金濂轻咳一声,上前道。 “不敢欺瞒陛下,臣实有一事不解,那宁远侯纵使牵涉军屯一案,但是到底战功累累,贵为侯爵,即便朝廷要整饬军屯,会惩治于他,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危,缘何他竟在得知于少保暗中查探军屯一事后,铤而走险行谋刺之事?” “方才廷议之上,陛下言锦衣卫有密疏呈上,臣斗胆,不知陛下可否将此密疏及昌平侯所呈上的一应证词物证人证移交刑部,以便察查清楚,尽快覆奏。” 果不其然,提起正事,天子的脸色终于开始恢复了正常。 不过,听了金濂的奏请,不知为何,天子似乎有些犹豫,片刻之后,才从手边翻了翻,然后拿出两份奏疏,递到内侍的手中。 于是,内侍恭敬接过,然后走下御阶,将奏疏递到了金濂手中。 金老大人接过来一瞧,这两份奏疏,一是杨洪呈上去的,杨信的家信,另一封,则是他刚刚奏请的,来自锦衣卫的密疏。 他没有急着拆开,而是疑惑的望着天子,他没记错的话,除了这些之外,杨洪的奏本及杨能的自陈书,也是这件案子当中十分重要的物证,然而…… “这两份东西,金先生先带回去,至于杨侯的奏疏和杨能的自陈书,先留在朕这,金先生想知道的,那份锦衣卫的密疏当中有所提及,不过,朕得知此事的时间太短,所以,锦衣卫查得的东西也有限,但是,总归是有个方向。” 还未等金濂发问,天子的声音便已响起。 于是,金老大人只得将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聪明如他,自然明白,有些东西天子不给他,一定有不方便给的理由。 就算是要问,也得私下里问。 踌躇了片刻,金濂朝着天子拱了拱手,然后便抬手拆开了杨信的那份家信和锦衣卫的密疏,细细瞧了起来。 前者倒是没什么出乎意料的,和在廷议上所述的一样,杨信在信中写到了于谦遇刺的来龙去脉,以及他在审讯过程当中得到的一些证供。 这些东西廷议的时候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所以,金濂粗略的看了一遍,便转向了锦衣卫的那份密疏。 不得不说,这份密疏没有让他失望,但是……也没有达到他的期望。 通篇看下来,金濂心中的不少疑惑,顿时有了方向,与此同时,他也不由苦笑一声。 果不其然,他在偏殿的感觉一点都没错。 刚刚在廷议之上,天子根本就是在诈任礼! 这份密疏当中,的确写出了任礼谋刺于谦原因的一个可能,但是,就如天子所说,时间太短,即便是锦衣卫,能够查到的东西也有限。 仅凭密疏中呈现的内容来看,只能说是有了一个大致的方向和相对合理的解释,但是,具体的证据和一应的细节,都还没有掌握。 所以说,如果不是任礼自己的心防被攻破,诸勋贵也各怀鬼胎,这件事情,只怕真的没那么容易被解决。 不过,无论如何,廷议已经过去了,任礼也被扔进了诏狱里头。 不管是使诈还是怎么着,天子该做的已经做了。 但是,如此一来,刑部的压力就大了! 事实上,锦衣卫的这封密疏当中,只说了一件事情,而且,如所有人意料的一样,正是和任礼镇守甘肃期间的侵占军屯有关的事。 当然,就像金濂等人所疑惑的,仅仅是侵占军屯,根本就不可能解释任礼为何会如此冒险,谋刺朝廷重臣。 他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在侵占军屯的背后,还藏着一件更为严重的大事! 这件事情,还要从正统八年说起。 那个时候,任礼还在甘肃镇守,当年的六月,他给朝廷上了一本奏疏,建议削减将领开垦荒地,向朝廷缴纳的赋税,以鼓励边防。 按照之前的规定,边将带领家仆开垦荒地的,每顷要向朝廷输粮十二石,这个数字远远高于普通的民田,几乎和军田的纳粮额度相近。 奏疏递到中枢之后,在当时的朝堂之上,其实是引起过争议的。 赞同者认为,此举可以加强边防,让边将在戍守之时更加用心,毕竟,有恒产者方有恒心,边将置产业在边镇,在抵御虏贼之时,才更会尽职尽责。 反对者则认为,此举会使得私垦田在边镇愈演愈烈,有了这道政令,边将必然会更加肆无忌惮,役使军士开垦私田,中饱私囊,如此一来,军屯废弛,边军战力下降,长远来看,得不偿失。 这件事情在朝堂上争论了一段时间,但是最后,还是顺利的通过了。 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因为当时的天子,也即是现在的太上皇刚刚亲政不久,对曾经大破阿岱汗的任礼十分看重。 与此同时,虽然亲政不久,但是,从那个时候起,太上皇便已经有意要对瓦剌动手。 虽然长远来看,任礼的这个建议,会加重军屯废弛。 但是,短时间之内,的确对边防有好处,能够为之后对瓦剌动兵做准备。 因此,自那之后,边将开垦荒地,只需向朝廷纳粮八石,便可名正言顺的在户部登记造册,划为私田。 应当说,这个建议通过了之后,任礼在军中的威望迅速拔升,甘肃的边防也的确有了暂时性的明显的好转。 对于这一点,其实朝中的很多人都颇有微词,觉得任礼是在笼络人心,所以才上了这本奏疏。 当然,不管朝中议论如何,这件事情毕竟走的是正常的流程,并没有任何违规之处。 之所以会在这个时候被提起来,是因为锦衣卫注意到了隐藏在这封奏疏背后的内情。 要知道,任礼并非是第一年到甘肃镇守,早在正统元年的时候,他就受命佩平羌将军印,以副总兵之职出镇甘肃,其后两年间,和虏贼大大小小交战数次,直到正统三年远征阿岱汗大胜之后,回京受封宁远伯。 但是,在京中呆了不到半年的时间,他便又回了甘肃,升任总兵官。 到正统八年,任礼递上这份奏疏为止,他在甘肃至少已经镇守了将近七年的时间。 于是,一个问题便出现了,是什么样的契机,导致了任礼在镇守甘肃七年之久以后,向朝廷上了这样的一份奏疏呢? 这件事情,在当时没有人深究,但是,当传来任礼谋刺于谦的消息之后,朱祁钰便顺理成章的想到了军屯上头。 于是,他便命人翻出当年的奏疏,让锦衣卫赶赴甘肃详查。 结果,果然查到了一点东西。 当初太宗皇帝北征,以金戈铁马慑服了整个北漠,兵锋所指,无不低头,其中便包括当时的诸多蒙古部落。 永乐后期,太宗皇帝在嘉峪关外,挑选了七个臣服于大明的蒙古部落,设置了关西七卫。 关西七卫地处瓦剌和西域之间,背靠甘肃,其最重要的作用,就是阻隔瓦剌和西域之间的联系,将瓦剌孤立起来,迫使其臣服于大明。 因此,关西七卫和瓦剌之间,可谓是宿敌。 但是,在也先成为太师之后,瓦剌越发强盛,关西七卫在和瓦剌的对抗当中日渐落入下风。 于是,在正统八年的年初,又一次大战失利之后,关西七卫中的赤斤蒙古卫都督且旺失加决定将一部分族人迁徙到肃州附近的也洛卜剌,但是,此举遭到了当时的甘肃总兵官任礼的强烈反对。 随后,且旺失加做出让步,请求在也洛卜剌只建寺庙,驻扎一部分牧民,作为日后大战失利后的临时避难之处。 但是,即便是这样的请求,依旧遭到了任礼的拒绝。 随后不久,也先向且旺失加请求联姻被拒,双方再次开战,赤斤蒙古卫节节败退,不得不龟缩一隅,暂时让出了西域的通道。 銆愯瘽璇达紝鐩墠鏈楄鍚功鏈€濂界敤鐨刟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紝瀹夎鏈€鏂扮増銆傘€/p> 而也先在摆脱了关西七卫的钳制之后,从西域获取了大量的物资,进而在短短的几年之内,开始对大明发起了进攻。 密疏当中所写,到此为止,并没有将事情说的太明白。 但是,其实事情的轮廓已经逐渐清晰了。 金濂作为常年审案的大家,几乎是在看完密疏之后,立刻便梳理出几个重要的疑点。 首先,赤斤蒙古卫虽然偶尔也有截杀西域使臣的状况出现,但是,对于大明一向十分恭顺,而且和瓦剌是死敌。 按照太宗皇帝的设想,肃州和赤斤蒙古卫之间,本就是互帮互助的关系,所以,任礼没有理由拒绝且旺失佳要迁移一部分族人的要求。 其次,任礼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过于强硬,而且,就在且旺失加提出要迁居之后不到一个月,任礼就上奏提议削减边将垦田的赋税。 这两者之间,若说没有联系,只怕让人难以相信。 当然,直觉告诉金濂,除了这些明显的疑点之外,这件事情背后,一定还藏着更深一层的秘密…… 将奏疏合上,金濂的眉头紧皱,似乎在纠结什么。 片刻之后,他轻轻叹了口气,神色之间再无犹疑,上前拱手道。 “陛下,此事重大,且时间已过许久,想要彻查清楚,恐怕不易,故臣请命,亲赴甘肃彻查此案,请陛下允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五十章:君子可欺之以方 武英殿中,金濂坚毅的声音,让在场诸人都忍不住叹了口气。 虽然他们不清楚,天子给刑部的那份密疏当中,到底写了什么,但是可想而知,必定不是什么小事。 在即将开始整饬军屯的这个当口上,金濂这个刑部尚书竟然打算亲自出京,既可见刑部对此案的重视程度,也可见这件案子的复杂艰难。 当然,这倒不是说金濂查案的能力有多强,到了他这种级别的大臣,更多的是统掌大局的能力,而不是具体在哪一种政务上极其精通,这也是朝廷六部的尚书之间,常常相互转调的原因所在。 刑部里头,要是单论勘破疑案的能力,比金濂强的人有不少。 但是须知,在诸多刑案,尤其是这等牵动朝局的大案当中,往往最困难的并不是查清楚案情本身,而是在查案的过程当中,所遭受到的种种阻力和不配合。 这恐怕也是金濂打算亲自出京的原因,有他这样的一位七卿重臣亲自坐镇,无论是来自朝中的阻力,还是地方上的配合度,都不是问题。。 在没有外来力量阻挠的情况下,刑部有的是好手,能够用最快的速度将案子彻查清楚。 但是,金濂的这番反应,也从侧面反映出,这件案子背后隐藏的内情有多严重。 至少,在金濂看来,这件案子可能遇到的阻力,非有他这样的重臣坐镇,不然的话,哪怕是刑部的普通官员受朝廷之命彻查,也未必能够真的察查清楚。 不过,心中虽是如此作想,但是,他们到底不清楚那密疏当中写了什么,因此,倒也没有贸然开口,只是将目光望向了天子。 毕竟,如今的殿中,除了金濂之外,只有天子看过锦衣卫的密疏。 但是,让人意外的是,天子还未开口,底下某个不消停的兵部尚书于某又站了出来,道。 “陛下,臣以为不妥,如今廷议已有结果,接下来整饬军屯当中,必然会查得诸多案件,皆需刑部主持审理,若此时金尚书离京,刑部无人坐镇,恐生变故,故臣以为,不妨另遣刑部郎官前往查案,朝廷可传命诸边官员配合即可。” 这话说的倒不无道理,然而,对于这份‘好意’,金濂却不领情,对着天子拱手道。 “陛下,整饬军屯需先清丈田亩,在此之前,刑部参与的余地并不大,边境情况复杂,清丈一事,至少需要一到两个月,如果有所拖延的话,甚至可能更久,这么长的时间,足够让臣将此案查清,臣向陛下保证,一定会尽快赶回,绝不会影响朝廷整饬军屯的进度。” 得,这话算是说死了。 看得出来,金尚书这回果然是下了决心了,这番话,几乎算是把军令状立下了。 另一边,于谦的眉头紧皱,显然还想开口再劝。 但是,这一次天子却没有给他机会,直接点头道。 “既然金先生有此决心,朕焉能不准?” “先生放心,此次出行,朕会遣锦衣卫指挥使卢忠与你同行,与此同时,朕也会传命给甘肃总兵官王敬及宁夏总兵官张泰,命他们全力配合先生的一切需求。” “除此之外,朕给先生便宜行事之权,如有必要,先生可持朕旨意,暂时调动宁夏官军!” 话音落下,就连金濂也愣了愣。 不得不说,天子的这番话,也出乎了他的意料。 事已至此,他倒是没想过天子会不让他去,毕竟,任礼的案子审不清楚,天子也承受着压力。 所以,派锦衣卫同行也算说得过去,可最后的两句话,却着实有些耐人寻味。 按理来说,金濂是去甘肃查案,所以,只需传旨给甘肃总兵官即可,但是,天子特意提到了宁夏总兵官张泰。 并且,还特意强调了,如有必要,可以暂时调动宁夏官军。 这意味着什么? 在场不少人都知道,王敬是任礼的旧部,所以金濂此去查案,必定不会顺利。 可,王敬再是任礼旧部,也毕竟是朝廷官员,有了于谦之事殷鉴在前,给他再大的胆子,也不可能再行谋刺之事。 就算是他胆大包天,金濂的身边,还有锦衣卫保护。 那么,到底什么样的情况,才需要调动官军呢? 在场众人,几乎是第一时间,心中便浮起了两个字…… 兵变! 大规模的调动官军,要么是有战事发生,要么就是为了镇压变乱。 如今大战方止,也先元气大伤,正是休养生息之时,再犯边境的可能性很小。 而且,就算是也先来犯,甘肃自有镇守边军应对。 若是小规模的侵袭,用不着劳动宁夏的官军支援,若是大规模的进犯,不用请旨,各地主将自会酌情调兵,轮不着金濂一个去查案的刑部尚书做决定。 所以,需要由金濂持旨意调动官军的情况,只可能是甘肃本身的官军出现了问题。 而且,必定是大问题,大到了需要调兵镇压的地步! 真要是闹到这种程度,除了兵变之外,恐怕没有其他的解释。 一念至此,所有人的额头上都不由渗出一丝冷汗,他们早就清楚,这件案子的内情吓人。 但是,真的严重到了这等程度吗? 在场的一众大臣皆是惊疑不定,唯有于谦的神色有些复杂,与此同时,作为当事人的金濂,也不由有些迟疑,道。 “陛下,这似乎不太妥当……” 便宜行事之权当然是好事,但是问题是,陛下您倒是给密旨啊,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金尚书不由脸色有些发苦。 王牌捏在手里,才是王牌。 要是掀开来,那别人岂会没有防备? 虽然说在场的都是可以信任之人,但是,知道的人多了,难免就会走露风声,就算是不泄露出去,这种便宜之权,也是会遭人羡慕嫉妒恨的呀。 所以,踌躇了片刻,金濂还是决定推辞一下。 当然,最主要的是,仅凭现在的证据来看,这件案子尽管可能牵扯到一部分任礼在任时的边将,但是,主要的责任还是在任礼的身上。 这种情况下,金濂不认为甘肃上下,会闹到兵变这么严重的程度。 要知道,朝廷对于边军的管理,历来十分严格,并不是总兵官可以一手遮天的。 甘肃除了有总兵官,还有副总兵官和协理军务大臣,甚至还曾经有镇守太监。 就算是王敬自己胆大包天,只要金濂有旨意和堪合在手,找上这几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调动甘肃的官军,直接将王敬罢免圈禁。 同样的道理,也适用在其他人的身上。 如果说会闹到兵变的程度,那么只会是一种情况,那就是,整个甘肃上下,从总兵官到地方官,再到统兵的普通将领,全都沆瀣一气,联合起来反抗朝廷。 只有这种情况,才需要从其他地方调动官军镇压。 但是,这怎么可能? 甘肃虽然不比宣府,大同这样的重镇,可到底也是份量不轻的边镇,这样的一个边镇完全失去控制,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正当金濂思索着,该用什么理由来推拒的时候,天子却已经开了口。 不过,天子接下来的话,却更让人感到无语。 只见他老人家沉吟了片刻,似乎是认真的想了想,点了点头,道。 “先生所言有理,的确不妥,如此风险太大,既然如此,还是先传旨,撤去王敬,马昂,宋杰之职,将其押送回京待勘,甘肃军务,暂由延绥总兵王祯接掌,另派佥都御史仪铭协理甘肃军务,如此可好?” 这……好什么呀,我的陛下! 王敬是甘肃总兵,马昂是甘肃副总兵,宋杰是左副都御史协理甘肃军务大臣。 这还啥事没查出来呢,一下子把整个甘肃的几个镇守大臣全都撤了,陛下您这咋一招比一招冲动啊! 虽然说,谋刺重臣事关重大,但是,无凭无据的,要将整个甘肃的总兵副总兵加军务大臣全部撤换,这可不是小事。 尤其是在即将整顿军屯的这个当口,势必会让其他边将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指不定到时候会闹出什么乱子呢! 当下,靖安伯范广便道。 “陛下,甘肃毕竟乃边陲重镇,与鞑靼相接,如今虽边境承平,但是也不可掉以轻心。” “年节刚过,草原尚是苦寒之时,时有小股虏贼扰边劫掠,此事对甘肃大动干戈,势必令其有机可趁,平白令我边境百姓受苦。” “陛下心怀宽仁,体恤百姓,想必不至于因将官之过,令百姓遭罪,故臣斗胆请陛下三思,待案情核查清楚之后,再行定夺。” 这是从边境安稳的角度出发而言的,紧随其后,陈镒也开口道。 “不错,陛下,如今朝廷正要整饬军屯,边境诸将本就有所紧张,若此时无缘无故的拿下王敬等人,势必令人心浮动,徒生猜疑,实非明智之举。” 紧接着,杨洪,李贤等人也纷纷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但是,基本上都是持反对的态度。 不过,朱祁钰却不为所动,始终没有开口说话。 而且,更奇怪的是,在场诸人当中,最有发言权的于谦,也一样始终没有开口。 天子始终不表态,老大人们翻来覆去的劝谏,也说的口干舌燥的。 终于,殿中渐渐安静下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场诸人慢慢注意到,天子虽然没有开口,但是,目光却始终落在于谦的身上,不曾移动。 而于谦低着头,看不清楚神色,但是以他的性格,沉默这么久,本就是异常之事。 于是,在殿中彻底安静下来之后,众人的目光也汇聚在了于谦的身上。 片刻之后,一声轻轻的叹息声响起,于谦终是起身,道。 “陛下,臣以为大可不必动此干戈,甘肃边将官军,牵涉侵占军屯之事虽然严重,但远不至于举兵与朝廷相抗,更不至于将一应官员尽皆撤换,闹得满城风雨。” 这话说的笃定,以至于,让在场的诸人都不由面面相觑。 于谦的性格除了执拗,也十分沉稳,他敢下这样的结论,想必,不会是空穴来风。 只不过…… 御座之上,朱祁钰依旧平静的望着于谦,却明显不愿就此罢休,淡淡的道。 “甘肃乃边境重镇,倘有万一的可能,便要做万全的准备,任礼久在甘肃镇守,旧部遍地,他甘冒此险杀人灭口,只为阻挠朝廷彻查军屯。” “如此行径,令朕不得不怀疑,甘肃诸将,是否早已经因军屯之事私下勾连,欺上瞒下,如今金尚书要亲赴甘肃察查,朕若不撤换这几人,倘甘肃诸将恶向胆边生,再生变故,谁能担责?” 言至于此,天子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虽然不清楚任礼到底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险,但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最大的可能就是因为军屯。 从这个角度出发推论,如果说甘肃的军屯糜烂程度,已经足以让任礼这样一个已经卸任的前总兵官用这样极端的方式阻拦朝廷彻查,那么,在被逼急了的情况下,发动兵变,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换而言之,在这种情况下,整个甘肃的将领,都已经不值得信任了。 于谦的神色有些踌躇,他张了张口,刚想说他能承担,但是,话未出口,便见到天子抬手制止了他。 “于先生莫说你可以为他们作保,甘肃之地,牵涉到关西七卫,更是边防重镇,一旦生乱,即便如今也先元气大伤,也绝不可能放弃这个机会,所以,不管谁来作保,朕都不可能拿整个甘肃冒险。” 这一番话,算是堵死了于谦的所有话头。 天子说的不错,如果说甘肃一旦发生兵变,被瓦剌趁机攻取,那么,满朝上下,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相较之下,虽然如此突然的撤换一系列的将领,会造成短暂的混乱,但是,毕竟甘肃的边军仍然安稳,只是调动起来会有迟滞,其后果,最多就是在一段时间之内,出现难以遏制的小规模的劫掠之风,可大的乱子是不会有的。 两害相权取其轻,这本是最简单的道理,但是,因此而牵连的百姓…… 天子说完之后,目光依旧落在于谦的身上,倒是没有急着真正下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与此同时,其他众臣也都察觉出了不对,一个个也不再说话,眼观鼻鼻观心,甚至连眼神都不敢乱看。 终于,在一片难熬的沉默当中,于谦抬起了头,神色复杂中透着一丝无奈,拱手开口道。 “臣斗胆,可否请陛下准臣与金尚书二人单独奏对。”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五十一章:真相 武英殿中,虽然一干老大人都貌似目不斜视,但是实际上,耳朵都竖的直直的,就等着听于谦怎么说。 结果,却等来了这个,心中不由有些失望。 但是与此同时,他们也对这件事情的水有多深,有了一个新的认知。 按理来说,在场皆是重臣,到了他们这等身份地位,不能知晓的机密已经不多了。 而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要求单独奏对,其实是一件很失礼的事情,于谦不会不明白这一点,但是,他依然这么做,只能说明,这件事情的背后,的确藏着不能公之于众的真相。 在朝堂之上混迹,首先要保持对一切细微之处的敏感度,其次,就是不要有太旺盛的好奇心。 这二者看似冲突,但是,只有拿捏好这中间的分寸,才能长久在朝堂上屹立不倒。。 因此,在听到于谦这番话的时候,在场诸人便对视了一眼,随后,陈镒便上前道。 “陛下,既然如此,臣等就先告退了。” 其他的一干大臣闻听此言,也跟着上前想要开口告退。 于谦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一听就不是小事,能不掺和还是不掺和的好。 但是,也不知是赌气还是怎么回事,一向对于谦的话十分采纳的天子,这回却摆了摆手,淡淡的道。 “不必了,在场诸卿皆是国之栋梁,于先生有什么话,尽可以说便是,不用藏着掖着的。” 于谦明显愣了愣,一时踌躇没有说话。 见此状况,天子的脸色微冷,但是,却丝毫改变主意的意思都没有,只是静静的望着于谦。 半晌,于谦神色复杂的叹了口气,瞥了一眼在场的其他大臣,终于是道。 “陛下容禀,关于宁远侯一案,臣已有所得,虽仍不确凿,但也并非如陛下所想,严重到需对甘肃大动干戈的程度。” 话音落下,在场众人脸上皆是掠过一丝果然如此的神色,今天于谦种种的反常举动,早就让他们猜到,这位于尚书,恐怕是掌握着什么,其他人都不清楚的状况。 眼瞧着于谦开口,天子的脸色略有缓和,道。 “既然如此,那于先生便将自己查的情况说一说吧,若真的是朕误判,那便收回前旨。” 言下之意,如果不说,或者证明不了是误判,那么,就真的要撤换整个甘肃的官员了。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但是,不得不说,于谦真的就吃这套! 长长的吐了口气,于谦道。 “不敢欺瞒陛下,据臣所掌握的情况,若无意外,宁远侯之所以甘冒此险,便是因为关宁七卫!” 这话一出,久在边镇的杨洪和范广二人顿时眉头一皱,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而金濂更是直接捏紧了手里的锦衣卫密疏。 但是,毕竟是陈年旧事,另一边,一直呆在京城的李贤,和相对在兵事上没那么了解的陈镒却仍旧一头雾水。 于是,于谦便继续解释道。 “关宁七卫,乃太宗皇帝所设,背靠肃州,位于瓦剌和西域之间,意在截断二者之间的联系。” “正统八年,关宁七卫中的赤斤蒙古卫都督且旺失加向朝廷上疏,请求迁徙部分族人到肃州附近的也洛卜剌,以躲避战乱,但是,受到了时任甘肃总兵官的宁远伯任礼的强烈反对。” “尔后,且旺失加请求建立寺庙,同样被任礼以距离肃州过近,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为由反对,当时,奏疏送到朝廷,因为考虑到任礼更加熟悉甘肃的军情状况,朝廷并未仔细核查,便允准了任礼的决定。” “这本是一桩陈年旧事,但是,前番我奉圣命巡查甘肃,却意外得知了一些内情,以我猜想,任礼便是得知了此事,所以才铤而走险。” 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有眼色的人上来垫个话。 陈总宪看了一眼旁边的几个人,好像只有他到现在为止,啥也不知道,于是,他便当仁不让的问道。 “敢问于少保,是何内情,值得任礼如此冒险?” “截杀使臣!” 于谦的脸上也浮起一丝怒意,轻轻的吐出几个字。 显然,尽管早就已经知道了内情,但是真的提起来的时候,于谦自己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 不过,他的这句话也的确像是一颗炮弹,炸响在了众人的耳边,就连朱祁钰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意外之色。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也没有再继续隐瞒的必要。 在众人注视下,于谦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娓娓道来,再度对着天子拱手一礼,于谦道。 “当初臣巡视甘肃,恰逢有虏贼劫掠,被边军擒获,查实身份之后,才知其并非瓦剌之人,而是赤斤蒙古卫之人。” “跟甘肃总兵王敬沟通之后,臣方知晓,这种事情,已非首次发生,近些年来边境动荡,关宁七卫在和瓦剌的交战当中屡屡受挫,便有少数部落转而向大明百姓劫掠。” 闻言,其他人还好,杨洪和范广却是叹了口气。 所以说,草原部族压根就是养不熟的狼,这种事情,他们在边境早已经司空见惯。 太宗皇帝压服了太多的草原部族,但是就连太宗时代,这些部族也是一边朝贡一边私下劫掠,双方最理想的状态,也只是不发生百人以上的交战而已。 但是,想要获得真正彻底的和平,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作为兵部尚书,于谦对于这种情况自然也清楚,于是道。 “这本是小事,既然抓到了人,知会赤斤蒙古卫,让其前来领人,赔偿百姓损失便是,惯常皆是如此处置。” “但是,这次抓到的人身份有些特殊,乃是如今的赤斤蒙古卫都督阿速侄儿,于是,消息送回赤斤蒙古卫之后,阿速便亲自前来拜会臣,并携礼物致歉。” 这也正常,毕竟,虽然私下偶有冲突,但是总体而言,关西七卫对于朝廷还是十分恭顺的,尤其是赤斤蒙古卫,曾经数次拒绝也先的联姻提议,每每瓦剌有所异动,都会提前知会大明,可谓尽职尽责。 如今,别说是他侄子劫掠被抓了现行,就单是知道大明的兵部尚书前来巡边,出于礼节,他也该来主动拜访。 但是接下来,眼瞧着于谦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众人便知道,重点要来了。 “当时,臣本以为阿速只是出于礼节前来拜访,但是,见了他之后,才知道阿速是有事相求。” “阿速告诉臣,关西七卫之所以会发生劫掠边境之事,是因为和瓦剌交战屡屡失利,并再次向臣提出,希望能够迁居到肃州附近休养生息。” “除此之外,阿速还询问于臣,当初他父亲且旺失加曾派遣使臣到京师向太上皇禀告前任甘肃总兵任礼的罪状,为何使臣迟迟未归,是否是归程在塞外出了什么意外?” “使臣?” 朱祁钰皱了皱眉,在记忆里翻找了一下,却发现自己对此没有丝毫的印象,于是,不由出声问道。 “什么使臣?” “朕没记错的话,关宁七卫虽向大明朝贡,但是,却并不入京,只入肃州,何来的派遣到京师的使臣?” “还有,阿速要禀告任礼的什么罪状?” 事已至此,不得不说,于谦所说的内情,也有些超出朱祁钰的意料。 关宁七卫因其地处险要,且距离京师路途遥远,被朝廷特许可以不入京师朝拜,只入肃州进行朝贡贸易即可。 这是这么多年以来的惯例,如果说有关宁七卫的使者到京,那必定不是小事,即便当时朱祁钰只是一个闲散亲王,也不应该毫无印象才对。 于谦叹了口气,神色有些复杂,道。 “当时,臣也是这么问阿速的,阿速答臣,正统八年时,赤斤蒙古卫在和也先交战中大败,想要撤到肃州附近休整,但是,却遭到了宁远侯任礼的严词拒绝。” “据阿速所说,在且旺失加被拒绝之后,曾经私下查探过,结果发现,任礼之所以不同意赤斤蒙古卫迁居,是因为且旺失加要迁居之处,已被开垦出了大片私田。” “这些私田,既不在户部造册,也不在兵部登记,且多是役使军士开垦的荒田,按照朝廷惯例,一经发现,将被全部没入军屯,并惩戒涉及的边将。” “任礼便是因此竭力反对赤斤蒙古卫迁居,而且旺失加在发现此事之后,便派遣了使节从宁夏绕道而入,前往京师揭发任礼的罪状。” “但是,臣接手兵部之后,曾经翻阅过兵部数年来所有的档案,未曾见到有任何使臣入京或是请求入京的记载。” “当时臣并未在意,阿速也没有过多纠缠,毕竟塞外凶险,即便是相邻部族之间,也时常自相残杀,从赤斤蒙古卫绕道宁夏,中间要经过好几个庞大的部落,使臣或许早被其他部落劫掠,也未可知。” “在此之后不久,也先势力越发庞大,关宁七卫不得不退守一隅,且旺失加的身体也大不如前,开始培养阿速接掌部族,再加上很快且旺失加便得知,任礼将这批私田,都通过各种手段过了明路,觉得再举告无用,便也没有再继续向朝廷遣人。” “但是……” “但是使臣不是被其他部族劫掠的,而是被任礼派人给截杀了,对吗?” 朱祁钰面色沉沉,注视着于谦,开口发问。 于谦沉默片刻,答道。 “陛下,臣不敢下定论,但是,的确在阿速离开不久,臣就到了宣府,随即便遭到了刺杀。” 话音落下,一旁的金濂目光闪动,以他审讯多年的经验,第一时间就判断出,于谦的这个推论站不住脚。 如果于谦所说的是都是真的的话,那么,他一定还查到了什么关键的证据,能够证明任礼却是截杀了赤斤蒙古卫的使臣。 什么都没有查到的话,那么,任礼不可能这么着急。 或者换而言之,即便当时的于谦没有查到什么,但是,只要于谦继续查下去,他是能够查到东西的。 果不其然,接下来于谦便继续道。 “当时,杨信审出幕后指使是宁远侯,臣才联想起此事,但是,臣始终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宁远侯真的截杀了赤斤蒙古卫的使臣,缺少了这关键的一环,此事便很难站得住脚,于是,臣便让杨信继续查探。” 话到此处,于谦明显有些犹豫,抬头看了看天子,却发现,天子没有丝毫的表情。 心中叹了口气,回头扫了一眼其他大臣,于谦只得继续道。 “后来,臣回到京中之后,始终觉得有疑,于是,派人找到了当年负责文书管理的郎官,询问之后得知,当初,宁夏知府的确曾送军报入京,声称有赤斤蒙古卫的使臣欲进京求见,但是,没过多久,这份军报便被时任兵部尚书邝野下令销毁。” “臣得知此事之后,便派人前往宁夏查探,结果查得的结果却十分古怪,官府之内,当年所有和关宁七卫相关的文书全数消失,臣派去的人,多方调查才从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口中得知,正统八年,的确有一批自称使臣的人马来过宁夏,但是不久便被放行朝京师方向而去。” “一路追查之下,臣终于查到了使团遇害之处,是在宁夏南方的一处村镇当中,巧合的是,根据兵部的记录,就在同一时间,任礼曾调动精兵五百,亲自前往此处平乱,并且带回了数十虏贼首级,受到了朝廷的嘉奖……” 话至此处,其实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很明显了。 于是,金濂张口问道。 “所以,少保的意思是,任礼为了阻止赤斤蒙古卫进京揭发他擅自役使军士开垦私田,荒废军屯的罪状,所以派人截杀了使臣,并将其伪装成来大明劫掠的虏贼。” “尔后,他得知阿速在甘肃拜见了少保,所以害怕你在兵部查到蛛丝马迹,于是索性故技重施,可是如此?” 于谦沉默片刻,似乎在刻意躲避着上首投来的目光,道。 “目前证据不足,尚不能断定真相如何,但是,就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这种可能性最大……” 说这话,于谦低着头转向天子,道。 “陛下明鉴,此事隐秘,如若为真,那么必定是任礼私自所为,甘肃上下将领,绝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所以请陛下放心,甘肃多数边将,纵然有过有失乃至有罪,但却不曾有对朝廷不臣之心,若因猜忌而大动干戈,所苦者实是百姓也!” 朱祁钰目不转睛的望着于谦,却没有说话,过了良久,他的声音响起,淡漠而冷静,道。 “于谦,这件事情是否为真,朕会让刑部去查。” “但是,朕只有一个疑问……” “当时,任礼远在甘肃,要说他能干涉宁夏也就罢了,可他一介边将,哪怕身有爵位,又是如何远隔千里,指使得动当朝的兵部尚书,让邝野不惜违背典制,为他销毁证据的?” “此事,你如何解释?”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五十二章:查 武英殿中,随着天子的一句话问出,顿时陷入了一阵沉寂。 不错,事实上,这才是真正的重点。 这件案子之所以到现在才被翻出来,最大的原因就在于手尾处理的很干净。 但是,任礼区区一个武将,哪怕是勋贵,当时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伯爵,在京中无甚人脉,他何来的能耐,能够做到这些? 要知道,销毁兵部军报及地方记录,这样的事情,别说是任礼一个新晋勋贵了,就算是英国公府如日中天的时候,也未必能做得到。 这就相当于,如今的杨洪或者范广,让于谦替他们隐瞒紧急军情,别说是真正做到了,于谦不反手一道弹劾上去,都算是渎职。 然而,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真的就这么发生了! 一时之间,众人心中猜测纷纷,却一个个紧闭着口,丝毫不敢出声,只等着于谦的解释。 不过,这一次,于谦自己似乎也有些心虚,别过头去,道。。 “回陛下,邝野已在土木之役中战死,陈年旧事难以查证,臣不敢妄言。” 然而,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种地步,早已经不是于谦所能控制的了的了。 天子看了一眼于谦,脸色尚算是平静,只不过,口气当中却多了几分冷意,道。 “邝野的确是死了,但是,却也不是死无对证!” 说着话,天子侧了侧身子,道。 “怀恩,你现在即刻带人前往尚宝司,将正统八年间,所有核发出的中旨带到武英殿来,另外,去司礼监,将正统八年的起居注也一并带来,朕要一一查证。” 朝廷有这么复杂的典制,最重要的作用,便是让所有的事情都有迹可循,有据可查。 按制,无论是口谕还是中旨,只要是以上谕名义发出的命令,都要在尚宝司留存副本,以备查验。 即便不是书面形式发出的谕旨,哪怕仅仅是召见臣子时的私下议论,也自有起居注记录一言一行,想要作假几乎不可能。 此举本是为了防止有人胆大包天,假传圣意,但是,如今却成了清查当年真相的最好手段。 怀恩作为天子的心腹宦官,自然是唯命是从,得旨便立刻退下去办。 与此同时,在场的老大人们,也都终于是捅破了那层朦胧的窗户纸。 不错,这么解释的话,一切就都能够说得通了。 只有天子诏命,能够让当朝兵部尚书下令销毁兵部的秘密军报,也只有天子诏命,才能远隔千里,却能让地方衙门,将使团曾经出现的一切痕迹抹除。 当然,这个天子,是正统八年的天子,也就是如今身在南宫的太上皇! 怀恩回来的非常快,如今,他已是宫中有数的大珰,且此去乃奉旨而为,自无人敢阻拦。 再到武英殿中时,怀恩身后已经多了一个三尺长的箱子。 “陛下,正统八年的起居注,以及自宫中发出的所有中旨副本,皆在于此了。” 在场的气氛忽然有些紧张起来,但是,朱祁钰却并不在意,只继续开口吩咐道。 “将起居注中涉及兵部尚书邝野的部分,和发往兵部及宁夏的中旨全部找出来。” 怀恩办事妥帖,回来的时候,早已经带了司礼监的几个书吏宦官,得了旨意之后,便开始从厚厚的案牍当中翻找起来。 所幸,这些旨意在保存的时候,便已是分门别类,按照时间的顺序依次保存,所以寻找起来,也十分方便。 而且,怀恩心思机敏,虽然天子没有点破,但是他早已明白要找什么,按照起居注中的时间,人物,按图索骥,很快,便有了结果。 不多时,怀恩从一摞厚厚的起居注中拿出一本,摊开在天子的面前,道。 “陛下,这是正统八年九月,太上皇召见时任兵部尚书邝野的奏对记录,请陛下御览。” 朱祁钰接过怀恩递过来的记录,凝神看去,待看清楚之后,脸色顿时便是一沉,轻轻的摆了摆手,将记录重新递给怀恩,朱祁钰的声音中透着一抹复杂,道。 “念吧。” “是!” 怀恩拿过记录,倒是没有什么犹疑,大略扫了一眼,便读道。 “邝先生,赤斤蒙古卫派遣来使之事,朕已知晓,事既已变,不可挽回,为防关西七卫生变,此事不可声张,先生回兵部之后,当即刻销毁一应军报,佯作来使未入大明境内,即遭伏杀,其余一概不知……” 一片沉默当中,怀恩将手中起居注放下,从一旁的书吏手中接过另一份记录,拱手道。 “陛下,这是正统八年九月初发给宁夏知府的中旨,未经内阁,未经六科,乃是直送宁夏,其内容……” 怀恩略停了停,看到天子轻轻颔首之后,方继续道。 “内容是命宁夏知府销毁官府对此次赤斤蒙古卫来使的所有记录,并将知情之的衙役,书吏,驿卒全部转调他处,严令此事不可泄露。” 得,如果说之前还抱有一丝幻想的话,那么,起居注上白纸黑字,彻底让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那就是,太上皇早已经知道赤斤蒙古卫来使之事,虽未明说,但是,从言辞之间看来,他老人家大概也是直到,人是怎么出事的。 但是,他当时的选择却是……将此事隐瞒下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得知真相之后,在场诸人也是面色复杂,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能低下头默默不语。 片刻之后,天子重重的叹了口气,神色缓缓变得坚毅起来,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定一般,开口叫道。 “金尚书!” “臣在!” 金濂赶忙上前,拱手称是,旋即,他便听到,天子的声音平静而坚定的响起,道。 “朕欲命你为总督三边军务大臣,总辖甘肃,延绥,宁夏等处军务,亲赴边境,察查任礼截杀赤斤蒙古卫使臣及谋刺朝廷重臣一案,并将一应涉案人等缉拿回京,主持三司会审,先生可愿?” “陛下!” 金濂尚未开口,一旁的于谦却已经坐不住了,起身道。 “此事干系重大,数年以来,也先都在竭力拉拢关西七卫,意图与其联姻,虽屡屡遭拒,但是始终不曾放弃。” “如今阿速虽然心向朝廷,但是,若被他得知,朝廷曾放任任礼截杀其使者,难保不生异心。” “关西七卫一旦倒戈,草原局势即刻便会逆转,若烽烟再起,生灵涂炭,则万民再陷战火,请陛下三思啊!” 其他的大臣虽然没有说话,但是,神色之间,却也隐约透着担忧。 事到如今,他们都已经听出了天子的意思。 任命金濂为三边总督,前往边境调查此案,还要组织三司会审,这么大的动静,摆明了,就是要将一切都摆到台面上。 任礼死不死的,他们一点都不关心。 但是,一旦要把任礼的案子查的清清楚楚的,当年的事情就彻底瞒不住了。 到时候,不仅满朝上下都会知道,任礼胆大包天,竟敢截杀使臣,更耸人听闻的是,堂堂的大明朝廷,得知此事后,不仅不处罚任礼,反倒替他隐瞒了下来。 朝廷的颜面,老大人们已经顾不得了,让他们担心的,就像于谦所说的一样……关西七卫会怎么想? 平心而论,如果换做他们是关西七卫,在自己向朝廷提出合理的迁居需求遭拒之后,心中多多少少,都会有愤懑和不满。 如果这个时候,再得知,自己派去申诉的使臣不仅遭到了截杀,而且,自己信任的大明朝廷,还明目张胆的包庇凶手,更过分的是,这个凶手不仅逍遥法外,而且还加官进爵。 这种事情,不管放在谁的身上,只怕都咽不下这口气吧。 如果关西七卫真的投向了瓦剌,那么,大明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优势地位,顷刻之间便会荡然无存。 没有关西七卫的阻挡,瓦剌和西域之间的沟通再无掣肘,那么,很快也先就能够恢复元气,重新拥有威胁大明的力量。 这是大明上下,都不愿意见到的事。 于是,迟疑片刻,金濂也道。 “陛下,此案关系重大,是否……” “怎么,金先生身为刑部尚书,也想劝朕息事宁人?” 天子的口气平静,但是目光灼灼,莫名看的金濂一阵羞愧,没有在继续说下去。 与此同时,这句话也成功的让一旁陈镒的话头也生生的吞了下去。 接着,众人便见到天子的脸上罕见的浮起一丝怒意,冷冷的道。 “这件案子,从头到尾,都是朝廷对不住关西七卫!” “任礼身为甘肃总兵官,本该竭力相助关西七卫抵抗也先,但是,他却因一己之私,对赤斤蒙古卫的困境视而不见,此其一也。” “赤斤蒙古卫遣使来朝,意欲举告,让朝廷做主,朝廷不仅没有清查事实,反而放任任礼截杀使臣,此其二也。” “事发之后,朝廷颠倒黑白,庇护凶手,佯作无事,此其三也。” “这么多年以来,赤斤蒙古卫虽和大明有所摩擦,但是,至少在抵抗瓦剌上付出甚多,此可谓忠。” “情知任礼在故意为难他们,仍旧不曾有悖逆之心,一意入京申明状况,甚至在任礼将荒田以手段转为户部登记的私田后,也没有埋怨朝廷不公,此可谓顺。” “一边是胆大包天,肆意妄为,败坏朝廷声誉的贼子,一边是对朝廷忠心耿耿,恭顺有加的有功之臣。” “你们,现在要劝朕放过任礼,仅仅是因为,害怕受害之人心有怨气?” 一番话说的在场诸人,都纷纷低下了头。 道理当然是这个道理。 他们心里都清楚,天子说的没错,这件事情,是朝廷对不起关西七卫,但是,朝局之事,有些时候就是这么荒谬。 多数时候,利弊得失,比公理道义更加重要! 不过,现在天子明显在气头上,因此,一时之间,在场诸人也不敢上去触这个霉头。 当然,这其中并不包括于谦…… “陛下圣明,此事的确是朝廷对不住关西七卫,但是,如今整饬军屯在即,若关西七卫出了问题,草原再生变故,整饬军屯必将被迫停止,边军如今战力废弛,皆军屯糜烂至祸也,若错过这个时机,再想要整饬军屯,难上加难。” “关西七卫所受的委屈,朝廷可以想办法弥补,但是陛下,大局为重啊……” 在一众大臣都不敢开口的时候,于谦不负众望,敢言直谏。 然而,这番话不仅没有起到作用,反倒激起了朱祁钰某些不太美好的记忆。 “哼,大局为重……” 这还是头一次,在场诸臣,在天子的眼中看到如此浓重的嘲弄之色,那副神情,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 “于先生的大局,就是让为朝廷鞠躬尽瘁之人受尽屈辱,让肆无忌惮者逍遥法外,长长久久吗?” 这句话问出,于谦也沉默了下来。 尽管在君前奏对,不答问话乃是失仪之罪,但是,这句话,于谦的确回答不了。 很多时候,人明明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但是,在做出选择的时候,却会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人生如此,于谦,又何能例外? 事实上,如果陈循或者是高谷在场的话,一定会对眼前的场景感觉似曾相识。 貌似,上一回除夕的时候,天子和于少保便曾经发生过这么激烈的冲突,虽然事情的缘由不同,但是,这诡异的气氛,简直一模一样。 不过,经过了一年,于谦到底是成长了,不再顽固的认为自己永远是对的,尽管,他在面对很多事情的时候,仍然会坚持自己的选择,但是,至少心中会清楚自己做的,未必是对的。 与此同时,朱祁钰也一样,较之前成长了许多,至少,如今再被触碰到那件事情,不会让他像那次除夕一样,情绪彻底失控了。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朱祁钰扫了一眼底下的诸臣,情知于谦所说的,并不只是他自己的看法,而是多数人的想法。 于是,沉吟片刻,他慢慢冷静下来,想了想,开口问道。 “整饬军屯一事,的确需要考虑,不过,于先生方才说大局,那么,朕倒想问一问诸位先生,你们觉得,当初朝廷,不,太上皇之所以要包庇任礼,是为了什么呢?”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五十三章:压力来到了金尚书这边 武英殿中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天子明显是动了真怒。 从朝廷到太上皇,区区一个称谓的变动,却无异于扯下了这件事情的最后一块遮羞布,将所有的事情摆到了台面上。 不错,在场众人心里都清楚,这件事情的最大责任,在于太上皇。 但是,从某种角度而言,太上皇在那个时候,代表的就是大明朝廷,他的诏旨带来的后果,就要大明朝廷来承担。 事实上,这也是从古到今,皇帝的正式诏旨下达起来程序复杂的原因,因为诏命一旦发出,无论带来的结果是好是坏,都不是皇帝一个人来承担,而是要整个朝廷共同负责。 权力和责任相伴而生,无论皇帝个人的能力再强,也不可能独自一人为整个天下负责,所以需要朝臣辅助。 既然朝臣担负了替天子牧守天下的责任,自然也要有相匹配的权力,正因如此,过去千年,才会始终存在着君权和臣权的斗争。。 君臣君臣,本就是相伴而生,不可分离的。 所以,太上皇所做的决定,尽管只是一份中旨,但是,出了事端,依旧要朝廷担责,事实上,于谦刚刚所说的话,就是从这个角度出发的。 这件案子的真相一旦揭开,那么对于关西七卫而言,他们不会去恨某个人,而是会对整个大明朝廷心生怨气。 关西七卫,虽臣服于大明,可到底并非大明土生土长的子民,换了后者,如今得到平反,自然感恩戴德。 但是,这种事情放在关西七卫的身上,却不得不打个问号。 或许,他们对大明的忠心,让他们早已经将自己当成了大明子民,如此自然最好,虽然之前受了委屈,但是,如今沉冤得雪,得沐圣恩,反而会感激有加。 可,一旦他们依旧没有将自己当成大明子民,或者,这种忠诚并不足以让他们彻底没有倒戈的心思,那么,带来的后果,将是大明所不愿看到的。 不过,这只是从朝廷和关西七卫的关系而言,太上皇的旨意和朝廷的诏命并无差别。 落到朝廷内部,这二者的分别仍然是有的。 很明显,天子如今改口,就是要将这种区别,给明明白白的摆出来。 被莫名其妙的搅进了天家斗争当中,老大人心中都不由一阵无奈,但是,天子既问,不得不答。 于是,陈镒踌躇片刻,看了一眼于谦,只能试探着开口道。 “回陛下,臣等不敢揣测上意,但是,若以当时情况而论,或许,太上皇也是想息事宁人,保边境太平,毕竟,若任礼截杀使臣一事闹开,那么,关西七卫必然心生不满,若生变故,则得不偿失也。” 不过,这话说的他自己都有几分心虚,更不要提说服天子。 朱祁钰扫了他一眼,淡淡的道。 “如此说来,任礼好大的面子,一人犯罪,竟能牵累整个边境,逼得朝廷不得不替他收拾手尾?” “杨侯,你久在边境,不妨告诉朕,你觉得,任礼有这么大的本事吗?” 天子既点了人,杨洪自然不敢不答。 事实上,这个时候,他也不会有其他的态度,毕竟,刚刚廷议之上,他和任礼刚刚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这个时候,指望他为任礼说好话,属实是有些痴心妄想。 于是,杨洪没多犹豫,便道。 “陛下,臣觉得此言未免有些过于高看宁远侯了,当初,赤斤蒙古卫既然选择遣使向朝廷举告于他,心中必是清楚,宁远侯此举乃是在欺瞒朝廷。” “所以,纵然是他截杀使臣之事败露,只要朝廷能够明察秋毫,不偏不倚,关西七卫不仅不会对朝廷心生怨气,反而会更加对朝廷忠心耿耿。” 这才是真正的道理。 任礼代表不了朝廷,如今的事情,之所以棘手到了这种程度,是因为隐瞒这件事情的不是任礼,而是太上皇。 任礼犯了罪,自有朝廷惩治,可太上皇呢? 还是那句话,当时的情景之下,无论太上皇做出的决定是对是错,传扬出去,都会被视为是朝廷的决定。 这也正是如今骑虎难下的原因。 不过,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众人也的的确确开始真正的考虑天子所说的问题,那就是,太上皇为何要保任礼呢? 要知道,那个时候的太上皇,可不是如今孤身一人在南宫保养的退位天子,而是名正言顺的继承大位,已经足足当了八年皇帝,顺利亲政,大权在握的皇帝。 任礼不过一介边将,伯爵之位也刚拿到没几年,按理来说,根本放不到那个时候的太上皇眼中,更没有什么值得太上皇如此下死力气保他的理由。 但是,事实就是如此荒谬,太上皇不仅这么做了,而且,还上上下下全部包揽了此事的手尾,这种做法,着实让人想不通。 不过,到底还是有明白人的,譬如,久理刑案的金尚书,从刚刚开始,眉头便皱的紧紧的,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但是,不知为何,却始终没有开口。 但是,作为最开始挑起话头的人,有些事情,金濂始终是逃不过去的。 在杨洪说完之后,天子便将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开口问道。 “金尚书,此案乃是刑部主审,你可有何想法?” 这话看似平常,但是,金濂听完之后,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是啊,这案子是刑部的,既然到了手里,就扔不出去了,事到如今,天子既然是这样的态度,有些决定,该下的,还是得下。 于是,沉吟片刻,金濂的声音沉稳而冷静,道。 “陛下容禀,臣斗胆猜测,太上皇有此决定,恐是不想在朝堂上掀起动荡。” 话音落下,在场的其他人眉头也皱了起来,一时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于是,金濂继续解释道。 “任礼一人,即便有伯爵之位,但既然犯下大罪,自然该当处置,朝局也不至于因此而动荡不安。” “但是,问题恐怕就出在,后续该如何处置……” 后续? 在场诸人对视一眼,隐约明白了过来,于是,有意无意的,目光都望向了一旁的于谦。 这个时候,金濂在天子的示意下,也没有停下话头,而是继续道。 “此案虽大,但是要处置一个任礼,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如果说一切都属实的话,那么,任礼截杀使臣,是为了阻止赤斤蒙古卫举告他侵占军屯的罪状。” “而且,这件案子最开始的争端,便是源于赤斤蒙古卫要迁居到肃州附近,朝廷将此案彻查,便要给赤斤蒙古卫一个说法,至少,迁居肃州的合理请求,朝廷是必须要答应的。” “但是……” 后面的话不必说,所有人都已经明白了。 但是,当初任礼之所以竭力反对赤斤蒙古卫迁居,便是因为他们要迁居之地,已经被开垦出了大片的私田。 这些私田数额庞大,凭任礼一个人,肯定是不可能全部占据的,甘肃的诸多将领,只怕都牵涉其中。 朝廷要安抚赤斤蒙古卫,就要将这些私田全部收回,而且,到时候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朝廷势必要将整个甘肃的军屯状况都彻查一遍。 就像现在一样,这么大的案子,若是不能有完整详实的证据链,那么,处置一位曾于国有功的勋臣,是必然会遭到非议的。 所以,还是那句话,任礼不算什么,但是,这件案子一旦揭开,背后牵扯出的一系列事端,才是难以解决的问题。 按理来说,这并不算是什么坏事,毕竟,军屯废弛多年,若是能以任礼之案为契机,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整饬行动,对于整个边军的战力军心,都有提振之效。 唯一的害处就是……这么浩大的行动,必然会使朝局动荡一段时间,更重要的是,一旦动手彻查,整个边境,必将面临一场大换血。 如此一来,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边境将只能执行保守固守的策略,想要主动出击,就得等到将领和边军重新磨合好才行。 而这,显然不是刚刚亲政,一心想要仿效父祖建功立业的太上皇想要看到的。 在场的大臣们,虽然有些对兵事不熟悉,但是,也毕竟都是从正统时代走过来的。 说句大不敬的话,他们这位太上皇,自视甚高,且太过急躁,不够稳重,所以,他绝没有这个耐心,慢慢的等边境重新磨合。 从这个角度出发来想,压下此事,自然也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反正,赤斤蒙古卫到宁夏,中间时有劫掠之事发生,使臣一路行来,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朝廷要做的,只是将使臣曾经到达宁夏的记录全都销毁,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可以了。 这种状况下,赤斤蒙古卫要怨,也只会怨任礼,和朝廷没关系,而太上皇,则可以继续掌握朝廷大政,保持好边境的稳定,为自己‘建功立业’做准备。 证据都摆在眼前,想要推出结论并不困难,但是,说到底,那是太上皇,这个结论即便就在嘴边,也不是人臣可以议论的。 因此,随着金濂的声音渐止,大殿当中重新陷入了一阵沉寂。 直到片刻之后,上首御阶之上,天子平静的声音响起,字字句句,都像敲打在众人心上一般。 “民间俚语有句话,叫一样米养百样人,这世上有迂腐的不懂丝毫变通的老古板,便有打着为大局计,可牺牲小义的伪君子。” “这其中,有些人是打着大局的旗号牟取私利,也有些人,是真的觉得大局重于一切,小小道义,若能换得大局安稳,理所应当。” “但是,朕想说的是,道义无大小,便如礼法一般,后者约束言行,前者约束人心。” “心偏了,路就偏了,心中失了原则和道义,便走不上正途,一条错误的路,永远也走不到想要的终点!” “人心中若无道义二字,终会害人害己,酿成大祸!” 这番话说的极重,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众人又何尝听不出来,天子所说的,失了原则和道义,走上歧途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如今身在南宫的太上皇。 应当说,这还是头一次,天子这么毫不掩饰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指责太上皇的过失,尽管,仍然没有明着说出来,可这种举动,毕竟是以前尚未有过的。 底下众人神色各异,但唯有于谦的神色最为复杂,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殿中又沉寂了片刻,御阶上再次响起一声叹息,旋即,众臣便听到,天子再度开口叫道。 “金尚书?” 金濂心情复杂,知道这件差事,到底还是要落在自己的身上。 应该说,从心底里来说,金濂是认可天子刚刚说的那番话的,但是,还是那句话,道理是道理,不能当饭吃。 真正处理起事情来,还是要考虑各个方面的影响的。 别的不说,这件案子要真的就这么全部翻出来,朝野震动还在其次,关西七卫那边也是麻烦,除了这些之外,如今天家好不容易各归其位,这才刚安稳没多久,天子就开始翻太上皇的旧账,传扬出去,还不知道会让朝野如何议论呢。 这种种问题,单是想想,金濂就感觉头皮发麻,他不过就是想好好查个案子,结果谁知道,牵扯出这么大的事端。 早知道,刚开始就闭嘴多好。 不过,事已至此,也没有退路可言了,只希望天子不要让他太过难做吧…… 心中一阵叫苦,金尚书还是不得不拱手上前道。 “臣在。” 朱祁钰扫了一眼底下,将众人的神色都收入眼中,随后便道。 “既然此案乃任礼私自所为,不涉甘肃众将领,朕便不动此干戈,撤换诸多将领,但是,此案刑部当严加审理,细致察查,朕仍命你为总督三边军务大臣,总辖甘肃,延绥,宁夏等处军务,予临机专断之权。” “另外,既然此案涉及到关西七卫,那么,你便持朕旨意,亲自去一趟甘肃,宣赤斤蒙古卫都督阿速入京作证,朕会命王敬等人竭力配合你行事。” 话至此处,朱祁钰的声音顿了顿,想了想,拿起手边的起居注,递了过去,道。 “这本起居注,你也带回去作为物证,不过,此乃宫中密档,你需善加保存,不可轻易示人,此案重大,一应案情全部查清之前,尽量先不要对朝野公布,你可明白?” 这番话含义颇深,金濂接过那本起居注,心中隐隐约约的猜到了天子的用意,但却来不及细想,便点头道。 “陛下放心,臣定不负陛下所望,将此案彻查清楚!”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五十四章:这就哄好了? 尽管很多时候,大道理解决不了现实的困难,但是,这不代表大道理就没有用。 至少,在天子的一番‘教导’之后,在场的一众大臣,也再难想出理由来劝谏天子彻查此案。 他们总不能说,天子坚持公理和道义,是不对的吧? 当然,最重要的是,众臣都看得出来,天子到底还是有分寸的。 如果说之前的时候,天子命金濂总督三边军务,准临机专断之权,是为了预防甘肃可能产生的兵变,那么如今,虽然是同样的一道旨意,但是,用意却明显不同。 这件案子揭开之后,最让人拿不准的,实际上就是关西七卫的态度。 尽管这么多年以来,关西七卫对朝廷十分恭顺,但是,到底是塞外边陲的部族内附,防人之心不可无,一旦出了什么差错,那么朝廷要承受的损失将是巨大的。 所以,天子的这道旨意,很明显是要做两手准备。。 一方面暂时对案情保密,低调查案,另一方面,宣赤斤蒙古卫都督阿速入京,名为作证,实则恐是要看他对朝廷的忠心,必要的时候,或许也不排除扣留人质的可能。 更进一步的说,金濂此去甘肃,除了要查清案情,寻找证据,更重要的,就是要防止关西七卫生变。 这就是天子! 同样是顾全大局,但或许是因为土木之役的教训太过惨痛,如今的朝廷上盛行的是息事宁人,委曲求全。 但是天子不同,他老人家讲公理,讲道义,在遇到两难的抉择的时候,天子会做的,永远不是忍痛放弃某一个人或事,而是凭自己的能力,生生劈出第三条路。 古人云,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但天子偏偏就是一个,鱼和熊掌全都要收入囊中的人。 这在朝堂之上,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但是,直到走出武英殿的门,老大人们才惊诧的发现,天子登基以来的桩桩件件,无不是这样奇迹般的例子。 一念至此,他们悬着的人,也稍稍放下了几分。 只不过,回望着高大的武英殿,众人对视一眼,皆是看到了对方脸上的苦笑。 不出意外的话,如今的于少保,日子只怕不太好过。 就是不知道,这回挨完了骂,要罚几个月的俸禄,回头还是得劝劝陛下,换个惩戒的法子,于少保可是真的要靠俸禄过日子的,这一天天的罚了又赏,闲的折腾…… 武英殿中,任礼的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朱祁钰便让一众大臣都先行退下,不过,他唯独留下了于谦。 此刻殿中诸人走了个干净,只有怀恩等几个心腹的宦官在旁伺候着。 于谦依旧低着头,但却没有坐着,而是侍立在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御座之上,朱祁钰看着他,也没有说话。 君臣二人就这么沉默以对,良久之后,终于,还是朱祁钰率先开口,问道。 “于谦,你可知罪?” 这句话声音低沉的,而且直呼其名,一下子便让殿中气氛紧张起来。 应该说,这句话问的有些没头没尾,但是,于谦却显然知道,天子在指些什么,依旧低头,但拜倒在地,道。 “臣辜负了陛下的信任与期望,深知有罪,心中愧疚难当,请陛下责罚。” 这话说的诚恳,但是,却依旧听不出有认错的意思。 朱祁钰轻轻的叹了口气,声音中忽然颇有几分感慨,道。 “于谦,你知不知道,朕有时候觉得,你真的该死!” 空旷的殿宇当中,青年天子用最平静的口气,说着最真诚的话,声音回荡四周,闻之便让人觉得脊背发凉。 但是,于谦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只是俯首一拜,沉默不语。 朱祁钰倒也未在意,只是自顾自的道。 “方才在殿中,朕其实猜得到,除了关西七卫之外,你到底在犹豫什么,可是,朕想告诉你的是,就像任礼的这桩案子一般,有些事情,埋得再久,它也存在,虚掩放任,不过得一时安宁,最终,必害人害己!” 于谦的神色有些复杂,他抬起头,从进殿开始,头一次直视着天子的目光。 在这道目光当中,他看到了冷酷和坚定。 而这,恰恰是他最担心的事情…… 沉吟片刻,于谦深深叩首,然后抬头,终于是首次开口,为自己解释,道。 “陛下,臣非不忠,更非有意辜负陛下,只是,如今朝局安稳,天家承平,朝中虽有别有用心之辈,但是终不过是跳梁小丑,陛下运筹帷幄,圣明英断,区区宵小之辈,难成气候。” “如今整个朝堂,皆以陛下马首是瞻,诏谕所下,无不遵从,朝野上下皆称陛下有明君气象,太上皇安居南宫,不问朝政,颐养天年,当此之时,陛下再掀旧案,难免令天家失和,内外猜忌,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有损陛下圣德,此非臣所愿见也。” “臣知欺瞒陛下乃是大罪,但请陛下体恤臣忠义之心,臣断无辜负陛下之意。” 这番话,于谦说的同样坚定,显然,这才是他内心的想法。 不过,听完之后,朱祁钰却是不由苦笑连连,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事实上,从拿到起居注的时候,朱祁钰就隐有所觉,于谦之所以不想追究刺杀一案,并不单单是因为牵扯到关西七卫,更重要的是,这件案子还牵涉到了南宫。 哪怕是到如今为止,和太上皇相关的一切,仍旧是一个十分敏感的话题,于谦刚刚的这番话,虽然依旧没有说的太明白,但也算是首次,他表露出自己对如今天家关系的看法。 只不过,这个看法,却叫朱祁钰不知该觉得高兴,还是觉得难受。 高兴是因为,在于谦的口中,充满了对于他这个天子的信心。 应该说,过了这么久,英国公府那一帮人,暗中支持太上皇的事情,在朝中已经不算是什么太大的秘密。 像是于谦这样的七卿大臣,对于这种事情,早已经是心知肚明。 但是,至少就于谦来说,他并不在意! 至于原因,就像刚刚所说的一样,在于谦心中,经历了瓦剌之战,如今天子的声望,地位早已经稳固,再加上这一年多以来,天子在朝事上的娴熟如意,让于谦有意无意的呃,觉得再大的问题,在天子面前都不是问题。 在于谦看来,这些人就算是背靠太上皇,也不过就是跳梁小丑而已,只要天子想要拿捏他们,随时都有法子。 只不过,天子顾及着对朝局的影响,一直没有对他们动手而已。 换句话说,在于谦的心中,如今天子手握大权,完全有能力应付所有可能出现的意外状况,所以,没有必要再徒增风浪。 任礼可以查,也可以死,这都没关系。 甚至于,就算这次廷议上,任礼不被丢进诏狱里,在此后清查军屯的时候,于谦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毕竟,于谦只是顾全大局,又不是无欲无求的圣人,在宣府险些被刺杀的人是他自己,于谦心中不可能没有怒意。 但是,任礼就算是死,也不能是因为谋刺朝廷重臣。 因为这件案子一旦查下去,追根究底,必然会查到太上皇的身上。 新皇查旧案,本身就很容易遭受非议,何况,如今太上皇还安稳的呆在南宫,如果真的把这件旧案翻出来,朝野上下,只怕不会相信,天子是出于公理道义要主持公道。 他们只会觉得,天子如今大权在握,便想要变着法的给太上皇难堪。 太上皇犯了再大的错,他也是天子的长兄,这般作为,必会让朝野上下对天子的观感变差。 和天子接触了这么久,于谦心里十分清楚,虽然如今天家看似和睦,天子对于太上皇,也以礼相待,但是实际上在天子的心里,是瞧不上太上皇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如今天子和太上皇之间的关系虽然不咸不淡,但是总归算是相安无事。 可是,一旦这件案子被翻出来,那么,太上皇自己也势必会觉得,天子是在刻意针对他。 到时候,天家的关系恶劣,这一对尊贵的兄弟真的斗起来,就算天子大权在握,稳操胜券,可到底最后,也会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如此种种,才是于谦犹豫不决的原因。 叹了口气,朱祁钰想了想,伸手将怀恩招了过来,低声吩咐了他两句,于是,怀恩便匆匆退下。 “先生先起来吧。” 命内侍将于谦搀扶起来坐下,朱祁钰揉了揉额角,张了张口,但是,却什么都没说。 直到片刻之后,怀恩匆匆而回,手里已多了一本盖着蜡封的密信。 此情此景,让于谦感到有些意外,然而紧接着,他便瞧见,怀恩在天子的示意下,径直将这份信封递到了他的面前。 旋即,天子的声音响起,罕见的带着些许疲惫。 “朕这里有份东西,先生不妨先看看。” 于谦倒是没有过多犹豫,抬手接过信封,拆开之后,便凝神望去。 “景泰二年正旦日,太上皇于南宫赐宴群臣,宁远侯任礼,宁阳伯陈懋,英国公府张輗,驸马都尉焦敬,薛桓,成国公府朱仪,右春坊大学士徐有贞等人,于席间受太上皇召,于清和阁觐见……” 仅仅看了开头的两行字,于谦便下意识的挺直了脊背,双眼也蓦地闪过一丝寒光。 那天赐宴,他当然也在,当时虽然人多忙乱,但是,他不曾记得,有内侍过来宣旨召见大臣。 换而言之,如果这封信里说的是真的,那么,那天赐宴之时,这些人是背着所有的朝臣,秘密觐见。 于谦在朝堂上沉浮多年,他的政治嗅觉自然是足够敏锐的。 回想起那天赐宴的场景,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不出意外的话,赐宴是假,想要单独召见这些大臣才是真。 但是,问题就是,以太上皇如今的身份,单独召见大臣,已经是十分敏感的事,更何况,是瞒着所有的人秘密宣召。 轻轻的吐了口气,于谦目光下移,继续朝下看去,后头所记载的,就是具体的奏对内容,其详尽程度,简直就像是有人在场目睹的全程一般。 于谦心中不由暗惊,他早就猜到,天子必然在南宫安排有监视太上皇的人手。 但是,除了这些人之外,群臣皆知的是,太上皇贴身伺候的人,都是由宫中圣母亲自安排的。 而密召大臣这种事情,太上皇就算再不小心,也不会让在场有外人出现,但是,这份信还是摆在了天子的面前。 心中苦笑一声,于谦知道,他对宫中的局势,了解的还是太少了。 天子和太上皇之间,看似平静安稳,但是实际上,只怕早已经是暗流涌动。 不过,随着一行行的小字落入眼中,于谦也无暇再去考虑这些事情,因为他的心思,早已经放在了太上皇和这些人的奏对内容之上。 于是,他很快就归纳出了两点内容。 其一是,太上皇在拉拢英国公府等一干勋贵,从赐玉到勉励,再到对故成国公朱勇的赞誉,都彰显着这一点。 至于其二,则是关于军屯。 于谦难以相信,任礼此番在廷议上阻止军屯的举动,竟然是得到了太上皇默许的。 虽然从言辞上来看,太上皇并没有明着插手,但是,态度却十分清楚。 于谦紧紧的捏着手里的密奏,显然心绪颇不平静。 殿中沉默了片刻,一声长长的叹息声响起,于谦将密信递回到一旁等待的怀恩手中,迟疑着问道。 “陛下,这密奏……” “是东厂递上来的!” 天子似乎对于谦要问的话早有准备,淡淡的回答道,但却点到即止,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不过,这句话已然够了,东厂提督舒良,乃是天子的心腹宦官,出了名的唯天子之命是从。 这份密信既然是出自他之手,那便不会未经核实。 不为别的,只因为,这是递给天子的东西,舒良别的好处没有,但是,对待天子的确尽心尽力,办事也周到齐全,这一点,于谦心里清楚的很。 张了张口,于谦想要说些什么,但是,还没出声就被天子抬手制止了。 紧接着,他便看到,天子从手边拿起另一个信封,重新让人送到了他的面前。 这一次不是什么密奏,而是…… “杨能递给朕的自陈书,先生也瞧瞧吧。”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五十五章:该死的人 , 武英殿中,于谦凝望着手里的这封自陈书,明明只是轻轻的几页纸,此刻却仿若重逾千斤。 此前廷议的种种,早已经证明了,杨能的这封自陈书中,一定写了什么机密之事。 不然的话,如此重要的物证,天子不会一再顾左右而言他,迟迟不肯交给兵部。 现在,这封信就在他的手里,随时可以翻开,但是,于谦心中却罕见的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翻开。 聪明如他,在看完东厂的那份密疏之后,对于这封自陈书的内容,心中便已有猜测。 然而,自陈书已到了他的手里,于谦能够感受到,天子的目光正在注视着他。 所以,已经无所谓愿或不愿了…… 抬手将自陈书从信封当中拿了出来,凝神看去,开头一行,便是朝堂之上杨洪所说的,任礼约见杨能,提议联手阻止整饬军屯的奏议。。 然而接着往下看,于谦不出意料的,看到了自己早已经有所猜测的两个字…… 南宫! 在这份自陈书中,杨能明明白白的写的清楚,任礼是在代表南宫招揽他,甚至是,招揽他背后的昌平侯府。 于是,于谦便明白过来,天子为何要将这份自陈书按在手里,并不公之于众,也明白了整个昌平侯府,到底在这次廷议上冒了多大的风险。 在宁远侯府,任礼之所以敢这么肆无忌惮的说话,无非就是因为,在场的只有他和杨能两个人。 所以,哪怕杨能的这份自陈书公布出去,最多也不过是各执一词,甚至于,杨能还有可能落得个诬蔑太上皇的罪名。 但是, 杨能依旧这么写了, 甚至于, 杨洪也没有阻拦,其实,这是在赌, 他们就是在赌天子不会公开这封信。 毕竟,天子要拿杨家做法, 这是早已经可以看出来的事, 虽然说, 对于天子来说,只需要一个杀鸡儆猴的对象。 这个对象, 无论是宁远侯府,还是昌平侯府,应当都并无不同。 但是, 天子的心思, 毕竟难以揣测。 所以, 杨洪需要有一个理由, 一个足以让天子必定会改变心意,要置任礼与死地的理由。 谋刺于谦或许够, 但是,杨信将此事没有上报的行为,却让这件事情平添了风险。 所以, 杨洪,或者说, 杨家的其他什么人,又加了一道码! 这封自陈书一出, 杨家便彻底没了退路。 再说的直白些,这封自陈书, 压根就不是当做证据的,只是为了告诉天子,任礼在暗中替太上皇拉拢勋臣,与此同时,表示出自己对天子死心塌地的站队。 在看到这封自陈书之后,天子若有意用宁远侯府替昌平侯府,放他们一马, 那么,便会按下这份自陈书,然后配合杨洪,推动双方对质的进程。 而如果, 天子仍然不愿的话,那么,这份自陈书公布出来,杨府就会遭到诸多勋贵的群起而攻,甚至还要背上一顶非议太上皇的罪名。 破釜沉舟,自绝退路,却也是,绝处逢生之道! 于是,整个廷议的来龙去脉,在于谦心中立刻变得通透起来。 但是,现在显然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虽然说,这份自陈书并不能作为证据公之于众,但是,于谦却明白,既然杨家敢呈上来,那么十有八九这件事情就是真的。 毕竟,这个当口,如果还敢欺瞒天子的话,那么杨家真的是不要命了。 所以…… “先生,太过于低估太上皇了!” 御阶之上,天子的声音幽幽响起,口气当中,带着罕见的惆怅和让于谦有些不安的冷漠。 “这两份信,先生都看完了,个中内情先生已经知晓,那么,朕想问问先生,太上皇看似退居南宫,颐养天年,可是,先有私自秘密召见勋贵大臣,其后又阻拦朝廷大政,更有甚者,暗中招揽朝中重臣。” “他,到底想做什么?” 一句话如沉重的鼓槌一般,重重的砸在于谦的心头。 一声重重的叹息声响起,于谦的神色复杂,他明白,随着天子的这句话问出,天家虚假的和睦,已经被彻底的撕破了。 太上皇想做什么? 于谦无法揣测,也不愿揣测。 或许,太上皇只是念及旧情,召见大臣,或许是任礼打着太上皇的旗号胡作非为。 又或许,太上皇是想要拉拢大臣,和天子在朝堂上争权,或许预备着天子可能为难他时,能有自保之力。 这都并非是不可能的事。 但是,同样的,于谦也明白,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太上皇并不甘心就此退位,更不甘心就此颐养天年,他拉拢这些勋臣,是在暗中某些些什么…… 事实真相如何,除了太上皇自己之外,恐怕没有人清楚。 可有一点,却是确定的。 那就是,即便只是有这么些许的苗头,在天子眼中,便是极大的威胁。 涉及到皇权之争,容不得丝毫的温情! 无论之前天子是如何作想的,从这一刻起,天子和太上皇,就已经站到了对立面。 张了张口,于谦终于发出了声音,却发现不知何时,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沙哑而干枯。 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于谦到。 “陛下,毕竟,如今天位已定,名分有别,朝中诸臣,皆效忠陛下,南宫一隅,难成风浪,陛下英武明断,坐镇全局,何必……” “于先生!” 这番话,于谦自己都说的无比艰难,自然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说服力,自然,也在尚未说完的时候,便被上首天子打断。 略停了一停,朱祁钰声音转缓,依旧望着于谦,声音中罕见的透着一丝无力和苦涩,道。 “先生,太高估朕了!” 于谦抬头,眉头紧皱,但是,一时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 不过,朱祁钰也不需要他说什么。 似乎是觉得屋里有些发闷,朱祁钰从御座上站起来,沉默着缓步来到殿门处,在廊下站定。 于谦同样沉默着,但却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一阵清风吹过,二人的衣袂皆被吹起,随之飘来的,还有天子已然平静下来的声音。 “先生是否觉得,如今,朕已贵为天子,手握天下之权,朝堂万事皆在掌中,相反的,太上皇居于南宫,虽奢侈无度,但毕竟囿于一方天地,旨意不出南宫,政令不下朝堂,朕与太上皇,朕为强,太上皇为弱,实力悬殊至此,何以惊惧无状?” 于谦依旧没有说话,因为,这本就是明摆着的事。 如今的朝中,虽然有那么一小撮人跳来跳去,但是,天子毕竟是天子,就算太上皇有什么想法,也根本不可能成功。 但是,等了片刻,见天子没有说下去,于谦只好斟酌着字句,道。 “陛下,如今京中安稳,内有上直二十六卫戍守皇城,外有京营大军镇守意外,宫内宫外,尚有锦衣卫和东厂,神出鬼没,监察一切,朝中诸事,虽非万无一失,但也终归是在陛下掌中。” 弱者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会被旁观者同情的。 这个道理很简单,但是,朱祁钰前世却花了好久,才弄明白。 他和太上皇之间,无论对方犯了多大的错,无论有些事情,到底是不是对方先挑起来的,只要在外人眼中,他们是一强一弱,那么,便是倚强凌弱。 这便是于谦现在的想法,事实上,也是朝中绝大多数大臣的看法。 太上皇在南宫,就算是绞尽脑汁,用尽种种手段,也不过就是拉拢一些大臣,了不起,能够指挥的动南宫的禁军。 可是,相比之下,天子手中握着只奉圣命的上直二十六卫,还可以随时调动数万的京营大军,再加上东厂和锦衣卫两大杀器,足以应付一切意外。 在此前提之下,天子对太上皇过分煎迫针对,难免有些不近人情,说到底,天子的皇位,还是从太上皇那得来的。 太上皇犯了再大的错,也不是对天子犯的,受人恩念人情,这同样也是最简单的道理。 但是,真的是如此吗? 遥望着空旷的远方,朱祁钰没有回头,只是道。 “于谦,你说,要是有一日朕缠绵病榻,昏迷不醒,群臣被锁宫中,太上皇自南宫而出,受朝臣拥戴,意欲复位,你会怎么做?” 这话天子说的平静,但是,于谦却大惊失色。 他早已料到天子在担心什么,可却未曾想到,天子竟然悲观到了这种程度。 当下,于谦拜倒在地,道。 “陛下不可胡思乱想,您春秋鼎盛,龙体康健,岂有不虞?” “何况如今天家名分各定,皇位传承有序,太子殿下出阁在即,岂会有此等冒天下大不韪之事发生?” “即便是有意外发生,朝廷上下群臣,也必会为陛下尽忠。” 朱祁钰依旧未曾回头,但是,却显然对于谦的反应早有预料。 这话看似没有回答,可其实却已经说明白了。 他和太上皇之间,还隔着一个东宫! 这也是朝野上下,都觉得天子和太上皇不可能真的发生难以调和的冲突的原因。 毕竟,到了最后,皇位自会回归到太子身上,天子没有必要过分得罪太上皇,太上皇也不必着急做些什么。 只需待太子长成,一切平稳过渡,自然是一段兄友弟恭的佳话。 然而,衣袂翻飞当中,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让于谦的心中,涌起一阵浓浓的惊惧和不安。 天子说:“如若,朕要废太子呢?” “陛下!” 此话一出,于谦大惊失色,猛地抬起头,震惊的望着天子。 不过,还未等他说出别的话,便见天子转了过来,虚手一压,道。 “于先生不必着急,朕早已有言,太子若非失德,不会被废,此处只有你我君臣二人,朕随口一问,你便随意而答便是,此话出你之口,入朕之耳,再不会有旁人知晓。” 话是如此说,可,又怎能真的不放在心上呢? 于谦苦笑一声,看着天子波澜不惊的神色,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忽然发现,这句话,他无法回答。 虽然,理智告诉他,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但是,天子的这番神色,还是让他忍不住开始真的设身处地的考虑这种场景。 天子垂危,太子被废,太上皇逼宫,群臣被锁宫中…… 这种情况下,他会怎么做? 认真的低头思索了片刻,于谦悲哀的发现,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是,如果真的到了这等地步,他会做什么选择,自己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于是,面对着天子平静深邃的目光,于谦闭上双眼,俯身一拜,道。 “臣,当为社稷效死!” 静静的拜倒在地上,于谦的心中一片平静,默默的等待着自己的结局,他没有去想,自己这句话说完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后果,或者受,这个时候的他,已经不愿意去想了。 然而,如于谦预想当中的狂风骤雨并没有到来,有的,只是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 “先生退下吧……” 于谦抬头,眼见天子负手而立,迎着渐渐斜下的夕阳,背影莫名看着有几分萧索悲凉之意。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恭敬的行了个礼,道。 “臣告退。” 于谦走了,但是,武英殿的殿门前,依旧无人敢接近。 怀恩站在远处,望着天子萧索的身影,眼中不由浮起一丝担忧之意。 他不知道天子和于少保单独说了些什么,但是,一定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情。 因为,自从于少保离开之后,天子就站在远处,丝毫都没有移动过,到现在为止,已经半个时辰了。 天色已近黄昏,残阳西沉,月入银钩,宫灯也已经一盏盏亮起。 怀恩犹豫着,自己是不是该上前伺候着,但是,直觉却告诉他,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妄动。 就这般又煎熬了片刻,怀恩终于看到天子动了,他老人家侧了侧身子,将半张脸庞隐没在昏黄的灯光下,口中似在喃喃什么。 隔得很远,所以怀恩听不清楚说些什么,只见得两句话说完,天子的脸上缓缓浮起一丝释然的神色,然后便朝着他的方向走了过来,于是,怀恩连忙迎了上去。 与此同时,就在天子刚刚站立的地方,清风卷过,将些许呓语吹散,裹进风中,再无痕迹。 “于谦啊于谦,你死了有什么用?” “该死的人,不是你,也不是朕啊……”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五十六章:筛子样的南宫 南宫。 夜已渐深,各处都已经熄了灯火,沉沉入睡,但是,唯独太上皇的寝殿之中,还透着一丝光亮。 这些日子以来,太上皇虽然夜夜笙歌,但是,作息却十分规律。 正常来说,每五日当中,他老人家有三日宿在各处宫妃处,一日宿在端静皇后处,剩下一日,则回自己寝宫。 朱祁镇斜倚在榻上,虽然已是深夜,却仍旧身着外袍,没有丝毫要安寝的迹象。 在他的面前,摆着一封刚刚拆开的信封,其上赫然便是今日廷议上的状况。 烛火摇曳,偌大的寝宫当中,只点着寥寥几盏宫灯,越发映衬着朱祁镇的脸色忽明忽暗。。 在他的身旁,一个老太监躬身侍立着,默默不言。 不知过了多久,殿中忽而响起一阵叹息声,接着,朱祁镇揉了揉额角,目光终于从那封信上移开,问道。 “阮浪,你觉不觉得,这场廷议透着古怪?” 老太监抬起头,神色恭谨,似乎是有些不确定,但依然道。 “陛下既然发问,老奴便姑妄言之,其实当初,任侯想要阻止整饬军屯,老奴便觉得有所异常,只不过,老奴那个时候觉得,任侯毕竟身在朝局,看待很多事情,想必会比老奴要周全的多,或许,是老奴思虑不周,也说不定。” “但是,现在看来,任侯之所以如此着急,竟是因为他身上背着这样一桩惊天大案,谋刺重臣这样的事,任侯的确做的过了。” “而且,犯下这样的案子也就算了,竟然还敢不对陛下实言相告,闹得如今身陷囹圄,也是自作自受。” 朱祁镇听完,脸色也有些不大好看,似乎回忆起什么不太愉快的事情。 不过,想了想,他还是摇了摇头,道。 “朕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你瞧朱仪送来的这封信,虽然写的看似客观,但是实际上,却有一处他始终没有提,就是任礼最开始出面的时候,他们为什么没有跟上去,而是直到事情开始失控的时候,才发声替任礼声援。” “这一点,你不感觉奇怪吗?” 这…… 阮浪有些踌躇,一副想说什么,但是又不敢说的样子。 他的这副表情,理所当然的让本就有些烦心的朱祁镇越发的感到有些烦躁,道。 “有什么话就说,在朕面前,还有什么可吞吞吐吐的。” 一句话,吓得阮浪跪倒在地上,磕了个头,道。 “陛下,老奴不敢欺瞒,只不过,老奴见识浅薄,没有陛下的眼光,所以总觉着,看事要先瞧人。” “朝政大事复杂,老奴瞧不懂,但是,先前在慈宁宫伺候的时候,老奴也曾听圣母提过,成国公府的小公爷是个可造之材,如今,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结了亲,便是通家之好,自然会尽心竭力。” “而且,这段时日下来,小公爷虽不得进宫,但是却也忙前忙后,袁校尉之前来时便说过,宫外的不少关系,都靠小公爷在走动,就连如今廷议的状况,小公爷也第一时间找人送进宫里来。” “老奴说句不该说的,要不是小公爷找了关系,各处打点后将府里的家奴净身送进了咱们南宫,现如今,只怕连找人传个信都不方便,所以……” 不得不说,阮浪是了解朱祁镇的。 这番话说完,朱祁镇的脸色还是颇为难看,甚至于变得有些更加烦躁,但是,口气却已经发生了变化。 “朕没说是朱仪的问题,他替朕做事尽心朕知道,可是,任礼的事情,的确有些不对……” 说着话,朱祁镇幽幽的叹了口气,道。 “再者说了,如今朝中,还心系南宫的朝臣,任礼是最有份量的,他此番进了诏狱,只怕不好脱身,到时候,朝堂上一旦有什么变故,朕便真的再难有法子了。” “你也瞧见了,太子出阁,从年前拖到年后,到现在也没个动静,现在便如此,以后,还指不定如何呢……” 摇晃的烛火下,朱祁镇的神色复杂难明,似乎是在对阮浪说话,又似乎是在对自己解释。 见此状况,阮浪小心翼翼的抬起了头,劝道。 “陛下何必担忧,老奴斗胆再多说一句,宁远侯这回敢瞒着陛下谋刺大臣的事,下回说不定就敢欺瞒更大的事,这次廷议,说白了,就是宁远侯打着陛下的旗号求身自保而已。” “老奴见识浅,或许说的不对,但是陛下,他宁远侯在朝廷里权势再大,要是不够安分,失了为臣之道,那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啊!” 闻听此言,朱祁镇眼神蓦得一冷,看的阮浪心里头发寒,连忙低下了头。 不知过了多久,阮浪才终于听见,上首发出一声叹息,道。 “你起来吧。” “是……” 慢慢的站起身来,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太上皇的神色,见他老人家神色虽冷,却并无怒意,阮浪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又停了片刻,太上皇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几分无奈和失望,道。 “你说得对,朱仪是个可用的人,至于任礼……唉,朕也知道他的难处,不过,他这么做的确有些过分,可惜了……” 见此状况,阮浪想了想,又道。 “陛下,事已至此,容老奴再多一句嘴,其实,整饬军屯这件事情,宫里那位是占着理的,所以,朝廷上的文武百官,尤其是那些文臣,都是打心底里想让宁远侯倒了的,就算是他们知道这件事情证据不足,也会装看不见。” “宫里那位,便是利用这一点,煽动昌平侯跟宁远侯对着干,才成了现在这种状况,可这天下的理,又岂会都叫宫里那位占了去?” “要知道,陛下您才是大明的礼法啊!” 朱祁镇皱了眉头,思忖了片刻,方问道。 “你是说,深哥儿?” 阮浪点了点头,道。 “不错,廷议上头,整饬军屯的奏议,那些大臣们是都赞同的,宫里那位因势利导,所以有了如今的局面。” “可同样的道理,太子殿下出阁,也是礼法所在,廷议所通过的事,太子殿下能出阁备府,便有了真正的名分大义,到时候,朝中自会有人护持,这才是陛下您真正该操心的啊……” 话音落下,朱祁镇的脸色总算是缓和了不少,不过,也只是片刻,他便又叹了口气,道。 “话是如此,可这件事情毕竟还得下头的人去办,如今任礼进了诏狱,想要找得力的人,只怕不易。” “而且,这桩事情,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楚的,非得召见他们进宫不可,只是如今……” 说着话,朱祁镇又生出一阵烦躁之意,忍不住起身,在殿中走来走去,阮浪紧紧的跟在后头,却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他是个有分寸的人,有些话该他说的能说,不该他说的,一句也不能说。 终于,过了良久,窗外似乎隐隐约约,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阮浪方看到太上皇猛地一停,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定,转过身吩咐道。 “朕没记错的话,皇姐有日子没过来了吧?” 于是,阮浪便知太上皇的意思,顺从的点了点头,道。 “不错,打从陛下回来后,长公主殿下来贺了一次,便没再过来,这些日子,皇后娘娘也时常念叨着,想念长公主殿下。” 闻言,朱祁镇便道:“既然如此,你明日去传旨……不,就说是皇后的意思,让皇姐带着薛驸马来南宫觐见。” 阮浪犹豫了一下,似乎想提醒什么,但是,到最后也没有开口,只是俯身一礼,道。 “老奴遵旨。” 朱祁镇轻轻颔首,旋即,他挥了挥手,于是,阮浪便会意,后退两步,小心的关上了殿门,只留下了几个贴身伺候的宫人。 临出门的最后一眼,阮浪看到太上皇的脸上,莫名的闪过一丝叹息。 出了殿门,阮浪的腰便缓缓直了起来。 虽说他在朱祁镇的面前恭恭敬敬,但是,作为整个南宫的大总管,他的地位可一点都不低。 别的不说,光是徒子徒孙都有一大把。 刚出了门,便有一干小宦官上前接过他的手里的灯盏,拥着他往偏殿而去,不过,今天阮浪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去歇息,而是摆手驱散了人群,只留下了其中一个看起来颇不起眼的憨厚小宦官。 于是,其他人带着羡慕嫉妒的目光,各自散去,转眼之间,廊下便只剩下了阮浪和这个小宦官两人。 随即,阮浪方左右看了看,道。 “小公爷交代的事,咱家尽力了,任侯这桩案子,也勉强算是过去了,赶明儿,陛下会让长公主殿下带着驸马觐见,商量东宫的事,到时候,必定还会问起廷议上的状况,小公爷得提前跟驸马爷通个气。” 这话是压低声音说的,显然是怕被别人听见。 声音落下,阮浪对面的憨厚小宦官脸上,露出一丝和外表并不相称的狡黠神色,道。 “一点小心意,就当给干爹压惊了,事情要真的办成了,国公府必定还有重谢。” 说着话,那小宦官不知从哪拎出一小袋金子,不着痕迹的塞到阮浪的袖子里。 阮浪掂了掂手里的分量,脸上掠过一丝笑意,道。 “这就客气了,咱家可不是贪图这点金银,当初咱家到太上皇身边之前,圣母便一直夸赞小公爷是忠心之臣,让咱家时时提醒太上皇,不可寒了忠臣良将的心。” “再者说了,小公爷拜托的事,也是为了东宫着想,这件事情,也是圣母的心病,咱家这么做,也算是为圣母分忧,可不光是帮小公爷的忙。” 那小宦官虽看着一副憨憨的样子,但是,却并不真的是什么都不懂,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便道。 “干爹这话就见外了,您替圣母分忧,是替圣母分忧,可一码归一码,您既在陛下面前,替小公爷担了风险,好好转圜,那这份情小公爷一定记着。” “您放心,这件事情要是真办成了,等国公府的爵位拿回来,您就是成国公府的恩人,到时候,小的还指望跟着干爹沾沾光呢!” 这话说出来,阮浪的脸上顿时舒展开来,笑骂一声,道。 “少油嘴滑舌,赶紧着去值守,太上皇夜里觉轻,殿里贴身伺候的那几个,又不是好脾气的,外头可不敢出什么动静,免得扰了太上皇。” 那小宦官点了点头,同样笑呵呵的道。 “干爹您放心回去歇着,就是一只耗子,从这殿外头跑过去,我也保准不让它叫唤。” 阮浪点了点头,一副满意的神色,倒是没在多说,转过身便朝着自己歇息的小屋走了过去。 只不过,如果有熟悉他的人瞧见的话,便会发现,如今的阮浪,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翌日,长公主府。 “什么?皇嫂要见本宫?还要携驸马同去?” 常德长公主坐在花厅中,秀眉微蹙,望着眼前的宫女,开口问道。 那宫女不是别人,正是钱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芷萝,但是,无论在南宫中是什么身份,在常德长公主的面前,她依旧毕恭毕敬,道。 “回殿下,正是如此,娘娘多日和殿下未见,心中甚是想念,故特召殿下夫妇入南宫觐见,一同用家宴。” 常德长公主也不是傻子,立刻便明白了过来。 名义上,这是钱皇后召见,但是,既然是家宴,那么,太上皇不可能不来,所以,真正要见的人是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一方面,常德长公主惊讶于自己这个弟弟,竟然冒险到了如此程度,另一方面,她也想都没想,便断然道。 “你去回禀皇嫂,就说本宫今日身体抱恙,不便入宫,还是改日再去觐见吧。” 看着明显精神奕奕的常德长公主,芷萝不由苦笑一声,道。 “殿下,您还是不要为难奴婢了,这南宫里头,宴席都已经备好,贵人也在等着,就差您和驸马赴宴了……” 然而,常德长公主却明显不给这个面子,眼神一眯,冷声道。 “本宫说,身体抱恙,不便进宫,你听不懂吗?” “叫你去回禀就回禀去,啰嗦什么!” 不过,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一阵喧闹的声音,紧接着,有公主府的侍女匆匆进来禀报,道。 “殿下,驸马爷到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五十七章:你才有病 , 不论朝堂上发生了何等的大事,朝廷的各个衙门,依然要保持正常的运转。 内阁,夕阳西下,俞士悦从厚厚的案牍当中抬起头来,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看身边似乎无穷无尽的奏疏,不由叹了口气。 朝廷刚刚开年,各种各样的事情纷至沓来,繁杂无比。 再加上,昨天的廷议虽然结束了,但是后续的影响却刚刚开始发酵。 尤其是对于杨洪和任礼等人在廷议上的的失仪行为,以及他们任礼的这桩案子,各种各样的声音都呈了上来。 尽管内阁已经算是连轴转了,但是,这一摞摞的奏疏,还是络绎不绝的。 生无可恋的看着中书舍人又抱着一摞比头顶还高的奏疏进来,俞次辅终于开始认真的考虑,要不要让老仆给家里夫人捎信,说晚饭不必等他了。。 又是重重的叹了口气,俞次辅摆了摆手,示意中书舍人将奏疏放下,正打算继续埋头案牍,却发现,这一次中书舍人并没有如往常一般离开,而是站在原处,迟迟未动。 眉头微皱,俞士悦抬起头问道。 “出什么事了吗?” 于是,中书舍人方拱手回道。 “次辅大人,就在刚刚,端静皇后召了常德长公主入南宫,说是要办个家宴,长公主殿下,现已进宫了……” 俞士悦眉头一紧,将刚刚拿起来的奏疏又搁了下去,开口问道。 “临时宣召,没有提前打招呼?” 中书舍人摇了摇头。 “没有,不仅如此,而且……据公主府那边传出来的消息,端静皇后要召见的,不止是长公主殿下一人,而是殿下夫妇二人。” “什么?” 如果说,刚刚听到常德长公主被宣召的时候, 俞士悦还颇能稳得住, 那么听说这个消息, 他的脸色立刻就变得有些难看,声音也沉了下来,问道。 “这么说, 薛驸马也进宫了?” 见此状况,中书舍人也知道不妙, 赶忙摇了摇头, 道。 “没有, 薛驸马得了消息,便去了公主府, 然后便没出来,长公主殿下入宫的时候,说是薛驸马来是受了风, 感染了风寒, 恐此时进宫再染给端静皇后, 所以, 便将驸马留在了公主府。” 闻听此言,俞士悦眉间出现一个川字, 久久未言,底下中书舍人未得命,也不敢擅自退下, 便老老实实的侍立在旁。 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俞士悦又问道。 “你是说, 薛驸马得了召见的旨意,然后赶去了公主府, 随后就没有再出来,对吗?” 那中书舍人点了点头。 于是, 俞士悦的脸色稍稍变得好看了几分,不过,紧皱的眉头,却依旧没有舒展开。 片刻之后,俞次辅索性从桌案后头起身,在房中来回踱了两圈,这才停下, 吩咐道。 “你现在就去给宫里递牌子,老夫要进宫面圣!” 中书舍人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此刻已然是傍晚时分了,按时辰, 这个时候肯定不适合进宫。 但是,看看次辅大人的脸色,他也不敢多说什么,赶忙下去安排。 内阁本身就设在文华殿的对面,来回往来十分方便,不多时,中书舍人便又回到了内阁,不过,这一次,他的身后多了个人。 司礼监掌印太监,成敬! 俞士悦原本在公房当中沉思,见到中书舍人回来,本想招手问问结果,结果一抬头,就看到了跟在后头的成敬,心中意外的同时,也连忙站起身来,迎了上去,道。 “成公公来了,怎么也不早通报一声,好让老夫提前出去迎候。” 话虽是这么说,但是,俞士悦却不由朝着成敬递过去一个征询的眼神,显然,是在疑惑他的来意。 不过是递牌子进宫求见而已,天子若是准了,随便遣个内侍过来便是,何必劳动成敬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 成敬和俞士悦这干大臣打交道也不是头一天了,自然明白对方在疑惑什么,拱手回了个礼,便道。 “次辅大人,陛下说了,天色已晚,他老人家还要见长公主殿下,您就不必入宫了。” 话音落下,俞士悦的眼神一变,神色有些意外,问道。 “长公主殿下?” “她不是在南宫吗?怎么……” 于是,成敬便解释道。 “殿下是下午入的南宫,按理是要用家宴,宴后方归,不过,殿下到了南宫之后,和太上皇生了口角,便没有留在南宫用宴,而是进了宫求见陛下。” “此刻,长公主殿下正在乾清宫中和陛下说话,所以,陛下怕是无暇召见次辅大人了。” 俞士悦的脸色一阵变幻,踌躇片刻,方试探着问道。 “这么说,长公主殿下从南宫出来,便直接进宫见了陛下?” 成敬点了点头,倒是没有否认。 略停了停,待俞士悦消化了这个消息,成敬又道。 “不瞒次辅大人,咱家此来,其实是奉了陛下口谕,要让内阁拟一道旨意。” “什么旨意?” 俞士悦顺着成敬的话头往下问道,但是心里,却依旧在思忖着常德长公主的这桩事。 然而,接着他便听到,成敬口气平和的道。 “陛下口谕,命驸马都尉薛桓前往南京协理军务,受魏国公徐承宗节制,即日起行,不得迁延。” 话说的清楚明白,但是俞士悦却一时有些发愣,没有立刻接旨,片刻之后,俞士悦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 “成公公,我朝虽有令驸马监军的先例,但是,多是大军出战,临时有命,驸马毕竟是尚公主之人,久离京师,是否不太妥当?” 倒不是说俞次辅想为薛桓说什么好话,只是,这的确是朝廷惯例。 如今的驸马都尉,虽然不像是后来那样连朝政都参与不得,但是,光是这个官职,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首先是驸马,其次才是都尉,皇家公主金枝玉叶,和平常夫妇不同。 作为驸马,首要的责任,就是服侍好公主,当然,不排除有恪守婆家规矩,晨昏定省的,但,那是公主自己愿意做,身为驸马,还是要以公主为主。 而很显然,常德长公主是不可能离京的,这种情况下,要调薛桓去南京,而且看样子,就不是短期能回来的,这道诏旨一下,恐怕会在朝堂上引起非议,说天子不顾天家情面。 不过,面对俞士悦的疑问,成敬却显然早有准备,微微一笑,道。 “这一点次辅不必担心,让薛驸马去南京,是长公主殿下向陛下求的恩典,并非是陛下主动要调驸马出京,内阁只管拟旨便是。” 于是,俞士悦不再多问,转回桌案旁,开始按照成敬所说的拟定诏旨,不多时,一篇辞藻华丽的锦绣文章便已成形。 不过,眼瞧着成敬拿着刚刚拟好的草诏离去的身影,俞士悦想了想,索性将桌案上那帮奏疏当成空气,转身将公房的门以锁,匆匆便离开了内阁。 天色渐暗,一顶软轿晃晃悠悠的停在于府的门前,依旧是于谦的长子于冕,早已经在府门前恭候,眼瞧着俞士悦下了轿子,恭敬的行了一礼,道。 “见过世伯,父亲已在书房等候,请世伯随我来。” 这于府俞士悦常来,于冕也便像是俞士悦自家的晚辈一样,自然也不必讲什么客套的礼节。 对着于冕点了点头,俞士悦摆了摆手,道。 “你就不必跟过来了,你爹的书房,我还能不认识吗?我是从内阁下衙直接过来的,一路上还没来得及用膳,你去小厨房备些小菜,给我和你爹送来。” 说罢,抬步就往府门里进。 于冕倒是也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显然,这种场景不是第一次了,不过,犹豫了一下,他还是跟了上去,至于俞士悦要的小菜,则是吩咐管家赶紧去办。 陪着这位世伯到了书房门口,于冕给自家父亲请了个安,倒是没有多留,便退了出去。 书房当中,于谦原本握着一卷书看的认真,见俞士悦过来,便放下手中书卷,起身相迎。 二人相对落座,上了茶水,俞士悦反倒是没了刚来时候的躁意,看着于冕退出去的身影,笑道。 “这是个好孩子,懂礼数,马上就是会试了,廷益你不让他好好在房中做文章,还让他四处奔忙迎客做什么?” 于谦抿了口茶,摇了摇头,脸色却是平静,道。 “不考了,冕儿的文章我看了,太过呆板,没有灵气,他不是个读书的材料,更不是个做官的材料,能中举人,已经是别人看了我的面子,再叫他去参加会试,考不中还好,要真是考中了,才是徒增笑柄尔。” “所幸,这个孩子孝顺懂礼,对仕宦之途也没什么执念,我让他打理府里的事情,他倒也没什么不愿意的。” 闻言,俞士悦倒是有些不悦,瞪了于谦一眼,道。 “你就是欺负冕哥儿孝顺,读圣贤书,哪有不想为国效力的,我看你是怕冕哥儿考中了,有人非议于你吧?” 于谦倒是也不生气,将手里的茶盏搁在面前的案上,淡淡的道。 “我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你还是说说自己吧,这么晚了过来,是出什么事了?” 俞士悦本也没有想在这件事情上纠缠,只不过是借着话题平复一下情绪,此刻见于谦不愿多谈,便也提起了正事 “这消息不算隐秘,所以,你应该也听说了,今日……” 于是,俞士悦便将今天内阁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给了于谦。 “廷益,这件事情,可不简单啊!” 话到最后,俞士悦的眉头又忍不住皱了起来,重重的叹了口气。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应该算是,太上皇的旨意,首次出了南宫。 对,就是太上皇的旨意! 虽然名义上是端静皇后宣召常德长公主,但是,又是开家宴,又是让长公主携驸马进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真正下旨的人,是太上皇。 如今的朝堂局势,应该说大致还是平稳的,就算是有些波澜,也维持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尤其是天家的状况,虽然偶尔有天子的小小任性,但是,大面上来说,还是兄友弟恭,和睦友善的。 一方面,天子并没有苛待太上皇,而是好吃好喝的将他老人家供养在南宫,虽然派了锦衣卫在外巡守,但是,也没有明旨限制太上皇的自由,甚至,群臣在节庆的时候入南宫朝贺,也都没有阻止,至少在礼法上,是过得去的。 另一方面,太上皇自回朝之后,无论是出于自愿还是被迫,总归是没有在皇位上过多纠缠,顺顺利利的重新正式当着众臣的面,下了禅位诏书,宣布不再干预朝廷政事,然后退居南宫安养,虽然近些日子据说有些荒唐,但是也一步都不曾迈出过南宫。 所以总体而言,可以看出,天家的这一对兄弟,还都是十分克制的。 事实上,如果这种状态能够保持下去的话,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俞士悦也清楚,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这次下旨召见长公主夫妻,虽然到最后出了种种变故,而且也并不是直接以圣旨召见,但是,终归是释放出了一种信号。 那就是,太上皇虽然在南宫,但是,依然在关注着朝局。 不然的话,不至于任礼刚一进诏狱,后脚他老人家就要召薛桓进宫。 不过,相对于俞士悦几乎肉眼可见的忧虑,于谦就淡定的多,耐心的听完了俞士悦的描述,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道。 “的确不简单,不过也没什么,太上皇或许在南宫里待得闷了,召见一些亲近的大臣进去叙话,也是常事,天子都未阻拦,俞兄你着急什么?” 这话说出来,俞士悦顿时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望着于谦,这副表情,比在内阁的时候还要震惊。 这,这,这,这还是他认识的于谦吗? 还是那句话,虽然说,薛桓到最后没有进南宫,长公主殿下也进了宫,大概率是跟天子说了什么,但是,这件事情的性质,却毋庸置疑是太上皇是试探朝臣和天子的容忍度。 换句话说,太上皇在尝试着从侧面开始重新影响朝政。 换了往常,知道这样的事情,他早就坐不住了吧? 怎么,这今天跟换了个人一样? 上下打量了一番于谦,俞士悦沉吟良久,方踌躇着试探问道。 “廷益,你莫不是,病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五十八章:于少保稳坐钓鱼台 于府的书房当中,俞士悦一边盯着于谦,一边认真的考虑着,要不要替这位老友叫个大夫来看一看。 这番神情,倒是叫于谦一阵哭笑不得,轻轻的在案上一拍,于谦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悦,道。 “俞兄,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于某在你的心中,便是一个不知分寸的莽撞之辈吗?” 莽撞不莽撞的另说,这分寸感有没有,你自己没点数吗? 俞士悦一阵腹诽,但是很快便收敛了心神,认真的道。 “廷益,老夫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明白吗?” “休说什么待得闷了,找人进宫说话这样的理由,你我心里都清楚,太上皇此举,是在试图参与朝政!” 此处没有旁人,俞士悦也少了几分顾及,索性便将话给挑明了说。 事实上,这也并不是什么难以看出来的事情,薛桓如今虽然没有军职,但是,大明向来有驸马都尉掌军的先例。 往前数过去,咸宁公主驸马宋瑛,嘉兴公主驸马井源,顺德公主驸马石璟,庆都公主驸马焦敬,或出镇一方,或随驾亲征,或统领军队,或在军府担任要职,都不是什么稀罕的事。 如果说太上皇真的只是感到烦闷,想要找人说话,那么最多只召常德长公主便是,如果非要召薛桓也一同前去,那么至少应该先知会天子,由天子下诏,才算是正大光明。。 但是现在,太上皇以端静皇后的名义, 要召薛桓进宫, 并且提前没有知会任何人, 这便有些越界了。 当然,这并不是法理上的越界,毕竟, 从地位上来讲,太上皇仍然是君, 退居南宫也是颐养天年, 并不是被囚软禁。 所以, 如果他老人家想要召见大臣,是完全可以的。 但是, 这毕竟只是理论上而已。 要是从实际上来说,太上皇自迤北而归,天家名分各定, 群臣心中都早已经默认, 太上皇不可再参与政务。 或者更直白的说, 为了避免因天子和太上皇在朝堂上产生分歧而带来的礼法冲突, 太上皇应当主动减少在朝堂上的存在感。 与之相对的,天子也要敬爱长兄, 维持天家的和睦形象。 这件事情没人说出来,但是,却显然是如今朝堂上多数人共同的默契。 然而, 随着太上皇这么明目张胆的召见薛桓起,这种无形的平衡, 便开始被打破了。 事实上,这才是让俞士悦感到有些坐立不安的原因所在。 天子和太上皇之间, 天子握着大权,太上皇占着礼法, 真要是斗起来,虽然结局早已注定,但是,也势必会对朝局产生不可挽回的影响。 尤其是,当俞士悦替天子拟了打发薛桓去南京的圣旨之后,他对这件事情的预期越发有些悲观。 虽然成敬说让薛桓去南京,是常德长公主的请求, 但是,在俞士悦看来,这未必不是天子在顺水推舟,在反击太上皇的过界行为。 如今只是小小摩擦, 但是双方已经有来有回,再这么发展下去,迟早要打出真火来…… 俞士悦既然要打开天窗说亮化,于谦自然也不好再揣着明白装糊涂。 轻轻的叹了口气,于谦的神色终于变得认真起来,道。 “俞兄,这件事情的确并不简单,但是,你应该明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事情既然发展到了已经让朝廷上下都看的明眼的程度,便不会是争斗初起,而是暗中的争端,已经十分激烈了……” 这话说的不算清楚,但是,俞士悦又怎么会听不明白。 心中一惊,俞士悦问道。 “怎么,廷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于谦踌躇了一下,似乎在犹豫着。 昨日的廷议结束之后,他和金濂几人虽被召见,但是,俞士悦却并不在场,所以,具体发生的状况,俞士悦自然也不清楚。 而且,这次的觐见,虽然发生了诸多的波折,但是,于少保也没有被罚俸,也没有被禁足,俞次辅理所当然的便觉得,只不过是一次普通的召见而已,并没有往深处多想。 沉吟片刻,于谦还是没有把一切都说出来,只是暗示道。 “俞兄,你不会以为,任礼在廷议上的所作所为,是他一人能做得到的吧?” 俞士悦自然看出了于谦的犹豫,他也是在朝中沉浮多年之人,一下子便猜到,有些内情,于谦并不方便说出来。 但是,仅凭这句话,便足以让他做出许多猜测了。 任礼在廷议上的作为,无非便是竭力反对军屯,如果说,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意思的话,那么,也就是说有人指使。 结合他们刚刚谈论的事,任礼背后的人,八九不离十,应当就是太上皇。 虽然说没有什么证据,但是,俞士悦和于谦相交多年,清楚他的脾气秉性,没有把握的话,于谦是不会说出来的。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的话,也就怪不得于谦听到这个消息,会如此平静了。 按着时间线往前顺,当初任礼被派遣去宣府迎接太上皇,那个时候起,他应该就已经成了太上皇的心腹。 这很容易推断,因为在那之后,太上皇回了京城,就再没有什么机会单独接触朝廷大臣。 换而言之,就像于谦所说的一样,天子和太上皇之间的斗争,早已经在暗处开始了。 俞士悦相信,以天子的智谋手段,任礼投向太上皇这样的事情,他老人家不可能不知道。 而太上皇这边,明面上退居南宫,不理朝政,但是实际上,却早就收服了任礼这样的朝中重臣,两边这暗里的争斗,早就不知道有多少回了。 甚至于,如果以此为基础,俞士悦继续往前倒,他甚至有些怀疑,前段时间围绕着南宫护卫统领以及太子出阁备府之间的朝议,是不是也隐约间透着太上皇的影子。 如果说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的确,天子和太上皇,早已经在暗里交手了不少次了。 只不过,之前的时候,都没有什么明确的证据指向太上皇,而这次,或许是因为任礼被抓进了诏狱,让太上皇也有些着急,忍不住自己出手了。 然而,想清楚了这些,不仅没有让俞士悦平静下来,反而让他变得更加焦虑了。 他原本以为,天子和太上皇只是略有摩擦,还在相互试探,但是现在看来,这很可能,就已经是开始打出真火了。 俞士悦想了一下,如果说常德长公主这次不是单独进宫,而是真的携薛桓一起进宫的话,那么,朝堂上现在,只怕已经炸了锅了! 眉头拧了拧,俞士悦抬头望着于谦,带着一丝责问之意,道。 “廷益,你既知如此,为何不劝谏陛下三思,如今正值整饬军屯的关键时刻,万一要是天家失和,那么朝局动荡,可绝非好事啊。” 闻听此言,于谦没有说话,只是抬眸,静静的看着俞士悦,看的后者一阵发愣。 于是,片刻之后,俞次辅脸上浮起一丝苦笑,无奈了叹了口气。 他怎么忘了,眼前的人是于谦啊! 这个愣脾气,怎么可能没有劝谏过呢? 不过,看这个样子,怕是没成,不然的话,薛桓的事情,天子应该会有更加妥善的处置。 再抬头看于谦这副平静的模样,俞士悦心中的想法便又有不同。 看这个样子,昨日在宫中,必定是发生了什么,保不齐,这个石灰先生,就又跟天子闹了别扭。 只不过就不知道,这回天子为啥没罚他了…… 但是,到了俞士悦的这等地步,自然能看的清楚,有些时候,罚反而比不罚更能让人安心。 不过,于谦摆明了不想将昨天的奏对内情说出来,俞士悦也不好直接开口问。 踌躇片刻,他只好旁敲侧击道。 “不论如何,如今天子的诏书,已经送往公主府了,最迟明日,这件事情就会传开,到时候,朝堂之上必生议论。” “虽然说,你我都能猜得到,太上皇借端静皇后召见长公主夫妇意在何处,但是,毕竟薛桓没有进宫,消息明日传开,只怕在外界看来,便是陛下先在廷议上将任礼关进了诏狱,然后接着便动手将薛桓逐出京师,如此一来,只怕……” 说到底,俞士悦心里还是向着天子的,事到如今,他首先考虑的,依旧是实情传出去,会不会影响天子的声名。 不过,相对而言,于谦就淡定的多,道。 “俞兄不必担心,陛下既然这么做了,自然有应对的法子,你我再操心,也是白白添乱而已,倒不如静观其变。” 尽管已经大致猜出了于谦的态度,但是,俞士悦还是不由觉得一阵无力,沉吟片刻,他看着于谦,问道。 “廷益,你实话告诉老夫,昨日陛下召你入宫,你和陛下是否产生了什么争执?” 话音落下,没等于谦回答,俞次辅就苦口婆心的劝道。 “不是老夫说你,廷益,你的这个脾气,也该改改了,陛下是君,你我是臣,这天底下,哪有身为臣子,和君上怄气的道理。” “也就是陛下念着你于国的功劳,不与你计较,可你也不能太过分,再说了,就算是陛下和你有什么争执,你也当好好的想法子和陛下说清道理,哪有一言不合,就撂挑子不管的道理……” 显然,在俞士悦看来,于谦这是在天子面前硬顶着走不通,索性便躺平不管了。 闻言,于谦也是一愣,明白过来之后,便是一阵苦笑,摆手道。 “俞兄误会了,为人臣者,尽忠效命乃是职分所在,何况,陛下乃圣明天子,对于某天恩似海,无论是训斥还是责罚,于某心中,又岂敢有一丝怨怼?” “那你现在……” 俞士悦见于谦的神情真挚,倒也没有质疑,只不过,疑惑却是免不了的。 于谦叹了口气,道。 “我只是觉得,有些时候,我操心的太多了,这本不是什么坏事,我等读书人,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身在朝局,遇有碍社稷国家之事,自当挺身而出。” “但是,我这两日在府中静思,却忽然觉得,往常有些自大。” 这番话,于谦说的认真,倒是引起了俞士悦的好奇。 他认识于谦也有不少年头了,在他的印象里,这位老友一向是信念坚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那种。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然能让这么一个人,产生这样的自我怀疑…… 于谦没管俞士悦,而是继续道。 “天下万事,纷繁复杂,即便精力旺盛如太祖皇帝,到最后,也还是要备置殿阁大学士以备顾问,所以,在此之前,我一直觉得,陛下虽然圣明英断,但是,总有些事情会犯错。” “我当然知道天子对我的信重,但越是如此,我越怕陛下犯错,越怕辜负陛下的信任。” “说句僭越的话,如今的朝局当中,如果说陛下会在什么事情上失去理智,那么,这件事情必然是在太上皇身上。” “正因如此,我才……” 说着说着,于谦差点没收住话头。 不过,到了最后,他还是刹住了,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沉吟片刻,跳过了这一节,接着道。 “但是,这两日我在府中静思,却觉得自己或许有些自大,当今天子,和大明历代先帝都不相同,陛下勤勉,仁爱,有宽恕之心,守谨慎之道,身为人君,却能慎独自守,时刻胸怀万民,登基以来,施政之道,无不以大明社稷百姓为重。” “倒是我,因为自己的一个念头,无端端的猜忌陛下,总担心着陛下会不会在太上皇一事上犯糊涂,所以,这次我想看看,若是我不插手此事,朝局又会走向何方……” 后面的话,于谦没有继续说。 但是,他到底还是想起了当初胡濙劝他的话,如今的大明朝廷,还没到了什么动荡都承受不起的地步。 或许,试一试,结果没那么糟呢? 俞士悦听完,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按理来说,这是好事,于廷益,总算如他所一直期望的,稍稍收了收自己的脾气。 但是,于谦静下来了,反倒让他有些心里没底。 踌躇片刻,俞士悦还想开口说什么,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老爷,外头来了消息,说是南宫当中,刚刚又传出了旨意,是……太上皇给陛下的!”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五十九章:诏命 乾清宫中,朱祁钰送走了满脸担忧的常德长公主,刚刚坐下,怀恩便来报信,说是南宫的总管太监阮浪求见。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应该算是太上皇的亲信,首次真正大摇大摆的迈出南宫的大门。 然而,朱祁钰却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斜倚在榻上,端起面前的茶盏抿了一口,随口问道。 “说是什么事了吗?” 怀恩躬着身子,神色有些古怪,罕见的停了片刻,方道。 “据说,是太上皇有旨意要给皇爷您……” “哦?” 这下朱祁钰才算是来了兴趣,坐直身子,道。 “叫他进来!” 不多时,阮浪便走了进来,神色有些惴惴。 “内臣给陛下请安。。” “有什么事?” 面对这个南宫总管太监,朱祁钰也懒得虚以委蛇,依旧倚在榻上,随意问道,甚至都没有让他起身的意思。 阮浪跪在地上,不自觉的感到一阵后背发凉。 要说,他早年间在宫里侍奉的时候,也没少见到这位前郕王殿下,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位身上,莫名多了一种名为帝王威仪的东西。 明明神态放松,口气随意,但是,阮浪就是莫名的感觉到害怕。 这种感觉,和帝位有关,但又不全是如此。 阮浪自永乐年间进宫,虽然一直声名不显,但是无论是仁宗皇帝,还是宣宗皇帝,他都见过。 可没有任何一位,能够给他这么大的压迫感。 虽然不是第一次了,可每一次站在这位的面前,阮浪都有一种被上下看穿的窒息感,在他的内心当中,总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赶快逃离。 但是,他不能离开,甚至于,他也不能继续这么跪着回话,因为今天,他是代表太上皇来宣旨的。 硬着头皮,阮浪道。 “启禀陛下,太上皇有旨意,请陛下接……接旨……” 话没说完,他便立刻感受到,上首一阵锐利的目光直刺而来,寒意隐隐有如实质,让他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不过,让阮浪有些意外的是,这压力并非来自于上首的天子,而是来自于天子身旁,这个看似其貌不扬,但是最近一段时间炙手可热的司礼监大珰,怀恩! 随着这道带着寒光的目光射来,怀恩的声音也紧随而至。 不知是不是在天子的身边待得久了,怀恩的神色虽然凌厉,但是口气却四平八稳,不见丝毫波澜,道。 “阮公公,陛下和太上皇乃嫡亲兄弟,相互之间传个话,实属平常,提旨意二字就见外的,阮公公的所谓‘旨意’,既未由内阁拟定,亦未有六科附署,最多不过是加盖了太上皇的私印而已。” “说穿了,太上皇不过是叫阮公公过来传两句话,就……不必这么讲究了吧?” 最后一句话,怀恩的口气越发和缓,但是,越是如此,阮浪便越觉得如芒在背,莫名想起了舒良那个杀人不见血的家伙。 强自将心神温定下来,阮浪品了品这话中的意思,却再次发现,这个怀恩虽然看着年轻,但是,论政务名分上的老辣,却丝毫不弱。 他的这番话,强调了天家兄弟之情,但却刻意的弱化了,太上皇和皇帝之间,实际上仍旧是君臣的名分。 不错,对于天下万民来说,太上皇,太后和天子都属于‘君’,但是,如果再往下细分,对于天子来说,太上皇和太后也是‘君’。 所以事实上,阮浪自己所说的话是毫无问题的,太上皇对天子,是上对下,用‘接旨’一词毫无不妥。 但是,到了怀恩的口中,便成了所谓的传两句话,轻描淡写的将这中间的礼节名分给带了过去。 而阮浪还没法反驳,毕竟,怀恩搬出来天家情分做挡箭牌,如果阮浪强行要求的话,便成了挑拨太上皇和天子兄弟之情的恶人。 除此之外,更让阮浪感到不安的是怀恩后面的话。 太上皇的这份旨意,的确是没有由内阁拟定,也没有经过六科的副署,只是在内廷有所备案,所以,从程序上来讲,这最多只能算是中旨。 可,中旨也是旨意,这上头,实打实的盖着太上皇的宝玺。 但是,到了怀恩口中,这经由礼部制造的宝玺,便成了太上皇的私印。 仅仅是称呼的不同,代表的意义却截然相反。 宝玺代表着朝廷,私印则只是毫无用处的私章。 要知道,别说是太上皇了,就算是天子,随身也有很多私章,有些是内廷所刻,有些干脆是天子一时兴起自己治的章。 这些私印,都可以代表天子,但是,却并不具备政务上的效力。 所有具备政务效力,能够代表至高无上的皇权,能够代表朝廷的,只有经由礼部制造的天子宝玺。 怀恩此举,其实无异于在否认太上皇旨意的法理性。 一时之间,阮浪对于这个新近崛起,但是却迅速在司礼监站稳脚跟的怀恩,升起了浓重的警惕之心。 这个人,既有天子的冷静,又有舒良的忠心和狠辣,还兼具成敬的老练。 虽然说,有些地方还稍显稚嫩,每个方面都没有做到极致,但是,这已经非常可怕了。 额头上冒出冷汗津津,阮浪正在快速思索着该如何应对时,却见天子终于有了动作。 朱祁钰轻轻摆了摆手,示意怀恩退下,随后口气温和道。 “既是太上皇有旨意下,你便起来说吧。” 话虽是如此,但是,他的姿态依旧没有什么变化,还是懒懒散散的倚在榻上。 不过,到底算是给了个台阶,于是,阮浪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从袖中拿出黄绢玉轴旨意,展开道。 “太上皇帝制曰:朕归南宫,不预政务,朝廷百官,天下万民,悉托付于朕弟祁钰,虽朝务繁忙,百姓事重,然天家有礼义伦序,此乃社稷之本也。” “朕与皇帝乃嫡亲兄弟,感情深厚,自归南宫后,朕愈发顾念兄弟亲亲之谊,故有此谕,着明日起,令朕弟祁钰每日赴南宫请安,以彰天家亲情,钦此。” 到了现在这等地步,阮浪也不指望天子能够规规矩矩的起身接旨了,念完了旨意,便十分自觉的将黄绢合上,然后递给了身旁侍立的宦官,随后转递到了天子的御案上。 朱祁钰脸色平静的听完了这份‘旨意’,瞥了一眼面前的黄色卷轴,又随手摊开来瞧了瞧,这才抬眼看着阮浪,问道。 “这么说,太上皇是要朕定省晨昏?” 这副口气,和刚刚怀恩简直是如出一辙,只不过,威势更重。 只一句话,便让阮浪额头上的汗阵阵的冒。 “陛下言重了,太上皇只是独居南宫,思念兄弟,所以想要和陛下时常相见,如此,也是全天家兄弟情谊……” “那朕要是不去呢?” 然而,话没说完,阮浪便听到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他没想到天子会这么直接,于是忍不住抬头看去,却见此刻的天子,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什么。 低下头,阮浪道。 “陛下政务繁忙,抽不出时间也是有的,若是陛下执意不去,内臣回南宫如此回话便是。” 应当说,这原本就是在预期当中的,天子这么一个,连迎归大典和冬至大节的时候,都不愿意下跪行礼的人,又怎么会愿意日日去南宫向太上皇请安呢? 但是,反过来,这也正是太上皇最能拿捏天子的地方,也就是礼法二字。 说起来,这个主意,还是从之前的襄王那里学来的。 当初太上皇刚回来的时候,襄王就曾经想要上奏,但是后来,被老岷王硬撑着请了家法,奏疏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很多人都在猜测,岷王之所以撑着病体出面,背后是受了天子的嘱托,不然的话,不至于在此事之后,岷王府迅速就和天子最信任的武勋,靖安伯府结成了姻亲关系。 这件事情背后议论纷纷,但是,大多数人却都忽视了一点,那就是襄王的这份奏疏! 虽然到最后这本奏疏也没有递上去,但是,正因为没有递上去,才值得让人格外重视。 如果说,这本奏疏是天子可以随意驳斥的,那么,完全没有必要让老岷王拖着病体顶风冒雪的出门。 相反的,正是因为这本奏疏一旦递上来,处理起来会相当棘手,所以,天子才会选择用釜底抽薪的手段,直接从源头上掐灭。 究其根本,就是这其中存着一个礼法的问题。 大明开国以来,没有太上皇的先例,所以,很多的事情都要摸索着来做,这其中便有天子该以何礼节对待太上皇。 前唐,前宋之时倒是有这样的先例,但是,如今的天家乃是兄弟,而非父子,所以,很多的东西都不能照搬。 在这种情况下,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搁置不提。 解决不了兄弟二人相见时的礼节,那就索性减少碰面的可能,这也是朝廷上对于襄王被打无声无息的原因。 但是,正因如此,当这道旨意被摆出来的时候,才愈发的成为一道难题。 这也恰恰是太上皇想要的! 事实上,在经过长达一夜的思忖,尤其是在被常德长公主气了一顿之后,太上皇冷静下来,终于意识到,如今的他,手里可以打出去的牌,无非就是礼法和道理而已。 说白了,凭借礼法让天子低头,如果对方不低头,那么就会失了道理。 虽然说,对于手握皇权的天子来说,道理这种东西简直可笑,但是,这已经是太上皇现在唯一可以争取的东西了。 所以,阮浪来了…… 天子的拒绝,其实是正常的! 就算是没有迎归大典和冬至大节是天子的表现,阮浪都觉得,换了自己易地而处,在已经基本掌握了整个朝堂的情况下,也不会在意一个早已经退居南宫,在朝堂上影响力微乎其微,仅剩一个名头的所谓‘太上皇帝’! 因此,在得了天子的这番表态之后,阮浪一刻也不想在这乾清宫中多呆,拱了拱手便准备告退。 然而,他刚刚行完礼,步子都没来得及挪动,便听得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道。 “回去吩咐南宫里的宫人,明日清晨,准备接驾。” 于是,阮浪顿时愣在了当场,不可思议的抬起头,一副措手不及的样子。 这副样子,倒是让天子笑了起来。 “怎么,没听清楚?” “不敢,不敢,内臣这就回去禀报太上皇。” 看着天子脸上温和的笑容,阮浪又是一阵心头发寒,连忙低下头,急匆匆的离开了乾清宫。 一直目送着阮浪的身影从殿门口消失,怀恩犹豫了片刻,开口道。 “陛下明日要去南宫?那奴婢这就下去准备銮驾……” 话是如此说,但是,怀恩的脚却像是生了根一样,站在原地丝毫未动,这么说明显是在试探天子的真实意思。 朱祁钰瞥了他一眼,随手将桌案上的黄绢玉轴展开在手上把玩着,目光有意无意的,却落在黄绢上鲜红的太上皇玺印上。 “不去!” 天子回答的干脆利落,反倒让怀恩有些无所适从。 愣了片刻,他方迟疑着问道。 “那明天……” 这个时候,朱祁钰方放下了手里的黄绢,随手搁在案上,转向怀恩,开口道。 “不去的话,那可是违抗太上皇的旨意,只怕,南宫正等着朕这么做呢!” 从旨意送过来的时候,其实朱祁钰心里便有底了,他这个哥哥,能想到的法子也就是这些了。 无非是塑造一个受害者形象而已,没什么稀奇的。 如果朱祁钰不去,或者干脆将这道旨意当做不存在的话,那么,一个不敬太上皇的帽子,便会稳稳的扣下来。 当然,身为天子,这么做倒也没什么后果,最多不过是会有几个御史上疏劝谏而已。 朝中真正有分量的大臣,不会因此事和天子产生什么芥蒂,甚至,可能连提都不会提。 但是,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的,一旦所有人都默认为,南宫的太上皇是一个受欺凌,受压迫,受委屈的对象,而宫中的皇帝是一个不讲礼法,不认兄弟亲情的无情之辈的时候,有些时机,便到了…… 既然吃过这个亏,朱祁钰自然不会再叫对方故技重施,当然,要是叫朱祁钰真的去给太上皇定省晨昏,那也是想都别想。 至于到底如何解决…… “怀恩,你去将舒良召进宫来,另外,去内阁传旨,让他们拟一道诏命,就说……” 朱祁钰轻轻靠在榻上,脸上浮起一丝笑容。 说起来,自己这个哥哥的这道旨意好巧不巧的,在这个时候出现,还真是来的及时呢……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六十章:三五太难了 在京城的地界上,朝廷和宫里发生什么事情,几乎都是瞒不住的,有区别的,无非是得到消息的早晚而已。 因此,翌日老大人们一上衙,就纷纷得知了太上皇给天子下旨,要让天子到南宫定省晨昏的消息。 一时之间,朝野上下,宫里宫外的便炸了锅。 天色刚蒙蒙亮,慈宁宫中便响起了稚嫩的童声。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闰……闰余……闰余……” 天气渐暖,但是,暖阁中的炉火仍旧未息,小小的桌案旁,端端正正的坐着一个小小的胖娃娃。。 只见他头上戴着一顶小巧的玄色翼善冠,身着赤色织金过肩蟠龙窄袖袍,腰束玉带,脚蹬鹿皮靴,端的是贵气逼人。 这当然不是别人,正是大明如今的储君,尊贵的太子殿下朱见深。 虽然说,如今太子还没有正式出阁读书,但是,自从太上皇南归的事情尘埃落定之后, 孙太后就将心思放在了自己这个孙儿的身上。 先是将朱见深抱到了慈宁宫养着,随后又把自己精心挑选的, 觉得可靠得用的人手安排到身边服侍着, 然后开始教太子识字。 应该说, 朱见深并没有让人失望,虽然小小年纪, 但是天生聪慧,到现在为止,三字经已经能够流利的背诵下来, 百家姓也能够熟读成诵,但是,这千字文,难度要比之前的两本要高一些。 因此,哪怕已经好几日了, 太子殿下背起来还是磕磕绊绊的。 在这位尊贵的胖娃娃身旁, 侍立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宦官, 面白无须, 身形有些微胖,但是, 却不损他的形象, 反而看着有一种文人气质。 这个宦官名叫覃昌,正是孙太后挑出来,替朱见深开蒙识字的。 “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殿下,这几句话,咱们昨日已经讲解过数遍了, 但您今日依然错了三次, 按圣母的吩咐,需将这几句话抄写三十遍。” 覃昌躬着身子,身形卑谦,但是声音却很坚定。 虽然说,他是替太子开蒙的,算是半师,可有王振的殷鉴在前,孙太后便严禁覃昌在太子面前以老师的身份姿态自居。 甚至于,在日常授课的时候,他都不能站到太子的正对面,只能像普通的宦官一样, 侍立在侧, 对书中的含义进行讲解。 “孤知道了,覃伴伴放心,今日早膳之前,孤会写完,拿给皇祖母看。” 听了覃昌的话,朱见深一张胖胖的小脸皱成了包子。 但是,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笼着袖子,一言不发的老太监,还是乖乖的点了点头,然后把书打开,在宫人的伺候下摊开宣纸,抓起笔准备开写。 所谓皇家子嗣,最重要的是气度礼仪,朱见深虽然小小年纪,但是,他的开蒙,也绝不仅仅只是识字这么简单,很显然,这位太子殿下,在这方面做的还是很出色的。 覃昌拱了拱手,眼中掠过一丝满意,但是,却并没有多说,只是默默的退了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忽而传来一阵响动,于是,刚刚被太子偷瞄的那位,头发花白的老太监,眼神便是一凛。 旋即,侍立在太子身后的另一个年轻宦官便会意,拱了拱手, 悄无声息的后退两步, 准备出去处理。 但是,还没等他迈出门,暖阁的门便被推开了。 紧接着,一队宦官宫人呼呼啦啦的涌了进来,为首者身着蟒衣,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缓步走了进来。 “放肆,怀恩,你可知这是慈宁宫,圣母陛下和太子殿下的居处,你竟敢擅闯,不要命了吗?” 见此状况,原本站在殿中,显得颇不起眼的老太监,顿时挺直了脊背,往前走了两步,恰恰将太子殿下护在身后,警惕的望着来人,轻声喝道。 要说这个老太监,身份也不一般,名叫牛玉,要论资历,他和金英都是同一时期的宦官。 甚至于,他和王振一样,都曾是太上皇的随侍太监,只不过,他并不像王振一样张扬,就老老实实的呆在宫里,始终不曾参与过政务。 当初亲征的时候,太上皇也将他留在了宫里,直到后来,他才被孙太后重新启用,来做朱见深身边的总管太监。 这么多年在宫中的历练,牛玉早已经练就了任何情况下都处变不惊的能力,虽然在他的面前,是天子身边正当红的大珰怀恩,但是,他也没有丝毫的惧色。 毕竟,宦官中间,除了讲究地位,也是讲究资历的,牛玉的资历,在如今的宫中,几乎没有人能够比得过。 何况,这个地方,是慈宁宫! 这么大的动静,太后娘娘不可能不被惊动,怀恩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宦官,待圣母一到,自然一切都可平定,所以,牛玉面对怀恩和他带来的一干人,不仅丝毫不惧,反而一脸质问之意。 相对的,怀恩就平静的多,笑呵呵的拱了拱手,道。 “牛公公误会了,咱家今日过来,可不是擅闯,而是奉了陛下之命前来传旨的。” 说这话,怀恩也不管牛玉是什么反应,伸手一招,他身后便有一个捧着锦盒的宦官上前,将锦盒打开,显露出里头一道绣着云锦龙形暗纹的玉轴绢帛。 怀恩拱起双手,高举过头顶,微微侧身朝着锦盒的方向,然后高声肃然道。 “圣旨下,请太子殿下接旨!” 龙纹卷轴一现,牛玉先是一惊,旋即便跪倒在地,紧随其后,暖阁当中的所有宫人宦官,都纷纷跪倒在地。 说到底,宫中是比任何地方都讲究规矩的,以牛玉的眼力,自然能够看得出来,眼前的这份龙纹卷轴,正是不折不扣的圣旨。 而且,不是那种只盖了天子宝玺的中旨,这种规制的圣旨,必定是经过内阁,六科,司礼监,尚宝司的完整流程的,最正式的诏旨。 圣旨当面,便如天子亲临,代表的是巍巍皇权! 别说是牛玉一个区区的总管太监,就算是朝廷的七卿大臣,见到这道龙纹卷轴,也需立刻跪拜。 一时之间,满殿当中,只剩下一个还在发愣的小娃娃。 朱见深虽说是接受了一段时间的皇家教育,但是,毕竟知易行难,这种场面,他真正经历还是头一次,不免有些不知所措。 怀恩倒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略低了低头,声音恭敬而温和,又一次重复道。 “太子殿下,陛下有旨意到,请太子殿下跪接。” 朱见深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害怕,往后退了一小步,往跪在地上的万贞儿旁边近了近。 这个时候,一旁的牛玉低声道。 “殿下,照规矩,您得跪下接旨……” 谷原</span>  于是,朱见深才怯怯的往前走了两步,从牛玉的身后转出来,好奇的看了一眼锦盒中的龙纹卷轴。 然后,他努力的回想了一下,覃昌和万贞儿之前教过他的礼仪,伸出胖胖的小手,掀起衣袍下拜,小心的跪在地上,奶呼呼的道。 “侄臣朱见深,跪迎圣旨,恭请圣安!” “圣躬安!” 怀恩这才放下高举的双手,弯着身子,恭敬的从锦盒当中捧出玉轴,然后直起身子,展开道。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国有储本,则社稷安定,家国有望,太子身为储君,身负祖宗社稷,当为天下楷模,朕闻自古大善,莫过于孝,尊亲敬父,忠君爱国,此诚伦序之本也。” “今太上皇安居南宫,颐养天年,顾念亲亲之谊,兄弟之情,欲常与朕想见,此本为天家和睦之象也,然朕为天子,当顾天下,庶几政务,繁杂艰难,太子身为储君,乃朕之继者,又为太上皇子嗣,自当定省晨昏,以尽孝道。” “着即日起,命太子代朕每日前往南宫问安,钦此!” 圣旨不长,说的事情也很简单,怀恩读完之后,小心的将玉轴卷好,然后递到朱见深的面前,道。 “殿下,仪驾已在慈宁宫外备好,陛下口谕,请殿下接旨之后,即刻起行。” 看着玉轴递到了自己的面前,小娃娃眨了眨眼睛,乖乖的伸出小胖手,按照自己覃昌教过自己的,高高举过头顶,就要接过来。 然而,就在怀恩要将圣旨放下的时候,殿门处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等等!” 众人抬头一看,却见不知何时,一身华服的孙太后,已经站在了门外。 “参见圣母。” 又是一阵行礼的声音,这一次,随着怀恩过来的一干宫人内侍,也纷纷拜倒在地。 只剩下怀恩一个人,因为手中仍捧着圣旨,所以只微微欠了欠身,道。 “给圣母请安。” 孙太后在宫人的搀扶下,缓步走到殿中,然后伸手把朱见深拉起来,祖孙二人走到坐榻旁,孙太后端正坐下,然后让朱见深侍立在旁,旋即方道。 “怀恩,你来做什么?” 尽管知道对方是明知故问,怀恩还是恭敬答道。 “回圣母,陛下命内臣前来传旨,令太子殿下每日前往南宫,定省晨昏,以尽孝道,全人伦之情。” 闻听此言,孙太后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看了一眼仍旧站在旁边懵懵懂懂的孙儿,开口道。 “南宫路远,太子尚且年幼,不宜日日奔波,何况,早在太上皇归京之时,便曾有过吩咐,令太子不必日日请安,所以,这件事情还是就此作罢吧。” 朱见深现在,可是孙太后的命根子,日日小心看护着,当初,孙太后执意要将朱见深留在慈宁宫中,便是担心他住在外头,会出什么差错。 如今,怀恩这么明目张胆的闯进慈宁宫来,带着这么多人,说是要带太子去南宫请安,这明摆着就不怀好意,她怎么能答应? 但是,怀恩也并不是这么好打发的,闻言,他先是将手中玉轴圣旨恭敬的放在一旁的锦盒当中,随后,转身道。 “内臣没听错的话,圣母的意思是……要让太子殿下违抗圣旨?” 口气温和中带着恭敬,但是说出的话,却辞锋如刀,顿时让孙太后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放肆!” “你不过一个区区奴婢,焉敢议论哀家,谁给你的胆子?” 虽然说,这的确是实情,但是,到了怀恩这等地位的宦官,这么当面说出来,无异于是在羞辱他。 不过,怀恩的反应,却出奇的平静,他拱了拱手,道。 “圣母息怒,内臣不过奉旨办事,尽忠职守而已,圣母说得对,内臣不过一介奴婢,不敢议论天家,但是……” 能够被天子器重,被众多朝臣刮目相看,迅速的在司礼监站稳脚跟,怀恩又怎么可能,真的只是一个老好人呢? 说着话,他缓缓直起腰,道。 “都说打狗也要看主人,内臣不过只是皇家奴婢,可到底,此来也是替皇爷宣旨,圣母训斥内臣没什么,可,皇爷交办的事,内臣怎么着,也得办成!” 这话说的斩钉截铁,让孙太后心中顿时升起一阵浓重的不安,不由厉声喝道。 “你想做什么?” 怀恩腰杆笔直,目光清朗的望着眼前的孙太后,道。 “陛下圣命,令太子殿下前往南宫请安,内臣自然是要遵旨,带太子殿下去南宫!” “你放肆!” 孙太后一阵火起,从榻上霍然而起,指着怀恩道。 “这是哀家的慈宁宫,难道说,你想在这宫中抢人不成?” “来人,把这个狂悖的东西,给哀家拿下!” 话音落下,殿外顿时涌进来好几个手持短棍,身强体壮的宦官,虎视眈眈的看着怀恩一行人。 说到底,慈宁宫是孙太后的地盘,经营多年,要是在这个地界上说话都不算数,她这个皇太后也就不必做了。 就在这些人想要一拥而上的时候,怀恩却依旧怡然不惧,看着这些不怀好意的强壮宦官,他冷笑一声,伸手将身旁锦盒中的圣旨拿起来,高举头顶,环视一周,道。 “陛下圣旨在此,谁敢放肆!” 不得不说,这一招很有用,在场的宦官都是有见识的,见到这份龙纹玉轴的圣旨,便知这是什么分量。 一时之间,即便是有孙太后看着,他们也只得放下手里的短棍,然后默默的跪倒在地。 做完了这些,怀恩方转过身,脸色依旧恭敬,道。 “圣母误会了,太子殿下金尊玉贵,内臣岂敢冒犯,这旨意接或不接是殿下的事,内臣不敢置喙。” “但是,如今仪驾已经备好,南宫也早已经在准备迎驾,内臣手里的这份圣旨,在内阁,六科,尚宝司都留了副本,宫里宫外,如今只怕都在等着殿下前往南宫一尽孝道。” “是让内臣自己回去复旨,还是让殿下接旨,随内臣一同前去南宫请安,圣母请三思!”  ()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六十一章:储君的职责 慈宁宫中,孙太后坐在榻上,冷冷的望着自己对面看似恭谨的怀恩,内心当中却一阵犹豫。 她固然不想让朱见深跟着离开,但是,怀恩的这番话,虽说是威胁,但也不得不说,有几分道理。 这一年多以来,她为了朱祁镇的事东奔西走,日日操劳,也算是对朝廷的典制流程,朝中的大致局势有了些许的把握。 这道圣旨,既然是经过了内阁和六科的副署,那么,就意味着已经正式成为君无戏言的圣命。 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太子再尊贵,在天子面前,也是臣。 怀恩的话,并不单单是威胁,更像是在陈述事实。 拒接这道旨意,严格来说,就是抗旨不遵! 当然,太子年幼,满朝堂上下都明白, 这种决定太子做不了,只能是她这个圣母皇太后做的。 天子能处置的了太子, 但是, 却处置不了她, 所以,她刚刚才试图阻止朱见深接旨。。 未接旨的情况下, 她这个太后阻止接旨,那是她来担责,但是接了旨意却不遵旨办事, 那就是太子之责了。 所以,真正让孙太后感到犹豫的,是怀恩最后的几句话,内阁和六科的程序,一方面象征着朝廷的权威, 另一方面, 也代表着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在朝堂上头, 如果想要一件事情保密, 那么经手的人就得越少越好,但是一道圣旨, 从内阁草拟, 到尚宝司,司礼监用印,再到六科副署,行人司宣旨。 这中间经过了好几个衙门,起码十几个官员的手,想要不泄露消息, 是完全不可能的。 如怀恩所说, 现如今,京城中的那些大臣们,只怕早已经有人赶到了南宫外头,就等着太子前去请安呢。 要是太子迟迟没有出现,那么,一定不忠不孝的帽子扣下来,那才是真正的麻烦事! 沉吟片刻,孙太后终于还是做出了让步,道。 “让太子随你去南宫可以,但是,每日请安就不必了, 太子年幼, 每日劳苦奔波,恐有不当。” “何况,太上皇归京之初已经有言,太子不必定省晨昏,你且将哀家此话转告皇帝知晓。” 应该说,这已经算是给自己找台阶下了。 朱祁镇的那道中旨,孙太后当然是知道的,只不过,宫禁戒备森严,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朱祁镇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是,不论如何她相信,朱祁镇的本意,并不是牵扯到太子的身上。 基于这一点,在孙太后看来,朱祁钰的这道圣旨,便算作是他对于朱祁镇的回击。 太上皇让他去南宫请安,想要落一落他这个皇帝的面子,他反手便开始折腾太子,无非是将计就计,反过来让南宫难堪而已。 所以,太子是不是真的做到了定省晨昏,并不重要,只要太子遵照旨意,今天去了南宫,那么,太上皇便会颜面尽失。 自己的儿子,不在膝下尽孝也就罢了,而且不遵自己的意思,反倒听他叔父的话,这无疑是在打他的脸。 但是, 事已至此,孙太后也没有别的办法,因为天子做的够绝,事实上,在怀恩到慈宁宫来之前,这件事情就已经没了选择。 所以,孙太后现在能做的,只是尽量的保全朱见深。 但是,她显然忘了,刚刚她对于怀恩的态度之恶劣。 怀公公虽然是个‘奴婢’,但是,他可不是成敬那样‘君子’,略一欠身,他将手中的圣旨奉到太子面前的案上,道。 “圣母放心,您的话内臣一定原原本本的回禀陛下。” “不过,内臣来时,陛下也有几句话,让内臣转告圣母……” 说着话,怀恩直起腰,毫不避讳的望着孙太后,开口道。 “陛下说,身在其位,当谋其政,太子身居储位,肩负社稷万民之望,自有其责,天家兄友弟恭,孝道蔚然,则天下君臣有序,四海皆安,此本储君职分也。” “圣母方才所言,太上皇免去了太子殿下的定省晨昏,这本是一片舔犊之情,但是,内臣想提醒圣母的是,太上面免去的,是殿下身为人子的礼节,可免不去的,是殿下身为储君的职责。” 一番话说下来,孙太后的脸色早已经变得铁青。 怀恩却笑了笑,赶在对方发怒之前,拱了拱手,道。 “内臣无状,请圣母恕罪,太子车驾已经备好,内臣在宫外,静候太子殿下。” 说罢,也不管孙太后是何反应,行了个礼,后退两步,便退出了慈宁宫。 随着怀恩带来的一行人鱼贯而出般的走了个干净,慈宁宫的暖阁当中,便只剩下了孙太后带来的一干心腹。 与此同时,原本跪着的万贞儿等人也纷纷起身,覃昌和梁芳二人默契的带着几个宫人开始收拾暖阁当中的一片狼藉,而牛玉和万贞儿则是往前走了两步,来到了孙太后的身边。 不过,还未等他们开口说话,孙太后叹了口气,原本犹豫的神色,渐渐平静下来,吩咐道。 “贞儿,下去准备一下,自明日起,每日晨起,让太子先前往南宫请安,回宫之后再温习课业。” 万贞儿眨了眨眼睛,一副为难的神色,脚步迟迟不肯挪动,有心想要说什么,但是,她更清楚自己的身份。 说到底,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宫女,哪有什么资格在这种大事上说话,只是,长久的陪伴,让她在听完这番话之后,望着朱见深的目光,充满了浓浓的担忧和心疼。 倒是牛玉,因为资历深厚,本就是被孙太后选出来,给东宫保驾护航的人,所以沉吟片刻,大着胆子道。 “圣母,此事是否再考虑一下,乾清宫那边,摆明了就是对太上皇不满,蓄意在拿太子殿下撒气,相信朝野上下的大臣们,也不会看不出来这一点,何况,还有太上皇的旨意在,殿下又年幼,不妨……” 一边说话,牛玉一边观察着孙太后的神色,见对方的脸色越来越沉,便识趣的低下了声音。 暖阁当中陷入了一片沉寂,气氛压抑而粘滞。 片刻之后,一声轻微的叹息声响起,孙太后扶着额头,道。 “你们不必说了,那个怀恩固然不怀好意,可他有句话说的不错,身为储君,有些事情,是逃不掉的……” 说着话,孙太后似是想起了什么,脸上浮起一丝嘲讽般的神色,也不知是说给牛玉,还是说给自己。 “外朝的那些大臣,他们能不能看得出来,又如何呢?” 又是一声叹息,孙太后转向一旁懵懵懂懂的小娃娃,叫了一声。 “深哥儿!” 朱见深平时虽然见过孙太后在他课业不好时严厉的神色,但是,如今这般肃然的样子,他还是头一次见到。 谷鮠</span>  小小的人下意识的感到有些不安,怯怯的道。 “皇祖母……” 孙太后笑了笑,想要将手放在朱见深的头上,伸到一半,才发现虽然眼前是小小的人,但是已经着冠。 于是,她的手顿了顿,落在后者的肩膀上,声音温和而坚定。 “从今以后,你要时刻记住,你是大明的太子,朝廷的储君,你的身上,担负着天下万民之望,也寄托着哀家和你父皇的期待,这条路不好走,但是,你得走的好,明白吗?” 朱见深似乎有些被吓到了,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自己的皇祖母,然后又转过头看了看一直陪伴着自己的牛玉等人和万姐姐。 然而,这一次没有人给他任何的提醒和帮助。 懵懵懂懂中,他在孙太后肃然的目光当中,犹豫了一下,然后规规矩矩的跪在地上,道。 “孙儿谨遵皇祖母教诲。” “好了,去吧……” 于是,孙太后点了点头,示意朱见深起身,然后目送着他走出了殿门。 天色渐明,初春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打在慈宁宫中。 随着朱见深的离开,暖阁中的人又少了一大半,外头一阵喧闹声响起,依稀可辨‘太子起驾’几个洪亮的字眼传来。 孙太后坐在榻上,久久不言,良久之后,略显空旷的殿中,响起一声无奈的叹息,久久回荡不散…… 从慈宁宫到南宫,最快的方式,是越过奉天殿,出东华门而至南宫。 但是,一方面是出于安定朝野的意图,另一方面,也是出于规矩,太子的仪驾,这次却是从西华门而出,然后向东绕行,过承天门广场,再过东华门而至南宫外。 严格来说,这还是太子被册封之后,首次这么大张旗鼓的动用仪驾,自然是引得众人侧目,尤其是,在太子的旁边,还跟着最近声名鹊起的司礼监大珰怀恩。 知道内情的,当然能够看出这中间一来一往的明争暗斗,但是,不知情的中低阶官员们,都已经纷纷忍不住开始感慨天家和睦,其乐融融了。 乾清宫中,今日不必早朝,所以朱祁钰的时间相对宽松一些,刚刚用了早膳,外头的小侧门便被无声推开,旋即,一袭蟒衣的东厂提督舒良闪身进来,恭恭敬敬的来到御前,跪倒在地,道。 “启禀皇爷,您吩咐的事,奴婢已办好了,怀恩公公那边,也已经接到了太子殿下,如今正往南宫赶去。” 朱祁钰原本正倚在榻上抿茶,闻听此言,放下手里的茶盏,神色有些复杂。 片刻之后,他摆了摆手,示意舒良起身,随后,朱祁钰也同样起身,缓步来到殿门处,最终站定在了廊下,在熹微的晨光中,他的目光似乎透过厚厚的皇城,落在了南宫当中。 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太子应该已经到了吧…… “外头有什么反应?” 应该说,舒良跟在天子的身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作为东厂的提督太监,舒良最拿手的,就是察言观色。 因此,从他刚刚一进殿,就敏锐的察觉到,天子的心情很差。 虽然不知道为何,但是,有些时候,直觉往往是最准确的。 心中提着小心,舒良小心翼翼的跟在后头,闻听天子问话,不敢过多犹豫,只稍稍组织了一下语言,便谨慎开口道。 “回皇爷,怀恩公公昨日去内阁拟旨,并没有刻意让人保密,今天备了仪驾往慈宁宫去,也没避着人,所以消息传得很快。” “据说太子殿下的仪驾出西华门时,已经有不少大臣在外等候,盛赞太子殿下侍父以孝,侍君以忠,堪为万民楷模。” 说到此处,舒良便停了下来,但是,这番话显然并不能让朱祁钰感到满意,他皱了皱眉,继续问道。 “还有呢?” 舒良眼神闪了闪,脑子里各种念头转动,但是口中却不敢怠慢,斟酌着道。 “随着皇爷的旨意被外头知晓,太上皇昨夜的那道旨意也传了出去,如今外头都在议论着,说天家和睦,太上皇和皇爷兄弟情深,还说太子殿下主动为君分忧,小小年纪,便有储君担当。” “储君担当?” 朱祁钰负手而立,眼神眺望着南宫的方向,口中轻声重复着这四个字。 声音虽轻,但是,舒良却敏锐的感觉到,天子的情绪不对,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得小心谨慎,于是,他下意识的屏住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朱祁钰的确心情很差,因为,今天的事情让他想到了前世的朱见济。 实话实说,如果不是被逼无奈,他也不愿意折腾朱见深这个小娃娃。 但是,就像怀恩在慈宁宫中所说的,储君有储君的职责,朱见深既然被人推上了这个位置,那么很多事情,他就是躲不掉的。 前世的朱见济如此,这一世的朱见深亦是如此。 太子的身份,注定了他迟早会被卷入朝局当中,也注定了他这一辈子都会身不由己。 就算不是现在,等过些日子出阁备府,也是一样。 东宫储君,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天下表率! 朱祁钰就这么站着,目光始终望着南宫的方向,丝毫不动,舒良站在后头,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舒良才听到天子再度开口,声音平静,不起波澜,道。 “让朱仪办事利落些,既然他已下定了决心,那就不要再拖着了,再这么下去,不管是对谁来说,都不是好事。” “遵旨……” 舒良点了点头,默默的后退两步,匆匆前去办事。 然而,直到他离开之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天子。 此刻,天光乍破,旭日初升,一轮红日艰难的穿过云层,撒出一缕缕金光,显得温暖和煦。 但是,即便是在这样美好的日出下,舒良依旧能够感受到,弥漫在天子周身的那股隐隐的悲伤之意…… 细微,但真实存在!  ()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六十二章:这是一章铺垫,又名:矛盾的太上皇 南宫,重华殿。 一大早,朱祁镇就穿起了大红色的衮龙袍,来到了重华殿。 坦诚的说,虽然有阮浪相劝,但是,那天廷议上发生的事情,还是让朱祁镇心中压抑了很多的情绪。 自从迤北归来之后,朱祁镇的内心一直十分矛盾。 当初被俘瓦剌的时候,他被人囚禁在方寸之地,每日相伴的是呼啸北风和粗粝的牛羊,深深的无力感和绝望折磨着他。 虽然他曾经做出种种努力,譬如拉拢伯颜帖木儿,伯都王,命张軏等人暗杀喜宁,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明白,他做再多的事情,最终的决定权都不在他的手里。 事已至此,他再拼命,也不过只能在两国大势中随波逐流而已。 那时他想,只要能够平安回朝,再见到钱皇后和孙太后等人,便于愿足矣。 但是,当真正踏上归途的时候,他又开始害怕。 因为,京城当中不止有牵挂他的人,也有不想见到他的人。。 虽然说朱祁镇自己没有经历过夺嫡之争,但是,他到底接受过完整的皇家教育,见过史书中的无数刀光剑影。 在南归的一路上,朱祁镇都在想,如果易地而处,他是京城中的新天子,会如何对待一个即将南归的太上皇? 答案很清楚,杀之! 不管此举会酿成多大的祸患,不管世人会如何议论,也不管这样做会让已经残破不堪的朝局再度动荡。 对于朱祁镇来说,他已经经历过一次被人囚在迤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滋味了。 所以,如果换了是他坐在乾清宫中,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杀掉这个即将南归的太上皇,永绝后患。 朝局动荡可以安稳,人心向背可以收拢,国力损耗可以休养生息,但是,命只有一条,他不会冒这个风险。 以己度人,朱祁镇觉得,自己有很大的可能,会在南归的路上‘暴毙’! 因此,一路从大同到宣府,他都无比小心,衣物鞋帽,只敢穿钱皇后亲手缝制的,食物饮水,都要有人一一尝过才敢入口。 也先赠给他的护卫,日夜须臾不敢离身,因为,对于那个时候的他来说,这些虏人反而是最希望他安全到达京师的。 预想当中的暗杀没有到来,但是,朱祁镇却明明白白的感受到了,来自京城中的新天子,自己曾经的亲弟弟的恶意。 先是舒良的挑衅,尔后是入京时大张旗鼓的逼迫羞辱,再到南宫内外明里暗里的监视和兄弟相见时的居高临下。 桩桩件件,都让朱祁镇心中的不安之感越来越重,内心当中,始终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如今的平静安稳,不过是假象。 尤其是在了解了自己离京之后的一年多,京城当中发生的诸多事情之后,朱祁镇越发觉得,如今的朱祁钰没有杀他,只不过是因为,朝局还没有彻底稳定下来,他登基的时间还不够久,根基还不够稳固。 这个新天子,还需要自己这个太上皇来为他背书,来告诉天下万民,他的皇位是名正言顺的,由太上皇主动禅位而来,并非篡权,更非趁人之危。 銆愯璇嗗崄骞寸殑鑰佷功鍙嬬粰鎴戞帹鑽愮殑杩戒功a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紒鐪熺壒涔堝ソ鐢紝寮€杞︺€佺潯鍓嶉兘闈犺繖涓湕璇诲惉涔︽墦鍙戞椂闂达紝杩欓噷鍙互涓嬭浇銆/p> 但是毋庸置疑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新天子的地位会越来越稳固,自己这个太上皇的作用和影响力,也会越来越小。 这一点,事实上早就已经初现端倪。 当初舒良一介宦官,手持一份中旨,便敢在宣府如此逼迫于他,朱祁镇甚至都用出了愤而拒绝回京的手段,但是到了最后,还不是雷声大雨点小,不到几个月的时间,舒良又大摇大摆的在东厂作威作福。 这放在往常,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 还有回京之后的迎归大典,看似隆重,但是,实际上却不过是一场昭示新天子法统和英明的狂欢,原本应该作为主角的朱祁镇,从头到尾都不过是个牵线木偶而已。 还有后来的冬至大节,正旦大节,新天子屡屡逾矩,几乎要将心中的不屑和对他这个太上皇的不恭摆到了台面上。 但是,满朝上下,都像是瞎子一般,置之不理。 于是,朱祁镇不得不悲哀的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 他最大的作用,从回到京城的那一刻,就已经消失了。 如今,天位有主,朝局稳定,群臣之所以始终关注他这个太上皇,唯一的原因,就是他还代表着大明的颜面。 堂堂的太上皇帝,却被人囚禁在千里之外的虏廷,这是大明的耻辱。 所以,对于大明来说,迎归太上皇,是不得不做的事。 但是,当他真正回到了大明,这点作用,自然也就消失了。 剩下的,无非就是彰显新天子的法统,让天下看到天家的和睦,看到新天子的仁慈大度,看到新天子的伦序有道。 他存在的意义,将完全变成为新天子而服务。 既然如此,那么,新天子的感受和形象,自然是被摆在第一位的。 天子执意要保舒良,群臣只能让步,天子要大张旗鼓的办仪典,群臣不仅要办,而且要尽心的办,天子在仪典上任性不跪,群臣劝谏无法,也只能顺着。 不仅如此,在官方的文书当中,还要‘为尊者讳’,隐去这无足轻重的小小细节,让天下人看到的,是一个敬重兄长,宽厚仁慈的天子形象。 朱祁镇明白,长此以往,他会慢慢的被遗忘在南宫,直到无人记得的时候,再突发‘急病’,撒手人寰。 或许,随之而去的,还会有钱皇后,周贵妃等人,当然,她们是‘自愿殉葬’,死后会被追封追谥。 至于他的皇子们,会被优待,赐一个大大的封地,然后被配上一整套完备得力的王府官,前去封地就藩。 等到再过几年,太上皇暴毙这件事情也无人再提起,他的这些皇子,就会被各地官员,以各种方式参劾。 然后,天子在数次宽宥之后,不得不忍痛削去王爵,将人发往凤阳高墙囚禁。 而这些,在朝堂之上,不会掀起丝毫的波澜,一切都顺理成章,天下万民,依旧会称颂天子为圣天子,只有他这一脉,再无一丝生机。 这并不是朱祁镇的臆测,而是,真正的正在发生的事情! 朱祁镇不会坐以待毙,所以,他只能自保。 虽然他早已经退居南宫,宣布不理政事,但是,当他的身影彻底从朝堂上消失的时候,也正是他的死期。 何况,还有太子! 虽然说,对于朱见深这个庶长子,朱祁镇并不算特别喜欢,但是,到了如今,这个太子,却成了他能够参与政事的唯一手段。 而且更重要的是,只要朱见深能够稳坐东宫位,那么,他这个太子之父,即便身在南宫,也不会被人全然遗忘。 所以,不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太子,朱祁镇都不能真的不理世事。 所幸的是,虽然这段时间自己不在京城,但是,母后依旧聚拢了一些势力,足堪可用。 但让他没想到的时,他回京之后第一次真正插手政事,就落得了个灰头土脸。 原本,对于任礼的失利,朱祁镇只是感到有些焦虑,焦虑于自己在朝中失去了一大臂膀。 但是,在阮浪的推波助澜下,朱祁镇察觉到,自己只是任礼用来联合其他勋臣,遮掩他罪行的工具,于是,在焦虑之外,朱祁镇又多了愤怒。 越是落到这个境地,他心中的那根弦就越敏感,事实上,这也是他最终选择相信朱仪的原因。 他需要有一个忠臣,来让他觉得自己并没有众叛亲离。 但,帝王之心永远是矛盾的,朱祁镇的心里告诉他朱仪可以相信,可廷议上发生的事情,却始终萦绕在他心头。 再加上太子出阁的事情迟迟拖延,朱祁镇迫切的需要有个人能和他商量一下。 所以,哪怕他知道这样很张扬,但是,他还是下了诏书,让常德长公主带着驸马薛桓进宫。 下诏之前,朱祁镇算到了各方的反应。 他虽身在南宫,但名义上到底是颐养天年,并非被软禁,而不论他心中是否愿意,但至少明面上,他是主动禅位让政,完成了皇权的平稳过渡。 单凭这一点,朝堂上下,便都需要礼敬于他。 所以,只要他不明着干预政务,召见几个大臣,虽然容易引发各种揣测,但是,却不算是什么逾矩的事情。 朝堂上不会有反对,天子那边,也不好有太大的反应。 毕竟,朱祁镇召见的算是皇亲,而且还用的是钱皇后的名义。 更重要的是,哪怕土木之役朱祁镇对不起社稷国家,但是,无论是在亲征之前对这个弟弟的赏赐关爱,还是归朝之后的主动让步,他都没有对不起这个弟弟的地方,相反的,单纯从两人的关系上讲,朱祁钰是拿了他的皇位的。 所以,哪怕打心底里朱祁钰再讨厌他,明面上的工夫还是要做的,不然的话,便会被天下人视为忘恩负义之辈。 尽管朝野不免私下会有流言,但是,相对于找人进宫商量对策,缓解自己焦虑的心情,朱祁镇已经顾不上了。 然而,他算到了天子和朝臣,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最后事情会坏在自己的亲姐姐常德长公主的身上。 回来禀报的宫人说,亲眼看到了驸马完完整整的进了公主府,但是一转头,常德进宫的时候,却坚称驸马染了病。 这一场家宴,要不是顾及着召见的旨意是用钱皇后的名义下的,拂袖而去传出去会伤钱皇后的面子,朱祁镇差点就要撂筷子走人了。 姐弟二人时隔许久再次见面,但是,气氛却降到了冰点。 双方谁也没有多说,因为原也不必多说,常德长公主不可能不知道,真正召见他们夫妇的人是朱祁镇,更不可能不知道,朱祁镇真正想见的是薛桓。 但是,她拦了薛桓,而且,是毫无诚意的拦了薛桓。 甚至于,哪怕常德长公主说自己要在家照顾薛桓,夫妻双双不至,都比常德长公主一个人来要好。 她这么做,很多事情,其实便已经有了答案! 于是,沉默着用了膳,走了个形式,常德长公主便主动告退了,但是,朱祁镇心中的愤怒,却并没有因此而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他感觉自己受到了羞辱,明明是最尊贵的天子,可到了如今,连自己的亲姐姐,也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一心一意的想要和他划清界限。 这种难受,还要胜于他在瓦剌时候的苦日子,至少那个时候,虽然日子过的不怎么样,但是,不论是伯都王还是也先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将他当做来自大明的贵人对待。 可现在,回了京师,反而要被人当初洪水猛兽一般,这让朱祁镇感到无比的愤怒。 既然连常德都是这种态度,那他只有自己证明,他这个太上皇,就算是再落魄,那也是当今皇帝的兄长,是大明的太上皇帝。 无暇去想什么克制与平衡,也不管外朝是否会对他有什么非议,总之,朱祁镇便下了那道要送往乾清宫的诏书。 这道诏旨,其实更像是一时意气。 因为想要破解它很简单,只需要天子按旨意过来一趟,甚至都不用完全按照旨意所说日日晨昏定省,只要来上一次,那么,一切便迎刃而解。 天子日理万机,肩挑社稷,政务无比繁忙,在这种情况下,仍然能够拨冗前来给兄长请安,此事一出,外朝必然盛赞一片。 而且,后面的事情,自然会有底下的大臣接手,天子完全可以在无数大臣的劝谏下,最终‘以朝廷政务为重’,免去之后的请安。 如此一来,面子里子都拿到了,而需要付出的代价,只不过是往南宫跑一趟,走个形式而已。 应该说,天子要是真的来了,吃亏的反而是朱祁镇自己。 南宫和天子之间现在维持的平静和稳定,正是群臣所需要的,或者换句话说,这正是自己这个弟弟最擅长的手段。 顺势而为! 朝廷上的那帮大臣们,自然都清楚,天子将太上皇安置在南宫的种种用意,但是,他们不在乎,甚至于,乐见其成。 天子的权威进一步加高,皇位承继的法理被强化,太上皇的影响力越来越小,朝局一日比一日更加稳定。 这些新天子想要的,也恰恰是朝中诸多大臣想要的。 所以,明面上主动打破这种平衡的朱祁镇,必然会受到弹劾。 不要以为,身在南宫的太上皇,就不会受到弹劾,大明的谏官,连皇帝的后宫都要管,更何况是这种涉及朝局之事。 尽管到最后也不可能真的拿他怎么样,但是,却毋庸置疑会消磨掉他主动让政的形象,让他在朝的影响力进一步下滑。 可,朱祁镇顾不了这些了,哪怕知道这样做不是最好的办法,哪怕他知道,刚刚失了任礼,现在正应隐忍才对。 但他忍不了了,常德长公主的冷漠态度,成了他爆发的最后一根引火线,哪怕是要被人非议,他也想看到,朱祁钰被迫前来给他伏低做小的样子。 哪怕,他心里清楚,自己这个弟弟即便过来,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但哪怕是外界认为的伏低做小,也至少能够让他心中的躁意稍稍安抚下来。 朱祁镇的这番心思,就连阮浪也不知道,甚至于,在给阮浪下旨的时候他还说,是笃定了皇帝不会过来,要让朝野上下看看皇帝的真面目,可实际上,打心底里,他却在期待着朱祁钰‘被迫’前来请安。 而现在,这种场景终于要到了…… 第六百六十二章:这是一章铺垫,又名:矛盾的太上皇 已加入书签 下载免费读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六十三章:长公主的无奈 端坐在重华殿的御座上,朱祁镇长长的吐了口气,不知为何,这种往常早已经做惯了的事,他今日竟有些紧张。 抬头看了看时辰,眼瞧着外头一直没有动静,朱祁镇心中有些烦躁,想要找人开口问问。 但是,就在此刻,殿外忽而传来一阵响动,朱祁镇连忙坐直了身子,端正仪态。 銆愭帹鑽愪笅锛屽挭鍜槄璇昏拷涔︾湡鐨勫ソ鐢紝杩欓噷涓嬭浇澶у鍘诲揩鍙互璇曡瘯鍚с€傘€/p> 殿门被缓缓推开,晨光透过殿门照耀在一尘不染的地上,朱祁镇抬头望去。 当先一人,身着蟒衣,面白无须,正是如今天子身边的随侍太监,司礼监秉笔怀恩! 然而,还未等他脸上露出笑容,身子便僵在了原地。 因为,怀恩在跨进殿门之后,略一侧身,身后空空如也,丝毫没有天子的身影。 目光下移,一个穿着大红过肩蟠龙袍的小娃娃,小脸绷得紧紧的,迈着小短腿像模像样的走到怀恩前头,然后在殿中跪倒。 “儿臣朱见深,给父皇请安。” ………… 长公主府。 虽然说是让驸马即刻起行,但是,毕竟薛桓并没有犯错,让他去南京协理军务算是朝廷的正常派遣,并不是申斥责罚,何况,驸马还‘生着病’。。 所以,朝廷倒也不至于真的不近人情到逼着驸马立刻出发,只是客气的派了人到公主府上说,驸马的官牒官印等物都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不错,自从昨日驸马在长公主府‘偶感风寒’之后,就一直留在长公主府中,并没有出门。 因此,朝廷送信的官员,自然是直接递了帖子到了长公主府。 将人客客气气的送走,长公主府的姑姑方回转到了花厅当中,禀报道。 “殿下,人已走了。” 常德长公主此刻穿着一身轻便的袄裙,斜倚在榻上,清丽的脸上,却带着掩不住的愁色。 她瞥了一眼管事姑姑递上来的拜帖,叹了口气,问道。 ”驸马呢?还在闹脾气吗?” “是,从昨日到现在,送到门外的膳食都是原封不动的拿走,婢子们也被堵在门外不让进去。” 提起此事,这位管事姑姑的脸色不由有些难看。 要知道,她是随着长公主出嫁的宫中老人,不说自小看着常德长公主长大,但也是金尊玉贵的将公主伺候着。 相较之下,薛桓虽然是世家勋贵出身,但是,在长公主面前,自然还是身份低上不少。 眼瞧着这薛桓竟然敢在公主府闹脾气,这位管事的姑姑心中不满之意早就快按不住了。 要不是常德长公主压着,她早就撤了这不识好歹的驸马膳食,饿上三天,看他还敢给长公主脸色看。 当然,这番话叫她说,是不敢的。 毕竟,常德长公主和薛桓虽然是宫中圣母指的婚,但是,到底也是当初常德长公主自己点了头的,两人成亲之后,不说是如胶似漆,可也是琴瑟和鸣,管事姑姑才不会这么没眼力见,多嘴多舌,只是,口气中的一抹小小怨气,却是掩不住的。 常德长公主自然听了出来,幽幽的叹了口气,她开口道。 “姑姑,你不要怨他,这件事情是我做的不对,可是……唉,算了,这拜帖既送来了,便是在催着驸马起行了……对了,宫里头可有消息了?” 这倒也不是常德长公主在替薛桓辩解,而是,这一次她的确做的有些过分。 昨日,薛桓得了旨意,特意从驸马府跑过来,要跟她一同进宫。 常德长公主原就打算拦着他,不让他再掺和这档子事儿,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跟他细说。 这一回,刚好趁此机会,夫妻二人谈了许久,但是,让常德长公主失望的是,不管她怎么说,薛桓都不肯放弃抽身。 于是,一番道理讲不通之后,常德长公主一狠心,索性便命人将薛桓锁了起来,然后派人去宫里送消息,直接就说驸马病了。 然后她自己一个人,备了长公主仪驾,去了南宫当中,算是完成了自己的表态。 但是,后果就是,从昨天到今天,薛桓都将门反锁了起来,谁叫也不开。 看着眉头紧皱的长公主,管事的姑姑也叹了口气,道。 “回殿下,今日晨起,宫中传来消息,说是陛下派了怀恩公公去慈宁宫宣旨,命太子殿下代陛下前往南宫问安。” 话至此处,那姑姑似乎也有些犹豫,踌躇片刻,才在常德长公主催促的眼神当中继续道。 “不过,太上皇当时的脸色似乎很差,没跟太子殿下说两句话便离开了重华殿,据说,殿下离开南宫的时候,脸色也不怎么好。” 常德长公主听完之后,同样也是一声叹息,道。 “果然,他还是这么任性,罢了,上回我去母后宫里的时候,听深哥儿身边的宫女说,他最近喜欢各种珠子,你去将我那颗夜明珠取来,明天给深哥儿送过去,也算我这个做姑姑的一点心意。” “是……” 管事姑姑倒是没怎么犹豫,夜明珠再名贵,但是,往太子那送,也是应当应分的。 于是,常德长公主点了点头,一抬手在宫人的搀扶下起身,道。 “走吧,去见见驸马。” 薛桓就住在长公主府的西跨院里头,这也是他日常过来小憩的地方。 事实上,常德长公主从昨天从宫里出来,就没有再锁着这个小院,但是,如今守着这个小院不让进的,反倒是跟着薛桓过来的亲随。 眼瞧着长公主殿下亲临,几个亲随面面相觑,但是,到底还是硬着头皮上前,道。 “见过殿下,驸马刚刚吩咐了,谁也不见,您还是请回吧!” “放肆!” 常德长公主还没说话,她身边的掌事姑姑先沉了脸色,厉声喝道。 “这里是长公主府,你们竟敢拦长公主殿下,驸马就是这么教的你们规矩吗?” 几个亲随也是薛桓身边的老人,素知长公主府的这位掌事姑姑脾性,倒是也不辩解,只是跪地道。 “殿下,小的们也是遵驸马吩咐办事,还请殿下体谅小的们的难处。” 两边这般对峙着,常德长公主也终于是开了口,道。 “你们让开,本宫和驸马有话要说。” 这下,这帮随从彻底犯了难,说到底,这是长公主府,要是真的不让,他们几个还不够被人撂倒的,可要是让了…… “让开!” 还未等这些人做好决定,小院当中便传来一道声音,随后,周围的一帮仆婢纷纷躬身行礼。 “驸马……” 只见薛桓着一身月白衣袍,跨步而出,来到常德长公主的面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道。 “臣给长公主殿下请安,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这般疏离的神色,让常德长公主的眸子一黯,忍不住叫道。 “薛郎……” 然而,薛桓并不答应,只是躬着身子,一副毕恭毕敬的姿态。 见此状况,常德长公主叹了口气,想了想,只得道。 “昨日到今日,宫里宫外发生了不少事,驸马不是想知道,我昨日进宫发生了些什么吗?便随我来吧!” 说完,常德长公主便朝着一旁的暖阁走去。 另一边,薛桓到底还是有些分寸,知道常德长公主这是在给他台阶下,于是,踌躇了片刻,他也便抬步跟上。 进了暖阁当中,常德长公主先是屏退了众人,只留了两个贴身侍奉的姑姑,然后道。 “昨日太上皇下旨的事情,你应当知道了,今日,陛下又下了旨意,命太子代陛下去南宫晨昏定省,太上皇的算盘,又落空了!” 一上来,常德长公主便开门见山,简明扼要的把事情说了。 薛桓听完之后,倒是没什么反应。 他虽然被锁在院子里,但是,打发两个下人出去打探消息还是没问题的。 所以,虽然消息略有延迟,可昨天太上皇给乾清宫下旨的事情,他是知道的,当然,常德长公主独自一人去南宫赴宴,宴后又进了一趟宫,随后他就接到旨意要去南京协理军务的这些事情,薛桓也是清楚的。 此处没有旁人,薛桓踌躇片刻,终于还是没忍住,带着几分怨气开口问道。 “殿下,我不明白,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要知道,太上皇可是您一母同胞的兄弟,我之所以做这些事情,也都是在帮太上皇啊!” “我知道!” 见薛桓愿意谈话,常德长公主轻轻松了口气,轻轻颔首,道。 “薛郎,我早跟你说过,让你不要掺和这件事情,我不知道母后是怎么跟你说的,但是,在我看来,镇哥儿和钰哥儿,都是我的弟弟……” “当初,我替母后在宫里宫外的传信,是因为镇哥儿被人抓到了迤北,缺衣少穿还有性命之忧,我这个当皇姐的,自然要想法子把他带回来。” “可如今,镇哥儿安安稳稳的回了京城,钰哥儿也待他很好,两个人各自有自己的居处,又何必非要徒生事端呢?” 又是这番话…… 这件事情,薛桓和常德长公主早就不是第一次讨论了,但是,每一次基本上都不欢而散。 叹了口气,薛桓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道。 “殿下,我也早跟你说过,你想的太简单了,朝堂之上,那是这么容易相安无事的……” 说这话,薛桓抬头看着常德长公主,道。 ”殿下,你是大明的长公主,金枝玉叶,你岂能明白,普通人的苦处?我已身涉朝堂,就算想要独善其身,也不可能做得到的!” 暖阁当中陷入了沉默,常德长公主的神色有些复杂。 “皇姐,薛桓不会理解你的一番苦心的,他,阳武侯府,还有其他的一干勋贵,枝枝蔓蔓,早已经纠缠在一起难以分离。” “抽身而去?对他们来说,无异于短尾求生,薛桓,没有这个决心,也下不了这个决断!” “你这么做,薛桓不仅不会感谢你,反而会怨你多事的……” 常德长公主还记得,昨日她出宫前,当时天子对她说这番话时,口气中的带着的点点忧虑和无奈。 即便是身为天子,有些时候,也有无能为力之处。 而她当时说了什么来着…… “我的确不懂朝堂,或许,也不懂的你说的苦衷,但是……我要保住我的夫君!” 常德长公主抬起头,脸上绽出一丝笑意,开口说道。 “薛郎,走吧,到南京去,等风浪平息再回来……” “殿下!” 薛桓又气又急,忍不住开口叫道。 他当然明白常德长公主希望他远离漩涡的心情,但是,问题就在于,他并不只是他一个人。 他的背后,是阳武侯府。 这么多年以来,阳武侯府和英国公府同气连枝,也早已经和各家勋贵结下各种关系。 现在,英国公府押注在了太上皇的身上,他若是离开京师,坐岸观火,那么在勋贵当中,阳武侯府又该如何立足? 然而,这次常德长公主显然是铁了心了,从袖中拿出刚刚送过来的拜帖,道。 “旨意已下,官牒官印都已经连夜准备好了,这恩典是我亲自进宫求的,收回是不可能的,所以,驸马无论心中有何不满,此事,都已成定局!” 薛桓霍然而起,脸色铁青的望着常德长公主,差点就要拂袖而去。 又是这样! 昨天的时候,就是这样! 明明他们都知道对方的想法和动机,但是每次谈到最后,却总是要用这种方式来结束…… 薛桓的双手握了又张,才努力的压住了自己心里的怒意,道。 “殿下,只要你不插手,即便是旨意已下,我也能有法子,我还是那句话,朝堂之事,不是那么简单的。” 称病难出,找有分量的勋贵进宫求情,或者干脆上表推拒…… 说到最后,天子的旨意虽下,可到底薛桓并没有犯错,不是被贬谪责罚,所以,真的要想法子的话,能用的还是很多的。 何况,薛桓也不相信,英国公府那边,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离开京师。 说到底,只要长公主不从中作梗,想要解决此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难。 然而,就在他说完这番话之后,常德长公主望着他,神色却是无比复杂。 半晌,一声长长的叹息声响起,道。 “薛郎,或许你说得对,朝堂之事我的确不懂,但是,我只知道,如果这次我没进宫,那你阳武侯府,只怕就要没了。” 说这话,常德长公主从身旁管事姑姑的手里,拿过了一个小小的锦盒,递到了薛桓的面前…… 薛桓皱着眉头接过锦盒,掀开一瞧,眼睛蓦然放大了许多,满脸震惊之色,不可思议的抬头望着常德长公主。 而此刻,常德长公主的思绪早已经飘远…… “这个盒子,便算是朕送给皇姐的礼物,他若是真的不能理解皇姐的用心良苦,那么,这个恶人,便让朕来做吧!” “皇姐天潢贵胄,金尊玉贵,为他做了这么多,他合该感恩戴德才对!” 第六百六十三章:长公主的无奈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六十四章:朱小公爷的危机 成国公府,旭日渐升,朱仪坐在书房当中,手里捧着一卷古籍,但是心思早已经不知道飘到了何方。 派出去旳家仆一条条的将消息送回来,虽然足不出府,但是,太子奉旨前往南宫请安,朝野上下的各种议论,他却知道的清清楚楚。 然而,越是知道的多,朱仪心中的躁意就越盛,尤其是太上皇和天子这次的两道旨意,虽然仍旧没有正面对撞。 但是,却毋庸置疑是真正摆在朝堂上的交锋。 到了这个地步,很多事情,已经超出了他能够把控的范围了。 书房外,老管家的声音响起,恭敬而谨慎,道。 “少爷,英国公府那边,刚刚又遣人来催了,说是焦驸马,陈爵爷,还有好几位大人都已经去了……” 闻听此言,朱仪的脸色有些犹豫,他搁下手里的书卷,没有回答管家的话,而是反问道。 “清风回来了吗?” “回少爷,还没有。” 朱仪的眉头皱了起来,起身在房中来回走了几步,最终,他还是叹了口气,将桌案上已经写好的奏疏封了起来压在案底,然后转过身,打开了书房的门, 吩咐道 “备车, 去英国公府!” “是……” 老管家弯着腰答应, 后退两步就要下去准备,不过,还没等他的声音落下, 另一道听着便客气的有些假的声音响起。 “小公爷是有什么事,要急着出去吗?” 朱仪循声望去, 却见廊下拐角处, 不知何时多了一人, 青衣小帽,打扮的丝毫都不惹眼, 脸上明明带着笑容,却望之而令人生寒。 “舒公公?” 略一愣神,朱仪便认出了来人, 心中惊讶的同时, 连忙上前相迎。 舒良倒是也不摆架子, 同样往前走了两步, 干脆利落的拱手道。 “扰了小公爷出行了,不过, 也耽搁不了多久,小公爷,可否入内叙话?” 朱仪点了点头, 伸手一招,道。 “这是自然, 公公请。” 入了房中,或许是知道朱仪急着出门, 于是,舒良开门见山, 直接道。 “本来这回,应该是清风过来传话的,但是,这件事情干系重大,咱家觉得,还是亲自跑一趟合适。” “既然英国公府那边刚刚已经在催小公爷了,那咱家就不废话, 直接说最关键的。” 说着话,舒良打袖子里拿出叠得紧紧的纸条,摆到了朱仪的面前。 略一迟疑,朱仪伸手拿了过来, 展开一瞧,上头没有别的,只有一个苍劲有力的楷字。 准! 没头没尾的,但是,字迹鲜红,以朱砂染成。 “这……” 朱仪迟疑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敢确定,征询般的抬头望着舒良。 于是,他便瞧见舒良轻轻对他点了点头,道。 “陛下亲笔,小公爷,咱家在此,要提前恭喜您了……” “这……这……” 虽然早就对此有所期待,但是,当惊喜到来的时候,朱仪还是有些发懵,捧着手里这张没头没尾的信纸, 一时有些语无伦次。 舒良便这么含笑看着,倒是没有急着安抚朱仪。 直到片刻之后,朱仪自己冷静下来, 对着舒良拱了拱手, 道。 “公公放心,陛下恩德,朱仪没齿难忘,成国公府一脉,必将竭尽全力,为陛下鞍前马后,牵马坠蹬。” 舒良身子略微侧了侧,然后伸手将朱仪扶了起来,罕见的收起脸上的假笑,正色道。 “小公爷能有这份心思,想必陛下也会十分欣慰。” 朱仪定了定心神,倒也没忘了眼前的舒良,又拱了拱手,道。 “陛下恩德自不敢忘,但是,也要感谢公公在陛下面前,为成国公府美言,如今府中没落,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物件,倒是家父之前还留下一些墨迹,回头我便让人给公公送去。” 朱勇虽然喜好结交文人,可他到底是武将出身,即便是身为国公,书法上也未必就有什么造诣。 何况,前成国公府的墨宝,出现在东厂提督的手里,也不像个样子。 所以,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是,朱仪真正送过去的,显然不可能真的是朱勇的书法,不过心照不宣罢了。 然而,让朱仪有些意外的是,闻听此言,舒良反而愈发肃然起来,摇了摇头,道。 “多谢小公爷好意,既然是国公爷的墨宝,咱家若是推辞怕也不妥,不过若说在陛下面前美言,倒是不敢领功。” “咱家所做之事,皆是听陛下吩咐,陛下怎么说,咱家就怎么做,别的,咱家不想,也不做。” 这番话舒良说的认真,朱仪自然也听的认真。 而听完之后,他对于这个东厂的提督太监,也不由评价又上了一层。 宫中的宦官,不能传宗接代,失去了最重要的念想,所以绝大多数,就没有不贪图荣华富贵的。 对于宦官来说,贪财已经是最微不足道的毛病了。 但是,独独舒良就是个不贪财的! 朱仪说成国公府没落,不过是谦辞而已,偌大的一个国公府,朱勇才死了没两年,压箱底的宝贝多得是。 既然出手,自然不会是凡品。 舒良不会不明白这一点,但是,他不仅没有像普通的太监一样加倍讹诈,甚至于如此郑重的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说白了,就一句话…… 送东西可以,收东西也可以,但是,舒公公不给办事! 他不会因为收了你的宝贝,就替你说好话,也不会因为拿了你的钱,对你下手的时候留情。 或者,用舒公公自己的话说,天子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他,就是天子手底下的一条狗,而一条狗,是不会有自己的想法的,更不会有自己的私心! 这就是舒良对自己的定位,看清楚这一点之后,朱仪不仅没有对舒良感到轻视,相反的,反而生出一种敬佩之意。 天下有无数的聪明人,很多时候,想清楚自己要走什么路不算难,但是,真正能够甘之如饴,打心底里认同自己要走的路的,却少之又少。 把自己完完全全当成一条忠狗,而且,是打心底里没有一丝不满的接受这个身份,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 怪不得,内廷这么多的宦官,舒良无权无势,却能在这么快的时间内,成为天子最信任的大珰。 换了他要用人,不用看别的,单是有这份觉悟,就足够了! 沉默了片刻,朱仪没说话,倒是舒良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脸上重新挂起模式化的笑容,道。 “时间差不多了,小公爷也该去了,英国公府那边,只怕如今已经等急了吧……” 府门外,管家早就已经备好了马车,朱仪坐在宽大的马车当中,再次感叹了一番舒良的聪明之后,便将心思放到了自家身上。 捏了捏袖子里的奏疏,朱仪深深吸了口气,事情都走到这一步了,自家可万万不能掉链子。 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马车在英国公府门前悠悠停下。 门房见是成国公府的马车,赶忙前去通报,不多时,张輗便匆匆走了出来。 见此状况,朱仪略有些意外,但还是立刻上前,拱手道。 “世伯怎么亲自出来了,小侄来晚了些,失礼了。” “无妨无妨,我们边走边说。” 张輗的脸色明显不太好,但是,在府门口,他还是没有多说什么,抓着朱仪的胳膊,就往里开始走。 到了这个时候,朱仪也察觉出来不对,于是,便紧着走了两步,几乎和张輗肩并着肩。 紧接着,便听到张輗刻意压低的恼怒声音。 “不是说了,叫你早些过来商量一下吗?现在倒好,咱们没商量成,焦敬他们几个,倒是先有了主意!你一会……” 张輗的话说的急促,似乎是有什么想要提前跟朱仪交底儿。 但是,他话还没说完,刚转过廊下,便远远瞧见二道门的院子里头,焦敬带着宁阳伯陈懋,还有定西候府的蒋义,以及朱鉴,徐有贞等人一同迎了出来。 “小公爷可是来迟了,是路上遇到什么事了吗?” 双方很快便对上了脸,面对焦敬带着笑意的寒暄,朱仪不着痕迹的和张輗撤开了距离,同样笑着道。 “府中出了些事端,临时处置了一下,驸马爷也知道,如今我成国公府人丁凋零,舍弟还小,府中大小事务,都得我来处置,故而,方来晚了些。” “哈哈,无妨,无妨,我等也刚刚才到。” 让朱仪没有料到的是,今天的焦敬,似乎热情的有些过分,直接走上前来,和刚刚的张輗如出一辙般拉着他的胳膊,然后带着他就往花厅里走。 那副架势,好像这里不是英国公府,而是他的驸马府一般。 朱仪皱了皱眉,看了一眼旁边的张輗,却见对方脸色中夹杂着不满和无奈,但是,却到底没有再开口说些什么。 于是,一干人便这么进了花厅当中,各自落座下来。 随后,张輗清了清嗓子准备说话,但是,依旧还是焦敬,没等张輗开口,便抢着道。 “前些日子的廷议,还有昨日太上皇的旨意,想必诸位也都看在眼中了,今日老夫和二爷将诸位请来,一是要商议,该如何想法子搭救任侯,另一件事,就是想想法子,该如何能够再次觐见太上皇。” “小公爷,我等刚刚已经初步商议了一番,但是没商讨出什么有用的法子,成国公府在朝中人脉广,不知小公爷可有何办法吗?” 朱仪皱了皱眉,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旁边的张輗。 要知道,这已经是他到英国公府以后,焦敬第二次抢话了,作为客人来说,这是非常失礼的行为。 但是,古怪的是,在场的诸人,除了张輗脸上有些不满意外,其他人都一副应当应该的样子。 而且,更重要的是,不知为何,朱仪总觉得,在场的诸多人有意无意的,都在暗中观察着他。 心中暗暗提起了几分警惕,见无人说话,朱仪想了想,道。 “任侯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如今天子亲自过问,三司也已经介入其中,想要想法子搭救只怕不易,何况,任侯现在被关押在诏狱当中,这件案子的具体状况,我等什么都不清楚,贸然有所动作,只怕会适得其反。” 应该说,这番话中规中矩,很符合朱仪一贯中庸低调的风格。 平日里,朱仪和任礼的关系说不上差,但也说不上好,这个时候,太过热心反而是不正常的,这个分寸刚刚好。 但是,让朱仪没想到的是,这番话说完之后,在场的诸人却神色各异,张輗叹了口气,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到底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至于其他的人,则是相互看了两眼,脸上带着些许的惊疑。 还未等朱仪想清楚这中间的关节,便听得焦敬又问道。 “所以,小公爷的意思是,放着不管?” 朱仪已经察觉到了不对,但是,话已经赶到了这,他只能轻轻点了点头,道。 “事情还没有发展到最糟糕的局面,这件案子,刑部还在查证当中,案情未明之前,做什么都容易显得被动,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静观其变,待刑部那边有了动作之后,再伺机想法子,更加妥当。” 话音落下,在场众人的脸色越发的不对了,甚至于,蒋义和朱鉴等人已经开始低低的说些什么。 见此状况,朱仪也慢慢沉了脸色,事已至此,如果他还看不出来,其他人在针对他,就真的是草包了。 然而,还未等他发作,焦敬的脸色却先沉了下来,冷声道。 “小公爷,你是真的觉得,眼下不是搭救任侯的时机,还是,打从一开始,你就没想着要搭救任侯?” 朱仪心中一惊,但是面上却并无表现,只是缓缓扫视了一眼在场的诸人,最后将目光落在对面的焦敬身上,眯起眼睛,同样冷声问道。 “焦驸马,你这是什么意思?” 焦敬没有说话,这一回,却是张輗脸色复杂的开口,道。 “小公爷,此处没有外人,请你说实话,你当初,为什么要阻止任礼在廷议上的所作所为?” 这下,朱仪总算是明白了问题出在了哪,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死死的盯着张輗,寒声问道。 “二爷,你跟他们说了什么?” 张輗似乎也有些心虚,别过头去没有说话,这个时候,焦敬道。 “小公爷,该说的二爷都说了,现在,该你说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六十五章:卧底的第一素质 英国公府,随着焦敬旳问话,所有人的目光不再掩饰,纷纷落到了朱仪的身上,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 但是,面对如此强大的压力,朱仪却没有丝毫的畏惧,甚至于,他看都没看其他人,只是死死的盯着对他躲躲闪闪的张輗,将自己刚刚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二爷,你跟他们说了什么?” 虽然说,在众人的预想当中,此刻的朱仪应该是慌张的,但是,这短短的一句话,不仅没有往常的低调谦逊,反而让所有人都嗅出一丝危险的气息。 张輗低着头,支支吾吾的道。 “小公爷,我……我也是没法子,就只是,说了你我那日关于军屯的谈话,你……你也说说吧,这件事情,怎么都要解释清楚的……” 不得不说,朱仪如今的样子,也有些吓着张輗了。 往日里因为年轻,且成国公府境况不好,朱仪在他们面前,都一直是一个晚辈谦逊的姿态,从未有过强势的样子。 即便是那一次来英国公府谈话,朱仪也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并没有摆出强硬的态度。 但是,这一次,朱仪的反应,才真正让人感觉到,一个堂堂公爵府,应该有的姿态。 花厅中静默了片刻,朱仪冷冷的望着张輗,半晌,目光移开,落到焦敬的身上,神色已然平静了下来,道。 “焦驸马,既然张二爷已经跟你说了,那么,你还想问什么?” 或许是因为,自己不是当事人的缘故,面对朱仪的冷脸,焦敬就要从容的多,眸光一闪,反问道。 “这么说,小公爷是承认,在廷议上,你是故意和昌平侯相互配合,拦下各家勋贵,协助天子陷害任侯咯?” 图穷匕见,朱仪心念电转,总算是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 杨家! 当时,他和张輗谈话的时候,的确提到了杨杰来找过他,但是,他却也没料到,杨洪会在朝堂上闹得这么凶。 所以,照此推测,很有可能是下朝之后,张輗察觉到了不对,心虚之下不敢隐瞒这件事情,告诉了焦敬,才有了如今的局。 想要对任礼出手不算什么,但是,以杨洪在廷议上的表现,成国公府,如果和昌平侯府扯上关系,就必然会引人怀疑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朱仪正欲开口,但是,恰在此时,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紧接着,张輗气急败坏的声音响起。 “你们这帮奴才,怎么伺候的,叫你早些准备好茶水,结果端上来却还烫得要死,来人,把奉茶的人拖下去,重责!” 众人定睛一看,却见一盏白瓷茶杯,已经落在地上,碎成了几瓣,茶盏里头滚烫的茶水溅落出来,落在刚刚奉茶上来的婢女脚上,疼得小姑娘面色发紧。 但是,即便如此,她还是立刻跪了下来,瑟瑟发抖。 目光上移,众人便见到,不知何时,张輗手边的茶盏已然空了,而刚刚掉在地上的茶盏,正是婢女新端过来准备换上的。 大户人家,这种事情常见也不常见,常见是因为,在这些被伺候惯了的老大人们眼里,伺候的婢女都是不算人的。 即便是在谈话的过程当中,这些婢女换茶送东西,也都会被直接当成不存在,丝毫不会影响他们的节奏。 不常见是因为,英国公府这样的府邸,府中侍奉的仆婢,竟然犯这种低级的错误,端了滚烫的茶水上来,还烫伤了自家的老爷。 这等事情,放在任何一个世家,都是让人看笑话的事。 不过,出了这等事情,倒算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尽管,很快便有仆役上前,将那婢女带了下去,然后将摔碎的茶盏都收拾好。 但是,毕竟还是打断了在场的谈话。 待得一切都收拾好,其他的仆役都退下的时候,气氛已然没有刚刚那么紧张了,焦敬的口气也略有放缓,问道。 “小公爷,此事干系颇大,还请如实回答。” 朱仪坐在原处,脸色铁青,但是,心中却在一刻不停的思量。 刚刚的小插曲,看似是个意外,实际或许也是个意外。 但是,张輗的那句话,却引起了朱仪的注意。 “叫你早些准备……” 这句话训斥那个婢女毫无问题,但是,却让朱仪想起了,自己刚刚进府的时候,张輗迎接他时,那没说完的半句话。 当时,张輗一样是对他说。 “不是让你早些过来商量一下吗,结果却来的这么晚……” 两句话说的略有差别,但是意思却大差不差。 再结合英国公府这样的世家,却出现这种低级错误,不得不让朱仪心中多想了一层。 如果说,张輗真的是和焦敬他们一伙的,早就对自己和他的谈话和盘托出,那么,他完全没有必要亲自去迎自己,只需要跟着焦敬等人一起待自己进来,然后发难便是。 当然,也有可能,张輗是在故布疑阵,但是,这个可能性不大。 凭朱仪对张輗的了解,他或许会扛不住焦敬的问话泄露什么,但是,还不至于这么设计他,毕竟,两家如今是姻亲关系,他要是扛不住压力说了什么,顶多是让两家关系变差。 但是,他要是故意这么设计朱仪,那就无异于是在跟成国公府彻底翻脸了。 更重要的是,不是朱仪小瞧人,而是……张二爷若有这份心计,也不至于让英国公府混到现在这个地步。 那么,这么说来,张輗刚刚的举动,就是在提醒自己,至于提醒什么,自然是让自己不要着急说话。 回想自己刚刚进府的时候,他说要提前过来‘商量’,那么,是要商量什么? 朱仪目光瞥向张輗,却见他始终目光躲闪,不肯和他对视。 于是,他心中有了计较,抬头望着焦敬,淡淡的道。 “焦驸马,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什么叫‘我故意和昌平侯相互配合,要拦下各家勋贵’?” “驸马爷难不成忘了,当初是你亲自到英国公府来,跟我和二爷说,廷议之上,让我等暂且观望,留出余地的?” 话音落下,在场的其他人也是一阵讶然,纷纷看向了焦敬,显然,朱仪说出的这番话,也是他们之前所不知道的情况。 不过,却还没结束,朱仪略停了停,脸色愈沉,继续道。 “还有,驸马爷刚刚说,‘协助天子陷害任侯’,又是什么意思?这是在说,此事是我一手谋划的?是在说我朱仪,想要借此事献媚讨好宫里那位,让成国公府几乎要沦为二流世家的人吗?” 这番话的口气十分压抑,任谁都能听得出来,朱仪口气当中喷薄欲出的怒火。 焦敬的眉头皱了皱,显然也没想到朱仪的态度依旧这么强硬。 既然对方如此,那么他再继续持同样强硬的态度,显然会让矛盾激化,于是,焦敬的口气变得和缓了几分,道。 “小公爷,我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想要弄清楚事实的真相。” “不错,当初是我找小公爷和二爷,商量廷议之事,当时我不知任侯到底在顾虑什么,所以的确想着要看看情况,不可轻举妄动。” 话既然摊开了说了,焦敬也索性不再藏着掖着,迎着众人的目光,继续道。 “我承认,当时我也猜测着,任侯有什么难言之隐,甚至于,还存着几分心思,让任侯碰个钉子,日后不要再这么冲动。” “但是,我没有想到,任侯隐瞒的事情这么大,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只是想然任侯稍稍得些教训,并没有将事情闹大的意思,更不曾想,让他沦落到如此地步。” ”所以呢?” 显然,这番话并不能说服朱仪,他脸上露出一丝嘲讽之色,反问道。 “任侯爷自己隐瞒了这么大的事情,难道也是我的错?或者,驸马爷想说,是我朱仪栽赃陷害了谋刺朝臣这么一桩大罪,按到了宁远侯的身上?” 在场诸人的脸色也有些疑惑,纷纷望着焦敬。 于是,焦敬叹了口气,道。 “小公爷不要误会,我还是那句话,今日之举,不过是想要弄清楚真相而已。” “你说得对,任侯的这桩案子,虽然情况未明,但是,却也是任侯自己糊涂,只是,老夫想问的是……” 焦敬略停了停,脸色重新变得严肃起来,抬头望着朱仪,开口问道。 “小公爷,我得到消息,说就在廷议的前不久,昌平侯府的嫡子杨杰,曾到你府上拜访,呆了足足半个时辰,在他离开成国公府之后,小公爷便到了英国公府,和二爷商谈廷议一事,可是如此?”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关键。 朱仪的眼中掠过一丝了然,还是那句话,想要针对任礼,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最近这段时间,任礼风头太盛,得意忘形的紧,对于他们这些老牌勋贵,也少了几分尊重。 这一点,不止朱仪有所不满,焦敬等人,也是如此。 廷议之上,勋贵们心照不宣的延迟出手,也未尝没有这方面的原因。 单是如此,不可能让焦敬对他产生怀疑。 根子,还是在杨家的身上! 不过,和最开始的猜测有些偏差的是,只怕杨杰曾经来访的消息,并不是张輗说出去的,而是焦敬自己查到的。 如此一来的话,他刚刚想说的话,就要变一变了…… 将前因后果在心中大致有了猜测,朱仪的心神便定了下来,面对着众人的目光,他仅仅犹豫了片刻,便点了点头,道。 “是,莪那天的确见了杨杰。” 这番落落大方的态度,倒是让花厅中的气氛反而便好了些,焦敬紧绷的身子也略有放松,但是,依旧紧追不舍,问道。 “敢问小公爷,他去成国公府做什么?又和小公爷谈了什么?” “做了一桩交易!” 朱仪口气淡然,丝毫不顾自己说出来的话,会引起多大的震惊。 “一桩,帮成国公府拿回爵位的交易!” 话音落下,在场的诸人顿时又忍不住面面相觑,他们一没有想到朱仪会这么坦诚,二也没有料到,真相竟是如此。 话到此处,焦敬也明白,接下来朱仪必有解释,倒也不继续催促。 于是,好整以暇的抿了口茶,朱仪开口道。 “其实很简单,杨家当时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时,天子明显已经下了决心,要用杨家为整饬军屯开路。” “面对这样的局面,杨家要么誓死反抗,要么束手待毙,但是这二者,都不是杨家想要的。” “誓死反抗的话,且不说杨家能不能扛得住天子的权威,便是扛过去了,作为天子提拔起来的勋贵,得罪了天子,之后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至于束手待毙,自然也不是杨家会做的,所以,当时杨杰拿了一份东西给我……” 说着话,朱仪环视一周,道。 “如诸位所想,就是杨信的那封家信!” 焦敬和陈懋等人对视一眼,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紧接着,陈懋首次开口问道。 “所以,小公爷早就知道,任侯在宣府谋刺大臣一事?” 朱仪点了点头,脸色坦然,道。 “知道,但是不确信,当时,杨杰拿来的家信并没有具体指向任侯,只是审出了刺杀之人来自甘肃,其他的并无实证。” “但是,当时杨家已经没有别的法子,所以,杨杰代表杨洪上门,跟我做了一笔交易。” “他希望成国公府能够在整饬军屯一事上保持中立,作为交换,只要杨府能够平安度过危机,杨洪就会上疏,为家父辩解鹞儿岭之战的过失,争取帮成国公府拿回爵位!” 原来如此…… 焦敬的脸上闪过一抹沉思。 成国公府的爵位之所以一直迟迟不定,最大的原因,无非是鹞儿岭一战,朝中众说纷纭,多数大臣倾向于认为,是朱勇的过失,轻敌冒进,一战大败,没有争取足够的撤退时间,最终导致了土木之役的大败。 但是,反对意见也是有的,朝中也有人认为,当时王振擅权,军队的指挥调动都被把持,朱勇虽然有冒进之举,但是,也是受人所迫,不应过分苛责。 这件事情吵得纷纷扰扰,一直都没有定论。 但是,要知道,朝中众人说的再多,毕竟都不是土木之役的亲历者,更没上过战场。 具体的战阵之上,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应该做什么决策,有什么苦衷,杨洪这个百战将领要有发言权的多。 何况,他当时就在宣府,鹞儿岭之战,他虽然没有参与,但是,也是第一时间得到军报的。 如果说他愿意上疏为朱勇辩解,这件事情,转圜的时机就大得多。 于是,焦敬沉吟片刻,终于还是问道。 “所以,小公爷答应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六十六章:各怀鬼胎 相较于朱仪最开始过来旳时候,随着事情慢慢被摊开,在场的气氛反而变得没有那么紧张了。 说起来,焦敬这句话问的,其实有些无用,因为,成国公府所做的,在廷议的时候已经很明显了。 当然,无用不代表不需要问。 因为朱仪的回答,代表着成国公府的态度。 所以实际上,在场的局面已经非常明显了,朱仪之所以从进门开始,就隐隐会受到排斥,最大的原因并不是他在廷议上针对了任礼,而是他和昌平侯府扯上了关系。 还是那句话,针对任礼没什么,这次廷议上,针对任礼是勋贵们心照不宣的事,但是,昌平侯府是旗帜鲜明的天子党。 无论是从出身,还是他们一直所持的立场,都是如此。 这一点,从这次事件当中,杨洪哪怕破釜沉舟,和任礼当庭对峙, 也不愿意主动找其他勋贵联合,阻止整饬军屯的举动, 就可以看得出来。 说白了, 杨家是铁定要跟着天子走了! 在这种情况下, 朱仪有可能跟杨家有所联络,这种可能性, 就让人无比的背后发寒了。 要知道,如今太上皇这边的人马,能够拿得出手的, 已经越来越少了,而朱仪虽然年轻,但是,他手里握着成国公府的人脉和一整座公府的底蕴,对如今的太上皇来说十分重要。 甚至于, 在文臣当中的影响力, 在场的诸多勋贵, 没有一个人能够和朱仪相比的, 毕竟,他有一个贵为礼部尚书的岳父。 更重要的是, 如今的朱仪, 早就已经进入了核心决策层,换句话说,他们这些人的所有谋划,想法,对于朱仪都是不加隐瞒的,而朱仪的意见, 也是他们做出很多决定时最重要的考虑因素之一。 如果说, 朱仪是天子的人,那么将意味着,他们所有的谋划,乃至于是罪证,都赤裸裸的暴露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 这种风险太大了! 所以,哪怕杨杰只是拜访了一次朱仪,并没有真正的证据证明,他确实和杨府有什么牵连,更没有证据证明,朱仪和天子有什么牵连。 但是,这一次过来之后, 所有人还是默契的开始对朱仪进行试探和质问。 不过, 这种可能性毕竟不大。 要知道,当初陈懋等人,之所以选择拉朱仪入伙,也并不是随随便便找的。 自从土木之役以后,天子对于成国公府的态度一直十分冷淡,尽管朱仪东奔西走,还有胡濙暗中使劲儿,但是,始终都没个结果。 这并不单单是朝中有人反对这么简单的,根子其实还在天子的身上。 或者说,在天子身边的那一干天子党的身上。 朝中对朱勇的责任一直有所争执,很多人都觉得,土木之役的惨败,朱勇至少要负一半的责任。 持这个观点最坚定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天子如今最信重的大臣,于谦! 除此之外,王文也是这一观点的支持者。 有他们两个人杵着,朱仪基本上不可能会去投靠天子,给自己找罪受。 何况,去年在朝中传的沸沸扬扬的选秀风波,丢尽了天子的脸,朱仪从宫里出来之后的潦倒绝望,他们也都看在眼中。 这些事情桩桩件件,都做不得假。 所以,朱仪真的是天子的人这种可能性,应该说非常小。 但是还是那句话,这件事情一旦是真的,后果所有人都很难承担的起, 因此打心底里来说, 他们也不希望这是真的。 而如今朱仪的态度,其实已经让他们心中松了半口气。 因为, 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骤然被如此质问,如果朱仪心虚的话,那么他必然不敢承认和杨杰的往来。 他能够这么坦然的说出来,其实已经代表了很多的问题了。 朱仪坐在对面,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对于焦敬的问话,他略一沉吟,便道。 “我没答应!” 于是,焦敬皱起了眉头,但是,还没等他说话,朱仪的声音便再度响起,道。 “但也没有拒绝!” 感受到在场众人疑惑的眼神,朱仪道。 “当时杨杰来找我,问我是否愿意答应这桩交易,我只对他说,一切到廷议之时,自有分晓,随后杨杰便回去了。” 这话说完,在场诸人的神色便显得有些若有所思起来,焦敬沉吟片刻,仍然继续问道。 “但是,小公爷还是来找了二爷,打算和杨家在廷议上配合?” 这句话问的有些过分,不仅是朱仪,其他的人看着焦敬的目光,也略有不满。 朱仪脸色一寒,显然也有些生气,道。 “焦驸马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自我进府以来,驸马爷便对我处处诘问,我都如实以答,可驸马爷句句话里,都在暗示我早已经和杨家联手,还说我陷害宁远侯,敢问驸马爷,你就这么急着,要把我栽成背信弃义之辈吗?” 焦敬显然对此早有预料,不紧不慢的道。 “小公爷误会了,老夫刚才说了,这件事情干系重大,所以,老夫只是想要找一个真相而已。” “呵~” 这下,朱仪总算是按捺不住了,右手轻轻一拍桌子,起身大步来到花厅中间,正站在焦敬的对面,气极反笑道。 “真相?” “真相就是,宁远侯胆大包天,为了一己私利,不惜欺瞒太上皇,裹挟诸家勋贵为他所用,甚至于在这场局里,太上皇都被他算计了进去。” “事到如今,宁远侯落得如此下场,根本就是咎由自取!” “驸马爷字字句句阴阳怪气,无非就是想说,既然杨杰来找过我,我为何没有提醒任礼,反而还在廷议上保持中立。” “既然如此,我倒想问问驸马爷,杨杰也去找你了吗?怎么廷议之上,也没见你替任礼出头呢?” ”照驸马爷这么说的话,跟杨家勾结的,只怕不止是我成国公府,还有英国公府和其他一干勋贵。” “闹了这么半天,原来驸马爷就是想说,天子圣明英断,早已经暗中收服了所有勋贵为他所用?” 谷窆</span>  “那我们还在此商量什么,趁早去乾清宫牵马坠蹬吧!” 花厅当中一片寂静,只有朱仪愤怒的声音回荡着。 焦敬被怼的说不出话来,张輗倒是迟疑着开口,道。 “小公爷,你莫急,这件事情后果太严重,所以,大家也不得不慎重。” 说着话,张輗转头看了看在场的诸人,又道。 “诸位,方才的时候,你们不让我跟小公爷透底儿,所以我一直没说话,但是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了,我觉得,莪得说上两句。” “杨杰是去找过小公爷,但是,同为勋贵,小公爷也不可能人都不见就给打发走,何况,就像刚刚焦驸马说的一样,任礼当时的举动,的确有些可疑。” “所以,哪怕没有杨杰来劝,小公爷和我,也大概率会对这件事情观望一番,如果说因此就说,小公爷是在配合昌平侯府,未免有些武断。” 这才算是公道话。 朱仪的脸色总算缓和了几分,道。 “既然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我也跟诸位说句实话,杨杰说他父亲能够上奏为我父亲辩解,这一点的确让我很是犹豫。” “毕竟,身为人子,想要为亡父正名,是人之常情。” “但是,若说一本奏疏,就能让我赌上整个成国公府,诸位未免太高看杨洪了。” “他这一本奏疏上了,我父亲的身后之名,也只是稍有转机而已,何况,他昌平侯府自己就在风雨飘摇之际,值得我如此冒险吗?” 这么一唱一和的,焦敬也沉默了下来,在场其他人心中的疑虑,也渐渐的被打消。 终于,陈懋开口道。 “小公爷息怒,我等从未说过,甚至也从未想过,小公爷会和杨家联手,只不过焦驸马说,杨杰曾经去过成国公府拜访,这件事情需要弄个清楚,所以,才有了刚刚的场景。” “现在一切都说清楚了,这事也便了了,大家本是同气连枝,一脉相承,何必如此动怒?” 另一边,徐有贞也出来打圆场,道。 “说得对,这件事情原本就是个误会,把话说开了就好了,之前在重华宫的时候,太上皇还特意赞扬过小公爷忠心可嘉,要我说,焦驸马,你这次确实是疑心太重了。” 不过,这话不说还好,原本,经过张輗和陈懋的转圜,场中的气氛已经渐渐平和下来,朱仪发了一通火,倒也没有揪着焦敬不放。 但是,徐有贞的这几句话,成功的把小公爷的注意力,又吸引回了焦敬的身上。 与此同时,徐大人也没有‘拉偏架’,说完了焦敬,又转向一旁的朱仪,语重心长的道。 “不过,小公爷,容我多说一句,这件事情,你也有不妥之处,若非你贪图杨府开出的条件,跟杨杰在府中谈了那么久,驸马爷又岂会有所疑心?身在朝堂之上,有些时候,该避嫌的还是要避嫌的。” 这番话差点给朱仪气笑了,他望着焦敬和徐有贞,反问道。 “按徐大人这个意思,我偌大一个成国公府,见个什么人,还要先请示焦驸马?我倒不知道,一个连公主都没了的区区驸马,哪来的这么大的威风?” 话音落下,在场诸人都是心中一惊,不由看向了一旁的焦敬。 果不其然,这位驸马爷,脸色一瞬间变得阴沉的要滴出水来。 对于焦敬来说,其实他早就预料到朱仪会生气,但是,他并不在乎。 既然除了这样的事,那么这些话势必要有人来问,所以,焦敬其实是代表其他的人出面的。 但是,如果朱仪是被冤枉的,那么他生气也实属正常,焦敬既然问了,那么就知道朱仪会发怒。 可,这也是有限度的。 庆都大长公主早逝,这是焦敬心里头的一根刺,这么多年以来,甚至都不怎么有人,敢在焦敬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但是,如今却被朱仪这般往心窝子里扎,焦敬的脾气再好,也有些承受不住。 事实上,朱仪一句话说出来,也意识到自己有些欠妥,但是,碍于面子,他又不好收回,只能立刻低下头,没再继续说下去。 这个时候,徐有贞似乎也意识到有些不对,把头一缩,就躲回了朱鉴的旁边。 在场的这么多人,就只有他们两个是文臣出身,自然不自觉的就凑到了一起。 眼瞧着徐有贞凑了过来,朱鉴叹了口气,无奈的开口道。 “驸马爷,小公爷,今日咱们只怕都有些冲动,人在气头上,总难免会口不择言,但这些话,都做不得数。” “今日二位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不如给老夫等人个面子,将不愉快的事一笔勾销,各自不提,如何?” 朱仪似乎有些意动,但是,焦敬没有说话,他也不好主动起身。 见此状况,陈懋和蒋义也出来打圆场,道。 “不错,都是一场误会,大家说话难免一时不慎,放在心上,反而伤了和气。” 一番转圜之下,焦敬的脸色才总算是好了不少,看了一眼朱仪,他开口道。 “今日之事,我的确有错,不该如此质问小公爷,但是,小公爷也该明白我的苦处。” “我等既然聚在一起,相互信任是必须的,我之所以肯开口相问,而且是当着在场这么多人问,其实还是相信小公爷,想要还小公爷一个清白的。” “这番心思,还请小公爷体谅。” 焦敬毕竟是长辈,而且,今天的事不论如何,总归算是他挑起来的,因此,到了最后,还是他主动递了台阶。 既然人家给面子,朱仪当然也不端着,脸色有些别扭的拱了拱手,道。 “世伯说的对,这件事情,是我考虑的不妥当,即便这件事情不好跟宁远侯说,也该提前跟世伯通个气,否则,不至于有现在的场面。” 双方都说了软话,这件事情总算是暂时告一段落。 但是,显然焦敬刚刚被触动的不轻,给朱仪递了个台阶之后,便不再开口。 于是,张輗理所应当的接过了主持的差事,开口道。 “任侯的事,小公爷刚刚说的其实有道理,如今的局面,一动不如一静,案情未明之前,我等也是两眼一抹黑,倒不如暂且观望,静观其变,再寻机会。” “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南宫那边,不知为何突然要召见薛驸马,而紧接着,宫里便下了旨意,要让薛驸马去南京协理军务,现如今,长公主府也闭门谢客,我等既见不到薛驸马,一时也进不得南宫,接下来该怎么做,才是今日真正该商议的事……“  ()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六十七章:忽悠,接着忽悠~ 任礼旳事情被暂时揭过,对于朱仪的质疑,也算是暂时平复下来,但是,毕竟在场的这些人,都是多年身在朝堂,心中究竟是如何作想的,就不得而知的。 不过,无论如何,总算是开启了正经的话题。 应该说,现如今的情况,他们这些太上皇一党,遇到的最大的问题,就是跟太上皇无法见面。 虽然有人能够居中传递消息,但是,很多事情不是靠书信或者带话就可以解决的。 就比如这次的事情,南宫和天子莫名其妙的就斗了起来,直到现在为止,他们也不知道,太上皇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冲动的要召见薛桓。 当然,虽然客观来说,现在太上皇和他们属于相互依靠的关系,但是,毕竟有君臣名分在,太上皇要做什么, 是没有必要提前跟他们打招呼或者解释的。 可这么一来,就会让他们变得非常被动。 薛桓在他们当中的地位不算特别重要, 很多时候也不怎么参与讨论和决策, 但是,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作用。 和朱仪一样,薛桓是纯正的世家出身, 虽然说没有成国公府这么显赫的家世,但是,这种世家出身的子弟, 最大的好处就是人脉广泛。 像是陈懋,任礼这种老牌的勋贵,有身份,有战功,有资历, 但是, 他们的大半辈子都在南征北战, 在京城的地界上, 要说人脉还真的未必就比得上土生土长的薛桓。 尤其是在如今勋贵面临的局面下,老一辈的勋贵在土木之役中折损大半, 新袭爵的都是年轻一代, 虽然说各府邸之间的交情仍在,但是,要让陈懋,张輗这种长辈去平等的和这些晚辈相交,却也困难。 但是薛桓和朱仪就不一样,他们生长在世家圈子里, 本身就和这些人交情匪浅, 说话做事都方便得多。 而且,薛桓是驸马都尉,皇亲国戚,换句话说,他出入宫禁,比在场所有人都方便许多。 如今常德长公主摆明了不想掺和这档子事儿,但是,只要有她在,薛桓就能有名正言顺的理由随时进宫。 这也是长久以来很容易被人忽略的一点,那就是,虽然太上皇已经归京, 圣母皇太后基本上退出了群臣的视野。 但是, 她老人家的存在,本身就如定海神针一样。 太上皇居于南宫,明里已经下诏不参与朝事,暗里也被监视着,而且,虽然这么说有些冒犯,但是,土木之役的确是一根刺,扎在群臣的心里头。 所以,太上皇想要做些什么,其实并不容易。 但是圣母她老人家不一样,还是那句话,如果说当今天子是力挽狂澜,挽大厦于将倾的人,那么这份功劳里头,至少有一半是属于孙太后的。 不管当时她愿不愿意,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是总归,她最后做出的决定,是命郕王嗣位,主持大局,在最关键的时刻,完成了权力的平稳过渡。 如果说在土木之役后的关键时刻,孙太后把持大权不愿交出来,那么谁也没有办法。 而且,这种决定, 并不是简简单单的表个态这么简单,应该说, 正因为有了孙太后的支持,天子登基才有了真正礼法上的依据。 这一点,在当初的登基诏书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皇太后以太子幼冲,未遽能理万机,故命眇躬君临天下……” 这句话明明白白的写在登基诏书上,如果说当时天子是临危受命,那么,他受的这个命,就是圣母皇太后之“命’。 在没有正式的传位诏书的情况下,可以说,登基诏书上的皇太后宝印,就是天子最有效的法理来源。 尽管如今,太上皇回京之后,已经再次昭告天下了正式的禅位诏书。 但是,圣母皇太后在当时的危急时刻稳定政局,扶立新君的功劳,是无法抹杀的。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孙太后肯开口,那么,她在朝局上的影响力并不会小,至少,当聚焦点落在某件具体的朝务上的时候,只要她肯插手,那么天子和朝臣,都会给这个面子。 而薛桓作为常德长公主的驸马,虽然他不能进出南宫,但是他是完全有能力,可以随时进宫见到孙太后的。 这种作用在平时不会凸显出来,但是一旦遇到什么紧急情况,就变得至关重要。 可如今,薛桓被打发到了南京去,这条路子就算是断了。 这么短短的时间内,任礼被押入诏狱,薛桓被发配出京,先是朝中失去了最重要的人手,紧接着又跟宫里断了联系,焦敬等人感到焦虑也是不可避免的事。 张輗的话音落下,在场众人纷纷皱起了眉头,不得不说,太上皇的这一招,实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不是说好了,低调行事吗?这怎么突然之间,就光明正大的下诏,要召大臣进宫了呢? 而且,召大臣进宫就算了,薛桓被拦在宫外,太上皇竟然还大发雷霆,转而开始针对天子。 如今乾清宫里这位,又岂是好相与的,这不,一道诏书,打发了东宫太子过去代天子晨昏定省,面子里子都有了,还给太上皇气的不轻。 虽然知道不该这么说,但是,几乎在场的所有人,在得知消息的时候,都忍不住腹诽,太上皇这也太冲动了…… 眼瞧着没人说话,朱仪沉吟片刻,开口道。 “诸位,照我看来,薛驸马之事,恐怕只是表象,太上皇突然有此举动,只怕另有深意。” 这话倒是让人有些意外,于是,一旁的朱鉴问道。 “看来,小公爷略有所得?” 朱仪点了点头,眉头微皱,口气中也带着几分不确定,道。 “此处没有外人,我就直说了,虽然擅自揣测天心,非臣子当为之事,但是,如今我等不能面见太上皇,也只能姑且猜测。”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相信大家都能看得到,我便不多赘述,从表面上看,太上皇似乎因薛桓一事而被激怒,所以赌气朝乾清宫发难。” “但是,我却觉得,太上皇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说着话,朱仪抬起头,面对诸人问道。 “诸位,太上皇和当今天子乃是嫡亲兄弟,所以,要论对天子的了解,太上皇必然更甚于我等。” “既然如此,太上皇应该知道,一道中旨,根本不能奈何的了天子,而且,就天子自太上皇归来之后的表现来看,他也不会亲自到南宫去,按照礼法定省晨昏。” “既然明知道做不到,那么太上皇又为何要下这道诏书呢?而且,不是用的口谕,而是写在了纸面上,命阮公公亲自去乾清宫宣旨,太上皇难道不知道,这样做根本瞒不住消息,只消一夜之间,便会闹得满朝皆知吗?” 谷盍</span>  “这种情况下,如果天子仍旧拒绝奉诏,太上皇岂不颜面扫地?” “所以,我斗胆猜测,太上皇的这道诏旨,看似有些荒唐,实则另有深意。” 经历了刚刚的一场争端,众人本以为朱仪接下来会低调处事,却没想到,开口的第一个人竟是他。 而且,这番话分析的十分到位,明显不是临时起意。 在场的众人当中,陈懋算是跟太上皇接触的时间最久的,很早之前便时常进宫觐见,所以,对于太上皇也算了解。 因此,踌躇了片刻,他犹豫着开口问道。 “小公爷,你觉得有没有可能,太上皇只是因为薛桓没有进宫,所以一时冲动,所以才有此一举?” 这话说的其实有些僭越,但是,正如朱仪所说,在场没有外人,陈懋说话自然也就少了几分顾及。 闻听此言,朱仪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 “陈世伯所言,并非没有可能,但是别忘了,如今的太上皇,已经不是当年的太上皇了。” 眼瞧着陈懋略显疑惑的神色,朱仪叹了口气,开口道。 “或许在之前,太上皇行事有所冲动,但是,在瓦剌一年之久,纵然也先一直有所顾忌,可能够在敌营当中平安无恙,甚至于,还能让敌酋之一的伯颜帖木儿愿为太上皇效死挡箭,世伯难道还觉得,太上皇和以前一样吗?” 陈懋沉默了下来,这话说的倒也并非没有道理。 他的确是跟朱祁镇接触最多的,但是,他接触的朱祁镇,是亲征之前的朱祁镇,等到亲征开拔的时候,陈懋已经离开了京师去地方上平定叛乱。 所以,朱仪这么一说,他的确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小瞧太上皇了。 不过,他当然也不会就这么轻易的相信朱仪,因为他没怎么跟瓦剌归来之后的太上皇打交道,但是,打过交道的人,在场却是有的。 侧了侧身子,陈懋对着朱鉴问道。 “朱阁老,你曾两度出使瓦剌,以你所见,太上皇此举何意?” 应该说,自从那次推动太子备府失利之后,朱鉴在朝中的声誉大幅度滑落,在内阁当中,也深受排挤,几乎成了一个小透明。 不过,面对这样的场景,朱鉴反倒像是把心定了下来,每日按部就班的上衙,处理政务,面对有些人的冷嘲热讽,也置之不理。 如此一来,关于他的议论,倒真的渐渐的消失了。 作为在场当中,跟北狩瓦剌之后的太上皇接触最多的人,朱鉴在这件事情上,的确最有发言权。 不过,事关重大,他也不敢胡乱开口,沉吟片刻,方谨慎道。 “别的我不敢说,但是,在瓦剌之时,太上皇的一举一动,的确十分小心,我等和也先等人谈判当中,也确有不少瓦剌贵族,对太上皇颇有好感,仍以君上相待,每每见之,则大礼参拜,恭敬异常。” “但是,若说这件事情当中,太上皇是否另有深意,却不好说,毕竟,太上皇已经回了京师,而常德长公主拒绝让薛驸马入宫觐见,或许让太上皇一时盛怒,举止失当也未可知。” 得,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不过,到底还是有点用的,至少证明,太上皇在瓦剌的这一年,还是有成长的。 于是,陈懋只得又转了回来,对着朱仪问道。 “既然如此,小公爷觉得,太上皇此举,到底是何用意?” 朱仪扫了在场众人一圈,看着他们半信半疑的神色,心中早有预料。 事实上,他也没指望着这些人能够对他说的话深信不疑,毕竟,太上皇这次的表现,实在差强人意。 不过这不重要,只要他们不是完全不信,他就达到目的了。 轻轻吐了口气,朱仪继续开口道。 “太上皇到底是如何打算的,我并不清楚,也不敢妄加猜测,但是,如果将整件事情掐去中间的一切,只看最初和结果,不是很明显了吗?” 最初自然指的是太上皇召见薛桓,至于结果…… 太上皇下诏命天子定省晨昏,结果,天子反手让太子前去,太上皇既闹了个没脸,还平白让朝野非议不知分寸。 难不成,朱仪就是想说太上皇自己给自己找气生? 众人纷纷皱起了眉头,唯有朱鉴的脸色有些惊疑不定,沉吟片刻之后,带着几分不确定开口问道。 “小公爷的意思是……太子殿下?” 朱仪轻轻点了点头,笑了笑,道。 “看来,朱阁老也听到风声了……” 二人的这番对话,听得诸人一头雾水,于是,他们纷纷将目光投向了朱鉴,想要得到一个解释。 面对众人的注视,朱鉴踌躇片刻,开口道。 “不瞒诸位,今日我过来之前,在内阁当中,听到了不少小道消息,大多是议论太上皇的,但是,却也有不少,是在赞誉太子殿下纯孝仁厚,小小年纪,便知礼法大义,忠君敬父,堪为万民表率的。” “原本我还没觉得什么,但是,想到小公爷方才说的,如果太上皇此举真的是另有深意的话,那么,单纯就结果而言,更像是在为太子殿下造势……” 这个因果关系听起来不那么靠谱,但是,就像朱仪刚刚所说的,哪怕再离谱的因果关系,但是,事实就摆在眼前。 太上皇的确因此事而声誉受损,但是,东宫太子却因此博得了一片赞誉,这如果真的是早就设计好的,那倒也未必不是一笔合算的买卖。 看着众人沉吟的神色,朱仪又道。 “话说回来,诸位就没觉得,这件事情里头,常德长公主的所作所为,也有些奇怪吗?”  ()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六十八章:黑的还真能说成白的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六百六十八章:黑的还真能说成白的常德长公主? 随着朱仪旳声音落下,在场诸人的脸色颇有几分难看。 至于原因,其实也很简单。 在这次发生的事情里头,常德长公主虽然不是主角,但是,绝对是最关键的人物。 如果没有她的阻拦,薛桓就能够顺利进入南宫觐见,至少他们就能弄清楚太上皇的想法到底是什么。 而且,要不是她后来亲自进宫恳求,天子也没有正当的理由,能够将薛桓调离京师。 除此之外,如今长公主府闭门谢客,从昨天到今天,在场的众人,基本上都试过要去长公主府打探消息。 递上名帖拜访,买通府中小厮,明里暗里的手段他们都试了。 但是奈何,长公主谁都不见,又将驸马单独关在了小院里,不许外人进出,他们即便再有手段,也难在一两日之内就奏效。 所以实际上,在场的诸人对于常德长公主,或多或少心里都是有怨气的。 然而,朱仪却显然并不这么觉得,眼瞧着众人脸上皆露出不满的神色,他进一步道。 “诸位须知,常德长公主,毕竟是太上皇一母同胞的长姐,所谓血浓于水,在这等关键时刻,她如此扫太上皇的面子,诸位觉得正常吗?” 略停了一停,见众人还是有些迷惑,朱仪转向陈懋和张輗,道。 “二位世伯,之前的时候,我曾听二位提起过,当初太上皇北狩迤北,英国公府曾数度尝试上奏朝议迎回太上皇,当时,负责和宫中圣母往来传话之人,正是长公主殿下。” “即便后来,殿下和圣母闹了矛盾,但是,也一直以书信居中传递,由此可见,殿下和太上皇的姐弟之情十分深厚。” “既然如此,殿下如今这般无情的举动,难道诸位不感觉奇怪吗?” 不得不说,朱仪的这番话,还是很有煽动性的。 话音落下,在场众人虽然眉头紧皱,但是都露出了沉思的神色。 片刻之后,还是陈懋开口道。 “小公爷到底想说什么,不必拐弯抹角的,直说便是!” 朱仪沉吟片刻,显然也有些犹豫,不过停了一下,他还是继续道。 “我也只是猜测,诸位,你们觉得,常德长公主有没有可能是在配合太上皇,为太子殿下造势呢?” 眼瞧着众人目露疑惑之色,朱仪继续‘分析’道。 “试想一下,如果太上皇当时下诏,召驸马进宫,而驸马奉诏入南宫的话,朝堂之上,势必议论四起,甚至有些谏官,直接弹劾太上皇也未可知。” “只有驸马不奉诏,太上皇才有继续发作的理由,而如果拒绝诏命的是驸马,那么,抗旨不遵的罪名,却也势必要牵连薛家。” “所以,只有长公主殿下出面拒绝,才是最好的对策。” “殿下乃是天潢贵胄,身份尊贵,她不让驸马进宫,不是驸马的错,与此同时,也更能让太上皇‘发怒’,进而有理由向乾清宫下旨。” “乾清宫那边,对太上皇一贯的态度,诸位是知道的。” “明面上礼遇有加,但是实际上……所以,这道诏命送到乾清宫,天子势必不会奉诏。” “但是,这道诏书掐着礼法名分,天子若无故不奉,那么,必会有损声誉。”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理由推脱过去。” “那么,又有什么理由,比找一个更合适的人代替自己,更能面子里子都顾得住呢?” 这个解释,角度倒是有些清奇。 但是,仔细想想,好像也的确未尝没有可能? 在场诸人犹犹豫豫的对视了一眼,随后,陈懋问道。 “所以,小公爷的意思是,太上皇和长公主殿下这么折腾,还搭进去一个薛驸马,就是为了成全太子殿下一个忠孝的名声?” 这话的口气当中,明显还带着几分质疑。 与此同时,一旁的焦敬也开口问道。 “小公爷说的倒也算合情合理,不过,毕竟都是猜测之词,若这次的事,真的是太上皇和常德长公主的配合,那么长公主又为何要闭门谢客,不将实情与莪等说明呢?” 这句话问出了在场所有人心中的疑惑。 还是那句话,到现在为止,他们面临的最大问题,其实就是两眼一抹黑。 太上皇那边,是因为有宫禁阻隔,难以及时传递消息,但是,对于常德长公主来说,似乎不存在这个问题。 如果她真的是在和太上皇配合的话,那么,为什么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对他们有丝毫的暗示呢? 闻言,朱仪也皱起眉头,似乎也被问住了,但是,片刻之后,他便继续开口道。 “现在我们知道的消息太少,所以,还是只能猜测。” “其实,一直到过来之前,我都在想,如果刚刚的一切猜测都是真的,那么,就像刚刚陈世伯所疑惑的那样,太上皇如此费尽心机,觉不单单是为了给太子殿下一个忠孝的名声而已。” 如果不单单是为了名声的话…… “出阁备府?” 陈懋和焦敬对视一眼,眉头一挑,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朱仪轻轻点了点头,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似乎在梳理自己的思绪,随后方道。 “年前的时候,朱阁老在廷议上竭力推动了此事,虽然……但是毕竟朝廷上已经达成了一致,但是后来,礼部那边迟迟拖延着,朝廷上也被军屯大事牵动着视线,无人再提。” “归根到底,其实无非一点,乾清宫那边,对让太子出阁备府之事,是心存不愿的。” 关于这件事的内情,有一个礼部尚书做岳父的朱仪,显然是有发言权的。 “所以,太上皇此举,除了成全太子殿下忠孝的名声,其实也未必不是,想让朝野上下的目光都回到东宫出阁的这件事情上来。” 这并不难理解。 东宫出阁,是天子和群臣早就商量好了的事,只不过,不知为何,天子突然改了主意,悄悄让礼部蓄意拖延,至于他自己,则是通过军屯等事情转移视线,吸引群臣的注意力。 这种手段,在过往的一年多当中,天子玩的十分纯熟。 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整饬军屯一旦开始,再加上任礼的案子开审,文臣这边铆足了劲儿要跟勋贵打擂台,也就更没有人有时间和精力管这件事儿了。 所以,这个时候就需要闹出点动静,让群臣重新注意到,东宫出阁的这件大事,还一直被搁置着没办呢。 对于文臣来说,打击勋贵固然是政治正确,但是,促成东宫早日出阁,国本稳固,也是他们坚持的礼法,这二者并不冲突。 这个分析,也算是合理,但是…… “这和常德长公主闭门谢客有什么关系呢?” 说来说去,最关键的问题,还是常德长公主的态度。 如果说她真的在和太上皇配合,那么至少,也该跟他们说一声吧…… 话虽如此问,但是事实上,随着朱仪的一步步‘猜测’,众人的立场,其实已经开始相信这个消息了。 只不过,仍有疑问未解而已…… 不过,面对这个疑问,朱仪却并没有像刚刚一样继续分析下去,只是皱眉道。 “这个,我也说不明白,但是我想,常德长公主应该是有什么苦衷,而且,就结果来看,如今太子殿下的名声越来越好,朝野上下,也的确开始重新关注这件事情,这一点,朱阁老身在中枢,应该会有所察觉吧?” 忽然被点名提问,朱阁老有些迟疑,但还是点了点头,道。 “确实如此,太子殿下清晨奉诏到南宫请安,过了不久,内阁就有了称赞太子忠孝的奏疏,我临来时,听中书舍人们议论,俞士悦那里,已经有了几个御史弹劾礼部延迟怠慢的奏疏。” 大明的御史团队,向来效率很高。 因为风闻奏事这项特殊的权力存在,让这帮家伙在上奏疏的方面很是肆无忌惮。 只要是他们想说的话,不管对不对的,先上个本再说,反正大明优容谏官,不会因言获罪。 说对了自然是好,说错了,那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现在内阁一天不收到个几十本各式各样的弹劾奏疏,都会怀疑御史们是不是在憋什么大招。 这番话显然佐证了朱仪的猜测,于是,在场众人纷纷露出沉思之色。 尤其是朱鉴,对于他来说,太子出阁这件事情,对他意义非凡,提起这件事情,自然会更加留意上心。 于是,短暂的沉默过后,朱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踌躇片刻,开口道。 “诸位,或许,常德长公主闭门谢客的原因,老夫或可以斗胆猜测一番。” 于是,众人的目光纷纷看向朱鉴,只有朱仪轻轻松了口气。 这帮人,可太难带了,他明里暗里的给了这么多话头,结果到现在,才有人想到了关键。 幸亏,舒公公来之前带过来了这个消息消息,不然的话,他连眼前这个冤大头都不好找。 朱仪是如何想的,朱鉴自然不知道,因为是突然想到,所以此刻,他的思绪明显还有些混乱,略整理了一下语言,朱鉴方道。 “如果小公爷说的是真的,那么,太上皇既然动手,自然是要个结果。” “对于太子殿下来说,忠孝的名声虽好,但却是虚的,殿下一日不能出阁,东宫一日不能备府,地位便不算稳固,所以,太上皇最终的目的,是让太子殿下出阁备府。” “而如今礼部之所以迟迟拖延,无非是看天子的脸色行事。” “至于天子,年前既已答应了此事,说明不论出于何种缘故,总是有这个打算的,但是,如今迟疑不决,恐是心中有所忌惮。” 朱鉴的思绪越来越流畅,说的话也开始条理分明起来。 这份忌惮是什么,他没有说,但是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所以,想要太子殿下尽快出阁备府,首先要有朝臣舆情,其次,要能够安抚天子心中的焦虑,双管齐下,方能成功。” “前者自不必说,就像小公爷方才所言,太子殿下如今忠孝之名已经渐渐传开,朝中文武皆开始重新关注东宫之事,算是已成大半。” “但是,后者却难办,想要让天子按下心中的疑虑,就需让天子相信,即便东宫出阁,也难成大势。” “所以……” 话到此处,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在场众人也都是心思机敏之辈,就只差一层窗户纸而已,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自然有不少人都想到了其中的关节。 于是,一旁的张輗若有所思的接口道。 “所以,太上皇要胡闹一番?最好是闹得满城风雨,狼狈不堪,甚至,就连常德长公主这个长姐都看不下去,不愿与之为伍的程度?” 如果这么解释的话,那么如今常德长公主的所作所为,就能解释的通了,先是在南宫和太上皇争吵,随后又前往乾清宫,更是自己提出,要让驸马去南京协理军务,出了宫之后更是谁也不见。 这般明哲保身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常德长公主是要跟南宫划清界限! 身为太上皇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常德长公主都是这种态度,岂不侧面说明了,太上皇已然是众叛亲离? 如此这般,再加上任礼,薛桓等人的折损,请安风波中的失败,势必会让天子放松警惕。 这么一来,如果朝中再物议沸腾的话,那么,推动东宫尽早出阁备府,只怕真的不是什么难事。 随着这几番话说完,众人顿时都觉得事情渐渐明朗起来,不过,没有人注意到的是,角落的徐有贞,却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直到半晌之后,众人勉强消化了这个解释,随后,焦敬看了一眼旁边的人,然后迟疑着开口问道。 “小公爷,朱阁老,这个解释倒是合情合理,但是,恕老夫直言,到现在为止,我们既见不到长公主殿下,也见不到太上皇,所以,就算再合情合理,也毕竟都只是猜测之词而已,所以,还是想办法,再继续打探详实的消息,更加妥当。” 这话有些煞风景,但是,却也不无道理。 不过,都到了这个份上,就只差了临门一脚,朱仪又怎么会让事情坏在焦敬的身上。 当下,他便开口道。 “焦驸马此言差矣,若我等的猜测为实,那么,这个时候无论是任何的方式让朝中发觉太上皇对我们的影响力,都会坏了太上皇的大事,这恐怕也是长公主殿下丝毫风声都不肯露的原因。” “所以,这个时候,我们应该做的,就是配合太上皇,宣扬东宫的忠孝之名,尽快助东宫出阁备府,这才是正事。”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六十九章:‘危险’的急先锋 英国公府花厅当中,朱仪旳声音斩钉截铁,态度坚定。 不过,尽管如此,焦敬依旧有些迟疑。 “可是……” 然而,朱仪这次似乎早已经下了决心,只听了两个字,他便打断道。 “没什么可是,即便我们之前的猜测有误,这一切真的只是阴差阳错,那么,帮着太子殿下早日出阁,也总是不会错的,我相信,就算太上皇知道了,也不会反对此事……” 话是这么说,可…… 眼瞧着众人还是有些犹豫,朱仪继续加码,道。 “如果诸位觉得,我等擅作主张不妥的话,那么,我也可以找人传话进南宫,请太上皇允准此事。” 这……众人不由感到有些意动。 成国公府通过自己的人脉,安排了一些人手在南宫当中,这一点,在场的人是知道的。 但是,诏书风波太过复杂,又牵扯众多,所以如果要弄清楚,势必要有人亲自进宫一趟,跟太上皇当面求证。 毕竟,这种事情,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朱仪的推测属实的话,那么,这个时候, 常德长公主也是不能见的。 因为, 太上皇和常德长公主的关系‘破裂’, 甚至常德长公主转而求天子让薛桓出京,本质上是为了让天子相信,太上皇已经‘众散亲离’。 那么这个时候, 长公主府附近,必然会安排有天子的人手。 有东厂和锦衣卫在, 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而如今的这位天子, 也绝不是常德长公主进宫哭诉一番,就会深信不疑的人。 太上皇见不到, 常德长公主那边,虽然付出代价和时间,也能打探到消息, 但是, 他们却只能按兵不动。 两眼一抹黑, 自然只能在这发愁。 但是, 虽然不能直接到南宫觐见,可要是仅仅是请示要不要助太子出阁, 那么则简单的多,只需书信便可。 何况,就像朱仪所说的, 这件事情是好事,太上皇没有理由拒绝。 不过, 隐隐约约的,众人还是觉得有哪不妥。 见此状况, 朱仪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对在场众人的犹豫颇感失望, 想了想,他从袖中拿出了一份奏疏,道。 “此事的确有些风险,毕竟,如果我们猜测的属实的话,那么这个时候再提太子出阁,必会激怒天子, 不过,东宫国本,储位大事,岂可轻忽?” “不瞒诸位, 我已写好了奏疏,再请早行太子出阁大礼,并为东宫备置勋卫,以屏东宫,若诸位觉得冒险,那么,便由我成国公府,先来做这个急先锋!” 在场诸人眼中掠过一丝惊讶,他们没想到,朱仪竟然早有准备。 迟疑片刻,张輗接过奏疏快速的翻看了一番,随后脸色便是一变,道。 “小公爷,这……这未免有些激进吧?”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的好奇心更盛。 不过, 张輗很快就将手里的奏疏递了出去,先是焦敬, 陈懋,随后是朱鉴。 待得他们看完之后,神色皆有些惊疑不定。 应当说, 朱仪的这份奏疏, 内容上可算是中规中矩。 以这次定省晨昏的事件为起手,先是大赞太子忠孝双全,小小年纪,便能承担储君之责。 接着,顺理成章的谈起东宫教育的重要性,并指责礼部办事迁延,忤逆圣意,认为国之重事,莫过于储本,礼部以事忙为由迟迟不能定下太子出阁的具体时间,是蓄意怠慢。 除此之外,这份奏疏里还详细分析了一番,太子迟迟不能出阁会导致的后果,从天家失和,伦序不稳,到朝局舆论,万民期望,简直说的好像,太子不能立刻出阁读书,就要社稷倾颓一般。 这里的言辞稍稍有些激烈,但是,如果仅仅是如此的话,还不足以让在场诸人露出这般神色。 之所以会如此,原因还在最后一部分。 作为整个奏疏的结论部分,朱仪在最后毫不避讳的提出,朝廷现在的当务之急,首先是要尽快确定太子出阁的时间。 除此之外,太子虽年岁尚幼,但是,为防东宫只知文翰,不知兵事,当重新遴选勋卫入府军前卫,专司东宫护卫。 府军前卫,是上直二十六卫之一。 但是,除此之外,它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即东宫幼军! 这一卫的兵马,最初乃是永乐所设,从成立之初,就是为当时还是皇太孙的宣宗皇帝所设,可谓是宣宗皇帝嫡系中的嫡系。 这支兵马的意义,并不在于战力有多强,而在于它的来源,除了普通的军士之外,所有的军官,全部都来自于世家勋贵。 所以实际上,当初太宗皇帝设这支军队的用意,就在于提前让宣宗皇帝在勋贵当中获得良好的人脉,稳固皇太孙的地位。 事实证明,这支幼军的确起到了应有的作用。 在太宗皇帝死后,短短的一年多时间,朝局接连发生大变,先是仁宗也不久后便驾崩,紧接着宣宗登基,不久便是汉王之乱,宣宗御驾亲征。 若是换了其他朝代,这般密集的动荡,必然会使得朝廷元气大伤。 但是,正是得益于宣宗皇帝自永乐时期起,便利用幼军和整个勋贵武臣建立起的良好关系和威望,整个朝堂在那段时间,迅速的稳定了下来。 随后,幼军中的不少子弟也都成了军中的得力干将,也成了宣宗皇帝平定汉王之乱和巡边的重要力量。 再往后,太上皇被立为太子之后,也顺理成章的获得了组建幼军的权力,当然,仅仅是遴选,操练的权力,并无调动之权。 但是即便如此,也足够了,毕竟幼军的职责最多是护卫宫禁,并不需要真的上战场,其政治意义大于实用意义。 不过,那个时候太上皇年纪尚幼,所以幼军并没有起到真正的作用,再后来,太上皇登基之后,大权在握,他可以直接向勋贵施恩,也就不必再用幼军来拉拢勋贵子弟了。 所以,应该说,自宣德以后,幼军就渐渐废弛,成了勋贵子弟们镀金的去处。 但是,那毕竟是因为情况特殊。 如果说,詹事府是东宫在文官当中的政治力量的话,那么遴选,操练幼军,就是让储君能够积累在勋贵中的威望,熟悉兵事。 只不过,詹事府是从太祖立国就写在典籍当中,作为东宫教育的必要一环存在的。 而府军前卫,本质上仍属于上直卫,虽然有幼军之名,但是,并没有明确的典籍规定,一定要归东宫负责。 再加上,如今太子年纪尚幼,刚刚开蒙而已,所以朝廷上下,也就自然无人提起此事。 当然,除了这个,朝中其实也有大臣认为,由太子负责操练幼军,其实并非好事。 最典型的原因就是,幼军是为宣宗而设立的,所以仁宗皇帝并没有插手过,所以,仁宗皇帝就偏向于文治,相对而言,宣宗皇帝更肖太宗,时常操练幼军,也成了后来巡边的雏形。 再往后,太上皇虽然没有宣宗那样和幼军长久的磨合,但是,有幼军在,天然就会和勋贵亲近几分,而亲征的冒进,显然和勋贵脱不开关系。 反过来再看,如今的天子也没有操练幼军的经历,可依旧做的十分出色。 所以,朝中的很多大臣觉得,储君遴选操练幼军,会导致过分看重武事,在承平之时,便会容易闹出土木之役这样的乱子。 再加上文臣和勋贵长久以来的争端,幼军之事,在朝堂上几乎被默认搁置了下来。 但是,毋庸置疑的是,幼军一旦重新开始遴选,那么对于如今的勋贵们来说,必然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就算不提未来跟太子殿下的关系,可只要有这层资历在,那么,他们族中的子弟便能够迅速拓展人脉,方便日后在军中获得一席之地。 一个世家,只有爵位是不够的,家族家族,除了顶层力量之外,还要有足够数量的中低层势力,才足够稳固。 英国公府为什么能够在张辅死后仍旧屹立不倒,而其他的勋贵世家,却在土木之后大多一蹶不振,无非是因为,张辅在世的时候,有无数的部下旧将。 这些人散落在军府,京营,边军等各处,或许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但是,一旦英国公府有什么需要,招呼一声,他们一定会尽力相助。 就算做不到这一点,可一旦英国公府出了什么事,看在张辅的面子和交情上,他们也绝不会袖手旁观。 这才是英国公府在张辅,乃至是张軏接连死后,依旧能够稳坐勋戚第一把交椅的核心原因所在。 这个道理,对于其他的世家勋贵来说,自然也同样适用。 虽然说勋贵多纨绔,可享受着最好的资源,有着最便利的条件,谁家还能真的挑不出几个能扛大梁的年轻人呢? 所以,幼军如果真的能够能重新组建起来,那么,对于整个勋贵集团来说,其实都是好事。 但是话说回来,这件事情并不好办。 勋贵子弟们想要进入禁军,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现在上直卫都在天子的手里握着,送自家的子弟进去,就跟送个人质进去没什么区别,这并非他们想要的。 何况,他们送人进去是想要镀金,但是,可想而知,以如今天子和勋贵的关系,送进去就别想出来了。 所以,只能是幼军在太子手里的时候,他们才会愿意送自家的子弟进去。 但是,天子如今摆明了忌惮太上皇,东宫这边,连出阁读书都一再拖延,更不要提组建幼军了。 再加上,还有那帮文臣,一定会跳出来反对,所以这件事情想要办成,可谓是难上加难。 因此,在场的众人,从一开始就没往这方面想。 却未意料到,朱仪竟然一出手,就连着出阁备府组建幼军,都提了出来,这位小公爷,别是受什么刺激了吧? 张輗似乎也有些踌躇,沉吟着道。 “小公爷,成国公府对太子殿下的一片赤诚,相信我们都有目共睹,的确,如今东宫出阁是最要紧的事情,但是,所谓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幼军一事现在提出,是不是有些过于冒险了?” 看着朱仪坚定的样子,张二爷心里头也不由有些犯嘀咕,这和说好的也不一样啊…… 明明他们之前说的是,靠朱仪那位岳丈的帮忙,拿到助太子出阁的功劳,然后再借东宫出阁的机会,恢复成国公府的爵位。 这怎么一转眼,玩得这么大了…… 其他人自然不知道张輗的想法,但是,在幼军这件事情上,他们的想法是差不多的。 要说,这其实也算是长久以来,跟天子斗争留下的后遗症。 自从天子登基以来,他们这帮人谋划的事情不少,各种手段也都用过,不能说没有成功过,但是,输多胜少是肯定的。 而且,但凡是他们的方案有些激进的时候,几乎毫无例外的,都输得很惨。 从当初罗通扣阙,到后来的张軏出使,镇南王一案,再到后来太子备府,再到这次的任礼被捕入诏狱,桩桩件件皆是如此。 因此,虽然他们自己没有察觉,但是不可避免的,心里对于天子的手段,已是生了惧意,下意识的便觉得还是稳妥为上。 故而,和陈懋等人对视了一眼,焦敬也道。 “小公爷,今日之事,是我不对,不该对小公爷不坦诚,还多加试探,但是,小公爷若要以此证明自己的心迹,也绝无必要。” “当初,太上皇召见我等时,便曾说过,成国公府乃是国之柱石,如今任侯,薛驸马接连被捕,被调离京师,我等更该精诚团结才是,若是此时成国公府再出什么事,则得不偿失矣!” 这话说的诚恳,无论心中是怎么想的,但是,至少态度摆的很低,听起来也让人舒服。 朱仪看了焦敬一眼,又环视了众人一周,旋即,叹了口气,道。 “诸位,我知道你们觉得,如今太子出阁之事尚迟迟未有结果,再提幼军之事,恐难成行。” “但是,我想说的是……” 随着这句话说出,朱仪的口气一顿,索性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声音也拔高了几分,道。 “廷议之前,任侯所说的话,固然是有私心,但是,也并非全无道理,朝廷既然要整饬军屯,不可能一点代价都不付出。” “任侯之所以落得如今的状况,是因为他走错了方向,但是,无论是太子出阁,还是组建幼军,都是正大光明,应当应分之事!” “所以,现如今,恰恰是提出组建幼军的最好机会,若是错过了,之后才是真的困难。” “我还是那句话,我成国公府,愿意来当这个急先锋,若是出了差错,成国公府不敢说能担全责,但至少是首当其冲者。” “所以诸位,有谁愿意,跟我成国公府,冒上这一次险?”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七十章:所以这是交换? 英国公府,在众人旳注视当中,朱小公爷神情坚定,态度坚决,一副要为东宫利益死不旋踵的模样,惹得众人一阵羞愧。 不论激进与否,但是,成国公府敢冒这个风险,至少就说明,朱仪在对待太子殿下和太上皇的事情上,是足够尽心尽力的。 当然,感性归感性,理性归理性。 感动过后,在场的众人还是再次评估起朱仪所说的可能性。 很显然,这本奏疏,朱仪并非临时起意,从他刚刚所说的话里,其实也透露出了一些东西。 从动机上说,毋庸置疑的是,朱仪这么做,核心目的就是想要拿回成国公府的爵位。 毕竟,东宫出阁乃是国之大典,意味着储位真正邸定,应当普天同庆,赏赐群臣都是最基本的, 如果隆重的话,甚至还会大赦天下。 如果朱仪说的是真的, 那么, 虽然在廷议之前他没有明确的向杨家表明态度, 但是,最后的结果却是基本保持了中立。 这种情况下, 无论朱仪是出于何种动机,杨家该给的回报,是不能少的, 这是在勋贵圈子当中立足最基本的信用。 成国公朱勇之罪本来在朝中就有争议,如果说有杨洪这样的大将出面替他辩驳,再加上成国公府有推动太子出阁的功劳,多方面合力之下,拿回爵位是大有可能的事。 而且, 不要忘了, 东宫出阁的仪典, 最难的一关, 也就是廷议那一关已经过了,现在就是流程卡在礼部而已。 如果说礼部不怕被天子穿小鞋的话, 完全是有能力快速的推进这件事的, 如今礼部的大宗伯胡濙,正是朱仪的岳父。 虽然说,这个老狐狸现在看似在朝廷上明哲保身,但是,但凡稍微对他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这位胡尚书, 绝不是什么怕事的人。 别的不说, 上次当廷将李贤丢去南京,便是明证。 说白了,他不愿意得罪人,但是,也不怕得罪人,这其中,甚至就包括如今的天子,不然的话,凭他的身份地位,朝堂上如今又哪轮的是王直和于谦来出风头。 甚至于,正因为他平素不常开口, 所以, 一旦他要做什么,那么即便是天子,也是需要认真对待的。 往常的时候,胡濙在成国公府的事情上保持缄默,不是因为他怕事,而是从他的角度出发,觉得在那个时间,不适合也很难做成。 换句话说,胡老大人但凡出手,就要能拿到足够的回报。 而这一次,有太子出阁的时机,有杨洪上疏辩驳的由头,也有名正言顺的法子,成功的概率比土木之役刚刚发生时大大提高。 所以,可想而知的是,如果朱仪真的去找胡濙通气,他大概率是不会拒绝的。 有了他的帮忙,至少太子出阁的事,就能成了大半。 真正难的是幼军的事! 前头说了,从太宗朝到宣宗朝,将幼军交到东宫的手中操练,都是天子的恩宠,并不是定制。 既然如此,那就意味着,这件事情完全要看天子的心意。 鉴于如今天家特殊的关系,在场的重任都心知肚明,或许明面上看来,天家兄友弟恭, 和乐融融。 但是实际上,天子所做的只不过是表面功夫而已, 真正涉及到一些敏感的权力, 譬如议政权, 军权,人事权的时候,天子始终都罕有让步。 从太上皇归朝时,南宫的一干宫女内侍,到羽林后卫的遴选和统领的任命风波,再到逼迫太上皇当众宣布不会干预朝政。 桩桩件件,都淋漓尽致的昭示着这一点。 毫无疑问,幼军同样如此! 血脉关系是割不断的,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一点,所以实际上,东宫的存在,大有可能会成为太上皇权力的延伸。 只不过,储君之事十分复杂,既有历史原因,也有礼法的束缚,所以天子不好明面上阻拦,只能暗地里使些绊子。 但是,就算拦不住东宫参政,可幼军这种可给可不给的权力,天子是必然不会给的。 这也是众人一直都没有想过这件事情的最大原因。 然而,朱仪的话却给他们提了个醒,现在,的确是提出组建幼军的最好时机。 尽管,这个最好时机,也没有多好就是了…… 朝廷如今虽然通过了整饬军屯的章程,但是,就像焦敬他们之前打算的一样,朝廷确定大的方向只不过是第一步而已,这件事情真正困难的地方,从来都不是在廷议上。 还是那句话,整饬军屯如果那么容易的话,那么朝廷早就动手了,根本不会等到现在。 所有的政令,都得要能够推行下去,才算是成功。 而整饬军屯的章程,最大的难点,事实上就是整个武将体系从上到下明里暗里的反抗。 这和任礼出于私心,在廷议上真刀真枪的和文臣对垒是截然不同的。 软钉子这种手段,可不止是文臣会用,勋贵们在朝廷呆了这么久,用起来也是纯熟的很。 最基本的就是,你御史派到了地方上,要往年账册,要军屯黄册,要操练记录,边将们若不想配合,法子多了去了。 干脆点的说没有,鸡贼点的给你个一看就是敷衍了事的,还有刻意刁难的,能把犄角旮旯的各种小事都翻出来,摆出厚厚的一桌子让你查。 等你真查出什么问题,他们也能有无数的理由等着你,什么虏贼当时来劫掠了,那年没下雨了,军中当时生了疫病,耽误农时了,真的拖起来,他们能把派去查案的御史磨的一点脾气没有。 甚至于,问的急了,给底下人打个眼色,附近的某个村镇,立刻就会‘出现乱子’,虽然说不一定是贼人劫掠,很可能只是两个农民打架,但是,万一呢? 总不能人家尽忠职守,保境安民,你都不让人家去吧! 除此之外,还有釜底抽薪的,地方上明里暗里拒不配合,京城里头,各家勋贵也不会闲着。 朝廷派那么多的官员出去,焉能个个跟于谦一样两袖清风,人品过硬? 勋贵们真要是发了狠,发动人脉关系网打探,揪住这些人过往在任上犯过的过错弹劾,怎么着也能拉下来一批人。 就算是一时查不到问题的,跟地方上多加联络,死死的盯着他们,只要这些人在查案过程当中,有任何逾矩或者超出职权的动作,朝中一堆勋贵蜂拥而上的弹劾,足够让他灰溜溜的回京。 就这些,还都是合理合法,按着规矩来,让人挑不出毛病的手段,别的更激烈的手段,真要是被逼急了,也不是没人敢用。 总之,廷议上头,之所以没人跟着任礼冲锋,除了两家公府自己心里打着小心思之外,众勋贵们觉得真正的斗争都在后头,才是最大的原因。 所以,朱仪才说,朝廷要整饬军屯,不可能一点代价都不付出。 谷幪</span>  任礼的下场,的确能够震慑诸勋贵,但是,最多也就是让他们明面上不敢公然反对整饬军屯而已,可暗地里的这些小动作,是根本不可能拦住的。 当然,勋贵们有各种各样的手段,文臣们也不是吃素的,论起这种政治斗争,他们自然也有应对的法子。 到最后,有可能是整饬成功,勋贵们认栽,也有可能,朝廷被这种种软刀子拉进泥潭里,最后不得不妥协让步。 所以说,这是一场无法预测胜负的斗争,而且可以预见的是,斗争的过程必然会十分漫长。 而如果天子想要有把握的,顺利的将这道政令推行下去,那么,打了棒子之后,给个甜枣是必不可少的。 事实上,靖安伯和镇南王的联姻,还有丰国公李贤等一干人近日来接连得到的赏赐,已经可以初步窥出端倪,天子除了支持兵部之外,也在试图安抚勋贵,或者至少是部分勋贵。 既然如此,那便是他们的机会! 朱仪的意思其实很明显,用配合整饬军屯的代价,去换取东宫遴选,操练幼军的权力。 如此一来,勋贵们虽然短期需要舍弃一部分利益,但是,却算是为自家的子弟或者是亲信的部将,换取了进身之阶。 只要他们能够进入幼军当中,不仅和太子殿下打好了关系,也同时和同一辈的优秀子弟也有了交情,更重要的是,有了这层资历,他们在军中也能很快站稳脚跟。 这对于如今青黄不接的勋贵们来说,其实是很有诱惑力的。 唯一需要担心的,其实是天子愿不愿意做这个交易。 或者说,天子会不会为了让朝廷能够更顺利的整饬军屯,而让渡出这部分敏感的权力,给到东宫的手里。 对于这一点,谁也没有把握。 甚至于,以己度人,在场的不少人都觉得,换了是他们,恐怕是不愿意的。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 整饬军屯是朝廷的事,虽然背后有天子支持,但是,这同时也是文臣们所期望的,这一点,从廷议上那帮文臣大佬有多卖力就能看得出来。 在这件事情上,勋贵们固然会各种使绊子,但是,文臣们自然也会见招拆招,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甚至于,如果有天子拉偏架的话,这场斗争最终多半还是要以文臣胜利而告终的。 尽管,在这个过程当中,朝局可能会经历数次动荡,甚至于整个朝堂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围着这件事情打转。 但是,这般代价,其实并不算难以接受。 相对的,让渡出幼军的遴选和操练权,的确可以安抚勋贵,让整饬军屯变得更加顺利,也可以让朝局最大限度的保持稳定,但是,这相当于天子替兵部承担了压力。 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会助长东宫的势力迅速扩大,或至少是在勋贵当中迅速扩大,在如今东宫年幼的情况下,实质上就是变相的放任太上皇在朝中扩大自己的影响力。 这对于天子来说,是有害无利的事情。 易地而处,这种牺牲自己的利益,为大局考虑的行为,大家能够肯定会这么做的人,也就只有于谦了。 至于天子…… 或许会,或许不会,但是,从天子在太上皇归来之后的警惕态度来看,众人还是倾向于觉得……希望不大。 沉吟片刻,焦敬和陈懋组织了一下语言,正欲开口再劝,却不曾想,一旁的张輗忽然轻轻一拍桌子,道。 “好,小公爷有此决心,我等岂能退缩。” “这份奏疏,我英国公府,愿意联名!” 看着忽然变得豪气干云起来的张二爷,焦敬有些无奈,道。 “二爷,此事是否再考虑一下,我还是那句话,东宫如今出阁之事都还未彻底确定下来,考虑幼军之事,确实太早了。” “我等在冒进这种失误上,吃的亏已经够多了,还是稳扎稳打的好。” 然而,面对焦驸马的‘苦口婆心’,朱仪却并不领情,只淡淡道。 “驸马爷若是觉得此举冒险,大可袖手旁观便是,我本也没想着,能让驸马爷一块冒险,毕竟,此事可能让天子发怒,首倡之人,也不是没有可能,落得跟任侯一个下场。” “总得留得青山在,对吧?” 这番话口气平淡,但是,嘲讽之意甚弄,顿时让焦敬的脸色有些难看。 不过,朱仪话里话外打着为太上皇和太子考虑的大旗,让焦敬想要反驳一时也找不到理由。 于是,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这个时候,陈懋干忙出面打圆场,道。 “既然我等对此事争执不下,那么,不妨一同传信入南宫,问问太上皇他老人家的意思,若是太上皇觉得不妥,那便罢手只提东宫出阁之事。” “若是太上皇也觉得可行,那么,小公爷也不妨一试,就当是提个过分的条件,以求得天子让步,答应东宫早日出阁,也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这话说的…… 焦敬看了陈懋一眼,心中不由暗叹了一声。 果不其然,虽然觉得成功的希望不大,但是,组建幼军对于勋贵之家的诱惑力,还是很大的。 请示太上皇? 焦敬想都不用想,这种扩大东宫影响力的举动,太上皇才不会考虑办事的难度大不大,他老人家只负责吩咐,怎么办妥是底下人的事。 不过,陈懋这个老狐狸,到底还是留了一手。 言下之意,就是让成国公府去当这个出头鸟,得了好处是大家的,但是,冒的风险,却是成国公府来承担。 不过,这么做,真的好吗? 焦敬心中一时觉得有些不妥,但是,具体是哪里又说不出来,眼瞧着众人都看着他,无奈之下,也只得轻轻点了点头,道。 “既然如此,那此次,恐怕要劳小公爷冒险了……”  https:///21810_21810860/714217067.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m.zhhbiqu.com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卡文,请假。 如题,没写出来,今日无更,各位明天见,鞠躬~  https:///21810_21810860/714099104.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m.zhhbiqu.com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七十一章:技术活不好干 焦敬应该算是在场众人当中,唯一一个对幼军不感兴趣旳人了。 毕竟他只是外戚,并没有勋贵那般枝枝蔓蔓的关系和庞大的家族,所以即便东宫有了幼军,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好处。 正因如此,他在这件事情上更加理性,但是,也挡不住其他各家已经一动,到了最后,他也只能答应试一试。 毕竟,如今看来,这件事情由成国公府牵头,要承担的压力,也是成国公府最大。 既然朱仪都愿意犯险,他也没有阻止的理由。 大致议定了方向,众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便各自回去准备了,要知道,即便不为幼军,至少,东宫出阁也不能再耽搁了。 众人散尽,朱仪却留了下来。 因为,还有一关没有过去! 事实上,之所以会有他刚刚来的这一场,最大的原因就是, 这些人怀疑他暗中和杨府联手扳倒任礼。 还是那句话,扳倒任礼不算什么, 但是和杨府联手, 就会让这些人不得不怀疑, 他是不是有倒向天子的念头。 刚刚朱仪对众人解释,他并没有答应杨杰, 只是焦敬等人刚好想要在廷议上保持立场,所以他才顺手敲杨家一笔。 这个解释,无论众人相信不相信, 但是,有了如今的这份奏疏,就算是他们心中有疑,也只能暂时压下来。 然而,有一个人却是瞒不过的, 那就是他面前的张輗! 当时, 为了说服张輗, 朱仪曾经清晰的表明过立场, 甚至于,几乎将他和杨杰的所有谈话, 都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张輗。 所以, 张輗清楚的知道,他早就做好了打算,要和杨家联手。 如此一来,刚刚的那番解释,就说不通了。 花厅当中,人已走了个干净, 张輗按着手里的茶盏, 目光如炬的望着眼前的朱仪,问道。 “小公爷,就没有什么话想跟老夫说的吗?” 对于这番质问,朱仪早有准备,面色依旧平静,回答道。 “二爷是指,我为何没有如实跟焦驸马等人说明,我当日对二爷所说的话吗?” 轻轻摇了摇头,朱仪敛容道。 “二爷,你我两家乃是世交,如今又是秦晋之好, 有些话我可以对二爷说, 是因为你我两家姻亲一成,便是同气连枝,成国公府好,就是英国公府好,英国公府好,就是成国公府好。” “这道理反过来也是一样,所以,我跟二爷可以摊开了说,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复爵,二爷也会相信我别无他意,但是,二爷扪心自问,若是这话我跟那些人说,他们会觉得我只是为了复爵,还是……会觉得我在两头下注呢?” 廷议之前的那场谈话,二人其实已经说的很明白了。 他们这么做,就是纯纯的为了自己的利益着想。 成国公府想要复爵,英国公府想要从任礼手中拿回权势,尽管这样会对如今太上皇已经成形的力量有很大的打击,但是,二人都不在乎。 归根到底,对于他们来说,家族的强大,远比所谓的忠心要重要! 所以,对于说服张輗,朱仪还是有把握的。 现在张輗犹豫的, 无非就还是刚刚老生常谈的,他和杨家提前的联络, 有可能是在倒向天子。 但是,朱仪不相信,张輗之前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明知如此但还是这么做了, 只能说明,他内心当中还是倾向于相信朱仪的。 如今只不过是听了焦敬等人的话,心中又有了动摇而已。 看着张輗沉默的脸色,朱仪依旧晃了晃手里的奏疏,道。 “二爷,这本奏疏的内容,你也瞧见了,若是我真的如焦驸马等人猜测的那样,那么,我只需推动东宫出阁便是,何必要大费周章,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替太子殿下争取幼军呢?” “还是说,二爷觉得,把幼军交给东宫,对天子有什么好处?或者,我区区一个落魄的成国公府,值得天子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道理并不复杂,朱仪相信,张輗是能够想清楚的。 但是,让他意外的是,他的这番话说完之后,张輗还是盯着他,神色之间,颇有些挣扎。 这番神色让朱仪感到有些不安,但是,他依旧没有说话。 如果说真的有什么他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的话,那么,这个时候,多说多错。 终于,半晌之后,张輗轻轻叹了口气,道。 “你说得对,为东宫组建幼军,的确对天子有害无利,这种风险,咱们的天子,只怕是不会冒的。” “不过,小公爷,你可知道,焦敬等人之所以针对你,真正的原因在何处?” 朱仪皱了皱眉,面色却没什么太大的波澜,道。 “愿闻其详。” “任礼传了信来!” 张輗一开口,便是石破天惊。 要知道,如今距离廷议才过了几日而已,任礼被抓进去的,可是守卫森严的诏狱。 锦衣卫那边,自从上次徐彬等人的事情泄露之后,指挥使卢忠大肆整顿了一番,这种情况下,任礼竟然还有本事传消息出来? 朱仪心中一惊,下意识的就要开口问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忍了下来。 这不符合他的立场! 作为一个刚刚被怀疑过的太上皇死忠,他现在应该问的是…… “这么说,今日的一切,是任侯的意思?” 朱仪的目光沉沉,口气之间也带上了一丝敌意。 见此状况,张輗苦笑着摇了摇头,道。 “小公爷莫要多心,任侯传信出来,并没有提及小公爷。” 于是,朱仪的脸色好看了几分,问道。 “那他到底说了什么?” 张輗望着朱仪的脸色愈发复杂,显然,心中依旧在斗争着,片刻之后,到底,还是信任占了上风,叹了口气,他开口道。 “任礼来信,一共说了两件事,第一件,是他和杨能的谈话内容!” 朱仪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等着张輗的下文。 廷议之上,杨洪拿了两份证据出来,一份是杨信的家信,另一份是杨能的自陈书。 谷禬</span>  这两份证据,直到现在位置,除了天子之外,都没有人真正看过,所以,不少人都在猜测,上头写的东西,恐怕并不如现在众人看到的这么简单,朱仪自然也是其中一员。 不过,也的确是他忽略了这一点,那就是除了直接看到那份自陈书之外,还有一条路可以得知上面的内容,那就是找任礼这个当事人! 话开了口,也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张輗略整理了一些语言,继续道。 “按照任侯的说法,他当时的确许诺了杨能,只要他能说服杨洪主动出面阻止兵部整饬军屯,他便可以带着各家勋贵联合为昌平侯府造势,同时还可以鼓动军中将领一起配合。” 这些没什么好意外的,在廷议上都说过了,但是,接下来的,却是朱仪也意想不到的…… “但是,杨能虽然年轻,却以善谋著称,他虽然想帮杨家脱离困境,可并没有贸然相信任礼,当时,杨能反问任礼三个问题。” “第一,如若杨府出了这个头,结果廷议之上,任礼突然反悔,又当如何?” “第二,整饬军屯虽然侵犯了各家勋贵的利益,但是,区区一个宁远侯,便敢替众家勋贵许诺,他哪来的底气?” “第三,杨府虽然危若累卵,但是也不会饮鸩止渴,整饬军屯是天子和文臣共同推动的事,若是杨府带着勋贵们在廷议上激烈反对,那么就算熬过了当前的难关,之后又如何在朝堂上立足?” “毕竟,勋贵们就算能够暂时团结起来,但是,熬过了这个难关,大家肯定还是自己顾自己,到时候,只能是做了出头鸟的杨府,自己来承担后果。” 听了这番话,朱仪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片刻之后,他方开口道。 “这个杨能,倒是大胆,当时的状况,分明是杨府遭受困境,可他这番问话,倒像是宁远侯府在求他一样。” 看的出来,朱仪在刻意的活跃沉郁的气氛,于是,张輗的脸色也松了松,感叹道。 “是啊,杨家的这帮人,个个都是不要命的,杨洪在廷议上是如此,杨能也是这样。” “当时,杨能话说的明白,杨家虽然已经岌岌可危,但是,也不可能为别人做嫁衣裳。” 所谓为他人所嫁衣裳,自然指的是,杨家出头带着勋贵们反对整饬军屯,成功了之后勋贵们得了利益,杨家却要直面天子和文臣的暴风骤雨。 杨能的意思,就是哪怕杨家躲不过这一劫,也不会白白便宜了勋贵们。 这番玉石俱焚的样子,倒真和杨洪在廷议上的所作所为,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所以,任侯说了什么?” 其实,朱仪心中已经隐约猜到了一些。 任礼和杨能的见面,其实说白了就是一次谈判,杨家的处境堪忧,但是任礼的日子也未必好过。 大概率,是任礼主动找上杨能,让对方看出了什么,所以从一开始,就摆出了强硬的态度。 杨能此举,并不是真的想玉石俱焚,而是想要诈出任礼更多的筹码。 所以,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这个筹码,显然依旧被杨能拿到了。 虽然没有开口问,但是,朱仪可以想见,任礼在这个时候,还能够从诏狱当中传消息出来,肯定颇不容易,说不定动用的就是自己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积攒下的,最后的人脉。 这么难得的机会,任礼别的不说,偏偏只说他和杨能的谈话,其实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任侯……” 张輗又是一场无奈的叹气,道。 “说来可能也是因为,当时太过着急,毕竟,你知道,那个不知真假的证人,就握在杨信的手中。” “所以,为了取得杨能的信任,任侯便跟他透了底……” “呵,怪不得……” 朱仪冷笑一声,心中已经渐渐对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 杨能的疑惑,或者说他不放心的点,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杨家如果投靠了任礼,那么怎么在整饬军屯的风波过去之后,仍能保住自己的门庭。 一座侯府的存亡,凭任礼一个人,是担不下的! 那么,自然要找能担的下的人,所以,任礼能把谁搬出来,也就不难猜测了。 太上皇! 当然,还有东宫,不论如何,太上皇从礼法上,都是天子的兄长。 尤其是现在,天子还保持着对太上皇明面上尊重的情况下,杨家如果大张旗鼓的投靠了太上皇,自保的可能性就大得多。 当然,也有可能迎来天子更激烈的打击,但是,毕竟这么做的话,天子的名声会大大受损,天家之间的恶劣关系也将再难遮掩。 一个杨家,是否值得天子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就值得商榷了。 这并不是一条肯定能安稳的路,但是,这至少是一个有机会能够走通的路。 杨家不怕玉石俱焚,但绝不想玉石俱焚。 所以,当任礼搬出太上皇的时候,这件事情才真的有了可以继续谈下去的空间。 但是,如此一来,任礼的筹码就泄露了出去,如今杨能倒戈,那么,他们之间的谈话,就成了太上皇公然插手朝政的证据。 当然,并不是铁证,就像任礼在朝堂上辩驳的那样,这只是杨能的一家之言,说明不了什么。 但是,朝堂之上,大多时候,并不需要什么铁证,只需要相信。 别说杨家已经到了如此山穷水尽的地步,就算是鼎盛之时,杨能又岂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诬陷太上皇? 朝中到时候必然会有这种流言,如此一来,太上皇之后再有动作,必然会受到影响。 如此也就能够解释,今天的局所为何来了…… 杨能的自陈书中,既然写明了任礼的背后是南宫,那么,如果朱仪答应了和杨家联手的提议,那么,很有可能,这场廷议最后的指向根本就不是任礼,而是太上皇! 如果说之前的时候,朱仪跟杨家联手还有可能是贪图杨洪的辩驳奏疏,那么,在任礼的这个消息传出来之后,朱仪一旦答应跟杨家联手,那他已经投靠天子的可能性就直线上升。 这种情况之下,焦敬这帮人自然是坐卧难安,非要试探一番不可。 反应过来之后,朱仪便是一阵庆幸,幸好他今天把这份奏疏带过来了,不然的话,光凭他敷衍杨杰的那番话,只怕真的难以过关。 即便是现在,有幼军的提议在,焦敬等人只怕也是半信半疑,除非这件事情真的能够办妥,否则的话,他们心里的质疑,只怕很长一段时间都难以打消。 “除了这个呢?” “杨能的那封自陈书里,就算写了什么,但是,天子既然按下了,说明他也知道,这种一家之言,就算能够让朝中有人议论,但是,也掀不起大的风浪。” “当然,这绝不是乾清宫那位好心,他按下这件事,只怕是想以后算总账吧?” “任侯大费周章的传信出来,到底还说了什么,二爷就别卖关子了。”  https:///21810_21810860/713993126.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m.zhhbiqu.com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七十二章:任侯爷摊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六百七十二章:任侯爷摊牌毋庸置疑的是,任礼现在最迫切的需求,就是自救。 要是连自救都做不到,那说什么都是白搭,所以,任礼这个时候传出来的信,必然是和他自救有关的。 但是,杨能的这封自陈书,显然不是如此,毕竟,这份自陈书的内容,更多的是危及到太上皇的声誉。 朱仪可不相信,到了这个地步,任侯爷还能舍生忘死的一心为太上皇考虑。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重点应该就落在了,任礼所说的第二件事上…… 感受到朱仪灼灼的目光,张輗苦笑一声,道。 “小公爷果然机敏过人,不错,任侯传来的信中,还说了一件事,这件事情,或许才是最致命的。” “当时,任侯将太上皇搬出来之后,杨能心中的疑虑已去了大半,但是,毕竟是赌上杨家一门的事,杨能自然是慎之又慎。” “因此,他要求任侯解答他最后一個疑问。” “廷议的过程中,即便是由杨家牵头反对,也必然会遭受极大的阻力,在这种情况下,任侯如何能够保证,自己不会临阵退缩。。” “杨能当时的原话是,只要任侯能够把这颗定心丸给他,他便回去竭力说服杨洪,为太上皇效死。” “呵~” 听了这话,朱仪差点没笑出声来。 杨能这话说的好听,但是实际上,就是在问任礼,到底有什么不得不做的理由,非要在廷议上阻止军屯。 如果说,之前搬出太上皇来,是让杨能相信他有实力保住杨家,让杨能安心的话,那么,后面的问题,任礼如果也毫无保留的回答,那就是真真正正的蠢了。 前者是展示实力,而后者,则是授人以柄,这两者有着本质的不同。 “所以,任侯爷真就这么把自己的把柄交了出去?” “当然没有……” 这回,张輗总算是摇了摇头,道。 “说到底,当时的情况,是杨家更急迫一些,任侯虽然想拉拢杨家,但是也知道,过分放低身段,反而会让对方得寸进尺。” “所以,任侯当时只说,这是众家勋贵的意思,因为整饬军屯,触及了各家的利益,他不过是被推出来的人而已。” 这个解释倒和之前任礼跟他们说的一样,不过…… “当时杨能没有多说什么,但是,任侯明显感觉到,杨能并没有相信这番说辞,果不其然,很快任侯就得到消息,在他和杨能谈话之后数日,甘肃军中就发现了宣府的密探。” “而且,更紧要的是,被发现的密探,查到了一桩陈年旧事。” 话至此处,张輗的脸色也有些难看。 显然,对于任礼的大胆,他心中也十分生气,但是,既然开了口,自然是要把事情说清楚。 于是,张輗端起茶盏灌了一口,然后方道。 “这件事情和关西七卫有关,当初,任礼在甘肃镇守,为了拉拢手底下的军官,私自开垦了不少田亩,这件事情,后来被关西七卫察知,于是,他们便派了使节进京,想要禀报朝廷。” “当时,任礼怕事情败露,所以索性将使节在塞外……截杀了!” “什么?” 这下,就连朱仪也坐不住了,从椅子上霍然而起,不可思议的看着张輗,失声道。 “任礼这是疯了吗?身为边将,擅自截杀贡使,他知不知道,这么做很有可能会让朝廷和关西七卫的关系彻底破裂?到时候边境烽烟一起,他区区任礼,如何担得起这个责任?” 虽然说朱仪没上过战场,但到底是勋贵世家出身,曾被朱勇寄予厚望,弓马娴熟不说,对于边境的状况,虽然做不到谙熟于心,但是至少也大致清楚。 因此,对于关西七卫的重要性,他自然也清楚的很。 正因如此,朱仪才会对这个消息感到无比的震惊,截杀关西七卫的使臣,这要是传了出去,闹不好就是会再起战火的事情。 张輗也是一脸无奈的样子,叹了口气,道。 “小公爷莫急,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数年,只是现在被查出来了而已,任侯当年到底是如何考虑的,他传来的信中并没有说,但是,不出意外的话,这件事情的端倪,已经被杨能察觉了。” “虽然说发现的及时,杨能应该还没查到什么实证,但是,他那份自陈书中到底有没有写上,却没人知道……” “呵~” 渐渐的将这个消息消化之后,朱仪也冷静了下来,哼了一声,道。 “杨家当时已然是赌上了所有的身家,就凭杨洪在廷议上那股不要命的劲儿,你觉得他会因为没有拿到实证,就不往上禀吗?” 张輗沉默了下来,他当然清楚这个道理,只不过,心中还抱着一丝希望而已。 但是,显然他自己也清楚,这丝希望,根本就是不切实际的。 “不对……”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眉头紧皱的朱仪,却又开口道。 “既然人是来自宣府军中,那么,任礼怎么确定,是杨能派过去的?” “别忘了,他当时派人暗杀于谦,落了把柄在杨信的手中,会不会,那些密探是杨信派过去查暗杀一事的?” 面对朱仪的疑惑,张輗却苦笑一声,道。 “小公爷,这有区别吗?” “就算不是杨能派过去的,杨信发现了这件事情,也一样会往御前呈递,说到底,我们现在该考虑的,是怎么把这件事情遮掩下来……” 朱仪沉默了一下,然而下一刻,他却笑了起来,抬头看着张輗,开口问道。 “二爷,我们……为什么要遮掩呢?” 说着话,朱仪的声音有些冰冷,道。 “别忘了,我们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打算好了,要让任礼万劫不复,如今他身上多了这么一桩案子,岂不是更好吗?” 就像朱仪自己说的,在张輗的面前,他可以不是一个对太上皇忠心耿耿的忠臣,而是一个一心为了家族复兴努力的小公爷。 在这一点上,他们两家,是有着共同的利益的。 任礼倒台,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好事,所以,为什么要阻拦呢? 这话一出,张輗愣了片刻,神色有些挣扎,片刻之后,他脸上的苦涩之意更浓,摇了摇头,道。 “小公爷,这件事情没这么简单,任礼可以倒,甚至于,朝廷要因为暗杀大臣一事处置他都可以,但是唯独,不能因为关西七卫的事倒!” “这是为何?” 看着眼前张輗坚定的样子,朱仪不由皱了皱眉,开口问道。 他的确是没明白,张輗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既然都是要扳倒任礼,那么到底是何罪名,又有什么关系呢? 要知道,罪名越多,反而会让任礼越难以翻身,这对于他们来说,应该是好事才对啊! 张輗的神色有些闪烁,片刻之后,方道。 “小公爷,你可想过,截杀使节这样的大事,为何过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人发现呢?” 朱仪想了想,迟疑道。 “难道不是因为,塞外部落混乱,所以,任礼将使节之死栽赃给了其他部落?” 这并不是什么难以想到的手段,易地而处,如果说朱仪是任礼,也会用这样的手段。 但是,张輗却摇了摇头,道。 “任侯传出的信中,对这件事写的很详细,据他说,当时关西七卫对他早有防备,所以,并没有经过肃州,而是绕道而行,等他得到消息的时候,他们已经进了宁夏境内。” “而他截杀这些人的地点,是在宁夏城外南方的一处村镇当中……” “这怎么可能?” 朱仪眉头紧皱,忍不住问道。 “使节入我大明境内,地方官员必会第一时间禀报朝廷,甘肃和宁夏虽然相隔不远,但是,任礼并无节制宁夏官员的权力,一旦朝廷得知有使节到来,必会遣使相迎。” “何况,如果地方官员上报到了朝堂,那么兵部必有存档,使节无故消失,朝廷必会严查,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 虽然朱仪年岁不大,但是,这件事情发生的时间,他也差不多及冠了,这种大事如果真的有的话,他不可能丝毫都没有印象。 张輗看了朱仪一眼,又是一声叹息,道。 “怪的怪在这里,这件事情,就连我也未曾听闻过,个中缘由,任侯信中未曾说明,我等现在见不到他,自然也无法相询,但是,任侯既然将此事写的这么详细,那么,个中缘由,其实,也不必再问了。” “贤侄不妨想想,当时的朝野上下,能够同时压得住兵部和宁夏地方所有消息的,又能有几人呢?” 朱仪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睛,忍不住道。 “二爷的意思,难不成是说……” 张輗点了点头,但是,也没有真正说出来。 有些话,即便是他们二人对谈,也是不好说出来的,但是,其实也不必说出来,大家心里都清楚。 在当时的朝堂上,能够做到这一点,并且有胆量做的,其实也就只有一个人而已。 一念至此,朱仪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不由问道。 “可是,为什么呢?这件事情,分明是任礼胆大包天,太……朝廷没有必要包庇他啊!” 这一次,张輗终于摇了摇头,道。 “陈年旧事,知道内情的人,恐怕已经很少了,但是,这件案子如果真的查下去,痕迹还是颇多的。” “所以,任礼那边,该救还是要救的!” “起码就现在的情况而言,他如果能够获救,对我们都有好处。” 说这话的时候,张輗的脸色也有些无奈,朱仪更是冷笑一声,直接道。 “恐怕,这就是任侯爷费尽周折也要传信出来,而且要将当年之事和盘托出的最大原因吧?” 任礼如今身陷囹圄,几乎已经没有了翻身的余地。 毕竟,朝堂之上,杨洪对他的指控,不管是哪一桩都并非空穴来风,如今他被锁拿诏狱,三司会审,被查个底掉,已经是在所难免的事。 所以,他唯一能够指望的,就是他的这些盟友,能够设法搭救他。 但是,任礼自己心里也清楚,他这次隐瞒真相,裹挟勋贵的行为,只怕会引起众人的不满。 而且,就廷议上各家勋贵的表现来看,任侯爷只怕很难相信,他们会竭力搭救自己。 所以,他要自保,就得给张輗等人一个,不得不救他的理由! 任礼心里很清楚,他对于勋贵们来说,并不是完全不可替代的存在,甚至于对于太上皇一党来说,也不是不可承受的损失。 因此,这些人就算会救他,也会衡量代价,如果一旦超出了他们所能承受的代价,放弃救他,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所以,他费尽周折的把信传出来,而且详详细细,丝毫都不避讳的将自己做下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就只是为了告诉他们一点。 那就是,他犯的事,一旦顺藤摸瓜的查下去,那么,查到最后,一定会牵扯到太上皇的身上。 这并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的,要坐实任礼暗杀于谦的事,就必然要清查甘肃的军屯,然后就会查到当年任礼阻拦关西七卫内迁的事情,顺着这条线,很快就能查到,宁夏曾有关西七卫使臣到访,随后的一切,也就顺理成章了。 要知道,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那么,这件案子本身的证据,并不会难以收集。 毕竟,当年某太上皇大权在握,并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跌落九重,所以,他所做的,只会是对外界隐瞒,但是,必然是会有人知道真相的,而处理这件事情的过程当中留下的痕迹,他也不会刻意的去清理。 还是那句话,这件事情只要他在位一天,就能压得住不被翻出来,但是,谁又能够想到,天有不测风云,有朝一日,他还真的就不在位了。 如此一来,只要这条线被捋顺了,那么想要搜集证据,其实并不困难。 所以,任礼的意思很明白,想要不给天子机会借此打压太上皇,那么,张輗等人就得帮他料理手尾,就得阻止朝廷查这件案子,就得想办法救他。 这是无言的威胁,甚至于,这件事情一旦被太上皇得知,以他老人家的性格,必然会雷霆大怒,有一种自己被背叛了的感觉。 这些,任礼都清楚,但是,他如今命都快要保不住了,那还管得了这些。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杨家的这种定力和魄力的。 这已经是现阶段,任礼能够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而很显然,这个办法,也已经起了作用。 面对朱仪略显轻蔑的神色,张輗有些无奈,但还是道。 “我知道小公爷心里不痛快,老夫心中也不舒服,这任礼自己胆大包天也就算了,到了如今的地步,还敢拿这件事情来做要挟,实在可恨。” “但是话说回来,这件事情无论真假,都不能冒险,所以,这件案子,该阻止还是要阻止的。” “事实上,就在小公爷来之前,我就已经派人去了甘肃和宁夏,按照任礼所说的内情,开始着手补救了……” 所谓的补救,其实无非也就是销毁人证和物证,尽量的抹掉从暗杀于谦到侵占军屯及当年截杀使臣的一系列痕迹。 听了这话,朱仪心中一惊,但是很快就冷静下来,看着眼前的张輗,轻轻摇了摇头,道。 “二爷,你只怕将此事,想的太简单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七十三章:朱·大忽悠·仪 英国公府的花厅当中,张輗皱眉望着朱仪,心中不由生出几分不满。 在他看来,朱仪有些不识大局了。 站在张輗的角度,他的确想从任礼的手中拿回权势,为此,甚至不惜损害太上皇一党的利益。 但是,凡事总要有个度! 任礼可以放弃,因为还有两座公府能够顶上,但是,如果因此而危及到了太上皇的声誉,那就超过了张輗可接受的代价。 如今,任礼的事情,明显已经牵扯到了太上皇的身上,张輗相信,如果说这件事情最后真的查了个水落石出,天子绝不会放过这個打击太上皇威望的机会的。 甚至于,说不定东宫出阁,也会因此而受到影响。 相对而言,捏着鼻子替任礼收拾手尾虽然让人心里不舒服,但是,只要能够处理干净,那么最多,也就是恢复到廷议之前的状态。。 虽然这样一来,他们这段时间的筹划可能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总归比把太上皇也牵扯进来,要强得多。 因此, 对于朱仪如今坚持依旧要扳倒任礼的态度, 张輗自然感到有些不满。 此刻并无旁人, 张輗也没有遮掩自己的情绪,朱仪自然看了出来, 于是,他轻轻叹了口气,问道。 “二爷是否觉得, 小侄只顾成国公府,一意孤行想要针对任侯,却失了大局?” 张輗沉默不语,但是,他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见此状况, 朱仪苦笑着摇了摇头, 道。 “若是如此, 二爷真的多虑了, 此番廷议,天子当着文武百官的面, 如此疾言厉斥, 若是到了最后,任侯还能全身而退,那天子的颜面何存?” 说着话,朱仪意味深长的望着张輗,开口道。 “要知道,朝臣们固然不想让天家失和的景象传扬出去, 但是, 和天子的威信相较,孰轻孰重,在朝臣的心中,还用考虑吗?” 这话一出,倒是让张輗皱起了眉头,不由认真的思索了起来。 还是那句话,朝堂之上,很多时候,并不单单讲究是非对错,更重要的是要讲究‘大局’。 对于朝臣们来说,天家和睦, 朝局稳定, 天子圣明,万民膺服,是朝廷需要向天下万民展示出来的形象。 但是,朝廷的权威,其核心是建立在天子至高无上,圣明英断的基础上的。 归根到底,朝臣们之所以会想尽各种办法,平衡南宫和天子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为了太上皇,而是为了维持天子的形象。 这一点,在平时体现不出来,但是,一旦二者发生冲突的时候,朝臣们会如何抉择,其实想都不用想。 就如朱仪所说的,天子金口玉言,言出法随,廷议之上,天子言之凿凿的说任礼有罪,如果到最后,任礼是‘清白’的,那么,就意味着天子犯了错。 但是天子,是不能,也不会犯错的! 所以,太上皇打了败仗,是王振擅权,是随同大臣怯懦,是朱勇贻误战机, 却唯独不会是太上皇鲁莽妄为。 同样的道理,如今天子既说了任礼有罪,那么,他必然有罪。 这已经不是真相如何的问题了,而是天子权威的问题,所以事实上,到了这个地步,想要让任礼全身而退,已经不现实了。 眼瞧着张輗应该想清楚了这中间的道理,朱仪方继续道。 “所以说,二爷应该明白,我并没有什么理由,一定要置任侯于死地,到了这等地步,即便最后什么也没查出来,暗杀于谦的事情也没有坐实,可光是任侯牵涉的侵占军屯的案子,也足够让他夺爵削职。” “别忘了,这次要对任侯出手的不止是天子,更重要的是要整饬军屯的那帮人,他们没能拿杨家来震慑朝野上下,那任礼就成了最好的人选。” “就算是只为了推行整饬军屯的大政,任侯也绝无可能全身而退,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被流放出京而已,这种状况下,我何必非要让他死呢?” 朱仪要的,或者说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要的,其实都不是任礼这条命,他们要的,是把权势抓回到自己的手里。 任礼是当初张軏出使瓦剌,不得已的情况下扶植起来的傀儡,但是,现在这个傀儡想要摆脱身后的线,那么牵线的人,只能换一个新的傀儡。 这本是最简单的道理。 如今的状况,任礼显然已经不可能全身而退,从这个角度而言,朱仪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了。 就如他所说的,任礼到底死或者不死,他并不关心。 这番道理并不难理解,张輗方才也是一叶障目,此刻朱仪一说,他便立刻反应了过来。 但是,明白过来之后,他心头的疑惑不仅没有散去,反而更加浓厚了。 “既然你没想着要任礼的命,那你方才……” 张輗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一抬头,看到了朱仪朝他摇了摇头,道。 “二爷错了,我,就想要他的命!” 这下,可彻底把张輗给弄糊涂了,他眉头紧皱,盯着朱仪的脸,仿佛要在他脸上看出朵花一样,踌躇片刻,问道。 “小公爷,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如今的情况,老夫可没心思陪你打什么哑谜。” 这番话明显已经带有几分烦躁之意。 还是那句话,张輗本就不是一个脑子特别灵光的人,不然的话,当初张家的主事人也不会轮到他的弟弟张軏。 只不过,如今张軏一死,小英国公又没长成,所以张輗没了办法,只能硬着头皮顶上而已。 但是,他性格能力如此,应付一些普通的状况还可以,但是,牵涉到这种复杂多变的朝局争斗,不说会被牵着鼻子走,起码也很难时刻保持冷静。 就像现在,刚刚能够和朱仪在没有沟通的情况下,勉强打了个配合,已经算是张二爷超水平发挥了。 现如今,朱仪前脚说他没必要让任礼丧命,转头又说就是想要任礼的命,不仅让张輗的脑子转不过来,更是忍不住生出一阵烦躁。 然而,面对这种状况,朱仪却依旧稳坐原地,甚至还有心情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 到了现在为止,他才终于发现,为什么当初天子宁愿冒着太上皇可能被提前接回来的风险,也要把张軏打发出京城。 因为不这么做的话,英国公府有张軏坐镇,想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些什么,实在是太难了。 就如现在,如果对面是张軏,他根本就不可能拿得到对话的主动权。 但是如今换了张輗嘛…… 将手里的茶盏搁在桌案上,名贵的白瓷碰撞在檀木案上轻微的声响,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朱仪的脸上带着笑容,道。 “二爷莫急,我方才说的是真的,到了如今的地步,我的确没有任何必要,一定要任侯的命,但是,就在刚刚,我改主意了,任礼,他必须死!” 谷聆</span>  “至于原因,恰恰是二爷刚刚说的,任礼传出的这封信!” 说着话,朱仪的神色变得冰冷起来,轻轻吐出几个字,道。 “任礼,这是在自己找死!” 张輗没有说话,但是,看着朱仪的神色,他莫名的却冷静了下来,不知为何,他此刻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竟有些像他三弟年轻的时候,于是,沉吟片刻,张輗问道。 “为什么这么说?” 朱仪叹了口气,反问道。 “二爷,你难道没有想过,如果任礼说的是真的,杨能的那封自陈书中,真的提到了当年的那桩事,那么只怕此刻,锦衣卫和东厂的人手,早已经到了甘肃和宁夏。” “所以,二爷这个时候派人过去,不仅无法销毁痕迹,只怕还要将自己的人手搭进去。更重要的是,我们不可能比天子更快,所以这件事情的结局,其实早就已经注定了。” 这番话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浇在了张輗的头上,让他浑身发凉。 半晌,他声音都有些沙哑,道。 “那现在,宁夏那边……” 朱仪望着张輗,神色也有些复杂,又是一生声叹,道。 “我也只是猜测,但是,最坏的结果,莫过于二爷派去的人,正撞在了锦衣卫的手里,如此一来,只怕此事牵扯的,就不止是任礼,甚至,也不止是南宫了……” 这话一出,朱仪便见到,张輗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得难看起来。 朱仪心头一惊,难不成,他的这番话,竟然真的说中了? 如果说,今天跟焦敬等人的谈话,是早就推演过的说辞的话,那么,现如今朱仪的这番话,可谓是真正的急中生智。 但是,貌似,可能,大概,竟然瞎猫撞上了死耗子? 眸光闪动着,朱仪试探着开口问道。 “二爷,难不成您已经……” 话未问完,但是,双方都明白意思,张輗沉着一张脸,片刻之后,方闷声道。 “这件事情干系重大,朝廷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开始彻查,所以,我和焦驸马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已经派了人手连夜快马加鞭,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已经快到宁夏了。” “二爷,你糊涂啊!” 听闻此言,朱仪心中暗喜,但是面上却露出一副惊怒之色,从椅子上霍然而起,那副样子,竟似是因为气急,一时说不出话来,片刻之后,他方道。 “这件事情的确紧急,但是,无论如何,二爷也该找我商量一番才是,岂可如此鲁莽?” “这,焦驸马说……” 或许是被朱仪这番气势所慑,又或许是自己已经乱了心神,张輗下意识的就开口答道。 话说到一半,才觉得不妥,只得不自然的转而道。 “事已至此,想要将人手追回,只怕也来不及了,不过,小公爷放心,我派去的都是最忠心的家生子,即便被擒,也不会多说什么不该说的。” 然而,张輗的这番表现,落在朱仪的眼中,他哪还能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当下便冷笑一声,道。 “既然如此,那请问二爷,为什么焦驸马自己不派人过去,反而要叫英国公府出头呢?” “这……” 张輗刚想回答,就被朱仪直接打断,道。 “驸马爷是不是对二爷说,边军中英国公府的人脉更广,办事方便,他一个驸马都尉,在京中或许还力所能及,但是出了京师,还要仰仗英国公府。” 虽然的确是这个话,但是,被朱仪说出来,听着就莫名变得有些刺耳,张輗犹豫了一下,沉默以对。 朱仪似乎生气的不知该说什么好,在花厅当中来回走了两圈,才算是勉强压下心中的怒意,转身道。 “二爷,你要明白,如今你我两家,才是同气连枝,利益一致,所以,很多事情,只有你我两家,才能彼此信任。” “我相信焦驸马并没有什么坏心,或许出了京师,的确是英国公府办事更方便些,但是,万一出了意外呢?” “锦衣卫的手段,我相信二爷比我清楚,就算是二爷派去的人什么都不说,他们就真的查不到英国公府的头上吗?” 这番话说的其实有些过分,按理来说,朱仪身为一个晚辈,对张輗这么说话,是不恭敬的。 但是,如今张輗自己理亏,自然也不好摆架子,只能低着头,依旧保持着沉默。 直到片刻之后,朱仪才重新在椅子上坐下,看样子总算是冷静了下来。 这个时候,张輗才慢慢抬起了头,道。 “小公爷,事已至此,总得朝前看,我相信,小公爷既然能将此事看的如此透彻,想必,也必然有应对的法子吧?” 朱仪看了张輗一眼,长长的吐了口气,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道。 “二爷,事到如今,有些话,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办法我当然有,但是,只怕有些人不乐意做。” 这个有些人,明显指的不是张輗,那么,到底指的是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然而,张輗却没有打断朱仪,只是静静的听着。 “其实,这个法子,我刚刚也说的差不多了,归结起来,其实就几个字……” 花厅当中,气氛忽然有些奇怪,朱仪的声音略微一停,张輗的神色也变得阴晴不定。 显然,他已经猜测到了什么。 张輗抬起头,直直的看着朱仪,目光晦暗难明。 另一边,朱仪脸色阴沉,轻轻的将手按在案上的茶盏上。 与此同时,他同样抬头望着张輗,不闪不避的迎着张輗的目光,口中轻轻吐出了几个字。 “请任侯,即刻去死!”  https:///21810_21810860/713735028.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m.zhhbiqu.com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七十四章:终于是忽悠瘸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六百七十四章:终于是忽悠瘸了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落在张輗的耳中,却如惊雷炸响。 他怎么也没想到,朱仪最终给出的办法,竟然会和他的想法,是如此的南辕北辙。 这边他还在想着怎么营救任礼,结果朱仪一开口,直接就给任礼下了死刑的论断。 皱着眉头,张輗看着朱仪,却没有说话。 但是,要说服他,总归是要有一个解释的。 朱仪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因此,稍一停顿,他便继续道。 “二爷,恕我直言,如果你刚刚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不管是你还是焦驸马,其实,都被任侯给误导了。” 说着话,朱仪遥遥望着诏狱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道。 “的确,从暗杀大臣,会查到甘肃的军屯,顺藤摸瓜,会牵出关西七卫,再往后深查,便会牵扯到南宫。。” “这是我们所有人都不想见到的事,所以,为了不让朝廷查到南宫,我们得尽快着手替任侯处理手尾,组织营救。” “这听起来,很顺理成章,对吧?” 张輗能听出来,朱仪这话有几分看笑话的意思,但是,他的确就是这么想的。 所以,稍一犹豫,他还是点了点头,道。 “确实如此,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不对!” 朱仪摇了摇头,转身望着张輗,脸上浮起一丝冷色,道。 “二爷,我们如今要做的,是维护南宫的权威,替任侯收拾手尾,阻止朝廷查下去,只是一种方法。” “但是,对于朝廷来说,却恰恰相反!” 话说到这,张輗总算是渐渐觉出点味道来了。 就如朱仪所说,朝廷上的文武百官,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天子和那些意图推动整饬军屯的文臣,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将任礼明正典刑,为接下来的改革铺路。 至于暗杀大臣,侵占军屯,截杀使臣这些罪名,都不过是将任礼送上断头台的方法,而在深一层的太上皇,更只是捎带脚,查到了关西七卫牵连出来的真相而已,并不是他们的本意。 但是自己这些人不一样,自己等人,恰恰想要的,就是让太上皇的这件事情能够遮掩过去,至于任礼死不死的,真没人关心。 所以实际上,如果操作得当的话,他们双方,未必就不能在这件事情上取得一致。 不过…… “小公爷所说,老夫明白,的确,朝廷上的那帮文臣,如果知道了这件事的真相,只怕也不想把着底儿给掀出来。” “但是,你别忘了,如今做主的人,到底还是乾清宫里那位。” “而且,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杨能的自陈书到现在为止,只有乾清宫那位自己看过,恐怕那些大臣,也只知道要往下查,但是,具体查出些什么来,他们未必心里就真的有数。” “如果说真的等到查出来了,那恐怕也就晚了。” 或许从朝臣的角度出发,无论是天子的权威有损,还是太上皇的名声不佳,都会损害朝廷的权威,所以都不是他们想要的。 但是,如果从天子的角度出发,将太上皇当年的丑事一一的查出来,对于稳固自己的地位,可有大大的好处。 而且,更重要的是,这还不是天子‘刻意‘查的,只是在清查任礼罪行的过程当中’无意‘查出来的。 如此一来,天子从头到尾都置身事外,这种光拿好处不付代价的好事,天子又岂会不做? 别说如今的那帮文臣,大概还不知道天子要他们查什么,就算是知道了,只怕也未必能拦得住。 听了这话,朱仪倒是眉头一挑。 看来这位张二爷,倒也不是一无是处嘛! 但是,可惜的是,从刚刚开始,这场谈话的主动权,就已经牢牢的掌握在了朱仪的手里。 轻叹一声,朱仪似乎有些踌躇,片刻之后,他四下看了两眼,方道。 “二爷,我方才已说了,你我两家如今是通家之好,当相互信任依靠,所以,有些事情,我也就不瞒你了。” “今日过来之前,我刚刚去拜访过岳丈,商谈太子出阁一事,顺带着,也对任侯的事旁敲侧击了一番,结果,得知了一个消息……” 朱仪的岳丈,自然指的是礼部尚书胡濙。 身为文臣的七卿之一,无论是消息渠道,还是对于朝堂局势的判断,这位老大人都是一等一的。 所以,这话一出,张輗立刻就打起了精神,往前倾了倾身子,问道。 “什么消息?” “据说,这两日,刑部的金尚书,已经在准备前往甘肃亲自彻查此案,而他这次出去,天子会任命他为总督三边军务大臣。” 朱仪轻轻抿了口茶,口气颇有些意味深长,道。 “与此同时,他还会带去一封圣旨,内容很简单,召赤斤蒙古卫首领进京朝觐!” 这当然不是从胡濙处得来的消息,毕竟,当时商议的时候,胡濙又不在殿中。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拉自己这位岳丈的虎皮,反正,张輗也不可能去跟老岳丈求证。 果不其然,张輗听完了之后,对此并没有什么怀疑,反而眼皮一跳,道。 “这么说来,天子果然已经查到了关西七卫身上?” 朱仪点了点头,脸上却并没有什么慌张的神色,反而挑了挑眉,对张輗道。 “二爷不必着急,这或许反倒是一件好事。” 看着张輗疑惑的神色,朱仪继续解释道。 “天子让金尚书总督三边军务,说明他极有可能,已经察知了当年关西七卫之事的真相,毕竟,当年的事情就算地方和兵部都没了痕迹,但是宫中必然有留存的档案和起居注。” “所以,天子才将甘宁一带的军务都交给金尚书临机专断,以防不测,但是,好消息是,天子召了关西七卫进京,说明,他心中其实也顾忌着,担心这件事情闹大了,引起关西七卫的不满,怕他们愤而叛出大明。” “如此一来,便是我们的机会!” 这下,张輗算是明白了过来,换句话说,这件事情掀出来,不仅损害的是太上皇的声誉,更重要的,还会让关西七卫心生不满。 所以,到底要不要掀开,只怕天子也未必就真的拿准了主意。 “因此,这个时候,我们需要做的,其实并不是营救任侯,甚至于,也不是替他做什么善后,而是……尽快让他去死!” 朱仪的眼中闪过一抹狠辣,开口道。 “还是那句话,朝臣们要的,只是扳倒任礼,给整饬军屯造势,乾清宫那边,就算想要彻查此案,也须得等到关西七卫进京。” “这段时间,便是我们的机会,只要我们的速度足够快,那么任礼一死,再去追究他犯下的罪过,便已无意义。” “天子若是强而为之,那么待真相大白,太上皇固然声誉受损,但是朝野上下,自然也就会看出,天子是在刻意针对太上皇。” “再加上,这件事情若是闹大了,关西七卫的态度堪忧,所以,大概率,天子也不会过分追究此事。” “但是,如果我们非要保下任侯,那么,无论是天子,还是那帮文臣,乃至是关西七卫,到时候只怕都会反应十分激烈,事情越闹越大,对于我们来说,才越不利。” 话到此处,一切便已明白。 张輗将这番话在脑子里过了两边,也总算是捋出了一条线。 不得不说,朱仪的这個法子,虽然有些狠,但是,却的确是这个道理,只是…… “话虽如此,可这些毕竟都是猜测,若是天子真的揪着这件事情不放的话,那我们又不可能真的进诏狱里头,逼任礼去死吧?” 不知不觉之间,张輗实际上已经认同了朱仪的看法,开始从营救任礼,转向了要将任礼置于死地。 只不过让他还有些犹豫的,则是这件事情该如何操作而已。 “何况,任礼说到底,也是堂堂的国侯,要是不明不白的死在诏狱里,也是一桩麻烦事。” 看着张輗皱着眉头的模样,朱仪想了想,神色却有些古怪,道。 “二爷,说来,若是任礼莫名其妙的死在诏狱当中,朝野上下,是否会怀疑,这件事情是天子动的手,这样的话……” “不行!” 话未说完,张輗就打断了他。 应该说,他刚刚也这么想过,甚至于,如果朱仪没开口,他说不定就要自己说出来。 但是,此刻被朱仪提前说了出来,张輗却下意识的否掉了。 或许是觉得,这种手段风险太大,皱眉思索了片刻,张輗总算是给自己找了个理由,道。 “小公爷,诏狱森严,且不说这件事情能不能办得成,就算是能办得成,我们也不能这么做。” 随着这两句话说出来,张二爷的思路越来越顺,看着朱仪,苦口婆心的道。 “你别忘了,我们之所以要让任礼早些了结,是为了让他这桩案子尽快平息,但是,我还是那句话,这么一位国侯,就这么死了,朝廷必然会追根究底,尤其是朝堂上下会议论是否是天子动手的情况下,天子必然会下令彻查。” “如此一来,便又回到了老路上,朝廷只要往任礼身上查,那么,当年的那桩事,就遮掩不住,所以,任礼要死,就只能名正言顺的死。” 这话说的时候有些别扭,但是,说出来之后,张二爷却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甚至于,在这场对话当中,他刚刚虽然不算是处处被动,但也一直被朱仪牵着走,现在总算是重新把握到了一点主动权,口气也不由坚定起来,继续道。 “对,正是如此,虽然说如今事态紧急,但是也不能乱来,任礼的案子,要么让他自己认罪,朝廷判他去死,要么,就得证明任礼的死,是他‘畏罪自杀’,和旁人无关。” “不然的话,我们忙活了半天,到最后,只怕还是要闹得满城风雨,得不偿失。” 看着张輗突然开窍的样子,朱仪的目光闪动,但是脸上却不由浮起一丝苦色,皱眉道。 “这么说的话,只怕就难办了。” “不管是让他自己认罪,还是‘畏罪自杀’,都得先见到任礼才行,可诏狱守卫森严,又怎么可能混的进去呢?” 成国公府多年经营的盘子都在文臣这边,所以,对于禁卫这方面,自然不如英国公府熟悉。 闻听朱仪此言,张輗踌躇了片刻,到了最后,还是道。 “小公爷,此事不难,其实,任礼这次传信出来,也是借了家兄早年留在锦衣卫的老人手。” “虽然说,此人只是看着早年的交情帮忙,并非真的是英国公府的人,但是,若是真的无奈之下,安排人冒险进诏狱见任礼一面,也不是没有法子。” “只不过,就算见了面,想要让任礼配合我们,只怕也很困难,毕竟,这是要他……” 张輗的眉头紧紧皱着,脸色也苦恼的很。 这个时候,朱仪却道。 “二爷莫急,小侄倒是有个法子,我们不妨如此……” 说着,朱仪压低了声音,在张輗耳边说了一番,顿时让后者的脸色有些阴晴不定,片刻之后,张輗方犹豫着问道。 “这……这能行吗?” 朱仪坐回到椅子上,面色平静,道。 “二爷放心,如今任礼身在狱中,几乎是全瞎全聋,尤其是他这封信传出来之后,至少在他看来,哪怕是看在南宫的份上,我们捏着鼻子,也会全力救他。” “所以,只要能够配合得当,他必然不会生疑,等到……一切也都由不得他了!” 说着话,朱仪俯了俯身子,道。 “其实话说回来,这个法子的关键,还是能不能见到任礼,二爷放心,只要能够见到他,我就有把握能够说服他。” 见此状况,张輗纵然迟疑,但是,也只能点了点头,道。 “既然如此,那我便想想法子,此事宜早不宜迟,小公爷今日且先回去,我立刻着手安排,等安排好了,便找人知会小公爷。” “不过,此事是否要跟焦驸马等人商议一番?” 到了最后,张輗还是有些犹豫不定。 不过这次,朱仪却摇了摇头,道。 “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何况,二爷难道忘了,焦驸马和任侯之间的交情?” “小侄没记错的话,当初,三爷还在的时候,焦驸马就里外里的帮衬着任礼,甚至于,英国公府之所以被圣母疏远,也少不得这二位的功劳。” “二爷若是将此事跟焦驸马商议,少不得又要横生枝节,二爷放心,此事我会想法子禀明太上皇,有他老人家的支持,二爷大可不必担心。” 很多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其实都会慢慢显露出来。 当初,将任礼拉拢进来的人是焦敬,甚至于,将朱仪引荐给孙太后的人也是焦敬。 这就导致了,从孙太后的口中,朱仪其实旁敲侧击出了很多事情,当然,这也是因为,当时的状况下,孙太后希望朱仪和任礼,焦敬等人拧成一股绳,制约英国公府。 而现在,这些事情,反倒成了朱仪可用的手段。 果不其然,虽然说当初和孙太后渐行渐远,也有英国公府自己的原因,但是,站在张二爷的角度,听朱仪提起此事,心中还是忍不住生出一阵怒意,顿时便打消了缘由的念头,道。 “不错,焦敬那个老家伙,任礼就是他扶起来的,跟他说这些道理也是白搭!” “既然如此,小公爷便放手去做吧,有什么需要老夫帮忙的,我一定尽心竭力!”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七十五章:什么叫各怀鬼胎 直到出了英国公府的门,朱仪才缓缓松了口气。 不得不说,今天的遭遇可谓一波三折,变故重重,从最开始焦敬等人的质疑,到后来任礼忽然传出的信,都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所幸的是,这一切他应对的还算得当,虽然说可能仍旧没有打消焦敬等人的怀疑,但是,还是那句话,只要太子出阁和幼军的事情能够办妥,那么,他们有再大的怀疑,也会吞回肚子里去。 至于这两件事情能不能办成…… 回府的路上,朱小公爷在心中默默的将今天发生的一切复盘了一遍,再次确认没有问题,心神才慢慢的放松了下来。 只要说服了张輗,接下来就好办许多,只需要把一切都告诉舒公公,剩下的事情,自然一切水到渠成。 一念至此,朱仪的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放松之色,奔忙了这么久,恢复父祖的爵位, 总算是近在眼前了。 马车悠悠的在成国公府的府门前, 管家早已经在门前候着。 朱仪在小厮的搀扶下走下马车,正准备往府门里走, 却见府门外头,还停着一顶小轿,管家也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怎么了?” 皱着眉头,朱仪问道, 于是, 管家赶忙上前一步,小声答道。。 “大少爷,刚刚有客到访,现在人在花厅。” 说着话, 管家递上来一份名帖, 朱仪接过来一瞧,心中一阵意外的同时,却也生出几分不满, 对着管家道。 “我不在府中,谁让你擅自放人进府的?” 自从朱勇死后,虽然成国公府上下,依旧对朱仪用‘大少爷’的称呼,但是实际上,朱仪却早已经成了整座府邸的主心骨。 再加上朱仪的身份特殊,为了防止不必要的情况出现,他对府中上下的事务管理十分严苛。 因此, 口气当中稍稍带了几分怒意, 便让在成国公府呆了半辈子的老管家头上也冒出一丝冷汗。 “大少爷不在,老奴本是按着您的吩咐, 对所有人都闭门谢客的, 但是,刚刚这份名帖递进来, 老奴还没来得及打发人, 就被那位拦了下来。” “因您走的时候说过, 那位是贵客, 不得怠慢,若他有任何需求, 都尽量满足,所以, 那位既开了口,让老奴放人进府,老奴也不敢不从。” “不过大少爷放心,人虽进了府,可进府之后,老奴就将他引到了花厅,一路上都有人跟在后头伺候着,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 “什么?” 听了管家小声的解释,朱仪心头的怒意倒是平息了, 但是,紧皱的眉头却没有松开, 紧接着而来的,则是一阵惊疑不定,问道。 “你是说, 我出门时来拜访的那位?是他让你放人进去的?” 管家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道。 “是, 不过,那位也只吩咐了,说让老奴先迎人进来,其他等大少爷回来再说。” 听完之后,朱仪不由揉了揉额头,感到有些头疼。 ‘那位’自然指的是舒良! 有关于东宫出阁之事,最开始的确是朱仪和杨杰的主意,但是,幼军之事,却是天子的意思。 虽然不清楚天子这么做的用意何在,但是,朱仪隐约也能感觉到, 自从这两日南宫的旨意发出来之后,天子在这件事情上的关心度, 明显高了不少。 不然的话,舒良这等大珰, 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冒险亲自来跟他传达这件事情的各项细节。 当然,这也是朱仪敢在焦敬等人面前承诺要当这个急先锋的原因。 稳赚不赔的买卖,谁会不愿意做呢? 原本,在应付了焦敬和张輗这帮人之后,朱仪只需要把刚刚发生的一切,如实的转告给舒良,然后让他回禀宫中。 剩下的事情,就只是一个演员的基本素养了。 但是,让朱仪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竟然又横生枝节。 原本,名帖上的这個人在这个时候前来拜访,就已经让他足够意外了,可偏偏,最应该在成国公府隐藏自己存在的舒良,却又在这个时候插手,将人放进了府中。 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转过回廊,朱仪的脚步略停了停,沉吟片刻,压低了声音,对着旁边的管家继续问道。 “除了让你迎人进府,那位可还说了别的?” 管家想了想,答道。 “回大少爷,那位还说,请大少爷回府之后,直接去花厅见客,另外,他还让老奴在花厅两侧的屏风后备了椅子,看那样子,是想……” 听完之后,朱仪的眉头皱的愈发紧了起来,但是心中却渐渐有了几分底,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开口吩咐道。 “既然如此,照那位的吩咐做,吩咐底下人换两盏新茶,我这就去花厅见客。” 看着管家带着人下去准备,朱仪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挂起热情的笑容,大步走进了花厅,道。 “徐学士大驾光临,倒是我有失远迎了。” 与此同时,花厅当中,一个深青色官袍的中年官员正在品茶,见得朱仪进来,连忙起身相迎,道。 “小公爷折煞徐某了,贸然拜访,多有搅扰,还望小公爷勿怪。” 不错,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在英国公府分别不久的,右春坊大学士徐有贞! 虽然说此人的品级不高,但是,毕竟是在东宫任职,又是翰林清流出身,身上还背着治河的功劳,至少就现在看来,是个既有能力,又有资历,前途一片光明的官员。 所以,虽然两人没有太深的交情,但是,朱仪还是对他颇为客气。 寒暄了两句,各自落座,下人重新奉上新茶,朱仪方道。 “不知徐学士此来,可是有什么事吗?” 这话虽是明知故问,但的确也是迅速切入正题的好法子。 所幸,徐有贞此来,倒也没有绕弯子的意思,抿了口茶,徐学士脸上露出一丝莫名的神色,抬头望着朱仪开口道。 “不瞒小公爷,徐某此来也是临时起意,至于原因,恰是因为刚刚在英国公府的谈话。” 这话听着就来者不善,不过,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朱小公爷,自然也不会稳不住,脸上没有丝毫的波澜,只平静的问道。 “哦?徐学士是觉得,我在英国公府所说的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七十六章:这叫,致敬! 成国公府的花厅当中,茶香袅袅升起,温暖的阳光洒落在厅堂当中,打在两个人的身上。 朱仪和徐有贞分上下首而坐,但是却不约而同的抬头看着对方,目光中各自闪动着莫名的光芒。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紧张起来,徐有贞看着面前淡定的朱仪,脸上不由挂起一抹笑容,身子略微前倾,悠悠开口道。 “倒是没有什么不妥,只不过,徐某虽天资愚钝,却偏偏有好奇之心,对于小公爷的说法,一直由几个地方想不明白,若怀着疑惑回去,只怕会辗转难眠,始终想要弄个明白,不得已之下,徐某才贸然来访,想请小公爷解惑。” 朱仪的心中一沉,但是面色却还能勉强维持住。 这番话说的虽然客气,可其中的威胁之意,却十分浓厚,言下之意,若是朱仪解不了他的疑惑,那他就要寻别的法子解惑。 至于是什么法子,无非是去找焦敬和朱鉴等人罢了。 快速的将自己在英国公府的举动过了一遍,朱仪还是没想到,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引起了徐有贞的怀疑。 于是,他只得按兵不动,略停了停,朱小公爷的神色泛起一丝凉意,道。 “徐学士有话只管问便是,只不过,不管你背后的人是谁,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成国公府愿意以最大的诚意,和诸位精诚合作,但是,这种诚意,并不是可以无限消耗的!” 这两句话,倒是让徐有贞愣了愣。 看着朱仪略带怒意的神色,他顿时反应了过来。 原来,他的这番举动,在朱仪看来,应该是英国公府那场争吵的延续,换而言之,朱仪觉得,徐有贞此来并不是代表他自己,而是替焦敬或者朱鉴来试探的。 犹豫了一下,徐有贞便索性将错就错,反正,有人背锅总比没人背锅好,朱仪既然这么想,那么他便就坡下驴,如此一来,他说起话来,反而倒少了几分顾忌。。 于是,只是一瞬的工夫,徐有贞的脸上,便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那样子,就仿佛被人戳穿了一样。 略显狼狈慌乱,但是,却正符合他此刻应有的形象。 不过,很快徐学士就恢复了冷静,开口道。 “小公爷心直口快,徐某若再惺惺作态,倒显得徐某造作,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说了。” “在英国公府中,小公爷曾说,太上皇的所作所为,是为了给太子殿下造势,替殿下塑忠孝之名,同时,也是要将朝臣的目光,从整饬军屯拉回到东宫出阁一事上,可对?” 朱仪明显能感觉到,徐有贞的话里有坑,但是,他一时也想不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而且,这番话几乎是在复制他在英国公府中的原话,只是换了个说法而已。 所以,哪怕心中觉得有不对的地方,朱仪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这虽是我的猜测之语,但是,却也是最合理的解释,否则的话,难道太上皇闹出这么大的风波,只是一时冲动?” 这话说完,徐有贞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精彩,片刻之后,他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道。 “小公爷,你真的觉得,不可能吗?” 朱仪立刻沉了脸色,一副不悦的样子,冷声道。 “徐学士,慎言!太上皇自回京以来,虽看似蛰伏,但实则事事处处,皆有英主之风,你岂可如此擅自揣测他老人家?” 这话说的怒意沉沉,一副太上皇的忠犬架势,仿佛接下来一言不合,就要动手赶人。 然而,面对朱仪这样的表现,徐有贞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反而笑了笑,道。 “小公爷不必着急,太上皇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性,你我都清楚,不过,徐某也承认,在和太上皇的接触上,徐某的确不如小公爷之前能够常常入宫那么方便,或许,是徐某误判也说不定。” “但是,还是那句话,小公爷所说的话里,徐某有些疑惑,还请小公爷解惑。” 从表面上看,徐有贞这话是做出了让步,但是实际上,他对朱仪,却是步步紧逼。 轻轻的将手按在一旁的扶手上,徐有贞继续开口,道。 “小公爷的说法,的确顺理成章,无论是从结果来看,还是从常德长公主的反应来说,都十分合理。” “虽然这件事情,无论是跟太上皇,还是跟长公主殿下,这件事情都无法求证,但是,也各有理由,能说得过去。” “只是,在这其中,却有一个很大的漏洞。” 话至此处,徐有贞抬起头,目光凛冽,紧紧的盯着朱仪,问道。 “按照小公爷的说法,太上皇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太子殿下,那么,这其中最关键的一步,其实就在于,太上皇下旨之后,天子会让太子代行礼节,如此一来,一切才顺理成章。” “但是,却偏偏是这最要紧的一步,主动权却完全不在太上皇的手中,这难道,不奇怪吗?” 朱仪心中一沉,望着徐有贞的目光当中,同样多了几分寒意。 不过,他的脸色依旧平静,淡淡的道。 “这有什么奇怪的,天子既然连冬至大节都懒得去跟太上皇行礼,又怎么会真的遵照旨意晨昏定省,这种情况下,自然是让太子殿下代行,最为合适。” “所以,这只是最合适的办法!” 朱仪的话音刚落,徐有贞的声音便接踵而至。 “却并不是唯一的办法!” 他依旧望着朱仪,目光当中带着莫名的光芒,开口道。 “太上皇的这份旨意,毕竟只是一份中旨,虽然有礼法支持,但是,在已经因召见薛桓闹过一场的情况下,颇有几分赌气的嫌疑,这种情况下,即便天子直接拒不奉诏,朝野上下,只怕也不会掀起太大的风波。” “当然,如果天子连这样的风险也不愿冒的话,那么,更简便的方式,让内阁拟一份书信,说政务繁忙,国事繁重,感谢太上皇惦念,递到南宫去,同样是兄友弟恭,天家和乐的场面。” “再不然,要是连这种面子工夫也懒得做,天子也可像薛驸马一样,推脱说身体欠佳,不便相见,这样只需遣人去传個话,一切也可消弭。” “如此种种,虽然都不是最妥当的办法,但是,却都是可用的法子,到底怎么做,其实是掌握在天子的手里。” “那么,太上皇如果真的筹谋良久,只是为了达到让东宫出阁的目的,这最关键的一步,却无法控制。” “他老人家难道就不怕,闹得这么大,到最后却鸡飞蛋打,一无所获吗?” 第六百七十六章:这叫,致敬!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七十七章:任你奸似鬼 朱仪静静的望着面前咄咄逼人的徐有贞。 他承认,自己之前的确有些低估这个人了! 事实上,自从徐有贞被李贤引荐进入到太上皇这边的阵营之后,朱仪曾经详细的查过这个人的履历。 和普通的官员相貌堂堂不同,徐有贞身材矮小,少年老成,看着就工于心计。 但是,这样一个人,在朝局斗争当中,却毫无敏锐性。 当初土木之役的消息传到京师,他冒失的提出南迁的提议,因此而备受冷落。 在这种情况下,他不仅没有安分下来,反而上蹿下跳,先是在翰林院当中争着抢着做各种差事,遭到拒绝后,又变着法的想要外调。 后来碰上個机会,被朝廷派去修河,事情倒是做的不错,但是,回京之后又开始蠢蠢欲动,开始四处谋求官位,甚至不惜铤而走险,走李贤的路子,进入到太上皇这边来。。 要知道, 天家如今的状况,即便是朝廷上的那些大佬, 如果能不沾惹, 也尽量小心翼翼的不去沾惹。 可他区区一个徐有贞, 本就已经被天子嫌恶,现在还敢继续和天子作对, 简直是老寿星上吊,活够了。 明明可以置身事外,但是却非要自己往火坑里跳, 自然让朱小公爷对于这位徐大人的政治能力,持怀疑态度。 但是,如今徐有贞的一番质问,却不得不让朱仪开始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文臣。 应该说,朱仪的这套说辞, 虽然没有完全打消焦敬等人的疑虑, 但是能够让他们没有继续追根究底, 说明他的整个说法, 是完全合理的。 而这套说辞的关键,就在于太上皇足够有城府, 只要接受了这个前提你, 那么一切的推测,都是顺理成章的。 在这一点上,朱仪掐死了焦敬等人的立场。 他们既然投效了太上皇,那么在这一点上,多多少少是带着几分相信的,或者更准确的说, 是期待, 期待太上皇是一个有谋略,懂大局的领导者。 在这种情况下,朱仪稍一引导,所有人便落入了他的思路当中,而一旦被他牵着走,自然觉得一切都十分合理。 但是,徐有贞不一样! 或许是因为他是文臣,又或许是因为他刚到太上皇这边时间不长,再或者,是因为这么多人当中,只有他跟太上皇接触很少。 所以, 粗粗这么一接触, 朱仪便感觉到,徐有贞并不像焦敬等人一样,对太上皇带着崇敬和期待,他十分清醒。 从对方的神情,朱仪便能看得出来,虽然嘴上没有说出来,但是实际上是,徐有贞对于太上皇的能力,是带着怀疑的。 在此基础之上,徐有贞便跳出了朱仪预设的条件,能够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待整件事情。 当然,朱仪的说法依旧是合理的,但是,当徐有贞跳脱出来之后,却很容易就找到了破绽。 这个手法其实也很简单,颇有几分大巧若拙的意味。 简单的说,徐有贞根本就没有去深究朱仪说法的合理性,甚至于,他可能都没有去听朱仪说了什么。 他所做的,就是掐掉所有的中间部分,只看整件事情的起因和结果。 很明显,起因是太上皇召见薛桓,结果,则是天家局势紧张,太子代天子前去朝见。 无论朱仪说的如何天花乱坠,但是, 只要刨除掉这一切中间环节,就不难发现, 这二者之间,并无必然的联系。 就像徐有贞所说的, 天子有太多的办法, 可以应对太上皇的诏旨,与此同时,太上皇也有太多的办法,可以直接将朝臣的目光吸引到太子的身上,而不必如此大费周折。 起因和结果之间,隔着太多的分支选择,每一个选择,都有可能会导致不同的结果出现。 如果顺着朱仪的说法去想,那么,整件事情自然没什么不合理的,但是,一旦将时间倒退到一切发生之前,就不难发现,如今的结果,只是众多结果当中可能出现的一种,而并非是必然。 既然如此,那么一切的推理,从源头上就会被打破。 所有的谋划都是为了最终达到目的,即便不考虑太上皇本人的能力问题,仅仅是从事前谋划而言,这件事情的不确定性也太大了,并不具备可操作的空间。 这就是徐有贞的道理,简单粗暴,但是有用! 面对着徐有贞的质疑,朱仪目光沉沉,心中已然紧绷起来,但是,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乱。 一旦真的慌了,那么主动权就会完全被对方给拿走。 微不可查的朝着一旁的屏风后看了一眼,朱仪反问道。 “徐学士说的,倒也有理,不过,无论徐学士如何作想,可到底,结果就是太子殿下得了忠孝之名,而朝臣们的注意力,也回到了东宫身上。” “如今我等和太上皇相隔宫墙,我的确不敢确定,哪份猜测才是真的,但是,如若按徐学士这么猜测的话,那么,我是否也可以继续推断,太上皇既然这么做了,也必有后手能够保证,这件事情最终会绕到太子殿下的身上。” “又或者,这个后手太上皇已经用了,只不过宫闱之事,天家秘辛,并不为人所知,所以,我等所看到的,便是这件事情带着偶然巧合的意味呢?” 说到底,朱仪就是死死的掐住,太上皇谋略过人,已经算尽一切。 既然徐有贞说召见薛桓和替太子造势两者之间没有因果关系,那朱仪就反过来,说不论有没有因果关系,结果就是如此。 徐有贞愣了愣,倒是没想到朱仪会这么说。 皱了皱眉,他很快便发现,朱仪这是在胡搅蛮缠。 他并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而是把一切继续推到太上皇的身上。 如此一来,除非他明目张胆的说,太上皇根本不可能算计到这种程度,不然的话,基本不可能推翻朱仪的说法。 可话说回来,虽然徐有贞心里知道太上皇是哪块料,但是,他如今的身份毕竟是太上皇的人,如果公然说出对太上皇不敬的话,那么难免被人怀疑,他对太上皇的忠心。 于是,和朱仪一样,徐有贞也感觉到了面前之人的难缠。 果不其然,朱鉴和李贤都跟他说这位朱小公爷,虽然平素没有什么存在感,但是实际上,若数太上皇一党的智囊,非这位小公爷莫属,果真不假。 心中暗暗对朱仪的评价又上了一层的同时,徐有贞眉头紧皱,不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不要紧,他这次过来,也不是毫无准备,虽然说如今的主动权隐隐又被对方夺了回去,但是好在基本盘还在。 谷姮</span>  轻轻抿了口茶,将心中那股淡淡的躁意压下,徐有贞抬头望着朱仪,道。 “小公爷也不必如此诡辩,太上皇究竟是何等心思只有他老人家清楚,你我再争论也无用,待得日后有机会觐见太上皇,一切自然明了。” “但是,无论太上皇是如何作想,小公爷您,便真的敢说自己问心无愧吗?” 虽然说徐有贞努力掩盖,但是,朱仪自然能够察觉到,主动权已经渐渐被他重新拿了回来,于是,他愈发的不慌不忙,道。 “徐学士,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眼瞧着朱仪一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架势,徐有贞的脸色也变得微冷,坐直了身子,徐学士开口道。 “既然如此,那徐某就直说了。” “小公爷方才也说了,你所说的一切,都不过是猜测之语,太上皇到底是否意在太子殿下,谁也没有把握。” “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小公爷在英国公府当中,却极力鼓动所有勋贵配合朝廷整饬军屯,借以推动东宫出阁和组建幼军?这其中,果真没有私心吗?” 终于到了最关键的部分,朱仪的心中那根弦已经绷到了最紧。 不错,说来绕去,其他的所有问题,他都可以想办法解释,但是,有一点却是绕不过去的。 那就是,这场谋划当中,东宫的问题,是需要勋贵们牺牲自己在军屯上的利益来换取的。 虽然说,如今的局势下,朝廷的大政已定,天子已经磨刀霍霍,勋贵们心里其实也在打鼓。 但是,这也无法掩盖一个事实,那就是,整饬军屯推行的越顺利,得到好处最多的是天子。 勋贵们纵然拿到了幼军,成功让太子出阁备府,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之前在英国公府,朱仪不过是巧妙的借了这些勋贵们对天子隐隐的畏惧之心,用幼军迷惑了他们的眼睛,使得这些人下意识的忽略了这一点而已。 但是,作为和幼军没有什么牵扯的徐有贞,却显然更能客观的来看待这件事情。 “私心?” 心中念头疯狂转动,朱仪的面上却丝毫不敢有异色,只浮起一丝诧异,道。 “人生在世,有几个人能做到毫无私心呢,只是不知,徐学士指的私心,又到底是什么呢?” 见朱仪仍在强撑,徐有贞冷笑一声,道。 “小公爷,没想到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小公爷还是不肯如实相告,既然如此,那徐某便只能冒犯了。” 说着话,徐有贞也不再有所顾忌,直截了当道。 “徐某没猜错的话,整饬军屯这件事情,小公爷只怕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要阻止吧?” 眼瞧着朱仪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徐有贞继续道。 “虽然在英国公府当中,小公爷说,没有答应杨家的条件,但是,杨家既然提到了爵位,那么小公爷当真什么心思都不会动吗?只怕不然吧!” “先成国公在鹞儿岭一战失利,以致天子和朝臣们耿耿于怀,始终卡着成国公府的爵位不放,小公爷若想拿回爵位,除了讨好天子,便只能立下大功,让朝廷不得不赏。” “前者小公爷走过,徐某虽身在翰林院,但是,对于朝中的轶事也并非毫无了解,王氏女之事,虽是谣言,但恐怕也并非空穴来风,既然如此,那摆在小公爷面前的,就只有第二条路。” “可,到底是什么样的功劳,才能让朝廷群臣原谅先成国公战败之过,不计前嫌的恢复成国公府的爵位呢?” “储君!” 徐有贞轻轻的吐出两个字,口气笃定。 “储君乃是国本,而如今的东宫太子,地位却十分尴尬,从名分上来说,他是当今天子的继任之君,但是,从血缘上来说,他却是太上皇的子嗣,这就导致了,东宫出阁之事一波三折。” “朝堂之上,文武百官都想让东宫早日安定下来,但是,文臣这边,却因为种种大政都需要天子的支持,再加上天家的特殊关系,难以在这件事情上出现强有力的谏言。” “所以这件事情,只能由太上皇这边的大臣来完成。” “正因如此,一旦东宫的地位真正邸定,朝臣们才有可能不再纠缠鹞儿岭一战,将成国公府的爵位还回来。” “而这,也恰恰是小公爷的目的,所以实际上,小公爷你,其实根本不在乎太上皇这么做,到底是不是为了太子殿下,对吗?” “无论是机缘巧合,还是太上皇有意为之,这都不重要,就像你方才所说的,既然结果是对太子殿下有利的,那就够了,你之所以在英国公府要把这件事情说成是太上皇的安排,无非是更顺利的争取勋贵们的支持。” “小公爷,徐某说的可有错?” 这一番话,听的朱仪心里五味杂陈,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徐有贞的推断错了吗?应该说也没有,他的确是在刻意诱导那些勋贵,最终的目的,也的确是想要拿回爵位。 但是,说没错也不对,毕竟,最关键的地方,早早的就被徐大人给排除掉了。 长长的吐了口气,朱仪的神色复杂,但是口气却依旧疏离,道。 “有趣的推断,不过,你有证据吗?” 眼瞧着朱仪并没有直接否认,徐有贞愈发笃定自己的猜测没错,至于朱仪的问题…… “证据当然有,不过,现在还没出现,但是,想必也快了!” 这话说的神神秘秘的,朱仪不由面色一沉,问道。 “什么意思?” 徐有贞眸光闪动,口气带着一丝古怪,道。 “任侯的命,就是证据!” “小公爷,徐某没猜错的话,如今,你和张家二爷,已经在想法子,要置任侯于死地了吧?”  ()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七十八章:当面一笑,背后一刀 花厅中的气氛有些沉郁,朱仪眯着眼睛,望着眼前的徐有贞,心中对这个人,总算是有了清晰的感知。 这位徐学士,既不是什么忠君义士,也不是什么洞察人心之辈,他之所以能够猜到这些,仅仅是因为,他是一个天生的阴谋家! 似这种人,凡事都会往坏处去想,无论表面待人接物如何,但是在实际的交往当中,他总是会把所有人都预设在阴谋者的角色里,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是这样的人。 正因于此,他能够不受朱仪那番义正言辞的说法迷惑,也能够揣测出这件事情的部分真相。 当然,也仅仅止于部分了! 看清楚了徐有贞的真面目,朱仪反而放下了心来,因为这样的人,虽然谋略机变,但是,却不可能猜出他隐藏最深的秘密。 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徐有贞能够做出这番推测, 就在于他预先就不相信朱仪会真心效忠于太上皇,为太上皇的利益而考虑。 在他看来, 朱仪始终考虑的就是成国公府的利益, 只要是对成国公府有好处的事, 朱仪便会不惜代价的去做,无论在这个过程当中, 会损伤到谁的声名利益,都不重要,即便这個人是太上皇。 这也是徐有贞从一开始, 就排除了朱仪已经投靠天子的可能的原因,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天子的手段太厉害了。。 当初土木之役后,朱仪四处奔走,很明显的曾试图向天子靠拢过, 最典型的事件, 就是那次给朝廷捐银, 以及王家女的风波。 这两件事目的一致, 但是结果却不相同,前者帮朱仪讨了个禁卫的差事, 可以视为成国公府和天子的关系略有缓和。 但是, 王家女一事,以及后来朱仪落魄出宫的景象,却无疑宣告着双方关系的再次破裂。 其实朱仪如今想来,也觉得这是一个昏招。 倒不是因为什么用选秀拉拢大臣会让天子声誉受损,朱仪早就知道,天子并不在意这个。 之所以这是一个昏招, 是因为, 此举真正得罪的,是宫里的皇后娘娘。 虽然说后宫之事和外朝无涉,但是,朝野上下皆知天子与皇后伉俪情深,普通的女子也就罢了,这种背景深厚的世家女子入宫,定是会得罪皇后娘娘的。 所以,这招棋走过去,引得天子‘震怒’,是理所当然的事。 自那以后,在外界看来, 成国公府彻底恶了天子, 朱仪也几乎从朝堂之上消失,再次出现时,已然是朱佶接受孙太后的赐婚,和英国公府联姻。 所以,越是从理性的利益角度分析,徐有贞越会觉得,朱仪不可能再去撞投靠天子的南墙。 而且,之所以说天子的手段高明,就在于直到现在为止,他老人家就像真的一直在记恨成国公府一样,要不是每天都有清风跟在自己的身边,朱小公爷有时候真的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妄想症。 在这种情况下,徐有贞的出发点就错了,他的推测自然会出现偏差。 清楚的明白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自然也就能够有的放矢的应对。 面对徐有贞的质问,朱仪反倒镇定下来,道。 “徐学士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和二爷是什么态度,刚刚在英国公府,我应该说的很清楚了,我们只是觉得,现在局势未明,贸然营救操之过急,若因此徐学士便说我们想要置任侯于死地,未免有些武断吧?” 徐有贞虽不知朱仪在想什么, 但是,却对朱仪的断然否认早有准备, 一副我已经看穿你的样子,道。 “救就是救,不救就是不救,哪来的先不救?” “其实话说回来, 如果在英国公府中,焦驸马等人并不急着救任侯的话,或许任侯还有一线生机,但是,他们既是这样的态度,那么,任侯的结局,便已然注定了。” 话到此处,双方都觉得自己掌握了面前人的底气,但是,该问的还是要问的,朱仪淡淡的道。 “何以见得?” 徐有贞道:“这很简单,既然您想要借东宫一事立下功劳,拿回爵位,那么,任侯自然要倒,今时今日,成国公府虽仍有底蕴,但是,若要论在朝堂之上带领勋贵启奏进谏,却并不够分量,尤其是,在任侯还在的情况下,若要谏东宫出阁,自然是由他带着勋贵们出面,最为合适。” “但是,如此一来,功劳便落到了任侯身上,小公爷筹谋许久,只为了借此机会拿回爵位,又岂肯为他人做嫁衣裳?” “徐某甚至怀疑,从一开始,您就已经盘算好了,要整倒任侯,想要杨家的那份辩驳奏疏,恐怕之是一个幌子吧?您真正想要的,是让杨家去跟任侯拼命。” “若我没猜错的话,太上皇之事,只怕对小公爷来说,也是意外之喜吧?或者换句话说,即便没有这件事,在任侯入狱之后,小公爷也会煽动各家勋贵,渲染紧张的情绪,让大家跟着你推动东宫之事吧?” 不得不说,徐有贞作为一个阴谋家,在这方面的确十分擅长。 虽然是部分真相,但是他却推测的十分准确。 朱仪沉吟片刻,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只是沉默的望着他处。 但是,这种举动,在徐有贞看来,却毋庸置疑是一种心虚和默认。 于是,他继续道。 “所以,刚刚在英国公府中,小公爷听到焦驸马等人要营救任侯时,才会断然拒绝,原因很简单,小公爷想要的,是勋贵们这个时候齐心协力帮太子出阁。” “一旦这个时候,大家的精力都用在营救任侯上,那么这件事情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而且,任侯一旦平安出狱,那么,一切回到了原点,小公爷白忙一场,岂能甘心?” “因此,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任侯的罪名早日被定死,如此一来,焦驸马等人没了念想,自然会一心一意的跟着小公爷,帮助东宫出阁。” “小公爷,我说的可对?” 这话说出来,几乎已经是把一切给挑明了。 这个时候,如果朱仪再装糊涂,显然是不合适了,但是,让徐有贞略感意外的是,朱小公爷的脸色依旧平静,只是继续抬头望着他,然后挑了挑眉,道。 “徐学士,你可知道,京城里头最近治安不太好,五城兵马司逮了又逮,但是依旧有不少地痞流氓寻衅滋事,据说,前段时间还打死了人。” “天色将晚,徐大人这般敢言,就不怕回去的路上,出点什么意外吗?” 口气平淡,但是,却莫名的渗着一股寒意。 徐有贞早有准备,但是看到朱仪如今面上的笑容,背后还是忍不住升起一阵冷汗。 不过,他还算能够保持镇定,笑了笑道。 “小公爷说笑了,徐某是朝廷命官,在天子脚下,能出什么意外?何况,如今朝堂之上,一桩案子都没查清楚,若是再出同样的事,只怕这朝堂,真的要起上一番风波了……” 话音落下,花厅当中静默了片刻,只余茶香袅袅升起,飘散在两人中间。 随后,朱仪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终于是认真了起来,直视着徐有贞的目光,问道。 谷夊</span>  “你想要什么?徐学士特意跑这一趟,总不至于,是来跟我炫耀自己洞察人心的过人之处吧?” 这话便是变相的承认和服软了。 徐有贞心中不由松了口气,虽然说他自己有把握,朱仪不敢乱来,但是,毕竟是在成国公府的地界上,这帮勋贵子弟平时有多无法无天,他也是知道的。 所以,他丝毫都不怀疑,朱仪刚刚对他真的动了杀心。 这么说的话,反倒是任礼的事,救了他一命,若非是任礼暗杀于谦未成,在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还真说不定,朱仪会不会对自己做些什么。 为了防止刺激眼前的这位小公爷,徐有贞想了想,态度还是放缓了不少,道。 “小公爷放心,任侯是死是活,徐某丝毫都不关心,小公爷想让东宫出阁,这是大大的好事,徐某也不会阻拦,甚至于,在这件事情上,徐某还可以设法帮忙。” “毕竟,东宫出阁乃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朝中其他大臣,也是希望太子殿下能够早日出阁读书的。” 说了两句软和话,徐大人的心定了几分,继续道。 “不过,既然小公爷心直口快,徐某也不遮遮掩掩,这件事情,徐某会烂在肚子里,如有需要,徐某还可以帮忙说服焦驸马等人,但是,徐某想要成国公府一个人情!” “人情?” 朱仪似乎有些意外,犹豫道。 “就这么简单?” 见此状况,徐有贞却摇了摇头,道。 “小公爷,您别忘了,此事若成,您将是整个京城里头,唯一一个世袭罔替的成年国公爷,这个人情,分量可不轻!” 这话倒是不错,如今的京城当中四座公府。 定国公府继承人年幼尚未袭爵,英国公府虽蒙特恩,令张辅幼子袭爵,但也尚未成年,丰国公府倒是有一位正经的国公爷坐镇,但是可惜,这位国公爷的含金量不高,是被天子硬捧起来的。 真正要说的话,如果成国公府能够拿回爵位,那么,朱仪将真正变成京城唯一一个拥有世券的国公,这个人情,的确分量不轻。 眼瞧着朱仪的神色依旧有些难看,徐有贞沉吟片刻,继续道。 “小公爷放心,徐某并没有其他的意思,您也知道,当初因为南迁之事,徐某在朝中举步维艰,虽然机缘巧合之下,得了右春坊大学士之职,但是,其实还不如在翰林院中,至少还有个差事,天子迟迟不肯让东宫出阁,徐某这个右春坊大学士,便是闲人一个。” “所以,徐某才是最想太子殿下好的人,更何况,成国公府如今和英国公府同气连枝,徐某既然想在朝堂之上有一番作为,便绝不会不开眼到,要跟小公爷作对。” “今日我来拜访的是您而不是焦驸马等人,想来,便足以说明我的诚意,之所以要跟小公爷讨要人情,不过是希望,日后在关键时刻,小公爷能够助我一臂之力,并无他意。” “当然,小公爷若是觉得过分,便当徐某没有提过,这件事情,徐某也依旧会守口如瓶。” “好,我答应你!” 看着如此‘坦诚’的徐有贞,朱仪眸光闪动,倒是一口答应了下来。 别看着徐有贞说的好听,但是实际上,他手里捏着这件事情,不想要好处是不可能的。 因此,在答应下来的同时,朱仪的口气中,也依旧带着淡淡的威胁,道。 “既然徐学士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么,我也不妨说两句实话。” “成国公府的爵位,势必是要拿回来的,任何人挡在这件事情的面前,都是成国公府的死敌。” “徐学士是个聪明人,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是因为聪明人知道趋利避害,所以,希望徐学士能够好自为之。” “来人,送客!” 于是,徐有贞起身告辞,朱仪却并未起身送客,只是示意管家将人送出去,自己依旧稳坐在原处。 徐有贞也并不在意,拱了拱手,便转头迈出了门。 一直到徐有贞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当中,朱仪方将目光放在了一旁沉寂的屏风后。 此刻,原本平静的屏风后头,一阵响动声传来,紧接着,舒良的身影,便出现在了花厅当中。 朱仪起身拱了拱手,眸子里闪过一丝冷意,道。 “舒公公,想必方才的话,公公都听到了,徐有贞此人不简单,他能猜到这个份上,可见其人心机深沉若何,这等样人在东宫之中,而且,还投向了太上皇,只怕,日后必成大患,公公,要不要禀明陛下,然后……” 朱仪手掌为刀,轻轻示意,显然,刚刚的谈话都是假象,表面上虚以委蛇,暗地里捅上两刀,现在朱小公爷已经玩的很熟了。 见此状况,舒良的神色有些古怪,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是,到了最后,舒公公还是只轻轻摇了摇头,道。 “小公爷,这种念头还是不要起了,刚才这位徐大人,有一句话说得对,天子脚下,若是连朝廷命官都能不明不白的死了,那朝廷也就乱了,此人……的确不简单,但是,即便此人再罪大恶极,陛下也不会用这种不光彩的手段的,这一点,你应该知道的。” 闻听此言,朱仪有些失望,但是,却也在意料当中,道。 “公公此言有理,是我想岔了,陛下行事堂皇正大,必不屑于因立场不同而痛下杀手,但是公公,话虽如此,可此人的确是个祸患,即便不能对他做些什么,可哪怕是想法子将他调出京城,也是好的,公公不妨将此言转呈陛下。” 舒良眨了眨眼睛,苦笑一声,道。 “那好吧,我回去试着跟陛下说一说,不过,小公爷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当初徐有贞之所以能进东宫,一方面是因为他有工部陈尚书的举荐。” “另一方面,朝中有人说,太子出阁不能只习经义,不通实务,朝中的诸多大臣,虽然有不少有地方经历,但是似徐有贞这般有真正的筑渠修河经验的却不多,陛下心中,对此事也自有考量,我等还是做好分内之事便可。” 这话说的委婉,但是意思其实也很清楚了,那就是调徐有贞离开希望不大,于是,朱仪不由有些失望。 见此状况,舒良想了想,又道。 “其实,从方才的话中,便不难看出,徐有贞此人虽然投向了太上皇,但也是为了自身宦途而已。” “就拿如今的这件事来说,他虽猜到了许多,可只要小公爷给了好处,他不一定就是阻碍,若是利用的好,或许会成为助力也说不定。” “小公爷日后,不妨见招拆招,反正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对吧?” 朱仪总觉得这话另有深意,但是一时也想不透,只得将此事暂时抛在脑后,轻轻点了点头……  https:///21810_21810860/712951254.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m.zhhbiqu.com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七十九章:信任 不得不说,卢指挥使如今也学精了,事情如何且先不说,认错态度先摆出来。 不过,锦衣卫和东厂相比,也旳确纰漏出的多一些,不过,这也不能怪卢忠。 还是那句话, 锦衣卫和东厂无论是从人员的来源,规模还是执掌上,都有着本质的差别。 作为正经的天子亲军,锦衣卫的日常活动固然是承旨办事,但是, 在很多的事情上, 仍然要受朝廷体制的约束。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锦衣卫当中有很多世袭的军户, 和各家勋贵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这并不是说换一批人就能解决的了的事。 要知道,锦衣卫可不止是京城中有,各个地方也有,更不要提还有各种有种种关系的虚职锦衣卫,如果需要,他们随时可以转成实职。 所以实际上,卢忠不是不尽心,而是这件事情本身就很难办到,事实上,锦衣卫发展至今,早已经不是洪武时让朝臣闻风丧胆的特务机构,而渐渐变成了一个低阶版的勋贵团体。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 卢忠能做的, 实际上就只是将各处紧要的地方以及真正办事的人手, 都换成自己信任的可靠之人。 但是, 盘子大了,总会有漏网之鱼,这是避免不了的,所以,该罚还是要罚的。 看着跪在地上的卢忠,朱祁钰道。 “锦衣卫中关系复杂,有人替这些人办事是正常的,但是,你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这件事情却要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便是失职,回去之后,去自领二十杖,长长记性。” “臣谢陛下恩宽。” 卢忠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心中却松了口气。 锦衣卫和东厂说不同是不同,可说相似也相似,都是十分依仗天子圣恩的存在。 出了这种事情,卢指挥使不怕受罚,他只怕天子对锦衣卫失去了信任,那才是要命的事。 天子肯开口罚他,说明这事在天子心中还没那么严重。 二十杖虽难捱,但是卢忠武人体魄,早年也在军中摔打,倒是没什么可怕的。 心中如此想着,便听得上首天子再问。 “之前你不知道此事便罢了,如今你知道了,打算怎么处理?” 这…… 卢忠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天子的神色,道。 “回陛下,身为天子亲军,自当尽忠职守,这种吃里扒外之人,即便是刑部按律审断,擅自泄露机密,勾连内外,也该是死罪一条,不过,涉及到宁远侯的案情,臣以为不宜声张,不如将涉及之人,交由南镇抚司处置。” 锦衣卫下设南北镇抚司,锦衣卫的赫赫凶名,大多来自于北镇抚司,大名鼎鼎的诏狱,就在北镇抚司。 相对而言,南镇抚司的存在感要弱一些,但是,几乎无一例外,历代的锦衣卫指挥使,往往都坐镇在南镇抚司当中。 究其根本,是因为南镇抚司虽然对外朝来说威名不显,但是,它最重要的执掌只有一个,那就是纠察锦衣卫法纪。 换句话说,不论北镇抚司在外多么威风赫赫,但是回到了锦衣卫当中,依旧要受南镇抚司节制。 那么自然,南镇抚司的手段,丝毫不会比拥有诏狱的北镇抚司要逊色,甚至于,因为针对的对象是锦衣卫本身,所以不会有人来闹事申诉,所以,手段更加酷烈三分。 进了诏狱,或许还能有出来的希望,但若是进了南镇抚司,便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别看卢忠面色憨厚,但是实际上,能坐稳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心狠手辣是最基本的。 今日他受了二十杖,那么,便要有人用命来偿! 然而,对于卢忠的回答,朱祁钰却摇了摇头,道。 “不要,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他们要继续传消息就继续传消息,要放人进入,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白吗?” 不明白…… 卢指挥使眨了眨眼睛,想问但不敢问。 他的确没想明白,锦衣卫的职责,就是对天子效忠,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是现在,天子刚刚下诏,将宁远侯任礼捕入诏狱,结果一转头,就有人胆大包天的敢替他内外传信。 这种事情,别说是放在锦衣卫了,就算是放在任何一个衙门,也都不是小事。 所以卢忠才说,即便是由刑部审断,也绝不会轻纵。 朱祁钰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他之所以这么做,原因有二,一是为了保全朱仪。 卢忠这个人,虽然有不足的地方,但是能力还是足用的,之前的时候,他曾经数次对锦衣卫进行过内部的整饬和调查。 应该说,如今的锦衣卫当中,大多数各家的内线,都已经被杀的杀,遣散的遣散,剩下的这些,要么是根基深厚,动不了的,但也被扔到了闲职上。 要么就是那些,真的隐藏的极好的,属于很早就被勋贵们放在锦衣卫中的,或干脆只是多年前和某几家勋贵有旧交情,但是多年没有过什么牵扯的。 这些人很难查出来,如今在锦衣卫当中,能够接触到任礼的,应该也不算多。 这次任礼会用到这些人,只能说明,他已经被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的密信传出去,知道的人必然极少。 这种情况下,一旦传信的人出了事,头一个怀疑的,就是最新知道消息的朱仪。 何况,从朱仪传来的消息来看,他好不容易说服了张輗,要联手给任礼挖个大坑。 这个时候,最关键的中间人要是没了,谋划势必要直接破产。 这些话,因为涉及到朱仪的身份,朱祁钰没跟卢忠开口,但是,若是换了舒良在,至少,他也能够猜到,现在不是动手的时机。 但是卢忠就……简单粗暴的多! 或者说,身为本身就有侦缉捕查之权的锦衣卫指挥使,他也不必像舒良这样凡事都思虑周全。 说到底和舒良相比,卢忠毕竟是武人出身,在权谋机变一道上,的确有些不足,不过,这样不能怪他,毕竟,朱仪的身份,知道的人屈指可数。 沉吟了片刻,朱祁钰道。 “锦衣卫中既然出了这样的事,那只能说明,这些勋贵们在锦衣卫当中的势力根深蒂固,想要连根拔起并不容易。” “这个时候动手会打草惊蛇,且先观察一番,待将他们的身份全都弄清楚了,再处置不迟。” 所以,是要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卢指挥使隐约明白过来,但是,他心中不由又产生了新的疑惑,这个时候动手,打草惊蛇倒是真的,然而,想要顺藤摸瓜,只怕不易。 毕竟,这些被埋在锦衣卫里的人,很可能相互都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不过,天子既然都这么吩咐了,他自然也只能照办。 于是,卢指挥使只能先暗暗的在心中给这帮人记上一笔,面上却恭敬道。 “臣遵旨。” 朱祁钰点了点头,倒是没在这件事情上花费过多的精力。 卢忠这个人,虽说机变不如舒良,但是两个人共同的特点,就是忠心不二。 但凡是自己吩咐的事,他们都一定会不折不扣的完成,这才是朱祁钰最看重他们的地方。 何况,还是那句话,锦衣卫和东厂,本来执掌就不同,没有必要过分苛责。 坐直了身子,朱祁钰摆手让卢忠起来,脸上浮起一抹认真,问道。 “这件事情暂且如此,朕交办给你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提起这个,卢忠总算是打起了精神。 他刚才说的话,可并不是在替自己开脱,而是实实在在的,他这段时间的精力,都没有放在京城当中。 要不然的话,至少也不至于让这些人如此明目张胆。 而他之所以放松了对锦衣卫本卫的管辖,原因就在于,天子交办给他的两件差事。 “回陛下,于少保在宣府遇刺一事,基本已经查明,乃是宁远侯在宣府之时,密令其属下将军何浩潜至甘肃,在甘肃副总兵马昂的帮助下,带走了几个精锐夜不收,并谎称这几人乃是得了疫病而死。” “经多方核查并核对杨副总兵关押的证人证词,基本可以确定,这几人就是得到了何浩的‘军令’,要潜入副总兵府,刺杀于少保。” “臣承旨意,在宁远侯被捕入诏狱之后,已持驾帖将何浩一并关押诏狱,如今正在审讯,但是,这个何浩的嘴很硬,死不承认,照目前来看,只怕还需要些时日,才能撬开他的嘴。” 朱祁钰交办给卢忠的头一桩差事,自然就是宣府谋刺的案子。 应该说,由于某少保的拖延,朱祁钰知道这件事情的确晚了一些,但是,所幸的是,还有朱小公爷这个百事通。 在那天杨杰登门拜访之后,朱仪一方面前往英国公府说服张輗,另一方面,也紧着将消息传到了宫中。 当时,朱祁钰便当机立断,派遣了锦衣卫秘密前往宣府和甘肃一代,详查此事。 所以实际上,这件案子虽然明面上是交给了三司审理,甚至于,主审的刑部尚书金濂都还没有出京,但是事实上,整个案件的脉络,基本上都已经被理清楚了。 随着何浩被关押,最关键的证人也到了手,接下来的事情,其实就是如何找到更加详实的证据,将这件案子办成一个朝野上下都无可置疑的铁案了。 当然,这并不容易,何浩虽然不比任礼这么出名,但是,他是任礼多年的老部下,也曾屡立战功,而且经历过战场生死搏杀的人,往往对于锦衣卫的刑罚,能够扛的更久。 能够让卢忠这样的人,说一句‘还需要些时日’,足可以说明,这个人的骨头有多硬。 看着卢忠略显苦恼的样子,朱祁钰倒是没有着急,想了想,他开口道。 “既然如此,你便将人交给刑部吧,之后的事情,锦衣卫来做辅助,让刑部来主审。” 这…… 听了天子的话,卢忠明显有些不情愿,有心再争取一番,于是,卢指挥使大着胆子开口道。 “陛下,请再给臣一点时间,请陛下放心,臣一定能够拿到最详实的证词。” 然而,话音落下,他一抬头,却发现天子饶有趣味的望着他,问道。 “怎么拿?用你锦衣卫里花样百变的刑具?” 一句话说的卢忠满脸通红,讷讷不知该说些什么。 的确,对于锦衣卫来说,最擅长的事情,莫过于言行逼供,卢忠也的确打着主意,回去之后,就继续加班,各种刑罚一块上,怎么着也能拿到自己想要的。 摇了摇头,朱祁钰道。 “言行逼供拿来的证词,到了朝堂之上,是经不起质疑的,到时候何浩若是临时翻了供,才是真正的麻烦事,你且将人交给刑部,这件案子朕已跟金尚书交代清楚了,他只会比你更加上心。” 这倒是真的,经过上次的殿内奏对,刑部算是立下了军令状。 这件案子如果到最后查不清楚,或者是办不成铁案,那么,刑部之后沦为六部当中垫底的存在,将是难以避免的事情。 而且,这桩案子本质上,依旧是在为接下来整饬军屯铺路,刑部如果接下来想有所作为,那么,这件案子就必须要一炮打响。 所以,单纯从用心的角度来说,刑部必然是会全力以赴的。 但是,出于锦衣卫和外朝大臣们素来不和的关系,卢指挥使明显还是有些不服,想了想,道。 “陛下,恕臣多言,诏狱这等森严的地方,仍能有人内外勾连,传递消息,若是将人换到了刑部当中,只怕朝廷上下,会有更多捕风捉影的消息,如此一来,只怕反倒会起反效果,而且,那何浩是个硬骨头,轻易不会招供,所以,臣斗胆,请陛下再宽限给臣几日,臣必定能拿到详实的口供。” 应该说,卢忠说的并非没有道理。 相较于诏狱,刑部的大牢简直就是个筛子,里头的小吏,狱卒,甚至是普通的低阶官员,胆子大的吓人。 诏狱当中都拦不住内外传递消息,刑部大牢就更别想。 而且,卢忠的意思很明显,就算是把人交给了刑部,也无非是换个地方用刑而已,还不如就继续放在锦衣卫当中。 道理倒是没错,但是…… 朱祁钰摇了摇头,笑了笑开口道。 “你太小看刑部了,若论严刑逼供,刑部远不如锦衣卫,但是,要是论审案,十个锦衣卫加起来,也比不上刑部。” “也罢,你若是真不服气,送人过去的时候,便跟着一块过去便是,正好,你也去瞧瞧,看看那些干了一辈子刑名的人,到底是怎么审案子的,别以后朕让你审什么案子,就只知道上刑。”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八十章:锦衣卫和刑部的较量 , 不得不说,卢指挥使如今也学精了,事情如何且先不说,认错态度先摆出来。 不过,锦衣卫和东厂相比,也旳确纰漏出的多一些,不过,这也不能怪卢忠。 还是那句话, 锦衣卫和东厂无论是从人员的来源,规模还是执掌上,都有着本质的差别。 作为正经的天子亲军,锦衣卫的日常活动固然是承旨办事,但是, 在很多的事情上, 仍然要受朝廷体制的约束。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锦衣卫当中有很多世袭的军户, 和各家勋贵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这并不是说换一批人就能解决的了的事。 要知道,锦衣卫可不止是京城中有,各个地方也有,更不要提还有各种有种种关系的虚职锦衣卫,如果需要,他们随时可以转成实职。 所以实际上,卢忠不是不尽心,而是这件事情本身就很难办到,事实上,锦衣卫发展至今,早已经不是洪武时让朝臣闻风丧胆的特务机构,而渐渐变成了一个低阶版的勋贵团体。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 卢忠能做的, 实际上就只是将各处紧要的地方以及真正办事的人手, 都换成自己信任的可靠之人。 但是, 盘子大了,总会有漏网之鱼,这是避免不了的,所以,该罚还是要罚的。 看着跪在地上的卢忠,朱祁钰道。 “锦衣卫中关系复杂,有人替这些人办事是正常的,但是,你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这件事情却要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便是失职,回去之后,去自领二十杖,长长记性。” “臣谢陛下恩宽。” 卢忠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心中却松了口气。 锦衣卫和东厂说不同是不同,可说相似也相似,都是十分依仗天子圣恩的存在。 出了这种事情,卢指挥使不怕受罚,他只怕天子对锦衣卫失去了信任,那才是要命的事。 天子肯开口罚他,说明这事在天子心中还没那么严重。 二十杖虽难捱,但是卢忠武人体魄,早年也在军中摔打,倒是没什么可怕的。 心中如此想着,便听得上首天子再问。 “之前你不知道此事便罢了,如今你知道了,打算怎么处理?” 这…… 卢忠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天子的神色,道。 “回陛下,身为天子亲军,自当尽忠职守,这种吃里扒外之人,即便是刑部按律审断,擅自泄露机密,勾连内外,也该是死罪一条,不过,涉及到宁远侯的案情,臣以为不宜声张,不如将涉及之人,交由南镇抚司处置。” 锦衣卫下设南北镇抚司,锦衣卫的赫赫凶名,大多来自于北镇抚司,大名鼎鼎的诏狱,就在北镇抚司。 相对而言,南镇抚司的存在感要弱一些,但是,几乎无一例外,历代的锦衣卫指挥使,往往都坐镇在南镇抚司当中。 究其根本,是因为南镇抚司虽然对外朝来说威名不显,但是,它最重要的执掌只有一个,那就是纠察锦衣卫法纪。 换句话说,不论北镇抚司在外多么威风赫赫,但是回到了锦衣卫当中,依旧要受南镇抚司节制。 那么自然,南镇抚司的手段,丝毫不会比拥有诏狱的北镇抚司要逊色,甚至于,因为针对的对象是锦衣卫本身,所以不会有人来闹事申诉,所以,手段更加酷烈三分。 进了诏狱,或许还能有出来的希望,但若是进了南镇抚司,便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别看卢忠面色憨厚,但是实际上,能坐稳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心狠手辣是最基本的。 今日他受了二十杖,那么,便要有人用命来偿! 然而,对于卢忠的回答,朱祁钰却摇了摇头,道。 “不要,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他们要继续传消息就继续传消息,要放人进入,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白吗?” 不明白…… 卢指挥使眨了眨眼睛,想问但不敢问。 他的确没想明白,锦衣卫的职责,就是对天子效忠,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是现在,天子刚刚下诏,将宁远侯任礼捕入诏狱,结果一转头,就有人胆大包天的敢替他内外传信。 这种事情,别说是放在锦衣卫了,就算是放在任何一个衙门,也都不是小事。 所以卢忠才说,即便是由刑部审断,也绝不会轻纵。 朱祁钰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他之所以这么做,原因有二,一是为了保全朱仪。 卢忠这个人,虽然有不足的地方,但是能力还是足用的,之前的时候,他曾经数次对锦衣卫进行过内部的整饬和调查。 应该说,如今的锦衣卫当中,大多数各家的内线,都已经被杀的杀,遣散的遣散,剩下的这些,要么是根基深厚,动不了的,但也被扔到了闲职上。 要么就是那些,真的隐藏的极好的,属于很早就被勋贵们放在锦衣卫中的,或干脆只是多年前和某几家勋贵有旧交情,但是多年没有过什么牵扯的。 这些人很难查出来,如今在锦衣卫当中,能够接触到任礼的,应该也不算多。 这次任礼会用到这些人,只能说明,他已经被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的密信传出去,知道的人必然极少。 这种情况下,一旦传信的人出了事,头一个怀疑的,就是最新知道消息的朱仪。 何况,从朱仪传来的消息来看,他好不容易说服了张輗,要联手给任礼挖个大坑。 这个时候,最关键的中间人要是没了,谋划势必要直接破产。 这些话,因为涉及到朱仪的身份,朱祁钰没跟卢忠开口,但是,若是换了舒良在,至少,他也能够猜到,现在不是动手的时机。 但是卢忠就……简单粗暴的多! 或者说,身为本身就有侦缉捕查之权的锦衣卫指挥使,他也不必像舒良这样凡事都思虑周全。 说到底和舒良相比,卢忠毕竟是武人出身,在权谋机变一道上,的确有些不足,不过,这样不能怪他,毕竟,朱仪的身份,知道的人屈指可数。 沉吟了片刻,朱祁钰道。 “锦衣卫中既然出了这样的事,那只能说明,这些勋贵们在锦衣卫当中的势力根深蒂固,想要连根拔起并不容易。” “这个时候动手会打草惊蛇,且先观察一番,待将他们的身份全都弄清楚了,再处置不迟。” 所以,是要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卢指挥使隐约明白过来,但是,他心中不由又产生了新的疑惑,这个时候动手,打草惊蛇倒是真的,然而,想要顺藤摸瓜,只怕不易。 毕竟,这些被埋在锦衣卫里的人,很可能相互都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不过,天子既然都这么吩咐了,他自然也只能照办。 于是,卢指挥使只能先暗暗的在心中给这帮人记上一笔,面上却恭敬道。 “臣遵旨。” 朱祁钰点了点头,倒是没在这件事情上花费过多的精力。 卢忠这个人,虽说机变不如舒良,但是两个人共同的特点,就是忠心不二。 但凡是自己吩咐的事,他们都一定会不折不扣的完成,这才是朱祁钰最看重他们的地方。 何况,还是那句话,锦衣卫和东厂,本来执掌就不同,没有必要过分苛责。 坐直了身子,朱祁钰摆手让卢忠起来,脸上浮起一抹认真,问道。 “这件事情暂且如此,朕交办给你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提起这个,卢忠总算是打起了精神。 他刚才说的话,可并不是在替自己开脱,而是实实在在的,他这段时间的精力,都没有放在京城当中。 要不然的话,至少也不至于让这些人如此明目张胆。 而他之所以放松了对锦衣卫本卫的管辖,原因就在于,天子交办给他的两件差事。 “回陛下,于少保在宣府遇刺一事,基本已经查明,乃是宁远侯在宣府之时,密令其属下将军何浩潜至甘肃,在甘肃副总兵马昂的帮助下,带走了几个精锐夜不收,并谎称这几人乃是得了疫病而死。” “经多方核查并核对杨副总兵关押的证人证词,基本可以确定,这几人就是得到了何浩的‘军令’,要潜入副总兵府,刺杀于少保。” “臣承旨意,在宁远侯被捕入诏狱之后,已持驾帖将何浩一并关押诏狱,如今正在审讯,但是,这个何浩的嘴很硬,死不承认,照目前来看,只怕还需要些时日,才能撬开他的嘴。” 朱祁钰交办给卢忠的头一桩差事,自然就是宣府谋刺的案子。 应该说,由于某少保的拖延,朱祁钰知道这件事情的确晚了一些,但是,所幸的是,还有朱小公爷这个百事通。 在那天杨杰登门拜访之后,朱仪一方面前往英国公府说服张輗,另一方面,也紧着将消息传到了宫中。 当时,朱祁钰便当机立断,派遣了锦衣卫秘密前往宣府和甘肃一代,详查此事。 所以实际上,这件案子虽然明面上是交给了三司审理,甚至于,主审的刑部尚书金濂都还没有出京,但是事实上,整个案件的脉络,基本上都已经被理清楚了。 随着何浩被关押,最关键的证人也到了手,接下来的事情,其实就是如何找到更加详实的证据,将这件案子办成一个朝野上下都无可置疑的铁案了。 当然,这并不容易,何浩虽然不比任礼这么出名,但是,他是任礼多年的老部下,也曾屡立战功,而且经历过战场生死搏杀的人,往往对于锦衣卫的刑罚,能够扛的更久。 能够让卢忠这样的人,说一句‘还需要些时日’,足可以说明,这个人的骨头有多硬。 看着卢忠略显苦恼的样子,朱祁钰倒是没有着急,想了想,他开口道。 “既然如此,你便将人交给刑部吧,之后的事情,锦衣卫来做辅助,让刑部来主审。” 这…… 听了天子的话,卢忠明显有些不情愿,有心再争取一番,于是,卢指挥使大着胆子开口道。 “陛下,请再给臣一点时间,请陛下放心,臣一定能够拿到最详实的证词。” 然而,话音落下,他一抬头,却发现天子饶有趣味的望着他,问道。 “怎么拿?用你锦衣卫里花样百变的刑具?” 一句话说的卢忠满脸通红,讷讷不知该说些什么。 的确,对于锦衣卫来说,最擅长的事情,莫过于言行逼供,卢忠也的确打着主意,回去之后,就继续加班,各种刑罚一块上,怎么着也能拿到自己想要的。 摇了摇头,朱祁钰道。 “言行逼供拿来的证词,到了朝堂之上,是经不起质疑的,到时候何浩若是临时翻了供,才是真正的麻烦事,你且将人交给刑部,这件案子朕已跟金尚书交代清楚了,他只会比你更加上心。” 这倒是真的,经过上次的殿内奏对,刑部算是立下了军令状。 这件案子如果到最后查不清楚,或者是办不成铁案,那么,刑部之后沦为六部当中垫底的存在,将是难以避免的事情。 而且,这桩案子本质上,依旧是在为接下来整饬军屯铺路,刑部如果接下来想有所作为,那么,这件案子就必须要一炮打响。 所以,单纯从用心的角度来说,刑部必然是会全力以赴的。 但是,出于锦衣卫和外朝大臣们素来不和的关系,卢指挥使明显还是有些不服,想了想,道。 “陛下,恕臣多言,诏狱这等森严的地方,仍能有人内外勾连,传递消息,若是将人换到了刑部当中,只怕朝廷上下,会有更多捕风捉影的消息,如此一来,只怕反倒会起反效果,而且,那何浩是个硬骨头,轻易不会招供,所以,臣斗胆,请陛下再宽限给臣几日,臣必定能拿到详实的口供。” 应该说,卢忠说的并非没有道理。 相较于诏狱,刑部的大牢简直就是个筛子,里头的小吏,狱卒,甚至是普通的低阶官员,胆子大的吓人。 诏狱当中都拦不住内外传递消息,刑部大牢就更别想。 而且,卢忠的意思很明显,就算是把人交给了刑部,也无非是换个地方用刑而已,还不如就继续放在锦衣卫当中。 道理倒是没错,但是…… 朱祁钰摇了摇头,笑了笑开口道。 “你太小看刑部了,若论严刑逼供,刑部远不如锦衣卫,但是,要是论审案,十个锦衣卫加起来,也比不上刑部。” “也罢,你若是真不服气,送人过去的时候,便跟着一块过去便是,正好,你也去瞧瞧,看看那些干了一辈子刑名的人,到底是怎么审案子的,别以后朕让你审什么案子,就只知道上刑。”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八十一章:边境异动 , 任礼的案子算是暂时揭过,虽然说如今还没有定案,但是,对于上位者来说,朱祁钰已经给出了足够多的支持,那么接下来,剩下的就是要个结果。 至于这个结果调查的艰难与否,最终是锦衣卫完成的还是刑部完成的, 对于朱祁钰来说,并不重要。 某种意义上来说,臣下对于天子来说,就是贯彻意志的工具,天子下了圣命,那么最终就一定会完成。 因为如果完不成,那么负责完成的人,仕途也就该到此终结了。 用合适的人,而非自己最信任的人,这是天子的必修课之一。 什么叫合适的人,自然就是那些能办好事情的人! 回到任礼的案子上,这桩案子固然需要许多证据,或许何浩的嘴也很硬,但是,朱祁钰已经做了他该做的,接下来的事情,自然是锦衣卫和刑部要负责的。 他只要最终的结果便是。 当然, 这样做是有缺陷的,那就是容易滋长底下人不择手段的风气, 就比如现在的锦衣卫和东厂,之所以被人嗤之以鼻,凶名赫赫。 便是因为他们只重结果, 为了拿到结果,什么手段都可以用得上。 如果想要解决这个问题,那么,就势必要依靠制度的约束,这才是朱祁钰让三司来审案的原因。 锦衣卫和东厂,因为直属于皇权,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游离于制度之外的。 没有制度的约束,就会发生刚刚的那个问题,不择手段,只求结果。 但是刑部属于朝廷衙门,无论是提审,用刑,取证,都是有自己的规章制度的,且要受都察院的监察。。 在这种情况下,天子的要求和审讯的公正,就能一定程度上的取得平衡, 这也是朱祁钰一直希望能够做到的。 想要贯彻天子的意志很简单, 但是要能服众, 要按照正常的司法制度和流程来贯彻天子的意志,就没那么容易了。 甚至于,这对于天子自己来说,也是一个极大的挑战。 因为一旦选择的后者,那么这种制度和流程,就存在着翻过来制约天子的可能,直白的说,可能一切按照制度来审讯,最终取得的结果,是天子的意志难以贯彻。 想要两者兼得,考验的就是一個帝王对朝廷和臣子的驾驭能力。 这次的案子,就是一个试金石,朱祁钰想要看看,锦衣卫和刑部之间,是否能够形成有机的配合。 当然,如果不能也无妨,总归如今的他,是有试错的机会的。 更何况,锦衣卫作为老牌的特务机关,只用在缉捕审狱上,未免有些大材小用。 从榻上坐直了身子,朱祁钰的神色变得认真了几分,继续问道。 “任礼的案子,你听金尚书的便是,撇开这件事,朕让你查的另一桩事,可有结果了?” 这段时间下来,卢忠一直在京城和边境各处奔波,以至于忽视了北镇抚司内部的动向,他忙成这个样子,当然不会仅仅只为了任礼的这一桩案子。 闻听天子问出此话,卢忠也下意识的端正了神色,拱手道。 “陛下恕罪,锦衣卫在边境布置的时间太短,臣虽已经尽力查探,但是,也只能确定,这件事情和此次整饬军屯并无关联,并非边将私自勾连,至于真相到底如何,还尚需进一步查探。” “哦?无关吗?” 朱祁钰的眉头微皱,陷入了沉思当中。 除了任礼的案子之外,他交给锦衣卫的另一桩差事,就是查探此次也先使团进京朝贡的前因后果。 这件事情的消息,还在廷议之前便传到了,当时,朝中正值整饬军屯的事情在风口浪尖上,很多人都猜测,这背后是否有人在捣鬼,想要挟寇自重。 虽然说兵部已经就此采取了措施,但是,毕竟是涉及到边境安危之事,自然不可轻忽,朱祁钰虽然明面上没有声张,但是暗地里却第一时间派出了锦衣卫进行查探。 所幸的是,经过这一年多的发展,锦衣卫在边军各处,已经埋下了许多的钉子,只不过,限于时间,真正想要达到的目的,也即是混入瓦剌的各部落当中,还很难完成。 所以,卢忠才说,时间太短,只能确定并非边军所为。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次使团的来意又会是什么呢? 朱祁钰可不相信,无缘无故的,也先会自己提前将使团朝贡的日期提前。 要知道,在经过了朱鉴等人的谈判之后,使团朝觐的贡物,人数,马匹数量都有所限制。 虽然不说是完全无利可图,但是,对于瓦剌来说,也的确是需要好好准备的。 尤其是每次进贡的贡物,至少需要小半年的时间来准备,如果想要提前时间,那么,就要花费数倍的价格来收集。 这并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所以,使团此来,必然是另有所图! 拧着眉头思索了片刻,朱祁钰问道。 “脱脱不花那边呢?最近一段时间的互市,可有什么异常的状况出现?” 到现在为止,大明同脱脱不花帐下的五大部落已经展开了将近一年的互市交易,在这个过程当中,应该说还是相对比较和平的。 或许是因为有也先的威胁,所以脱脱不花对手下的人约束的很好,基本上没有出现,像早年间的互市那样的劫掠情形。 当然,官方的互市场上,他們倒是不敢放肆,但是,每逢互市临近的时候,小股的游骑到边境的村庄当中劫掠,还是时常出现。 不过,这和开不开互市没关系,还是那句话,对于这种事情,双方的态度就是置之不理。 如果大明抓到了,就直接杀掉,鞑靼也没话说,更不可能兴兵报仇,但相对的,如果抓不到,那么大明就自己吃下这个哑巴亏。 总体而言,互市开始以后,边境的状况,其实是有了很大的好转的。 与此同时,由于和脱脱不花的互市都是由皇店来完成的,所以,很大程度上遏制了边境走私的风气。 而这一切最直接的结果就是,国库迅速的变得充裕了起来,虽然说,仍旧是入不敷出,但是,至少不再是寅吃卯粮的状态。 谷込 这段时间下来,户部沈尚书天天见人都是笑呵呵的,当然,如果他不天天算计着进了内库的银两的话,可能会更招人喜欢。 这当然是互市好的一面,但是要知道的是,国与国之间的交往,从来就没有温情脉脉。 在展开互市的同时,无论是朱祁钰还是脱脱不花,暗中都没有放松对对方的警惕和动作。 这段日子以来,大明这边,在互市的过程当中,自然是免不了有不少锦衣卫混迹其中,甚至有一部分,找到机会跟着几大部落回到了草原上。 与之对应的,趁着互市的机会,明里暗里的想要混进大明的城中,四处打探消息的人手,大明也抓了不少。 但毕竟这种刺探潜伏的工作,大明要更擅长一些,所以,相对而言,锦衣卫混进去的人更多,自然,能够取得的消息也不少。 卢忠想了想,回答道。 “禀陛下,和往常并无太大的差异,臣派过去的人,也没有传回什么特殊的消息,如果说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的话,那么,就是这段时间,几大部落和大明的互市越来越频繁了。” “而且,臣这些日子调阅了兵部的军报,和锦衣卫在边军中的探子回报的消息相互印证,发现了一件古怪的事。” 话至此处,卢忠的口气也有几分犹豫,但是,朱祁钰却精神一振,问道:“什么事?” 卢忠踌躇片刻,方道:“这段时日,边境各处产生冲突的时候变多了不少,不少游骑趁夜越过边境,有赖我边军勤勉,倒是没有产生太大的损失,但是,这也正是让臣觉得古怪的地方。” “按理来说,这些部族越过边境劫掠,是冒着很大的风险的,毕竟,如今我大明和鞑靼已是友好状态,若是他们被抓到了,必会被边军当场格杀,所以正常来说,这些部族若非迫不得已,不会冒此风险,而一旦过来了,那么,必定要有所收获。” “但是,这段时间,边军发现的游骑虽多,但是,基本上都是刚刚发现,这些人就原路返回,并无丝毫恋战,甚至有些时候,不仅没有劫掠到东西,自己携带的物资都会丢下不管。” “再加上,如今天气已经渐渐和暖,草原上最难捱的日子已经过去,出现这种状况,臣觉得并不寻常。” 边境多事,也先又遣使团前来,这两件事情,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朱祁钰的眉头不由紧皱起来,问道。 “你的意思是,脱脱不花想开战?” 这并非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要知道,之前的时候,朝廷上下之所以有很多人反对重开互市,最重要的理由,就是害怕互市一开,草原部族迅速的从大明获得大量的资源,一旦对方元气恢复,便会再次对大明有所图谋。 卢忠低头,拱手道。 “臣不敢妄言,但是,就目前的状况来看,近段时日边境出现的诸多游骑,的确和往年那些各部落自发而来的青壮不同,更似是背后有人组织和支持。” “而他们的目的,也似乎并不在劫掠多少物资,反而更像是在试探什么,而且,根据之前传来的消息,近段时间,也先和脱脱不花之间的关系也有所缓和。” “这个时候,也先突然派遣使团而来,再加上边境的诸多摩擦,臣的确有些担心,会不会……” 这话说的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边境的诸多摩擦,是为了试探大明的实力,而也先的使团,之所以提前到来,也有可能是抱着这个目的。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 “笃,笃,笃。” 朱祁钰的眉头紧皱,手指在案上轻轻敲击,发出轻微的响声,片刻之后,他侧了侧身,道。 “怀恩,你去将于少保和内阁的王首辅,俞次辅宣来。” “是!” 怀恩躬身领命,然而,还没往后退两步,便听得天子又道。 “另外,将杨洪也叫过来!” “是!” 随着怀恩匆匆离去,乾清宫中陷入了一阵沉默,卢忠情知兹事体大,也不敢多言,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最先过来的是内阁的两人,他们本来在内阁当中处理公务,突然接到召见,正在猜测会是何事,便瞧见了久违的锦衣卫指挥使站在旁边。 两人对视一眼,拜倒在地,道。 “臣等参见陛下。” “嗯,坐吧!” 朱祁钰摆了摆手,示意内侍搬来两个墩子,让二人落座,但是隐约皱起的眉头,却始终没有舒展开来。 接着,于谦也匆匆赶来,又等了小半柱香的工夫,杨洪也到了殿中。 随着人渐渐齐了,在场的几位大臣相互看看,也感受到了今日的不寻常,朱祁钰倒是也没有拖泥带水,指了指卢忠,便将刚刚的奏对情况,简单的对众人说了一遍,随后,他问道。 “此事干系重大,稍有不慎,边境便可能烽火再起,何况,如今朝廷正值整饬军屯的关键时刻,再加上还有任礼的案子,可能会牵扯到关西七卫。” “这个时候,消息若是传扬出去,必定会引起朝堂议论,接下来该怎么办,朕想听听诸位的态度。” 话音落下,其他人还没说话,倒是王翺和俞士悦脸上露出一丝疑惑,踌躇了片刻,王翺上前问道。 “陛下,臣斗胆,关于脱脱不花和也先遣使之事,臣都大致能够明白,只是不知,陛下所说的牵涉到关西七卫之事,是指?” 朱祁钰这才反应过来,之前廷议之后召见的人里头,并没有内阁的这两位,于是,他瞥了一眼于谦,道。 “这件事情还未定论,但是,却和于少保有关,所以,还是于先生来说吧。” 见此状况,二人将目光转向于谦,后者倒也没有避讳,沉吟片刻,便将此事的原委说了出来。 当然,有些地方说的比较隐晦,但是,以王翺和俞士悦二人的政治阅历,自然能够轻易的猜到事情的真相。 于是,在听明白了之后,二人甚至无暇震惊当年发生事情的离奇,便同时感受到了,如今面临状况的棘手……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八十二章:保守与激进 乾清宫中,随着于谦低沉的声音响起,众人的脸色纷纷变得有些难看起来,一时之间,殿中陷入了一阵莫名的死寂。 尤其是内阁的两人,几乎是同时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说句有些严重的话,这甚至可能是自从天子登基以来,所遇到的最严重的政治危机了。 别的不说,一旦锦衣卫的猜测属实,也先和脱脱不花的确有联合起来,再燃烽烟之意,那么首当其冲的,就是边境的局势。 大明经过了土木一役和紫荆关一役,虽然重创了瓦剌,但是自身也元气大伤,别的不说,京营到如今为止,无论是兵员还是战力,甚至都还没有恢复到战前的三分之一。 其他边军各处,也未必能够好的了多少,一旦再起战火,那么对于如今正在休养生息的大明来说,将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与此同时,这对于天子的威望来说,也将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要知道,天子登基以来,推行的数项大政当中,最重要的两个,一个是互市,另一个就是整饬军屯。 前者如今运行良好,给朝廷带来了巨大的利益,可一旦瓦剌和鞑靼再起攻明,那么,这项大政的作用,势必会被朝野上下质疑,甚至到最后撤销废弛。 而且,边境若有危局,那么朝廷刚刚启动的整饬军屯,势必要即刻搁浅,以安抚边境军心,全力备战。 这和往常的诸多事情都不同,无论是互市还是军屯,都是真正的朝廷大政。 如果说这两件事情出了问题,除了会对天子的威望产生影响,还会让朝野上下怀疑天子的执政能力,以致朝廷动荡。 所以,到底该如何处理,这個时候谁也不敢胡乱开口…… 最好的情况,当然是瓦剌和鞑靼并无再战之意,这样的话,一切安好,整饬军屯也能继续推行下去。 但是,问题就在于,谁敢赌这个可能呢? 从理智而言,涉及到这种边境局势,哪怕是只有一丝丝的可能,也要做万全的准备。 说白了,叫停整饬军屯的进度,但是如此一来,且不说这般大政一旦停止,想要再重新启动必然千难万难,单就说是瓦剌那边,他们的态度只怕也不会是固定不变的。 想一想吧,那边不过是遣了个使团过来试探而已,大明朝廷这边就急急忙忙的更改大政,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岂不更显得怕了对面? 如此一来,哪怕瓦剌并无开战之意,见到这种状况,只怕也未必不会再起什么心思。 所以,这其实是一个两难的抉择…… 沉吟片刻,二人对视一眼,俞士悦率先开口,道。 “陛下,事关重大,既然如今尚不能确定瓦剌使团的来意,那么,不妨暂缓整饬军屯一事,毕竟,整饬军屯需要诸多准备,尤其是都察院御史的补充,人手齐备才能奔赴各处清丈田亩。” “如今春闱在即,不妨先做其他准备,待春闱结束,我等也探明了使团的来意,再视情况定夺不迟。” 这话说的正大光明,但是实际上,无非是用了朝堂上最常见的拖字诀。 大明的朝廷,就像一个结构精密的机器一样,如果想要运转的快,可以运转的非常迅速。 谷霯 但是,如果想要拖延,那么,也可以有无数的理由慢悠悠的推进。 俞士悦的这个办法,应该算是比较中庸偏保守一些的,当然,也是最稳妥的法子。 然而,他的这个法子,却立刻遭到了于谦的反对。 “俞次辅此言差矣,清丈田亩非一日之功,都察院御史人手虽然不足,但是,朝廷也并非一时之间便要所有人共同奔赴各地,所以,春闱和整饬军屯一事,并不冲突。” 这话一出,俞士悦不由有些无语。 我说于少保,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俞士悦当然明白,春闱和整饬军屯并不冲突,但是这是核心的问题吗? 似乎是感受到俞士悦的目光,于谦的脸色也变得有些慎重,沉吟片刻,他继续拱手道。 “陛下,臣以为,朝廷既定大政,那么必然会有重重阻力,如今瓦剌情况未明,若是贸贸然叫停整饬军屯之事,一则引朝野上下猜疑,二则会令边军挟寇自重。” “再有就是,臣虽未有锦衣卫这般消息渠道,边境近期的异动,兵部也有注意,臣已拟令陕西,甘肃等处地方开始囤积粮草,并拟令备倭军,两江漕军及京营加紧操练,以备不时之需。” “倘一边境真有不虞,只要边军并非一触即溃,望风而逃,稍加抵挡,则朝廷便可即刻调动大军出援。” “若是真的到了如此地步,朝廷再采取措施,叫停整饬军屯,亦不算迟。” 这番话说下来,明显是早有准备。 虽然说这段时日,于谦对于整饬军屯的事情看似没有原来那般热切,但是实际上,不过是外松内紧。 这般牵扯整个国家的大政举措,怎么可能没有考虑过各种意外的情况,何况,兵部本就是边境消息最集中的地方。 锦衣卫固然有自己的优势,那就是消息来源更加隐秘,真实,相对而言,兵部的优势,则在于能够拿到的消息更加全面。 这种全面,不仅体现在各处关隘的定期奏报和急报,统一汇总到兵部,更体现在,兵部不仅会接收来自军中的奏报,还会接收地方衙门关于军务后勤方面的奏报。 相互印证之下,于谦能够对这种状况有所预料,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客观来说,于谦的这番话,相较于俞士悦的法子,稍有冒险,但是整体而言,其实还算求稳。 说白了,整饬军屯依旧要推行下去,或许因此会引发边军的混乱,但是,只要把握好度,不让边军产生大规模的哗变,能够一定程度的保持边军的基本战力便可。 至于来自瓦剌的战争的风险,更多的依靠于朝廷调遣军队来解决,而不单单的依靠边军的力量。 但是,如此一来,其实也就意味着,朝廷自身的压力将会大大增加。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于谦的方案,是较为极端的,将瓦剌和大明会开战放在前提条件下,同时保持推行整饬军屯的既定政策下提出的方案。 这固然是未雨绸缪,但是,这种未雨绸缪,却是要付出很大的代价的!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八十三章:于少保的决心 乾清宫中,随着于谦的话音落下,内阁二人组都不由皱起了眉头。 虽然说从私人交情的角度,俞士悦和于谦是好友,但是,在这种政治问题上,从不同的角度出发,他们考虑的自然也不会相同。 反倒是同在内阁的王翺和俞士悦,只看了一眼彼此,便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于是,这一次王翺率先出面,开口道。 “于少保的法子,的确也能应对突发状况,但是如此一来,朝廷需要付出的代价,恐怕不小。” “别的不说,首当其冲的便是财用上的压力,按照于少保所言,备倭军,两江槽军及京军,为了防备边境不测,应当加紧操练,那么势必要停罢一切其他事务。” “如此一来,各处的军费势必要增加,再有就是,朝廷诸般需要动用官军的工程,也势必要暂时停罢,整饬军屯固然重要,但是,因一真假未知的消息,在朝廷之上如此大动干戈,只怕劳民伤财……” “故此,老夫还是觉得,俞次辅方才所言更加妥当,整饬军屯不急在一时,朝廷既要推行大政,又要保证日常政务的正常处理,不妨待瓦剌使团入京之后,探明其用意,再论不迟。” 和兵部只管着军务这一摊子事儿不同,内阁管理的事务更杂,考虑问题也更从平衡的角度出发。 就像王翺说的,如果说按照于谦的法子来做。 那么其实就意味着,朝廷的各个衙门,要再进一步的牺牲自己的利益来去配合兵部整饬军屯的进程。 甚至于,这已经不能称之为是配合,而成为了无条件的妥协。 兵部一方面要推行整饬军屯的政策,另一方面又要稳定边境,那么就要依靠大明内部的储备力量。 但是问题就在于,大明真正的职业军人,只有大概二十万左右,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在地方上平乱,剩下的一部分则要坐镇各处,以备不测,这些是很难调动的。 剩下的八成以上的官军,则更倾向于预备官军,除了正常的操练之外,各处工程的营建,劳役,押送粮草,处理地方上的突发事务,镇压流民,都是这些官军要做的事。 如果说现在要做好时刻调动的准备,那么就意味着,这些官军所有的精力都要投入备战当中,那么与操练无关的事,自然也就要统统停罢。 如此一来,受影响的不仅是各处衙门,甚至还有百姓的民生。 除此之外,既然要备战,那么军费的数量必然要增加,装备,马匹,粮食,草料都要提前准备。 这给朝廷带来的财政压力并不会小。 这给时候,俞士悦也开口道。 “不错,于少保的法子,的确是个两全之法,但是,如今朝堂之上,本就对整饬军屯一事议论纷纷,若此时兵部再调动官军备战,恐会引人攻讦,反倒不美。” “所以,不妨先做准备,若瓦剌此来并无他意,那么朝廷自然继续推行大政,若真是有重启战端之心,则再论不迟。” 这话说的委婉,但是,却也从另一个角度点了出来内阁的顾虑。 虽然说如今整饬军屯的奏议,已经通过了廷议,但是,这仅仅只能代表朝廷已经开始推行这项大政,并不代表朝野上下都团结一心,认可这项政策。 朝中仍然有不少大臣,尤其是那些勋贵,还在伺机想要将此事彻底停罢,这個时候,于谦调动数量庞大的官军备战,且不提用什么理由来说服朝臣们。 即便是能够说服,那么各处衙门也会心生不满。 打压勋贵固然是文臣们都想要的,但是,真真正正涉及到自己的利益的时候,未必每个人都能顾全大局。 谷刄 或者说,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其实心里都有属于自己的大局! 便如现在一样,从兵部的角度出发,大局是如何保证边境局势稳定的情况下,顺利的推行整饬军屯的大政。 但是,从内阁的角度出发,大局是保证朝局内部的稳定,不能让兵部成为众矢之的,保持好朝廷的平衡,维持政务的顺利平缓运行,才是大局。 各有各的道理,谁也不能说对方是错的。 因此,内阁这两人的说法,显然也不能说服于谦,沉吟片刻,于谦道。 “于某明白二位的意思,但是,整饬军屯一事,必须快刀斩乱麻,一旦耽搁下来,便会涌出重重阻碍,这一点,相信二位也能明白。” “如今整军备战,固然会有靡耗,但是,想来户部近一年也应有所积攒,不至于撑不起来。” “再则便是,即便没有瓦剌使团的这桩事,其实于某原本也就打算,近些日子,在整饬军屯的同时,要加强各处,尤其是京军和备倭军的操练,为整饬军屯做准备。” “这件事情,于某已经在和范都督商议,具体的细节,这几日敲定之后,就会上疏奏明陛下。” 王翺和俞士悦感到一阵无语。 这个于谦,到底在私底下筹谋了多少的事情…… 他们当然听明白了于谦的意思,但是听明白了之后,也才更感到头疼,因为,从这番话中,很明显能够看出于谦在整饬军屯一事上坚决的态度。 既然于谦说调用备倭军和京军是早就做好的打算,.那么自然是为了防范什么。 如果说不是为了防范瓦剌的趁火打劫的话,那么其意图就很明显了。 于谦防的是边军! 他们都能想到,整饬军屯会引起边军的不满,但是,总不至于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除非这次兵部下了狠心,所动用的措施,可能会产生不可估量的后果,只有这种情况下,于谦才会早做准备。 所以,这其实也反映出,于谦在这件事情上态度何等的坚决。 这位于少保,是真正的下了要刮骨疗毒的决心的! 只是,如此一来的话,想要说服他,就变得十分困难了,这位主的性格,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也未必会回头。 他下定了决心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踌躇了片刻,两人无奈的对视了一眼,默契的转过头去,不再看于谦,事已至此,再跟他说也没用了。 如今的朝堂之上,如果说有一个人能压住于谦,那一定是…… 二人俯首行礼,面朝御阶上拱手道。 “请陛下决断!” 请记住本书域名:。手机版网址: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八十四章:杨家的机会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六百八十四章:杨家的机会若是换了以前,王翺等人可能会担心,用天子来压于谦会适得其反,甚至让这个倔脾气跟天子直接硬顶着来。 但是如今旳情况不同,至少就这段时间来看,于谦在天子面前不说是言听计从,可也算是听话。 一般情况下,只要天子开口,于谦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动不动就“犯言直谏”! 而且,更重要的是,这种涉及到各个衙门的事,凭于谦一己之力,也是很难做到的。 能不能办成,归根结底,还是要看天子的意思。 朱祁钰往底下扫了一圈,眉头亦是皱了起来,其实,这件事情的关键就在于朝廷敢不敢冒这个风险。 或者更准确的说,这件事情实际上考验的,是他这个皇帝对整个边境局势的掌控力。 无论是内阁还是兵部,他们给出的法子,有保守有激进。 但是其实归根到底,他们出发的立场都是这场仗真的会打起来的情况,而实际上,如果这个前提不成立,那么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可问题就在于,谁也不敢打这个包票,或者说,除了朱祁钰这个皇帝之外,没有人有资格冒这个风险。 更重要的是,无论是朝廷局势,还是边境局势,都不是一成不变的。 还是那句话,可能瓦剌最开始并没有开战的想法,但是,或许到了京城,得知朝廷要整饬边军,便又蠢蠢欲动了呢? 身为臣子,只能做最稳妥,最保险的准备。 所以实际上,这就是一场,对天子的考验。 朱祁钰沉吟片刻,最终却没有直接开口,而是将目光落在了一旁的杨洪身上,道。 “昌平侯,你久在宣府,和瓦剌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依你所见,瓦剌使团此来,是何用意?” 杨洪是这次被召见的四人当中,唯一的武将。 之所以会召他觐见,其实最重要的原因也就是这个,如今的朝中,若论对边境局势的了解和把握,没有人会比杨洪更加透析。 毕竟,只有他是刚从宣府归京不久,而且是真真正正的,在边境守御了数十年的人。 事关重大,杨洪自然也十分慎重,两道花白的眉毛,紧紧的绞在了一起,从刚刚听到消息的时候,杨洪就知道,无论这场仗打不打的起来,这都是杨家的一次机会。 一旦边境再起烽烟,杨俊如今就在宣府镇守,其重要性自不必说,就算是打不起来,看眼前的场景就知道,如今的朝中,其实缺少对边境局势能够有极准确把握的大臣。 或者说,这些文臣不是把握不了,而是他们没有真正和瓦剌打过仗,所以即便是能把握边境局势,也不敢完全笃信自己的判断。 毕竟,这种事情一旦判断错了,就有丧师辱国的风险。 但是杨洪不一样,他能够看清边境的局势,与此同时,他多年镇守的经历,也让他能够足够笃信自己的判断。 那么,接下来剩下的,就是杨洪有没有这个胆量,在天子面前做这个保证了。 一旦他能够解决眼前的困难,那么至少之后,在天子这里,杨家纵然不是心腹,至少也是能臣。 杨洪这段时间在府中,和杨杰谈了许多,对于他回京之前朝廷发生的诸多事情,也都有了更深的了解。 最重要的是,对于天子的心性也有了清晰的认知,所以,杨洪清楚的明白,若想要真正得到天子的信任,那么能力和德行缺一不可。 二者兼有,便如于谦,陈镒,王文等人,便可得到天子毫无保留的支持和翼护。 若具其中之一,那么在朝中也可站稳脚跟,不必担心因这样那样的政治斗争,而被打落朝堂。 所以,这是一次在天子面前展示自己能力的最好机会。 之前镇守边境时,对于杨洪来说,最重要的是战功,那么,如今回到了京城,最重要的,或者说他能对朝廷起到最大的作用,毋庸置疑,就是对边境局势的把握。 只要这次他的判断足够准确,那么,在没有更可靠的对于边境局势把握的人选出现之前,杨家的地位,将变得无比稳固。 因此,从刚刚开始,杨洪就在迅速的思索起自己目前得到的信息,和过往他的经验对比进行判断。 直到天子玉音垂问,在场其他人的目光,也纷纷看向杨洪,他沉吟片刻,终于抬起头,沉声道。 “陛下,臣和其他几位看法不同,臣以为,既不必停下整饬军屯的进程等候春闱,也不必大动干戈,令备倭军,操江军等处整军备战,只需令京营严加操练,以备不时之需便可。” 话音落下,殿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尽管已经有所预料,但是,朱祁钰还是问道。 “昌平侯何有此言?” 杨洪轻轻吐了口气,然后拱手道。 “回陛下,臣不知瓦剌使团此来,究竟所为何事,但是,以臣多年在边境镇守的经验和对也先的了解来看,这场仗,打不起来!” 朱祁钰拧着眉头,继续追问。 “为何?” 这话其实是替是殿中其他人问的。 尽管,他们都考虑过这个可能,但是,谁也不敢真的将这种话说出来,还是那句话,没人承担的起判断失误的风险。 于是,杨洪虽是在回话,但是,身子却侧了侧,面对着在场的一众大臣,沉声道。 “诸位,边境局势瞬息万变,在战场之上,时常会有各种奇兵出现,若是经验不够丰富的统帅,极易被各种虚假的迹象所蒙骗,做出错误的判断,而导致战败。” “但这并非无解之事,边境的局势变化再快,但终归万变不离其宗,无论是战场上还是战场下,两军之间比拼的都是硬实力。” “土木之役后,有赖陛下圣明英断,运筹帷幄,我大军宣府大破阿拉知院,大同胜伯都王,紫荆关一役,势如破竹,沙窝一战更是斩去也先一臂,如此数场大战皆胜,虽不能挽回我大军在土木之役中的损失,但是,却同样给瓦剌造成了沉重打击。” “无论如今瓦剌现在做出何等样的举动,都不过是表象而已,区区一年多的时间,远不足以令瓦剌恢复元气,这是也先不管怎么做,都改变不了的事实。” “这个时候,瓦剌若向莪大明开战,无异于自寻死路。” “若是真的打起来,我大明固然会付出极大的代价,但是,瓦剌面临的,则可能是整个部族倾覆之局。” “所以,至少目前为止,也先只要不傻,就不会和我大明开战!” “即便是他昏了头,真的要开战,那么,此战对我大明的好处,只会大于害处!”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八十五章:如果他们角色互换 杨洪的声音苍老而有力,在乾清宫中回荡着。 但是,众人的眉头却没有因此而绽开。 诚然,杨洪的说法是所有人都希望看到的状态,但是,这种国政大事,须得慎之又慎,他们不能因为自己的希望,而忽视这件事情本身存在的风险。 沉吟片刻,还是王翺率先开口,道。 “杨侯所言不无道理,但是,边境外并不只有瓦剌各部,还有脱脱不花统帅的鞑靼部,也同样对我大明虎视眈眈。” “的确,土木之役后的历次大战,我大明皆重创也先,但是,与此相对的,脱脱不花率领的大军,却因为撤退的早,基本毫发无伤。” “而且,因为脱脱不花主动撤军,我大明同意对其开放互市,这一年以来,他的实力必然不降反增。” “别忘了,除了此次瓦剌遣使过来,鞑靼各部在边境的活动,也是我等判断的重要参考,杨侯焉知,此次不是瓦剌和鞑靼的再次联合呢?” 虽然没有杨洪在边境多年打仗的经验,但是,王翺之前在辽东提督军务,后来更是跟王文一起,参与了和脱脱不花的谈判。 他深知,这位鞑靼的大汗,并非庸主,所以不可不防! “不错,虽然瓦剌和鞑靼早有旧怨,但是,之前的土木之役,二者便是摒弃旧怨,一同对我大明用兵,只不过,那次是以瓦剌为主,鞑靼为辅。” 这个时候,俞士悦也道。 “如今,瓦剌的确势弱,但是,若鞑靼想要吞并瓦剌,只怕也并不容易,这个时候,二者再次联合起来攻我大明,也并非没有可能。” 说到底,如今边境出现的种种迹象,并不单单是瓦剌遣使而来这么简单,鞑靼的活动也需要重视。 单独一个或许不值得这些大臣如此兴师动众,但是,二者同时出现,就不得不让人怀疑,他们是在相互配合了…… 要知道,之前的土木之役,就是这么掀起来的。 只不过,那个时候,是也先在边境寻衅,而脱脱不花则是遣使奉国书而来试探大明。 这一次和上次刚好反了过来,鞑靼在边境活动频繁,瓦剌则是遣使而来,除了角色换了换,几乎和之前是如出一辙。 然而,面对二人的质疑,杨洪却摇了摇头,道。 “本侯明白二位的意思,瓦剌和鞑靼虽然相互想要吞并对方,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联合在一起,想要吞并我大明,这也是上一次土木之役,也先和脱脱不花三路大军攻我大明的原因。” “但是,本侯之所以说这仗打不起来,恰恰是因为,如今的瓦剌和鞑靼,已然是角色互换了。” 闻听此言,俞士悦和王翺皆是目露疑惑之色,踌躇片刻,王翺问道。 “还请杨侯说的更清楚些。” “名分!” 然而,这一次杨洪还没说话,另一道声音便已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得于谦沉声开口。 “首辅,俞次辅,你们刚刚所说的,都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即便是在蒙古各部当中,也是有着君臣名分的!” “于某没猜错的话,杨侯想说的,就是这个吧?” 谷亰 杨洪点了点头,眉头稍稍舒展开来,虽然他心中对此事有把握,但是,面对这么多人的质疑,心里有点打鼓是正常的。 而现在,于谦的话,显然是让他对自己的判断愈发有了信心。 朝着于谦拱了拱手,杨洪道。 “于少保说的不错,正是名分二字!” “众所周知,也先对脱脱不花,不臣之心已久,甚至于到了土木之役以前,瓦剌势力强盛到,可以胁迫脱脱不花配合他举兵攻我大明。” “但是,诸位有没有想到,也先已经跋扈到了如此地步,他为何还是没有吞并鞑靼,自立为汗呢?” 这话问出,王翺和俞士悦皆是面露沉思之色。 也不用他们回答,杨洪直接给出了答案,道。 “因为脱脱不花是旧元后裔,身上流淌着黄金家族的血脉,虽然如今旧元已灭,但是,成吉思汗建立的黄金家族仍然在各草原部族当中有着极高的号召力,正因于此,脱脱不花才能成为草原共主。” “也先势力再强,他也不过是草原诸部之一,一旦他对脱脱不花动手,那么将面临的,就是草原各部的共同讨伐。” “所以,瓦剌即便势力已然远远强于鞑靼,也先也只敢自称太师,而不敢公然争夺汗位。” 这么一说,王翺和俞士悦便明白了过来。 草原上的事情,他们的确不如杨洪熟悉,但是,若要论名分礼法这种东西,受了正统儒家教育的他们,自然是十分了解的。 很多时候,名分本身并不能约束人。 就像如今的瓦剌和鞑靼,真要说也先囿于所谓的名分,而不敢争夺汗位,那就是個笑话。 真正的原因在于,也先的实力虽强,但是,也没有强到可以横扫草原的程度。 并非是草原各部真的对于黄金家族还有什么敬畏之心,而是在各家都想要汗位的情况下,让持有名分的黄金家族后裔上位,是一个保持平衡的办法。 所有人都在期待那头一个杀死脱脱不花,开启汗位之争的人,但是这个人,也一定是死得最惨的。 因为他会被群起而攻之,待这个‘反贼’死后,名分的拥有者就消失了,那么所有人便可以真正名正言顺的去争。 这种事情,历朝历代见得多了。 每到王朝末年,天子势弱,权臣跋扈,但是,即便是那些权臣可以废立皇帝,也不敢随随便便自践帝位,其原因便在于此。 尤其是在乱世的时候,首先废帝自立的人,往往要面对的,是各方势力打着勤王旗号的联合剿杀。 杨洪继续道:“所以,也先想要更进一步,成为草原上的大汗,就只有两条路。” “要么,他和脱脱不花开战,或许能够打赢,但是,在打赢之后,他会面临各部的联合围剿,若是能够继续获胜,那么,他便可成为新的草原共主,但是,这条路实在太难了。” “所以,也先选了第二条路,那就是联合鞑靼起兵攻我大明。” “黄金家族之所以能够被草原所认可,便是因为成吉思汗当初建立了一个强大的帝国,如果也先能够复制成吉思汗当年的壮举,那么,草原各部自然会认同他是新的‘黄金家族’。” “这才是也先对我大明起兵的最重要的原因,但是须知,这个原因,放在脱脱不花的身上,却是不成立的,所以,虽然如今看似和土木之役之前的状况相似,但是实则,瓦剌和鞑靼的强弱异位,便是最大的不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八十六章:宿命论不可取 杨洪的话说的复杂,但是其实意思很简单。 对于也先来说,起兵攻明,是他想要成为草原共主的必经之路,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消弭各个部落当中对黄金家族的崇拜。 但是,脱脱不花不一样,他本身就是草原的共主,所以,他想要吞并也先,并不需要冒着风险和大明开战,去争取所谓的‘名分’。 朱祁钰在上首听着,不由微微点了点头。 应该说,杨洪说的是有道理的,脱脱不花和也先之间的关系十分复杂,既是姻亲,也是仇敌。 当然,其实除开杨洪刚刚所说的那两条路,也先要争夺汗位,还有一条路,就是等脱脱不花按捺不住,对瓦剌起兵。 如此一来,也先奋起反抗,如果能够战胜脱脱不花,同样也可以得到草原诸部的认可。。 但是,这并不是也先想要的。 因为这条路的主动权,并不掌握在也先的手中,而是掌握在脱脱不花的手里。 他们两个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也先也深知,脱脱不花并非庸主,如果他真的对瓦剌动兵,那么便说明,他已然有了胜利的把握。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要么瓦剌和鞑靼之间,会长久的保持着这种虚假的和睦,要么就是脱脱不花率先对也先掀起战争。 而二者联合对大明发起战争,主导者只会是也先。 一是因为,脱脱不花没有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通过这种方式对付也先,二是因为,也先也不会让瓦剌来当这个炮灰。 因此,从心底来说,朱祁钰是倾向于认同杨洪的判断的,只不过,这种大事,即便是他,也要慎之又慎。 虽然说,他有前世的经验,但是,也正是因为看过了百年沉浮,朱祁钰才更加明白,任何一個微小的变故,都有可能引发截然不同的后果。 他那位煤山自缢的后辈,为了支撑庞大的军费,下令削减了驿站的驿卒,结果谁能想到,此举竟逼得无处可归的闯贼揭竿而起,最终攻入了京城,覆灭了大明神器。 前世是前世,如今是如今,前世的瓦剌并未遭受如此重创,前世的大明,也不曾和脱脱不花展开如此大规模的互市。 所以,前世的经验,最多只能作为参考,如果对其无比笃信,并且觉得一切必然会依照旧有的轨迹行进,那么,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 朝局如此,朝政如此,其他的一切事情,亦是如此! 两世为人,朱祁钰如今早已和前世不同,并不那么惜身固执,但列祖列宗让他重回当下,他便要对得起大明神器。 因此,虽然心中已然认同了杨洪的话,但是,面上朱祁钰依旧并无任何表示,只问道。 “如此说来,杨侯觉得,大明没有必要防备瓦剌和鞑靼趁机入侵吗?” 这话问的口气似乎有些不善,一时之间,让杨洪心中也不由有些忐忑,沉吟片刻,他谨慎的答道。 “陛下容禀,臣并非觉得边境防务可以松懈,只是以为我朝廷并不必过分紧张此事。” “退一步说,即便是最坏的情况发生,大明和瓦剌真的重启战端,那么双方的实力也仍旧摆着。” “如今大同有郭总兵,宣府有陶总兵,甘宁有关西七卫,辽东有曹总兵,几位将军皆是在瓦剌之战当中屡立战功之辈,对于虏贼情状熟悉,据城以守,以逸待劳,虏贼即便来攻,也难得速胜。” “所以,我大明只需稳扎稳打,命京营严加守备,准备好首批援军以备不测便可,剩下的官军调动准备,待战端真的发生,再准备亦不算迟。” 这番话倒是让在场的众人脸色稍好看了几分,开始认真思索起杨洪所说的可行性。 的确,抛开别的不谈,如今镇守边境的几位大将,都是在瓦剌一战当中有着出色表现的。 谷辦大同的郭登就不说了,在也先重兵压境的情况下,死守大同数日未失城池,其后,先破伯都王,再袭沙窝,亲手斩去也先一臂,功封定襄侯。 除此之外,宣府的陶瑾也凭借紫荆关一战中,奋勇当先,射杀伯颜帖木儿,故而受到朝廷的重用。 更不要提,还有同在宣府多年,一直跟着杨洪耳濡目染的副总兵杨俊在旁辅助。 无论局势如何变化,这些人的战功和履历是摆在那的,他们在面对瓦剌的时候,至少不会怯懦败退。 所以杨洪的意思很简单,即便朝廷如今推行的整饬军屯,会引起边军动荡不满,但是,有这些人在,基本的战力是可以保持的。 只要边军不是一触即溃,那么朝廷就有反应的时间,或许最初的时候,会处于守势,但是,有朝廷强大的后勤支持,这场仗即便打起来,朝廷也完全应付的了。 话至此处,杨洪似乎有些踌躇,扫了一眼在场的其他人,又偷偷打量了一下天子的神色,随后,咬了咬牙,道。 “陛下,恕臣直言,上次瓦剌一战,我军虽胜,但是因土木之败,朝廷诸多大臣,颇有惧战之心。” “然而臣请陛下细想,即便我边军因整饬军屯而战力暂时下降,可难道战端再起之时,还能有土木之役后的状况恶劣紧急不成?” “我朝廷如今上有陛下圣明烛照,明断千里,下有骁勇善战,镇守一方之大将,兵部,户部历经一年多的休养生息,军械,粮草等后勤物资,虽不敢称充裕,但也远远好过土木之役时的状况。” “然而即便是在那个时候,也先兵临城下,步步紧逼,我大明依旧能够战而胜之,如今对方势力早已不比当年,我等又何必惧起寻衅启战?” “陛下圣明仁德,悯然爱民,以和为贵,自不欲再燃战火,令边境军民受苦,但是,若虏贼不识好歹,再敢犯我大明,臣虽老迈,也敢披挂上阵,重振我大明军威!” 这番话说的颇为直白,被归为‘颇有惧战之心’的内阁二人组,脸色自然是有些不好看。 但是,他们也无法否认,因为杨洪说的就是事实。 虽然瓦剌一战打赢了,可土木之役的教训,让朝廷上下的印象太深了。 或许对于真正上了战场的边将们来说,他们见过瓦剌仓皇败退的样子,还能抵消一部分土木之役的影响。 但是这些文臣,始终呆在朝堂之上,对于这些是没有直观感受的,相较于这几次大胜上干巴巴的数字,那场土木之役当中死难的那些大臣勋贵,才是他们熟悉和经常见到的人。 所以,无论他们承不承认,其实心底里,对于瓦剌都是有着忌惮和畏惧之心的。 如今的这场议事,就是典型的表现。 这种状况,要是换了太宗皇帝在时,压根不会去猜瓦剌想做什么,他们显露出可能有不臣之心的迹象时,太宗皇帝立刻就会带着大军杀到汗廷,当面质问他们! 看着杨洪坚毅的样子,朱祁钰也点了点头,道。 “好,朝廷有杨侯在,何惧瓦剌与鞑靼这番暗中的小动作?” “于谦?” “臣在!” 于谦抬头望着天子,拱手应道。 “关于京营和军屯的调度,便按杨侯所说的办,另外,此次瓦剌来使的接待,交由杨侯主持,兵部与鸿胪寺为辅,听从杨侯调遣!” “遵旨!” “臣领旨……”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m.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八十七章:春猎 最新网址:乾清宫中,随着天子沉稳的声音响起,于谦和杨洪二人同时上前领旨,这让一旁的王翺和俞士悦二人却不免感慨,果然经过廷议一事,杨家已然是真正入了天子的眼。 天子的这番处置,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另有深意。 要知道,杨洪镇守边境多年,在迤北各部当中,素有‘杨王’的名号,这份名声,是靠一场场仗打出来的。 当初也先如此猖獗,也只敢派阿拉知院在宣府牵制,而不敢将宣府作为主攻的对象,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当时宣府的总兵官是杨洪。 这样一位令迤北诸部闻风丧胆的沙场老将,被派去接待瓦剌使团,这明显是要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由此便可看出,天子虽然认可了杨洪的推断,但是,却并没有听天由命的任由事情发展。 或许瓦剌此来本就没有开战的意愿,但是,将事情寄托在对方的身上,是最愚蠢的法子。 派杨洪过去,首先便是要对这些瓦剌使臣产生威慑,让他们不敢轻易的动什么小心思。 与此同时,这段时间,杨家屡受打击,先是杨俊被流放,其后杨能也被外派出京,杨洪自己,则是称病不朝许久,连手中的京营大权也交了出去,处处皆是败落之象。 然而,一场廷议,让所有人都看到了杨洪这位沙场老将的魄力,虽然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看到过杨能的那份自陈书中到底写了什么。 但是,这两日捕风捉影传出来的各种消息,如果确实的话,那么,也足可看出杨家这次下的本有多大,可谓是死心塌地的要向天子靠拢了。 或者更直白的说,这是将杨家的把柄交到了天子的手中,只要天子愿意,随时可以名正言顺的让杨家倾覆。 这种魄力,远远比在廷议上和宁远侯任礼对掐要大的多。 这种情况下,天子的态度,却始终没有明确表示,而这一次,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便是一种信号。 除此之外,从天子的角度来说,要推动整饬军屯,讲究的是恩威并施。 拿下任礼是威,那么,优抚杨家便是恩! 要知道,除了那些到现在都确实不了的消息,杨家可是实打实的,已经开始着手清退历年以来在边境各处侵占的军屯及私垦的民田。 其中有一部分,因时隔多年早已有主,难以追回的,杨家甚至自散家财,予以补足。 据说最近这段时间,杨家甚至都开始典当东西了。 这般支持朝廷大政的推行,无论如何,天子也该是有所表示的,所以,重新启用杨洪,哪怕仅仅是让他去接待使团。 这也是在向勋贵们释放一种信号,只要你们好好配合朝廷,天子不会过分为难你们。 如果说不配合的话,那么诏狱的任侯爷,等着你们作伴。 当然,既然是施恩,那么,仅仅只是单纯的让杨洪接待使团,肯定是不够的。 果不其然,紧接着,天子便再度开口问道。 “首辅,朕没记错的话,前几天礼部曾经递上来一份奏疏,是关于三月春猎的?” “回陛下,是!” 王翺略一思索,便想了起来,的确有这回事。 朝廷向来有春猎和秋猎的仪典,既是为了彰显武风,也是为了契合儒家六礼当中的射礼。 只不过,大明的这几代皇帝都情况特殊,太宗皇帝动不动就出兵北征,玩的是真刀真枪,压根看不上围猎这种过家家的把戏。 仁宗皇帝呢……有心无力,到了太上皇时代,他老人家幼冲继位,也没法实打实的去参加围猎。 所以满打满算,朝廷的春猎秋猎真正落到实处的,也就是宣宗皇帝在位的时期。 其他时候,春猎往往是以祭典的形式,走个过场而已。 今年自然也是如此,每年春猎的时间固定的三月,这种事情礼部是做熟了的,开了年之后,就将奏疏递了上来。 只不过,这种既不重要,又不紧急的事情,在整饬军屯这种大政的影响下,自然就被暂时搁置了。 这个时候,天子提起春猎,莫不是要…… “今年春猎,朕要亲自主持!” 果不其然,很快,天子沉稳的声音便响起,道。 “说起来,朕登基许久,还未见过各家勋贵年轻子弟的身手,刚好趁着这次春猎,看看我大明的儿郎们,有几人是能跃马扬鞭的英才!” “首辅,今日回去之后,你便草拟诏旨,命礼部于三月三日组织春猎,另外,传旨给范广,让他自京营当中挑选精擅骑射之辈,和各家勋贵子弟一同,在春猎场上组织一场演武。” “到时,朕会带上文武大臣前去观看,表现优秀者,可越级拔擢。” 演武? 王翺脑子稍稍一转,便明白了天子的意思。 既然决定了要给瓦剌使团一個下马威,那么,仅仅派去一个杨洪,肯定是不够的。 只有真正的硬实力,才能掐灭一切不该有的念头。 这场演武,就是为了让瓦剌看到,大明如今的实力,好让他们打消非分之想。 这是正常的事,所以,王翺并未犹豫,直接便拱手应道。 “臣领旨。。” 随后,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杨侯,你之前提督京营,想必对精擅骑射之辈有所了解,此次从京营当中挑选人手,就由你和范广一同前去。” “另外,回头你去一趟丰国公的府邸,你们二人一同,去各家勋贵府邸,选些优秀的后辈上场,好好的让朝野上下瞧瞧,我大明优秀的年轻人!” 如果说刚刚的信号还不够明显的话,那么随着天子的这两句话出口,杨洪的脸色顿时放松下来。 当然,从实质上来说,天子依然只是吩咐了一些‘琐碎’的差事,并没有给他什么真正的官职和差遣。 但是,越是这种看似‘琐碎’的小事,其实越能反映出天子的信任。 要知道,无论是选用京营中的优秀者,还是从勋贵子弟中挑选人手参加春猎,这些都是范广和李贤可以独立完成的事。 然而,天子依然让他掺和进去,这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轻轻的吐了一口气,杨洪挺直脊背,拱手道。 “陛下放心,臣定当尽心竭力,不负陛下所托!” 最新网址: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八十八章:翁婿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六百八十八章:翁婿内阁的动作还是很快的,当天出宫之后,关于三月春猎的诏旨很快就拟了出来,当天晚上,礼部就收到了旨意。 夜,朱仪坐在胡府的花厅当中,品着江南新到的春茶,茶香浓郁,但是他却没什么兴致。 这次他过来,是为了请胡濙帮忙,一同副署东宫出阁和组建幼军的奏疏的,但是,真正到了胡府,朱仪才开始苦恼,他该怎么说服这位洞悉世事的老岳父。 要知道,胡濙可不像张輗那帮人一样好糊弄,虽然在张輗等人面前,朱仪信心满满的明里暗里说着,只要能够让太子顺利出阁,让成国公府拿回爵位,自己这位岳父一定会帮忙。 但是,朱仪心里却明白,事实并非如此。 诚然,胡濙是不怕得罪天子的,但是,他却不愿得罪天子。 娶了胡家的女儿这么多年,朱仪不敢说对胡濙十分了解,但至少对他老人家的性格也有所把握。 在成国公府这件事情上,或者说在任何的事情上,胡濙都是一个极有耐心的人。 他从不在乎一时的得失荣辱,而看的始终是长久未来的利益,会不会给以后留下隐患。 所以,很早之前胡濙就告诫朱仪,恢复成国公府的爵位,要磨时间,等机会,尤其不要得罪天子。 待朝野上下都将土木之役忘得差不多了,待天子的气消了,挑个普天同庆的好时候,顺水推舟的把事情办了。 类似这种挟功要挟的事,别说干了,提一提都会被他老人家嗤之以鼻。 但是现在,朱仪要做的事,至少从明面上来看,跟胡濙给他的告诫完全是背道而驰的。 而且难受就难受在,朱仪必须在不说明实情的状况下,获得胡濙的帮忙,不然的话,仅凭他自己,没有礼部的支持,真要是把事情办成了,反而更惹人怀疑。 坐在胡府的花厅当中,朱仪甚至有些后悔,没有把自家夫人带过来了。 老岳父素来娇宠这个女儿,就算是不让夫人在政事上说什么话,可见到了女儿回娘家探望,怎么着老岳父的心情也能好些。 心中各种杂乱的念头纷纷涌起,终于,外头一阵响动声,让朱仪回过神来。 “小公爷,老爷回来了。” 都说一個女婿半个儿,朱仪的妻子胡氏上头虽有两个哥哥,可女儿却只这一个,而且是老来得的,在胡府当中自然备受娇宠,连带着朱仪这个女婿,在胡府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不仅进府不用通传,胡府上下也都将他当做自家少爷服侍。 听到仆役前来禀报,朱仪连忙起身,整了整衣衫,准备往厅外等候,然而,还没等他抬步,就看到门口处,胡濙穿着一身绯红宽袍,面色疲倦的走了进来。 “小婿给岳丈请安。” 于是,朱仪连忙迎了上去,拱手开口,姿态摆的很低。 胡濙显然是进来之前就得了消息,朝着朱仪点了点头,然后大步向前,在主位上坐下,然后摆手,道。 “你也坐吧,这么晚了,你过府等着,可是有何事要说?” 朱仪苦笑一声,依言坐下。 他哪知道,今天老岳父回来的这么晚,按他对胡濙的了解,一般情况下,至多落日之前,他老人家肯定溜号回府,可谁曾想,今天奇了怪了,这位一向懒散的大宗伯,竟然也勤勉了起来。 看朱仪的这副表情,胡濙便知道他在想什么,轻哼了一声,道。 “再过一个多月,便是二月春闱,国家抡才大典,事务庞杂繁多,这又是陛下登基之后首次会试,老夫自然要盯紧一些。” “除此之外,瓦剌突然派遣了使团进京,天子指明了让昌平侯主持,鸿胪寺和礼部配合接待,过午之后,礼部又接到了旨意,说陛下要亲自主持三月春猎,还要组织一场演武,事情来的急,又和往年不同,有诸多事宜需要布置,所以老夫才忙到了现在。” 不得不说,胡老大人看似与世无争,天天摸鱼。 但是实际上,他老人家心思门清儿着呢,什么时候该摸鱼,什么时候该重视,他心里那本账清楚着呢。 这番话的重点,其实不在事务庞杂繁多,而在于,会试是天子登基后的首次会试,而在于,天子要亲自主持春猎。 “朝廷事忙,岳父辛苦了。” 朱仪眨了眨眼睛,总觉得老岳丈话里有话。 他老人家如今这副表情,明显就是,礼部现在已经够忙了,你少跟老夫添乱! 但是,事情都到了这种地步,让朱仪真的咽下话不说,自然也不可能,所以,他只能顶着老岳父疲倦的目光,继续开口道。 “不敢欺瞒岳丈,小婿今日前来,实是有一事相求。” 说着话,朱仪从袖子里拿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那份奏疏,递了过去,道。 “小婿知道,近段日子朝廷诸般大事繁忙,但是,对于朝廷来说,储本才是顶顶紧要的事,年前廷议之上,朝廷便已准备让太子殿下出阁读书,但是时至今日,礼部一直没有动静,朝野上下这段时间已有诸多议论。” “所以,小婿特意写了份奏疏,请朝廷奏准,尽快举行东宫出阁的仪典,并逐渐补齐东宫属官,设幼军护卫东宫,教习太子武事。” “此事合该礼部执掌,所以,小婿特来相询岳丈的意思。。” 朱仪越说话,便见得对面的胡老大人眉头皱的越深。 话到最后,他老人家的眉间,都皱成了一道川字纹。 不过所幸的是,胡濙到底能沉得住气,并没有直接发火,而是接过朱仪递过来的奏疏,开始读了起来。 如今朱仪的这份奏疏,已经不是他拿到英国公府的那份了,最大的不同,就是上头多了好几家的联名。 尽管在英国公府的时候,那些勋贵们不敢冒险,但是,他们也清楚,在这件事情上出力越大,到最后争抢幼军名额的时候,便能越占优势。 所以,到了最后,敢联名的府邸,还是不少的,当然,上头排头一个的,依旧是朱仪自己。 胡濙在朝多年,自己写过的,看过的奏本不计其数,自然看的很快。 但是,随着他翻阅的奏疏的内容,他的神情从不悦,却慢慢的平静了下来,到了最后,看到几家联名的时候,甚至变得有几分古怪。 半晌,胡濙将手里奏疏合上,随手放在一旁的桌案上,闭目将自己刚刚看到的东西回想了一遍,方睁开眼睛,抬头望着朱仪,道。 “小公爷,你可知道,如今朝廷正值整饬军屯的当口,这个时候,你联合诸家勋贵上次奏疏,在天子看来,只怕与罗通,任礼之流无异!”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八十九章:老夫答应了 胡府的花厅当中,胡濙明显带着责问口气的声音,让在场的气氛变得有些凝滞。 面对老岳父略带严厉的眼神,朱仪硬着头皮,但还是点了点头,道。 “小婿明白。” 罗通和任礼,前者谋划着扣阙, 后者纠结大批勋贵,想要阻止天子整饬军屯,虽然事情的严重程度不同,但是本质上,都是想要凭借朝廷舆论,裹挟天子就范。 这二人的下场,自不必说,罗通已经人头落地, 任礼现在也被关进了诏狱里头,朝不保夕。 朱仪这次,虽然说从理由到人数,都和前两者没法比,但是,落在天子的眼中,只怕并无什么差别。 胡濙的目光闪动,神色变得愈发严厉,道。 “既然如此,那你可知道,礼部一直迟迟没有上呈东宫出阁的仪注,并非刻意拖延,而是天子有意如此?” 感受到老岳父的严厉目光,朱仪下意识的有些心虚,道。 ”知道……” “既然知道, 你还是打算要上这本奏疏?而且,还是和这帮勋贵一起?” 胡老大人此刻已经变得疾言厉色。 到底是文臣当中顶尖的几人之一, 久居高位, 声虽不高,但是,气势却如同雷霆炸响。 朱仪硬着头皮,点了点头,道。 “嗯……” 只见胡濙脸色越来越冷,苍老的手掌轻轻在案上一拍,道。 “不仅你们要这么做,还要拉上老夫?” “这……岳丈,你听我……” 事已至此,朱仪觉得自己不能再继续当应声虫了,不然的话,今天就白来了,深吸一口气,他正准备开口。。 然而,话只说了半句,就见到原本已经快要发怒的胡濙,忽然平静下来,云淡风轻的道。 “好,我答应了!” 说着话,胡濙摆了摆手,一旁的家仆立刻会意,很快端上来了笔墨。 朱仪就这么愣愣的看着自家岳父,展开手边的奏疏,然后提笔在奏疏的最后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从袖子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钤记按了上去,场景顺利的让小公爷觉得有些不真实…… 看着仆役重新递回来的,已经写着“少傅太子太师礼部尚书胡濙同奏”几个字的奏疏,朱仪总算是反应了过来,疑惑的抬头望着自家老岳父,踌躇着问道。 “岳丈,您这是……” 胡濙呷了口茶,额头上的皱纹慢慢舒展开口,眼皮都没抬,反问道。 “怎么,不满意?” “不不不,岳丈提携之恩,小婿永生难忘,只是,小婿本以为,岳丈会劝小婿不要冒险,所以……” 犹豫了半晌,朱仪还是没忍住,委婉的开口问道。 胡濙瞥了他一眼,声音依旧平静,道。 谷缕 “该提醒的,老夫都提醒过了,该告诫的,老夫都告诫过了,罗通和任礼的下场,你也都瞧见了。” “该做的都做了,你还是要拿整个成国公府做赌注,那老夫拦你有用吗?这本奏疏,已经有这么多家府邸联名,难不成,老夫不联名,你就不往上递了?” 朱仪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当然是不可能,就算不提他那不可言说的把握,就像胡濙说了,这么多家勋贵如今都瞧着他呢,想要临阵退缩,已经不可能了。 见此状况,胡濙轻轻哼了一声,道。 “既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么犹豫纠结又有何用,反正这奏疏,老夫只是联名而已,出了什么事,也是你成国公府首当其冲,你既执意如此,老夫便陪你闹上一场,又能如何?” “了不起待出了事,老夫豁出去这张老脸不要,去宫里求陛下放过月娘便是。” 啊这…… 听着老岳父越说越离谱,朱仪脸上的苦笑以越发浓厚。 到这个时候,他要是还听不出来,胡濙是在揶揄他,这对耳朵也就别要了,轻轻将手里的奏疏合上,朱仪踌躇着道。 “岳丈,不至于此,说到底,东宫出阁是正理,也是廷议早就议过的事,陛下纵然心中不满,可也不至于因此就对成国公府做些什么吧?” 这话原本是想打探一下,胡濙答应的如此爽快的原因。 但是,胡老大人又岂会看不出来朱仪心里的小九九,他老人家后背往椅背上一靠,一脸无所谓的样子,道。 “会不会的,是你自己的事,再说了,除了老夫这门姻亲,你家不是还和英国公府那边结亲了吗,你成国公府屹立多年,总不至于什么底蕴都没有,总之,到时候出什么事,你自己想法子便是。” 得,这又扯到英国公府头上了,朱仪看了看手里的奏疏叹了口气,他早就该知道,自己是斗不过这位岳丈的。 不过不管为何,事情总算是办成了,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半场的,但是,捏着手里已经附上一大堆人同奏的奏疏,朱仪正打算起身告辞。 然而正在这个时候,胡濙的声音却又响起,似乎是随意的道。 “马上朝廷就要春闱了,会试之后便是春猎,不出意外的话,此次春猎,是针对于即将进京的瓦剌使团,想要在他们面前,一展我大明的实力。” “此事合该礼部安排,但是,今日老夫在拟定仪注的时候,却遇到了一個难题,你可知是什么?” 莫名其妙的,就提起了什么春猎,朱仪自然是一头雾水。 但是,老岳父的话头都递了过来,他自然不可能不接,只得老老实实的坐了回去,道。 “小婿不知,还请岳丈明示。” 然后,他便看到胡濙的目光闪动,带着几分莫名的意味,开口道。 “不出意外的话,此次瓦剌进京,必定会提出要拜见太上皇,三月春猎,既然是为了展示大明的实力,那么,天家和乐自然也属于其中一部分。” “所以,礼部今日在拟定仪注的时候,一直拿捏不定的一点就是,要不要在仪注当中,安排太上皇的位次。” “小公爷,你觉得呢?” 朱仪没有想到,胡濙一张口,问的就是这般敏感的问题。 一时之间,他也不知该怎么答,而且,这段时间特殊角色培养起的警觉,让他几乎第一时间就戒备起来,开始思索,这个时候,胡濙为什么会突然提起此事。 难不成,是想要试探他? 如果是的话,那么,他现在的角色,应该做出什么样的表现呢?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九十章:又是情节毫无推进的一章 毋庸置疑的是,从朱仪真实的角度来说,他肯定觉得,太上皇在朝堂上消失的越无影无踪越好,类似春猎这种大型仪典,太上皇能不出现就不要出现。 他相信,这也是天子希望的。 毕竟,从太上皇归朝之后,天子和南宫之间的关系就十分冷淡,这种让太上皇彰显存在感的事,自然是能避免就避免。 而且,更重要的是,其实在朱仪内心最深处,一直藏着一个秘密。 那就是,对于太上皇,他是存着几分怨恨的。 世人皆怨朱勇鹞儿岭一战,受制于监军宦官,轻敌冒进,以至于大军未能及时后撤,酿成土木大祸。 但是,却没有人从朱仪的角度设身处地的考虑过。 他的父亲,堂堂的成国公,曾跟随太宗北征蒙古,协助先皇平定汉王之乱,从永乐到宣德,他老人家也曾驰骋迤北,常镇边塞。 这样一位曾为朝廷立下赫赫功勋的国之干城,到了最后,却连自己率领的大军都掌控不了,被一个好大喜功的阉人所挟,不仅兵败身死,就连一辈子的声名,都赔了进去。 这让朱仪如何能够不恨? 从此之后,世人再提起成国公朱勇,不会记得他曾打过多少场胜仗,也不会记得他为国立下多少功劳,烙印在他身上的,只会是一个轻敌冒进,令圣主蒙尘的名声。 而这一切,都源于太上皇对宦官的放纵。 若没有太上皇对王振毫无底线的宠信,大军根本不会出征,朱勇更不会被一个区区宦官逼迫至此。 所以,哪怕在消息回京之后,满朝上下,包括天子在内,对于成国公府都态度冷淡,甚至是处处刁难,朱仪都只是默默的四处奔走,没有一丝的怨言。。 为将者,打了败仗,是该挨骂! 这是父亲从小就教他的道理,不论有什么原因,打败了就要受罚,这没什么好说的。 但是,朱仪心里始终耿耿于怀的一点就是,这场仗,原本可以不败的,他的父亲在沙场多年,岂会连这种基本的警觉性都没有? 无非是因为,自太上皇登基时起,宠信的就是英国公府,成国公府虽同为顶级勋贵,但是,所主持的都不过是经筵,祭天这样无关紧要的事。 因此,在太上皇面前,他老人家说话,还顶不上王振的一个亲信宦官有用。 这份怨恨,源于土木之祸,但又不全因土木之祸。 可无论如何,它是真实存在的,尤其是近段时间,成国公府复爵在望,朱仪心中的大石渐渐落地之后,之前被他一直压抑着的各种情绪,也就慢慢的涌了上来。 但是,朱仪心里清楚,这份怨恨,永远只能埋在他的心底,死死的压在最深处,对谁都不能透露,即便是同样怨恨太上皇的天子也一样。 不错,朱仪很确定,天子的心中,也藏着一股对太上皇的怨恨! 朝野上下,大多数人都隐有所觉,天子和南宫之间只是表面和睦,暗地里其实谁也不愿意见谁,这件事情,在高层当中,甚至是公开的秘密。 但是,几乎所有的人,都将此归结于皇位之争,归结于天子担心太上皇会对皇位有所图谋。 唯独朱仪觉得不是,他跟天子接触的并不算多。 可从第一次见到天子的时候,他心中就隐隐有所感觉,天子和他一样,对太上皇心中怀着怨恨。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甚至想不明白,天子心中的怨恨从何而来,但是,他就是感觉的到。 这种感觉很奇怪,或许,只有同样对太上皇心怀怨恨的他,才能若有若无的察觉到。 甚至于,朱仪曾一度因此怀疑自己是不是感觉错了,毕竟,在朝野上下看来,天子之所以能够登基即位,完全是阴差阳错。 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是,其实在众多大臣的心中,实际上就是觉得,天子是应该感恩太上皇的。 若非太上皇深陷迤北,天子断断没有可能有即位的一丝希望,从国家的角度而言,土木之役是一场痛心疾首的大祸,但是,对于天子来说,却着实是一次彻彻底底的改变命运的机会。 虽然说这件事情的结果,并非太上皇的本意,但是,受了恩就是受了恩,这也是朝中众臣,一直觉得天子应该主动迎回太上皇,并且礼遇有加的原因。 所以朱仪时常怀疑自己的感觉,直到太上皇回朝的时候,风雪之中,兄弟相见,朱仪因为负责当时的护卫,站在天子的侧面,当时他清晰的看到了天子眼中的冷漠,才再次确认了自己的感觉。 因此,只有朱仪自己知道,他之所以愿意抛下勋贵的骄傲,去做这种两面三刀之人,并不单单是为了爵位而已。 更重要的是,他希望能够看到太上皇,因为自己的错误,受到应有的惩罚,他希望能够看到太上皇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而悔恨终生。 但是,即便如此,朱仪心里也更清楚的是,这個秘密,他永远只能深藏心底。 因为,他的这种想法,本身就是带着大逆的嫌疑的。 太上皇是君,君对于臣,雷霆雨露俱是恩泽,所以,错的只能是朱勇,只能是他自己轻敌冒进。 甚至于,在天子面前,他的这种情绪,也不能流露。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这是以下犯上,而如今的上是天子,今日他对太上皇有这样的想法,难保明日他不会因天子对他有所处置而怨恨天子。 尽管朱仪觉得自己不会,但是,将自己暴露于这种危险的境地,本身就是一种政治极为不成熟的做法,所以,朱小公爷自然是不会做的。 所以,他真实的想法和态度,肯定在胡濙面前,是不能暴露出来的。 那么,如果从一个太上皇党羽的角度出发,他的态度自然理应是。 “春猎乃是国之大典,太上皇既然归京,自然应该同样在春猎上露面,何况,岳丈方才也说了,此次春猎演武,乃是为了向瓦剌使团展示我大明实力。” “既然如此,便当让他们知晓,我大明除了武勇过人,兵强马壮,朝廷上下也是团结一心,天家和睦,四海归心,一片文盛武勇,欣欣向荣之象!”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九十一章:小公爷想不通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六百九十一章:小公爷想不通事实上,这番话说完之后,朱仪已经做好了准备,会迎来老岳父疾言厉色的训斥。 要知道,虽然在英国公府,朱仪把张輗那帮人唬的一愣一愣的,说的好像胡濙对他鼎力支持,只要他肯开口,什么忙都肯帮的样子。 但是实际上,自从他和英国公府的亲事达成之后,朱仪就甚少到胡府来了,有躲不过去的时候,见了老岳父,也是寒暄一番便落荒而逃。 没办法,胡濙很早的时候,就告诉过他,不要着急,要耐心等待,更不要试图和天子作对。 然而,他跟英国公府结亲,而且还是接受的孙太后的赐婚,这种行为,几乎已经宣布了成国公府的立场,这让朱仪每次见到胡濙都感到一阵心虚。 当然,还有一层原因就是,不知为何,自从赐婚之后,他每次见到胡濙,都隐隐感觉这位老岳父看他的目光有些古怪,让他有一种自己被看透了感觉。 但是,朱仪又无比的确定,自己真正的立场,并没有丝毫的途径会暴露出去。 要知道,成国公府纵然没落,可到底也是立府数十年的世家,若是府中连这种机密之事都能泄露出去,那还是趁早回安徽老家种地吧。 所以,理论上来说,朱仪应该是不用担心的,但是,还是那股莫名其妙的感觉,让他隐隐有些不安,所以尽量都躲着胡濙。 即便是这一次,若非实在绕不过礼部,朱仪也不愿意跟胡濙直接这样面对面的对话。 果不其然,听了朱仪的这番话,胡濙的脸色略沉,道。 “小公爷,你果真是这么想的?” 朱仪不敢抬头,虽然心虚,但还是应了声是。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接下来预想当中的疾言厉色并没有到来,相反的,只停了半刻,他便听到胡濙平淡的声音再起,道。 “如此甚好,老夫也是这么想的!” 这下,朱仪总算是没绷住,下意识的抬起头,却见老岳父正饶有意味的望着他。 二人目光相对,朱仪差点把头别过去,但是如此一来,心虚的就太明显了,所以朱小公爷只得强迫自己抬头,佯装镇定问道。 “哦?小婿本以为,岳丈不会做这个出头鸟,毕竟,太上皇这段时日,和天子那边,似乎隐隐有些不愉……” “不过小小的摩擦而已,天子圣明英断,一切自有分寸,这些事情,如今不都圆满解决了吗?” 胡濙倒是神色如常,甚至把手一摆,随意道。 “何况你说的有道理,在部里的时候,底下的郎官来问老夫该如何办,当时,老夫还有些犹豫不决。” “但是,今日见了你以后,老夫才觉得是自己多虑了,明日老夫回了部里,就命人修改仪注,加上太上皇的位次。” 这下,朱仪是真的惊了。 这番话老岳丈说的轻描淡写,但是却暗暗透出了一个意思。 那就是,原本他是不打算安排太上皇在三月春猎上出面的,这其实很正常,就凭胡濙这么多年小心谨慎的性格,他是断断不肯在这种小事上触动天子敏感的神经的。 但是现在,就因为朱仪刚刚的两句话,胡濙竟然改主意了? 朱小公爷不由对自己感到一阵怀疑,他什么时候,在老岳父面前,有这么大的面子了? 不过,胡濙似乎也并不需要他说什么,还没等朱仪反应过来,他便不紧不慢的继续开口道。 “话说回来,三月春猎是大事,这次陛下又要演武,事情更加繁琐,不过这都是小节,礼部能安排的好。” “最紧要的,是演武场上不能丢人,跟礼部的旨意一起下的,是陛下让昌平侯会同靖安伯去京营挑选将官的诏旨。” “到时候,各家勋贵子弟只怕也得上场,到时候的场子里,文武朝臣,各处使节皆在,是个露脸好机会。” “老夫记得,你骑射不错,到时候带着你那几家子弟,上去露一手,免得让那帮虏贼,觉得我大明勋贵,尽是些酒囊饭袋。” 朱仪就这么迷迷糊糊的被打发了出来,一直到上了马车,回到府里,在书房中坐下,他的思绪才勉强清晰了一点。 事情不对! 打从他今天见到老岳父开始,整个见面的过程,就处处透着古怪。 首先是他以为要大费唇舌才能说服的东宫出阁一事,胡濙想都没想,就直接当场联了名。 随后,谈起关于春猎的事,朱仪本以为胡濙是想试探他,但是,却也没有,甚至于,他不过劝了一句,胡濙竟然就顺水推舟的答应,要以礼部的名义上奏,让太上皇出席春猎。 临到末了,还莫名其妙的唠叨了一同,说什么好好演武。 这都啥跟啥啊! 要不是手里拿着盖上了老岳父钤记的奏疏,朱仪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压根就没去胡府,而是在书房里睡着了做的一场梦。 但是,事实就是事实,再不可思议,它也发生了。 既然如此,那么背后必然是有原因的。 朱仪绝不相信,自己的这位岳父是老糊涂了,如果说答应在奏疏上署名,还算是念着旧情,对成国公府的帮忙的话,那么春猎一事,就无论如何让他想不通了。 还是那句话,朱仪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在老岳父心里的分量,别说他只是一个女婿,就算是亲儿子,也不可能让老岳父在这种涉及到政务层面的事情上改弦更张。 至于说什么他的两句话说服了对方,那更是胡扯。 朱小公爷要是有这般舌灿莲花的本事,早就去忽悠天子给他家恢复爵位了。 那么,原因到底会是什么呢? 在书房当中来来回回的走了两圈,朱仪慢慢的冷静了下来,仔仔细细的将自己刚刚在胡府见到的,听到的,又重新回忆了一遍,终于发现了一丝端倪。 快步回到书桌前坐下,朱仪翻开刚刚被自己合上的,从胡府带回来的那份奏疏,紧紧的盯着胡濙签下的大名,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从胡府离开到现在,他一直都在纠结,自己的那两句话,压根不可能让老岳父在这般大事上改变主意。 但是,他却忽略了一点。 那就是,胡濙可从来都没说过,他是因为朱仪说的那些所谓‘理由’才改主意的……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九十二章:我还能再水,啊不,分析一章 夜已渐深,成国公府的书房却灯火通明。 烛火摇曳下,朱仪坐在桌案旁,紧紧的盯着摆在眼前的奏疏。 尽管这奏疏本就是他写的,所有的内容皆烂熟于心, 但是他仍旧仔仔细细的将奏疏读了一遍又一遍,最终,目光再次落在了胡濙最后的联名上头。 只不过,这一次,他已经反应过来,是哪里不对了! 在这份奏疏当中,他一共提了两件事,其一是请早定太子出阁之期, 正东宫储位, 其二是组建幼军,负责东宫巡守防务,教习储君武事。 然而,从头到尾,胡濙的重点,始终都放在东宫出阁这件事上,对于幼军一事,他甚至提都没提。 当时看完了奏疏,胡濙看似对他有所责问,但是实际上,如今朱仪细细想来,那好似更像是在走过场。 也就没说两句话,老岳父就妥协了,这可不像是他老人家的性格。 而且, 更古怪的是,关于幼军一事, 虽然胡濙提都没提,但是,在这本同时上奏了两件事的奏疏上,他居然就这么联名了。 只字不提,但却愿意联名,这意味着什么? 昏黄的烛光下,朱仪紧紧的皱着眉头,思绪越来越发散。 他忽然升起一个疑问,自己现在所做的这些事,这位在朝堂沉浮多年的老岳丈,是真的丝毫都没有察觉吗? 回想起这段日子以来,固然是他在有意无意的躲着胡濙,但是,反过来说,胡濙似乎也在有意无意的避着他。 最明显的证据,就是自从那次他出宫之后的深谈之后,胡濙就很少再亲自到成国公府来了。 要知道,如今两家乃是通家之好,两家府邸又离得近,往常的时候,他老人家可是时不时的,就会过来探望自家女儿。 但是,近段时间以来,他老人家来的已经很少了,即便是来了,也不像往常一样直奔内院,而是老老实实的呆在外院,然后等着自家女儿出来相迎。 朱仪原本以为,是因为他答应了朱佶和英国公府的亲事,所以,胡濙要做出避嫌的姿态。 但是,仔细想来,却非如此。 胡濙对小女儿的宠爱,是京城内外都皆知的,既然他将自家女儿嫁给了朱仪,那么两家无论如何都是分割不开的。 何况,还是那句话,以胡濙如今的地位,他原本就不必在意这些,以他的‘功绩’,只要不犯原则性的错误,天家是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坐在远处,朱仪愣了片刻,身子忽然便僵了一下。 提起胡濙这段时间来到成国公府的种种‘客气’举动,让他不由得想起,上一次他老人家毫不避讳的到成国公府来,恰恰正是那一日,他因王家女之事和天子‘闹翻’,然后失魂落魄的走出皇城。 他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那天晚上,他几乎是竹筒倒豆子的将自己和天子奏对的所有详情,都对胡濙说了个清清楚楚。 到现在朱仪都还记得,胡濙那天言之凿凿的告诉他,天子对他必有安排,而且临走之时,还特意嘱咐他晨起出发,路途缓行。 朱仪正是照着胡濙所说做的,果不其然,在城外的驿站当中,就遇到了早已经等待着的舒良。 时至今日,朱仪依然能够确认,自己和舒良的那次见面,不会被泄露出去。 一则他去为父亲扶灵,带去的都是府中多年的人手,二则那日他是单独上的阁楼,即便是跟着他一同去的人,也不知道他见了谁。 但是,如今再回想起当时老岳父那笃定的神色,朱仪几乎能够确信,即便他老人家并没有什么证据,但是心中必然已经有了猜测。 有些事情,其实就差着一层窗户纸。 平心而论,如果不是所有人都先入为主的认为,成国公府已经彻底和天子闹翻了,而且因为爵位迟迟不定,所以名下的田宅仆役都纷纷受了欺负,所以不得已,才跟英国公府联手的这种现状。 就凭朱仪这段时间所做的事情,其实并非毫无可疑之处。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所有正面和天子对抗的事情,成国公府最多只是敲敲边鼓,实质上的帮助,其实一点没有。 无论是英国公府还是其他人,都将此归结为成国公府如今自身难保,不敢冒险,但是,真正的原因只有朱仪自己才知道。 除此之外,朱仪做的很多事情,看似是对太上皇有好处的,但是实际上,到了最后总会莫名其妙的变成天子渔翁得利。 尽管对于这种反被天子谋算的局面,张輗等人基本已经习惯了,但是,若是细究起来,便能发现,其中多多少少存着朱仪有意无意的引导。 这些事情,因为张輗等人先入为主的觉得,朱仪肯定是和他们一边的,所以并没有过多纠结,毕竟他们自己也各有私心,真的细究起来,就变成了纯纯的内讧。 但是,作为知道天子对成国公府真实态度的胡濙,却不一定就会这么认为。 至于说,这位老岳父会不会注意到这些事? 朱仪靠在椅背上,脸上忍不住浮起一丝苦笑,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真以为胡老大人,每天除了睡觉啥也不干吗…… 想明白这一点,朱仪心中便涌起一阵浓浓的不安,满身上下都吓出一身冷汗。 想想吧,当你觉得自己隐藏的无比完美,却突然发现,自己的一切其实都被暗地里的一个人看的清清楚楚,这种感觉该有多可怕? 怪不得,之前朱仪每次见到胡濙,都觉得他老人家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奇怪。 怪不得,这段日子以来,胡濙对他做的所有事情都不管不问。 朱仪站起身来,在房中来回走来走去,心中愈发焦躁,慌乱之极,他一时想要回到胡府去问个清楚,一时又想着,要做些什么证明自己并不是如胡濙猜测的那样。 甚至于,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想把清风叫进来,让他禀明天子,秋天想个法子先把老岳父从京城打发出去……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外头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老管家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停在门外,道。 “少爷,夫人命人送了安神汤来,还说天色已晚,问您何时回房歇息?”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九十三章:一切都会变好的 书房外,老管家恭敬的声音,像一盆冷水,兜头浇灭了朱仪此刻心中的躁动。 还是那句话,苦难使人成长。 这段时间以来,朱仪从一个“普普通通”的世家子弟,被迫变成了一个扛起公府大大小小事务的人, 本就已经足够劳心劳力。 更何况现在,他需要不停的反思推演各种局势,事事处处小心翼翼,很多事情甚至就连最亲近的人也不敢透露分毫。 这种日子并不好过,因此这段时间,朱仪几乎是日日夜里都睡不着, 他的夫人胡氏心疼他, 便时常熬了安神汤送来。 长长的吐了口气,朱仪回到椅子上坐下,开口吩咐道。 “进来吧。” 于是,房门被轻轻的推开,老管家带着两个侍女走了进来。 看着面前刚好温热的可以入口的安神汤,朱仪沉吟片刻,端起来一饮而尽,然后道。 “回去告诉夫人,我今日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还得需要一会,让夫人不必等我了。” 见此状况,老管家罕见的踌躇了一下,目光看向了一旁的侍女,于是,那名端着安神汤过来的侍女便道。 “回少爷, 夫人说了,少爷若有事尽管处置,她会在房中等着少爷回房歇息。” 这倒是让朱仪感到有几分意外, 他跟胡氏感情很好, 清楚这位夫人的性格, 虽然是胡濙的掌上明珠,自幼娇宠长大,但是性格却识大体,平素的时候会使些小性子,但是自从成国公府出事以来,她从没有任性过,今日怎么…… 犹豫了一下,朱仪看了看手里的奏疏,又瞧了瞧面前已然空了的瓷碗,索性便站起身来,道。。 “好,既然夫人这么说了,这些事情明日处理也无妨。” 说罢,朱仪便起身离开了书房,朝着内院卧房走去。 应该说,这个时候的天色的确已经晚了,但是,等朱仪回到卧房的时候,胡氏仍旧坐在房中等候着。 “夫君回来了!” 因已入夜,胡氏穿着一身轻便的丝绸宽袍,已经卸了钗环妆面,在房中等候着。 见到朱仪回来,她一边迎了上来,一边指挥着几个侍女替朱仪宽衣。 看着忙来忙去的胡氏,朱仪明显的感觉到,她和往常不同,眉梢眼间,都流露出一股喜滋滋的神色。 在侍女的服侍下,朱仪同样换上一身舒适的宽袍,然后拉着胡氏的手在榻旁坐下,问道。 “夫人今日是有何喜事?” 闻听此言,胡氏似乎也感觉到自己有些过于兴奋了,脸上掠过一抹嫣红,颇有几分不好意思,道。 “夫君,今日妾身觉得有些不舒服,便请了郎中来瞧,后来郎中说,妾身是……有喜了。” “真的?” 朱仪的眼睛也亮了亮,差点从榻上站了起来。 成国公府家风严谨,朱仪虽然出身世家,但是结的亲事又同是朝中重臣,所以到了现在,朱仪都不曾纳妾,内院当中,只有胡氏一個正妻。 当然,这也是胡氏自己争气,过门的第二年,就诞下了朱仪的嫡长子朱辅,过了两年,又再得千金。 虽然说没有纳妾,但是短短三年的工夫,朱仪便已经儿女双全。 只不过,在那之后,这几年下来,胡氏的肚子一直都没有动静,虽说不用着急,但是,似成国公府这样的勋贵世家,自然是子嗣越兴旺越好。 胡氏明显也很高兴,手轻轻的放在自己的小腹上,神色温柔的点了点头,道。 谷嗢 “真的,郎中说已经两个月了,妾身怕诊的不对,午后又让管家去再请了一位回来,也说是喜脉。” “好,好,果真是天佑我朱家!” 朱仪轻轻吐了口气,脸上浮起一丝笑容,看着妻子温柔的面容,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的担心其实都是多余的。 如今的局面,老岳父固然有可能已经猜出了他的真正立场,也能隐约察觉到,他到底在做些什么事情。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仔细想想,朱仪刚刚之所以焦躁慌乱,其一是因为,骤然发现自己隐藏最深的秘密被人察知,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下意识的觉得胡濙能够猜到,那么消息是不是已经泄露出去了,别人会不会也已经知道了。 至于其二,则是担心胡濙知道了这件事情之后,会不会做些什么,毕竟,对于他这位岳丈,直到如今,朱仪也不敢真的说自己足够了解。 但是,现在冷静下来,朱仪却觉得,自己刚刚的想法,根本经不起推敲。 首先便是别人会不会和胡濙一样猜到他的立场,理所当然,是不太可能的。 倒不是朝廷上下没有一个能和胡濙媲美的聪明人,而是朱仪那日从宫里出来之后,他当时真实的想法和情况,就只对胡濙一个人说过。 老岳父那般谨慎的性格,不大可能会将此事泄露出去。 想明白了这一点,朱仪便已是心中大定,因为这一点清楚了,后面的第二条,也就迎刃而解了。 看着胡氏小心翼翼的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朱仪忽然便想起当初朱勇决定替他向胡府提亲时候说的一句话。 “……胡家的这个女儿是个良配,但是,更紧要的是,你娶了月娘,便拿捏了这位大宗伯,嘿嘿,这个老家伙在朝堂上滑溜了这么多年,谁都拿他没办法,可谁想到,临老得了这么个闺女。” “仪儿,你相信爹的眼光,这个老家伙,坑谁也不会坑了自己这个闺女的……” 一念至此,朱仪的目光当中又不由闪过一丝哀伤。 父亲自幼虽对他严厉,但也待他极好,如今朱仪自己扛起成国公府的重担,才越发能够感觉到父亲的不易。 很早以前,朱仪曾经疑惑过,成国公府明明是勋贵出身,可父亲为何要和这帮文臣亲近,甚至是那些五六品的小官,他老人家都以礼相待。 但是到了现在,成国公府真的遭了难,他才明白,当初父亲留下的善缘和人脉有多么有用。 毫不夸张的说,若不是父亲当年的人情,成国公府的爵位,早就已经丢了。 “夫君,你不高兴吗?” 胡氏闷闷的声音,将朱仪从感慨当中唤醒。 他抬头一瞧,却见胡氏嘟着嘴,样子颇有些不满。 朱仪忙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 “没有,怎么会不高兴呢,我只是想起,当初迎娶你的时候,父亲便说你宜家宜室,是做成国公府主母的好人选。” “如今我们已经儿女双全,你现在怀了身孕,我们也马上要有第三个孩子,可是父亲他……却瞧不见这般儿孙满堂的场面了……” 感受到丈夫情绪的低落,胡氏心中的那点小情绪顿时丢到了脑后。 看着丈夫颇有些感伤的样子,胡氏一阵心疼,想了想,站起身来抱住朱仪的脑袋,贴在自己的小腹上,温柔的开口道。 “夫君莫急,一切都会变好的……” 隔着丝绸的衣袍,朱仪感受着耳边轻微的起复,似乎能够感受到有新生命的气息,在其中孕育着。 于是,他的心渐渐变得平静下来,眼神变得温和而坚定。 是啊,一切,都会变好的!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九十四章:争分夺秒朱阁老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六百九十四章:争分夺秒朱阁老翌日,一大清早。 朱鉴早早的就到了内阁,让正在打扫公房的一干中书舍人都感到一阵意外。 要知道,自从年前那场次辅之争宣告落幕之后,内阁的老大人们又从无尽的内卷当中,恢复到了正常的节奏当中。 甚至于,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前段时间工作过于‘认真’带来的后果,老大人们基本都是掐点上衙,偶尔还有迟到的。 至于朱鉴,更是如此。 那场廷议上,他堪称是鸡飞蛋打,不仅没有把俞士悦从次辅的位置上推下来,连太子府詹事的位置也没争取到。 若仅是如此就罢了,更糟心的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顺带着甚至还把自己的名声给毁了。 现如今,士林当中对他的风评,都变成了一个希图权位,争权夺利,为了自己往上爬,不惜挑动天家纷争的小人。 要不是他实打实的有出使瓦剌,迎回太上皇的功劳,他连内阁大臣的这个位置只怕都保不住。 在这种情况下,最明智的做法,自然就是老老实实的干活,不出头不惹事,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朝廷上的人,记性差的很,尤其是这段时间,各种大事纷沓而至,朱鉴相信,很快就不会有人再提起这桩事情。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朱鉴一直都十分低调,基本上事事都和其他的内阁大臣看齐,阁议上遇到争执的时候,也大都是和江渊一样随大流。 但是今天不同,按照约定的时间,不出意外的话,最迟今天,朱仪就会把奏请早定东宫出阁之期的奏疏呈递上来。 别看在英国公府的时候,朱鉴对于朱仪多方质疑,但是,打心底里,他其实也是支持这件事情的。 因为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好机会! 他之所以落得如今这个地步,究其根源,还是因为在东宫之事上失了名声,既然如此,他就要在东宫这件事上再挣回来。 可想而知的是,这份奏疏递上去,天子必然会不悦,尤其是幼军之事,即便是天子不会因东宫之事发作,也必然会拿幼军来做文章。 这个时候,就是朱鉴出场的时候了。 他要向整个朝堂证明,他并非如传言中一样,是为了所谓的权位才要让东宫出阁,而是真真正正的为国本着想。 换句话说,这一次,朱大人做好了哪怕因为顶撞天子被贬谪的准备,只要能够挽回名声,那么一切都值了! 进了自己的公房,朱鉴却不急着坐下,而是站在窗边,远远的望着宫门的方向。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通政司的小吏便捧着一摞奏疏远远的朝内阁而来,于是,朱鉴立刻就将外头的中书舍人叫进来,道。 “今日老夫来的早,你且去将通政司刚刚送来的奏疏,都拿过来给老夫。” “这……” 那中书舍人听到之后,先是一阵意外,随后便有些迟疑,道。 “阁老,这恐怕不合规矩吧!” 内阁当中,除了大学士之外,便是中书舍人,相对于大学士的定制,中书舍人的数量则不定,完全取决于大学士的需要。 但是最基本的,每个大学士至少会有一个专门负责处理各种事务的中书舍人,除此之外,还有负责草诏,抄录等各种事务的普通舍人。 这些舍人当中,有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就是隶属于首辅的中书舍人,他和其他舍人不同的就是,在这位舍人手里,握着一定程度的分票权。 内阁大学士,皆有票拟之权,但是,具体能够拿到什么样的奏本和事务,却要看首辅的意思。 但是,朝廷的事务繁多,首辅自己也忙不过来,所以,每日通政司送来的奏疏,会先由隶属首辅的中书舍人进行简单的分类。 按照不同的事务执掌,在分拣完成之后,再送到不同的大学士手中进行票拟。 当然,被中书舍人分出去的,全都是一些琐碎的杂事,真正的大事和敏感的事务,中书舍人会将其留下,单独请示过首辅之后再分出去。 而这,也正是朱鉴赶在所有人之前来的原因。 这段时间,朱阁老在内阁被排挤的厉害,处理的基本上都是地方上的,无关紧要的奏疏,但凡是重要点的奏本,就算是送到张敏和江渊那,也不会往他这送。 要是他来的晚了,这种涉及到东宫的大事,只怕第一时间就送进首辅或次辅的公房中了。 “没什么不合规矩的,老夫让你去,你就只管去便是。” 朱鉴皱了皱眉,开口说道。 事实上,要不是自己过去显得太过刻意,朱鉴甚至都想自己跑过去了要了。 但即便如此,他想了想,还是从袖子里拿出自己的钤记,道。 “你便说是老夫要的,到时候首辅大人怪罪下来,有老夫担着。” “是……” 于是,那中书舍人才惴惴的接过了钤记,然后匆匆转了出去。 虽然同在内阁任职,但是,大学士和中书舍人的地位毕竟天差地别,朱鉴即便是再不受待见,也是正经的二品大员,亲自传话要几本奏疏,还不至于要不过来。 所以,当看着中书舍人捧着一摞奏疏朝自己的公房走来的时候,朱阁老总算是放下了心。 在桌案后坐下,朱鉴几乎是眼巴巴的等着那一摞奏疏进来。 终于,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奏疏安安稳稳的到了他的案上,朱鉴顿时忙活起来,挑起一本迅速的翻阅两眼,看到不是自己想要的,便随手搁下,再看下一本。 这番做派,看的一旁的中书舍人一愣一愣的,咱就是说,阁老大人,您真的是在处理政务吗? 这怎么看着像是在找东西呢? 然而,此刻的朱鉴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通政司每日送奏疏的时间也并不会太早,就现在这个时间点,还是前段时间阁臣们相互内卷的后遗症。 最多再过一炷香的时间,其他的阁臣陆陆续续也就该到了,他必须要在其他人赶到之前,把这份奏疏找到。 功夫不负有心人,果不其然,在翻了近乎一半的奏疏之后,朱阁老终于如愿以偿的看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一本。 按下动荡的心绪,朱阁老还是没有太过冲动,他先是仔仔细细的将奏疏看了一遍,确定其中的内容,确实是朱仪在英国公府说的那些,没有大的改动。 尤其是看到了最后的一溜勋贵联名和胡濙的印章之后,他才总算是松了口气。 抬眼看了下时间,朱阁老没多犹豫,提笔着墨,在小票上认真的写下自己早就准备好的结论。 “……东宫储位早定,然因礼仪繁琐,迟迟未行出阁之礼,东宫府官幼军亦未备齐,储本关系国本,东宫早日出阁读书,既是天心所期,亦是群臣所望,万民所盼,今一切皆以齐备,不宜继续拖延,理当早定……” 工整的馆阁小楷写完,朱鉴吹了吹墨迹,小心的将小票贴在奏疏上,然后轻轻吐了口气,将外头的中书舍人召了进来,道。 “去递牌子进宫,老夫有要事要求见陛下!”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九十五章:游园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六百九十五章:游园大明从太祖皇帝开始,就有勤政的传统,尽管随着内阁的建立,后续的皇帝一代比一代懒惰,但是至少到如今为止,从太祖,太宗,到南宫里的那位太上皇,都还算是勤勉的。 但是,到了朱祁钰这,一是因为见过后辈皇帝摆烂的场面,二也是吸取自己前世的教训,所以该放手的放手,该简省的简省。 先是确定了内阁的票拟之权,其后,又将早朝改成三日一朝,大大减轻了自己的压力。 虽然说,在一段时间内,朝廷政务的运转的确受了一些影响,但是,在老大人们齐心协力的努力工作下,渐渐的也就恢复过来了。 今天不是早朝的日子,所以朱祁钰不急不缓的在坤宁宫用了早膳,带着两个稍大些的孩子去御花园逛了一圈。 如今天气渐渐和暖,各式各样的花也开了,一片姹紫嫣红当中,两个小人穿梭其中,蹦蹦跳跳的。 这两个不是别人,正是慧姐儿和济哥儿。 转过年来,慧姐儿就两岁多了,济哥儿大些,也快三岁了。 这个年纪,两个孩子早就能跑能跳了,朱祁钰平时事忙,能够带着她们出来玩的时间并不算多。 今日好不容易得空,两个小人明显十分兴奋,在御花园里一蹦一跳的,高兴的很。 当然,或许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慧姐儿虽然比济哥儿小几个月,但是,身子却更健壮些,两个人站在一起,慧姐儿甚至更像是姐姐。 但是,从性格上来说,却又反了过来,慧姐儿一向是个人来疯的性子,疯跑疯闹不管不顾的。 济哥儿别看年纪小,可这种时候,却已经开始照顾妹妹了。 就像现在,慧姐儿在前头跑着,济哥儿在后头跟着,但是,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济哥儿不是跑不过她,而是有意落后了步子,跟在后头,生怕妹妹摔倒。 两个小人在前头跑,朱祁钰在后头慢慢的跟着,在他的身旁,穿着青色袄裙的明丽女子,虽说是亦步亦趋的跟在朱祁钰后头,但是,目光却总忍不住往前头两个小人的身上瞟。 “不必担心,这个年岁的孩子,跑跑闹闹,摔着碰着是常事,旁边又宫人跟着呢,出不了事。” 似乎是看出了杭氏的担心,朱祁钰摇着头笑笑,拍拍她的手示意安心。 今天带着两个孩子逛园子,朱祁钰本是打算让汪氏和杭氏一起出来的,但可惜的是,芸姐儿还太小,今日天气虽好,却起了些风,汪氏恐抱着她出来着了凉,又不放心将孩子交给宫人照料,所以便索性留在了坤宁宫当中。 所以,跟过来的便只有杭氏。 “是……” 尽管眸子里还有几分担心,但是,感受到朱祁钰手掌的温度,杭氏的脸颊浮起一丝淡红,声音也变得轻柔起来。 和汪氏不同的是,杭氏更像是小家碧玉的性格,天性娇憨,心思简单,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 前一刻还在担心济哥儿会不会摔倒,后一刻手被牵了起来,顿时就高兴了起来,道。 “陛下,这段时日跟妹妹在一块待久了,济哥儿性格也开朗了不少呢,臣妾有时候在想,陛下说得对,臣妾往常太拘着他了,生怕他磕着碰着,早该让他跟慧姐儿好好亲近,看着两个孩子的笑模样,臣妾也高兴的很呢。” 看着杭氏期待表扬的目光,朱祁钰不由浮起一丝笑意。 这是在委婉的跟他邀功呢! 自从上一回,朱祁钰交代了杭氏,让济哥儿多多跟慧姐儿一块出去玩闹了之后,两个孩子的感情好了不少,济哥儿的身子,也不像以前那么体弱多病了。 杭氏的性格,好哄的很,捏了捏她细嫩的手,朱祁钰侧了侧身,带着气息的声音落在杭氏的耳边。 “无妨,以后会再有机会的。” 温热的气息沾染耳边,像是碎发刮来刮去,让杭氏的脸色微红,但是自己表功这么半天,结果只得了这么句话,却又让她不由有些泄气,低着头道。 “嗯,陛下放心,臣妾往后肯定继续带着济哥儿多跟弟弟妹妹们亲近……” 见此状况,朱祁钰一笑,继续压低声音,贴近杭氏的身子,道。 “贵妃没明白朕的意思,朕是说,济哥儿小的时候既然被拘着了,那么下一个,贵妃可要好好吸取教训,不能再犯同样的错了……” 杭氏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但是紧接着,她俏丽的大眼睛眨了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颊上迅速飘起两朵红晕。 如果是汪氏的话,这个时候一定羞的什么都不说了,但是杭氏的性格就大胆的多。 想明白了这两句话的意思之后,她咬了咬下唇,踮了踮脚跟,半个身子轻轻倚在朱祁钰的身上,低声道。 “那妾身今天晚上在长春宫等着陛下……” 朱祁钰心中一荡,然而,未及开口,他便感到腿上冒出来一个东西。 低头一瞧,一个扎着双丫的小人从两人中间挤了出来。 慧姐儿手里挥着一个刚刚编好的花环,瞪着两只无辜的大眼睛,问道。 “父皇和贵妃娘娘在做什么?” 再往后瞧,济哥儿同样上气不接下气的跑了过来,手里同样拿着两个花环,望着妹妹的目光带宠溺当中,又带着几分无奈。 被两个孩子这么盯着,朱祁钰不由有些尴尬,不着痕迹的放开杭氏的手,轻轻的撤开两步,然后蹲下身子,拿起慧姐儿手里的花环,一副惊讶的样子道。 “好漂亮的花环,戴在我们慧姐儿的头上正合适,是你自己编的吗?” 小人儿的心思来得快去的也快,听到父皇夸赞自己手里的花环,慧姐儿不仅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是某人在转移话题,反而高高兴兴的将花环举到父皇面前炫耀,道。 “好看吧,济哥哥给我编的,唔,济哥哥还给贵妃娘娘,还有母后都编了花环,本来要给父皇也编的,但是,我觉得父皇戴上不好看,所以就没让济哥哥编,可是我摘了花送给父皇……” 慧姐儿小小的年纪,不仅是个人来疯,还是个话痨,叽叽喳喳的说起来便没完没了。 说着话,慧姐儿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始在自己的小口袋里乱翻,然后,像献宝一样的翻出出两朵开的正艳的花。 只不过,许是因为她跑的时候不注意,两朵小花已经变得皱皱巴巴的,其中一朵的花瓣都掉了不少…… 小人显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嘴巴一噘,有些委屈。 “我刚刚摘的时候,它很好看的……”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九十六章:花环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六百九十六章:花环尽管眼前的花已经皱的不成样子,花瓣也所剩无几,但是,朱祁钰还是好好的接了过来,然后在慧姐的脸上捏了捏,宠溺的道。 “好慧姐儿,父皇很喜欢。” 一句话说的小人儿眉开眼笑,咯咯笑着又跑去玩了。 将手里的花递给身旁的怀恩收好,朱祁钰却没有起身,而是对着一旁有些踌躇的济哥儿招了招手,温和的道。 “过来。” 济哥儿乖乖的走上前来,朱祁钰这才发现,他的小手脏兮兮的,还有一些细微的小伤口,不严重,也没怎么流血,一看就知道,是被树枝上的小刺给划伤的。 在他手里,握着两个花环,都比慧姐儿戴着的要大一些。。 见到这些小小的伤口,杭氏不由又是一阵心疼,差点就冲了上来,但是,碍着朱祁钰在前头,她最后还是没有动。 不过,朱祁钰倒是不怎么在意,只是盯着济哥儿手里的花环,问道。 “这是送给皇后和你母妃的?” “嗯……” 济哥儿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杭氏,然后乖乖的点了点头,想了想,他认真的开口道。 “我本来也想给父皇编一个的,但是妹妹说父皇不喜欢,所以,所以,我采了一束花,但是怕弄坏,就给明姐姐拿着了……” 他说的明姐姐唤作明渠,是杭氏身边的大宫女,朱祁钰抬起头,果然看到明渠的手里,捏着好大的一束花。 相对于有些羞赧的济哥儿,明渠明显更有眼力价儿,立刻将手里的花递了上来,禀道。 “陛下,这是小殿下一朵一朵亲手采的,刚刚两位殿下跑遍了小半个院子,每棵树上都挑最漂亮的,这才凑齐了这么一束,说要送给陛下。” 朱祁钰看着面前开的鲜艳的一大束花,同样没经其他人,直接伸手接了过来,然后放在眼前好好端详了片刻,摸着济哥儿的头,说道。 “花很好看,父皇很喜欢!”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顿时让小人眼前一亮,神色都明媚了起来,略显清瘦的小脸霎时间盈满了笑容。 见此状况,朱祁钰心中叹了口气,心情有些复杂。 济哥儿到底和慧姐儿不一样,也不知是不是之前杭氏没照顾好,让这個孩子现在,总是有着和这个年龄不匹配的成熟。 别的不说,就单是眼前这件小事。 慧姐儿见到好看的花,也会想着送父皇母后,但是,她拿回来的,就是皱皱巴巴掉了瓣的花,而且得了两句夸奖,也不放在心上,一转头就跑去玩了。 可是济哥儿,他不仅知道,要好好的挑选最好看的花,而且知道小心的交给明渠保管,避免让花有所闪失。 更让人心疼的是,他编个花环,一次都要编三个,如果说给慧姐儿的是爱护妹妹,给杭氏的是孝心,那么,多出来的那个,就是和这个年龄不相匹配的懂事和成熟了。 这在皇家当中,自然是好事,但是,济哥儿越是这般懂事,朱祁钰心中的愧疚就越盛。 伸手拍了拍济哥儿身上的灰尘,朱祁钰拿过他手里的两个花环,问道。 “这两个,哪个是给你母妃的?” 济哥儿指了指其中稍小的一个,声音轻脆。 “那个!”谷莬 朱祁钰点了点头,然后将另一个花环交给一旁的内侍,将济哥儿指着的那个,轻轻的戴在杭氏的头上,认真端详了片刻,道。 “好看,花衬人美,人比花娇!” 听到这话,济哥儿明显更加高兴了,但是杭氏却显得有些委屈。 朱祁钰没说话,只是转过身摸了摸济哥儿的头,道。 “另一个花环,朕一会让怀恩送去坤宁宫,你去跟妹妹玩吧。” “谢父皇。” 济哥儿再成熟,也毕竟是个小娃娃,想不到那么多,看到父皇母妃都高兴,他也开心的很,喜滋滋的行了个礼,扭头跑出去找妹妹玩了。 待两个小人蹦蹦跳跳的走远了,杭氏将头上的花环摘下来交给一旁的宫女,然后低着头走上前来,咬着唇道。 “陛下,不是臣妾……” 或许在外人看来,济哥儿逛个园子,都能记得给父皇母妃,乃至是母后带礼物,是小小年纪便懂得孝道,恪守尊卑。 但是,朱祁钰并不这么想,孩子的孝心,应是发自肺腑,纯然一片,说白了,就像慧姐儿一样,看到喜欢的花,会随手摘两朵带回来,告诉父母自己在外头看了什么,玩了什么。 似济哥儿这般又编花环又送花,甚至还不忘没有到场的皇后的那份,已经不是纯然自心中流淌而出的孝心,而是掺杂着许多其他的东西。 这个孩子心思深,朱祁钰是知道的,前世今生皆是如此。 他不怪这个孩子,只觉得是自己没有尽到责任。 济哥儿和他的出身境遇都相似,但是,他却没有自己这么好的运气。 朱祁钰小的时候,虽不受重视,可他有一个懂得趋利避害,明哲保身的母妃,相较之下,杭氏天性娇憨,但却少有心计,以她的性格,保护不了别人,反而要靠别人来保护。 前世的济哥儿,正是在这种环境下,过早的成长了起来,后来他被立为了太子,同样是一步登天,但是,朱祁钰是承继帝位,几乎没有后顾之忧,犯了错也无妨,可济哥儿却是储君,承载着父皇和群臣的期待,须得时时刻刻注意言行举止,承担着更大的压力。 种种的因素,推着这个孩子不得不变得早慧起来,而早慧者往往……易夭! 只不过,前世的济哥儿,多是受了他的沉重期许,还有东宫一干师傅的教导,才变成了那个样子。 可如今…… 看了一眼杭氏委屈的快要掉泪的样子,朱祁钰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道。 “朕知道,是母妃吧?” 还是那句话,杭氏没这个本事,平日里,她自己办事都莽莽撞撞,不够周到,别说是教孩子了。 后宫里头,有这个能力的,就只有吴太后! 这段时间以来,朱祁钰的精力虽然大多都放在外朝上头,但是对于后宫的事也知道一些。 汪氏这半年多一直在养身子,大多精力都放在照顾小女儿身上,宫务上只管些大头,小事上让杭氏这个贵妃协理。 杭氏忙了起来,也就没时间时时刻刻盯着济哥儿,但是,她又不放心将这么小的孩子全交给宫人。 所以,日常的时候,济哥儿和慧姐儿这对兄妹俩,就见天儿的被放在景阳宫里陪着吴氏。 所以,如果说济哥儿受了什么影响,那十有八九,就只能是来自于吴氏的言传身教了……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九十七章:道不同,不相为谋!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六百九十七章:道不同,不相为谋!想明白了这一点,朱祁钰不由感到有些头疼,犹豫了片刻,他正想着要不要去景阳宫一趟,怀恩便往前走了两步,低声道。 “皇爷,内阁朱阁老递了牌子,说有要事求见皇爷!” 闻听此言,朱祁钰皱了皱眉,抬眼看了下天色,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内阁应该刚刚上衙,这个时候求见,难不成是有什么急事? 于是,他便打消了自己刚刚的想法,道。 “召他在文华殿侯见!” 怀恩躬身一礼,退下安排人手去办。 随后,朱祁钰倒是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想了想,转身对着杭氏道。 “上一回,济哥儿不是吵着要读书吗?现如今还是有些早,但是,半带着识些字也是时候了。” “回头你和皇后商量一下,挑选些可靠得力旳人手,在乾清宫旁的小偏殿里设个小学堂,让慧姐儿和济哥儿一块,每日先学一个时辰。” “等朕得空的时候,再去考校他们的功课。” 杭氏眨了眨眼睛,心中有些没想明白,明天朱祁钰之前的时候还说,三岁上开蒙太早,要再等一两年的,怎么突然之间就改了主意。 不过,听到让慧姐儿一块去,而且是让她和皇后一同操持,杭氏也就放下了心,点头道。 “臣妾领旨。” 远处,两个小人蹦蹦跳跳的玩闹着,清脆稚嫩的童声回荡在四周,此刻,他们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无忧无虑的时光即将结束。 接下来等待着他们的,是同样‘快乐’的学习时光。 ………… 交代杭氏将两个孩子各自送回坤宁宫和长春宫,朱祁钰换了一身便服,乘着驾辇便到了文华殿。 “臣文渊阁大学士朱鉴,参见陛下。” 待进入殿中的时候,朱鉴已然侍立在殿中,见天子进来,连忙迎上前来,躬身行礼。 朱祁钰轻轻点了点头,大步走到御座上坐下,开口道。 “平身,先生坐吧。” 虽然说早就知道朱鉴的立场,但是,对于这个人的能力和作风,朱祁钰还是认可的。 上次一场廷议,士林当中对朱鉴的风评不佳,觉得他只是为了谋求东宫之师的官位,所以才挑动朝局。 但是,朱祁钰却知道,朱鉴的确是为了太子府詹事的位置,可有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更重要原因,归结到根本还是因为朱鉴的政治立场。 他和王文是两个极端,在朱鉴的心中,始终坚持着正统的礼法伦序,打心底里,他就觉得太上皇才是正统,甚至于,在前世的时候,朱鉴胆子大到曾私下议论,觉得朱祁钰早应还位于太上皇。 如今的朝局下,这种话朱鉴必然是不敢说的,但是,扶保太子,对于他来说,其实也是一样的。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和薛瑄有几分相似,都有自己的坚持和信念,只不过,朱鉴的信念当中,还掺杂着对利益和前途的追求。 这就导致了,在上次廷议当中,所有人看到的都只是后者,朱阁老的名声被议论,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但是尽管他并不支持自己,但是,他的坚持和胆识,朱祁钰还是赏识的,所以,该给的足够的尊重,朱祁钰不会缺。 当然,这也并不妨碍,朱祁钰在必要的时候,在政治斗争当中对他下狠手。 跟文官们呆久了,朱祁钰也不免沾染了他们的习气。 私下里的交情不管再好,也不妨碍朝堂上你死我活。 另一边,看着态度温和的天子,朱鉴心中也忍不住叹了口气,这段时间以来,他因身在内阁,和天子接触的颇为频繁,自然,对于这位以前的郕王,如今的天子也有了更深的了解。 实话实说,当今天子,的确做的要比太上皇更好。 朱鉴自己在朝中的境况和立场,他自己很清楚,而且,本来他也就没有什么要掩饰的意思。 在这种情况下,若是换了太上皇在位,早就把他远远的打发到某个犄角旮旯去了,若是再有王振在旁添油加醋,说不定朱阁老被无缘无故的安上个什么罪名,就被扔进诏狱里了。 但是,如今天子却不会如此,尽管上一次请奏东宫,朱鉴狼狈而退,可那是政治斗争,而且天子没有动用威权强压,一切都是按照廷议的流程来做的。 所以,虽然败了,但是朱鉴并没有不服,只觉得自己技不如人。 真正让他感慨的,是这段时间,虽然内阁的诸臣明里暗里的打压他,但是,天子却始终对他和普通阁臣并无二致。 既没有刻意拉拢,也没有故意打压冷落,一应政务,也没有因为哪个票拟是朱鉴所拟,而故意拖延或者驳斥。 这份心胸,是让朱鉴敬佩的。 说句大不敬的话,在做皇帝这件事上,当今圣上,的确要比太上皇要更加出色。 但是…… 不错,一切的最后,都有个但是! 尽管心里能够明白当今天子的圣明优秀,但朱鉴更清楚的是,这个比较,是根本不成立的。 圣天子当垂拱而治,说白了,在一个庞大稳定的王朝之下,皇帝出色或者平庸,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甚至于,哪怕皇帝是昏聩的,朝廷稳定的体系下,也不至于闹出大的乱子,当然,瞎折腾的除外。 但是总而言之,在这种体系之下,天家的名分伦序,远远重于皇帝本人的能力。 因为前者是稳固且可长久执行的,皇家传承有序,朝野上下才能君臣有道,这种稳定的秩序,要比一切都更加重要。 所以,哪怕朱鉴心里很清楚,当今天子是更适合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但是,从皇位传承的角度出发,他依旧坚持着自己的想法。 如今的帝位已然有主,事急从权之下,也就罢了,但是至少,储君的礼法传承,是万万不能紊乱的,这也是除了自身利益之外,朱鉴想要竭力争取的。 所以说白了,他和天子之间并非相互看不顺眼,甚至可以说是相互认同,但是,道不同……也只能不相为谋! 内侍搬来了墩子放下,朱鉴却没有坐,深吸了一口气,他抬起头,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递上前来,道。 “陛下,今晨内阁收到奏本,乃护驾将军朱仪联名数个公,侯,伯府及礼部大宗伯胡濙同上,以储君乃社稷稳固之本,万民期许之心,再请陛下早命太子殿下出阁读书,并依先皇潜邸之例,设幼军护卫东宫,教习太子武事。” “此奏合情合理,既是群臣所请,亦是万民所望,故臣匆匆而来,亲自转递此奏,同请陛下恩准此疏,早定东宫出阁之期!”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九十八章:内阁的飞来横祸 文华殿中,随着奏疏摆到天子的面前,朱鉴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于是,不出意料的,在话音落下之后,朱鉴便瞧见天子的眉头皱了起来。 但是,天子毕竟气度沉稳,脸上虽露出一丝诧异之色,可却没急着多说什么,而是抬手翻开奏疏,细细看了起来。 朱祁钰的确有些意外,这份奏疏会递上来,他自然是早就知道的。 但是,具体是什么日子,他却并不清楚,倒不是朱仪故意隐瞒,而是这件事情,需要做的前期准备很多,比如说服和争取各家勋贵的支持,这个时间并不好把握。 所以朱祁钰原本算着,得再迟上两三日,却不曾想,朱仪的动作这么快,尤其是看到最后‘少傅太子太师礼部尚书胡濙’几个苍劲有力的馆阁小楷时,朱祁钰的脸上不由掠过一丝诧异之色。 算算时间,如果是今天递上来的话,那么,也就意味着,胡濙那个老家伙,是见到奏疏的第一时间就联名了。 这个老狐狸,这种冒险的事,他竟然这么轻易的就答应了? 朱祁钰看着奏疏,按下心中的疑惑,决定吩咐舒良回头好好问问朱仪,然后便将心思收了回来。 片刻的寂静之后,朱鉴看到天子抬起头来,脸色已然变得有些难看,口气也变得有些微冷,道。 “近些日子,朝廷事忙,东宫出阁是大事,容不得丝毫差错,接下来马上要举行春闱,会试结束之后,朝廷又要举行春猎,此皆礼部执掌。” “此时若让礼部再操持出阁仪典,恐忙中出错,反而不美,还是待春闱,春猎结束之后,礼部稍得空闲,再议此事。” 这番话说的语气坚决,显然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 但是,朱鉴却并不感到意外,东宫之事,摆明了是天子在背后阻挠,若是这奏本上了,天子立刻就答应了,那反而才是怪事。。 应该说,甚至就连天子如今的这番话,也在他的预料之内。 还是那句话,东宫出阁之事,早在廷议之上已经敲定了,所以这个时候,即便是天子,也不能直接了当的不让东宫出阁,而只能找各种理由,延缓出阁的时日。 这也是朱鉴他们这次有信心的原因,天子能够找理由,他们就能想办法应对,只要大的方向不被否定,那么无非见招拆招而已。 当然,朱阁老有这种想法,完全是因为没有见过某個年号万历的无赖皇帝,不然的话,他就会知道,哪怕是找理由,耍无赖,只要皇帝不想做的事,且肯付出代价,别的不敢说,拖上个十几二十年的,不是什么问题。 轻轻吐了口气,朱鉴抬头,拱手道。 “陛下体恤朝臣,仁慈之心臣等固知,然朝廷各衙门既受陛下之命各司其职,便当竭尽全力,为君分忧。” “朝廷一应仪典,本就是礼部执掌,若因礼部力有不足,而致仪典迟迟难行,则此为礼部之过也,陛下当责礼部有失,岂能因果倒置,因忧心礼部力有不足,而致仪典耽搁不行?” 这话的意思就是,活干的不好,您骂礼部就行,但是活不能不干。 不得不说,朱阁老这话说的,倒是不怕得罪人! 眼瞧着天子的脸色越发变得不好看了,朱鉴却丝毫不管,继续道。 “何况,此疏礼部胡少傅也一同联名上奏,可见礼部纵然事务繁忙,也依旧能够应对,陛下不必因此忧心。” 所以说,这就是朱仪一定要拉上胡濙的原因。 这件事情,天子能够拿出最有力的理由,就是礼部事情繁多,忙不过来,如果没有礼部的支持,那么到时候,礼部跟着天子一随声附和,说自己的确忙不过来,那朱鉴等人也不可能真的跟礼部去打擂台。 那样的话,恐怕反倒合了天子的意。 胡濙这位老大人,可不是好惹的,上一回李贤的事,已经给了他们足够的教训了。 所幸,凭借翁婿关系,朱仪还是拿到了这份联名,如此一来,天子这个最有力的理由,也被堵死了。 果不其然,朱鉴看着天子的脸色一沉,但是却没有开口反驳自己。 于是,朱鉴就这么低头拱手而立,等着天子的回复,过了片刻,天子似乎终于想到了说辞,重新将眼前的奏疏翻开,端详了片刻上面的小票,冷声问道。 “朱阁老,你今日来递这份奏疏,是你自己所为,还是内阁所奏?” ………… 内阁,其实话说回来,天子将早朝改成了每三日一次之后,老大人的政务压力的确大了许多,但是,也并非没有好处。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不用起的那么早了! 要知道,朝廷上朝的时间是固定的,尤其是冬天的时候,天还没亮,就得裹着棉袍在宫门外等候,对于老大人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好受的事。 但是改了之后,就好得多,毕竟中间两日的朝会虽然免了,但是,上衙的时间却没有往前提。 所以实际上,虽然工作量变大了,但是,老大人们的日子反而好过了一些。 旭日初升,王翺老大人在府中安稳的用了早膳,然后乘着轿子到了东华门外,下了轿子,安步当车,悠悠闲闲的往内阁去。 尽管现在距离上衙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但是那不重要,这段时间下来,他已经大致摸清楚了天子的习惯。 这位陛下,早上虽然起得早,但是,却不会立刻开始处理政务,他老人家处理政务的时间点,基本要比内阁上衙的时间稍晚一点。 这段时间,也是留给内阁自己整理前日奏疏,以备咨询的时间,所以,暂时不用担心被召见询问。 那句话叫什么来着,不比其他阁老去的晚的首辅,不是个好首辅! 但是,王翺今天显然失算了。 因为,等他到达内阁的时候,正撞上急匆匆走出来的中书舍人。 “首辅大人,您可来了,下官正要去寻您呢,刚刚宫里来使,陛下急召内阁所有大臣觐见!” 简简单单的两句话,顿时让王翺心下感觉一阵不妙,忙问道。 “出了什么事了?” 说完之后,他环顾四周,却见内阁的几个公房里头,都已经空了,显然,所有人都已经走了。 然而,那中书舍人也有些茫然,只道。 “来传旨的人是怀恩公公,并未说是什么事,但是下官瞧着,怀恩公公的脸色不大好看。” 说着话,那中书舍人似是又想起了什么,道。 “对了,今日清晨的时候,下官刚到内阁,朱阁老便遣了人来,拿了几本未分票的奏疏去拟,过了没多久,朱阁老就递了牌子进宫,然后没过多久,怀恩公公就来了!” 朱鉴? 王翺眉头一皱,当下心中越发觉得有几分不祥的预感升起,道。 “快,带老夫进宫去!”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六百九十九章:啊,俸禄……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六百九十九章:啊,俸禄……片刻之后,王翺急匆匆的到了文华殿外,远远的便瞧见一个内侍在外头焦急的张望着。 这个人王翺也认识,是怀恩手下的亲信宦官,名叫李荣,时常替怀恩往来内阁传旨。 瞧见他的身影之后,那内侍总算松了口气,远远的便迎了过来,草草拱了拱手算作行礼,接着便问道。 “首辅大人怎的如今才来,内阁诸位大人都已到了,皇爷也在等着,快快随咱家进去吧。” 这番话说的急促,让王翺半句话也插不进去,着实郁闷的很。 不过,也只是片刻,王翺便冷静下来,更加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虽然说以他的身份,不用过于在意一个小内侍的情绪。 但是,如果仅仅停留在这一层的话,王翺也就白当这个首辅了。 要知道,宫中宦官,逢人笑三分是基本功,尤其是在当今天子登基之后,对于宦官约束的很严格。 即便是赫赫凶名的某东厂提督太监,在朝廷的一干重臣面前,也是客客气气的,虽然有笑里藏刀之嫌,但是,也毕竟代表了天子对宦官的态度。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普通的宦官,在他一个首辅大臣面前如此急躁,只能说明,有让这个宦官更加恐惧的事情发生了。 而毋庸置疑的是,在整个皇城当中,对内侍宦官有如此生杀大权,稍一动念,便能让人瑟瑟发抖的,只有天子! 说的直白些,恐怕如今的文华殿中,天子的情绪必然很差,不然的话,不至于让日常侍奉的宦官,都如此战战兢兢。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王翺整了整衣袍,稳步在内侍的带领下,进入了文华殿当中。 刚一迈进殿门,王翺便立刻感受到了殿中的压抑。 御座之上,天子脸色阴沉,冷冷的望着底下,御阶之下,一众大臣垂手而立,面色各异。 朱鉴最是平静,显然早已经适应了在场的氛围,相对而言,俞士悦等人的脸色明显不太好看,望着朱鉴的目光当中,既有几分埋怨和愤怒,同时,又夹杂着无奈。 “臣来迟,请陛下降罪!” 略略扫了一眼,王翺不敢耽搁,快步上前,拜倒在地,道。 与此同时,旁边的几个大臣看到他,也纷纷让开到了两旁。 王老大人礼数恭敬,丝毫不差,姿态也摆的很低,一上来就认错,但是这样一来,事实上,反而天子倒不好责怪他了。 毕竟,这种紧急召见,需要临时找人,耽搁些时候也是正常的,通常情况下,天子都是会理解的。 王翺这么说,其实也是委婉的在表达,希望天子能够不揪着他不放。 诚然,这样可能会让天子的心情更加不好。 但是,老王进京这么长时间,也变得猴精猴精的,他当然看得出来天子这个时候很生气。 可越是这样,他越是谨慎恭敬,平常的时候,露个小错处,让天子发发火也就罢了。 但是现在,说不准天子就真拿他当出气筒了。 所以,王老大人也只能拿话架一架天子了。 不过,即便如此,这位首辅大人,明显还是失算了,因为,在他说完之后,天子轻哼了一声,没有如他预料的一般揭过此事或是训斥一句便罢,而是直接到。 “既然首辅自己也承认有过,怀恩,今日结束后,你去传旨,内阁首辅王翺,延迟怠慢,职分有失,着罚俸一月,以示惩戒!” 啊这…… 王老大人抬起头,目中露出一丝不解之色,这和剧本不一样啊! 他说降罪不过是摆个态度啊陛下,您咋能就这么顺着下来了呢,这时候咋不得显示一下您作为天子的宽宏大量吗? 然而,没有,甚至旁边的大臣,都没有人敢开口替王首辅辩解两句,众人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怀恩拱手领旨。 “好了,起来吧,首辅既来了,那不妨看看这个吧?” 发了一通火,天子的心情看着总算是好了几分,随手拿起旁边的奏疏,递给旁边的内侍,送到了王翺的眼前。 可怜王老大人一路小跑从内阁过来,还没搞清楚状况就挨了一通骂,如今刚刚起身,眼睁睁的看着摆在旁边的几个墩子,却不能坐,只能恭恭敬敬的接过面前的奏疏,翻看起来。 不过,这么一翻之下,老大人顿时便什么疲累都忘记了,只觉得一阵气血上涌,颇有几分怒发冲冠之势。 内阁主票拟,说白了,就是写一张小票,将奏疏的大致内容和处理意见,附在奏疏的结尾。 所以,王翺为了节省时间,直接便朝着后头的小票看去。 然后,他便看到了一长串的联名,以及朱鉴那一番‘大义凛然’的票拟意见。 这个时候,王老大人总算是知道天子为什么上来就拿他发火了。 “延迟怠慢,职分有失……” 这八个字,看似是在说他没有及时进宫,但是实际上却另有所指。 内阁主掌票拟,而首辅有分票之权,这也是首辅跃然群辅之上的最大原因。 但是,有权力就有责任,首辅既然掌握分票权,那么就得保证自己分票的时候,分出去的是妥当的,至少是不会给皇帝添堵的。 可是现在…… 看着眼前的这本奏疏,再想起进宫之前,中书舍人跟他说的话,王翺立刻便反应了过来。 这是朱鉴截胡了通政司送来的奏本,然后不经分票,抢先一步完成票拟,送到了宫中。 怪不得天子会生气! 这的的确确,是他职分有失,王翺虽然不算十分勤勉,但是对待政务也十分认真,几乎每日他都会将当日的政务处理完之后才会下衙。 所以,他很确定,这份奏疏他之前并没有见过,那么,就只能是通政司刚刚送来的。 如果说,他今天没有迟来的话,那么理论上来说,通政司的奏本,应该会先送到他的公房中。 如此一来,这种大事,他必不会假手于人票拟,至少,不会分给朱鉴,而会自己亲自票拟,或者至少是给俞士悦来处理。 哪有怎么也不会闹成这个样子。 反应过来之后,王翺便深深的看了一旁的朱鉴一眼,脸色和俞士悦等人简直一模一样,无奈当中带着一丝丝的不满。 至于原因…… 王翺还未开口,便听得一旁的朱鉴道。 “陛下,东宫出阁乃是正理,即便是内阁众臣阁议,想必诸位大人也不会有其他看法,何况,内阁本是群辅,臣亦有票拟之权,不知陛下为何如此大动肝火?” “若陛下当真觉得臣于此疏所拟之票不妥,只需驳回重拟便是,臣愿听陛下垂训!”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章:舍得一身剐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七百章:舍得一身剐文华殿中的气压又低了几分,刚刚某首辅用被罚俸换来的略好的氛围,顿时被朱鉴两句话破坏的干干净净。 众臣悄悄抬头,肉眼可见的,便看到天子的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然而面对这种情况,朱鉴却依旧淡定,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立如青松,目光坚毅。 从道理上来讲,朱鉴说的这番话其实毫无问题。 作为大明可能是最特殊的一个衙门,内阁拥有票拟权,但是,也仅仅拥有票拟权,而且,这份票拟权,只要是内阁的阁臣,都可以独立行使。 还是那句话,某种意义上,内阁首辅,并不是和其他衙门的主官一样是正堂官,而仅仅是众多阁臣当中,排名第一的那个。 这种设计,原本是为了限制阁权,避免内阁首辅势大,权逼宰相而设,但是放在现在这个场景,就导致了朱鉴的行为,从流程上而言,完全没有可指摘的地方。 因为票拟的本质是一种协助天子处理奏疏的建议权,所以,任意一个阁臣都可以提出建议,然后呈递到天子面前。 当然,天子理所当然的可以否决! 这在内阁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尤其是当今圣上是一位对政务熟稔到极点且相对勤政的天子。 日常的政务处理当中,内阁的票拟被驳回,或是直接被搁置一旁,天子亲批的例子,屡屡皆是,并不算是什么稀罕的事。 但是,这份奏疏的情况,显然和以往不同。 归根结底,就像朱鉴所说的一样,东宫出阁,是早已经定好的事,所以严格来说,天子如今迟迟拖延出阁读书的时间,是不占理的。 如果说朱仪的这本奏疏递到内阁,然后交到王翺或者俞士悦的手里,他们给的票拟是朝廷事忙,或者随便找个其他什么理由,建议暂缓,然后送进宫里,天子随手准了,这件事情也就过了。 但是,朱鉴这么一闹,事情就麻烦了。 首先,朱仪的这本奏疏,并不是密奏,通政司是有存档的,也就是说,其他的大臣如果想要查阅,是可以打探的到其中内容的。 其次,虽然内阁的票拟并不会留下副本,但是,要驳回内阁的票拟,无论是口谕还是中旨,却同样都是要留档的。 如此一来,这件事情的压力就会转嫁到天子的身上,而且,想要遮掩都遮掩不住。 天子当然可以驳回这份奏疏的票拟,甚至可以直接驳回这本奏疏,但是,如此一来,面对的将是朝堂上的诸般压力。 因为在外朝大臣们看到的景象当中,就是朝中忠义之臣,力谏天子早定储本,内阁一同苦劝,但是天子却一意孤行,故意阻挠东宫出阁。 这么一闹,都察院的那些御史不得炸了才怪! 要知道,往大了说,东宫储本之位,是当初天子能够顺利登基的条件之一,往小了说,东宫是否出阁读书,是年前廷议上早就定下的事,天子这般阻挠,既是失信于天家,也是失信于朝臣。 虽然之前一直是这么个现状,但是,那毕竟只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而且说实话,最近朝堂上各种大事纷至沓来,许多衙门的官员忙的团团转,也的确没顾及到这桩事。 但是,一旦摆到台面上来,闹出了动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一点,那么,随之而来的舆论和进谏,不用想就是一边倒的局面。 在场的阁臣,个个都入阁有一段时间了,对于朝政朝务熟悉的很,所以,包括王翺在内,在得知事情来龙去脉的时候,都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棘手之处。 或者说,都看清楚了朱鉴的用意! 这位朱阁老之所以这么做,目的其实很简单,就是想把事情闹大,闹得越大越好。 从他让人去拿朱仪奏本的时候,他就已经盘算好了,要得罪所有人。 这件事情他占着理,所以,得罪的人越多,越是能够让朝野上下看的清楚,他朱鉴是个什么样的人。 看着朱鉴如今这副在御前咄咄逼人的态度,王翺甚至怀疑,这货是不是已经做好了,因为‘犯言直谏’而被贬出京师,乃至是被罢官归乡的准备。 这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朝堂之上,一个好的声名,往往代表着很多东西,因为触怒皇帝,被罢斥归家,然后等几年之后重新起复的例子多了去了。 甚至于,如果朱鉴真的因为此事而被罢免的话,便真正的成就了他的清名,以后的数年当中,即便天子不愿意重新启用他,只要朝廷一有什么事情或者空缺出现,必然会有源源不断的御史言官再次举荐他。 或许一次两次天子可以不在意,但是次数多了,不免落得个不纳谏言,心胸狭隘的名声。 当然,如果天子就是十分厌恶这个人,硬扛着不用也没办法,但是,多数情况下,身为天子,不至于因为区区一个人,让自己天天被一帮大臣在耳边喋喋不休。 所以事实上,这就是朝中诸多大臣一直追逐士林清名的原因所在。 很多时候,这种士林中的好名声,往往就是仕途上的一道护身符。 很明显,朱鉴此时的态度,让天子十分不悦,但是,因为朱鉴说的话没有丝毫的错处,所以,天子即便想要训斥他,也不好找理由。 于是,众人便看到,天子罕见了憋屈了半天,然后哼了一声,将目光从朱鉴身上移开,沉声道。 “其他诸位先生呢,也是如此看法?” 这…… 在场诸人默默对视了一眼,张敏和江渊二人,均默默的往后退了一小步,天塌下来,有大佬顶住,这种时候,他们两个继续当小透明最好。 但是,他们二人可以暂避一时,另外的两个人,就没那么好运了。 王翺身为内阁首辅,可以说,天子问的就是他。 至于俞士悦,他虽然只是次辅,但是,他身上挂着另一个关键的官职,太子府詹事,所以在涉及到东宫的事情上,他是无论如何,不能保持缄默的。 于是,感受着来自天子沉沉的慑人目光,两位老大人对视了一眼,同时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 可以说,朱鉴的这种行为,不仅仅是把天子架起来了,也是将他们二人给架在这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零一章:你要是问我支持不支持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七百零一章:你要是问我支持不支持民间有句话,叫“拼得一身刮,敢把皇帝拉下马”,虽然这么说有大不敬的嫌疑,但是,话糙理不糙。 当朱鉴谁都不怕得罪,就是要把事情闹大的时候,为难的反而是别人了。 如果说在之前,太上皇归朝是一个典型的政治正确的话,那么如今,东宫出阁就是一个新的政治正确。 这两者有着异曲同工之处,那就是有人愿意,有人不愿意,但是明面上,有礼法恩义在,谁都不能直接说不行。 尤其是王翺和俞士悦二人,前者是内阁首辅,夹在内廷和外朝之间,稍有不慎,就会背上谄媚圣听的名声,身为根基在外朝的天子近臣,遇到这种大是大非,王翺的立场,其实很难有转圜的余地。 还是那句话,如果这份奏疏,最开始是他来拟的,那么随便找个理由敷衍过去,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批了,朝堂上纵然有所非议,也不会太大。 但是如今,朱鉴已经票拟呈递到了御前,如果发回重拟,他这个首辅给了不同的意见,那么两相对比之下,朝堂上的压力,就全到了他的身上,所以事实上,不管王翺愿不愿意,这个时候,他都很难有其他的态度。 俞士悦的话,从次辅的角度出发,他的压力没那么大,但是,关键就在于他还兼任太子府詹事,这种明显是对太子有利的事情,如果他不支持的话,那么朝堂上下,必定会议论他德不配位。 毕竟,作为太子府詹事,最重要的职责之一,就是替太子铺路,所以,他在这件事情上,其实也是进退维谷。 眼瞧着天子玉音垂问,二人犹豫了一下,王翺率先谨慎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东宫出阁一事的确不宜耽搁,但是,毕竟此事乃是国之重典,礼部又要操持春闱,之后又是春猎,一则事忙,未必操持的过来,二则朝廷上下也有众多日常政务需要处置,全都挤在一块,恐怕会影响政务的处置。” “所以,不妨将出阁之期定在春猎之后,四月到六月之间,令钦天监择一吉日,如此一来,也能给礼部准备的时间,也不会耽搁东宫出阁,此臣愚见也。” 不得不说,王老大人还是有水平的,尽管情况紧急,但是真的说出话来,还是足够沉稳周全的。 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那么,想要遮掩或者拖延下去,肯定是不可能了,只能好好的直面东宫出阁的事情。 现在的问题是,天子明显不想让太子即刻出阁读书,但是,朝臣这边奏疏已经递了上来,而且,经过朱鉴这么一闹,所有人的目光必然会汇聚于此,不能再敷衍下去。 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两边都照顾到。 事实上,无论是朱仪还是朱鉴,或者说是朝中的诸多大臣,他们都并不在意,东宫是早一点出阁还是晚一点出阁,他们真正关心的,是东宫能不能出阁。 朝廷之上,很多事情拖着拖着就黄了的先例多了去了,但是东宫储本,万不能有这样的闪失。 所以,他们要的,其实是天子的诚意! 这一点王翺心里清清楚楚,无论是二月出阁还是六月出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能够顺顺利利的出阁读书,东宫能够真正的安稳下来。 所以,王老大人一方面摆明态度给外朝的众臣,他是支持早定太子出阁之期的,另一方面,又将这个日期确定在春闱,春猎之后,还留了一个‘钦天监’的活扣,算是照顾到天子的心思。 在他看来,天子其实也未必就是真的想不让东宫出阁,而是想着拖延一番,既然如此,那么索性将时间往后延一延,两全其美便是。 天子的眉头微微舒展,但是,显然对于王翺的这番话还是有些不满意,于是,王老大人想了想,又道。 “陛下,朝廷多事,一切还是要以稳定为要,不过,东宫储本,亦不可轻忽,请陛下三思。” 这话说的模模糊糊,似是有些隐晦。 但是,王翺相信以天子的老练,是能够听懂的。 所谓朝廷多事,意思便是,什么可能性都会出现,就算是现在定下来,以后也未必就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比如说边境再起战火了,再比如整饬军屯的过程当中,朝局动荡了,反正,先答应下来,揭过这一页,真到了要出阁的时候,再想办法便是。 当然,这话到底是真心的,还是在哄着天子先答应下来,恐怕就只有王老大人自己心里知道了。 王翺说完之后,俞士悦也紧跟着上前,道。 “陛下,臣赞同首辅大人所言,东宫出阁之期迟迟不定,朝野上下心中难免惶惶,所以,此奏疏所言无错,朝廷理当早日确定东宫出阁的具体日子。” 有了王翺在前面的铺垫,俞士悦这个时候的附和,压力就小了许多。 不过,俞次辅还是谨慎的,他一方面说赞同王翺的意见,另一方面,在具体说的时候,又只说应该定下来,不说定什么时候,显然是想看天子的态度。 当然,这也和他太子府詹事的身份有关系,王翺可以将日期一杆子支到好几个月后,但是如果俞士悦来说,显然就不大合适。 但是,尽管如此,俞次辅倒也不是就一根筋的打算跟着朱鉴一同和天子作对。 浅浅的赞同了一下王翺的话之后,俞次辅话锋一转,便道。 “不过,陛下,臣以为东宫出阁读书理当早定,但是,奏疏中所言幼军一事,实无必要!” “我朝禁军,唯有上直卫,并无东宫直属之军,所谓幼军,乃上直卫中的府军前卫中的一支。” “之所以会有此一支,最初乃是因太宗皇帝欲征迤北,有意令皇太孙随行,又恐皇太孙战场有失,故有此设。” “然则,如今天下大定,边境已然和睦,东宫储本,关系社稷,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况尊如太子乎?” “大军出征,自有公,侯,伯统帅,大臣监军,兵部调遣,足可保境安民,故臣以为,东宫幼军之设,已无必要,府军前卫既为上直卫,理当承担护卫宫禁之责,不必再交由东宫操练护卫。” “此臣之见也,请陛下三思。”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零二章:引起怀疑 文华殿中,这次换朱鉴的脸色难看了。 果不其然,话到了最后,还是要绕到幼军的事情上。 如果说,东宫出阁是名正言顺,堂堂正正的话,那么,在幼军这件事情上,可操作的空间就大了。 表面上看,建立幼军,对于东宫的地位稳固来说,有着大大的好处,俞士悦身为太子府詹事,不应该也不能反对,不然会被议论不能尽心辅佐太子。 但是,俞士悦依旧这么直截了当的表达了反对,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不知分寸,相反的,他是太知道分寸了。 诚然,作为太子府詹事,俞士悦不应该反对设立幼军的提议,但是,别忘了,往根子上找,俞士悦还是一个文臣! 幼军的设立,第一重的好处,自然是对东宫,但是由之而来的,却是勋贵的地位提升。 即便不提之后东宫继位之后的好处,单说幼军的资历,也是十分金贵的,勋贵子弟们在幼军中呆上一两年,再放到五军都督府或者军中,资历方面便不用再有任何的担心。 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幼军就像是武臣中的‘翰林院’。 这样的一个所在,对于力图打压勋贵势力的文臣来说,自然是能废掉就废掉的好。 就算是废不掉,让它徒有虚名,完全化为和普通的上直卫一样的存在,也是极好的选择。 这就是俞士悦反对的底气,在东宫出阁这件事情上,他不好有什么其他的态度,但是,他完全可以在幼军之事上,表明自己的立场。 如此一来,既不会让外朝觉得,他不回护太子,也不会得罪天子,可谓两全其美。 而且,俞次辅的这番话,从幼军成立的原因,到如今天下承平,扯了一大堆,其实,最关键的话就一句。 “千金之子尚且不坐垂堂,况尊如太子乎?” 这话说的还算委婉,但是,略略一想便可知道,俞次辅所指的垂堂是什么,幼军日常的操练,巡守,肯定称不上这个词,他真正指的,是某太上皇不知天高地厚的亲政举动。 换句话说,幼军一旦是设立了,等太子长成,登基即位,万一再搞一出御驾亲征,谁来负责? 这个理由一搬出来,就连朱鉴也很难反驳。 就像他刚刚拿东宫出阁的政治正确,把俞士悦和王翺架起来一样,现如今,俞士悦反手一招,如法炮制,用文臣打压勋贵的隐形政治正确,来逼迫朱鉴。 要知道,如果说朱鉴一意推动东宫出阁,还能解释成为储本计的话,那么若是他过于执着幼军一事,那么很容易像当初廷议一样,被人非议是不是有其他目的。 但是,想起当时在英国公府中,一干勋贵对幼军之事怦然心动的样子,朱鉴也不由感到有些头疼。 事已至此,这场文华殿的小型朝议,势必会流传出去,不然的话,朱鉴的所作所为也就没了意义。 可要是传了出去,他在幼军一事上同样持反对态度,之后他在英国公府那帮人只会更难立足。 该怎么办? 朱阁老不着痕迹的看了俞士悦一眼,这个老家伙,果然是他的一生之敌! 天子问的是内阁诸人的看法,理所当然的,不能只是王翺和俞士悦二人发言,不过,本着天塌下来让高個子顶的原则,另外的两位阁老自然是明哲保身,不愿趟这趟浑水。 对视了一眼,文华殿江渊率先拱手道:“陛下,臣以为首辅大人所言极是,东宫出阁一事事关重大,不可过分耽搁,但也不能匆匆而行,宜在春猎之后,择吉日举行仪典。” 随后,武英殿张敏也道:“陛下,臣也是这么觉得,东宫出阁之期,理当早定,但是幼军之事,却需三思,方才次辅大人所言,不无道理,幼军之设,实为特殊状况,而后引为常例,本就不妥,如今东宫尚幼,研习圣人之理,治国之道,忠君孝亲,方为储君当为之事!” 嗯,很好,果然不出所料。 朱鉴听着这二人的话,心中不由升起一阵无奈。 自从上次廷议之后,内阁的局势再度发生了变化,原本王翺独成一脉,俞士悦和张敏松散联合,朱鉴和江渊互为引援。 但是,朱鉴的名声后来一落千丈,身为清流出身的江渊,自然也就和他疏远了起来,在“放低身段讨好俞次辅”不成之后,江阁老果断的转向了王首辅的阵营。 王翺这边,本就忌惮执掌了太子府事的次辅俞士悦,又想要在京城当中发展声望,接受在士林中十分有话语权的江渊代表的清流一脉,也就是理所应当的事了。 至于张敏,他本来就跟俞士悦一同入阁,相互引援,如今盟友地位水涨船高,他自然是紧跟次辅大人步伐。 这二人一开口,几乎就是王翺和俞士悦的翻版。 而且,不约而同的一点是,无论是张敏还是江渊,在说话的时候,都没有朝着朱鉴的方向看一眼,好像他这个文渊阁大学士,就跟空气一样。 内阁五个阁臣,四个态度都基本一致。 朱鉴抬头看了看,天子的眉头虽然仍旧皱着,但是,却露出一丝沉吟之色,显然在考虑王翺和俞士悦所说的解决方案。 诚然,这肯定不是他老人家最满意的方案,可是,似乎这也是目前最好的法子了。 眼瞧着天子似乎隐隐有些心动,朱阁老咬了咬牙,不能这么下去! 于是,他上前一步,再度开口道。 “陛下,方才首辅大人和次辅大人所言,皆有道理,但是,无论是出阁读书,还是重设幼军,都是涉及东宫之事,不可不慎。” “故臣以为,既然此疏乃是护驾将军朱仪所上,又是礼部执掌,不妨召朱仪及大宗伯进宫详述情由,再论不迟!” 话音落下,内阁诸臣不约而同的斜了朱鉴一眼,目光当中多了几分惊讶。 今日朱鉴的举动,虽然有些逾矩,但是,还在可理解的范围之内,毕竟,之前的时候,朱鉴就是在东宫出阁这件事情上栽倒的,如今想要借此机会挽回声名,并非不可理解的事。 但是,不管是被迫还是顺水推舟,总之现在,内阁的其他几人,虽然没有完全赞同朱鉴的意见,但是,也没有完全否决。 应当说,朱鉴的目的已经差不多达到了,今日这场小朝议的内容传出去,朱阁老力谏天子的举动,必然会对他的声誉有所挽回。 这种情况下,他还要闹这种幺蛾子干嘛? 难不成,在朝堂上混迹了这么久,朱鉴连博弈中的相互妥协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吗?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零三章:天心莫测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七百零三章:天心莫测感受到其他人几乎同一时间投来的目光,朱鉴心中也叹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这样做会引起怀疑,但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如果说他就此接受了眼前的结果,那么等到回了英国公府那边,必然无法解释。 但是,提议将朱仪和胡濙也叫进宫里来,结合今天他早早到内阁的举动,虽然有可能让人猜出,这是他和朱仪暗中通过气的,可也毕竟是怀疑。 而且,就算是朝臣们都看清楚了这一点,也无非就是把他和英国公府,成国公府一样,划到太上皇的那一边。 这样做虽然也有坏处,但是也还能接受,何况,这件事情一做,天子必然会清楚他的立场。 既然如此,那么其他人知不知道,也就不大重要了,虽然之前闹过一场禅让的风波,但是,朝堂上下都清楚的一点就是,天子的法统皇位,实际上都来自于太上皇。 所以,事实上,太上皇这一脉才是天家正统,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朝堂上也不会因为他为太上皇说话,就对他产生什么非议。 相较于这一点,或许和勋贵联合,才更加会引起文臣的不满,但是,有为了储本出力这一点顶在前头,至少也还有的解释。 所以,权衡之下,朱阁老还是把话说了出来,尽管他觉得天子答应的可能并不算大,但是至少他做过了努力,如此一来,回到朱仪等人面前,他也有的话说。 但是,出乎朱鉴意料的是,闻听此言,天子倒是沉吟了起来,片刻之后,只见他老人家脸上恢复了惯常的镇定自若,开口道。 “先生所言有理,涉及东宫,不可不慎,此事的利弊还是要论个清楚,再做处置。” “怀恩?” “奴婢在!” 在一众大臣有些意外的目光当中,天子道。 “传旨,召礼部尚书胡濙,护驾将军朱仪……还有六部尚书,都察院陈镒,丰国公李贤,靖安伯范广,昌平侯杨洪觐见。” ??? 看着天子笑眯眯的样子,朱阁老忽然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他似乎,又掉进天子挖的坑里了! 正欲开口说话,却见天子目光已经转了回来,抢先一步,面容和煦的问道。 “诸位先生,此事重大,除了牵涉礼部和朱仪之外,也是关系社稷朝廷之事,所以,朕觉得不可擅自决定,还是召朝廷重臣合议为好,诸位先生以为呢?” 啊这…… 内阁诸人面面相觑,看着怀恩匆匆离去的背影,不由感到有些无语。 陛下您这真的是在征求我们的看法吗? 那为什么怀恩公公已经去宣旨了啊?! 无奈之下,众人无论愿意不愿意,也都只能拱手齐声道。 “陛下圣明!” 与此同时,所有人的心中,也都重新对此事提起了一层重视。 天子的性格向来稳重,这种小小的无赖手段,虽然有时候会使,但是,往往都是天子在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而且多数时候,这种手段在天子手中,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 就如现在,天子看似询问他们的意见,但是实际却直接遣怀恩去传旨,实际上就是在说召见诸臣是已经决定的事,没什么好商量的。 朱鉴既然想要把这件事情闹大了,那么天子索性就往大了闹。 在现有的局面下,天子如果驳斥内阁票拟,发回重拟,那么,故意拖延东宫出阁的名声必然会扣在天子的身上。 但是,朱鉴刚刚的几句话,却给了天子反制的机会。 朱鉴的本意,是想要召朱仪和胡濙过来,试着再为幼军之事努力一下,但是,天子反手就把朝廷有名有姓的重臣都找了过来。 如此一来,实际上这件事情就超出了内阁的范畴,扩展到了朝堂上。 这样的话,就并非内阁和天子的意见相左,而很有可能会演变成,朝臣内部意见相左,天子居中协调。 还是那句话,众臣心知肚明,天子就是不想这么快让东宫出阁,但是,众臣碍于礼法,没有人肯给天子递这个台阶。 既然如此,那天子索性就扩大范围,再找一批人来,这么一来,只要有人提出反对的意见,那么天子支持哪一方,都是有理由的“听言纳谏”。 至于会不会有人冒着这种风险,说一些并不那么政治正确的话…… 老大人们不约而同的想起某王姓天官! 要知道,当初廷议东宫是否要出阁读书的时候,那位可就是持强烈反对的态度的…… 因此,天子的这个举动,也让众人心中产生了一丝隐忧。 要知道,虽然今天朱鉴的行为冒失,但是,内阁如今给出的处置已经算是足够妥当,罢斥幼军,限制东宫的发展,再将出阁读书的时间拖延到春猎之后。 这种局面,天子应当是能够满意了吧。 除非,天子并不仅仅是想要拖延出阁的时日,而是……真正的想要阻止太子出阁! 如果说前者群臣还能够接受的话,那么后者,老大人们是万万要劝谏的。 这一点是共识。 无论从社稷国本,还是天家关系,甚至是天子自身的声名出发考虑,东宫之位,都是不能动摇的。 可是如今天子的态度…… 文华殿中陷入了沉默,众臣各怀心思,静静的思索着。 这个时辰,太阳已然高高的悬在了天穹上,怀恩差遣着人,同时往不同的衙门和府邸出发。 或许是知道今日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哪怕是一向喜欢上班溜号的胡大宗伯,这次也老老实实的呆在衙门当中。 不多时,一干被宣召的大臣们,就在文华殿外相遇。 和成敬不大相同的一点是,怀恩的嘴惯例是很严实的,如果是成敬来宣召,多多少少会透一点口风给大臣们,让他们好提前做个准备,但是怀恩虽然同样笑呵呵的,但是,半点消息都难从他口中得知。 所以,直到来到文华殿外,老大人们也没想出来,这一大早上的,能有什么紧急政务,值得把他们这么多人都一块召来。 尤其是看到宣召的人当中,还有一干武勋,甚至还夹杂着一个朱仪的时候,老大人们更是摸不着头脑。 引着众人到了殿外,怀恩便拱手入内,众臣在殿外等了片刻之后,便有内侍出来传旨召诸人觐见。 于是,老大人们相互看看,带着浓浓的疑惑,在内侍的引领下入了殿中,拱手行礼。 “臣等参见陛下!”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零四章:天官大人蓄力中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七百零四章:天官大人蓄力中进殿之后,众臣方发现,内阁诸人早已经在殿中,而且粗粗打量了一下,他们的眉头都皱的紧紧的,显然,必定是出什么事了。 相对而言,天子的神色倒是平静的很,一如往常。 行礼过后,天子也未耽搁,直截了当便道。 “早些时候,内阁朱阁老递了牌子请见,说有要务需奏,朕召见之后,朱阁老递上来一份奏疏,乃护驾将军朱仪所奏,请早定东宫出阁之期,并依照先皇旧例,为东宫备设幼军。” “此事牵连众多,又涉国本,朕召内阁诸位先生一同商讨,但是,一时也未能有一致看法,故朕今日再召诸卿前来,共同商议此事。”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勾勒出了大概的轮廓。 虽然说内中有诸多细节,尚不明晰,但是初初一听之下,老大人们心中总算是大概有了个底。 或许是为了给众人接受的时间,天子说完之后,也并没有急着询问众人的看法,而是转手将奏疏递了下来。 按理来说,这种时候,应当是让人将奏疏读一遍来的最快,但是,天子却没有这么做,而是让底下诸臣一一传阅。 但是,不论如何,能够看到奏疏本身,总是好的。 于是,带着各式各样的心思,老大人们总算是拿到了这份闹腾所有人急急进宫的奏疏。 毋庸置疑的是,无论是从地位还是受圣宠的程度而言,第一个拿到奏疏的,都必然是吏部尚书王文! 虽然最开始入京的时候,王文身上的非议很严重,有人议论他资历不够,有人议论他脾气不好,也有人觉得他能力不够胜任天官,私下里等着看他笑话的人不知有多少。 但是,就是这么一个脾气又臭又硬,不招人待见的老头,如今不仅稳居天官之位,而且从里到外,名副其实的百官之首。 甚至于说句不好听的,现如今这位老大人,俨然已经成了朝廷一霸! 论官阶职位,他身加从一品少师,太子太师,朝堂之上在官阶上能够跟他并肩的,无非一二人而已。 论实权,他手握铨选大权,一场京察让所有人看到了这位新晋大冢宰的手段,而且更紧要的是,朝堂上的诸多大臣,明知道他是在排除异己,但是,哪怕他们拿着放大镜一处处的看,也找不到吏部京察过程中的丝毫错漏之处。 排除异己并不难,但是,能够合法合规,让所有人都挑不出毛病的排除异己,可就需要极高明的政治手段了。 如果有人觉得,王文仅仅是依靠吏部尚书的职权,强行威压百官,那就大错特错了,铨选之权固然重,但是,也要看在谁的手里。 王文在朝堂之上,的确得罪了很多人,但是,在天子异乎寻常的偏爱之下,这位老大人几乎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身,让他在朝堂上啥话都敢说,什么人都敢呛声。 跟他对骂,简直就是自己找气受! 更紧要的是,自从王文入京之后一来,和他产生冲突的人有不少,但是,只要细细观察就会发现,如果是政务上的纠纷对骂,那么大概率和王文发生冲突的人会被气个半死,然后两人各罚一个月或几个月俸禄。 而如果,一旦是有人真的打算把王老大人拉下马,那么,几乎无一例外的,后果都非常严重。 轻则被降出京师,重则罢官归乡,仕途就此终止。 这当中,固然有天子的干预,但是,王文本身的手段也不可小觑。 这样一个地位高,权势重,打不过,骂不赢的怪胎,已经不能用朝堂上的常理来衡量了。 现在的朝堂上,已经不是王天官考虑自己得不得罪人了,而是群臣基本上都躲着这位朝堂一霸走。 遇到和吏部相关的事务,能不得罪就不得罪,基本上都是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好,以免自己被骂了还没处说理去。 此刻,王文拧着眉头,手里捧着朱仪的奏疏,却没有立刻翻开来看。 事实上,刚刚听到天子大致说了事情经过之后,王老大人就差点开骂,但是碍于天子没有发话,所以把话咽了下去。 如今拿着这份并不算厚的奏疏,王文先是扫了一样旁边年轻的朱仪,然后轻哼一声,将奏疏翻开。 尽管已经大概知道了其中的内容,但是,当真正细细读完了之后,王老大人的脸色还是变得颇为难看。 看到最后那一串的联名,尤其是当中刺眼的礼部胡濙几个字,王文皱着眉头看了一样旁边老神在在的胡老大人,却发现对方毫无任何反应。 再接着往下看,读完了内阁的小票,王文顿时脸色再变,狠狠的瞪着一旁的朱鉴。 这副做派,倒叫在场众人一头雾水。 不过,他们的疑惑也没有维持太久,王文看完了之后,盯着朱鉴哼了一声,随后便将手里的奏疏交了出去。 然后,随着奏疏在老大人们中一个个转递,大家也都差不多明白了王文这番表情的缘由。 待得众人都看了一遍,奏疏再度回到御案之上,王翺便主动开口,道。 “此疏本为朱阁老票拟,并奉之御前,因关系重大,陛下先召我等内阁诸臣询问,老夫以为,东宫出阁不可耽搁,但也不可操之过急,可定在春猎之后,六月之期。” “俞次辅也基本赞同此事,不过,俞次辅以为,幼军之设乃是早年特例,不宜引为常例,所以恳请陛下将幼军恢复为寻常上直卫。” “因内阁中意见难以统一,朱阁老便提议,召上奏此疏的朱仪将军及联名的大宗伯入宫详述,陛下虑及此事重大,故召诸位同来商议。” 这番话说的就比较详细,基本上把如今的局面给概括了出来,与此同时,也暗暗的撇清了内阁的干系。 那意思是,这事儿可不是内阁干的,是朱鉴自己搞的,在你们来之前,我们可已经尽力弥补了! 果不其然,话音落下,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基本上都落在了朱鉴的身上,与此同时,天子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既然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已经说清楚了,那么诸卿便来议一议吧,这份奏疏所说之事,到底该怎么个章程!”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零五章: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七百零五章: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文华殿中,随着天子发话,殿中的气氛总算是变得稍稍活跃了几分,众人相互看了一眼,随后,果不其然,王文率先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俞次辅所言有理,东宫虽应出阁,但是,幼军的确并无必要备设,土木之役殷鉴在前,太子身为储君,理当更加研习圣人理义,朝政经史,不可过分分心武事。” “至于早定出阁之期,陛下,臣早在廷议之上便已有言,东宫储本之位已定,陛下圣明之君,断无无故更易之理,故此,出阁读书一事,完全不必急在一时。” “然群臣虑及天家伦序,以期早分君臣之别,又有上圣皇太后懿旨,故廷议太子出阁读书一事,宣之诸衙门,以安臣心。” “今天家和睦,东宫仁孝,群臣敬佩,此诚天下之大幸也,东宫地位稳固,朝野上下安心用事,流言蜚语自然消弭。” “太子毕竟方幼,过早出阁读书,预知政务,恐令殿下心生厌恶,故臣以为,东宫出阁,不必急在如今,可定于明岁二月,再行大典不迟!” 好嘛,王天官果然是贼心不死,原本内阁就已经够拖延了,可到了王天官这,三下五除二,就直接支到明年去了。 闻听此言,一旁的朱鉴顿时坐不住了,开口道。 “天官大人此言差矣,关于殿下是否应该出阁预知政务,早在年前廷议之时,便已辩明,陛下令东宫出阁却未备齐属官,便是有此考虑。” “此事已然议定,天官大人缘何再提?” 说着话,朱阁老踌躇了片刻,往内阁方向偏了偏,开始请求外援,道。 “俞詹事,朱某犹自记得,当时你在殿上也曾向朝廷保证,必竭尽全力辅佐太子,不令东宫有失,可是如此?” 俞士悦瞥了一眼朱鉴。 这个时候想起他来了?早干嘛去了? 不过话虽如此,听到朱鉴刻意改换的称呼,俞士悦叹了口气,还是上前开口道。 “陛下,朝廷诸事繁杂,但正因如此,越发不可拖延久置,东宫出阁一事,早在年前廷议之时便以恩准,朝野上下如今皆翘首以盼太子出阁。” “礼部,翰林院,钦天监等诸衙门也为此事已做了诸多准备,虽难尽善尽美,但若长期搁置,则之前所做的准备,大半都要闲置浪费。” “如此既令群臣心思浮动,难以一心用事,也令朝廷徒增靡耗,实非良策,故臣以为,至晚春猎之后,朝廷便当将此事提上日程。” 到了这个时候,俞士悦自然也能看出,天子似乎并不愿意让东宫过早出阁。 但是,凡事总有个限度,原本廷议的时候,群臣的意思是年后朝廷开印,头一桩大事就是让东宫出阁。 当时天子也没有反对,结果转过年来,朝廷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整饬军屯上头,东宫的事反倒没人提了。 可不提不代表不存在,这件事情越往后拖延,实际上,对于天子的声名越不利,而且,也会越让朝廷上下人心浮动。 如果说因为刚刚开印,朝廷事忙,往后略微拖延一两個月,还能说得过去,但是,若延迟个一年,那就属实是过分了。 俞士悦知道,他这么说可能会令天子不悦。 但是,自从上次经受了于少保的人生观洗礼之后,俞次辅在朝堂之上的生存之道也渐渐受了影响。 所谓持正守身,坚定本心,虽然要兼顾个人仕途,但是,更要顾全朝局大义。 即便是从一个普通的朝廷大臣角度出发,东宫早日安定下来,对于国家也是大有好处的。 这既是天子在向天下践诺,也是在昭示自己遵循礼法,大公无私的形象,令四海归心,万民膺服。 同时,也是为了让皇位传承有序,朝局社稷奠安。 往远了说,早日开始对东宫的教导培养,可以最大程度的保证储君的良好素质,在未来继位之时,能够实现政权的平稳过渡。 所以,这其实也是朝臣们希望太子早日出阁的原因,当初太上皇就是因为出阁的时间不够早,虽然早早的就确定了太子之位,但是,长达两年多的时间,他都是在王振的教导之下,在内宫当中学习,以致于后来即便出阁之后,对于王振也多加信任宠爱,最终成了大祸。 到了如今,老大人们吸取教训,自然是不肯再重蹈覆辙,要从最开始开蒙认字的时候起,就给太子最正确的引导,而不能令太子继续置于深宫,受教于权宦。 所以,不管是为天子考虑,为社稷图谋,还是作为内阁次辅,太子府詹事,俞士悦都不会是其他的立场和态度。 尽管这样,会让朱鉴那个小人得意,但是,事已至此,俞次辅也只能先在心中暗暗记下。 当然,俞次辅没有于谦那么没脑子,就如现在,在群臣面前,在虽然看似是和朱鉴一起支持东宫早日出阁。 但是不要忘了,在刚刚这帮大臣没来之前,俞次辅可是早早的就摆明了反对幼军的态度。 所以很多时候,坚持原则和明哲保身,其实也不那么冲突嘛! 果不其然,看到俞士悦是这个态度,一旁的于谦轻轻朝着他点了点头,显然十分赞同他的表态。 和有小心机的俞次辅不同的是,于少保向来是一个行动派,所以自然不会让老友一个人承担天子的的不悦。 因此,他俞士悦说完之后,于谦也紧跟着上前,道。 “陛下,次辅大人所言有理,东宫出阁之期,早定比晚定要好,不仅能安朝局民心,更能彰陛下恩义,迟迟拖延之下,朝堂必有诸般流言,妄议天家,有损陛下圣德。” “且各衙门各项准备,靡耗甚众,不宜久拖,故臣以为,当于三月春猎后,为东宫行出阁之礼,以定储本,安天下!” 不得不说,于谦的态度一向干净利落,哪怕如今兵部正在推行整饬军屯的大政,极需要天子的支持,于少保也没有丝毫的迟疑。 所以说,每个人其实都在用自己去衡量别人。 于谦是实打实的坦荡君子,在他的心中,一码归一码,就像他不会因为别的大臣在某件政务上给他使过绊子,就在其他的事情上找回来一样。 他同样觉得天子不会因为他支持东宫出阁,就减少对整饬军屯的支持力度,所以事实上,这才是于谦每次直言不讳的缘由所在。 那么,天子真的如他所想的这般吗?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零六章:提前甩锅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七百零六章:提前甩锅御座之上,朱祁钰看着底下诚恳的于谦,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 所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于谦自然是端方君子,正因如此,在很多的朝事当中,他往往会只看原则,不看对自己的利弊。 这是优点,也是缺点,优在于社稷家国有利,缺在有时候,的确有些讨人厌! 但是,这并不代表于谦不聪明,相反的,他能够身居此位,无论是对人心局势的把握,还是聪明才智,都不输于任何人。 正因如此,他才越发令人钦佩。 这样的人,诚然是社稷柱石,家国宝器,但却始终不可倚为真正的心腹。 事实上,仔细想想就会发现,这一世的于谦,虽然功劳没有上一世大,但是顶撞他的次数,却要比上一世多得多。 这是最让朱祁钰感到无奈的地方,他很清楚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局面,不是于谦变了,而是他变了。 前世的他,固然励精图治,但是,宗室继位,总是不免会有些任性和放纵,虽然没有宣宗皇帝那般胡闹,也没有朱祁镇那般闹腾,但是荒唐任性的事,也是有的。 往小处说,他那时在经筵上,曾掷钱于地,命大臣拾拣,以为“赏赐”,往大处说,一意孤行,急匆匆的更易储君,都是明证。 所以那个时候,于谦很多情况下,并不会向如今一样对他直言不讳,屡屡顶撞,反倒是会好声好气,循循善诱。 当然,这是好听的说法,不好听的说法,就是连哄带骗,把他往正道上引,至少让他不要在许多关键国政上胡闹。 反倒是这一世,朱祁钰经历了百年风霜,更加明白了一个皇帝该有的责任和操守,能够真正做到治大国如烹小鲜,时刻谦虚谨慎的对待每一件政务。 如此一来,于谦反而是更加露出自己的本性了。 他这个人,不怕被罚,也不想要赏,能够让他在意的东西,是家国大义,社稷稳定,是国泰民安,海晏河清。 而这些,在经历了一年多的磨合之后,于谦实际上已经笃定了,是朱祁钰不会拿来冒险和任性的东西。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朱祁钰现在总算是明白,每每他用朝廷大局和于谦谈条件的时候,对方是什么心情了。 然而感慨归感慨,朱祁钰即便明白这一点,也不可能再改回去,他毕竟,不是前世那個什么都不懂,只凭着运气懵懵懂懂登上皇位的他了。 如今重登皇位,他身上背负的更多,寄托的更多,要做的事也更多,自然,也便越发不能随心所欲。 到现在为止,在这件事情上表明态度的,已经有四五个大臣,除了王文之外,其他人基本都是赞同的。 剩下的人虽然没有说话,但是,迟迟不肯站出来表态,其实也是一种态度。 扫了下头一眼,朱祁钰叹了口气,开口道。 “诸位所言,朕自然明白,朝廷既定东宫出阁,朕断无意拖延。” “当然,这段时间,朝廷的确多事,不过,礼部纵然事忙,可朕也相信大宗伯经年熟稔政务,也必能够操持得当,之所以迟迟未定东宫出阁之期,其实,是源于朕的一点私心。” 这话一出,底下诸臣顿时竖起了耳朵,他们习惯了当今天子运筹帷幄,似如今这般诚恳“认错”的态度,倒是少见。 对于他们的这番样子,朱祁钰倒是并不在意,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王文,继续道。 “诸卿也不必觉得天官不识大体,刚刚他所说的话,其实是朕与天官私下谈论时所提及的。” 这当然成功的勾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与此同时,这帮老大人也再次对王老大人生出一阵艳羡之意。 要知道,王文今日的举动,其实略略有些出格,毕竟,之前廷议已经定下了太子出阁之事,这也是在场众人都没有明着说要搁置下来的原因。 但是天子这么一说,相当于把王文的行为变相说成了承旨而为,如此一来,便相当于把自己挡在了朝议的前头,将王文挡到了身后。 要知道,即便天子说的是真的,可为君上分忧背锅,本就是为臣者当为之事,更遑论若这话是假的,那更是天子在刻意回护王文,让他免受非议。 因此,不论是真是假,单这句话本身,便已经代表了天子对王文异乎寻常的偏爱。 不过,稍稍让老大人们有些失望的是,往常动不动就喜怒形于色的王天官,如今倒是平静的不起丝毫的波澜,让想要从他神色当中看出天子的话是真是假的老大人们一阵失望。 暗骂一声老狐狸,众人纷纷将目光收了回来,因为此刻,上首天子的声音已再次响起。 不过这一次,天子明显认真了许多,道。 “说来此事还跟后宫有几分关系,众卿或许不知,早些日子,朕忙于政务,朕那长子见济闲着无聊,闹着要读书识字。” “他那母妃杭氏心软,拗不过他,便找了几个在内书房读过书的宦官,教着背了两首诗。” “结果……” 底下老大人们眨了眨眼睛,均不知道天子这个时候为什么会突然提起后宫之事,有反应快的,想起刚刚王文的话,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果不其然,接下来,天子的脸色略沉,开口道。 “结果过了没两日,宫人来禀济哥儿生了重病,朕询问太医过后,太医说是思虑过深,心神损耗过度所致。” “那一场病,济哥儿发了整整两日的高热,自那以后,朕已严令后宫诸皇子,公主不得过早开蒙。” “如今,太子虽非朕亲子,但总归是宣宗皇帝一脉嫡出,为朕亲侄,又为储君,身系国本,自然不可不慎。” “深哥儿虽比济哥儿大了半岁,可到底刚满四岁,有济哥儿的前车之鉴,朕深恐再演旧事,故而迟迟心有忧虑,未命礼部即刻行出阁之礼。” 话至此处,天子又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无奈道。 “此事说来琐碎,不堪一提,朕知道,儿女私情比不得社稷国本奠安,但是,虽上有圣母旨意,下有群臣再请,可朕始终心有不忍,这份私心,是朕之过,但也尚请诸卿能够体念!” 这番话说的情真意切,以至于让在场的一众群臣都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零七章:“艰难’的抉择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七百零七章:“艰难’的抉择应该说,这是天子首次在群臣面前,表达出他对于近段时间关于东宫出阁的质疑的回应。 至于说法本身,其实和王文所说的差不多,但是,从天子的口中说出来,其意义便更加不同。 尤其是,天子举出了后宫皇子的例子的时候,群臣也不得不认真考虑起此时东宫出阁的可行性。 要知道,很多事情,在没有发生的时候,人们明明知道它是有发生的可能的,但是,却总是不以为意。 然而,当有一个实例摆在眼前的时候,反而会过于忧虑。 东宫的地位稳固,和太子自己的安康,孰轻孰重? 那自然是…… “陛下心怀仁慈,笃爱亲亲,虽与太子殿下并非父子,却视之如同亲子,此诚社稷国家之大幸也,何言私心?” 片刻之后,殿中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众人定睛一瞧,却见开口之人不是别人,却是一直老神在在的礼部尚书胡濙。 这位大宗伯此刻面色温和,微微躬身,声音认真道。 “臣等固知陛下之心,然则东宫储本,实乃身负社稷之重,太子殿下虽幼,却当有储君担当,早日出阁读书,是为国家育圣明之储君。” “陛下亲爱太子,自是好事,然陛下为万民君父,岂可独爱太子?” “东宫出阁,是为承万民所期,群臣之望,此诚大礼大义也,陛下圣明仁德,胸怀天下万民,自当稍舍心中小情,承社稷之重,命东宫早日出阁,以成大礼,全社稷朝廷安稳。” “臣俯首以请,望陛下三思。” 胡老大人许久没有在朝堂上如此清晰的表达自己的看法,以至于在场的群臣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这还是那个平日里和和气气,长袖善舞,从不出头冒尖的大宗伯吗? 诚然,就像胡濙所说的那样,天子摆出的这个理由,是堂堂正正的,关心太子,这是谁也挑不出毛病的事。 但是,在场的众臣在短暂的犹豫之后,虽然没有说话,但是都和胡濙一样,不约而同的选择了继续劝谏天子,让东宫出阁。 这個道理说出来有些残酷,但是事实就是如此。 对于太子,老大人们既在意又不在意,他们在意的,是东宫储本,所代表的政治意义,是东宫出阁之后,储本奠安,朝臣安心,百姓膺服,朝廷传承有道,伦序分明的政治意义。 而真正作为太子的那个小娃娃,其实本质上就是一个政治符号而已,并不真的被老大人们放在心上。 所以,哪怕天子已经举出例子,过早的出阁读书,对太子本身来说有害无益,可站在朝臣们的角度,还是觉得,值得冒这个风险的。 这几乎是在场众多人的共识,毕竟,天子所说的只是担心和可能,并不是必然来到的事实。 在朝堂上待久了的人都懂得一个道理,无论再大的可能,在到来之前,都是虚幻不可把握的,若被这种虚幻不可把握的可能所诱惑,放弃眼前实实在在的利益,是最愚蠢的做法。 说白了,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靠画大饼,别想骗得了这帮精明的老大人们。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们考虑的政治因素,大于情感的因素。 太子过分辛劳固然不可取,但是,那是东宫之责,太子逃不过的命运,在这一点上,再仁厚的大臣,也清醒的近乎冷酷。谷珧 只不过,让他们没想到的是,一向温吞不冒进的胡濙,会率先出来当这个出头鸟。 要知道,虽然道理上来说,胡濙的话一点毛病都没有,但是,这毕竟是在驳天子的面子,这可不像是这个老狐狸的做法。 不过,虽然有些看不懂,但是,有人出头总是好的,而且,胡老大人的性格,没有把握的事,是不会做的。 他的这个举动,至少说明了,在他心中,这件事情是可以说服天子的。 于是,一旁的朱鉴顿时精神一振,立刻跟上去,道。 “陛下,大宗伯所言极是,陛下体念太子辛苦,是君父仁心,敦厚亲亲之意,然则天下万民,皆期盼东宫早日出阁,承社稷之重,明孝悌之义,为天下臣民表率,以忠陛下,抚黎庶,此诚东宫职责也。” “太子殿下虽幼,但既为储君,自当承万民之望,不可懈怠,故臣赞同大宗伯所言,恳请陛下忍痛割舍心中疼爱,严格要求东宫,如此方是心怀天下万民之大爱也。” 朱鉴话音落下,在场的其他人也反应了过来,于谦的脸色稍显挣扎,但是到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同样上前道。 “陛下,正是此意,东宫为天下储本,非独民间幼童,自当承其重责,为天下尽心矣!” 有了胡濙领头,朱鉴和于谦紧随其后,其他在场众人也渐渐没了顾虑,王翺,陈镒,陈循等人也纷纷上前,拱手开口。 其话大同小异,基本也都是赞同胡濙所说的话的。 不过,在一帮老大人的随声附和之中,又理所当然的出现了一个异类,那就是吏部尚书王文。 看着一帮同僚各自进谏的样子,他老人家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颇有些不大好看,笼着袖子沉默不言,甚至轻轻侧了侧身子,一副不屑的样子。 但是,对于其他大臣们来说,这位天官大人,不说话就是给面子了,所以,他们丝毫都不在意王文的臭脸。 朱祁钰坐在御座之上,看着底下众臣齐齐俯身所请,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事实上,眼前的结果,他是有预料的,毕竟,他刚刚的话,并不是在谎言虚应,而是他真真正正经历过的事。 朝廷的这些大臣,其实说白了,无情的很! 太子甚至是皇帝,在他们心中,看似高高在上,但是实际上,多数时候,往往只是一个冰冷的符号,也只能做一个冰冷的符号。 说到底,在东宫出阁这件事情上,朱祁钰就像他自己说的,还是存着几分私心的。 和太上皇之间的争端是一回事,但是,对于朱见深这个小娃娃,朱祁钰还是没什么恶感的,甚至还怀有几分愧疚之心。 虽然朱祁钰很清楚,前世的时候,这个侄儿登基之后为自己复帝号,修实录,并不一定是存着几分真心,更多的是出于安抚朝局,抚顺人心的政治意义。 但是,还是那句话,无论出发点是什么,受了人家的好处就是受了,受了好处就得记着。 若轻飘飘的一句,对方初心并不纯粹,便将恩义抹杀,那才是自欺欺人。 前世的事,朱见深和朱见济一样,都是被卷入朝局的无辜之人,尽管作为天家皇子,这是他们注定的命运。 但是,就像这一世小心翼翼的对待济哥儿一样,这也并不是朱祁钰可以心安理得的理由。 只不过,有些时候,皇家之人,本身就是身不由己的,即便朱祁钰是天子,也有些无可奈何……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零八章:逐渐进入正题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七百零八章:逐渐进入正题文华殿中,底下是群臣俯首同请,上首是天子依旧沉默。 很明显,双方的意见产生了分歧,并且,谁都不愿意妥协。 应该说,这种情况,在如今的景泰朝是极为少见的,甚至于让人有印象的,就只有登基之前关于嗣位还是禅位的那一次争论。 大多数时候,以天子的高明,都不会让自己落入和朝臣完全意见相悖的状况,即便是偶尔出现了,天子也往往会主动让步。 似如今这般君臣对峙的状况,着实是少见的很。 然而,事情发展到了这种地步,春猎之后行出阁礼,已然是朝臣们最大的让步了。 即便是朱祁钰将太子的身体状况搬出来,也难撼动这些大臣坚定储君地位的决心。 可以说,除非这个时候,朱祁钰动用天子的权威强压下来,不然的话,朝臣们是绝不会改变主意的。 毕竟,对于朝臣们来说,太子先是储君,然后才是一个四岁的稚童,而且,不是自己的孩子,自然不疼。 更不要提,如今的这位太子,哪怕该疼的人,也未必疼。 所以实质上,到了如今,要么天子动用权威强压,要么就只能妥协让太子早日出阁,没有其他的办法。 而在场的诸多大臣其实心中多多少少都有数,强压着朝臣按头做事这种办法,并不是天子愿意用的,因为用的多了,会使得君臣离心,进而让朝廷日常的政务出现问题。 局面僵持,气氛变得有些冷淡,片刻之后,最终还是天子率先打破了这对峙的局面。 不过,天子既没有让步,也没有强压,而是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朱仪,沉声道。 “此疏既然是护驾将军朱仪所上,缘何进殿之后,一言不发?” 于是,众臣的目光都落在了一旁年轻的朱仪身上,多数人的神色,都忍不住浮起一丝忧虑。 看这个样子,天子是有些被惹怒了,又不好对着在场的众臣发火,所以,只能挑软柿子捏了。 说到底,朱仪是上奏疏的人,如果他扛不住天子的压力的话,那么,这件事情说不准还真的会再生波折。 然而,让众臣感到意外的是,面对天子明显有些不善的口气,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不卑不亢的上前,拱手道。 “回禀陛下,此疏虽是臣所上,但是臣官职低微,虽蒙召见得至御前,但未得陛下垂问,亦不敢随意开口。” 这番话说的十分恭敬,但是,却也不难听出其中的疏离之意。 在场的众臣对视一眼,皆忍不住叹了口气,他们早就听说,成国公府早些时候和陛下生了嫌隙,所以才会接受上圣皇太后赐婚,和英国公府联姻。 如今看来,竟是真的。 看如今的状况,恐怕不止陛下对成国公府不满,只怕这朱仪心中,对于陛下也有怨气。 “不敢?” 果不其然,天子轻哼一声,脸色一沉,将面前的奏疏合上,冷声道。 “朱将军这奏疏都递到朕的御前,还有什么不敢的?” 谷鸉 “哼,官职低微,好一个官职低微,一個护驾将军,上一份奏本,能惊动得一干侯,伯联名其后,就连礼部的大宗伯,也愿附骥尾,朕可真是找了一个好的护驾将军啊!” 说着话,朱祁钰的目光在朱仪和胡濙的身上逡巡了片刻,若有所指的道。 “朕没记错的话,朱将军,你家的夫人,是胡尚书的女儿吧?” 这话就差明着说朱仪和胡濙二人暗中勾结了,可见天子此刻的情绪又多么激动。 然而,面对如此沉重威势的天子,朱仪却依旧不卑不亢,跪倒在地,道。 “陛下明鉴,胡尚书的确是臣的岳父,但是,臣自幼受家父教导,凡朝廷大事,不可掺杂个人私情。” “臣之所以会上此疏,乃是一心为朝廷,为陛下,为东宫计,国本奠安则社稷固,东宫出阁则朝局安,太子贤德则万民敬服,上辅陛下,下安百姓,实是万民所期,群臣所望。” “正因如此,臣虽位卑,甫一上本,各勋臣及大宗伯均愿联名启奏,此诚群臣之心也,与臣内子无关。” 这番话说的平静,但是,却显然更让天子生气,只见上首天子冷冷的望着朱仪,道。 “巧言令色!” “你还敢跟朕提你父亲,当初鹞儿岭一战,你父丧师辱国,受制奸宦,轻敌冒进,致虏贼断我军辎重,围困土木,令上皇蒙尘,宗庙殆危。” “朕念及其过往功劳,准你为父扶灵归京,以国公之礼下葬,却不曾想,你丝毫不感念天恩,如今竟敢私自勾结重臣,妄议朝事,实乃居心叵测!” 这番话说的疾言厉色,显然已是怒极,其中的一些词语,光是听着,便令人感到心惊胆战。 朱仪毕竟也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面对天子盛怒,自然不可能不惧,不过,他虽身子都在微微发颤,但是,却依旧挺直脊背,道。 “陛下明鉴,臣父之罪,愿听朝廷处置,然而这与太子殿下出阁之事是两回事,臣虽官职低微,但终归是大明朝臣,上疏言事乃是一心为朝廷计,并无私心。” “至于私自勾结重臣,更是万万不敢,此疏之所以有诸臣联名,实是因朝廷上下所期一致,欲令陛下明鉴臣等之心,万民之望。” “陛下天恩浩荡,臣时刻铭记于心,不敢有一丝一毫懈怠之处,正因如此,臣才不得不冒死上疏言事,令陛下如此动怒,实是臣考虑不周之故,有大不敬之罪。” “臣愿就此辞去官职,归府待参,惟愿陛下暂息雷霆之怒,以朝局民心为重,早令东宫出阁,此臣之所愿,亦朝野上下军民百姓所愿也!” 面对天子的呵斥,可以看得出来,朱仪虽然害怕,但是,却不愿低头,甚至于,在说完这番话之后,他摘下了头上的官帽,深深叩首。 然而,这副姿态,却无疑令天子怒意更盛,直接道。 “朱仪,你放肆!” “难道说,你当真以为,朕不会废了你成国公府的门楣吗?” “臣不敢!” 朱仪身子微微发颤,但是,声音却努力在保持平稳,道。 “天下爵位皆是陛下所赐,是存是废,在陛下一心,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不敢有丝毫怨言。” “但臣仍然要说,无论陛下如何处置臣与成国公府,皆与东宫出阁无关,成国公府的门楣存否,臣不敢置喙。” “可只要臣仍是大明臣子,便当谏陛下,早日命东宫出阁读书,奠安储本社稷,此臣之本分也,望陛下纳谏!”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零九章:铁骨铮铮朱小公爷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七百零九章:铁骨铮铮朱小公爷文华殿中,随着朱仪俯首拜倒,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顿时让殿中的气氛更加变得凝滞起来。 底下一群大臣的目光,在天子和朱仪之间不断逡巡,心中既是意外,有觉得有几分佩服。 朱仪这可真的是豁出去了! 在场的老大人们都是人精,所以,他们在看到朱仪奏本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大致猜出了朱仪的用意。 奏疏里说了两件事情,其一请早定东宫出阁之期,其二是重设幼军。 这两件事情的政治目的都非常明显,储本安定是一桩大功劳,虽然及不上册立之功,但是也足以让朝堂上不再计较朱勇鹞儿岭一战的失败。 但是,想要达到这一点,得有个前提。 那就是提就是,这件事情要办成,如果仅仅是上了个奏疏,到最后天子一句以后再议就敷衍了过去,那么说什么也是白搭。 所以,就得造声势,得想法子,让天子不得不正视这份奏疏,而不是敷衍虚应过去。 可是,单凭所谓的大义名分,想要让人跟他一块冒险,显然并不现实,于是,便有了接着太子出阁,提出重设幼军的建议。 或许东宫出阁,并不能给勋贵们带来实际的立刻见效的利益,但是,附属于东宫的幼军,却是一条勋贵子弟们的晋身之阶。 与此同时,为了保证自己主导的地位不被抢夺,朱仪还说动了自己的岳父,礼部尚书胡濙保驾护航,联名其后。 如此,便有了众人面前的这份奏疏。 这并不是什么很难猜测的事,前后一联系,很容易就能想明白,但是,这也足够让众臣感叹这位小公爷的魄力。 要知道,阻碍成国公府复爵的主要因素有两个,一個是朝中群臣的阻力,其症结在于朱勇丧师辱国,间接导致了土木之役的祸患。 另一个,就是来自天子的阻力,还是那句话,成国公府能否复爵,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天子的心意。 当初的朱仪,正是明白这一点,才会努力讨好天子,但是后来,或许是阴差阳错,种种因素的干扰之下,让成国公府弄巧成拙,反而得罪了天子。 当然,站在这个殿中的群臣,其实都明白,当初的选秀之事,绝非是两边关系破裂的主要原因,只是一个导火索而已。 真正的原因其实归结下来,还是来自于朝堂上,那个时候,土木之役的余波犹在,朝臣对于朱勇的怨念很深,而天子刚刚登基不久,根基不稳,不想因为这件事情和群臣闹一场风波。 可偏偏朱仪又不肯安分守己的待着,一直四处奔波,上蹿下跳的想要复爵,这便导致了最终朱仪遭天子训斥,命他以国公礼将朱勇下葬的结果。 至于再后来,其实很多事情,就都身不由己了。 天子不肯按照惯例给予朱勇郡王追谥,便等同于抹杀了朱勇半辈子的功劳,这就像是一个政治信号,似乎昭示着成国公府的没落。 勋贵的圈子里,很多时候比文臣更现实,这件事情一出,各家府邸对成国公府都变得冷淡起来,尤其是以前结怨过的,更是肆无忌惮的侵占成国公府的田产,宅邸等等产业。 这个时候,上圣皇太后恰好出手,赐了一桩婚事,让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联姻。 这种情况下,哪怕仅仅是为了摆脱现实的困境,成国公府,其实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但是,这条路一走上去,再回头可就难了。 所以,事实上,对于成国公府来说,现在解决朝臣的阻力其实还是相对简单的,怎么让天子同意给成国公府复爵,才是最难办的事。 诚然,推动东宫出阁是大功一件,但是,即便是要酬功,具体要怎么酬,也还是天子说了算。 所以按理来说,这个时候的朱仪,更应该小心翼翼的不能太过惹怒天子。 可如今,瞧瞧这位主都干了什么,不仅一句话说的比一句过分,惹得天子连要“废掉成国公府”的话都说出来了。 这还不止,看着朱仪说完话之后,将刚刚摘下的官帽放在一旁,然后恭敬的叩首三下,起身直接告退的身影,老大人们心中更是一颤。 这可真的是在赌命啊! 要知道,天子只是不愿意和朝臣发生正面的冲突,但是,这并不代表,真的发生了冲突之后,天子没有能力镇压。 朱仪现如今,算是把天子架在这了,他倒是在朝堂上塑造了一个一心为公,不惜把自家爵位都拿出来当赌注,也要争取太子早日出阁的忠心形象。 但是,从天子的角度来看,这是赤裸裸的在打天子的脸。 万一天子要是真的下了狠心,不顾朝臣的劝谏,借此机会彻底将成国公府给废了,想必,满朝上下,也不会有人真的下死力气去为一个摇摇欲坠的成国公府跟天子作对。 相反的,或许老大人们还会觉得,既达到了太子出阁,储本稳固的目的,而且还让天子淤积的怒火有了一个宣泄的去处,顺手还能再给勋贵一个打击,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不得不说,朱仪这一次,真的是兵行险招。 若是局势发展的良好,自然是成国公府成功复爵,可若是发展不好,那结局恐怕是…… 果不其然的是,看着朱仪自顾自退出殿中,一副孤忠蒙冤的样子,天子的脸色愈发难看,厉声叫道。 “怀恩!” “奴婢在!” “即刻前去传旨,护驾将军朱仪,言行狂悖,行为失当,甚是朕心,即日起罢去官职,贬为庶民。” “其父成国公朱勇,受制权奸,轻敌冒进,丧师辱国,令我大明数万官军葬身鹞儿岭,实是大罪,着即日起削去其成国公爵位,收回世袭铁券!” 天子从来都不是肯忍气吞声之辈,两条旨意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愤怒。 如果说,这个时候在文华殿的是成敬,那么或许他会阻拦一下,但是,怀恩最大的优点,其实就和舒良一样,那就是听话。 所以,在天子话音落下之时,他毫不犹豫的拱手道。 “奴婢领旨!” 说罢,转身带着人就要出宫去宣旨,这下,在场的一众大臣们可再也坐不住了,纷纷上前道。 “陛下息怒……”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一十章:于少保塌房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七百一十章:于少保塌房了随着天子的话音落下,怀恩毫不犹豫的领命前去宣旨,殿中的一干大臣顿时慌了神。 他们固然已经想到了天子可能会盛怒,但是,却未想到天子竟然这般果断。 诚然,成国公府的死活,对于他们来说,并不重要。 但是,不要忘了,事已至此,很多东西都早已经瞒不住了,朱仪不是傻子,如果说他上这道奏疏是一条必死的路,那他肯定不会做的。 既然他这么做了,那说明还是有一定的依仗的。 要知道,在刚刚的那份奏疏上头,有着多个勋贵的联名,这便说明,这道奏疏的存在及其内容,在朝堂之上是根本瞒不住的。 削去朱仪的官职和成国公府的爵位,都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如果这么做的原因,是朱仪上了这道请早定东宫出阁之期的奏疏,那么就有问题了。 凡事讲究一个理字! 成国公朱勇鹞儿岭一战固然有罪,但是,朝廷已经给了成国公府惩戒,压低朱勇的葬礼仪制,迟迟不让朱仪袭爵,虽然朝堂上仍旧有大臣觉得这么做还不够,主张应当削去成国公的爵位,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 还是那句话,在如今的朝堂上,请太子早日出阁,是政治正确的风向,这一点,即便是天子也改变不了。 朱仪的奏疏,诚然惹怒了天子,若仅仅是小惩大诫,哪怕是让朱仪归府自省,也就罢了。 但是,若是削职去爵,这个惩罚,未免过于重了。 要知道,朝堂之上,最喜欢进谏的人,可不是朱仪这种勋贵子弟,而是他们这些文臣。 上到六部尚书,下到普通的御史言官,日常都难免和天子发生政务上的冲突,乃至是犯言直谏。 要是开了这個先例,往后上个奏本,都能被贬为庶民,那这谁受得了? 因此,看着闷着头就要去宣旨的怀恩,一众大臣们顿时纷纷上前,内阁这边,朱鉴在前头,后边跟着几个人,往右跨了两步,正正好好挡在怀恩出殿的路上。 另一边,陈镒,陈循等人跟着上前,道。 “陛下息怒,不可冲动!” 见此状况,天子似乎更加生气了,扫视了底下一圈,道。 “怎么,众卿这是要抗旨吗?” 这句话说的严厉,以至于底下一众大臣都微微有些踌躇,然而每每这个时候,不怕死队一号队员于谦,定然是要往前冲的。 这一次,他自然也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皱着眉头,上前道。 “陛下,若真的要因为朱仪上疏劝谏陛下早日让东宫出阁,而削去其官职,爵位,那么,恕臣的确不能认同这道诏旨!” 虽然这话有火上浇油之嫌,但是,此情此景,也的确只有于谦敢这么说话了。 只见他轻轻吐了口气,拱手道。 “陛下,我朝自立国以来,尚无因言获罪之人,何况朱将军劝谏陛下早日让太子出阁,乃是为储本计,虽有言行不妥之处,但陛下若因此责怪,实非圣君所为之事!” “于谦,你大胆!” 御座之上,众人肉眼可见的看到,天子的脸色涨红,一时之间,甚至气的都说不出话来,片刻之后,天子方道。 “朕何时说过,是因他上了这道奏疏要削去成国公府爵位,朱勇鹞儿岭一战,丧师辱国,致上皇蒙尘,官军死伤惨重,难道不该削去爵位吗?” 这番话不能说是没有道理,但是在如今的场面下,总归是有些牵强,何况是对于于谦这种眼中向来不揉沙子的人。 当下,于少保几乎是毫不犹豫,便反驳道。 “陛下,成国公之罪,朝廷久有争论,若陛下真欲辨清此战内情,理当命群臣共议,有所定论之后,再行处置,但是,就如朱将军方才在殿中所言,鹞儿岭一战和如今的东宫出阁,乃是毫不相干的两件事。” “您在此时以鹞儿岭一战为由,削去成国公府爵位,实是因言罪人,此非可以混淆之事,陛下圣明仁德,当不会做此自欺欺人之事!” 这话说的露骨且不客气,就差没说陛下您不管找什么理由,都掩盖不了公报私仇的本质了。 当下,算是给天子气的够呛,然而,天子还没说话,于谦却犹自觉得不够,同样摘下官帽,跪倒在地道。 “陛下若执意要在此时削去成国公府爵位,臣愿一同辞去官职,归隐乡野,请陛下恩准!” “砰!” 手掌拍在案上的声音响起,众人抬头,只见天子霍然而起,死死的瞪着底下的于谦,随手抓起身旁的奏疏,直直的砸在地上,怒喝道。 “于谦,你胆敢威胁朕,是真的觉得朕不敢将你也一并罢免吗?” “臣不敢,陛下为天下之主,予取予求,无有不妥,臣万不敢有威胁陛下之心,只是,身为臣子,不能劝谏圣主,是为臣之失也。” 面对天子的怒喝,于谦似乎也起了气性,沉声道。 “臣身在朝堂,却不能阻止陛下行不正之事,自然无颜再立于朝堂之上!” “你!” 局面越发的有些失控,天子气的浑身发抖,伸手指着于谦,气的说不出话来。 在场的大臣们也没有想到,这么短短的片刻,局势竟然发展成了这个样子。 这么多人当中,也唯有俞士悦,勉强能够理解于谦此时的心情。 应该说,罕见的,于谦今天有些冲动了! 换了往常,于谦是不会这样的。 但是,或许正是这段时间以来,天子的于谦心中的地位越发崇高,所以,在天子仅仅因为朱仪话说的不妥,就给予如此严厉的惩罚的时候,于谦才越发的不能接受。 俞士悦相信,过了这个时间,于谦一定会后悔自己这个时候的冲动,如今,整饬军屯刚刚启动,从理性的角度来说,替朱仪说话没事,但是,因为一个没落的成国公府,跟天子闹得不可开交,乃至于到了要辞官的程度,就属实过分了。 万一天子真的盛怒之下准了,那么,无论是对于朝局来说,还是对于即将开始整饬军屯大政而言,都是沉重的打击。 还是那句话,往常的于谦,不会这么做的,但是,是人就会有情绪,所以,俞士悦能够理解如今于谦的做法。 但是,即便看不懂这些,至少,于谦在朝局当中的重要性,在场的大臣都是清楚的。 因此,见到于谦一气之下连辞官的话都说出来了,在场的老大人们越发的焦头烂额,慌忙着开始两边安抚,一时之间,文华殿中接连响起了好几道苦口婆心的声音……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一十一章:玩真的? 文章正在审核中,请稍后重试。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一十二章:弄巧成拙? 文华殿中,看着怀恩匆匆离去的步伐,老大人们各自静默无言,这种结果固然和他们预想的有些差距,但是,也足够了。 当然,这其中的原因, 并不单单是因为,天子做出了让步,没有执意削去成国公的爵位。 更重要的一点是,在冷静下来之后,天子的理性明显清晰了许多,再一次降旨责罚朱仪的时候, 理由便已与最开始有所不同。 所谓“有串联之嫌”, 换个词来说,便是“纠结朋党”, 这个理由,相较于之前就充分有力的多。 朝野上下皆知,天子最厌恶的,就是大臣结党朝争,朱仪因此受罚,和他因谏东宫出阁受罚,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前者是天子的底线,即便是放到朝堂上也是光明正大的理由,但是,后者却涉及到言路通畅,自然不可相提并论。 当然,就凭一份联名的奏疏,就断定朱仪结党,实际上是值得商榷的,毕竟, 朝堂之上, 很多时候, 的确有很多人心所向的事情,是会有大臣们联名上奏的。 但是,在当下的这个时间点,这毋庸置疑是最能够圆满解决的理由了,所以在场的大臣们稍加思量之后,也就都没有再劝。 这番变故结束之后,其实也折腾的差不多了,该说的都说了,那么,最后就只剩下天子的表态了。 归结到根本上,还是东宫出阁的问题,众臣讲的是朝廷礼法大义,天子讲的是天家亲情。 双方各执一词,都不愿意首先让步,才会闹出这么大的风波。 眼瞧着于谦和朱仪的事情都被处置结束,众臣一时也有些犯愁该怎么继续劝天子。 这个时候,沉默了许久的朱鉴忽然上前,开口道。 “陛下, 太子出阁读书, 乃是为朝局社稷, 此为礼义, 陛下顾念亲情,疼惜太子,此为情义,二者相冲,难有孰轻孰重。” “然则储君于社稷国本不可动摇,天家亲情却可商榷,故臣以为,陛下不妨向太上皇请旨询问,毕竟,太子乃是太上皇嫡亲血脉,顾念疼惜,必然无人能及!” “若太上皇亦觉得太子可早日出阁,则可二者兼顾也,” 此言一出,在场的众臣眉头顿时一皱,诚然,这的确是個办法,但是,隐约之间,他们总觉得有哪不对。 与此同时,天子闻言,目光也轻轻一动,但是,眉宇之间却依旧平静的很,只问道。 “那,若是太上皇说,让东宫暂缓出阁呢?” 朱鉴似乎没想到天子会这么问,但是,他也只是稍稍犹豫,便道。 “陛下明鉴,若是如此,陛下遵太上皇诏命,令太子暂缓出阁,亦是礼法,朝野上下,想必也能心悦诚服。” “荒谬!” 这一次,说话的不是天子,甚至都不是一向说话生硬,最喜欢为天子冲锋陷阵的王文,而是刚刚受到天子训斥的……于谦! 在众人略带惊讶的目光当中,于谦上前一步,站到朱鉴的对面,冷声道。 谷蘹 “东宫是社稷储本,储贰之君,何时出阁读书,乃是国政,并非私事,太上皇归朝之时,便已有旨在先,安养南宫,不预政务,一切国政大事,悉听陛下处置,何以此时有所分歧,却需由太上皇定夺?” “何况,太子虽为太上皇之子,但却是国家贰君,当初瓦剌进犯,京师殆危,陛下临危受命,国赖长君,力挽天倾,陛下虽受太上皇禅位法统,却立太上皇之子为储君,成天家尊让和睦之佳话。” “但归根结底,东宫之位,纵是太上皇亲子,未来承继的,也是陛下的法统大位,并非太上皇之皇位,既是如此,太上皇何以能定东宫何时出阁?” 这话说的相当不客气,甚至于,触及到了朝臣都不愿意触及的,天家最敏感的几个话题。 但是,听完了之后,一旁的众大臣,脸上却皆忍不住露出一丝诧异之色。 这种话,可不像是于谦会说出来的…… 的确,太上皇不该干预政务,但是,鉴于现在天家的复杂关系,太上皇说两句话,也不是没有立场。 而于谦的这番话当中,最关进,也最敏感的一点是,他明确的提出,太子应当承继的是当今天子的法统,而非太上皇的法统。 这一点,事实上是如今的大明,最敏感无人敢触及的一个话题。 因为按照大明祖训,皇位传承只有两种方式,其一是父死子继,其二是兄终弟及。 如果说当今天子继位的方式,还勉强能算是兄终弟及的话,那么,如今这位太子的存在,就变得相当尴尬了。 这位太子殿下是储君,这一点确定无疑。 但是,他却不是当今天子的儿子,所以显然不不能适用于父死子继,当然,更不适用于兄终弟及。 所以,如果细究法统的话,东宫的地位其实是站不住脚的,事实上,在回过味来之后,当初的很多大臣,都有些后悔在禅位和嗣位的问题上妥协,不过,这也并不代表,东宫的地位不稳固。 虽然说,若论法统的话,如今太子的身份有些尴尬,但是,这种事情本来就不能细究。 真要是往最细处究,册立太子还在天子登基之前,换句话说,当今天子是抢了自己侄儿的皇位,虽然是情势所迫,但是,真的要论起来,就是一笔烂帐。 更不要提,当时的情况,天子的继位事实上属于违规操作,虽然后来太上皇归朝之后有所补救,但是,真的追究起来,就等着打嘴仗吧。 因此上,东宫的身份虽然尴尬,但是作为妥协的产物,地位却够稳固,至于这中间存在的问题,朝臣们的处理方法也很简单。 就当不存在! 反正,传位于太子,是天子登基之前的承诺,禅位于天子,也是太上皇在奉天殿亲自宣的诏,既然太上皇,天子,太子三方都认可这个皇位传承的次序,那么,也就没有必要往下去深究了。 等到以后太子继位,法统回归正常,也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所以,长期以来,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个问题,但是,却默契的没有人提出来。 但是,就在刚刚,这层窗户纸,被于谦给挑破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一十三章:两全之法 , —《皇兄何故造反?》 第七百一十三章 两全之法 朱鉴显然也没有想到,于谦说话会这么直接,一时之间,他也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 倒不是朱阁老被于谦给震慑住了,而是他没有于谦这种“愣头青”的魄力。 于谦说的对吗?当然是对的。 但是,也不能说是全对,毕竟, 如今天家的关系复杂,皇位也属于非正常传承。 因此,如果细究起来,倒也不是没得话可说。 于谦的意思很清楚,太子社稷储君,是天子的后继之君,所以, 身为朝廷大臣的他们可以开口进谏, 身为天子的今上可以做主。 但是,无论从朝政还是法统的角度而言,都不该是由太上皇出言干预。 看似十分有道理,但是别忘了,天子的法统也是受禅而来,而且,如今天子阻拦太子出阁,搬出的理由是顾念亲情,要论亲情,那自然是太上皇和太子的关系更加亲近。 真的要辩的话,朱鉴自认,口才上他是不输于人的,当然,某个懂不懂就破口大骂, 丝毫不顾重臣仪态的无赖天官除外。 但是,现在的问题就在于,他, 能反驳吗? 这件事情之所以满朝上下无人敢提,恰恰是因为, 无论怎么理,这个关系都是不顺的。 如果他承认于谦的说法,那么无异于自己打脸,认同太上皇在东宫太子的事务上,并没有决定权。 如果他不承认,那么就牵涉到太子的法统问题,进而要牵涉到天子的法统问题,别说天子本就不是什么好惹的人,就算是再平庸的君主,在这件事情上,都是绝不能触碰的禁忌。 所以,踌躇片刻,面对于谦的质问,朱鉴还是道。 “于少保,太子既是陛下后继之君,亦是太上皇嫡亲血脉,询问太上皇的态度,也是想要尽快圆满解决此事, 您又何必如此揪着细枝末节不放?” 朱鉴的话其实已经算是低头了,因此, 于谦也没有穷追猛打,只道。 “此乃礼法国政,并非细枝末节。”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沉默的胡濙忽然开口,道。 “陛下,太子殿下乃宣宗皇帝长孙,理应正位储本,此陛下承上圣皇太后慈谕,尊亲恭让,依礼法祖训所行之事。” “今东宫虽幼,仁厚孝贤之象已现,出阁一事,的确不宜再行拖延,礼部的一应仪注,物用,皆已备齐。” “恳请陛下允准,于三月春猎之后,命东宫出阁!” 胡老大人轻易不说话,但是,每每开口,必定是在最关键的时候,且能够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 要知道,这份奏疏他同样联名上奏,但是,进殿之后,他却仿佛置身事外一样,不发一言。 直到现在,事情开始越发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的时候,他老人家方才开口,且只短短的几句话,便将一场可能到来的朝堂风暴消弭于无形。 这番话说完,一旁的老大人们顿时眼前一亮,朝着胡濙投来了钦佩的目光。 这位大宗伯,果然不愧是礼法的大家! 现在的局势下,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东宫承继的皇位来自于天子,但是,却偏偏并不属于皇明祖训中所说的父死子继和兄终弟及中的任意一种。 既然如此,那么,胡濙便索性绕开了这一点,将名分上溯至宣宗皇帝。 大明实行的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制度。 从这一点上来讲,作为宣宗皇帝的嫡脉长孙,东宫的储君之位名正言顺,且从名分上而言,恰是因为太子是太上皇长子,所以能够正位储本。 与此同时,这种说法,又和于谦所说的,东宫法统来自于当今天子并不冲突,因为本质上,当今天子虽是受太上皇禅位而来,但其法统上溯,依旧来自于宣宗皇帝。 换句话说,东宫的尴尬处境在于,他的名分在太上皇处,法统却在天子处,二者无法统一,所以始终提起来,都是一笔烂帐。 胡濙的做法,就是将二者统一到宣宗皇帝身上,让太子以宣宗皇帝嫡脉长孙的身份承继当今天子的法统。 这個说法,可堪称完美! 因此,在他说完之后,在场的一干大臣,也紧跟着上前附和,道。 “陛下,大宗伯所言甚是,请陛下允准东宫早日出阁,为万民垂范!” “臣同请陛下允准!” 面对底下众臣的恳请,朱祁钰倒是没有立刻反应,而是将眼神轻轻的落在胡濙的身上。 这个老狐狸,这回果然是下本了! 事实上,胡濙的这个说法,朱祁钰早就听过,不过,却是在前世的时候,那个时候,朱见济夭折,他又迟迟没有新的子嗣,储本空悬之下,胡濙便曾进谏,请复立朱见深为太子。 当时,他用的理由就是这个…… 国祚神器,当传之于宣宗章皇帝之长孙! 作为礼部尚书,胡濙只怕很早就研究透了这套礼法的传承规则,也找出了这个理由,这一点,从现在这个时间点,胡濙能够说出这番话来,便可以看出。 然而,事情有意思就有意思在这,胡濙是在请复立太子的时候才搬出这个理由,而不是在废太子的时候搬出这个理由。 回想起当初废太子的时候,胡濙虽然率群臣“竭力”反对,但是,到底也没有“拦住”一意孤行的天子。 不过,到底是否真的尽力了,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要知道,这个老家伙,当时可就是趁着朱见济被册封太子的机会,让当了数年小透明的成国公府重新复爵的。 照此想来,说不准,前世连朱祁钰,也被这位大宗伯给算计了,他老人家把我人心,顺势而为的本事,果然不是说说而已! 当然,如今时移世易,成国公府被推上了风口浪尖,胡濙的这番话,也提前出现了。 轻轻吐了口气,将思绪拉了回来,朱祁钰明白,该给个结果了。 沉吟片刻,他叹了口气,开口道。 “既然众卿皆是此意,朕虽顾念太子幼弱,可终究东宫储本不可不定,便依大宗伯之意,命钦天监择吉日,待春猎结束后,命东宫出阁读书!” 闻听此言,众臣总算是松了口气,齐声道。 “陛下圣明!” 然而话音落下,便见得天子抬手止住他们,然后继续道。 “至于重设幼军之事,就不必了,东宫毕竟年幼,府官尚未备齐,要幼军何用?宫禁巡防,自有上直卫足矣。” 群臣对视了一眼,文臣这边自然是没什么意见,对于他们来说,本就不愿意给勋贵这种进身之阶。 唯二有可能支持的,朱鉴刚刚已经做出了“努力”,至于胡濙,他关心的只有朱仪,压根懒得理其他的事儿。 至于其他的勋贵,如李贤,范广,杨洪这几个,虽然也有心劝天子重设幼军。 但是,他们也知道,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因此,对视一眼之后,他们也默默的跟在后头点头道。 “臣等遵旨。”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一十四章:他急了他急了 , 正午,日照当空。 张輗从军府下衙回到英国公府,刚刚坐下,呷了口茶,便见得管家进来,禀道。 “二爷,宫里有消息了……” 闻听此言, 张輗顿时精神一振,道。 “军府事忙,老夫险些都忘了,今天是小公爷递奏疏上去的日子,怎么样,有结果了吗?” 自从张軏死了之后,张輗就被调到了中军都督府当中,这段时间下来, 事务繁杂,的确有些忙不过来。 事实上,张輗心里明白,天子之所以将他从京卫指挥使司调到中军都督府,是存着挑拨英国公府和任礼之间关系心思的。 但是,他逃不开,而且,也不能躲! 或者说,这根本就是天子的阳谋。 张輗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所以最开始刚到中军都督府的时候,他的确在帮着任礼好好的掌控中军都督府。 但是,随着任礼在朝中的地位水涨船高,张輗渐渐的发现,任礼这个人, 并不甘于依靠英国公府而存。 他想要的, 是彻底取代英国公府在中军都督府中的地位! 这就是张輗无法接受的事了, 当初, 他和张軏之所以让任礼出面扛大梁, 一是考虑到的确无人可用, 二就是考虑到任礼根基薄弱,容易掌控,其三则是想着,任礼的年纪不小了,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野心。 但是谁能想到,天有不测风云,在扶持任礼上位之后,张軏很快就被按上假传太上皇诏命,擅自泄露军情的大罪,硬生生被押上了断头台,英国公府的实力威望由此大跌。 与此同时,任礼却反而和焦敬等人越走越近,得了宫中圣母的青睐,不仅在军府当中屡屡无视张輗,更是想要成为太上皇一党真正的领头羊。 在这种情况下,张輗虽然不满,但是也无可奈何,要是按着他早年的脾气, 早就和任礼翻脸了。 但是, 他不能这么做, 因为偌大的英国公府,大哥战死,三弟被杀,侄儿年纪尚幼,整个英国公府能够做主的人,就只剩下他了。 如果说他也折了进去,那么,成国公府备受欺凌的场面,就是英国公府的未来。 因此,张輗一直忍着,不仅如此,他还不能让任礼发现端倪,只能在军府当中慢慢的收拢人脉,等待时机。 戒急用忍,这是张軏临死之前,对他最后的嘱托。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年近六旬的张輗,才真正从一個世家子弟,变成了一个合格的大家族话事人。 这与年龄无关,而与身上的担子有关! 所以,当朱仪找上门来的时候,张輗虽然表面上犹豫,但是实际上早已经动了心思。 如今任礼入狱,中军都督府便群龙无首,这个时候,正是张輗拿回英国公府对中军都督府掌控的好机会,他自然忙的团团乱转。 但是,这并不容易,至少,这段时间,在跟很多武臣将领的接触过程当中,张輗明显感觉到,因为没有战功,他们对自己表面上以礼相待,但是实际上却十分轻视。 这种状况下,如果说朱仪能够成功复爵,那么理所当然的,可以给英国公府相当大的助力,张輗自然关心。 然而,面对自家二爷的询问,老管家却面露一丝难色,道。 “回二爷,就在刚刚,东厂的舒良公公承旨意到了成国公府,命小公爷停职待勘,同时,取走了成国公府的世袭铁券,至于罪名,据说是有串联朝臣之嫌。” “什么?” 张輗端着茶盏的手顿时一抖,半盏茶水洒在衣袍上,看起来狼狈不堪,但是,他却丝毫都不在意,急急的问道。 “怎会如此?朱阁老呢?他没说话吗?还有胡尚书,他就看着自家的女婿被如此冤枉?” 管家无奈的拱了拱手,说道:“二爷,具体的情形还不知道,但是,除了给成国公府的旨意之外,宫里还给了礼部旨意,命礼部在三月春猎之后,择期为东宫行出阁之礼。” 张輗一愣,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如此说来,是弄巧成拙了? 虽然说,张輗对政治斗争并不算敏感,但是,这两道旨意同时传出来,很难不让人引发联想。 难不成,是天子迫于无奈答应了东宫出阁之事,但是,却因此而迁怒了成国公府? 或者说,是那帮文臣,用成国公府换得天子同意东宫早日出阁? 张輗一时之间心思纷乱,再也坐不住了,从椅子上霍然而起,他在房中来回转了两圈,片刻之后,似是下了什么决断,道。 “备车,去成国公府!” 闻听此言,管家先是一惊,随后便有些踌躇,片刻之后,方道。 “二爷,这个时候过去,是否有些太过着急了些,毕竟,宫里刚刚传出了旨意,是否等到晚间再……” 张輗眉头紧皱,烦躁的在房中又走了两圈。 的确,这个时候过去显得过于急切了。 要知道,虽然那份奏疏上,他也同样联名了,但是,一则那份奏疏上有不少侯,伯的联名,还有一个胡濙坐镇,二则他毕竟不是现任的英国公,所以,他在其中并不显眼。 但是,如今朝廷刚刚处置了朱仪,他便急匆匆的赶过去,即便是有姻亲关系在,也难免会让人猜测,这件事情当中,会不会是英国公府在背后指使。 重重的在椅子上坐下,张輗端起剩下的半盏凉茶,顺着喉头灌了下去,总算是稍稍平静下来几分,道。 “你说得对,这样,你先派人去内阁,询问朱阁老具体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找人递上拜帖去成国公府,就说……就说两家的婚事,有些事情需要商议,老夫晚间会亲自拜访成国公府。” “是……” 老管家点了点头,快步退下出去安排,张輗坐在椅子上却眉头紧皱,半晌,他方疲惫的揉了揉额角,长长的叹了口气。 与此同时,成国公府当中,舒良手里捧着一份中旨,递到了朱仪的面前,而朱仪的手中,则小心翼翼的捧着一个铁铸的瓦片。 那瓦片有两个手掌大小,上面用金水镌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看着已经有些年头,并不光亮,反而显出几分古拙的意味。 朱仪看着这块瓦片,眼神复杂,但是最终,还是将它捧着送到了舒良的面前。 “公公,这便是当初太宗陛下赐予先祖的世袭铁券!” 舒良倒也没有怠慢,举着双手将铁券接了过来,小心的放到了事先准备好的锦盒当中,方转过身来,道。 “小公爷放心,这世袭铁券,依旧是成国公府的,不仅如此,只要小公爷愿意,成国公府,必定能在小公爷手中再现辉煌。” 朱仪始终盯着那枚锦盒,直到盒盖被彻底扣上,他才恋恋不舍的将目光移开,闻听此言,他苦笑一声,开口道。 “不敢奢望有父祖之功,只希望,成国公府的门楣,不要失在我的手中便好,事已至此,还要拜托舒公公,能够多在陛下面前,替成国公府美言几句,朱某在此多谢了。” 舒良这回倒是没有推脱,点了点头,道。 “小公爷放心,皇爷向来不会亏待好好办事的人,只要小公爷按之前跟咱家商量好的做,只怕要不了多久,咱家就要改称小公爷为国公爷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一十五章:都是聪明人 打发走了一众群臣,朱祁钰并没有按照往常的习惯,在文华殿继续处理政务,而是回乾清宫换了身衣裳,移驾到了景阳宫。 其实,如今朱祁钰已经登基为帝,奉两宫皇太后。 因此, 按照礼法而言,对于慈宁宫和景阳宫两处,他都应当是晨昏定省,以示孝道的。 但是实际上,孙太后那边,因为每次见到朱祁钰都容易被坑,尤其是后来, 将太子接到慈宁宫之后, 更是防备着一些歪门邪道, 因此,索性便免了这一出。 至于吴太后处,倒是亲近,但毕竟是自家儿子,每日处理国政已经够忙的了,而且还要早朝,吴氏体恤朱祁钰辛苦,也不让他日日前去。 反正如今都在宫中,若是想见面说话了,遣人唤一声,随时都可以见面。 不多时,銮驾便到了景阳宫的门口, 照旧是青珠带着人等在外头迎接, 待銮驾停稳, 她脸上依旧带着恭谨的笑容, 屈膝行礼。 “参见陛下!” “青珠姑姑?” 不过,见到她早早的侯在宫外, 朱祁钰却显得有些意外,他平日里来,一般都会提前半日打招呼,而且多数时候,都是午间或者傍晚,刚好能和吴氏一同用膳。 但是这一次,他却是临时起意,在处理完朱仪的奏疏之后直接过来的,可看景阳宫的样子,明显不是仓促准备的。 青珠是景阳宫的老人了,自然对朱祁钰多有了解,因此一看表情,便知他在疑惑什么。 不过,青珠却并为多说什么,只再屈膝一礼,道。 “陛下,太后娘娘已在殿中备好了点心,等候陛下多时了,请陛下随奴婢来。” 如此说来, 景阳宫的确不是临时准备,而是早就料到了他的到来。 朱祁钰跨步走进内院,进了暖阁,便见吴氏端正坐在榻上,手里捻着一串翡翠佛珠,面前摆着一本佛家的心经。 “儿子给母妃请安。” 吴氏抬了抬眼,面色倒是平静,搁下面前的佛经,朝着前头早已经摆好的墩子点了点头,道。 “皇帝来了,坐吧!” 于是,朱祁钰便依言坐下,不过,他还没开口,对面的吴氏便已然问道。 “这个时辰,你应是在处理朝政,这般急匆匆的赶过来,是……为了济哥儿?” 话虽是问句,但是,口气却并无几分疑问。 朱祁钰点了点头,苦笑道。 “母妃料事如神,正是为了这孩子,不过,母妃怎么知道……” 话未说完,但是,吴氏自然明白意思,随手摆弄着晶莹剔透的珠子,望着朱祁钰,道。 “你当了这么久的皇帝,应当比哀家清楚,这世上哪有什么料事如神,无非是知道的多些罢了。” “你贵人多忘事,想是早就记不得了,明渠那个丫头,可还是你当初大婚的时候,哀家送给杭氏的。” 这…… 谷驀 被这么一提醒,朱祁钰才记了起来。 确实如此,当初他大婚的时候,是同时娶纳了汪氏和杭氏,只不过,汪氏出身高门,虽然不算显第,但她家族也是世袭的金吾卫指挥使,陪嫁的婢女众多,流環就是汪氏出嫁前的贴身丫头。 但是杭氏不一样,她出身民间,家中也算是小富,要陪嫁婢女,自然是有的,可是,毕竟是民间门第,贴身侍奉,帮忙管理内宅没有什么问题。 可如果说,想要挑出一个像流環一样,熟知宫中规矩,能够在王府后院侍奉管事的贴身丫头,就没那么容易了,这可不是临时教几天就能教会的,非得是从小生长于朝堂世家的府邸之中,才能慢慢培养出来的丫头。 所以,为了能有人帮杭氏在王府不闹出什么笑话来,当时吴氏特意从自己身边拨了几个宫女到杭氏的身边,明渠就是其中之一。 时间隔得实在太久,以至于,朱祁钰都忘了还有这回事。 不过,有了这一节的话,事情就容易理解了,在御花园当中,他让杭氏准备准备,教济哥儿和慧姐儿认字,说话的时候也并没有避着人,消息传到了景阳宫中,以吴氏的聪明,自然能想到,自己会来找她。 只是…… “母妃,贵妃心思简单,她侍奉您也是全心全意,一片孝道,您……” 虽然早忘了明渠的来历,但是,这么多年下来,杭氏对明渠这个丫头的信任,朱祁钰是晓得的。 还是那句话,杭氏虽然出身民间,但是家里也不至于连個婢女都陪嫁不起,只不过是民间养出来的,对王府的规矩懂得少而已。 但是再懂得少,这么些年下来,也该培养出来了。 然而,自从明渠到了王府,她就是杭氏身边的大丫鬟,后来杭氏被封了贵妃,明渠就是她宫里的大宫女。 虽然不是陪嫁过来的,但是,明渠在长春宫里的身份地位,和流環这个跟汪氏自幼陪伴长大的贴身丫头在坤宁宫的身份地位,几无二致。 尤其是,对于杭氏来说,她进宫之后,对于吴氏比谁都要孝顺,变着法的讨吴氏的欢心,虽然说可能是打着那么点小心思,但是,总归是没有不周到的地方。 因此,类似这种事情,在朱祁钰看来,还是吴氏做的有些不妥当。 不过,面对朱祁钰委婉的不满,吴氏倒是摇了摇头,一副看傻儿子的样子,轻哼一声,道。 “钰哥儿,国政大事你自是懂得比哀家多,可这后宫之事,不是哀家说,你真的未必能懂几分。” “别的不说,你那皇后和贵妃,可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说着话,吴氏见朱祁钰的面色有些不愉,心中便叹了口气,不着痕迹的转而道。 “你呀,别觉得哀家太过谋算,要知道,这世上没有白得的好处。” “你怕是不知道,当初天天带着济哥儿过来我这景阳宫中玩耍的,就是明渠那丫头,那个时候,她可是承了自己主子的令来的。” “而且,这么多年下来,杭氏一直把明渠留在身边,又岂是单单因为她办事周到好用?” 朱祁钰默然,这些小细节,他的确并不清楚,自然,也无从反驳。 而且,不得不说,吴氏说的没错,后宫中的这些事情,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知道的都不是太多。 但是,细想下来,也未必不是这个道理。 杭氏的确没有什么太深的心计,但是身在宫中,她自然也有自己的生存之道,明渠的事,她未必就不清楚,只是有些事情,难得糊涂罢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一十六章:母子连心 景阳宫中,朱祁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忍不住轻轻的叹了口气,吴氏说的这番道理,他自然都是懂的。 但是,人有的时候,就是这么矛盾。 越是清楚天家凉薄, 越是明白人与人之间时刻纠缠着利益,朱祁钰就越希望能有纯粹不掺杂其他的感情,至少,不能是纯粹的利益谋算。 就像吴氏喜欢杭氏,虽然朱祁钰觉得不妥当,但是, 他也能够接受,毕竟, 杭氏的性格,很多时候也的确招人喜欢。 但是,现在吴氏明明白白的告诉她,她和杭氏之间,并非是杭氏孝敬她,她偏爱杭氏这么简单,而是掺杂着更多的,心照不宣的东西,这就让朱祁钰忍不住感到有些失落。 说白了,吴氏宠着杭氏,并不单单是因为她能讨吴氏喜欢,更重要的是,她既能听话,又愿意听话,这样的人,谁会不喜欢呢? 这看着或许很好, 但是, 只要仔细想来,其实是很残酷的。 因为,这个人今天可以是杭氏,明天也可以是其他的任何一个后宫妃嫔,她们对于吴氏来说,并没有任何的不同。 这个道理不难明白,但是,真的剥开表面的温情脉脉,将事实摆在面前的时候,却始终让人难以接受。 景阳宫中沉默下来,两人都没有说话,如今已是春日,暖炉早已熄了,窗户开着,微风吹过,掀起桌面上的心经微微翻动,整个暖阁当中,只余风声。 朱祁钰明白,这是吴氏在教导他一个道理。 一個,他早就明白, 但始终不愿意去做的道理, 那就是…… 天子和藩王是不同的, 若是藩王,如何随性都无所谓,只要不犯不可饶恕的大罪,朱家的藩王,日子还是过的很舒心的。 但是,身为天子,注定称孤道寡,要变成一个无情之人! 原本,朱祁钰觉得,吴氏抬举杭氏,一是因为她会讨吴氏欢心,二是因为她的处境和当初吴氏相似,让吴氏起了怜惜之意。 但是,刚刚的一番话,他才发现,他的这位母妃,远没有他以为的那么脆弱,她老人家的心境比谁都强大。 她在后宫中做的这些,无论是最开始提醒自己不能动摇元后,还是之后抬举杭氏,冷淡汪氏,其实想要达到的目的就只有一点。 那就是希望朱祁钰能够明白,身为天子,可以宠爱任何一个后妃,但是,却不能爱任何一个后妃。 专情,对于皇帝来说,是罪过,对于后妃来说,是祸事! 后宫当中发生的这诸多事情,其实归结到底,都是吴氏希望他能够明白这个道理。 可这个道理,他不仅明白,而且明白的比吴氏要深刻的多。 因为他亲眼见过,宪宗若不是专宠万氏,不会给孝宗留下那么深的阴影,孝宗若不是独爱张后,也不会子嗣单薄,嫡脉旁落,神宗如果不是早和郑妃有约,也不会有长达二十年的国本之争。 虽然说,这其中个个都掺杂着种种复杂的政治因素,但是,终归是因为帝王有情,而酿起一桩桩的风波。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吴氏做的是对的,从朱祁钰真正在后宫投入感情的时候,他就没办法一碗水端平了。 谷吆 这和某个人无关,问题出在朱祁钰自己的身上,但是…… “母妃,对于朕来说,您,皇后,贵妃,都是朕的亲人,与……旁的任何人都不同。” 朱祁钰低着头,声音有些沙哑,吴氏在上头看着,竟惊讶的发现,自己这个儿子,眼角不知何时,带上了一抹泪痕。 随后,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是直接击穿了她的心防。 “娘,钰哥儿这辈子,过的够苦了……” “在家里,您就让我任性一次吧!” 只这一句话,便让吴氏愣在了原处,手里的珠子都停止了拨弄,这句话声音很轻,但是,吴氏却从中听出了发自内心的疲惫和无奈。 于是,这段时间以来,吴氏第一次认认真真的打量起自己这个儿子。 从土木之役开始,这个往常温吞怯懦的儿子,首次在她的面前展露属于自己的锋芒,并且一次次证明了自己。 朝堂之上,不动声色慑服群臣,边境之外,运筹帷幄,力挽天倾,无论是面对着朝廷内的宵小之辈,还是面对草原上的野心威胁,他都能沉着冷静,临危不惧。 吴氏虽居深宫,但也清楚的知道,外朝当中无数大臣,对于朱祁钰的一片赞誉。 可唯独在后宫之事上,她有时候觉得自己这个儿子理智清晰,但是,有些时候,却又觉得他有些拎不清楚。 所以,她明里暗里的提醒,纠正,想了各种法子,想要让儿子在外朝内宫,都能做一个完美无缺,无可挑剔的圣明天子。 但是,直到现在,她才惊觉,自己始终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轻君王。 他首先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然后,才是大明的皇帝! 身为皇帝,是万民君父,天下垂范,但是,身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是会累的! 吴氏看着朱祁钰,眼前的他,更像是自己最熟悉的,喜欢缩在王府的那个懦弱孩儿,但是,无论是懦弱还是强大,眼前的人,都毕竟是她唯一的孩子啊…… 一时之间,吴氏心中有些酸涩,踌躇片刻,她双眸微阖,轻轻叹了口气,随后将眼睛睁开,脸上便已重新带起了笑意,道。 “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了,你在外朝忙于朝政,后宫当中的风吹草动,哀家自要替你时时注意着。” “这也是因为皇后这段日子身子不便,若是寻常时候,这些事情,哀家才懒得操心。” “罢了,你既不愿,以后皇后和贵妃的事,哀家随你心意便是。” 到最后,吴氏还是做了让步,自己的儿子自己疼,诚然,自从朱祁钰登基之后,吴氏对他抱有了越来越高的期望。 但是,就像朱祁钰明知天子当无情,但始终割舍不掉心中那份羁绊一样,吴氏虽然知道自己继续坚持下去,一定能够改变朱祁钰,可此情此景之下,听到自己的儿子声音沙哑的叫她这一声“娘”,她终于还是,没能再狠下这个心……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一十七章:解开心结 暖阁中的气氛有些低沉,片刻之后,朱祁钰终于从情绪当中挣脱出来,叹了口气,道。 “多谢母妃,后宫的事,朕有些时候顾不上, 但是,所幸皇后和贵妃都是好性子,母妃若愿提点她们,自也是她们的福分。” 自古婆媳关系难相处,天家更是如此。 甚至于,身在皇家, 想要有寻常百姓家中的朴素感情, 是极为奢侈的,但是,即便不能做得到那种简单的平淡,朱祁钰也不希望吴氏和汪氏,杭氏产生什么芥蒂。 吴氏既然说了不会再管汪氏和杭氏的事,便是不会再针对和谋算她们,这一点,朱祁钰自然是信的。 但是,他也同样不希望,吴氏走另一个极端,让她们变成疏离冷漠的关系。 闻听此言,吴氏倒是一笑,道。 “你且放心,哀家不会撒手不管的, 你在外朝有明枪暗箭, 这宫中有何尝平静过?罢了, 往常哀家不愿对你多说这些下作事,你既不放心,跟你说说也无妨。” 说着话,吴氏的眼中闪过一丝锋芒,一抬手命周围侍奉的人退下,然后对着青珠点了点头,后者顿时脸色凛然,转身捧出一个上锁的匣子,然后捧到朱祁钰的面前放下。 随后,她来到吴氏的身边,接过吴氏不知从何处摸出来的一枚小小的钥匙,并没有去碰匣子,而是将钥匙放在匣子旁边,然后退下。 这个举动让朱祁钰感到有些意外,要知道,青珠虽然只是一个婢女,但是,却是陪伴吴氏多年的老人,不客气的说,青珠陪在吴氏身边的日子,比朱祁钰这个儿子都要多得多。 整個景阳宫, 应该没什么秘密, 是青珠接触不到的,但是,青珠的这个举动,却很明显的在说,这个匣子,她也没有权限去开。 看了一眼吴氏,朱祁钰拿起钥匙,将匣子打开,发现里头搁着厚厚的一叠文书。 大致扫了一眼,这似乎是一些记录,拿起来仔细瞧了瞧,朱祁钰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 “这帮混账东西!” 这匣子里头写的东西不多,但是,里头记载的每一桩事,都让人触目惊心。 “景泰元年四月,坤宁宫安胎药中现藏红花,未出小厨房即被发现,查投毒之人为一宫人,药入罐中,人即自缢。” “景泰元年五月,郭嫔居处有宫人泼水于道。” “景泰元年六月,长春宫有行迹鬼祟者,称上圣皇太后召大皇子觐见,因无手诏,被宫人明渠所阻,后传信之人莫名失踪,三日后在皇城一处枯井中发现。” “景泰元年九月,固安公主出游,路遇青色细鳞小蛇,公主伸手欲触,被随行侍卫所阻,后经医女辨认,此蛇名为竹叶青,有剧毒。” ………… 最早的记载,是从正统十四年九月开始的,最晚的是大约两个月前,过年前后。 这些事情有些严重,有些毫不起眼,但是,无一例外的是,手段都狠毒之极,而且办事之人,都是宫中最普通,最低微不起眼的小宫人。 更重要的是,只要办了事情,无论事成不成,办事的人,都会第一时间死掉或者失踪,完全不给人调查深究的任何机会。 朱祁钰看完之后,手都有些发抖,他不敢想,这当中记载的哪怕是一件事情若是真的发生了,会是什么后果。 “母妃,这都是谁做的?” 这些事情,有些一看就是蓄意,有些则是“巧合”,但是,既然被记载下来,那么只能说明,背后一定有人指使。 吴氏倒是平静,轻轻摆手示意,于是,青珠上前将一应的文书收入匣子里重新锁好,又放回了原处。 随后,吴氏方叹了口气,道。 “查不出来的,动手的人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皇城上上下下,各处人手加起来得有几千人,哪能一个个的查,喂马的,帮厨的,做工的,只要想做,只要肯等,总是会有机会的。” “所以这种事,只能防,不要想着能够杜绝,至于背后是谁做的,无非就是那些个人而已,或许是慈宁宫,或许是外头的那些世家,或许是南宫,又或许,是太上皇的那些妃嫔,谁也说不准。” “不过,你也不用太着急,宫里的手段是多,但是,所幸在你登基之时,已经肃清了大部分,如今至少坤宁宫,长春宫,景阳宫还有其他几处要紧的地方,个个都是哀家亲自选的可靠之人。” “平日里小心些,出不了事。” 这番话说完,朱祁钰才渐渐冷静下来,他其实是关心则乱,但是这番道理,他确实也能够明白。 皇城上下,各色各样的人太多了,想要一个个的摸清楚底细根本就不可能,只是…… “这些事情,母妃为何之前不与朕说?” “与你说有什么用?让你大开杀戒?将宫人杀一批,然后再换一批看着身家清白,但是不知道藏了多少细作的人?” 吴氏瞥了他一眼,话却是半点都不客气。 朱祁钰偏了偏头,想反驳却没话可说,的确,这种事情,除了大规模的把宫人都换一遍,他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但是毕竟,皇城太大了,如果说连各种帮厨的,浣衣的,洗菜的人都个个去查,那可真的是别的什么事都不要干了。 再说,这些底层的宫人,流动性很大,进宫以后,可能在多处都做过事,就算查了,也未必查得到什么。 就算是换了新人进来,这么大批量的换人,也难保其中没有藏有异心之辈。 “你那两个媳妇,不是哀家要说她们不好,一个虽然端庄持重,但是管王府有余,辖后宫却不足,另一个……还不如前一个,哀家之所以在宫中布置这些人手,也是替你看着这宫里的风吹草动。” “你每日应付朝局已然足够烦心,这后宫里头每日发生的事情多了去了,有些事情大,有些事情小,甚至于,不到查出结果,谁也不知道事情大小。” “就拿慧姐儿那次来说,她性子跳脱,本就喜欢往花丛林子里跑,平日里也会遇到些松鼠,猫狗之类的,那条小青蛇,到底是宫人清理的时候没有注意,还是有人故意放的,根本就查不出来。” “这些事情,一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二也明知什么也查不到,拿去烦伱作甚?” 一番话说的朱祁钰有些没脾气,因为这也是实话,这一世他已经算是轻车熟路,而且还加强了内阁的票拟,尽量将政务下放出去。 谷給 可即便如此,朝局之事依旧繁多,他还是会忙的脚不沾地,时常直接宿在乾清宫中,想要分出精力来顾及后宫的这些事情,的确力有不逮。 于是,他又回想起前世的时候,就像吴氏说的,或许如今还好些,毕竟他在登基之初,已经对内宫中的诸多人手做了筛查。 但是前世的时候,他是真真正正的,一心都扑在了政务上,内宫中的很多人手,他都直接用的是朱祁镇留下的人,只在几个关键地方提拔了郕王府的旧人。 如今这种状况,都会出现这么多的手段,可想而知,前世的时候,不知有多少腌臜事情发生。 再想想,那时济哥儿的身体越来越差,汪氏和他的关系越来越恶劣,新纳的妃嫔肚子迟迟没有动静,这诸般事情,要是他前世的时候细心注意,蹊跷之处其实多了去了。 更重要的是,如今的吴氏,因为提拔了一大批的自己人,所以,明显对内宫的掌控力强了许多。 但是前世的时候,因为他压根没往这方面想过,所以,吴氏只怕是有心也无力去管这些事。 想着想着,朱祁钰忽然又想起,前世的时候,吴氏其实明里暗里的对他说过,不能太信任宫里之前的那些奴婢,但是他那时候总觉得奴婢而已,翻不起什么风浪,可结果…… 看着朱祁钰的样子,吴氏叹了口气,道。 “告诉你这些,不是想让你平白担心的,这几件事情出了之后,各处地方,哀家都布了人手,几个孩子身边,更是各添了不少周到的老人,时时看护着,不会出什么事的。” “如今告诉你,是想让你知道,后宫里头哀家会照应着,哪些是大事,哪些是小事,哀家还是分的清楚的。” 这话自然便是在打消朱祁钰的顾虑,告诉他,虽然吴氏时常训斥汪氏,捏着杭氏等人,但是,在对外的时候,吴氏还是会护着她们的。 换句话说,她们的关系,没有朱祁钰想象的那么差。 “都是儿子的错,是儿子做的不好,让你们在后宫过的这么艰难,辛苦母妃了!” 虽然吴氏说查不出来,但是,朱祁钰心知肚明,背后的人,大概率是慈宁宫那边。 不然的话,她也不至于早早的就将太子给接过去,时时刻刻都找人跟着,人总是喜欢以己度人的,自己用了手段,便总是害怕被用同样的手段对付,这是人之常情。 从这个角度来说,其实是朱祁钰带来了这些祸事。 事实上,只要他下了和前世的朱祁镇一样的狠心,让舒良带着禁军将慈宁宫和南宫一封,找两个太监进去把里面的人勒死,自然万事皆休,从源头上将问题解决。 但是,一旦这么做,那将是一场不亚于靖难的血腥屠杀。 除了孙太后和朱祁镇两个最关键的人物之外,为了防止复辟,朱祁镇那一脉的皇子公主,自然也不能留,个个都要“暴病而亡”。 若再要彻底根除祸患,消除朱祁镇的所有存在感,那么连钱皇后和朱祁镇的一干妃嫔,也要随之“殉葬”。 朱祁钰自认为并不是一个过分仁慈之人,但是,即便不提其他的后果,单纯是心里的那道坎,他就过不去。 说是懦弱也罢,妇人之仁也罢,要让这么多人为朱祁镇一个人去陪葬,朱祁钰觉得不值。 何况,一旦这么做,给朝局带来的动荡,对礼法传承造成的冲击,还有国家可能会出现的动乱,都是他不可承受的代价。 为了自己一个人的绝对安全,去做这样的事,不是一个天子应该做的事,所以,朱祁钰选择了更温和,也更光明正大的手段,来解决朱祁镇的问题。 但是,既然要占一个理字,便是带着枷锁跳舞,难得随心所欲。 在外朝之上,无论遭到何等的算计和冒犯,朱祁钰都能平静以待,但是,当看到这些内宫中的阴诡计谋,他却不由产生出深深的愧疚之心。 “你做的是对的!” 吴氏自然感受到了这股情绪,然而她却摇了摇头,将手里的佛珠放下,坐直身子,双手叠放起来,郑重而认真,道。 “身为皇帝,舍小家而顾大家,去私情而重社稷,才是当为之事,你以后,会是一个比你父皇更加优秀的皇帝。” “还记得当初土木大败的消息传来,你醒过来,你进宫说,要一争皇位,那时,娘便下了决心,是非成败,你我母子生死共担便是。” “哀家相信,芸娘和杭氏,虽然不清楚那么多的事,但是,她们若是知道,也会是如此决定,所以,去做你觉得该做的事情吧。” 朱祁钰抬头,望着吴氏郑重的神色,片刻之后,他终于是轻轻吐了口气,道。 “谢母妃!” 窗外的暖阳洒在榻上,透过桌案上的翡翠珠串,折射出一抹瑰丽的光亮,树梢上,有鸟儿叽叽喳喳的在叫,微风吹动,一切显得静谧而闲适。 其实,今天朱祁钰到景阳宫来,本是为了济哥儿的事,却不曾想,解开了母子之间这么久的芥蒂。 在这一刻,朱祁钰忽然便不想开口再问济哥儿了,因为,就在刚刚,他想明白了一件事。 既然吴氏能够一直在后宫当中,默默挡下这么多的明枪暗箭,也能够理解他所做之事的一片苦心。 那么,对于自己的这个孙儿,她必不会有什么不妥的心思。 然而,他没开口发问,吴氏却主动开口,道。 “御花园中的事,哀家已经知晓了。” “这段日子,济哥儿在景阳宫里,哀家的确教了他些东西,如今你既来了,看来是觉得,哀家做的不够妥当?” 闻听此言,朱祁钰不由苦笑一声,显然,他虽然不再继续向追根究底,但是吴氏却并不想受这个委屈。 不过,话头既然提起来了,说一说也好,于是,朱祁钰斟酌着字句,片刻之后,方道。 “母妃肯亲自教导这孩子,自然是他的福分,但是,每每瞧着他这么懂事的样子,儿子总觉得,既然是孩子,就该像慧姐儿一样活泼烂漫才对。” “济哥儿……毕竟还太小了,晚些懂事,其实也无妨的!”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一十八章:请二爷相助! “晚些懂事?” 吴氏望着朱祁钰,轻轻的重复了一下他的话,一时之间,神色有些复杂,片刻之后,她叹了口气,似乎有些神伤, 随手拿起案上的珠串,拨弄了几下,方道。 “钰哥儿,哀家记得,你小的时候,曾经写了一幅大字,被先生夸奖, 小小年纪, 便有颜筋柳骨之风。” “当时, 你兴冲冲的跑去找你父皇,结果,他赏了你一斛珍珠,便将你打发了出来,回来之后,哀家还因此责罚了你,让你足足跪了两个时辰。” 朱祁钰一愣,点了点头,道。 “记得,那时年幼,想着父皇会夸奖儿子几句,但是,虽得了赏赐,可父皇那时,却未正眼看过儿子一眼,回来后母妃又责罚儿子, 那个时候, 儿子因此委屈了许久。” 这件事情已经是很早发生的了,以至于,早到那时的情景,朱祁钰都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那两个时辰,跪的他膝盖生疼,自那之后,他再也没往父皇宫里主动跑过。 如今过了许久,对于这件事情,他已经可以从容提起,但是,口气之间,却不免仍旧带着一丝失落。 见此状况,吴氏摇了摇头,问道。 “你可知道,你父皇当时为何如此对你?” “哀家当时,又为何要责罚你?” 这…… 朱祁钰沉默了片刻,这两个问题或许换了别人不好答, 但是,如今他身为皇帝,自然清楚答案是什么。 只是,心中知道是一回事,但是说出来,心里不免有些揪着疼,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吸了口气,佯装镇定的回答道。 “身为庶次子,岂可僭越东宫嫡长?” 皇帝的身边,自有随侍的宦官,更有起居注,虽然大臣们看不见,但是,后宫当中的事,却也不免会通过各种渠道传出去。 就如朱祁钰所说,当时的他,不过是一个陪太子读书的庶次皇子而已,就拿那篇课业来说,他写的的确好,但是,太子写的却只能算是平平,先生当时夸了他,是为了激励太子。 但是,他拿去给了父皇看,就显得僭越了。 当然,一個小孩子,不会想这么多,那时的他,不过是觉得平日里不受父亲重视,想讨父亲欢心而已。 然而,如今朱祁钰回头再想,却能明白当时父皇的反应。 他的字,先生可以夸,但是皇帝不能夸,因为一旦皇帝夸了,传扬出去,不免会有人猜疑,觉得皇帝宠爱幼子。 更重要的是,身为庶子,本就不能比太子更加优秀。 所以,他被冷淡以待是正常的,回宫之后,吴氏责罚他,也是正常的,但是…… 朱祁钰轻轻的叹了口气,神色复杂,没有说话。 见此状况,吴氏也有些默然,但是,该说的还是得说,只不过,迟疑了片刻,她才开口道。 “你说得对,但是,也不对!” “那个时候,伱年纪小,不晓事,所以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 “其实,早在太子出阁不久的时候,朝中就有大臣上奏,应该让诸皇子就藩,以保江山永固。” “当时你父皇拒了,说是太子还小,需要同龄兄弟陪伴,待年长之后再行就藩,却也无妨。” 这话的意思,无非是说当初宣宗皇帝刻意忽视朱祁钰,是为了降低他的存在感,让他留在京师当中。 只不过…… “谢母妃开解,儿子明白,不过,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母妃因何如今再提?” 朱祁钰当然希望吴氏说的是真的,但是,他就算那时还小,但是感觉总不会出错的。 到底是为了保护他,还是真的不在意,他自己能够感觉的出来。 见此状况,吴氏便知他并不相信,不过,这种事情,越说越显得假,于是,吴氏也只得不再提起,继续道。 “济哥儿是你长子,虽是庶出,但是哀家能看得出,你对他多有偏爱,并不单单是因为他是澍哥儿出生前的唯一皇子而已,对这个孩子,你待他总有别样的偏爱。” “但是,其实和后宫中一样,过分的偏爱对皇子来说,也不是好事。” “这段时间济哥儿在景阳宫中,其实哀家就只教了他一个四个字,尊卑上下!” 吴氏说的淡然,但是,这几个字代表的沉重意义,朱祁钰却是明白的,他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见吴氏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反问道。 “哀家问你,你之前跟哀家说的,不会无故改立东宫,可还作数?” 朱祁钰皱了皱眉,这回倒是没有什么犹豫,直接道。 “自然是作数的,东宫出阁倒是延迟了些日子,但是,那是有些朝堂之上的考量,怎么,有人传闲话到母妃这来了?” 不过,这回吴氏却是摇了摇头,道。 “没人传这个闲话,哀家也没兴趣知道你在外朝筹谋些什么,不过,既然你不打算无故改立东宫,那么从这时起,济哥儿便该谨言慎行,这和你当初的处境,何尝不同?” “母妃,不至于此吧,朕当时和太上皇一同读书,所以,才会有所对比,但是,如今济哥儿和太子身份不同,有所差别,自是常事,何会惹人猜忌?” 面对吴氏的说法,朱祁钰却有些不认同,反问道。 说白了,济哥儿是亲儿子,太子却是侄儿,所以,爱之不同是正常的,这和当年,朱祁钰跟朱祁镇的关系,并不相同。 吴氏摇了摇头,道。 “那哀家换个说法,你现如今这么宠着这个孩子,以后皇后若诞下嫡子,又当如何?” 这一下问话,倒是让朱祁钰愣住了。 如果说先前吴氏的话还算隐晦,那么这句话就算点破了窗户纸。 这次见到济哥儿,他最明显的感觉,就是济哥儿拘束了许多,他原本觉得,这样有些不像个小孩子,太过少年老成。 但是,仔细想来,其实如今济哥儿的这种懂事,和前世还是不一样的。 前世的济哥儿,更多的是因为担负着太多人的期望,而被迫长大,但是,这一世的济哥儿,更像单纯的在学习这种刻板的尊卑上下。 因为一直对济哥儿心怀着愧疚,所以,他下意识的觉得有些不对,但是,真的如此吗? 所谓尊卑上下,嫡尊于庶,长尊于幼,就像吴氏所说的,他现在这般宠爱济哥儿,那么,之后皇后若诞下嫡子呢? 若是宠爱不如济哥儿,势必会生出祸事,若是宠爱过甚,亦非好事。 再往深了想一层,这其中还牵扯着,他百年之后的问题,虽然说,如今他暂时没有动摇东宫的想法,但是如若未来……侧妃欺凌正室的例子,在大明可是屡见不鲜。 前世的时候,宪宗之母周氏欺凌钱后,还有世宗登基后张后的遭遇,都是明晃晃的例子。 谷乒 这么看来的话,济哥儿如今的转变,倒也并非不是好事。 似是看出了朱祁钰的想法,吴氏叹了口气,道。 “哀家知道,你喜欢这个孩子,但是,身在皇家,有些事情,总是身不由己的,济哥儿是个好孩子,杭氏也不是刻薄之人,但是,总归再好的孩子,也都是要好好教导的,你可明白?” 朱祁钰沉吟良久,神色有些复杂,最终,还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 入夜之后,一辆古朴低调的马车,悠悠的停在成国公府的门口,待马车停稳之后,张輗身着锦衣,从马车上下来,不像是个正三品武官,倒像是个普通的富家翁。 成国公府外,早已经有管家在候着,见此状况,立刻上前,躬着身子道。 “见过二爷,小公爷知道您低调前来,所以未曾亲自出迎,让小的替他向您致歉,如今小公爷已经在厅中当中等候,请您跟小的来。” 张輗倒是没觉得有什么意外的,真的要细论起来,他和朱仪的父亲朱勇是一辈的人物,区区一个成国公府的下人,见了他诚惶诚恐,恭恭敬敬的,才是正常的。 矜持的点了点头,张輗摆了摆手,道。 “前头带路。” 一路跟着管家进了内院,刚刚过了二道门,张輗便远远的见到朱仪迎了上来,拱手为礼,道。 “见过世伯。” 随后,他便摆了摆手,示意让管家退下,亲自在前头引路,二人一路到了花厅当中落座。 甚至于,在落座的过程当中,朱仪还推辞着让张輗坐在上位,说是两家既已结亲,便是通家之好,不分彼此,只论辈分。 所幸,张輗倒也不是完全不知分寸的人,到底是在人家府中,推辞了一番,他还是坐在了客位上。 各自落座之后,张輗还未开口,便见到朱仪面色平静的问道。 “世伯此来,可是为了小侄被停职待勘一事?” 张輗呷了口茶,闻言,将茶盏搁在面前桌案上,点了点头,面色有些古怪。 事实上,他来之前,原本都已经想好怎么发问了,但是,真的到了这成国公府当中,看着朱仪这般平静的样子,却又卡住了壳。 要知道,朱仪如今可不仅仅是停职待勘这么简单,他连成国公府的世袭铁券都被人给拿走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朱仪就算不是慌得六神无主,但是怎么说,也不该如此淡定。 但是到最后,张輗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 “怎么会弄成了这个样子,老夫听说,当时殿中大宗伯也在,他老人们,就没有拦一拦?” 这话说的委婉,但是明显是指的世券一事。 闻听此言,朱仪倒是摇了摇头,道。 “岳丈向来不掺和这些事,何况,这次在殿前,我也是有意搏个直名,若非如此,岂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张輗眨了眨眼睛。 置之死地,他是看出来了! 但是,这后生之路在哪,他可是丁点都没看出来! 要知道,如今的局面下,天子明显就是在拿成国公府出气,如果说,朱仪打的是让文臣替他抱不平的主意,那可就是大错特错了。 假如说,这次上奏的是一个文臣,那么被停职待勘,一定会有诸多御史科道上本鸣不平。 但是偏偏,朱仪是个勋贵子弟,尤其是在如今,朝廷即将整饬军屯,对勋贵世家磨刀霍霍的情况下,文臣们巴不得能够让勋贵的力量再弱三分。 这个时候,就算朱仪真的是冤枉的,也未必有人真的肯为他鸣不平,唯一有可能的,就是朱仪的岳父胡濙。 但是,朱仪又明明白白的说,他老人家,从不掺和这些事情。 紧皱着眉头,张輗问道。 “小公爷,你到底打算怎么做,就不要卖关子了,老夫过来之前,也打探了一些消息,你那奏疏的消息,还有天子命东宫春猎后出阁的诏旨下来之后,朝中对于成国公府的风评,的确转变了不少。” “但是,若朱阁老对我描述的情形没有夸大的话,那你这次,可算是把天子得罪的死死的,他若是执意不肯让你成国公府复起,你这生路,又在何处?” 面对张輗的质疑,朱仪仍旧是那副平静的模样,只不过,随着他再次开口说话,神色倒是郑重了几分,道。 “世伯,我承认,这次是有些冒险,但是,冒险是会收获的。” “您担心的不是没有道理,然而,一切的任性都是有代价的,如今这位陛下,不是不会任性,但是,他大多数时候,会更克制。” “至于什么时候克制,什么时候任性,自然是要看,任性的代价,是不是他愿意承担的。” “世伯问生路在何处,这生路,便在此处!” 看着张輗仍旧有些迷惑不解的样子,朱仪眼神微眯,目光望向不知何方的远处,淡淡的道。 “或许世伯觉得,小侄做这些,只是为了拿回爵位,但是,事已至此,小侄也不妨跟世伯说实话,小侄想要的,不仅仅是爵位,还有我成国公府的清名!既然要拿,便要一并拿回来!” 看着朱仪的这副神色,张輗莫名的感觉到有些呼吸困难,忍不住发问道。 “你……到底想做什么?” 朱仪笑了笑,侧着身子,压低了声音,在张輗的耳边说了几句,顿时让张輗的脸色一变,道。 “小公爷,这……” 然而,话只说了半截,就被朱仪抬手打断,道。 “二爷,事已至此,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难道说,世伯想要在这个时候放弃吗?” “可是……” “世伯放心,此事之后,成国公府必定是英国公府,最可靠的盟友!” 张輗的身体有些僵硬,神色一阵变幻,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道。 “也罢,既然如此,老夫便陪你冒这一次险!” 闻言,朱仪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起身拱手,道。 “多谢世伯,有了您这股东风,小侄相信,此事定能顺顺利利!” 张輗看着朱仪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道。 “但愿如此吧……”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一十九章:金濂陛辞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七百一十九章:金濂陛辞入了二月,天气便渐渐和暖起来了,所谓草长莺飞二月天,倒春寒已经过去,朝廷的诸般事务也渐渐走上了正轨。 和温暖和顺的春日一样,近段日子以来,整个朝廷上下,也平静的一塌糊涂。 尽管前些日子,某护驾将军被降旨停职待勘,还被宫中带回了世袭铁券,但是,总归朱仪只是一个普通的禁卫将领,不是真正的成国公,成国公府的爵位,也并没有被废除,拿走世券,更像是天子的某种警示。 因此,在零星的几个御史上奏询问状况之后,整个朝堂之上,便没有什么人再提起这件事了。 当然,聪明的人则会发现,这件事情其实并不正常。 世券对于一个勋贵家族来说,比命还重要,哪怕成国公府已经落魄,但是终归,还不至于在朝堂之上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更何况,朱仪有胡濙这個岳丈,还有英国公府这个姻亲关系,这两家在文武大臣当中,都是分量极重的存在。 真要是想要闹上一闹,朝堂上绝对会是一番动荡。 但是如今,不仅各家勋贵都没有声息,就连朱仪自己,都真的乖乖的呆在府中,一步未出,真的摆出了一副在府中静思待勘的模样。 然而,平静之中,有些事情,却越发的惹人注意,譬如说…… “张輗去南宫了?” 乾清宫中,朱祁钰刚刚结束经筵,回来换了身衣裳,便听得怀恩匆匆来报。 “不错,今日递的牌子请见,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二回了,头一回太上皇没见,但是这一回,太上皇刚刚遣人出来,已将张輗领了进去。” 应该说,这并不是一件小事,自从太上皇回来之后,基本上没有单独召见过大臣。 除了正旦的时候有过一次大宴群臣,再往前倒,襄王作为王叔来拜见过一次,再有就是,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召驸马薛桓进宫一事了。 但,即便是那一次,也是以钱皇后的名义,召公主“携”驸马进宫叙话,对外的说法,仍然是家人团聚。 可是张輗,既非皇亲,也非奉诏,而是主动递了牌子请见,更重要的是,太上皇还真的召见了。 这其中政治意味,不可谓不浓厚! 或者说的再直白些,这种单独召见,除了谈论和政务相关的事,基本不会有其他的可能。 这一点,朝堂上下,都不会不清楚,朱祁钰,自然是更加能明白。 然而,在听到怀恩的禀报之后,他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是点了点头,道。 “朕知道了。” 四个字说完,便当这件事情过去了一般,再未多问,而是转而问道。 “大宗伯到了吗?” 天子既不多问,怀恩自然也不多提,恭敬的低头,道。 “回皇爷,大宗伯和俞次辅,具已在文华殿偏殿等候,除此之外,金尚书不日即要赶往甘肃,今日前来陛辞,也已在候召。” “金先生?” 朱祁钰一愣,旋即脸上浮起了一丝笑容,道。 “他倒是沉得住气,卢忠这几天下来,只怕过的郁闷的很,也罢,你去一并将卢忠叫过来,这回金先生去甘肃,让他跟着一并前去。” 怀恩眨了眨眼睛,有些没明白,金濂此去甘肃,是为了彻查任礼一案,当然,更重要的作用,是要去宣召关西七卫的首领入京觐见,以防任礼之事闹开之后,关西七卫有所异动。 正因于此,金濂的身上,还挂着两边总督的差遣,有权相机调动边军,应付紧急状况。 在这种情况下,让卢忠这个锦衣卫指挥使跟着过去,实属有些多余。 但是,既然是天子的安排,怀恩从不多问,拱了拱手,便转头下去安排人去传旨了。 让人给文华殿里等着的几位老大人送了些吃的过去,朱祁钰也不着急,命人上了早膳,慢慢悠悠的吃完了之后,才摆驾前往文华殿。 “臣太子太保刑部尚书金濂,参见陛下。” 在上首御座上坐下,朱祁钰率先召见的,就是金濂。 紧跟在金濂身后的,则是匆匆赶过来的锦衣卫指挥使卢忠。 “先生请起。” 朱祁钰虚手一抬,让金濂平身,然后便开口道。 “此去甘肃,要辛苦先生了,如今边境虽然暂得安稳,但是也先和脱脱不花皆非善类,此次瓦剌使团入京,亦不知图谋何事,当此局面之下,甘肃的安稳十分紧要。” “任礼一案,既要办的让朝野上下心服口服,也要注意对关西七卫的影响,这中间的分寸需要拿捏好,辛苦先生了。” 事实上,这也是当初要深究任礼一案的时候,群臣有所顾虑的最大原因。 公理道义固然重要,但是,边境的安稳,也不可忽视,甚至于很多时候,在很多人的心中,虽然不敢宣之于口,但是实际上做的时候,是以后者优先的。 但是,对于朱祁钰来说,他这一次要的,明显是鱼与熊掌兼得! 金尚书这段时间,对于自己要办的事情难度,自然是早就有了充分的认知,也做了诸多准备,此刻在御前,自然是不能堕了气势,当下便拱手道。 “陛下放心,臣定不负陛下所托,在保证甘肃和关西七卫安稳的状况下,竭力查清此案,还朝堂一个朗朗青天。” “好,先生有此信心,朕便放心了!” 朱祁钰点了点头,面上浮起一丝赞许之色,对于金老大人敢于承担的态度,明显是极为满意的。 不过旋即,他脸上的笑意微收,转向了一旁的卢忠,开口问道。 “卢指挥使,朕前次命你将任礼一案的人证转交刑部,由锦衣卫协同刑部察查此案,你可转交了?” 卢忠不知何意,但是仍然老老实实的上前,禀报道。 “陛下,您的口谕,臣岂敢不从,得了陛下口谕之后,臣当即便将何浩从诏狱转到了刑部大牢当中,严加看守,只不过……” 话至此处,卢指挥使憨厚的脸上,露出一丝难色,隐隐带着些不满,目光看向了一旁的金濂,似乎有些犹豫,是不是该继续说下去。 这种小动作,自然是瞒不过金老大人的,但是,他老人家就这么站在原地八风不动,好似什么都没看到一般。 与此同时,朱祁钰也当什么都没发生,继续问道。 “只不过什么?” 见没人理他,卢指挥使心里有些没底,但是,终于还是没压住心里那股小怨气,开口道。 “不过,金尚书事务太过繁忙,始终不曾提审何浩,眼下金尚书出京在即,臣担心,提审何浩一事,又不知要拖延到何时。” 谷扜 “而且……” 又偷偷的瞥了金濂一眼,卢忠犹豫了一下,方道。 “不敢欺瞒陛下,这段时间以来,臣一直守在刑部外头,已经发现了多次,刑部的狱卒收受贿赂,私自递送些衣物,食盒到大牢里,内外看守实在比不得诏狱森严。” “陛下,是否让臣将何浩重新带回诏狱,严加审讯,臣保证,这次一定拿到详实的口供,助金尚书将此案审理清楚。” 对于卢忠的后半句话,朱祁钰直接当耳旁风。 何浩这个人他还是有所了解的,战场上摔打过的汉子,认死理,卢忠的那点手段,要是能撬开他的嘴,早就不必等如今了。 真要是再把何浩送回诏狱去,免不了又是上刑拷打,最后弄出一份证供来,有几分是真的都不知道。 不过,卢忠前头说的,倒是值得注意。 这番话说的委婉,但是实际上,卢忠就是在暗戳戳的说刑部的看守不严。 想也知道,既然衣物,食盒能够送进去,那么传两句话,暗中送个小纸条什么的,自然更是不成问题。 不过,这也是刑部大牢的痼疾了,毕竟,在京城这个地界上,各种关系错综复杂,而且,刑部通常情况下,关押的人犯要么是不太重要的,要么是已经判决待斩的,不论是哪一种,都没有看守特别森严的必要。 当然,这并不代表,这么做就是有理的,因此,虽然明知道卢忠是在告状,朱祁钰还是露出一丝不悦之色,问道。 “先生,卢指挥使所说的,可是实情?” 要不说,金老大人也是宦海沉浮多年的人,面对同僚明目张胆的告状,天子看似不悦的质问,他老人家是丝毫不慌。 刑部大牢的问题,金濂作为刑部尚书,自然是清楚的,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更明白的是,天子肯定也是清楚的。 想要密不透风的关押一个人,刑部大牢,从来都不是最好的选择,无论是诏狱还是大理寺的监牢,都比刑部要靠谱的多。 但是,天子却还是将人犯移交到了刑部,这本就是很明显的用意了。 因此,金老尚书从头到尾,都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此刻,闻听天子垂问,金濂拱手开口,道。 “回陛下,确有此事。” 卢忠眨了眨眼睛,有些意外金濂的干脆利落,也终于意识到了有些不对,抬头看了一眼天子,却见他老人家脸上的不悦之色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笑容,问道。 “为何?” 金濂抬眼瞥了瞥卢忠,然后对着天子拱手道。 “回陛下,何浩被送来是,身上遍体鳞伤,几乎就只剩下一口气了,那个时候,再继续提审他,不仅无用,而且,还有可能让人犯猝死,所以臣便命人将他好好将养着,待身子恢复一些,再谈案子。” 说着话,金濂见到卢忠欲言又止的样子,一下子便看出他想说什么,继续道。 “当然,如今他身子也养的差不多了,但是臣又要出京,所以,臣打算这次出京,将何浩一并带上,在路上提审。” 略停了停,似乎是要给某指挥使一个消化的时间,金濂方继续道。 “至于刑部看守不严之事,确实是臣之过失,待此次回去之后,臣会再行申斥下属,避免再有此事发生。” 这下,卢指挥使是真的忍不住了。 前脚刚说自己马上就要出京了,后脚说自己会好好整治刑部大牢,就算是敷衍了事,您这也太不用心了吧? 刚想开口说两句,一抬头,便见到天子瞪了他一眼,于是,卢指挥使顿时就蔫了,讪讪的退之一旁,低下头不敢说话。 这个时候,反而是上首的天子轻轻点了点头,道。 “也好,任礼一案,关注的人不少,如今整饬军屯在即,案子固然是要查清楚的,但是,也须得注意方式方法,何浩既然交到了刑部的手中,朕自然是相信先生的。” 所以说,这其实才是金濂的底气。 到了他这种地步,着眼的是全局,而非一隅。 像是卢忠,他并非是经验或者智谋不如金濂,他们之间真正相差的,恰恰是格局。 卢忠想的事情很简单,就是要办好天子给的差事,天子让他查案,让他撬开何浩的罪,拿到任礼的罪证,他就铆足了劲把差事办好。 但是,换了金濂,他着眼的则完全不同。 在接手犯人之后,金濂第一时间想到的,并不是要怎么快速的把案子给审清楚,把口供拿到,而是天子此举有什么用意。 刑部的大牢看守并不严密,这是机制和关押的犯人情况决定的,当然,身为刑部尚书,想要整饬并不难,至少,在他在刑部的时候,想要改善这种状况并不难。 但是,有必要吗? 还是那句话,如果天子想要牢牢的关押一个人,让他继续呆在诏狱便是,没有必要移送到刑部来。 既然送过来了,说明天子并不在意何浩会内外传递消息,甚至,说不定还希望如此。 至于为何? 首先便是刚刚金濂说的,何浩这个人的性命,现在还不能丢,呆在刑部大牢里,至少金濂不会对他用刑。 至于那些送进去的衣物,食盒,真以为刑部的大牢纯粹是个筛子吗?那些狱卒都是经年老吏,甚至有些是几代都在刑部做事的小吏。 什么事情该做,什么银子该拿,他们心里门清着呢,有这些人照看着,何浩反而出不了什么事。 而且,就像天子刚刚说的,查案是要查的,但是,不能仅仅只顾查案。 何浩到了刑部,那么,外头有些人便会知道,何浩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相较于在诏狱当中生死不知,不知道他吐露了什么的状况下,何浩在刑部当中,至少能够让有些人掌握他的“情况”,从而不会轻举妄动。 这些都是在案子之外,政治上的考量,也就是金濂这种大臣,才能大致摸清楚其中的用意。 卢忠?呵呵…… 见此状况,朱祁钰瞥了一眼卢忠,然后将目光转回到金濂身上,开口道。 “先生此去甘肃,既然是要带上何浩,想必路上便能将他审清楚,左右卢指挥使在京中也无事,这桩差事既然最开始是他办的,便让他一同跟着去,协助先生,一块将人犯审问清楚带回,可好?” 这话一出,金濂心中不由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他也看出来了,对于卢忠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天子还是十分信任看重的。 说是让他过来协助,其实,就是让金濂提点教导他一番,虽然心中有点不太乐意跟锦衣卫打交道,但是,天子跟你商量,那是给你面子,真敢说不,那就是不识抬举了。 于是,金老尚书只得拱了拱手,道。 “臣遵旨,必定竭尽全力。”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二十章:要人 ,皇兄何故造反? 这是私下奏对,所以并不像在朝堂之上严格,无论君臣,都相对比较随意。 因此,胡濙说完之后,随着内侍走下御阶将文书送到御前,在场的内阁诸大臣,也都忍不住泛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之声。 太上皇不会这么轻易回来,这一点,他们是有所预料的。 换了他们,在这种情况下,也不会单单满足于有人来迎,肯定是要趁机提条件的。 但是,他们却没想到,任礼竟然留在了宣府。 这么一弄,可就算是彻底亮了牌了。 要知道,之前的时候,朝廷勋贵各家当中,真正亮过牌的人,就只有英国公府一家,而且,张軏还落得身死的下场。 其他各家,心中如何作想不知道,但是明面上,却都不曾过分在太上皇一事上表态。 上一次登闻鼓事件,更倾向于是为英国公府出头,而不是在亮明立场。 如今,任礼直接留在宣府,毋庸置疑,他之后肯定就要被卷入政局的斗争当中了。 他的军功,他的资历,他的爵位,在这个争斗场中,能够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最多只能给他坐在台上的机会而已。 在这个场子里生存,真正要看的,是政治能力! 而在这一点上,老大人们普遍对任礼这种武将,是不看好的。 说句难听的话。 王文那个四处得罪人的老家伙,政治能力都肯定比任礼要高! 不过无论如何,这一次,任礼是主动入局,那么,之后到底会是什么下场,就只能愿赌服输了…… 底下大臣们心思各异,朱祁钰看着眼前的几封家信,心中也不由有些讶然。 别人不知道,他是知道的,胡濙到了京师之后,片刻不停就赶到了宫中,然后什么地方都没去,就来了文华殿。 换句话说,这三封信,一份他的,一份孙太后的,一份钱皇后的,在后二者都没有看过的情况下,摆到了他的面前。 不急着将信拆开,朱祁钰意味深长的看着胡濙,却见他一脸坦然,脸色没有丝毫的不自然。 心中轻轻摇了摇头,朱祁钰没有说话,随手将写给孙太后和钱皇后的两封信递给旁边的内侍,然后自己拆开了朱祁镇写给他的这份。 信被封的很好,蜡封上的钤记清晰可见。 朱祁钰拆开信封,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朕弟祁钰亲启……” “昔者朕率王师,讨伐不臣,不意被留虏廷年许,社稷危难,神器空悬,幸得尔挺身而出,此诚朱家之幸,天下之幸也。” “北狩一年,朕在迤北,辗转反侧,夜夜难安,幸得太后,皇后,及尔日日惦念,朝廷上下一意迎归,数遣使臣而来,终得圆满。” “归途历历,行至宣府,有感众将士英魂难安,朕特登台致祭,愈能感朕受天之祸,故于宣府逡巡不归,不意尔与圣母及众臣,皆拳拳之心,殷殷相盼。” “朕愧于宗庙,却也不敢不在圣母膝下尽孝,然土木一役,朕心腹侍奉之人皆死,惟留袁彬,哈铭二人,多有不便,数日前,尔遣东厂提督太监舒良侍奉,甚是合意,朕欲留其在侧,做一洒扫,不知可否?” “且,朕南归而回,一路奔波,礼部所呈仪注,祭天,祭庙,御奉天殿昭告天下,皆可不必,尔领群臣出迎城外,已足见亲亲之谊,不必过分铺张。” 落款是,“兄祁镇”! 写的并不算长,所以朱祁钰看的很快,与此同时,底下的大臣们也关切的望着天子手中的信。 不过,这么一抬头,他们却忽然发现,天子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似乎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 于是,老大人们不由对这封信的内容,感到愈发的好奇。 将信放在案上,天子抬头,脸上似笑非笑,目光却落在了一个在场众人都没有想到的人身上…… 舒良! 天子道:“舒公公,看来你差事办的不错,太上皇在信中夸奖你甚是合意,还跟朕要人,想让你过去侍奉他,你自己怎么想?” 于是,老大人们终于明白,天子的脸色为何古怪了。 舒良是什么人,天子的得力臂助,眼下最炙手可热的大珰,结果,太上皇竟然开口要他? 开什么玩笑,天子怎么可能放人! 不过旋即,就有心思灵巧的,立刻嗅出了一丝不对。 舒良一个东厂提督,连夜跑到宣府,怎么可能是为了讨好太上皇? 他要是真这么干了,别说等太上皇要人了,舒良自己走不到京师,头就被拧掉了。 所以,舒良在宣府,一定做了什么事情。 之前的时候,于谦传回来的消息,毕竟是通过的官方渠道,所以隐去了很多细节,官面上的说法,是太上皇心怀愧疚,“主动提出”要祭奠死难官军,然后触景生情,决定留驻宣府…… 至于其他的内情,譬如某太监假借护卫之名,行围府之实的细节,于谦一笔带过,朝野上下也并没有传开。 但是,熟悉太上皇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情当中存着蹊跷。 如今,听到天子的这句问话,再联想起太上皇突兀的“提出”要去土木堡祭奠死难官军,众臣心中隐隐觉得自己触碰到了真相…… 这么看来,天子所言的“差事办的不错”,和太上皇所说的“甚是合意”,只怕意思是南辕北辙。 在天子面前,舒良向来是低眉顺眼,恭敬万分。 打从进殿开始,这位在外风光赫赫的东厂提督太监,头就没抬起来过,此刻听到天子垂问,他方略略稍抬起头,恭敬道。 “奴婢是皇爷的奴婢,自然一切听凭皇爷吩咐,皇爷一句话,奴婢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 殿中气氛有些古怪,因为舒良的这副态度,显然是对如今的场面早有预料。 这让在场的老大人们不由的越发感到好奇,这位舒良公公,到底是在宣府闯了多大的祸,连刀山火海这样的词都冒出来了…… 当然,天子的态度尚在预料之中。 瞥了一眼案上的信,天子若有若无的叹了口气,但脸色却依旧平静,开口道。 “既然如此,你这两日暂且回后宫吧,暂且在坤宁宫做个总管太监,东厂那边,找个可靠的手下,先理着事。” “再过些日子,皇后就要生产了,兴安毕竟年轻,成敬和怀恩又走不开,你去陪着,朕放心。” 从堂堂的司礼监秉笔东厂提督太监,重新回到后宫当一个总管太监,这之间的地位可谓天差地别。 但是,舒良却像是得了天大的好处一样,脸上尽是掩饰不住的欣喜之色,天子话音刚落,便立刻跪倒在地道。 “这是奴婢的福分,谢皇爷恩典!”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二十一章:使团进京 一直到出了文华殿,看着俞士悦朝他告辞回了内阁,胡老大人才皱起眉头,朝着宫门外走去。 回想起刚刚在殿中,天子轻描淡写的话,胡老大人总觉得有哪不对头,他在这个时候开口提起春猎太上皇是否驾临之事,自然是觉得天子是会答应的。 但是,这似乎也太顺利了些。 按照胡濙旳预想和他这段时间来的所见,天子理应是推脱一番,然后经过胡老大人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谏,最后“勉为其难”的答应下来,这般轻轻巧巧的就答应了下来,未免有些反常。 难道说,是他遗漏了什么? 出了宫门,上轿回到礼部衙门,胡老大人罕见的没有回府的念头,而是明日沏上了一壶上好的春茶,坐在案旁一边品茶,一边细细的思索着。 然而,他还没想清楚,外头便有脚步声传来。 “大宗伯,宫中有人到了外头,说是有旨意到!” 旨意? 胡濙眨了眨眼睛,低头看了看眼前已经朱批的奏疏,春猎的仪注天子都已经准了,还会有什么旨意。 不过无论如何,既然有旨意到,自然不可怠慢,于是,胡濙立刻让人摆设香案,准备接旨的事宜,他自己则是搁下茶盏,带着礼部的几个官员来到前厅接待天使。 然而,还未进门,他便见到了一张不算熟悉的面孔。 身着蟒衣,内宦打扮,头发花白,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太监。 但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阮公公,你怎么过来了?” 胡濙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但是,还是开口问道。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南宫总管太监,阮浪! 阮浪转过身来,先是客气的拱了拱手,道。 “大宗伯,太上皇有旨意给礼部,请大宗伯接旨!” 话音落下,跟着胡濙过来的一干礼部官员,顿时掀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就连胡濙也感到一阵意外。 但是,看了看阮浪身后的锦盒,他到底没有多问,只是和阮浪又寒暄了两句,待香案等物陈设之后,众人来到厅前。 阮浪朝着胡濙欠了欠身,随后,从一旁的锦盒当中拿出一份龙纹黄绢,举过头顶,道。 “太上皇圣旨到,礼部接旨。” “臣礼部尚书胡濙,恭聆圣旨。” 胡濙带着一帮礼部的官员,稳稳的拜倒在地,一丝不苟的行礼,道。 于是,阮浪展开黄绢,读道。 “太上皇帝制曰:朕闻春猎为国之大典,朝廷盛事,朕久归南宫,静极思动,欲一观春猎演武,着命礼部善加准备,钦此!” 这份圣旨不算长,但是,读完之后,底下的一干礼部官员,却不由感到一阵惊疑不定。 要知道,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应该算是太上皇归朝以来,除了那份颁行天下的诏书外,第一次下诏给朝臣。 要不要接? 或者换句话说,能不能接? 要知道,当初太上皇归朝时便已经明言,退居南宫,不预政务,如今这道圣旨,虽然不算是干预政务,但是,到底是正经的下旨给朝廷衙门的,所以…… 因有圣旨在前,礼部的一干官员们不敢议论,只能相互交换眼神,最终,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最前头胡濙的身上。 胡大宗伯此刻也是紧皱眉头,不过,他倒不是在纠结要不要接旨,而是想起了自己刚刚出宫时的疑惑。 沉吟片刻,胡濙没有直接伸手接旨,而是开口问道。 “阮公公,老夫斗胆发问,这份圣旨,可送了司礼监用印?” 阮浪听了之后,脸色亦是有些不大好看,不过所幸,他在过来之前,便已经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况。 于是,只是片刻,阮浪脸上便重新浮起笑容,他手捧着圣旨,送到胡濙的面前,笑着道。 “司礼监是为皇上用印,这诏旨是太上皇所下,自然不必送司礼监,按太上皇的吩咐,咱家去了一趟礼科,留了个副本,便直接往礼部来了,咱家还要急着回南宫复命,大宗伯勿要耽搁,赶快接旨吧。” 这么说来,就是过了六科,但是没有经过天子了。 从流程上来讲,圣旨用了宝印,又有六科的副署,便有了效力,无论是天子的圣旨,还是太上皇的圣旨,抑或是皇太后的懿旨都是如此。 但是,大明的六科,又和隋唐的门下省有所不同,门下省所掌封驳之权,上谏天子,下劾尚书省,是为三省之重,但是大明的六科给事中,虽然同样有封驳之权,但是,限制却极为严重。 六科通常情况下,对下不对上,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稽察六部百司之事,说的直白些,六科都察院御史的职权相似,主要职责在监察朝廷百官,日常副署天子批奏下来的奏疏,抄而颁行。 他们的封驳之权,更多体现在对各种普通政务上的补阙拾遗,而非是对圣旨的封还。 隋唐的门下省和六科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门下省负责审议,其长官侍中是正经的宰相,权柄极重,门下的封驳,可以是侍中觉得这件政务处置的不妥当而直接封驳。 但是,六科对上的封驳,则是照章办事,倾向于复核流程上是否有疏失,书写是否符合规范,内容是否符合礼制。 至于这件政务是否合理,具体处置的是否得当,并不属于六科的职权范围之内。 所以,只要这份圣旨并没有流程上的失误和礼法上的冲突,理论上来说,六科是必须要予以副署的。 当然,某些极特殊的情况下,满朝皆反对某些旨意的时候,六科可能会拖延时间,不肯副署,但是,封还之事,若无明确具体,可依制的理由,是决不可动用的。 因此,太上皇的这道圣旨,能过六科很正常,这份圣旨既没有违背礼制,也没有其他流程上的疏失,到了六科,自然会有礼科的官员副署。 但即便如此,也足够让人感到意外了,因为,即便六科不能拒绝这份圣旨,可稍加拖延总是能够做得到的。 然而,这份圣旨来的这么快,只能说明,旨意到了礼科之后,负责的给事中用最快的速度给副署了。 想清楚了这些,底下的一干礼部官员,更是再也压不住心中的躁动,原本只是眼神的交流,此刻已变成了低低的一片议论之声。 这场面,让哪怕是已经有所准备的阮浪,也有些感觉面子上挂不住,于是,他神色微冷,口气也沉了下来,道。 “怎么,大宗伯要抗旨吗?” 场面顿时变得有些紧张,底下的官员们一下子都静了下来,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纷纷望着胡濙。 然而,这个时候,所有人注视中心的胡大宗伯,却一副如梦方醒的样子,笑了笑,道。 “阮公公说笑了,太上皇圣旨,礼部岂敢违抗,只不过,是老夫年岁大了,精力不济,反应迟滞,没来得及立刻接旨而已。” 说罢,胡濙倒是干脆利落,没怎么犹豫,俯首一叩,道。 “臣礼部尚书胡濙接旨!” 随即,他将圣旨从阮浪手中接过,展开看了一下,确定无误后,便转递到了自己身后的香案上。 眼瞧着胡濙没有任何异议,就顺利的将旨意接了,阮浪心下也松了口气,又寒暄了两句,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歉意,便匆匆离去的。 胡濙面带笑容,一直目送着阮浪离开了礼部的大门,等他的身影一消失,这位老大人脸上的笑容便随之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沉思之色。 见此状况,众人也不敢多问,在侍郎的示意下,各自行礼之后,便下去忙自己的事了。 而胡濙则是在外头立了片刻,随后,不知想到了什么,重重的叹了口气,捧着圣旨便转身回了公房。 ………… 正午时分,太阳高高的悬在头顶,但是,毕竟是春天,阳光虽然有些刺眼,但却并不炙热,反而让人感到十分和煦。 永定门外,一队浩浩荡荡的仪仗一字排开,似乎是在迎接着什么人,然而和平素的仪仗不同的是,这支仪仗皆是由官军组成,军容齐整,个个身姿挺拔,披甲执枪。 正前头是几个鸿胪寺和礼部的官员,各个都低着头,但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忍不住偷偷的抬头打量。 在队伍的最前方,原本应该是主管四夷事务的鸿胪寺少卿掌鸿胪寺事齐政,只能屈居于右侧。 左侧之人身着绯红官袍,但是年纪却不大,正是如今的兵部侍郎李实。 至于居中之人,身着大红色麒麟补服,面容苍老,腰间悬着一柄仪剑,身若青松,赫然便是昌平侯杨洪! 远处,一队人马由远及近,便有两个兵士来报。 “启禀侯爷,瓦剌使团,已至城外五里处。” 于是,众人整容肃立,但是,一旁的李实却不由皱了眉头,道。 “杨侯,我等待瓦剌使团,自是以礼,但是,对方却着实傲慢,这个时辰,可比说好的,要晚了整整一炷香,他们进京朝拜,还敢如此拖延怠慢,简直是不将我大明放在眼中!” 一旁的齐政听着,便觉得心里一阵无语。 这不是他要替瓦剌使团说话,而是迎接使团这种事情,本就是个磨性子的过程,毕竟这一路上,走的快了慢了,哪有那么准时的,早点晚点都是常事。 别说是晚了一炷香了,就是晚上两三个时辰的,齐大人都见过,要是真的把时辰卡的那么死,四夷使团个个都是对大明不敬。 但是,更让齐政无语的是,李实说完,前头的杨洪,竟然也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道。 “不错,此番瓦剌使团擅自做主,提前入京朝拜,本就不妥,但是他们不思早日赶到向陛下请罪,反而还迟滞怠慢,实在是可恶,齐大人,你说呢?” 我…… 齐大人张了张口,话到嘴边,说出来的却是。 “杨侯和李侍郎所言有理,塞外虏贼,不识礼数,诚然蛮夷也!” 从职业素养来说,这明显不是一个鸿胪寺少卿该说的话,但是,从理性上来说,齐大人还是很懂得看眼色的。 早在数日之前,鸿胪寺就接到了旨意,此次接待瓦剌使团,一应事务由昌平侯杨洪负责,兵部和鸿胪寺协助。 于是,原本主管此事的齐大人,不得不亲自跑到昌平侯府,询问杨洪迎接的事宜安排。 结果,这位老侯爷大手一挥,直接说不用他管了,到了日子一块去城门迎接便是。 可谁曾想,今天到了城门外一看,老侯爷来是来了,可他带来的人根本就不是迎接的官员和伶人,而是一队精兵。 这架势,知道的是迎接使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出征大仗呢! 紧接着,兵部也派了人过来,自然,以于少保的身份,是不可能来的,倒不是说于谦的身份比杨洪尊贵,而是区区一个使团,还不至于劳动这两位同时出面。 不过,兵部为了表示重视,也的确派了大员前来,兵部侍郎李实! 对于京中的大员,齐政多多少少也是有所了解的,这位李侍郎,当初之所以崭露头角,受到朝廷重用,就是因为他跟着大明的使团出使瓦剌,成功迎回了太上皇。 现如今,使团在瓦剌的经历,早已经在朝堂上传开了。 所以,理所当然的,李侍郎在也先的中军大帐面前,明目张胆的对也先说要替定襄侯郭登传话,问他“可还记得故人长刀”的英勇事迹,也早就被朝堂上下所熟知。 显而易见的,这位李侍郎,在对待瓦剌的态度上,持的是十分强硬的态度。 这么一个戍守边关多年的重将,加上一个对瓦剌毫无好感,敢在敌营威胁也先的文臣,这两个人过来迎接使团? 齐大人合理怀疑,天子是不是想,就在这城门口找个理由,把瓦剌使团给就地灭了! 心中腹诽了几句,远处的队伍已然走近,在城门口站定,骑着马的瓦剌贵族明显对眼前的场面感到一阵意外,连忙下马,道。 “瓦剌使臣纳哈出,奉我太师之命,前来朝见大皇帝陛下!” 说着话,这个高大的蒙古汉子,双手抚胸行了一礼,显然也是认得自己眼前的人的。 随着纳哈出俯下身子,跟着他一起来的整个使团,也都纷纷下马,抚胸为礼,全无一年多以前瓦剌在大明面前的跋扈之色,显得卑谦的很。 然而,面对瓦剌使团的这种姿态,杨洪的脸色却没有丝毫的波动,甚至于,他理都没理眼前的纳哈出,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使团中间,一个普通打扮的蒙古汉子身上,道。 “孛都,你既来了,不出来与一见吗?”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二十二章:手起刀落 永定门外,杨洪苍老的声音回荡四方,在场的一干鸿胪寺官员,都感到有些惊疑不定,齐政更是惊讶的抬起了头。 绰罗斯·孛都,也先之弟,边境惯称之为伯都王! 当然,在大明的官方称呼当中,整个草原部族只有一个脱脱不花王,其他的人,即便是也先,也只是太师而已,更不要提伯都王了,尤其是在杨洪面前,直呼其名才是正常。 但是,齐政没记错的话,这次瓦剌使团送来的名单当中,正使是瓦剌贵族纳哈出,并无其他的贵族随同,更不要提伯都王这等人物了。 然而,就在众人感到惊诧之时,使团的一行人中,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个身子略显削痩的蒙古汉子,缓缓抬起头来,在众目睽睽之中,此人迈步向前,最终,在使团的最前方站定,抚胸为礼,道。 “多年不见,‘杨王’风采依旧。” “不过可惜,当翱翔天际旳雄鹰,被锁进了笼中,便只能任人宰割,而草原上骄傲的孤狼,怀着不屈的意志,则终将再次主宰一切!” 甫一见面,伯都王不仅没有丝毫被揭穿的尴尬,反而一开口,就带着浓重的火药味。 一边称赞杨洪过往的威名,另一边,则暗讽杨洪这个沙场老将,被困居在了京城,而且话里话外的,也似有影射杨家如今困境的话。 面对伯都王如此明显的挑衅,杨洪却面色平静,道。 “孛都,你妄言了,此处没有所谓杨王,只有大明的昌平侯杨洪!” “不论是高飞的雄鹰,还是骄傲的孤狼,都终有老去的一天,不同的是,雄鹰翱翔天际,但也有栖息的巢穴,孤狼流浪草原,却终生惶惶不安,因为它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被新的孤狼吞噬。” 这番话亦是分毫不让,将伯都王顶了回去。 看到杨洪丝毫不受自己的刺激,伯都王的神色微微有些难看,不过,还未等到他再度开口,一旁的李实却开口道。 “阁下,好久不见,可还记得本官吗?” 伯都王的眸光一闪,脸上浮起一丝笑容,道。 “自然记得,草原一别,李副使别来无恙?” “本官自然无恙,只是,看阁下的样子,似乎过的不怎么好吧?” 李实上下打量了一番伯都王,反问道。 草原上普遍多食牛羊,缺少粮食,物资不丰,所以,想要区分瓦剌的贵族和平民很简单。 瓦剌的贵族,因为衣食无忧,往往体型肥硕健壮,而普通的部族男女,粮食不够,所以体型适中,甚至有些相对瘦弱。 伯都王便是其中的代表,上次李实在瓦剌老营见到伯都王的时候,他就是一个健硕的大胖子。 当然,虽然体胖,但是,他的力量却也极强,是瓦剌当中有名的大力士,手中弯刀更是用的出神入化。 然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虽然面容没怎么变化,但是体态却削痩了不少,而且仔细打量就会发现,眉宇之间隐隐郁结着一股愁色。 可想而知,这段时间生活的,想必不怎么如意。 被人戳到了痛处,伯都王的脸色有些不自然,但是,面上笑意却不减,只道。 “草原苦寒,自然比不得大明丰饶,我部族男儿逐水草而居,终日奔波,自然比不得大人在大明朝堂上安稳度日。” “不过,我却未曾想到,我区区一个使团前来朝贡,竟劳动得大明昌平侯和兵部侍郎同来迎接,不知其他使团前来,也如同此礼否?” 很明显,伯都王此话,是在暗讽大明安逸度日,虽然表面上强大,实则外强中干,对于瓦剌仍有畏惧之心。 但是,他却没想到,这话正中了杨洪的下怀。 按了按手里的仪剑,杨洪目光扫过在场的使团一行人,开口道。 “这一点,你怕是误会了,瓦剌对大明来说,和其他草原诸部并无不同,既来朝贡,自然当依大明礼制。” “今日,本侯之所以和李侍郎共同前来,乃是因为,我等得报,瓦剌使团人数和所报人员不符,恐混入了身份不明之人,为防有宵小之辈,借使团之名混入京师,我等方带兵前来。” “须知,瓦剌族人,于我大明乃是外族,前次战火再起,便源于瓦剌贡使一再欺瞒朝廷,骗取赏赐,如今两家重归于好,自不可重蹈覆辙。” “太师既然承诺,依照大明所定员额遣派使团,便是约定,若无大明同意,有人擅自借使团之名混入大明境内,本侯也只能当做,有外族欲潜入大明境内图谋不轨,捕之,则杀无赦!” 最后一句话,杨洪锋芒毕露,眼神紧紧的盯着伯都王,仿若猛虎下山,择人而噬。 “所以,孛都,你不想跟本侯解释一下,为何你会出现在使团当中吗?” 在场的气氛一瞬间变得紧张起来,几乎是随着杨洪的话音落下,周围手持长枪的官军,也横枪而立,似乎下一刻,便要将整个使团围堵起来。 见此状况,伯都王显然也有些出乎意料,他本以为,大明作为礼仪之邦,怎么也不可能在这京城门外动刀枪的。 阴沉着脸色,伯都王看了看周围严阵以待的官军,冷声道。 “杨侯,不过是使团多了几个人而已,我替太师保证,这些人都是最可靠的部族之人,你就不必如此,小题大做了吧?” “我没记错的话,杨侯如今的作为,在大明,应该算是擅自威胁使臣吧?杨侯就不怕,因此影响大明和瓦剌的关系吗?” 面对伯都王隐含威胁之意的话,杨洪却是毫不退让,轻哼了一声,开口道。 “孛都,你不是也先,替不了他做保证,何况,就算是也先在此,也需遵守和大明订立的约定。” “至于本侯所做的事,在大明是什么性质,就不劳你一个外族人操心了,你不如好好想想,该如何解释一下,你自己是如何出现在这使团当中的!” 声音落下,在场一片寂静。 伯都王紧皱着眉头,右手不由按上了腰间的弯刀,面朝着杨洪,带着一丝威胁之意,开口道。 “如此说来,杨侯是丝毫的面子都不肯给了?” “朝廷之事,自有章法,何谈面子?” 比眼下更紧张的场面,杨洪在边关都见得多了,自然不可能被伯都王这种小小的威胁吓到,扫了一眼伯都王,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弯刀上,面色却依旧平静。 “好,既然如此……” 伯都王点了点头,神色竟然诡异的平静了下来,随即,他竟真的抽出了腰间的弯刀。 刀刃雪亮,在阳光的照耀下,映出一道道寒光。 温热的鲜血溅起三尺,跌落在泥土当中,汩汩流出,晕染出一片鲜红之色。 伯都王手起刀落之间,他周围的数個蒙古军士,已然捂着脖子,跪跌在地上,不到片刻,便气息断绝。 略显浓稠的鲜血,从闪着寒光的弯刀上一滴滴的落下,显得格外的残忍,以至于在场不少鸿胪寺的官员,都下意识的忍不住干呕起来。 手里拿着仍在滴血的弯刀,伯都王转过身来,面上却仍旧带着诚挚的笑容,道。 “杨侯,这个解释,够了吗?” “若是不够,你且看看,使团需少多少人,才能加上我孛都的名字,你开口,我动手!” ………… “陛下,事情经过便是如此。” 武英殿中,杨洪和李实二人详详细细的将城门外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道。 “毕竟是在城门前头,过往尚有百姓,出了这样的事,臣也不好再继续为难他们,于是,便将孛都等人放进了城中,交由鸿胪寺安排住处。” 朱祁钰坐在御座上,听完了这番禀报,眉头也不由皱了起来。 伯都王的到来,并不算是意外。 要知道,当初瓦剌之战的时候,伯都王曾经亲自领兵攻打大同,所以,边境的诸多将领,都是认识他的。 以他的身份,即便是扮做了普通的瓦剌士兵,但是到了大明的境内,还是第一时间,就被城中的锦衣卫给发现了。 但是,伯都王既然来了,却不以真实身份示人,这一点着实古怪的很。 因此,朱祁钰在安排杨洪迎接的时候,便授意他在城门外试探一番。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竟然会闹出这样的结果! “杨侯,李侍郎,以你们二人所见,瓦剌使团此来是何用意?伯都王在城门外的所作所为,到底是在挑衅?还是另有图谋?” 杨洪皱起了眉头,沉吟着没有着急开口。 这种事情,说错了可不是小事。 要知道,当初使团到达边境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大背景是朝廷正值争论整饬军屯的关键时刻,而偏偏边境被侵扰的频率又大大增加。 使团提前到京城来朝贡,和当初太上皇亲征之前,瓦剌派遣数千人的队伍前来骗取贡物,激怒大明的手段,简直如出一辙。 当时,天子为了避免朝局动荡,人心不安,按下了这个消息,只召了他们几个关键的大臣觐见。 而最终促使天子决定按兵不动的,就是杨洪,他坚定的认为,今时今日,以也先的性格,不可能和脱脱不花联合,再度兴兵。 但是如今,先是伯都王隐匿身份,悄悄潜入大明,紧接着在被叫破身份之后,又在城门外蓄意挑衅。 不错,就是蓄意挑衅! 虽然到最后,看似是杨洪占了上风,伯都王亲手杀了使团的随行之人,才“躲过一劫”,但是,这种态度,反而有几分桀骜不驯的味道,与其说是被迫为止,倒不如说是在挑衅。 这种态度,可丝毫都不像是来增进关系的…… 杨洪没有说话,这个时候,李实却开口,道。 “陛下,孛都在城门外,的确有挑衅的嫌疑,但是,以臣观之,他似乎隐隐约约之间,有些急躁。” 因是御前,李实说话也不敢太过肯定,踌躇了片刻方继续道。 “如今臣回想起在城门外发生的整件事,总觉得孛都虽然骄横,但是颇有几分外强中干的意味。” “而且,当时杨侯虽然稍有逼迫,但是,却也并没有将其逼到绝路,想那孛都毕竟是部族首领,也先之弟,对大明应当颇有了解。” “当时毕竟是在京城的城门外,相互说说狠话也就算了,但是,真的要扣留使团,那么事情便闹大了,孛都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可他最后,却用了这般血腥的手段来解决,看似是在挑衅,但是,臣总觉得,他是在掩饰什么。” “还有一点便是,在城门外,杨侯叫破孛都身份的时候,他并无任何的意外,大大方方的就走了出来,这足以说明,孛都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不可能隐藏的住。” “既然如此,他有何必多此一举,伪装成普通的士兵,混在使团当中呢?” 说着话,李实抬起头,看着天子眼睛眨都不眨的望着他,一副“你在问谁”的样子,立刻便反应过来,自己说的有些不妥。 天子叫他们来,是过来解决问题的,哪有给天子继续提出问题的。 所幸这个时候,杨洪接过了话头,道。 “陛下,李侍郎所说的感觉,臣心中也有,不过,臣还发现了一个奇怪之处,那就是,当时那些使团之人的派兵布阵,似乎并不是围绕着孛都的,而是围绕着一处装载货物的马车,似乎那辆马车中,有什么紧要的东西一般。” “想来,孛都用这种手段迫臣将他放入城中,也极有可能,是害怕臣检查整个使团的队伍,从而发现他们的秘密。” 两个人说了这么多,但是,依旧没有什么太大的头绪。 朱祁钰坐在上首,揉了揉额头,想了想,侧身对怀恩问道。 “鸿胪寺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传来?” 于是,怀恩禀道。 “陛下,刚刚传来消息,瓦剌使团进了城之后,倒是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按照鸿胪寺的安排,下榻在了住处。” “按您的吩咐,鸿胪寺没有限制他们的自由,任他们来去,但是这些人基本也没出过门,不多的两次,一次是出门买了些茶砖和吃食,另一次随行的侍女,出去买了些胭脂水粉。” “除此之外,他们都老老实实的呆在驿站当中。” 听了怀恩的话,朱祁钰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再想起刚刚杨洪和李实的猜测和推论,他心中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是,却又捅不破那层窗户纸。 于是,沉吟片刻,他只能吩咐道。 “安排人严密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有任何异常立刻来报,至于召见一事,先不着急,让齐政晾一晾他们,看看他们会做什么。”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二十三章:夜谈 城门口发生的事情,很快便在朝堂之上传开了。 原本瓦剌使团入京,并不算是什么特别大的事,毕竟,瓦剌本质上只是草原上的一个部落而已,连藩属国都算不上,虽然说和大明刚刚打了一场大仗,但是,也毕竟没有伤及根本。 事实上,如果刨除太上皇北狩虏廷这个特殊因素,那么和瓦剌的一场大仗,对于大明朝廷来说,也不过是长久以来边军废弛状况下,必然出现的一场败仗而已。 打退了,也就没事了! 何况,土木之役虽然死伤惨重,但是,那毕竟是因为王振弄权,自寻死路,而当今天子登基之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先有宣府,阳和之胜,后有紫荆关大破虏贼,射杀伯颜帖木儿,沙窝之战,郭登更是斩去也先一臂,马上封侯,令军心士气大振。 大明每年各个时间,各个部落,土司,藩属国,前来朝贡的使臣多了去了,所以对于瓦剌的这次来使,除了少数高层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对之外,朝廷的大多数大臣,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 但是,让这些老大人们措手不及的是,使团刚到城门口,就闹出了那么血腥的一幕。 尤其是当时,还有不少鸿胪寺的普通官员在场,所以事情很快就传旳沸沸扬扬。 有些人觉得,大明和瓦剌如今既然已经恢复朝贡关系,那么,便不应该如此斤斤计较,逼得对方不得不当众自戕。 也有些人担心,伯都王毕竟是也先的亲弟弟,瓦剌的部族首领,掌握着瓦剌的第二大部,杨洪这样当众落他的面子,会不会让他怀恨在心,回到瓦剌之后,再起边衅。 当然,大多数人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头还是对杨洪的所作所为,感到十分爽快的,毕竟,大明在瓦剌身上吃了这么大的亏。 虽然说,最近的几场大仗渐渐讨了回来,但是,那毕竟是在边境打的,老大人们没有直观感受,哪有这种城门口当众发生冲突,逼迫对方低头的事件让人津津乐道呢。 但是,不论如何,瓦剌使团入京之事,已然吸引了朝廷上下不少的目光和注意力,接连几日,各处衙门几乎都在议论此事。 当然,大多数人,都只是看热闹而已,不过,对于有些人来说,这件事情,却不仅仅只是热闹而已。 夜,月明星稀,微风拂动。 一辆马车悠悠停下,一个高大健壮的中年男子从马车上下来,站在了于府的门前,负手而立,静静的打量着于府的门匾。 随即有小厮上前,扣响了于府的大门。 “劳烦禀报,我家伯爷应于少保之邀,上门拜访!” 里头人接了拜帖,行了一礼,匆匆赶去禀报,不多时,一阵响动传来,身着儒衫的于冕带着几个下人出门,走下台阶,来到马车前,拱手一礼,带着几分歉意道。 “见过靖安伯,实在抱歉,家父本来吩咐我在此恭候,但是刚刚俞伯伯到了,小侄入府安排了一番,故而未能提前迎接,请靖安伯见谅。” 来人正是靖安伯范广,见得于冕过来,他也将目光收了回来,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摆手道。 “无妨,你父亲呢?” 身为兵部尚书,又加少保之衔,自然是有无数的武将想要攀附于谦,每日呈递的拜帖加起来,都能有一箩筐。 于谦虽然秉性正直,但是,也不是不通人情世故,有些人他也是会见的,只不过,仅止于普通的武将而已,京城当中的勋贵世家,于谦基本上是不沾的。 基本上,但凡是出身勋贵世家的人,除了公务上的往来,于谦基本上不会和他们有私下的见面交流。 但是,范广是一个例外! 整个京城当中,如果说于谦和哪家勋贵的关系最近,那肯定要数靖安伯府了。 要知道,当初范广之所以能够被委以重任,在瓦剌之战当中领兵攻打阳和,博得爵位,就是源于于谦的举荐。 随后,范广入京,在五军都督府任职,和于谦公务上的往来更是频繁了许多,两人也愈发变得熟悉起来。 直到最近这段日子,在天子的授意下,于谦和胡濙一起,亲自给靖安伯府和镇南王府保了大媒,两府的私交也便好了起来。 “父亲和俞伯伯在书房,已吩咐了小侄,靖安伯到了之后,直接往书房去便是,请跟我来。” 于冕是个周到的年轻人,又是一礼,引着范广便往府内走去。 不多时,来到了书房外,于谦显然已经得了消息,范广刚刚转过廊下,于谦就走了出来。 “这么晚了,劳烦范都督跑这一趟,辛苦了。” 与此同时,俞士悦的身影也出现在了于谦身后,带着笑容拱手为礼。 见此状况,范广赶忙回礼,道。 “见过于少保,见过次辅大人,于少保客气了,范某愧不敢当。” 三人寒暄了几句,便进了书房当中,各自落座。 要说于少保请客的风格,向来是独树一帜,不管谁来,都是清茶一盏,别无他物,但即便是这区区一盏茶,也非常人可得。 范广坐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旋即便开口问道。 “少保,不知这么晚了,找范某前来,可是有何事要说?” 出身军伍的人,说话直接了当,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这也是于谦欣赏范广的一点。 沉吟片刻,于谦便也没有藏着掖着,道。 “范都督可听说了,几日前瓦剌使团进城时发生的事?” “听说了,不过这几日,据说他们还算安分,少保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吗?” 范广点了点头,等着于谦的下文。 于谦的脸色变得认真起来,眉头也轻轻的皱起,继续开口道。 “现如今,边境局势紧张,朝廷又正值整饬军屯的关键时刻,兼之宁远侯一案牵扯到关西七卫,尚未定论,瓦剌此事来使,其用意难测。” “城门外发生的事,回到兵部之后,我详细问了李实,发现了几处蹊跷,所以想请范都督过来,一同商议一番,看看能否探出瓦剌此来到底意图为何……”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二十四章:一波未平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七百二十四章:一波未平“照李侍郎所说,孛都看起来削痩了许多,想来这段日子过的不算好,这一点,和前方探得的消息一致。” “沙窝一战,瓦剌士气大损,军心动摇,各处部落已有混乱之势,孛都等人四处调停镇压,几乎没有停过,应当说,他们现在已是自顾不暇。” “可越是如此,他们越该和大明保持良好的关系,但是,那孛都在城门外,面对杨侯,却又处处挑衅。” “若仅此也就罢了,可偏偏那孛都看似骄狂,但是实则外强中干,不然的话,他也不会杀自己人来进城。” “这种种矛盾之处,着实让人想不通透,范都督久在边境,不知可对此事有自己的看法?” 于府书房当中,烛火摇动下,听着于谦的转述,范广的眉头也微微皱紧。 城门外发生的事情,他当然也知道,只不过,当时他并不在现场,所以对诸多细节并不清楚。 但是,如今听下来,也同样感到有些不解。 沉吟片刻,他开口问道。 “于少保,范某这段时日一直都在京营当中,对京城中的事务并不了解,不知这使团除了在城外的狂悖行为,进城之后,可有其他的举动?” 于谦摇了摇头,道。 “没有什么,进城之后,他们便被鸿胪寺安排在了驿站住下,一直安安分分的,中间出门了两次,但也就是买了些日常旳用品,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期间递了两次求见陛下的文书,但是,或许是他们在城门外的举动,让陛下有所不满,所以都被挡回来了。” 闻听此言,范广的眉头皱的更紧,片刻之后,他看了一眼于谦,迟疑了一下,问道。 “于少保,范广是一介武人,这种揣摩心思的事,实在不擅长,恐怕要叫少保失望了,不过,恕我直言,于少保是否在担心,使团此来,会影响到朝廷整饬军屯的大政?” 于谦沉默了片刻,随后轻轻点了点头。 他的确在担心这个,不然的话,区区一个瓦剌使团,哪值得他这么上心。 于是,范广的眉头略略舒展开来,道。 “既是如此,那于少保大可放宽心。” “哦,何出此言?” 于谦眉头一挑,身子略略向前,开口问道。 范广道:“少保忧虑者,无非是使团此来,处处寻衅,恐其意在激怒我大明,再燃战火,以致整饬军屯的大政停滞不前。” “但是,即便如今孛都在城门外如此张狂,范某还是坚持之前的看法,此时此刻,瓦剌不敢,也不会跟大明再度开战。” 听到范广如此笃定的话,于谦的脸色也好看了几分,但是,一旁的俞士悦却问道。 “既然如此,那孛都在城门外,又为何要故意寻衅呢?” 范广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 “次辅大人,揣摩人心实非范某所长,或许那孛都有其他的目的,毕竟,他既然隐藏身份混在使团当中进入大明,想必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但是,范某是武将,所以很清楚的知道,战场之上,决定胜负的始终是双方的实力,一切的智计鬼谋,都要建立在实力足够的情况下。” “不论此次孛都前来,到底带着什么样的打算,但是终归,只要瓦剌的实力一日没有恢复,也先就不可能主动和大明开战。” “即便是孛都在城外再怎么寻衅,也不可能改变这一点,至于,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就需要朝堂上的老大人们来继续试探了,范某的职责,只是训练好京军,一旦朝廷有事发生,保证京军可以第一时间将其解决。” 不得不说,范广的性格,就是这种直来直去的干脆性格。 这番话说下来,或许有些人听着,觉得有些草率,但是,落在于谦的耳中,却反而觉得放心。 他轻轻点了点头,赞许的看着范广,道。 “有范都督此言,于某便能放心了。” 然而看着这副场景,一旁的俞士悦却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不过,看了于谦一眼,他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书房中的气氛略略宽松了少许,众人添了新茶,于谦又道。 “近些日子,听说镇南王时常到范都督府中拜访,如今镇南王和世子居留京中,暂代岷王爷执掌宗务,也不必远去藩地,你们两家这亲事,倒也算是和美。” 这桩婚事,本是天子赐婚,于谦保媒,谈论起来也算正常。 可是,让人没想到的是,提起这个,范广不仅没有高兴的样子,反而重重的叹了口气,道。 “和美是和美,只不过,这日子怕是不长久了……” “哦?这又是为何?” 看着对面二人疑惑的神色,范广想了想,便解释道。 “小女和世子的婚事,乃是于少保所保,所以,范某也就有什么说什么了,这段时日以来,镇南王的确时常带着小女和世子前来靖安伯府,但是,正是如此,才越发让范某觉得有些忧虑。” “不瞒于少保,这些日子下来,镇南王虽未明说,但是,话里话外也透露了几分,小女和世子,怕是在京中留不长久了……” 闻听此言,于谦和俞士悦对视一眼,脸色顿时变得肃然起来,踌躇片刻,俞士悦试探着问道。 “范都督,这么说来,岷王爷……” 范广面色沉重的点了点头。 要知道,这次镇南王进京,是为了操持朱音埑的亲事,所以按照道理,亲事结完了,没有特别的事,镇南王也就该回去了。 毕竟,岷王如今在京中任大宗正,整个岷地的事务,基本上都要靠镇南王这个岷王世子来操持。 但是,天子迟迟没有下诏,让镇南王回归岷地,镇南王也没有丝毫要回去的迹象。 这只能说明一点,镇南王在京城,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办。 至于是什么事,早已经呼之欲出了。 老岷王的身体,从年前开始,就已经不行了,虽然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但是,这段时间以来,天子已经第三次派太医前往岷王府了,外间都在传言,老岷王已经时日无多了。 如今,镇南王和世子都在京城,其实就是在预备着万一老岷王崩逝在京城,一则好操持丧事,二则早日定下王爵的承继名分。 一旦丧事结束,要么是镇南王,要么是朱音埑,总有一个,或者是全部,肯定是要回岷地主持大局的。 而这个人选,如今看来,大概率可能就是朱音埑了,而他如果要回去的话,那么作为世子妃的范家姑娘,自然也是要随着一同去的。 但是,这种事情十分敏感,谁也不好乱打听,所以,流言也就只能是流言。 不过,如今看范广的这副样子,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二十五章:殿试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七百二十五章:殿试送走了范广,于谦再度回到书房当中,和俞士悦相对而立,烛火摇动下,二人皆忍不住叹了口气。 抬眼看着于谦,俞士悦问道。 “廷益,你方才为何不将事情跟范都督说清楚?” 事实上,刚刚范广只说对了一半。 于谦的确担心,此次瓦剌入贡,会影响到朝廷整饬军屯的大政,但是,这个影响,却未必来自于边境,更重要旳,还是来自于朝堂之上! 闻言,于谦轻轻摇了摇头,道。 “范都督说得对,他是武将勋臣,职在京营,只要边境无虞,那么,剩下的事情,不该他管。” “这次瓦剌入贡,不论他们怀着什么样的打算,朝堂上都必然有人会利用他们,阻止整饬军屯一事。” 俞士悦神色一凛,眉头皱了起来,问道。 “你的意思是,有人会勾结瓦剌使团,利用边境局势逼迫朝廷?或者,边境如今的诸多挑衅,难道说背后也有他们的影子?” 于谦沉吟片刻,缓缓摇了摇头,道。 “这个不好说,至少目前为止,军中的夜不收没有传来相关的消息,我也曾私下问过陛下,锦衣卫布置在边境的人手,也没有察觉到相关的迹象,所以,边衅之事,应当不至于是有人里通外族。” “但是,京城中有许多人不想看到朝廷整饬军屯,这是肯定的事,这些人,眼瞧着瓦剌在此刻贡使前来,只怕不会安分。” 听闻此言,俞士悦也是冷笑一声,道。 “这帮人自己中饱私囊,吃的脑满肠肥,丝毫不顾边军的处境,边境的安稳,现如今朝廷要动手整饬,竟还敢横加阻拦,真真是国之蛀虫!” 相对于老友的愤慨,于谦的脸色倒是平静,开口道。 “这也是我今日再请范都督过来的原因,朝堂之上的阴谋斗争,你我皆可应付,但是边境万万不可有失,这些人若是暗中图谋阻止整饬军屯,能走的路无非就是两条。” “要么是激化边衅,要么就是消极抵抗,我所顾忌者,无非是前者成真,令社稷动荡。” “但是,既然范都督和杨侯都已经下了论断,草原如今局势,也先不敢轻易起兵,那么,剩下的,也就是看兵部的手段了。” 这番话,于谦说的口气平静,但越是如此,对于了解于谦的俞士悦来说,便越能感受到这副平静之下隐藏的惊涛骇浪。 不过,他更清楚的是,于谦的心智之坚,并非常人可以动摇,心中闪过一丝忧虑的同时,他沉吟片刻,问道。 “既然如此,那廷益你觉得,这些人,会在什么时候动手?” 这段时间下来,朝廷虽然波澜不惊,但是兵部却也没有闲着,虽然看似没有什么大的动作,但是,于谦已经和都察院的陈镒,基本上将出巡的御史名单给敲定了。 要不了多久,清丈田亩的进程就会正式启动,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在整个整饬军屯的章程当中,清丈田亩是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只要这一步能够顺顺利利的完成,那么剩下的就会简单许多。 所以,如果这些人要阻止整饬军屯的话,那么,必然会在清丈田亩的过程当中动手。 于谦的眼神眯了眯,目光透过打开的窗棂,不知看向了何处,轻声开口,道。 “三月,春猎!” ………… 转眼二月已至,京城当中也变得热闹非凡,虽然朝廷上仍旧有诸般大事,但是,在眼下二月的这个当口,毋庸置疑,最重要的事情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朝廷的抡才大典,春闱科考。 朱祁钰坐在奉天殿中,底下是一众文武大臣,迎着初升的朝阳,在礼官的引导下,一众新科举子入到殿中,恭敬拜服于地。 “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前后操持了一个月,这场春闱终于迎来了最后的尾声。 殿试! 免礼平身之后,在礼官的指引下,各个举子在殿前的设好的案前站定,笔墨纸砚早已备好。 随即,有内宦上前,展开玉轴黄绢的圣旨,高声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惟,自古王天下之要有三,曰道,曰德,曰功,然道莫如伏羲,神农,黄帝,德莫如尧舜,功莫如禹汤,文武此数圣人者,万世仰之不能易也。” “朕欲究其心术之精微,其推以治,教养天下所尚,虽殊然不出乎耕桑,贡赋,学校,礼乐,征伐,刑辟之外,朕欲参其制作之会,通夫无所酌于古,将何以准于今?” “朕承祖宗大位,夙夜惓惓于心,亦惟以古圣人之道德功自期,道德功具其一,则可称圣人矣,然伏羲,神农,黄帝曰皇,尧舜曰帝,禹汤文武曰王,其称号之所以异者,果道德功之所致乎?抑治教养有隆替而然乎?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一而已矣,何皇降而帝?帝降而王乎?” “子大夫习之于师,而得之于己,宜无不悉,其说者矣,既承有司,宾兴而来,其具为陈之,朕将亲览焉,钦哉!” 和普通百姓预想当中的不同,殿试的策论并非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而是一整道题,内容也不再是四书五经,而是由皇帝选定,通常情况下,会涉及到国政大事,或者治国之道。 这次殿试的题目,就明显属于后者,这么长的一段话,总结下来,其实很简单,就是道,德,功对于治国一道的用处,或者说的更直白些,当今之世,治国应该遵循什么样的道理,才能形成盛世的局面。 应该说,这个题目非常宏大,即便是在场的衮衮诸公,也没有人敢说能给出一个具体的答案。 但是,虽然宏大,可难度其实并不算高,相比较那些考察政务处理的题目,这种大而虚的题目,反而是好写的。 毕竟,这些士子们读四书五经,最擅长的,就是“代圣人言”。 因此,在题目公布之后,在场的士子们每个人收到了一份题目,但是却不能开始答题,而是要先跪下谢恩。 随后,天子起驾出殿,文武群臣亦随之退场,整个殿中仅剩下执事官和士子们的时候,方可就坐开始答题。 殿试的过程十分枯燥,而且时间很长,从清晨持续到黄昏,中间会有一小段的休息时间,由光禄寺送上酒饭,但是整个过程,都不许说一句话,否则会被直接逐出奉天殿。 因此,这一整日,奉天殿中基本上都静悄悄的。 然而,和殿中安静的氛围不同的是,老大人们出了奉天殿,还未回到衙门,便已各自议论开来了。 天子的这道题目,对士子们来说寻常,但是,对于朝廷上的老大人们来说,却是值得仔细揣摩的存在。 “萧学士留步。” 刚出殿门,后头便传来一阵声音,萧镃转过身,只见叫住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内阁大学士江渊。 按理来说,殿试的主考官是天子,所以,一应的试卷,都应该由天子亲自过目。 但是,每次会试,进入殿试的士子,少则近百人,多则两三百人,天子哪有那个时间一一过目。 所以,便有了殿试读卷官,名为读卷,实则就是阅卷。 而且,殿试的阅卷只有一日的时间,今日殿试结束,封卷之后便要开始阅卷,两日之内,读卷官要挑选出十份左右的试卷,呈送到御前,交由天子一一审阅,最终确定殿试的前三名。 所以任务量还是十分庞大的,殿试的读卷官,因此也并不少,有足足十个人。 其中,内阁占了三个,除了首辅王翺和次辅俞士悦之外,其他人都是读卷官,剩下的七个人,六部各出了一个侍郎,加上翰林院的掌院学士萧镃,共同组成。 虽然说,十个读卷官,名义上来说并无先后之分,但是,实际上在历次的会试当中,大家都默认,翰林学士是主读卷官。 毕竟,一甲三人点出来之后,最终是要进到翰林院里头的,算是翰林学士在给自己选门生。 真要是点几个翰林学士自己不满意的,进了翰林院也是找罪受。 萧镃平素就是个脾气好的,更何况,这次要和江渊等人搭班阅卷,态度自然好得很,转过身笑呵呵的道。 “江阁老,何事?” 江渊拱了拱手,道。 “萧学士,时间虽然还早,但是,这次殿试士子人数众多,恐怕我等需要加班加点,但是,毕竟是国家抡才大典,所以,须得慎之又慎。” “陛下出的这道题目,内容宏大,看似简单,但是想要言之有物,却不容易,具体到时该如何阅卷,我等恐怕须得商议个章程。” “江某和张阁老,朱阁老商议了一下,若是萧学士无事的话,不妨在内阁当中用了午膳,再邀上其他几位,一同商议一番?” 萧镃心中本也就有这个盘算,只不过还没来得及说,江渊这么一提,他也就没怎么犹豫,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 ………… 两日之后,文华殿上。 朱祁钰高居御座之上,底下是一干,是翰林学士萧镃,禀道。 “陛下,殿试阅卷已毕,请陛下点一甲前三名。” 此刻朱祁钰面前摆着的,就是已经经过挑选之后的,各个阅卷官一致认为是最优秀的试卷,朱祁钰要做的,就是从他们当中挑出前三名,赐进士及第。 伸手翻看了一下,放在最上头的,是一个名叫程宗的士子,见此状况,朱祁钰不由眉头一皱,目光落在了底下的萧镃身上。 要知道,虽然理论上来说,殿试的这十份卷子并无先后排名,具体的名次要由天子来定,但是,一般默认为摆在最上面的三份,就是阅卷官心目中的一甲前三名。 换句话说,这个程宗的卷子,是最得萧镃这个殿试读卷官的心的。 当然,这么说其实也不够准确。 事实上,到了殿试的这一关,众多士子的才学文笔都相差无几,真的说策论一道能有多少见地,也不可能,毕竟都是些潜心读书的士子,于国策实务一道,多是空谈,因此,殿试真正比拼的,已经不是才学,而是人情世故。 实际上,在会试结束之后,这些半只脚踏进仕途的举子们,就已经算是入了官场了。 而官场当中,最逃不开的就是人脉,稍微懂些人情的,在会试结束之后,便已经开始向自己觉得可能的殿试阅卷官各显其能了。 殿试阅卷官一共有十名,同样并无先后排名之分,但是毋庸置疑,作为翰林学士的萧镃,是其中最有发言权的。 所以实际上,所谓的最得阅卷官的心,实际上也就是最被阅卷官看好,想要被收入门下做弟子的意思。 这一点是殿试当中通行的潜规则,朱祁钰也并不在意,但是,他不得不说,萧镃的眼光实在有些不怎么样。 若是别的人也就罢了,程宗这个人,别说是点为状元了,就算是打进三甲,朱祁钰都觉得不够! 前世今生,已经有很多的事情都发生了变故,但是,这次殿试当中,朱祁钰还是见到了许多的熟面孔。 其中之一,便是程宗。 应该说,前世的时候,程宗的科考成绩并不算出色,甚至连二甲都没进,只得了个三甲第三十一名。 朱祁钰之所以对这个人印象深刻,是因为他是成化朝有名的奸臣,既无能力,也无品德。 朝廷派遣他巡视云南,安抚土司,但是他不仅不能调停矛盾,反而依仗权势作威作福,一边压榨地方的土司,一边讨好奉迎朝中阁臣,希图幸进,险些引得滇西边地再起叛乱。 如此之人,岂可踏入宦途? 不满的看了萧镃一眼,朱祁钰倒也没有无故斥责他,而是先翻开了程宗的卷子。 说到底,这些理由只有他自己知道,程宗的为人也只有他清楚,用这个来苛责萧镃,属实有些过分。 但是,通篇看下来,朱祁钰的眉头,却不由的越皱越紧。 片刻之后,他撂下卷子,思索了片刻,提起朱笔在上头写了几个字,转手递给了一旁的内侍。 今天侍奉在旁的是成敬,见到天子批阅完的试卷,他心中不由一惊,因为,天子在这张试卷上只写了两句话。 “一派胡言,黜落不用!” 简简单单的八个字,便意味着,程宗原本由成为状元的候选人,变成了一个前功尽弃的落第举子……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二十六章:江阁老的神奇体质 看到成敬陡然大变的脸色,萧镃顿时也意识到有些不妥当,踌躇片刻,他还是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 “陛下,可是这试卷有何不妥?” 朱祁钰本打算继续看第二份卷子,听得萧镃发问,手里的动作便停了下来,命内侍将程宗的卷子递送下去,萧镃打眼一瞧,顿时同样眼皮一跳,有些始料未及。 会试乃是朝廷的抡才大典,凡中试者,一甲赐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这便是所谓的官身,只有具备这层官身,才能取得官职。 按照朝廷典制,一名士子想要取得官身,需要经由县试,府试,乡试,会试,殿试五道程序,但是通常来说,只要通过会试,便会视为取得官身,其中原因便是因为,殿试惯例是不会黜落士子的。 就算是写的再差,也无非是打入三甲而已,但是,他眼前明晃晃的八个大字,其中便有刺眼的“黜落不用”! 当下,萧镃便有些坐不住了,拱手道。 “陛下,朝廷自开科取士以来,从无殿试落第之先例,此举子纵然文章欠佳,也不至于黜落不用,臣恳请陛下三思。” 然而,面对萧镃的劝谏,朱祁钰却并没有动摇的想法,只平静的道。 “没有先例,那朕来开这个先例便是,朕没记错的话,我朝典制祖训当中,并无殿试不得黜落士子的规矩吧?” 当然是没有的! 要知道,官身这种东西,只有天子有权授予,甚至就连吏部铨选官吏,也是代天子而为。 所以,通过了会试的士子,只能称之为贡士,意为会试的考官向皇帝举荐的优秀士子。 至于所谓的进士,只有经由殿试,皇帝钦点才能作准,这是属于皇权的范畴,所以自然不可能有所谓的,殿试不得黜落士子的祖训,否则的话,殿试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但是,没有明文规定,不代表没有这个规矩,就像萧镃所说的,大明自开国以来,还没有过进入殿试但是被黜落的先例,这已经是科举当中通行的潜规则。 萧镃也没想到,天子的话这么直接,一时之间,他似乎也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于是,这个时候,一旁的江渊便出列,道。 “陛下容禀,朝廷典制的确并无殿试不得黜落士子的规矩,但是,朝廷惯例如此,亦是为了令天下士子寒窗十年,不白费苦功。” “能入会试之人,个个是才学出众之辈,若因一篇策论有失,便黜落不用,恐令天下学子寒心,影响朝廷取士,恳请陛下三思。” 看着突然出面的江渊,朱祁钰眯了眯眼睛,敏锐的察觉到,今天的事情有些不对头。 刚刚他要黜落程宗,的确是临时起意,但是,主要的原因并不是他写的策论,而是朱祁钰清楚,这是一个无德无能的佞臣。 如果说这个程宗唯一有什么可取之处的话,那么就是他极会钻营,但是,这样的人,让他进入官场,苦的是老百姓。 朝廷开科取士,要的是能够为国为民做事的人,不是要一个官油子。 所以,朱祁钰尽管明知没有先例,但是,还是下了要黜落他的决定,当然,这也是程宗自己倒霉。 毕竟,这次参加殿试的有两百多人,若非他的卷子被排到前十,摆到了御前,朱祁钰还真未必能想得起他来。 对于这个决定,萧镃站出来提出异议,也很正常。 毕竟,既然是放在了卷首,说明至少萧镃自己对于这份卷子是极为满意的,或者说,是有意收归门下的,自然要竭力争取。 但是,江渊这个时候出面,就有些不对头了。 照理来说,十份卷子,十个读卷官每个人会向上推荐一份,如果说程宗的这份卷子,是萧镃推上来的,那么,江渊这个时候又跳出来做什么? 然而,即便是两个人都站出来劝谏,朱祁钰还是不为所动,轻轻摇了摇头,道。 “当今天下,寒窗苦读者不知凡几,有人被拦在府试,有人被拦在乡试,有人被拦在会试,有人从幼时开蒙到白发苍苍,始终奔忙于科考之上,苦功人人会下,何以因此而滥用朝廷官身?” 这话看似有道理,但是实际上,却是在偷换概念。 府试,乡试,会试拦下的人多了去了,但是,能进会试的人,一共就那么一二百人,个个都金贵的很,和那些落第举子岂能相比? 江渊踌躇片刻,正欲开口,便见到天子率先截住了他的话头,肃然道。 “江先生不必再劝,朝廷选才,惟德惟能,朕以古圣贤道德功试诸贡士,意在试其见地才学,并非需要阿谀虚应之辈。” “程宗的这份卷子,言称当合道德才于一身,方能复古圣贤之世,看似有理,实则满篇空谈,左右逢源。” “况此子策论当中,多有阿谀之词,少有务实之言,足可见其人既无治国之才,亦无风骨之德,此等样人,要之何用?” 这番话天子说的认真,但是,底下的大臣听着却一阵无奈。 因为,这完全就是在强词夺理。 诚然,程宗的这份卷子可能有些两头讨巧的意味,但是,追求圣贤之道,求道,求德,求功,从道理上来讲,也不能说错。 只不过,这种境界自古以来,没有人能够达到而已,但是这不妨碍在文章当中,当做圣君的典范来说明。 所以,要说程宗的这份卷子有些空谈,或许不错,但是,要说从中看得出来他没有治国之才和风骨之德,就实在是让人难以认同了。 要知道,天子这次出的题目,其实本来就有些怪。 道,德,功,得其一便可称圣贤,这不错,但是,要让为涉官场的普通士子来判断孰优孰劣,孰易熟难,明显就超出了他们能力范围,甚至就连朝堂上的大佬们,也未必敢轻易下结论。 或者说,即便是他们心中有这样的想法,也未必敢在殿试这样重要的场合下写出来,有些时候,锋芒毕露不如和光同尘,这是官场上长久不变的道理。 因此实际上,在这次收上来的卷子当中,至少有一半左右的人,都是像程宗这样保守含糊的答法,若按天子这个说法,那么这次的科考,起码要黜落掉一半的人了。 然而,就在江渊想要继续开口的时候,他却发现,身后有人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转头一看,正是内阁的另一个大臣张敏,对着他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 于是,江渊顿时冷静下来。 这个时候和天子争辩,根本毫无意义! 程宗这份卷子,实话实说写并不算极其出色,只不过沾了“评分标准”的光,所以被列在了榜首。 而目前的状况很显然,天子对这种两头不得罪的卷子十分反感,而且更重要是,事已至此,程宗的命运其实已经注定了。 即便是经过争取,天子收回了成命,重新录了程宗,可在天子这里挂了名号,以后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更不要提,如今执掌吏部的,是王文那个老家伙。 等半年之后进士观政结束选官之时,天子随便吩咐一句,程宗就会被打发到不知道什么犄角旮旯里,再也不见天日。 说白了,他们就算现在能替程宗争取,可终究不可能事事处处都替他做好,所以,从天子出口给程宗下定论的那一刻,无论他最终是否榜上有名,他的仕途都已经走到终点了。 除非他能够像于谦一样,立下不世之功,让朝廷不得不赏,或者想薛瑄一样,在士林中久有清名,改变天子对他的认知,但是这两条路,无论哪一条,都不是常人可以走的通了。 于是,轻叹一声,江渊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再说什么,随后,张敏跟着出来,道。 “陛下,程宗的卷子,或许的确有不当之处,但是,毕竟并没有犯什么忌讳,若因其文章写的不好,便断定此人德行有缺,恐有损朝廷取士公平,故臣斗胆,请陛下恩宽,赐程宗同进士出身,也好令天下士子稍安其心,同沐皇恩。” 同进士出身,便是三甲了! 张敏的言下之意便是,陛下您要是真不满意,哪怕把这个人排到最后一名呢,好歹也别黜落,不然的话,不好收场。 闻听此言,朱祁钰也有些犹豫。 刚刚黜落程宗,他是有些冲动的,当然,并不是说不能做,天子想要黜落一个士子,还是轻轻松松的事。 只不过,他黜落程宗的真实理由没法说,摆出来的理由,又的确有些说服力不足。 张敏所说的话,虽然是在替程宗求情,但是的确也不无道理。 单凭一份卷子,断定一个人德行有缺,的确有些武断。 踌躇了片刻,朱祁钰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低下头将剩下的卷子翻开,粗粗的都看了一遍,心中顿时有了底。 再抬起头,他的脸色已然沉了下来,开口道。 “原来,诸卿之所以给程宗求情,是因为这些言论,并不只是出自程宗之口,而是出自诸卿之口吧?” 见到天子的脸色如此,萧镃顿时心中一阵叫苦,连忙下拜道。 “臣等才学不足,未能体察圣心,请陛下恕罪。” 殿试的读卷官,是个好干的活,但也是个难干的活。 好干在于,这向来是做熟了的事,品评试卷这种事情,对于都是进士出身的老大人们来讲,毫无难度,但是,却可以扩大人脉,有种种好处。 至于难干,那就如现在一般。 殿试主考策论,说白,考的是治国方略,但是这种东西,向来是各执一词,难有定论。 所以实质上,殿试的阅卷过程当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体察圣心,说白了,要揣摩天子出这道题目的用意何在,挑选出符合天子心意的试卷。 在此基础之上,才是读卷官之间的博弈。 所以正常情况下来说,殿试读卷官,一般都要由最熟悉天子的近侍之臣来担任,才不会出差错。 事实上,萧镃对於這次的这几份卷子,心中也有一定的疑虑,但是,凭他对于天子的了解,觉得这位陛下未必會如此计较,所以才冒了次险,可谁想到,这么一冒险,可就出事儿了! 一念至此,萧镃不由得朝着一旁的江渊,投过去一缕不满的目光。 然而,事已至此,江渊早已经低下头去,一言不发。 谏言天子是一回事,可真正把天子给惹怒了,可就是另一回事事了。 文华殿中,朱祁钰平静但隐含锋锐的声音回荡着,底下的一众读卷官面面相觑,各个低下头没有说话,但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其中有那么几个人,目光中闪过一丝不解,似有似无的,将眼神望向了萧镃。 底下如何不提,但是,看过试卷之后,朱祁钰心中却已然明白,这次不是程宗一个人的事情。 不出意外的话,这中间必然掺杂了利益的交换,就眼前的这十份卷子来说,皆非最上乘的卷子。 這一批的举子当中,朱祁钰印象深刻的还是有几个的,像是李衍,秦紘,王越,都是文章写的又好,能力也十分出众的人物。 如果单论策论的文采见地的话,上一世他钦点的状元柯潜,虽然说人有些刻板,不懂世故,但是,文章却无人能出其右。 而且,柯潜的人品正直,率真敢言,以他的才学,怎么也能进到这十份卷子之内,但是眼前的这些里面,却没有他。 看来,这会试当中的有些陋习,是真的要改改了! 看着跪了满地的读卷官,朱祁钰轻哼了一声,没搭理他们,转头对着成敬吩咐道。 “传旨,将此次殿试的所有试卷,全部送到文华殿来,再次清点评阅,另外,将六部尚书,左都御史,内阁首辅,次辅,一并宣召进宫,这次的读卷,让他们几个亲自来做!” 见到天子凝重的脸色,成敬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躬了躬身,便立刻下去安排。 与此同时,底下跪着的一干大臣,尤其是跪在中间的萧镃,脸色不由有些发白,心中更是不由后悔不已。 这下,事情可真的是闹大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二十七章:胡老大人的摸鱼术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七百二十七章:胡老大人的摸鱼术今日是读卷的日子,这一点朝廷皆知,作为景泰朝的第一次春闱,自然是获得了满朝上下的关注。 礼部大堂,胡大宗伯手里捏着一把紫砂壶,不时抿上一口,手里拿着一卷不知从何处寻来的话本,看津津有味。 当然,倒不是这段日子他老人家有多么勤勉,而且胡老大人长久以来养成习惯,不管什么事情,不到最后一刻尘埃落定时候,都不能轻易放松下来。 春闱堪称是礼部今年最重要的大事,虽然说如今已经到了尾声,只剩下天子点出一甲进士及第,开科放榜就算完事。 但是,哪怕是最后这基本不会出差错的一步,胡老大人也没有掉以轻心,一大早就赶到了礼部当中,等着宫中的消息。 按照正常的流程,最迟中午之前,天子便能够定出一甲的人选,然而让胡濙感到意外的是。 不知为何,宫中却迟迟没有传出消息,搁下手里的话本,胡老大人揉了揉眼睛,心中觉得有些不安,正打算遣人去宫里瞧瞧的时候,外间郎官匆匆走了进来,道。 “大宗伯,成敬公公到了。” 胡濙原本懒散的神色顿时一收,变得凝重起来,道。 “请进来!” 不多时,一袭蟒衣的成敬带着两个小宦官匆匆走了进来,拱手行了个礼,未等到胡濙开口发问,便道。 “大宗伯,陛下急召,请您即刻随我入宫觐见。” 不得不说,胡濙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越是这种时刻,他越是能够镇定下来,听到成敬急促的口气,他并没有着急忙慌的立刻起身,而是搁下手里的紫砂壶,身子往前倾了倾,问道。 “敢问成公公,陛下为何事急召,可是和春闱有关?” 胡濙的口气不急不缓,但是意外的有一股威严在其中,饶是成敬就在朝中和这些大臣们打交道,此刻也是一愣。 踌躇片刻,成敬的口气也缓了下来,道。 “大宗伯果然敏锐,刚刚在文华殿中,几位读卷官呈送了殿试前十名的试卷,陛下看后觉得评判有所偏颇,所以,召了六部,都察院还有内阁的诸位一同入宫,重新将殿试策论再行品评。” “其他的几位现在已经在往宫里赶了,大宗伯也莫要耽搁,尽快进宫吧,陛下还等着呢!” 这么多重臣被召入宫,这件事情本来就瞒不住,所以,成敬也没有讳言,简单的将事情说说,便继续催促胡濙进宫。 这一次,胡濙倒是没怎么犹豫,干净利落的起身,对着身旁的郎官交代了两句,便跟着成敬出了礼部大堂,朝宫中赶去。 “老臣参见陛下!” 进了文华殿,胡濙大略扫了一眼,发现自己来的还算早的。 除了和宫里距离最近的内阁已经到了之外,部院当中,他应该是来的最早的。 只不过,殿中的气氛,却显得有些压抑。 几个读卷官低垂着头,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站在一旁,至于内阁的两大重臣,王翺和俞士悦则单独站在另一边,皱眉望着对面的江渊等人。 “怀恩,给大宗伯,首辅和次辅几位先生赐座。” 御座之上,天子的脸色倒是平静,只是御案上摆着的几份展开的试卷,似乎在昭示着什么。 不过面对胡濙,天子的态度还是很和煦的,先是对着身旁的怀恩吩咐了一句,随后转过身来,口气温和道。 “大宗伯平身,还有几位先生未到,诸位先坐,待人齐了再议事。” “多谢陛下。” 胡濙拱手谢恩,然后和王翺,俞士悦几人坐下,不着痕迹的交换了个眼神,却见他们二人都轻轻摇了摇头,显然,对于发生了什么事情,都还并不知晓。 因是临时急召,不免多费了些时间,大约过了一炷香左右的时间,除了不在京的刑部尚书金濂之外,其他各部的尚书及左都御史都前后脚匆匆赶来。 眼瞧着人已齐了,朱祁钰方开口道。 “自古朝廷取士,抡才大典,乃国之要务,我朝自太祖立国以来,极重科考,以此为拔擢人才,稳固社稷之根本也。” “会试,殿试乃是朝廷取士的最后一关,按理来说,当严格把控,优中选优,但是,朕今日览卷,却觉诸举子文采虽佳,却难当一甲之才,况策论一道,見解各異,何以十人读卷,皆推一論?” “此非常事也,国家取才,当取见解独到,胸有沟壑之辈,更当持心公正,量才惟德以擢,春闱乃国之重典,不可不慎。” “如今殿试读卷既然有疑,自当裁量清楚,朕方才已命司礼监将殿试举子的卷子,重新打乱顺序,糊名誊录,稍后会发到诸位先生手中,合共两百零一份,诸位先生每人二十余份,两个时辰的时间,推出十篇策论,呈于朕看。” 虽然说是商议,但是天子显然没有什么要商量的意思,直接便下了旨意,这番坚决的态度,令在场的诸大臣不由面面相觑,心中顿时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 要知道,春闱虽然重要,是国之大典,但是,毕竟三年一次,选进来的新科進士,虽然身份金贵,也不过是官场上的生瓜蛋子而已,就算是过上几年授了官职,也不过是是御史或者翰林而已。 所以,虽然重要,但是还不至于让六部尚书这样的朝廷顶尖的重臣,全都搁下手里的政务,来忙活这一件事,让这些侍郎和内阁大臣来做,已经算是十分重视了。 然而现在,天子急急的将他们所有人召进宫来,一开口就是要重新阅卷,可见这件事情已经不单单只是朝廷取士这么简单了。 殿试因为时间紧张,阅卷的时间只有两天,所以,并不会和会试一样,糊名,誊录,经过一道道严格的程序。 可如今天子又将这些程序加了回来,其中用意不言自明。 老大人们相互看了看,望着另一边的那帮读卷官的眼神,不由有些复杂。 天子将这帮读卷官拘在文华殿中,又直接将他们这些人召见过来,明显就是不想让双方有沟通和交流的机会。 这次重新读卷,如果说最后评出来的人选,和原本的一致或者稍有差别,那也就罢了,但若是相差太大……啧……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二十八章:这就很尴尬了…… , 第729章 这就很尴尬了…… 不论如何,天子旨意已下,在怀恩的指挥下,一干内宦很快在文华殿中摆上了九张一字排开的桌案,并备好了崭新的笔墨纸砚。 司礼监的动作也很快,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陆陆续续将最新誊抄糊封好的试卷送入了殿中。 而且不仅如此,更让老大人们感到意外的是,所有的卷子,都没有直接送到他们面前,而是先送到了天子的御案上。 随后,天子先是提起朱笔,在每一份上面亲自写上一个数字,然后,方有内宦将试卷送到对应的桌案上。 待得每一份桌案上都至少有了四五份试卷之后,天子停下朱笔,抬头道。 “诸位先生都是经过科考的,如何读卷,朕就不多说了,只一条要求,那便是公平公正,如朕方才所说,量才惟德,排出次序,再呈于朕看,开始吧。” 于是,在场的一干大臣拱手称是,在内宦的指引下,挨个入座。 这些举子的策论,在这些久经宦海的老大人们看来,自然是一眼便能看出优劣,但是,这毕竟是殿试,决定这些举子命运的读卷。 尤其是在天子明显如此重视的情况下,一干大臣自然是慎之又慎,所以,虽然天子说的是两个时辰,但是事实上,这场阅卷,从正午一直到持续到了黄昏。 毕竟,这些策论虽然老大人们基本上一眼就能定出等次,但是,看现在这个架势,万一天子一时兴起,从中随意抽取几份,他们总要能够说出去翔实的判定理由来。 暮色渐起,天边已是一片灿烂的云霞。 等到最后一份试卷被送到胡濙的手中看过之后,他总算是抬起了头,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眶,将手里备选的三份卷子重新整理了一下,搁到案首。 就像天子说的,虽然是临时被叫过来的,但是他们这些人,都是经历过科举,而且,其中有不少人,也曾经参与或者主持过会试和殿试,所以都是轻车熟路。 照规矩,每个读卷官会评出一份自己认为,最优秀的试卷,然后列入前十名呈送御前。 但是,在实际操作当中,这种办法是有缺陷的,毕竟,每个读卷官的标准略有差别,而且,不是没有可能出现,大量优秀试卷被分到同一个人的手中。 所以,将所有的试卷批阅完成,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每个读卷官会选出自己批阅过的,认为可以进入一甲的试卷。 这个数量并不限制,一般来说,大致在三到五份左右,然后将这大概三十到五十份卷子,再次进行交换审评,最终将数量缩减到十份左右。 而这最终的十份,也并不会直接呈送到御前,而是会交由所有的读卷官再次审阅,至少取得一半以上的人认可之后,才会放入最终的十份御前名单当中。 另外,在这个过程当中,如果有两个读卷官出现了比较大的分歧,譬如其中一人坚持认为文章优异,而另一人持相反意见,那么,这份试卷同样会被所有的读卷官共同审阅。 在极特殊的情况下,十位读卷官的意见也出现了大的分歧,那么,这份特殊的试卷,便会被列到十份试卷之外,单独呈送到御前,由天子亲自裁定等次。 胡濙算是快的,他老人家上了年纪,所以评阅的比较“慢”,或许是有这个原因,天子分到他手中的试卷也并不多,所以,他反而是最早结束的。 抬眼扫了一圈,看着案上至少还积压了好几份的于谦,王文,俞士悦等人,胡老大人一本满足,不由发出一阵感叹。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吧…… 之前的那十个倒霉蛋,早就已经被内宦引着去偏殿呆着了,看这个架势,在新的进士名单出炉之前,他们是别想踏出宫门一步了。 捏起手边用来给他他们补充体力的糕点咬了一口,胡濙看着眼前摆着的卷子,心中又开始想。 这大概是大明立朝以来,不,应该是科举有史以来,最高级别的一场殿试读卷了吧。 不仅仅是他们,这一整天,天子也全程呆在殿中,没有离开哪怕一步。 满朝上下,从天子到六部尚书,七卿大臣,内阁首辅,次辅,全都放下手里的各种政务,关在这文华殿中,什么都不理会,花上整整一天的工夫,就为了批阅这几份新科进士的试卷。 有这个时间,朝廷大事都不知道处理了多少了。 这般想着,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天邊的雲霞也渐渐消失,夜色降临,殿中也不知何时掌起了灯,某个能者多劳的冤种于姓少保,總算是阅完了手里的最后一份试卷,拿着自己挑出来的整整八份卷子,来到了已经等的快要打瞌睡的胡老大人面前。 “大宗伯久等了,这是于某认为文采,词论,见解都上佳的几份试卷,请大宗伯过目。” 上首天子这个时候已然开始批阅起奏疏,没有管他们底下在干什么。 于是,几个老大人聚在一块,互相将手里的试卷交换了之后,重新坐下开始再次批阅。 因为都是被挑选出来的上佳试卷,所以再次批阅的时候,也就轻松了许多,至少基础的质量是有所保证的。 接下来这些老大人要做的,就是真正的优中选优,一般情况下来说,如果被判定为可以成为状元的试卷,读卷官会在卷首画下一个圆形的标记,探花者为三角标记,剩下的榜眼则是斜杠标记,二甲,三甲试卷,也各有不同的标记方法。 但是到了这种地步,送到每个人面前的,基本都是标上了圆形,三角或者是斜杠的。 而且,按照天子的要求,每个标记下面,都记上了读卷官的名字和钤记,如此这般,经过了再三审阅之后,等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一片灯火通明的殿中,才总算是選出了最终的十份试卷。 “陛下,此臣等商议过后,以为可以入选一甲之举子,请陛下御览。” 将杂乱的案头收拾了一下,众人整好仪容,胡濙持着经过一众大臣商量之后的试卷,呈递到了御案之上。 虽然说时间长了些,但是,所幸众人的意见没有产生太大的分歧,虽然有部分人对其中部分试卷的观点持有保留态度,但是总体上来说,众人还是都认可这十份试卷的举子的才学和见识的。 至于说具体的内容倾向,这个没有一定之规,只能说各人有各人不同的看法而已。 朱祁钰看着眼前新鲜出炉的这十份卷子,倒是没急着去看内容,而是先看了司礼监核对出来的名单。 果不其然,和前一次评出来的名单相比,几乎是大换血……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二十九章:一甲 在新呈递上来的这十份试卷当中,朱祁钰见到了许多熟悉的名字,柯潜,刘升,余子俊,这几个都是前世的时候,春闱成绩排名极为靠前的。 让朱祁钰感到意外的是,秦紘,王越,徐庭章等人的卷子,赫然也在其中。 想了想,朱祁钰命人将卷子的糊封拆开瞅了瞅,果不其然,王越,秦紘徐庭章的试卷,上头画的头一个圈,都是出自于谦之手。 心中大致有了底,朱祁钰才将一份份试卷一一过目,细细的察看了一番。 这一次的试卷,就和方才大不相同了。 至少,这十份试卷当中,有六份试卷,都并没有像之前的十份一样,在立道,立德,立功的问题上持摇摆不定的态度。 虽然观点各不相同,但是论据详实,各有道理,观点鲜明。 剩下的四份,虽然亦是在说要合道德功为一体,使皇帝王之称惟一而无隆杀之别,但是,无论是行文还是论据,都比之前的那几份要出色的多,至少,比程宗的试卷要高出不止一筹。 不过,意外也是有的,因为这一次,放在最上首的三份试卷,一个是柯潜的,主张立国以德,认为王朝承平,天子之德泽被万民,当为天下表率,方能令四海升平,万国来朝。 应该说,这种观点很容易写的空而无物,但是,柯潜明显并非如此,即便是这种大而化之的观点,他依旧写的十分翔实可信。 至于后头的几份,有两份观点和之前程宗的大同小异,只不过无论是行文还是文采,都要出色的多。 呈递上来的这十份试卷,其中大多数的名字,朱祁钰都是知道的,前世他点的一甲之人,也都在其中。 不过,真正让他感到意外的,是摆在最末第十份的试卷。 这份试卷的主人,名叫王越! 如果说,景泰二年的春闱当中,要数出一位真正的朝廷柱石,那么,肯定非王越此人莫属了。 放眼整个大明,以文官得爵者共有三人,其中一个便是王越,虽为文官,但却曾三度出塞,两击鞑靼,最远之时,率军直抵贺兰山,堪称是于谦之后,最具军事才华的文臣。 但是,朱祁钰之所以会感到意外,是因为王越单纯从文采上来说,虽然同属上佳,但其实在这届举子当中,是排不到最前列的。 而且,因为观点有些激进,所以,在前世的春闱当中,王越的排名不仅不靠前,而且十分靠后,排在三甲第六名。 可是,如今他的这份试卷,却被当成了一甲的候选递了上来。 往底下扫了一眼,朱祁钰便想起,刚刚在商议讨论的时候,似乎底下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争执。 又看了看这份试卷最上头的评价,果不其然,只有于谦一个人给了代表上佳的圆圈,另外的人,胡濙给了代表二甲的三角,陈循则更干脆,直接给了三甲的标记。 所以说,不出意外的话,王越的这份试卷,之所以能够放到前十的位置,应该是于谦全力争取的结果。 要知道,除了王越的这份卷子,其他的几份,至少都拿到了两个代表一甲的圆圈符号,剩下的最后一个,也至少是三角标记。 甚至于,排在前头的三份,清一色的都是圆圈符号,只有王越的这份,只有于谦这一个圆圈符号。 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分歧,看完了试卷之后,朱祁钰心中便也有了数。 这一世的科考,和前世的春闱已然大不相同,且不说朝堂之上的变化,单说读卷官,前世的时候,任翰林学士主持殿试的不是萧镃,而是江渊,其次便是题目,虽然说两世的题目都是一个主题,但是,还是有小小差别的。 前世的时候,朱祁钰心里攒着劲儿要做一个千古圣君,所以在题目当中,便直接问“当如何合道德功为一,成皇帝王之隆”,这一世,他的想法更加务实,顾忌也更少,最后的落点便成了“道,德,功,三有其一可称古圣人,皇帝王何有殊异?”。 这一点不同,便导致整个举子们的答法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就拿柯潜来说,他的答卷和前世便大有不同,但是,毕竟功底摆在那里,写的同样非常出色。 但是,王越却不一样,他的这份试卷,核心的主题和前世一模一样,也即当以功而王天下,在王越的这份策论当中,详细论述了道,德,功的区别,得出的结论是,唯有于国有功,方能称圣君之业。 当然,这个功不止指的是开疆拓土的功,保境安民,生民活人,国泰民安,亦是他所述的功的范畴。 相对于道,德来说,这种说法其实更加的务实,但是,却显得略有些离经叛道,而且,在前世阅卷的时候,被认为观点过分偏激,重功不重德,有违圣贤之道,所以,被打到了三甲当中。 甚至就连如今题目已经发生了变化的情况下,他的试卷,也依旧不被许多读卷官所接受。 然而,或许是天意如此,一个水分颇大的程宗的卷子摆到了朱祁钰的面前,让朱祁钰心中生疑,重新对所有试卷进行了评阅。 更巧的是,这份试卷分到了于谦的手中! 这些观点或许不对别人的胃口,但是,一定是极对于谦的胃口的,要知道,这段时间于谦虽然在操持军屯一事,可他一直心心念念的九边重镇,却始终没有放弃过。 而王越的这份试卷当中,将保边境安宁,立社稷之功作为论据来进行阐述,不正中于谦的下怀才怪。 当然,这种略显偏激的观点,肯定是不受一些朝中大臣,尤其是一些清流出身的大臣认可的。 所以,始终在清流当中流转的陈循,便毫不客气的给了一个三甲的等次,不过,于谦的性格,想来也不是好对付的。 这般闹着,这份试卷便被放到了十份当中的最末一份,呈送到了朱祁钰的面前。 将十份试卷都看完之后,朱祁钰拧眉思索了片刻,很快便做出了决断,他从这些试卷当中抽出三份,然后提起朱笔,在上面很快定出等次。 底下一群大臣看着天子的这般动作,倒是也不着急,反正都已经折腾一天了,也不差这一会。 待得天子搁下朱笔,一旁的怀恩便在天子的示意下,上前接过了试卷,然后直接读道。 “御批,景泰二年春闱,第一甲第一名,福建莆田柯潜,第一甲第二名,直隶大名王越,第一甲第三名,四川青神余子俊。” 随着怀恩的话音落下,景泰二年春闱的一甲前三名,人选终定! 不过,这个结果显然令在场的老大人们有些意外,如朱祁钰所料那样,王越的名字被念出来的时候,于谦明显的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一旁的陈循则是面色有些难看。 天子点的这三人,柯潜是礼部胡濙推上去的,王越是兵部于谦推上去的,余子俊则是户部沈翼推上去的。 且不说天子在点人的时候有没有刻意偏向,单这三人的试卷,基本上都是独树一帜之作,唯有柯潜的还算温和,剩下的余子俊和柯潜,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柯潜就不说了,余子俊的那份试卷,主张和他也相差不多,认为功在社稷,方为圣人,只不过,余子俊更认同固守之功,没有柯潜那么激进而已。 有心开口争辩两句,但是他刚一抬头,便瞧见天子另一侧的成敬轻轻摇了摇头,身子也微微侧了侧。 陈循眉头一皱,朝着成敬身体偏向的方向看了看,一时之间,冷汗立刻就下来了。 他险些忘了,除了他们之外,在那偏殿当中,可还有十位“读卷官”呢! 虽然到现在都不知道详情如何,但是,如果不是他们出了差错,也不会让自己等人过来再次读卷。 和会试不同的是,殿试的主考官就是天子本人,其他人充其量都是执事官。 这其实就像内阁一样,所有人提出的意见,都只是建议而已,最后的裁量权,都握在天子的手中。 即便是天子将他们递上去的十份试卷全部否决,自己亲自从两百余份卷子当中挑选出一个状元,那他们这些人,也只能是低头认罪,口称自己等人学识不精,辜负圣恩。 因此,踌躇了一下,陈循还是咽下了已经到嘴边的话。 不过让他没料到的是,这个时候,一旁的胡濙却皱着眉头,开口道。 “陛下,恕老臣直言,如陛下所说,殿试当优中选优,择天下士子中佼佼者纳入一甲,柯潜见识广博,文章颇具中庸之道,自然足可当状元之名。” “然则王越,余子俊二人,文章虽亦是上佳,可无论措辞,文笔,行文,都有可再改进之处,若是以文采行文而论,臣等呈上的吴汇,周舆,林璟,皆数更优,如何裁定,还请陛下三思。” 这下,在场的诸多大臣眼皮都忍不住一跳,哪怕再三抑制,眼神还是忍不住朝着一本正经的胡濙身上看去。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个老家伙,竟然会在这种事情上违逆天子? 然而,上首的朱祁钰听完了这番话,却并没有动怒,相反的,他望着胡濙的目光多了几分意味深长的味道。 沉吟了片刻,朱祁钰开口道。 “朕方才已然有言,朝廷取士,量才惟德取用,能入会试者,皆是我大明英才,数十年寒窗苦读,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其才学相差者,实则微乎其微也。” “策论一道,当重实务,重道理,重见解,不可单以文采风流判之,王越,余子俊二人,虽则文采稍有逊色,但是内容详实,道理清楚,且见解独到,此等朝气蓬勃,敢言敢当之辈,方是朝廷之才。” “故此,朕取二人为探花,榜眼,意在告诫天下士子,不可虚文闭耳,一心苦读,圣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有沟壑,落笔方能千言,成锦绣文章,朝廷栋梁!” 这一下,在场的老大人们总算是反应了过来。 胡大宗伯这哪是给天子唱反调,分明是在给天子垫话,同时,也是在卖人情给这些新科进士。 要知道,殿试的试卷,是要在礼部归档的,而且很多时候,还会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流传到市面上,作为以后进京赶考士子的重要参考。 士子们的心中有一杆称,如果到时候这些试卷流传出去,众人纷纷议论王越,余子俊的试卷不如其他人的,必然会对他们的士林声誉产生影响。 如今,胡老大人替这些人将话问出,有天子的背书,王越,余子俊二人會遇到的非议就會小的多。 相反的,其他的士子反而会将他们作为榜样,结合天子对他们的评价,去竭力揣摩他们是如何切合了天子的心意,从而在文采稍逊的情况下,依旧能夠进入一甲当中。 或许对于天子和胡濙两人来说,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奏对而已,但是,如果胡濙不问,或者不是胡濙这样的身份发问,天子也肯定不会向臣下解释,自己为何要点二人进入一甲。 所以,看似只是不经意的简单举动,但是,对于刚刚踏入仕途的两人来说,却是堪比将他们的卷子推荐给天子的于谦一样的大恩。 这个老狐狸! 看明白了之后,他们也是一阵无语,明明刚刚的时候,胡濙对于王越的试卷,也颇有微词,可谁曾想,他口风变得竟然这么快。 然而,这还没有结束。 听了天子的解释,胡濙点了点头,但是皱起的眉头却没有展开,而是继续道。 “陛下所言有理,但是,照惯例,一甲可不经馆选直授翰林编修,翰林院乃天下英华之才汇集之地,若非文采佼佼之人,入翰林院恐受非议,请陛下思量。” 这话的意思也很简单,一甲都是要进翰林院的,但是,王越,余子俊都只是见解独到,而非文采胜过众人,如此一来,他们进入以文采著称的翰林院,似乎有些难以服众…… 声音落下,在场的大臣又是一阵意外,如果说,刚才胡濙的话还算是给二人提前化解非议的話,那么现在这话又是想做什么? 难道说,这位大宗伯真的睡糊涂了,想要让天子收回成命,再将这二人从一甲当中拿下来?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三十章:闪开,我要开始水了 感受到在场众人怪异的目光,胡老大人却依旧四平八稳,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帮人啊,还是见识不够广,创新意识不够。 他胡濙焉是会如此考虑不周的人? 胡老大人立身处世,向来秉持着花费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收益的原则,既然是要卖人情,自然是要送佛送到西。 王越和余子俊两人入了一甲,进翰林院是理所应当的事,若是放在往常也就算了。 但是别忘了,现在翰林院的掌院学士是萧镃,虽然不知道他这次会不会受罚,可毋庸置疑的是,他一定日子不会好过。 这个时候,王越和余子俊这两个刺头进到翰林院去,不被拿来撒气才怪,更何况,他们两个的文采,在这届士子当中本就不算顶尖,萧镃真要给他们穿小鞋,都不用刻意寻找理由。 当然,在惯常的理解当中,清流资历是很金贵的,所以,一众大臣们都没有想过,其实进了一甲,也未必要入翰林院。 或者再说的不好听一点,老大人们在这些事情上,并没有花费那么大的心思去思量。 朝堂之上的事情多了去了,事事处处都要细细思索,老大人的头发早就掉光了。 所以,如果不是本来就份属自己管辖的事务,或者是出现了会影响自己利益的迹象的时候,老大人们其实都不会花过多的心思。 说白了,今天他们就是被叫过来把卷子都重新评阅一遍而已,会试虽然是国之大典。 但还是那句话,别看现在阵仗闹大这么大,可说到底,这帮新科进士,对于官场来说,都是初生牛犊。 或许对于其他的官员来说,结交他们,可以成为助力,但是,对于已经站在文臣最顶尖的在场诸人来说,只有这些新科进士攀附他们的份,哪有他们在这些人身上花费心思的份。 就算是胡濙,也不过是随手结个善缘,他老人家之所以这么做,更重要的原因,其实还是因为,归根到底,春闱都是由礼部操持的。 所以,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胡濙自然是要想法子补救,尽量将之后可能出现的冲突给避免掉。 换句话说,他这既是在给王越,余子俊等人送人情,也是在变相的提醒天子。 果不其然,天子听完之后,眉头也是微微蹙起,片刻之后,方道。 “是这个道理,不过,朝廷取士,并非仅看文采,自然,也不必皆入翰林,按例,新科进士馆选之后,要入六部观政。” “既然王越,余子俊二人不宜入翰林院,便当他二人到吏部与户部去,随于先生,沈先生学习政务,诸位觉得如何?” 大体来说,会试之后的新科进士,会向两个方向流动,其一是翰林院,这部分进士首先是一甲前三名,会直接被授予翰林编修的职位,其次是在殿试之后的“馆选”中表现出色的进士,进入翰林院成为庶吉士读书。 庶吉士并不是一个官职,严格意义上来说,它和国子监的监生一样,只是一个学生的身份,在翰林院继续深造,只有经过“散馆”之后,考核合格的庶吉士,才能和一甲进士一样,被授予编修或其他官职。 但是,庶吉士的年限往往是三年或更长,所以哪怕是同一批中举的进士,在科考放榜的时候,就已经拉开了差距。 除了一甲和被选入翰林院的庶吉士之外,剩下的所有进士,都会被派到各部院寺监观政,这个时间相对较短,一般为半年或一年,在此期间,这些进士有官身但无官职品级,基本上就是个打下手的。 不过有一点好处就是,无论是被派到那里,他们的官身都会留在吏部,在整个观政结束之后,吏部会根据他们的表现,结合科举的成绩进行选官。 这是一般正常的流程,不过,在执行的过程当中,也会有些意外,譬如吏部在考选过程当中,缺人比较严重,也会选择直接授官,但是总体来说,观政的过程是必不可少的。 这两条路,看似没有什么差别,但是实际上,朝廷惯例,入翰林院者优于在各衙门观政者,这不仅仅是选拔上的差异,更重要的是,在最终的授官上也会体现出很大的差别。 清流的资历,并不只是好听而已,它代表的,更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一甲的进士就不说了,跳过观政,起步就是七品编修,至少可以省掉三年的工夫,其他馆选进入翰林院的庶吉士,在散馆之后,或授编修,或授检讨,亦是清流资历。 他们这些人,外放到部院当中,照例是要直接升一级的,散馆之后,成绩不合格的人,会被授予给事中或者御史,实在是没有位置了,才会被安置到州县做官。 可在部院观政的这些二甲进士,在观政结束之后,顶格也就是给事中或御史,运气好的话,会被留在六部当中授予主事的官职,成为京官,若是表现的不好,也是趁早打发到州县做官。 至于那些在寺监观政的三甲进士,基本命运就已经注定,很少有能够留在京城当中的。 所以事实上,进入翰林院,首先便意味着,自己的未来授官的底线官职就比旁人要高,仕途的起点更高,这才是所有人对翰林院趋之若鹜的原因。 而现在的问题,恰恰是王越,余子俊二人进入翰林院有些难以服众,但是,若是让他们去部院,那么,一甲的进士,到最后授官若还不如二甲馆选的那些人,也说不过去。 所以,天子给出的解决办法便是,拔高六部观政的含金量! 寻常时候,二甲进士到六部观政,基本都是员外郎负责指点,偶尔有一司的郎中愿意接手的话,那便是天大的好运了。 可这次天子一开口,直接便点了于谦和沈翼的名! 这二位,一个执掌天下钱粮,一个执掌天下兵备,乃是文臣当中顶级人物,放在平时,这些新科进士能跟他们说上句话都得高兴许久,何况是放在身边教导提携。 这在最讲究人脉的官场上,这可是属于黄金开局。 别的不说,只要能够得了这二位的青眼,那么,之后的仕途不说是一帆风顺,那起码也是无人敢惹。 更重要的是,如此一来,新科进士的流转,便再有不同,真要是观政时都能得到这种重量级的大臣提携,那在六部观政的资格,必然会立刻变得炙手可热。 所以现在的问题就是,于谦和沈翼二人,愿意耗费这个时间和精力,去提携一个新科进士观政吗? 众人的目光随即转向二人,之间他们对视了一眼,一同出列道。 “谨遵陛下旨意,臣必尽心竭力。” 随着他们二人的话音落下,在场众人顿时意识到…… 天,要变了! 尤其是陈循的目光,霎时间变得十分复杂。 按理来说,今天他们只是被叫过来读卷,进士到底取谁,对他们来说并没有太过紧要,所以,也没有必要过分上心。 但是,就在此刻,天子要将王越和余子俊二人放到六部,且是由于谦和沈翼直接提携的时候。 陈尚书仿佛忽然心头被戳破了一层窗户纸,将此前发生的种种事情,都联系了起来。 别的不说,就说翰林院,从朝廷成立之初,翰林院就是一个十分强势的衙门。 随侍天子身侧,拟诏,呈文,讲读经筵,出入内阁,以备咨询,都是翰林院的职责,也正因于此,翰林院的地位水涨船高,成为天下士子心中的圣地。 可现在呢? 一条条惯例被天子打破,先是他这个曾经的翰林掌院学士,内阁大臣,被升迁到了六部尚书。 随后,内阁的阁臣,又被一干从州县一步步走上来的侍郎占据,如今内阁中,真正还算得上清流出身,就只有江渊,但即便是他,也是有地方经历,从刑部侍郎被调过去的。 尤其是在高谷被贬去南京之后,内阁迟迟没有清流出身的官员能够顶上,陈循曾经尝试过举荐大理寺卿杜宁,但是,每一次都被天子给搁置了。 若非如此,陈循也不至于,三番五次的在徐有贞这么个普通翰林身上下工夫,想要将他给扶起来。 实在是因为,翰林清流一脉,如今已经有些青黄不接了。 从陈循自己的角度出发,在天子的支持下,他到了工部尚书的位置,的确地位,权势都比之前要强得多。 但是,这并非是六部的职权提高了,而是天子在有意无意压着内阁的地位,这一点,单从加衔上便可看出。 基本上,六部尚书的加衔,都要比内阁大臣高上一阶。 别小看这区区的一阶,到了他们这种地步,权势其实相差不多,真要排个位次,看的就是这一阶品级上的差别。 紧接着,开了非清流入内阁的先例之后,天子又将矛头指向了专门出产清流的翰林院。 现在回过去看,彭时,裴纶等人在京察之时和王文发生冲突,被贬谪出京,看似是这个老家伙以权谋私,打击报复,可实际上,是否是天子早有安排呢? 如果说,那次真的只是朝廷局势所迫的话,那么,前段时间,翰林院诸多庶吉士被提前散馆,发到都察院任监察御史。 看似是萧镃和他之间,新旧清流之间的斗争,明面上是为了整饬军屯,但是,回头再想,最后的结果,却是翰林院的庶吉士为之一空,而且,翰林院的官职数量,也由原来心照不宣的超额,恢复了原本定制。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被发出去就算了,因为“朝廷需要”,所以,他们基本都是被平调过去授予御史,和普通观政的进士并没有差别。 换而言之,清流的资历,因为这种特殊情况,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的加成! 如果说,清流的资历并不能给这些官员带来实实在在的利益的话,那么,它还会被进士们追捧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要是没有今天的这桩事的话,那么,翰林院的清流地位,可能仍然是朝中最金贵的资格。 但是,如果这条路真的被趟开了,这次入六部的是榜眼和谈话,说不准三年之后的春闱,入六部的就变成状元了。 这样细想下来,陈循,高谷等人相继被升迁,贬谪,内阁也被非清流的官员递补进去,是断了清流的顶层力量和最平坦的升迁通道。 随后,京察当中裴纶,彭時被人被贬出京,如今整饬軍屯让庶吉士提前散馆,重新恢复原本的员额制度,是抽去了清流的中层支柱。 而现在,科举一道一榜眼一探花的去处,则是停了清流最优质的来源补充。 如此下去,只怕以后的翰林院,真的就变成了一个只能侍奉文翰之事,舞文弄墨的衙门了。 想清楚了这些,陈循不由被驚出一身冷汗。 天子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翰林院起了心思,这般一步步削弱的筹划,到底是因势利导,还是早有打算,今日的殿试,是天子临时起意,还是…… 抬头看着天子平静的脸色,陈循越发觉得眼前的这位年輕君王深不可测。 恰在此时,天子似乎察觉到了陈循的目光,于是,一道温和的声音在陈循的耳边响起。 “陈先生觉得,可有什么不妥吗?” 一抬头,陈循正好对上天子满含深意的目光,不知为何,他心头有些慌乱,似乎被戳穿的不是天子,而是他一样。 短暂的踌躇之后,陈尚书低下头,拱手道。 “陛下圣明,臣以为,如此安置十分合适。” 说到底,人都要为自己着想,陈循固然出身翰林一脉,但是,他如今已经位居七卿。 虽然排名不算靠前,但是,既然到了这个位置,他本身对于翰林的依赖,便减轻了许多。 所以说白了,翰林一脉之后的死活,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甚至于相反的,如果那些庶吉士没有提前散馆的话,他们被压在萧镃的手下,迟迟不能真正入朝,反而更无法对陈循有助力。 现在虽然不是最好的结果,但是,至少他们都有了建功立业的机会。 整饬军屯一事,虽然危险艰难,可若是做的好了,未必不能平步青云。 至于翰林院的未来如何…… 关他一个工部尚书什么事,那合该是如今在偏殿的某个萧姓倒霉掌院学士要操心的事! 哦,他忘了,这个掌院学士,如今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说不准,今日之后,翰林院就要有一位新的掌院学士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三十一章:可怜的崽崽们 定下了一甲的名单,按理来说,在场这几位老大人的任务就完成了,从中午到晚上,折腾了整整一天的工夫,也该各回各家了。 但是,众人老大人却都默契的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名单是定下了,可事情却还没结束呢! 要知道,就在如今的偏殿当中,还圈着十个可怜的崽崽。 春闱是国之重典,虽然是以礼部和翰林院为主导,但是为了公平起见,也是为了获取更多的政治资源,所以,一向都是六部和内阁共同参与的。 现在被圈在偏殿的十个人里头,六部各一个侍郎,内阁三个大学士,再加上一个翰林学士。 其中大多数人,都是他们的得力臂助,这些人的处置问题没有确定下来,老大人们怎么能放下心离开呢? 不过,他们是何等样人,自然是不会直接向天子求情,相互对视了一眼,胡老大人的胡子翘了翘,有些不甘不愿的走上前,开口道。 “陛下,殿试一甲人选已定,此次春闱也已近尾声,此次殿试读卷,陛下亲召臣等重阅,想必定是先前一干读卷官阅卷失当,不体圣心,殿试如此大事,尔等竟如此疏忽怠慢,着实当罚。” “幸而陛下圣明烛照,重新钦点一甲,使殿试得以圆满结束,此诚举子之福也,臣等相信,经此一事,这些新科进士及朝中诸文武大臣,定会谨言慎行,克己奉公,引以为戒,恪尽职守,为朝廷效力。” 老头子这话说的漂亮,但是暗地里,其实意思也很明白。 就是求情! 先是将萧镃等人狠狠的批评一番,然后夸赞天子圣明,最后替他们赌咒发誓打保证。 无非是在说,既然事情圆满解决了,陛下您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好了。 紧接着,内阁的王翺也跟着道。 “陛下,臣以为大宗伯所言甚是,殿试放榜,乃是值得欢庆之事,若因读卷风波,引得士子议论纷纷,有损朝廷威仪,实为不妥,故依臣所见,小惩大诫即可,人谁无过,陛下胸怀天下,德泽四海,恳请陛下稍加宽宥,以安天下士子之心。” 说到底,在这件事情上,萧镃等人是犯了错的,往重了说,这是玩忽职守,往轻了说,这也是个懈怠政务,所以,受罚是肯定的。 不然的话,天子的面子上也挂不住。 无缘无故的,推翻了原本的读卷结果,重新阅卷,如果不是这几个读卷官出了问题,那么就是天子在胡闹了? 所以说,虽然是求情,但是老大人们,都默契的只是想要轻拿轻放,并没有想着让他们免于受过。 不过,显然天子没有打算这么将此事饶过去的意思,面对底下这些大臣委婉的劝谏,他倒是也没有不给面子的否定,只是淡淡的道。 “今日晚了,此事容后再议,大宗伯且先回去,布置之后的传胪仪典,待此次春闱彻底结束,再论此事,这段时日,参与读卷的一干人等,且先归府待勘。” “陈总宪?” 话到最后,天子突然点了左都御史陈镒的名,这让在场的大臣们,不由感到有些不妙。 果不其然,在陈镒应声之后,天子便道。 “总宪辛苦些,在殿中多留片刻,朕有些事要和总宪商议,其余诸位先生,退下吧!” 啊这…… 老大人们面面相觑,一时有些为难,随即,他们将目光放在了一旁的陈镒身上。 不过,陈总宪的脸上却毫无反应。 在场的这么多大臣当中,只有他和偏殿中的那些读卷官没有什么关系,都察院体制特殊,负有监察之责,自然不可能参与到这种具体的事务操作当中。 而理所当然的是,一旦出现了问题,那么,也合该都察院来介入。 站在陈镒的角度,他倒也不是刻意的要摆一张冷脸,而是这个时候,他不能有其他的动作,不然的话,说不准连他也要被责怪。 还是那句话,虽然尚且不清楚到底具体发生了何事,但是,天子将前番读卷的结论全盘推翻重来,必然是在读卷过程中出现了问题。 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件事情都察院也有责任,要知道,春闱的整个过程,都察院之所以没有参与,就是为了监察其中随时出现的问题。 但是,最终殿试中出了纰漏,却是被天子发现并制止了。 虽然说,殿试的整个过程非常快,而且都在宫中进行,能够出现问题的可能性不大,都察院插手的余地也几乎没有。 可,这些说白了都是理由,职责有失就是职责有失,这些理由天子说出来,并不予怪罪,那是圣恩浩荡。 若要是他这个时候不识好歹,那只怕是要尝尝什么叫“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了! 看着陈镒这番神色,天子也已下了逐客令,这些老大人们也知道事难为之,不过,虽然看样子天子不会轻易放过这件事,但是终归还是没有到最坏的局面。 所以,老大人们无奈之下,也只好拱了拱手,道。 “臣等告退!” 眼瞧着胡濙等一干人离开了文华殿,陈镒方拱了拱手,迟疑道。 “陛下,臣……” 然而,天子却似乎并没有让他说话的意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退到一旁,陈镒虽然心中疑惑,但是,却也没有多说,乖乖的往旁边撤了两步。 随后,只见天子对着一旁的怀恩说了两句,然后,怀恩便匆匆领旨而去,不多时,脸色和脚步都很沉重的翰林学士萧镃,垂头丧气的跟着怀恩回到了殿中。 “臣翰林学士萧镃,叩见陛下。” 似乎是察觉到了天子心情不佳,萧镃进来之后便大礼参拜,叩首于地,一副老老实实认错的模样。 果不其然,天子轻哼了一声,却并没有让他平身,而是从旁边翻出了两份试卷,让内侍递到了萧镃的面前,冷笑一声,道。 “萧学士才高八斗,为翰林之首,不妨来告诉朕,你面前的两份试卷,孰优孰劣?” 话音落下,萧镃额头上的汗瞬间便淌下来了。 此刻,两份试卷均未糊封,所以上面的内容及姓名,一眼便可瞧见。 当然,这并不是原始的试卷,而是誊抄之后的,但是,就算不用看内容,单看最后的等次,也是高下立见。 左边一份,上头画着三个圆圈,下头分别签着胡濙,陈循,沈翼三大尚书的名字,更有御笔朱批,清楚的写着六个字“第一甲第一名”。 至于右边这份,上头只签着于谦一个人的名字,这位少保大人,给的等次是三甲! 在天子凌厉的目光注视下,萧镃忍不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将面前的两份试卷捧起,快速的浏览了一遍。 果不其然,左边那份,是一个叫做柯潜的士子的,而右边这份,则是他向天子推荐的那份一甲人选,程宗! 作为会试的同考官,萧镃自然对会试阅卷的流程非常清楚,眼前这种状况只能说明,程宗的卷子,在初阅的时候,就已经被打进了三甲,连最终角逐的资格都没有,所以,才只有一个人的批注。 将试卷小心的送回内侍的手中,萧镃立刻叩首道。 “臣失职,请陛下降罪。” 事已至此,根本没有他辩解的余地,柯潜的这份卷子,得到了三位尚书的联合推荐,而且,更是得到了天子的亲自首肯,他断没有胆子说这篇策论的半点不好。 更何况,虽然他是初初浏览了一遍,但是,无论是从遣词造句,还是行文的流畅度,甚至是论证的缜密程度上,这篇策论都是上上之选。 相较之下,程宗的这份试卷,就变得有些黯然失色了。 虽然萧镃心里其实觉得,程宗的试卷也没有那么差,起码入二甲是没问题的,但是,那上头签着的,可是兵部尚书于谦的大名。 他得是有多昏了头,才会在这个时候再说程宗的好…… 不过,面对乖乖认怂的萧学士,天子却显然没有就此放过的意思,收回那两份试卷,他俯了俯身子,淡淡的开口道。 “萧学士,朕在问你话!”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顿时让萧镃感到一股强大的气势迫人而来,额头上的冷汗越冒越多,话都有些说不囫囵,结结巴巴道。 “这……回……回陛下,臣才疏学浅,微末眼光观之,似乎是程宗的那份,要稍逊一筹。” 话音落下,一声冷笑响起,紧跟着问道。 “哦,稍逊一筹?” 这短短半句话中危险的口气,顿时让萧镃心神一颤,低下头道。 “不,不,陛下恕罪,臣失言,是高下立见,柯潜的这篇策论,内容扎实,文采斐然,较之程宗的这份,要优异的多。” 这话说出来,萧镃明显感觉到,天子的脸色似乎好看了两分,只不过,仍然黑着一张脸,冷声道。 “既然如此,萧学士来告诉朕,为何程宗的卷子会在呈送给朕的十份一甲候选之列,反而是你口中这份‘内容扎实,文采斐然’的试卷,落到了二甲当中呢?” 萧镃额头上冷汗直冒,但是似乎顾忌着什么,一时没有开口,但是他的这种态度,反而让天子愈发震怒,厉声喝道。 “萧镃,你说,那程宗与你,到底是何关系?他给你送了多少礼物?能让你身为殿试读卷官,竟不顾职责,以权谋私,将这样的策论呈递到朕的面前!” “陛下冤枉,臣冤枉啊!” 这一下,萧镃彻底慌了神,磕头如捣蒜,开口道。 “陛下,臣和程宗并无任何关系,更不曾收受任何贿赂,臣受陛下重托,执掌翰林重地,岂敢做出如此有辱德行之事?臣冤枉啊陛下!” 这番辩解情真意切,但是,天子却并不买账,反而愈发的严厉,喝道。 “冤枉?那你来跟朕解释一下,为何柯潜的策论如此优异,却入不得你们的眼,倒是那和你并无关系的程宗,竟能被摆到卷首的位置,递到朕的眼前?” “你说,若非是你以权谋私,又是为何?” 事已至此,萧镃也顾不得其他,连忙开口道。 “陛下明鉴,那柯潜的试卷,并非臣所阅,程宗的卷子,也并非臣所呈送,殿试读卷时间紧张,臣难以一一阅过,只能是各个读卷官选出优秀之作,共同合议再定出最优之作,呈送御前。” “实是臣等在合议之时,觉得程宗的试卷最优,方才将其放到了卷首,其中断无收受贿赂之事,这几份试卷的原卷上皆有痕迹,只需调阅过来,便可知晓,请陛下明察。” 朱祁钰皱了皱眉,倒是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遣人重新将原本的那十份原卷取回,命人一一查看之后,发现果然如萧镃所说,柯潜和程宗的卷子,都不是萧镃所阅,而是内阁大学士江渊所阅。 但是,也是这么一查,朱祁钰顿时发现了蹊跷之处。 照理来说,十份呈送御前的试卷,应当是每一位读卷官各自推举一份,只要推出来这份不是有什么太大的争议,或者是质量太差,其他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异议。 特殊情况下,碰到诸如于谦这种不好惹的,哪怕其他人不同意,也一样能呈到御前。 这算是读卷官的权力之一,但是,在这十份试卷当中,却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场景。 那就是,卷首的程宗的试卷,并非萧镃所阅,而是江渊所阅,但是,接下来的第二份,第三份,第四份,却都是萧镃推举的。 再往下翻,便是六部侍郎读卷官各自的那一份。 换句话说,内阁三人,只有江渊一人推出了案首的那份,剩下的张敏,朱鉴二人,都没有推荐试卷,相当于这二人的名额,都匀给了萧镃。 这不正常…… 怪不得刚刚萧镃说话的时候犹犹豫豫的,原来症结在此,看完了这十份试卷,朱祁钰心中大致便对这次的事情真相有了底儿。 于是,他没有继续在萧镃身上过多的纠缠,而是将那十份卷子收好,放在一旁,然后转头对怀恩吩咐道。 “去,把江渊,张敏,朱鉴三人,不,将偏殿中剩下的所有人,都给朕召过来,朕有话要问!”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三十二章:江阁老是个狠角色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七百三十二章:江阁老是个狠角色不多时,文华殿中,从一个垂头丧气的老头,变成了十个垂头丧气的老头,哦不,是九个垂头丧气的老头,加上一個三十多岁的垂头丧气的青年美男。 六部当中,以兵部的官员最为年轻化,从尚书到侍郎,都透着一股能熬死一帮大臣的气息。 这次读卷,代替兵部出面的,便是著名的火箭官员,项文曜。 也正因于此,朝廷当中对做出这个举荐决定的于谦,起了不少闲言碎语,当然,于少保本人,是不在乎这些的。 言归正传,和萧镃不一样,这些其他的读卷官,包括江渊等人在内,进到殿中之后,都还算镇定。 “臣等叩见陛下。” 不算整齐的声音响起,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天子的怒意也总算是略略收了收,勉强抬手道。 “平身吧。” 随着众人起身侍立,便有内侍将刚刚柯潜,王越,余子俊三人的试卷,挨个在一众大臣面前展示了一下。 当然,限于时间,并不可能让他们细细览读,只是大致给他们看了一眼,重点突出的,是最上头几位尚书大人的签名,还有最终天子的朱批。 朱祁钰坐在御座上,观察着底下众人的神色,只见他们当中大多数人都只是有些诧异,但是,并没有太过惊慌。 甚至于,其中有几个人,还露出了一丝赞许的神色,当然,这其中并不包括内阁的三人。 在这几份试卷放到他们眼前的时候,张敏和朱鉴先是眉头一皱,然后下意识的望向了江渊。 见此状况,结合之前的猜测,朱祁钰心中隐约便已经猜到了些东西,于是,他开口问道。 “江阁老,柯潜和程宗的试卷,可是你所阅?” “回陛下,正是臣。” 江渊尚还能保持镇定,拱了拱手,开口答道。 朱祁钰继续问道:“既然如此,你来跟朕解释一下,为何你对着两份试卷的等次评定,和几位尚书对两份试卷的等次评定,相差如此之大?” 或许是在偏殿待得时间太久,以至于江渊已经对眼前的场景有所预料,闻听此言,江渊立刻跪了下来,道。 “臣惶恐,臣才学不足,有负陛下重托,判定试卷时一时不慎,酿成大错,请陛下责罚。” 这份态度,看着倒是端正。 但是实际上,却无非是避重就轻而已,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次殿试的过程当中,呈上来的这十份试卷有猫腻,但是江渊却只说,是自己才学不足所致,这是典型的在偷换概念。 不过,朱祁钰倒也不生气,不紧不慢的继续问道。 “江阁老在翰林院多年,对于文翰之事早已精熟,且如今在内阁当中,职在票拟,伱若是才学不足,岂非是在说朕瞎了眼?” 这话口气平静,像是在开玩笑,但是,在这种场合下,这句仿佛玩笑的话,却没有人会将它当做玩笑。 底下跪着的江渊,尽管已对天子的反应有所预料,但是,在听到这句平静中带着危险的问话之后,原本镇定的身子也不由轻轻一颤,叩首道。 “臣不敢!” 见此状况,朱祁钰的脸色也终于是沉了下来,冷声道。 “好,既然不敢,那江阁老来告诉朕,你读卷之时,觉得程宗的试卷优在何处,柯潜的试卷又劣在何处?” 随即,便有内侍再次将柯潜和程宗的两份卷子摆到了江渊的面前。 于是,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齐聚到了江渊的身上。 和之前的萧镃一样,面对如此大的压力,哪怕江渊早就有所准备,但是,他额头上依旧忍不住渗出一丝冷汗。 其实压根就不用看,对于这两份卷子的优劣,江渊的心里清清楚楚。 无论是从文采,行文,还是各个角度而言,柯潜的卷子都是顶尖的,江渊当时在看到这份卷子的时候,便已赞不绝口。 如果说没有程宗的话,他甚至会竭力推选柯潜为状元,但是…… “陛下,臣已知自己才学不足,判断有误,但是陛下既然垂问,臣便斗胆答之。”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江渊开口道。 “若论文采,柯潜的这份策论,当是上上之选,相较之下,程宗的确有些逊色,但是,能入殿试者,才学皆是天下举子中的佼佼者,陛下之前亦有所言,朝廷选才,唯德唯能,不能仅看才学文采如何。” “殿试既以策论为主,自然是考察举子对于治国之道见识多寡,柯潜的这份试卷,过度强调德行,而忽略了顺应自然之道及文治武功对于社稷之用。” “相较之下,程宗的试卷虽然稍有瑕疵,但是行文堂皇正大,能遵圣人之言,成隆古之世,故而,臣斟酌再三,取程宗之卷呈送御前。 “但是,即便如此,臣亦知柯潜乃是难得的人才,故而在和萧学士商议过后,将柯潜放在了二甲第八名的位置。” 不得不说,江渊的这番话,倒是有理有据。 更重要的是,这番话透露了一个关键的信息,那就是,柯潜的这份试卷,萧镃是知道的。 那么,这也就意味着,事实并不像萧镃所说的那样,是江渊故意黜落了柯潜的试卷,拿了一份更差的出来参加最终的合议。 果不其然,在江渊的话音落下之后,萧镃的脸色霎时间变得难看无比,望着江渊的目光都莫名的变得有些恶狠狠的,而且,若是仔细观察,不难看出,萧镃的神色当中,隐约藏着一丝懊恼。 听到江渊的这番说辞,朱祁钰眉头微皱,转头对着一旁的萧镃问道。 “萧学士,江阁老所说的是否属实?” “这……” 萧镃苦着一张脸,一时有些语塞,很明显,他这个时候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但是,朝堂之上,图穷匕见的时候,往往已经晚了…… 眼瞧着萧镃犹豫着没有说话,一旁的江渊直接道。 “陛下,臣所言句句属实,当时商议柯潜试卷等次时,张阁老和朱阁老亦在一旁,他们二人可以替臣作证。” 随即,江渊将目光投向一旁的张敏和朱鉴,他二人对视一眼,稍加踌躇后,朱鉴便上前道。 “陛下,确实如此,当时,我等也曾犹豫过,是否要将柯潜和程宗的试卷一同呈送御前,最后,是萧学士说,柯潜的试卷和之前商定的评阅标准有所出入,放在二甲更为合适。” “故此,臣等方才将程宗的试卷列入了呈送御前的名单,而将柯潜排除在了其外。” 另一边,张敏虽然没有说话,但是,这种情况下,他不说话显然就是默认了。 看着眼前一唱一和的内阁三人组,萧镃顿时气的不打一处来,到了这个时候,他如何意识不到,自己是被这三个老混蛋给联手坑了。 不错,柯潜的试卷,江渊的确拿给他看过,但是,当时江渊可不是这么说的,他当时的原话是。 “……这份试卷虽然文采俱佳,但是,毕竟和圣人之道不符,若进入一甲,恐令天下士子有所非议,不妨放在二甲当中。” “倒是程宗的试卷,文采虽然稍差,但是堂皇正大,我和张阁老,朱阁老三人批阅了这么多份卷子,都觉得这是一份可入一甲的试卷。” “而且,这次的举子们文采虽好,可往往论点稍偏,过于偏激,我等三人好不容易挑出了这一份试卷,还请萧学士多多费心……” 江渊说的是实话吗?当然是! 但是,他隐去了最重要的部分,那就是他们几个心照不宣的交换。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江渊要推程宗进一甲,并且说服了张敏,朱鉴二人交出手里的名额。 将柯潜打入二甲,也正是这个原因。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撇开对题目的理解这种主观问题,柯潜的卷子比程宗来说,明显是更优秀的。 要是二人的试卷同时送到御前,那肯定是没程宗什么事了。 所以,要保程宗,那么,柯潜的试卷就必须排到前十名以外,当然,这个决定,的确是萧镃下的。 至于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江渊没有点透的,那三个呈送御前的名额。 要知道,按照惯例,每个读卷官可以选出自己觉得最优秀的一份试卷,作为一甲的候选者,呈送御前。 当然,在这个过程当中,就像柯潜的卷子一样,还是要经过诸多商议的,但是基本上来说,如果首次拿出来的试卷通不过,也会由对应的读卷官自己再选一份。 这基本上是心照不宣的规矩,不然的话,每个人都想把自己觉得最好的试卷推上去,吵上几天几夜也定不出来名单。 萧镃作为翰林学士,毋庸置疑,他在这些读卷官中,是占据主导地位的,原因也很简单,这些卷子推上去,就算得不了一甲,那排名也会在二甲的前列。 他们在经过馆选的时候,是非常有可能进入翰林院成为庶吉士的,换句话说,殿试结束之后,他们推举的这些士子,都要变成萧学士手下的人。 所以,自然要看重萧镃的态度和意见。 这本来是个互惠互利的事,官场上的人脉网,就是这样逐渐形成的,萧镃的翰林院得了新鲜血液,一干读卷官们提携的后进举子,也会对他们感激有加。 但是,事情坏就坏在,萧镃有些贪心。 别人推举出来的,和自己点出来的,终究亲疏远近是不一样的。 近些日子以来,翰林院的日子并不好过,庶吉士提前散馆是好事,让萧镃一下子清除掉了陈循和高谷在翰林院残留的势力,但是,也让翰林院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的。 这段时间,维持经筵日讲,萧镃都感觉到有些吃力,更何况,翰林院的庶吉士虽然没有官职,但是,在士林当中的影响力却不小。 作为清流,掌握舆论风向,是翰林院最重要的事情,所以,为了尽快培养自己的亲信,萧学士对于这次春闱十分看重。 这个时候,江渊找上了他,隐晦的提出了这笔“交易”,推程宗上位,然后内阁的其余两个名额,都交给萧镃自己来选。 如此一来,此次春闱的前十名当中,至少有三个,都是萧镃自己点出来的,而且,说不准还能包揽榜眼和探花。 至于柯潜等一干“遗珠”,在之后馆选的时候,萧学士也可以再把他们给捞回来,从自身的角度出发,这种方式,甚至可能比直接推荐柯潜等人,更让他们对萧镃感恩戴德,觉得对他们有知遇之恩。 这事情要是办成了,萧镃便可以一下子网罗一大批人才进翰林院,而且,这些人还都是受了他的恩惠的。 更不要提,这是江渊等人主动找上门来的,只要答应下来,便算是卖了他们一个人情。 所以,无论从那个角度来看,萧镃都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但是,谁能想到,这是一颗裹着蜜糖的毒药! 现如今,程宗的试卷引发天子不满,重新阅卷,所有的试卷几乎大换血,天子责怪下来,这几人竟将责任一股脑的推到了他的身上。 可偏偏,萧镃还无法反驳。 就算是他把江渊那天所说的话原原本本的都说出来,也无济于事,毕竟,江渊又没有明着说要做交易,他所做的一切,从流程上来说,都是合理的。 毕竟,也没有人规定了,每个读卷官都必须要推举一份试卷出来,江渊拿着柯潜的试卷来跟他商量,也是无可厚非的。 最终,也的确是萧镃答应将柯潜的试卷排除在前十名之外,对方没有隐瞒半点,但是,却死死的把萧镃给坑了个体无完肤。 感受到天子微凝的目光,萧镃低下头,一副心虚的样子。 然而,这个时候,江渊却又继续补刀,道。 “臣不敢欺瞒陛下,其实,除了柯潜的试卷之外,像是此次陛下钦点的王越,余子俊,乃至另外几名举子的试卷,其他几位读卷官在阅览时,也曾拿出来合议过。” “但是,到了最后,皆因萧学士坚持以为,策论一道,于治国之道的理解,要重于文采才学,众人难以达成一致,最终将其都放到了二甲或三甲当中,所以,才有了最后的这份名单,此事,在场的诸位读卷官皆可作证,请陛下明察。” ?! 萧镃震惊的望着江渊,这番话再次刷新了他对江渊的认知下限。 我*你个***! 明明是江渊这个老匹夫推上来的人扛不起大旗,闹得他最后不得不昧着良心将好几个很不错的试卷打到二甲,以保证程宗的试卷,是送到御前的十份当中最优秀的。 这**怎么就成他一个人的事了?! 再说了,那么多读卷官,就凭他萧镃一个能压得住? 还不是有你们几个在旁边帮腔,这现在出了事,全赖他一个人? **的江渊,你**的! 。手机版网址: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三十三章:背锅侠萧学士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七百三十三章:背锅侠萧学士文华殿上,萧镃心中对江渊破口大骂,但是面上却说不出丝毫的反驳之词。 事已至此,他总算是明白了。 这一次,他彻彻底底的是被江渊给算计了! 眼瞧着江渊一脸平静的将“实情”说了出来,萧镃心中简直要气到爆炸,但是,这改变不了,局面一步步的朝着对他越发不利的方向发展。 因为,在江渊说完之后,六部的那几位读卷官也对视了一眼,欲言又止。 见此状况,天子先是深深看了一眼江渊,随后,又扫了一眼在场诸人,然后问道。 “诸卿,江阁老方才所言,可是实情?” 这…… 面对天子垂问,几位老大人面面相觑。 实情倒是实情,但是,总有哪里不对的样子。 应该说,对于某些内情,在场的其他几位读卷官虽然隐隐有所猜测,但是,并未见全貌,所以,他们只是下意识的觉得不对劲。 然而天子开口发问,又不能不答,踌躇了片刻之后,吏部侍郎俞山上前,谨慎开口,道。 “陛下,读卷之时,臣等的确对于部分试卷的等次产生过争论,在此过程当中,萧学士也的确极力称赞程宗等几人的试卷,但是,策论一道,毕竟难有确实的标准定论。” “而且,最终呈递上来的这份名单,是臣等共同商定的,除了萧学士之外,江阁老,张阁老,朱阁老等人,也都以为此次策论,当以道德功兼而得之,成隆古之世借以破题,故而,臣等虽稍有异议,但是,也并未过分坚持。” 应该说,这位从兵部调任吏部的俞山俞侍郎,性格还是厚道的,有于谦身上的秉直,却没有他那股气死人不偿命的劲儿。 这番话不偏不倚,算是比较客观的还原了事实。 但是,依旧对于萧镃来说是不利的。 还是那句话,策论一道,每个人对于题目的理解都不一致,在这一点上追究江渊,最多只能说他学识不足,见识浅薄而已。 相比较在合议过程中,极力维护程宗的萧镃来说,江阁老可真算得上是片叶不沾身。 而这,显然也正是江渊想要的。 在俞山说完话之后,江渊立刻再度叩首,道。 “陛下,臣自知才学不足,识人不当,未能准确判断殿试卷等次,有负陛下圣恩,请陛下责罚!” 事情发展到现在,其实很多事情,都已经明了了。 在场不少人都意识到,江渊和萧镃之间,可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是,不得不说,江渊的手脚太干净了,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规矩允许的范围之内。 程宗是江渊想要推荐的人,但是,无论是在合议过程当中,还是最后的名单敲定时,都是萧镃来拿的主意。 这就导致了,萧镃在这件事情当中,很难解释的清楚。 除非,他愿意将自己和江渊私底下达成的“交易”给摆到台面上。 但是问题是,萧镃敢吗? 在众人的注视当中,这位萧学士,始终沉默着。 他……不敢! 因为这件事情一旦说出来,是妥妥的未伤敌先伤己。 身为翰林学士,士林清流,殿试读卷官,不能持心公正,惟才惟德拔擢人才,反而将一甲名额视作交易,以权谋私,暗箱操作,这件事情要是坐实了,萧镃不仅仕途会走向终点,就连一世清名,也会毁于一旦。 这种事情,有人做过,之前的大理寺卿薛瑄,便是如此。 宁肯牺牲自己,也要求一个公理道义,但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是薛瑄。 或许,换做王文或是于谦,会有这样的勇气,可遗憾的是,萧学士,并不是这样一個敢于玉石俱焚的人。 再者说了,即便是萧镃能够下得了这个决心,他也未必就能把江渊给怎么样。 时至今日,萧镃才真正发现,自己过往时候,的确有些小瞧这位江阁老了。 应该说,在内阁诸人当中,江渊的存在感并不算强,平日里也很低调,除了跟谁谁倒霉之外,朝廷之上,能够注意到他的时候并不算多。 虽然在很多朝政大事上,都能看到他的身影,但是大多时候,他都是混在后头摇旗呐喊的那一个,不出头不冒尖,也不引人注意。 所以,在他找上门来之后,萧镃并没有多加防备,就答应了下来,但是谁能想到,这个老家伙,心计竟然毒辣至此。 眼下这个局面,几乎就是个死局。 无论萧镃说或者不说,他都难逃罪责,甚至于,将实情说了之后,或许能够拉上江渊垫背,但是,更有可能是江渊能够全身而退。 仔细听听他刚刚说的话就知道,开口是内阁其他人可以作证,闭口是众读卷官亲眼所见,这是妥妥早就给自己想好了退路。 现下的场面,对于萧镃来说,似乎最好的办法,就是和江渊一样,承认自己破题不准,误判了柯潜,程宗等人的试卷,然后将殿试阅卷失当的罪名,统统揽到自己的身上。 如此一来,或许会是一个失职之罪,但是,却不会更加严重,而且,其他的诸读卷官,也能够勉强脱身。 但是,扫了一眼旁边江渊,眼瞧着他神色当中似有似无的一丝得意,萧镃始终是咽不下这口气。 脑子里快速的转了一圈,萧学士勉强算是在保护自己的情况下,发现了一个可能,踌躇片刻,在不甘心的驱使下,萧镃终于还是开口道。 “陛下容禀,其实,对于程宗的这份试卷,臣也曾心怀疑虑,但是,当时江阁老极力盛赞,臣一时被其所惑,方才在合议之时,同样对程宗试卷称赞了几句。” “如今想来,最初称赞程宗之卷优于柯潜,力主当以道德功兼而得之,成隆古之世为破题之要的,亦是江阁老和张阁老,朱阁老三人,臣和其他诸读卷官一样,虽心有疑惑,但是,最终却被说服。” “此臣心智不坚,才学不足也,然则,如陛下所言,江阁老就在翰林,出于六部,进于内阁,无论对文翰之事,还是朝廷政务,都十分熟稔,何以不能判断区区两份试卷?” “此臣之所惑也,请陛下明鉴!” 这话的意思,其实就是在暗示,江渊和程宗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江渊想要将殿试有失的这口锅扣在萧镃头上,那么,萧镃就反过来扣回去。 毕竟,柯潜和程宗的试卷,最开始都是江渊判的,最初的等次意见,也是江渊提出的,虽然最后萧镃也赞同了,但是,如果说他有错,那么,江渊也逃不掉。 以江渊的学识,不可能看不出来两份试卷的优劣,但是,他推了程宗而不是柯潜,那么,必然有其原因。 萧镃当时没有细想,但是,如今想来,这或许就是破局之道。 毕竟,萧镃实在想不到,他和江渊有什么仇怨,值得江渊如此针对于他。 而且,事已至此,萧学士已经不指望自己能够脱身了,他就是希望,能够在保证自己不彻底穷途末路的前提下,将江渊也拖下水。 应该说,这是一个关键的破绽。 但是,往往有些时候,那种唯一的破绽,很有可能是故意留下的。 萧镃说完这番话之后,立刻便有些后悔,因为,在他说完之后,江渊不仅没有惊慌,身子反而微微放松了几分。 于是,萧镃心中暗道一声不妙,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江渊哐哐朝着地上磕了两个头,满脸悲愤,道。 “陛下,此次殿试读卷,臣虽有过,才学不足,不能辨明士子高低上下,有负圣恩,但自认持心公正,何敢以公器而徇私恩?” “程宗和柯潜之卷,是臣判错,陛下因此降罪,臣毫无怨言,但是,若说臣徇私舞弊,蓄意打压士子,此乃子虚乌有,更是臣万万不敢认下之事。” “臣不知萧学士缘何如此诬蔑于臣,但是臣敢以性命担保,臣与程宗断无任何关系,甚至在此次读卷之前,臣都并不识得这名士子,陛下若不信,臣愿受法司审讯,只要能还臣清白,哪怕是入锦衣卫诏狱,臣亦无惧,请陛下明察!” 看着江渊这副情真意切,就差把冤字写在头上的样子,朱祁钰忍不住叹了口气。 萧镃啊,果然还是太书生气了! 都已经被人家算计了,还不能谨言慎行,这种仅是猜测,没有证据的话,是能乱说的吗? 现如今被江渊反将这一军,直接就将自己推上来风口浪尖,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此一来,朱祁钰也有些骑虎难下。 江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朱祁钰能做的,无非就两条路,一个是严查,但是有可能,到最后什么也查不出来,另一个,就是宽纵了。 瞥了一眼旁边的小子,朱祁钰无奈的叹了口气,脸色终于转向温和,开口道。 “江阁老请起,你的人品朕自然是信得过的,此次殿试,虽然出了纰漏,但是,朕相信这是一场误会,众卿皆是朝廷重臣,自是不会因区区士子而毁一世声名。” 这就是要轻拿轻放了,在场众人闻听此言,都不由轻轻松了口气。 但是,江渊却并没有就着这个台阶下来,而是继续以头抢地,道。 “陛下圣恩浩荡,臣感激涕零,然则有过不罚,纲纪不正,臣在此次殿试当中读卷不当,未能为国举才,实乃失职也,臣自请罚俸三月,闭门思过,恳请陛下允准!” 朱祁钰的眼睛眯了起来,没有说话,这般神色,不由让底下的江渊后背有些发凉,但是,他还是强忍着这种不适感,跪在地上,没有抬头。 事已至此,以朱祁钰的眼光,自然看得出来,江渊此举,看似是在请罪,实则是在“讨公道”。 虽然说殿试读卷官并无排名,但是,还是那句话,因为翰林院的特殊性质,萧镃在这十名读卷官当中,是占据主导地位的。 那么,现在出了问题,他要受的责罚自然也是最重的。 更重要的是,从进殿开始,江渊步步紧逼,提出的每一条证据,都证明这次殿试的评阅失当,责任在于萧镃。 这种情况下,朱祁钰如果要责罚江渊,自然不可能不责罚萧镃。 而且,这份惩罚只能更重,不然的话,就像江渊说的,朝廷纲纪必然会受到破坏。 目光在江渊和萧镃中间逡巡了片刻,朱祁钰轻轻吐了口气,心中终于有了决定,于是,他将目光落在萧镃的身上,开口道。 “萧镃,你可知罪?” 事实上,就在刚刚,江渊哭天抢地的时候,萧镃就已经察觉到,自己过于莽撞了。 但是,世上没有后悔药! 到這个时候,他心里明白,再做任何挣扎,都只能让局面变得更加恶劣。 于是,怀着低落忐忑的心情,萧镃跪在地上,拱手道。 “陛下,臣一时失言,请陛下治罪!” “一時失言?” 朱祁钰冷哼一声,样子看起来有些不满,厉声喝道。 “当廷诬蔑朝廷重臣,岂是一句一时失言,能够敷衍了事的嗎?” “朕对你多加信任,将殿试托付于伱,然而你不仅不思为国尽忠,反而玩忽职守,险些令明珠蒙尘,令朝廷选士成天下笑柄,金殿之上,朕亲自鞠问,尚不低头认错,反而相互推诿,毫无重臣担当,着实令朕失望。” “怀恩?” “奴婢在……” 听到天子开口叫人,在场众臣都知道,今天的事情,总算是要有个结果了,于是,所有人包括江渊在内,都忍不住将头抬了起来。 随后,只见天子略一沉吟,便道。 “即刻传旨,翰林学士萧镃,阅卷失当,一意孤行,受朕之命主持殿试,却未能为国举才,文华殿上,更是当廷与众阅卷官争执,不思悔改,甚失朕心,即日起,暂罢官职,回府待勘。” “内阁大学士江渊及诸读卷官,不能劝阻萧镃,任其施为,险些令朝廷抡才大典沦为笑柄,此乃失职也,念在其为国有功,且并非蓄意而为,着罚俸半年,降阶一级,仍任原职,以儆效尤!” 话音落下,底下一帮老大人的脸色,都忍不住抽了抽。 尤其是一帮六部侍郎,更是一阵发苦。 这件事情对于他们来说,可真是无妄之灾,他们不过就是来阅个卷,最多就是在合议的时候,没拗过萧镃和江渊等人,选了几份觀点没那么激进的文章入一甲候选人。 结果到现在,莫名其妙丢了半年俸禄,而且,官阶也被降了一阶,虽然说,职位没有变动,但是,传出去丢人呢! 当然,更可怜的是主持殿试的萧镃,连官职都被天子罢免了,虽然说了是暂罢,但是,出了这样的事,大概率,翰林院是待不住了,不然的话,要被天下士子骂死。 心中一阵复杂,众人默默跪倒在地,俯首道。 “臣等遵旨,谢陛下隆恩!” 。手机版网址: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三十四章:论皇帝为啥喜欢厂卫 殿试之事,至此算是渐渐尘埃落定。 萧镃最惨,被罢去了官职,虽然说是待勘,但是显而易见的,不可能再继续任翰林学士了。 至于其他的一干读卷官,降级一阶,罚俸半年,惩罚也不可谓不重,更紧要的是,这么一闹,满朝皆知这些人在殿试当中出了差错,这可是比本身的惩罚要更严重的事! 待得一众读卷官都垂头丧气的离开了文华殿之后,朱祁钰方将目光放在了,从头到尾当了大半天泥塑木雕的左都御史陈镒身上,问道。 “总宪以为,朕对这些人的处置,是否妥当?” 陈镒从刚刚开始,紧皱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此刻闻听天子垂问,他踌躇片刻,拱手道。 “陛下仁德恩宽,此乃百官之福也!” “恩宽?” 朱祁钰摇了摇头,脸上浮起一抹苦笑,道。 “总宪可知,此非朕欲恩宽,实不得不恩宽尔!” 陈镒默然,这话不是他能接的。 不过,朱祁钰也没指望他接,轻轻叹了口气,朱祁钰道。 “朕知此事背后,是江渊在蓄意算计,萧镃虽犯过错,却非首错,他当担责,却不当担最重之责。” “可朝廷之事,需讲公正,求证据,不能以臆测而断是非,故朕虽不愿,却亦不得不恩宽,此天子之难处也!” 这话听着像是在抱怨,但是,陈镒是何等样人,立刻便明白天子并不单单只是在抱怨而已。 于是,他拱手开口,道。 “陛下圣德,如此处置乃是顾全大局,此次读卷,众官员皆有疏失,诸人虽非七卿重臣,却也各个是朝廷的中坚力量,陛下若责之过甚,固然铁面无私,却必令朝堂动荡,此非陛下所愿也。” “古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陛下能为大局而忍小性,实为天下圣君也!” 从头到尾看了个全,陈镒自然能够明白,天子的难处在哪。 这件事情,要论首要责任,必然是萧镃,虽然很明显江渊在背后做了小动作,但是,他做的合理合法,每一步都没有逾越,最多,只能说是合理的利用了规则的漏洞而已。 如果要处罚江渊的话,那么,必然要连带着其他的读卷官们一起严惩,但是如此一来,朝廷几乎一小半的重臣都要被处置,引起的动荡实在太大。 俗话说,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官员一抓一大把,看似有理,但是实际上,却不过是民间臆想而已。 能够做到三品以上的官员,资历,能力,人脉缺一不可,又因其职责之重,绝不是随随便便抓一个人上来,就能够胜任的了的。 何况,现如今的这一批人,本来就多是土木之役后提拔起来的,论经验和年纪资历,其实都稍显不足。 通过科举,文臣们的确是有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注入,但是,这些新鲜血液,却总是需要几十年的时间摸爬滚打,才能真正成长起来,变成可以独当一面的人物的。 真要是换了这批人,现下可真的没有人可以顶上了。 然而,听着陈镒这番恭维的话,朱祁钰不仅没有感到高兴,心中反而不由暗骂了一声老狐狸。 他才不信,陈镒会听不出来他是什么意思,不过是在装傻而已。 今天他特意将这個左都御史留下来听了半天,可不是让他来当个泥塑木雕,等事情了解之后发表两句感言就敷衍了事的。 既然陈镒不接他这个台阶,朱祁钰索性也就挑明了开口道。 “总宪难道没有觉得,此事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陈镒俯首问道:“请陛下明示!” 于是,朱祁钰沉吟片刻,开口道。 “此次殿试,明显隐有内情,但是,不论是萧镃,还是江渊,他们都不肯对朕说实话。” “可不论如何,有人借殿试玩弄权术,暗中朝争,这是肯定的,都察院身负监察百官之责,面对这种状况,总宪难道要视而不理吗?” 这话的意思其实就很明显了。 出于公正,朱祁钰是不能下场收拾江渊的,不然的话,针对性太过明显,必然会引起朝野非议。 但是,不亲自动手,不代表没有办法。 大明有的是敢把窗户纸捅破的人,其中最出众的,可就是都察院的那帮年轻御史。 这帮人要是活动起来,其疯狗程度,丝毫不亚于东厂和锦衣卫。 眼下,朱祁钰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要让都察院的上百御史,来将这次殿试给说个底儿掉了。 这…… 陈镒看着天子期待的目光,心中不由叹了口气,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不过,天子既然把话都挑明了,他再继续装糊涂,就是自己找罪受了。 于是,沉吟片刻,陈镒斟酌着开口,道。 “陛下,如此大事,风宪科道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但是,事有轻重缓急,眼下都察院诸多御史,都已整装待发,准备奔赴边境,督查地方清丈田亩,配合兵部整饬军屯,此为国之大政,不可轻忽。” “再则朝堂之上,相互争斗在所难免,臣知陛下心有不悦,但是,臣仍是那句话,此事不宜闹大,否则牵连甚广,又扰动天下士子之心,难免令宵小之辈乘虚而入,恳请陛下思虑。” 说白了,不管是天子动手,还是御史们出动,最终的结果,都是会把事情闹大。 如此一来,十个读卷官谁也脱不了干系,对朝廷来说,有害无益。 而且,科举作为天下士子最为瞩目之事,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备受关注,何况是这样的大事。 一旦闹大了,天下士子议论纷纷,到时候不处置都不行了,势必会成骑虎难下之势。 至于所谓的都察院人手都在整饬军屯上,不过是一个由头而来,都察院少说一百多人,就算是派出去不少,也不至于调派不开。 陈镒真正想说的是,御史们倒是没问题,但是,朝廷的精力未必能够顾得过来。 整饬军屯,本来就阻力重重,这个时候,再闹起殿试的事,让文臣内部分化,说不定会让整饬军屯也效率低下,到最后两头都做不好。 甚至于,在陈镒的心中,其实隐隐有些不解,不明白天子为何在此事上如此兴师动众,从最开始召七卿再次阅卷,到如今单独将他留下来,死死的揪着江渊等人不放,这不符合天子一贯的风格。 平心而论,这次江渊做的的确过分,但是,仍然属于正常的政治斗争范畴之内。 因势利导,步步为营,作为旁观者,陈镒对萧镃的遭遇表示同情,也能明白天子在洞悉局面之后的无奈。 但是,朝局之上,往往就是如此。 江渊并没有违背朝局斗争的规则,也没有用什么下作的手段来陷害萧镃,当初萧镃做出这样的选择,本来就是风险和收益并存的事。 他没有看出其中的陷阱,只能说明他自己政治斗争的功力不够到家而已。 在朝堂上多年,陈镒见惯了这些事情,已经有些麻木了。 然而,面对陈镒委婉的“劝谏”,朱祁钰却摇了摇头,道。 “总宪岂不闻,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要说官场上的经验,两世为人的朱祁钰,看的比陈镒要多。 虽然没有实操过,但是,看的够多,眼界自然也就够广,而且,他还亲眼见过一个喜欢实操的后辈,更是汲取了诸多的经验。 政治斗争固然是残酷的,官场之上,你死我活是常事。 但是…… “朝局之上,为达目的相互斗争,此常事也,然有可恕,有不可恕,若起于政见,纵有过亦可宽恩,可若一开始便起于私利,便行之无错,亦不可纵!” 朝堂斗争不是错,但是,出于何种原因进行朝堂斗争,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如果说是为了政见不同,譬如于谦整饬军屯的过程当中,提拔亲信,掌控兵部,甚至是有意无意的将阻碍整饬军屯的人暂时旁置,这么做虽然未必光明正大,但是,却也并非不可接受。 可,要是打根上起,就是为了排除异己,牟取私利,那么,哪怕做的事情再是让人挑不出毛病,再是在规则之内所做,也都和前者性质不同。 闻听此言,陈镒愣了愣,仔细的思索了一番,但是到最后,却也没有说话。 显然,他还是认为,天子的说法,过于主观了! 不过,朱祁钰也没打算三两句话就说服他,到了陈镒这等身份地位的人,早就有一套属于自己的价值判断体系,想要改变他的价值判断,是非常难的。 眼下朱祁钰要的,也不是让陈镒认可他的一切观念,而是要让他老老实实的办事。 眼瞧着这位总宪大人不情不愿的样子,朱祁钰沉吟片刻,索性放了大招,道。 “总宪,此次殿试看似偶然,但是实则是朝廷多年陋习所致,虽然朕没有当着众臣的面直说,但是,在殿试读卷之时,不能仅以才学定等次,而要考虑诸多因素推举人选,并非仅仅这次春闱而已。” “诸读卷官为朝廷取士,却不能持心公正,反而利益倾轧,相互争抢,此乃多年积弊,不可不革。” “朕欲在之后春闱当中,选都察院官员入执事官之列,用以监察阅卷之公正,总宪以为如何?” 啊这…… 面对天子递过来的甜头,陈总宪的确有些心动。 都察院身负监察之责,但是实际上,在春闱当中可做的事情并不多,只要不是出了那种泄露试卷,内外勾结的大事,都察院能够插手的余地其实是很少的。 但是,如果能够通过这件事情,让都察院加入到春闱的过程当中来,成为正式的执事官,那么,都察院的权力必然会被进一步加强。 一时之间,陈总宪差点就要答应下来,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刹住了,踌躇片刻,苦笑一声,道。 “陛下有此意,臣等风宪科道,自当鞠躬尽瘁,但是,如今整饬军屯在即,臣还是以为,不宜……” 话没说完,就被天子抬手打断了。 显然,这一次天子下了决心,给了胡萝卜不够,紧接着跟来的就是大棒。 “总宪,有些事情,都察院若是做不了,其实,东厂和锦衣卫,也是做得了的!” 这就是纯纯的威胁了。 说白了,如果都察院不能把这件事情查的清楚明了,那么,天子就要出动东厂和锦衣卫了。 眼瞧着天子坚定的态度,陈镒一脸无奈,只能点了点头,道。 “陛下放心,科道之臣既负有监察百官之责,自当尽责!” 送走了一脸苦色的陈镒,怀恩回到殿中,却发现天子望着眼前的几份试卷,陷入了沉思当中。 轻手轻脚的回到御案旁侍立着,眼瞧着天子眉头紧皱的样子,怀恩踌躇片刻,还是小心翼翼的开口道。 “皇爷,奴婢愚钝,不明白您为何要和总宪大人如此纠缠,如今卢指挥使虽然不在京中,但是,舒公公却随时可以唤来。” “虽然东厂名声有些欠佳,但是,用起来总比御史们要顺手些,到时皇爷手里有了证据,再处置起来,岂不容易的多?” 朱祁钰回过神来,看着怀恩疑惑的样子,轻轻摇了摇头,道。 “你想的太简单了,这件事情,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凭东厂,不够的!” 其实这件事情说白了,就是没有证据能够证明,江渊在殿试的过程当中,是在蓄意的坑害萧镃,甚至不惜为此,拿朝廷殿试的声誉做注。 如果解决不了这一点,就不能拿江渊怎么样。 所以,朱祁钰用了都察院,让他们去查,去弹劾,去把这次的殿试的所有细节,都翻个干干净净,摆在台面上。 这一点,东厂的确也能够做到,但是,有些事情,东厂是做不到的,譬如…… “怀恩,你有没有想过,无缘无故的,江渊为何要针对萧镃呢?这次殿试的主意,真的是出自于他吗?” “这……” 怀恩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老老实实道。 “奴婢愚钝。”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天子也轻轻摇了摇头,道。 “别说伱了,朕也不知道,但是,正因为不知道,才要让都察院来做,朝堂上的事,用朝堂上的手段解决,才是最好的法子,有些时候,让厂卫出面,反而是适得其反。” “不过,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也要不了多久,便会有结果了!” 目光重新落在眼前的试卷上,年轻天子的眉头紧皱,轻轻的一声叹息,随着深夜的清风悠悠飘散,不知最终归向了何方…… 。手机版更新最快网址: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三十六章:抽丝剥茧 ,皇兄何故造反? 文华殿。 丹陛之下,文武分列两旁,天子高居于上,两侧分别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成敬和掌印太监金英。 大殿正中央,大理寺卿俞士悦,左都御史陈镒,刑部尚书金濂三人立于左侧。 在他们的对面,则是面无表情的工部尚书石璞。 少顷,金英上前,高声道。 “圣谕,工部尚书石璞,涉及行贿王振谋得尚书位一案,准三法司所奏,今日于文华殿,由大理寺卿俞士悦主持,廷鞠此案!” “臣领旨。” 俞士悦上前,拜倒在地,恭声领谕。 旋即,俞士悦起身,回到原地,沉声开口道。 “石尚书,锦衣卫查得,正统十三年二月四日,你奉命回京述职,在当月十二日与十七日,你曾两次入王振府中,分别赠与王振一副蔡襄墨宝及一方端砚,并有珠帛金银若干,可有此事?” 面对这么大的阵仗,石璞倒是冷静的很,惜字如金,道。 “确有此事。” 俞士悦紧跟着问道。 “好,本官曾查阅吏部档案,你四日入京,吏部于当月十日,给出考评,为中等,次日,吏部拟平调你任南京大理寺卿,你可知晓此事?” 石璞略一沉吟,却是轻轻摇了摇头,道。 “吏部人员调任,乃是朝廷机密,本官并不得预闻,不过,吏部的确曾给出中等考评。” 这就是在睁着眼说瞎话了。 到了三品以上,怎么着都在朝中有些交游势力,吏部拟定的调任名单虽然轻易不会对外透露,但是却算不得什么不可透露的机密。 有点人脉的大臣,尤其是像石璞当时那样,地方进京述职的官员。 在京城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每天基本上都在打听自己的去处,甚至于,吏部有些时候,也会暗示一番,好让他们提前做准备。 所以当时,石璞定然是知晓的,只不过,不方便承认而已。 对于石璞的否认,俞士悦显然早有准备,他转过身,对着天子拱手一拜,道。 “陛下,请准臣传召证人上殿。” 上首很快传来声音。 “准!” 俞士悦转身,朝殿外喊道。 “带证人尹良上殿。” 殿外早有大理寺的戍卒等候,闻言,带着一个身着深青色官袍的年轻官员来到殿中,拜倒在地,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御座上并无声音传下,于是,俞士悦便直接问道。 “殿下何人?抬起头来。” 那名青袍官员抬起头,看着大约四十多岁,脸色苍白,显然是没睡好觉,发髻微微有些凌乱,显得狼狈不堪。 听到俞士悦的问话,那人回道。 “下官吏部文选司主事尹良,见过寺卿大人。” 俞士悦点了点头,问道。 “正统十三年二月十一日,吏部曾考评时任山西布政使石璞的政绩,结论为中等,当时,吏部尚书王直拟定石璞平调南直隶,为南京大理寺卿,此事你可知晓?” 青袍官员尹良擦了擦汗,道。 “知晓,是下官奉天官大人命,将案牍送往通政司。” 俞士悦接着问道:“那你可曾,向其他人,提前透露此事?” 尹良沉默片刻,眼神有些躲闪。 见此状况,俞士悦厉声喝道。 “尹良,此乃廷鞠,陛下在上,若有假话,便是欺君罔上,你当如实回答。” “大理寺已然侦得,在你去往通政司的路上,曾有人看到,你和石璞相谈了盏茶时间,可需本官,再传证人上殿?” 尹良打了个激灵,磕了个头,道。 “陛下恕罪,当时石尚书向臣打探调任结果,说是要提前准备准备,臣一时糊涂,想着此事已定,便透露了几句。” 尹良的声音越来越低,俞士悦却依旧冷着脸,沉声道。 “具体透露了什么?可曾收受财物?” “这……” 尹良一阵犹豫,但是抬头看见俞士悦面无表情的脸,还是道。 “当时,石尚书给了下官两个金锞子,下官只对他说,可能要往南京,执掌刑狱之事,别的未敢多言。” 说罢,尹良脸色灰败的低下了头。 他知道,这话一说出去,他的仕途算是走到头了。 两个金锞子不算是什么大事,但是落在这件事情上,也足以让他滚回家去。 这一点,看满朝文武望着他嘲讽和可怜的目光,就知道了。 俞士悦不再管尹良,而是转过身,对着石璞问道。 “石尚书,尹良所言,你作何解释?” 石璞的脸色颇不好看。 他的确没有想到,俞士悦竟然连这么一点小细节,都抠的这么死,甚至为此,连吏部都敢得罪。 要知道,这尹良的官不大,可也是正六品的文选司主事。 就为了这么一个小小的证据,他不惜把尹良拉到廷鞠现场来作证。 敢下这样的血本,看来是真的要咬死他了! 冷哼一声,石璞淡淡的道。 “时年久远,老夫年纪大了,记不清楚事情,也是正常,何况,就算是老夫打探过自己的去处,也是人之常情。” “老夫既未干预铨选流程,也不曾鼓动尹良拖延时日,难不成,俞寺卿想拿老夫随手给的两个金锞子当证据,指控老夫行贿?” 俞士悦摇了摇头,依旧冷静,道。 “石尚书说笑了,那两枚金锞子,最多不过十几两银子而已,谈不上行贿。” “不过,还有一事,需向石尚书质询,当月十一日朝会上,前工部尚书王卺曾当廷怒斥王振乱权僭越,于王振当廷争吵近半刻钟,此事,石尚书当时是否知晓?” 石璞皱着眉头,脸色黑了起来,但是依旧淡定,道。 “此事发生于早朝之上,本官当时为从二品山西布政使,既然在京,循例当有资格上朝议事,本官自然知晓。” “石尚书肯承认就好。” 俞士悦脸上浮起一丝笑容,转身面对群臣,道。 “按照石尚书本人以及尹良的证言,可以推断当时的情况如下。” “石尚书于当月四日进京接受吏部考绩,十日,吏部考功司核定政绩为中等。” “按例,三品以上大员的升迁调转,需经尚书核准,十一日,文选司拟定平调石尚书为南京大理寺卿,报尚书核准后,由尹良将奏疏送往通政司。” “途中,石尚书拦下尹良,获悉了自己平调的大致去向为南京,司刑狱之事。” “次日,石尚书携金银财帛及端砚一方,前往王振府邸拜访,可是如此?”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三十五章:谁说要到儿童节的? , 殿试结束之后,很快便是放榜。 果不其然的是,随着黄榜被张贴出去,殿试时发生的事情也很快就传了出去。 虽然外界并不知道具体的详情,但是,很多事情都是瞒不住的,诸读卷官被下旨斥责,罚俸降阶,为首的萧镃被停职待勘,新的一甲人选,变成了由七卿大臣亲自点出。 这些事情很快就在朝野上下传遍了,自然,也引起了诸多物议。 如很多人意料的一般,舆论上的压力,很快便对准了翰林学士萧镃,谁让他是殿试的主持者呢! 而且,事情传着传着,便越来越离谱,有人翻出来说萧镃有一个远方表亲,女儿嫁给了一户程姓富户,这个富户是程宗的族叔,便以此断定,萧镃早有预谋,徇私舞弊,为了帮自家人讨一个状元,打压诸多士子。 此事一出,不少士子都开始对萧镃诸般谩骂,那些中举的进士们不敢明着说,但是,暗地里交际往来之时,私底下议论却是免不了的。 甚至于,还有不少会试当中落第的举子,将自己会试不中的怨气,也发挥到了这件事情上。 要知道,会试的主持者虽然是礼部的胡濙,但是萧镃也是同考官之一,很多士子抱怨,一定是因为自己等人的试卷被分到了萧镃手中,才导致了最终落榜。 不过,纷纷扰扰当中,得了最大好处的,竟然是谁也没想到的程宗。 说来其实有些让人哭笑不得,这件事情原本是因程宗而起,但是,最终他却逃过了一劫。 若是按照朱祁钰原本的意思,程宗是要黜落不用的,但是,既然让七卿重新进行了阅卷,那么,也就意味着,之前的排名统统都不作数,其中自然也包括程宗的试卷。 第二次阅卷是糊封的,程宗的试卷当时被分到了于谦的手中,对于程宗的这种夸夸其谈的论调,作为实干家的于少保自然是不喜的,所以没有过多犹豫,就打入了三甲当中。 还是那句话,那毕竟是于谦,最终事情的来龙去脉被搞清楚之后,引起事件的程宗,反而没有那么重要了,所以,天子也没有驳于谦的这个面子。 毕竟,程宗能够在会试当中突出重围,进入殿试,人品能力另说,但是才学肯定是有的。 所以最后斟酌之下,礼部定程宗的名次,为三甲第二百零一名,说白了,也就是最末一人。 但是无论如何,名字既然在黄榜上,便算是有了官身,哪怕三甲只是同进士出身,也总比被黜落强。 当然,出了这样的事情,程宗即便是登了黄榜,日后的仕途究竟如何,也可想而知了。 或许是出于这种想法,朝野上下,对于程宗倒是没有多大的恶意,毕竟,他最后也没成状元。 甚至于,在程宗的殿试试卷流出之后,还有零星的声音为他抱不平,认为以程宗的策论水平,应该起码在三甲的中流位置,排在最末一位,显然是有了不公了。 不过,这些都是小节,很快就淹没在了一众对于萧镃的声讨当中。 就在这般纷纷扰扰当中过了两天,春闱终于迎来了最后的一项仪程,传胪! 虽然说黄榜已经张贴出去,名单已经最终确定,但是,严格意义上来讲,这些举子们仍然只是贡士,而非进士。 因为还缺少最重要的一环,便是传胪仪上,天子赐予诸中试举子官身。 这一日,午门之外,外金水桥上,天色熹微之时,满朝文武各具朝服,早已敛容而立。 旭日初升,沉重的鼓声响起,宫门被缓缓推开,金水桥畔三声鞭响。 “进!” 随着礼部的引导官洪亮的声音响起,群臣排成长长的队伍,有条不紊的跨过内金水桥,进入到了奉天门外的广场上。 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的队伍,文臣这边缺了许多人,最前端的皆是各部的侍郎和内阁大臣。 至于原因,则是因为,六部的尚书并都察院左都御史,内阁首辅,次辅这几位,作为新的读卷官,早已经入内等待。 高高的台阶上,天子高居九重,身着大红色皮弁朝服,面容和煦。 “跪!” “臣等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各行礼毕,天子命众臣平身,随后,礼官声音再起,宫门之外,被引着进来一队新的队伍,看起来朝气蓬勃,却又小心翼翼。 这些人,正是这次的新科进士。 同样行礼过后,天子一抬手,示意身旁的成敬从早已经摆好的黄榜案上拿起谕旨和黄榜,分别递给一旁的执事官和传制官。 正常情况下,担任传制官的人都是礼部的郎官,但是,这次春闱因为出现了特殊情况,所以胡老大人干脆就亲自上阵了。 接过成敬递过来的圣旨,胡老大人毫无平时惫懒的样子,面容郑重的朝着天子三拜,然后来到丹墀中间,高声道。 “有制下,跪!” 于是,这些虽然是初入官场,但是已经经过礼部紧急培训的新科进士们,整齐划一的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紧接着,胡濙展开面前的圣旨,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景泰二年三月初一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第一甲第一名柯潜,第一甲第二名王越,第一甲第三名余子俊,第二甲马升等若干名,第三甲曹衡等若干名,钦哉。” 这次春闱,录取的举子共有二百零一人,所以,自然不可能一一出现在圣旨上,能够出现的,只有一甲前三名,二甲第一名和三甲第一名。 至于其他人,在听完圣旨谢恩之后,就被引导官带领着自左门而出,自行在宫门外观榜。 待得进士们出了宫门,胡濙转身将圣旨奉回香案,在礼官的指引下,带领群臣再次下拜,道。 “天开文运,贤俊登庸,礼当庆贺,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至此,传胪仪正式结束,对于这些新科进士来说,得了天子的旨意,便正式成为了官僚阶级的一员,将自己的“骸骨”交到了圣明无过的皇帝陛下手中,终此一生,都将为大明王朝发光发热,鞠躬尽瘁。 而对于朝堂上的文武大臣来说,这场春闱看似已经结束了,但是,有此带来的风波,却远远没有结束。 入夜之后,陈循下了衙回到府邸,却发现管家早早的在门前候着了,刚见到自家老爷的轿子,便立刻迎了上来,恭敬道。 “老爷,杜寺卿和江阁老来了,如今正在府中等候老爷。” 陈循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但是却也没多说什么,摆了摆手示意管家退下,自己则是大步进了府中。 “见过老师!” 作为曾经的翰林学士,陈循在清流一脉当中,有着极深厚的资历,现在朝中几乎所有清流出身的官员,都要尊称他一声老师。 因此,即便杜宁和江渊都是位高权重之辈,但是,陈循刚一进门,他们二人便立刻起身侍立,执弟子之礼。 “坐吧,你二人联袂而来,可是有何事要说?” 在六部里待得久了,陈老大人也不自觉的受了影响,不再讲究那么多的繁文缛节。 再加上,他对于今天要发生的事心中已有猜测,于是,便也没有多寒暄什么,一抬手让二人坐下,直接了当的问道。 二人显然是来之前已经商量过了,虽然对于陈循这般干脆的态度有些意外,但是相互对视了一眼,杜宁还是率先开口,道。 “陈师,近些日子以来,朝廷诸般大政,我清流一脉或入朝,或出京,或入东宫,翰林院几近一空,现如今春闱结束,正是补充新人的大好机会。” “然而,如今春闱已然尘埃落定,但是这些新科进士的去处,仍然未定,此次殿试波折丛生,萧孟勤现被罢职在府待勘,翰林院无掌院学士,馆选亦无法举行。” “故而,今日我二人前来,是想向陈师求助,恳请陈师出手,为我清流一脉稳定大局。” 陈循听完之后,倒是没有急着说话,而是将目光放在二人身上,逡巡片刻,随后端起茶杯轻轻呷了口茶,然后口气平静的问道。 “稳定大局?你们想如何稳定大局?” 说着话,未等二人回答,陈循便看着江渊,开口问道。 “翰林院如今为何无人能够主持馆选,你们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这…… 杜宁和江渊二人面面相觑,正欲开口解释,却不料陈循突然便沉下了脸色,将手里的茶盏重重的往案上一放,冷声道。 “江阁老,杜寺卿,你二人如今倒是朝廷重臣了,竟连抡才大典,都敢私下里做手脚,真当你们老师耳聋眼瞎,是可以随便糊弄的吗?” 应该说,陈循的脾气向来很好,这般疾言厉色的训斥,即便是在翰林院中,也是少有之事。 见此状况,二人也有些坐立不安,杜宁看了一眼江渊,于是,后者连忙起身,拱手道。 “陈师息怒,请听学生解释!” “好,你说,老夫听着!” 陈循轻哼一声,黑着一张脸端坐在椅子上,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江渊,等着他的下文。 不过,这般干脆的态度,倒是叫已经准备好接受一番训斥的江渊有些愣神,但也只是片刻,他便反应了过来,开口道。 “陈师,此次殿试,学生的确有针对萧孟勤之意,但是,却并非无缘无故,他萧孟勤自接任翰林学士以来,只因门户之见,对于曾受教于陈师的翰林院中诸多后辈多加打压,甚至配合吏部和都察院,将诸多有才学之辈旁置打压,外放出京,所作所为,本就不配为天下翰林之首。” “此次殿试读卷,他更是得寸进尺,想要借机培植党羽,收拢势力,若非如此,也不会学生方一提起,他便急不可耐的答应用程宗换其他几个送进御前的试卷,究其根本,乃是因其太过贪心,咎由自取也!” 在陈循的面前,江渊也罕见的没有过多的掩饰,承认了自己在殿试当中“针对”萧镃。 然而,面对江渊的“解释”,陈循的脸色却并没有丝毫变好,仍旧静静的用让人头皮发麻的眼神望着他。 江渊心中惴惴,踌躇了片刻,在杜宁眼神的示意下,才赶忙继续道。 “不过,陈师放心,朝廷抡才大典,学生断断不敢有失,即便是此次陛下未见程宗之卷有异,学生也会向陛下阐明柯潜和程宗之卷殊异,恳请陛下同意重新阅卷,还天下士子一个公正。” “然而,陛下圣明烛照,学生未及开口,他老人家便已察觉不妥,雷霆震怒之下,学生便也未有机会上奏。” “所幸的是,有老师和诸位老大人出手,共同核定殿试试卷,最终方能圆满解决此事,回想起来,学生也是后悔不及,自觉不妥。” “正因于此,当日在殿上,学生才向陛下自请责罚,以示愧疚之心。” 这番话说完,陈循的脸色果然好看了几分。 但是,他依旧未曾开口。 这个时候,一旁的杜宁也小心翼翼的开口,道。 “陈师息怒,此事江阁老虽然做的有些不妥,但是,终归没有酿成大错,一切尚有挽回的余地,如今清流一脉岌岌可危,正是需要陈师出手稳定大局之时,恳请陈师暂息怒火,此事过后,我和江阁老二人,任凭老师如何责罚,绝无怨言!” 看着一唱一和的二人,陈循的脸色复杂,最终,沉沉的叹了口气,道。 “杜宁,江渊,你们既然自认是老夫的学生,那么,老夫便跟你们说几句实话。” “自永乐朝入仕,老夫侍奉过四代天子,多年宦途,老夫经历过朝争,也针对过一些人,但是,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况之下,老夫自认都能坚守本心,以朝廷大局为重。” “身居高位者,若不能固守原则,只囿于朝争之中,无胸怀天下之格局,则终其一生,也只能止步于此,你们若不明白这一点,这一辈子,也不可能真正跨过七卿的门槛。” 这话说的直白,但是,也让人有点下不来台。 尤其是江渊,脸上感觉火辣辣的,青一阵白一阵的,低下头久久没有说话。 倒是杜宁,对陈循的脾气了解的更多,连忙道。 “陈师教训的是,学生谨受教。” 陈循看了一眼二人不同的反应,然后轻轻的揉了揉额头,又是一声长叹,闭上眼睛问道。 “说说吧,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三十七章:劳动节一起看海 , 诚然,陈循的性格有些不够强硬,很多时候都会迫于形势妥协,但是,能够这么做的前提,本身就是他能看的清楚形势。 七卿当中,若论实务,和其他的几个尚书相比,陈循的确略显不足,但是,若论对朝局人心的把握,作为曾经在内阁浸淫多年的他,绝对是可以排在前列的。 再加上,江渊和杜宁都是他的学生,陈循对这二人颇有了解,所以,随着江渊越说越多,陈循很快便推测出,江渊的背后仍然有人在指点。 于是,这个人的身份,也自然而然的,就指向了如今的内阁首辅,王翺! 这番猜测,并非是毫无根据。 内阁掌票拟之权,阁臣又加尚书之衔,既有权力,又有品阶,按理来说,完全有可能力压六部,跃居群臣之首。 之所以没有,原因十分复杂,但是最主要的,还是体制原因,天子放权内阁,但是,又给了重重枷锁。 对于六部来说,尚书独掌大权,侍郎佐之,而内阁的票拟之权,却是阁臣共有,众阁臣有排名先后,却无主次之分,首辅的分票权对阁臣有牵制的效果,但是,却不能形成实质性的压制。 甚至于,如果几个阁臣联合对抗首辅,那么,分票权便会形同虚设,这在内阁是完全有可能并且能合理合法出现的状况。 但是,在六部当中,却几乎不可能。 内阁诸阁臣职权相同,品阶一致,虽有排名先后,但是本质上仍是同级,然而六部当中,尚书最大,和其他官员是上下级的关系,下属有令不行,便是抗命,轻则训斥责罚,重则交由朝廷处置。 基于这种特殊的体制,便注定了内阁的关系极为复杂,说的过分些,内阁当中,便像是一个小朝廷,几个阁臣之间的关系,便像是朝廷六部之间的关系。 就如现在,吏部固然在各部中最强势,吏部天官号称百官之首,但是,也不可能真的做到力压群臣,礼绝百僚,更不可能凭一己之力,让六部对他唯命是从。 如果说真的出现了这种情况,若是在朝廷,便是专权窃国的权臣,若是在内阁,那也便是这个首辅做到头了。 所以,体制上的限制,注定了阁权虽重,但却难以统于一人之手,首辅之名虽然好听,却难真正和朝廷七卿比肩。 除此之外,天子虽然依靠内阁减轻政务压力,但是,明显还是更倚重六部。 从品阶上来说,内阁大学士本官五品,却加二品尚书之衔,可见其尊,然而,阁臣加尚书衔,六部尚书则加师保之衔,虽未成定制,但是,至少目前的朝堂之上,单论品阶,六部尚书是要压诸阁臣一头的。 还有便是,王翺这个首辅大臣,自己的问题。 内阁和翰林院,原本一脉相承,乃是清流转迁之阶,但是王翺却非清流出身,机缘巧合成了内阁首辅,一直以来,都颇受微词。 也就是后来天子再次拔擢阁臣,也不讲究清流的出身,才让他身上的非议渐渐平息下来。 但是,即便如此,王翺身上的先天不足,依旧是难以掩盖的。 要知道,内阁之所以大多都是从清流当中拔擢,一是因为清流之臣多是近侍之臣,既能得天子信任,也能摸清楚天子的心思,办事得力,二是因为清流大臣常年在京中,交游广阔,人脉深厚,在化解很多矛盾的时候,更能得心应手。 然而,对于王翺来说,这两点他都不具备。 他既非近侍之臣,不是天子的心腹,也没有常年在京中摸爬滚打的人脉,他有的是在地方理政,甚至是打仗守城的经验。 但是这些,对于他做内阁首辅来说,并无任何好处。 所以,一直以来,王翺在朝廷当中,虽然地位不低,但是,却一直都没有太强的存在感。 甚至于,他这个首辅在众臣心中的活跃度,还没有俞士悦这个兼任太子府詹事的次辅要高。 不过,这显然并不是王翺想要的。 这段时间,他虽然看似什么都没做,但是,一直在伺机而动。 回顾王翺入阁之后的举动,先是将陈循“赶”出了内阁,然后又坐视高谷被贬出京,待内阁为之一空,又联合王文提议增补江渊和张敏入阁,奠定了自己在内阁当中不可动摇的地位。 随后,通过阁议的方式,将内阁的不同声音统一起来,发出了内阁在朝堂上的声音。 虽然没有动用直接的增强自己影响力的手段,但是,却的的确确让他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 那么,既然已经初步稳定了自己的地位,那么接下来,自然就是增强自己的实力,加大自己在朝堂上的影响力。 而六部当中,他又很难插的进去手,别的不提,六部的这些郎官,要么是有扎实的地方经历,要么是刚刚从翰林院中被外放,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必然有属于自己的人脉和背后势力。 这种情况下,对于王翺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那些还在翰林院的庶吉士和即将进入翰林院的进士们。 既年轻又有前途,而且身家清白,按照天子如今的做法,如果说运作一番,说不定这些人之后都会进入到科道当中,成为王翺坚实的传声筒,让他真正在朝堂之上,占据一席之地。 有这么一个机会,何乐而不为呢? 王翺有这个需要,江渊也希望自己能够进一步往上走,二人自然是一拍即合,合起伙来在殿试当中做手脚。 一念至此,陈循算是将整件事情都穿了起来。 不出意外的话,那个程宗,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三甲水平的士子,被拿出来做诱饵引诱萧镃而已,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谁也查不到任何的痕迹。 然而…… “定庵,你想的太简单了,你真的以为,陛下是好糊弄的吗?这种大事,陛下眼中岂能揉的了沙子?” “你以为,老夫来举荐杜宁,王翺来举荐你,二者相择之下,陛下便会让你来兼管院事?太天真了!” 看着低下头的江渊,陈循喟叹一声,幽幽开口道。 事已至此,王翺和江渊的盘算已经很明显了,如今的朝堂上,能够接任翰林学士的,无非那么几个。 一是翰林院中那几个侍读学士,但是,说句不好听的,那几个人,都是一心钻研经典之辈,让他们来做翰林学士,怕不是要把这帮新科进士都教成一帮书呆子。 这一点,陈循他们能够看得到,相信天子也不会不清楚。 所以,哪怕是为了这些新科进士的前途,天子也不会选他们。 那么剩下的,还没有被派出到各地的,又有清流资历能够接任的,就只有杜宁和江渊了。 原本,肯定是杜宁更加合适,但是,陈循前几次都举荐了杜宁入阁,天子皆以大理寺卿位重事忙不予准许,如果说,这回陈循举荐杜宁兼管翰林院,天子反而批准了,那么显然有些前后不一。 而且,陈循举荐杜宁,王翺举荐江渊,二人的奏疏同时递上去,很容易让人觉得,这是陈循代表的清流一脉和内阁之间的斗争。 在这种情况下,以天子这段时间以来打压清流的政治倾向,他或许真的会支持王翺也说不定。 毕竟,这位内阁首辅,才是天子一手提拔起来的。 这番话说完,个中的来龙去脉已然明了,杜宁即便是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今天江渊拉他过来,并不是真的想要替他谋取翰林院掌事的差事,当下面色一沉,冷声道。 “江定庵,杜某以诚待你,却不曾想,你竟如此心机深沉,竟然连老师也敢算计?实小人尔!” 面对怒气冲冲的杜宁,此刻的江渊反而平静了下来。 他抬起头望着陈循,丝毫没有刚刚软弱怯懦的样子,反而轻轻的叹了口气,道。 “陈师,您又何必把这层窗户纸给捅破呢?” “诚然,这么做对我和首辅大人是有好处,但是,也算是将内阁重新拿回清流一脉的手中。” “学生虽不才,可到底也是清流出身,陈师您也清楚,如今翰林一脉衰落之势已现,若再不做点什么,此后恐朝堂之上,再难有我清流一脉立足之地。” “如今内阁的首辅已然是九皋公,他虽非清流,可却也愿意培养后辈,这对我清流一脉来说,亦是好事,老师更应相助才对啊!” 听着江渊这番“苦口婆心”(不要碧莲)的话,杜宁简直要被气炸了,从椅子上霍然而起,指着江渊道。 “江定庵,你无耻之尤!” “凭你也敢提清流一脉,呸,简直是侮辱这几个字!” “你……我……” 话到最后,杜寺卿被气的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囫囵。 然而,这个时候,陈循却抬了抬手,示意杜宁坐下,见此状况,杜宁张了张口,但是,最后出于对老师的尊重,还是什么都没说,铁青着脸色坐了回去。 随后,陈循方转过头望着江渊,平静道。 “定庵,老夫虽非你的授业之师,但是,你既称我一声老师,我便也视你为学生。” “今日,你既求我上门,那么,老夫便再帮你这一次。” “只不过,今日之后,你我交情到此为止,你非我之学生,我亦非你之师,奏疏我会写,但是,结果如何,需你自己承担!” 言下之意,二人师徒情分到此为止,从此之后,形同陌路! 面对这样的结果,江渊没有感到意外,但是,面上却也忍不住浮起一丝落寞之意。 不过,到了最后,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起身郑重的拱手,道。 “多谢陈师。” “虽陈师今日不再愿收学生,但江渊既受教于您,自然终身不敢忘,自今日之后,江渊在外不敢再称陈师,可心中始终视您为师!” 说罢,认认真真的行了个礼,然后一转身,便跨步离开了陈府。 待得江渊的身影彻底消失了之后,杜宁终于忍不住了,问道。 “陈师,您真的就这么……” 然而,话未说完,他就看到陈循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望着江渊离开的方向,陈循眯了眯眼睛,开口道。 “宗谧,你可知道,江渊为何要让老夫举荐你来掌翰林院事,而不是和王翺一样,举荐他呢?” 这…… 杜宁愣了愣,然而,依旧是未等他开口,陈循便道。 “殿试一事,虽有蹊跷,但是,终归是萧镃责任最大,陛下纵然怀疑这背后有人搞鬼,可也没有证据,而江渊,作为参与此事最深,最关键的人,必然会被陛下怀疑。” “这个时候,老夫出手替你谋求翰林掌院的差事,便会把这趟水搅浑,让陛下拿捏不准,这背后到底是江渊所为,还是老夫指使,抑或是有王九皋的影子,或者干脆,是我们联手而为。” “今日他拉你一同进我府中,且呆了这么长的时间,目的,或许也正在于此!” 闻听此言,杜宁先是一愣,旋即便有些着急,道。 “老师您既然知道,那您还帮他?” 然而,陈循却摇了摇头,冷笑一声,道。 “你知道,江渊犯的最大的错,或者说,他背后那个王九皋犯的最大的错,恰恰就是,太小看天子了。” “他们以为,这趟水被搅混了,天子摸不清楚事情的真相,便会静观其变,让江渊上位,好看清楚他背后到底是谁,有想要获得什么利益。” “诚然,这是最好的办法,但那前提是,陛下对此事有所疑虑……” 说着话,陈循的神色有些复杂,轻轻的叹了口气,目光转向皇城的方向,然而放眼望去,却只有一片沉沉的夜色。 “可咱们这位陛下,哪是那么好糊弄的?” “你且看吧,作茧之人,必然自缚!” 杜宁似懂非懂,但是,最终还是决定相信陈循的判断,轻轻的点了点头。 春天的夜晚不燥不凉,师生二人又说了一番闲话,随后杜宁方告辞而去。 外头月色皎洁,清风怡人,然而,在此刻的京城当中,却不知有多少人难以入眠,只能抬头望向明月,以求心安……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三十八章:早朝之前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七百三十八章:早朝之前这一日,旭日初升,薄雾冥冥。 宫门尚未打开,但是,一身蟒衣青袍的舒良,却已经拿着天子给的令牌,通过小侧门进了宫中。 不多时,舒良到了乾清宫外,怀恩已在等候,见他过来,便迎上来道。 “见过舒公公,皇爷今儿起得早,刚刚更完衣,今日朝会,还有不到两炷香的时间,公公仔细着,莫要耽搁。” 同为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但是,怀恩在舒良的面前,却无丝毫的自矜,反而十分客气。 在这宫里头做事,最紧要的,就是要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怀恩如今的确已经是炙手可热的大珰,随侍天子身侧,日常宣旨传召,可谓是天子最信重的内宦。 但是,怀恩自己却知道,他还远远不够。 越在天子身边待得久,怀恩便越明白,无论是在外朝还是在内宫,天子都是量才取用。 他能够在天子身边侍奉,只是因为他做事周到,并不代表他更受信任。 或者更准确的说,能够被天子委以重任的宦官,都是深得天子信任的,但是,如果要给这个信任的深浅排个顺序的话。 那么,以怀恩自己的感觉的话,排在最前头的,不是如今声名赫赫的一干大珰,反倒是后宫那个一直在坤宁宫伺候的兴安。 只不过,这个小宦官,受信任是受信任,但是,能力上确实颇有不足。 抛除兴安之后,之后的排序,大概是舒良,成敬,自己,然后是管着皇店的御用太监王诚,最后是管着御马监的太监张永。 这些人当中,舒良应该是在宫里待的时间最少的,但是,在天子心中的地位,怀恩觉得,无人能超过他。 这既是舒公公用自己过往的所作所为搏出来的,也是朝廷上下都看的分明的事。 登基以来,天子寥寥无几的少数任性举动当中,其中之一,便是顶着满朝上下的压力,动用了种种手段,将大闹宣府,胁迫太上皇的舒良给强保了下来。 这份殊荣,内宦当中,唯有舒良而已,至于外朝…… “怀恩公公放心,咱家明白,不会耽搁皇爷上朝的!” 在舒良的面前,怀恩客客气气的,投桃报李,舒良对于怀恩,也并无丝毫倨傲之色。 虽然怀恩的资历不如他,但是,毕竟是天子身侧侍奉之人,舒良并不怕他,可也知道跟他打好关系的好处。 更何况,怀恩的提醒本是好意,早朝的时辰虽然是固定的,但是,不同于大朝会的礼仪森严,因为一些状况,偶有早晚都是常事。 其他情况也就罢了,若是因为他一个宦官耽误了早朝,天子自然不会责怪他,但是,传到外朝去,那帮御史“嗡嗡”起来,总是一桩麻烦事。 作为一个合格的忠犬,给天子尽量避免麻烦,也是舒良的行事准则之一。 “奴婢给皇爷请安!” 天色尚未分明,乾清宫中还掌着灯,舒良进去一瞧,果然便见天子已然穿戴整齐,坐在御座上,虚手一抬,倒也不多说别的,直接问道。 “何事?” “回皇爷,前几日您命奴婢查探的事,有眉目了!” 舒良低眉顺眼的起身,往前凑了两步,低声开口。 于是,朱祁钰的神色立刻就变得严肃起来,不过,他却没有着急继续发问,而是想了想,招怀恩近前,让他在收好的奏疏当中翻找了一番,最终取出了厚厚的十几本奏疏。 最上头的两份,其中一份来自于内阁首辅王翺,举荐大学士江渊另一份,来自于工部尚书陈循,举荐大理寺卿杜宁。 但是,两份的内容都一致,希望能够尽快确定翰林院掌事人选,主持馆选事宜。 至于剩下的,则都来自于科道御史。 还是那句话,春闱虽然结束了,但是,围绕着春闱而起的风波,却并没有结束。 虽然黄榜如期公布,这次殿试并没有在民间掀起太大的影响,但是,在朝堂之上,却毋庸置疑引起了极大的震动。 十位读卷官集体受罚,为首的翰林学士萧镃被免职待勘,这些迹象,都表明这件事情的背后,并没有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 理所当然的,作为朝廷言路的代表,御史们很快闻风而动,一本本弹劾的奏疏,纷纷递了上来。 只不过,如朱祁钰所料想的一般,这些奏疏基本分成两个部分。 其一是将矛头直指萧镃,捕风捉影的揣测萧镃和程宗之间的关系,弹劾他为一己私利操弄抡才大典,指责他无才无德,不能为国家取才,乃清流败类。 那话说的,仿佛萧镃不自裁谢罪,都不足以平民愤一般! 其二则是关于馆选,不少科道官员进谏,觉得萧镃不宜继续在翰林院任职,提议尽早任命新的翰林学士,保证馆选的正常进行。 这么多份奏疏递上来,似乎在朝局之上,已经形成了“汹涌”的朝议,那就是…… 无论是真是假,萧镃完了! 他身上的污名洗不清了,即便是最后安然无恙,可士林中的清誉已然毁了,仕途又能剩得下什么呢? 眼下看来,萧镃最好的出路,就是上疏辞官,或许还能保有最后一点体面。 当然,这已经不重要了。 弹劾萧镃,目的只是为了要把他赶下翰林学士的位置,最终的目的,必然还是要拿走这个位置。 所以,便有了最上面的这两份奏疏…… “查到什么了?” 舒良欠了欠身,开口道。 “回皇爷,按您之前的吩咐,奴婢们没有入各处的家宅,只是在外界有消息渠道。” “奴婢那日领命之后,回去查了近一个月以来,内阁众大臣及几位侍郎大人,陈尚书,杜寺卿等人的行踪。” “几位侍郎大人,还有杜寺卿,陈尚书等处都并无异常,只不过,在殿试之后,江阁老先是去了杜寺卿处,密谈了一段时间后,二人联袂去了陈尚书府中,随后第二日,陈尚书便递了奏疏举荐杜寺卿兼掌院事。” “不过,江阁老和杜寺卿虽是同去的,但是却未同出,奴婢布置的人手在府外瞧见,江阁老离开的时候,神色十分难看,似是负气而去。” “后来,奴婢又找命人了陈尚书府内的下人旁敲侧击,得知那一日在陈府当中,有人隐隐约约听到,杜寺卿曾怒斥江阁老,只不过,具体情形难以得知……” 朱祁钰看了舒良一眼,倒是没有多说什么。 是人都有私心,舒良自然也不例外,一众内宦当中,舒良的忠诚是最不容置疑的,也是最有能力的,但是,同样他也是有属于自己的野心的。 试问一句,哪个特务机关的头目,不想恢复洪武永乐朝时的威风赫赫呢? 不过,时代不同了。 网收的太紧,会物极必反,道路以目的旧事,岂能重蹈覆辙? 皇帝固然至高无上,但却不是独夫,他需要的是一群能够辅弼社稷的肱股之臣,不是只会唯唯诺诺,指哪打哪的应声虫。 所以,有些手段可以有,但是,有些手段却需克制。 将心思放在舒良所说的事情上,朱祁钰皱了皱眉,问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次殿试,是内阁和陈循联手,想要拿回翰林院的控制权,但是在最后‘分赃’的时候,杜宁和江渊却闹了矛盾,所以,内阁和陈循才会分别举荐,想要争个高低?” 殿试当中发生的事情,毋庸置疑是江渊在背后兴风作浪,但是,仅凭江渊是肯定不够的,这件事情背后,必然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朝堂之上,朱祁钰让陈镒用科道的力量去查,但是,科道毕竟人多眼杂,而且用朝堂上的手段,迟滞是正常的。 所以,朱祁钰也同时让东厂去查,只不过,不会摆到台面上而已。 说到要下结论的东西,舒良就十分谨慎了,躬了躬身,道。 “皇爷明鉴,就目前来看,应当是如此,近段时间以来,首辅大人并未在内阁当中做什么出挑的事,但是,却和京城当中的诸多大臣关系越来越好,时常相互宴饮,交游甚是广阔。” “奴婢虽不敢妄自揣测朝廷大臣,但也能看得出来,首辅大人在想法子融入京城的圈子当中,以便更加方便的沟通内外。” “所以,如果江阁老针对萧学士之事,乃是首辅大人授意的话,也并非没有可能。” “至于陈尚书那边,向来和萧学士不睦,江阁老更是陈尚书的学生,萧学士如今被罢职之后,能接任翰林学士的,也都是之前清流一脉的人物,这么想的话,倒是对陈尚书也有好处。” 朱祁钰的眸光闪了闪,道。 “所以,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江渊接任?” “他和杜宁一样,都是陈循的学生,而且,他和王翺走的近,由他来兼管翰林院事,虽不能令双方都满意,但却可令双方都能接受。” “如今萧镃被士子们和科道唾骂,闹得沸沸扬扬,如果这个时候,有有力的清流大臣出面制止,也能迅速平复下来。” “为朝廷尽快安定下来,江阁老,是最好的人选!” 这话虽然说的平静,但是,舒良却半句都不敢接,他敏锐的察觉到,此刻的天子,心中并不像表面一般平静。 乾清宫中静了片刻,舒良方小心翼翼的道。 “皇爷何必生气,左右不过是这些大臣们勾心斗角,瞧着皇爷肯顾及朝局大局罢了,可说到底,这让谁接任,还是要看皇爷的意思,清流又如何?这满朝廷这么多的大臣,难道说,还拔不出来能接任翰林学士的人不成?” 这话说的倒是爽快,让人听着舒心,但是,冷静下来,朱祁钰就明白,按照当前的局面,其实还真就是拔不出来。 前段时间,他对于清流打压的确实有些严重,裴纶,商辂这些可堪一用的人,因为拎不清楚,早早的就被打发出京。 再加上高谷的事又牵连了一批,整饬军屯时又外放出去一批,詹事府那边又弄走了一批,如今翰林院中剩下的,就是些专心研究古籍经义的学究。 朝廷之上,有清流资历,又有能力可以主持翰林院的,还真就是江渊和杜宁两个人。 但是,要是让杜宁来管,且不说大理寺和翰林院两头,杜宁能不能兼顾的过来,单说内阁这边,只怕还是要闹起来。 这次内阁斗倒了一个萧镃,下一次,未必就不会再斗倒一个杜宁。 如此说来的话,要维持各方的平衡,还真就是江渊上位最合适,只不过…… “皇爷,时候差不多了,该上朝了!” 怀恩轻手轻脚的走上前来,低头开口。 朱祁钰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眼神闪烁了片刻,便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对着舒良吩咐道。 “这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再去查,尤其是今日早朝之后,务必仔细些!” 舒良愣了愣,没太明白天子的意思。 明明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事实已经差不多明晰了,就是新旧清流一脉之间的明争暗斗。 只不过,萧镃的政治功力不够,被人算计了而已,还有什么好查的? 心中怀着疑惑,舒良看了看天子,还是没有问出口来。 在天子身边侍奉了这么久,舒公公有一个良好的习惯,就是无论理不理解,只要是天子吩咐下来的事,都会尽心尽力的去办。 因此,虽然不解,但是舒良也没有多问,俯身行礼,恭顺开口道。 “皇爷放心,奴婢领旨。” 挥手让舒良退下,朱祁钰望着眼前的两本奏疏,片刻之后,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显然已经有了决断。 旋即,他将两份奏疏随手扔给怀恩,道。 “摆驾文华殿!” 就在朱祁钰匆匆赶往文华殿上朝的时候,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已经洒在了午门外的广场上,左右两侧的宫门被缓缓推开,一众大臣开始向着文华殿走去。 在长长的队伍当中,江阁老缓缓抬头,望着天边的朝阳,不知为何,他心中总觉得隐隐有一丝不安,但是,他始终都想不明白这种不安来自于何处,只能将其归咎于自己这段时间压力太大。 应该说,今天早朝会商议什么,大多数的人心中都已经有了底。 只不过,到底这次早朝上会发生什么,只怕如今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江渊在内,谁也预料不到……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三十九章:请开始你的表演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七百三十九章:请开始你的表演文华殿上,群臣列队进入,天子亦准时来到御座之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行礼之后,各部简单的处理了些无关紧要的政事,紧接着,礼部尚书胡濙出列,对于整个春闱会试的状况做了总结。 在他老人家的口中,这次会试虽然略有波折,但是,总体而言,是圆满的,成功的,具有积极意义的,能够为以后的会试提供经验的一次春闱大典。 整个过程当中,胡老大人中气十足,但是,在场诸臣都静悄悄的,直到胡老大人将一众进士夸了个天花乱坠,心满意足的给“圆满”完成任务的礼部表功结束,回到队列当中之后,方有御史出列,道。 “陛下,如今春闱已经结束,此次殿试当中,诸读卷官识人不明,阅卷不当,险些致使朝廷抡才大典成为笑柄,虽得陛下圣明烛照,大宗伯等人竭力挽回,方未酿成大祸,得以圆满结束,但是,有过有失者,不可不究。” “近些日子以来,朝廷多有流言,称翰林学士萧镃同士子程宗有亲戚关系,因而在殿试读卷时,蓄意打压其他士子,操弄权柄,欺君罔上,妄图以国家公器而施私恩,着实有负陛下隆恩。” “臣恳请陛下,削去萧镃官身,下诏狱严加审讯,以正视听!” 应当说,这番话说的非常狠,但是,这的确是这段时间以来,朝堂上的舆论风向。 这個御史说的还已经算是克制了,私底下骂的更难听的多了去了,据说这段时间,萧家的府门外,日日都已经是被群情激奋的士子围堵着,连门都出不去。 这番话像是打开了一个闸门一般,顿时有不少大臣纷纷出列,开口道。 “陛下,确实如此,朝廷抡才大典,不可轻忽,萧孟勤私心作祟,有失公允,理当重处!” “请陛下明鉴,萧孟勤此举,乃无君无父,欺瞒朝廷,此等大罪,若是轻纵,则朝廷威严必荡然无存!” “臣附议,请陛下严惩萧孟勤,以正视听,平民愤,安社稷之心!” 也不知是被人煽动,还是被气氛感染,总之,一时之间,不少科道官员纷纷出列,要求严惩萧镃。 这副架势,仿佛萧镃是什么祸乱朝纲的大奸大恶之辈一般。 面对“汹涌”的朝议,朱祁钰眯了眯眼睛,脸上却并没有什么表情,只开口问道。 “总宪,诸御史谏朕当严惩萧镃,你身为科道之首,是何看法?” 殿中沉寂了一瞬,旋即便起了低低的议论之声。 要知道,从这件事情发生以来,天子并未对外表露过自己的看法,群臣所见到的,只有天子让萧镃暂时罢官,归府待勘,同时,将其他读卷官的品阶降了一级,罚俸半年。 至于其他的,无论是弹劾萧镃的,还是少部分替他说好话的,奏疏递到了天子那里,都被留中不发,没有个明确的表态。 众臣原以为,天子是在等今天朝会上一同解决,但是,如今看来,却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如果说,天子有意要重惩萧镃的话,那么,顺着刚刚那几个御史的话头,处置了便是。 但是,天子点了左都御史陈镒的名,问他的看法,意味就不同了。 要知道,眼下的文华殿中,虽然看似闹得欢腾,但是,高位的七卿大臣,甚至是内阁的大臣,六部的侍郎,一个都没有出面开口。 说白了,真正能够摆在天子面前的,还得是这些三品以上的大员,底下的这些御史,人要是真的足够多,那也能让天子重视。 但是,眼下在殿中说话的,其实也就那么几个,只不过因为其他人都没有说话,所以,看起来像是满朝物议沸然一般。 这个时候,天子让陈镒出列,看似是在询问他的看法,但是实际上,其潜台词就是,好好约束自己手底下的人。 当然,如果这个时候,陈总宪觉得底下的御史们说的是对的,和他们做出了同样的表态,那么,事情的意义就又变得不同了。 不过,陈总宪这一次显然是和天子一边的,没有要让事态扩大的意思,于是拱手出列,道。 “回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一开口,陈镒便直截了当的摆明了态度,否定了刚刚几个御史要求从严从快处理的看法。 这话虽是在回答天子垂问,但是,陈总宪的身子,却微微侧了侧,隐约朝向了底下一众大臣,随后开口解释道。 “方才大宗伯已然有言,如今春闱基本结束,进士名单,经七卿重新阅卷,陛下亲自审定,不存在任何异议,朝廷抡才大典,依旧顺利完成,故而如今善后之事,大可不必着急。” “殿试读卷过程当中,波折重重,除了萧镃之外,内阁大臣江渊,张敏,朱鉴等几位大人,亦有疏失,此事涉及数位朝廷重臣,不可因急而匆匆处置,须得辨明内情,在做定夺。” “至于民间所谓物议,臣这些日子亦有耳闻,其中颇有一些,是落第举子在以此泄愤,固然其中有真正为此事不公感到愤怒的举子,但是,这些士子们,也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未必便能知晓事情真相。” “尤其是关于萧镃和程宗之间的关系,臣已经以都察院的名义,发文向程宗所在地方衙门求证,调查程宗求学以来,是否和萧镃曾有过交际往来,待地方衙门回文之后,一切情况明晰,再行处置不晚!” 这话说的算是有理有据,尤其是,从陈镒这么一个科道之首的大总宪口中说出来,本身就代表着很强的态度。 陈总宪平时只是不显山不露水的,但是,能够稳坐科道之首,他本身在言官当中的威望是极高的。 这番话说下来,不少跃跃欲试的御史,不由都露出了深思的神色,刚刚义愤填膺的御史们,也有不少面面相觑,面露犹豫之色。 但是,这是对于普通的御史而言,对于朝堂上的重臣们来说,在听完这番话之后,他们的神色顿时一动。 陈镒会有这番表态,并不让人意外。 要知道,陈镒虽然性情秉直,但是,并不莽撞,也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正常情况下,到了他们这种地步的人,除非万不得已,不然是不会跟天子发生正面冲突的。 作为最容易得罪人的科道官员,在这一点上,陈总宪自然更加小心谨慎。 回顾往昔陈镒所做的事情,从最开始的左顺门跪谏,到后来的罗通之事,陈总宪都在竭力的平和天子和科道之间的关系。 所以,这次自然也不会例外,萧镃的事情,早处置晚处置,并不算是什么太大的原则性问题,天子既然点了他出来,那么,陈镒会压一压科道如今过分激动的情绪,是正常的事。 但是,引起他们注意的,是陈镒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都察院已经发文,开始调查程宗的人际关系和过往经历,所以不必着急处置萧镃。 这说明什么? 那自然是,都察院对于这件事情,早已经着手开始调查,而且,并不是像以前一样流于表面,而是真真正正的下了决心和手段去查的。 更重要的是,虽然陈镒没有明确表示出来,但是,他去调查程宗,其实很大程度上就表明,他对于现如今舆论和流言当中,对萧镃的这些指控,是持怀疑态度的。 换而言之,这位科道风宪的大长官,对萧镃隐隐约约,是带着几分回护的。 但是,这并不正常! 都察院独立于六部之外,理应对于朝廷的任何官员,都不偏不倚,陈镒作为左都御史,他平素也和萧镃没有什么交情。 说白了,萧镃这个翰林学士,虽然在旁人看来是清流华选,近侍之臣,但是,放到七卿的眼前,还差点分量。 所以,以他的身份地位,并不值得陈镒回护,更重要是,陈镒虽然是科道官员,但是,殿试的事情发生到现在也没几天的工夫,所有人掌握的情况基本都差不多。 至少目前为止,并没有出现什么对于萧镃来说有利的证据。 那么,陈镒的做法,就值得让人思量了。 要么,是陈镒已经掌握了什么别人不知道的情况,能够证明萧镃的“清白”,要么就是…… 站在最前端的一干大臣眸光一闪,心中大约有了猜测。 在这朝堂之上,能够劳动陈镒花费这么大心思的,也就只有如今高居九重的天子陛下了。 那一日,他们都已经离开了宫中,但是,陈镒却被留了下来,天子到底对他说了什么,无人知晓。 但是,从陈镒如今的态度,大约也可猜得出来,天子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到底是什么…… 于是,众臣神色各异之下,大理寺杜宁率先出面,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总宪大人所言甚是,此事涉及朝廷重臣,不可不慎,还是当辨明事情真相之后,再行定夺,臣请陛下允准,由都察院牵头,大理寺,刑部协同,共同调查清楚此事真相!” 此话一出,殿中的议论声再起。 与此同时,不少人的目光,开始在杜宁和江渊之间逡巡起来,露出一副看好戏的神色。 在场的大多数人,的确未必知道内情,但是,小道消息总是有的。 萧镃倒了之后,最大的悬念就在于,谁来继续接任翰林学士一职。 虽然说如今的翰林院大不如前,但是,那毕竟是清流华选,近侍之臣,份量还是有的,朝堂上下,自然也各有猜测。 其中,风头最劲的,自然就是杜宁和江渊二人。 而且,他们二人也的确有实力有背景,王翺和陈循的奏疏,都不是密奏,通政司留有副本,朝堂上也有不少人知道。 所以实际上,对于目前的局势来说,杜宁和江渊二人,其实属于竞争对手。 殿试之事,如今所有的火力都集中在萧镃的身上,但是,还是那句话,除了萧镃之外,其他的读卷官也并非没有责任。 尤其是对于知晓内情的人来说,江渊在整个殿试过程当中的表现,固然是挑不出错来,但是,若要说惹人怀疑,却也不是没有。 只不过,他每处地方,都恰好有人能替他作证,而且是按照流程来做的,让人拿捏不到证据罢了。 所以,这件事情一旦要细查下来,不说把江渊拉下马,但是,总归是多多少少,能让他卷入漩涡当中。 杜宁和江渊二人,无论是资历,能力,风评,在朝中都是伯仲之間。 在这个关键的当口下,谁身上要是背了甩不开的麻烦,那么,翰林学士的差事,自然会被另一方拿走。 所以,这个时候,杜寺卿想要把事情闹大,在朝臣们看来,是顺理成章的事。 畢竟,整个殿试,杜宁是没有参与的,所以他是完全不会担心自己被卷进去,而江渊不同,他身上本来就有可以怀疑的地方,一旦真查出来什么,这场围绕着翰林学士的争斗,自然就会胜负立分。 不过,这种浅显的道理,在场多数人都能想明白,自然也就不会那么轻松的就做成。 果不其然,杜宁话音落下之后,没过片刻,内阁列中便走出来一人,不是别人,正是被杜宁隐隐针对着的江渊。 只见这位江阁老面對着群臣各异的目光,神色平静,对着上首天子拱手一礼,道。 “陛下,此次殿试,臣等数十名读卷官皆有过失,并非萧学士一人之过,引起朝野上下如此动荡,臣等心中实是不安惭愧之极。” “程宗之卷,最后虽是萧学士做主决定呈送御前,但是,却并非萧学士一人独断专行,而是臣,张阁老,朱阁老等人和萧学士一致的态度,更是众读卷官商议之后的定论。” “如今民间流言纷纷,称萧学士和程宗有私人关系,其言真假臣不得而知,但是,即便是有,萧学士一人,何以能令吾等诸读卷官俯首听命?” “此实是吾等共同之过失,然如今满朝上下,民间物议,皆责萧学士一人,此非理所应当也。” “臣等蒙陛下信任,朝廷倚重,为殿试读卷官,却未能尽职尽责,为朝廷選才,实是臣等诸人失职之故。” “臣恳请陛下,仁慈公允,降罪于臣等诸读卷官,勿将一切罪责,皆归于萧学士一人。” 。手机版网址: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四十章:江渊和杜宁的斗法 金殿之中,江阁老长身玉立,面容坚毅沉重,口气平静中带着一丝愧疚,其声音回荡在殿中,久久未散。 应该说,这个时候江渊出面做出这样的表态,是出乎众人的意料的。 但是,细细一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眼下的朝堂上,翰林学士一职最有力的争夺者,无非是杜宁和江渊,方才杜宁率先出手,借都察院的东风,要将这件事情的影响扩大化,拖江渊下水。 要知道,翰林学士属于清流官员,首重品行道德,一旦在调查的过程当中发现江渊的任何错处,那么,在这场争夺当中,江渊便会立时出局。 就算是查不出来,调查本身其实就已经足以影响局势,眼下众臣之所以提议要尽快将翰林学士敲定下来,就是因为馆选在即,不想继续耽搁下去。 但是,调查一旦开始,拖延起来,哪怕是有个什么捕风捉影的消息,也足以让江渊难以洗清嫌疑,在这种需要尽快确定人选的情况下,江渊天然便落了下风。 应该说,杜宁这次的出招又准又狠,而且名正言顺,将江渊逼到了死角,让他只能坐以待毙。 然而,江阁老明显也不是吃素的,反手一招,便将自己从这种尴尬的局面当中挣脱了出来。 如今的朝野上下,士林舆论,基本上都是对萧镃不利的,即便是都察院重新调查此事,萧镃依旧是最难摆脱嫌疑的,事情闹大了,有可能萧镃能够脱罪,但是,也有可能反而让萧镃的处境更加困难。 毕竟,如今只是舆论上的压力,萧镃也只是被暂时罢职,并没有其他的处置,如果维持现状,过上一段时间,萧镃说不定还有复起的可能,当然,大概率不能继续呆在京城,而是会被外放到地方。 但是,一旦大理寺和都察院开启了联合调查,那么,事情就算是闹大了,这种正式的调查流程,必然会引起满朝上下的关注,最后也必然要有一个清晰的结果,不能跟现在一样不清不楚的。 可还是那句话,这么多的读卷官,個个都是朝廷大员,如果查出来,处置起来会很麻烦,如果查不出来,萧镃连最后的遮羞布都保不住。 这种情况下,江渊站了出来,替萧镃“求情”,从朝堂的角度来说,是在平息舆论,安抚民情,从道德上来讲,在一众指责萧镃的声音当中,江阁老挺身而出,仗义执言,愿意共同承担责任,这才是清流该有的担当。 如此一来,反倒是杜宁被将了一军,他当然可以继续坚持调查,从法理上来讲,作为大理寺卿,他做的毫无问题,可是从情理上来讲,便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了。 而且,这个咄咄逼人不是对江渊,而是对萧镃。 作为有可能接任翰林学士的人,其他人指责萧镃也就罢了,但是在有江渊刚刚的举动做对比的情况下,杜宁如果一再坚持,未免有落井下石,迫不及待想要撵人下去,争权夺位的感觉。 在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杜宁不由一阵为难,在旁观战的一干大臣,更是眸光闪烁,将目光放在杜宁的身上。 所以说,朝堂上为什么要讲资历,就是因为,在朝堂上待的时间越久,见识过的事情越多。 就像现在,如果不是在旁看到江渊和杜宁的这些斗法,老大人们不会知道,江渊这位平时在内阁当中无比低调的阁老,竟然是一个对人心如此谙熟,手段如此老辣且步步为营的大臣,这对于他们在场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他们日后政治站位的宝贵经验。 然而,事情还没有结束,杜宁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江渊便继续道。 “陛下,事已至此,民间物议沸然,实在不宜继续拖延,臣闻萧学士府门前,已接连多日聚集士子,日夜谩骂。” “臣固知朝廷彻查此事之心,但法理尚不外乎人情,萧学士纵然有过,可到底也为朝廷鞠躬尽瘁,如今却落得如此地步,臣身为同僚,着实于心不忍。” “故臣恳请陛下宽宥,臣愿替萧学士承担罪责!” 这话和刚刚的相比,显然更进一步,当着满朝上下的面,打起了感情牌。 这段日子,萧镃的日子的确不好过,在他府门外扔臭鸡蛋的都有。 舆论之下,众人自然是纷纷指责他,但是此刻,江渊将这番话说出来,不少大臣却也不免有物伤其类的感觉。 紧随其后,内阁的张敏和朱鉴对视一眼,也站了出来,道。 “陛下,臣亦愿意共同承担罪责,恳请陛下秉仁慈之心,为朝廷民间物议计,止罪于臣等,勿要苛责萧学士一人。” 啊这…… 这二人一表态,一旁的其他几个侍郎,脸上也都浮起一丝苦色。 得,这下算是谁也躲不过去了。 十个读卷官,内阁三个人都站出来了,他们几个要是作壁上观,不仅会被认为冷血无情,而且,还会被人非议没有担当。 带着幽怨的神色望着内阁的几个人,六部当中的那几位冤种读卷官,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站了出来,道。 “陛下,臣等职责有失,恳请陛下降罪!” 不过,相对于十分积极的内阁诸人,这几位侍郎大人明显没有那么积极,反而带着一丝不情愿的样子。 其实想想也是,这件事情从头到尾,他们本来就没怎么参与,无非就是在合议的时候,没有跟萧镃还有内阁几个人拧着来,谁能想到,到最后不仅被降了一阶,罚俸半年,结果现在,还得再自己请责,自然是不甘不愿的。 于是,在江阁老的带领下,殿中的局势一下子便反转了过来,从开始的对萧镃一片声讨,竟忽然之间变成了诸读卷官一起为萧镃求情,不得不说,朝堂局势,果然是瞬息万变。 朱祁钰在御座之上,对于这一切自然是洞若观火。 应该说,到了这个时候,是该他表态的时候了,不论是最开始的御史们进谏,还是眼下的一众读卷官请罪,对于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太难解决的事。 一则,一众七卿都没有态度强硬的表态,二则,这些读卷官当中,大多也是迫于无奈,三则,还是那句话,要调查此案,是理,宽宥不予继续追究,是情,作为天子,无论是站在那边,都是有道理的。 所以,眼下的局面如何发展,其实就在他的一念之间。 但是,朱祁钰却始终没有开口,因为他想看看,面对这样的局面,杜宁又该如何应对…… 这场局到现在,江渊虽然目的不纯,手段也不正,但是,其显露出的政治能力,确足够出色。 那么,作为他的对手,杜宁是否能够有同样出色的应对方式呢? 如果说有的话,那么其实,翰林学士的位置,朱祁钰倒也不是不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这一点,显然一众七卿也看出来了,因此,即便是最先提出要继续查下去的陈镒,也没有开口,而是将目光放在了杜宁身上。 面对众人的关注,杜宁额头上隐隐冒出了冷汗。 他跟江渊的关系算是不错,但是,之前他怎么就没发现,这个江定庵,竟然如此难对付。 求助的看了一眼一旁的老师陈循,却见他老人家面色平静,丝毫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更没有给他任何的提示。 于是,杜宁便知道,这一关,只能他自己来过了! 该怎么办? 是就此放弃,成全江渊的名声,还是冒着落下一个苛责同僚,争权夺利的名声,要求继续追查?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杜宁看着江渊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终于是咬了咬牙,道。 “陛下,臣以为江阁老等人所言不妥!” 一语出,朝堂惊! 众臣都没有想到,作为清流出身的杜宁,还真的就能够不在乎士林可能对他的非议,下这个决定。 但是,与之相对的,在这句话声音落下之后,杜宁眼角余光,却无意间瞥到前头他的老师陈循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神色。 来不及想这到底是为什么,但是总归,杜寺卿心中多了几分底气,往前行了两步,来到江渊等人面前,开口道。 “殿试乃为国取才,自太祖立国之时起,凡春闱殿试,皆为国之重典,昔者春夏榜案,朝廷已然发榜,上有天子朱批,然则士子联名上奏,状告不公,我太祖高皇帝陛下亦命复卷。” “后查殿试果有不公之处,太祖陛下不偏不私,不以所谓朝廷权威,天子亲批为由,强令维持旧榜,而能再度亲鞠,重点夏榜,以安民心,此方为国之正道也。” “如今因此次春闱殿试,民间朝堂,固然物议纷纷,但正因如此,才更该查个水落石出,还天下士子一个真相,若草草了事,各打五十大板,或许一时之间,能平息风浪,然则于后世,则开粉饰太平之先例,此诚陷陛下于不贤之举。” “臣身为大理寺卿,万不敢苟同此言,请陛下明鉴!” 虽然说,杜宁有些时候性格中和陈循一样,带着几分犹豫不决,但是,从这番话便可看出,他的政治功底和决心,也同样都是足够强的。 洪武年间的春夏榜案,又称南北榜案,是有明一代,在科举一事上,牵连最广,也闹得最大的一桩案子。 其间的案情状况十分复杂,但是简单来说,就是在洪武三十年的科举考试当中,主考官所录取的进士全都是南方人,由此引发了北方士子的不满。 当时这件案子闹得沸沸扬扬,引得太祖皇帝亲自过问,数度复核,推翻了之前的结论,重新点了新的黄榜,方平息此事。 南北榜案,在大明的科举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自那以后,历次科举录取的人数,都有意识的进行南北方的平衡,以避免冲突。 这桩案子,很难说是否是公正的,但是,在朝堂之上被搬出来的时候,自然就是公正的! 杜宁的这番话,意思很明白。 当初春夏榜案,连黄榜都发布了,太祖皇帝都能重新彻查,如今不过是有几个士子在萧镃的府门前闹事,如何便查不得了? 朝廷抡才大典,事事处处都要水落石出,如此才是真正的保持朝廷的威严。 当然,还是那句话,从理的角度而言,杜宁做是没错的。 但是,从情的角度来说,无论话说的多么漂亮,杜宁此举,都有对萧镃落井下石咄咄逼人的嫌疑。 不过,既然都已经表明了态度,杜寺卿自然也不在去想别人的看法,而是和江渊等人一样跪倒在地,等着天子的决断。 事已至此,朱祁钰也的确不好再继续保持沉默了。 对于杜宁的这番表态,他还是基本满意的,要知道,不是谁都有勇气,敢于承担这种非议的,尤其是杜宁这種出身清流,更看重声名的官员,能够做出这种选择,越发显得難能可贵。 这种情况下,对于大多数的官员来说,放手才是最佳的选择,朝堂之上,最忌争一时之气。 毕竟以后日子还长,总有可以讨回来的时候,反倒是饱受非议的坚持下去,才是更加困难的。 只不过,也就是基本满意而已,因为,杜宁虽然站对了立场,但是手段上面,明显还没有胜过江渊。 他的这番话,固然让自己能夠站得住脚,但是,从舆论上来看, 朝中大臣明显还是更加偏向江渊的。 如果说,在这种情况下,要从二人中间选一个翰林学士,那么,江渊显然是更得人心的。 从这一点上讲,杜宁的政治功力还有待提升。 沉吟片刻,朱祁钰正欲开口,殿外却突然出现了一道身影,让他不由眉頭一皱。 是舒良! 这个时候,他怎么会来? 犹豫了片刻,朱祁钰停下到了嘴边的话,略微侧了侧头向怀恩示意。 于是,一旁的怀恩立刻会意,拱了拱手,快步走下御阶,来到殿门外欲引着舒良入内。 与此同时,殿中群臣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插曲,不由同样纷纷皱起了眉头。 然而这个时候,让众人意外的是,舒良并未进殿,而是递上了一份信一样的物事,然后便在殿外继续侍立。 怀恩接过信封扫了一眼,然后听到舒良说了一句什么,旋即,他的脸色便立刻肃然起来,匆匆给舒良回了个礼,疾步回到御阶,将信封递到了御案前。 朱祁钰拿过纸条,只见上头只写了几个字,明显是匆匆写就,看清楚内容之后,他心中亦是一惊,忍不住霍然而起,道。 “去,召舒良进殿回话!” 。手机版更新最快网址: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四十一章:被忽视的关键人物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七百四十一章:被忽视的关键人物随着天子的一声吩咐,一众大臣的目光也纷纷投向殿外。 与此同时,殿中一干重臣的神色也都变得肃然起来,就连不受底下争吵影响,半打瞌睡的胡濙,都瞬间清醒了过来。 要知道,舒良身为东厂提督,虽然权势显赫,但是,毕竟还是宦官,所以照理来说,除非是类似上次他被弹劾,特许经传召入殿辩驳的情况,否则他是没有资格上殿奏对的。 作为一个宦官,要么是和怀恩一样侍立在天子之侧,要么就只能是在殿外等候,有什么事情,待下朝之后再行禀奏。 这一点就和锦衣卫指挥使不同,还是那句话,虽然厂卫经常被并称,但是锦衣卫是朝廷衙门,和六部,都察院这些并无二致,份属京卫管辖,锦衣卫指挥使是正经的朝廷武臣。 而东厂提督,最多不过是一个差遣而已,就算是内监二十四衙门,也是内宫机构,不能和外朝相提并论。 所以,舒良上殿,对于他自己来说,其实是有些犯忌讳的,毕竟,前段时间朝廷上刚出了一个祸国殃民的权宦。 这和平素他嚣张跋扈是不一样的,对于宦官来说,嚣张跋扈不是问题,似成敬这种持正慎独的宦官才是少数。 正常情况下,宦官们多多少少会沾点仗势欺人的边,这位舒公公更是如此,宣府之时,仗着天子的包庇,都欺负到太上皇头上了。 但是,那毕竟是天家争斗,舒良不过是被推出来的代言人而已,而且闹到最后,死的也不过是另一个宦官罢了。 然而进殿奏对,却代表着他有可能会直接参与到政事当中来,这一点,是如今的朝臣们,甚至包括天子一直以来,都十分警惕的。 所以,这个时候天子宣召舒良进殿,才会分外惹人注目。 众臣大致都能够猜到,舒良在此刻赶来,一定是有什么急事,但是,到底是什么样紧急的事情,让他会冒这种风险,连下朝都等不到,非要现在来禀奏呢? 又是什么样的事情,让一向对舒良爱护有加的天子,连宦官上殿会犯群臣忌讳都顾不得,要在这个当口,让舒良进殿回话呢? 在一众大臣的瞩目当中,一袭蟒衣的舒良紧着小步走进殿中,丝毫没有平素的威风,亦没有脸上惯常的假笑。 “内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待得舒良来到殿中,上首天子显然心绪也以稍稍平静下来,重新坐回到了御座上,张口问道。 “平身,人怎么样了?”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在场众臣都不由感到一头雾水,但是,少数的几个大臣,却似是第一时间想到了什么。 尤其是刚刚给舒良让开路,低头侍立在旁的江渊,猛地抬起头,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舒良站起身来,依旧低眉顺眼,但是答话却干脆利落,道。 “回陛下,幸而发现的及时,郎中已经请了,如今正在施救,据报是失血过多,仍在昏迷当中,郎中说,若是能挺得过今晚,便能保得住命,若是挺不过……” 后面的话没说,但是其实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于是,众人便见天子眉头紧皱,转身吩咐道。 “怀恩,你现在便去太医院传朕口谕,命太医即刻赶往萧家,另从内库中取白参一支,务必将萧学士的性命保住!” 听了舒良和天子的对话,底下众臣本就有所猜测,但是,这句话一出,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了。 于是,殿上顿时升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眼见着怀恩匆匆走下御阶去太医院传旨,底下群臣一阵骚动,片刻之后,最前方大佬团中,终于有人站了出来。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如今朝中资历最老,年纪最长的礼部尚书胡濙。 他老人家紧皱眉头,迈步来到殿中,拱手开口。 “陛下,老臣斗胆,敢问陛下,可是萧学士出了什么事情?” 猜测毕竟是猜测,因此,胡老大人这一句话问出,底下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上首的天子。 于是,他们便见天子轻轻叹了口气,却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 ”舒良,你来说吧!” “遵旨!” 舒良拱手领命,随后抬起头,转向底下群臣拱手一礼,道。 “诸位大人有礼,事情是这样的,今日寅时二刻,萧学士府门外有一士子,趁天色未明翻墙入内,在萧府内院外高声喝骂,虽然很快就被萧府下人逐出,但是,却也惊动了刚刚起身的萧学士。” “此人被逐之后,萧学士用了早饭,便命一应下人退下,自己在书房当中歇息,然而,没过不久,守在房门外的下人便闻到了血腥气,推门进去之后,便发现书房案上,留下绝笔书一封,案旁萧学士已然割脉,鲜血流了一地。” “下人连忙叫了郎中过来施救,算是堪堪保住了性命,但是具体能不能挺过来,如今尚且不知,其家人在施救之后,欲将萧学士留下的绝笔书送到御前,但是求告无门,不知往何处递送,便找到了咱家这里。” “事情紧急,咱家接报之后,便带着绝笔书立刻赶到了宫中禀报陛下,这便是整个事情的经过。” 尽管心中已有预料,但是,当舒良真的说出来的时候,殿中还是一片哗然,一阵议论之声纷纷而起。 与此同时,一片的江渊脸色早已经沉到了极点。 他总算是明白,自己今天心中一直莫名出现的那丝若有若无的不安,到底是原因何在了。 这次朝会,他算遍了所有的可能,却独独漏了萧镃这个最关键的人! 其实,这也不能怪江渊。 毕竟,萧镃这个人虽然才学出众,但是,在朝中的性格一直是不温不火,有向上走的意愿,但是缺乏手段和决心,在过往的朝局斗争当中,萧镃在失败时,往往也选择忍气吞声。 一如这一次读卷的时候,当程宗的事情被揭破,明摆着江渊是在对萧镃步步紧逼,但是,在天子面前,萧镃依然没有鱼死网破的勇气。 他就是这样一个懦弱的人,这一点,江渊早就算准了。 何况,在殿试结束之后,朝野上下的整个舆论,基本上已经注定了,萧镃不可能有任何的反抗之力,甚至于,被罢官在府的他,连上朝的权力都被剥夺了,更不可能掀起什么风浪。 因此,江渊便下意识的,将萧镃当做已经任人宰割的鱼肉,无论朝会上是什么结果,这位萧学士都只能接受了。 但是,他却忽略了一点,那就是,懦弱的人,往往是容易崩溃的。 萧镃的确是没有鱼死网破的勇气,但是,他之所以不敢把真相说出来,除了顾念自己的仕途,更大程度上,还是想要保住自己的一世清名。 然而,这件事情如今被越闹越大,朝堂上的舆论暂且不说,单说民间,无数的士子日日的堵在萧府的门口喝骂,本就让承受了巨大压力的萧镃濒临崩溃。 这种情况下,又冒出这么个极端的士子,冲到他面前喝骂,让这个当了一辈子清流的老夫子如何能够接受? 到了如此地步,以死明志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可是,如此一来,对于江渊来说,事情就麻烦了,原本萧镃在这件事情上,已经再难有任何发声的空间,剩下的,无非就是朝堂上的博弈了。 但是,他这么一闹,立刻便会吸引满朝的目光,换而言之,想要快速的把这件事情的性质敲定下来,就会变得非常困难。 心中念头飞快的转动,江渊总算是勉强想到了一个解释。 萧镃既然用这种极端手段,一则可能是他心中愤懑不堪,但是反过来说,未必不是朝野上下对他非议过甚。 如果能说成后者的话,说不定反而会是好事,但是…… 踌躇片刻,江渊咬了咬牙,正打算开口说话,却见这个时候,内阁首辅王翺一个闪身,抢在他的前头,站了出来,道。 “陛下,臣以为萧学士此举,必是受了委屈,殿试一事恐另有内情,臣赞同总宪大人和杜寺卿方才所言,此事理应彻查清楚,还天下士子,也还萧学士一个真相!” 见此状况,江渊微微一愣,紧接着,他一抬头,便瞥见王翺朝他投来一道严厉的眼神。 这位首辅大人,平时并不发怒,但是,在内阁这么久,江渊是实实在在的领略过他老人家的手段的。 因此,这一道眼神,顿时让江渊冷静下来,捏紧了拳头,但是,却并未再继续上前。 王翺出面既然已经出面开口,那么,其他的七卿大臣,也就差不多一样到了表态的时候了。 先是左都御史陈镒道:“陛下,事已至此,此事若不彻查,恐难收场,堂堂朝廷五品官员,纵有罪责,也该由朝廷责罚,如今情况未明,民间诸士子围堵谩骂,逼迫寻死,实为不该!” 随后,工部陈循此刻亦开口道:“陛下,士林中人,最重清誉,臣以为,致使萧学士有此作为的最大原因,并非是那些围堵在萧府四周的激愤士子,而是朝廷对舆情的放任不理,若事件已然查明真相,盖棺定论,无论如何责骂,皆是正理。” “但是,事态尚未查清,萧学士也只是暂时罢官,归府待勘,却遭如此对待,实为不公,唯有尽快令有司彻查,方能平舆情,安民心,不让萧学士继续在不清不白当中被人谩骂非议。” 陈循是杜宁的老师,同时,也是如今清流一脉的领袖人物,尽管已经转迁到六部,但是,在涉及到清流的问题上,他的话还是十分有份量的。 何况,对于一众重臣来说,其实早已瞧的分明,今日早朝,实际上就是内阁王翺和陈循二人在斗法,各自推出一人来,争夺对翰林院的控制权。 原本,江渊步步为营,为自己塑造了一个敢于担当,心系同僚的形象,已然在争夺当中渐渐拿到了优势。 但是,萧镃割脉的事情一传来,局面便陡然反转,让江渊的处境变得无比尴尬。 事实上,此刻冷静下来,江渊也明白过来,刚刚王翺为什么要阻止他。 要知道,就在消息传来的刚刚,他在群臣面前,还是一副为萧镃求情,义正言辞的要求共同承担责任的样子。 如今萧镃被人逼迫致死,他如果还要强求快速了结此事,一则难以成功,二则,也会让人瞬间怀疑他的动机。 就如陈循刚刚说的,士林中人,最重清誉! 对于萧镃来说,如果接下来的余生都要背负这样的污名,不能还自己一个清白的话,那么还不如死了。 但是,让江渊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是,萧镃怎么敢有这个决心? 真的是一时激愤吗? 江阁老觉得不然,如果说萧镃真的想一死了之,不再去管身后事,那么,自戕的法子那么多,有的是用了就救不回来的,服毒,自缢,个个都比割脉要来得快,来的干脆。 偏偏萧镃选择了这种最痛苦,但却最容易被人及时发现的法子,从对手的角度而言,江阁老很难不怀疑,这是萧镃怀着其他目的。 但是,问题就在于此。 就算是手段,但是这毕竟是拿自己的性命在冒险,稍有不慎,很可能真的就性命不保,以萧镃的性格,能够下得了这种决心,实在奇怪。 而且更重要的是,这次殿试的真相到底如何,萧镃自己应该是最清楚的,如若不是他自己私心作祟,那么江渊就算有千般手段,也不可能发挥的了作用。 如果真的要彻查下来,萧镃的处境,未必就会比现在更好,既然如此,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江阁老的眉头深深的皱紧,心中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这一节。 而且,还不单是如此,更让江渊忧虑的,或许也是王翺阻止他开口的另一个主要原因。 就是如今摆在天子御案上的,那份来自萧镃的绝笔书。 其中到底写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万一要是…… 这场早朝,本身就是王翺和陈循的斗法,那么,在这种突发状况下,王翺率先低头,那么其他的人,自然也没有其他的异议,剩下的,便是天子一锤定音了。 于是,在众人注视之下,天子终于是开口,道。 “先命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将萧府周围保护起来,将不明真相的士子驱散,此外,殿试一事,由大理寺主持,刑部,都察院协同调查,务必要将此事审讯明白,再行覆奏!”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四十二章:首辅大人面前的考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七百四十二章:首辅大人面前的考验随着上首天子开口,这场早朝上的争端,总算是尘埃落定。 尽管围绕着萧镃和殿试的舞弊事件,必然还有着紧张的后续,但是,至少今天早朝到此也差不多了。 出了萧镃割脉这样的突发状况,在场的一干大臣们,也没心情再提什么翰林学士和馆选的事情。 正当他们以为,今日早朝就要到此为止的时候,上首天子却再度开口,道。 “除了殿试一事外,萧镃本就被罢职在家,如今又出了这等事情,想来需要好好静养一段时日,既如此,为了不耽搁馆选,翰林院掌事官,还是要早选。” 啊这…… 不得不说,天子他老人家,总是喜欢干这种出人意料的事。 刚刚众臣吵得无比激烈的时候,天子一言不发,现在没人提了,他老人家反倒自己提起来了。 只不过,天子提了,是为朝廷大局着想,毕竟,他老人家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派了太医前去,还赐下了珍贵的药材替萧镃吊命,可谓圣恩浩荡。 但是,还是那句话,萧镃如今刚出了这样的事,底下大臣要是一个个跃跃欲试的上去争抢举荐,未免显得有些薄凉。 因此,底下人面面相觑,就连杜宁和江渊两个人,也都踌躇了片刻,默契的没有开口应声。 于是,天子停了停,见底下没有声音,便索性点了名,问道。 “吏部可有人选?” 底下天官大人眨了眨眼睛,显然没想到天子会找他。 要知道,吏部虽然掌铨选大权,但是,这个铨选大权,往往是对下不对上,换句话说,吏部的大多数时候,都是掌管的庞大的三品以下官员的升迁转调之事。 三品以上的官员,吏部当然也会提名,但是,那已经不单单是吏部可以决定的了的事了,要么天子直接任命,要么吏部提名,七卿合议,要么就直接廷推。 除此之外,像是翰林学士,大理寺卿,内阁大臣这样相对特殊的官职,一般情况下,吏部也是不大掺和的。 至于原因,则是因为这几个职位要么清贵,要么紧要,朝堂上的大佬们,基本上个个都盯着,更重要的是,这些位置,天子必定有自己的考量,吏部贸然干预,并非明智之举。 所以,关于翰林学士一职,天子没有找他通气的情况下,王文也就坐山观虎斗,不趟这趟浑水。 当然,这并不代表,吏部在这几个官职上的意见不重要,相反的,如果王文以吏部的名义向天子举荐的话,那么话语权,要比其他的大臣重的多,成功率也大得多。 但是如此一来,容易被人弹劾,而且还会得罪人,没有必要。 以王文今时今日的地位以及和天子的关系,翰林学士这种清流官职,对他来说并非助力,反而会惹人猜忌。 这位天官大人只是脾气硬,但是有不傻,自然不会给自己添麻烦。 只不过,如今天子一问,倒是让他有些为难。 这种情况下,天子既然问了,那么,就不会随意驳斥吏部的意见,不然的话,会有损他这个吏部尚书的权威,这想来并非是天子想要的情况。 但是,天子属意的人选会是谁呢? 王文一时有些拿不准,不过,既然是御前垂问,他自然也不可能不答,感受到所有人投来的目光,王文抬头看了一眼天子的脸色,踌躇片刻,答道。 “回禀陛下,照惯例,翰林学士当从清流词臣中拔擢而出,如今京中资历,考评足以担任翰林学士的官员不足七人,并不满足推选的条件。” “且萧学士之事悬而未定,陛下此前诏命言,暂罢官职,归府待勘,并未有明旨降下,要重新选授翰林学士,故此,吏部尚未推选候选官员,请陛下恕罪。” 猜不透天子的意思,就干脆不猜。 或许别的人会害怕因此在天子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但是,作为天子的左膀右臂,王天官选择……下朝之后问问天子再说! 不过,天子这一次,显然也并不需要他猜,或者说,王文的回答,正合他的心意。 听完了王文的这番话,只见天子微微颔首,随后沉吟片刻,道。 “天官所言有理,殿试一事未查清楚之前,翰林学士一职的确不宜选授,不过,如今新科进士馆选在即,此事也不可耽搁,既然如此,翰林院事务便暂由内阁首辅王翺兼掌,如何?” 这话看似是在询问,但是,天子金口玉言,底下又是王文这个从来对天子言听计从的老家伙,怎么可能会有别的意见? 何况,在天子的声音落下之后,内阁的这位首辅大人,立刻便抬起了头,眼神中带着一丝惊诧,但迅速转变为平静。 毫无疑问,对于迟迟不能在京中扎下根基的王首辅来说,兼掌翰林院的机会只要有,他必然是不会错过的。 这个时候,谁提反对意见,可就是真的要跟首辅大人结仇了。 果不其然,王文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道。 “谨遵陛下旨意。” 另一边,这番转折,显然是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尤其是江渊和杜宁二人,更是一副有苦难言的神色。 这说好了,是他们两个争夺,怎么最后落到了王翺的身上? 要知道,虽然天子说是暂时兼掌,可这个暂时,暂一月也是暂,暂一年也是暂,谁知道会到什么时候。 而且,说不定暂着暂着,这个暂字就彻底取消了。 杜宁求助一般的看向自己的老师,但是,陈循却并没有如他期望的站出来反对,而是轻轻的朝他摇了摇头。 至于江渊,捏紧了手里的拳头,按捺再三,最终也只能自己吞下这枚苦果。 那日在陈循府上,他已经将自己这个老师得罪了,这个时候再得罪王翺,只怕以后连内阁都待不下去了。 ………… 夜,陈府。 应该说,作为政治人物,该有的定力杜宁还是有的,虽然在早朝结束之后,他很想立刻就找老师问个明白。 但是,慑于下朝时老师严厉的目光,他只能乖乖的先回大理寺衙门,只不过,这一整天的工夫,都心烦意乱,自是免不了的。 迫不及待的到了下衙的时候,他连晚饭都来不及吃,就直奔陈府而来,但是遗憾的是,却被下人告知,陈循仍未回府。 于是,杜寺卿只能好好的待着,只不过,眉宇之间的愁色,却是掩盖不住的。 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杜宁茶水都灌了一肚子,茅厕都不知道跑了多少趟,下人才过来禀说,陈循回府了。 整了整衣冠,杜宁几乎是跑着来到门外站定,而此刻,他的这位老师,也才刚刚从廊下转过身来,距离花厅还有老远。 好不容易等到陈循走了过来,杜宁方拱手道。 “见过老师!” 不知为何,陈循的脸色并不算好,摆了摆手示意杜宁跟进来,也没多说话,于是,二人便进了花厅,分主客坐下。 “听管家说,你下衙时分便来了府中,是为了今日早朝上发生的事?” 下人奉上新茶,便各自退下,随后,陈循便直截了当的开口问道。 在自家老师面前,杜宁倒也没什么好避讳的,点了点头,道。 “老师,那日回去之后,学生对殿试一事也查探了一番,发现就在殿试之前,定庵……江渊曾经数次到王九皋府上密谈,如今王九皋又在奏疏中保举他掌翰林院事,再加上那日所说江渊的话,可见殿试背后,必然就是此人在指使。” “他所图谋者,便是翰林院,老师既然明白这一点,又为何……” 为何还要在殿上阻止他开口反对。 要知道,王翺和清流一脉的关系,一直都不大好,初到内阁的时候,他和陈循,高谷二人,就曾经发生过激烈的冲突。 当然,最后是王翺的手段更高一筹,拉着那时已经是天官的王文一起,削去了陈循和高谷的翰林掌院一职。 虽然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好久,但是,这梁子算是接下了。 而且,即便不提这件事情,王翺和陈循也是天然的站在对立面的。 身为内阁首辅,王翺想要在朝中有更大的作为,必然要掌握清流的话语权,这就必然要和旧清流的领头人陈循,以及天子新扶起来的萧镃产生矛盾。 只不过现在看来,王翺选了相对好捏的软柿子萧镃先动手而已。 既然已经是这样的关系,那么,为何不阻止此事? 要知道,当初可是王翺为了打压陈循和高谷,主动将内阁和翰林院切割开来,如今他却重新要掌翰林院事,细论起来,可说的多了去了。 诚然,这是天子开了金口,但是,杜宁却不相信,自己的老师身为七卿,连反驳的勇气都没有。 然而,相对如此急切的杜宁,陈循就显得平静的多,一针见血道。 “宗谧,你是怕他这个首辅,暂掌院事掌着掌着,就变成真正的兼掌了吧?” 杜宁没有说话,但是,却也没有反驳。 于是,答案两人都心知肚明。 见此状况,陈循不由叹了口气,道。 “你可知繁花着锦,烈火烹油,最是凶险的道理,眼下的局面,王翺接了这翰林院事,才是最昏头之举!” 杜宁一愣,将这番话品了品,似乎是觉出一丝味道来,但是,却又好似有一层窗户纸没被捅破,始终不得要领。 于是,只能老老实实问道。 “请老师赐教。” 陈循沉吟片刻,似乎在想该怎么说,片刻之后,方开口道。 “你可还记得那一日,老夫对江渊最后说的吗?” 杜宁想了想,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便见陈循继续悠悠的道。 “陛下,可没那么好糊弄!” “今日你所有的精力都在和江渊的对峙上,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东厂的那位舒公公,为什么会第一时间得到萧镃自杀的消息?难道说,真的是因为,萧家求告无门,最终求到了他这个东厂督公的头上?” “你别忘了,萧家是什么样的门第,东厂那位,又是什么样的名声!” 萧家是什么样的门第? 呃……萧家没什么门第…… 虽然立场派系不同,但是,萧镃毕竟勉强也算清流出身,所以,杜宁对他的家世,大概还是知道的。 往上数三代,萧家都是自耕农,到了萧镃父亲这一代,算是攒出了几十亩田地,供萧镃读书。 说好听了这叫耕读传家,说不好听了,就是没钱没势。 当然,因为有了萧镃这个清流华选的进士,萧家如今也称得上是清流门庭。 而通常来说,这样的家世,更重名声和……骨气! 杜宁明白了。 东厂的舒良,那是什么样的名声,虽然不似王振一样人人愤慨,但是,也不是什么让人称赞的内宦。 且不说他在东厂内部的种种血腥手段和在宣府干的“大事”,单说在京城当中,或多或少的,朝中大臣总是能够察觉到,自家府邸附近的街上,不时会出现些或明或暗的东厂缇骑。 这样的人物,无论是在士林,还是在普通的百姓中间,都没有什么好名声。 萧镃平素家风极严,素重声誉,他的家里人想必也知道他的性格,所以,不论求到谁的头上,都不会求到东厂的头上。 就如陈循所说的,既然不是他们主动找上门的,那么,舒良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就非常耐人寻味了。 甚至于,说不定…… “老师,您说萧学士这次闹出的事,会不会是东厂那位……使了什么手段?” 话不好说的太明白,但是,以舒良那种疯狂的性格,也并非没有可能,要知道,这位东厂督公,可是疯起来连太上皇都不放在眼中的人。 然而,对于这种猜测,陈循却不置可否,只道。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但是,无论是或不是,都至少代表一点……” 说着话,陈循俯了俯身子,神色变得认真起来,望着杜宁道。 “东厂,在查这件事情!” ”所以,你觉得以东厂的势力,你如今能查到的事情,东厂会查不到吗?” “如果说东厂也能查得到,那么就意味着……” 杜宁打了个激灵,终于明白过来,陈循所说的,天子并不好糊弄是什么意思。 如果东厂早已经开始着手调查此事,那么也就意味着,今天早朝上,江渊想要制造的,旧清流和内阁相争的假象,早已经被天子看破了。 然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天子还将翰林院掌事的差事交给了王翺,个中意味,可就真的是耐人寻味了……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四十三章:老师不好当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七百四十三章:老师不好当陈府花厅当中,有了陈循的一番提点,杜宁的心绪总算是平静了不少,但是,思索了片刻,他仍旧有些担心,问道。 “老师,话虽如此,但是,那王九皋,毕竟是内阁首辅,就算这次兼掌翰林院事是天子对他的试探,可到底,他接下这桩差事,是得了好处的。” “到时候,天子即便心中不满,只怕也不好无缘无故的将他如何吧?” 说到底,杜宁还是惦记着翰林院。 他当然知道,王翺接下了这个差事,会是个烫手山芋,但是,山芋虽然烫手,可它却能填饱肚子。 这件事情出面的毕竟是江渊,就算幕后是王翺的主使,以他的身份,也未必能奈他何。 杜宁在朝中这么久,对于天子的性格还是有所把握的,他老人家胸襟宽广,重大局,惟才惟德,而不唯个人好恶。 所以,哪怕这次得罪了天子,但是只要师出无名,杜宁相信,天子也不会将王翺怎么样,最多失些印象分而已。 从这个角度而言,杜宁觉得,王翺未必就不清楚天子此举的用意,这个选择,也未必就不是他两相权衡之后做出的决定。 见自己这个弟子仍是如此执着于翰林院,陈循心中不由有些失望,但是,却掩饰的很好,轻叹一口气,他开口道。 “宗谧,你可知老夫今日回来的这么晚,是到何处去了?” 杜宁眨了眨眼睛,没明白话题为什么突然扯到这里来了,不过,还是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 于是,陈循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他,轻声开口。 “老夫先是去了一趟萧府探望萧镃,然后去了一趟陈总宪的府上。” 杜宁先是一愣,随后脸上浮起一丝羞惭之意。 他有些明白老师的意思是什么了。 果不其然,见他这副样子,陈循的脸色也渐沉了下来,但是口气依然道。 “宗谧,你可知今日在朝上,你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情是什么?” 杜宁看着老师的脸色,脑子里将整个早朝的过程又过了一遍,踌躇片刻,方小心翼翼的答道。 “是……学生在萧学士割脉的消息传来之前,力排众议坚持要调查此事?” 这并不是什么难猜的是,因为,整个早朝的过程当中,陈循都没有给他什么样的提示,只有在他在局势不利的情况下,不惜搬出南北榜案,也要坚持调查清楚的时候,看到了老师满意的神色。 那么自然,如今老师发问,也不会是别的缘由。 眼瞧着自己这个弟子还不是无可救药,陈循的脸色方和煦了几分,开口道。 “不错,正是如此!” 说着话,陈循的脸色变得认真起来,继续道。 “宗谧,仕宦之念人人皆有,但是,若想要做到七卿的位置,便不能只单单有仕宦之念。” “这一点,老夫花了二十年才明白,现在告诉你,便是不希望你再走这些弯路。” “尤其是……在当今陛下的治下,这一点尤其重要!” 话到此处,即便是以陈循的身份,措辞也变得谨慎起来,毕竟,这是在私下议论天子。 但是,杜宁毕竟是他最看重的弟子,也是如今的清流一脉,继他之后最有希望迈入七卿门槛的人。 所以,有些话是不得不说的,本来,江渊也是,但是现在,显然江渊没有机会听到这些话了。 “如今朝中,多数人觉得,天子手段过人,权谋机变,擅因势利导,但是实际上,宗谧,天子其实是最重德行之人!” 杜宁愣了愣,有些没明白。 这倒也不能怪杜寺卿,天子登基以来,在朝中的形象,说好听了是圣明英断,但是说不好听的,就是像陈循所说的,擅因势利导,通过各方势力达成自己的施政方略。 从最初指挥瓦剌之战,到后来迎回太上皇,再到如今的军屯等政务,细细品味就会发现,在朝廷的每一项大政上,无论是支持者还是反对者,天子都能发挥出不同的作用,来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这样一位君主,固然英明睿智,在天下万民的眼中,也的确是一位仁慈圣明的好皇帝,但是,作为臣下来说,侍奉这样一位天子,却并不是容易的事。 除此之外,天子还有一点,颇受朝堂非议的,就是在关于南宫的问题上做的并不完美。 诚然,在对待太上皇的一应礼仪,待遇,甚至是各个方面,凡是百姓们能看得到的地方,天子都做的十分周到。 但是,在一些不会被万民所知之处,譬如说一些仪典上“小小的疏失”,譬如说乾清宫和南宫之间,隐隐弥漫的敌意,却始终是掩不住的,或者说,这些不会影响天下万民对天家威权敬畏之心的“小节”,天子压根没有要掩饰的打算。 从这个角度来说,朝堂大臣们心里都有杆秤,要说天子顾全大局,事事以国家社稷为重是真的,但是,要说天子真的是一个恪守礼法,首推德行的皇帝,恐怕要小小的打个问号。 陈循显然是看出了杜宁的想法,于是,进一步解释道。 “宗谧,莫要被朝廷上各种流言迷了眼,很多事情,要用心去判断,你仔细想想,在过往发生的诸多事情当中,被处置的那些人,哪个不是心术不正,囿于权谋,所做所谋之事,皆出于私利,而于朝廷无一丝益处之人?” “相反的,朝廷之上,能持正心,为大局之人,即便和天子立场有别,甚至屡屡冒犯,陛下又可曾下过狠手?” 杜宁冷静下来,仔细的想了想着一年多以来发生的事情,发现,自己的确找不到什么理由,来反驳老师的话。 天子登基的这一年多,发生了诸多大事,流放,斩杀,罢黜了很多人,但是,这些惩处有轻有重。 惩处重的,诸如罗通,倒卖军械,煽动扣阙,王骥,裹足不前,挟寇自重,张軏,为伏杀喜宁,不惜出卖边境布防……这些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天子在对待这些人的时候,铁面无情,无论是文臣武将,勋贵世家,还是有战功爵位,无论在朝势力多大,多少人说情,他老人家都丝毫不肯通融。 但是,诸如薛瑄,一力主张迎回太上皇,甚至不惜当朝自承其罪,天子也仅是让其归乡,再如彭时,商辂等人,在朝堂上弹劾京察,明摆着阻拦天子施政,天子也仅是贬斥出京,并没有下什么太重的手。 如果说,仅仅是看和天子是不是一边的,或者说所做的事情,是否符合天子的心意的话,那么,显然这些人的下场,就不会是这样了。 看着杜宁若有所思的神色,陈循便知他已然想通了这些,于是继续道。 “宗谧,你能走到如今的地步,才学,能力,人脉资源皆已足够,但是,若要跨越这最后一步,尚需你自己能够勘透这一道朝堂上真正的道理。” “说句僭越的话,吾等七卿,虽非宰辅,但却当有宰辅之心胸,到了如此地步,需以朝廷大局为重,一城一地一事一物之得失,固然要争,但若仍仅仅将此放在眼中,则落了下乘,属实德不配位。” “能取而不取,需让则能让,方是真正的为政之道,能做到这一点,也才能真正踏入七卿的行列,你可明白?” 事实上,如果要是俞士悦在此处,他必定立刻就能反应的过来,陈循此刻所说的话,和于谦所说的简直如出一辙。 所谓持正身,立正言,行正事,走正途! 秉心若直,无论立场,天子皆可宽宥容忍,其意若私,纵有万般手段,亦难逃天子掌心。 但是,这个道理如今在杜宁听来,却依旧有些模模糊糊,他最多也就只能理解到…… “老师的意思是,让学生做好当下的事,做好该做的事,不要过分追求宦途进阶,戒急用忍,万事以朝廷为重,然后静待机会?” 这么说倒也没错,但是…… 陈循叹了口气,听这番话他就知道,自己这个弟子,还是没能真正领会他所说的真意。 所以说,有些东西,并不是教能够教的会的,不过,好在杜宁还年轻,以后慢慢能够理解,倒也不晚。 一念至此,陈循轻轻点了点头,不再说这些听起来有些空泛的话,而是转回到了具体的事务上,开口道。 “翰林院掌事一职,老夫还是那句话,不必去争,但是,也不能不争,王九皋既然接下了这个差事,那么,便要应对后果。” “天子虽给了他这个差事,但是,殿试一事却还没有结束,这烫手的山芋,到底是被他吞下填饱肚子,还是烫出一嘴的泡,尚未可知。” “而这件事情的关键,就在于……” 杜宁终于理清了思路,眯了眯眼睛,接口道。 “萧学士!” 应该说,陈循的提点还是有用的。 在压下浮躁的心境之后,杜宁冷静下来,立刻便关注到了重点。 “老师,萧学士的那份自绝书,当中到底写了什么?” 今日在殿上,舒良直接将萧镃留下的自绝书呈送到了天子的案头,所以,直到现在,即便是负责调查的大理寺和都察院,都是不清楚这份自绝书中到底写了什么的。 虽然说,这份自绝书当中的内容,未必就能作为铁证,但是,它绝对是一个良好的突破口。 毕竟,事到如今,殿试背后的内幕究竟如何,可能只有真正参与其中的萧镃和江渊心里是最清楚的。 而如果说,萧镃这次割脉,并非是自己作秀,而是真的不堪受辱,一意求死的话,那么,他的这份自绝书中,一定会透露出一些什么东西。 当然,或许顾及自己的身后名,其中写的未必全是实情,也未必客观公允,但是,对于常年审案的杜宁来说,最怕的不是真假难辨的线索,而是压根没有线索。 只要萧镃肯透露内情,那么就算是假话,其中也必然掺杂着真相,揪住一个线头,便有机会将整件事情还原出来。 而现如今,在天子没有把自绝书的内容公布的情况下,唯一知道其中写了什么的,就是萧镃本人。 且,因为自绝书已经递到了天子的案头,所以,萧镃一旦没说实话,那么,杜宁只要将他的话原样禀奏,立刻便可知真伪。 因此,在想明白这些之后,杜宁立刻便肃然起来,期待的望着自己的老师。 不过,这一回,陈循却轻轻的摇了摇头,道。 “萧镃还没醒,在发现萧镃割脉之后,萧家立刻去请了全城最好的郎中,包扎及时,诊断也准确,宫中太医去了之后,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只是借陛下的旨意,用了更名贵的药材。” “不过,好消息是,萧镃的命应该是保住了,不出意外的话,三五日之内,便能醒来。” 闻听此言,杜宁心中不由有些失望,但是,很快便调整了过来,道。 “劳老师跑上一趟,学生心中惭愧不已,请老师放心,待今日回去之后,学生会密切关注萧府的动向,等到萧学士醒来,情况稳定之后,学生便会立刻去找他询问事情的经过。” 陈循点了点头,这一点他还是对杜宁放心的,他这个学生,虽然是清流出身,但是,在刑名一道上却别有天赋,不然也不会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坐的稳稳的。 不过,眸光闪动了一下,陈循望着杜宁,却继续开口道。 “嗯,经此一事,想必萧镃的心态,也该有所转变,你去询问时,注意口气态度,应当不难打探出想要的消息。” “不过,老夫跑这一趟,倒也不是没有收获。” 杜宁眼中灵光一闪,想起刚刚二人的对话,不由问道。 “老师是说,东厂那边……” 陈循轻轻点了点头,道。 “虽然萧镃没醒,但是,老夫借探望之机,和萧家的老太爷聊了几句,据他说,萧镃出事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想着要去找东厂,甚至都没有管那封自绝书,只急急忙忙的去找郎中。” “可不知是不是巧合,恰在当时,平素为萧家诊病的郎中被叫去了舒公公的府邸,说是要诊头晕之症。” “因此,萧家才追了过去,结果,舒公公的确放了人,但是,他自己也跟了过去,然后便有了舒公公匆匆带着自绝书上殿禀告之事。” 杜宁皱了皱眉,光是听着,这其中的确过于巧合,但是,光是这样,似乎又什么都说明不了。 显然,陈循也看出了他的想法,于是轻哼一声,提醒道。 “宗谧,东厂行事如何,不是你该管的,你也莫要去沾,你知道此事和东厂有关,或许可以在萧镃面前用上,但是,不要去招惹舒良,这个人,可不好惹!” 杜宁还是首次见到老师这样凝重的嘱咐,迟疑片刻,他还是点了点头,道。 “是……”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四十四章:老虎不发威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七百四十四章:老虎不发威乾清宫中,朱祁钰换了一身便服,坐在案前,望着眼前低眉顺眼的舒良,眉头微皱。 说实话,今天萧镃的事情,他也是始料未及。 当时在殿上,他没来得及细想,但是回宫之后,自然也便反应了过来,这件事情并不寻常,而根结,就在他眼前的舒良身上。 “怎么回事?” 天子的口气似有不悦,于是,舒良也变得有些小心翼翼,跪倒在地,道。 “回皇爷,奴婢是想着,这件事情要查清楚,始终要从萧学士身上入手,所以,便想着激一激他,只是,没想到萧学士性格如此刚烈,奴婢有罪,请皇爷责罚!” 这话没有直说,但是,意思却表达明白了。 朱祁钰神色一沉,道。 “这么说,翻进去的那个士子,是你派过去的?” 舒良低下头,颇有几分心虚的样子,道。 “皇爷圣明,不过,奴婢绝没有要害萧学士的意思,那个士子翻墙进去,也只是骂了几句话而已,不曾想……” 看着舒良这副样子,朱祁钰便知,那所谓的“骂了几句话”,绝不是普普通通的责问而已,能够把萧镃这个好脾气都气的要割脉自杀,可见那话说的有多难听。 拧着眉头瞪了一眼舒良,朱祁钰的神色渐渐恢复了冷静,淡淡的道。 “自作主张,戕害大臣,下去自领二十棍长长记性!” “奴婢领旨。” 将舒良给打发走,朱祁钰看着他离开的身影,不由轻轻的叹了口气,神色有些复杂…… 靠在榻上轻轻揉了揉额头,还未歇息片刻,耳边便传来一阵轻微但急促的脚步声。 是怀恩! 睁开眼睛,朱祁钰的脸上略略有些疑惑,怀恩的性子一向稳重,他这般急促的过来,难不成出了什么紧急的事? “皇爷,宫外刚刚传来消息……” 在天子的身侧站定,怀恩的脸色有些沉重,拱了拱手,开口道。 “岷王爷……薨了!”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句话,但是,却让朱祁钰忍不住有些愣神,原本就有些复杂的心绪当中,更是夹杂了许多难言的悲痛。 他和这位太叔祖接触的时间并不久,但是,不得不说,这位太叔祖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可对朱家的事,还是尽心尽力的。 不论他以前做过什么荒唐事,可对于朱祁钰来说,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长辈! 消息虽然来得急,但也不算意外。 事实上,朱祁钰十分清楚,自己这位太叔祖的身子,早就是油尽灯枯了,早在去年他入京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种迹象。 如果不是留在了京城,由太医用内库中的各种珍贵药材不惜血本的往里砸,命早就没了。 甚至于,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太医也回报说,岷王爷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但或许是为了孙子的前途,又或是心中提着那一股气,他老人家硬生生的又扛了这两个多月。 不过,人力终究有时尽,他老人家,始终还是没能继续撑下去…… 轻轻摆了摆手,朱祁钰道。 “传旨,辍朝三日,以示哀悼,命礼部尚书胡濙代朕往岷王府致祭,并拟追谥为岷庄王,令有司善加营葬。” “遵旨……” 怀恩自然也能看得出来,天子的心情不佳,于是,低低的应了一声,便急急的又退下去安排了。 这一日,艳阳高照,岷王府早已经变得一片缟素,远远望之,便有一阵哭声传来。 胡濙身着官服,外头罩着一件素服,来到了王府门前,和他同来的,还有天子近侍,司礼监秉笔太监怀恩。 “见过大宗伯!” 府门外站着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同样一身缟素,眼睛早已经哭的红肿不堪。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老岷王的长孙,镇南王的世子朱音埑。 胡濙端端正正的回了一礼,拱手道。 “见过世子,老夫和怀恩公公,奉陛下旨意,前来致祭,还望世子能够节哀!” 朱音埑点了点头,脸上浮起一丝悲伤,红肿的眼中似乎又泛起了泪花,但是,最终他还是忍了下来,拱手道。 “谢陛下圣恩,二位请随我来,父王正在祖父灵前守着,不便出迎,还望二位海涵。” 胡濙颔首表示理解,正打算跟着朱音埑往府中去,忽而便被一阵马车的声音吸引,停住了脚步。 马车的动静很大,伴着长长的队伍,停在了岷王府的门外,让胡濙和怀恩不由皱了眉头。 另一边,朱音埑的脸色,更是直接沉了下来,道。 “襄王爷,你到底要做什么?” 不错,这支仪仗,正是亲王仪仗,而如今的京城当中,能够用得起这副仪仗的,就只有一人…… 襄王朱瞻墡! 果不其然,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一身青色蟒纹袍的朱瞻墡端坐其中,在下人的搀扶下,稳稳的站到了众人的眼前。 面对朱音埑的质问,他摇了摇手里的扇子,开口道。 “世子这是什么话,岷王叔祖薨逝,本王作为晚辈,自然是前来拜祭的!” 然而,这话不仅没有让朱音埑的脸色变好,其中略显轻佻的口气,反而更让朱音埑火冒三丈,厉声喝道。 “拜祭?身为晚辈,你就是这般大摇大摆的前来致哀的吗?我看你压根就不是来拜祭祖父的,而是来挑衅的!” “滚,岷王府不欢迎你!” 或许是骤然遭逢大变,又或许是襄王的行为,实在让人感到愤怒,让一向温文尔雅的朱音埑竟然说出了这等话。 胡濙等人在一旁看着,也不由叹了口气。 这帮宗室呀……果然是跋扈的性子! 不过,其实也不怪朱音埑生气,岷王薨逝,满府举哀,天子都下令辍朝三日,以示哀悼。 这两日以来,朝中的文武大臣,勋贵世家,京中的宗室子弟,也都不断有人前来致祭。 但是,无一例外的,不管是乘轿还是马车,都至少在巷口停下,步行而来,以示敬意。 就连代表着天子而来的胡濙和怀恩二人也不例外,将轿子停在了远处,可偏偏,这位襄王爷就是要乘着马车走到府门口。 更不要提,襄王说是来拜祭,但是,却着一身常服,不着素白之色,哪有一丝来拜祭的意思。 这般无礼的行径,换了是谁都要生气。 不过,或许这也正是襄王想要达到的效果。 毕竟,老岷王和襄王之间的恩怨,朝中上下都有所耳闻,老岷王薨逝之前,最后一次扛着病体出门,就是到了宗学当中,动家法打了襄王数棍,据说那一次,让襄王整整半个月都卧床静养。 如今这位襄王如此行径,很难说不是在发泄当时的怨气。 不然的话,无法解释这位襄王爷如今脸上泛起的淡淡笑意。 “世子这是什么话,叔祖骤然薨逝,我身为晚辈,前来祭拜难不成还错了?退一步说,这是岷王府,你一个镇南王世子,可还说不得岷王府不欢迎本王这几个……” “那本王呢?” 襄王的话音未落,府门当中,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 众人回头一看,一个肥硕的身影,从府门当中走了出来,看得出来,此人十分疲惫,同样一身缟素,沉着脸色,竟也颇有几分威严的样子。 “见过镇南王。” 胡濙等人见到这道身影,同时拱手行了个礼,也亏得朱徽煣脾气够好,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先给胡濙二人回了个礼,道了声失礼,随后,才转过身,大步来到朱瞻墡的面前,冷冷的望着他,问道。 “襄王爷,本王以岷府世子的身份来说,岷王府不欢迎你,可够资格?” “够,当然够!” 看着眼前这个阴沉着脸的胖王爷,朱瞻墡没有任何的惊慌,脸上甚至继续泛起了一丝笑容,道。 “只不过,镇南王你虽是岷府世子,可如今还未承继岷王之位,便连宗亲祭拜老岷王都不让,难不成……” 朱瞻墡的神色一收,无视朱徽煣阴沉到极点的脸色,开口道。 “是怕本王见了叔祖的遗容,察觉出来什么不对吗?” “你什么意思?” 闻听此言,一旁的朱音埑也忍不住了,指着朱瞻墡问道。 然而,朱瞻墡本来就是来闹事的,又岂会害怕把事情闹大,冷哼一声,道。 “没什么意思,只不过觉得,叔祖骤然薨逝,觉得有些意外而已,说来也巧,这数月以来,叔祖都在病中,谁也不曾见过。” “偏你们父子俩,要和那靖安伯府结亲,说是操持婚事,但是,这亲事都结了几个月了,也不曾离京,倒像是,在等些什么……” “不过也幸好是如此,不然的话,叔祖这么一走,连丧事都没有操办,你说对不对,岷王世子?” 最后的这四个字,朱瞻墡咬的很重,带着一股浓浓的挑衅意味。 “胡说八道!” “襄王爷慎言!”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前者充满愤怒,来自于朱音埑,后者则苍老沉稳,来自于一直在旁没有说话的胡濙。 实话实说,这位大宗伯也没有想到,不过是替天子来拜祭一下老岷王,便能见到这样一出宗室大戏。 打从一开始,他就能够看得出来,襄王此来目的不纯。 但是,有皇明祖训在,宗室们身上的护身符比丹书铁券还有用,所以,胡老大人只想作壁上观,不想趟这趟浑水。 可没想到的是,这事情越闹越大,这襄王的话,越说越离谱。 他这番话,就差说老岷王是镇南王害死的了,这要是传了出去还了得? 因此,无奈之下,他也不得不开口干预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襄王这一次,连他的面子也都没给,反而顺杆往上爬。 “大宗伯,您既然是来致祭的,那么,不妨给本王做个见证,我们一起去灵堂当中瞧瞧叔祖他老人家,探个明白如何?” 啊这…… 胡老大人一愣,他也没有想到,这位襄王爷如此不依不饶,一时之间,即便是他,心里也不由犯了嘀咕。 这事儿,不会是真的吧? 难道说,老岷王这回的死,真的另有蹊跷?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旁的怀恩却开口道。 “襄王爷,照理说,这个场合,没有咱家开口的余地,但是,这毕竟是岷王府,您纵然身份尊贵,也到底该收敛些,毕竟逝者为大,惊扰了岷王爷,才是真正的罪过。” 谁也没想到,怀恩会在这个时候说话,不过,这番话倒是提醒了胡濙,让他将自己刚升起来的小小念头给掐掉了。 倒不是他觉得不可能,而是,他突然意识到,无论这个猜测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了。 镇南王要留在京城,必然是得了天子首肯的,就算是这中间有什么猫腻,那也是天子的安排。 所以,这种事情,真真假假的,什么都不知道最好! 就算是真的,也要按假的来算,何况…… 眼瞧着怀恩这个宦官,也敢开口拦他,襄王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厉声喝道。 “放肆,本王面前,哪有你个奴婢说话的余地!滚开!” 襄王看似说的是怀恩,但是,对着的却是镇南王朱徽煣,颇有几分指桑骂槐的意味。 不过,古怪的是,到了这个时候,朱徽煣反倒冷静了下来,胖胖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道。 “襄王爷,好,好,好,本王算是看明白了,你今日过来,根本就不是来拜祭父王的,而是来闹事的!” “我岷王府,如今的确没了主心骨,但是,也不是谁都能欺负到头上来的……” 说着话,朱徽煣的脸上闪过一丝狰狞,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厉声喊道。 “来人!” 一声令下,府中顿时涌出了一干身着素服的家丁仆役,个个手执短棍,面容凶悍。 旋即,便听到这位胖胖的王爷声音再起,只有简简单单的几个字。 “给本王打!” 场面霎时间变得有些混乱起来,眼瞧着扑上来的一干家丁,朱瞻墡也终于慌了。 他到底没有想到,这个朱徽煣会这么疯狂,难不成,自己真的刺激的太狠了? 下意识的向后退,可还没往后走两步,肩头便是一痛,扭头一看,自己的肩膀上被人重重的砸了一棍。 再一抬头,却见动手的不是别人,正是满眼怒火的镇南王本人,只见他自己不知何时手里也拿了一根短棍,先是朝他左肩砸了一下,随后下一棍便直奔面门而来。 “护驾!” 所幸的是,这次朱瞻墡带来的都是心腹,刚刚第一下虽没反应过来,但是,这第二下,却有人立刻挡了下来。 既然动用了亲王仪仗,那么来的人自然不少,只不过,和那些岷王府的家丁不一样,他们没有得到命令,所以只能被动挨打,躲躲闪闪,也不敢正面反击。 襄王被砸了两棍,脑子也有些发懵,慌乱中被人扶着上了马车,然后一干人狼狈而去……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四十五章:躲不过就上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七百四十五章:躲不过就上“这么说,是镇南王先动的手?” 乾清宫中,胡濙和怀恩二人站在底下,朱祁钰看着案头递上来的一堆弹劾奏疏,不由感到有些头疼。 作为如今大明辈分最长的亲王,岷王薨逝,自然是受到了朝野上下的关注,虽然平素的时候,朝廷官员都谨慎的同宗室往来,但是,这种时候,只要是在京的官员,无论品阶高低,基本上都会找时间上门吊唁一番,哪怕是进不了门,但是心意总是要尽到的。 这就导致了,岷王府外的冲突发生的时候,里里外外都有一大帮人瞧得清清楚楚。 不出一个下午,一大摞弹劾宗室跋扈的奏疏,就递到了御前,只不过,这些御史们,对于这件事情,也是各执一词。 有些弹劾襄王灵前闹事,不敬长辈的,有些弹劾镇南王嚣张跋扈,公然带领家奴殴打朝廷亲王的,当然,也有些是两边一起骂,直言朝廷应当尽快整肃宗室风气。 而且不仅如此,除了御史们的这些奏疏,朱祁钰同时接到了东厂的奏报,仍然是不到半天的时间,民间茶肆当中,已然将这件事情传开了。 不过,老百姓们关注的重点,显然和朝廷上的官员不同,这件事情发生在岷王府外,所以襄王在众人面前说的那一番话,自然也很快就传扬开来。 对于老百姓们来说,这种宗室秘事,父子夺位的戏码,自然是津津乐道,几乎是立刻,就成了各大酒楼妓院茶余饭后的谈资。 光是这半天的工夫,传出来的谣言版本,就已经有了七八种…… 涉及到两位宗室,其中一位还是先皇兄弟,胡老大人显得十分谨慎,言辞之间都斟酌再三,片刻之后,方道。 “回陛下,确实如此,不过,这倒也不能怪镇南王冲动,毕竟当时,襄王爷言辞之间,的确……不甚妥当。” 这话说的颇是端水,看似是有所偏向,但是实际上,却没有任何态度上的表达,只是把情况说了出来。 然而,胡濙不好开口,朱祁钰却没有这个顾及,轻哼一声,道。 “不甚妥当?恐怕不止吧。” “岷王太叔祖尸骨未寒,他就跑到王府门前大放厥词,意有所指的含沙射影,最后还跟镇南王大打出手,简直是丢尽了天家颜面!” 听了天子的这番话,胡濙低了低头,心中不由暗道,陛下您这拉偏架,也拉的有点太明显了。 他承认,襄王的做法,的确有些恶心人,老岷王刚薨没两天,就跑到人家府门口,明里暗里的耀武扬威,话里话外说老岷王是镇南王害死的,这换了谁谁也忍不了。 但是,这并不代表在这件事情当中,镇南王做的就没错。 要知道,态度和口气这个东西,是没办法拿出来当证据的。 哪怕襄王的态度不好,摆了全副仪仗到岷王府门口,名为祭拜,实为挑衅,可到底还有个名在! 要知道,当时在岷王府外,襄王屡屡开口,死咬着自己是以宗室晚辈的身份,来吊唁岷王叔祖的,反倒是朱音埑年轻气盛,直言要将他赶走。 这事情细节描述出来,朱音埑的做法他当然能够理解,但是,真要讲道理,是没法讲的。 襄王非要说自己是去吊唁的,其他人就算心知肚明他不是,也没法否认。 至于说马车仪仗,还有他的袍服,这明显是在刺激镇南王父子,但是要细论起来,礼制上并无违制。 这里需要注意一点的就是,襄王的身份,和其他前去吊唁的官员是不一样的,其他的人,即便是身份贵如胡濙,也是臣子。 按照皇明祖训的规矩,臣子遇王,皆需下马下轿,所以,胡濙等人早早的将轿子停在巷外,一方面是出于对逝者的尊重,另一方面也是规矩礼法的要求。 但是巷外不一样,襄王是宗室,是朱家血脉,是天潢贵胄,皇明祖训中可没说,两王相见,哪一方需要下马步行。 所以襄王要摆架子,也只能由着他,最多暗地里议论他嚣张无礼而已。 至于说袍服,也是一样,的确,身为宗室晚辈,襄王应当具丧服祭拜,着常服而来,甚是失礼。 但是,真的要摆到台面上论规矩,只有天子驾崩,才应该天下举哀,朝野着素。 岷王身份再尊,也不能僭越到,让整个朝廷上下,宗室文武,都一块服丧的地步。 所以,正常情况下,吊唁的规矩,其实和正常百姓吊唁差不多。 这种情况下,只要不穿大红这种明显是挑事的颜色,着其他颜色常服前去,其实也无关大碍。 毕竟,在寻常百姓家,不可能祭拜个逝者,还要自己准备丧服,一般情况,都是到了之后,用主人家准备的。 只不过,能够去到岷王府吊唁的,也没有哪个缺那一件丧服的钱,为了表示自己的敬意,基本上都在远远下轿的时候就已经换上了。 但是,若用这个理由来责怪襄王……还是那句话,襄王身份毕竟不同,是宗室贵胄,不能用寻常臣子的规制来约束。 从这个角度来说,其实要细论起来,镇南王的错处更大。 天子脚下,公然殴打亲王,哪怕他自己也是宗室,这也是大罪! 诚然,从辈分上来说,镇南王比襄王还要长一辈,从情理上来说,他的做法也能够理解。 但是须知,这都不能成为殴打一位亲王的理由。 天家和寻常小家不同,不仅要讲长幼,还要讲尊卑,说句大不敬的话,如果说仅因镇南王辈分更高,便可责打襄王,那么,襄王作为王叔,辈分比天子更高,难道可以责打天子不成? 当初岷王之所以能够请“家法”责打襄王,除了因为他是硕果仅存的太祖子嗣,辈分最高之外,更重要的是,他身上还挂着宗人令的官职。 除了手执大圭的天子之外,满朝上下,有资格惩处一位藩王的,也就只有同样为太祖所设的宗人令一职了。 但是很显然,镇南王,并不满足这个条件。 甚至于,从严格意义上来将,镇南王只是一介郡王,公然棒击亲王,细论起来,甚至可以说是以下犯上! 这个道理,胡濙相信,天子不会不明白,不然的话,天子也不会开口就问,是不是镇南王先动的手。 踌躇片刻,胡老大人硬着头皮,还是开口道。 “陛下,此事双方皆有不妥之处,不过终究是镇南王先动手打人,虽然情有可原,但是事情既然闹到如此地步,依臣之意,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好。”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何化?” 上首天子明显有些不悦,口气当中都带着几分质问。 叹了口气,胡濙想了想,道。 “陛下,照祖制,藩王一旦就藩,非奉诏不得入京,前番陛下登基,普天同庆,召诸藩王入京觐见,已有逾制之嫌,然彼时朝局动荡,瓦剌之战刚刚结束,正是需要各地藩王屏护天家之时,故而臣不曾阻止。” “随后,为一改宗室习气,教化宗室子弟,陛下欲起宗学,命岷王爷留京任宗人令,亦是圣明之举,然则,仅是宗学之事,原不必劳动两位藩王,只不过因岷王爷年迈,故而诸王推襄王辅之,这才让京中同时有了两位藩王坐镇。” “再往后,岷王爷重病,为岷府长孙向陛下请求赐婚,得了特恩,镇南王方携王妃入京操持婚事,但是如今,婚事已结,岷王爷也……镇南王的确并无理由,继续留在京中。” 这话没有明说,但是朱祁钰又岂会听不懂。 言下之意,无非是让镇南王尽快离京,息事宁人罢了! 应该说,襄王这么一闹,的确让镇南王陷入了被动当中,而且,胡濙之所以让镇南王离开,还有一层缘由,虽然没有明说出来,但是,朱祁钰自然是懂的。 胡濙说了这么一大堆,其实就是在提醒朱祁钰,镇南王迟迟不肯离开京师这一点,是惹人怀疑的。 襄王在岷府外,说的虽然是无稽之谈,但是,却也不是空穴来风。 回来之后,胡濙细细的想过,要说谋害岷王,镇南王肯定是没有那个胆子的,毕竟是在京城之中,天子脚下。 以天子的性格,如果说发现镇南王是这等德行败坏之人,不用别人出手,天子就会先收拾了他。 尤其是在当初那桩案子之后,镇南王岷府世子的身份可谓稳如泰山,根本没有必要争这个时间。 但是,如果说不是为了岷王之位的话,那么,镇南王这么久以来,迟迟不肯离开京城,就只能说明,是另有缘由。 再想想,这么长时间一来,天子也对镇南王的盘桓京师视若无睹,那真正的用意,其实就很明显了。 宗人令! 说岷王是镇南王害死的肯定不会,但是,要说镇南王就是在等着岷王薨逝,然后好接手宗人令的职位,倒是大有可能。 所以,从另一个角度来想,襄王抛出这么一个荒谬的理由,其实目的未必是让所有人相信,或许他真正想要的,只是用最夸张的方式,引起朝野上下,对镇南王迟迟不肯离开京师这件事情的关注。 毕竟,如果没有镇南王的存在,那么,襄王才应该是下一任宗人令的人选,甚至于,即便是有了镇南王,在宗人令的职位上,襄王依然是有优势的。 论能力,襄王被诸王共推辅佐岷王管理宗学,本身就很能说明他在诸王中的地位,论亲缘,他是天子亲叔,更适合执掌宗务,唯一稍有缺陷的,就是他的辈分并不是最大的。 但是,朝中如今虽然没了太祖子嗣,但是,仁庙子嗣还是有的,要是单论辈分,也数不着镇南王这个旁支郡王。 当然,这些都是外在的因素,宗人令一职,说白了,也是替手执大圭的天子管理宗务,所以,再多因素,最终都要看天子的意思。 而这,恰恰是襄王最欠缺的! 所以,襄王想要赶走镇南王,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现在的局面,应该说,恰恰是对襄王有利的,朱祁钰也明白这一点,但是…… 脸色有些不好看,朱祁钰问道。 “所以,大宗伯给朕的法子,就是在岷王新丧之时,将镇南王赶出京师?” 这话明显是反问句,真要是点头接话,那也就只有某于姓少保敢了。 胡老大人很明显不姓于,所以,他显然不可能就这么木讷的点头,事实上,就在刚刚说出那番话的时候,这位大宗伯心中已经迅速有了对策,就只等天子发问了。 “启禀陛下,出了这样的事,若不责罚镇南王,恐朝野上下有所物议,且民间议论也难平息,故而,臣以为,可令镇南王将岷王扶灵归于岷地,至于襄王,在岷王灵前闹事,和宗室大打出手,亦需责罚,臣以为,当免去襄王左宗人一职,命其回归藩地,静思己过。” “至于京中诸宗务及宗学一事,臣以为,可交由礼部及翰林院教导考核,不必再由藩王留于京师!” 殿中静了静,朱祁钰抬头看了一眼胡濙,微微有些惊讶。 这个老狐狸还真是……狠啊! 果然胡濙还是胡濙,不牵扯他的时候,悠悠哉哉的作壁上观,但是,既然脱不开了,那么,就自己下场狠狠的捞一块肉。 要知道,不管是岷王,襄王,还是镇南王,甚至是朱音埑,按照惯例来说,都是不应该留在京师的,只不过因为宗学的事情,重新任命了宗人令,才让他们有机会留在了京师当中。 但是须知,宗人令的设置,除了管理宗学,还会干预日常的很多宗务,而这一部分,原本是属于礼部的权力。 当时诸王皆在,为了成功把宗学建立起来,礼部做了让步,胡濙也一直都没多说什么,只当没有这回事。 可谁想到,趁着这个机会,他竟又绕了回来。 镇南王和襄王两边,不是都有错嘛,既然如此,谁都不要留在京师里,两个人不是要争宗人令吗,既然如此,那谁都不要当这个宗人令了,还和以前一样,虚设宗人府,将宗务交由礼部代为管辖,岂不是皆大欢喜? 应该说,胡濙在这个时候提出来这个法子,就是三个字,稳准狠! 他清楚的知道,天子不愿意将宗人令的职位交给襄王,与此同时,这次的事情当中,也的确是镇南王有错,一旦闹大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更重要的是,从当初正旦大宴时天子要设立宗学,胡濙就明白,天子有心要收束控制宗藩的势力和影响。 宗人令的这个职位,本身其实是相互妥协的结果,既然如此,那么何必苦恼要交给哪个藩王呢? 既然闹出了这样的事,那么,干脆借此机会,将宗学的控制权,重新收回到礼部来,这样,岂不是从根子上解决了宗人令的问题,也符合天子进一步管控宗室的大方向! 应该说,这番话说出来之后,就连朱祁钰,也忍不住有些心动,开始认真考虑胡濙所说的法子,到底妥不妥当……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四十六章:一人做事两人当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七百四十六章:一人做事两人当应该说,胡濙这个官场老手,还是很快的摸准了朱祁钰想要打压宗室的心意。 毕竟,对于朱祁钰来说,他是见过在王朝后期,宗室的庞大数量给朝廷带来的沉重负担的。 所以,削减宗室的待遇,进一步管控宗室对地方的影响,是势在必行的事。 的确,初初听来胡濙的法子,朱祁钰倒是心动了片刻。 但是,冷静的想了想,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人不能当独夫! 当初建文皇帝,就是因为太过苛待宗室,煎迫藩王,才丢了皇位,虽然说今时不同往日,但是,即便是要削藩,也要徐徐图之,不能太过急躁。 再说了,如今的宗室亲王,大多都是他的长辈,将他们逼急了,闹到凤阳哭陵去,丢的是天家颜面和朝廷权威。 宗室的问题当然是要解决的,但是,不能走过去的老路,而且,要徐徐图之,一味的收紧对宗室的束缚,只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而已。 说白了,不能只是打压他们的待遇,而要慢慢的改善整个宗室的生存状态,这也是他当时推行宗学的最大原因。 尽管现在时间还短,没有什么大的效果,但是,对于日渐庞大的宗室体系来说,让他们有脱离朝廷供养生存下去的能力,才是根治宗室问题的办法。 不过这个问题要解决,必然会面临重重的阻力,这种阻力不仅来自于诸王和普通宗室,也同时来自于朝野上下,乃至是礼法祖制,如果要动,就要准备万全。 尤其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朝廷整饬军屯在即,边境已然有动荡之危,如果再激起诸王逆反,两头起火,只会是自寻死路。 所以,对于宗室,现阶段还是以安抚为主。 不过…… 看了一眼底下的胡濙,又扫了扫案上的一堆弹劾奏疏,朱祁钰又是一阵头疼。 这件事情,处置起来的确麻烦,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涉及的都是宗室,而且都是皇家长辈。 实话实说,胡濙说的法子,其实说白了就是和稀泥,既然两边谁也奈何不了谁,而且掰扯不清楚对错,索性就全都撵回封地,两边老死不相见,自然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这也是在处理宗室之间矛盾的时候,最常见的办法。 但是,目前来看,朱祁钰显然是不想让镇南王出京的,要知道,他当初让岷王留京,除了看重老岷王的辈分,更重要的,就是看中了镇南王的这份八面玲珑和机变,不然的话,他也不会让范广的女儿和朱音埑结亲。 要是这个时候镇南王走了,朱音埑也没有理由继续留在京师,那么之前的一番布置,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这般想着,朱祁钰叹了口气,心中下了决断。 实在不行,也就只能他真的下场拉偏架了。 作为手执大圭的天子,朱祁钰既是君上,亦是朱家的当家人,由他来裁断这桩事情,是最合适的。 还是那句话,这种“家务事”,本来就掰扯不清楚,怎么惩处,更是要具体情况具体处理。 朱祁钰要是铁了心的要纵容镇南王,襄王也只能干看着,毕竟,天子往常宽纵宗室的时候多了去了。 真要是闹大了起来,以后事事天子都不讲“亲亲之情”,只讲“律令例法”,那其他的宗室们不得骂死他。 不过,就在朱祁钰打算开口的时候,一旁的怀恩却上前两步,低声道。 “皇爷,刚刚得了禀报,镇南王携世子在外求见!” 这倒是没有什么意外的,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镇南王只要有点眼力价,起码也得先进宫来请罪。 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朱祁钰摆了摆手,道。 “宣进来吧!” 虽然说,朱祁钰已经准备好替镇南王收拾这个烂摊子了,但是,也总要先听听他自己怎么说。 何况,对于自己这位叔祖,朱祁钰一向是十分高看的,或许,他自己能有什么脱身的法子,也说不定呢? 然而,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一向听话的怀恩,这一次却没有领了吩咐出去叫人,而是站在原地,脸上一副为难之色,明显有话想说,但是,却又不敢说的样子。 见此状况,朱祁钰不由眉头一皱,问道。 “怎么了?” 眼瞧着天子不悦,怀恩也立刻跪了下来,道。 “皇爷恕罪,镇南王和世子并未在宫外侯旨,而是直接跪在了宫门之外,说是自己宗室互殴,胆大妄为,既已铸成大错,身犯大罪,无颜面见陛下,愿自去王爵,携世子往凤阳高墙圈禁,以赎其罪。” “什么?” 这话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所以,就连一旁的胡濙也听得清清楚楚,一时之间,就连久经宦海的胡老大人,也忍不住露出一丝惊讶之色。 朱祁钰更是顿时皱了眉头,神色也沉了下来,道。 “胡闹!” 说着话,朱祁钰忍不住从御座上站了起来,但是很快又坐了下去,想了想,继续道。 “大宗伯,镇南王此举实在狂悖,怀恩既然召他不来,便劳你去走一遭,将他二人给朕带进来!” 胡濙看着天子黑沉沉的脸色,眨了眨眼睛,先是一愣,随后踌躇片刻,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拱手道。 “老臣领旨。” 于是,怀恩走下御阶,引着胡濙往宫外去,待得他们二人的身影离开了殿中,朱祁钰原本略带怒意的神色,忽然便平静下来,抬头望着宫外的方向,脸上不仅没有丝毫的生气,反而莫名的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镇南王……” ………… 宫门之外,烈日当空。 在朝臣们日常上朝等候的广场上,此刻远远的围了一圈的人,穿着各色的官袍,从三品的绯袍大员,到七品的青袍御史,越聚越多。 广场中间靠近宫门的位置,镇南王朱徽煣和世子朱音埑二人,穿着厚重的朝服,未着丧服,只在臂上绑了一圈白布,端端正正的跪在宫门外。 他二人的这番作为,惹得守卫宫门的一干禁卫都叫苦不迭,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宫门两边靠。 要知道,眼前的这位可是堂堂的郡王,满朝上下,除了天子之外,谁敢受他的跪拜? 宫门外的人越聚越多,不仅是官员,京城当中各家勋贵府邸遣来打探消息的小厮,观政的新科进士,都纷纷赶了过来,聚在远处低声的议论着。 不多时,左顺门当中,急匆匆走出一队人,为首者绯袍白发,正是礼部尚书胡濙。 胡大宗伯跟着怀恩走出宫门,一抬眼便瞧见远处乌乌泱泱的一群人,朝远处一瞧,甚至还见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朝这边走,顿时脸上便浮起一丝苦笑。 在场中扫了一眼,很快便找到了颇为显眼的镇南王父子,跨步朝场中走去,来到二人的身侧站定,胡濙拱了拱手,苦口婆心道。 “王爷,您这是做什么?” “岷王府外的事,陛下尚未责罚于您,再说了,当时的事情,老夫也都瞧见了,自会尽力替您在陛下面前转圜,您这,唉,又是何必呢?” “如今陛下已然震怒,命老夫亲自来宣您进宫觐见,快快起身,随老夫入宫吧。” 如今日子已然和暖,又正是中午时分,裹着厚重的朝服,胖胖的镇南王额头上已经隐隐渗出细密的汗珠。 但是,面对胡濙的规劝,这位胖胖的王爷,却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仍旧纹丝不动的跪在地上,道。 “大宗伯亲自前来,本王失礼了,不过,岷王府外的事,的确是本王冲动,动手殴打藩王,此乃大罪,本王深感有负陛下圣恩,故而今日携不肖子音埑前来请罪。” “恳请大宗伯转告陛下,本王殴打宗亲,不顾亲亲之情,身犯大罪,实在无颜面见陛下,请陛下依律降罪,本王愿自削王爵,囚于凤阳高墙之内,请陛下恩准。” 这番话并没有压低声音,且广场当中只有他们几个人,因此,靠的相对较近的几个官员,更是将这话听的清清楚楚的。 至于稍远一些的,虽然听不清楚说了什么,但是看样子,就知道镇南王和礼部这位大宗伯之间似是闹了矛盾。 尤其是当下一刻,镇南王抬起手,直接摘下了头上的梁冠之后,远处的人群更是一片哗然。 都是在朝堂混迹的人,谁会不知道这个动作代表什么意义? 只不过,寻常时候,都是见大臣们做这种事,堂堂的郡王竟然也自去冠冕,可真是大明朝开天辟地头一遭。 这个时候,文武大臣当中举足轻重的几位,也终于是赶了过来,不仅是内阁大臣,六部尚书,左都御史,甚至是镇南王的那位亲家靖安伯范广,丰国公李贤,还有好几家勋贵也都到了。 虽然说这件事情,本质上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但是,这种热闹,谁不想来凑一凑呢? 和一干只敢围在远处的普通官员不一样的是,这些大佬到了现场之后,没有过多犹豫,就同样走上前去,来到了镇南王的身边。 刚刚走过来,他们便瞧见了一脸无奈的胡濙,只得纷纷问道。 “大宗伯,这……到底怎么回事?” 于是,胡濙只得原模原样的,将自己和镇南王的对话,又重新说了一遍,听完之后,在场的众人也不由面面相觑,不知道镇南王发的什么疯。 这件事情,固然是镇南王动手不对,但是,真的要论起来,襄王也不是没有错处,毕竟,他在府门外说的那些话,明面上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但是话里话外的意思,谁都能听得懂。 所以,他们都觉得,这件事情闹到最后,大概率是各打五十大板,可谁想到,镇南王竟然闹了这么一出。 “唉,不跟诸位说了,陛下命老夫前来召镇南王觐见,未能完成旨意,是老夫之过,得进宫去跟陛下复旨了。” 说着话,胡老大人叹了口气,倒也没给其他人说话的机会,转身便又进了宫门。 于是,宫外的一众老大人相互对视了一眼,均是感到一阵棘手。 这众目睽睽之下的,镇南王连天子的诏谕都不听,看来是铁了心了要把事情闹大了,但是问题是,这事情闹大了,对他有什么好处呢,难不成,他真的想要去凤阳高墙? 瞧了一眼远处议论纷纷的人群,老大人们下意识的觉得不妥,于是,纷纷开口劝镇南王不要继续在此处跪着了。 然而,哪怕是面对在场这么多的重臣,这位一向“与人为善”的胖王爷,却眼皮子都没抬一下,跪在原地,一言不发,仿佛他身边的人,不是什么文武重臣,而是一群嗡嗡嗡的蜜蜂一样。 无奈之下,这些大臣劝了一阵,见没有作用,也只能退回了远处,静观其变。 与此同时,胡濙和怀恩回到宫中,将宫外的情形说了一遍,朱祁钰听完之后,顿时“雷霆大怒”,冷哼一声,道。 “放肆,连朕的话都不听了,还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 “既然他要跪,就让他跪着好了,传朕的话,就让他们二人在宫门外头跪着,没有朕的旨意,谁也不准靠近,朕倒要看看,他们能跪到几时!” 啊这…… 怀恩身子颤了颤,显然也没料到,天子竟会如此震怒,一时之间,犹豫着看向了胡濙,想着这位大宗伯能够稍稍劝一劝天子。 但是,谁料这位胡老大人,这次却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一样,默默的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眼下的这副场面,怀恩自然也不敢耽搁太久,略等了一等,见胡濙始终没有反应,于是,只得拱了拱手,匆匆出去传旨。 带着人出了宫门,硬着头皮把话传了下去,怀恩想了想,还是劝道。 “王爷,咱家说句不当说的,这个当口,您就别再惹陛下不高兴了,这事情原本没有这么严重,您这么一闹,唉……您跟陛下服个软,其实没多大事,也好过一直在这跪着……” 镇南王此刻额头上的汗珠,已经开始向着地上滴落,慢慢的在胸前形成一小团水渍,显然,已经消耗了相当大的体力。 不过,纵然如此,听到怀恩的这番话,他还是抬起头,拱了拱手,道。 “多谢怀恩公公,不过,该是什么就是什么,今日之事是本王自己的选择,请公公放心,本王……自有分寸。” 不知为何,听着这番话,怀恩总觉得这位镇南王此刻的情绪有些复杂。 但是,他又听不出其中到底是什么意思,最终,便也只得索性不去想了,拱了拱手,命几个人人在两侧小心看顾着,有情况随时禀报,然后怀恩叹了口气,转身又回了御前侍奉……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四十七章:聚众闹事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七百四十七章:聚众闹事初春的暖阳虽不比夏季的炎热,但也终归是不好受的,尤其是镇南王父子俩,一个胖的珠圆玉润,一个瘦的弱不禁风,裹着厚重的朝服在午门外跪了一个多时辰,早已经是面色苍白,汗如雨下,身子都微微有些摇晃,似乎随时可能栽倒在地上,看的一旁守着的几个内侍心惊胆战的。 远处的官员们在经过驱赶之后,倒是散了不少,但是,随着消息的传开,不断的有新的官员凑到广场上,也赶之不尽。 在怀恩将天子的口谕传给镇南王父子俩之后,很快胡濙也从宫中退了出来,一干重臣围上去问了问,却见这位大宗伯深深的叹了口气,随后轻轻的摇了摇头,什么话都没说,便上轿回了礼部衙门,顿时让一众重臣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往前凑了凑,想要请见,却被怀恩挡了回来,于是,无奈之下,这些大臣也只能留下两个郎官看着,然后自己先回衙门去等候消息。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高高的城楼上,无人瞧见的角落处,朱祁钰穿着一身宝蓝色团龙宽袍,远远的望着底下的情状,看着底下镇南王胖胖的身子摇摇欲坠,朱祁钰目光闪动,头也没回的问道。 “什么时辰了?” 于是,一旁侍立的怀恩紧着答道。 “回皇爷,约莫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就该午时三刻了。” 说着话,怀恩似乎是知道朱祁钰在担心什么,看了一眼底下的镇南王,又道。 “皇爷放心,舒公公刚刚已经传了消息,说镇南王在出门之前,命府中人炖了参汤,和世子爷都好好的用了早膳,才到了外头。” 提起这个,怀恩就觉得一阵无语。 他果然还是见识太少了,刚刚出去传口谕的时候,还好心好意的劝这位胖胖的镇南王注意身体,结果人家早就有所准备。 这话说出来,朱祁钰的神色也略略舒展开来,不过也只是片刻,就收了起来,轻哼一声,道。 “这种事情他倒是查的快,该查的反倒查不出来!” 这话并不好接,所以怀恩也只能默默的不说话,所幸的是,天子的话音刚落,后头便有内侍来禀,道。 “陛下,舒公公求见!” “叫他过来!” 怀恩紧着下去叫人,不多时,风尘仆仆的舒良便到了近前,躬身道。 “给皇爷请安。” “起来吧,外头怎么样了?” 今天的事情,实话说有些出乎朱祁钰的意料,只不过,出于对镇南王的信任,朱祁钰才顺水推舟,静观其变,但是,已经一个多时辰了,镇南王的后手,未免也来的有些晚了点。 “回皇爷,外头已经传开了,说什么的都有,御史们对于镇南王此举,倒是颇为赞誉,觉得他知错能改,堪为宗室风范,不过,也有不少大臣觉得,镇南王这是在变相替自己喊冤,想借机脱罪。” 舒良当然看得出来,天子的心情并不算好,所以,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干干脆脆的开口,迅速转入了重点。 “不过这些都是私下议论,暂时还没有大臣上疏言事,除此之外,奴婢安排在镇南王府外的人手,刚刚瞧见了襄陵王世子前去拜祭岷王,被挡在了门外,世子爷问了情由之后,十分愤慨,当即便去了宗学,现如今,宗学里头的一干宗室子弟,只怕已经闹起来了。” “襄陵王世子?” 朱祁钰脑海中顿时浮现起了一个壮硕少年的形象。 宗学初设,藩王诸子和郡王世子都是必入学的人选,自然是聚拢了一大批的少年人。 襄陵王世子朱范址,便是其中之一,他是太祖第二十子韩王朱松的孙子,论辈分,同样要长朱祁钰一辈,和朱音埑是同辈人,但是年纪却不算大,同样刚满二十。 朱祁钰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刻,是因为他和朱音埑的关系很不错,当初朱音埑大婚的时候,就是他去当的傧相。 除此之外,朱范址最大的特点,就是冲动,和普通的宗室子弟喜欢拈花惹草,喜好音律诗词不同的是,朱范址喜欢习武! 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一身的腱子肉,平素里最爱干的,就是和自己的护卫比武,也就是他身边的护卫数量比普通的郡王世子还要少,而且,他本人也大大咧咧的,不然的话,早被人弹劾暗藏异心了。 听到这个名字,朱祁钰不由皱了皱眉,问道。 “朕没记错的话,他和镇南王世子的关系极佳,怎么,太叔祖刚薨的那日,他没有前往吊唁吗?” 舒良既然过来,自然是对天子会问的话早有准备,闻听此言,立刻回道。 “回皇爷,去了,岷王爷薨的当日,襄陵王世子就去了岷王府吊唁,当时,还是镇南王世子亲自迎进去的,而且,襄陵王世子当时还想留下帮忙,但是,被镇南王给婉拒了。” 说着话,舒良的神色颇有几分古怪,道。 “据说,当时镇南王的原话是,宗学课业紧张,怕耽搁了襄陵王世子的学业,让他再遭责骂……” 听了这话,朱祁钰神色一动,目光落在底下仍旧“摇摇欲坠”的胖王爷身上,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悠悠道。 “这么说来,襄陵王世子,在宗学的日子过的不好?” 舒良踌躇着,似乎是在想该怎么说,片刻之后方道。 “倒也不能说是不好,但是,皇爷您知道的,宗学授课的都是翰林院的大儒,教文不习武,读的都是圣人经典,可这位襄陵王世子,在读书一道上着实是……不大有天赋,据说,他的课业,时常都是镇南王世子替他完成的。” “若单是如此也就罢了,这位世子爷除了上课喜欢睡觉,下课喜欢找人比试,倒也没什么毛病,不仅对先生们执礼甚恭,对其他宗学子弟出手十分阔绰,每回跟他们的护卫打完架,都会出一大笔汤药费,时不时的,还替宗学里头受欺负的旁系子弟出头,所以,虽然他课业不好,但宗学的先生们,一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偏生,这位世子爷又是个好面子的人,宗学里头,襄王爷管得严,每旬都有小考,每月都有大考,襄陵王世子次次排名都是最后,每回考完试,他都要寻各种由头请上两天的假,躲在屋子里不肯见人。” “日子久了,襄王爷便不准他的假了,而且还时不时的亲自抽查他的课业,为这件事,襄陵王世子可是挨了不少的骂……” 原来如此! 这是积怨已久啊…… 虽然说朱祁钰和这个襄陵王世子接触的不算多,但是,凭舒良的描述和他之前见过的几面,已经算是给这个少年人下了个初步的印象。 年轻气盛讲义气,出手阔绰朋友多,虽然课业不好,但是正义感强,又有拳头,这在年轻人里头,绝对是最有号召力的存在。 而且,跟朱音埑的关系又好,跟襄王的关系又差,最重要的是,好像还有点冲动。 这样的人,稍稍的这么一激,可不就是最好的一杆枪吗? 又看了底下的镇南王一眼,朱祁钰若有所思的问道。 “从岷王府出来,他往哪去了?” 舒良道:“回皇爷,世子爷离开岷王府之后,没往别处去,直接就去了襄王爷所居的十王府!” ………… “朱瞻墡,你有胆子闹事,怎么没胆子出来见人啊?” “就你也配当朱家人?我呸!” “不就是叔祖在世的时候,打了你两棍子吗?你自作自受,还敢记仇,你脑子是被水泡了是吧?” “跑到叔祖的葬礼上闹事,还敢恶人先告状,出来啊,你平时不是耀武扬威的吗?” “实话告诉你,小爷我忍你很久了,我看叔祖跟王叔就是打你打的太轻了,今天小爷非再教教你怎么尊敬长辈!” “给小爷出来挨打!” 气势恢宏的十王府外,一个壮硕的少年人,手里拿着一根长棍,单手叉腰,对着王府一阵破口大骂。 在他的身后,跟着几个护卫模样的人,少年人每骂一句,那几个护卫的身子就抖一抖。 往外头瞧过去,跟在少年旁边的,还有一大堆身着华服的少年人,虽然年纪有大有小,但是各个都贵气逼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 和那些畏畏缩缩的护卫不一样的是,这些少年人简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一个个笑嘻嘻的看着朱范址开骂,一边跟着起哄。 “老大威武,骂得好!” “啧啧啧,宗人大人,襄王爷,怎么怂了?门都不敢出来了?” “说得对,这种敢在已故长辈灵前闹事的混账,不配当朱家人,还不滚出来挨打!” 应该说,这个时间点巧的很,岷王薨逝,襄王在府里养伤,礼部最近又在忙着殿试,翰林院则是忙着馆选。 于是,宗学堂这边,就没什么人管了。 这帮宗室子弟,个顶个的都是身份尊贵的主,里头有大把的人,以后是要承继郡王乃是是亲王位的,个个在封地里头,那都是横着走的主。 结果被天子一道旨意,都召到了京城读书习礼,还要考试。 单是如此就算了,偏偏上头来了一个襄王,定出了种种规定,虽然说这些规定放在普通的书院当中不算什么,但是,对于这帮养尊处优,平素肆无忌惮的宗室子弟来说,就显得有些严苛了。 平日里,他们囿于权威,敢怒不敢言。 今儿好不容易逮了个由头,而且还有人领头,那还不是可劲儿的骂?就算是有个别胆子小的,跟在后头附和总是敢的。 大家都是姓朱的,天子还能把他们全处置了不成? 十王府外,出了这样的事,自然是迅速引起了围观,但是,古怪的是,虽然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可大多都是平头百姓,却迟迟没有巡城的御史和五城兵马司的人赶过来。 “什么?这帮混账东西,安敢如此懈怠?” 十王府内,襄王听着外头中气十足的骂声,差点没气的跳起来,只不过,这身子一动,胳膊又是一阵生疼,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镇南王的那两棍子,可是丝毫都没有给他面子,打的实实在在的,回到府上之后,郎中诊断之后,直接说是骨裂,没个一年半载的工夫,根本就不可能恢复原状。 原本挨了这么重的打,襄王就够憋屈了,结果现在,竟然又被人堵了门,简直是要将他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看着自家王爷暴跳如雷的样子,十王府的管家也是一阵无奈,硬着头皮开口道。 “王爷,刚刚去顺天府的人回来说,今日城郊出了一桩大案,说是有一伙匪徒,甚是凶恶,一大早府尹大人就带着三班衙役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去缉捕盗匪去了,所以……” “胡说八道!” 砰的一声,案上的茶盏被摔的粉碎,襄王暴怒的声音再度响起。 “京师重地,天子脚下,哪来的什么匪徒,还是一伙?这种荒谬的理由也敢来打发本王,当本王是傻子吗?” 管家低下头,喏喏不敢说话,整个花厅当中,都只回荡着襄王愤怒的声音。 不得不说,襄王是真的不傻。 因为就在这个时候,顺天府的后衙,府尹大人看着眼前穿着快靴缁衣,带着尖头小帽的东厂缇骑,一脸的苦涩。 “这位公公,您确定,真的不派人去十王府吗?万一要是……” “府尹大人说笑了,派不派人,什么时候派人,那还不是您说了算?” “咱家只是替厂公传上句话,再说了,厂公也说了,就是句提醒,建议您晚会去而已,听不听的,还不是看您的意思?” 啊这…… 被人顶了回来,这位府尹大人也只好继续苦着一张脸,祈祷自己任期赶快结束,这一天天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啊! 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的人迟迟不到,但是,十王府外的人却越聚越多,原本还都是些普通百姓和宗室子弟,随着消息越传越广,一些御史言官,还有各家府邸的小厮,也都纷纷聚拢了过来。 这副场景,简直是要比午门外头还要热闹。 眼瞧着局面越闹越大,十王府的大门忽然之间便被推开,随后,从府门中涌出一帮手持短棍的下人,朝着底下这帮宗室子弟就冲了过来。 “混账东西!” “你们敢!” “打!” 这些下人显然是得了命令要把人赶走,但是,这帮宗室子弟也不是好惹的,眼瞧着对方冲过来,下意识的觉得对面要开打,纨绔劲儿一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动了手。 于是,十王府前,一帮宗室子弟和他们带来的护卫,和原本十王府中出来的人,顿时厮打成了一片,场面一下子变得混乱之极……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四十八章:圣上口谕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七百四十八章:圣上口谕十王府前一片混乱,这些宗室子弟,毕竟身份尊贵,即便是混战,十王府的家丁也不敢朝他们身上招呼,只敢打对方的护卫,但是这帮宗室子弟却是毫无顾忌,在一帮人里“大杀四方”,尤其是襄陵王世子,简直是越打越上瘾,手里长棍挥舞如飞,打的对方节节败退。 那些平素就嚣张跋扈的就不说了,跟着朱范址一阵乱撞,那些胆子小不敢往上凑的,倒也没有闲着,站在一旁笑嘻嘻的凑热闹。 “老大打得好!” “你瞎啊,踢他**!” “哎哎哎,老大小心背后……” 气氛组在旁边上蹿下跳,指挥战斗,围观的百姓也看的起劲的很,毕竟,这种贵族子弟在大街上互殴,可不是天天都能见到的事。 只不过,这种混乱很快就被制止了。 就在打斗开始没多久,王府东西两侧,便分别赶来一队人马,分别是带着五城兵马司的巡城御史和带着三班衙役的府衙推官。 有了他们的介入,两边人很快就被分开来。 与此同时,王府的大门被推开,襄王坐在门后,脸色阴沉,张口便冲着巡城御史喝道。 “混账东西,京城当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这么多人在十王府前公然闹事,你们却到这个时候才来,简直是玩忽职守,该当何罪?” 如今的藩王,还不像明末的时候那般弱势,虽然几经削弱,但是地位仍在,襄王平日里已经算是遵纪守法的,但是,在自己的封地里,也还是横行一方,没人敢招惹的。 虽然现在到了京师,但是,他身为天子皇叔,又掌管宗学宗务,平素里接触的不管是宗室子弟,还是朝廷大臣,都对他客客气气的,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因此,见到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衙的人姗姗来迟,他当下便是一阵斥责。 底下的巡城御史显然不敢反驳,不过,这个场合,其实也不用他说话,因为,襄王刚一出现,原本被拦开的那帮宗室子弟,纷纷又开始骂了起来,尤其是朱范址,手里长棍往地上一杵,叉着腰就开始骂道。 “老匹夫,终于敢冒头了?” “来来来,让小爷教教你,到底什么是尊敬长辈,你个黑心烂肺的东西,当初要不是岷王叔祖护着你,现如今你早就滚回封地去了,轮得着你在这抖威风?” “就是乡野混混,也知道人死为大,到了灵前都规规矩矩的,你个老东西,白活这么大岁数了,先皇要是在天有灵,看到你这种行径,都得活烤了你!” “放肆!” 这番话不可谓不大胆,尤其是说到最后的时候,这番诅咒简直是恶毒之极,朱瞻墡眼中闪过一抹幽暗,掺杂着丝丝的痛苦和惊惧,浑身发抖,连肩膀上的疼痛都顾不得了,连声道。 “无法无天,无法无天,先皇岂是你能议论的,来人啊,给本王把这个混账东西拿下,今日本王就要替先皇,打死了你这个混账东西!” 左右都是十王府的人,但是,听了襄王这话,却还是一阵踌躇,分不清楚自家主子说的是气话还是实话。 直到襄王看着这帮傻子,气的差点自己蹦起来,怒声道。 “愣着做什么,本王的话你们都听不到吗?” 于是,这些人才知道自己这位主子是动了真火,一大帮人顿时涌出了府门,凶神恶煞的朝着底下的朱范址冲了过去。 见此状况,一旁的巡城御史顿时一阵头皮发麻,早知道如此,自己就来的再晚一点了。 这两边的人物,哪是自己能够管得了的啊? 原本十王府的家丁仆役,只是想要将这些宗室子弟驱赶离开,所以不敢下重手,甚至有意无意的怕伤着对面的人。 但是如今,得了襄王的令谕,一切有人顶着,自然是再无顾忌,连底下五城兵马司的人马也不放在眼中,硬冲着就朝着这边过来。 年轻的巡城御史叹了口气,默默的站到朱范址的前头,这帮宗室互殴是他们的事,但是,要是真的让其中的谁有个好歹,他这个巡城御史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然而,就在这位巡城御史打算替年轻的襄陵王世子做人肉盾牌的时候。 “住手!” 一阵马蹄踏在青石板上上的声音由远及近,呼啸而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匹高头大马已然临近人群,缰绳被紧紧一勒,马蹄高高扬起,骑在马上的人蟒袍玄冠,面白无须,赫然便是东厂提督大太监,舒良! 在他的身后,整齐的跟着一队数百人的缇骑,赫赫然威风十足。 很显然,刚刚的这一声住手,便是出自于舒良之口。 不得不说,在京城这个地界,东厂的缇骑还是很有威慑力的,尤其是这么大规模出动的情况,可是不多。 不出意外的话,上一次东厂这么高调的在京城出动,可还是许久之前大朝会群臣锤杀锦衣卫指挥使马顺的时候。 因此,舒公公的这一声大喝,成功的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停住了动作,尤其是襄王,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道。 “舒良,你来做什么?” 面对襄王的这般明知故问,舒良脸上挂起招牌的虚假笑容,从马上翻身而下,在一帮缇骑的簇拥当中,来到十王府前,先是作了个揖,然后也不等襄王有所反应就直起身子,环视场中一周,随后道。 “襄王爷,咱家所为何来,难道您心里不清楚吗?” 这般轻佻的态度,惹得朱瞻墡一阵火起。 说起来,这段日子以来,这位襄王爷,只觉得自己喝凉水都塞牙。 岷王府外的那场闹剧,当然不是他一时兴起,自然,也不是纯粹为了泄愤,不过,也的确是有这个因素也就是了。 但是,真正的原因是,近段日子以来,襄王敏锐的察觉到,宗学当中,似乎在酝酿着一股敌对于他的氛围。 仔细的找了很多人旁敲侧击之后,他发现,这都是朱音埑那个小子,在背后煽风点火。 这个小子,表面上看,在夫子们面前彬彬有礼,虚心好学,在同窗面前出手阔绰,为人仗义,时不时的,周济一些日子过的不好的低阶宗室,帮朱范址这样的愣头青打掩护,在夫子面前还替他们说好话,像是个热心的好学生。 但是实际上,一肚子的坏水! 朱范址的那些毛病,有一大半,就是朱音埑给惯的! 他知道朱范址喜欢习武,不仅到处给他找了各种各样的武术笔记,还拉了各家的护卫过来给他喂招,一来二去的,俩人先混熟了关系。 随后,他开始用朱范址的名义在宗学里“行侠仗义”,“慷慨解囊”,很快赢得了一大批人的崇拜。 偏偏朱范址这个人,对他怨念很深,还是个刺头。 襄王这段时间,之所以对朱范址管束甚严,就是以为,他打听到,这个混小子在暗地里谋划着,打算纠结一大帮宗学子弟,到礼部闹事去,要将他这个左宗人给换了。 不仅如此,朱音埑还鼓动这些宗学子弟,多给家里写信,描述自己在宗学过的有多苦,被某拿着鸡毛当令箭的襄王压榨的有多狠,其用意,自然也是不言而喻。 得知了这些消息之后,朱瞻墡很快就反应过来,这背后一定是有人在针对他。 而这个人的身份不用想,肯定是……岷王那个老不死的! 说到底,有些时候,人还是会情绪化的,自从那次岷王在宗学堂请家法把朱瞻墡打了一顿之后,他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还是记恨上了。 前番朱音埑大婚的时候,他身为族兄,按理来说当去祝贺,但是,他以宗学事忙为由,随手送了份礼物过去便草草了事。 如今宗学堂又出了这样的事,始作俑者又是朱音埑这个小子,他自然就将这桩事的幕后黑手,按在了岷王的头上。 至于原因,那也很简单,自然是要给老头子那个胖儿子镇南王铺路。 原先的时候,朱瞻墡还没往这方面想,但是,等到宗学出了事,镇南王又迟迟没有离开,他的思维便越来越扩散,一下子想到了当初岷王撑着病体进宫求婚的事情。 当时他就觉得奇怪,堂堂的郡王世子,有必要这么去追捧一个区区伯爵家的女儿吗? 现在看来,这个老头子,压根不是在乎什么婚事,就是想要找个由头,把自己那个胖儿子弄进京来。 想想吧,如果要是镇南王不在京师,那么,岷王一旦病死,那么大宗正的职位,顺理成章的就是他的。 但是,这个老头如今跟他关系恶劣成这样,一旦由自己来管理宗务,不刻意针对岷王一系才怪。 再说了,当初的那桩案子,虽然已经审成了铁案,但是,朱瞻墡始终觉得有哪不大对劲…… 所以,为了保持岷王一系的权力,也为了继续压制他,便有了这桩婚事。 当然,镇南王毕竟资历不够,所以,暗地里搞这些小动作,想要败坏他的名声。 想明白了这些,朱瞻墡只觉得新仇旧怨一起涌上来,差点就要去跟岷王好好讨个说法。 但是,还没等他过去,就先传来了岷王的死讯,于是,心中出了一口恶气的同时,朱瞻墡又想起岷王这段时间的“种种安排”。 既然岷王想要让自己那个胖儿子来接管宗人府,而且是靠败坏他名声的方式,那他就偏不让对方如这个意! 而想要破坏这件事情,最好的方式,就是提前戳穿镇南王迟迟不肯离开京师的真面目。 但是,朱瞻墡手里又没有任何的证据,所以,他便索性将事情闹大,在岷王府外闹了一番,散布了一个离谱的流言出去,目的就是吸引朝野上下的注意。 他相信,只要所有人都开始关注镇南王盘桓京师的原因,那么,真相很快就会浮出水面。 事情进行的很顺利,但是,让朱瞻墡没有想到的是,这个镇南王,竟然是个疯子! 哪家的宗室,一言不合就敢动棍子的?而且下手还这么狠? 被两棍子抽的七荤八素,回到府中被郎中说至少要静养一年,朱瞻墡还没来得及生气,外头竟然又来了闹事的。 原本,他知道这个混小子口无遮拦脾气冲,不想跟他计较,结果这小子竟得寸进尺,越骂越凶。 更过分的是,顺天府那帮狗东西,竟然也躲着不肯过来,没奈何之下,朱瞻墡只能派人出来把这帮小子给撵走。 可谁想到,他们竟然还敢动手? 动手也就罢了,可听听那个混小子说什么? 把自己烤了? 这**简直是朱瞻墡能够想到的,最恶毒的诅咒了,莫名的,这位襄王爷想起了少年时见到的某个场景,当下什么也思考不得,暴怒着要将人给抓过来。 可又是这个时候,舒良这个东厂提督竟然有插了一杆子进来,一时之间,朱瞻墡觉得自己这个襄王,实在是做的窝囊极了,简直是谁都能来踩上一脚。 看着眼前舒良这副虚情假意的笑容,朱瞻墡沉着脸色,冷哼一声,道。 “本王不管你是来做什么的,今天,朱范址这个混小子,本王一定要处置他,谁来说情也没有用!” 这番话说的斩钉截铁,说完之后,让朱瞻墡的气顺了不少,与此同时,十王府的一帮家丁面面相觑,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动手。 然而,这个时候,舒良却是眉头一挑,并未多言,只是一招手,身后的缇骑便迅速涌了上来。 不过,这些缇骑的目标,显然却并不是朱范址,或者说,并不只是朱范址,只见他们迅速上前,将朱范址,还有十王府的家丁都围了起来,一副谁敢妄动,就将人就地正法的架势。 这副表态实在太过明显,尤其是在朱瞻墡刚刚放了这般狠话的前提下,简直是在抽他的脸。 紧接着,舒良不急不缓的道。 “襄王爷,您这句话,可说的有些太绝对了,您得明白,这是京城,可不是您的封地……” 于是,这位襄王爷顿时黑了脸,不过这回,还没等他开口,对面的舒良却收敛了笑意,肃然道。 “传圣上口谕,襄王朱瞻墡接旨!”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四十九章:觐见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七百四十九章:觐见十王府前,舒良双手笼着袖子,好整以暇的看着对面的襄王,却并不继续说下去,好似在等待着什么。 这个时候,一旁的襄陵王世子,眼睛却忽然滴溜一转,拜倒在地,道。 “臣恭请圣安!” 底下一帮宗室子弟见状,眨了眨眼睛,也纷纷效仿,一个个也不管地上的尘泥,拜倒在地,高喊道。 “臣等恭请圣安!” 不得不说,人都是有从众心理的,他们这么一闹,一旁的老百姓也有些不知所措,接着,围观的老百姓怕出事,也跟着跪了下来,不敢抬头。 于是,场面顿时变得有些尴尬,除了一干官军,还有东厂的番子之外,其他的人,因为舒良的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都纷纷拜倒在地。 剩下的,就只有对面十王府的人。 作为王府侍奉的人手,他们自然是清楚礼制的,虽然说天子金口玉言,口含天宪,但是在实际操作当中,只有最正式的圣旨下达,才会有繁复的接旨仪式,也才会是凡见者皆跪。 像是其他的旨意,诸如中旨,太后懿旨等,动静就小的多,基本上,只需接旨之人率众跪接便是。 至于口谕这种相对更加不正式的圣命,一般来说,如果是在府内衙内传旨,接旨的人身份又足够高的话,只需拱手领命便是。 这一点,在内阁当中体现的最为明显,基本上,内阁每日都要接到数次天子的口谕,或是指点政务,或是下达诏命,令拟诏旨,如果每次都要跪接,老大人们的膝盖怕是要提早退休。 大臣们尚是如此,更不要提身为天子皇叔的襄王,压根不用跪接,但是,现在这副场景,对面明显是把他架在这了。 舒良这个传口谕的,一副静静等着的样子,朱范址这个混小子,带着一帮宗室子弟起哄,底下的一帮百姓跟风。 这个时候,襄王反而成了异类,捏了捏右拳,朱瞻墡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 “舒公公,可是陛下召本王进宫?” 一般来说,口谕的内容相对简单,要么是召见,要么是传话,若是有重要的事,自然会下达正式的圣旨。 十王府门前闹出了这么大的事,来的人又是东厂,朱瞻墡很容易就能想到,天子已经得知了此事,既然如此,十有八九是召他进宫的。 眼瞧着襄王开始耍起滑头,舒良心中冷笑一声,道。 “王爷好大的威风,咱家亲传陛下口谕,襄王爷,就这般倚坐榻上而听吗?” 威胁人的时候,舒公公脸上又挂起了招牌的虚假笑意,但是,越是熟悉他的人就越明白,这个时候,恰恰是最危险的时候。 上一回,舒公公用这种口气说话,那还是在宣府…… 不过这一点,朱瞻墡自然是不知道的,眼瞧着面前的这个宦官咄咄逼人,他心中刚刚压下的怒意腾的一下就冒了出来,咬着牙道。 “狗奴才,你没瞧见本王受伤了吗?” 这话仿佛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顿时让在场的气氛变得立刻紧绷起来,原本只是将王府家丁和一干宗室子弟隔开的东厂番子,闻听此言,顿时不约而同的持着短棍转身面朝着十王府,面露不善之色。 有些从锦衣卫临时抽调过来,配着刀剑的,更是噌的一声抽出了腰间的绣春刀,一副虎视眈眈的模样。 别的不说,单是这副场景,便可看出,平日里舒良对东厂的调教有多么到位。 相对而言,明明是挨了骂的舒良本人,却并没有任何生气的样子,依然带着笑容,甚至还拱了拱手,道。 “王爷息怒,是咱家考虑不周了,不过……” 说着话,舒良直起了身子,目光中闪过一丝凌厉,道。 “咱家没记错的话,襄王爷您伤的是胳膊,又不是腿,又或者,是咱家记错了?您,是伤了腿?” 说这番话的时候,舒良的眼神,有意无意的在襄王的身上扫过,最终停留在他的双腿上,那副神色,望之便让人觉得如芒在背。 朱瞻墡伤的当然不是腿,但是,镇南王的那两棍子,把他的胳膊伤的不轻,郎中嘱咐了,至少一个月内,都需卧床休息。 其实这一点,郎中不说,朱瞻墡自己也能感觉到,哪怕是已经做了处理,好好的用了药,但是,现在只要一动弹,他的胳膊还是一阵生疼。 站着倒是没什么,但是,起身对于他来说,却不可能不挪动那条受伤的胳膊。 舒良这个混账东西,摆明了是要整他。 朱瞻墡额头上青筋直跳,下意识的就要继续开口喝骂,然而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旁边的几个东厂番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顿时让他冷静下来。 他到底也算是在京中呆了不短的时间了,所以,对于舒良的“光辉事迹”自然是知道的。 这个东厂太监,可是连太上皇当面,都敢动手的人物! 又想起刚刚舒良在自己身上打量的目光,以及他最后那句话的口气,朱瞻墡背后不由生出一阵冷汗。 他不会是想…… 心中再次告诉自己这是天子脚下,舒良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胆子,但是,外朝对舒良的各种评价,却不由一条条的从脑子里蹦出来。 这是一条疯狗! 这般想着,朱瞻墡咬了咬牙,忍着疼痛,从榻上站了起来,然后抬起受伤的胳膊,双手向前轻轻拱了拱手。 期间,旁边的管家想要上前搀扶,都被他一眼瞪了回去。 这般动作对常人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对于如今的朱瞻墡来说,却难如登天,抬起胳膊时,剧烈的疼痛袭来,让他忍不住脸色一白,额头上都渗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强忍着疼痛,朱瞻墡道。 “舒公公!陛下到底有什么口谕,你现在总可以说了吧?” 看着对面朱瞻墡苍白的脸色,舒良叹了口气,脸上毫不掩饰的露出一丝遗憾的神色,假惺惺的道。 “哎呀呀,王爷这是做什么,咱家可当不得王爷如此称呼,您还伤着,起身便是,何必硬撑着行礼呢?” 这番不阴不阳的话,让朱瞻墡更是咬牙切齿,但是,这个时候,和舒良再起冲突,实为不智,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没再说话,只是死死的死死的瞪着对面的舒良,似乎要把他的样子刻在脑子里一样。 见对方没了反应,舒良也有些失望,不过,再折腾下去,也的确不合适的,舒良倒是不怕这个拎不清自己几斤几两的襄王,毕竟,他连太上皇都敢胁迫,何况是一个和天子不对付的襄王。 真正让舒公公在意的是,刚刚的时间耽搁的已经够久了,再闹下去,宫里的天子怕是要等急了。 于是,舒良收敛神色,开口道。 “陛下口谕,宣襄王入宫觐见!” 说着话,他转过身,看着底下的一众宗室子弟,摇了摇头,道。 “说来,陛下召王爷进宫,本是为了镇南王一事,但是现在看来,诸位只怕也得跟咱家走一趟了。” 底下的朱范址等人,原本还在兴致勃勃的看着襄王吃瘪的样子,结果一转头,自己就被点了名,那股兴奋劲儿一过,顿时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一下子变得垂头丧气起来…… ………… 午门外,天色忽然阴了下来,原本高高悬在天穹的太阳,被一朵硕大的乌云遮住,四周隐隐开始刮起大风,一副要变天的样子。 不过,这对于仍旧跪在宫门外的镇南王父子来说,倒算是个小小的好消息,至少没有那般炎热了。 他们已经足足跪了快两个时辰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外头围观的人,也渐渐少了起来。 毕竟,这些官员们,也不是无事可做,到了最后,虽然人还是不少,但是,基本上都是各衙门专门留下观察动向的小吏,以及一些御史们,还围在远处。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喧闹,顿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来的人自然是老熟人,一袭蟒衣,笑里藏刀的东厂提督太监,舒良公公! 在他的身后,跟着一大帮的东厂番子,最扎眼的莫过于一顶气派的肩舆,看那亲王的形制,便可知来人身份如何。 再往后看,一大帮低着头的年轻人,衣着贵气,但是却沾满了灰尘泥土,蛮像是刚刚在地上打滚过一样。 大臣们当中,到底还是有见识广的,一下子便认了出来,惊呼道。 “那不是襄陵王世子吗?后边跟着的,是宜春王家的庶子,咦,这些人不都是宗室子弟吗?这是时候,不好好在宗学读书,怎么到这来了?” 低低的议论声起,好几个小吏见此状况,直接扭头奔向自家衙门回去报信,其他人则是默契的让开了一条路。 与此同时,襄王等人也瞧见了跪在广场中央的镇南王父子,见此场景,坐在肩舆上的朱瞻墡,顿时瞳孔一缩,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但是,与之相对的,朱范址等人,却先是一愣,然后又变得有些气势汹汹起来。 队伍继续往前走,经过镇南王二人的时候,舒良停下来拱了拱手,但是,却没多说什么。 东厂的番子们,则是分成了两队,一队引着襄王的肩舆往宫门里走,另一队则是围着镇南王二人四散而开,留出了一大块空地。 见此状况,这帮宗室子弟也很自觉,纷纷跟在镇南王父子二人后头,跪倒在地。 这番样子,倒是惹得朱音埑诧异纷纷,于是,这位镇南王世子,在到了宫门外之后,首次开口问道。 “范址,秩荣,幼……你们怎么来了?” 显然,朱音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着噗通噗通跪下来的一众宗室子弟,样子有些着急,道。 “诸位,这是我父子俩的事,和你们没有关系,你们赶紧回去宗学,好好读书,安分守己,莫要再给朝廷和陛下添麻烦!” 似乎是感受到好朋友为自己担心的真诚,朱范址又是一阵热血上涌,一下子忘了自己来时路上的忐忑不安,拍着胸脯说道。 “音埑,你胡说什么,咱们之间的交情,还分彼此吗?说好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当我是个怂人吗?” “我跟你说,就朱瞻墡那个老匹夫,我早看他不顺眼了,这回我可好好的帮你出了一口恶气!” 接着,底下几个宗室子弟七嘴八舌的,将十王府外发生的事情给说了说,朱音埑顿时神色一阵复杂。 半晌之后,他方重重的叹了口气,然后郑重的转过身,对着众人拱手一礼,道。 “诸位,今日之事,是音埑连累你们了,你们放心,陛下若怪罪下来,我父子必会一力承担,此后不论如何,诸位的这份恩义,音埑必定一一生铭记于心。” 午门广场上,黑云乌压压的在所有人的头顶,风声渐起,吹动衣袂,一众宗室子弟听着朱音埑这般托付后事般的口气,不由心生凄凄,甚至有不少感情丰富的宗室子弟,眼眶都不由有些湿润。 偌大的广场当中,一群身份尊贵的宗室子弟,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在这仲春之末,莫名竟多了几分萧瑟之感。 与此同时,襄王乘着肩舆,一路进了宫门,心中亦是各种念头纷纷涌起。 他窝在府中养伤,对于镇南王父子二人的所作所为并不知晓,但是,看这副样子,他大约也能猜得到,这二人是先发制人,想要在天子和群臣面前装可怜,博同情。 又想想刚刚十王府外发生的事,襄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才不相信,这件事情背后,没有这父子俩的影子。 当面装好人,扮可怜,结果暗地里转头就去煽动一帮宗室子弟闹事,咋的,真觉得他好欺负不成? 胳膊又开始一阵一阵抽着疼,襄王倒吸几口凉气,恨恨的望着宫外,已然下了决心,无论如何,在天子面前,也不能让这件事情轻松了结。 这般想着,队伍已经到了文华殿外,怀恩早早的便在外头等着,和舒良不同的是,怀恩倒是恭谨守礼的紧,隔着老远,他便紧着脚步迎了上来,待肩舆停稳后,躬身道。 “给王爷请安,陛下吩咐了,王爷身子不便,到了之后不必下肩舆,直接命人抬着进去便是!” 闻听此言,朱瞻墡心中气算是顺了不少,有心推辞一下,但是,胳膊又开始疼了起来,便索性抬了抬没伤着的右手,懒懒的道。 “知道了,你去禀告陛下吧,就说本王奉诏前来觐见。” 怀恩拱了拱手,带着人退下,不多时,殿中便有内侍出来,引着襄王乘着肩舆入殿。 然而,刚一进殿,襄王就感受到一阵目光朝他投来,大略扫了一眼,他才发现,殿中除了天子,朝中的一干重臣,包括六部七卿,内阁大臣,乃至是靖安伯范广,丰国公李贤等武勋大臣,也都赫然在列……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五十章:在危险的边缘疯狂试探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七百五十章:在危险的边缘疯狂试探文华殿中,天子高居于上,殿门大开,几个内侍抬着肩舆,襄王坐在上头,被一群文武大臣瞪着,不由有些头皮发麻。 按理来说,觐见天子,怎么也要步行进来,襄王当然不是不懂礼数的人,但是,一则若是行走起来,他受伤的那条胳膊确是疼的很,二则,他也不知道这次召见如此正式。 要知道,论辈分,襄王是当今天子的皇叔,若是单独召见,叙了君臣之礼后,便该叙家人礼,他既受了伤,那么,免礼觐见也无可厚非。 但是,这种奏对的场合下,这么做就明显不合适了。 心中暗骂一声舒良这个狗东西,竟然不跟他说清楚,襄王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简直尴尬的要死。 好不容易到了殿中,几个内侍将肩舆放下,襄王第一时间就想要站起身来行礼,然而,天子的声音比他的动作更快。 “襄王叔莫要起身!” 只见上首的天子一脸和煦的笑容,双手下压,开口道。 “太医已将皇叔的伤情禀于朕知,皇叔伤重,原本该在府中静养,今日劳皇叔进宫一趟,是朕之过,皇叔便在肩舆上便是,不必起身。” 话是如此,但是,面对着在场一众文武大臣的默默注视,襄王又不傻,没多犹豫,就忍着疼痛,挣扎着站起身来,拱手道。 “臣谢陛下体恤,但礼不可废,臣朱瞻墡,参见陛下!” 这番动作,虽然受那条受伤的胳膊影响,并不利落标准,但是,也仍然让殿中的气氛为之一松。 天子之话是皇恩浩荡,但是,这等场景之下,若是就这么坦然领受,未免有些过分倨傲。 襄王的这番动作,成功的让在场的众大臣将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了少许。 御座上,天子见此状况,倒也苦笑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摆了摆手,道。 “皇叔平身吧,来人,给皇叔赐座。” 这才是真正可以领受的,天子话音落下,立刻就内侍搬了软椅过来,襄王倒也顾不得奏对时不能全坐,只能半坐的规矩,实实的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没法子,胳膊太疼了! 每每到这个时候,襄王都要在心里痛骂镇南王那个死胖子,下手也太**狠了! 于是,一群大臣站着,襄王坐着,就这么开始了正式的奏对。 天子道:“想必皇叔也瞧见了,外头镇南王父子现在正跪着呢,所为何事,也不必朕说,殴打亲王,自是大罪。” “不过,现如今他父子二人已然知错,自请囚入凤阳高墙,朕念及亲亲之情,觉得毕竟是同姓同宗之人,何况,岷王太叔祖刚刚薨逝,他二人一时冲动,也是有的。” “今日群臣皆在,朕便来做个和事佬,请皇叔谅解镇南王父子二人头脑发热之下的不当之举,不知皇叔意下如何?” 闻听此言,朱瞻墡微微一愣,他没想到,天子如此开门见山。 扫了一眼旁边一言不发的众文武大臣,他心中不由多了几分谨慎,开始小心盘算起来。 这件事情说起来,虽然是镇南王先动手的,但是,他的确也有错,这一点,在场的众人心知肚明。 何况如今,镇南王父子二人跪在宫外认错,殿中众臣皆在,天子亲自来做和事佬,这个面子,算是给的足足的。 这个时候,对于襄王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就坡下驴,宽宏大量的把这件事情给揭过去,双方重归于好,皆大欢喜,还能继续保持自己的诸王当中的“贤名”。 但是,缺点就是,他这顿打是白挨了! 所以,到底应该怎么做? 虽然进殿之前,尤其是在十王府外的闹剧发生之后,襄王心中始终想着,要狠狠的给镇南王父子一个教训。 可真的等到选择摆在面前的时候,朱瞻墡还是犹豫了。 要知道,他之所以去岷王府外闹事,本意就是想要把镇南王父子撵出京城,自己好接任大宗正的位置。 如今他只消吞下这口恶气,目的便唾手可得,只为了赌气而放弃,显然不是一个聪明人应该做的事情。 沉吟片刻,朱瞻墡心中有了决断,下意识的想要拱手手滑,但是,却又牵动了胳膊,疼的倒吸一口凉气。 恨恨的瞥了一眼殿外,朱瞻墡道。 “陛下既然亲自开口,臣自当遵从,只不过,镇南王二人所为实在跋扈,若继续留在京中,恐再闹出事端,有损皇家颜面,故臣恳请陛下,遣镇南王父子二人出京,回归封地思过。” 言下之意,把他们撵走,这件事情就算了了。 说完之后,朱瞻墡悄悄抬头,打量着天子的神色,在他的预想当中,天子至少应该有些不甘不愿,毕竟,老岷王要给儿子铺路,不可能不过天子这道关。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天子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反而点了点头,道。 “皇叔宽宏大量,是宗室之福,既然如此,朕便下旨,给镇南王父子一个月的时间操持丧事,待此间事了,便让他们回归封地,此后不得入京!” 这个决定,天子没有跟任何人商议,只是问了襄王的意见,直接便定了下来,因此,底下不免掀起一阵低低的议论之声。 但是,到底也没有人站出来反对,略停了片刻,见无人反对,天子便侧了侧身,道。 “怀恩,去将镇南王父子带进来!” “是……” 怀恩拱了拱手,匆匆离去,更让殿中诸臣还有襄王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难道说,这件事情就这么了结了? 午门外,一众宗室子弟跪在外头,个个垂头丧气的,尤其是有了刚刚的那番“推心置腹”,大家在同仇敌忾的同时,又多了几分对前途的忐忑不安。 在这般心绪当中,众人便瞧见了天子近侍司礼监秉笔太监怀恩,带着一众内宦,自宫门处走过来。 和平素总是带着笑容不一样,这一次这位天子身边的大总管面色沉重,不带一丝笑意,站定在一众宗室子弟面前,先是扫了一眼,随后将目光定在了镇南王父子二人身上,声音冷漠,毫无感情道。 “陛下圣谕,宣镇南王父子觐见!” 窥一管而知全貌,在场的大多数宗室子弟,虽然没有跟怀恩打过交道,但是总是听过他的名声的。 因此,见这位一向好脾气的大珰这副表情,心中更是惴惴不已。 胖胖的镇南王抬了抬头,脸上也浮起一丝迟疑,张了张口,他还是道。 “怀恩公公,麻烦您禀明陛下,如今状况,皆是因我一时冲动而起,要打要罚,或是要削爵圈禁,我父子二人愿一力承担……” 堂堂的郡王之尊,面对一个内宦,竟然低三下四的用上了敬称,一时之间,在场的众多宗室子弟,心中都不由感到有些莫名的难受。 然而,即便是如此,镇南王还是被怀恩不客气的打断了话,道。 “王爷,您有什么话,自己个儿进去跟陛下说,现如今,襄王爷还有朝中的一干老大人们都在殿中等着呢,陛下吩咐了,王爷若是还不愿进宫,就让咱家把王爷抬进去,事到如今,王爷也别为难咱家这个办事的人了吧?” 这…… 如果说先前的时候,众人只是有所猜测,那么,这个时候,他们几乎可以确定了,一定是襄王在里头不依不饶的,让天子不得不重惩镇南王父子。 一念至此,本就觉得是自己惹了祸的朱范址顿时憋不住了,闷着声道。 “怀恩公公,你跟我们说实话,陛下是不是要拿王叔和音埑,来让朱瞻墡那个老王……那个老王爷出气?” “这可不行,事是我们惹的,我们担得起,我也要见陛下!” 不得不说,这位襄陵王世子,说话做事有些时候是真的不过脑子,脾气一上来,差点把大不敬的话都说出来。 所幸,他还不是什么都不懂,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的折了回来。 不过,他的这番话,同样激起了在场大多数人的少年气性。 一时之间,不少人跟着他喊道。 “对,我们要见陛下!” “不错,陛下不能只听襄王那个老……老王爷的一面之词,也得听听我们说的话。” “对,让我们跟音埑一起进宫去!” 一时之间,广场当中变得群情激奋,一个个嚷嚷着要一同进去。 见此状况,怀恩皱了眉头,似乎也有些犹豫不定,然而,没等他开口,就见到胖胖的镇南王重重的叹了口气,然后,艰难的撑着地面,缓缓站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跪的时间太久了,这么一下突然的站起来,他的身子一晃,差点摔倒。 吓得旁边看顾的两个小内侍连忙上去搀扶着,才没有当场出事,然而,这位胖王爷喘了两口气,随即便推开了两个内侍,然后看了一眼同样默默跟着自己站起来的儿子,这才转过身,面对着在场的众多宗室子弟,道。 “诸位,你们的心意,本王领了,但是,这么闹下去,是给咱们朱家丢脸,音埑这段时间在京城里头,能有你们照顾,本王实在是感到荣幸,你们放心,陛下乃是圣明天子,本王相信,此事陛下一定会公允决断。” “咱们都是朱家人,死也要死的有骨气,今天当着诸位的面,本王索性就说一句,不管这回结果如何,可再来一回,有人敢到父王灵前闹事,本王还是会抄起棍子,打他*的!” 话到最后,这位胖王爷的情绪也激动起来,罕见的爆了粗口。 “王爷说得好!” “这才是咱们朱家的爷们!” “对,打他*的!” 少年人气性大,这般慷慨激昂的话一说出来,底下人顿时纷纷响应,看着镇南王的眼神也多了几分佩服。 等了片刻,待这帮宗室子弟稍稍安静下来,镇南王又道。 “不过还是那句话,这件事情和诸位没有关系,不论最终如何,本王都希望,你们接下来能够安安分分的在宗学好好读书,这也是父王临终前的遗愿,本王相信,更是你们各家长辈送你们到宗学来的本意。” 这一次,一众宗室子弟没有再像刚刚一般喊叫,而是愣了愣神,然后相互低声的开始说话。 片刻之后,一旁的朱音埑也开口道。 ”父王说得对,诸位要是真的想帮我父子二人,就请在此处等候,我们相信,陛下一定能够公允裁决,不会让小人得意的!” 应该说,相对于镇南王,平日里和他们一同在宗学读书的朱音埑更加熟悉,这话一出,底下人纷纷道。 “好,听音埑的,我们在这等!” “不错,我们就在外头等着,就不信了,这个老王……爷能一手遮天!” “王爷放心,我们都在这,要是陛下不公,我们一起进去说理去。” 如此这般,在场的这帮宗室子弟的情绪总算是安抚下来,随后,镇南王带着便朱音埑转过身,跟着怀恩朝宫里走去。 不多时,他们来到文华殿中,跪地行礼,道。 “臣朱徽煣……” “臣朱音埑……” “参见陛下!” 上首天子面色淡漠,一改刚刚的和煦态度,开口道。 “镇南王,你当众殴打亲王,实有大罪,不过,皇叔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念在岷王太叔祖刚刚薨逝的份上,朕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料理后事,一个月后,你带着自己的王妃家眷,回归封地!” 这番话说的平静,但是口气冷硬,而且,镇南王进殿之后,连平身也没有,便一直这么跪着,可见他的处境。 然而,对于胖胖的镇南王来说,他却似乎是早就料到了一般,并无辩驳之言,只低头道。 “臣遵旨。” 不过随后,镇南王抬起头,望着一旁安坐的朱瞻墡,眼中闪过一丝不屑,继续开口道。 “陛下明鉴,殴打襄王,是臣之过,臣不敢推脱,但是,若再来一次,臣还是会这么做!” “放肆!” 话音落下,襄王还未有所反应,上首天子略带怒意的声音已经响起,看着底下跪着的镇南王,天子眉头紧皱,显然有些生气,道。 “镇南王,朕本以为你跪在宫外,已是心生悔意,却不料你如此不知悔改,既然如此,待回归封地之后,你便禁足三年,静思己过,另外,免去岷王府封地一年的俸禄,以儆效尤!” 看的出来,这一次天子是动了真怒,禁足倒是不算什么,但是,整个王府的俸禄,那可不是小数字,天子一免就是一年,这让在场众臣不由面面相觑。 看来,之后镇南王的日子,怕是要难过了…… 然而,即便如此,镇南王脸上还是没有任何后悔的样子,反而继续道。 “陛下如何责罚,臣都肯认,因为臣的确有过,但是,臣要为如今还在宫外的那群宗室子弟求个情,恳请陛下不要怪罪他们,说到底,这些孩子只是一时冲动而已,都是朱家血脉,打断骨头连着筋,恳请陛下顾念亲亲之情,宽宥他们的一时冲动!”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五十一章:圆满结束……了吗?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七百五十一章:圆满结束……了吗?文华殿中,谁也没有想到,镇南王会是这样的态度。 要知道,不论是对于大臣们来说,还是对于襄王来说,都以为这位镇南王跪在宫外,是来祈求原谅,以期能够减轻责罚的。 这种状况下,就在他们父子二人在外一直不停的认错一样,伏低做小,好声好气的继续认错,才是正确的做法。 但是,谁能想到,进了殿中,当着天子和王公大臣的面,这位镇南王反而一改在宫外时的认错态度,口气咄咄逼人的。 他的这番话,虽然看似是在认错,但是,一句“若再来一次,臣还是会这么做”,便可见在他心中,并无“悔过”之意。 相较于在和襄王的冲突当中的对错,反而是镇南王给外头的这帮宗室子弟求情,显得更加真诚几分。 但是,他的这番态度,显然让天子十分生气,最明显的,天子的眉头已经肉眼可见的拧了起来。 这副样子,让殿中大臣都一阵担心,天子会不会一怒之下,真的把外头那帮宗室子弟都给重重责罚一番,那到时候,才是出了真正的大事。 事实上,对于十王府外发生的事情,一众大臣也甚是为难,或者说,涉及到这种宗室的事情,基本就没有不为难的。 只不过,如今的这桩事情尤其为难而已。 按照道理来讲,这帮宗室子弟跑到十王府闹事,冲撞朝廷亲王,甚至大打出手,丢尽了朝廷颜面,理当重重惩处。 但是,问题就在于,很多时候,是不能讲道理的。 还是那句话,这些宗室子弟,虽然大多数身上都没有爵位,但是,血脉高贵,身份尊崇,有一半以上,都是各家的嫡子世子,真要是把他们给怎么着了,各地的亲王郡王们,指定是要闹翻天的。 退一步说,就算是要收拾这些跋扈的宗室,也不是在这个时候。 且不说如今正值整饬军屯的当口上,宗室若再闹起来,对于朝廷来说简直是一团乱麻。 就单说是对这种令朝野震动的大事该如何处理,朝廷也自是有一套心知肚明的规矩的。 对于朝廷来说,如果不是类似军情这种彻底按不下来的事,那么事情闹大了,第一件事要想的,永远是如何安抚舆情,缩小影响,尽量先把局面平稳下来,待得事情处理完之后,风头过了,对其中参与的人,再一一的慢慢秋后算账不迟。 但是风口浪尖上,激化矛盾,绝对不是正确的做法。 所以,这个时候,只能想法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是,闹出了这样的事,襄王的颜面简直都要丢尽了,而且,镇南王如今又是这样的态度,想让襄王就此放手,只怕不易。 于是,群臣只能寄希望于,无所不能的天子,在这个时候依然能够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想出解决办法来。 应该说,圣明英断的天子,是永远不会辜负来自臣子的期望的,这一点,当今陛下一直做的很好,这次也不例外。 皱着眉头瞪了一眼底下的镇南王,天子到底还是没有冲动之下,将一众宗室子弟一起责罚,而是沉吟片刻,撇开镇南王,将目光落到了脸色颇不好看的襄王身上,道。 “襄王叔,如今岷王太叔祖新丧,皇叔你又在府中养伤,宗学无人管理,这才让这帮混小子上蹿下跳,无法无天的胡闹,归根结底,还是他们的心性欠佳,管教不够,所以,朕觉得,与其责罚他们,不如好好的继续管教他们。” “前些日子,礼部的胡尚书上了奏本,说是礼部如今空闲了下来,可以抽调些人手去宗学帮忙,必要的话,礼部也可以代管宗学一段时间,不知皇叔觉得,此举可行否?” 话音落下,襄王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一旁的胡大宗伯就眨了眨眼睛……他什么时候上本了? 明明就是刚刚见天子的时候,随口提了那么一句而已,咋就变成以礼部的名义上本了?! 抬起头征询的看了一眼天子,正好撞上天子平静的目光,胡老尚书心中一跳,移步出列,道。 “襄王爷,陛下说得对,宗学事务繁多,其中入学的子弟又身份尊贵,时刻离不了人,如今岷王爷薨逝,您又不便管理,为了避免闹出更大的事端,宗学还是交由礼部暂时代管为好,何况,宗学诸多事务,本就由礼部协理,此刻暂时代管,也算顺理成章。” 朱瞻墡看着突然站出来的胡濙,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从中嗅出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在场的一众大臣,虽然他们个个都没有说话,但是,似乎光是站在这里,就像是在给襄王施加压力一样。 难不成,十王府外的闹剧,是这些人背后在煽动? 想想看姗姗来迟的顺天府和巡城御史,朱瞻墡觉得不无可能。 要知道,礼部垂涎宗学的管辖权,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 事实上,从最开始宗学设立的时候,礼部就曾经尝试过要争抢宗学的管辖权,但是,当时由于诸王皆在,被生生的顶了回去。 不仅如此,为了管理宗学,在天子的默许下,诸王还共推了岷王为大宗正,襄王为左宗正,留在京中,专门主掌宗学一事,但尽管如此,礼部还是争了个协理的名头。 可如今,就像胡濙所说的,岷王薨逝,自己有受了伤,礼部不趁此时机再抢一抢宗学,那才是怪事。 之前的时候,朱瞻墡没往这方面想,但是,如今胡濙一提,他却反应了过来,作为宗室当中资历最高,年纪也最大的亲王,岷王一死,大宗正之位空缺出来,盯着这个位置的人,只怕不止他一个。 甚至于,往深了想一层,朱瞻墡甚至怀疑,镇南王对他下狠手,是不是也有礼部的煽动。 要知道,当时的时候,胡濙那个老家伙可是在旁边瞧着的,虽然没有煽风点火,但是,至少也是个袖手旁观。 如此想着,襄王立刻坚定的摇了摇头,道。 “陛下,宗学既然是为宗室子弟而设,自当由宗人府管辖,岷王叔祖虽然薨逝,但是臣仍在京中,区区小伤,何足挂齿,只要陛下仍旧信任臣,明日臣即可回到宗学,继续教导一众宗室子弟。” 事到如今,朱瞻墡也顾不得什么对宗室子弟的责罚了,先保住宗学的管辖权要紧。 要知道,宗学毕业时的考核结果,可是直接关系到各家王爵的袭封,要是真的彻底到了礼部的手里,原本就繁琐的袭封步骤,必然会变得更加艰难,到时候,诸王的唾沫星子还不得淹死他。 更何况,到了这个时候,朱瞻墡也渐渐的咂摸出一点味来了。 天子刚刚的话,虽然是在责怪宗室子弟在十王府闹事,但是,这责怪的重点,却并不在这帮宗室子弟身上,而是在责怪宗学管教不严。 虽然一开始就看似把他撇了出来,但是,朝廷上下谁不知道,岷王久病,实际上管着宗学的,就是他这个襄王。 说白了,闹出这样的事,是他自己没管好宗学的学生,说句不好听的,自作自受! 因此,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个时候,襄王都不好再提这些宗室子弟的事,只能忍着胳膊上的疼痛,开始给天子表决心。 御座之上,天子皱了皱眉,道。 “襄王叔,不必硬撑,前些日子太医还来回禀,说皇叔你近两个月都需静养,岂可因宗学之事,不顾身体?” 啊这…… 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疑惑目光,襄王不由有些尴尬,但是想到宗学的重要性,他恨恨的剜了一旁的镇南王一眼,努力的无视自己胳膊上传来的隐隐疼痛,笑着道。 “陛下明鉴,此事说来,也不过就是两棍子的事儿,纵然打的重了些,可也不是什么大事。” “至于郎中和太医的话,臣说句不中听的,他们这些医者给贵人诊病,话总是要留三分的,明明能三五日医治好,为了稳妥起见,总不肯用猛药,宁肯拖上十天八个月,也要求个稳妥,问及的时候,更是斟酌时间,不敢说实数,只会往多了报。” “臣的伤虽然不轻,可也没有郎中们说的这么严重,眼下已经可以下床了,再过上几日,想来也就没有大碍了。” “宗学事重,关系我朱家子弟的未来,自然不可轻忽,臣哪怕是稍受些苦,也是值当的。” 这番话说的颇有“贤王”风范,只不过…… “皇叔有心了,既然如此,倒是朕担心的多余了,不如这样,明日起,皇叔便领了大宗正一职,好好的继续管着宗学的事务。” 果不其然,听了襄王的这番话,天子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口气温和道。 “至于岷王府外,还有十王府外的冲突,既然皇叔身体无虞,镇南王父子和一众宗室子弟也已认错,便就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何?” “毕竟,咱们都是太祖血脉,血浓于水,皇叔觉得呢?” 绕来绕去,其实还是回到了这一点上。 尽管已经有所预料,但是看了一眼一旁的镇南王,襄王还是不由有些不甘心,只不过,事已至此,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他也只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 “陛下所言甚是,此事就此揭过,臣不再提起便是,只不过,岷王叔祖新丧,岷地无人管理,总是不妥,所以,镇南王……” 说到底,朱瞻墡还是不放心,临了又将矛头指向了镇南王。 就算是不能将他怎么样,至少,也得赶出京师! 原本,朱瞻墡以为,天子怎么也要推脱两句,但是,他没想到的是,天子竟然轻轻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道。 “皇叔放心,朕说出的话,便会做到,虽然皇叔大度不予计较,但是镇南王殴打宗亲,身犯大罪,仍然要回归封地思过,罚去一年俸禄,以儆效尤!” 这番话说出来,朱瞻墡的心便放到了肚子里。 只要这个该死的镇南王不继续留在京城当中,那么一切都好说。 只不过,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呢? 襄王爷没有疑惑多久,因为很快,殿中便响起了礼部某大宗伯的声音,为他解答了这个疑惑。 只见这位五朝元老重新移步出列,面色沉稳,开口道。 “陛下,此事既然已了,岷王位袭封一事,也该着手操持,岷王乃太祖钦封,世袭罔替,如今老岷王薨逝,按照祖制,当由岷王世子朱徽煣袭封岷王位,其长子朱音埑,袭封镇南王位,请陛下恩准!” 话音落下,襄王便瞪大了眼睛。 **的,他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要知道,镇南王不过是个郡王,但是,他的另一重身份,却是岷王世子,出了这么大的事,就算是不能让他承袭不了王位,但是,至少也得往后延迟个几年,以示惩戒。 结果,从他得到消息的时候开始,就被镇南王喊出来的,自囚凤阳高墙给迷了眼,把这一节忘得干干净净的。 真是失算! 又是恨恨的剜了旁边的胖王爷父子一眼,朱瞻墡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晚了。 刚刚他自己开口,说殴打宗亲一事已经了结,这个时候便没有理由,再开口阻拦袭封,不然的话,倒显得他心胸狭隘。 于是,在朱瞻墡不甘的眼神当中,天子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道。 “这是正理,既然如此,礼部便抓紧时间,准备册封的事宜吧,不过,袭封一事,和镇南王回归封地一事,并不冲突。” “一月之期为限,礼部将一应袭封仪典完成,结束之后,镇南王依旧如期回归封地!” “臣遵旨!” “臣领旨,叩谢陛下天恩!” 天子金口玉言,一锤定音,这件事情便算是到此为止,胡濙和镇南王父子二人同时上前,拜倒在地。 只不过,相对于胡濙仪式性的接旨,镇南王父子二人的神色,却隐隐有些忧虑,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事已至此,也算是圆满结束,群臣俯首退去,没过多久,殿中便变得空旷起来。 另一边,朱祁钰坐在御座上,望着依次退去的群臣,脸色平静,舒良侍奉在旁,殷勤的给天子添满了茶水,同样看了一眼殿外已经四散开的群臣,踌躇片刻,轻声问道。 “皇爷,一月之期,是否时间有些紧了?万一要是……” 然而话未说完,天子的声音便已悠悠传来。 “舒良,你不要太小看朕这位叔祖,他,是不会让自己出意外的!”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五十二章:代王世子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七百五十二章:代王世子午门外的广场上,阴云聚集,遮天蔽日,一道闪电划过天空,豆大的雨滴开始稀稀落落的掉下来,砸在众人的头顶上。 “老大,下雨了……” 到底是娇生惯养的宗室子弟,闹事的时候不怕事大,但是,随着那股冲动的劲儿平息下来之后,还是害怕的人居多的。 要知道,虽然说作为天家血脉,皇亲贵胄,他们平素可以肆无忌惮,但是,也同样需要承担相应的责任。 说白了,这些人当中大多数都是要承继爵位的,一定程度上,他们其实就代表着各王府的脸面。 这种特殊的身份,其实是双刃剑! 外人会因此而高看他们一眼,但是,他们做下的所有事情,也都会牵连家族负责。 这一点在平时的时候体现不出来,可别忘了,如今是在京城当中,天子脚下,他们犯了错,往往直接受到斥责的,是他们的家族。 因此,虽然闹事的时候痛快的很,但是,如今跪在宫外,天子迟迟没有任何的话吩咐下来,这些人心里也不由有些打鼓。 当然,也有不怕事的,譬如带头闹事的朱范址,听到后头人畏畏缩缩的声音,这位襄陵王世子烦躁的扭头瞪了他一眼,道。 “下雨了怎么着,大老爷们还怕淋雨吗?” “王叔跟音埑现在被召进去,还不知道被怎么责骂呢,咱们在外头跪一跪,淋会雨,就受不了了?” 朱范址人高马大,平时拳头又硬,再加上此刻他担心着宫里朱音埑的境况,说话口气不好,一下子就让其他的宗室子弟喏喏不敢开口。 但是,怨言肯定是免不了的,甚至有些宗室子弟,此刻已经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跟着朱范址去十王府闹事了。 这个时候,在一众宗室子弟当中,一个略显瘦弱,但是面容坚毅的少年人不由皱眉,开口道。 “范址,你这话就说的不对了,襄王跋扈,肆意欺凌宗室子弟,如今又冒犯已逝的岷王太叔祖,合该当骂当打,咱们都是太祖子孙,怎会这点子担当都没有?” “我知道,你是担心音埑和王叔祖在宫中受到责难,但是,这个时候,担心又有什么用?” “咱们都在这跪着,淋了雨生了病,到时候音埑和王叔祖真出了什么事,咱们连上殿给他们喊冤的力气都没了!” 这名少年年纪不大,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但是样子颇为沉稳坚毅,说出话来也条理分明,立刻就得到了不少宗室子弟的附和。 “对呀对呀,老大,咱们不怕淋雨,可不能白淋啊,到时候还让陛下以为,咱们真的是无缘无故闹事呢!” “成炼说得对,咱们得留着力气,到时候去陛下面前喊冤,可不敢淋出病来。” “老大,雨好像下大了……” 看着一下子变得乱糟糟的宗室子弟,朱范址心头一阵火起,但是,抬头迎面碰上刚刚那名说话少年的目光,顿时又没了脾气。 刚刚这名说话的少年,名为朱成炼,是如今的代王朱仕壥嫡一子,也是已经经朝廷册封的代王世子。 要论辈分,他比朱音埑还有朱范址都要低一辈,但是要论身份,他可算是这帮宗室子弟当中的第一梯队了。 当然,在宗学里头,这种身份意义不大,毕竟,宗室和普通的勋爵,大臣都不相同。 后两者十分看重身份地位,因为他们的身份,直接决定了以后在朝廷中的权力大小。 在京城和朝廷的圈子里,权力大小意味着很多东西。 但是,对于宗室子弟来说,你是亲王世子,还是郡王世子,其实相差都大不了多少。 毕竟,各个封地之间,哪怕是亲王和郡王之间,也不可能相互统属,甚至都不可能相互影响。 说句不好听的话,要不是天子办了个宗学,他们这些人,一辈子或许连面都见不着,就算是得罪了,大不了相互老死不相往来也就罢了,反正,能够威胁到他们的东西,譬如袭封,赐名,婚嫁,封地俸禄之事,都握在朝廷的手中,其他的人,不管是亲王还是郡王,都插手不得。 因此,在宗学的小圈子里,只要身份差别不是太大,不是那种亲王和镇国将军家的庶子这种相差,基本上大家都更倾向于脾气相投的交往,甚至连辈分都不怎么讲,关系好的都是按年纪照平辈礼数相待。 当然,这种身份的差别,也不是完全没有影响,最明显的就是在日常的衣食住行上。 各藩王府中出身的子弟或者是受宠的子弟,因为府中俸禄更多,所以日子过的好一些,随从多些,其他身份低些的,或者是不受宠的子弟,手里银钱少些,偶尔过的拮据一点,仅此而已。 事实上,朱音埑,朱范址这几个人,虽然性格不同,但是都能在宗学当中人缘很好,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们出手足够阔绰。 而刚刚说话的这位代王世子朱成炼,亦是如此。 和朱音埑的才学出众,朱范址的冲动鲁莽不同,朱成炼虽然身份尊贵,但是,他平时十分低调,甚至可以说是沉闷。 说起来,这和他自幼的经历有关。 代王一系,初封于太祖庶十三子朱桂,相较于其他的兄弟,这位代王可谓幸运的多。 作为太祖钦封的塞王之一,他在建文年间曾一度被废为庶人,但是后来太宗登基,很快就恢复了爵位,虽然中间数度触怒太宗陛下,屡遭责罚,但是,始终不改其跋扈的性格,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活的够久。 这位初代代王,直到正统十一年才薨逝,活了足足七十二岁,把自己的儿子都给生生的熬死了。 现任的代王,是朱桂的孙子朱仕,但是实话实说,这位新任的代王爷,日子一直过的很差。 至于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建文年间,朱桂曾被削爵幽闭,足足的过了一段苦日子。 靖难之后,他虽复爵,但是,却将自己被建文帝针对的原因,归结到了他的王妃徐氏身上。 在朱桂看来,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王妃徐氏和当时的燕王妃,也是后来的徐皇后一母同胞的话,建文帝不会挑他率先下手。 出于这个原因,朱桂待徐氏和她的儿子,也就是朱仕的父亲朱逊煓极差,不仅收回了所有伺候的下人奴婢,而且不给金银禄米,将她们母子赶到了一片荒凉的庄园自生自灭,堂堂亲王正妃,被迫亲自下地耕种为生,还要时常受到来自朱桂小妾和两个庶子欺凌。 为了这件事情,从太宗到宣宗,都曾经数度下旨斥责乃至是责罚,但是,朱桂这个人跋扈起来,连圣旨也不认。 甚至于,当时很多朝中大臣都猜测,要不是因为徐氏是经由太祖亲自册封,有金印宝册代王正妃,且是太宗皇后之妹,说不准朱桂的那个性格,直接打杀了徐氏都有可能。 徐氏如此,作为她的儿子,朱逊煓的日子自然也难过的很,二十六岁就郁郁而终。 宣德二年,代王妃徐氏病重,临终前向朝廷上的最后一道奏本,是向朝廷为自己的两个孙儿,也就是朱逊煓留下的两个孩子请封。 不错,朱桂苛待徐氏母子,苛待到了连他这一脉的两个嫡孙,都不肯给上族谱,逼得代王妃在病逝之前,违背规矩自己上本。 奏疏到了朝廷,已经数度斥责过朱桂的宣宗皇帝也没有办法,跟礼部商议过后,索性干脆越过了朱桂,直接册封朱逊煓的长子朱仕为世孙。 但是,毕竟宣宗是朱桂的侄孙,而且天高皇帝远的,朝廷也只能做到如此地步。 朱仕虽然得朝廷的册封,有了世孙的位份,但是,整个代王府,依旧被朱桂的宠爱的两个庶子,广宁王和潞城王把持着。 直到正统七年,代王府长史实在看不下去,冒着欺君的罪名,昧着良心上奏,说朱桂“年老久病,无法理事”,才让朝廷直接下诏,夺去了朱桂和他两个庶子对代王府的署理权,交由世孙朱仕管理,才算是让代藩渐渐走上了正轨。 但是,朱仕本身性格懦弱,而朱桂虽然被长史奏称“年老久病”,但是实际上身体倍棒,当街打人都不成问题,所以,虽然朱仕获得了署理府事的权力,可毕竟代藩是代王的代藩,他还是动辄被朱桂打骂为难。 作为朱仕的长子,朱成炼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虽然贵为代王府的世子,但是,他从小受尽了曾祖父的白眼和冷落,也看尽了父亲的懦弱和无奈。 或许对于其他人来说,到京城读书是个苦差事,可对于朱成炼来说,哪怕是如今朱桂已死,自己的父亲已经成了真正的代王,那个地方,依旧是他十分厌恶,不愿回去的地方。 又或许正因于此,他对于朱音埑这种能够事事受到祖父庇护的宗室子弟十分羡慕,到了京城以后,他跑的最多的,就是岷王府。 朱音埑是何等样人,在了解了朱成炼的经历之后,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情绪,所以,在老岷王的授意下,整个岷王府上下,对待朱成炼都是当做府中的少爷一样。 虽然这么说辈分有些乱,但是,对于朱成炼来说,这短短一年的京城生活,的确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滋味,甚至于,在岷王府的日子,他都是将老岷王当成了祖父来看待的。 朱范址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他才难以开口指责朱成炼,宗学里头,他们三个关系最好,所以,朱范址知道,岷王去世,朱成炼的悲伤不亚于朱音埑,对于襄王的愤怒也是一样。 但是他还是想不明白,朱成炼这个时候到底在想什么…… 似乎是感觉到了朱范址的疑惑,朱成炼抬起头看着他,眼睛微微有些发红,沉声道。 “范址,不要做没有用的事,你放心,这次陛下要是偏私襄王,责难音埑父子,我就亲自去敲登闻鼓,登闻鼓不行,我就去太庙哭庙,再不行,我就去凤阳祖陵哭陵。” “襄王这般不孝不义之人,闹出了这样的事,要是还能堂皇立于京城,那我拼了这个代王世子之位不要,也要拉着襄王一起去凤阳高墙!” 话音落下,在场众人都陷入了呆滞,就连朱范址都一阵愣神。 作为这位代王世子的好友,他是知道的,朱成炼这个人,很闷,但是,很拧,但是,他没想到,竟然拧到了这个地步。 朱范址忽然感到一阵自惭形秽,他口口声声说自己讲义气,可是,真要是像朱成炼这样豁出一切,去求个公道,他自问自己是做不到的。 而且,他很清楚的一点是,朱成炼这种性格,既然说出来了,就代表他已经下了这个决心了。 一时之间,朱范址竟不知道该劝他冷静,还是支持他为朋友两肋插刀…… 不过,也不用他决定,因为,就在一众宗室子弟愣神的时间,旁边忽然传来了一声厉喝。 “胡闹!” “镇南王出来了!” 众人回头一看,这才见到在宫门不远处,镇南王父子站在前头,其后是一群同样面容惊愕的文武大臣。 再往后,则是乘着肩舆,面色阴沉的襄王。 不过,刚刚的那声厉喝,却不是襄王所言,而是镇南王所喊。 至于襄王,他只是冷冷的扫了一圈在场的宗室子弟,然后吩咐一声,让底下人抬着肩舆,离开了宫门。 不过,临走之前,他深深的看了一眼为首的朱范址和朱成炼,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此状况,众人顿时息声,踌躇了片刻,有了刚刚的一番对话,朱范址看了一眼朱成炼,没有多说什么,率先起身,退到了一旁。 有了他做示范,其他宗室子弟也个个起身,将道路让开。 待襄王的肩舆过去之后,一干文武大臣走到镇南王身边,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随后,也个个离开,但是,镇南王父子,却始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待得众臣也都离开之后,朱范址和朱成炼二人才拉着几个宗室子弟,一下子将镇南王父子给围了起来……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五十三章:蹿腾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七百五十三章:蹿腾宫门外头,一干宗室子弟将镇南王父子二人围在中间,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询问情况。 但是,镇南王却没有多说,只是安抚众人道。 “今日事情颇多,想来大家也累了,诸位放心,十王府外的事,陛下已经做了处置,不会怪罪大家的,且先散去吧!” 这明显是在敷衍,闻听此言,朱范址心中一急,就要开口继续发问,但是,这个时候,朱成炼却揪着他的袖袍,把他拦了下来,道。 “如此也好,宫门外头,我们就不要继续挡着路了,先回去休息。” 说着话,他朝着镇南王拱了拱手,然后拉着朱范址就往外走,也不知他哪来那么大的力气,竟然真的拉着朱范址往前走了几步。 见此状况,当然,主要是得了镇南王口中,天子对十王府的事已有处置的话,一众宗室子弟也放下了心,跟镇南王父子二人又寒暄了两句,随后便各自散开回家去了。 待得这些宗室子弟都离开了宫门口,朱徽煣回头望了一眼朱红色的宫城,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才在早就等候在远处,现在赶忙迎上来的下人搀扶下上了马车,朝岷王府行去。 如今的岷王府,实际上就是当初的郕王府,所以,距离宫城并不算特别远,盏茶的工夫就到了。 王府门外,镇南王妃在世子妃的搀扶下,眼巴巴的朝远处望着,瞧见马车过来,连忙迎了上来,关切的问道。 “王爷回来了,没事吧?” 朱徽煣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疲累之色,道。 “放心,不会出什么事的,你去命人备些茶点,一会本王要待客。” 闻听此言,镇南王妃眉头微蹙,有些心疼的道。 “王爷折腾了这么大半天,必是疲累的很了,怎么还要待客,要不,跟客人说一声,明日再来?” 这种话,放在往日,镇南王妃是绝不会说的。 她清楚自己丈夫的性子,看起来八面玲珑好说话,但是实际上,打定主意的事谁也劝不动。 只不过,哪怕知道没有用,她还是说了出来。 镇南王今日去做什么了,她当然是知道的,虽然不知道结果是什么,但是,在宫外跪了整整两个时辰,别说是镇南王这样平时身子就虚的肥胖之人,就是精壮的武人也未必承受得住。 好不容易回来,还没歇上一会,就要继续劳碌,身子怎么受得了? 果不其然,闻听此言,镇南王皱了皱眉,叹了口气,道。 “有些事情,耽搁不得,王妃不必担心,本王扛得住,下去准备吧。” 说着话,镇南王看了一眼自家儿子,见朱音埑对着他拱了拱手,他才点了点头,迈步进了府中。 王妃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没再多说什么,同样转身进去准备了。 只留下年轻的世子妃,小步的挪到朱音埑的跟前,刚想说什么,就被朱音埑拦了下来。 远处,一辆宽大的马车在巷口处停下,一壮一瘦两个年轻人,从马车上下来,远远的朝着朱音埑示意之后,便朝着岷王府走了过来。 “范址兄,成炼,今日你们受苦了,父王已命人备了茶点,我们进去说话,如何?” “音埑,这件事情到底……” 朱范址的性子急,从宫外一路憋到了现在,好不容易得了说话的空,迫不及待的就要问。 但是,朱成炼却又拉了拉他的袖子,道。 “无妨,音埑兄,我跟范址兄也是关切此事,想来确认一下结果,只要你和叔祖无虞,我们就放心了,叔祖在宫外跪了许久,又入宫奏对了一番,想必精力大耗,要不,你和叔祖先休息一日,我等明日再来?” 这话说的真诚,的确是在为镇南王父子考虑,但是,这却并不是朱音埑想要的。 一时之间,他心中又是感动又是觉得无奈,让朱成炼二人回去是肯定不行的,天子今天在殿上的话,明显是对他们父子二人的办事效率有所不满,再耽搁下去,说不准真的就得被撵出京师了。 但是,要留对方的话…… 朱音埑瞥了一眼旁边的朱范址,叹了口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 “没关系,父王和我还撑得住,今日的事不算复杂,我看范址兄的样子,不得个结果,怕是晚上觉都睡不好了,还是进来一叙吧。” 闻听此言,一旁的朱范址连忙点头。 见此状况,朱成炼有些无奈,也只得道。 “既然如此,那就搅扰叔祖了。” 说着话,三人相互行了个礼,在朱音埑的指引下,迈步进了王府当中。 因是丧期,王府的布置十分简素,进了花厅当中,茶点已经上齐,看得出来,是刚刚做的,但是,也并不奢华。 折腾了这么大半天,他们也着实饿了,简单的用了一些,堂后传来一阵响动,随后,换上一身便服的镇南王走了出来。 “父王……” “王叔……” “叔祖……” 在这个场合下,镇南王既是长辈,又是长者,见他过来,三人立刻起身行礼。 “坐吧,不必多礼。” 镇南王倒是平静,笑了笑,摆手示意几人坐下,随后,朝着朱范址和朱成炼二人歉意道。 “岷王府丧期之内,不好太过奢靡,之能奉上清茶糕点,薄待你们了。” 应该说,虽然在外人面前天不怕地不怕的,但是,在自己认可的长辈面前,朱范址还是十分守礼的。 闻听此言,他立刻站了起来,道。 “王叔客气了,今日折腾了这么久,回府之后您还立刻见我们,是我们失礼了,至于这些茶点,丧期之内,理应如此,这才说明,王叔的一片纯孝之心,我和成炼又不是襄王那个只长年岁的老混账,岂会如此不晓事。” 此刻是在岷王府中,朱范址说起话来,也就放开了许多,张口对襄王便骂。 不过,听了这话之后,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朱徽煣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片刻之后,他方道。 “范址,你们年轻人气盛,本王可以理解,但是,有些话能不说尽量不说,免得给自己惹祸,明白吗?” 这话明显另有深意,但是,朱范址心思浅,只觉得镇南王是在说今天十王府外的事,于是拍着胸脯道。 “王叔放心,不就是个襄王嘛,我不怕他,大不了惹急了,我跟陛下上本回封地去,就不信他还能追过去。” 朱徽煣叹了口气,不由有些无奈,但是,他也就只能提点到这了,有些事情,他也不方便说的太多。 想了想,他转向旁边的朱成炼,开口道。 “还有你,成炼,刚刚在宫外你说的那些话,也太大胆了,哭庙哭陵的话,也是能随随便便拿来说的吗?” 说这话时,朱徽煣明显有些生气,应该说,从身份上来讲,朱成炼作为代王世子,和他一样并无高低。 但是,他的这副口气,却更像是在教训自家的后辈子弟一样。 然而,对于朱徽煣的这种态度,朱成鍊却没有丝毫的反感和不满,相反的,他十分受用。 事实上,这段时间在京城,朱成鍊和老岷王,还有镇南王,都是当成真正的长辈来相处的。 不过,尊敬是尊敬,但是,越是像朱成鍊这样性子有些闷的人,认准了一件事情,反而越难劝阻。 只见他起身对着朱徽煣行了一礼,认认真真的道。 ”叔祖,成錬没有随随便便说,是真的打算要这么做,而且,到现在为止,我这个念头也没有打消!” “你!” 这样一副“虚心认错,坚决不改”的态度,让朱徽煣一阵气急,指着朱成鍊就要开口责骂,但是看着对方一副任打任骂,死不悔改的样子,他重重的叹了口气,终究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头转向一旁自顾自的生闷气。 这个时候,后知后觉的朱范址终于觉出味来了,转头对着朱成鍊问道。 “成錬,到底怎么回事,王叔和音埑不是安安稳稳的出来了吗?怎么,这件事情还没了结?” 应该说,自从进了岷王府的门,朱范址就放心了不少,一来是朱音埑父子全须全影的回来了,二来看他们的神色,也没有太过着急,还有心思来过问自己二人的境况,所以,朱范址下意识的觉得,这件事情应该已经差不多过去了。 但是,看现在的这个状况,明显不是这样。 不然的话,朱成鍊为什么要说,自己“还没打消要去哭陵的念头”! 而且,就算是没解决,可他们俩一直在一块,朱成鍊是怎么知道的?要知道,当时在宫城门口,朱音埑父子可是什么都没有说,便将一众宗室子弟都给遣散了…… 面对朱范址的疑问,朱成鍊摇了摇头,面色依旧淡定,道。 “这有什么难的,陛下议事,不仅召见了襄王和叔祖,音埑,还召见了那么多的文武大臣,结果如何,遣两个人一问便知!” “那……” 听了这话,朱范址也顾不得问朱成鍊为什么当时没告诉他,脸色着急的便想问到底结果如何。 然而,朱成鍊却没理他,而是抬头望着朱徽煣,沉声开口,一句话便是石破天惊。 他道:“叔祖,恕我直言,此事的处置,陛下不公!” “放肆!” 朱徽煣这边好不容易把气儿顺过来,结果,朱成鍊这一句话,差点让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当下沉了脸色,轻声喝道。 “成錬,不可胡言!陛下圣明英断,心怀万民,岂有不公之理?” 这话同样说的认真,倒是让朱成鍊略迟疑了片刻,不过,也仅仅是片刻,他便固执的摇了摇头,开口道。 “叔祖,此番您和襄王互殴之事,固然是您先动手,但是,那襄王也有错,太叔祖刚刚薨逝不过两日,他便堂而皇之的上门耀武扬威,阴阳怪气,这等样人,难道不该打吗?” 说着话,朱成鍊的情绪又变得有些激动。 他自幼不受太爷爷朱桂的待见,受尽了苛待,但是到了京城之后,老岷王虽然缠绵病榻,却对他视作亲人。 那一日也就是朱成鍊不在,要不然的话,襄王敢在岷王府外那么闹,他说不准会直接抽刀子。 和朱范址更关心朱音埑父子的境况不同,在朱成鍊的心中,让冒犯老岷王的襄王受到惩戒,其实反而更重要些。 正因于此,他也更对朝廷此番的处置不满。 “退一步说,就算是您先动手不对,可凭什么襄王闹了事端,还能完好无损的留在京城,甚至还能接掌大宗正的职位,而您和音埑,不过是一片孝心,怒而出手,却要被撵出京城,罚俸一年?” “陛下如此不顾事实,回护襄王,若不是因为他是陛下亲叔,偏私不公,又是如何?” “什么,陛下要让那个老王……让朱瞻墡接掌大宗正,还要将王叔父子撵出京师?” 到了这个时候,朱范址也总算听明白了,在反应过来的一瞬间,他立马就炸了,一时之间,什么顾忌都顾不得了,张口就道。 “怪不得这个老混蛋在宫门口那样看着我们,我就知道他没憋好屁,原来是在这等着呢,不行,我,我,我要进宫,我要去见陛下……” 这给孩子急的,话都说不囫囵了。 不过也可以理解,朱范址这段时间,每天被逼着写策论,背论语,动不动还被打手心,已经过的够艰难了。 好不容易“揭竿起义”,结果,义没起成,反倒让襄王得了大宗正一职,这么一弄,襄王以后可不得使劲儿折腾他嘛。 想想自己在宗学以后的日子,这位襄陵王世子都觉得前途一片灰暗,就差被跳起来了。 见此状况,一旁的朱徽煣不由感到一阵头疼,这一个还没安抚下来呢,另一个又炸了。 揉了揉额角,他决定先解决好解决的,侧了侧身,他对着朱范址道。 “范址,这一点你不用担心,这次襄王能接大宗正的职位,本身就是陛下为了平息十王府外的事情所做的让步,他此后若敢拿这个来为难你,便是犯了忌讳,也是在驳陛下的面子,他不敢这么做的。” “至于说宗学的严苛管理,经此一事,陛下也已知晓,之后会跟礼部和翰林院商议,改变宗学的授课和考试频次,你不必过多担心。” 这番话说下来,朱范址总算是略略冷静了下来,但还是闷闷不乐的,显然,对于自己以后的日子,还是觉得一阵灰心。 朱徽煣叹了口气,又转向另一边的朱成鍊,沉吟片刻,他道。 “成錬,既然你说到了这,那本王也就跟你说实话了,你遣人打探的消息,想来并不完整,只有最后的结果,并不知其中的曲折,本王身在其中,对个中情形最是清楚不过。” “这一次,陛下不仅没有偏私襄王,相反的,他还在回护我和音埑,你,实在是误会陛下了……”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五十四章:双簧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七百五十四章:双簧岷王府中,朱徽煣叹了口气,将自己等人进殿之后的情形“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当时,襄王咄咄逼人,死抓着那日本王动手打人之过,陛下虽竭力转圜,数度以宗亲之情相劝,那襄王还是不依不饶,且言语当中,似乎还想着要拿十王府外的事做文章。” “为了将此事圆满解决,也是为了本王和音埑,更是为了你们这些在外等候发落的宗室子弟,陛下不得已之下,才让本王和音埑二人回归封地,并让襄王接任大宗正。” “但是打心底里,本王能看得出来,陛下对襄王是不满的,也是有心庇护本王和音埑的,不然的话,陛下也不会命礼部,在旬月之内,将岷王位的袭封仪程走完,而且,还特意让音埑,承袭本王的镇南王之位。” “成錬,别人或许不明白这中间的差别,但你,应该是最懂得这其中的关窍的呀!” 不得不说,同样的事情,从不同的人嘴里,用不同的角度说出来,给人的感受就是不一样的。 就拿这次奏对来说,朱徽煣说的全是实话,天子居中调和,劝了吗?当然是劝了! 襄王不依不饶了吗?当然也是要追究镇南王和一干宗室子弟的罪责的,这些都是事实,但是,似乎又都不是那么确凿的事实。 至少,朱徽煣话中的“不得已”三个字,决然是未必的! 但是,这些细节,即便是当时在场目睹全过程的的一干大臣,只怕心中也各有判断,更不要提只是听别人转述的其他人了。 起码在当下,朱徽煣说天子是不得已,那么,在场的朱范址和朱成鍊也都是相信的。 要知道,大明以王爵最重,一个亲王,并不只是一个爵位这么简单,牵扯到封地,赋税,藩屏等一系列的问题,流程十分复杂,并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可以承袭的。 远的不说,就拿朱成鍊的父亲朱仕壥来说,早在宣德二年,朝廷就在代王妃的奏请之下,册立其位代王府世孙,是代王位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但是,在真正承袭的时候,却依旧经历了整整一年多时间的仪程。 老代王朱桂是薨于正统十一年十二月,但朱仕壥完成册封,真正成为代王的时间,却是在正统十三年正月。 这当然不是朝廷在有意拖延,相反的,朱桂这么一个嚣张跋扈,连圣旨都管不了的塞王,朝廷巴不得他早点去见太祖皇帝,换上一个性情温和的代王来处置藩务。 但是规矩就是规矩,即便朱仕壥是名正言顺的代世孙,该有的流程还是要走的,而且,这已经算是快的了,正常情况下,一位亲王爵位的承袭,走上两到三年的仪程,都是正常的。 所以,如今天子下旨,命礼部从快处理岷王位承袭一事,的的确确是恩典。 而且,还不止如此,另外一点称得上恩典的,就是天子还恩准了,由朱音埑承袭镇南王之位。 要知道,朱徽煣同时兼有郡王爵位和世子之位,这并不符合王位承袭的常态,而是因为岷王一系的特殊传承造成的局面。 按照朝廷典制,藩王诸子成年,经藩王奏请后,嫡长子立为世子,以继藩屏,余子无论嫡庶,册为郡王,予封号封地。 所以正常情况下,世子和郡王位不会同时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 但是,岷王一系比较特殊,在朱徽煣的上头,有一个大哥朱徽焲,最初岷王诸子成年之时,是正常按照礼制,册朱徽焲为世子,其他诸子为郡王,这样,朱徽煣身上才有了镇南王之位。 可谁料,朱徽焲后来被废了世子位,锁入凤阳高墙为庶人,朱徽煣成了岷王位的第一继承人,被册封为了世子,这才有了同时兼具世子位和郡王位的特殊情况。 但这并不是常态,所以,按照常理,在朱徽煣承继了岷王位之后,他的镇南王爵位会被收回,而朱音埑则应在朱徽煣这位新岷王的奏请下,被册为岷王世子,以继岷藩。 可现在,天子并不提世子之事,反而让礼部准备镇南王位的承袭,其用意,其实还是在给恩典。 说白了,如果朱音埑先被册为世子,那么,他就不能再被册为郡王,而反过来,他若是先承袭了镇南王之位,却还是能够被册为世子的。 世子之位,看的是嫡庶长幼,这一点任何人无法改变,所以,从朱徽煣成为岷王的时候起,朱音埑的岷世子位就是板上钉钉,不可更改的,无非是早几年晚几年的事罢了。 可是,错过了如今的机会,朱音埑就不可能再拿到一个郡王位了。 虽然在外人看来,甚至是朝廷的许多大臣心中,这好似并无区别,毕竟,郡王位和亲王世子之位相比,肯定是后者更金贵。 但是,在场众人,都是真正的宗室子弟,岂会不明白其中的关窍? 尤其朱成鍊,听到朱徽煣最后一句的问话,他一下子便沉默下来。 是,他当然是明白的! 因为,他和自己的父亲,就是这么过来的! 亲王世子位固然金贵,但那是因为,世子可以承袭亲王之位,和郡王位相比,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权势,都要超过后者,但是唯独有一点,世子位是比不上郡王的,那就是独立性。 就以代王府为例,老代王仍在的时候,他的父亲朱仕壥虽然是名正言顺的世孙,但是,日子却过的不如普通百姓,很多时候,甚至还是要自己耕地,才能维持温饱。 究其原因,是因为代王府世孙,前头仍然挂着代王府三个字,若是在平常的王府当中,世子世孙是地位够高,足够受到信任,在藩王年老之后,可以调动王府大部分的资源,自然是舒心的很。 但是,似他们父子一样不被待见,甚至是受到厌恶的,就不一样了。 虽然朱成鍊知道,自家的情况过于特殊,别家王府,就算是对世子不满意,也不敢违抗圣旨,苛待到如此地步。 但是,他还是忍不住会想,如果说父亲不是嫡长子,没有被册封为世孙,而是早早的被册为镇国将军,那他们的日子会不会好过很多? 答案是肯定的! 作为代王世子,他们的一切经济来源,都出自代藩的税赋,该给他们的俸禄,会先送到代王府,然后再发给他们 但是,代王府做主的人毕竟是代王,所以,钱粮送到了代王府,就没有下文了。 可若是那个时候,他的父亲身上已有一个郡王位,那么情况就大不相同。 代王世子,本质上仍然是代王府的人,但是,被册为郡王,一定意义上就算是独立了,至少,会有属于自己的封地,而封地中的税赋,是会直接送到他们手中的。 这一点差别,在平时体现不出来,但是,在特殊情况下,却体现的淋漓尽致,而朱成鍊,恰恰是最能感同身受之人。 所以,朱徽煣这么一说,他立刻就冷静了下来,只不过,心中忽然涌起的那股情绪,却不由弥漫开来,让在场的气氛变得有些低沉。 就连朱范址这个大大咧咧的小子,也意识到了不对头,眨了眨眼睛,毫不生硬的开始转移话题,道。 “按王叔这么说的话,陛下的确是一片良苦用心,不过,这番苦心,咱们明白,可是,外头的那些人,只怕还是会觉得陛下偏私,而且……” 说着话,这位襄陵王世子,又开始愤愤不平起来,道。 “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让襄王就这么拿到了大宗正之位,太便宜他了,我算是看出来了,这个老货,当初之所以在叔祖灵前胡说八道,就是为了将王叔你撵出京城,好图谋大宗正之位,结果,还真的就叫他得逞了,这种结果,怎么想都觉得叫人吞不下这口恶气!” 就在这个时候,进府以来,始终沉默着的朱音埑,却忽然开口,干净利落的冷声道。 “吞不下就不吞!” 不过,他刚说了这一句话,就被朱徽煣给一声轻喝打断了。 “音埑!” 能看得出来,平素朱徽煣对于朱音埑的管教还是很严的,就这么一声轻喝,朱音埑便止住了话头,但是,也不知是不是和朱成鍊待得久了,朱音埑虽然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神色之间,却透着一股固执的劲儿,明显有些不甘不愿的。 不过,朱徽煣却没有管他,只是继续对着朱范址和朱成鍊二人道。 “范址,成錬,你们的好意本王心领了,但是,这件事情闹到现在这个地步,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陛下如此处置,也有无奈之处,再闹下去,只会更加给朝廷添乱。” “这江山社稷,是咱朱家自己的,能不要添乱,就不要添乱,不过是回归封地而已,对我父子二人来说,不算什么,倒是你们,继续要呆在京城里头读书,还是不要再继续招惹那襄王为好。” 这番话,朱徽煣说的语重心长,但是,朱成鍊二人却明显没有听进去,他们自然看得出来,在某些事情是上,这位长辈和朱音埑的想法产生了分歧。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怎么对付襄王。 看朱音埑的神色,他明显还是有法子的,但是,或许是为了息事宁人,朱徽煣却明显不赞成再继续闹下去。 所以,到底该怎么办? 这对于朱成鍊二人来说,压根就是不用犹豫的事! 略一沉吟,朱成鍊没有去看朱徽煣,直接转向一旁的朱音埑,开口道。 “音埑,别的不说,我对太叔祖的感情,你是知道的,襄王如此大闹太叔祖的丧仪,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忍下这口气的,你和叔祖要忍,我能理解,你们自回封地去便是!” “但是,你若是有法子,便说出来,闹再大的风波,陛下怪罪下来,我朱成鍊来承担,也算是对得起太叔祖疼爱你一场。” “若是你不愿意说,或者没有法子,那,我就只能像在宫外的时候说的一样,真的披麻戴孝,去祖庙哭庙了!” 这番话,朱成鍊说的十分干脆,没有丝毫的犹疑,单看表情就知道,他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 少年人气盛,最怕不得激,朱成鍊这么一说,一旁的朱范址顿时也一阵气血上涌,当下就站了出来,道。 “算我一个!我早就看不惯襄王那个老东西了,干他!” 见到两个好朋友这个样子,朱音埑的神色一阵复杂,片刻之后,他起身对着朱徽煣拱了拱手,道。 “父王恕罪,往日里,音埑什么都听您的,但是,这一次涉及到爷爷,音埑作为他老人家的亲孙子,更不能任由别人替音埑出头!” 这番话,朱音埑说的斩钉截铁,让朱徽煣一阵气急。 “你们……” 不过,或许是看着年少意气风发的三人,想到了当初的自己,又或许是被朱音埑的话所触动了,抬着手指着这几个人,朱徽煣的话在喉头滚了又滚,最终,却只是重重的叹了口气,然后站起身来,转身进了后厅当中。 见此状况,朱音埑总算是松了口气,转身望着朱范址和朱成鍊,哪怕是在这等氛围之下,三人还是相视一笑,皆是看到了对方眼中浓浓的决心和坚定。 朱徽煣这个长辈一走,三人也就随意了一些,各自坐下,朱范址的性子要急一些,刚刚坐稳,便问道。 “音埑,你到底有什么法子,便直接说吧,需要我们做什么,一定尽力配合,**的,我还就不信了,襄王那个老东西,真的能称心如意!” 朱成鍊没有说话,但是,眼神却紧盯着朱音埑,明显是在等下文。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不知为何,朱音埑却反倒有些犹豫,踌躇片刻,才在二人催促的眼神中开口道。 “范址兄,成錬,说来这件事情本来和你们无关,都是我和父王连累了你们,我心里知道,父王说得对,到了如今这个时候,本不该再将你们继续牵扯进来,但是,就像你们说的,这口恶气,我实在是吞不下,所以这次,还是要麻烦你们了。” “不过,这件事情的难度,我心里清楚,所以,如果说让你们有为难之处,随时跟我说,不必有任何的负担,你们今日能够过来,音埑心中,已是十分感激。” “无论你们最后作何选择,这份恩情,我都会永远记住!” 这话一说,朱范址立马就有些不高兴,闷着声道。 “音埑,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当哥们是软蛋吗?当着襄王那个老混账我都敢骂他,别说其他的了,咱们的关系,你说这些话……” 不过,相较于朱范址的情绪,朱成鍊却意识到了朱音埑此刻的矛盾心绪,所以,他并没有像朱范址一样激动,而是认真的望着朱音埑,开口道。 “音埑,虽然我不知道你的法子是什么,但是,你的意思我们明白,你放心,这件事情无论到最后是什么结果,都是我们自己选的,绝不会怪你!” “对,我就是看襄王那个老混蛋不顺眼,音埑,你就说吧,怕什么!” 紧跟着朱成鍊后头,朱范址也附和道。 见此状况,朱音埑轻轻叹了口气,也便不再犹豫,神色重新变得坚定起来,开口道。 “既然如此,我就直说了……” 说着话,朱音埑将目光放在朱成鍊身上,道。 “想要扳倒襄王,成錬,你就是那个最关键的人!”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五十五章:狐狸尾巴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七百五十五章:狐狸尾巴“我?” 看着朱音埑郑重的样子,朱成鍊不由皱了皱眉头。 应该说,在这件事情上,朱成鍊的确是下了最大的决心,不惜要跟襄王拼个鱼死网破的。 但是同时,他也清楚一点,那就是,他毕竟是个外人。 这件事情说白了,是岷王府和襄王之间的事,他一个代王世子,掺和进去,总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正因如此,朱成鍊只能抓住襄王不敬长辈的由头来闹,而他能用的手段,也是激烈的多的哭庙哭陵。 他当然知道,这样做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但是没办法,他毕竟不是老岷王的子孙,不能代表岷王府上殿,去跟襄王对质。 所以,在得知朱音埑父子想要就此放弃追究,息事宁人的时候,朱成鍊才会如此生气。 然而,这个时候朱音埑却说,他才是扳倒襄王的关键? 看着朱成鍊疑惑的样子,朱音埑略一思索,旋即看了一眼旁边的朱范址,道。 “不错,十王府外的事情,你们也看到了,凭我们的力量,想要把襄王怎么样,基本不可能,相反的,还会弄巧成拙,惹得朝廷震怒。” 说着话,朱音埑叹了口气,道。 “成錬,你或许不知道,在襄王来闹事结束之后的那两天,朝堂上对此事的性质还颇有争论,有不少大臣,虽然觉得父王手段过激,但是其情可悯。” “可是,这次十王府的事情出来之后,我和父王上殿,就明显感觉到,那些大臣觉得我等宗室子弟,嚣张跋扈,肆意妄为,金殿之上,襄王咄咄逼人,可满朝上下,只有陛下肯开口为我和父王转圜,那帮文武大臣,个个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话到最后,朱音埑也不由有些气氛,但是,朱成鍊的眉头拧了拧,他大约明白了朱音埑的意思。 换句话说,朝廷上下现在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就是尽快息事宁人,不想再徒生事端。 而这一点,恰恰是对襄王来说有利的。 十王府外一闹,有理也变成了没理,更重要的是,此事一出,满朝上下对宗室的印象越发恶劣,也就是说,再想要通过这种方式让朝廷答应他们的要求,已经非常困难了。 相反的,他们再闹下去,只会引来朝廷更严重的责罚,所以…… “你的意思是,让各府的长辈出面?” 闻弦歌而知雅意,既然朱音埑将他们留下来,自然是不会就此息事宁人的,但是,就像朱音埑最开始说的,他们不能再继续闹下去了,闹下去也没有结果。 但是,这不代表就没有办法了。 要知道,他们这些人,固然身份尊贵,可到底不过是各家的子弟而已,身无爵位,最多不过是有世子位而已,在朝堂上衮衮诸公的眼中,就是一群来读书的顽劣子弟而已,分量固然是有,但是,也不过是看在他们背后各个王府的面子而已。 平素他们闹得出格一些,朝廷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但是,闹出了这么大的事端,朝廷自然就不可能放任他们继续闹下去了。 但是,那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们人微言轻,只是宗室子弟,而并非真正的宗室。 所以,想要影响乃至是扭转朝廷的决定,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各家王府的长辈出面! 虽然说,如今的藩王早已经不是洪武年间手握重权的藩王,但是,他们的地位仍在。 再加上,各家藩王基本上都是天子的长辈,只要他们肯开口施压,天子也不好驳这个面子。 至于朝廷的文武大臣……他们算个*! 这帮人也就敢欺负欺负他们这些没有袭封的年轻人,真正承袭了王位的宗室们,理一理他们,都算是掉价。 身为宗室藩王,就别说是亲王了,即便是一个普通的郡王,没被御史弹劾过一大摞的奏本,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宗亲。 若是遇到辈分又大又跋扈的,诸如老代王朱桂这种,连圣旨送过去,他都未必肯听,更别说是普通大臣的弹劾了。 对于有册封在身的藩王来说,能够动摇他们地位的,也就只有谋逆,大不敬这样的大罪。 但是这种罪名,一经坐实,凤阳高墙是逃不掉的,至于其他的各种恶行,什么强抢民女,侵占民田,当街鞭打庶人,朝廷能做的,也就是申斥告戒而已。 就算是闹得严重了,最多也就是罚俸禁足,命地方官随时监督而已,真正伤筋动骨的责罚,是没有的。 这就是《皇明祖训》带给一众宗亲的底气! 尤其是,这件事情本质上算是宗务,民间大族当中闹了矛盾,最常见的解决办法,也是请族老出面主持公道。 所以,在这件事情上,各府的长辈出面,是最合适的,甚至于,他们都不用入京,写一封书信过来施压,那么他们这些在京的宗室子弟,便可以有底气继续发难了。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这回,朱音埑还没做出反应,一旁的朱范址就一拍大腿,愤愤不平道。 “上回我给父王写信,说襄王那个老混蛋刻意刁难我,父王还不信,说襄王素有贤名,不可能故意刁难,还说什么,管教我让我读书是为了我好,让我在京城好好读书。” “这回他为了一个区区大宗正之位,公然在叔祖灵前闹事,可见他就是一个争权夺利的小人,还什么贤王,呸,我看他就是个沽名钓誉,热衷权势的东西。” “说不准,之前那副恶心的样子,也是做给人看的,对,回去我就给父王写信,揭穿这个老混蛋的真面目,让父王给我撑腰!” 突然意识到自己背后还有老爹在杵着,这位襄陵王世子顿时彷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说话都急促了几分。 说着话,朱范址站了起来,转了两圈道。 “不行,我现在就写,音埑,让你家下人给我准备纸笔!**的,上回那封信就不了了之了,我看这回,父王还怎么说!” 见此状况,朱音埑的眸光一闪,面上却浮起一丝无奈,将朱范址按回到椅子上,道。 “范址兄倒也不必如此着急,其实话说回来,之前的时候,襄陵王叔父倒也未必是不知你在京中的苦处,只不过,那襄王在宗室中素有威望,而且是天子亲叔,太宗所封亲王,地位颇高,所以不好得罪,只能让你忍一时风平浪静而已。” 不错,其实说白了,这次襄王的举动,并非是无缘无故。 那日镇南王进宫商议婚事,给天子打了保证,要扳倒襄王,回来之后便开始着手。 最主要的手段,其实就是扇动宗学子弟对襄王的不满,让宗学中不断的出现各种事端,进一步激化矛盾。 这中间的种种冲突,很多都是朱音埑负责引导的,所以他自然清楚的很,其中就包括,暗示一众宗学子弟,跟家里写信告状。 当然,作为被“针对”的最严重的朱范址,自然也没少跟家里写信诉苦,只不过,他老爹襄陵王是个老持稳重的人,每次回信都叫他不要闹事,好好读书,让朱范址憋屈的很。 果不其然,听了这话,朱范址坐在椅子上,又有些泄气,道。 “那怎么办,父王的性格,肯定还是让我继续忍下去,可是,出了这样的事,襄王那个老混蛋,以后肯定要给我穿小鞋,我以后的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倒是一旁的朱成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旋即,他皱眉看了看朱范址没出息的样子,有些恨铁不成钢,道。 “你怎么脑子就转不过来弯呢?襄王是个亲王,又是天子皇叔,所以你爹不敢得罪他,可如今,他大闹丧仪,已经恶了陛下,陛下必不会因他的是皇叔就刻意回护他,至于身份,你家就没有敢得罪他的人吗?” “一个亲王而已,说的跟谁家没有一样!” 应该说,这话也就只有像朱成鍊这种天潢贵胃的宗亲才能这么轻飘飘的说出来。 然而,他这番话,也的确点醒了朱范址,让他顿时来了精神,道。 “不错,就是一个亲王而已,猖狂什么,父王不肯得罪他,我就给堂哥写信,让他给我撑腰!” 朱范址所说的堂哥,指的是如今的韩王朱范圯。 襄陵王朱冲秋,也就是朱范址的亲爹,是初代韩王朱松的嫡二子,而如今的韩王朱范圯,是他的侄儿。 所以说,朱成鍊说的是实话,同为太祖子孙,往上倒三代,谁家还没有个亲王爵位了! 眼见朱范址终于明白过来,朱成鍊继续补充道。 “不过话说回来,你那堂兄固然地位尊崇,有韩王之位,但是,毕竟和你同辈,而且年纪也不算大,说话未必有那么大的份量。” “要我说,不仅是你,咱们宗学的各家子弟,也都该找找自家能说得上话的人,只要各府肯一起弹劾襄王,别说他这次真的做的过分,就是没做错,也能给他拉下马来!”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说起纠结小弟这种事,朱范址顿时来了劲。 他在宗学里头,别的不说,号召力杠杠的,不然的话,大闹十王府这种事,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愿意跟在他后头摇旗呐喊。 如今,不过是再写几封信给自家的祖父,爹爹喊冤诉苦,可比去闹事要容易多了。 “不过……” 看着朱范址的样子,朱成鍊却并没有像他那么激动,而是依旧皱着眉头,转身望着朱音埑,开口道。 “音埑,这就是你想的法子吗?倒是不错,但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朱成鍊很清楚此举的作用何在,其实就是扇动诸王给朝廷施压而已,就算是需要代王一系的相助,但是,他也不过是诸多藩王中的一个而已,何来的“最关键”? 闻言,朱音埑叹了口气,轻声开口道。 “成錬兄,你要明白,陛下虽有意回护我和父王,但是,圣旨已下,此事已然尘埃落定,诸王即便弹劾襄王,也改变不了我父子二人出京归藩的结局……” 这发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朱成鍊和朱范址二人头上,顿时让他们冷静下来。 是啊,圣旨已下,天子金口玉言,此事已成定局! 就算是诸王来信反对,再闹起来,无非也就是对襄王名誉有所损伤,或许到时候,天子为了平息众怒,会给襄王一些责罚,但是,大宗正一职是不会收回的,朝令夕改的事情,朝廷是不会做的。 更不要提对镇南王父子的处罚,一个月的时间,最多也就是能够撑到诸位的书信来京。 但是,就算是到了京师,朝廷商议还需要一段时间,等商议出结果来,朱音埑父子早就离开京师了。 原本,他们觉得这是一个可以扭转乾坤的好办法,但是,闹了半天,却好像又说明都没有改变,这不由让两个少年感到一阵灰心。 末了,还是朱范址犹豫着开口,道。 “音埑,既然你能看得出来,陛下是在帮你们,那能不能上个本,延长一段时日,多在京中留两个月,说不定到时候,就有转机了嗯?” 然而,朱音埑却摇了摇头,道。 “恐怕不行,陛下之所以让我父子二人出京,除了是为了息事宁人,更重要的一点,也是在保护我们。” “你们别忘了,那天襄王闹事的时候,在府外说了些什么,虽然都是胡说八道,但是,耐不住坊间总有许多愚夫愚妇,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这股舆情也不可小觑。” “朝野上下,这次没有人站出来为我和父王说话,只怕也有此中原因,这个时候,陛下让我父子离京,不止是在责罚我们,也是为了击破流言,所以,如果没有正当的理由,便让我们继续留在京城的话,坊间的流言必定会愈演愈烈,不仅会议论我父子二人,也会对陛下的声名有损。” “那怎么办?” 朱范址靠在椅背上,样子有些颓唐,道。 “难不成,我们这么多人,就奈何不了一个襄王了吗?” “当然不是!”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朱音埑却斩钉截铁,顿了顿,他抬起头,看着对面的两人,再次开口道。 “襄王的护身符,无非是长久以来的贤名,还有天子皇叔的身份,如今,他恶了天子,有诸王的来信弹劾,他的贤名也不复存在,那么接下来,只需要有个由头,便可将他扳倒。” “岷王府外的那桩事,和十王府外的事已经被联系在了一起,陛下对此已做处置,大宗正之位,便是为了解决这两件事,既然如此,我等便不在这两件事上做文章便是。” “可是,他襄王就藩这么多年,就真的毫无错处吗?” 这话已经说的够明白了,不过…… 这一回,是朱范址迟疑着问道。 “话是这么说,可是音埑,你也知道,襄王毕竟是亲王,寻常的错处,只怕奈何不了他吧……” “所以我才说,能不能扳倒襄王,关键在于成錬兄!” 朱范址的话没说完,朱音埑就打断了他,说着,他将目光移到了朱成鍊的身上,深吸了一口气,道。 “成錬兄,我没记错的话,代王府应该是建在……大同城吧?”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五十六章:高明的猎手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七百五十六章:高明的猎手太祖皇帝当初大封诸子为王,以为藩屏,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十三塞王,立藩于边境,其地位权势,都殊异于其他诸王。 但也正因如此,这些塞王,在后来削藩的时候也首当其冲。 这十三塞王,按照初封时的顺序,分别为秦王,晋王,燕王,齐王,代王,肃王,辽王,庆王,宁王,谷王,韩王,沈王,安王。 但是到了如今,仍然还在边境立藩的,已经寥寥无几了。 燕王一系靖难入京,成为帝系,齐王一系和谷王一系,因在永乐年间,有阴图谋逆之心,被除封国,子孙后代被废为庶人,安王一系,则是因无后而除封国。 剩下的几个,肃王,辽王,韩王,沈王,宁王都在永乐年间相继内迁,失去了塞王的身份,如今仍在边境立藩的,除了老牌的秦王,晋王,就是代王,庆王这两个了。 而这最后的四位塞王当中,秦王镇西安,晋王镇太原,虽是塞王,但是在太宗迁都之后,这两处其实也算是内地了。 只有代王和庆王,一个在大同,一个在宁夏镇城,不过,有一点区别就是,庆王虽然封地在镇城,但是,因为镇城“卑湿,水泉恶”,所以庆王一系长久居于韦州,直到建文三年,才不情不愿的到了镇城就藩。 所以满打满算下来,真正从始至终一直呆在边境的塞王,到了如今,也就只剩下代王一系了! 作为宗室子弟,虽然是在京读书,但是,多多少少,还是会触及到朝政,譬如说,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整饬军屯! 毫无疑问,这个时候,朱音埑提起大同城,用意便在于此。 “音埑你是想,将襄王在边境的那些私田,都抖落出来?” 从入府之后第一次,朱成鍊的口气当中,带着几分踌躇。 要知道,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朱成鍊固然下了大决心,要替已逝的老岷王讨回公道,但是,军屯一事,干系重大,着实不是能随随便便的掺和的。 倒不是说些许私田,能够将这些宗室藩王们怎么样,而是,这件事情牵涉的人太多了。 大明传承至今,册封的亲王有不下二十个,郡王更是有上百个,至于底下的镇国将军,奉国将军没有三千,也有一千,如此庞大的数量,事实上已经给朝廷带来了沉重的负担。 所以实际上,大约从宣宗年间开始,很多宗室的俸禄就已经领不齐了,当然,即便是不齐的状况下,依旧是一大笔钱粮,足以支撑宗室奢华的日用。 但是别忘了,如今的这些藩王郡王们,有不少都是从永乐年间过来的,他们见过父辈的排场和威势,自然不会满足于区区俸禄。 可是,在太宗,宣宗两朝严苛的宗室条令之下,诸王被限制的死死的,不能经商,不能授官,不能参与朝务,想要弄钱,就只能把主意打到了田地上头。 内地的田亩有限,且大多有主,侵占的多了,会惹得朝廷不满,而且也影响地方官的政绩,容易惹出一大堆的麻烦事,所以,很快诸王就盯上上边塞的军屯。 尤其是那些私垦田,不在户部登记造册,不纳税赋,只要拿到手里,每年的收成就全是自己的。 而且,这些私垦田来源并不合法,所以,最怕的就是朝廷核查,但是,有诸王的旗号在,地方官根本就不敢查这些私垦田。 于是,边境的将领们一边挪用军士开垦私田,一边将一部分的田产“送”给诸王,并替诸王耕种,这些王爷们,每年只需要派上几个人过去收钱就可以了,这种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即便是被查出来了,这种程度的罪名,对于诸王来说,也不过是不痛不痒的申斥而已,完全没有压力。 因此,在侵占军屯这件事情上,一众宗室甚至要比勋贵占据的份额还大。 这也正是让朱成鍊犹豫不决的地方。 朱音埑的办法,应该说是一个很好的办法,这段时间以来,朝廷上下整饬军屯的力度,他们虽然不甚了解,但是也略有耳闻。 尤其是杨洪和任礼的事情出了以后,朝廷上下都感受到了天子整饬军屯的决心。 代王府在大同城数十年,虽然已经被剥离了军政大权,但是,要论对附近军屯归属的掌握,那肯定是门清儿。 所以,朱成鍊很清楚,襄王在其中占据了多大的份额,甚至于,只要代王府愿意,详细的买卖记录,田契地契保人之类的证据,都能弄的清清楚楚。 用这件事情来拿捏襄王,必然是一打一个准。 诚然,有仁宗子嗣,天子皇叔的身份在,襄王不可能受到什么太严厉的责罚,但是,要将他灰头土脸的赶回封地去,却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是,问题就在于,这个头一起,想要收可就不好收了! 有些事情,就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别的不说,襄王的底儿要是被抖落出来,那么,代王府的底儿必然也就保不住了。 还不止如此,侵占军屯,牵涉到各家王府,代王府这么一冒头,万一被天子借机敲打其他诸王,便等于是代王府得罪了一大群宗室。 朱成鍊不怕得罪人,他自己受什么样的责罚都无所谓,但是,他身后毕竟是家族,这种会牵扯整个家族卷入风波的事,他必须要慎之又慎。 不过,在朱成鍊复杂的眼神当中,朱音埑还是点了点头,道。 “成錬兄,我知道,这件事情很难办,我也明白,这会牵扯到整个代王府,但是……” 说着话,朱音埑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和惭愧,低声道。 “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襄王毕竟是天子皇叔,又素有贤名,虽然如今他的名声有损,但是,若没有足够的理由,就算是陛下,也不可能对他动手。” “成錬兄,可否帮小弟这一次,小弟代整个岷王府,也代已逝的祖父,必将铭记成錬兄的恩德!” 话音落下,朱音埑起身,面色郑重,深深一揖,没有说话。 然而,哪怕是在这样的状况下,朱成鍊依旧犹豫不决,眉头紧紧皱着,既没有开口拒绝,也没有开口答应。 于是,花厅当中的气氛顿时凝滞下来,一旁的朱范址看看朱音埑,又看看朱成鍊,有心开口想要劝两句,但是,这种情况下,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无奈的低下头。 朱音埑就这么拱手作揖,丝毫不动,朱成鍊也就这么沉默着,大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朱成鍊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道。 “音埑……” “音埑!”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但是后一道,却明显带着几分严厉。 于是,朱成鍊停住话头,朱音埑也直起了腰,三人同时朝着声音来源望去,却发现,不知何时,镇南王已经站在了侧屏风后。 “父王……” “王叔……” “叔祖……” 三人纷纷开口叫人,拱手行礼,但是神色却各不相同。 朱成鍊隐隐低下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朱音埑也是一样,不过他的脸上,多了一丝愧疚。 镇南王没有说话,只是抬步来到三人的面前,然后转身对着朱成鍊道。 “方才你们的对话,本王在后头都听到了,成錬,你是个好孩子,你的心意本王明白,你的难处本王也清楚,这件事情,是音埑做的不对,太过为难你了!” “其实,你和范址二人,已经为岷王府做的足够多了,这份恩情,本王和音埑都会铭记在心。” 说着话,朱徽煣竟也对着朱成鍊二人拱了拱手。 虽说这只是最普通的礼节,但是,这两个年轻人却感到坐立不安,尤其是朱成鍊,连忙深深一揖,道。 “叔祖这是说的什么话,太叔祖对我如同亲人,如今在他的灵前,有人胆敢闹事,但是我却不能替他讨回公道,我……” 这番话说出来,朱成鍊的神色尽是愧疚,但是,他话没说完,就被朱徽煣给打断了。 “成錬!” 只见这位胖胖的王爷,轻轻的按在朱成鍊的肩膀上,语重心长道。 “你不必有任何负担,我等生在天家,自然有自己该担负的责任,若是你真的能放弃代王府不管,那本王才是真的对你失望。” 说着话,朱徽煣收回手,看了一眼朱音埑,开口道。 “说到底,这是岷王府的事,你都能为父王做到如此地步,我们身为岷王府的子孙,若就此善罢甘休,未免有些对不起父王在世时的种种关爱……” 见此状况,朱成鍊愣了愣,下意识问道。 “叔祖,你打算……” “敲登闻鼓去!” 朱徽煣轻轻的吐了一口气,淡淡的开口道。 “稍后,本王会将京中发生的这几桩事,原原本本的写信给秦王,晋王还有其他几位德高望重的藩王,让他们出面主持公道,待得他们的回信过来,无论结果如何,本王都要再次上殿,和那襄王,好好论上一论!” “好,王叔豪气,就该这么做!” 这一次,别人还没说话,朱范址倒是先开口,道。 “王叔放心,我回去之后,也跟宗学的那些同窗们说一声,让他们都给家里写信,到时候上殿,我跟王叔一起去!就不信了,他一个襄王,还真的能无法无天了!” 这番豪气干云的发言,倒是让花厅中沉重的气氛为之一轻。 不过,朱成鍊的神色还是十分复杂,但是,却也没有再提刚刚的事,而是踌躇片刻,开口问道。 “可是叔祖,陛下限期您和音埑一个月之内离京,诸王的书信就算是再快,也差不多要一个月时间,这……” “那就不走了!” 这一回,朱徽煣倒是平静的很,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说着,他又看了一眼朱音埑,道。 “无非是抗旨而已,本王和音埑,在今日去宫门外请罪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打算,陛下雷霆震怒,将本王爵位削去,打入凤阳高墙,这样的惩罚我们都不怕,何况其他?” 略停了停,朱徽煣转过头,看着朱成鍊,脸上浮起一丝笑容,道。 “说来,这还要谢谢你,方才的时候,本王的确犹豫过,毕竟,陛下给了我父子二人台阶下,顺利的承袭王位,回到藩地好好过日子,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时间总是会抹平一切的,我有那么一瞬间,真的是这么想的。” “但是,看到你愿意为父王做到如此地步,本王才发现,作为父王的儿子,我竟然还不如你一个小辈……” 闻听此言,朱成鍊愣了愣,突然之间感到有什么鲠在喉咙里,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 然而,朱徽煣却恍若未觉,只是叹了口气,看了看朱音埑,道。 “只可惜,委屈了音埑,不过,生在岷王府,这就是他的命!” 闻听此言,朱音埑也长长的吐了口气,躬身一揖,道。 “父王此言差矣,祖父在世时,对音埑疼爱如此,若是他老人家灵前受如此折辱,音埑都能视而不见,孝道何存?” “不孝之人,如何做得朱家子孙?” “京城也好,归藩也罢,哪怕是在凤阳高墙之中,只要能够问心无愧,对得起太祖血脉,音埑,又有何惧?” 这番话,朱音埑说的十分坚定,看的朱徽煣一阵欣慰,抚掌笑道。 “好,不愧是本王的儿子,不愧是朱家的子孙!想来你爷爷泉下有知,也会为你而感到骄傲!” 或许是这副场景实在感人,一旁的朱范址,人高马大的汉子,已经开始拿手帕抹眼泪了。 另一边,朱成鍊心中的复杂情绪也越来越浓烈,他张了张口,叫道。 “叔祖,其实我……” 然而这一次,还是一样,刚开口说了半句话,就被打断了。 朱徽煣再度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成錬,你不必多言,照本王说的去做,好好的回宗学读书,这件事情,你不要再管了,你和你父王,熬到现在不容易,他还在代王府,等着你学成归来,为他执掌代藩,你,莫要任性!” 袖袍之下,朱成鍊的拳头紧紧的捏了起来,不过最终,在朱徽煣温和的目光下,他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出了岷王府的大门,朱范址和朱成鍊二人并肩而行,但是显然,二人的心情都不怎么好,尤其是朱范址,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走到巷口前,两府的马车早已经在候着了,站在马车前头,朱范址忽然停下了脚步,低着头沉声道。 “成錬,我们真的要看着王叔和音埑独自去冒险,自己在宗学里待着,袖手旁观吗?” 朱成鍊身子僵了僵,但是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在下人的搀扶下上了马车,留下朱范址一个人站在原地,脸上闪过一抹失望之色。 马车晃动着向前,扬起一阵烟尘,从朱范址的身边经过,四角悬挂的铃铛声清脆,伴着少年人平静而坚定的声音。 “我会给父王写信,你放心,襄王,一定会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五十七章:天天挨骂于少保 乾清宫。 朱祁钰坐在御案后头,底下两个绯袍老者坐在墩子上,一人面容清癯,望之而令人生畏,一人面带苦色,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 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兵部尚书于谦和户部尚书沈翼。 “陛下,都察院六十二名御史已经到达各地,开始着手清丈田亩,这是首批返回来的奏疏,请陛下御览。” 内侍将奏疏递到御前,朱祁钰翻开边看,底下于谦边道。 “此次清丈田亩,按照之前拟定的章程,务求准确,真实,一切有迹可循,有账可查,据初步统计,各处已查出隐匿的私田,数量在十二万顷左右,大多集中在边境。” “除此之外,各处被以种种理由废弛,转卖的屯田,初步预计在二十三万顷左右,其中,有十七万顷,集中于边境各处,根据地方造册登记的田籍显示,这些屯田多在当地富绅名下,也有一部分,在京城勋贵及文武大臣的名下。” 这次清查军屯,是以边境为主,但是,并不是只有边境,当然也包括各地的军屯。 根据兵部之前存档的数据来看,如今大明境内的军屯数量,大致在九十万顷上下,其中,有七成左右,都集中在边境。 当然,这只是登记造册的数量,实际上军屯所能够提供的税赋,远远达不到账面上的数字。 每年因为各种理由,不能保证收成的军屯,恐怖的占到了总数的四成,甚至于,剩下的六成,收成也远远低于普通的民田。 但是,如果按照如今于谦所说的数据来看的话,这个状况就比较容易理解了。 九十万顷的军屯,有二十三万顷,已经只存在于账面上,实际上则已经被暗中转卖,自然无法提供任何的税赋。 再加上地方将领中饱私囊,挪用屯田军耕种私田,导致军屯的收成严重下降,屯田荒废,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不过…… 将奏疏搁在案上,朱祁钰抬起头,看着于谦,问道。 “的确令人触目惊心,不过,先生觉得,这个数字,详实吗?” 应该说,为了这次整饬军屯,兵部做了诸多的准备,提前预想到了多种状况,并且准备了应对的措施。 在御史们出发之前,兵部就已经根据地方官提供的田籍,以及户部,兵部留存的黄册,大致将在册的军屯数量和位置做了统计。 这些御史到了地方上之后,先是按图索骥,找到这些田亩所在的位置,确定是否仍在耕种,然后核对户主,耕种之人,最终形成汇总。 这个流程,是相对简单的,毕竟,田地就在那里跑不掉,尤其是登记在黄册上的土地,在就是在,荒废了就是荒废了,只要御史真的到了地界,这是做不得假的。 有出入的,无非是转手的次数,以及田地的归属这些问题而已。 不过,朱祁钰看完之后,仍然觉得,这个数字和真实的情况,应该有不小的差距。 倒不是他觉得底下的御史们办事不认真,而是…… “陛下,恕臣直言,军屯废弛的真正数量,只怕要比如今回报上来的,要多得多!” 这回说话的不是于谦,而是一旁的沈翼。 这位户部尚书拱了拱手,开口道。 “此次清查军屯,臣和于少保清查了之前的黄册,军费和田赋数量,臣发现,从洪武年间到如今,朝廷的税赋在逐年增长,但是,边军的供养军费,也在逐年递增。” “相比较洪武年间的军费支出,如今朝廷每年用于边军的支出,已经翻了数十倍不止,这中间的差额巨大,远不是现在呈现出来的军屯数量,能够弥补的。” “所以,臣以为如今回报上来的数字,尚非是最终详实的数据。” 于谦也点了点头,道。 “沈尚书说的有理,这段时间以来,臣也陆续收到了各地方官及派出御史送来的奏报,此次整饬军屯,朝廷虽已有诏令下达,但是,在清丈田亩的过程当中,仍然出现了许多阻力。” “这其中主要分成几类,私田方面,一类是地方仕绅隐匿田亩,诡名冒占,托庇于官宦之下,逃避赋役,一类是有权有势的权贵之家,明目张胆的阻挠御史清查,甚至有些地方,当地官员也一同配合,公然将御史拦在田庄之外。” “更有甚者,有人暗中唆使贫苦佃农,散布谣言,说朝廷要将这些田亩直接收回,让数个御史被当街拦轿喊冤。” “军屯方面,大多边军将领,对于此事也是呈消极抵抗的态度,在清查田亩时,不是借口带兵出营巡逻,就是说屯田荒废已久,需要回去翻查文书,再过分些的,甚至避而不见。” “所以,如今回报上来的,只是最容易查出来的那部分而已,不出意外的话,至少还有一大半,是没查出来的。” 沈翼算的是一笔经济账,说白了,用最简单的方法,拿支出和收入对比,账目对不上,一定是有问题的。 按照户部如今计算的结果,军屯当中,至少要有四成以上,是处于荒废的状态,或者干脆已经被转卖了,而且,还有可能更多。 所以,眼前回报的这个数量,明显是不准确的。 当然,这个计算的办法,说起来简单,但是实际上却复杂的很,其中牵扯到田亩的流变,历年税赋的各项支出用途,拖欠以及各种账目,真正想要用这么快的速度将其厘清,也就是沈翼这把金算盘才能做得到。 于谦并没有户部那么便利的条件,但是,作为整饬军屯的直接指挥者,他接触到的情况,却要远比沈翼更加丰富。 朝野上下,明里暗里,到底有多少人在暗中阻挠整饬军屯,也只有他知道,事实上,于少保话说的还是含蓄了,那帮边军暗地里使绊子的手段,可多了去了。 这些御史能够扛住各种压力,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查出这么多来,于谦已经觉得很惊喜了。 当然,他并不会就此满足,整饬军屯,既然已经动了手,那么势必要把这块痼疾给真正的根治掉! “既然如此,于先生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这般想着,天子的询问已经到来,于谦倒是干脆,开口道。 “陛下,所谓刚不可久,柔不可守,朝廷要推行大政,不可一味强硬,如今朝廷大动干戈,清丈田亩,除了侵占军屯,私垦民田的不法之辈外,也有不少寻常百姓,受人煽动,人心惶惶。” “所以这个时候,臣以为当先安抚百姓民心,再施以雷霆手段,刚柔并济,方是正道。” 这话一出,沈尚书的脸色顿时就变了,望着于谦的目光都变得有几分幽怨。 刚柔并济,刚的自然是要兵部来,至于这柔的…… “陛下,是时候向各地公布朝廷的赎买政策了,此举既可以让部分仕绅,主动退还田亩,亦可让百姓明白,即便是朝廷收回了这些田亩,也不会影响他们的耕种,相反的,田亩到了朝廷的手中,他们甚至可以按照官田的税赋来缴纳。” “除此之外,臣和沈尚书商议过后,觉得还可以加上一条政策,凡是主动向巡查御史举证民间仕绅有私自隐匿田亩者,若经查为实,朝廷可以视数量多少,免去其一年到十年的田租,具体数额,宜以举证田亩的十分之一为准。” 朱祁钰看了看一听要掏钱就苦着脸的沈尚书,心中顿时确定,这种恶毒的主意,肯定不是于谦这种正人君子想出来的。 不过…… “这个法子倒是不错,可以试试,不过,仅有如此,只怕还是不够!” “普通百姓毕竟土生土长,未必敢得罪这些仕绅大户,而且,此次遣派到各地的巡查御史,只为清丈田亩,没有临机专断之权,诸多事务无法处置,所以,朝廷还是需要有得力的大臣,能够亲临边境主持此事。” 和很多帝王不察民情不同,朱祁钰虽然同样没有真正到过民间,但是,他毕竟看过了百年变迁,对于有些事情还是把握的足够深刻的。 就比如,于谦刚刚说的,让百姓举证的方法固然有用,但是,具体落实起来,却并不那么容易。 民间一直流传着一句话,叫皇权不下县,普通的百姓们生活的环境当中,皇帝和朝廷对他们的威慑力,远远小于宗族和仕绅大户。 甚至于,在有些宗族势力强大的地方,就连官府衙门有事也得跟他们商量着办。 所以,就算是有免去税赋的诱惑,这些百姓也未必敢动,毕竟,在举证之后,他们还是要在本地生活的。 得罪了这些仕绅大户,以后的日子可想而知。 因此,想要落实下去,首先就得要办事的人,有足够大的权限,能够镇压的了这些乡绅。 这些仕绅能够拿捏的了普通百姓,但是,官府同样能够拿捏的了这些仕绅,只要有证据,纠几个出来杀鸡儆猴,再加上举证政策的威慑,双管齐下,自然能够诈出一大批隐匿的田土。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次初步的丈量田亩,暴露出来了许多的问题,譬如地方的不配合,边军将领的暗中阻挠,这背后,其实都隐藏着更深层次的问题。 就拿地方官来说,整饬军屯固然是朝廷的大政,但是,朝廷有勇气清查,不代表地方官就有勇气得罪当地的乡绅和边军,这中间复杂的关系,不是一个巡查御史过去,就能够理得清楚的。 至于边军则更加复杂,军屯的问题,其实不单单是屯田的问题,这么多年以来,军屯之所以废弛,和边军的荒废是逃不开的。 肆意役使军士私垦田地都算是轻的,更严重的,是逃役,吃空饷,冒功等等一系列的问题,其中对军屯影响最大的,莫过于逃役。 将领们肆意压榨普通军士,自然会导致严重的逃役,甚至于,有些地方为了吃空饷,会刻意的纵容军士逃逸。 逃走的人多了,一方面使得边军的战力下降,另一方面,也使得本来就已经不够的军屯人手不足,进一步加剧了军屯荒废的脚步。 所以要查军屯,势必要牵出逃役和吃空饷的问题,这些事情哪一件对于边将来说,都够他们受的,不肯配合是自然的。 “陛下,臣愿前往!” 这种事情,石灰少保于谦大人,自然是当仁不让,当下便站起身来,俯首开口道。 “请陛下放心,臣愿一一巡查各处军屯,无论遇到何种阻力,也必定矢志不移,为朝廷扫除毒瘤,重塑边军!” 这番话于少保说的掷地有声,慷慨激昂,回应他的,自然也同样是掷地有声的铿锵之音。 “不准!” “噗……” 一时没憋住,于是,殿中的两个人同时不满的望着某户部尚书,尤其是于谦,一双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沈尚书,吓的他连忙收拢笑容,对着于谦开口劝道。 “于少保,陛下说得对,你还是一心一意的留在京城吧,上回你出京去,都出了那样的事,万一要是再来一回,那陛下可不得把朝堂给掀了。” 于谦黑着的一张脸总算有所缓和,闷声道。 “臣谢陛下爱重,可于谦此身,乃为大明社稷所生,若能为朝廷鞠躬尽瘁,纵使涉险亦不惜此身,故臣恳请陛下恩准,让臣亲自前往边境,负责整饬军屯之事。” “不准!” 然而,不管他怎么说,天子的态度也同样坚定。 沉吟片刻,朱祁钰道。 “于先生,不是朕不让你去,而是你有没有考虑过,一旦你要是走了,京城的这一摊子事,朕该交给谁?” 于谦低着头,虽然没有说话,但是表情明显有些不以为然。 之前的时候,他又不是没有出过京,再往前,前任兵部尚书邝野出京的时候,不也是侍郎代理部务嘛,整饬军屯才是要务,其他普通的政务,侍郎应付一时足够了。 见此状况,朱祁钰便知道他仍有不服,想了想,又问道。 “就算是兵部有两个侍郎可以暂代部务,但是,朕且问你,就算是你亲自赶赴边境,便能保证一定能解决所有问题吗?” “你已经是七卿大臣,国之重臣,现在还没有出什么事,便要让你前去,若是真的再出什么变故,或是有什么连你也应付不了的人物,怎么,让朕亲自去北巡吗?”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五十八章:大巧若拙沈司徒 “陛下,万万不可!” 乾清宫中,闻听天子之言,沈翼和于谦几乎是同时开口。 经过了土木之役的惨痛教训,现在朝堂上下的老大人们,就差对“北巡”,“北征”这些词语形成条件反射了。 哪怕知道天子此刻是在赌气说话,但是,他们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土木之役葬送了朝廷数十万的精锐和近半的文武大臣,大明可实在是经不起再一次的折腾了。 甚至于,在说完之后,沈翼还不满的看了于谦一眼,似乎在说,看你惹的事! 相对而言,朱祁钰倒是平静的多。 和自己那个志大才疏的倒霉哥哥不一样,朱祁钰一直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他自幼没习过武,更没带过兵,别说跟太宗皇帝比了,就算是自己老爹,都毫无可比性。 所以,若非边境真的安稳下来,他倒不会起什么北巡的念头,但是,反过来说,若是边境真的一切安稳,那他去北巡,也没有什么用了。 他这么说,只不过是为了让于谦罢手而已。 于是,朱祁钰不紧不慢的继续道。 “二位先生放心,朕不过打个比方而已,但是,现在整饬军屯的步伐,才刚刚迈开,出现的诸多问题,固然需要得力大臣前往主持,但是,远不到让少保你亲自出马的地步。” “而且,赎买的消息公布出去之后,想必也能再有收获,所以,不必急在一时,这几日诸位先生,在朝中三品官员当中,挑选得力之人前去便是!” 这便算是一锤定音了,于谦皱了皱眉,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是,被旁边的沈尚书紧紧盯着,到底是没再多说什么。 于是,沈老大人总算松了口气,不过,也只是片刻,他的脸色就又有些发苦,搓了搓手,开口道。 “陛下,臣知道赎买之法,乃是朝廷大政,但是,户部这两年,着实花钱的地方有点多,想要一下子拿出来这么多的银子,恐怕会影响到诸多工程,说不准,还得再行胡椒苏木折俸之法。” “为了避免朝廷动荡,也为了能将整饬军屯的大政推行下去,臣想着,要不先把政策公布出去,让各处仕绅申报超额田亩,朝廷发放凭证,但是拨付银两可以不必着急,待整饬军屯结束之后,再行兑现。” “如此一来,国库的压力可以大大减轻,您看怎么样?” 朱祁钰瞥了沈尚书一眼,不得不说,这位大司徒有长进,总算是不变着法的想从内库当中坑钱了。 不过,相对于相信沈尚书改变了守财奴的本色,朱祁钰更倾向于相信,这位老大人是想明白当初掉进去的坑了。 还是那句话,朝廷不会无缘无故的出钱,所谓赎买政策,事实上是为了推进整饬军屯的进度。 这赎买政策看似诱人,但是实际上,却不过是在向天下人展示朝廷的仁慈,与此同时,分化瓦解那些侵占军屯的顽固派而已。 不然的话,朝廷就该将一应田亩,统统应用赎买,而不是让仕绅,官员之家自行向朝廷申报。 这样做的好处就是,一定会有人继续抱着侥幸心理隐匿,甚至于,申报赎买的仕绅,大多只怕也会是不尽不实,藏一半报一半。 但是,这不重要,因为,这其实反而正中朝廷的下怀。 首先这个政策公布出去,一定会有一部分胆小的人主动上报,或者有些觉得能够蒙混过关的,报一部分藏一部分,但是无论如何,总是能诈出来一大批田土,让朝廷省下大半的力气。 与此同时,胡萝卜扔出去了,那么接下来,自然跟上来的就是大棒。 所以朱祁钰才说,现在还不是于谦出场的最佳时机。 一上来就把所有的牌都打出去,等到最难啃的骨头的时候,反而会无计可施,因为这些人那个时候,必定已经想出了应对之法。 朝廷先查了一轮,然后用赎买政策,又报了一轮,这种手段已经算是温和,如果说,还是有人继续隐匿(meiyoucaiguai),那么,朝廷用雷霆之势,该惩处惩处,该抄没抄没,这帮人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从这个角度而言,前两轮遇到的阻力,其实有很多并不是解决不了,而是在有意的放纵。 不然的话,这么一大笔赎买的银两,朝廷岂不是白白亏出去了? 朱祁钰本来觉得,这种计谋已经够阴险了,结果,如今沈翼的主意,更是刷新了下限。 这货明晃晃的,这是要空手套白狼! 按照原本商量的,赎买田土用的银两,主要由国库支出,不足的由内库补上,这是当初沈大人主动要求的,其出发点,无非是心疼荷包。 但是,在这一点上,朱祁钰坑了他一把,说的不好听一点,既然要内库出钱,那么最后分账的时候,内库理所当然的要拿一大部分。 这对户部来说,才是真正赔本的买卖! 赎买银支出去了,等到屠刀扬起来的时候,逮着那帮顽固抵抗的仕绅之家,往死里罚,自然都能回本。 但是,要跟天子的内库分账,那可是有去无回。 虽然说,沈尚书时常死缠烂打的找天子哭穷打秋风,但是,他毕竟是堂堂的六部尚书,七卿大臣,户部的大司徒,朝廷的中流砥柱(划掉),回回进宫都被天子要账,沈尚书也是要面子的好伐?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沈尚书在反应过来之后,又开始打起自己的小九九,最后终于想出了一个,在国库可以支撑的前提下,不跟天子分账的办法。 只不过,这个法子…… “沈先生听实话吗?” 朱祁钰瞥了一眼沈尚书,笑意晏晏。 听这个口气就不对,但是,到了话已经说到这了,沈尚书自然也不好说别的,只能硬着头皮,道。 “请陛下垂训。” “嗯……” 朱祁钰点了点头,面带笑意,毫不留情的丢出三个字。 “馊主意!” 沈尚书脸上的假笑僵住了,尴尬的捋了捋胡子,赶紧转头看了一眼于谦,那意思是,你倒是说句话啊! 于是,于少保说话了,但是,却同样不客气,道。 “陛下说的不错,沈尚书,你这个法子,就是个馊主意!” 和天子的言简意赅不同,于尚书似乎是怕天子也动了心,于是,简单了下了结论之后,又继续解释道。 “赎买政策,既然是朝廷政令,那么,便应该落到实处,这代表的是朝廷权威,若是仅仅以此为饵,诱使仕绅自承其罪,然后骤然发难,此无异于盗匪之流尔。” “国政大事,不可儿戏,区区钱粮银两,比诸百姓信任,万民拥戴,不值一提,国库不够充裕,朝廷上下可以节衣缩食,共渡难关,但朝廷若失信于天下,则有社稷倾覆之危矣!” 这一番话,顿时让沈尚书的脸黑成了锅底。 他早就料到,于谦这个老石灰说话不会好听,但是,也没想到这么不好听。 什么“盗匪之流”的评价也就算了,还“区区钱粮银两”,你于少保厉害,那你来弄钱啊! 还“社稷倾覆之危”,是真怕扣的帽子不够大还是咋的? 不过,沈尚书只是腹诽,却没有开口反驳,而是吞下自己要反驳的话,只拉长了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但是,于谦就不是一个会看人脸色的人,喋喋不休说了半天,又道。 “何况,赎买一政,虽是为了推行整饬军屯的大政,但是,却也是陛下秉持仁恕之心,愿意给犯了过错的仕绅百姓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亦是为了令地方民心安定,此乃圣君之道。” “沈尚书此法,虽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却无异于陷陛下于不仁不义,令朝廷失信于天下,故此,断不可行!” 话仍然说的不好听,但是总算是说完了。 这个时候,朱祁钰也开口道。 “于先生这话,说的道理不错,但是,未免有些过分担忧了,沈先生不过是提个想法,而且,也没说不兑现,只是要拖延些日子而已,没那么严重。” “不过,确实是会有损朝廷威信便是了!” 这话虽然是带着几分责怪的意思,但是,口气却轻松了许多。 于是,沈尚书一副得脱大难的样子,连忙拱手道。 “陛下圣明,是臣思虑不周,险些酿成大错,请陛下恕罪。” “沈先生免……” 朱祁钰下意识的想说不必如此,但是,话说了半截,却停了下来。 这不对啊…… 凭他对沈翼的了解,这位户部尚书,别的没有,脸皮可是厚的很,回回进宫里要钱的时候,不仅理直气壮,而且是没理也要敲一笔,平时那嘴皮子利索的,就没人能说的过他。 这怎么这回,就站着挨骂,半句不反驳,而且认错认的这么干脆呢? 意味深长的望了沈翼一眼,朱祁钰又看了看一旁的于谦,心中有了盘算,道。 “既然沈卿知道错了,那朕就不客气了,唔,沈卿既然是户部尚书,就自罚三个月俸禄,以做表率吧!” “啊?” 沈尚书眨了眨眼睛,不由一阵发愣。 这和他想的剧本不一样啊…… 不过,当他抬起头,看见天子饶有趣味的眼神的时候,就知道原因了,当即苦笑一声,道。 “陛下,臣家里也有一大家子要养,近日京城米贵,念在臣为您忠心耿耿,鞍前马后的份上,能不能……不罚?” 好家伙,敢这么跟天子讲条件的,也就是沈尚书了。 毕竟,他要钱要惯了,别的人,哪怕是得宠如王文,恐怕也不敢这么说话。 当然,更主要的是,沈翼已经看出来了,天子早就洞悉了他的小九九,这个时候,是在拿他打趣,而非是真的要责罚于他。 不然的话,借他八个胆子,也不敢这么说话。 只是,朱祁钰这个时候却似乎起了兴致,继续“刁难”道。 “忠心耿耿,鞍前马后是真,可赏罚却得分明,沈卿既然自己承认犯了错,怎能不罚?” 得,沈尚书算是看出来了,天子如今估计是起了玩心了,看来这回,自己这三个月的俸禄,看来是要不回来了。 当下,他也只得垂头丧气的拱手,道。 “谢陛下天恩,臣遵旨……” 只是那口气不免有些不情不愿的,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 见此状况,朱祁钰摇了摇头,话锋一转,道。 “沈先生,你也不必这副样子,朕不占户部的便宜,你这三个月的俸禄,是你当罚的,朕自然要罚。” “不过,有罚就有赏,于先生这段时间为了整饬军屯忙里忙外的,甚是辛苦,你这三个月的俸禄,朕就给于先生当做赏赐了!” 啥玩意? 沈尚书听前头天子说不占便宜的话,还以为天子要给什么补偿,结果……就这? 有罚有赏,原来是罚他赏于谦吗? 陛下,您这有点过分了! 沈尚书心里愤愤不平,正要开口争辩两句,一抬头,正对上天子的目光,然后……他就把话吞回去了。 和刚刚带着几分戏谑不同,这一次天子的眼神当中,明显透着认真,并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 于是,沈尚书立刻就冷静了下来,与此同时,他也终于注意到了,一旁于谦复杂的神色。 “陛下,臣……” 终于,在短暂的沉默当中,于谦张口说话。 不过这回,他刚说了半句,就被沈尚书打断了。 “于少保,我跟你说,这回我可是为了拦你,才被陛下罚的,陛下罚我,我认了,但是你可不能不管我,接下来的这三个月,你可得管我一府上下的饭吃!” 看着瞪大了眼睛,愣在原地的于谦,沈尚书没有丝毫的不好意思,反而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于谦无奈的看着他,然后又看了看一副看好戏样子的天子,最终,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道。 “克敬兄客气了,你若愿意光临寒舍,于某必定扫榻以待!” 于是,殿中的气氛顿时莫名的变得轻松起来,于谦和沈翼二人相视一笑,上首的朱祁钰,更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外头却突然有内侍走了进来,随后走到御阶一侧,对着怀恩说了两句话,随后,怀恩的脸色一变,踌躇片刻,回到御前,同样低声说了两句。 听完之后,朱祁钰原本带着笑容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对着怀恩问道。 “果真?”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五十九章:三个人一台戏 乾清宫中,于谦望着沈翼,目光有些复杂。 事实上,刚刚的这一番小插曲,虽然看似简单,可实际上,却充满了官场的智慧。 就如天子刚刚所说的一般,沈翼出的法子,是个“馊主意”! 这并不像是沈翼这种老于官场的人应该提出来的,或者说,提出来之后,一声都不辩驳,对一应的指责照单全收,更不像是沈翼平素的做派。 事出必然有因,于谦亦是朝堂沉浮多年之人,虽然当时没反应过来,但是,到底还是很快就明白了沈翼的用意。 这位沈尚书,是在缓和他和天子之间的关系。 于谦自己心里知道,他顶撞天子不是一回两回了,这一次,虽然不算最严重的,但是也可看出,天子是有些生气的。 在这种气氛下继续奏对,只怕后续还会吵起来,于是,沈尚书便自己递了个“馊主意”出来。 他心里知道,这种办法,天子是肯定不会答应的。 不仅天子不会答应,于谦更不会答应,但他要的就是这种结果…… 当于谦听完他的那番话之后,义正言辞的站出来,跟着天子一块反驳他的主意有损朝廷威严的时候,于谦实际上是在维护天子的尊严。 沈尚书虽然挨了骂,但是,他讨好了天子,毕竟,以于谦的性格,哪怕冒犯了天子,也不可能低头认错的。 但是,沈尚书卖了个错处,让于谦“抓住不放”,出言“维护天子”,其实变相的,算是给天子低头了。 显然,效果也是显著的,回忆起当时天子的口气语态,于谦明显发现,他老人家原本的不高兴,已经消散不见。 至于之后的罚俸,于谦没猜错的话,也正是因为天子看出了沈翼的用意,所以才“将计就计”。 将沈翼的俸禄“奖赏”给他,这个举动看似儿戏,实则另有深意。 于谦大致猜想,沈翼之所以会这么做,当然是为了哄天子高兴,同时,也是怕天子一不高兴,继续为难户部,所以自己犯了个“小错”,来缓和整个殿中的气氛。 但是,这本质上,其实也是帮了于谦,虽然这只是手段未必是目的,可帮了就是帮了,这件事情受益最大的,其实是于谦。 虽然于谦知道,天子一直能够容忍他的屡屡冒犯,是因为天子胸襟宽广,心怀万民,但是,用正常的思维来想,人都是有情绪的,理智是理智,情绪是情绪。 哪怕天子知道,于谦每次冒犯都是出于公心,但是心中不满是肯定的。 当然,天子的性格,不会因为小小不满而耽搁正事,但是累积久了,对于于谦来说,并非是好事。 沈翼刚刚做的,固然是为了让天子高兴,但是,手段却是让天子意识到,或者说,诱导着于谦“和天子站在一边”。 如此一来,天子自然舒心,将刚刚发生的小小不愉快抛到了脑后,但是,更重要的,却是于谦自己,消弭了在天子心中的不良形象。 这对于许多大臣来说,都是十分重要的。 尽管,最开始沈翼出那个“馊主意”的时候,于谦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说的那些话还是出于公心,尽管,于谦很多时候,哪怕知道自己会得罪人也还是要直来直去。 但是,得了人家的恩惠,就得记得。 想必,这也是天子“罚俸”的原因,他将沈翼的俸禄赏给自己,其实是在提醒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受了人家沈尚书的“好处”。 三个月的俸禄,固然金贵,但是,要是和堂堂于少保的人情比起来,那显然还是后者更加更加珍贵一些。 所以,沈尚书看似是死皮赖脸的要“蹭饭”,可实际上,却是在问于谦接不接这个人情。 至于于谦自己……当然是要接的! 且不说,当他明白过来沈尚书的用意之后,心中就已经存了感激之意,单说天子当时的神色,便十分令人玩味。 要知道,沈翼这种当着他的面,跟于谦“要钱”的行为,其实稍稍有些过火,最不济,也会被开玩笑的斥责两句。 但是,天子什么都没说,默许了这种行为。 其实便是在说,让于谦答应下来! 为什么要答应? 要知道,以于谦的性格,记下了人情,那么就一定会还的,只要让于谦意识到自己欠了人情,天子的目的便达到了,这也是在向沈翼施恩。 但是,天子不仅让于谦意识到,而且,还“纵容”沈翼当殿“要钱”,其用意,其实在沈翼说的后两句话上。 “……你可得管我一府上下的饭吃……” 这话是玩笑话,但是,当天子默不作声的时候,这就不是玩笑话了。 要知道,作为朝廷的七卿大臣,六部尚书,于谦在和诸多大臣的交往当中,一向是很有分寸的。 基本上,朝廷重臣当中,除了俞士悦之外,他并没有关系太好的,这既是出于他自己性格的原因,也是为了谨守本分。 想想看,要是两个六部尚书之间关系极佳,那么,也就意味着,他们代表着的庞大派系有可能联合,如此一来,极易发生党争。 因此,身居高位之人,错非是入仕之初便有极佳的交情,待到了三品往上,多多少少,都会有意识的和很多人保持距离。 这一点上,大家都很有默契。 但是,有些时候,也的确需要联合,就比如现在,整饬军屯的大政推行,到了要实施赎买政策的时候,就需要兵部和户部的密切配合。 这个时候,需要的是于谦和沈翼这两位尚书之间的相互信任,但是,还是那句话,身为七卿大臣,如果过从甚密,难免引发天子的警惕。 所以,借着这个机会,天子其实是在表达态度,或者说,罚俸这个举动本身,的确是在让于谦“欠”人情,但是,让于谦“欠”人情这个举动,更深层次的含义,其实也是在表示,他们两个尚书,可以借此为由,有更进一步的配合和沟通。 从这个角度而言,于谦其实根本拒绝不得,这种时候,他个人的意愿,反而是不重要的。 所以,这才是让于谦神色复杂的原因…… 天子的帝王手段,越发的炉火纯青了。 这件事情,明显是沈翼临时起意,但是,天子却能够因势利导,将计就计,看似是在玩笑,但是实际上,却隐含层层用意,不着痕迹间,施恩给了在场的两个人。 更重要的是,于谦回想整个过程,最终发现,无论他还是沈翼想不想的透其中的关节,其实,他们最终都得按照天子预设的选择来做。 能够做到如此,于谦是真的觉得,眼前的这位陛下,其智已然是近乎神了,或者更准确的说,陛下洞察人心的能耐,已经到了不必刻意为之,只需随手而为,便几近乎道的程度了…… 不过,随着天子的惊讶出声,于谦的心思顿时收了回来,和沈翼对视了一眼,二人均收敛了面容,变得严肃起来,拱手问道。 “陛下,可是出了何事?” 想也知道,在这个天子召见两位七卿重臣的时候,怀恩公公过来打断,亲自禀报的,必是急务。 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素来面不改色的天子,都皱起了眉头…… 面对于谦二人的询问,朱祁钰倒是没有遮遮掩掩,只是神色变得有些古怪,略一沉吟,便开口道。 “于先生还记得,前段时间瓦剌使团进京一事吗?” 提到瓦剌使团,于谦顿时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点头道。 “臣记得,当时陛下还和臣等一起商讨过,该如何应对瓦剌使团,那个时候,臣和昌平侯建议静观其变,待瓦剌使团自己暴露意图,我大明再做应对。” 说着话,于谦同样皱起眉头,问道:“陛下,难道说,是瓦剌使团有何异动?” 若是在朝堂之上,这样反问天子,是十分失礼的行为,但是,私底下奏对,于谦不知不觉,其实也随意了很多。 当然,这些的前提是,他知道天子不会因此责怪他。 朱祁钰点了点头,但是脸色依旧古怪的很,道。 “不错,朕冷了他们小半个月,看来,他们终于是憋不住了,不过,他们做的事情,只怕先生有些意料不到。” 话虽是这么说,但是,听到天子的话,再结合天子的神色,于谦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只是不便说出来而已。 于是,在底下二人的沉默当中,朱祁钰叹了口气,开口道。 “就在小半个时辰之前,孛都亲自奉上了请安奏疏,递到了南宫外,声称奉瓦剌太师也先和可汗脱脱不花之命,要拜见太上皇!” 啊这…… 应该说,这并不让人意外,尤其是对于密切关注瓦剌使团动向的于谦来说,早在使团入京的时候,他就曾经猜测过这些人之后会做什么。 其中之一的猜测,就是会借助太上皇的力量,毕竟,虽然太上皇被掳迤北,但是,据说在虏营期间,太上皇和伯都王的关系甚笃,这次瓦剌使团前来,伯都王鬼鬼祟祟的混在使团当中,很难让人不往这方面想。 但是,猜测归猜测,毕竟涉及到太上皇的声誉,谁也不敢贸然说出来,即便是于谦,在听了天子的话之后,也只能斟酌的语句,问道。 “那,南宫那边……” “收了奏本,但是没见孛都,只是在宫外赐宴,然后命内监传话,让他先奉国书给朝廷,再去南宫拜见!” 天子回答的倒也干脆,不过,这番话仍旧是让于谦二人脸色有些不自然。 尤其是于谦,皱着眉头开口道。 “陛下,瓦剌使团此举简直无礼至极,既然遣使到我大明,不先呈递国书,前来拜见陛下,反而越过朝廷,前往南宫,实在是大胆,依臣之见,当命礼部斥责使团众人,如有必要,亦可将其遣返草原,以绝后患。” 不过,听了于谦的话,一旁的沈翼却摇了摇头,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于少保此言差矣,如今我等尚且不明瓦剌使团来京的用意,若贸然将其赶回,恐令边境局势恶化,何况……” 话说了一半,沈尚书忽然停了下来,眼神不由自主的瞥向天子。 朱祁钰见状,苦笑一声,道。 “何况,这件事情,其实是咱们不占理,瓦剌使团虽然声称必须要见到朕才递交国书,但是,他们的确从进京的时候开始,就请求觐见,是礼部称朝廷庶务繁忙,让他们在驿站等候召见。” “所以,要说他们直接去见了太上皇,恐怕也有些站不住脚……” 事到如今,朱祁钰也不回避问题。 细细想来,那一日伯都王在城门外的闹剧,未必就真的是冲动为之。 他把事情闹得那么大,大明朝廷上下,必然会对使团产生恶感,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们晾着。 反正,在大明的地界上,这帮人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可谁料,这伯都王,竟然还真的能够在京城当中闹出事情来。 这整件事情回想起来,朱祁钰发现,如果说孛都在城门口闹事不是冲动的话,那么,他很可能打从一开始,想见的人就是朱祁镇。 不过,还是那句话,这毕竟是在京城,所以孛都做什么事都束手束脚的,他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让朱祁钰更加深思的,事实上是南宫的态度。 拒绝召见,是表明自己没有插手干预朝政的意思,但是,宫外赐宴,却又似乎在显示自己安抚瓦剌使团的态度。 尤其是在朱祁钰将瓦剌使团晾着不管这么长时间的背景下,这更像是在显示自己的大度。 好似是在跟天下人说,看,他一个曾经被掳的太上皇,都能不计前嫌,对前来朝见的使团以礼相待,反而是高居九重的皇帝,因为一点小事斤斤计较,不顾两国邦交,迟迟不肯接见使团。 而如果说,赐宴表达的意思还相对隐晦的话,那么后面的那句话,则是明晃晃的暗示了。 先递国书,朝见皇帝,再去南宫拜见,好似是在给使团指路,但是实际上,却更像是在给朝廷施压。 有了这句话,孛都再来请求觐见,可就是奉了太上皇的“旨意”。 朱祁钰如若仍旧不见,不仅显得小肚鸡肠,而且还有刻意为难之嫌,但是如果见了,那也同样不是什么好事。 想想看,使团在京师被晾了这么久,朱祁钰都不肯见他,结果,跑了一趟南宫,太上皇传了句话出来,朱祁钰立马就紧着召见使团,这难免不让人觉得,朱祁钰是迫于太上皇旨意的压力,才接见的使团。 总之,闹了这么一桩事,不管见或不见,都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而就在这个时候,殿外有内侍疾步而来,禀道。 “陛下,瓦剌使团首领伯都王呈上国书,在宫外求见!”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六十章:陛下要开始织网了 说曹操曹操到,闻听底下内侍之言,在场众人顿时脸色有些难看。 尤其是于谦,神色再度变得复杂起来,他亦是官场老手,岂会看不出来,如今朝廷骑虎难下的局面? 事到如今,即便是他也不得不说,太上皇此举,做的实在不妥。 宫外赐宴也便罢了,好歹还能说是念及私人之间的旧情,但是,让伯都王到宫中呈递国书,再请觐见,这种做法,看似挑不出毛病来,可实际上,却将朝廷给架了起来。 这个时候,天子无论见或不见,都不合适。 内侍禀报完之后,殿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显然,天子也有些犹豫,末了,竟然是一旁的沈翼,沉声开口道。 “陛下,不能见!” 说着话,沈尚书的神色变得肃然起来,道。 “瓦剌使团前来,用意尚且不明,但是,从孛都如今表现出来的行径来看,此人实在张狂。” “城门之外,当着昌平侯等人的面,公然杀人示威,丝毫不将我大明放在眼中。” “如今,我朝廷不过稍加惩戒,暂不召见,他便跑到南宫之外求见太上皇,此举无异于胁迫朝廷。” “若陛下此时接了国书,见了孛都,无异于助长其嚣张气焰。” 看了沈翼一眼,于谦沉吟片刻,同样开口道。 “陛下,臣也觉得不能见,沈尚书所言有理,瓦剌使团前来朝觐,是以下朝上,但是孛都如此放肆,对朝廷步步紧逼,可见其无丝毫敬畏之心,若陛下就此召见孛都,必会时诸夷四使小觑我大明朝廷。” “且按规制,国书需先奉鸿胪寺,再由礼部上呈御前,使团在京的一应安排,具当奏禀朝廷允准,再做行动,蛮夷之辈,不知礼数,此等不循礼制之事,有一便会有二,故此,臣也觉得,陛下不能见孛都等人。” 应该说,在这种大事上,两人还是拎得清的。 只不过,两人的侧重点有些不同,看似沈翼的态度更加坚决,但是实际上,他是从朝务的角度而言的,客观的来谈这件事情对朝廷的影响,对于最核心的重点,反而是避之不谈。 相反的,于谦的态度和沈翼相比,看似温和,但是,却触及到了最关键的问题,也即是南宫插手朝政的问题。 就如同朝廷上一致认可太上皇安居南宫的地位一样,朝中的诸多大臣,或者说至少在明面上,太上皇已经下诏“不预政务”,这算是当初土木之役不再提起的交换条件,虽然没有摆在台面上,但是大家心知肚明,也不用说出来。 当然,这只是朝堂上的“共识”,而并不是所有人一致的想法,迄今为止,还有很多人觉得,太上皇身份尊贵,既嫡又长,天子理当恭敬侍奉,国政大事有不决之处,商量着办。 只不过,这种想法就算是有,在土木之役刚刚过去这么短的时间内,也没有人敢提出来。 作为天子党明面上的顶梁柱之一,于谦虽然平时跟天子常常发生冲突,但是,反而是在这种事情上,他的那股拗劲儿是有好处的。 于谦的话虽然没有提起太上皇的口谕,但是却针锋相对,要知道,刚刚内侍禀报的清楚,太上皇的原话,是让孛都递了国书,觐见皇帝之后,再去南宫拜见。 但是于谦却毫不客气的指出,这样做是“不知礼数”,说白了,于谦的话意思就一个,一切按照礼仪规制,朝廷安排来办。 什么是礼仪规制?什么是朝廷安排? 不经鸿胪寺与礼部,越级拜见南宫,就是违背礼仪,不朝天子,先见太上皇,便是逾越规制! 这番话说的绵里藏针,但是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得出来,于谦说的是孛都,但是指向的却是太上皇。 而且,更重要的是,于谦的这番理由,是能够摆到台面上来的。 所以说,有些时候,看人待事是不能只流于表面的。 不过,无论出发点是什么,但是,在是否接见孛都的这件事情上,于谦和沈翼的态度至少是一致的。 然而,面对他们的“劝谏”,这一次,天子却罕见的沉默了。 看着天子这副神态,于谦皱眉想了想,觉得天子大概是怕在南宫已经发话的背景下,拒绝接见孛都会引起非议。 于是,于少保眨了眨眼睛,计上心来,开口道。 “陛下,此事合该礼部正管,臣以为,不妨召大宗伯到宫外,将那孛都打发了,臣相信,以大宗伯的资历能力,必能妥善处置此事。” 这话一出,一旁的沈翼一片惊讶。 没想到你于石灰浓眉大眼的,也学会甩锅了? 不过……真是个好主意! “陛下,于少保所言甚是,孛都贸贸然前往南宫,越过礼部递送国书,想必对此事最生气的,应该是大宗伯,不妨便将此事交给礼部处理,最为妥当。” ………… “阿嚏!” 礼部大堂,胡老大人端着小茶壶,皱着眉头听了底下郎官的禀报,刚刚挥手让人退下,打算静观其变,忽然之间便鼻子一痒,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揉了揉鼻子,胡大宗伯莫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开始认真思索起来,自己要不要生个病啥的。 ………… 与此同时,乾清宫中,朱祁钰看着底下一唱一和的两人,不由有些失笑。 他自然能够看得出来,于谦和沈翼二人,是在照顾他的面子,觉得他没有直接拒绝孛都的觐见,是在顾忌朝野非议,所以推了胡濙出来。 凭这位老大人多年的朝堂经验,自然是能够将此事处理的妥妥当当的,这是不用怀疑的。 只不过…… “二位先生说的有理,不过既然事情已经闹开了,就不要再去劳动大宗伯了,他老人家年纪大了,跑来跑去的劳心劳力,倒显得朕不体恤老臣。” 摇了摇头,朱祁钰轻描淡写的推掉了底下两人的提议。 说着话,他的神色也重新变得波澜不惊,道。 “至于孛都之事,怀恩!” “奴婢在!” 这副口气,便是已经有了决断,准备下旨了。 于谦和沈翼二人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脸上的疑惑。 陛下既然不打算让大宗伯来处理,那么,难道真的要亲自下旨,拒见使团吗? 他们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接下来,天子紧接着便吩咐道。 “出去传旨给孛都,告诉他,让他将国书递到礼部,礼部自会上呈于朕,至于召见就不必了,朕看完国书之后,自有安排。” “至于南宫处,既然孛都到了京城,没有不去拜见之理,也告诉他,不必来见朕,若是真的思念太上皇,自去拜见便是!” 啊这…… 如果说前半句话,还算是意料之中的话,那么后边的话,就让人有些想不明白了。 接了国书,算是给瓦剌使团一个面子,但是又不见人,也可算是对于对方狂悖行为的警告。 但是,拜见太上皇,又是什么意思? 就连怀恩在听到口谕之后,也愣了愣神,没有立刻接旨。 底下二人就更觉得惊讶,旋即,于谦便道。 “陛下,太上皇既已退居南宫,想必也不愿再见迤北之人,孛都贸然打扰已是失礼,太上皇赐宴宫外,已然表明态度,故臣之见,拜见南宫大可不必,收下国书,让孛都等人回到驿站,静待朝廷安排便是。” 踌躇片刻,沈翼也附和道。 “不错,陛下,臣也以为,只需收下国书,剩下一切,交由礼部处置便是,眼下我朝廷诸般要事亟待处置,无需在瓦剌使团身上,费太大的工夫。” 很明显,二人都是想要息事宁人,不愿再起风波。 但是可惜的是,朱祁钰却已经打定了主意,刚刚的短暂沉默当中,他已经做了决断。 只不过,有些事情,不方便对底下二人说便是了。 于是,略一沉吟,朱祁钰只得道。 “二位先生所言,朕都明白,不过,太上皇既然有言,待递上国书之后,孛都可往南宫拜见,朕也不好继续阻拦,否则显得我大明天家不和,反倒叫人看笑话。” “何况,孛都等人被圈在驿站当中,什么都不做,想要探知他们到京的意图,还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他们动了,朝廷才能知道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既然他们想要见太上皇,那让他们去见便是,太上皇毕竟是大明的太上皇,朕相信,太上皇自有分寸。” 说着话,朱祁钰的脸上甚至浮现一丝轻松的笑容,道。 “再说了,说不定就如先生方才所说,太上皇并不想再见到这些迤北之人,到了南宫,他们吃个闭门羹,自然也就不会再去了。” 于谦和沈翼相互看了一眼,均是一脸苦笑。 话是这么说,但是,就目前的状况来看,太上皇那边,说不定正等着要见孛都等人呢。 二人一时有些头疼,正不知道该怎么再劝劝天子,便见他老人家看了一眼旁边的怀恩,后者立刻便察觉到了天子的不满,当下不敢再耽搁分毫,拱了拱手,急匆匆下去传旨。 随着怀恩的身影消失在殿外,这件事情便也算就这么暂时定了下来,于谦二人面面相觑,也只得拱手告退。 待离开了乾清宫,二人均是眉头紧皱,一同出宫的路上,沈翼踌躇了几次,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于少保,难不成,使团之事真的就这么处置,真的要让孛都等人,觐见太上皇吗?” 要知道,太上皇归京以来,迄今为止,召见大臣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别说是接见使团了。 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使团拜见,可以说是礼节,但是,也可以说是政务。 到了现在,已经有这种苗头了,万一要是觐见的时候,太上皇一张口答应了什么条件,那朝廷的处境,岂不是更加尴尬? 跟忧心忡忡的沈翼一样,于谦也是紧皱眉头,开口道。 “陛下既已下旨,想来便没有更改的余地了,只能希望,太上皇有所分寸,不会真的召孛都入南宫觐见了,不过……” 不过,他们都明白,太上皇大概率是会见的,不然的话,也不会闹现在这么一出。 当然,作为时刻关注边境动向和使团状况的兵部尚书,于谦看到的要更多。 原本他是不打算说的,不过,想起刚刚在殿中的小插曲,于谦又改了主意,沉吟片刻,道。 “克敬兄,于某没记错的话,半月之后,便是春猎之期吧?” 沈翼没想到,于谦会突然提起这桩事,于是,先是一愣,旋即便点了点头,疑问道。 “不错,怎么?” 于谦斟酌着语句,片刻之后,方谨慎开口,道。 “此次春猎,陛下会亲自主持,并且举行一场大型演武,不瞒克敬兄,这场演武的初衷,就是为了向四夷使臣,彰显我大明国威,所以,孛都等人是肯定会去的。” “此处只有你我,于某便大胆说句猜测,若无意外的话,陛下只怕也是在等春猎之后,用演武灭了那孛都等人的嚣张气焰,再来召见他们,只不过,现在出了意外而已。” 这中间的关节,沈翼之前倒是没有详细了解过。 不过,他亦是老练之人,听闻于谦这么说,一下子便想了起来,前段时间围绕着春猎发生的一桩事,有些惊疑不定道。 “于少保,我没记错的话,前段时日,太上皇给礼部下了旨意,说要驾临春猎观礼,这……” 要知道,这件事情,同样在当时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原因就在于,太上皇是直接对礼部下的旨意,么有跟天子提前商量。 但是,巧就巧在,就在太上皇圣旨到礼部之前,天子刚刚答应了礼部的仪注,其中就有让太上皇观礼的安排。 这种情况下,礼部当然是没有理由拒接旨意,但是,朝野上下当时对此事,却颇有议论。 当然,普遍是觉得,太上皇这么做,有些过于小家子气了,只不过,这件事情也不算大,毕竟,虽然出了波折,但是到底,太上皇和天子都是这个意思,所以,也就是议论了一番而已。 但是,如果和瓦剌使团联系在一起,沈翼皱起了眉头,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与此同时,于谦也没有继续多说,有些话,点到即止便可,多说只会招来灾祸。 于是,二人对视一眼,默契的将话题就此打住,然后在宫门口各自分开。 与此同时,在他们出殿之后,朱祁钰静静的在御座上坐了片刻,旋即,伸手招了个小内侍近前,吩咐道。 “去传旨,叫舒良来见朕!”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六十一章:太上皇的优越感 成国公府。 自从那次因为请奏太子出阁,被天子收走世券,停职待勘之后,朱仪就安安生生的待在府中,仿佛对自己的处境毫不在意。 要知道,如今的成国公府可不比往日,没了世劵,又丢了官职,只怕下一步,就是要彻底失去爵位了。 这种事情翻翻史书,多了去了,先是被打压到最低点,然后被遗忘在角落里,最后在一个平常的午后,接到一封废除爵位的诏书,彻底消失在朝堂之上。 所以,按道理来说,这个时候,朱仪正应该是心急如焚,四处找关系的时候,至少,也要继续活跃,保持自己的存在感。 要知道,天子只是让他停职待勘,可并没有说禁足府中,他还是能够自由出入的。 但是,这位小公爷,却硬是什么都没有做,这些日子以来,除了见了见英国公府的张輗,商谈了两家“婚事”的细节,其他的人,就算是到了成国公府来递帖子,他也都婉拒不见,真真是叫人想不明白他到底怎么想的。 不论外界如何,反正,朱仪自己是稳坐钓鱼台,这段时间以来,他呆在府中,除了习武读书,就是陪着自家夫人观花养鱼,过的好不自在。 这一日,朱仪一如往常般在书房读书,在他的面前,管家低着头,正将这段日子外界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 “按照少爷的预想,这段时日,二爷那边已经拜访了多处府邸,许是看着两座公府的面子,他们大都愿意帮忙,当然,也有些犹豫的,但是,公府的人情,再加上又不需要他们出头,所以,最后倒也劝了下来。” “另外,上回二爷进宫也带回了太上皇的话,说是请少爷稍安勿躁,只要寻着机会,太上皇自会帮咱们公府说话,还有……” 这段日子,朱仪虽然看似毫无动作,但是实际上,他只是自己不动而已,不代表成国公府复爵的进程停滞不前。 朱仪之所以稳坐钓鱼台,原因之一,就是要展示给朝堂上下看,他上疏太子之事,是秉持公心,为社稷考虑,并不是在邀功请赏。 这么长时间下来,朱仪算是看明白这帮文臣的口是心非了,明明心里想要,却非得装出一副不想要的样子,美其名曰“清名”。 虽然成国公府并非文臣,但是,有这個所谓的“清名”,对于争取朝中诸多文臣的好感,是大有帮助的。 当然,更重要的是,经过之前诸般算计,到了这个时候,很多事情,已经不必他亲自沾手了。 有了两家的婚事捆绑,再加上算计任礼的事情,相较于朱仪自己,更难受的其实是张輗。 英国公府虽然不似成国公府一般风雨飘摇,但是,日子过的也不怎么样。 张軏死了,圣母得罪了,现如今,任礼也进了诏狱,五军都督府内,范广这个新贵勋臣步步紧逼,勋臣里头,丰国公李贤到处上蹿下跳,收买人心。 要是再不能想办法扭转局面,英国公府这个勋贵的领头人,怕是避免不了,要江河日下,失去在朝中的存在感。 所以,在任礼现如今已经被放弃的前提下,张輗对成国公府这个臂助的需求,丝毫不亚于朱仪自己对复爵的渴望。 这种情况下,很多事情,自然是他来做,比朱仪要合适的多。 咦,跟着老大混的久了,果然能学到东西的对吗? 将目光从书卷上收回来,朱仪微微点了点头,却没有对管家所说的话发表任何看法,只是问道。 “清风呢?” 管家回道:“他刚刚出去‘采买’了,去时未说什么时候回来。” 清风的身份,满府上下除了朱仪知道之外,也就只有这位老管家,略微猜到了几分。 不过,老管家一辈子都在成国公府,忠心耿耿,自然也知道,什么该打听,什么不该打听,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 “好,我知道了,退下吧!” 朱仪并未有何动作,但是若是有熟悉的人见到他此刻的样子,便会知道,这位小公爷,眉宇间隐隐闪着一丝紧张的神色。 老管家对于清风的去向最多只是有所猜测,但是,朱仪却是知道,所谓‘采买’,其实是个暗语。 清风这么说,含义就是得到了东厂的密信,需要前往接洽的意思。 换而言之,这件事情,不出意外的话,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笃笃笃!” 一阵敲门声忽然传来,紧随其后的响起了一道声音。 “少爷,清风求见!” 说曹操曹操到,朱仪轻轻吐了口气,瞥了一眼旁边的老管家,于是,后者立刻心领神会,道。 “老奴去叫清风进来。” 说着,老管家小心的退出了房门,然后侧了侧身,将已经侯在门外的清风让了进来,小心的把门关上,却并没有离开,而是将周围的人都斥退,然后站在房门外不远处的廊下守着,防止有人突然来打扰。 这本是做惯了的事,不必多言,只说房间内,朱仪坐在桌案后,看似镇定,但是,眼中流露出的神色,已然暴露了他的心绪。 “你突然离开,可是出了什么事了?” 由于清风特殊的身份,他在成国公府是可以自由出入的,就像这一次,明显是事态紧急,以至于清风都来不及跟朱仪打招呼,只通过老管家传了个话,便匆匆离开,可见一定是有什么急事。 尽管结合最近京中发生的事情,心中已经隐隐有所猜测,但是,表面上,朱仪还是平静的开口发问。 清风倒是不卑不亢,保持着自己一贯的冷漠脸,拱手道。 “回小公爷,小的此去,乃是接到了厂公的急召,他老人家说,如今朝廷多事之秋,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他不便亲自前来,所以,让小的替他传话。” “什么话?” 直接略过前面的话,朱仪直奔重点,简洁干脆的问道,口气当中罕见的带着一丝急切,就连身子都往前倾了倾。 清风的身子压得更低,道。 “厂公让小的给小公爷带一句话,这句话,是厂公刚刚进宫,陛下吩咐下来的原话。” 说着话,清风的神色变得肃然起来,对着屋外拜了一拜,方继续道。 “陛下说……时候到了!”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让朱仪从椅子上霍然而起,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双手撑着桌子道。 “果真?” 清风没有说话,但是朱仪也并不需要他回答,要知道,清风说的是,陛下吩咐下来的原话。 作为东厂的人,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绝不敢假传圣谕。 长长的吐了口气,朱仪又重新坐了下来。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冲动,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出任何的纰漏…… 冷静,冷静,冷静! 朱仪在心中不断的告诫着自己,反复的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直到片刻之后,他的心绪已经能够渐渐趋于平静,这个时候,清风又拱了拱手,开口道。 “小公爷,除了让小的传来陛下的话,厂公还吩咐了,从今日起,直到成国公府复爵之前,让小的全力配合小公爷的一切吩咐。” 闻听此言,朱仪的目光落在清风的身上,但是,却没有多说什么。 清风在成国公府的地位,始终十分特殊,寻常时候,他和普通的下人一样。 但是实际上,由于他特殊的身份,所以在很多事情上,他是有属于自己独立的判断的。 朱仪心知肚明,但是,也只能听之任之。 而现如今清风的这番表态,无疑是在说明,他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会全力帮助成国公府。 区区一个清风不算什么,但是,他背后所代表的,东厂的庞大力量,才是最关键的。 不过,刚刚的时间虽短,但是,朱仪已经将激动的情绪压了下来,沉吟片刻,他并没有急着提什么要求,只是简单的道。 “备车,去英国公府!” ………… 南宫,朱祁镇今天罕见的没有饮酒作乐,而是独自坐在重华殿的御座上,手里捧着一本书神思不属。 片刻之后,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监悄悄的走了进来,来到近前,正欲开口,御座上的声音就传了下来。 “乾清宫那边,接了国书吗?” 虽然口气听着平平淡淡,但是,这番主动发问,其实已经代表了御座上之人的心绪。 闻听此言,阮浪的神色却有些古怪,踌躇片刻,他开口道。 “陛下,国书倒是接了,不过……” 听前半句话,朱祁镇的脸上倒是绽出了一丝笑意,但是,听到后头的那两个字,他的眉头又是一皱。 撂下手里半天没翻一页的书,他的神色终于有些不耐,道。 “不过什么?” 阮浪小心的打量着眼前这位太上皇的神色,躬身低头,然后小心开口道。 “回陛下,那边传出话来,让孛都将国书送到礼部,然后再由礼部上呈,至于人,却是打发了回去,还说……还说不必急于觐见,若是思念太上皇,自去南宫拜见便是。” 话音落下,果不其然,便见太上皇的神色一变,眉头紧蹙。 片刻之后,阮浪再抬头,发现太上皇已经站起身来,来到了殿门处,双手负在身后,口气却有些莫名,道。 “好手段,不过也在意料之中,说白了,朕这个弟弟,就不像个皇帝!” 这话隐隐带着嘲讽之意,却着实不是他能接的,因此,阮浪也只能轻手轻脚的跟在太上皇的身后,默默的听着。 不过,对于阮浪来说是如此,但是,对于朱祁镇来说,却并无什么顾忌,重华殿中,侍奉的都是自己的心腹,其他的人早已经被打发出去了,因此,朱祁镇说话也随意了几分,望着远处漂浮的白云,淡淡的道。 “当皇帝,就该乾纲独断,予取予夺,手掌生杀大权,却始终困于所谓名声,当真是愚蠢之极!” 阮浪没有说话,但是,他却也大致听明白了,太上皇指的是什么。 孛都前来南宫拜见,太上皇不见,反而让他先去见皇帝,再来南宫拜见,其实就是将皇帝的军,让他见也不是,不见也不是。 但是,两害相权,其实是可以取其轻的。 身为皇帝,如果他真的不见孛都,那么,最多就是被人非议心胸狭隘,不顾大局,或许,还会有那么几句不敬长兄的话,但是也不会多,毕竟,太上皇已经说了不会干政,南宫外的传话,也是给孛都的,不是给皇帝的。 些许议论而已,对皇帝来说,根本值不当什么,要知道,即便是仁宗皇帝时,每日里内阁收到的各种各样谏疏,都不知道摞了多厚,但是皇帝若不想听,也就只能摞在那。 可偏偏,如今这位皇帝就在意外界的议论,他收了国书,将人重新打发到南宫,其实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孛都代表的是瓦剌使团,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他来朝觐属于国政,这中间,本没有一个“不预国政”的太上皇说话的余地。 这也是孛都来南宫拜见,被拒之门外的原因。 但是,最开始虽然拒了,可太上皇留了个扣,就等着皇帝顾及名声,接见孛都之后,便可以顺理成章的让他再入南宫拜见。 可如今,天子不上这个当,收了国书,算是全了礼节,又反手一招,让孛都再来南宫拜见。 这就是在考验太上皇了! 见了,不会有什么大事,毕竟,有皇帝的话摆在那,明面上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但是,却不免会受到非议,甚至说不定,还会有御史上疏进谏,指责太上皇不该会见使团,干涉国政。 而不见的话,固然能维持在朝堂上避居南宫,安稳度日的良好形象,但是,之后再想要找这样的机会,只怕就难了。 要知道,这一次皇帝已经如此“大度”,“主动”让孛都来拜见南宫,但是,太上皇“深明大义”,避之不见,可见对朝廷政务已经没有丝毫的兴趣。 那么之后,再有任何的事情,皇帝便可以顺理成章的不问南宫,一切自决。 一个瓦剌使团的拜见,看似来来回回的折腾,但是实际上,却是太上皇和皇帝之间,再一次的暗中交锋。 如今,皇帝的招数已经亮了出来,那么,接下来就该太上皇来应对了。 而眼前这位太上皇的选择,从他刚刚说的两句话,其实便可以清楚得知了。 “阮浪,你去传谕,宣孛都来重华殿觐见!” 。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六十二章:也先疯了? 重华殿中,阮浪抬了抬头,看着背负双手的太上皇。 太上皇没有回头,但是,阮浪却从他口气当中,罕见的听到了一丝自矜的意味。 阮浪能够明白,这丝自矜从何而来。 自土木之役后,太上皇事事处处深受打击。 尤其是,在当今天子登基之后,诸事平顺,万民皆安,四海称颂,国力日渐恢复的状况下,便越发衬的,当初带着几十万大军打了败仗,丧师辱国的太上皇,是多么失败。 如今,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但是,却总算让太上皇重新找到了,自己比皇帝更出色的地方,他岂会不高兴? 尽管,这一点所谓的“优越感”,在阮浪看来,并不一定是对的。 但是,他却也清楚,这个时候出言阻止,才是最愚蠢的做法,于是,他只能躬了躬身,道。 “遵旨。” 随即,阮浪轻手轻脚的告退,只不过,在踏出殿门的时候,他的脸上还是忍不住闪过一丝忧虑。 诚然,太上皇和皇帝之间的斗争,非他一个宦官可以插手的。 但是,就他每次见到皇帝时,那种被一眼看透所有秘密的感觉而言,他并不觉得,当今天子是一个像刚刚太上皇评价的那样,会被区区名声所困,无人君之果断的天子。 这一点,他相信太上皇也清楚,但是,或许是太急于重新获得那股在皇帝面前的优越感,让太上皇有意无意的忽视了这一点。 只不过,作为一个旁观者,阮浪隐隐约约之间,觉得这件事情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不过,即便如此,这也不是他能够管得了的事。 叹了口气,深深的望了一眼重华殿,阮浪收敛心绪,脸上重新挂上笑容,迈步离开南宫,也只得继续去做太上皇吩咐的事…… 时辰已近黄昏,日头沉沉的挂在天边,用夕阳的余晖,映照出一片片灿烂的云霞。 礼部大堂当中,原本早就应该溜号回家的胡老大人,此刻却罕见的仍旧坐在桌案后。 在他的面前,摆着一份刚刚送过来的瓦剌国书,大堂下头,则是一名郎官,带来的最新的消息。 “大宗伯,午后,太上皇传旨,召见了孛都和使团一干人等觐见,刚刚最新的消息,在南宫中,太上皇和孛都相谈甚欢,并又赐了晚宴。” 京城当中的消息,向来是瞒不住的,何况,太上皇召见瓦剌使团这么大的事,短短的一个下午,便已然传遍了整个朝廷。 不过,外间纵然议论纷纷,也只是针对于太上皇召见使团这一举动,但是,作为礼部的大宗伯,胡濙看到的更深更远。 尤其是…… 看着面前摊开的国书内容,胡老大人的脸色越发复杂,片刻之后,他老人家重重的叹了口气,将案上的国书收好放在袖子里,然后道。 “递牌子,本官要进宫求见陛下!” “啊?” 底下的郎官一时有些发愣,要知道,这会都已经快要下衙了,这个时候,进宫?这不符合老大人一贯的风格啊…… 不过,打量了一眼胡濙此刻的脸色,这位郎官明智的没有多问,只是赶紧下去办事。 与此同时,乾清宫中,朱祁钰也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准备回后宫去用晚膳,而是站在殿门处,望着天边灿烂的云霞,似乎在等着什么。 “陛下,礼部胡尚书在外求见。” 怀恩小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朱祁钰将目光收回,神色有些莫名,似乎是在自言自语,道。 “终于来了……” 略一沉吟,朱祁钰继续开口,道。 “召胡濙文华殿侯旨,另外,召兵部于谦,内阁王翺觐见。” “是!” 怀恩轻手轻脚的退下,朱祁钰转身望着远处南宫的方向,衣袂翻飞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过大宗伯……” 文华殿偏殿,胡濙坐在一旁,正在闭目养神,殿门被缓缓推开,于谦和王翺二人便已赶来,上前问好。 见到二人进门,胡濙下意识的愣了愣,旋即,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捏了捏袖子里的国书,对着二人点了点头。 见此状况,于谦和王翺相互看了一眼,不由有些疑惑。 看样子,大宗伯的情绪似乎不大好啊…… 不过,还未等二人开口询问,殿门便再被推开,怀恩闪身进来,拱手道。 “诸位先生,陛下召见!” 于是,他们只得吞下肚子里的话,跟着怀恩来到文华殿中。 “臣等参见陛下!” 上首御座之上,天子穿着一身青色过肩五爪金龙纹宽袍,虚手一抬道。 “诸卿免礼,坐吧!” 于是,便有几个内侍搬来墩子,引着几人坐下,随后,天子方道。 “刚刚大宗伯递牌子请见,说是收到了瓦剌国书呈上,朕估摸着,孛都将国书捂了这么久,想必国书当中,会能看出些东西,所以,朕便一并将于先生和首辅召了过来听听。” 话音落下,于谦和王翺二人脸上掠过一丝了然之色,但是,胡濙的脸色却多了几分复杂。 不过,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退路了,胡老尚书叹了口气,从袖中拿出国书,递了上去。 内侍接过国书,递到御前,朱祁钰翻开瞧了瞧,脸色略略有些惊讶,旋即,又变得有些古怪。 这番变化,看的底下于谦等人一头雾水。 旋即,他们便听到天子开口道。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二位先生想先听哪个?” 这话天子说的平静,但是,天子能这么说,本身就说明,事情并不严重,至少,并不是他们一直担心的那样。 因此,殿中的气氛稍稍宽松了几分,于谦开口道。 “还是先听好消息吧!” 于是,天子便道:“好消息是,这封国书虽然名为国书,但是,却并非脱脱不花所写,而是也先所送,在国书当中,也先态度十分恭顺,并且控诉了脱脱不花这段时日以来,对大明边境的侵扰和对草原各部的吞并,请求大明能够下旨斥责脱脱不花,约束其行为。” 果然是个好消息! 话音落下,于谦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此次瓦剌使团突然前来,朝中有不少人都担心,这是也先想要再次掀起战端的前奏。 虽然那日在殿中,昌平侯杨洪已经做出判断,也先必然不敢继续南侵,但是,他是否会被脱脱不花裹挟,却是个未知数。 如今,至少从国书看来,也先并没有这个意思,这当然是个好消息。 不过,于谦也并没有被这个消息冲昏头脑,而是继续问道。 “那坏消息呢?” 天子的神色一正,敲了敲面前的国书,道。 “坏消息是,也先在国书中说,鞑靼五大部落正在密谋,要吞并瓦剌,这段时日,他们一边互市,一边劫掠边境,就是在为统一草原准备物资,也先这个时候派使团前来,其实是来求救的!” 果然如此! 早在得知使团进京的时候,群臣就曾经猜测过,如果不是瓦剌有南侵的意图的话,那么大概率,就是来求救的。 那么…… “陛下,那也先想要大明如何帮助他?” 沉吟片刻,还是于谦率先问道。 朱祁钰看了一眼国书,旋即开口道。 “他希望大明停止和鞑靼的互市,同时加开和瓦剌的互市,并请朕下旨给关西七卫,开放瓦剌和西域之间的联系,同时派兵五万进入草原,助瓦剌和鞑靼五大部落开战。” 话音落下,在场诸人除了胡濙之外,都是一愣。 这条件……也先是真敢说啊! 停开和鞑靼的互市,加开和瓦剌的互市,开放西域通道,派兵入草原助瓦剌攻打鞑靼。 这四个条件,哪一个单拎出来,想要促成都是天大的难事。 要知道,当初和鞑靼的互市,乃是天子亲自促成,为了扭转瓦剌一战的战局而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当时是脱脱不花帮了大明。 就算不谈出尔反尔,忘恩负义这种面子上的东西,这个时候停开互市,势必会让脱脱不花觉得大明不守信用,直接导致双方的关系恶化。 再者说了,这段时间以来,皇店运营的状况十分良好,在天子督促之下,大批交易的货物为朝廷提供了高额的赋税,让国库迅速充盈起来。 可以说,要不是有互市带来的收益,朝廷这两年恢复元气都难,像是运河之类的大工程,基本是想都别想。 这个时候要停开互市,户部保证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大明压根不可能因为也先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做出这种荒谬的决定。 开互市并不容易,相对应的,想要停开互市,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也先的这种请求,根本就是异想天开。 至于加开和瓦剌的互市,这个倒是可以考虑,但是别忘了,也先南侵才过去没多久,朝野上下,对于瓦剌还是深恶痛绝。 朝廷要是在这个时候,加开和瓦剌的互市,那么民间的舆论如何安抚,将是一个最大的问题。 除了民间舆情之外,还有边军边将,刚刚死了那么多的袍泽兄弟,结果朝廷一转头就增开互市,这让他们如何能够接受? 再说开放西域通道,派兵入草原就更不可能,关西七卫和瓦剌争斗了这么多年,中间的血仇无数,这个时候,就算是大明下旨,关西七卫也不可能真的让出西域通道。 而派兵倒不是不可以,但是问题是,大明如今正值整饬军屯,各处军队本就不稳,调动远征,根本就不可能。 何况,就算是没有整饬军屯,经过了土木之役,大明元气尚未恢复,调动大规模的官军参与草原的内部纷争,也并不现实。 所以总结下来,也先提的这四个要求,大明的态度想都不用想,就四个字…… 门都没有! “陛下,也先此举,真的是想要向大明求助吗?他若尚有几分理智,便应该知道,无论哪一条,我大明都不可能答应!” “又或者,这份国书只是幌子?是为了掩盖其真实的意图?” 相互看了一眼,一旁的王翺斟酌着开口道。 与此同时,于谦也皱眉道。 “不错,陛下,边境局势还当谨慎,也先狡猾无比,擅长花言巧语,臣以为,不可尽信其言,小心起见,边境防务还需重新布置。” 说白了,也先的这份国书提的条件,实在太过奇怪,不得不让人觉得,这背后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但是,这一回,天子却摇了摇头,道。 “边境应当没有什么大事!” 话音落下,底下于谦和王翺二人,不由有些惊诧。 这话是陈述句,而非是疑问句,虽然说的是应当,但是,以天子的性格,能说出这句话,把握没有十分,也有八分。 果不其然,说完这句话之后,天子沉吟片刻,对着一旁的怀恩点了点头,于是,怀恩便立刻会意,在宽大的御案上翻找出一份奏疏,递了上来。 天子拿过那本奏疏看了看,然后命内侍递到了众人的面前,道。 “这是前两日,金尚书从甘肃发回的奏报,其中提到了关西七卫和瓦剌的近况。” “关西七卫和瓦剌毗邻,时常发生冲突,应当是最清楚瓦剌如今战力的,就关西七卫首领所说,近些日子以来,瓦剌各部时常和鞑靼发生冲突,相互劫掠,关系十分紧张。” “也先这段日子,甚至派人给关西七卫又送了和谈的文书,希望能够‘永结于好’,可见的确日子过的艰难。” 这明显是金濂直接递上来的密疏,就连于谦也没有见过。 看着面前盖着火漆的奏疏,王翺的脸色略略有些不大好看,虽然之前的时候,各部大臣,也都有直奏之权,但是,往往都是在早朝上,或者是自己进宫禀奏,这种不经任何部门,直接递到御前的密奏,其实是很少的。 这种密奏最大的好处,自然是保密,但是最大的问题,也恰恰是保密,以至于谁也不知道写了什么。 当然,站在内阁的角度而言,这种密奏实质上绕过了内阁的票拟,所以,王翺的脸色不好看是当然的。 但是,这密奏是金濂所上,而且看式样,明显是经过锦衣卫的渠道送上来的,换句话说,是得了天子授意的。 所以,有不满也得憋着! 相对于王翺,于谦就显得平静的多,毕竟,这种密奏,以前他巡视边境的时候,就上过不少。 因此对于谦来说,他更关心的反而是其中的内容。 接过奏疏,于谦仔细的看了一遍,果不其然,在密疏当中,金濂详述了自己到达甘肃之后的所见所闻……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六十三章:你们猜对了 金濂离京,也算有一段日子了。 虽然说,这次是查案子去的,但是很显然,就和当初于谦巡视边境一样,金尚书也是带着任务过去的。 这一点,在奏疏当中有着很明显的体现。 金濂到达甘肃之后,案子什么的压根就没有提,第一件事,就是传命关西七卫到肃州见他,然后打探了一番瓦剌的近况,顺便让关西七卫的首领阿速入京朝觐。 应该说,这是一次试探。 还是那句话,虽然朝廷已经做好了要处置任礼的准备,但是,依然要关注关西七卫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 如果关西七卫心怀怨愤,以致边境不稳,那是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 所幸的是,关西七卫这次依然经受住了考验,在金濂提出,当年任礼侵吞军屯一案有疑,希望阿速能够入京朝觐,并在此案当中作证时,他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下来。 虽然说,金濂并没有透露任礼截杀使节一事,但是,阿速的这种态度,其实很大程度上也就能说明,关西七卫仍然是心向朝廷的。 确定了这一点,对于朝廷来说,至关重要,甚至要比查清楚任礼的罪状更加重要!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虽然心中已经开始盘算着接下来对于备倭军,乃至是整饬军屯的方略上的调整,但是,这不是一时能想清楚的,也不是现下要商议的。 现在的问题,还是也先的这封国书。 也先的本事再大,也不可能串通关西七卫,不然的话,他早就不必如此蛰伏了,要知道,就连当初也先势力最强盛的时候,也仅仅只是逼得关西七卫后撤,而不能让关西七卫低头,更别说现在了。 所以,关西七卫的消息,应当是可以信任的,那么既然如此…… 三人将奏疏都看了一遍,均是纷纷皱起了眉头,不过,如果细心观察的话,便能够发现,在看完密奏的同一时间,胡濙的神色微动,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不过这个当口,于谦和王翺二人却没有发现这种小细节,沉吟片刻,王翺皱眉道。 “陛下,既然如此,那么也先为何要提出这些条件呢?” “还有,孛都进京之后的种种状况,也十分奇怪,先是在城门外当街行凶,行状狂悖,其后又老老实实的呆在驿站当中,到如今,不识礼数前往南宫,如此行径,着实让臣捉摸不透……” 毫无疑问,孛都到京,是受了也先的授意。 那么,他的所作所为,也必然不会一时冲动,随意而为,但是,问题就在于,他从头到尾所做的这些,无一不是让朝廷对他心生厌恶,这可和也先求助的目的,一点都不符啊! 闻听此言,朱祁钰的脸色有些复杂,旋即开口道。 “首辅考虑的对,但是其实,如果不从也先的立场出发考虑,而从我大明的角度出发,或许便能略有所得。” 这话说的不甚明了,似乎是说明白了,又似乎是隔着一层窗户纸。 略停了停,在底下众人疑惑的目光当中,朱祁钰叹了口气,开口道。 “与其想也先想要什么,不如想想,我大明愿意给也先什么样的帮助?或者说,也先能够争取到什么样的帮助?又有谁,会愿意给也先帮助呢?” ………… 重华殿。 灯火通明,觥筹交错,朱祁镇坐在上首,案上是珍馐美馔,殿中是轻歌曼舞,底下伯都王穿着蒙古贵族衣袍,手里端着酒杯,道。 “陛下,大明果然富庶丰饶,瓦剌所不能及也,孛都有生之年能够再见太上皇,实乃人生之大幸也。” 朱祁镇看着底下的伯都王,亦是有些恍惚。 曾几何时,他还被困在那个孤零零的蒙古包中,身边除了袁彬和哈铭再无他人,平日里,只有伯都王会时常过来看他,二人把酒言欢,甚至偶尔出去捕猎。 这种时刻,算是他在瓦剌为数不多的,可以算得上是愉快的回忆。 但是如今,境况大不相同,他已经回到了大明,在这奢华的殿宇当中,享受着美酒佳肴,歌舞美人,可环境变了,处境却没变。 他依旧被困于在这一隅之地,每日郁郁,不得纾解。 轻轻摇了摇头,朱祁镇亦举杯遥遥相和,道。 “朕也没想到,还能和孛都你相见,如今想来,当时在瓦剌虽然艰难,但是,太师亦对朕照顾有加,何况能有你这个知心朋友,也算稍加慰藉。” 见到这位大明的太上皇仍然“顾念旧情”,伯都王的脸色越发变得和煦起来,心中不由感叹,当初大兄好吃好喝的待着他,还让自己跟他打好关系,果然还是有用的。 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伯都王见火候差不多了,便开始提起正事。 只见他重重的叹了口气,神色忽然变得有些低沉,道。 “能当陛下‘朋友’二字,孛都此生便算是无憾了,不瞒陛下,这次我使团入京,太师本是不叫我来的,但是,我苦求太师,方得了这么个机会,为的就是能再见陛下一面。” “既然能够看到陛下安然无恙,孛都也就放心了。” 这番话说的略显悲伤,让朱祁镇不由皱了眉头,道。 “怎么,草原上是出什么事了吗?” 尽管明知道,伯都王这番神态,可能是在诱他发问,朱祁镇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见此状况,伯都王立刻起身,单膝跪地,道。 “孛都不敢欺瞒陛下,如今草原之上,早已经是生灵涂炭,战火纷纷,自陛下走后,鞑靼几大部落,仗着大明互市的物资,不断挑起战争,攻打我各个部落。” “前些日子,孛罗,赛刊等几个人,都已经上阵负伤,孛都若不是在太师的默许下混入了使团,只怕也要上马开战,不知还能不能,再活着见到陛下……” 说着话,伯都王的神色郁郁,就差痛哭流涕了。 见此状况,朱祁镇也知道他的意思,但是,自家事自家清楚,要说插手国政,他如今是没有这个能力的。 别看表面上,皇帝对他的圣旨,总是听之任之,可那都是因为,朱祁镇自己知道分寸,找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真正涉及到了朝政大事,他这个太上皇的旨意,别说是皇帝了,普通的大臣,都未必会遵行。 因此,面对着伯都王的目光,朱祁镇只是轻轻转了转头,将目光躲闪开,道。 “你且放心,那些鞑靼部落胆子再大,想必也不敢对大明动手,如今你既来了,便在京中多住一段日子,待草原上情势平稳了,再回去不迟。” 言下之意,你孛都的安全,我可以保,但是,草原上的战端,我就无能为力了。 见此状况,伯都王的神色果然有些失望,不过,也只是片刻,他就收拾好了心情,低头道。 “陛下,孛都明白,您毕竟是大明的太上皇,而且如今身在南宫,也不好干预国政,这次孛都到京,虽然是奉了太师之命来向大明求援的。” “但是,此次来觐见太上皇,却真的只是为了一叙旧谊,并无他意,请太上皇明鉴。” 这话说的带着几分气性,让朱祁镇一时不知为何,竟莫名有些惭愧。 有心说两句话,但是又想起自己在京中如今的处境,心下不由更有些兴致阑珊。 摆了摆手,示意乐人和舞姬退下,殿中渐渐静了下来,长长的叹了口气,朱祁镇勉强道。 “孛都,你也不必如此,如今瓦剌既臣服于大明,朝廷也不会全然对此事坐视不理的,回头找个时间,朕也跟皇帝说一说,若是能帮你的,朕自会帮你。” 这话明显是安慰之词,但是,孛都听完之后,却朝着地上磕了个头,道。 “陛下既如此说,那孛都当真有个不情之请,请陛下允准。” 啊这…… 朱祁镇微微一愣,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也没想到,孛都这般没眼色,不过,话都赶到这了,他也不好拒绝。 沉吟片刻,只得模棱两可道。 “你且说说,朕若能够帮你,自然不会推辞。” 孛都见状,直起身子开口道。 “不瞒陛下,我此次前来京师,并非孤身前来,还带来了陛下的一位故人,如今正在偏殿等候,静待传召。” “哦?何人?” 朱祁镇皱了皱眉,开口问道。 不过,孛都却并不肯言,只道。 “陛下见了便知!” 朱祁镇略一思索,想着此处毕竟是重华殿,应当不会出什么事,再加上伯都王说的诚恳,他也便点了点头,道。 “既然如此,便将人带过来吧。” 于是,孛都再度行了一礼,道。 “谢陛下。” 随后,他转过身子,对着身旁的随从吩咐了两句,那名随从便退了下去,再进来时,身后已然跟着几个蒙古女子。 和普通的蒙古女子皮肤粗粝,身材健壮不同,这几名女子虽然身着蒙古服饰,但是,均身段婀娜,皮肤细嫩,一看就不是寻常牧民人家的女子。 最前头的女子,和孛都一样,穿着蒙古贵族服饰,身上饰金坠玉,看着也就二十出头,脸上带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明亮的双眸,看着甚是灵动。 “这是……” 看着远远走来的女子,朱祁镇只觉得有几分熟悉,下意识的往前倾了倾身子。 女子在簇拥中行至殿中,并不开口,只默默的俯身行了个礼。 随即,孛都叹了口气,对着女子开口道。 “其木格,摘下面纱吧!” 于是,那女子伸手将面纱取下,清秀的面容展露而出,顿时让朱祁镇愣了神。 虽然在听到名字的时候,朱祁镇已然有了预料,但是,真正见到了人,他还是不免被勾起了往日的记忆。 这名女子名为其木格…… 绰罗斯·其木格! 脱欢最小的女儿,也是也先最小的妹妹! 当初在迤北的时候,也先曾经数度提起,要将自己的妹妹许配给他,指的就是其木格。 但是,当时在袁彬的力劝之下,朱祁镇始终未曾接受。 最后,也先不肯死心,索性让其木格直接住到了朱祁镇的营帐当中,和几个婢女,一起服侍他的衣食起居。 如果说,伯都王是朱祁镇在迤北交到的最好的朋友的话(伯颜???),那么其木格,虽然始终没有名分,但是却无疑是他关系最亲密的蒙古贵女。 不过,虽然在迤北的时候,一直是其木格照顾着朱祁镇,但是,对于这桩“婚事”,朱祁镇一直是持抗拒态度的。 因此,在归朝的时候,自然也不可能将其木格带回大明,二人便就此断了联系,却不曾想,如今竟在这种状况下再见。 “孛都?” 轻轻的吐了口气,朱祁镇将往日的回忆都暂且放下,皱着眉头,征询的望着一旁的伯都王,似乎在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伯都王见状,拉着一旁的其木格跪在地上,俯首按照大明的礼仪行了一礼,道。 “陛下,孛都知道,两国大事不可因个人交情徇私,孛都也不敢奢望,太上皇能让朝廷插手草原战事。” “但是,孛都想恳请太上皇,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收留其木格,让她侍奉在太上皇身边,做一嫔妃,虽远离家乡,但总归能不受战火波及,安稳度日。” “其木格是太师和臣最疼爱的妹妹,若陛下能够应允让她留在京师,太师和臣必将永记陛下恩情。” 这…… 朱祁镇一时有些踌躇,但是,看着伯都王恳求的样子,他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道。 “既然如此,朕答应便是!” “臣叩谢陛下恩典!” ………… 乾清宫中,天子的问话,顿时让在场的几个大臣陷入了沉思。 大明会愿意给也先什么帮助? 从感情的角度而言,大明朝廷上下,恨不得也先去死! 但是,从利益的角度而言,草原上也先和脱脱不花对峙互斗的局势,对于大明来说,才是最安全的。 所以,他们这个时候打起来,大明最好的选择,其实就是静观其变,待到哪一方败局已定的时候,再插手相助,才是最好的时机。 而现在,别看也先说的严重,但是稍微想想就知道,肯定不至于这么快就到这种地步。 所以,朝廷上下,肯定是不愿意给也先什么帮助的。 如果说有的话…… 于谦和王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看了一眼南宫的方向。 从情理上来说,太上皇被掳迤北,应当是最恨瓦剌的,但是实际上,并非如此。 从太上皇归朝之后的一系列举动来看,他老人家,对于也先等人,似乎隐隐约约,还是有些好感的。 尤其是,这回来的是伯都王,太上皇在瓦剌的时候,和他的关系甚佳,这是不少大臣都知道的。 所以,如果说孛都要求助的话,太上皇是最有可能的。 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伯都王,到底能够争取道什么帮助呢? 这个时候,有内侍匆匆从侧门入殿,将一份文书递到了怀恩手中,怀恩看完之后,脸色一变,直接递到了御前。 这番动作,自然引起了在场众人的注意,不过,还未等到他们发问,天子便已看完了文书,然后叹了口气,开口道。 “诸位先生,刚刚传来的消息,此次孛都带着使团入京,还带来了也先的妹妹其木格,今日入南宫觐见时,他将其木格扮做侍女,一并带入了南宫。” “方才太上皇在南宫赐宴,席间孛都将其木格带出,以草原战事不断为由,请太上皇留下其木格在南宫侍奉,太上皇已然答应了……” 说着话,朱祁钰抬手将文书展开,隔着远远的,在众人面前展示了一下,道。 “就在刚才,太上皇已经传命,册封其木格为丽妃,将其留在了南宫当中!” ------题外话------ 史料当中,也先的妹妹应叫“莫鲁”或者“摩罗”,但是貌似不太好听的样子,所以就叫其木格吧……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六十四章:反正朕不管 应该说,自从太上皇归朝之后,虽然地位尊崇,但是实际的权力却很小,尤其是在国政大事上,因为归京时当众宣布的那份诏书,基本断绝了太上皇直接插手朝政的可能。 但是,虽然别的没有,可至少在南宫的地界上,太上皇说了还是算的。 纳外族之女为妃,这种事情,在大明不是没有先例,太祖,太宗,甚至是宣宗皇帝,身边都有外族之女为妃。 当然,蒙古妃子并不多,更多的是一些小国,诸如朝鲜等国,进献来的秀女,但是也不是没有。 恰巧的是,太上皇这段时间在南宫当中,册封了许多妃子,出于尊重,皇帝皇后对此都没有干预,只要钱皇后肯答应,便算是成了礼。 而刚刚天子给他们看的那份文书,虽然只是远远晃了晃,但是,上头钱皇后的宝印赫然在上,很明显已经取得了她的同意。 而且,大明虽然和瓦剌战火方息,但是瓦剌已然臣服于大明,臣属的部落向大明进送秀女,这本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前有先例,后有规程,明面上看,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太上皇收下这个外族女子,都是毫无问题的。 但是,恰恰是如此,才最让人感到无奈。 一个区区外族女子,纳为妃嫔不是什么大事,但是问题就在于,这个外族女子的身份,是瓦剌太师也先的亲妹妹! 且先不提当初也先想要进逼京城的嚣张姿态,让朝廷上下对他的厌恶,单从朝局出发来看,大明的太上皇,纳了瓦剌太师的妹妹为妃,这其中的政治意义,绝非是娶纳了一个普通蒙古女子所能比拟的。 在场诸人都是政治智慧十分老道的人,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便明白了天子所说的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 让其木格入宫为妃,就是也先争取到的,大明对瓦剌的最大帮助! 还是那句话,也先不傻,他心里清楚的很,对于大明来说,这个时候并无意愿,也并无余力插手草原争端。。 毕竟,如今的大明,已经不是太宗皇帝的大明了。 甚至于,说不定对于大明来说,他和脱脱不花之间的相互征战,反而是乐见其成的。 那么,这种情况下,想要向大明求得援助,就必须要讲些技巧了。 兵力,粮草这些实打实的东西,肯定是想都别想的,但是,有些东西,想想办法,却是可以得到的。 譬如说,大明的威慑力! 其木格的身份特殊,作为也先的亲妹妹,她被纳入南宫为妃,其实可以看做是政治联姻。 自此之后,也先便可以太上皇的“国舅”自居,这对于草原部族的士气提振,是十分有用的。 毕竟,大明富庶丰饶人尽皆知,有了这层姻亲关系,哪怕边境互市的政策暂时没有变动,但是却给了瓦剌部族“希望”。 除此之外,其木格入宫,一定意义上来说,至少代表着太上皇对于瓦剌的谅解,往大了说,便是大明和瓦剌重归于好。 这种情况,对于脱脱不花来说,一定是一个坏消息,因为这意味着,在大明的内部,是有亲瓦剌一派的人存在的。 换而言之,一旦这一派的人占据上风,大明随时有可能派兵干涉草原的内乱,这在往常是有过先例的,永乐时期,太宗皇帝数度北征,其中有好几次,就是为了“调解”草原部族之间的战乱。 尽管说,大明的朝臣们清楚的很,作为如今的掌权人,天子并无意出兵草原,但是天家的复杂权力关系,普通百姓都未必知晓的明白,更遑论是远在千里之外的草原部落。 天子的大政方向,南宫和乾清宫之间的实际地位,太上皇诏命的实际效力,这些东西,能够清晰的有所把握的,即便是在朝堂之上,也只有那么一小撮人。 更多的人看来,天家如今是兄友弟恭,堪为万民表率,朝廷如今是上下一心,运行稳定,政务流畅,国力恢复,天下归心。 这种稳定的局面,对于整个社稷来说,毋庸置疑是有好处的。 但是,放在如今这个特殊的情况下,就会让人有些束手束脚…… “陛下,孛都此举,乃是在狐假虎威,借我大明朝廷之声势,保瓦剌之安宁,实乃奸计也!” 沉默了片刻,首辅王翺皱着眉头,恨恨的开口道。 不过,他一张口,便可看出普通的大臣在此事上的态度…… 是孛都算计了大明,太上皇只是被蒙蔽了而已! 闻言,朱祁钰挑眉看了他一眼,但是,却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看于谦和胡濙。 理所当然的,胡大宗伯又开始数地毯,倒是于谦,眉头紧皱道。 “陛下,草原局势复杂,依臣之见,大明此刻还是不宜插手为好,臣恳请陛下,让太上皇收回册封旨意,将此女送回蒙古。” 于少保说话,一向干脆。 区区一个蒙古妃子没什么,于谦倒也没有多事到,去管太上皇的后宫,但是,还是那句话,太上皇毕竟是大明的太上皇,尽管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实权,但是,他仍是除了天子之外,唯一可以代表大明的人。 娶纳这么一个也先的妹妹为妃,势必让鞑靼心生猜忌,就算不顾虑草原的局势,也会影响到鞑靼和大明如今的关系。 这种情况下,要么让太上皇“收回”旨意,一切归于平静,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要么,大明就要在其他地方表态,以示自己在草原之事上并无偏向。 如果要选后者的话,那么也有两条路,一是天子出面表态,表示太上皇是太上皇,大明是大明,娶纳也先的妹妹,并不代表大明的意愿。 但是这样一来,一是将天家不睦的状况闹得人尽皆知,二是人家也未必会信。 如果要让脱脱不花相信大明真的毫无偏向,那么,还是得拿出实打实的措施来,譬如说,扩大互市的规模…… 但是,这种方式,显然也不是大明想要的。 所以,最简单也损失最小的方式,就是让太上皇收回旨意,把这个蒙古女人赶回去。 至于出尔反尔,会不会有损太上皇的颜面,那就不是于尚书考虑的范畴了。 听了这话,朱祁钰的脸上倒是露出一丝富有深意的神色,不过,他却并未多说,只道。 “既然如此,那试一试也好。” “怀恩,你去南宫传话,就说其木格乃也先之妹,不宜留在京中,请太上皇收回前旨,将其木格送回迤北。” 天子干脆的态度,就让于谦也愣了愣。 但是怀恩却并未犹豫,急匆匆的领了口谕,便下去传话了。 随后,朱祁钰略一沉吟,又开口对身旁的内侍吩咐道。 “去,将户部沈尚书一并召来见朕。” 又是一个内侍赶忙下去,殿中也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当中。 天子的这番态度,其实一定程度上,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还是那句话,毕竟礼法在上,太上皇虽无权,却位尊于天子,所以理论上来说,天子是没办法下旨给太上皇的,只能传话劝谏,让太上皇主动收回旨意。 但是很显然,天子并不看好这么做成功的可能性,所以,他除了派怀恩过去传话,又同时传召了户部尚书沈翼。 脸上同时浮起一丝忧虑,底下三人相互看了看,却都没有说话。 沈翼来的很快,和清闲的礼部不一样,这段时间,因为军屯的事情,沈尚书几乎是天天加班,尤其是在议定了接下来要着手开始赎买私垦田的方向之后,户部可是重头戏,沈尚书自然不敢怠慢。 部议开了一下午,刚把初步的方案给理顺,就得了内侍的召见,急匆匆的赶了过了。 “臣户部尚书沈翼参见陛下!” 待行了礼,沈尚书一打量在场诸人,便知道事情肯定不简单。 朱祁钰也没有给他卖关子,大致的将刚刚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沈翼的脸色顿时就变得有些严肃,道。 “陛下,这个时候,若停互市,脱脱不花必会不满,朝廷整饬军屯正值关键时刻,不能冒这个风险。” “于少保所言有理,当此之时,我大明最好不要掺和草原之事,静观其变便是。” 听了天子的叙述,沈尚书心里差点没骂了娘。 太上皇到底在想什么?! 南宫里那么多姿容冶媚的妃子还不够吗?非要贪图一个达子女人? 万一脱脱不花那边真的因此生出不满,不管是边境再起战端,还是要扩大互市,到最后,都是户部来承担。 到时候还不知道又要出多少钱! 心里不停的碎碎念,但是表面上沈翼却不敢多说,只是态度坚决的反对此事。 闻言,朱祁钰倒是不置可否,于是,众人又沉默了下来。 过了片刻,怀恩总算是回到了殿中。 “如何?” 情知所有人都在关注结果,朱祁钰倒也不废话,对着怀恩直接了当的问道。 在天子身边侍奉了这么久,怀恩到底也是有几分眼色的,因此,他也并没有避讳什么,拱了拱手,当着其他诸人的面,开口道。 “回陛下,内臣到重华殿时,孛都尚未离去,内臣将陛下口谕原样转达之后,太上皇指着那名蒙古女子说道,此朕故人也,为避战火,千里迢迢来京寻朕,不可不理,区区一女子尔,无碍国家大事!册封之诏已下,不复再言!” 话音落下,朱祁钰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轻轻的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但是,底下的一众大臣,脸色却是难看的很。 太上皇这是睁着眼说瞎话了,虽然这么说有些大不敬之嫌,但是,到底太上皇也是当过皇帝的人,怎么不可能不清楚,其木格的特殊身份,对于草原局势的影响? 这种情况下,太上皇仍要说“区区一女子尔”,摆明了就是在装糊涂。 不过,话虽如此,但是太上皇如果坚持这个态度,事情就变得棘手了。 难不成,真的要让天子下旨,驳斥太上皇的旨意? 且不说这么做于礼不合,单是在朝堂上会引起的风波,就让人头疼无比。 见到底下诸人的神色,朱祁钰倒是轻轻叹了口气,道。 “此朕之过也,孛都自进京之时起,便屡屡言行跋扈,朕早该想到,他就是为了惹怒朝廷,让朝廷对他搁置不理,他好将国书延迟奉上,进而见到太上皇。” “太上皇久不预政事,对孛都之心难以察明,又重感情,见故人前来,一时心软收留其木格,也是有的,只是,草原之上,唉……” 看着天子头疼的样子,众人一阵发愣,他们都没有想到,天子会将责任揽到自己的身上。 踌躇片刻,于谦上前道。 “陛下此言差矣,太上皇虽不预政务,但是也该清楚,瓦剌使团到我大明必有所图,涉及瓦剌,事事皆需小心,此皆孛都诡计,和陛下无关,为今之计,只能想想办法,如何再劝太上皇莫要为孛都所骗,早日收回旨意。” 话音落下,底下其他大臣也纷纷附和,尤其是户部的沈大人,着急的就差团团转了。 见此状况,朱祁钰沉吟片刻,虚手往下压了压,道。 “诸卿所言有理,不过,这毕竟是太上皇后宫之事,朕身为皇弟,不便过分置喙,徒惹非议,但是此事涉及瓦剌,也不好就此置之不理,既然如此,怀恩……” “内臣在!” “你去一趟慈宁宫,将此事原原本本禀告圣母,并把朕和诸卿的意见,也一并告知圣母,请她老人家出面下一道懿旨,或能阻止此事!” 天子的这番话,倒是让一干人眼前一亮。 对啊,太上皇的后宫,天子的确是不好管,但是别忘了,后宫还杵着一个上圣皇太后呢。 她老人家作为太上皇之母,插手此事名正言顺,而且,身为人子,对于上圣皇太后的懿旨,太上皇也同样不好违抗。 所以说,只要她老人家肯开口阻止此事,一切便迎刃而解了。 至于说上圣皇太后肯不肯管?这几乎不用问。 为了所谓“故人之情”收留一个蒙古妃子而不顾对朝廷的影响,这件事情说白了,损害的是太上皇的名声。 所以以上圣皇太后的性格,只要知道了,必然不会置之不理的。 因此,一时之间,几位老大人都松了口气,纷纷道。 “陛下圣明!” 不过,这么多人当中,唯有胡濙的脸上,露出一丝沉思的神色,他老人家眉头微皱,似乎隐隐有些疑惑的样子。 出于多年的谨慎习惯,这位大宗伯莫名其妙的想到了一个问题。 天子既然能够这么快想到去找上圣皇太后,可见并非是灵机一动。 可是,如果天子早就想到了这个法子,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先去劝太上皇呢?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六十五章:万贞儿的未来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卷第七百六十五章:万贞儿的未来慈宁宫,天色渐暗,殿中已然掌起了灯。 孙太后用了晚膳,斜卧在榻上,手里虚握着一串翡翠珠子,目光却落在右手几张笔迹稚嫩的纸张上。 “写的不错,比以前长进不少,看来这段时日,深哥儿是用了心的。” 这几页纸上写的都是最普通的百家姓,千字文,但是孙太后却看的很仔细。 自从上次闹出了晨昏定省的风波之后,孙太后便意识到,太子在慈宁宫待着的时间不会很久了。 所以,这些日子下来,她深居宫中,万事不理,全副心思都放在了朱见深的身上,希望在他真正出阁,立在朝廷群臣面前的时候,能够是一个合格的太子。 见孙太后的心情不错,一旁的牛玉也小心奉承着道。 “圣母明鉴,这段时间太子殿下十分懂事勤勉,虽然每日都要去南宫晨昏定省,早早起来读书,但是,依旧从不叫苦叫累,小小年纪,便沉稳坚毅,足可见太子殿下心智之坚,不愧为先皇长孙也。” 闻听此言,孙太后也叹了口气,将手里的纸张搁下,开口道。 “哀家知道,深哥儿这些日子辛苦的很,可是这是没法子的事,身为天家子孙,储位国本,身负重任,自然不能像寻常孩童一般无忧无虑。” “先皇当年,对太上皇的教导,亦是如此,所幸祖宗庇佑,深哥儿自己懂事争气,该做的事情都做的很好。” “但是仅有这些,是不够的……” 说着话,孙太后的眉头微蹙,脸上闪过一抹严厉,道。 “太子不日即将出阁,待行过大礼,深哥儿便得移居东宫,到时候,哀家和太上皇都不在身边,太子所能依靠的,也就只有你们这些在身边侍奉的人了。” “至于东宫的属官,毕竟是皇帝定的人,未必肯尽心尽力护着太子,就算是肯,可他们毕竟是朝廷大臣,很多时候,都会被各方牵扯,难有作为,所以,太子在东宫的大事小情,你都需谨慎,明白吗?” 牛玉立刻跪了下来,道。 “圣母放心,奴婢必当尽心竭力,辅佐太子。” 孙太后点了点头,但是眼中却忍不住闪过一丝忧虑。 平心而论,她其实并不想让太子和宦官走的这么近,至少,现在不要走的那么近。 毕竟,王振的殷鉴在前,宦官专权的危害,实在是难以估量。 但是想是一回事,可做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有些事情,不是自己想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的。 按照孙太后原本的设想,先定储位名分,然后让太子在慈宁宫开蒙,由她亲自看顾教导,可以不和宦官走的太近。 待稍长之后,太子有了独立判断的能力,知道亲贤臣远宦官的道理,也能够把握天家之间的复杂关系,再行出阁礼,送到东宫,在朝堂上慢慢崭露头角。 这么做虽然花费的时间长,但是胜在稳妥。 可谁料到,计划赶不上变化,先是自己那个任性的儿子,因为一个宦官的冒犯,和朝廷顶牛,留在了宣府不愿归京。 可如今皇座上这位天子,心机深沉,焉是这么容易被拿捏的,反手就将东宫出阁的提议,推到了朝堂上,逼得孙太后不得不亲自下懿旨,让朱祁镇速速归京。 本以为,朱祁镇回了京师,能够通过一些事务上的让步,延缓太子出阁的步伐。 可谁能料到,真的待朱祁镇回了京师,却压根没有要阻止这件事的想法,相反的,他甚至反而添了把火,让朱鉴等人尽快促成此事。 毕竟是朝堂之事,孙太后虽然觉得不妥,但是,她也不好拦着,何况,朱祁镇说的也有道理,太子出阁,不仅是一众文臣的想法,也是一众勋贵世家所愿。 如今还愿意忠于南宫的这些人,固然有些的确是忠心耿耿,但是,也有些人,是看中了东宫的未来。 若压着东宫出阁,他们也会不满,所以这件事情,孙太后也只能听之任之。 甚至于,后来她得知皇帝一直对此事拖延不办,心中还悄悄松了口气,可没成想,朱鉴那帮人,果真就按捺不住了性子,又在朝堂上开始闹起事来。 事到如今,朝堂上的博弈,孙太后已经看不明白了。 但是,不论如何,太子出阁已成定局,就连日子都定下了,断无再更易的道理。 所以,孙太后纵然不愿,可也只能尽力安排。 太子所居之东宫,又名清宁宫,在文华殿之侧,是为了太子讲读预政更加方便而设,但是距离慈宁宫的距离却不近,慈宁宫在皇城西侧,清宁宫却在东侧。 换而言之,到了清宁宫,对于太子的一干事务,孙太后就真的是鞭长莫及了。 现在她确定能够信任的,就只有牛玉,梁芳还有万贞儿等人。 不过,他们的忠心固然可信,可还是那句话,当初的王振,忠心也是无可挑剔的。 孙太后是宫中之人,她最清楚,王振有多少过错,是给自己那个倒霉儿子背的。 出兵北征这样的大事就不说了,单说平时的小事。 当初张太皇太后还在的时候,朱祁镇有一回偷跑出去玩,耽误了课业,为了不让他被张太皇太后责罚,王振说自己弄丢了朱祁镇的课业,结果被张太皇太后责打了三十棍,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这种事情大大小小,最终筑成了朱祁镇对王振牢不可破的信任,以致于最后闹出土木之役这等祸端。 虽然知道这是特例,但是殷鉴在前,孙太后不可能不担心。 尤其是,她自己选的人,自己清楚,牛玉还好一些,这个梁芳,年轻,忠心,机变,又有些谄媚,和王振当年十分相似。 到了清宁宫,说不准他就和当年毫无原则的纵容朱祁镇的王振一样,会这般纵着太子。 一想到朱见深这么小,有可能会被带歪,孙太后就想把梁芳换掉,但是,这两年下来,在皇帝的默许下,景阳宫那边,打掉了她太多的人手。 如今这宫里头,想要再找这么一个既忠心可靠,又机灵能干的宦官着实不易。 因此,这件事情着实让孙太后头疼的很。 眼看着太子不日即将出阁,看着牛玉虽然掩饰的很好,但是仍旧忍不住流露出的一丝喜色,孙太后心中的忧虑愈发浓重起来。 摆手将牛玉打发走,孙太后皱着眉头拨了拨手里的珠子,片刻之后,对身旁的王瑾道。 “去,把万贞儿叫来!” 慈宁宫不算特别大,孙太后素日里又对朱见深关切的很,所以,朱见深的寝殿就在慈宁宫旁,理所当然的,贴身侍奉的万贞儿也离得不远,一声传唤,不过片刻,万贞儿便到了殿中,屈膝一礼,道。 “奴婢给圣母请安。” “深哥儿呢?” 孙太后拨了拨手里的翡翠珠子,倒是先问起了太子的状况。 提到朱见深,万贞儿眼中闪过一丝心疼,然后小心的道。 “回圣母,殿下今日课业颇多,好不容易写完了,奴婢陪着玩耍了小半个时辰,便赶着让殿下安歇了,毕竟明日还要早起去给太上皇请安。” 太子殿下如今虽然刚刚启蒙,但是每天的日程都安排的满满的。 每日不到卯时,就要梳洗起身,先拜见圣母皇太后,然后赶去南宫给太上皇请安,回来之后用了早膳,匆匆忙忙的开始早课。 先是讲读,再是练字,背书,一直到中午。 用了午膳,小憩一会,睡醒之后检查上午的课业,抽查背诵。 如果做得好的话,可以玩耍一小会,然后温习明日的早课,如果做的不好,那就要重做或者罚抄。 今天还算是好的,太子的课业完成的不错,所以能够玩耍一会,大多时候,课业做的不好,这个时间,朱见深应该还在苦兮兮的写大字。 作为朱见深的贴身宫女,每日看着他这么辛苦,万贞儿当真是心疼的很,但是,他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婢女而已,太子的日程安排,又岂有她说话的余地? 所以,万贞儿每次见到孙太后,也都只能委婉的提上两句,却不敢说的太明显。 不过,孙太后在后宫待了这么多年,又岂会听不懂万贞儿的意思? “哀家知道太子辛苦,不过,身为太子,这份辛苦是免不得的,你平日里多尽些心,好好照料太子便是。” 揉了揉额角,孙太后心中又叹了口气。 她给朱见深挑的这几个人,牛玉稳重但是胆识不够,梁芳机变但是过于谄媚,至于万贞儿,她办事周到体贴,但是,对于太子,或许是因为从小侍奉的缘故,总是过分宠溺了。 轻轻摇了摇头,将这个想法暂时抛到脑后,孙太后提起了正事,道。 “贞儿,你是哀家亲自挑选出来,侍奉太子的贴身宫女,论忠心,没有人比得过你,论对太子的陪伴,只怕你比周氏还要多,如今太子将要出阁,离开哀家到清宁宫去,哀家能够放心将太子交托出去的,也只有你了!” 这番话说的情真意切,但是份量也很重。 万贞儿立刻跪了下来,道。 “圣母放心,奴婢一定竭尽全力,服侍太子殿下平平安安。” 孙太后点了点头,继续道。 “不仅是平安,哀家之所以叫你来,是希望你在太子身边,能够时时看顾提醒,牛玉和梁芳二人,虽然忠心,但是毕竟是宦官,此辈宦官,最易对上奉迎,对下欺凌,太子尚幼,所过分倚重彼辈,则有重蹈太上皇覆辙之祸。” “所以,你平日里,需要多多小心此事,若发觉有此苗头,及时向哀家禀告,若是需要,也可对太子提点一番,毕竟你自幼侍奉,太子视你非同寻常宫人。” 说着话,孙太后伸手从身旁的小匣子里,拿出一枚令牌和一个玉镯,命人递到万贞儿的面前,道。 “这个令牌,可以让你在宫中通行无阻,如若有何紧急之事,持此令牌,可以直接到慈宁宫来找哀家,无人敢拦。” “至于玉镯,是哀家早些年未封贵妃时,先皇所赐,今日便赏给你了。” 金牌还好,但是看着眼前晶莹剔透的玉镯,万贞儿却不敢接,磕了个头,道。 “圣母此赏赐太重,奴婢岂敢接下,能够侍奉在太子身侧,已然是奴婢的福分,不敢奢求圣母赏赐。” 照理来说,作为一个奴婢,无论如何,也配不上先皇赏赐的镯子。 但是,一则孙太后手里先皇赏赐的东西多了去了,不差这一个镯子,二则,她这么做,本身就是为了抬高万贞儿的地位,不然的话,凭她一个区区宫女,在东宫说话,又怎么能有分量呢? 因此,见万贞儿如此,孙太后想了想,直接站了起来,走到万贞儿面前,拿起玉镯,套在她白嫩的胳膊上,道。 “你既为哀家办事,自然不会亏待你,太子尚幼,这几年尚需好好看顾,待太子稍大些,哀家便做主,在宗室勋贵当中挑为你挑一门好亲事,保你下半生荣华富贵。” 这话可就算是真正的恩典了,要知道,万贞儿不过区区一个宫女,其实以后的前途并不算光明。 往常的时候,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被天子临幸,然后有个位份,一步登天,但是,现如今天子重立了选秀制度,而且宫中皇后和贵妃,对于后宫又管束的严,几乎便等于绝了这条路。 何况,她是慈宁宫的人,这条路便更不可能,所以,对于万贞儿来说,日后最好的结果,就是年纪到了被放出宫,然后用这些年攒下的银两找个人家嫁了。 但是,她出宫的时候,年岁必定不小,能够找到的人家,也不过普通庄户,好一点的能找个读书人。 哪及得太后亲口承诺的宗室勋贵子弟? 看着腕上晶莹剔透的玉镯,万贞儿便知道孙太后赏赐是真心实意,自然也不敢再推辞,恭敬的下拜叩首道。 “奴婢叩谢圣母。” “嗯,那你……” “圣母……” 就在孙太后满意的想要让万贞儿退下的时候,在外间守着的王瑾去匆匆走了进来,道。 “乾清宫总管太监怀恩,声称是受了皇上口谕,前来慈宁宫求见!” “他来做什么?” 孙太后皱了皱眉,不由问道。 王瑾的脸色有些古怪,踌躇片刻,正要开口,外间又走进来一个内侍,禀报道。 “启禀圣母,南宫总管太监阮浪,声称是受了太上皇口谕,前来慈宁宫求见!”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六十五章:万贞儿的未来 慈宁宫,天色渐暗,殿中已然掌起了灯。 孙太后用了晚膳,斜卧在榻上,手里虚握着一串翡翠珠子,目光却落在右手几张笔迹稚嫩的纸张上。 “写的不错,比以前长进不少,看来这段时日,深哥儿是用了心的。” 这几页纸上写的都是最普通的百家姓,千字文,但是孙太后却看的很仔细。 自从上次闹出了晨昏定省的风波之后,孙太后便意识到,太子在慈宁宫待着的时间不会很久了。 所以,这些日子下来,她深居宫中,万事不理,全副心思都放在了朱见深的身上,希望在他真正出阁,立在朝廷群臣面前的时候,能够是一个合格的太子。 见孙太后的心情不错,一旁的牛玉也小心奉承着道。 “圣母明鉴,这段时间太子殿下十分懂事勤勉,虽然每日都要去南宫晨昏定省,早早起来读书,但是,依旧从不叫苦叫累,小小年纪,便沉稳坚毅,足可见太子殿下心智之坚,不愧为先皇长孙也。” 闻听此言,孙太后也叹了口气,将手里的纸张搁下,开口道。 “哀家知道,深哥儿这些日子辛苦的很,可是这是没法子的事,身为天家子孙,储位国本,身负重任,自然不能像寻常孩童一般无忧无虑。” “先皇当年,对太上皇的教导,亦是如此,所幸祖宗庇佑,深哥儿自己懂事争气,该做的事情都做的很好。” “但是仅有这些,是不够的……” 说着话,孙太后的眉头微蹙,脸上闪过一抹严厉,道。 “太子不日即将出阁,待行过大礼,深哥儿便得移居东宫,到时候,哀家和太上皇都不在身边,太子所能依靠的,也就只有你们这些在身边侍奉的人了。” “至于东宫的属官,毕竟是皇帝定的人,未必肯尽心尽力护着太子,就算是肯,可他们毕竟是朝廷大臣,很多时候,都会被各方牵扯,难有作为,所以,太子在东宫的大事小情,你都需谨慎,明白吗?” 牛玉立刻跪了下来,道。 “圣母放心,奴婢必当尽心竭力,辅佐太子。” 孙太后点了点头,但是眼中却忍不住闪过一丝忧虑。 平心而论,她其实并不想让太子和宦官走的这么近,至少,现在不要走的那么近。 毕竟,王振的殷鉴在前,宦官专权的危害,实在是难以估量。 但是想是一回事,可做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有些事情,不是自己想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的。 按照孙太后原本的设想,先定储位名分,然后让太子在慈宁宫开蒙,由她亲自看顾教导,可以不和宦官走的太近。 待稍长之后,太子有了独立判断的能力,知道亲贤臣远宦官的道理,也能够把握天家之间的复杂关系,再行出阁礼,送到东宫,在朝堂上慢慢崭露头角。 这么做虽然花费的时间长,但是胜在稳妥。 可谁料到,计划赶不上变化,先是自己那个任性的儿子,因为一个宦官的冒犯,和朝廷顶牛,留在了宣府不愿归京。 可如今皇座上这位天子,心机深沉,焉是这么容易被拿捏的,反手就将东宫出阁的提议,推到了朝堂上,逼得孙太后不得不亲自下懿旨,让朱祁镇速速归京。 本以为,朱祁镇回了京师,能够通过一些事务上的让步,延缓太子出阁的步伐。 可谁能料到,真的待朱祁镇回了京师,却压根没有要阻止这件事的想法,相反的,他甚至反而添了把火,让朱鉴等人尽快促成此事。 毕竟是朝堂之事,孙太后虽然觉得不妥,但是,她也不好拦着,何况,朱祁镇说的也有道理,太子出阁,不仅是一众文臣的想法,也是一众勋贵世家所愿。 如今还愿意忠于南宫的这些人,固然有些的确是忠心耿耿,但是,也有些人,是看中了东宫的未来。 若压着东宫出阁,他们也会不满,所以这件事情,孙太后也只能听之任之。 甚至于,后来她得知皇帝一直对此事拖延不办,心中还悄悄松了口气,可没成想,朱鉴那帮人,果真就按捺不住了性子,又在朝堂上开始闹起事来。 事到如今,朝堂上的博弈,孙太后已经看不明白了。 但是,不论如何,太子出阁已成定局,就连日子都定下了,断无再更易的道理。 所以,孙太后纵然不愿,可也只能尽力安排。 太子所居之东宫,又名清宁宫,在文华殿之侧,是为了太子讲读预政更加方便而设,但是距离慈宁宫的距离却不近,慈宁宫在皇城西侧,清宁宫却在东侧。 换而言之,到了清宁宫,对于太子的一干事务,孙太后就真的是鞭长莫及了。 现在她确定能够信任的,就只有牛玉,梁芳还有万贞儿等人。 不过,他们的忠心固然可信,可还是那句话,当初的王振,忠心也是无可挑剔的。 孙太后是宫中之人,她最清楚,王振有多少过错,是给自己那个倒霉儿子背的。 出兵北征这样的大事就不说了,单说平时的小事。 当初张太皇太后还在的时候,朱祁镇有一回偷跑出去玩,耽误了课业,为了不让他被张太皇太后责罚,王振说自己弄丢了朱祁镇的课业,结果被张太皇太后责打了三十棍,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这种事情大大小小,最终筑成了朱祁镇对王振牢不可破的信任,以致于最后闹出土木之役这等祸端。 虽然知道这是特例,但是殷鉴在前,孙太后不可能不担心。 尤其是,她自己选的人,自己清楚,牛玉还好一些,这个梁芳,年轻,忠心,机变,又有些谄媚,和王振当年十分相似。 到了清宁宫,说不准他就和当年毫无原则的纵容朱祁镇的王振一样,会这般纵着太子。 一想到朱见深这么小,有可能会被带歪,孙太后就想把梁芳换掉,但是,这两年下来,在皇帝的默许下,景阳宫那边,打掉了她太多的人手。 如今这宫里头,想要再找这么一个既忠心可靠,又机灵能干的宦官着实不易。 因此,这件事情着实让孙太后头疼的很。 眼看着太子不日即将出阁,看着牛玉虽然掩饰的很好,但是仍旧忍不住流露出的一丝喜色,孙太后心中的忧虑愈发浓重起来。 摆手将牛玉打发走,孙太后皱着眉头拨了拨手里的珠子,片刻之后,对身旁的王瑾道。 “去,把万贞儿叫来!” 慈宁宫不算特别大,孙太后素日里又对朱见深关切的很,所以,朱见深的寝殿就在慈宁宫旁,理所当然的,贴身侍奉的万贞儿也离得不远,一声传唤,不过片刻,万贞儿便到了殿中,屈膝一礼,道。 “奴婢给圣母请安。” “深哥儿呢?” 孙太后拨了拨手里的翡翠珠子,倒是先问起了太子的状况。 提到朱见深,万贞儿眼中闪过一丝心疼,然后小心的道。 “回圣母,殿下今日课业颇多,好不容易写完了,奴婢陪着玩耍了小半个时辰,便赶着让殿下安歇了,毕竟明日还要早起去给太上皇请安。” 太子殿下如今虽然刚刚启蒙,但是每天的日程都安排的满满的。 每日不到卯时,就要梳洗起身,先拜见圣母皇太后,然后赶去南宫给太上皇请安,回来之后用了早膳,匆匆忙忙的开始早课。 先是讲读,再是练字,背书,一直到中午。 用了午膳,小憩一会,睡醒之后检查上午的课业,抽查背诵。 如果做得好的话,可以玩耍一小会,然后温习明日的早课,如果做的不好,那就要重做或者罚抄。 今天还算是好的,太子的课业完成的不错,所以能够玩耍一会,大多时候,课业做的不好,这个时间,朱见深应该还在苦兮兮的写大字。 作为朱见深的贴身宫女,每日看着他这么辛苦,万贞儿当真是心疼的很,但是,他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婢女而已,太子的日程安排,又岂有她说话的余地? 所以,万贞儿每次见到孙太后,也都只能委婉的提上两句,却不敢说的太明显。 不过,孙太后在后宫待了这么多年,又岂会听不懂万贞儿的意思? “哀家知道太子辛苦,不过,身为太子,这份辛苦是免不得的,你平日里多尽些心,好好照料太子便是。” 揉了揉额角,孙太后心中又叹了口气。 她给朱见深挑的这几个人,牛玉稳重但是胆识不够,梁芳机变但是过于谄媚,至于万贞儿,她办事周到体贴,但是,对于太子,或许是因为从小侍奉的缘故,总是过分宠溺了。 轻轻摇了摇头,将这个想法暂时抛到脑后,孙太后提起了正事,道。 “贞儿,你是哀家亲自挑选出来,侍奉太子的贴身宫女,论忠心,没有人比得过你,论对太子的陪伴,只怕你比周氏还要多,如今太子将要出阁,离开哀家到清宁宫去,哀家能够放心将太子交托出去的,也只有你了!” 这番话说的情真意切,但是份量也很重。 万贞儿立刻跪了下来,道。 “圣母放心,奴婢一定竭尽全力,服侍太子殿下平平安安。” 孙太后点了点头,继续道。 “不仅是平安,哀家之所以叫你来,是希望你在太子身边,能够时时看顾提醒,牛玉和梁芳二人,虽然忠心,但是毕竟是宦官,此辈宦官,最易对上奉迎,对下欺凌,太子尚幼,所过分倚重彼辈,则有重蹈太上皇覆辙之祸。” “所以,你平日里,需要多多小心此事,若发觉有此苗头,及时向哀家禀告,若是需要,也可对太子提点一番,毕竟你自幼侍奉,太子视你非同寻常宫人。” 说着话,孙太后伸手从身旁的小匣子里,拿出一枚令牌和一个玉镯,命人递到万贞儿的面前,道。 “这个令牌,可以让你在宫中通行无阻,如若有何紧急之事,持此令牌,可以直接到慈宁宫来找哀家,无人敢拦。” “至于玉镯,是哀家早些年未封贵妃时,先皇所赐,今日便赏给你了。” 金牌还好,但是看着眼前晶莹剔透的玉镯,万贞儿却不敢接,磕了个头,道。 “圣母此赏赐太重,奴婢岂敢接下,能够侍奉在太子身侧,已然是奴婢的福分,不敢奢求圣母赏赐。” 照理来说,作为一个奴婢,无论如何,也配不上先皇赏赐的镯子。 但是,一则孙太后手里先皇赏赐的东西多了去了,不差这一个镯子,二则,她这么做,本身就是为了抬高万贞儿的地位,不然的话,凭她一个区区宫女,在东宫说话,又怎么能有分量呢? 因此,见万贞儿如此,孙太后想了想,直接站了起来,走到万贞儿面前,拿起玉镯,套在她白嫩的胳膊上,道。 “你既为哀家办事,自然不会亏待你,太子尚幼,这几年尚需好好看顾,待太子稍大些,哀家便做主,在宗室勋贵当中挑为你挑一门好亲事,保你下半生荣华富贵。” 这话可就算是真正的恩典了,要知道,万贞儿不过区区一个宫女,其实以后的前途并不算光明。 往常的时候,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被天子临幸,然后有个位份,一步登天,但是,现如今天子重立了选秀制度,而且宫中皇后和贵妃,对于后宫又管束的严,几乎便等于绝了这条路。 何况,她是慈宁宫的人,这条路便更不可能,所以,对于万贞儿来说,日后最好的结果,就是年纪到了被放出宫,然后用这些年攒下的银两找个人家嫁了。 但是,她出宫的时候,年岁必定不小,能够找到的人家,也不过普通庄户,好一点的能找个读书人。 哪及得太后亲口承诺的宗室勋贵子弟? 看着腕上晶莹剔透的玉镯,万贞儿便知道孙太后赏赐是真心实意,自然也不敢再推辞,恭敬的下拜叩首道。 “奴婢叩谢圣母。” “嗯,那你……” “圣母……” 就在孙太后满意的想要让万贞儿退下的时候,在外间守着的王瑾去匆匆走了进来,道。 “乾清宫总管太监怀恩,声称是受了皇上口谕,前来慈宁宫求见!” “他来做什么?” 孙太后皱了皱眉,不由问道。 王瑾的脸色有些古怪,踌躇片刻,正要开口,外间又走进来一个内侍,禀报道。 “启禀圣母,南宫总管太监阮浪,声称是受了太上皇口谕,前来慈宁宫求见!”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六十六章:圣母震怒 看着底下前来禀报的内侍,孙太后的脸上闪过一抹诧异,原本略显放松的神色也变得紧绷起来。 怀恩和阮浪,一个是皇帝的亲信太监,一个是太上皇的心腹侍从,他们怎么会同时过来? 不,更准确地说,不是同时过来,而是前后脚到了慈宁宫。 哪怕是这段时间,由于自己的大女儿闹脾气,孙太后被迫对外朝发生的诸多事情已经不再特别关注。 但是,这种局面下,她也立刻意识到,一定是发生什么事情了,而且,十有八九,是皇帝和太上皇又在角力。 不过,寻常时候,即便是这种明争暗斗,也不会闹到慈宁宫来,毕竟,天位已定,外朝诸事和她一个深宫太后,不会有什么关系。 除非是…… 孙太后的眉头一蹙,果断的对着万贞儿吩咐道。 “去叫上牛玉,梁芳,好好的守在太子的寝殿外头,没有哀家的懿旨,任何人不得出入!” 能够让她出面解决的,也就只有家事了。 毫无疑问,现在涉及到天家,最重要的事,就是东宫太子。 上一次怀恩过来的场景,孙太后到现在还历历在目,因此,这一回,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先把太子护起来。 “是!” 万贞儿应了一声,急急忙忙的转身出殿去办事,孙太后才略略平静下来。 不论怀恩和阮浪是不是为太子而来,只要他们见不到人,那么,就有转圜的余地。 那么,剩下的就是,她到底该先见谁? 略一沉吟,孙太后便对身边的王瑾道。 “叫阮浪进来回话,让怀恩先在偏殿候着。” 虽然说怀恩是来传旨的,重要性肯定比阮浪要高,但是,这个时候阮浪过来,大概率就是为了抢在怀恩之前找她,所以,先见谁几乎不用犹豫。 于是,王瑾下去传话,不多时,风尘仆仆,头发花白的阮浪,便进到殿中,叩头行礼道。 “奴婢给圣母请安。” “起来吧,什么事这么着急,这个时候过来?” 孙太后一摆手,开门见山的问道。 不过,她问的干脆,但是,底下的阮浪却一阵踌躇,似乎颇有些犹豫不敢开口的样子。 见此状况,孙太后心下顿时一沉,拧眉问道。 “既到了哀家的慈宁宫,还有什么话不敢说的?是不是太子出阁的事,又闹什么幺蛾子了?” 阮浪见孙太后的猜测跑偏到了太子的身上,忙在地上磕了个头,道。 “回圣母,和东宫无关,是……是太上皇那边,出了点事……” 太上皇? 孙太后捏紧了手里的珠串,右手按着扶手,厉声道。 “到底怎么了?说!” “圣母息怒,事情是这样的,今日午后,太上皇召见了瓦剌使节伯都王,随后……” 见孙太后情绪已经变得有些激动,阮浪也不敢再有何隐瞒,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 “……后来,皇上派怀恩公公来传话,说是让太上皇撤销册封,将那蒙古女子遣回迤北,可太上皇说,不过是一女子尔,无碍国家大事,册封已下,断无收回之理……” 话到最后,阮浪的声音越来越低,孙太后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听到最后,她忍不住拍着一旁的扶手,怒声道。 “糊涂!” “他难道不知道,外朝现在是怎么议论他的吗?” “昏庸无能,荒淫好色,奢靡挥霍,可他呢?也不看看自己,自从回了南宫,闹出了多少事端,光是妃子就纳了多少个!” “如今被人家奉承了两句话,心窍都迷了,他真以为,那话是皇帝传的吗?” “没听见吗?朝中大臣眼跟前全都在文华殿呢?他这是还嫌自己递出去的把柄不够多吗?” “你上偏殿瞧瞧去,皇帝的人,都派到哀家的宫里来了,他那是来传话的吗?他分明是来看哀家笑话的!” “看看哀家生了一个什么样不知廉耻的儿子!也让天下人瞧瞧,太上皇是何等的昏庸!” 慈宁宫中,孙太后霍然而起,一声声的喝骂回荡在整个殿中,吓得一众侍奉的人瑟瑟发抖,一个个都把头低的深深的,装作自己什么也没听到的样子。 没有办法,孙太后的这番话说的实在太直白了。 虽然对于这些内容,他们多多少少都心里有数,可那毕竟是太上皇。 别说是把这些话说出来了,就算是私下议论,被发现了都是杖毙的下场,更何况,这番话当中,还不止涉及太上皇,连天子也一并涉及了,这就更不是他们能听的了。 “娘娘息怒!” 眼瞧着孙太后怒火冲天,说话都有些口不择言,阮浪一边惊惧,一边磕着头。 一旁的王瑾也有些心惊胆战,悄悄的一挥手,示意无关的人统统都退下,然后小心的上前,扶着孙太后坐下,劝道。 “圣母何必动怒,太上皇这么做,必然也有自己的考虑,何况,乾清宫那边,故意将瓦剌使团冷落至今,也未尝不是在逼迫他们去寻太上皇,所以这件事情,到底是谁算计了谁,尚未可知……” 应该说,王瑾虽然在慈宁宫侍奉的时间不算特别长,但是他对于孙太后的脾气秉性,还是了解的。 别看这位圣母皇太后,口里对太上皇骂的起劲,但是,别人若是开口说太上皇的不好,哪怕她嘴里不说,但是心中必然不悦。 所以这个时候,只能把太上皇往好了说,才是真正缓解气氛的办法。 果不其然,这话说完,孙太后虽然仍然生气,但是,却在王瑾的搀扶下,缓缓坐了下来,冷哼一声,道。 “他能有什么考虑,无非是被美色迷了眼罢了!还什么故人来寻,那是普通的故人吗?简直是鬼迷心窍!” 但是,不论如何,刚刚骂了一同,孙太后此刻的心绪,总算是渐渐平息了下来,将目光落在阮浪的身上,她没好脸色的开口道。 “回去告诉太上皇,这件事情,哀家不认!那个蒙古女人,让她哪来的回哪去,少来祸乱我大明的后宫!” 这话说的带着几分情绪,但是,内里的态度却坚定不移。 然而,哪怕孙太后已经说的如此明白,底下阮浪已然跪在原地,没有动弹。 这副样子,看的孙太后又是一阵火起,一拍扶手,又站了起来,冷声道。 “怎么,阮浪,你到了南宫侍奉这段日子,哀家指使不动你了?还是说,你觉得太上皇要为那个狐媚子忤逆哀家?” “圣母息怒,奴婢不敢,只是……” 阮浪头都磕红了,瑟瑟发抖,但是,口齿还算清晰,道。 “圣母,奴婢来时,太上皇有几句话,让奴婢告诉圣母,他老人家说,之所以收下那蒙古女子,是因为……” 接下来,阮浪的声音变得细微起来,但是,孙太后还是听清楚了,只不过,听完之后,她更是不由捏紧了手里的珠子,差点就要把这翡翠珠子捏的粉碎。 “荒唐,荒唐,他可还记得,他是大明的太上皇?” “早知如此,哀家费尽心思让他回来作甚,还不如死在瓦剌,也好让哀家有颜面能见先皇!” 阮浪跪伏于地,一句话也不敢说,整个慈宁宫的气压低的吓人。 这一回,就连王瑾,也不敢开口再劝。 直到片刻之后,孙太后长长的吐了口气,咬了咬牙,对着王瑾冷声道。 “你去偏殿,把那个怀恩给哀家叫过来!” “是……” 王瑾躬了躬身,一步不停的离开了这个让人难受的殿中,不多时,一袭蟒衣,的怀恩进了殿中。 只见他先是扫了一眼已然侍立在一旁,低头不语的阮浪,又看了看明显神色十分难看的孙太后,心中大致便已经知道了如今的状况。 不过,虽则如此,怀恩的脸色却依旧平静的很,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一般,丝毫不受殿中凝滞气氛的影响,怀恩不卑不亢的拱手道。 “内臣给圣母请安!” “起来吧!” 有了上次的事情,孙太后看见怀恩就觉得来气,尤其是看到他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更觉得心中不悦。 不过,眼下的场面,她也没心思跟他计较,一摆手示意他起身,随后便直接道。 “刚刚阮浪已经将南宫发生的事情跟哀家说了,皇帝遣你过来,可是为了太上皇纳娶那蒙古女子一事?” 怀恩点了点头,拱手道。 “圣母英明,按理来说,此事乃太上皇后宫之事,陛下不好置喙,但是,那蒙古女子身份非同一般,乃瓦剌太师也先之妹。” “如今,瓦剌和脱脱不花关系极差,战事一触即发,为了避免大明被再度卷入草原战事当中,陛下和朝中诸位老大人都觉得,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接纳瓦剌之人为好。” “只是,太上皇毕竟身份尊贵,于此事上又十分坚持,陛下无奈之下,和众臣商议过后,方遣内臣来惊扰圣母,想恳请圣母下一道懿旨,命太上皇收回册封旨意,将此蒙古女子送回草原。” “如此,既是为了太上皇的声誉着想,也是为了朝廷边境的安宁,请圣母明鉴!” 应该说,怀恩的这番话说的有理有据,而且,不出孙太后的所料,怀恩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有意无意的在强调一件事。 那就是,他过来传话,并不只是皇帝的意思,也是一众大臣的意思。 狠狠的瞪了一旁的阮浪一眼,孙太后压下心中的怒意,长长的吐了一口气,道。 “此事哀家已经知道了,不过,皇帝未免有些杞人忧天了,区区一个女子而已,如何能够左右的了战事兴废?” 听了这话,怀恩不由眉头皱了起来,抬头看了一眼孙太后,踌躇片刻,开口道。 “圣母……” 然而,他刚说了两个字,孙太后就打断了他,道。 “你不必说了,此事太上皇固然做的不对,但是,倒也不必如此小题大做,若是那脱脱不花,因为太上皇收留了一个瓦剌女子,而来攻我大明,那只能说明他早有预谋,不因此事,也有别的由头。” “偌大的一个大明,能打赢一回,就能打赢第二回,太上皇当初禅位给皇帝,就是相信,皇帝能够定国安邦,保社稷祖宗平安,朝中如今有诸多贤臣辅佐,哀家相信,这点问题,还不至于应付不过来!” “至于这个蒙古女子……” 虽然这一番话是纯纯的在替太上皇说话,但是,提到其木格这个人,孙太后的脸色还是有些不好看,轻哼一声,孙太后道。 “皇帝说的有理,我大明和瓦剌战事方息,册封也先之妹为妃,着实不太妥当,大明不怕草原生事,但是,臣心民心总要顾忌。” “因此,所谓丽妃的册封,须得收回,不过,此女既然是太上皇故人,前来避祸,那若赶她回去,未免显得太上皇不近人情,便让她留在南宫当中,做一女官,侍奉太上皇身侧,得个安稳平安便是!” “这……” 怀恩有些犹豫,似乎在想应该怎么说。 不过,还没等他想好,孙太后便已经抬手,对着身旁的王瑾道。 “此事便照此处理,你去拟一道懿旨,分别送到南宫和皇帝处,就说这是哀家的意思。” 得,懿旨一下,而且是给两边的,那就说明,这位圣母皇太后,是真的下了决心了。 反正再劝无用,怀恩也就索性不再多说,躬身道。 “圣母既然执意如此,那内臣这就回去回禀陛下,内臣告退!” 看着怀恩匆匆离去的背影,孙太后揉了揉额头,睁眼看着阮浪,又道。 “此事,哀家虽听了太上皇的话,但是,你回去之后,也将哀家的话带回去。” “你且告诉太上皇,他今日行之事,太过冒失,不仅是今日,这段日子以来,他所作所为,都浮躁的紧。” “朝局之事,哀家本不欲多言,但是,如今朝局动荡,人心浮动,宜静不宜动,往后日子还长,一切不必着急,须得戒急用忍!” “圣母放心,奴婢一定将话带到。” 阮浪跪倒在地,神色恭谨中终于松了口气。 虽然说,太上皇交代的事情没有完全办好,但是所幸,也没有办砸,总算是能够交差。 领了旨意,阮浪便拱手告退。 待得阮浪离开,殿中一下子便空了不少,孙太后坐在榻上,手里的珠子被缓缓拨动,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复杂之极。 片刻之后,幽幽摇动的烛火下,一声重重的叹息传出,回荡在整个宫殿当中……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六十七章:告状小能手 文华殿中,天色早已经暗了下来,宫中却灯火通明,胡濙,于谦,沈翼等几位大臣,没有一个离开的,都安静的侍立在殿中,等候结果。 只不过,偶尔的窃窃私语能够看出,这些老大人们的心绪并不平静。 “陛下,怀恩公公回来了!” 随着内侍匆匆进来禀报,众人的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紧接着,当一袭蟒衣的怀恩从殿外走进来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立刻钉在了他的身上。 “奴婢叩见陛下。” 怀恩端端正正的行了个礼,倒是不紧不慢的。 “免礼,圣母怎么说?” 知道底下众人在关心什么,朱祁钰倒也不拐弯抹角,直接了当的便问道。 于是,怀恩拱手一礼,答道:“回陛下,圣母说,太上皇册封虽然不妥,但是毕竟是顾念旧情,赶回去倒也不好,便让她留在南宫当中,做一女官,侍奉太上皇身侧,求一平安便是。” 这个回答,显然并不能令人满意,在场的诸臣立刻就皱起了眉头。 他们想要的,是让孙太后下旨,将那蒙古女子送回去,让大明远离草原的纷争,静观其变。 可如今,册封倒是撤了,但是,人却留下来了。 虽然说,不是联姻,只是留下来当个女官,不算什么大事,应该不会让鞑靼有过多的猜测,但是,总归是留下了隐忧的。 毕竟,那可是也先的妹妹,收留她在宫中,就算不谈对鞑靼的影响,单是她的这个身份,也总让人觉得,她入宫的目的并不单纯。 躲避战火? 也先是孱弱到了什么程度,连自己的妹妹都保护不了,要来大明避祸? 真到了这种地步,只怕来的就不是他的妹妹,而是也先自己,带着一大堆瓦剌贵族了。 相互对视了一眼,资历最老的胡濙开口问道。 “怀恩公公,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你难道没有将其中的影响,对圣母分说明白吗?” 这话带着一丝质问的口气,而且是在天子的面前,因此,也就只能推年纪最大的胡老大人出马了。 不过,怀恩的脾气明显比他们想象的要好,或者说,他对于这种场景早已经有了预料,拱了拱手,便道。 “大宗伯放心,此事的来龙去脉,咱家虽然没有跟圣母细说,但是,也先之妹的特殊身份,及对朝堂的影响,咱家却仔仔细细的跟圣母说了,但是……” 怀恩的话头略停了片刻,眼瞧着一帮老大人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方继续道。 “但是圣母说,区区一个女子而已,左右不得战事兴废,还说……还说陛下有些小题大做,若脱脱不花真的因为此事犯我大明,只会是因为他早有预谋,非因此事,也有别事。” 这话的口气和太上皇简直如出一辙,顿时让在场的老大人脸色都有些难看。 诚然,孙太后这话说的不无道理,战火若起,其深层次的原因,必然是因为双方或者其中一方想要打仗。 但是这并不代表,真正引起战争的导火索就不重要了,至少,它决定着战争开始的契机,这对于双方实力差不多的情况下谁能打赢,很多时候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当然,怀恩这话说出来,稍稍带有几分告黑状的嫌疑。 在场的大臣们,大多数都是和孙太后接触过,甚至是在土木之役后,跟着她老人家理过政事的。 平心而论,这位圣母皇太后,虽然政务能力没有那么出色,但是大多数情况下,还是识大体,懂大局的。 就算太上皇囿于当年在迤北时的交情,不好将那蒙古女子赶走,可孙太后又是为何? 怀恩自然感觉到了在场众人的怀疑之色,不过,他却并不在意。 这个时候,只见上首天子皱着眉头,似乎颇有几分不满,道。 “朕派你去传话,自然当详详细细,原原本本的对圣母将一切都说清楚,可你方才说,你只跟圣母说了此事的影响,却未说明孛都等人蓄意谋划,算计太上皇的一切,又是为何?” 见此状况,怀恩的脸色一滞,似乎有些犹豫,不过,天子垂问不可不答,因此,只是片刻,怀恩便继续道。 “启禀陛下,奴婢到慈宁宫时,阮浪公公也在,当时,奴婢刚刚进去,圣母便问奴婢,是否是为太上皇纳娶蒙古女子之事而来,还说,阮浪公公已经将此事告知于她,所以,奴婢便没有再跟圣母细说此事的来龙去脉。” 得,这不就破案了! 阮浪是谁? 太上皇的心腹宦官,而且,还是孙太后当初亲自挑选到南宫去侍奉的。 他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慈宁宫,能是为了什么? 老大人们几乎连脑子都不用转,就明白过来,一定是太上皇派过去的,而且,十有八九,是为了料到了天子在找他不成之后,会去慈宁宫找孙太后,所以,提前让阮浪过去,把这条路也堵死。 不然的话,怎么解释孙太后说的话,都和太上皇一模一样呢? 这么说的话,就能解释的通了。 孙太后毕竟是太上皇的生母,所谓疏不间亲,就算她老人家再顾大局,可毕竟对朝务不够熟悉,太上皇的话在她老人家看来,肯定比外朝的这些人可信。 所以十有八九,太后她老人家,是真的相信了太上皇说的,觉得区区一个蒙古女子,无关大局,收留了也就收留了。 这么想的话,孙太后的这道懿旨,就容易理解了。 要封一个曾经掳走太上皇的瓦剌首领妹妹当妃子,太后她老人家丢不起这个人,但是,既然太上皇坚持,又不是什么大事,那就勉强给太上皇个面子,留在宫里侍奉得了…… 一众大臣们自动还原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由感到一阵头疼,看来找孙太后下旨这条路,也彻底没戏了。 众人当中,唯有胡老尚书,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神色,似乎隐隐明白了什么。 不过,他一抬头,瞧见天子似笑非笑的样子,又迅速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心观地毯几道纹,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然而,即便已经是这样,一旁的怀恩,似乎仍觉得有些不够,继续道。 “陛下,除了关于那蒙古女子的处置,圣母还有几句话,让奴婢转告陛下和诸位老大人。”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顿时目光汇聚,就连天子也打起了精神,问道。 “什么话?” 于是,在众人注视之下,怀恩道。 “圣母说,太上皇当初禅位给陛下,就是相信,陛下能够定国安邦,保祖宗社稷平安,如今朝中有诸多贤臣辅佐,大明能打的赢一次,就必定能够打的赢第二次,她老人家相信,即便战火再起,陛下和朝堂上的诸多朝臣,也能够妥善应对……” 如果孙太后在这,一定会立刻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叫她让怀恩转达的? 这番话的确是她说的,但是,当时是为了堵住怀恩的口,什么时候让他转达了? 不过,这种小细节,显然不是如今殿中的群臣所关心的。 或者说,即便是他们知道了,也不会在意,毕竟,这种话是不好乱说的,当着天子的面,怀恩必定是没有胆子撒谎的。 所以,这番话的内容,远比传话的方式要重要。 只要是孙太后说的,那么,即便不在此时此地,经由怀恩之口说出来,那么,也会有其他的渠道传出风声。 总归,是不会有假的。 而这番话的内容……着实是让人听起来感觉有点难受! 明里头这番话是在夸奖皇帝和众大臣,能够“定国安邦,保祖宗社稷”,但是实际上话里隐含的意思就是,这么点事情都处理不了,要你们干嘛? 可是,兵者凶器,岂是随口两句话可以这般轻易脱口而出的? 且不谈大明如今的国力尚未完全恢复,苗地战乱不息,朝堂上又有诸般大事亟待处置,不宜贸然开战。 就算是开了战,能打的赢,可这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死去的将士和百姓,可是难以估量的。 现在,太后她老人家一句“即便再起战火,相信陛下和朝堂诸臣也可以妥善应对”,说的轻飘飘的,但是细细一品,怎么听怎么让人感觉不舒服! 因此,听完之后,众人的脸色都颇不好看,片刻之后,首辅王翺道。 “陛下,圣母此言差矣,朝廷之事繁复庞杂,牵一发而动全身,自当小心谨慎,保社稷宗庙平安,自是臣等应尽之责,但是,若能独善其身,不被卷入草原战火,我大明又何必上赶着去呢?” “圣母深居宫中,恐对社稷朝局之事不甚了解,故而所言有所偏颇,臣以为,还需将此事再对圣母禀明,那蒙古女子留在南宫一事,尚需斟酌。” 王翺这话说的不算委婉,甚至可以说是大胆,但是,在这个特殊的场景下,却可以理解。 要知道,孙太后刚刚的那番话,大臣们只是捎带着的,最核心的指责对象,应该是如今坐在御座上的天子。 不然的话,她老人家也不会特意强调“当初太上皇禅位给皇帝,就是相信皇帝能够定国安邦”,这句话反过来说,就是如果皇帝不能定国安邦,那何必接这个皇位? 因此,底下大臣们听到这句话的第一时间,就是担心天子会因此而震怒,若是如此的话,只怕局面会闹得更加难看。 所以,王翺抢先将话说出来,便是为了避免这话由天子来说,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紧接着,沈翼也跟着道。 “不错,陛下,圣母毕竟长久在后宫之中,想必是一时不察,未能明晰个中情由,所以才下了这道懿旨,相信只要陛下对圣母将其中根由解释清楚,圣母定能明白事理,回心转意。” 不过,面对着二人的劝导,朱祁钰的脸色却一直冷着,并没有开口回应。 这个时候,一旁的于谦摇了摇头,道。 “陛下,臣以为沈尚书和首辅所言,虽然有理,但是,却都没有说出关键之处。” 见此状况,朱祁钰的神色才动了动,问道。 “那于先生觉得,关键之处在哪?” “自然是在太上皇!” 于少保向来干脆,且敢说! 一句话,成功的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不过这一下,朱祁钰倒是来了兴致,继续问道。 “为什么这么说?” 于是,于谦拱了拱手,沉声开口道。 “陛下明鉴,刚刚二位大人已经说了,圣母深居宫中,不谙政务,所以,对于这等会涉及朝政的事务,一时难以决断,也是有的。” “但是,太上皇登基十数年,理当明白,瓦剌,鞑靼之间,以及和我大明的复杂关系,也先之妹身份如此特殊,收留她在宫中,必然会对三方关系产生难以估量的影响。” “然而即便如此,太上皇仍遣阮浪往慈宁宫游说圣母,此举实则是为一己之情,不顾国家大事也!” 不得不说,这番话,也就只有于谦敢说了。 但是,还不止于此,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眼神当中,于谦继续道。 “除此之外,圣母在处置此事时,也颇有不妥之处。” “圣母既言,如今朝中诸事乃陛下做主,纵然不能明断其中曲折,也理当知晓,陛下遣怀恩公公过去传话,乃是深思熟虑后,衡量各方利弊所为,亦是为朝局平稳,边境安宁所为。” “然而圣母仅凭阮浪一面之词,便觉此事无伤大雅,断定陛下小题大做,下达懿旨将那蒙古女子留在宫中,实乃武断之举!” 得,这下算是把太上皇和皇太后给一块骂了进去。 一个是不顾大局,一个是偏听偏信,反正都不是什么好词儿。 不过,天子听完之后,神色却有些捉摸不透,沉默了片刻,问道。 “那以于先生之见,此事当如何解决?” 于是,于谦抬起头,面色坚毅道。 “请陛下再遣人传话,恳请太后收回懿旨,同时传命瓦剌使团,命其限期离京,之后,兵部会按照名册逐一核对,确保离京之人和入京之人一致,不漏一人!” 话音落下,文华殿中顿时变得针落可闻,老大人的目光落在于谦的身上,皆是复杂之极……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六十八章:脸都不要了 不得不说,于谦的果敢和勇气,是当朝少见的。 虽然没有直接说明,但是毫无疑问,他所说的“不漏一人”,除了包括使团的一干人等,也包括其木格本人。 而且,更重要的是,于谦刚刚只是请天子给慈宁宫传话,请太后收回懿旨,但是,却没有说太上皇的旨意。 换句话说,他这是在打算带着兵部公然违抗太上皇的旨意。 其实这么说也不准确,在场的都是人精,略略一品便明白了于谦的意思,他其实是在钻一个空子。 纳其木格为妃,属于后宫事务,照例,是不必下旨给外朝的,又不是册封皇后,只不过是一个妃子而已。 何况,这个妃子也不是天子后妃,而是太上皇的后妃。 还是那句话,大明之前没有过太上皇的先例,所以很多的制度流程都是模糊的。 若是册封天子后妃,自然是要礼部上册表,尚宝司铸印,皇后亲授册宝,以全礼节。 但是,太上皇既居南宫,很多的机构都不比正经的后宫完善,譬如尚宝司,就只有宫中才有,南宫没有,而太上皇的旨意在南宫有用,可要是出了南宫,就要打个问号了。 太上皇自己,应当也明白这个道理,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旨意下给位高权重的老大人们,他们或许还会为难,但是,下给后宫里这些捧高踩低的宦官们,就不一定了。 所以,他很少下旨给后宫的这些机构,这也导致了,如今南宫中的很多妃子,说是册封,但是实际上,除了太上皇出京前正经册封的妃子,其他的人,金印宝册都是没有的,不过担着一个虚名而已。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用处,至少,这段时日以来,因为新纳了不少后妃,内库供给给太上皇的财用,也大大增加了。 不过,或许是顾及着名声,所以,天子对此并没有多说什么,需要支出的财物,只要南宫那边能说得出名堂,内库都照拨不误,只是如此一来,天子倒是得了个敬爱兄长的名声,但是太上皇骄奢淫逸的名头,算是摘不掉了。 回到其木格这件事情上,太上皇之前册封后妃,都是随意为之,并没有经过尚宝司和礼部,这一次显然也是如此。 既是这样,就出现了一个漏洞。 于谦作为外朝的大臣,不便干预内宫之事,那么理所当然的,对内宫的诸多事务,也没有太多的知情权。 也就是说,在旨意没有下到六部的情况下,他大可以假装自己并不清楚有这道旨意。 如此一来,持着天子下到兵部,要瓦剌使团限期离京的圣旨,于谦便可以按照名单“逐一核对”,“不漏一人”。 当然,这么做是有风险的。 说白了,装不知道只不过是一个掩耳盗铃的理由罢了,于谦这么做,其实是在变相的表达朝中大臣对于这道旨意的不满,重新将压力给回南宫。 这种情况下,太上皇能够做出的抉择,无非两个。 其一是放人出宫,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兵部按着圣旨把瓦剌使团遣回草原,那么一切自然消弭于无形。 其二则是把人扣下,等着兵部过去要人。 不过如此一来,这最后的脸皮,就算是撕破了。 于谦这么做,虽然冒犯,但是终究是留了最后的余地的,只要太上皇肯退一步,那么事情就不会闹大。 但是,兵部一旦“查出”瓦剌使团人数无故消失或者有冒名顶替者,进而前往南宫要人,那么,事态就严重了。 不用怀疑于谦有没有这个勇气,事实上,于谦敢说出这句话,就代表了他的决心,那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个蒙古女子留在南宫。 哪怕是为此得罪太上皇也在所不惜,他这种掩耳盗铃的做法,只是为了给太上皇留下最后的面子而已。 如果太上皇不要这个面子,那么,就把一切摆到台面上来好了。 于谦如果真的到南宫去要人,那就不单单是其木格去留与否的问题了,这件事情闹得这么大,必然会掀起满朝议论。 这种情况下,如果太上皇顶不住压力,将人放了出来,那么,要面临的就是颜面尽失的尴尬局面了。 而如果太上皇坚持不肯放人,要把其木格留在宫中,那么结果其实也一样。 因为在于谦的带领下,满朝上下的弹劾,必然也会蜂拥而来。 若是太上皇还在皇位上,再多的弹劾他也不怕,皇帝不想做的事,没有任何人能够强逼他做,要不然的话,当初王振也不会在朝中横行多年。 可问题就在于,太上皇,如今已经不是皇帝了! 这些弹劾的奏本到最后,必然是要送到天子的案头的。 正常情况下,天子自然是不好“违逆”太上皇的圣旨的。 但是,如果是在满朝劝谏的情况下,天子顺应群臣之请,亲入南宫和太上皇“商谈”,那么结果,其实就不用想。 其木格,太上皇必然是留不住的! 当然,这么做的话,引起的影响就大了,首当其冲的便是于谦,必然会被太上皇死死的记恨,说句不客气的,真的闹到这等地步,太上皇对于谦的厌恶,只怕就会仅次于某东厂督公。 虽然说,有天子的庇护,太上皇动不了他,但是,时时刻刻被这么一位尊贵无比的太上皇惦记着,换了旁人,只怕要寝食难安。 除此之外,即便是不提太上皇,于谦这种行为,其实也有些冒犯皇权的意味,自古谏臣不好当,尤其是直刺君过的谏臣,尤其难做。 所有人都敬佩这种人,但是,真的要与之为伍,却未必有多少人敢,尤其是在如今天家这种复杂关系之下,这种行为到底会带来何等深远的影响,谁也无法估量。 但是,即便如此,于谦还是毫不犹豫的做了。 他的意思很明白,只需要天子给一道遣返瓦剌使团的圣旨,其他的一切,不论是骂名还是非议,他来承担! 不过…… “于先生稍安勿躁!” 上首天子的声音响起,顿时将众臣的目光吸引了回来。 只见天子的神色淡然,口气平静,目光轻轻的落在于谦的身上,道。 “瓦剌使团自然是要走的,但是,他们既是来求援的,那么,我大明若是毫无表示,便将其遣返,未免有失宗主之身份。” “且先让他们在京城再留一段时日,至于其木格,既然圣母和太上皇都想让她留在宫中,那便留在宫中吧。” 说着话,群臣罕见的天子脸上瞧见一抹嘲讽之色,旋即,天子轻轻抬头,目光穿过灯火通明的宫城,落在了遥远的某一处,口气清淡,道。 “既然圣母说,相信朕能定国安邦,保祖宗社稷平安,那朕自然不能让她老人家失望。” 这话的意味耐人寻味,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天子对此事心中已然有了定计。 底下众臣的神色各异,尤其是于谦,踌躇片刻,正想开口再劝,却没想到,一旁的胡濙率先开口,道。 “陛下圣明仁德,臣等之幸也,此事既然已有处置,臣等便就此告退。” 说着话,拉着于谦拱手行礼,还没等后者反应过来,便退了出去。 一旁的沈翼和王翺面面相觑,最终,到底也没多说什么,同样拱了拱手,道。 “陛下,臣等告退……” 被胡尚书强拉着出了殿门,于谦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样子,拉着一张脸,道。 “大宗伯,此事……” 胡老大人摇了摇头,止住了于谦的话头,道。 “廷益,可有空闲,到老夫府上一叙?” 如今早已经过了下衙的时辰,若非是于谦等人有随时出入宫门的令牌,恐怕出宫都困难。 抬眼看了看灯火通明的宫城,于谦也意识到,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只得闷闷的点了点头,道。 “既然如此,于某便叨扰大宗伯了。” 随后,朝着胡濙拱了拱手,然后转头上了自己的轿子,吩咐人往胡濙府上赶去。 不过,看着于谦上轿子离开的身影,胡濙却没有径直回到自己的轿子上,相反的,他转回头看着刚刚离开的文华殿,想起刚刚天子最后说话时,有意无意的扫过自己的那一眼,胡濙似乎透过殿门,看到了殿中的某个尊贵的身影。 随后,胡老大人脸上浮起一丝苦笑,似乎是在自言自语道。 “陛下,这可是第二回了……” 说着话,胡濙揉了揉额角,感到一阵无奈,如果有可能的话,他是真的不想跟于谦这头倔驴再多说什么,但是……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想起自己那个倒霉女婿,胡濙不由叹了口气。 他这辈子,就是个劳碌命。 如此想着,胡老大人抬步上了轿子,同样朝着自家府邸赶去。 与此同时,文华殿中。 群臣都走了个干净,但是朱祁钰却没有起身回后宫,而是重新将眼前的国书摊开,细细的看了一遍,随后问道。 “南宫那边,情况到底如何?” 实话实说,今天发生的事情,虽然有些出乎了他的意料,但是总归,大体的方向还是在他的把控当中。 或者说,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对于朱祁钰来说,大多数情况下,即便出了意外,他也有足够的力量,能够容纳这些意外。 怀恩拱了拱手,从袖中拿出一份卷的紧紧的纸条,递到了御案上,并未做声。 朱祁钰拿起纸条,展开一瞧,脸色顿时变得有些精彩。 怀恩站在旁边,倒是也不敢问,不过可以想见的是,这份纸条上的内容,一定不简单。 于是,他便见到,天子搁下手里的纸条,抬头遥遥望着南宫的方向,似乎是在自言自语道。 “朕这位太上皇,可真是够能给大明抹黑的,这是,连脸都不要了!” 听到这话,怀恩在一旁心中一惊,这话要是传了出去,可不得了。 不过,越是如此,他便越好奇那纸条上写了什么,所幸的是,天子似乎也没有要遮掩的意思,随手便搁在了案上。 怀恩略略抬头,眼角余光瞥见了几个字,只见上头写着。 “其木格入宫,携带了三十名健妇,七十名已净身的蒙古侍从,据伯都王所说,均是追随他多年的勇士。” 于是,怀恩心中也是惊诧不已。 一方面,他惊诧于瓦剌竟然能下这么大的血本。 要知道,自从上次和谈之后,大明对于进京朝贡的人数和次数做出了严格的限制,这次瓦剌使团又是匆匆前来,所以数量不多,不过两三百人而已。 大明和瓦剌的互市,如今仅止于茶马,所以,对于瓦剌来说,朝贡是一次很好的机会,可以通过赏赐的方式,得到大量的物资,这也是当初,瓦剌使团人数越来越多的原因。 但是,大明的回赐如今是根据人数来定的。 三十名健妇,七十名侍从,这些人既然被其木格带进了南宫,自然是要留在大明的。 换句话说,这些人的赏赐,也就没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那些蒙古侍从,进宫之前就已经被净身阉割,说白了,瓦剌这次是早有预谋。 甚至可以说,他们这次过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将其木格送进宫中。 至于另一方面,就是关于太上皇了。 怀恩之前也在疑惑,太上皇为什么这么坚持,要留下这个蒙古女子,总不至于,真的只是因为“顾念旧情”而已。 但是看了这个消息,再想到刚刚天子的话,他心中也大致明白了过来。 原因,只怕就出在其木格带来的这一百人身上。 这些人说是健妇侍从,但是,伯都王既然说他们都是勇士,想必都不是简单之辈,至少在瓦剌当中,也当是勇武之人。 而太上皇,说句不好听的,自从回到京城以后,虽然看似平和,但是无时无刻不在防着陛下。 时至今日,南宫的羽林后卫,没有一个人能够迈进内院一步,太上皇日常偶尔出殿散步,也从不许羽林后卫近身,哪怕,如今羽林后卫的头领,是他自己选的人,但是,对于羽林后卫这支禁军,他依旧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但是,内宫当中只有内宦和侍女,总归是不方便的,所以十有八九,太上皇坚持要留下这个蒙古女子,是看上了她带来的这些“侍从”。 怪不得天子说太上皇“脸都不要了”,在大明的京城大内,不信自己的禁军,偏要信外族的护卫。 信也就罢了,为了区区的这一百人,不仅不顾大明和草原的关系会不会因此动荡,而且还花费这么大的心思,又是下旨册封,又是去慈宁宫说服孙太后的,可不就是连脸面都不要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六十九章:别浪费了 夜幕已落,胡府的门前,悠悠落下两顶轿子。 早在门口等着的管家立刻迎了上来,却见除了自家老爷之外,还有一个身着绯色官袍,面色清癯,不怒自威的老者,从另一顶轿子上下来。 不过,还未等管家有所动作,同时从轿子上下来的胡濙便笑着道。 “廷益先到厅中暂歇片刻,老夫更衣之后,去去便来。” “听大宗伯安排。” 于谦此刻的心绪虽然仍不平静,但是,毕竟他是晚辈,该有的礼节还是有的,拱了拱手,便先送了胡濙回府。 随后,他才跟着管家,来到了胡府的花厅当中。 坐在椅子上,于谦不由又想起了刚刚在文华殿中的奏对,神色有些复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个时候,一旁忽然出现了一个中年人,带着笑容上前,拱手道。 “于少保,实在不好意思,我爹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今日恐怕无法和少保商议事务,不过,他老人家吩咐了,这是今岁刚采的春茶,想必少保会喜欢,特命我送来一盏,请少保品鉴。” 于谦抬眼一瞧,却见此人是胡濙长子胡长宁。 胡濙如今在朝中虽然资历深厚,但是,他的儿子却个个都没有入仕,胡长宁身为长子,也不过是托庇朝廷恩典,得了个锦衣卫镇抚使的荫封,至于次子更是什么都没有,到如今也不过是个举人而已。 不过,这胡长宁待人接物,倒是落落大方。 虽然说,于谦在胡濙面前是晚辈,但是毋庸置疑,在胡长宁面前,他是妥妥的长辈。 轻轻点了点头,于谦道。 “是于某考虑不周了,这个时候还来叨扰大宗伯,既然大宗伯精力不济,那于某就……” 虽然是胡濙把他拉来的,但是,听说胡濙不能见他,于谦还是客客气气的打算离去。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胡长宁却并不说话,只从下人手中,接过端着茶盏的托盘,奉到了于谦的面前。 看着眼前的茶盏,于谦下意识伸手去端,但是,刚一触碰,却愣在了当场…… 茶盏是上好的青花瓷,茶盖虚掩着,一缕茶香袅袅而起,凭空让人多了一股宁静悠远的感觉。 但是,让于谦发愣的,却不是这茶香,而是这茶盏,并不是温热的,而是略微发烫的。 不至于烫手,但是,触之也绝不好受。 于是,于谦顿时明白过来,为什么胡长宁要端着托盘送过来,而不直接端着茶盏放到他面前。 当然,这是小节,真正让于谦沉吟当场的,是这似曾相识的场景…… 当初,兵部正值制定整饬军屯方略的关键时刻,天子却莫名其妙的下旨,让他去给镇南王府和靖安伯府牵线说媒,于谦心中烦躁不满,也是和现在一样,被拉到了胡府当中,奉上了一盏热茶。 拧着眉头望着眼前的茶盏,于谦的思绪飘远。 那一回,胡濙对他说了什么来着? 凡事戒急戒躁,静观其变,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自作聪明,要相信天子! 轻轻的叹了口气,于谦将眼前的茶盏端了起来,感受着茶水透过瓷器传来的灼热,轻轻的将它放在一旁的案上,道。 “请公子转告大宗伯,于某明白了,告辞!” 说罢,于谦起身离去,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胡长宁从头到尾没有开口说一句话,目送着于谦的身影离开了胡府,他方转过身,后撤了两步。 此时的花厅当中,不知何时,胡濙已着一身便袍,负手而立。 “父亲……” 胡长宁踌躇片刻,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刚一开口,就被胡濙抬手止住。 只见这位大宗伯收回目光,轻轻摇了摇头,道。 “于廷益啊于廷益,你还是没明白老夫的意思,也罢……” 话虽是这么说着,但是,胡濙却没有任何失望的意思,转头看了一眼被于谦放在案上,动都没动的茶水,笑了笑,道。 “可惜了老夫的好茶,别浪费了!” 说罢,胡濙端起茶盏,试了试温度,感觉茶水已经渐渐变得温热,于是,便将其一饮而尽,其后,随手将茶盏撂在了案上,转身回了内院当中…… 宫中发生的这般争端,到底没有在外朝掀起太大的风浪,应当说,孙太后这次的处置,是极显功力的。 收了其木格进南宫,也就一并将她带来的人都收进了南宫侍奉,但是,没有给册封,仅仅给了一个女官的职位,这种事情,放在外朝当中,也就只能泛起一圈小小的涟漪而已。 尽管一众高层对这个也先的妹妹留在南宫当中颇有忧虑,但是,对于大多数的大臣来说,其实也不会关心南宫当中多了一个蒙古女官。 相较于其木格进宫,其实在外朝引起更大反响的,是太上皇召见瓦剌使团一事。 太上皇深居南宫,久不预政务,这次瓦剌使团前来,未朝天子先见太上皇,自然会引起非议。 一方面,有人担忧太上皇会借此机会干预朝政,另一方面,也有人觉得瓦剌图谋不轨,意在挑拨大明天家关系,同时借太上皇之威,暗中胁迫大明相助瓦剌。 一时之间,虽然一干七卿大臣都有意对此事避之不谈,但是,弹劾的奏疏还是纷至沓来,不断的递到内阁当中。 对于这些奏疏,内阁倒是有意无意的压着,但是,耐不住实在太多。 毕竟,这段时间,太上皇的风评本身就不太好,朝臣们的确管不了后宫之事,但是,这不代表他们什么都不清楚。 至少,太上皇在南宫频繁纳妃的事情,早已经被传的人尽皆知,原本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是,现如今,又闹出了这样的事,朝中诸臣的情绪淤积起来,一下子聚在这件事情上,自然是久久不散。 不过,这件事情说到底,还是要看天子的态度,而天子…… “上谕:近日诸臣多议太上皇召见瓦剌使团一事,其中颇有揣测,实为不该,上皇在迤北时,曾多蒙瓦剌头领孛都照料,此次孛都来朝,故人想见,再叙旧谊,实为常事,此与国政无碍,诸臣不可妄议太上皇,以伤天家声誉。” 内阁当中,成敬身着蟒袍,笼着袖子,声音肃然。 应该说,近段时间以来,因为怀恩侍奉在天子身侧,所以,大多数的旨意,都是由怀恩来传的。 至于成敬,要么在外朝参与阁议,部议,要么呆在司礼监当中,协助处理各种繁琐的政务。 这其实也和他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身份想符合。 但是,这次破天荒的,却是劳动成敬亲自来传旨,可见天子对此事的态度又多么坚定。 于是,当成敬的声音落下后,底下内阁诸大臣对视一眼,纷纷道。 “臣等遵旨。” 宣旨结束之后,气氛也稍稍宽松了一些。 有了这道旨意,之后这些御史的奏疏,处理起来也就方便的多了,至少在票拟的时候,可以有个大的方向,不用拿捏不定的。 这段时日下来,成敬和内阁诸臣的关系也处的很好,因此,宣旨之后,他也没有急着离开,反而是在几位大臣的邀请之下,到了内阁公房当中小坐。 不过,也正因为关系不错,所以,在坐下攀谈了两句之后,成敬立刻便意识到,今天这几个大臣的神色颇有几分不对。 于是,想了想,他便开口半是试探,半是认真的问道。 “今儿诸位先生怎么如此客气,怎么,难不成,除了这瓦剌使团的事,还有什么其他难办的政务?” 不料闻听此言,几个内阁大臣对视了一眼,苦笑一声道。 “成公公好眼力,今日内阁的确收到了两份奏疏,我等商议过后,有些拿捏不准,想让成公公看看,帮着送到御前。” 成敬也没想到,他随口一问,竟然真的说到了点子上。 于是,刚刚轻松的神色,立刻被他收了起来。 要知道,内阁每日处理的政务繁多,其中繁复难决的政务也有不少,但是,能入内阁的,无论政治立场如何,但是总归都是久经磨练之辈,所以,对于他们来说,能够让他们犹豫不决的政务,其实并不多。 即便是有,正常情况下,最多是留票不拟,然后揣着奏疏直接到御前去,和天子当面商议定夺。 但是如今的状况,明显有些不同,看着在场几个大臣的神色,成敬莫名的从他们眼中,看到了一丝躲避的意味…… 说着话,王翺从袖子里率先拿出一份奏疏,道。 “这第一份,是和成国公府有关,更准确的说,是跟故成国公之子朱仪有关的……” 奏疏递到成敬的面前,他皱了皱眉,翻开一瞧,别的没看见,倒是先看见了上疏之人。 少傅太子太师礼部尚书胡濙! 怎么是这位老人家? 心中带着疑惑,成敬将奏疏读了一遍,却不由又是一阵意外。 这份奏疏的内容很简单,言及春猎将至,演武名单当中,原本有成国公府朱仪,但是,如今朱仪被朝廷停职待勘,没有身份,所以请求朝廷恢复朱仪护驾将军的身份,准许他重新参加演武。 应该说,这不算什么大事,朱仪当初被停职,本来就不明不白的,虽然理由是串联朝臣,但是,一则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二则,当时朱仪所奏之事,是为了东宫出阁。 如今东宫出阁之期已定,可以说,朱仪在这件事情上算是立功了的,再加上,朱仪继承了其父遗风,出手阔绰,礼待士人,前端时间京师春闱,有很多士子在京城当中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朱仪都热心的帮忙解决。 虽然这些士子,大多数最终都落榜了,但反而是如此,更让朱仪在士林当中的风评上了一层楼。 从这个角度而言,朱仪复职其实不是什么太难的事。 但是,要知道,朱仪是胡濙的女婿,这层关系朝堂上下,没有几个人是不知道的,所以正常情况下,在涉及到朱仪的事情上,这位大宗伯理应避嫌,这一点,他老人家一直也都做的很好。 对于成国公府的事,至少在明面上很少掺和。 但是这一回,不知怎的,竟然就这么毫不避讳的上奏了,而且,上奏就算了,冒这么一回被人非议的风险,竟然只是为了这种小事。 要知道,这种事情,寻个普通的御史上奏,待得天子心情好了,随手也就准了。 但是,胡濙偏偏要亲自上奏。 成敬稍稍一想,便明白了这位老大人的用意…… 这是在跟陛下讨人情呢! 胡濙在朝中毕竟资历深厚,地位也高,他不顾朱仪是他女婿的这层关系会带来的非议,通过内阁上奏给天子,替朱仪讨要官位,其实说白了,就是拿这张老脸,在天子面前讨人情。 这样做的好处就是,天子碍于情面,一般不会驳回,但是坏处就是,可能会让天子有一丝丝被要挟的感觉,而且,也会引起朝堂的议论,对自己的声誉有损。 不过,他倒也明白了,在场的诸多内阁大臣,为什么不愿意去拟这个票,或者是往御前去递了。 因为到了天子面前,如若天子问起他们这本奏疏该不该准,他们说什么都不合适。 不赞同吧,胡濙可不是好得罪的,但是赞同吧,毕竟胡濙和朱仪的关系在那摆着,这位大宗伯这么做有护短之嫌,他们要是赞同,未免显得有些没有气节。 毕竟,胡濙年资深厚,不怕外朝议论,但是他们可还是爱惜名声的。 所以思来想去,这件事情还是成敬出面最合适。 他毕竟是内宫之人,根基不在外朝,所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可以不那么顾忌外朝的议论。 当然,这某种意义上算是在甩锅。 不过,成敬的性格,哪怕知道这是内阁的几个人在甩锅,但是,既然是正经事,他也就不会拒绝的。 因此,略一沉吟,成敬便答应了下来,道。 “这事好说,我回头给陛下递上去便是,不过,准不准的,就要看陛下的意思了。” 然而,让成敬意外的是,这番话说完之后,一干在场的大臣,并没有就此松了口气,反而依旧一副为难的样子。 当然,他的疑惑也没有持续多久,因为紧接着,一旁的俞士悦,就又拿出了另一份奏疏,道。 “成公公,除了大宗伯的那份之外,还有一份奏疏,也是和成国公府有关,不过,这份奏疏出自于……昌平侯府!”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七十一章:伴君如伴虎 , 御阶之下,杨杰听闻天子的问话,额头上忍不住渗出一丝汗水。 虽然说在进宫之前,他便已经料到如今的场景,虽然说,他在很早之前,就曾经想过自己站在殿上奏对的场景。 但是,真正在此时此刻,立于殿上时,他心中还是紧张无比。 要知道,在他面前坐着的,可是整个大明至高无上,手掌生杀大权的皇帝陛下。 更不要提,杨杰心中早就清楚,这位天子虽然年轻,但是,心机谋略却非常人可比。 在这样的人面前说话,说自己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所幸的是,这份奏疏递上去的时候,杨杰就预料到,天子必然会亲自鞠问,哪怕不是找他,至少也是找他父亲。 因此,对于殿上应该奏对的内容,他也早有准备。 轻轻吐了口气,缓解了一下心中的紧张之意,杨杰道。 “回陛下,此奏乃家父所上,不过,家父年迈,此奏确为草民代书,个中言辞,家父也曾对草民略有谈论。” 承认肯定是不能承认的。 事实上,在听到这句问话的同时,杨杰忽然便反应过来,为何初进殿时,天子对他的那一番“寒暄”。 那并不是简单的随意发问,而是隐隐有敲打之意。 外间的确称杨杰为昌平侯世子,事实上,这么说也没有错,毕竟,作为杨洪的嫡子,他以后注定是要承继昌平侯的爵位的。 但是问题就在于,世子一词,严格意义上来说,是有专用的语境的,它其实也属于一种特殊的爵位。 按照朝廷典制,只有经过朝廷册封的亲王继承人,才可以称为“世子”。 这是一个专属称谓,其他的人,哪怕是郡王之子,也不可用,更遑论他区区一个侯爵之子。 往大了说,这是僭越礼制! 当然,礼制是礼制,在实际的场景当中,大家都随意的多,别说是侯爵府了,就是一个普通的伯爵府,外人见了,也会称一声世子爷,更不要提其他的郡王府,国公府和侯爵府了。 花花轿子众人抬而已,不算什么,就连天子刚刚,也并没有在此事上训斥什么。 但是,若将这两句话合起来看,杨杰就不得不更加小心谨慎几分了。 说白了,“世子”一称,乃是底下人相互抬举,叫着好听罢了,并不代表实质意义。 换句话说,天子这话,其实是在提醒杨杰,朝堂之上,天子面前,他勋戚子弟的身份,实际上什么都不算。 细论起来,昌平侯府的嫡子,在朝廷当中,和普通的平头百姓无异。 既是如此,那么后头的这句问话,就带着坑了。 杨洪是朝廷赐封的昌平侯,自有上奏之权,但是,杨杰不过一介白身,何敢代父上奏,如此言辞激烈的议论朝政? 因此,承认是不能承认的,但是,否认也不行。 天子将他父子一同召进宫来,却只将他叫进殿中,明显是已经看出了什么,他若是坚辞否认,且先不说是不是欺君,单是驳了天子的面子,便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因此,杨杰到最后,只能选择相对稳妥的说法,半认半不认。 奏疏是他代笔,所以,他知道具体的内容,杨洪曾经跟他谈论,所以,他对其中内容有自己看法,也属正常。 如此一来,既能回答天子后续的问题,又规避了僭越礼制的罪名。 这番应对,朱祁钰自然看在眼中,事实上,自杨杰进殿之后,他也的确有意给个下马威,看看这少年的心性。 如今的这番表现,应该说,勉强合格吧! 于是,朱祁钰轻轻点了点头,道。 “倒是个少年英才,坐吧!” “谢陛下。” 有内侍上前,将准备好的墩子搬了上来,杨杰再施一礼,虚虚半坐,心中这才稍稍舒了半口气。 同时,心中原本若有若无的那一丝骄矜,也随之荡然无存。 民间所谓伴君如伴虎,但是,不真的立于御前,是没有办法感受到,这种来自于巍巍皇权的强大压迫的。 殿前奏对,一念生,一念死,不论是何等英才,若心中不能长存敬畏恭谨之心,行差踏错一时,便是倾覆之祸。 “这奏疏既是你替父所上,那朕便也不召你父询问了,你来答话便是。” 杨杰说话时小心谨慎,但是朱祁钰却没有这个顾忌,直接便点出这奏疏乃是杨杰替父所上。 随后,朱祁钰微微眯了眯眼睛,看着底下的杨杰,开口道。 “杨杰,鹞儿岭一战,你怎么看?” 这又是一重考验。 这份奏疏当中,起手便是叙述对鹞儿岭一战的看法,既已写明,按理来说,天子无需再问。 但是,天子依旧问了,杨杰刚刚放下的心,不由又提了起来,一时有些拿捏不准,这话的用意,到底是对奏疏内容不满,还是希望他坚定态度。 迟疑片刻,杨杰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他平素虽有自矜,但是,却也不是个听不进去话的人,早在入宫之前,杨洪便反复嘱咐他,在御前要恭谨诚然。 如今既然摸不清楚天子的用意是什么,那么说实话,应当是最好的选择。 因此,略一沉吟,杨杰便道。 “回陛下,既在战场之上,胜负自当由主将领之,这本无可非议,就此而言,鹞儿岭一战大败,先成国公朱勇,有难以推卸的责任,理当受罚!” “但是,陛下,恕草民直言,朝廷之上曲直是非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却是于朝堂是否有益!” “何况,臣父奏疏当中已然写明,鹞儿岭一战,成因复杂,并不单单是朱勇一人之责。” 既然是打仗,那么打败了,自然首先要追究的是领兵大将之责,这本无可厚非。 事实上,这也是当初土木之役的消息传回京师之后,朝堂上下对于鹞儿岭一战迅速有所定论的原因。 朝堂上不是没有明眼人,他们自然清楚,鹞儿岭一战的过程当中,有种种状况,但是,既然朱勇是领兵将领,那么出了事,就该他负责! 听闻此言,朱祁钰俯了俯身子,却没有就着杨杰的话头问下去,而是颇带着几分刁难的意味问道。 “所以,你觉得公正并不重要?” 这话同样不好答,以至于,杨杰听完之后,额头上都渗出了丝丝的汗水,不过,他到底并非平庸之辈,略一思忖,便道。 “陛下明鉴,草民求学时,曾闻儒法之争,绵延千年,草民不才,略有所得,贸然言之,请陛下恕罪。” “法家以法治天下,儒家以德安社稷,其所为者,皆以安定天下,保重社稷为目的。” “然二者所不同者,便在治国之道也。” “法家以制度,法令为先,商鞅变法之时,曾有一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此不可谓不公正,然秦法严苛,民怨沸腾,以致二世而亡。” “汉代之秦,首推黄老,后尊儒术,果天下大兴,然至前宋,儒门大兴,文驭于武,却有澶渊之辱,南迁之祸,何者?” “皆因治国之道,未有万世不易之法,法家求公正,儒家重仁恕,二者皆为煌煌正道,用之适宜,则国家兴盛,用之不宜,则为取祸之道。” “故以儒法之用,无一定之规,陛下圣明英断,为千古圣君,当取公正乎,取仁恕乎,存乎陛下一心,为社稷故,儒法皆为国之正道,此草民浅见也,请陛下垂训。” 显然,杨杰是打过底稿的,不然的话,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不可能如此清晰条理的说出这番话来。 但是,无论是否有过准备,都不重要。 朱祁钰望着眼前的年轻人,神色有些复杂,片刻之后,他轻叹一声,道。 “说得好,甚合朕心,但是,杨杰,你可明白,你这番话,若非说与朕听,换任何一位天子,必将你当场诛之!” 要知道,儒法之争,在历朝历代,都是一个十分敏感的话题。 尽管历代帝王,治国之时都不可避免的会引用法家的做法和思想,但是,却没有人会将其宣之于口。 因为,做是一回事,说又是另一回事。 时至今日,儒家思想,早已经是朝堂上的主流思想,而事实证明,儒家的仁恕之道,也的确对治国理政是最有用的。 至少,比纯粹法家的严刑峻法,在维持社稷稳定上,要强得多。 但是杨杰的这番话,却推翻了这种主流的看法。 在他看来,无论儒家法家,讲仁恕还是讲公正,最终的目的,都是以社稷为本。 换而言之,用儒用法,要视情况而定,这种言论,放到朝堂之上,必会被群起而攻之。 要知道,学术之争,从来不比战场上的双方要更加轻松。 不过,对于天子的这番“威胁”,杨杰心中虽然紧张,但是脸上依旧保持着镇定,拱手道。 “正因如今天子乃是陛下,草民才知,陛下乃万事以社稷为重之圣天子,故此,方敢发此肺腑之言,陛下圣明,当知草民之心。” 这番话,算是小小的奉承了一下朱祁钰。 但是,朱祁钰却没有被杨杰这缓和气氛的手段打动,相反的,他依旧认真的望着杨杰,开口道。 “不,你没有听明白朕的意思,你今日的这番话,除了朕之外,换了任何一个人听到,你都难逃死罪!” 杨杰额头上冷汗津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说错话了,虽然还没想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但是,他也不敢迟疑,立刻跪了下来,道。 “陛下,草民知罪。” 朱祁钰摇了摇头,口气认真却平淡的不容置疑,道。 “不,你不知!” “治国以仁以德,此圣贤之言,兴盛之道也,朝中衮衮诸公,皆奉之若此,你区区弱冠之年,何敢发此狂悖之言?” “莫不如,你比诸朝廷诸公,更胜一筹乎?” 这话说的有些重,以至于,杨杰心中一沉,连忙再度叩首道。 “草民不敢!” 又是轻轻叹了口气,朱祁钰道。 “杨杰,朝堂之上,多得是聪明人,诸法不用,自有诸法不用的道理,今日之言,朕不追究,但你切记,出得此门,方才之言,一字不可再提,否则招致祸端,朕定不容情!” “是,草民谢陛下隆恩!” 杨杰再度叩首,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几分,当然,心中的疑惑依旧未减,只不过,此刻他却也不敢开口再问。 因为,他刚刚能够感受的到,某一瞬间,天子对他是真的动了杀意,但是,这份杀意一展而收,以至于让杨杰差点以为,是自己感觉错了。 有了这番插曲,杨杰不敢再言,但是,朱祁钰却继续道。 “鹞儿岭一战,你所言不无道理,可这份奏疏当中所言,非同小可,你可知这份奏疏若流传出去,你昌平侯府,可算是将朝堂诸臣,得罪了个遍!” 要知道,土木之役的是非,早已经有了定论。 而杨洪的这份奏疏,以鹞儿岭一战为起手,但是实际上,所说的却是土木一战的归因。 当初,朝堂众臣将土木之败,归于权宦作乱,将怯军弱,贻误战机,以致大败。 但是,在这份奏疏当中,杨洪提出了新的看法。 他直接的指出,土木之败,败在军队制度废弛,败在朝堂重文轻武,败在朝廷不修武备。 明里他指责的是三杨对太上皇教导有失,但是实质上,他的矛头直指的是近些年来,朝中打压武将的风气。 这其实很好理解。 以鹞儿岭一战为例,若是在出战之时,朱勇能够有绝对的领导权和指挥权,那么以他的战略素养,必会稳扎稳打,不会轻敌冒进,以至于有此大败。 退一步说,即便朝廷体制管着,不可能让主将独掌一军,那么,若是监军大臣和宦官,能够有基本的军事素养,且对领兵大将的命令不横加干涉,也不会有此祸端。 这一切的原因,往根子上说,其实本质在于,朝廷武将的地位日趋降低,而武将之所以日渐被文臣打压,究其根本,实际上在于,自三杨主政一来,朝堂上长久弥漫的轻视武将的风气。 永乐,宣德两朝,武力煊赫,大军所到之处所向披靡,以至于,在三杨看来,大明国威之盛,在军不在将。 说白了,有大明数百万官军在,领兵大将无论是谁,是否有韬略智谋,皆可战而胜之。 这种古怪的自信,导致整个正统时代,既对边事充满着自信,又对边事充满着忽略。 所以三杨在教导朱祁镇时,从不重武略,而更偏文治,所以文臣敢肆无忌惮的打压勋贵武将,所以在土木之役时,满朝上下,都认为朱祁镇虽然胡闹,但是最多就是损失惨重,不至于败。 然而,事实给了他们每一个人,一个狠狠的教训! 所以实际上,杨洪的这份奏疏,鹞儿岭之战,只是个引子,他想要的做的,是给土木之役中的众多将领平反。 甚至于,再往深了一层说,他这是要,给长久以来,被打压的勋贵武将们,处一口气,争一次胜!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七十章:召见 “杨洪的奏本?” 乾清宫中,朱祁钰从案牍当中抬起头来,目光落在成敬刚刚递上来的奏疏上,口气有些莫名。 成敬点了点头,踌躇片刻,一边将奏疏递上去,一边开口道。 “不错,除此之外,还有大宗伯的奏疏,二者皆是和成国公府相关的,不过,大宗伯是为朱仪求情,但是杨侯是……” “是为先成国公朱勇平反的!” 原本成敬说这番话,是希望天子能够预先有个准备,却没想到,他话还没说完,天子便接了下去。 一时之间,倒是让他有些始料未及,愣在了当场。 要知道,根据内阁的几个大臣说,这份奏疏是今早送来的,因为事关重大,所以王翺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然后便和胡濙的奏疏一起,让他带进了宫。 所以理论上来说,天子应该是不知道其中内容的,可现在…… “陛下英明!” 将奏疏轻轻的搁在案上,憋了半天,成敬的拱手道。 如果说,不是内阁提前将奏疏已经告诉了天子的话,那么,出现这种情况,就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这道奏疏,就是天子授意杨洪上的,第二,天子早就知道,杨洪会上这道奏疏,只是在等时机罢了。 成敬比较倾向于是第一种,但是,无论是哪一种,都可以看得出来,对于眼前发生的事情,天子是有所掌控的。 因此,原本还想就此事开口一劝的他,就此便熄了心思。 既然一切都在天子的掌握当中,那么,他也就只需听命办差便是了。 这道奏疏,不是朱祁钰让杨洪上的,但是,其中内容,朱祁钰的确早就知道了。 要知道,当初朱仪和杨杰的计划,还是得到了他的点头的,交换条件之一,就是这道奏本,他自然是清楚的。 当然,意外还是有的。 其一就是胡濙的这道奏本,朱祁钰敢打赌,这个老狐狸,一定是嗅出什么味道来了。 不然的话,凭他谨慎的性格,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趟这趟浑水的。 或者说,以这位大宗伯多年来的习惯,若觉得事情没有成功的把握,他压根不会参与。 这個时候,他上这道奏本,看似会引起争议,其实,也是一种表态。 因此,在看完了之后,略一沉吟,朱祁钰便提起朱笔,在上头写了一行小楷,随后转手递给了成敬。 后者接过来一瞧,只见上头写着。 “准卿所奏,卿劳苦功高,为国效命多年,实乃国之柱石,然家事国事俱需料理分明,方不负圣恩,此谕。” 这话说的不轻不重,但是其中的敲打之意十分明显。 成敬看完之后,心中不由叹了口气,果不其然,大宗伯仗着自己的资历开口求这个面子,天子虽然准了,但是却点明了所谓“家事国事”,显然,心中还是有不满的。 当然,这只是成敬的想法,相信,也是朝中大多数人的想法,胡濙自己看到这份奏疏,会想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将这份奏疏收起,成敬便瞧见,天子拿起了第二份奏疏,也就是昌平侯杨洪的那份,眉头微皱,似乎有些踌躇不定。 这份奏疏当中写了什么,成敬自然是晓得的。 不仅仅是为朱勇鸣不平那么简单,事实上,对鹞儿岭一战的评述,只是这份奏疏的起点,而不是核心的重点。 这份奏疏当中,杨洪几乎是回顾了整个土木之役的经过,罕见的词锋尖锐。 “……臣以鹞儿岭之战,土木之败,皆非将非军之罪,乃我朝多年积弊之过也。” “正统纪元十四年,三杨及先英国公张辅,礼部尚书胡濙五大臣受先皇遗命辅政,务修内政而轻戎政,致京营积弊丛生,边境军屯废弛,军队孱弱,号令难行,此其一也。” “太上皇幼冲继位,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少血勇之气而慕父祖之功,三杨教之以文而轻之以军略,致太上皇不习武略,而有土木之祸,此其二也。” “太皇太后仙逝后,王振势大,堂皇入朝堂而越朝政,三杨顾身后名,畏惧天威,放任奸宦横行,蒙蔽太上皇,朝堂诸臣纵有一二敢言直谏者,俱因势单力弱,被王振打压流放,至亲征之前,朝堂污浊,人人求自保而不敢谏,此其三也。” “鹞儿岭一战,朱勇虽为大将,却受制权宦,而丧领兵之权,此非将之过,实乃诸臣不敢谏君之过也,纵无朱勇,亦有别将,而土木之败,终不可挽回矣。”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今陛下登基,圣明英断,堪为万事表率,律己慎独,远胜历代先皇。” “然则国之大计,在修武备,除积弊,安万民,保边疆也,君明为国之本,然臣贤而君明,方是盛世之象。” “唐以强灭,宋以弱亡,古人云,以史为镜,故臣斗胆谏陛下,文武并重,此为万世传承不易之理也。” 应该说,杨洪的这份奏疏非常大胆。 大胆到,让朱祁钰都有些意外,而且,通篇看完之后,朱祁钰总觉得,不像是杨洪的手笔。 既然如此,那想必是来自于…… “成敬,你去传旨,命昌平侯杨洪携子觐见。” 搁下手里的奏疏,朱祁钰淡淡的吩咐了一句,倒是叫成敬有些发愣。 踌躇片刻,成敬还是小心的问道。 “陛下,您是说,携子?” 召杨洪觐见,这没什么意外的,但是,携子觐见? 见此状况,朱祁钰扫了成敬一眼,却并没有多说,只是点了点头,道。 “算了,还是怀恩去吧!” “是……” 和成敬不一样的是,怀恩对于朱祁钰的命令,没有丝毫的迟疑,拱了拱手,便退了下去。 这叫成敬的身子有些僵硬,踌躇片刻,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但是,这个时候,朱祁钰的声音却率先响起,道。 “成敬,这件事情你不用管了,外间事忙,你且先去吧。” “陛下,内臣……” 成敬站在原地,似乎有些挣扎,但是,片刻之后,他轻轻叹了口气,还是没有说什么,只道。 “内臣告退……” 说罢,他跪下磕了个头,然后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望着成敬离去的身影,朱祁钰也不由叹了口气。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成敬他骨子里,就不是一个适合做奴婢的人,他清高,自矜,有抱负,有风骨。 这样的人,本该是朝中名臣,可时代的尘埃落在身上,便成了压垮一个人的巨石。 汉王之乱,和成敬八竿子打不着,但是,因为他当时被派去晋王府做官,晋王又和汉王有所牵连,他理所当然的被判了腐刑。 若他的人生到此为止,终生只是郕王府的总管太监,那么也便罢了。 但是,命运往往如此神奇,朱祁钰一朝得道,郕王府鸡犬升天,成敬从一个总管太监,顺顺利利的成了司礼监掌印太监。 虽然说,他终生没有办法再立于朝堂之上,但是,他却重新有了施展抱负的机会。 可,臣子和奴婢,终究是不一样的。 成敬的内心,渴望着成为皇帝的臣子,而不是奴婢,这一点,成敬自己改不掉,也不想改。 既然如此,那么,他注定不可能得到天子毫无保留的信任。 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路,选了一条路,就要放弃另一条路,这是谁也逃不脱的道理…… 朱祁钰清楚成敬是什么样的人,也明白他低不下头,所以,他不愿意去逼迫成敬,毕竟,前世今生,成敬助他良多,既然成敬想要做皇帝的臣子,那做便是。 但是,终归鱼与熊掌,是不可兼得的…… 待成敬离开了乾清宫,朱祁钰又叹了口气,便将目光移回到了杨洪的那份奏疏上来。 不出意外的话,这份奏疏,应当出自于杨洪的那个儿子。 将奏疏重新又看了一遍,朱祁钰忍不住摸了摸下巴。 这个年轻人,倒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呢! ………… 不多时,怀恩带着杨洪和杨杰二人已经到了乾清宫外,拱了拱手,怀恩客气的对二人说道。 “杨侯,杨公子,且请在此稍待,咱家前去禀报。” “有劳怀恩公公了。” 杨洪的神色明显有些焦虑,眼神不住的往杨杰的身上瞟。 刚刚得到口谕,天子要召他们父子二人觐见的时候,杨洪就有些坐立不安。 倒不是他怕会被天子责难,而是……他有些担心杨杰。 相对而言,杨杰的神色,倒是显得从容的多,只不过,若是细细看去,他的身子也的确有些止不住的轻颤。 “杨侯,陛下口谕,召大公子觐见,请杨侯在偏殿等候。” 不多时,怀恩出来传命。 杨洪听完之后,愣了愣,原本就有些坐立不安的他,更是忍不住向前了两步,问道。 “怀恩公公,这,小儿乃是一介白身,这,不好孤身觐见陛下吧,我……” 看着杨洪着急的样子,怀恩倒是温和的笑了笑,拱手开口道。 “杨侯说笑了,皇爷要见的人,白身还是官身,又有何区别?这有什么好不好的?” “再说了,此处是皇宫大内,大公子又是承旨觐见,出不了什么事的,杨侯且请偏殿暂候便是!” “爹,放心吧,陛下不会为难儿子的!” 相对而言,杨杰虽然也能看出来紧张,但是依旧能够保持镇定,甚至还能转过身安慰杨洪。 “杰儿,你……唉,君前奏对,务必要恭谨,明白吗?” 很显然的是,杨杰的这番话,并没有让杨洪的焦虑缓解,他踌躇再三,似乎想说什么。 但是,到底顾忌着此处是皇宫大内,因此,也只能是这般嘱托了两句,然后,又对着怀恩拱了拱手,道。 “怀恩公公,小儿初次觐见,身子又弱,陛下面前,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公公多加转圜,杨某必定重谢。” “杨侯放心,咱家一定尽力。” 怀恩本想推辞,但是,见到杨洪此刻的神态,又想到天子刚刚的口气,稍一犹豫,便应了下来。 于是,杨洪这才略略放下了心,一步三回头的跟着另一个内侍去了偏殿。 至于杨杰,则是在怀恩的带领下,走进了这座大明最尊贵天子的居处。 “草民杨杰,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虽然之前从来没有进过宫,但是,身为世家子弟,对于觐见的礼仪,杨杰自然是清楚的。 深深的低着头,亦步亦趋的跟着怀恩行至殿中,头都不敢丝毫抬起,便跪倒在地,恭声开口。 “免礼,平身!” 一道清朗平静的声音传来,落在杨杰的耳中,也让他多了几分镇定。 起身之后,杨杰依旧低头侍立,等待天子垂问。 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御座上久久未语,只是有一道目光,似乎在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 片刻之后,圣音再起,却并没有开口问那道奏疏,而是道。 “杨杰,昌平侯府嫡子,自幼长于京师,外间称之为杨世子,素体弱,擅经义,师从京师大儒,坊间称你为人豪爽,虽不擅武艺,却颇有将门之风,朕听过你!” 这话说的古井无波,听不出喜怒,让人拿捏不准到底是夸还是贬。 因此,杨杰也只能小心的答道。 “回陛下,都是外间戏称而已,草民愧不敢当。” “抬起头来!” 依旧是淡然平静的声音,但是却莫名透着一股威严。 于是,杨杰轻轻的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同样年轻的脸庞,头戴翼善冠,身着九龙袍,面白如玉,剑眉朗目,光芒灼灼,望之而令人心生敬畏。 只看了一眼,杨杰便又低下头去,不敢再抬头。 朱祁钰同样看到了这个少年人,穿着一身儒服,丝毫看不出来一丝将门的气息,脸色白皙,但却是那种病态而不正常的白,微微透着一抹潮红,身材不算瘦弱,但是,却莫名让人感觉有些虚弱。 应该说,前世的时候,朱祁钰并没有注意过杨家的这个少年,毕竟,在诸多的勋贵子弟当中,这么一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少年,并算不得出彩。 但是,也不算是全无印象。 前世的时候,杨洪没有回京这么早,一直久在宣府镇守,直至景泰二年八月,沉疴忽起,病急而凶,太医调养一月之后,不治身亡,杨杰袭爵,为第二代昌平侯。 但是,他也没有活的太久,景泰四年,便同样病亡。 朱祁钰虽然对杨杰没有什么太深的印象,但是,至少昌平侯爵位的袭封,他还是记得清的。 看来,是得找个时间,让太医给他瞧瞧了。 将这个念头放在心中,朱祁钰轻轻的将目光落在杨杰的身上,随手将自己身边的奏疏举了起来,问道。 “杨杰,朕来问你,你父杨洪所上的这份奏疏,可是伱的手笔?”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七十一章:伴君如伴虎 御阶之下,杨杰听闻天子的问话,额头上忍不住渗出一丝汗水。 虽然说在进宫之前,他便已经料到如今的场景,虽然说,他在很早之前,就曾经想过自己站在殿上奏对的场景。 但是,真正在此时此刻,立于殿上时,他心中还是紧张无比。 要知道,在他面前坐着的,可是整个大明至高无上,手掌生杀大权的皇帝陛下。 更不要提,杨杰心中早就清楚,这位天子虽然年轻,但是,心机谋略却非常人可比。 在这样的人面前说话,说自己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所幸的是,这份奏疏递上去的时候,杨杰就预料到,天子必然会亲自鞠问,哪怕不是找他,至少也是找他父亲。 因此,对于殿上应该奏对的内容,他也早有准备。 轻轻吐了口气,缓解了一下心中的紧张之意,杨杰道。 “回陛下,此奏乃家父所上,不过,家父年迈,此奏确为草民代书,个中言辞,家父也曾对草民略有谈论。” 承认肯定是不能承认的。 事实上,在听到这句问话的同时,杨杰忽然便反应过来,为何初进殿时,天子对他的那一番“寒暄”。 那并不是简单的随意发问,而是隐隐有敲打之意。 外间的确称杨杰为昌平侯世子,事实上,这么说也没有错,毕竟,作为杨洪的嫡子,他以后注定是要承继昌平侯的爵位的。 但是问题就在于,世子一词,严格意义上来说,是有专用的语境的,它其实也属于一种特殊的爵位。 按照朝廷典制,只有经过朝廷册封的亲王继承人,才可以称为“世子”。 这是一個专属称谓,其他的人,哪怕是郡王之子,也不可用,更遑论他区区一个侯爵之子。 往大了说,这是僭越礼制! 当然,礼制是礼制,在实际的场景当中,大家都随意的多,别说是侯爵府了,就是一个普通的伯爵府,外人见了,也会称一声世子爷,更不要提其他的郡王府,国公府和侯爵府了。 花花轿子众人抬而已,不算什么,就连天子刚刚,也并没有在此事上训斥什么。 但是,若将这两句话合起来看,杨杰就不得不更加小心谨慎几分了。 说白了,“世子”一称,乃是底下人相互抬举,叫着好听罢了,并不代表实质意义。 换句话说,天子这话,其实是在提醒杨杰,朝堂之上,天子面前,他勋戚子弟的身份,实际上什么都不算。 细论起来,昌平侯府的嫡子,在朝廷当中,和普通的平头百姓无异。 既是如此,那么后头的这句问话,就带着坑了。 杨洪是朝廷赐封的昌平侯,自有上奏之权,但是,杨杰不过一介白身,何敢代父上奏,如此言辞激烈的议论朝政? 因此,承认是不能承认的,但是,否认也不行。 天子将他父子一同召进宫来,却只将他叫进殿中,明显是已经看出了什么,他若是坚辞否认,且先不说是不是欺君,单是驳了天子的面子,便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因此,杨杰到最后,只能选择相对稳妥的说法,半认半不认。 奏疏是他代笔,所以,他知道具体的内容,杨洪曾经跟他谈论,所以,他对其中内容有自己看法,也属正常。 如此一来,既能回答天子后续的问题,又规避了僭越礼制的罪名。 这番应对,朱祁钰自然看在眼中,事实上,自杨杰进殿之后,他也的确有意给个下马威,看看这少年的心性。 如今的这番表现,应该说,勉强合格吧! 于是,朱祁钰轻轻点了点头,道。 “倒是个少年英才,坐吧!” “谢陛下。” 有内侍上前,将准备好的墩子搬了上来,杨杰再施一礼,虚虚半坐,心中这才稍稍舒了半口气。 同时,心中原本若有若无的那一丝骄矜,也随之荡然无存。 民间所谓伴君如伴虎,但是,不真的立于御前,是没有办法感受到,这种来自于巍巍皇权的强大压迫的。 殿前奏对,一念生,一念死,不论是何等英才,若心中不能长存敬畏恭谨之心,行差踏错一时,便是倾覆之祸。 “这奏疏既是你替父所上,那朕便也不召你父询问了,你来答话便是。” 杨杰说话时小心谨慎,但是朱祁钰却没有这个顾忌,直接便点出这奏疏乃是杨杰替父所上。 随后,朱祁钰微微眯了眯眼睛,看着底下的杨杰,开口道。 “杨杰,鹞儿岭一战,你怎么看?” 这又是一重考验。 这份奏疏当中,起手便是叙述对鹞儿岭一战的看法,既已写明,按理来说,天子无需再问。 但是,天子依旧问了,杨杰刚刚放下的心,不由又提了起来,一时有些拿捏不准,这话的用意,到底是对奏疏内容不满,还是希望他坚定态度。 迟疑片刻,杨杰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他平素虽有自矜,但是,却也不是个听不进去话的人,早在入宫之前,杨洪便反复嘱咐他,在御前要恭谨诚然。 如今既然摸不清楚天子的用意是什么,那么说实话,应当是最好的选择。 因此,略一沉吟,杨杰便道。 “回陛下,既在战场之上,胜负自当由主将领之,这本无可非议,就此而言,鹞儿岭一战大败,先成国公朱勇,有难以推卸的责任,理当受罚!” “但是,陛下,恕草民直言,朝廷之上曲直是非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却是于朝堂是否有益!” “何况,臣父奏疏当中已然写明,鹞儿岭一战,成因复杂,并不单单是朱勇一人之责。” 既然是打仗,那么打败了,自然首先要追究的是领兵大将之责,这本无可厚非。 事实上,这也是当初土木之役的消息传回京师之后,朝堂上下对于鹞儿岭一战迅速有所定论的原因。 朝堂上不是没有明眼人,他们自然清楚,鹞儿岭一战的过程当中,有种种状况,但是,既然朱勇是领兵将领,那么出了事,就该他负责! 听闻此言,朱祁钰俯了俯身子,却没有就着杨杰的话头问下去,而是颇带着几分刁难的意味问道。 “所以,你觉得公正并不重要?” 这话同样不好答,以至于,杨杰听完之后,额头上都渗出了丝丝的汗水,不过,他到底并非平庸之辈,略一思忖,便道。 “陛下明鉴,草民求学时,曾闻儒法之争,绵延千年,草民不才,略有所得,贸然言之,请陛下恕罪。” “法家以法治天下,儒家以德安社稷,其所为者,皆以安定天下,保重社稷为目的。” “然二者所不同者,便在治国之道也。” “法家以制度,法令为先,商鞅变法之时,曾有一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此不可谓不公正,然秦法严苛,民怨沸腾,以致二世而亡。” “汉代之秦,首推黄老,后尊儒术,果天下大兴,然至前宋,儒门大兴,文驭于武,却有澶渊之辱,南迁之祸,何者?” “皆因治国之道,未有万世不易之法,法家求公正,儒家重仁恕,二者皆为煌煌正道,用之适宜,则国家兴盛,用之不宜,则为取祸之道。” “故以儒法之用,无一定之规,陛下圣明英断,为千古圣君,当取公正乎,取仁恕乎,存乎陛下一心,为社稷故,儒法皆为国之正道,此草民浅见也,请陛下垂训。” 显然,杨杰是打过底稿的,不然的话,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不可能如此清晰条理的说出这番话来。 但是,无论是否有过准备,都不重要。 朱祁钰望着眼前的年轻人,神色有些复杂,片刻之后,他轻叹一声,道。 “说得好,甚合朕心,但是,杨杰,你可明白,你这番话,若非说与朕听,换任何一位天子,必将你当场诛之!” 要知道,儒法之争,在历朝历代,都是一个十分敏感的话题。 尽管历代帝王,治国之时都不可避免的会引用法家的做法和思想,但是,却没有人会将其宣之于口。 因为,做是一回事,说又是另一回事。 时至今日,儒家思想,早已经是朝堂上的主流思想,而事实证明,儒家的仁恕之道,也的确对治国理政是最有用的。 至少,比纯粹法家的严刑峻法,在维持社稷稳定上,要强得多。 但是杨杰的这番话,却推翻了这种主流的看法。 在他看来,无论儒家法家,讲仁恕还是讲公正,最终的目的,都是以社稷为本。 换而言之,用儒用法,要视情况而定,这种言论,放到朝堂之上,必会被群起而攻之。 要知道,学术之争,从来不比战场上的双方要更加轻松。 不过,对于天子的这番“威胁”,杨杰心中虽然紧张,但是脸上依旧保持着镇定,拱手道。 “正因如今天子乃是陛下,草民才知,陛下乃万事以社稷为重之圣天子,故此,方敢发此肺腑之言,陛下圣明,当知草民之心。” 这番话,算是小小的奉承了一下朱祁钰。 但是,朱祁钰却没有被杨杰这缓和气氛的手段打动,相反的,他依旧认真的望着杨杰,开口道。 “不,你没有听明白朕的意思,你今日的这番话,除了朕之外,换了任何一个人听到,你都难逃死罪!” 杨杰额头上冷汗津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说错话了,虽然还没想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但是,他也不敢迟疑,立刻跪了下来,道。 “陛下,草民知罪。” 朱祁钰摇了摇头,口气认真却平淡的不容置疑,道。 “不,你不知!” “治国以仁以德,此圣贤之言,兴盛之道也,朝中衮衮诸公,皆奉之若此,你区区弱冠之年,何敢发此狂悖之言?” “莫不如,你比诸朝廷诸公,更胜一筹乎?” 这话说的有些重,以至于,杨杰心中一沉,连忙再度叩首道。 “草民不敢!” 又是轻轻叹了口气,朱祁钰道。 “杨杰,朝堂之上,多得是聪明人,诸法不用,自有诸法不用的道理,今日之言,朕不追究,但你切记,出得此门,方才之言,一字不可再提,否则招致祸端,朕定不容情!” “是,草民谢陛下隆恩!” 杨杰再度叩首,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几分,当然,心中的疑惑依旧未减,只不过,此刻他却也不敢开口再问。 因为,他刚刚能够感受的到,某一瞬间,天子对他是真的动了杀意,但是,这份杀意一展而收,以至于让杨杰差点以为,是自己感觉错了。 有了这番插曲,杨杰不敢再言,但是,朱祁钰却继续道。 “鹞儿岭一战,你所言不无道理,可这份奏疏当中所言,非同小可,你可知这份奏疏若流传出去,你昌平侯府,可算是将朝堂诸臣,得罪了个遍!” 要知道,土木之役的是非,早已经有了定论。 而杨洪的这份奏疏,以鹞儿岭一战为起手,但是实际上,所说的却是土木一战的归因。 当初,朝堂众臣将土木之败,归于权宦作乱,将怯军弱,贻误战机,以致大败。 但是,在这份奏疏当中,杨洪提出了新的看法。 他直接的指出,土木之败,败在军队制度废弛,败在朝堂重文轻武,败在朝廷不修武备。 明里他指责的是三杨对太上皇教导有失,但是实质上,他的矛头直指的是近些年来,朝中打压武将的风气。 这其实很好理解。 以鹞儿岭一战为例,若是在出战之时,朱勇能够有绝对的领导权和指挥权,那么以他的战略素养,必会稳扎稳打,不会轻敌冒进,以至于有此大败。 退一步说,即便朝廷体制管着,不可能让主将独掌一军,那么,若是监军大臣和宦官,能够有基本的军事素养,且对领兵大将的命令不横加干涉,也不会有此祸端。 这一切的原因,往根子上说,其实本质在于,朝廷武将的地位日趋降低,而武将之所以日渐被文臣打压,究其根本,实际上在于,自三杨主政一来,朝堂上长久弥漫的轻视武将的风气。 永乐,宣德两朝,武力煊赫,大军所到之处所向披靡,以至于,在三杨看来,大明国威之盛,在军不在将。 说白了,有大明数百万官军在,领兵大将无论是谁,是否有韬略智谋,皆可战而胜之。 这种古怪的自信,导致整个正统时代,既对边事充满着自信,又对边事充满着忽略。 所以三杨在教导朱祁镇时,从不重武略,而更偏文治,所以文臣敢肆无忌惮的打压勋贵武将,所以在土木之役时,满朝上下,都认为朱祁镇虽然胡闹,但是最多就是损失惨重,不至于败。 然而,事实给了他们每一个人,一个狠狠的教训! 所以实际上,杨洪的这份奏疏,鹞儿岭之战,只是个引子,他想要的做的,是给土木之役中的众多将领平反。 甚至于,再往深了一层说,他这是要,给长久以来,被打压的勋贵武将们,处一口气,争一次胜! 。手机版更新最快网址: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七十二章:杨家父子 站在乾清宫的殿中,杨杰长长的吐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这份奏疏的内容,会得罪无数人,但是,他依旧费尽了唇舌,说服了杨洪,上了这道奏本。 所为的,就是杨家的昌盛富贵,这是在赌,但是,杨杰有信心,只要皇位上坐的仍旧是当今天子,他就赌不输! 因此,面对着天子半是感叹半是诘问的话语,杨杰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进到殿中之后,首次抬起了头,道。 “回陛下,陛下所言,草民和父亲自然晓得,但是,草民更清楚的是,这份奏疏得罪了满朝大臣,但不会得罪陛下。” “大明,是陛下的大明,所以,草民唯一需要担心的,是会不会得罪陛下,其余的,不是草民要想的。” 坐在御座上,朱祁钰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眼神有些复杂,片刻之后,他轻轻叹息一声,道。 “你是个聪明人,可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过慧……易夭!” 杨杰额头上的汗水,唰的一下就落下来了,和他刚刚感受到的,一闪而逝的杀意不同。 这一次,他能感受到的是,天子这句话当中,浓重的毫不掩饰的杀意。 到底是个少年人,面对这样的场面,杨杰立刻就慌了神,连忙跪倒在地,着急的头顶冒汗,但是却不敢再开口说话,生怕自己一句话说的不对,丢了性命。 殿中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凝滞,朱祁钰淡淡的望着跪伏在地的杨杰,同样默然不语。 就在这个时候,一旁的怀恩叹了口气,小心翼翼的上前,将案上的凉茶换新,低声道。 “皇爷,昌平侯在偏殿等候召见,时候已经不短了,您看,是否要召昌平侯觐见?” 于是,底下的杨杰顿觉来自上方的压力一轻,紧接着,他便听到天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的不带一丝情绪,道。 “你先退下吧,让你父亲进来见朕!” “是,草民告退!” 杨杰恭谨的站起身来,后退两步,轻手轻脚的退出殿中,刚一出殿门,就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浑身力气仿佛被抽干了一样,忍不住扶住旁边的柱子歇息。 待回过神来,他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后背,早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杰儿,你……” 不远处一道急促的声音响起,杨杰一抬头,便瞧见杨洪并没有待在偏殿,而是不知何时便来到了廊下等候,见他出来,立刻便疾步朝他走来。 “父亲……” 不知为何,见到大步走来的父亲,杨杰心中压力顿时一轻,有一种想要瘫软在地的冲动,一阵情绪上涌,杨杰的眼眶都有些泛红。 见此状况,杨洪心中更是忧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杨杰面前,一双苍老的大手稳稳的扶住杨杰的身子,问道。 “杰儿,出什么事了?” 杨杰轻轻的摇了摇头,刚想开口说话,却被紧随而来的怀恩给打断了,只见怀恩不急不缓的迈步出来,对着杨洪拱了拱手,道。 “杨侯,陛下召见!请随咱家进殿吧!” 见此状况,杨洪眉头微皱,转头看了看杨杰此刻的状况,他一时有些犹豫。 这个时候,杨杰总算是恢复了一点力气,脸上勉强扯出一丝笑意,道。 “父亲放心,儿子没事。”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杨杰身子微微用力,挣脱了杨洪的搀扶,自己独自站在原地,虽然看起来状态仍然不佳,但是,却比刚刚出来的时候,要好得多。 与此同时,怀恩也开口道。 “杨侯不必担心,大公子咱家会遣人照料着,先去偏殿歇息,不会出什么事的,杨侯还是先虽咱家进殿,莫叫陛下等急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耽搁就不好了。 于是,杨洪担心的看了一眼自家儿子,确定他没什么大事后,又不放心的嘱咐道。 “你先在偏殿稍等片刻,为父去去就回。” 说着,他又朝着一旁跟在怀恩身后过来的两个内侍微微欠身,道。 “有劳二位照料小儿。” 那两个小内侍明显并不是什么有权有势的内宦,见杨洪如此客气,顿时有些受宠若惊,连忙作揖道。 “杨侯客气了,我等必定尽心,大公子有何需要,尽管吩咐便是,我等必定尽力。” 于是,杨洪这才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杨杰,然后才转过身,跟着怀恩迈步进了乾清宫。 “臣杨洪见过陛下!” 入了殿中,杨洪一扫在殿外的紧张不安,恭谨有度。 相对应的,坐在上首的朱祁钰,也以礼相待,笑着道。 “杨侯不必多礼,坐吧。” 待内侍搬上墩子,杨洪坐下,朱祁钰便道。 “杨侯养了个好儿子啊!” 这话似是在感叹,又似是带着些许的反问,杨洪一时不知何意,只得道。 “陛下,小儿无状,若有御前失仪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果不其然,朱祁钰收敛了笑意,轻轻叹了口气,道。 “失仪倒不至于,就是太年轻了些,在朕面前,什么话都敢说。” 这下,杨洪心中顿时一惊,但是,面上也只能道。 “陛下面前,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不敢有丝毫欺瞒。” “嗯,是这个道理。” 出乎意料的是,天子竟点了点头,认同了杨洪的话。 而且紧接着,天子忽然问道。 “杨侯,朕观你这儿子,见地非凡,颇有谋略,可有心为他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 按理来说,杨杰日后注定是要承继昌平侯爵位的,所以,在朝中有没有官职,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紧要。 但是事实却并非如此,如果说,杨杰仅仅只想当一个闲散的侯爷的话,那么自然是坐等继承爵位便是。 可若是他有心入朝参政,那么,在继承爵位之前,必要的历练,是绝对不能少的。 只不过,看到刚刚儿子出殿时的表现,杨洪心里又有些拿捏不准,天子这话到底是真心还是试探。 踌躇片刻,他只得道。 “若能为朝堂效力,杨家子弟自然义不容辞,但是小儿身无功名,且身体孱弱,若是入朝为官,恐难当大任。” 这话便是推辞了,但是,朱祁钰却明显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而是开口道。 “功名倒是无妨,他既是杨家子弟,以杨侯的功劳,荫封个镇抚使也不算特恩,有了官身,到上直卫或是其他衙门任职,都不是问题。” “至于身子孱弱,朕观他应当是先天不足,宫里刚好有擅长此道的太医,朕稍后让太医给开个调养的方子,慢慢养着,未必能够治本,但是,强身健体还是可以的。” 这番话说出来,杨洪便明白,天子并没有试探的意思,是真的想要让杨杰入朝为官。 只不过,想起刚刚杨杰的样子,他心中又有些迷惑,只得先答应下来,道。 “陛下恩典,臣万死难报,日后必定竭尽全力,为朝廷效命。” 于是,朱祁钰点了点头,然后将手中的奏疏合起来,交给身旁的内侍,重新递回了杨洪的面前,道。 “杨侯的这份奏疏,朕看过了,大致所言有理,但是,有些言辞尚需斟酌,杨侯便先拿回去,待修正过后,再行呈递。”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洪如果还是不明白天子的意思,他也就白白在官场这么多年了。 说白了,对于这份奏疏,天子大致是满意的,作为奖赏,杨杰的镇抚使就是明证。 但是,内容满意,时机却不对,所以天子才让他暂时将奏疏带回去,“再行斟酌”。 说白了,杨杰受了天子的恩典,那么之后在天子需要的时候,杨家也就得替天子在朝堂上冲锋陷阵了。 不过,这本就是早有打算的事,因此,只是迟疑了一下,杨洪便道。 “臣遵旨。” 见此状况,天子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继续开口道。 “年轻人,还是要多历练,既是杨家后辈,自当有一番作为,好了,今日便到此为止,杨侯退下吧。” “臣告退……” 直到杨洪走出殿门,心中还是带着几分疑惑,低头往前走了两步,刚好碰见得了消息从偏殿出来的杨杰。 “父亲,怎么样?” 此刻的杨杰,明显已经平静了许多,但是看得出来,他心里仍然带着几分不安,刚一见面,就紧张的开口问道。 不过,杨洪却只是摇了摇头,道。 “回府再说!” ………… 圣旨下的很快,就如天子所言,以杨洪的战功,给他的儿子一个荫封,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 之前没有,是因为他仅有的两个儿子,杨俊已经是正经的实职将军,并不需要这个虚衔,而杨杰是杨家嫡子,日后注定要承继爵位的,也不需要这个区区六品的镇抚使。 但是,既然天子要给,底下的人自然也没什么意见。 因此,杨洪上午出宫,下午圣旨便已送达,授杨杰为锦衣卫镇抚使,秩正六品,署千户职,命往兵部协助尚书于谦整饬军屯。 夜,杨府的书房。 杨洪盘膝坐在榻上,一份黄绢圣旨,摆在他面前的小几上,杨杰坐在对面,正将自己白天奏对的情况,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随后,陛下便让儿子退下,要召父亲觐见。” 提起当时的情景,杨杰到现在还是一阵心有余悸,道。 “父亲,儿子能感觉的到,当时陛下的确是对儿子起了杀心,若不是怀恩公公及时在旁提醒,只怕儿子此刻早已经身首异处,可是,恕儿子愚钝,实在想不明白,陛下为何会如此前后矛盾……” 杨杰当然能够看得出来,天子对他是欣赏的,而且,对于他呈递上的这份奏疏,也是认可的。 回府之后,杨杰又回顾了整个奏对的过程,觉得自己并没有说错什么,甚至于,就连他的那番儒法之论,他也能看出,天子是认可的。 可既然如此,为什么,天子又会对他如此态度呢? 杨洪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眼前的圣旨上,片刻之后,又落在杨杰带着疑惑的脸上,二者之间逡巡了几次,方叹了口气,道。 “杰儿,你真的想知道吗?” 杨杰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于是,杨洪的目光从圣旨上抬起来,认真的望着杨杰,道。 “因为你太聪明了!” 杨杰皱了皱眉,一时没明白这话的意思。 但是,他的确又想了起来,在整个奏对的过程当中,天子的确曾经也如此赞扬过他,甚至于,按照父亲的转述,之后在召见父亲的时候,天子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可,这不是好事吗?杨杰一时有些不明白,疑惑的望着杨洪? 停了片刻,杨洪的神色有些复杂,方道。 “杰儿,太聪明的人,往往对世情看的太透,或者,自以为看的太透,以至于,少了气节和坚持!” “这,就是陛下对于态度矛盾的原因!” 听了这话,杨杰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是,又没能想透,于是,一时眉头紧皱,陷入了沉思当中。 见此状况,杨洪摇了摇头,继续道。 “朝堂上从不缺聪明人,你能想明白的道理,自然也有人能够想明白,就如那儒法之辩,你说的固然不错,世间从无一定之规,乱世用法,盛世以德,因地制宜,因时而动。”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何千百年人,无人遵行呢?” 杨杰到底是聪慧之人,脑子一动,便得出了答案。 “是因为,太难了?” “不错,太难了!” 杨洪点了点头,道。 “治国之道,自然无一定之规,但是,朝令夕改却是朝堂大计,何况整个国家的治国方略,牵一发而动全身,岂是一言用法,一言用儒可定之的?” “何况,你说的固然有道理,但是因地制宜,何地制何宜,又该如何判断呢?” 说着话,杨洪的脸上涌起一抹感慨,道。 “远的不说,便说瓦剌寻衅大明,是该布德泽行王化,出王道之师,还是该威压百域,铁骑踏草原,寸草不生呢?” “选错了,便是万劫不复!” “所以,不能选,治国惟仁惟德,是千古不易之理,亦是圣贤之道,你之主张,说好听了叫因地制宜,但是实则,也可称之为不择手段,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为何陛下对你的态度如此矛盾吗?”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七十三章:郁闷的小公爷 应该说,杨杰本身是足够聪慧的,只不过,他毕竟年轻,而且没有真正接触过朝政,所以缺乏经验而已。 此刻,杨洪稍一点拨,他便明白了过来。 “父亲的意思是,陛下在忌惮我?” 这个结论听起来有些荒谬,甚至于就连杨杰说出口的时候,也颇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他区区一个身无爵位功名,体弱多病的世家子弟,竟然会惹得天子忌惮? 但是,眼前的一切,又都指向于此,荒谬但真实存在。 “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你是我杨洪的儿子!昌平侯府的嫡子!” 杨洪微微抬眸,脸上闪过一丝傲然之意。 说着话,他拿手指了指眼前的奏疏,道。 “为成国公府说情,虽是你和朱仪的一桩交易,但是,就如你我父子之前猜测的那般,天子,其实是不满于如今文盛武弱的现状的!” 提起这个,杨杰倒是清楚的很。 事实上,这本奏疏的内容,至少有一半,都是由他提出,并说服杨洪所写上去的。 说白了,这份奏疏以鹞儿岭之战为借口,其核心目的,是夺回勋贵世家因土木之败,在朝堂上缺失的话语权。 而杨杰之所以敢这么做,就是因为他掐准了天子其实是有意改变如今朝堂的现状的。 前宋殷鉴在前,以文驭武并不是什么好的状况,这一点,杨杰相信天子心中十分清楚。 但是,由于土木之役带来的种种后果,事实上现在已经出现了这种趋势,所以,杨杰上这本奏疏,既是为了完成承诺,替勋贵发声,也是为了投天子所好。 也正因如此,杨杰才敢在乾清宫中,大谈文武关系,甚至是借儒法之辩,来说明自己的观点。 杨洪看着面前的儿子,神色亦是十分复杂,有骄傲,有担忧,也有忧虑,叹了口气继续道。 “这道奏疏有大半都是你的手笔,看今日的情形,天子应当是已经看出了这一点。” “一方面,你对于朝势把握准确,能够因势利导,这是谋略,敢于在文臣如此势大的情况下,出头平衡文武,这是勇气,朝堂之上,有勇有谋的年轻人,并不算多,所以,天子对你有赞许重用之意。” “但是,另一方面,你对儒法之辩的认知,又让天子觉得,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虽有智勇,却少了持正之心。” “正因如此,天子对你才十分矛盾。” “他既想要重用于你,让你入朝为官,为国家效力,但是,又怕你这种心性,会酿出祸端。” 这下,杨杰算是彻底明白了。 就如杨洪所说的,他的身份不同旁人,他是杨洪的嫡子,昌平侯府未来的继承人。 要知道,杨杰之所以敢上这个奏疏,除了因为掐准了天子的想法之外,更重要的一点就是,他很清楚,能够替天子做这件事情的,只有昌平侯府! 如今朝中隐然文盛武弱,天子信重的一干大臣,无论是于谦,王文,还是俞士悦,陈镒,都是文臣出身。 这层身份,天然决定了,他们不可能为文武平衡出力。 至于勋贵这边,天子一直在为此做出努力,先是赦免了顾兴祖等人,随后又扶植了李贤,范广等一系列勋贵。 但是,勋贵发展到如今,盘根错节关系复杂,英国公府一系的勋臣,明显是要靠近南宫。 他们自然是愿意扩张勋贵的力量的,但是,天子却未必敢将扩张来的这份力量交给他们。 至于李贤,顾兴祖等人,守成有余,进取不足,有先天的缺陷,范广虽风头正劲,但是,毕竟资历不够,窜的太快,对他并非好事。 这么算下来,其实就只有昌平侯府最合适。 论资历,杨洪辗转边境数十年,战功累累。 论爵位,侯爵之尊,仅次于那几座摇摇欲坠的公府。 更重要的是,经过了那次和任礼的对峙,满朝上下,都见识到了杨洪的厉害。 而且,经过了那次之后,昌平侯府算是卸下了一道大包袱,可以轻装上阵。 这种情况之下,让杨洪出面平衡文武,其实是最合适的。 但是,这就回到了原本的问题。 杨杰! 作为杨洪的嫡子,昌平侯府的继承人,未来势必要继承昌平侯府的政治遗产,在朝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这种情况下,杨杰又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却偏偏有勇有谋的人,这样的人,天子如何能够放心? 一念至此,杨杰不由额头上冷汗津津。 他的确还是太年轻了,只想着眼前之事,只想着昌平侯府的未来,却忽略了身为皇帝,对于危险的敏感性。 不过,这还没有结束。 杨洪略停了停,意味深长的开口道。 “杰儿,你还年轻,这,恐怕才是让陛下最担心的地方!” “可你要明白的是,陛下乃天纵之才,难得之圣明君主,并非每一个皇帝,都能如陛下一般举重若轻!” 如若杨杰已然是壮年,那么,无论他是何种心性,天子都会用他,因为,有天子在一日,便能压制的住杨杰。 或者说,就像杨杰说的,用儒用法,存乎天子一心,何时用何手段,天子自然是有分寸的。 但是,以后的帝王呢? 杨杰入朝,他势必会成为天家宠臣,既然如此,他未来大有可能是托孤重臣。 天子在时,自然不会行差踏错,但是,若是继任之君是一个平庸的帝王,那么,杨杰的这种手段做法,很容易将整个国家带入深渊当中。 就连杨洪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杨杰一直是如今这种心性的话,那么未来,他大有可能会变成一个只尊皇权,心无道义的奸佞之臣。 这种人,朝中现在就有一个,大名鼎鼎的东厂提督太监,舒良,便是这样的人! 某种意义上来说,杨杰和他很像。 但是,舒良宦官的身份,天然让他备受制约,可杨杰不同,他若承继了爵位,又和舒良一般,得天家信任,为天子鹰犬。 那么朝堂之上,必将动荡不堪。 如此场景,岂是一直追求朝堂稳定的天子,想要看到的? 所以,哪怕是有一丝丝的可能,天子也会将其掐灭! 这恐怕,才是天子心生杀意的最大原因。 “父亲,那……那现在该怎么办?要不,儿子辞了这个镇抚使?” 杨杰毕竟年轻,明白是一回事,但是,要论临危不乱,十个他加在一起,都未必能比得过一个久经战阵的杨洪。 见到杨杰略显慌乱的样子,杨洪摇了摇头,抬手安抚了他一下,道。 “你不必担心,今日你既然安然走出了乾清宫,说明,天子还是信任我杨家的,毕竟,你还年轻,陛下也还年轻,未来只要你不行差踏错,自然是能挽回在陛下心中的形象的。” 说着,杨洪指了指手边的圣旨,开口道。 “锦衣卫镇抚使,这不算什么太高的官职,但是,命你去辅佐于少保整饬军屯,这就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了。” “你不要看于少保性格坚硬,屡屡顶撞陛下,似乎经常惹陛下生气,但是其实,他这样的人,才是最得陛下欣赏的。” “如今,陛下让你到他身边,用意其实很简单,就是让你学一学于少保身上的这股风骨正气。” “这些,是为父也教不了你的,只能靠你到了于少保身边之后,慢慢去悟!” “若是你能学得于少保的十之一二,那么,想必朝中诸事,陛下也可放心交于你来办了。” “儿子明白了,谢父亲教诲。” 杨杰此刻也渐渐镇定下来,心中略微松快了不少,只不过,感受到父亲话中的期望,他眸子忍不住一黯,自嘲道。 “能够为国效力,保杨家平安富贵,自然是儿子心中所愿,可惜,儿子的这副身子骨,怕是未必能够有多少寿数,如此想来,倒是陛下多虑了。” 事实上,杨杰之所以这么急切的上疏,想要替杨家稳固地位,固然是有他对朝堂之事经验不足的原因。 但是,更重要的是,他对自己没有信心,平素里他身子骨就比别人要弱,动辄便会生病,一病起来,又比寻常人严重许多。 当初他娘还在的时候,延请过不少的大夫,都说这是先天不足,难以弥补,只能平时好好养护,或许能有寻常人的寿数。 可后来,杨老夫人撒手人寰,杨杰一个人在京中,独自撑起偌大的一个杨府,各种的迎来送往,交际应酬,半刻也闲不得,忙着忙着,自己的身体便越来越差了。 闻听此言,杨洪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愧疚,不过,他倒是也没有太过沮丧,而是拍了拍杨杰的肩膀,道。 “杰儿,你也不必如此自怨自艾,你这身子虽是先天的毛病,气血不足,但是,却并非是什么大病。” “我已问过太医院的御医,只要好好养着,注意不要生病,便无大碍,陛下既下了决心要用你,自然不会叫你寿数不永,今日出宫之前,陛下还特意说要遣太医来为你调养身体,宫中药库多得是珍稀的药材,好好调养,不会有事的。” “希望如此吧……” 杨杰的嘴角扯起一抹苦涩的笑容,明显不想在此事上继续谈下去,于是,转移话题道。 “父亲,今日之事,还是多亏了怀恩公公帮忙,若非他及时提醒,只怕陛下真的要对儿子动手了,改日当备厚礼,到怀恩公公府上致谢。” 似是怀恩这样的大珰,在宫外都置办的有宅子,只不过,怀恩平常都在宫中侍奉,很少出来住便是了。 对于这一点,杨洪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的,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便也没再多说。 烛火摇动中,未能成眠的,却也不止杨洪父子二人。 “……此事干系重大,稍有不慎,便会引发文武冲突,如今正值整饬军屯的关键时刻,过不了多久,太子殿下又将出阁读书,朝廷多事,实在不宜再起动荡,因此,陛下便让杨侯将奏疏先带了回去……” 成国公府花厅当中,朱仪听到舒良带来的消息,一脸的欲哭无泪。 我说杨杰老弟,咱不是说好,就给鹞儿岭一战翻案的吗?你扯那么多干嘛? 按照朱仪的本意,他只需杨洪出面,替成国公府说情,说明当初鹞儿岭一战,并不纯粹是朱勇之过,之后的土木之败,也并非仅仅因鹞儿岭一战失利,更重要的是王振胡乱决策,葬送了大军的生路。 借此机会,他便可在朝中煽动舆论,进而实施下一步的计划,最终达到让成国公府复爵的目的。 可谁想到,这杨杰自我发挥的余地属实是大了些,从鹞儿岭说到土木之役,先骂王振,后责三杨,连带着太上皇,个个都骂了个遍。 更是想趁此机会,吹响勋贵对文臣反攻的号角。 这个时候,吹个*啊! 成国公府要复爵,还指着这帮文臣不给他使绊子呢,人全给得罪了,还怎么复爵? 杨洪出面为鹞儿岭一战发声,是成国公府复爵的第一步,结果,这第一步就出了这种幺蛾子,朱仪没被气死,已经算是心性非凡了。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朱仪望着对面的舒良,见他依旧淡定,心中不由又是一动,道。 “舒公公,是朱某刚刚失态了,不过,家父身上污名难去,成国公府的爵位只怕又要遥遥无期了,成国公府的门庭事小,只是,恐耽误了陛下的事……” 见朱仪这番拐弯抹角的暗示,舒良笑了笑,倒是也不戳破,只道。 “小公爷放心,陛下要办的事,还没有办不成过,他老人家既许了成国公府复爵,自然君无戏言。” “只不过,经了这番波折,小公爷恐怕要多费些工夫了。” “不瞒舒公公,只要能保得门庭不失,多大的工夫,朱某都肯费,只是不知,究竟具体该如何做呢?” 眼见有门,朱仪顿时精神一振,试探着开口问道。 于是,舒良道:“说来,小公爷还要多谢您的那位岳丈,他的这道奏疏,看似随意而为,可实际上,却是您破局的关键……” 说着,舒良俯下身子,压低了声音,对着朱仪说了几句话,顿时让后者眼前一亮。 不过,认真的思索了片刻,朱仪又感到一阵犹豫,问道。 “舒公公,这么着,真的能行吗?” 舒良坐直了身子,反问道:“看着是有些冒险,但是,有陛下在,小公爷还怕成不了吗?” “好,那我这就去英国公府!” 夜已渐深,很快,一辆马车从成国公府当中而出,乘着夜色,奔向了另一家公府……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七十四章:朱·大忽悠·仪 银月高悬,夜凉如水。 一辆古朴的马车,摇摇晃晃的停在了英国公府的门前,虽然瞧着并不起眼,但是,待小厮接过递过来的拜帖,顿时不敢怠慢,一边将人领进了前厅,一边前去禀告自家老爷。 不多时,张輗披着一身青色大氅,匆匆来到前厅。 “见过世伯。” 朱仪上前行了个礼,随后,二人分主客落座,张輗便问道。 “这么晚了,小公爷匆匆而来,可是出了什么急事?” 苦笑一声,朱仪道:“不瞒世伯,此次小侄前来,还是求世伯帮忙的。” 闻听此言,张輗的脸色顿时也是一苦,不过,事到如今,他也早已没有了退路,只得挤出一丝笑意,道。 “小公爷不必客气,你我两家本就同气连枝,如今更是秦晋之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直说便是。” 于是,朱仪也便卸下了心里的“包袱”,张口道。 “不瞒世伯,小侄此次前来,是希望世伯能够替我跑一趟南宫,向太上皇求个恩典!” 虽然话说的漂亮,但是,当朱仪真的把要求提出来的时候,张輗的眉头还是忍不住一皱,踌躇片刻,问道。 “什么恩典?” 朱仪平静道:“先前太上皇曾说过,先父乃是为太上皇断后力战而死,于朝廷非但无过,而且有功,只是因土木之役太过严重,导致先父承受不白之冤,成国公府的爵位袭封,更是迟迟悬而未决。” “他老人家还说,若是有机会,定会替成国公府讨回该得的名声和荣耀,小侄觉得,如今,便是时候了!” “你是想让太上皇出面替鹞儿岭一战正名?” 张輗沉吟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 “小公爷,这和之前说好的不一样啊,你应该也清楚,太上皇如今在朝廷的地位本就有些尴尬,尤其是这段时间,太上皇又召见了瓦剌使团,朝中更是议论纷纷。” “鹞儿岭一战,和土木一役关系颇深,朝中上下,对此事早有定论,这无缘无故的,太上皇贸然提起此事,必会引起朝堂上下的弹劾。” “而且更重要的是,你也知道,土木一役的处置,实是那帮文臣借故对我勋贵武臣的打压,并不单单是一场败仗这么简单。” “就算是太上皇开了口,替鹞儿岭一战平反,可若是乾清宫那边跟那帮文臣合伙对此置之不理,反倒碰了一鼻子灰,并非什么好事,你看,要不要在斟酌一番?” 这番道理,其实双方早就已经明白,只不过,之前的时候没有说的这么透彻而已。 说白了,现如今的太上皇在朝中,话语权其实还未必有他们这些勋贵更重。 囿于礼法尊卑,朝廷上下包括天子在内,都不好明着违抗太上皇的旨意,但是,这不代表太上皇说话就顶用了。 真的涉及到了关键利益,谁也是不会让步的。 鹞儿岭一战,关系到土木之役的定性问题,如果给朱勇平反了,那么,在土木之役当中战死的诸多勋贵大臣,其功过是非,只怕都要重新核定。 这是很多人都不愿意看见的,所以,这并不是说太上皇简简单单说两句话的问题。 略停了停,张輗又道。 “对了,你当初不是说,这件事情会由昌平侯府挑头吗?怎么,那边反悔了?” 当初的时候,朱仪详细的跟张輗说过自己的“打算”,以及他和杨杰的“交易”,按照那個时候商定的打算,应该是由杨洪先来发声,让朝堂上先为此事议论一番,待到争执不下时,再由太上皇出面一锤定音。 如此,太上皇的作用才能发挥到最大,可如今朱仪的意思,竟是要让太上皇来做这个发起人。 这么做倒不是不可以,但还是那句话,如此一来,太上皇之后能起的作用,可就小的多了,而且,只怕还会平白遭受许多非议。 提起杨洪,朱仪的神色顿时有些阴郁,冷哼一声,道。 “反悔倒是没有,但是,那杨洪父子二人,的确不是好相与的,不瞒世伯,小侄之所以这个时候过来求世伯去南宫,就和昌平侯府有关。” “哦?” 张輗往前俯了俯身子,一副等着听下文的样子。 见此状况,朱仪只得将今天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那杨家倒是上奏了,但是,除了鹞儿岭一战,在奏疏当中,杨洪还斥责了三杨对太上皇教导不力,指责朝廷近年来重文轻武,直言文臣蓄意打压武将,还说土木之役,除了王振弄权之外,更重要的是,文武内斗,文不谏武不练,上下混乱,方致此祸,整篇下来,矛头直指文臣打压武将之风。” “这杨洪,倒是敢说,他就不怕把朝堂上下都给得罪了吗?” 听完了朱仪的话,张輗也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上次廷议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杨洪这个老家伙,骨子里带着战场上的那股疯狂,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老家伙疯到了这个程度。 真要是按朱仪所说的,他这番话,可算是把整个文臣都给得罪了。 不过,也真是解气啊…… 张輗的心中有些复杂,但是,朱仪却是一副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恨恨道。 “他当然知道,叫我说,他就是打的这个主意!” 看着张輗疑惑的神色,朱仪平静了一下,解释道。 “世伯请想,如今是什么时候,朝廷正值整饬军屯的关键时刻,这次整饬军屯,乃是天子在背后支持,对边军的一次大规模的整顿,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其实也是一次对我勋贵武臣的打压。” “这个时候,杨洪出面上这道奏疏,陛下能答应吗?” 于是,张輗顿时回过味来了,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他轻轻摇了摇头,道。 “不可能,这个时候,天子必定是要站在文臣那头的,如果单单只是说鹞儿岭一战也就罢了,但是,若是扯到文武之争上,至少在现在这个阶段,天子不可能不偏向文臣的。” “如此说来,这道奏疏?” “被打回来了!” 朱仪轻轻的在桌子上一拍,道。 “奏疏送到了内阁,立刻就被封锁了消息,随后,天子召了杨洪父子觐见,不知谈了些什么,但是最后,那道奏疏被打了回来,反倒是杨杰那个小子,得了个锦衣卫镇抚司的差事,被派到于少保身边帮忙去了。” 张輗就算再迟钝,这个时候也渐渐觉出了一点味道来。 “这个杨洪,倒是好心机,看来之前,倒是我小瞧他了!” 恨恨的骂了一声,在朱仪的这番话引导之下,张二爷总算是明白了“真相”。 当初杨家风雨飘摇,不得已之下,向成国公府求助,以渡过难关之后,替成国公府平反为条件,让朱仪帮忙给宁远侯任礼使绊子。 但是现在,任礼是进去了,可杨家却陷入了两难。 还是那句话,以杨家的出身和立场,他们注定是要背靠天子的,可是,勋贵世家之间,最重的便是承诺。 大家都是要传承世代的家族,若是信誉没了,那么在这个圈子里便寸步难行了。 所以,杨家既然承了情,就得履行承诺。 可是,成国公府已然和英国公府定了亲,英国公府,又明摆着和天子不对付,这个时候替成国公府说话,又会得罪天子。 当初杨家朝不保夕,自然是什么条件都可以接受,但是,如今渡过了难关,有些事情,就得考量一下了。 这种状况下,杨洪,或者说杨家那个小家伙,就搞起了歪门邪道。 你们不是让杨家上本替朱勇说话吗,好,没问题,但是,既然要说,那就不止说朱勇,还说说其他在土木之役当中,战死的,未战死的勋贵,给他们一块“平反”,顺带着,再把脏水往文臣的身上一扣。 如此一来,杨家就不是在帮成国公府一家,而是在帮整个勋贵争取利益。 先不谈这么做后果如何,至少这么做可以掩盖自己的“真实目的”,不会让天子觉得,杨家是在帮成国公府。 有了这一条打底,那么天子自然会对杨家宽容许多。 而且,闹得这么大,天子自然会出手干预。 所以,杨洪顺理成章的被召进宫去,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 训斥一番,然后给杨杰个官职,算是给杨家些安抚,其实潜台词就是,好处朕给你了,别再闹腾了。 杨家既得了好处,又可以顺着这个台阶下来,独善其身。 毕竟,当初的交易是说让他给朱勇说话,但是,可没说不让给其他人人说话,至于说因为闹得太大,导致没成功,那就不是他杨家的问题了。 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朱仪沉着一张脸,愤愤道。 “谁说不是呢,得了这个消息之后,我找上杨家那个小子,可谁料他跟我说什么,天子将他派去兵部,就是为了敲打杨家,让他不要再跟文臣起什么冲突,还说什么杨家已经尽力的,总不能为了我成国公府,把整个昌平侯府都搭进去。” “我呸!” “倒不是当初天子要拿他杨家开刀,求告无门来找我成国公府帮忙的时候了,这笔账,我迟早要跟他清算!” 看着朱仪怒火滔天的样子,张輗表示十分理解,换了是他,平白被人摆了这么一道,也必然会是这个样子。 但是…… “小公爷息怒,那杨家看来是指望不上了,算账这回事,咱们来日方长,现下还是要看看,这件事情怎么解决。” “我还是那句话,就算是太上皇开了口,这件事情也未必就能有用,何况,如今杨家闹了这么一遭,以后必定是不愿再掺和这件事了。” “没了杨家,光是太上皇开口说两句话,只怕朝堂上下,都会心照不宣的当耳旁风,我就算是愿意进宫说服太上皇,这也起不到什么用处啊!” 张輗一脸的愁色,事到如今,他其实更想让朱仪复爵。 毕竟,前期已经投入了那么大的成本,连任礼都已经栽进去了,要是成国公府拿不回爵位,那么,两家联手的意义也就不大了。 到头来,鸡飞蛋打,最吃亏的反而是英国公府。 所以,要说着急,张二爷也同样着急。 不过,这个时候,朱仪反倒慢慢冷静了下来,道。 “世伯不必着急,没了杨家,还有我岳丈,杨家不肯帮忙,但是,我那老岳丈,却是肯的。” “哦?” 张輗眼前一亮,问道:“大宗伯愿意出手?” 胡濙的身份地位,在朝中可谓首屈一指,他如果愿意帮忙,那么效自然不会差。 但是,张輗心里也明白,胡濙毕竟是文臣,而且,以他老人家那保守的性子,想要让他卷进这风暴的中心,实在是难上加难。 没瞧见当初成国公府被攻讦的最狠的时候,他老人家都袖手旁观的吗? 朱仪点了点头,又轻轻摇了摇头,道。 “岳丈的性子,想要他直接替成国公府说话很难,但是,敲敲边鼓,却还是有可能的。” “今日,他老人家便给陛下上了本,替小侄讨回了护驾将军一职,并且,还给小侄争取了参加春猎演武的机会。” “而这,就是破局的关键!” 张輗皱着眉头,似乎觉得自己隐隐摸到了一点窍门,但是又想不通透,迟疑片刻,问道。 “你的意思是,在春猎上做文章?” 朱仪颔首道:“不错,春猎乃是国之大典,这一次为了震慑瓦剌使团及四夷诸使,天子特意加了一场演武,到时候,各国使节都在场上,场面浩大,正是我们的机会。” “要知道,这场演武,太上皇也是会去的,当着四夷诸使的面,我想,天子和一众大臣,总不至于驳斥太上皇的话吧?” 于是,张輗的眼睛顿时一亮,道。 “对啊,春猎演武上,众目睽睽之下,若是天子和太上皇闹了矛盾,无异于让四夷诸使看我大明的笑话,说不准,还会让有些使节生出异心,那个场合,就算是天子有所不满,也必定得忍着。” “只要能够好好运作,或许真的能有所作为,也说不准呢!” 见张輗已经心动,朱仪又继续道。 “世伯,关于具体的做法,小侄也已经有了想法,到时候太上皇只需……必定可以达到目的,甚至于,还可以有意外的收获也说不定!” 听了朱仪的话,张輗神色闪动,最终,还是一拍大腿,道。 “好,既然如此,那明日我就跑一趟南宫,小公爷放心,无论如何,我也会说服太上皇,春猎之上,我等齐心协力,定将成国公府的爵位给讨回来!” 。手机版更新最快网址: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七十五章:金尚书的高光时刻 旭日初升,草长莺飞。 经过了一夜的雨水,天空中架起了一顶七色的虹桥,城门缓缓推开,沉寂了一整晚的京城,在晨光的喧嚣中渐渐复苏。 远处,一支长长的队伍缓缓而来,为首者二人,胯下是膘肥体壮的骏马,一人着飞鱼袍,配绣春刀,另一人则腰悬银刀,着蒙古袍,身上挂满了金玉之器,人高马大。 “这就是京城吗?果然热闹非凡!” 一勒马头,最前头的蒙古贵族停在城门外不远处,望着人流不息的京城,不由发出一声感叹。 见此状况,另一名飞鱼袍男子,也笑着张口道。 “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阿速将军你首次到京城来吧?大明物华天宝,京师更是繁华之至,此次既然到了京城,可以多留几日,好好逛一逛。” 蒙古贵族点了点头,同样笑着道。 “那是自然,不过,还要先觐见大皇帝陛下!” “好,那就先进城吧,我刚刚得到消息,鸿胪寺那边已然备好了茶饭,阿速将军你且先休息一日,快的话,明日陛下就会召你进京。” 说着话,飞鱼袍男子调转马头。 于是,原本整齐的队伍,被分成了两支,一支跟着蒙古贵族,另一支则跟着飞鱼袍男子。 不过,惹人注意的是,在两支队伍分开的时候,一辆马车却被拉了上来。 其实说是马车也不准确,和普通的马车不同的是,这辆马车除了一个小小的窗户之外,通体都被封的死死的,倒像是一辆囚车。 见那马车被拉了上来,那蒙古贵族道。 “指挥使大人,既然已经到了京师,那么我也算完成了金老大人的嘱托,这个人,便交由指挥使大人安置,如何?” 闻听此言,马车中那名面色枯黄的汉子,顿时眼中精芒一闪,期待的望着飞鱼袍男子。 不过可惜的是,那飞鱼袍男子看了一眼他,丝毫不理对方目中的哀求之意,摇了摇头,道。 “此人身份特殊,还是阿速将军你暂且看管着,等后续宫中有旨意下,在做定夺。” “那……好吧!” 看着远处城门内,已经有鸿胪寺的官员迎了上来,那蒙古贵族倒也并不坚持,点了点头,便挥手示意底下人将马车拉了下去。 见此状况,那囚车中的汉子面色惨白,拼命的摇晃着囚车,但是,却得不到外头人丝毫的回应…… 不知是不是错觉,如果此刻去看那蒙古贵族的神色,便能发现,此人的脸上也露出一丝让人莫名的意味。 ………… 乾清宫,怀恩匆匆走进殿中,禀道。 “皇爷,锦衣卫卢指挥使已经回京,刚刚递了牌子求见。” 朱祁钰抬起头,揉了揉因为看奏疏而有些酸痛的双眼,脸上却露出一丝笑意,道。 “卢忠回来了,这么说,阿速也到了?” 阿速便是如今关西七卫中赤斤蒙古卫的头领,也是朝廷敕封的都督佥事,统领关西七卫。 这次,金濂到甘肃查案,最重要的一个目的,就是宣召阿速进京。 “回皇爷,不错,阿速将军如今已经被安置在了驿站当中,一行人正在休整,据鸿胪寺说,阿速将军打算明日递牌子请见。” 于是,朱祁钰点了点头,吩咐道。 “嗯,先召卢忠进来吧,让朕看看,这一趟甘肃之行,他到底有什么收获。” 怀恩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不多时,一身飞鱼袍,面色憨厚老实的锦衣卫指挥使卢忠便跟着走了进来,行至殿中,大礼参拜道。 “臣卢忠,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 朱祁钰抬起头,上下打量了一番卢忠,看起来,这一趟甘肃之行,的确没有白跑,不提其他,光是这气质上,就变得和以前不同。 以前的卢忠,虽然看着忠厚老实,但是,总给人一种阴翳的感觉,但是这次回来,这种感觉倒是消失了。 “怎么样,此去甘肃,可有何收获,朕吩咐你的案子,查的怎么样了?” 这句话若是换了以前的卢忠,必定惶恐不已,但是,如今的卢忠,却沉稳的多,拱手道。 “回陛下,那何浩暂时还没开口,不过,臣估摸着,也差不多了,再熬上两日,他必定会开口说实话。” “这么有把握?” 见卢忠如此信心满满,朱祁钰倒是挑了挑眉,饶有兴致的问道。 “那朕倒要听听,你哪来的底气,说说吧,此番跟着金尚书前去甘肃,都学着了什么。” 这便算是考校了,卢忠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整理了一番语言后,道。 “回陛下,此番跟着金尚书到甘肃,臣获益最大的,便是刑案之法,在攻心为上,用刑为下。” “不瞒陛下,此次出京之前,臣对何浩用尽了手段,但是,他就是不肯开口,当时,臣虽口中不言,但是实际已颇有些无计可施。” 何浩此人,是任礼的心腹部将,战场上真刀真枪搏杀出来的人物,同时,也是任礼侵占军田,截杀使团,乃至是暗杀朝臣的关键人物。 为了撬开他的嘴,当初卢忠可谓是什么手段都用了,威逼利诱,严刑拷打,各种刑具都试了个遍,但是,他就是死不开口。 闹到最后,卢忠差点想要屈打成招,将何浩干脆弄死,然后造一份假的证供出来。 只不过,这件案子太过敏感,一份假证词若是被查出来,必定会让此案功亏一篑,而且,卢忠心里也清楚,天子不会允许他这么做的,所以到了最后,他才迫不得已,将人移交给了刑部。 事实上,当时把人交给金濂的时候,卢忠心里还是存着几分看笑话的心思的。 他还就不信了,自己用尽手段都撬不开嘴的人,到了金濂手里,还能玩出花来。 可谁想到,这位金尚书,还真就玩出花来了…… 顺着卢忠的话头,朱祁钰继续问道:“那你跟朕说说,金尚书是怎么审的,能把你锦衣卫都撬不开的嘴给撬开。” 卢忠苦笑一声,带着一丝敬佩,又带着一丝苦涩,道。 “陛下,金尚书,他压根就没有审!反倒是这一路上,何浩自己求着要见金尚书,可金尚书他理都没理,就让臣把人给带了回来。” 说着,卢忠将自己等人出京之后发生的事情,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 作为任礼一案的关键人证,何浩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再加上卢忠在他身上屡屡吃瘪,所以,打从出京开始,他就抱定了主意,要好好看看,这位号称刑案大家的刑部尚书,到底是怎么撬开这么一个软硬不吃的人的嘴的。 可结果…… 出京的第一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出京的第二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出京的第七天……出事了! 那天,他们在距离宣府不远处的一处驿站落脚,当天夜里,不知为何,驿站突然便失了火。 紧接着,闯进来了数个蒙着黑巾,武艺高强的汉子,直奔关押何浩的房间而去。 当时,经过一番将养,何浩的身体虽然虚弱,但是,已经恢复了不少,那几个黑巾汉子冲进房间,不由分说,架起何浩便走。 “朕没猜错的话,这是金尚书安排的?难不成,是离间计?” 听到卢忠的叙述,朱祁钰也兴致勃勃,他只是相信金濂的能力,所以把人交给了他,但是,具体金濂要怎么审,他同样是不清楚的。 只不过,从常理来推断,如果想要让何浩开口,首先要切断的,就是他对任礼的信任。 那么这种情况下,显然,离间计是最好的办法,如果叫朱祁钰来做,就找一伙人,装作是任礼派过去的,然后对何浩杀人灭口。 这样,何浩惊惧之下,说不定会说实话…… “臣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后来证明,不止是普通的离间计这么简单。” 卢忠眼中闪过一丝钦佩,继续开口道。 “事实上,那伙人刚刚冲进驿站的时候,臣带过去的锦衣卫兄弟,就已经有所察觉,很快就将那些人团团围住,而那些人倒也‘硬气’,死攥着何浩不放,说什么也要将他带走。” “但是,何浩既是重犯,虽然移交给了刑部,但是臣也不敢疏忽,带去了不少最精锐的锦衣卫,一番搏杀下来,那些人死的死伤的伤,都被抓了起来。” “后来,臣查实其身份,发现他们都曾是何浩的部下……” 这句话一出,朱祁钰也有些惊讶。 “这么说,人不是金尚书安排的?” 见天子这种反应,卢忠苦笑一声,道。 “陛下,这就是金尚书的高明之处了,那些人,就是金尚书安排的!” “什么?” 朱祁钰皱了皱眉,不由感到一阵意外,不过旋即,他就反应了过来,轻哼了一声,道。 “果然是个老狐狸,险些连朕都骗了!” 说来,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太难想通的事情,金濂此次出京,并不单单是以刑部尚书的身份出京查案,为了应付不测,朱祁钰还特意给了他两边总督的头衔,可以临机调动军队。 这份权力,看来是被这位金尚书拿捏的妥妥的。 “不出意外的话,这些人是得了军令,要去抢人的,对吧?” 卢忠点了点头,道。 “陛下英明!” “后来臣问过金尚书,他对臣说,这世上之事,真真假假才让人难以分辨,若全是假的,那便离被人识破不远了。” “原来,早在出京之前,金尚书便已经开始着手调查何浩的履历以及其早年间的部下。” “在和兵部及宁夏等处的将领又仔细了解过情况之后,金尚书从中挑选了一部分仍在甘肃军中,深受何浩信任,且曾被何浩庇护,犯过军法之人,将他们聚拢起来,伪造了一份宁远侯任礼的手令,让他们前去救人。” 当然,人肯定是救不成的…… 朱祁钰在心中默默的补了一句,继续问道。 “那之后呢?” “之后,金尚书将何浩继续严加看管,但是,却还是没有提审他,甚至于,在那之后,都没有提及此事分毫。” “后来,从宣府到大同,我等又遇见了两拨人想要劫狱的,但是都未入房门,便被击退。” “直到又过了两日,我等到了距离宁夏不远处的一处驿站,又有一伙人冲了进来,这伙人和之前的几波不同,个个装备精良,是练家子,而且还用了迷烟,泻药等手段,臣和金尚书‘一时不慎’,竟被他们真的把何浩劫走了……” 闻听此言,朱祁钰笑了笑,道。 “你别告诉朕,人真的丢了……” 话说的轻松,但是,人要是真的丢了,那卢忠也就不会好好的站在这了。 卢指挥使尴尬一笑,道。 “不敢欺瞒陛下,这批人,还是金尚书安排的,只不过,这一次不是何浩之前的老部下,而是一批陌生人。” “但是,有了前几次的经验,何浩倒是没了防备,只以为真的是任礼派来的人,于是,便乖乖的跟着他们走了。” 话到此处,卢忠停了一停,于是,朱祁钰便知道,戏肉要来了。 金濂做了这么多的布置,只怕为的就是最后的这一招。 “那何浩原以为可以逃出生天,可没想到,他们走了没多远,那伙人便突然翻了脸,对他心生杀意。” “这也幸亏是何浩多年在沙场搏杀,机警的很,那伙人对他挥刀的时候,立时便躲开了,但是即便如此,也伤了左臂。” “那何浩毕竟不是傻子,见到那帮人要杀他,第一时间就选择了往驿站跑,臣当时率‘刚刚组织’起来的锦衣卫正好追来,将他救下,并且当场抓获了那伙贼人当中的几个。” “后来,在那贼人的身上,搜出了一枚宣府军士的身份令牌……” 朱祁钰眉头皱了皱,旋即又舒展开,心中不由暗叹一声,金濂这个老家伙,果然是心思缜密。 应该说,金濂的手段十分谨慎,但是,听到此处,朱祁钰也已然差不多将此事都给还原了下来。 还是那句话,想要撬开何浩的嘴,最重要的,就是要打破他对任礼的信任! 但是,这恰恰是最难的! 锦衣卫的诏狱,那是何等样的所在,铁打的汉子进去,也要掉上几层皮,但是何浩偏就能挨得住。 所以,严刑拷打,对他来说是没有用的,就连威逼利诱,拿他的家人来威胁,用处也有限。 理所当然的,普通的离间计,当然也没有用。 所谓欲要取之,必先予之。 金濂所做的,实际上就是反其道而行之。 何浩不是相信任礼吗? 那好,就加重这份信任,把它钉实了!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七十六章:召见阿速 回顾金濂一行人出京的这整个过程,经历了四次劫囚。 这其中,第一次和最后一次,是最关键的。 所以,第一次劫囚,金濂连卢忠都没有告诉,完完全全的将其当做一次意外事件,那一次,也是最能取得何浩信任的。 说白了,那一次的劫囚,除了不是任礼授意的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是真的。 人手是何浩的老部下,他们也的的确确,是真的想把何浩救出来。 其中最难的地方,其实是如何让那些劫囚的人相信,他们得到的任礼的手令是真的。 但是,这对于金濂来说,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 任礼被下狱,虽然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但是,这么短的时间内,尤其是在还没有宣判的情况下,是不太可能传到底层的军士耳中的。 金濂本身是任礼一案的主审,手里握着从任府查出来的印信,又是两边总督,有便宜之权,想要伪造一份手令,找几个边将设这么一场局,诳几个底层的军士,还是不难的。 解决了这一点,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这帮人既然是真的想救何浩,那么,首先便会让何浩燃起生的希望。 人没有不怕死的! 哪怕是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是,只要是人,总有求生的本能。 何况,金濂设的这个局,准准的切在了何浩的心上,或许原本,何浩已经做好了被拷打至死的准备。 可有了这一次次的相救,却又重新让他燃起了生的希望。 接下来,就是最后一次的劫囚,这一次,也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但是,这一次劫囚,却险些让何浩丧命。 宣府的令牌…… 何浩只要不傻,就会想到,如今宣府存在着两股势力能够调动兵力,一股是镇守宣府多年的杨家,另一股,则是宣府的新任总兵,大同伯陶瑾。 杨家很容易就能排除,毕竟,何浩活着才是人证,才能指控任礼,何浩要是死了,杨家反而被动。 所以,嫌疑只会在陶瑾身上。 而陶瑾这个人,身份就比较复杂了,他既曾是英国公府的部将,深受已故的英国公张辅的信任,同时,他也曾在任礼帐下效命。 如果人是他派的,那么,再背后之人,要么是英国公府,要么是任礼。 何浩自己清楚,就凭自己知道的这些东西,一旦说出来,必定会成为指控任礼最有效的证供。 单这一点,就足以让一直扶持任礼的英国公府对他心生杀意。 至于任礼,何浩本心里,是相信他的,但是,就算是再相信,经过了这么一番周折,他也会忍不住怀疑。 会不会任礼屡次救他不成,所以,想要干脆杀人灭口? “后来呢?金尚书可审了那何浩?”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的何浩,应该是心理防线最脆弱的时候,只要稍加引导,不难让他说出实话。 但是,再一次出乎意料的是,卢忠摇了摇头,道。 “臣也本以为,金尚书这个时候,该提审何浩了,但是,他老人家却当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赶路。” “后来,到了甘肃,一路彻查军屯积弊,金尚书也都带着何浩,甚至是后来和关西七卫见面,也是一样。” “直到阿速将军答应进京,金尚书才让臣带着何浩一起回京,临行之前,金尚书跟臣说,让臣将何浩一路上的衣食住行,都交给阿速将军照顾,待回京之后,再行提审,必有收获。” 听完了卢忠的整个叙述,朱祁钰沉吟了片刻,抬眼看着卢忠,带着几分打趣道。 “既然什么都还没问出来,那你就敢信誓旦旦的跟朕保证,一定能让何浩开口?” 卢忠苦笑一声,道。 “陛下,不是臣自大,而是这一路上,何浩自己都已经坐不住了,好几回都主动找臣坦白,但是,金尚书不让臣审问,所以才拖到了现在,说白了,现如今,已经不是臣要审他,而是他自己按捺不住,要把着实话说出来了。” 原来如此,朱祁钰心中顿时通透了许多,对于金濂的手段,又高看了几分,这位老大人,绝不像平时看着一样碌碌无为,他对于人心的把握和,丝毫都不亚于朝中的其他任何一位大臣。 四次劫囚,真真假假,既唤起了何浩对于生的渴望,同时,又在他的心里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事实上,如果那个时候,金濂真的借着劫囚的势头,去审问何浩的话,反而会让何浩觉得,这是为了撬开他的嘴,而设的一场局。 但是,金濂什么都不问,何浩憋了再多的话,也说不出来。 从这个时候起,可以说,主客已然易位! 随着时间渐渐推移,着急的就会变成何浩,一系列的事情发生下来,既没有人审他,也没有人问他,那么他自己就会产生无数的联想。 劫囚的人到底是哪来的?任礼到底是真的想救他,还是想杀他?会不会是其他勋贵要灭他的口? 以及,金濂为什么迟迟不审问他?是在等他开口,还是在明哲保身,不想掺和这档子事儿? 种种的疑惑压在心头,会让何浩产生巨大的压力。 接着,金濂又将他带在身边,查访甘肃的军屯情况,朱祁钰相信,这其中有不少内幕,都是何浩清楚的,查到的不少人,也都是何浩认识的。 那么,在这些人的面前,何浩又该如何自处?这些人,会不会觉得是何浩告发了他们? 而何浩自己,看到自己犯过的事情,被一件件抽丝剥茧的查出来,那感觉,必然就像是有一把悬在头顶的刀,不断向自己靠近着,但是,却始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这种心理压力,带来的折磨感,才是最让人恐惧的。 除此之外,还有就是关西七卫。 当初截杀关西七卫的使节,何浩是亲自参与了的,而且还凭着那次的“战功”得了赏赐。 金濂不审不问,便将他交给关西七卫押回京师,这一路上,天知道何浩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就算阿速不知道任礼的事,但是,他至少知道,何浩是任礼的心腹,即便不谈截杀使团一事,单是当初任礼将关西七卫拒之门外的恩怨,也足够让阿速对何浩没什么好脸色了。 更何况,何浩虽然是跟在金濂身边,可说到底,就是一个囚犯,一概机密之事,他根本不可能知道。 所以,金濂到底有没有将截杀使团的事说出来,何浩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下,一路上,关西七卫只要稍稍有所异动,何浩只怕都要心惊胆战。 也怪不得,城门之外,何浩连诏狱都不怕,就想着赶紧离阿速远远的。 毕竟,就算是诏狱,面对那些残酷的刑具,也比这种时时刻刻脖子上架着屠刀,但是却始终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的感觉,要轻松的多。 轻轻叹了口气,朱祁钰道。 “这何浩也算是个好汉子,酷刑之下,尚能咬牙坚持,若非跟错了人,行差踏错,也当是我大明一员干将。” “你回去之后,将他好生看押起来,若他肯据实招供,朕可以不予株连,保他家人平安。” “陛下圣德!” 卢忠跪倒在地,开口说道。 不过,话虽是如此说,但是,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明显还是觉得,天子有些多此一举。 事到如今,何浩的心理防线早就已经被攻破,虽然说,和他没啥关系吧,但是,被谁攻破不是攻啊! 按卢指挥使的想法,带回诏狱审出口供,顶多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给他个痛快,就算是仁至义尽了。 朱祁钰看到他这副样子,便知道他的想法,摇了摇头,道。 “卢忠,你身在锦衣卫,职在杀伐,得见阴暗之处,对人性人心并不坚信,朕不怪你。” “但是,这世上不总是有黑暗,更有光亮,仁慈,坚毅,勇武,守正,这些东西,是需要敬畏且维护的,行于黑暗处,且不可让一颗热血之心冰冷下来。” “试想一下,若有一日,你忠心耿耿为朕办事,陷入囹圄之中,可朕却只看朝局得失,名声美誉,不顾你之性命,你可甘心?” 这番话,朱祁钰说的平静,但是,落在卢忠的耳中,却莫名听出了一丝悲伤。 尽管不知道这种怪异的感觉从何而来,但是,天子的意思,卢忠却听明白了。 “陛下乃千古圣君,能为陛下效死,是臣之福分,陛下放心,臣日后定当尽心竭力,为陛下分忧!” 话虽是如此说,但是,卢忠心里还是涌起一股暖流,说完了话,便叩首三下,连额头都磕红了。 “起来吧,朕还有事要交代你……” 朱祁钰也渐渐回过神来,摆了摆手,道。 “昌平侯府家的那个公子,是个不错的人才,但是,心思难定,朕授了他一个锦衣卫镇抚使,虽说是叫他跟在于谦身边,可毕竟算是你锦衣卫的人,日后他有什么事,你尽量帮着,不过,他的一举一动,也都得好好盯着,明白吗?” “遵旨!” ………… 翌日,早朝上。 “臣都督佥事赤斤蒙古卫指挥使阿速,参见大皇帝陛下,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和遭受冷遇的瓦剌使团不同的是,关西七卫的到来,得到了朝廷上下无比的重视。 此刻,在文武大臣的注视下,阿速早已经换下了来时的蒙古贵族服饰,换上了一身绯色狮子补服,大步来到殿中,推金山倒玉柱般拜倒在地,声音铿锵有力。 和瓦剌是作为部落臣服于大明不同,关西七卫,虽然同样是蒙古部落,但是,却属于内附大明的卫所,严格意义来说,属于大明的军队序列。 所以,每一任关西七卫的首领,都要经由朝廷的册封,而正式的叫法,也不是什么头领或者首领,而是卫指挥使,秩正三品。 阿速作为关西七卫当中,赤斤蒙古卫的首领,自然也早就得到了朝廷的册封。 但是不同的是,在关西七卫当中,赤斤蒙古卫是对朝廷最忠心的,因此,从阿速的爷爷塔力尼开始,朝廷就对这一支十分信重。 当初阿速的父亲且旺失加,亦是对大明忠心耿耿,因而在卸任指挥使时,被破格加授都督同知,秩从一品。 到了阿速这一代,更是刚一上任,就被授予了正二品的都督佥事,虽是虚衔,但也足以奠定赤斤蒙古卫长久以来,在关西七卫当中的领导地位。 “平身吧!” 两辈子加起来,朱祁钰还是第一次见到阿速,第一眼望过去,只觉得是个粗犷的汉子,带着草原上特有的斧凿一样的刚硬。 身上穿着宽大的绯红官袍,但是,也掩不住身上的风霜,这一点和朝中的诸多早已经养尊处优的勋贵武将倒是不同,一看就是经过战阵搏杀的勇士。 上下打量了一番,朱祁钰眉头皱了皱,道。 “关西七卫替朝廷镇守边陲,功莫大焉,阿速将军远途而来,可是受了怠慢?因何身上官袍如此破旧?” 于是,众臣这才注意到,阿速身上穿着的官袍,虽然宽大,但是,却并不合体,而且,虽然不算破,而且洗得很干净,但是看起来却很旧。 一旁,鸿胪寺的官员心中忍不住叫了声苦,他们明明昨日就已经将赶制好的官袍送了过去,可怎么到了今天,就变成了这副样子,而且,偏还被天子看出来了,这要是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 不过,他们的这种担心,显然是多虑了。 因为阿速紧接着便抱拳道。 “陛下放心,臣此来京城,一路上各官员都十分热情周到,并无任何怠慢之处,至于官袍,也早有鸿胪寺的大人送到了驿站,只不过,臣身上的这身官袍,乃是先皇赐予臣的父亲的。” “臣父一生一直有一个心愿,就是能够亲自进京面见大皇帝陛下,但是,奈何瓦剌作乱,虎视眈眈,关西七卫身在要塞,父亲不敢擅离职守,临终之时,托付于臣,若能进京,务必替他向大皇帝陛下献上敬意。” “故此,臣斗胆,身着臣父传于臣的这身官袍,前来面见陛下,算是完成臣父的心愿,擅作主张,还请陛下恕罪。” 朝堂之上静了片刻,旋即便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 朱祁钰坐在上首,含笑道。 “你父亲有此忠心,你有此孝心,此忠孝两全也,何罪之有?” “朕不仅不罪,反而要奖赏你,说吧,你有何心愿,只要不过分,朕皆可满足。” 这可就算是极重的奖赏了,要知道,君无戏言,天子说出这种话,不管到最后赏了什么,但是其代表的意义,可非同凡响。 当然,在一阵艳羡的目光当中,有几个大臣目中露出一丝担忧的目光。 这阿速虽然是朝廷册封的赤斤蒙古卫指挥使,但是毕竟不是真正的大明官员,这种场合,万一他要是提出什么不该提的要求,那恐怕就难办了……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七十七章:阿速的请求 文华殿中,众臣的目光都汇集在了阿速的身上。 但是,让他们感到意外的是,得到了这么大的“恩典”,阿速却并没有欣喜若狂的样子。 只见他踌躇片刻,忽然跪倒在地,道。 “陛下,臣此次进京,闻听瓦剌部落孛都受也先之命来朝大明,关西七卫和瓦剌部落,久有战端,臣早闻孛都乃瓦剌勇士,机会难得,臣想请命,和那孛都比试一番。” 话音落下,底下一片讶然之色,不少大臣都低低的议论起来。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天子这么重的承诺,阿速竟然提了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要求。 不过,在一众大臣当中,却也有几个人,第一时间就把目光转向了天子,如果有知晓内情的人,就会发现,这几位老大人,正是太上皇召见瓦剌使团那天,被召见的大臣。 尤其是于谦,神色十分复杂。 他终于明白,天子那天说的“稍安勿躁”,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怪不得,天子既不阻止其木格留在宫中,也不将瓦剌使团遣返,任由孛都等人的奸计得逞,却原来,在这等着呢! 召阿速进京,原本是为了稳定边境的考虑。 天子执意要治任礼的罪,而且要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昭告他的罪行,但是如此一来,关西七卫的反应难以估量,所以,便提前将阿速召进京城。 一来让他指证任礼,二来也可以将此事带给关西七卫的影响,降至可控的范围之内。 阿速只要人在京城,那么就算他反应过激,朝廷或压或抚,都是有回旋的余地的。 这一点,基本上清楚任礼当初犯过什么事的大臣,心里头都清楚。 但是,他们却没有想到,阿速进京,还能有这么一层作用。 其木格留在宫中,虽然是太上皇的决定,但是,却毋庸置疑,给外界释放了一個错误的信号,即大明朝廷在草原的事务上偏向于瓦剌。 这对于大明来说,实质上是承担了不必要的风险。 这其中的难点就在于,如果其木格留在宫中,那么,朝廷就要想其他的办法表明自己中立的态度。 如果说不想给脱脱不花更多的好处以拉拢他的话,那么,拒绝瓦剌的请求,将其木格赶出京城,就是唯一的办法。 但是,这是于谦的思维。 对于天子来说,他老人家总是能寻到第三条路。 譬如说,让阿速和孛都对决! 关西七卫和瓦剌素来是对抗的关系,两者之间,同样战争不断,不过,不同的是,也先对于关西七卫,是既打又拉的策略。 也先掌控瓦剌之后,除了不断积压关西七卫的生存空间,打通西域的道路之外,他做的更多的,就是向关西七卫求亲,说白了,希望通过联姻的方式,慢慢吞并关西七卫。 这也是朝中一直提防关西七卫的原因所在,虽然说在这件事情上,阿速的态度一直十分坚定,不和也先有任何的媾和,但是,也先屡屡遣使的姿态,就足够让大明朝廷,心中产生不安了。 所以实质上,这一次阿速提出的要求,看似简单,但是可以想见的是,这背后,必定有高人指点! 虽然如今仅仅是阿速提出了请求,但是,在场的老大人们,尤其是了解边境局势的,第一时间就推演出了后续的发展。 不出意外的话,这次对决,一定带着浓浓的血腥。 阿速是关西七卫中最强大的赤斤蒙古卫的首领,而孛都是也先的亲弟弟,同样执掌着瓦剌的大部落,二人的身份皆非同一般。 但也正因如此,他们二人,必有一方落败,而且会败的极惨! 因为只有这样,关西七卫和瓦剌才会彻底交恶,朝廷也会对关西七卫更加放心。 所以,阿速的这个请求,看似简单,但是实际上,却是最合适的。 作为大明布置在西域的蒙古卫所,关西七卫承担着保护甘肃重镇的责任,这就决定了,他们不能和其他卫所一样随意迁移,蒙古部落的出身,又决定了大明没办法撤换派遣自己的官军。 从这一点上来说,天子虽然承诺了阿速可以提出自己的要求,但是,无论是要求内迁,还是请求大明派兵援助,都明显是不现实的。 到时候明明是一桩好事,却闹得天子下不来台,反而不美。 而眼下,阿速什么都不要,只要一个“公平比试”的机会,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有了其木格的事情,现在大明需要的,就是一个表态的机会。 那么,还有什么,比在瓦剌和关西七卫之间拉偏架,更能表明大明对瓦剌的立场呢? 而且,更巧妙的是,这只是一场比斗,而不是双方部落开战,在京城当中,一切可控,简直是天赐良机! 心念电转之间,几位老大人各自交换了个眼神,心中开始犯嘀咕,眼下这场面,天子不会早就盘算好了吧…… 似乎是看出了他们的想法,天子沉吟片刻,却并没有爽快的答应下来,而是道。 “阿速将军,这件事情,朕可以答应,但是,瓦剌此次是来朝贡,孛都这几日,都被太上皇召见,所以,朕也不好强令孛都和你比试。” “这样吧,再过几日,朝廷有一场春猎演武,若是你能够说服孛都,那朕就允你们在四夷诸使面前,比试一场!” 得,光听前半句话,众臣就知道,天子这话里埋着坑呢! 当然,不是给阿速的,而是给孛都和太上皇的,天子这话的意思,其实就是,孛都如今在京城里,背后也是有人撑腰的。 所以,虽然天子答应了,但是,别人可未必答应,其言下之意,不是指南宫,又是指谁呢? 众臣心中于是明白过来,这是天子对于太上皇不顾大局,顾念私情收留那蒙古女子,给予的回击。 要知道,前些日子,太上皇要留那蒙古女子,天子没有明着反对,给他老人家留足了面子。 那现在,天子已允了阿速和孛都的比试,太上皇若是反对,那可就是摆明了是要撕破脸了…… 而撕破脸的后果,显然,对太上皇才是不利的。 所以,这就是天子的风格,只要出招,便是避无可避! 不过,阿速显然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关节,或者说,他即便知道了,其实也没有别的选择,一拍胸脯道。 “陛下放心,只要陛下允准,臣亲自上门去找孛都,跟他好好商谈,若他拒绝,臣也保证不纠缠他!” 御座之上,朱祁钰脸上浮起一丝笑容,抚掌大笑道。 “好,那朕就等着看看,阿速将军这个赤斤卫指挥使,那孛都这个瓦剌太师之弟,到底谁的武勇,更胜三分!” ………… 早朝上发生的事情,基本上都是瞒不住的。 因此,一群老大人刚下了朝,阿速要挑战孛都的消息,就像风一样,传遍了朝廷上上下下的衙门。 甚至有不少人,赶着就到了瓦剌使团所住的驿站外头守着,就等着看热闹呢! 孛都是在出宫的路上,得到的这个消息。 当然,这个宫是南宫,应当说,朱祁钰在早朝上所说的并不是随口胡言,而是事实。 这几日下来,孛都的确时常得到朱祁镇的召见。 一方面,孛都自己清楚,这次来京城,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到京城来,其木格是也先的妹妹,也是他的妹妹,虽然不得已,让她留在南宫当中,但是到底兄妹之情,还是有几分的。 另一方面,这些日子下来,在和朱祁镇的接触当中,孛都也意识到,眼前的太上皇,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在迤北的太上皇了。 如今是他们有求于朱祁镇,所以,很多事情,他也身不由己…… 马车停靠在巷子旁边,孛都掀开帘子,远远望着驿站外头的人群,不由皱了皱眉头,跟在他旁边的随从便问道。 “台吉,我们怎么办,还回驿站吗?” 理智告诉孛都,这场比试不能接,因为无论胜败,他们之前所做的努力,都会付诸东流。 这个时候,最好的选择,是立刻去南宫,寻求太上皇的庇护! 只要太上皇肯出面,那么,且不说别的,至少,大明内部分裂的事实,就会呈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事实上,对于孛都来说,他这次来大明,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设法缓解瓦剌的压力。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大明派兵援助,但是,大明不可能答应。 既然如此,就设计让其木格留在太上皇的身边,通过这种方式,挑拨大明和鞑靼之间的关系,让瓦剌获得喘息之机。 不过,这也并不是唯一的路。 事实上,孛都也考虑过,如果其木格到最后,实在没有办法留在京城的话,那么,就设法激化大明天家的矛盾,也不失为一种好办法。 要知道,草原上对大明虎视眈眈的,可不止是瓦剌。 别看现在大明和鞑靼的关系好的很,但是,一旦大明闹了内讧,孛都就不相信,脱脱不花不起一点心思。 只要能够获得喘息之机,孛都就有信心,瓦剌能够重新崛起! 因此,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他便吩咐道。 “掉头,去南宫……” 不过,就在他话音未落之时,远处便传来一阵马蹄声。 漫天的烟尘扬起,伴着阵阵的惊呼声,孛都转头望去,只见驿站外头,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队趾高气扬的蒙古队伍。 为首者身高体壮,顿时让孛都的眉头一紧。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阿速! 来得好快,这是孛都的第一反应,此刻的他,尚能冷静思考,但是,接下来发生的场面,险些让他直接冲了出去。 此刻的阿速,和在宫中时的恭顺模样丝毫不同,他重新换上了一身蒙古贵族的服饰,腰间悬着银亮的弯刀。 在驿站的门外,利落的从马上跳下来,阿速大步向前,丝毫不理会守在驿站外的两个侍卫的警告,来到驿站门前,直接飞起一脚,踹在了驿站的门上! “砰”! 一声巨响,伴着厚厚的灰尘扬起,大门被一脚踹开,与此同时,阿速的声音随之响起。 “孛都,滚出来,接战书!” 正常情况下,驿站是由五城兵马司负责守备,但是,如果有使团入住,那么出于尊重,驿站的守备事宜,会交由使团自行负责。 而出于某种原因,瓦剌使团如今的人手紧张,加上此处又是京城,孛都觉得没人敢闹事,因此,守在外头的就只有两个普通侍卫。 二人见此状况,立刻暴怒,抽出手中的刀便朝着阿速冲了上来。 然而,阿速明显是早有准备,他们刚刚往前冲了几步,阿速身后便有四个膀大腰圆的蒙古汉子迎着冲了上去,照着那两个侍卫面门便是一拳。 这一拳显然没有留手,顿时将那两个侍卫打的眼冒金星,紧接着,那几个蒙古大汉,又毫不客气的朝着二人肚子上重重的踹了一脚,直接将二人踹飞了两三丈远,其中一人直接撞在了墙上,当即便昏了过去。 这么大的场面,自然引起了驿站当中人的注意。 事实上,从刚刚阿速踹门开始,驿站当中就有人冲了出来,只不过,这一切发生的太快,阿速又来势汹汹,足足带着二三十号人,所以,这些从驿站里冲出来的人,也不敢往上冲而已。 至于阿速,在踹门之后,也没有其他动作,就只是站在原地,等待着驿站当中有能做主的人出来。 不多时,驿站当中终于走出来了一个贵族模样打扮的人,纳哈出,这次瓦剌使团的“正使”! 如果没有孛都,使团的一应事务,本来应该是由他做主,此刻孛都不在,这种突发状况,自然也应该由他来处理。 纳哈出走出驿站,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以及远处倒地昏迷的两个侍卫,脸色简直难看到了极点,抬起头,他望着站在前头,好整以暇的阿速,阴沉着脸色,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关西七卫这群太师的手下败将,怎么,阿速将军到了京城,便忘了当初被太师撵的满城跑的时候了吗?” 很显然,阿速今天上门,就是来挑衅的。 所以,纳哈出也根本没有什么要说软话的意思,上来就揭阿速的短。 不过,阿速对此显然也早有预料,根本不接茬,直接便道。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叫嚣,叫孛都滚出来见我!” 。手机版更新最快网址: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七十八章:激将 驿站外的巷子里,气压低的吓人。 孛都远远的望着远处嚣张的阿速,一双拳头捏的紧紧的,他也是一方大部落之主,何曾被人这样打上门来。 不过,他更清楚的是,阿速如今的表现,不为别的,正是为了引他出面,所以,他得忍。 驿站前,纳哈出看着眼前的阿速,同样皱起了眉头。 尤其是看到被打的昏迷的两个守门侍卫,他一样无比愤怒,但是,扫了一眼围在远处看热闹的百姓,还有那些夹杂在当中,明显是公门之人来打探消息的小厮,他到底也没有发作,只是冷冷道。 “台吉不在,被太上皇陛下召见去了南宫,阿速将军若是有胆子,到南宫却找台吉便是,只希望南宫的大门,也像驿站的门一样不经踹!” 这话讽刺之意甚浓,明显不安好心。 然而阿速却不上当,他怎么会不知道,如今孛都不在驿站,恰恰相反,就是因为孛都这个时候从南宫没回来,他才正要欺上门来。 那句话叫什么来着,既然上了台,就得照本子唱戏。 事实上,很少人知道的是,阿速在进京之前,就已经知道会有如今的场景。 当初,金濂让他进京的时候,便已然说明,此次进京,就是要让他代替大明朝廷,狠狠的挫一挫瓦剌的锐气。 一路上跟着卢忠赶路,阿速也了解了许多关于大明的近况,其中当然就包括,如今天家之间微妙的关系。 到了京城之后,他在驿站待了一日,别的没干,就将京城最近发生的事情都了解了一番。 所以事实上,在早朝上,天子问出他有什么要求的时候,阿速顿时就明白了过来,天子这是让他闹事,闹得越大越好! 既然如此,那孛都在不在驿站,重要吗?他不在才好呢! 万一这货要是直接把战书接下了,阿速还怎么闹? 因此,虽然明知道纳哈出说的是实话,但是,阿速却佯装不知,道。 “胡说八道,我虽初到京师,可也知道太上皇深居南宫,不问政事,关西七卫进京,都未得太上皇召见,你们这帮瓦剌人,竟然会被太上皇召见?简直荒谬!” “我看,你就是在蓄意骗我,孛都呢,赶快叫他出来,再不出来,我可就进去找他了!” 说着话,阿速作势就要往里闯。 他一副混不吝的样子,身后有带着一大帮人,气势汹汹的,果真大有要硬闯的势头。 见此状况,纳哈出也气的七窍生烟,喝道。 “阿速,你简直放肆,这是大明京城,你无缘无故打伤我瓦剌侍卫,如今又要强闯驿站,就不怕我将事情禀明大明朝廷,责罚于你吗?” 责罚? 阿速差点笑出声来,望着纳哈出的神色带着一丝丝的嘲讽。 这货不会真的以为,他是自己热血上头,才过来的吧? 也不想想,在这京城重地,这么大的动静闹出来,可是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都没有丝毫的反应,到底是为什么? 心中虽如此作想,但是,面子上自然是不能这么说的,因此,阿速脸上仍然义正言辞,道。 “你少来吓唬我,还禀奏朝廷?别忘了,关西七卫,是大明设在边境的卫所,你家太师自称臣服大明,但是却对我关西七卫骚扰不断,真有本事,就将孛都叫出来,我跟他好好上殿,一同算一算这笔账!” “别废话,快叫他出来!” 阿速一副不耐烦的神色,作势又要往里闯。 纳哈出先是被他拿话一噎,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不过,见得阿速始终没有真的往里冲,他的脑子顿时变得冷静下来。 说到底,不管阿速看起来多么嚣张,但是,这毕竟是大明的地界,他行事还是要有些顾忌的。 因此,悄悄往后撤了一步,站到驿站之内,纳哈出冷声道。 “阿速将军,我没有骗你,台吉真的不在,瓦剌和关西七卫的恩怨,不是一两句能够说得清楚的,但是,你别忘了,这是大明的驿站,也算是衙门,你真的要强闯官衙吗?” 这一句话,顿时也让阿速的脸色沉了下来。 这个纳哈出,倒是个难对付的,一眼就捏准了他的软肋! 他的确不敢真的强闯! 就像纳哈出刚刚说的,驿站是属于鸿胪寺的,本质上算是大明的衙门,守门的两个侍卫,打就打了,不算什么,毕竟,是朝廷默许的。 但是,真的要闯进驿站,严格来说,就是在冒犯朝廷了,要知道,京城当中,可不止有他们,更有四夷诸使。 真的要是强闯驿站,到最后可就不好收拾了。 何况,阿速心里清楚,孛都不在驿站里头,闯进去也没有用,他想要的是把事情闹大,进了驿站,外头的人都瞧不见了,还怎么闹? 其实,原本阿速的打算,是激怒纳哈出,最好是让他跟自己来一场械斗,到时候,有朝廷的偏向,这件事情只会各打五十大板。 但是,这么一来,孛都就没得选了,被人当面打上门来,自己的人还被打了一顿,若是他还能忍得下去,瓦剌的脸面也就彻底别要了。 可如今,纳哈出做了缩头乌龟,倒是难办。 眼瞧着阿速没有动作,纳哈出也得意起来,道。 “阿速将军怎么不动了?刚刚您踹门的时候,何等的嚣张,怎么,不敢闯吗?话说回来,这驿站的门,说起来也是鸿胪寺的,您擅自损毁大明朝廷的物件,不知道是否是对朝廷不敬呢?” “哼,你少在那狗叫,我阿速堂堂正正前来挑战,孛都这个懦弱之辈,却躲着不敢见人,还敢称自己是瓦剌勇士,简直是笑话,瓦剌尽是此等懦弱之人,怪不得被人打的毫无还手之力!” 听到纳哈出的嘲讽,阿速也冷笑一声,毫不客气的回击道。 话说回来,他既然是来闹事的,那么,目的没有达到,怎么可能就此罢手? 强闯驿站,自然是不可能真的闯的,但是,不代表他就没有办法了。 看着对面纳哈出得意的样子,阿速略一犹豫,便下了决定,说着话,他从胸前摸出一份文书,隔着老远对着纳哈出晃了晃,道。 “就凭你们这种连应战都不敢的鞑子,也想和我关西七卫结亲,我呸!” 从阿速拿出这份文书的时候,纳哈出的脸色便陡然一变,厉声道。 “阿速,你想做什么?” 他瞧得分明,那文书上面,盖着他们太师的印信。 纳哈出在瓦剌的地位并不算低,所以,他当然清楚,太师曾经亲自致书给阿速,想要跟他结亲修好。 当然,名义是如此,实质上就是想借机吞并。 这个时候阿速拿这份文书出来,他难道是想…… “做什么?我今天就明白告诉你们,就凭你们瓦剌这帮没有血性,不忠不义的混蛋,写信给我都觉得脏了眼睛。” “既然孛都不敢出来,那就让他躲着好了,你且回去告诉他,让他给你家太师带一句话,就说以后少来招惹我关西七卫,结亲之事,更是妄想,你们!不配!” 说着话,阿速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份带着也先印信的文书,狠狠的撕成碎片,丢在了地上。 那份鲜红的印信,于是,正被他踩在脚底下。 驿站当中的瓦剌侍卫,见此状况,顿时都红了眼。 要知道,能被派来出使大明的,必然都是对也先极为忠诚的瓦剌军士,阿速这番作为,简直是将他们太师的脸,踩在了地上。 当下,便有几个瓦剌侍卫按捺不住,挥舞着弯刀,就朝着阿速冲了上来。 “冒犯太师,当杀!” 来得好! 阿速心中叫了一声。 这个时候,他怕的不是对方上来,怕的是对方不上。 这次阿速过来,摆明了就是挑衅的。 要是对方死活做了缩头乌龟,打了左脸伸右脸,面子倒是落了对方的,但是人家要是反手一道奏本递上去,大明就算再偏私,也不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所以得打起来,甭管是谁先动的手,只要打起来,这事情就理不清楚了。 因此,眼瞧着对方几个侍卫冲了上来,阿速不惊反喜,带着几个人毫不示弱的就跟他们扭打起来。 “够了!” 远处传来一声厉喝。 阿速皱了皱眉,转头望去,却见孛都一脸阴沉,从巷口走了出来。 正主来了,再闹也就没意思了。 于是,阿速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带来的人退下,转头看着孛都,脸上露出一丝看着就找打的笑容,道。 “哟,孛都大人终于肯露面了?您不是被太上皇召见去了吗?” 未等孛都回答,阿速脸色一翻,冷笑道。 “不敢接战书就说不敢,躲着算什么勇士,有你这种怯懦的信徒,长生天都要蒙羞!” 这话明显是在激将,不过,孛都既然出来了,就说明,他已经不打算再躲着了。 站在阿速的对面,孛都扫了一样狼藉的驿站门前,出乎意料的并没有暴怒,而是开口道。 “阿速,你既然执意要打一场,那这战书,我接了便是!但是,你侮辱太师的事情,却不能就这样过去!” 阿速没想到孛都答应的这么干脆,皱了皱眉,开口问道。 “你想怎么样?” 孛都死死的盯着阿速,声音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 “决斗!” “歃血为契,长生天再上,上了擂台,只能有一人下场! “你,敢吗?” 话音落下,远处议论的声音都停了下来。 在场的大多数人,虽然不太清楚草原上的规矩,但是,话他们还是听得懂的。 孛都的意思,就是要分生死了! 这一下,算是反客为主,将阿速逼到了墙角。 这次事情,本是阿速挑起来的,已经闹成了这个样子,他若是偃旗息鼓,那之前闹出的所有影响,都会反过来变成笑柄。 但是,如果说答应下来的话…… 真的要闹得这么严重吗? 阿速和孛都,一个是关西七卫的首领,一个是也先的亲弟弟,瓦剌大部族的首领,他们哪一个出了事,双方都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别说什么决斗场上,生死各安天命。 人只要是死了,双方的战争必定不可避免。 说白了,孛都这是在赌阿速的决心! 至于阿速…… 短暂的犹豫过后,阿速的面色坚毅起来,同样开口道。 “好,你敢提出决斗,我没有不应之理,既然如此,咱们春猎之时,演武场见!” 说罢,阿速转身上马,带着自己的手下便扬长而去,只剩下一干议论纷纷的人群,将消息飞也似的传遍了整个京城…… 乾清宫。 朱祁钰静静的听舒良将消息说了一遍,神色罕见的变得有些犹豫。 见此状况,舒良想了想,继续开口道。 “皇爷,奴婢浅见,孛都这是在逼着您做决断!” “阿速将军打上门去,这战书他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若是接了,那么他之前做了一切都白费了,若是不接,也先的脸面就要被踩到脚底下了。” “所以,那孛都才选了这条计策,他笃定了,您不会让阿速将军和他这两个人任何一个人死,所以,才故意说要死斗。” “如此一来,哪怕是为了朝廷颜面,您也得下旨,阻止他们这场决斗,只要您金口一开,这场比斗,孛都就能顺理成章的逃了去……” 原本,舒良以为天子是在想孛都的用意,所以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他说完之后,天子的神色显得有些犹豫。 这可不像他认识的陛下啊…… 不过,他的疑惑也没有持续多久,因为紧接着,朱祁钰便开口道。 “舒良,你觉得,朕要不顺水推舟,让阿速在演武场上干掉孛都,怎么样?” 啊? 舒良眨了眨眼睛,一时不知道是何意,要是换一个只会奉迎的宦官,或许这个时候会无条件附和天子。 但是,舒良虽然对天子的意志矢志不渝,但是,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 踌躇了片刻,舒良小心翼翼的开口道。 “倒不是不行,不过皇爷,那演武场上,四夷诸使皆在,虽然比斗是他们自愿,但是,到底是在大明的地界上,而且,他们二人名义上都是使节,若是有一人死了,会不会,有损朝廷颜面?” 这其实就是关键之处。 阿速和孛都,除了是各自部落的首领之外,到了大明,便多了使节的身份,既然如此,那么,大明就有义务保护他们的安全。 这是规矩,若是有私人恩怨,那么等离开大明,再行解决便是。 毕竟,臣服大明的诸小国,部落,土司之间,有仇怨的多了去了,若是都在京城私斗,那朝廷就成了决斗场了。 演武场上,借着春猎的机会,比斗一场也就算了,可若是闹出了人命,难免会对大明的威严有损,让四夷诸使觉得,大明连区区关西七卫都震慑不住,让他们在京城之地,天子脚下行凶。 舒良相信,天子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可是为何…… “你说得对,朕任性了!” 听了此言,朱祁钰也叹了口气,语气当中,颇带着两分惆怅。 “孛都此人,从进京开始,步步为营,算计了朕,算计了太上皇,如今又有此急智,并非易与之辈。” “不过,演武场上的确不是好机会。” “罢了,怀恩,你去传一道旨意,春猎场上,所有上场比斗之人,一律不得使用武器,只比拳脚工夫,点到为止!”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八十一章:想必你们也看出来了 当所有“客人”都走了以后,竹林里又只剩下陈平安、甜九儿和朱姬了。 不过没有一个人说话,陈平安和甜九儿亦是相顾无言,只有那不懂事的冬风,仍然在呜咽的吹着。 &nbp;&nbp;&nbp;&nbp;网站此章内容错误,请手机下载app阅读正确内容。 &nbp;&nbp;&nbp;&nbp;安卓用户请在百度搜索【999小说app】阅读正确内容。 &nbp;&nbp;&nbp;&nbp;苹果用户请在苹果应用商城搜索【小说亭】阅读正确内容。 刚才意外接踵而至,陈平安和甜九儿自然是忘掉一切互相关心,现在当一切平和的时候,问题又凸显出来了。 甜九儿,其实是个妖怪呢。 “哎~” 朱姬轻轻叹了一口气,独自走回了竹屋里,特意把空间留给陈平安和九儿,他们之间肯定有些话要说吧。 又过了一会天慢慢的亮了,轻纱似的薄雾飘荡在竹林里,不远处的平安镇上鸡鸣犬吠,人声鼎沸,偶尔还混着几句母亲喝骂孩童的吵杂,一派人间烟火的热闹景象。 “九儿······” 问题始终要面对的,陈平安终于鼓足勇气开口“你,真的是amp;nbp;网站此章内容错误,请手机下载app阅读正确内容。 &nbp;&nbp;&nbp;&nbp;安卓用户请在百度搜索【999小说app】阅读正确内容。 &nbp;&nbp;&nbp;&nbp;苹果用户请在苹果应用商城搜索【小说亭】阅读正确内容。 陈平安看到甜九儿哭了,他顿时手忙脚乱,一不小心把藏在心里的那句话说了出来“如果九儿也是妖怪的话,那、那我便不怕了!” “真的吗?” 甜九儿先是难以置信的看着陈平安,然后一抽一噎的说道“平安哥哥是不是为了哄我开心,骗我来着?” “我,我没有。” 陈平安撇过头,此时红日已经升起,少年的脸不知道是不是被晒的,红彤彤一片。 不过甜九儿却非常开心,平安哥哥是不会骗人的,如果他不害怕妖怪的话,那是不是意味着两人就不会分开了。 “平安哥哥!” 甜九儿不顾自己仍然是梨花带雨的模样,心情激动之下,突然扑进了陈平安的怀里。 陈平安身体顿时僵硬住了,以前两人最亲密的举动也不过是牵手,现在鼻子嗅着甜九儿的清香,身体触碰着甜九儿境界的边缘。 就在朱姬胡思乱想的时候,甜九儿和陈平安已经分开了,一切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但是那种又甜又涩的朦胧感,在这次拥抱以后仿佛又清晰了一点。 “平安哥哥。” &nbp;&nbp;&nbp;&nbp;网站此章内容错误,请手机下载app阅读正确内容。 &nbp;&nbp;&nbp;&nbp;安卓用户请在百度搜索【999小说app】阅读正确内容。 &nbp;&nbp;&nbp;&nbp;苹果用户请在苹果应用商城搜索【小说亭】阅读正确内容。 甜九儿擦了擦眼泪,又像往常一样叫着陈平安“我和你讲一讲,平安镇外面的世界吧。” “好啊。” 陈平安在平安镇长大,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竹林外的清河城了,他从来不知道清河城外面是怎么样一个世界。 接下来,在没有人打扰的情况下,甜九儿告诉陈平安 清河城是属于朝歌郡的一个县城,而朝歌郡也不过是一个名为“大晋”国家的州郡而已,其实在这片洲陆上,大晋这样的国家还有很多。 另外,玄门七大派分别是上清派、少岳派、百花谷、玉阳宗、驱魔观、镇妖宗和玄宝阁,魔自然是有龙的。” 甜九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说道“平安哥哥,你知道吗,你现在身体里就有一条真龙。” “我,我身体里有条龙?” 陈平安吓了一跳,可是看着九儿又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他连忙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和脸颊,并没有披甲带鳞啊,怎么就说自己身体里有一条龙呢。 “九儿说的没错,你身体里的确有一条龙。” &nbp;&nbp;&nbp;&nbp;网站此章内容错误,请手机下载app阅读正确内容。 &nbp;&nbp;&nbp;&nbp;安卓用户请在百度搜索【999小说app】阅读正确内容。 &nbp;&nbp;&nbp;&nbp;苹果用户请在苹果应用商城搜索【小说亭】阅读正确内容。 这时,朱姬也从竹屋里走了出来,她看着陈平安说道“还记得昨夜那团从天而降的紫光吗······” 接下来,朱姬就把“傅九殇受伤跌落,并且钻进陈平安身体里沉睡,同时还摄取了自己身上一物,用来威胁自己送他回北海”的经过讲了出来。 最后,朱姬淡淡的说道“不管去不去北海,我和九儿都不能在这里呆了,上清、冥泉和元蜃三派都 ······ 。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七十九章:上林苑监 南苑,位于京郊二十里处,自元代时,便是皇家猎场,因其有永定河穿过,泉源密布,又称为南海子。 当初,太宗皇帝尚是燕王时,便常来南苑游猎,迁都之后,更是将此处扩建了一番,修筑了一百二十里的围墙及诸多行宫,使得南苑成为了著名的燕京十景中的“南囿秋风”。 作为皇家猎场,南苑隶上林苑,和内库,皇庄,皇店一样,属于皇家私产,其中设海户千人,专门负责养育禽兽,以供皇家围猎之用。 只不过,随着先皇驾崩,正统皇帝年幼,南苑已经十数年没有进行过大型的围猎了,南苑也就渐渐成为了为皇宫供给牛羊,蔬果的场所。 此次天子亲自主持春猎,应该算是南苑近些年来,最大的一次围猎,因此,从接到旨意开始,上上下下都忙了个底儿朝天,才总算是堪堪准备停当。 到了三月十五这一天,一大早,群臣便在奉天门外侯见,天色渐明,宫门大开,两副驾辇并驾齐驱,同时自宫门而出,其后跟着的,是长长的一队仪仗。 既然是春猎,那么就算是国家仪典,阵仗肯定小不了,自然,也不是一日就能结束的,除此之外,这次参与春猎的,除了天子和太上皇之外,还有朝中的文武大臣,勋贵世家,四夷诸使乃至是从京营选拔而来的精锐将士。 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鸣鞭而起,朝着南苑而去。 按照礼部呈上的仪程,春猎为期三日,首日祭天,次日围猎,第三日演武,赐宴之后,第四日回京。 虽然说只有二十里路,但是,除了少数德高望重的大臣被天子赐乘马车之外,大多数的大臣,都只能老老实实的跟在队伍后面,靠双脚走过去。 因此,这场春猎对于他们来说,可算是个苦差事,蜿蜒逶迤的队伍从清晨出发,待到了南苑,便已经是日上三竿。 到了行宫,稍加安顿,用了午膳之后,紧接着又是繁琐的祭天仪典,一整日下来,折腾到傍晚时分,才算是结束。 当然,歇下的只是普通的大臣,一干重臣是歇不了的,因为他们还要到行宫面见天子。 行宫中灯火通明,天子坐在案旁,身侧是怀恩和一个看着面容不算太熟悉的宦官,再往旁边,是一身飞鱼袍的锦衣卫指挥使卢忠,案上摆着几份文书。 往下头瞧,三个绯色官袍的大臣,侍立在旁,一脸苦色,这三人不是别人,正是如今朝中举足轻重的吏部尚书王文,户部尚书沈翼和都察院的左都御史陈镒。 “说说吧,怎么回事?” 相对应的,则是上首的天子一脸轻松,笑眯眯的开口问道。 但越是如此,底下三人的脸色便越是苦兮兮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回话。 片刻之后,陈镒硬着头皮开口道。 “陛下,此事或有误会,要不,召上林苑监正陈庸过来,或许他能说的清楚呢?” “陈庸?” 听到这个名字,天子的神色动了动,然后,在底下三人的注视当中随口道。 “朕不想见他,这会他应该在诏狱里呢,哦对了,锦衣卫刚刚从他府邸查抄出来的东西,瞧瞧?” 说着话,天子从案上拿出一份册子,让内侍转递了下来,几人定睛一瞧,冷汗立马就下来了。 这其中,尤其以沈翼反应最大,差点就跳起来了。 与此同时,朱祁钰的脸色也终于冷了下来。 “区区一个上林苑监正,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聚敛了近三万两白银,家中的金银器物,田契宅邸,铺子庄子,加起来少说得有近十万两,好大的胆子!” “沈尚书?” “臣在!” 沈翼心中叫苦不迭,却不敢怠慢,立刻应道。 他今天本来高高兴兴的跟着天子来春猎,可谁想到,刚到行宫,就被叫了过来。 天子一说才知道,原来是因为,上林苑被人给告状了。 事情其实很简单,天子要亲自主持春猎,所以,提前派了禁军接管上林苑的防卫。 天子驾临前一日,锦衣卫指挥使卢忠照例前往南苑巡视,结果这么一巡,就发现了不对劲。 偌大的南苑当中,竟只有些野兔,獐子,雉鸡和其他的一些民间常见的禽兽,早年间被特命豢养的麋鹿,以及老虎,豹子这样的猛兽,竟然寥寥无几。 要知道,当初先皇喜好围猎,曾专门命人豢养了诸多猛兽,迄今为止,朝廷每年仍然有专门拨付给上林苑豢养这些猛兽的银两。 可如今,真到了围猎的时候,这些该有的猛兽,却少的可怜。 于是,卢忠当即便赶回了宫中,将此事禀报天子,这便有了如今的这副场景。 “朕没记错的话,上林苑监正,是正五品官员,年俸一百九十二石,京城米贵,但至多也就是八钱银子一石。” “沈尚书是有名的金算盘,你来给朕算算,这陈庸,得不吃不喝攒多少年,才能有这十万两的家底!” 这话说出来的时候,沈尚书能明显听出,天子抑制不住的怒火,这是动了真怒了! “陛下息怒,臣等有罪!” 尽管天子的这种算法,有点过分牵强,这京城里的官员,真靠俸禄活着的,只怕没有几个。 就算不谈一些灰色收入,单是柴薪银,田亩的免税银两,朝廷默许的常例银,七七八八的加起来,一个五品官,每月也能拿个几十两银子,比俸禄要高的多。 若是加上那些并不合法,但是大家都在干的灰色收入,譬如名下寄田,题字润笔,地方官员的炭敬冰敬,乡绅商贾的孝敬这些,哪怕是普通的清水衙门,综合下来,多的不说,一年上百两银子总是有的。 但是,十万两,这也未免有些太过分了! 要知道,就算是沈翼这样的朝廷重臣,而且管着大明的钱袋子,他的家底儿也不过就几万两而已。 当然,这是因为沈尚书仕途光明,爱惜羽毛,所以不屑于搞一些贪污受贿的把戏。 但是别忘了,沈翼已经是文臣中的第一梯队了,朝中和他地位相当的已是寥寥无几。 可就连他,家底儿也没有十万两,可见这个陈庸,到底是有多么胆大妄为。 另一旁,陈镒也脸色铁青,他今天被召过来,只知道上林苑失了许多虎豹麋鹿等珍奇异兽,却不曾想,这背后竟牵扯这么严重的一桩事情。 看着跪倒在地的几人,朱祁钰脸色稍霁,但是仍旧带着几分怒意道。 “上林苑监,并不算什么实权衙门,想来那陈庸来钱的路子无非就那么几条,受贿大抵是没机会的,但是,贪污却是要查一查的。” “除此之外,上林苑中豢养的虎豹麋鹿,皆不知所踪,只怕也和他这个监正脱不了干系。” “此事,首责在都察院,六科十三道,贵州道协管上林苑监,陈庸上任数年,贵州道御史皆无所察觉,此乃失职!” 陈镒低头,默默挨骂。 虽然说,他其实可以有诸多理由辩驳。 譬如说,近几年来,朝廷诸事繁多,尤其是经历了土木之役的动荡,满朝上下百废待兴,千头万绪,上林苑这种冷门地方,一时未能顾及也是在所难免。 再比如,都察院这两年人员变动严重,除了陈镒这个左都御史外,六科十三道,加上佥都御史,副都御史,都时常有所空缺,人手严重不足,且流动十分严重。 再比如,近段日子,都察院在全力配合兵部清查军屯,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御史,都被撒到了边境各处丈量田亩,重绘鱼鳞图册。 这些理由,都是可以摆出来的,而且,是确确实实的。 但是,陈镒没说。 因为再多的理由,都掩盖不住错误,天子说的没错,上林苑监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就是都察院之过,作为风宪之长,他这个左都御史首当其冲。 何况,陈镒心里也很明白,天子并非不分青红皂白之人,都察院的实际状况,他老人家也是清楚的,所以,斥责是有的,但是想来不会过分苛责。 果不其然,天子骂了两句,似乎气儿顺了不少,继续开口道。 “传旨下去,贵州道掌道御史降职一级,归府待勘,贵州道其余御史,俱罚俸三月,交由刑部并锦衣卫勘察,若有隐瞒不报,贪赃受贿者,罪加一等!” “遵旨!” 陈镒心中叹了口气,果然,天子即便是理解都察院的难处,但是,责罚也是逃不掉的。 不过,这也是正常的,陈庸能够聚敛如此庞大的一笔财富,可见他所作所为已非一日,就算是最近这段时间朝廷诸事繁杂,没有人在意一个小小的上林苑监。 可负责代管的贵州道若说丝毫未曾察觉,只怕也不可能,这其中,必然有徇私枉法之处。 若是放在平时,也就罢了,可如今天子亲自主持春猎,这件事情,显然是无法善了了,陈镒有这个准备。 不过,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天子交办的人选,竟然是刑部并锦衣卫…… 要知道,这种案子往常的时候,可都是直接由锦衣卫接手的,这一次交由刑部参与,不得不让陈镒想起了任礼一案时,天子也是如此处置的。 再想起殿试一案,天子也是交给了大理寺主审,锦衣卫协助,这几件案子联系起来,陈镒似乎咂摸出一点味道来,但隐隐又想不透彻。 不过,天子既然这么说了,那么说明,这件事情都察院的责任,也就到这了。 那么接下来…… “除了都察院之外,吏部也难逃罪责!” 骂完了陈镒,朱祁钰转头就将目光落在了王文身上。 王老尚书臊眉耷拉眼的跪在地上,同样一副任打任骂的样子。 满朝上下,这位也就只有在天子面前,才会是这副样子了,别的人谁敢说这位老大人,有理没理,他都是要搅三分的。 但是在天子面前…… “王尚书,陈庸在上林苑监任职有多久了,考评如何?” 应该说,作为吏部尚书,王老大人的业务能力还是很过硬的,满朝上下,无论是京师还是地方,凡是七品以上的官员,履历都装在他的脑子里。 因此,天子一问,王文便立刻答道。 “回陛下,陈庸是正统六年,调任上林苑监丞,正统九年因考评优异,升任监正,正统十二年再评,考绩中等,吏部拟留任至今,去岁京察,陈庸考评中上,因此,并未转调。” “如此说来,算上他当监丞的时间,陈庸已经在上林苑监待了将近十年,怪不得他敢如此上下其手!” 冷哼一声,朱祁钰的口气又变得有些不悦,道。 “此前诸多朕不再提,但是,去岁京察,陈庸如此作为,尚能考评中上,可见京察仍有不实之处,此吏部之过也。” “此次回京之后,你去做三件事情。” “其一,核查去岁京察之时,负责考评上林苑监官员的郎官,严查其中是否有受贿徇私,舞弊渎职之事。” “其二,正人先正己,回去之后,你亲自主持,由都察院协同,清查吏部的一应郎官,部员,凡有徇私者,严惩不贷!” “其三,即刻增补都察院的科道御史,其余铨选事务暂时让步,优先保证六科十三道员额满员,避免再发生上林苑监之事。” 话音落下,王文还没说话,陈镒就朝着他投过去了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真他娘的同人不同命! 这件事情,明明是都察院和吏部都要背锅,甚至细论起来,吏部的锅还要更大一点。 毕竟,去年京察刚刚过去,陈庸如此懈怠渎职,竟然没被查出来,还得了个中上的考评,这妥妥的是吏部失职。 可结果呢? 他手下被停职的停职,待勘的待勘,直接交给刑部和锦衣卫了。 轮到王文,就让他自己清查部中徇私,还让都察院配合他整顿部务。 这哪是在罚他,分明就是在帮这老家伙进一步掌控吏部! 不过,想了想天子最后的话,陈老大人心中再有不满,也得压下去。 毕竟得了好处,就得干活。 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陈总宪勉为其难的和王文一同道。 “臣领旨。” 于是,朱祁钰将目光移到了最后一个人的身上。 “沈尚书!” “臣在……” 沈翼小心打量着天子的神色,心中有些忐忑不安,按理说,这件事可和户部扯不上什么关系啊。 于是,在沈尚书惴惴不安的目光当中,朱祁钰道。 “这件事情原说应是和户部什么干系,但是,上林苑监饲养牲畜禽兽,理应数量每年不同,可上林苑监每年索要的草料,粮食,银两都相差无几,你之前查账的时候,就没有发觉吗?”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八十章:大冤种沈尚书 ??? 行宫当中,沈尚书听到天子理直气壮的声音,不由瞪大了眼睛。 陛下,您还能找到比这更强词夺理的理由吗? 户部说白了,就是个管账的,的确,手里管着国库,沈尚书的确对各处的用度有调整把控的权力。 但是,也不能哪出了事都赖在户部身上吧? 上林苑监这事,摆明了就是陈庸带着底下的一帮官员上下其手,徇私舞弊,贪墨银两。 户部不过照常发放物资银两而已,东西到了人家的手里,非要贪墨,户部能有什么办法? 苦笑一声,沈尚书道。 “陛下圣明,臣失察,自请罚俸一月!请陛下降罪!” 心中愤愤不平,但是,面上沈尚书却恭敬的很,一脸沉痛的开口。 见此状况,朱祁钰也是一愣,道。 “沈先生不必如此,朕不是这个意思。” 看来是少了…… 默默的算了算自己上任之后被扣了多少俸禄,沈尚书腹诽不已,脸上却愈发恭敬,试探着道。 “那陛下,那要不,仨月?” 这一句话,让刚刚受了训斥的王文和陈镒都忍不住失笑,行宫当中原本肃然的气氛,也变得轻松起来。 这老沈可真行,敢情罚俸这事,还带讨价还价的? 菜市场卖白菜呢? 就连朱祁钰,也被沈翼这个活宝给逗笑了,一脸无奈,道。 “沈先生!您就好好领朝廷的俸禄吧,别每天跟防贼一样的防着朕,好像朕这个皇帝,天天不做正事,就只想着克扣臣下的俸禄一样!” “臣不敢……” 沈尚书拱了拱手,客客气气。 被这么一闹,原本略带沉重的气氛,倒是被一扫而空,收敛了笑意,朱祁钰认真起来,开口道。 “朕是想着,上林苑监纵然少人问津,可毕竟也是朝廷衙门,长久以来,状况如此,必然非一日之功,非一人之过,凭陈庸一个人,只怕不能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将此事瞒的密不透风。” “所以,整个上林苑监上下,恐怕都难逃干系,想要清查此事,必定要厘清积年账目,此事凭都察院及刑部,恐难尽快做完,所以,清查此案过程当中,得需户部协助。” 好嘛,就这事? 沈尚书松了口气,心里默默埋怨了一句陛下您这大喘气,就从户部抽调几个人的事,也值得您亲自开口? “陛下放心,无论是需要人手还是其他配合,只要需要,臣必定竭尽全力。” “朕就知道,沈先生是识大体之人。” 看着天子笑眯眯的样子,沈尚书不仅没有被赞扬的欣喜,心中反而生出一阵不安。 不对劲! 这种小事,怎么值得天子亲自开口,而且,他不过表了表忠心,可从不轻易赞许臣下的天子,竟然如此热情。 这绝对不对劲! 直觉告诉沈翼,这话不能接…… 果不其然,天子等了片刻,没等到沈翼的反应,一副有些失望的样子。 不过,沈尚书哎,你可知道,话接不接,有些事情都是逃不过去的…… 对方不给面子,朱祁钰也就不在绕弯子,索性开口道。 “上林苑监的这桩事,处置归处置,清查归清查,可到底烂摊子,还得收拾,这偌大的皇家猎场,尽是些雉鸡,獐子总不像话,这次也便罢了,朝廷上下,四夷诸使的注意力,都在围猎之后的演武上头。” “可若是日后次次皆是如此,朝廷体面何存?既是皇家猎场,自当由诸珍奇异兽,方能彰显大明威仪。” 沈翼在底下听着听着,算是觉出味来了。 隐隐之间,他心里跳出来了一个自己都不敢想的猜测,抬头望着天子越发和煦的脸色,沈尚书心中一阵叫苦,可千万别是他想的那样啊…… 然而接下来,天子的话,却残酷的打碎了他的幻想。 “似虎豹之属,各地或许尚有,但是,如狮子,麒麟,大雀等物,大明境内却无,皆是永乐年间,三宝太监下西洋时所带回。” “可是,自宣德八年以来,朝廷再无出海之举,实为可惜,此次上林苑监之事,倒是给朕提了个醒,西洋诸国,亦是大明属国,多年未曾交往,未免生分,若朝廷元气恢复,还是要遣使臣出海,前往西洋诸国,互通往来。” 救命啊!陛下杀人了! 沈尚书站在底下,欲哭无泪。 这可真是纯纯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的陈庸,我****! 心里对着陈庸破口大骂,沈尚书发誓,要是这货现在站在他面前,他杀了这货的心都有。 干点什么不好,啊,户部拨的银子还不够你贪的,非要把主意打到南苑的珍奇异兽身上。 这下好了,闹出事了,自己赔进去就算了,还把户部扯了进去。 沈尚书早就料到,天子找他不会有好事,但是,他也没料到,会是不好到这种地步。 下西洋?陛下您开什么玩笑呢? 就国库现在的底子,赔都不够赔的! 硬着头皮,沈尚书还是道。 “陛下明鉴,永乐到宣德间,三宝太监七下西洋,靡耗甚大,虽带回了诸多珍奇,但是仍旧入不敷出。” “如今大战方止,国库空虚,若要重下西洋,恐难以支撑,若因此再起民乱,社稷动荡,则臣万死难赎也。” 话说的委婉,但是话头却是一点不留,就差说一句,门都没有! 另一旁,陈镒和王文二人也对视了一眼,陈镒跟着道。 “陛下,上林苑监一事,固然是陈庸胆大妄为,但是,朝廷如今百废待兴,正是休养生息之时,着实不宜再耗民力。” “昔者汉高祖刘邦,一代英主,结束秦末乱世,立大汉国祚,然出巡四方,拉车之马,难成一色,群臣上下,皆牛车出行,可谓寒酸不已。” “然则若无汉高祖至汉景帝数代积累,何来武帝之功?” “陛下,土木一役,朝廷元气大伤,亟待用银之处良多,若因搜罗珍奇异兽出海下西洋,实非良策,请陛下三思。” 相较于沈翼,陈镒作为科道官员,说话就明显带着谏官的风格。 一番话言辞不算尖锐,但是,也直截了当,直言不讳。 待得陈镒说完,王文踌躇了片刻,也开口道。 “陛下,下西洋虽能扬我国威,煊赫四夷,但是终归靡耗太甚,若仅为上林苑之事重下西洋,恐朝中多有非议,实为不妥,请陛下明鉴。” 在场三人,说法各不相同,但是态度基本一致,就是反对下西洋。 应该说,他们说的没错! 对于现在的大明来说,下西洋是一件耗时耗力耗钱耗人,但是,却得不到什么好处的事情。 要知道,朝廷下西洋,下的不是一支商队,而是一支舰队! 大海不比陆地,虽然说,大明得到了西洋诸国的臣服朝觐,但是实际上,大明对于西洋的控制力很弱。 所以,船队出海,首先要保证的,就是安全问题。 除了肆虐的海盗之外,船队到达各国,还要防备的是当地的百姓和军队。 不要以为远在西洋的那些小国,真的就是听说了大明的名声,所以慕名而来,臣服朝贡。 那一个个,都是被打服的! 郑和下西洋,最多的时候,海船多达两百余艘,基本上每一次出海,人数都多达数万人。 而这数万人当中,主要的组成部分,就是多达五个卫的官军。 与其说郑和率领的是一支船队,不如说他率领的其实是一支军队,与其说郑和下西洋是一个政治行动,其实倒不如说,这是一个军事行动。 这样的兵力,加上大明出色的造船技术建造出的坚固海船,在西洋当中,几乎是所向无敌的存在。 正因如此,郑和所到之处,那些个番邦小国,才会忙不迭的奉出国书,宣布臣服,遣使朝觐。 要是大明真的派过去的是一支普通的船队,别说是让这些小国臣服了,不被抢都算好的了。 但是,这样带来的后果就是,给国家带来的压力巨大。 不夸张的说,郑和七下西洋,对于朝廷来说,就跟打了七场大仗没什么区别。 这中间,可不止是银钱粮草那么简单。 建造宝船,需要大量的人手,数万人出海需要的粮食,起运到港口,也需要大量的人手,船上大多数都是官军,吃喝拉撒都需要照料,还是需要大量的人手。 那这些人从哪来?自然是征发徭役! 不可否认的是,郑和下西洋,的确带回了很多珍奇异宝,而且让大明国威煊赫西洋,引得诸国朝觐。 但是,代价是每次下西洋,要消耗数以万计的钱粮。 更重要的是,残酷的海上风波,不时出现的海盗,还有每到一地,都有可能发生的武装冲突,让每次出海,军民死伤都要数以千计。 所以事实上,对于大明朝廷来说,废止下西洋,并非是毫无理由的。 从利弊得失的角度来衡量,下西洋的回报,的确远远不如支出。 当然,还有一点很重要的就是,下西洋的一应支出,譬如宝船的建造,官军的粮饷,征发徭役的补银,都是由国库承担,皇帝需要出的,就是赏赐给西洋诸国的珍奇器物。 但是,朝廷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下西洋带回来的珍奇异宝,却全进了皇帝的内承运库。 对于皇帝来说,拿些绸缎布匹,瓷器茶叶这些不值钱的玩意,就能换到一大堆珍珠玛瑙,象牙宝石,而且,还能得到西洋诸国的臣服,自然是名利双收的好事。 可是,对于朝廷来说,就是纯纯的赔本还不赚吆喝,这种事,也难怪朝臣们都不愿意干。 不过,所幸的是,如今距离永乐朝才过不久,太宗皇帝余威犹在,没有人敢对郑和七下西洋的对错过分议论,朝廷上,也没有形成像大明后期一样的舆论氛围,提起郑和下西洋,便说是劳民伤财,毫无正面评价。 眼下,下西洋对于大明朝廷来说,还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只不过因为宣德以后,天子幼弱,之后朝廷又动荡不堪,所以一直没有人提起此事而已。 就算是现在,沈翼等人反对下西洋的理由,也就是国库空虚,支撑不起而已,这和他们反对在这个时候再起战端,是同样的出发点,并没有刻意针对下西洋而发议论。 这一点,还是颇让朱祁钰感到欣慰的。 要知道,最晚到成化朝为止,朝中对于此事的舆论风向,便已然发生了改变。 那时,朱祁钰的好大侄儿想索要郑和下西洋的海图,旨意下到兵部,刘大夏区区一个车驾司郎中,就敢堂而皇之的驳斥来使,说。 “三保下西洋,费钱粮数十万,军民死且万计,终得宝而回,于国家何益,此特一弊政,大臣所当谏也,旧案虽存,亦当之。” 便可见当时朝中对下西洋一事的极度不满。 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郑和下西洋,从煊赫国威的正面典型,变成了劳民无功,受朝廷上下鄙夷的无用之事。 这种迹象,从现在开始,已经可以看到端倪,但是,至少当下这几年,还没人敢这么说。 目光在底下三人身上扫了扫,朱祁钰倒是也没有坚持。 上林苑监一事,本就不够有力,再说,沈翼说的是实话,国库如今也的确支撑不起这么大规模的下西洋。 他今天提起此事,也不过就是试探一番,为以后做铺垫而已,因此,沉吟片刻,朱祁钰便道。 “几位先生所言有理,下西洋一事,是朕考虑不周,不过,此乃太宗国策,不可废弛,国库如今支撑不起,不代表以后支撑不起。” “朕没记错的话,正统八年时,太上皇曾命工部督造下海番船一百二十余艘,但是一直未曾启用。” “这样,回头传旨给工部,将这一百二十艘海船好好检查一番,该修缮的修缮,该重造的重造,既然是休养生息,那么这些事情,慢慢的总该操办起来。” “沈先生觉得呢?” 得,绕来绕去,还是得出钱! 沈翼不傻,从天子的口气当中,就听得出来,他老人家没再跟自己这帮人商量。 没听天子说吗? “太宗国策,不可废弛……” 这八个字压下来,还说啥啊! 别忘了,这朝堂上头,还杵着一位太宗旧臣在呢! 别看那位老大人平时人畜无害,慈眉善目,一天天笑呵呵的打瞌睡,但是谁敢说太宗陛下一个不字,他老人家能蹦起来锤死你。 不过,出就出吧,反正也不是现在出,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就是眼下,这批海船的修缮,又要花一大笔钱了。 默默的心疼了一下荷包,沈尚书虽然不情愿,但是还是不得不拱了拱手道。 “臣遵旨……”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八十一章:想必你们也看出来了 送走沉翼等人离开行宫,看着面前摇动的烛火,朱祁玉陷入一阵沉思。 任何一个王朝走到末期,逃不开的就是财政问题,大明自然亦是如此。 当然,这句话反过来说,也同样成立。 当财政问题严重到火烧眉毛的地步的时候,一个王朝也就该走到穷途末路了。 游荡百年,朱祁玉亲眼见过,自己那位穿着打补丁龙袍的后辈皇帝,是如何的勤俭,但是,要知道,就在那位登基前二十年的时候,朝廷还能起万历三大征。 都说万历荒废朝政,苛收矿税,天启宠信阉党,一手遮天,可他们在位的时候,大明固然积弊重重,却不至于被逼的没有钱粮可用。 可到了崇祯年间,短短十年,大明的国库便空空如也,钱到哪里去了? 当然不会在百姓手里,不然的话,各地也不会烽烟四起。 朱祁玉虽然盘桓在紫禁城中,但是历经百年沧桑,他的目光比崇祯要透彻的多。 这些钱粮,无非是进了各地官员的囊中,进了那些走南闯北的商贾手中。 想那徐阶谓之清流,可家中田亩竟能超过二十万亩,数万织工,这样的人,被称为官场楷模,可以见得嘉靖朝的官场,已经烂成了什么样子。 数遍整个大明晚期,真正能称得上清流的,实际上也就海瑞一人。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个人,敢说实话! 治安疏里,海瑞写‘天下人不直陛下久已’,这是实话,事实上,最迟从嘉靖的时候起,大明的皇帝,就已经掌控不了大臣了。 嘉靖以权术闻名,将朝堂上下玩弄于鼓掌之上,但是,作为一个皇帝,朱祁玉仍旧觉得他是可悲的。 诚然,他能够稳坐帝位,和能够控制朝堂脱不了关系,但是,控制和掌控是不同的。 大礼议让所有人认清楚了嘉靖是一个怎样的皇帝,所以,嘉靖朝的大臣,一边畏惧帝威,一边又胆大包天,欺上瞒下。 一边阿谀奉承,海晏河清,一边又自谓清流,不与严党为伍。 嘉靖能控制朝堂,但是,控制不了人心。 整个嘉靖朝,看似歌舞升平,一切尽在皇帝掌控之中,但是实则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满朝上下,只有海瑞敢说实话。 那时初到淳安县上任,海瑞便揭开了官场上最大的一块遮羞布。 区区一个七品县令,每年的常例银核算下来,近两千两银子,是俸禄的十余倍,这还是在‘两袖清风’,不贪渎,不受贿的情况下,官场上下默认的收入。 全国一千四百二十七个县,一百六十三个府,三十二个州,一个个的官员,趴在百姓的身上吸血盘剥,恶之若此。 然而在嘉靖的耳边,日日回荡的却是皇上圣明,天下太平,万民称颂,海晏河清。 日子久了,嘉靖自己都相信了,安心在道观修道,岂不知,大明社稷,已在他手中走向了倾覆的道路。 忠言逆耳利于行,这也是朱祁玉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的话。 朝无正臣,天子必受蒙蔽,即便帝位坐的再稳,眼不见百姓苦难,耳不闻天下真相,则社稷终将崩塌倾覆。 正因于此,很多的手段,朱祁玉不愿去用,有些底线,朱祁玉也不愿去破,所以很多时候,他选的是更难走的路。 可是路越难走,或许正意味着,那是对的方向。 道德经有云,治大国,若烹小鲜,须得时时刻刻谨慎小心,不可放肆妄为。 所以即便是看过了百年风云,朱祁玉在推行每一项政令的时候,依旧斟酌再三。 母庸置疑,这其中,财政问题是重中之重。 治国之道,说难也难,说易也易,最紧要的,无非财政与吏治而已。 国库有钱有粮,官员能奉公自守,国力自然蒸蒸日上。 上林苑一事,说白了,是吏治的问题。 朱祁玉心里清楚,像是陈庸这样的人,朝廷里大把大把的。 身在一个冷清衙门,前途无望,满脑子只想着怎么捞银子,保官位,贪腐行贿两项全能,但是唯独不会好好做事,这其实是如今很多衙门的现状,尤其是地方上,这种状况并不罕见。 而且说起来,这种风气之所以会兴起,其实和王振脱不开关系。 往前倒太宗,仁宗,宣宗朝,别的尚且不说,至少吏治尚算清明,这其中既有洪武朝严刑峻法的威慑,也有历代天子的约束。 但是到三杨逝世,朱祁镇偏听偏信,任由王振擅权,短短几年的时间,吏治便受到了彻底的破坏。 王振大肆收受贿赂,凡入见者,少则需进百两,多则上千两,令官场之上,行贿之风盛行。 卖官鬻爵,将朝廷官职明码标价,更是让铨选制度形同虚设,无数德行不修,只知熘须拍马之辈走马上任。 这些人到任之后,对上阿谀奉承,大行贿赂之风,对下盘剥百姓,消耗民力,令官场风气污浊不堪。 朱祁玉当然能看得出来,刚刚在殿中,陈镒感叹于他对吏部的轻拿轻放。 但是,除开对王文的偏宠,朱祁玉更清楚的是,去岁的京察,本质上并不是一次彻底的以澄清吏治为目的的行动。 那个时候,他刚刚登基,朝中有大量顽固的太上皇一党,与其说那是一次整饬吏治的行动,其实更像是以吏部为尖刀排除异己。 不管外界如何议论,但是朱祁玉自己,对于这些事情,认知是很清晰的。 那次京察,衡量官员的标准除了才能,德行,更重要的是立场。 借着那次机会,他把一些德行不修,才能不足,更重要的是,立场坚定支持太上皇的大臣,给统统贬谪了出去。 但是,出于稳定朝局的考虑,很多立场中立或者是亲近新天子的大臣,哪怕存在问题,也依旧没有过分苛责。 如果纯粹以朝政的角度而言,这样做其实是有问题的。 可是,朱祁玉心里也同样明白的是,很多时候,道理和利益,是要取平衡的。 他当然不是朱祁镇那样任性妄为的君主,也不是嘉靖那样只顾利益的权谋之徒,但是,这不代表,他是一个只会拘泥于道理的君子,该变通时变通,该持正是持正。 朱祁玉清楚自己的方向是什么,也知道自己做的每一件事目的是什么,坚守本心,一切就不会出错。 至于这其中的取舍得失,是一个君王也必经之路,没什么好说的。 既然京察的核心目的并非整饬吏治,那么,拿这一点来苛责王文,显然是不妥的。 只不过,这些话,明面上不能说出来而已,落在朝臣的眼中,也只能是天子对王文的偏爱了。 当然,即便京察的核心目的不是整饬吏治,但是,也对澄清官场是有一定作用的。 至少,朱祁玉能够担保的是,如今的朝堂上,重臣当中,大多是能够持正的。 似于谦这种纯纯两袖清风,家无余财,全心全意为大明奉献的道德模范就不说了,其他的重臣,诸如沉翼,陈镒,乃至是江渊,朱鉴这些人,固然性格各有不同,立场也有殊异,但是至少在德行一道上,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当然,身为朝廷重臣,他们也不可能跟于谦一样,纯靠俸禄过日子,常例银子,炭敬冰敬之类的灰色收入,该有还是有的,不过贪污受贿这种事情,基本是不存在的。 这一点,朱祁玉是有把握的。 这也是他迄今为止,除了于谦和王文之外,鲜少对大臣有所偏宠,或者说基本没有将很多大臣收为左膀右臂的原因所在。 天子的信任,很多时候其实是双刃剑,稍有不慎,若是宠信的人德行不修,那么,便是奸臣奸宦,对于朝堂社稷的影响,是难以估量的。 天子居九重,不偏不倚,实际上才是最理想化的状态,可惜,这基本不可能做到。 而且,即便是朱祁玉能够谨慎自守,但是,如今能够保证的,也只有朝堂上重臣的基本操守,底下的很多官员,依旧旧习难改,上林苑之事,就是一次典型事件。 京城官员尚且如此,更不要提地方上,只怕更是严重。 这些事情,朱祁玉心中都有数,但是,作为一个成熟的帝王,最重要的,就是要沉着冷静,不能任性妄为,哪怕做的是对的事,也是一样。 借着上林苑监一事,朱祁玉原本可以掀起一场吏治整顿,但是,显然,现在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 吏治固然是一个大问题,但是,军屯,互市,漕运,赋役,朝廷当中亟待处置的事情有很多,还是要一件件来。 至于财政问题,它跟吏治息息相关,但又不尽相同。 还是那句话,历来财政,无非开源节流,所谓节流,实际上就是整顿吏治,清查账目。 吏治若清明,百姓身上的担子轻了,国力自然就会渐渐恢复,这也是大多数的继任之君,首要整饬吏治的原因所在。 但是,朱祁玉的身份和普通的继任之君不同,所以,相较于节流,他选择的是开源。 互市是一次尝试,如今看来,还是比较成功的。 那么,接下来,开海也是一条路子。 朱祁玉有往后百年的眼界,自然能够看得出来,大明在嘉靖末年,实际上已经气数将尽,但是生生出了个张居正,又为大明续命数十年。 而事实上,张居正改革,并非他一人之功,更重要的,其实是有隆庆开关的基础支撑。 一条鞭法,说白了,也是澄清吏治,其核心是将所有的赋税归一,缴纳银两。 很多人都会将注意力放在推行一条鞭法的难度上,但是事实上,一条鞭法最难的地方,不在怎么推行下去,而在于大明需要有这么多的银两,百姓手中需要有这么多的银两,才能真正实施起来。 而这一切,和隆庆开关脱不开关系。 所以,开海对于大明来说,不仅仅是互通往来,商贸繁荣,更重要的是,只有开海,才能真正的革除苛捐杂税的积弊,重整吏治。 更不要说,开海本身带来的经济利益,就足以让人动心。 但是,道理谁人都懂,可真要做起来,却并不简单。 且不言海禁乃是祖宗家法,就算是绕过这一条,单论开海的实际难度,也并不小。 和互市一样,开海首要考虑的,不是别的,就是安全问题。 当初朝廷禁海,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海盗肆虐,这个问题,迄今为止,也没有解决。 郑和七下西洋,除了煊赫国威之外,其中也不乏要剿灭海盗的意图在。 但是,这显然很难,海上风波诡谲,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加之海疆辽阔,远胜于陆地,海盗零零散散,想要将其彻底剿灭,其难度不亚于要在茫茫草原上剿灭各个草原部族。 所以从理性角度来看,最好的办法,就是禁绝海上贸易,大明的子民只要不出海,在陆地之上,安全自然可保无虞。 这是无奈的办法,但是,也是最稳妥的办法。 事实上,若不是朱祁玉看到了隆庆开关给国家带来的好处,看到了一条鞭法改革的基石所在,他也不会有这个想法。 但是还是那句话,想要付诸实施,实在是太难了。 他不可能将这番道理,说与诸大臣听,而想要开海,必要解决的就是海上安全问题,想要解决,就需要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落到实际的政务当中,其实就是下西洋! 可就连朱祁玉也不得不承认的是,如今的下西洋,对于朝廷来说,就是赔本的买卖,而且,是大赔特赔。 所以,他能够在登基之初,就推行互市,但是,关于开海一事,却迟迟没有任何的风声。 甚至于,就是下西洋,也只能趁着这次上林苑监之事,先旁敲侧击的铺垫一番。 真正想要做起来,不花个几年的时间,怕是没有什么希望。 但是,还是那句话,再难的事,只要方向是对的,也要去做! 揉了揉眉心,朱祁玉收了收纷乱的思绪。 虽然说,饭要一口口吃,事情要一步步做,但是,时不我待啊…… “舒良?” “奴婢在。” 空旷的行宫当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躬身侍立的东厂提督。 “朱仪那边,准备的怎么样了?” “陛下放心,一切照您吩咐的进行,小公爷那边,已经开始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八十二章:真是费劲 就在朱祁钰召见沈翼等人的时候,行宫的另一角,同样灯火通明,不过,与之不同的是,这处殿中还时时传出阵阵丝竹之声。 此处自然就是太上皇的居处,和几乎没有带什么乐人宫女出宫的朱祁钰不同,朱祁镇依旧延续着自己的风格,这次出宫,顺带着将自己在南宫中的乐人和舞女都带了过来。 不过半日的工夫,原本冷清的行宫,便被装点的富丽堂皇,和南宫的风格相似了起来。 乐声潺潺,殿中舞女摇曳生姿,朱祁镇坐在案后,面含笑意,却主动朝着下首举起了杯子。 “朕和皇叔许久未见,皇叔,可消瘦了不少。” 目光下移,坐在底下的人一身蟒衣,气度雍容,不是别人,正是如今刚刚上任大宗正一职的襄王。 春猎是国之大典,随行而来的,自然也有不少在京的宗室子弟。 说起来,襄王这段时间的日子,过的可谓十分舒心。 或许是因为上次十王府的事,闹得实在太凶了,以至于天子震怒,降旨狠狠斥责了那些宗室子弟。 现如今,宗学当中那群跋扈不堪的后辈,一个个温顺的跟绵羊一样。 虽然说,时不时的,襄王还是能够感受到他们对自己流露出的敌意,但是,不管心里骂的再凶,可表面上,他们却都老老实实的。 甚至于,就连朱范址那个刺头,这段时间竟然也能静下心来,老老实实的跟着夫子读书,不再天天吵吵着要比武打架。 宗学安安生生的,岷王府那边,也出奇的安静。 襄王本以为,吃了这么大的亏,镇南王那个一肚子坏水的族叔,怎么也不会善罢甘休。 可现在看来,他还是识时务的。 毕竟,相较于岷王的爵位相比,大宗正的职位,其实不算什么。 陛下那日在殿上,让礼部尽快安排岷王位的袭封,已经算是变相给了补偿。 若是不趁着这个台阶下来,再闹下去,天子的面子上挂不住,那才是真的麻烦。 所以说到底,这个镇南王,还是一个趋利避害之辈而已。 真的威胁到了他的核心利益,什么孝道,什么名声,都顾不得了。 可以说,如今的结果,对于襄王来说,可谓是畅快的很。 其实在襄王的心里,大宗正的位置,原本没有那么重要,身为天潢贵胄,宗室藩王,他自幼接受的教育就是长幼有序,传承有道。 所以,从很早的时候开始,他就高高兴兴的接受了自己成为一个逍遥王爷的身份,并且,一直做的很好,在一众藩王当中,也是人皆称颂的贤王。 直到那一回,他进了京,被留任左宗正,开始负责宗学的事务。 虽然事情不多,但是,他体验到了和过往几十年的人生,完全不同的经历。 从带着一帮官员制定一项项的规程制度,到随时抽查一众宗室子弟的课业,他每天的日子,从琴棋书画,变成了一个书院的山长,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看着这些不可一世的宗室子弟,在他面前唯唯诺诺,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襄王忽然觉得自己过往的日子,过的着实是乏味至极。 但是,即便是到那个时候为止,他对于什么大宗正,左宗正之类的官职,还是十分淡薄的。 直到那一次,他上了一份奏本,劝谏天子应该礼敬太上皇,可奏疏都没送到内阁,就被人截了下来。 不仅被截了下来,而且,就连他派出去的人,都被狠狠的责打了一顿,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 他,先皇兄弟,仁宗子嗣,堂堂的襄王,竟然被一个活不了多久的老家伙,硬生生的打了好几棍。 父皇都没这么打过他! 而这一次,他的尊贵身份,亲王爵位,都不能对他有丝毫的帮助,仅仅是因为,那个老家伙身上,有着天子任命的大宗正之位? 就这么一个区区官职,让他这样一个天潢贵胄,挨了如此责打,连伸冤的地方都没有。 身体上的疼痛,没过多久就好了。 但是,被人硬生生的架在凳子上,用圆木长棍狠狠的抽打脊背的耻辱,却始终也无法让他释怀。 所以,他要报仇,而且,不仅要报仇,他还要大宗正的位置! 这辈子,他都不会再让人,把他按在地上打! 为了做到这一点,襄王心里鼓足了劲,死命的压榨那帮宗学的子弟,他要让朝廷上那帮人瞧瞧,他才是真正做事的那个人,他才是真正能管好这些宗室子弟,能够胜任大宗正的人! 他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朱楩那个老家伙宾天的消息,岷王府前的那场闹剧,既是为了撵走镇南王父子,也是为了给他自己出上一口恶气。 虽然说,过程曲折了些,时至今日,他的臂膀还没有完全康复,但是,至少结果是好的。 这次春猎,朝廷文武大臣,勋戚大族,宗室子弟都过来了,可镇南王父子,却因为还在孝期,不便前来。 这便更让襄王感到高兴,他可不想再见到这两个烦人的家伙。 一切都似乎在朝着让他满意的局面发展,襄王这段日子,自然是过的舒心的很。 不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 岷王的那顿打,到底是没能让朱瞻墡记住,今日到了南苑之后,便有内宦过来告诉他,说太上皇邀他宴饮。 这位襄王爷,犹豫都没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看着上首客客气气的太上皇,朱瞻墡感慨万千,但是眉头却不由一皱,道。 “太上皇看起来,也消瘦了些,近些日子,臣听说太上皇在南宫当中,宴饮繁多,新纳了不少妃子。” “虽然说,太上皇如今年轻,可到底酒色一道,不可沉湎,还是要注意自己的身子。” 或许是因为在宗学待久了,朱瞻墡一开口,就不由自主的带着几分教训的意味。 不过,朱祁镇听到这番话,却并没有生气,只不过,不知为何,他的神色颇有几分古怪。 但也只是片刻,他就放下了酒杯,道。 “多谢皇叔教训,是朕这段日子放纵了,着实不该,皇叔放心,此次回宫之后,朕自会反思自省。” 这番低头认错的态度,倒是叫朱瞻墡愣了愣。 他虽然跟自己这个侄子打交道不多,但也知道,他是一个好面子的人,刚刚的话,他说出去,便有些后悔。 但是,一言既出,而且,他也是为了朱祁镇好,也便没有再多说,只是,他已然料到,对方可能会不高兴。 可没想到,朱祁镇却是这般态度,于是,朱瞻墡不由再叹一声,看来不论如何,在这孩子的心里,还是知道尊重长辈的。 于是,朱瞻墡笑了笑,道。 “嗯,这才像皇兄的孩子,不过是打了一场败仗而已,不必消沉,振作起来,大明江山以后还要靠我们这些朱家人,一起撑着呢!” 闻听此言,朱祁镇眸光闪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不过,到最后又吞了下去。 旋即,他的神色略略有些低沉,道。 “不瞒皇叔说,朕自回京以来,对于当初亲征一事,心中也感慨良多,土木一役,虽是虏贼肆虐,兵骄将惰,但是,终归也有诸多忠臣良将,蒙难于役,每每思之,朕总觉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觉得朝廷对他们不起。” “当初途径宣府之时,朕已然祭奠了土木一役的死难官军,也算聊表心意,但是,时至今日,似成国公朱勇,恭顺侯吴克忠,永顺伯薛绶,这些为国战死沙场之人,在朝中仍受苛责,此实不该也。” 这话明显意有所指,但是,作为一个对于朝政并无经验的藩王,襄王却并未察觉。 听了这话,他反倒觉得,朱祁镇大有长进,能够真正开始反思起当初那场战事,心中不由大为欣慰,道。 “太上皇能有此心,实乃是天下之幸也,想必成国公等人九泉之下,能得太上皇如此评价,也必能含笑而终。” 朱祁镇也是一愣,他没想到,他话都说的这么明白了,这位皇叔还是没听懂。 上下打量了一番朱瞻墡,朱祁镇终于下了判断,这位皇叔不是在装糊涂,而是真的没明白。 于是,他苦笑一声,重新对襄王有了更准确的认识,沉吟片刻,索性更直接的道。 “不瞒皇叔,这件事情已经盘桓在朕心中许久,他们这些人,皆是为朕而死,可到最后,却难得身后之名。” “前些日子,朕见了成国公府的朱仪,那是个不错的年轻人,骑射弓马,文采诗词,都很精通,可如今,因为受他父亲牵累,在朝中处处受人排挤。” “皇叔是自家人,朕就不藏着掖着了,东宫如今已经册封,可出阁之事迟迟没有动静,朱仪继承了他父亲忠直为国的秉性,带着几家勋贵上本请奏,可到最后,却被罚停职待勘,要不是他那岳丈是胡濙,只怕到如今还禁足在府中。” “朕时常想,要不是当初,成国公为了护朕战死沙场,如今有他在府中坐镇,堂堂的公爵府邸,何至于因为一纸奏疏,沦落于此?” 说着话,朱祁镇的脸色掠过一抹沉重,其中又透着一丝的愧疚,任谁看了,都得说一句情真意切。 此情此景,就连一旁的丝竹之声,都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朱瞻墡听完之后,心中也颇不是滋味。 他虽然人在京城,但是,仍然维持着以前的习惯,对于朝中的“琐事”并不上心,所以,他大概只知道东宫出阁的日子已经定了,但是,这其中的曲折,却是不知道的。 此刻听闻下来,也觉得朝廷对朱仪的处置颇有不公,沉吟片刻,朱瞻墡皱眉问道。 “太上皇是说,朱仪到现在,都还没有承袭成国公的爵位?” 总算是问到点上了! 朱祁镇暗暗松了口气,脸色沉重的点了点头,道。 “土木一役后,朝中对成国公朱勇的功过争论不休,不少大臣觉得,他鹞儿岭一战轻敌冒进,所以才让大军被虏贼所围,因着这一节,朝廷上下,从天子到大臣,都不愿让成国公的爵位传承下去,此事,便就此搁置下来。” “可到底,此战的真情如何,朕应当是最清楚的,朱勇固然有失,可一片赤诚忠心,不容抹杀,朱仪更是对朕忠心耿耿,早先朕在迤北时,他便为朕回京奔走不止,朕归来后,又竭力争取,让太子早日出阁读书,储本早固,实是一门忠良。” “可惜,朕退居南宫,早已言明,不能干涉政务,否则的话,朕必定要让朱仪早日承袭成国公的爵位,也算是朕,还成国公的一份情义。”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来,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该明白过来了。 何况,襄王只是对朝局之事缺乏经验,但是,能够在宗室当中获得贤王之名,他在为人处世上,其实并不算特别笨拙。 听了朱祁镇的话,他脸色有些为难,迟疑片刻,方道。 “太上皇所言有理,如此忠良之臣,如今在朝中却是如此境遇,着实不公,可此事毕竟是朝务,臣虽在京中,可毕竟是藩王,若是朱家家事,还可以说上两句,可若是贸然干预政务,恐有不妥。” “不过,太上皇放心,今日臣既然知道了此事,以后自然会替成国公府的这个孩子出头,不会教他因失了父亲,受朝中文武欺凌。” 应该说,襄王到底还没有被最近一段时间的顺当日子冲昏头脑,自太宗皇帝以来,藩王不涉朝廷政务,虽然没有明诏,但是,已经成为了一条牢不可破的规矩。 这一点,襄王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倒不是害怕什么,而是这条规矩,本身也是他自幼接受的教育的一部分。 这和争取大宗正的官职还不相同,毕竟,大宗正本质上还是管理宗务,说白了,就是朱家的家事。 既然是家事,那么,作为先皇兄弟,仁宗子嗣,太宗一脉如今的最长者,襄王自然是当仁不让的。 可若是涉及到朝政,他就谨慎的多了。 见此状况,朱祁镇也有些迟疑,想了想,道。 “皇叔顾虑的也对,也罢,此事原也不该麻烦皇叔,不过,朕心中始终对成国公府存着愧意,明日围猎,朕备了副弓甲,皇叔若不嫌麻烦,替朕交给朱仪,也算聊表心意,之后若有机会,皇叔能够帮着他的,也帮上一帮,也算是替朱家,谢谢他们父辈浴血奋战之功。” 这不是什么难事,因此,朱瞻墡只是稍一犹豫,便点了点头,道。 “太上皇放心,臣一定将此事好好办妥。”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八十三章:还是得讲理 翌日,艳阳高照。 天色渐明,众人用了早膳,三三两两的走出帐篷,在一起攀谈着,经过了一整晚的休整,大家都养精蓄锐,准备好了要在这场围猎当中大展身手。 “小公爷也来了,不知道这次,成国公府,是不是也打算临阵脱逃啊?” 这次春猎,是年轻人的舞台,因此,摩擦自然是少不了的。 往日里,成国公府虽然与人为善,朱仪的脾气也很不错,但是,勋戚世家之间,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恩怨的。 当初朱勇还在时,这些人自然是不敢造次,但是,朱勇一死,这些跳梁小丑,就立刻就全冒出来了。 朱仪原本正在跟几个勋贵子弟攀谈,闻听此言,转过身来,看着对面明显来着不善的年轻人,眉头微皱。 柳承庆,安远侯柳溥之子,安远侯世子! 安远侯府,是英国公府的亲信,但是,却和成国公府的关系很差。 这其中的关节十分复杂,牵涉到两个派系的旧怨。 别看如今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结了亲,但是往前倒数十年,从太宗时代起,两座公府作为勋贵当中的顶梁柱,为了争夺权力,几乎一直在明争暗斗。 他们这等量级的争斗,自然不会仅仅牵涉两府,因此,亲近两府的各家勋贵,也不免受到波及。 安远侯府就是其中之一。 初代安远侯柳升,是英国公府张辅的老部下,以骁勇善战闻名,当初,张辅出征交趾,柳升从之为帐下大将,屡立战功,张辅用他,抢了不少原本该是成国公府一系勋贵的差事,因此被朱勇所记恨。 但是,柳升本身战功卓著,谋略也过人,再加上有张辅护着,朱勇也拿他没办法,只能捏着鼻子看他耀武扬威。 直到后来,柳升受命再征交趾,因不熟悉地形,轻敌冒进,兵败身死,终于让朱勇找到了机会。 为了收回这些年被柳升抢走的差事,朱勇在朝会上,丝毫不肯容情,直截了当的指出,柳升此次兵败,乃是丧师之辱,并以此为由,死死的卡住了安远侯爵位的承袭。 因为这件事情朱勇占理,且当时宣宗皇帝,也的确对张辅的势力有所忌惮,所以,对安远侯府一事,便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说起来,当时安远侯府的状况,倒是和如今的成国公府十分相似,爵位未削,但是也不准承袭。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宣德九年,宣宗皇帝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他决定将托孤的大事,交到张辅的手里,这才向安远侯府施恩,准柳升之子柳溥承袭爵位,并兼掌神机营,为即将继位的朱祁镇铺路。 安远侯府被压了这么多年,自然怀恨在心。 但是,当时朱勇仍在,柳升活着的时候都不敢直接招惹朱勇,更不要提一个刚刚承袭爵位的柳溥了。 这份旧怨,一直传承到现在,两府之间,几乎是连照面都不打。 原本,成国公府堂堂公爵府邸,也不在意区区安远侯府的记恨。 但是,谁能料到,风水轮流转! 一场鹞儿岭之战,朱勇战死,而且在朝中的风评,和当初的安远侯府一模一样。 既然如此,那就别怪人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了。 当初土木之役的消息传回京师,柳家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开始对成国公府冷嘲热讽,当然,动起手来,也毫不含糊。 以安远侯府为首,拉着好几家勋贵,毫不客气的就开始侵吞起成国公府的庄子田土。 有了柳家带这个头,其他各家跟成国公府也有旧怨的勋贵,也纷纷按捺不住,开始落井下石。 甚至在朝堂之上,也有人明里暗里的使绊子,要不是当时死的人太多,还要保一部分活下来的勋贵,他们把朱勇的罪责往天大了说,也不是没有可能。 事实上,这也是后来,张輗找朱仪联姻,信心满满的觉得朱仪一定会答应的原因。 以当时成国公府的境况,根本就是自身难保,而除了英国公府之外,根本没人能按得住安远侯府。 事实也的确是如此,为了拉拢成国公府,张輗亲自跑了一趟安远侯府,不仅讨回了成国公府被抢去的庄子田土,还做了个和事佬,让安远侯府不再继续落井下石。 借着这个“契机”,张輗让朱仪看到了和英国公府联姻的好处,于是,自然二人的将朱仪“拉拢”进了太上皇的阵营。 但是,可想而知的是,安远侯府就算是看着英国公府的面子不再明面上继续为难成国公府,可多年的旧怨,却不是一两句话可以消弭的。 只不过,如今安远侯柳溥不在京师,出外镇守,安远侯府多蒙英国公府照料,所以,不得不给个面子罢了。 可,这个面子也就是在两府的层面上,互不冲突罢了。 落在小辈人的身上,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顾忌。 柳溥算是如今为数不多的,既有长久传承,又带兵在外镇守,握有实权的勋贵,因此,安远侯府在京中声望地位也很高,基本属于仅次于几大公府的第二梯队。 因此,围在柳承庆身边的勋贵子弟也不少,他这么一说,周围的人,顿时捧场的发出一阵笑声。 见此状况,朱仪还没说话,他身旁的一个青年人便忍耐不住,站了出来,反唇相讥道。 “小公爷如何我倒不知,只不过,柳公子你,文不成武不就的,怕是安远侯府传到你手里,声名都要埋没了去!” 出言之人,名为梁传,保定伯梁珤之子,保定伯世子! 如果说,柳家是英国公府的亲信的话,那么梁家,就是成国公府的铁杆。 初代保定伯梁铭,是纯正的燕王府出身,而且,往细了分的话,梁铭实际上是属于太子府的人马。 当初靖难之时,梁铭就跟着还是燕王世子的仁宗皇帝死守北平,其后,在朱勇的帐下效命,屡立战功,被仁宗皇帝赐封为保定伯。 而梁家和柳家的恩怨,说穿了,其实还是当年那件事。 柳升的崛起,抢走了不少成国公府一系人马的差事和功劳,其中最重要的,也是让朱勇最后下狠心要对付柳家的那件事,就是柳升最后征交趾的那一战。 那一次,原本宣宗皇帝是属意梁铭挂帅出征,但是后来,在张辅的力请之下,被柳升横插一杠,拿去了总兵官的位置,而梁铭,只能充作副总兵官,辅佐柳升出征。 可正是这一战,柳升决策失误,大军战败,梁铭在军中病故,两家的主事人都没能回来。 多年以来,梁家一直觉得,是柳升当初抢了总兵官的职位,才导致梁铭郁郁生病,而柳升独断专行,更是最终害死了梁铭。 如果说,安远侯府因为袭爵的事,对成国公府耿耿于怀的话,那么保定伯府,也同样因为当年的事,对安远侯府难以释怀。 因此,柳承庆虽然挑衅的是朱仪,但是,梁传的反应,却比朱仪还要激烈。 “哼,那也比梁公子好,病病歪歪的,就这副样子还来春猎,怕不是连弯弓搭箭,都做不到吧?” 两家恩怨多年,自然言辞之间也各不相让。 梁传嘲讽柳承庆文采平庸,纨绔好色,柳承庆就说梁传身子病弱,不配勋贵之名。 两个人说话之间,都朝对方的心窝子里扎,是丝毫的顾忌都没有。 而且,就即便是这样,还是因为,此处乃是南苑重地,春猎仪典,朝廷的文武百官,宗亲子弟,四夷诸使都在。 要是换了私下里,他们对骂起来,可比眼下难听多了。 眼瞧着二人说着话,火气渐渐起了,说不准下一刻就要大打出手,一旁的朱仪终于是开口阻止,道。 “柳公子,此次围猎,乃是国家仪典,并非个人争胜,所以,你想要激我出风头,大可不必,若是柳公子有意为安远侯府博一个头彩,那朱某拭目以待便是。” “哼,你们两个倒真是一丘之貉,话说的道貌岸然,可说到底,还是个遇事只会缩着的软蛋罢了,小公爷……我呸!” 柳承庆算是标准的纨绔子弟,见对面一唱一和的,当下也顾不得场合,开口便骂了出来。 看到对方如此嚣张,朱仪顿时便是脸色一沉。 实话说,他其实今天并不想和柳承庆起冲突,春猎仪典,是他复爵计划当中的重要一环,如今一切的安排都已经妥当,就差正式开始了。 可偏偏柳承庆跳了出来,平时也就算了,这种场合,他若是和柳承庆厮打起来,必然会引起群臣的弹劾,引发不可估量的影响。 所以,他本想退让一步,息事宁人,可谁料到,这柳承庆不依不饶的,话赶话将他架在了这。 这么多人瞧着,他若是再没个反应,那今天成国公府的面子,可真的是要丢尽了。 短暂的犹豫了片刻,朱仪心中有了决断。 以柳承庆的性格,就算他继续委曲求全,对方也不会就此罢手的,既然如此,那就只能硬碰硬了。 至于后果…… 朱仪心中叹了口气,只能希望天子他老人家说话算话了。 轻轻吐了口气,朱仪拧着眉头,脸色沉了下来,面朝着柳承庆,开口道。 “柳公子,春猎场上,朱某不想和你冲突,你现在退去,朱某可以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说着话,朱仪捏了捏拳头,一阵骨骼脆响,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 柳承庆顿时神色一滞。 他挑衅归挑衅,可是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 虽然他不想承认,但是,事实就是,在年轻一辈的勋贵子弟当中,朱仪是出了名的文武双全,不仅书读得好,而且武艺也是非凡。 相较之下,他这个安远侯世子,虽然也马马虎虎,但是真要动起手来,一定是挨打的份。 往日里他们碰面,倒是打过几次架,但是,那都是私下里,身边都跟着家丁护卫,真打起来,柳公子第一时间脚底抹油。 可如今,这是在南苑里头,别说是他们身边没跟着几个下人,就算是有,只怕也不敢动手。 毕竟,他们这些勋贵子弟,有祖辈荫庇,打了最多挨顿骂,但是,这帮护卫下人,要是敢在这种场合造次,怕是要掉脑袋的。 没人帮忙的情况下,柳公子觉得,自己像是来单方面挨打的…… 该死,这可是南苑,朱仪这个混小子,竟然还真的想动手,他就不怕陛下怪罪吗? 柳承庆心中骂了一句,因为两家的旧怨,他们自小就看不惯对方,基本上见面就吵,吵急了就打,所以,他自然能看得出来,朱仪没在开玩笑,自己再纠缠下去,对方是真的会动手的。 可是,这这么多人看着,让柳公子就这么灰溜溜的离开,面子上又有些挂不住。 于是,一时之间,柳承庆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被朱仪三两句话逼到了墙角。 就在柳公子纠结于面子还是挨打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道声音。 “小公爷……”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来人一袭蟒袍,乘着肩舆,含笑朝这边而来。 “见过襄王爷!” 众人纷纷行礼,倒是冲淡了在场的紧张气氛。 不过,这副场面明显不同寻常,襄王下了肩舆,看了看明显分成两派的对峙双方,不由皱眉问道。 “出什么事了?” 朱仪扫了一眼柳承庆,却没有将实情说出来,而是拱手道。 “回襄王爷,没什么事,我等在讨论,说今日春猎,看谁能捕获的猎物更多,在围猎中拔得头筹,聊得一时兴起,惊扰王爷了。” 这明显不是实话。 襄王别的眼力没有,可这段日子,在宗学里头收拾那帮宗室子弟,这种场面还是看得出来的,分明就是吵起来了。 不过,扫了一眼,见没有人反对朱仪的话,他也就懒得多问,接着朱仪的话,开口道。 “没什么惊扰不惊扰的,想当年,本王也是喜好游猎之人,只可惜,年纪大了,眼力不中用了,以后还是要看你们这些年轻人的。” “说起来,打猎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匹好马,一柄宝弓。” “马成国公府想必是有好的,但是昨日宝弓却不易得!” “小公爷,昨日本王觐见太上皇,席间他老人家称赞你骑射工夫了得,还提起鹞儿岭一战,你父朱勇为护太上皇撤退,力战身死,赞成国公府一门忠烈,特此赐下了一副弓甲,托本王带来了。” “喏,弓甲在此,你拿了它,这次春猎,本王期待你的表现,莫要辜负太上皇的期望!” 说着话,襄王一挥手,底下人搬上来两个大箱子,掀开来一瞧,里头一副宝甲,一张镶金缀玉的长弓,看着就贵气逼人,非同反响。 “臣谢太上皇赏赐!” 朱仪见此状况,不敢怠慢,连忙跪下领受,一旁的一众勋贵子弟,看着那宝甲长弓,眼中也忍不住闪过一丝羡慕之色。 众人当中,唯有柳承庆,神色颇不好看。 看着朱仪“得意”的样子,柳公子冷哼一声,带着人转身便离开了……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八十四章:文武交锋 小小的风波转瞬即逝,众人的注意力,很快便转移到了太上皇所赐的宝弓宝甲上。 看得出来,这弓甲皆非凡品,尤其是那副宝甲,通体亮银,在初升的朝阳下熠熠生辉,引得众人一阵羡慕。 不过,这种场合,显然穿甲是不合适的,因此,朱仪只是略一思忖,便在襄王鼓励的眼神当中,拿起了那柄镶金缀玉的宝弓。 放在手里试了试分量,朱仪轻轻拨了拨弓弦。 “峥”的一声,弓弦震动,颤动不已。 在场的大多数都是勋贵子弟,别的不说,眼力还是有的,见此状况,皆是纷纷赞道。 “好弓!” 于是,襄王也点了点头,捋着胡须在一旁道。 “此次春猎,是你们大展身手的好机会,太上皇既然赐下宝弓,便是对小公爷寄予厚望,希望小公爷能够在稍后的围猎当中,一举夺筹,重现父祖风范!” 如果说刚刚柳承庆这么说是激将和挑衅,那么,襄王这么说,就是长者对年轻人的期许。 二者的性质不同,朱仪自然也不能一样应对。 在面对柳承庆的时候,他可以不与之争胜,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显然不能推拒,于是,他点了点头,拱手道。 “谢太上皇赐弓,谢王爷期许,朱某定当竭尽全力,不给父祖丢人!” 说着话,朱仪直起身子,手里持着宝弓,扫视了一圈,豪气干云道。 “诸位,今日围猎的头筹,我代成国公府取下了,诸位可敢一比?” “小公爷豪气!” “哈哈,那我倒要和小公爷比一比了!” “不错,想要头筹,可没那么容易!” 大家都是勋贵子弟,虽然知道朱仪的骑射工夫了得,但是,围猎这种事情,看的不止是骑射工夫。 朱仪的这番话,顿时让在场众人都起了争胜之心,一时之间,所有人都跃跃欲试。 “陛下驾到!” “太上皇驾到!” 旭日渐升,远处文武百官已经渐渐多了起来,随着礼官的一声呼喊,在场的一众勋贵子弟顿时嘘声,相互拱了拱手,然后急忙列队整齐。 片刻之后,一队宫女侍卫从行宫中疾步而来,四面八方的禁军将士,也顷刻间布满了四周。 行宫当中,两座驾辇并列而出,一座朝着早已经备好的高台上行去,另一座则稳稳的停在了众臣面前。 去高台上的,自然是太上皇的,毕竟,这一次春猎,主持者是天子,太上皇只是来观礼的而已。 “臣等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因是春猎,所以今天的朱祁钰,罕见的穿着一身过肩龙纹曳撒袍,从驾辇上走下来,早有内侍牵来了马匹,备好了宝弓。 朱祁钰虽然平素鲜少出猎,但是,基本的骑射还是会的。 干净利落的翻身上马,在众臣的注视当中,弯弓搭箭,瞄准远处的一头麋鹿,“砰”的一声,弓弦震颤,长箭呼啸而出,麋鹿应声倒地。 随后,又是一支长箭,高高射向天穹之上,紧随而来的,是朱祁钰嘹亮的声音。 “大明万胜!” 以此为号,四周遍布的禁军将士,齐齐举起手中的长枪,山呼道。 “万胜!” “万胜!” “万胜!” 其声震天,其势磅礴,旌旗招展,远处惊鸟阵阵。 毕竟是仪典,所以朱祁钰不可能真的下场围猎,因此,在完成了这些之后,他骑在马上,环视了在场一周,便道。 “今日围猎,以午时为限,谁若拔得头筹,重重有赏!”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又是一阵高呼声中,朱祁钰在一干内侍的簇拥上,同样转身来到高台上居中坐下。 随后,在礼官的指引下,各家的小厮下人,纷纷将马牵了上来,众人翻身上马,背负长弓,腰悬短刀,准备齐整。 高台之上,朱祁钰对着一旁的内侍点了点头,于是,便有内侍上前,高声呼道。 “陛下有旨,春猎开始!” 一声令下,马蹄声纷纷响起,几十匹马前后不一,同时朝着远处林中奔去,有些精于骑射之辈,早已经瞄准好了猎物,在进入林中的瞬间,便已经弯弓搭箭,直射而出。 不多时,便有禁卫返回禀报,道。 “襄陵王世子首猎,獐子一只!” 春猎是年轻人的舞台,更大的作用,其实在于展现和测试新一辈年轻人的骑射功夫。 因此,在围猎开始之后,朱祁钰便带着一众文武大臣,坐在搭起的宽阔高台上望着远方。 整整一上午的时间,自然不可能无事可做。 高台搭建之时,选的位置便极巧妙,一面背靠行宫,可以防备有人行刺,另一方面,也可以清晰的眺望到远处的林子池水,随时看得到其中围猎的情况。 另外,因为参与围猎的年轻人,无不是勋贵宗室的年轻人,身份尊贵,所以,他们每个人的身边,起码跟着三四个精心挑选的禁卫。 既是为了随身保护,以防出现什么意外,或者是难以制服的猛兽,也是为了随时回报围猎的情况。 事实上,也不用回报,朱范址平素就喜好武艺,围猎这种事情,他兴致是最高的,加上他性子又急,刚刚没进林子就弯弓射箭的人就是他,众人都瞧在眼中。 闻听得是他拿到了首猎,朱祁钰倒是笑道。 “好,不愧是最能打架的,看来,这一身的力气,倒是也有用处!” 说着话,朱祁钰偏了偏头,对着一旁的襄王含笑道。 “皇叔教导的好弟子,看来今日围猎的胜者,说不准要出在宗室当中了!” “陛下谬赞了。” 襄王是在场除了天子和太上皇之外,身份最高的,理所当然,也坐的最近,闻听此言,他苦笑一声,道。 “这孩子顽劣不堪,但是所幸,倒也不是不堪雕琢,今日围猎,的确是他大显身手的时候。” “他若能替宗室子弟摘得头筹,那也算是一桩好事,只望他以后能把这一身力气用在正地方,为我朱家守护藩屏。” 既然是观猎,说白了,就是陪着皇帝消遣时间,因此,在场的气氛比较宽松,也相对自由。 襄王的话音落下之后,一旁的张輗便道。 “王爷此言恐怕早了,这次参与围猎的,可是我大明最出色的勋贵子弟,别的不说,成国公府的小公爷朱仪,骑射工夫了得,襄陵王世子想要从他手中拿走围猎的头筹,只怕不易啊!” 这两人一唱一和的,开始不着痕迹的把话题往自己想要的方向上引。 朱祁钰在上首,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目光中露出一丝笑意,却不点破,只是侧了侧头,对着一旁的朱祁镇问道。 “太上皇觉得呢?” 后者略略有些意外,不过,倒是也没多犹豫,便道。 “此二人一为宗室,一为勋贵,皆是朝廷倚重之人,无论是谁最终拔得头筹,朕都乐见其成。” “不过,眼下看来,倒是襄陵王家那个孩子领先了不少……” 话音未落,又有侍卫前来禀报,道。 “成国公府朱仪将军猎得大雁一只,獐子一只。” 这可真是打瞌睡来了枕头,朱祁镇顿时眼前一亮,道。 “看来朕的话是说的早了,二人皆是后辈子弟中的佼佼者,此次围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啊!” 闻听此言,朱祁钰目光闪动,望着远方人影丛丛的林子,口气有些莫名,道。 “是啊,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啊……” 不过,这小小的口气异常,若不仔细听,几乎注意不到,大多数人的注意力,还是放在远处的围猎上。 朱祁钰的这句话,只被众人当做是夸赞之语。 于是,一旁的泰宁侯陈泾开口道。 “陛下,太上皇,近些日子,为了此次春猎,我各家勋贵,可是铆足了劲,要一展身手。” “小公爷在一众勋贵子弟当中,骑射工夫也是有口皆碑,又是家学渊源,刚刚春猎开始前,小公爷又得了太上皇赐弓,依臣看来,此次春猎的头筹,怕是非小公爷莫属了!” 泰宁侯府,是早年间燕王府的老班底,和成国公府相交甚笃,所以说话自然是向着朱仪的。 陈泾的话音落下,紧接着,旁边的定西候蒋琬也开口道。 “不错,臣没记错的话,早几年前,太上皇在内苑试诸勋贵子弟骑射,小公爷可是居首之人。” “说来,先成国公便骁勇善战,戎马一生,屡立战功,身为其子,小公爷的骑射武艺,自然是了得的。” 和泰宁侯府不同,定西候府和英国公府交情颇深,蒋琬出来说这番话,明显也是早有准备。 春猎的性质特殊,属于比较罕见的,一众文臣只能干看着的仪典,因此,大多数随同而来的老大人们,都和各家勋贵一起,坐在底下陪着。 这番话说完,一众大臣顿时议论纷纷,只不过,声音都很小。 但是,光看表情就可以看出,听到襄王和一众勋贵们的话,这些老大人们的脸色明显不大好看。 尤其是,坐在最前头的几位老大人,从这番话当中,明显嗅到了一丝不对的苗头。 于是,对视了一眼,在朝中素有‘声名’的吏部尚书王文,张口便道。 “春猎谁能拔得头筹,怕是不好说,只不过,两位侯爷的话,王某却不敢全然苟同。” “朱仪将军的骑射工夫,固然是不错的,但是,战场之上,只有武勇怕是不够的,成国公朱勇鹞儿岭一战,丧师辱国,以致我军大败被围,足可见之,领兵出战,更紧要的,还是谋定沉着之性格。” 这番话说的毫不客气,一下子让在场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当然,尴尬的是一众勋贵,文臣这边,只觉得这话说的十分解气。 一时之间,不少大臣对于王天官的观感也改善了不少。 这位老大人,只要不怼自己人的时候,原来也不是那么讨厌嘛。 不过,大多数人没有注意到的是,王文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文臣最前端的一众重臣,目光有意无意的,都在关注着勋贵这边的动向。 事实上,在这次春猎之前,朝中便隐隐有所传言,勋贵们在密谋着,要为当初土木之役的定性翻案。 杨洪的那本奏疏,虽然被圈在了小范围之内,而且,被天子打了回去。 但是,毕竟是经过通政司,由内阁呈递的奏本,中间倒手的官员数量不少,天子又没有下封口令,所以,消息并没有锁的特别严实。 只不过,大多数的大臣们,都在观望而已。 到最后,天子将此奏驳了回去,老大人们自然也就同样偃旗息鼓。 但,这不代表事情结束了。 昨天晚上,太上皇召见襄王宴饮,也没有刻意保密,更何况,襄王今天一大早,就大张旗鼓的给朱仪送了宝弓宝甲,言语之间,也提到了朱勇的事。 那么多人瞧着,消息自然也瞒不住。 所以,在春猎开始之前,不少大臣心中都已经提前有了准备,此刻听得泰宁侯和定西候提起,自然也便立刻有了反击。 场面变得有些凝滞,偏生这个时候,上首的天子跟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只是望着远处的林子,一小口一小口的呷着手中的茶水。 泰宁侯陈泾和定西候蒋琬,虽然爵位不低,但是,年纪都不算太大,不过三十来岁,而且,都没上过战场,面对百官之首,吏部尚书王文的斥责,一时便有些不知所措。 这个时候,显然就需要更有分量的人出面,譬如说…… “天官大人此言差矣,鹞儿岭一战,成国公固然有指挥不当之责,但是,胜败乃兵家常事,土木一役,乃是王振弄权,蒙蔽圣听所致,若说是因鹞儿岭一战,令大军被围,未免言之过当。” “何况,当初随行出征的,有朝中一众文武大臣,其中有前兵部尚书邝野,前户部尚书王佐,若论过错,随行如此多的大臣,皆不能劝谏圣上,岂非同样有罪?” 就在陈泾和蒋琬被王文说的哑口无言的时候,在一众勋贵当中,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前段时间,上奏为成国公朱勇辩驳的…… 昌平侯杨洪!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八十五章:矛盾升级 杨洪的声音,一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不论文臣武将,看着眼前的局面,顿时来了兴致。 要知道,眼前的两个人,一个是吏部尚书,百官之首,手握铨选大权的天官王文。 另一个,则是战功累累,常镇边塞的大将,昌平侯杨洪。 这二人哪一个放在朝中,都是分量极重的存在。 而且须知,他们哪一个,都不是好惹的,王文自不必说,出了名的除了天子谁都不服,怼天怼地怼太上皇,他看不惯的人和事,说出话来能把人噎死。 这次也是一样,没看见刚刚王文的那一番话,说完之后直接让太上皇脸色发黑,但是,王文却丝毫不觉一般。 至于杨洪,他倒是没有王文那么跋扈,但是,上次整饬军屯的朝议之上,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位百战老将的风范。 这也是一位惹急了敢不要命的主! 这两个人针尖对麦芒,可是一场大大的好戏。 而且,更重要的是,不论是王文还是杨洪,都算是天子的人。 王文是朝堂上下公认的天子党,至于杨洪,虽然不算天子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但是,也是被天子重用,得了天子施恩的重臣。 他们如今在朱勇的功过是非上发生了如此强烈的分歧,天子,又会如何反应呢? 不少大臣偷偷地将目光投向了天子,但是,让他们失望的是,天子的脸色并没有丝毫的变化,依旧望着远处,没有丝毫要开口阻拦的样子。 于是,底下的王老大人见状,便明白了天子的意思。 继续吵! 往上提了提袖子,王文望着对面的杨洪,张口便道。 “杨侯所言倒是不无道理,那邝野,王佐,身为朝廷重臣,不能劝谏君上,坐视朝廷大军被瓦剌所围,的确也是未尽人臣之责。” “但是,这和鹞儿岭一战并无干系,当初太上皇亲征,命文武大臣随行,乃是为了各司其职,临机处置国政大事。” “因此,邝野,王佐等人之责,依旧是执掌兵部,户部等一应政务,就此而言,大军在外期间,朝廷政务平稳有序,二人并无失职之处。” “可朱勇身为大将,职在战事,鹞儿岭一败,轻敌冒进,受伏被杀,自然当受朝廷追究,有何不对?” “依王某看,如今杨侯之举,才是在无理取闹!” 应该说,王天官平素虽然说话很冲,但是,也不是纯粹的为了怼人而怼人,说话之间,还是有理有据的。 而且,或许是顾及到面前的人是杨洪,他老人家说话的时候,碍着天子的面子,还是收敛了火力的。 但是,杨洪显然没有领他这份情的意思,摇了摇头道。 “天官大人不经战阵,所以说话之间,不免有些纸上谈兵,本侯只问一句,难道说,带兵打仗,便一定要打赢吗?”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哪怕是经年老将,也不敢说自己在战场上做出的决断都是正确的。” “鹞儿岭一战,成国公的确有过,但是,若因一时决策失误,而抹去他多年为朝廷的功劳,不免寒了忠臣良将之心。” 这番话,杨洪说的理直气壮,但是实际上,在场众人都清楚,在这场交锋当中,他是落了下风的。 王文的性格,骂起人来,根本不管是不是自己人,刚刚杨洪拿邝野,王佐等人未能劝谏君上,阻止大军被围为由,试图论证土木之役不能完全怪在朱勇等一干武将的身上。 对此,王文并不否认,但是,却搬出了百官各司其职的理由。 他承认邝野等人有失臣下职分,但是,他话说的一针见血,那就是,劝谏君上之失,是朝中文武大臣都应该做的,并不单是文臣之失。 如果说,杨洪要抓住这一点不放的话,那么,随军出征的英国公张辅,驸马都尉井源等人,也同样和邝野等人一样,有不能劝谏君上之过。 既然大家都有错,那么,搬出来论就没有意思了。 这三两句话,便巧妙的将杨洪的攻势全数化解,与此同时,王文再用文武各有职司为由,说明朝廷处置朱勇的合理性,可谓尽显老辣的政治风范。 与之相对的,杨洪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他却并不能驳倒王文的这番话,只能从另一个角度出手,强调战阵的变化性,试图为朱勇博得一些同情分。 说白了,道理讲不通,就只能打感情牌了。 毕竟,朱勇虽然鹞儿岭一战失利,但是,多年战功总不是假的,因一战之过,抹杀过去的功劳,总是不免让一众武将,有兔死狐悲之感。 因此,一时之间,众多在场的勋贵,不管是跟成国公府关系好的,还是关系差的,都不免有些面色戚戚。 有几个勋贵大臣,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是,看了一眼杨洪,又有些犹豫。 这个时候,一旁的张輗却立刻开口道。 “不错,天官大人所言未免偏颇,朝廷文武虽各有职司,但是,勋臣武将在战阵之上,是拿命搏杀,为大明守疆拓土。” “听天官大人此言,对武将对朝廷的辛苦功劳贬的如此不值一提,不免令人想起前宋之时,一众庙堂大臣,信誓旦旦开口道武臣无用,当驭于文臣之言。” “前宋重文轻武,以致靖康之祸,倾覆之危,如今我大明,难道要重蹈覆辙吗?” 这话一出,在场的大臣明显感到,气氛有些不对。 尤其是不少勋臣,望着对面文臣的目光,都带上了几分敌意。 应该说,张輗的这招并不算高明,甚至有点牵强,王文只是说要追究朱勇鹞儿岭一战失利的过失,但是,他却扯到了朝廷重文轻武的后果上,不可谓用心不险恶。 但是,不管是牵强还是用心险恶,至少,这招是有用的。 对于朱勇的功过是非,如果要吵的话,那必然是各执一词,但是,近些年来,朝中重文轻武的风气,确实是日益严重。 众多勋贵对此是感同身受,因此,不管是不是牵强,但是提起了此事,大家自然而然的就生出一阵同仇敌忾之心。 场上沉默了片刻,王文看着对面隐隐有联合之势的勋贵,叹了口气,道。 “朝堂之上,自然是文武平衡,方是长治久安之道,但是,鹞儿岭一战,朱勇之过确实,王某实在不知,此事有何可以辩驳之处?” “若诸位非要细究土木之役到底是谁之过,那么……” 听到王文莫名的口气,在场众臣都不由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够了!” 未等王文说完,上首突然传来一声轻喝。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太上皇手掌拍在桌案上,面色早已经是难看之极,倒是天子,依旧沉默着。 于是,在众人的注视下,太上皇冷声开口道。 “今日乃是春猎大典,你们吵来吵去,成何体统?” 话音落下,对面的王文果然停住了话头,不过,脸上却隐隐带着几分不服,就连杨洪,也站在原地,没有要退去的意思。 这副场景,让朱祁镇更是怒意渐升,道。 “土木之事早已过去,死者为大,不论是邝野,王佐,还是朱勇,张辅等人,皆是国之忠臣,为国捐躯,都曾在战场上为国浴血,尔等在此如此苛责他们,是何居心?” 太上皇的这股气势,让在场众人为之一愣,都沉默下来,不再说话,不过,这诸人之中,却也总有那么几个,不被气势所挟之人。 譬如,某刚刚就气鼓鼓的天官大人,听到这番话,他老人家眉头一皱,轻轻念叨了一句。 “死者为大?” 随后,众人便见到这位百官之首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蓄积起了几分怒意,拱手道。 “臣斗胆,敢问太上皇,方才所言的死者为大,也包括霍乱朝纲,蛊惑太上皇亲征,险些令大明有倾覆之难的权宦王振?” 嘶~ 在场众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王文这个老家伙……可是真敢说啊! 土木之役,对于太上皇来说,本身就是一个敏感之极的话题,朝中敢在他老人家面前提起此事的,基本上是寥寥无几。 就算是提起来,措辞也十分谨慎,可刚刚王文,毫不客气的就从鹞儿岭一战,直接戳到了土木之役。 如果说着还只是稍稍大胆的话,那么,这两句质问之举,就真的是胆子大到不要命了。 朝廷上下,虽然对土木之役的性质早有定论,但是,大家同样也都知道,太上皇对王振的宠信是何等的深重。 所以,基本上没有人会在太上皇面前,去说土木之役到底是谁的责任的问题,大家都是稀里糊涂的过去了。 但是,如今王文的这句话,却毋庸置疑,是在逼迫太上皇,当众吞回自己所说的话。 往更严重了点说,王文如今的做法,和当初在宣府的时候,舒良强逼太上皇前往土木堡致祭,其实是一样的性质。 这种场面下,所有人其实心里都清楚的是,承认了这一切都是王振之祸,其实,也就承认了土木之役,是太上皇的过错。 就算不是太上皇的决断失误,那至少也是一个宠信无度,识人不明的形象。 当众承认这一点,对于一向心高气傲的太上皇来说,显然是十分困难的。 因此,在王文说完之后,太上皇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同样变得通红,是被气的! “你……” 抬手指着王文,太上皇的身子都有些发抖。 “放肆!” 就在这个时候,天子终于开口了。 只不过,和在场的气氛剑拔弩张不一样的是,天子的口气依旧清淡的很,没有丝毫的波动。 “简斋先生,如今是在春猎场上,不是在朝堂之上,政事一道,就不要在南苑吵了,退下吧!” 然而,让众臣大跌眼镜的是,面对王文如此气势汹汹的质问,天子却只是轻轻揭过,只说了一句让王文分清场合。 但是,对于具体的争议,却是半点不提。 至于王文…… 这位老大人在天子的面前,一向都是很乖巧的。 被天子说了两句,他立刻拱手道。 “陛下,臣知错,谢陛下恕罪。” 说完,他扫了一眼对面的杨洪等人,高昂着头,转身回到了原处坐下。 至于杨洪和张輗等人,脸色也颇有几分尴尬。 要知道,刚刚吵架的是两方,但是,天子却只斥责了王文,对于他们,则是什么都没有说。 但是,这种处理的方法,却比同样斥责他们,更让人难受。 看着王文临走前你耀武扬威的一眼,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二人有心再说两句,但是,有了天子刚刚的话,却也不敢多说,踌躇了片刻,还是退了下去,同样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坐了下来。 这场“小小的”风波,看似消弭于无形,但是实际上,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从朱勇的鹞儿岭一战,到土木之役的是非,再到张輗后来借故纠起的文武之辩,这次争吵,算是土木之役结束后,长久以来文武矛盾的又一次冲突。 这冲突既然起了,那就不可能轻轻松松的就被解决,现在平息下来,只不过是暂时的而已,只要再有一点点的火星,这冲突就会重新被点燃。 时间过的很快,不多时,太阳已经来到了正头顶上,去往林子里打猎的勋贵,宗室子弟们,也陆陆续续的都回来了。 “代王世子,猎得大雁三只,獐子两只,野兔一只。” “崇信伯府费淮,猎得野兔三只,麋鹿一只。” “襄城伯府李埔,猎得獐子两只,天鹅一只,野鹿一只。” …… 随着一道道人影回到高台前,便早有准备停当的内侍上前去,从禁卫的手里接过猎物,逐一清点,并高声报出。 应该说,成绩都还不错,但是,春猎场上的氛围还是相对宽松的,每有一人归来,若猎得的猎物够多,那么,当内侍报出数量的时候,底下的一众勋贵子弟们,都会爆发出一阵欢呼。 不过,相对而言,高台上的老大人们,则是相对克制,目光都不约而同的望向了远方。 终于,在一众人的期待当中,远处林子中,出现了一道身影,背负长弓,腰挎短刀,手里捏着缰绳,策马而来。 朱仪,终于回来了! ------题外话------ 很显然,deadline可以也只能保证,会有一篇稿子(???)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八十六章:一只老虎和两只野鸡 归根结底,今天的这场争论,是关于朱勇的是非功过的,那么,这背后肯定少不了有朱仪在使劲儿。 朝堂上的老大人们都是人精,这一点,肯定是不用质疑的。 或者哪怕不是如此,但是反过来想,经过刚刚的那一番争论,朝堂上文武两方的情绪已经渐渐积蓄起来,只需要有一点火星,就有可能再次被点燃。 朱仪这个成国公府的小公爷,毋庸置疑,是最有可能成为这颗火星的! 于是,在众人的瞩目当中,朱仪终于来到了高台前,翻身下马,躬身行礼。 在他的身后,几个禁卫拖着几个大大的袋子,单从数量上看,倒是和其他人差不多。 不多时,清点猎物的内侍声音再度响起。 “成国公府朱仪,猎得大雁一只,獐子三只,野兔两只,还有……” 话至此处,内侍的声音顿了顿,随后,用响彻整个高台的洪亮声音道。 “白额花斑虎一只!” 声音落下,几个袋子被打开,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只硕大的吊睛白额虎,此刻正发出奄奄一息的哀鸣声。 “好!” “小公爷厉害!” 不待高台上的人有何反应,底下的一众勋贵子弟先沸腾了起来。 要知道,类似老虎这样的猛兽,可不是单靠弓箭就能够射杀的,这玩意虽然不比野猪那样皮糙肉厚,但是势大力沉,而且移动的速度又快。 众人眼前的这只白额虎,明显是一只成年虎,足有五六百斤的样子,这样的一只老虎,就算是身上受了几箭,一旦扑上来,也是要命的事。 这些勋贵子弟们,平素虽然精通吃喝玩乐,但是,打猎也是必不可缺的一项技能,自然清楚,要搏杀一只老虎,需要多大的能耐和勇气。 打老虎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但是,那都是几个人一起上去,说不定还要借助刀枪剑戟之类的武器。 可如今的场合,乃是春猎大典,这种情况下,虽然他们每个人身边都跟着有随从和禁卫。 但是,这些人只负责他们的安全,是不会出手帮忙捕猎的,如果说,这只白额虎的搏杀过程当中,有其他人的参与的话,那么,就不能算作是朱仪的猎物了。 它能够被摆在这,就说明,这只老虎,是朱仪独自一人搏杀下来的。 众人抬头再看,果不其然,朱仪的身上沾了不少尘土,甚至衣襟袖袍,都有被撕裂的痕迹。 底下是一片欢呼声,高台上自然也是如此。 一众勋贵眼瞧着朱仪猎回一只老虎,同样纷纷抚掌大笑,开怀之极,这个时候,张輗上前道。 “陛下,太上皇,小公爷能够猎得白虎而归,可见我大明武风昌盛,可喜可贺,理当重赏!” 紧接着,宁阳伯陈懋也道:“不错,陛下,太上皇,白虎乃是猛兽,非骁勇之辈不可搏杀,小公爷能力搏猛虎,实乃我大明英才也。” 与之相对的,则是一干文臣的脸色,都变得不怎么好看。 不过,这白虎的的确确就摆在眼前,想要说些什么,也没什么好说的,因此,只能憋着气,看着这些勋贵耀武扬威。 朱祁钰扫了一眼底下的勋贵们,倒是也没有驳他们的情绪,笑着开口道。 “的确是骁勇之辈,看来,朱仪的骑射功夫的确十分精湛,来人,赐朱仪玉如意一柄,宝剑一副,以示嘉奖。” 这话一出,其他人还好,但是,张輗等人的脸色却明显为之一滞。 玉如意和宝剑固然好,可这种东西,可不是他们想要的呀。 但是,天子金口玉言,他们身为臣下的,若是开口跟天子讨要其他赏赐,未免不成体统。 无奈之下,他们只能把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太上皇,指望他老人家能够开口说两句话,至少,别被天子这么蒙混过去。 这一次,太上皇终于算是给力了一回,没有让他们失望,只见他老人家面带笑意,转向了一旁的天子,开口道。 “猎得白虎,乃是喜事一桩,当赏,不过,一柄玉如意,一副宝剑,似乎当不得重赏二字吧?所谓君无戏言,皇帝既然说出去了话,自然是要大方些的。” 这话说的像是半开玩笑,但是,这种场合下,谁都清楚,太上皇并不是在开玩笑,只是借这种形式,来给天子施压。 见此状况,众人都不由屏息起来,静静的看着天子的反应。 他们没有记错的话,这是自太上皇归朝以来,头一次面对面的,对天子提出要求。 往常的时候,要么是太上皇听从朝廷的安排,要么,就是以旨意的形式出现,总归是有缓冲的。 但是,这种场合下,两位都是尊贵之极,皆是金口玉言,若是发生了意见分歧,那可就真的闹大了。 不过,要说退让的话,显然也不合适。 不然的话,以后太上皇若得寸进尺,会变得更加难办。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天子的身上,但是,朱祁钰却依旧平平淡淡的,他同样面带笑意,看着对面的朱祁镇,道。 “玉如意和宝剑若是不够,那太上皇觉得,怎么样才算是重赏呢?” 朱祁镇眼睛微眯,脸上虽挂着笑容,但是,心中却已然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他明白,这是对面在反将一军,春猎的场合特殊,算是政务,但是,又算是游猎,所以,他多说两句没什么。 但是,凡事总有个度,春猎的主持者,毕竟是皇帝,他不能越俎代庖。 他可以对朱仪的赏赐用玩笑的方式提出质疑,但是,由他来定赏赐是什么,却显然是不合适的。 何况,他真正想要的东西,也不能由他之口说出来,不然的话,他必然会面临言官连篇累牍的“劝谏”。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朱祁镇清楚的知道,他说了也不算。 从他回京的那一天起,在奉先殿前,朱祁镇就清醒的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弟弟,并不是个懦弱无能之辈。 涉及到成国公府这样的大事,并不是所谓局势,能够逼迫的了他的。 如果说这个时候,自己真的开口替朱仪讨要什么,只会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沉吟片刻,朱祁镇想了想,于是道。 “皇帝说笑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何有不妥?朕只是想提醒一下皇帝,今日春猎,已近末尾,就如今看来,朱仪的猎物当居第一。” “猎得白虎当赏,可春猎若拔得头筹,更当赏赐,不妨二者合而为一,也省去了麻烦。” 最终,朱祁镇还是稍稍做出了退让,算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但是与此同时,他又悄悄的埋了个引子。 不过,对于这种小心思,朱祁钰却恍若未觉,道。 “无妨,若是春猎拔得头筹,再赏便是。” 闻听此言,朱祁镇眸光一闪,却是得寸进尺,道。 “如此也好,只不过,春猎头筹并不易得,需得重赏,朕倒有些好奇,皇帝准备了什么好物事,赏给着春猎的优秀之人呢?” “此次参与春猎的,有勋贵子弟,有宗亲子弟,不好一概而论,既然太上皇觉得金银玉石之物太轻,那朕不妨,就允这春猎第一名一个请求,不知道太上皇觉得,这可算得上是重赏?” 谁也没有想到,面对太上皇的步步紧逼,天子竟然会直接了当的给出这样的答复。 “陛下……” 话音落下,底下的一众文臣,顿时坐不住了。 就目前的情势来看,猎得一只猛虎的朱仪,显然已经是这次春猎的当中的佼佼者。 换句话说,这个“赏赐”十有八九就是归朱仪的了。 这朝堂上下,任谁都知道,朱仪一直孜孜以求的,就是承袭成国公的爵位。 万一他要是借此机会,提出这个要求,天子是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若是答应,在这个敏感的时间段,这必定会成为勋贵们再次掀起对鹞儿岭一战性质的争论,可若是不答应的话,天子金口玉言,这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来的话,难不成还能吞回去吗? 因此,一时之间,不少大臣都忍不住站了起来。 但是,这一回,有人比他们更快。 “好,就这么说定了,朕等着看,我大明的青年才俊们,到底能有多么出色的表现!” 还未等大臣们反应过来,上首的太上皇便迅速开口,将此事敲定了下来,顿时将他们想说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日头渐渐的往前走,高台上的信香也一点点的变短,零零散散的,又有不少勋贵子弟归来。 但是,无论是猎物的数量,还是质量,都依旧是朱仪占据榜首。 不过,众人还是没有放弃希望,因为,还有一个人没回来。 襄陵王世子朱范址! 作为宗室子弟当中有名的混世魔王,他的骑射功夫虽然没有人见过,但是,就凭平素打架的那副样子,也算是个力能搏虎之人,若是说还有人有希望能够超过朱仪,那一定就是他了。 就在众人翘首以盼当中,远处又回来了一队人,但是,让众人失望的是,还不是朱范址,而是安远侯世子柳承庆。 唉…… 看着这位柳世子连一个袋子都没装满的猎物,又看看他这一身的灰尘,就好像是在泥潭你滚了几滚的狼狈样子,一干文臣不由轻轻叹了口气,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你说这么多的宗室勋贵子弟,怎么就一个个的,都比不过朱仪这一个人呢? “安远侯府柳承庆,猎得野鸡两只,呃,野鸡两只……” 看着面前的袋子,清点猎物的内侍,都一时没反应过来,迟疑片刻,他差点把袋子翻过来抖一抖,不过所幸的是,他还是及时反应了过来,不然的话,这位安远侯世子,指不定会找个地缝钻进去。 “噗嗤!” “两只野鸡,哈哈哈!” 然而即便是如此,不远处的一干勋贵子弟当中,还是立刻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的声音。 尤其是保定伯府的梁传,指着柳承庆,笑的前仰后合的,嘴里还不忘嘲讽道。 “哟哟,这不是柳公子嘛,怎么,就打了两只野鸡,亏您还磨蹭到了现在。” “啧,两只野鸡!” “就这个骑射的工夫,还敢在春猎之前叫嚣,要跟小公爷一较高低,你可知道,小公爷可是生生搏杀了一只猛虎……” 这番话,梁传说的阴阳怪气,若不是天子和一干文武大臣还在远处的高台上看着,柳承庆差点都想要冲上来将他暴打一顿。 不过,就在他想要辩驳两句的时候,却突然看到了不远处奄奄一息,呜咽着哀鸣的白虎。 于是,这位安远侯世子,顿时就激动起来,指着那只老虎,甚至都有些语无伦次。 一边指着那只老虎,柳承庆一边拉着身边的几个禁卫,连比划带喊,道。 “这是,老虎!” “那只老虎。” “你们看,就是那只,我们碰见的那只,就是它!” 这下,在场的一众勋贵子弟们,脸上也露出了惊异之色,虽然说,这柳承庆语无伦次的,但是,这激动的样子,倒也能猜出了些什么。 于是,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了一旁的朱仪身上,从欣喜变成了带着一丝丝的怀疑之色。 当然,也仅仅是一丝而已,毕竟,柳承庆是什么德行,他们大多数人心里都有底。 要说朱仪家学渊源,骑射功夫了得,力能搏虎,他们是信的,但是,要说这柳承庆嘛…… 别说是搏虎了,他见到老虎不躲着走,都算是给安远侯府挣面子了! 可看他这副样子,又不似做伪,因此,一时之间,一众勋贵子弟当中,不由掀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当然,也有人第一时间去看朱仪的神色,不过,理所当然的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这位小公爷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但是,却显然没有什么心虚的样子,甚至于,就连他自己,似乎也对柳承庆的表现,感到有些意外和疑惑。 这番骚动,自然也引起了一旁负责清点猎物的内侍的注意,不多时,他便来到了柳承庆的面前,客气的问道。 “柳公子,不知您对朱将军刚刚猎回的这只老虎,可是有何异议?” 这个时候,柳承庆也慢慢冷静了下来,指着远处的那只老虎便道。 “这位公公,我要举告,这只老虎,根本就不是朱仪自己搏杀的!”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八十七章:意外但合理的真相 柳承庆的声音并不算大,但是,却迅速在一众勋贵子弟当中,掀起了嘈杂的议论。 不过,面对这样的状况,作为正主的朱仪,倒是并没有什么慌张的神色,相反的,倒是梁传直接喝道。 “你胡说,我看你这是嫉妒!” 说着,他转向一旁的众勋贵子弟,开口道。 “诸位,今日围猎,梁某一直和小公爷同行,可以作证,这只老虎,绝对是小公爷所杀!” 场中的议论之声,这才平息了几分。 这个时候,又有几个勋贵子弟站出来,道。 “我好像也看见,梁公子和小公爷一直在林中一同围猎。” “不错,就算没有梁公子同行,我等身边都跟着有朝廷的禁卫,若是这老虎来路不正,那些禁卫岂会不发一言?” “就是,照我看,就是柳承庆这个混小子,看不惯小公爷拔得头筹,故意来捣乱的。” 这种情况下,朱仪素日里的好人缘,就发挥作用了。 除了那些和成国公府有宿怨的,还有和安远侯府有旧的勋贵子弟,其他的人,都纷纷出言,替朱仪说话。 而且,古怪的是,柳承庆自己,似乎也有些底气不足,被众人这么一说,竟然有些踌躇。 这个时候,在一片嘈杂声中,作为正主的朱仪,也终于是开口道。 “既然柳公子说,这老虎不是朱某杀的,那柳公子可敢和朱某,到陛下面前对质一番?” “这……” 柳承庆一听要到御前去,顿时有些犹豫。 见他这副样子,一旁的梁传不由冷笑道。 “怎么,不敢了?柳公子刚刚的气势呢?还举告,我呸,小人!” 这番话,成功的激起了柳承庆的少年气性,这么多人瞧着,他要是不敢去,可真的就被人当成了诬告的小人了。 咬了咬牙,柳公子道。 “去就去,这老虎本来就有问题,我有什么不敢的!” 一旁的清点猎物的内侍,碰见这种状况,本来就感觉一阵头大,见双方都答应了要对质,如蒙大赦,赶忙拱了拱手,前去禀报了。 与此同时,高台之上,朱祁钰等人也瞧见了不远处的骚动,虽然看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却似乎是和朱仪有关的。 “陛下……” 不多时,内侍来到高台上,将底下发生的事情转述了一遍,随后,怀恩来到案旁,原原本本的禀报了上来。 听完了底下发生的事,朱祁钰的眼中也闪过一丝讶色。 不过,看着底下一众大臣好奇的样子,他也知道,都闹成这个样子了,隐瞒肯定是瞒不住的。 更何况,既然对质是朱仪提出来的,那么,想必他是有把握的。 因此,沉吟片刻,朱祁钰便道。 “既然如此,便将朱仪,梁传,柳承庆等人宣上来吧!” “遵旨。” 怀恩欠了欠身,然后转身遣内侍过去叫人。 趁这个工夫,朱祁钰状若不经意的扫了一眼张輗等人,然后开口道。 “刚刚底下人过来禀告,说是安远侯府的柳承庆,举告成国公府的朱仪,说那头老虎,并非朱仪自己搏杀,二人在底下闹将起来,说是要当众对质。” 话音落下,底下一阵哗然,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都掀起一阵议论。 不过,勋贵这边的反应明显更激烈一些,一个个都脸色难看,觉得十分丢脸。 当然,文臣这边也没好到哪去,按理来说,他们都不希望朱仪拔得头筹,所以,出了这样的事,应当高兴才对。 但是,恰恰相反,这帮老大人的脸色,也不好看的很。 不为其他,就只因为,在场除了他们这些文武大臣之外,在场的还有四夷诸使。 正因如此,刚刚天子训斥王文的时候,才说这是春猎仪典,不是朝堂之上,叫他分清场合。 更何况,他们的争吵,和朱仪的这桩事,其实还有不同。 春猎是一个特殊的场合,作为勋贵来说,很明显是想要借此机会,将事情闹大,在舆论上占据优势。 到时候,为了维护朝廷的颜面,天家的‘和睦’,某些事情上,势必要做出一些让步。 文臣这边,这些老大人之所以会放王文出去。 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也需要一个机会,慢慢的释放出一些政治信号。 大家各有目的,心照不宣,而且,有天子在上,大家也会(不得不)‘点到即止’。 但是,朱仪的这桩事情不一样。 如果那头老虎,真的是用了什么其他的手段猎取的话,那么丢的可不单单是勋贵的人,而是大明朝廷的人。 虽然他们都不想让朱仪拔得头筹,但是,绝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出于这个原因,当柳公子来到高台上的时候,迎接他的,便是一片充满不善的目光。 “臣……柳承庆,叩见陛下,叩见太上皇!” 柳公子咽了咽唾沫,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眼神,背后不由冒出一阵冷汗。 和杨洪这种新晋的勋贵不同的是,似安远侯这样的老牌勋贵世家,除了本爵之外,往往都会有荫封。 像是柳承庆,他在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得了荫封,虽是虚衔,但也不算没有官身。 梁传和朱仪也是一样,不过不同的是,朱仪身上,还有一个护驾将军的官职。 三人来到台上,一共跪倒在地。 “平身吧。” 朱祁钰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摆了摆手让三人起身,随后便直接了当的将目光放在了柳承庆的身上,问道。 “柳卿,朕刚刚得到禀报,说你要举告朱仪,说他算作自己猎物的那头吊睛白额虎,不是他猎杀的,可有此事?” 柳承庆虽然出身勋贵世家,但是,平素就是大半个纨绔子弟,压根就没有正经奏对过,虽然礼仪早已熟知,但是,心中的紧张却是藏不住的。 此刻,被朝堂上一众文武大臣打量着,尤其是,看到旁边那些勋贵大臣,个个都黑着脸,又闻听圣上玉音垂问,差点又想跪下来。 不过到底,柳公子还不是个彻底的废物,吞了吞唾沫,他小心翼翼的道。 “回陛下,臣没有说,这老虎不是朱将军所猎,只是想说,朱将军猎杀此虎时,此虎已然受伤,所以,不能算作是他独立搏杀的而已。” 呼…… 柳承庆的这番话音落下,便听见旁边一众大臣,长长的舒了口气。 原来是这样! 他们还真以为,朱仪的这头老虎,有什么弄虚作假的事情呢,弄了半天,就这? 应该说,柳承庆所说的不无道理,猎杀一只受伤的老虎,和一只完好无损的老虎,难度自然是不一样的。 如果说,朱仪碰见的是一头已经受伤的老虎,那么,捕猎的难度自然会大大降低。 说白了,这头老虎的含金量也就大大降低。 这对于老大人来说,是可接受的。 因为,这种情况,最多也就是围猎的时候,猎物的归属出现了异议。 这种情况,在捕猎的时候很常见,尤其是老虎,豹子,野猪这种猛兽,在受伤之后,仍然十分凶悍,如果不是提前设好了陷阱,就算是射中了它,也很容易让它逃走。 在这种春猎的场景下,各家勋贵子弟都在林中,误猎了从别人手中逃走的受伤猎物,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属于正常情况。 当然,让一众老大人们感到有些怀疑的是,柳公子的这副样子,也着实不像是什么,敢上去搏杀老虎的人。 若说是他先射伤了老虎,然后被朱仪给截了胡,这话,似乎有点让人难以信服…… 显然,有这个疑惑的不止一个人。 闻听此言,朱祁钰目光在朱仪的身上扫了一扫,又对着柳承庆问道。 “原来如此,不过,你怎么知道,朱将军在遇到这头老虎的时候,这头老虎已然受伤了呢?” “这……” 果不其然,这句话一问出来,柳公子顿时有些窘迫,颇是踌躇了片刻,方开口道。 “回陛下,其实,这头老虎,是臣第一个遇见的,那老虎受伤,也是因为臣……” 这话听起来,莫名的有些别扭,因此,一众文武大臣,都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头。 难不成,这柳承庆,还真的有敢于搏虎的勇气? 上下打量了一番柳公子沾满灰尘的衣衫,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问题是,搏虎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哪怕是失败了,但是敢于搏虎,已经算是勇气过人了,这柳承庆,干嘛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呢? 于是,作为一个贴心的询问者,天子再次问出了众人的疑惑。 “如此说来,柳卿的意思是,这头老虎,是你率先搏杀,但是,未能成功,让这老虎负伤而逃,最后,被朱将军捡了个便宜,带了回来?” 说着话,天子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柳承庆,继续问道。 “难不成,柳卿的这满身尘土,也是因搏虎而致?” 两个问题,让柳公子的眉头拧成了麻花,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心中似乎又十分矛盾,迟迟没有开口。 按理来说,天子垂问,不能立刻回答,是为不敬。 但是,柳承庆就是个没怎么面圣过的勋贵子弟,此处又不是朝堂上,所以,天子明显也没有要计较的意思,反而笑着道。 “若真是如此的话,那这老虎,可算得上是柳卿和朱将军一同所猎,来人,另赐一柄玉如意和一副宝剑,给柳卿家!” 眼瞧着天子开了口要给赏赐,柳承庆吞了吞唾沫,丝毫没有感到高兴,反而噗通一下跪倒在地,道。 “陛下恕罪,臣不敢受此赏赐。” “哦,这又是为何?” 上首天子皱了皱眉,一脸疑惑。 感受到四面八方各种各样的目光,柳承庆知道,再瞒也是瞒不住的,只好老老实实的道。 “回陛下,臣不敢欺瞒,这头老虎,的确是臣率先遇见,不过,当时此虎凶悍异常,见人便扑,臣一时不慎,险些葬身虎口,是保护臣的一众禁卫将士奋力搏虎,将其打伤,臣才得以幸免。” “臣遇到此虎时,它尚且完好,但是,方才见到此虎,可见身上有臣和一众禁卫击打的伤痕,故而,臣便知道,朱将军遇到此虎时,此虎已是被臣等击伤。” “但是,若说是臣率先搏虎,臣也不敢领受,请陛下明鉴。” 得,真相大白了! 怪不得这柳承庆吞吞吐吐的不肯说实话,原来真相是这样。 说白了,这位柳公子,的确率先遇到了这头老虎,但是,他胆子太怂,不敢上去打,可谁料这老虎凶悍,率先对他们发起了攻击。 凭柳公子的这几分本领,显然是没办法制服一头猛虎的,所以,随行的禁军毫不犹豫的出手,救下了柳承庆,同时也打伤了老虎。 当然,这老虎虽然受伤,但是却逃走了,而禁军的职责,是保护柳承庆,所以,也并没有追上去。 随后,只怕这头受伤的老虎,就被朱仪碰上,并且猎了回来。 若是如此的话,这老虎的确算是朱仪捡了个便宜,但是,相较而言,显然是灰头土脸的柳公子,更值得被嘲笑。 因此,他的话音落下,便感受到,不远处的一众勋贵,朝他投来了‘你个不争气的玩意’的目光。 深深的低下头,柳承庆不由感到一阵后悔,早知道,他就不一时冲动,去‘戳穿’朱仪了。 现在倒好,伤敌一百,自损一千,何苦来哉…… 所幸,天子还是体贴的,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倒也没有苛责柳承庆,反而安慰道。 “无妨,虽有禁卫相帮,但是柳卿能够遇难而上,回程之后,亦能如实上禀,也是难得,朕的赏赐,你收下便是。” 柳承庆一脸羞惭,但是,也不好再继续推脱,于是拱手道。 “臣领旨,谢陛下……” 按理来说,这件事情到这就该结束了。 朱仪虽然是捡了个漏,但是,毕竟老虎就是他猎杀的,而且,说句实话,虽然天子没有戳破,可众人看柳公子这副样子就知道,就算是有禁卫帮忙,只怕也没有给那老虎造成多大伤害。 毕竟,禁卫的职责是护卫,而不是捕猎,那种场景下,他们所做的一定不是先搏虎,而是先救人。 换句话说,大概率当时那老虎受的是轻伤,所以,朱仪搏杀老虎的功劳,虽然有水分,但是也不算大。 何况,春猎是一场高兴的事,没看见对柳承庆这种纨绔子弟,天子都大度的予以安慰,换了个由头还是把赏赐发了出去吗? 对他都是如此,那么对真正搏杀了一头老虎的朱仪,天子自然也更不会苛责了。 但是,就在大家都觉得这件事到此为止的时候,一旁的朱仪却突然拱手道。 “陛下,臣有话说!”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八十八章:跟天子打个商量 朱仪这个时候站出来,让一众文臣都纷纷皱起了眉头。 他们倒是能够理解,被柳承庆折腾了这么一通,朱仪的心里肯定会有气,但是,这种场合下,文武百官,四夷诸使俱在,能够这样体面的处置下来,已经是足够好的结果了。 虽然说朱仪受了委屈,但是,一来柳承庆如果说的是真的的话,那么,这头老虎的确有水分,二来,就算是要讨公道,也该等到回朝之后,这个时候站出来,颇有几分不识大局的意味。 不过,人都已经站在这了,当然也不可能不让他说话,毕竟,就算是审案,也没有只听一面之词的道理。 因此,略一沉吟,天子便道。 “朱将军想说什么?” 在文武两边各不相同的注视当中,朱仪抬了抬头,沉声道。 “陛下明鉴,臣和柳公子的争执,本是小事,不该闹到御前裁决,但是,猎虎一事,确有隐情,陛下所赐玉如意及宝剑,臣不敢领受,无奈圣旨已下,臣不能面见陛下陈请,故而出此下策,请陛下恕罪。” 这番话说完,在场诸人,不论文臣武勋,皆是一阵惊疑不定。 文臣这边,依旧倾向于皱眉觉得朱仪这是在拿架子,觉得他多少有些不识好歹,武勋这边,也同样觉得,朱仪这个时候举动不妥,毕竟,哪有自己给自己刨坑的? 不过,和这些人相比,在场脸色最难看,也最感到尴尬的,却是柳承庆柳大公子。 所以,闹了半天,他就是个被人利用拿来面圣的工具? 柳大公子很想跳起来,揪着朱仪的衣领子大喊,你**懂不懂什么叫,士可杀不可辱?! 我堂堂一个安远侯府世子,就是这么被你戏耍的吗? 当然,这是在御前,他并不敢,但是,望向朱仪的目光,不免多了几分怨恨。 要知道,就算不谈朱仪利用他的这一节,现在柳大公子也十分尴尬。 他一个遇见老虎,被一众禁卫救了的人,都接受了天子的赏赐,可到最后,朱仪这个真正猎回了老虎的人,却拒不接受赏赐。 这不是摆明了要让他难堪吗? 死死的瞪着不远处的朱仪,柳公子此刻的心中,除了两家的仇怨之外,他自己和朱仪之间,又记上了一笔。 不过,这个时候,显然已经没有人关注柳公子的想法,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朱仪的身上。 就连天子也忍不住皱了皱眉,问道。 “有隐情?有何隐情?难不成,这老虎不是朱将军自己猎的,也是禁军将士帮忙?” 后半句话,天子明显是在开玩笑。 若是那老虎不是朱仪自己猎的,那么,从一开始就不会被算作他的猎物,自然也就不会有现在的事。 果不其然,朱仪苦笑着摇了摇头,道。 “陛下误会了,臣自然不敢拿禁军将军帮忙猎来的猎物,来呈到御前,这老虎,确实是臣猎的。” “但是,柳公子说的没错,臣遇到这头老虎的时候,它已然负伤。” “当时,此虎见到臣等之后,先是扑上来择人欲噬,臣手持弓箭射中其背部,本以为那老虎会发了凶性,继续扑上来搏斗,可没想到,那老虎中箭之后,哀鸣一声,转身便跑。” “臣追了数里之后,又射中一箭,那老虎身中两箭,似是无力再跑,倒在了地上,但是,让臣没有想到的是,当臣走近之后才发现,那老虎身上身上早已经是伤痕累累,除了有跟人搏斗过的痕迹,而且还十分虚弱。” “正因于此,才如此容易就被臣所猎,从头到尾,除了那老虎最初扑上来时有几分凶险之外,臣并没有出多大的力,猎杀难度,和普通的麋鹿相差仿佛。” “故而,搏虎之名,臣愧不敢受,陛下之赏,亦不敢领!” 话音落下,底下顿时起了一阵议论。 与此同时,朱祁钰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好奇之色,道。 “没想到这一头老虎,竟然藏着这么曲折的故事,朕没听错的话,朱将军的意思是,你遇到这头老虎时,它已然被人打伤,十分虚弱,所以,你没费什么周折,就将其猎回,可是如此?” 朱仪一拱手,道。 “陛下圣明。” 于是,朱祁钰又转向一旁的柳承庆,问道。 “柳卿,朱将军说他遇到那虎时,那头老虎十分虚弱,可你却说,遇到那虎时,它十分凶悍,见人便扑,你们二人,朕该相信谁呢?” 这话口气虽然轻松,但是,轻易却接不得。 柳承庆的额头上渗出一丝冷汗,踌躇片刻,道。 “陛下,臣不敢欺瞒,那虎被虽被臣随行禁卫击伤,但是,并未动用弓弩,老虎扑上来的太快,也没有来得及拔刀,几位禁军将士,几乎是赤手空拳将其逼退。” “逃走之时,那老虎身上虽带了伤,但是,却并不至于十分虚弱。” 如果有可能的话,柳公子实在不想这么说。 要知道,他跟朱仪两个人,之所以会闹到御前来。 归根结底,就是他对朱仪大出风头不服气,所以借着自己首先遇到那头老虎的由头,举告朱仪拿着一头已经受伤的老虎,来冒领搏虎勇士的名声。 可现在这么一说,岂不是在承认,自己没有给那头老虎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反过来想,就是在变相的说,他在无理取闹。 然而,当着天子的面,他又不敢谎言欺骗,心中当真是苦涩之极。 不过,听柳承庆这么说,在场的一众大臣,也都觉得有些疑惑。 拧着眉头思索了片刻,朱祁钰问道。 “看来,这老虎身上的故事不止现在这些,若你们二人都说的是实话,那么,难不成,你们二人遇到老虎中间的这段时间,这头老虎还遇见过别的什么人?” 说着话,朱祁钰朝着不远处张望了一下,道。 “可是,这参与春猎的人,似乎都回来的差不多了,没听见有人说,自己遇到了这头老虎啊……” 不得不说,天子身边,尽是心思玲珑之人。 见此状况,怀恩自觉提醒道。 “陛下,襄陵王世子尚且还在林中未归!” “襄陵王世子?” 朱祁钰轻轻喃喃了一句,声音不算高,但是,也足够底下人听得清楚。 这个时候,刚刚被训斥过的王天官又站了出来,道。 “陛下,此事既然另有隐情,那不妨再稍等片刻,待所有人都回到此处,再发问明白,却也不迟。” 这话得到了在场大多数人的认可,尤其是文臣的这一帮老大人,因为刚刚天子的那句承诺,都不想让朱仪在春猎当中拔得头筹。 如果刚刚的那番猜测是真的话,那么,就算中间掺了一脚的人,不是襄陵王世子朱范址,而是别的什么人,但是终归,那猎虎的功劳,不能全算在朱仪一个人的身上。 到时候,可转圜的余地就大了许多。 当然,有乐意的,就有不乐意的。 见王文又站了出来,武臣这边,宁阳伯陈懋也出言道。 “陛下,这老虎或许另有隐情,但是,不论中间经过什么波折,总归最后将老虎带回来的,是朱仪将军。” “何况,猎虎的过程,朱仪将军其实本可以不说,但是,他却肯放弃赏赐,如实上禀,可见朱将军乃忠直之臣,陛下理当褒奖。” 这边正各说各话,一旁的怀恩忽然瞧见,那个负责清点猎物的内侍,又走了上来。 这一次,他的表情更加的复杂难明,隐隐之间,似乎好像是被人胁迫着一样。 再往后一瞧,他的背后,跟着一个满脸兴奋的壮硕少年,不是襄陵王世子是谁? 于是,怀恩公公悄悄走下高台,来到那内侍面前,先拱了拱手,道。 “见过襄陵王世子。” 随后,又转向明显一脸苦色的内侍,问道。 “怎么了,可是又出了何事,需要禀告陛下?” “禀怀恩公公,是,是世子殿下,想要求见陛下。” 说着话,怀恩发现那内侍不住的朝旁边使眼色,但是话却不敢多说一句。 怀恩顿时便明白过来,这是不敢得罪人,想了想,他转向旁边的朱范址,问道。 “世子围猎过来,想必收获颇丰,恰巧,刚刚陛下和诸位老大人,也都在猜测,世子和成国公府的朱将军,谁能拔得头筹,如今,世子方归便来求见陛下,看来是信心满满啊!” “啊?” 听到这话,朱范址明显有些惊讶,似乎是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受到这么大的期待。 不过,紧接着,让人意外的是,他莫名的似乎有些心虚,鬼头鬼脑的往旁边瞧了两眼,问道。 “怀恩公公,问个事呗。” 怀恩自是察言观色的能手,见此状况,也不着急,只躬身道。 “世子请吩咐。” “那个,我刚刚瞧见,那有一头老虎,还没死,是朱仪打的?” 不知为何,怀恩总觉得,这位襄陵王世子问这句话的时候,鬼鬼祟祟的。 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道。 “不错,正是!” “哦,那我再问问,按规矩,这春猎捕获的猎物,是不是谁打的归谁,那头老虎,朱仪卖吗?” 这话说出来,朱范址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 于是,怀恩便明白了他在想什么,原来是在打那头老虎的主意。 不过,明白归明白,怀恩却不上他这个当,只含笑拱了拱手,道。 “世子,按惯例,春猎中捕获的猎物,的确都可以自己带回府中,但是照规矩,这些猎物,其实都是南苑之物,归皇家所有,就算是带回了府中,也算是皇家赏的,所以……” 所以,自己养着或者宰了都行,但是,要是发卖,恐怕不妥。 后面的话,怀恩没说,可朱范址又不傻,自然听得明白。 想想也是,若是别的也就算了,这么一头大老虎,到哪都扎眼,一旦换了府邸,立刻就会被发现。 怀恩本以为听了这话,朱范址会垂头丧气的,却不曾想,他不仅没有失望,反而眼睛亮晶晶的,问道。 “这么说,春猎场上的猎物,就是谁打下来的,就可以带回去?” 这话的口气,问的让怀恩不由有些警惕。 其实,刚刚他已经说的够明白了,但是,听到朱范址如今的口气,怀恩想了想,又道。 “惯例是如此,但是,有些太过珍贵的猎物,陛下也有可能会留在南苑当中。” 显然,这回怀恩的话,戳中了朱范址的心事,顿时让他的脸色垮了下来。 “不过……” 怀恩在宫里这么多年,靠的就是会做人,眼见得朱范址如此,他又开口道。 “刚刚世子出去围猎的时候,陛下和太上皇相互谈论着,说是这次春猎,拔得头筹者,可以向陛下提出一个要求,若不过分,陛下皆会允准,世子的猎物若是足够丰厚,或许可以一试。” “真的?” 少年人的脸色顿时亮了起来,催促道。 “那赶快带我去见陛下!” “是,世子稍待……” 怀恩拱了拱手,转身回到高台上,低声向皇帝禀报了刚刚和朱范址的对话。 听完之后,朱祁钰有些哑然失笑,问道。 “他猎了多少猎物,怎么没听人禀报?” 怀恩想起刚刚清点猎物的内侍那副苦兮兮的脸色,拱了拱手,道。 “陛下,想来是襄陵王世子来的急,想要把好消息报给陛下,所以,跟着清点的内侍一同前来了,奴婢也就没仔细问。” 于是,朱祁钰便隐隐明白了过来,还是道。 “那就叫他上来吧,朕倒要瞧瞧,他猎得了多少猎物!” 于是,怀恩遣人下去传谕,不多时,朱范址便来到了高台上。 “臣襄陵王长子朱范址,叩见陛下,叩见太上皇!” “平身吧!” 作为被寄希望于和朱仪一争高低的人物,朱范址一上来,就引得了所有人的关注。 天子也不废话,直截了当的便问道。 “刚刚清点猎物的内侍告诉朕,说此次你收获颇丰,想要自己来跟朕说,那现在到了御前,你便说说吧,这次猎得了多少猎物。” 显然,这是现在所有人都最关注的问题。 然而,面对着众人的瞩目,这位襄陵王世子踌躇片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还是再次问道。 “陛下,臣能不能先讨个恩赏,求陛下把这次臣猎得的猎物,都赏给臣带回家?”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八十九章:原委 怀恩是个机灵的,在叫朱范址上来之前,就将在底下发生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朱祁钰。 因此,对于朱范址的这句话,朱祁钰只是觉得他有些执着,但是,却并不感觉奇怪。 但是,一众大臣却并不知道此节,眼瞧着这位襄陵王世子,一上来就跟天子讨要猎物,不由感到一阵哭笑不得。 要知道,按惯例,南苑的猎物本就是归猎得之人自己带回去的,算是天家恩赏,他这么问,难不成还怕天子吞了他的猎物不成? 于是,众人转头望向了天子,却不料,一向大方的天子,这回却瞧着对面的襄陵王世子,似笑非笑道。 “这要看你猎到了什么,寻常的也就罢了,但是一些珍贵的却不行,喏,就拿朱将军刚刚猎得的那头老虎来说,就得迁回内苑养着。” 看着朱范址瞬间垮下来的脸色,朱祁钰有意要逗他,说着话,甚至还转头对着朱仪问道。 “朱将军,你可有异议?” 此等场合下,小朱将军自然是十分配合,拱手道。 “陛下明鉴,白虎此等珍奇异兽,自当养于皇家,陛下纵然赏赐于臣,臣也万万不敢领受。” 啊这…… 朱范址顿时狠狠的瞪了朱仪一眼,似乎是在责怪他这副狗腿子的样子。 不远处,众人看到这位襄陵王世子气哼哼的样子,联想起前因后果,隐约也猜到了什么。 于是,他们同时看向了随着朱范址一同被搬上来的几个大大的袋子。 文臣列中,老大人们相互看了一眼,好脾气的礼部尚书胡大宗伯笑眯眯的上前,问道。 “话说回来,刚刚倒是没听见人报出世子的猎物,如今众人皆已归来,世子何不展示一番,让我等看看,今日春猎,世子究竟猎得了何等珍兽?” 朱范址捏了捏拳头,抬头想瞪一眼说话的人,但是,发现是胡濙之后,又灰溜溜的低下了头。 眼瞧着所有人都盯着他,朱范址自知心里的小算盘是没什么希望了,只得一步一挪,来到一旁装着猎物的袋子旁,伸手解开了绑着袋子的绳子。 众人早就注意到,这袋子里头似乎装的是活物。 却没想到,袋子一解开,从里头摇摇晃晃爬出来几只巴掌大的小兽,其形似猫,叫声也有些像猫。 但是,四肢要比猫更粗壮,身上花纹斑斓,灰白相间,几个小家伙眼睛都还没睁开,刚解开袋子,就在高台上爬来爬去,似乎在寻找什么。 “这是……幼虎?” 在场的文武大臣,顿时一阵掀起一阵惊讶之声。 他们就算再没进过猎场,可到底也能认得出来,这小兽和猫根本不是同一种东西,虽然看着幼小,但是,额头上的王字纹路,明晃晃的让人难以忽略。 朱范址没有说话,伸手将几个小家伙划拉到一起,抱起来小心翼翼的装回袋子里,然后转身道。 “陛下,这就是臣的猎物,三只老虎……呃,虽然有点小!”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朱范址的猎物,显然不可能就这么多,除了这几只小老虎之外,另外的几个袋子里,还装着獐子,野鸡,大雁等寻常的禽兽,但是,这些猎物和几只小老虎比起来,却一点注意力也得不到。 “这……” 朱祁钰的目光在那几只小家伙身上扫了扫,然后又看了看朱仪和柳承庆等人,问道。 “襄陵王世子,刚刚怀恩跟朕禀报,说你想要朱仪猎回的那只吊睛白额虎,莫不是,这几只幼虎,是那只白虎的孩子?” 被戳破了心思,朱范址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道。 “不敢欺瞒陛下,臣是在一处洞穴内,发现了这几只幼虎,当时,臣正追着一只獐子到了附近,就发现有一只还没睁眼的小兽,从洞口爬出来,臣上前一瞧,发现是几只幼虎。” “当时,这几只幼虎的洞穴外,还有搏斗的痕迹,臣想着,母虎可能是和其他猛兽相遇,外出捕猎去了,臣怕这几个小东西被来往的猛兽吞了,所以,便一直守在洞穴外。” “不过,臣等了许久,一直到陛下限定的结束之时,也没等到母虎归来,所以,便将这几只小东西带了回来。” 说着话,朱范址瞥了一眼一旁的朱仪,颇有几分鄙夷,道。 “没想到,这母虎竟是早就被人猎了去,陛下,臣到洞穴外时,这几只小家伙嗷嗷待哺,明显是刚刚出生,上天有好生之德,为猎者,不猎带崽之兽,这位朱将军,为了拔得春猎头筹,竟对刚刚生产的母虎下手,着实是令人不齿!” 话至此处,这位襄陵王世子顿了顿,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一样,道。 “陛下,您把这几只小老虎,都带回内苑去吧,还有那只母虎,也带回内苑,这等珍兽,除了皇家,谁也不能保有!” 这话的针对性不要太明显。 面对着朱范址莫名其妙的敌意,朱仪也是一脸苦笑,上前拱手道。 “陛下明鉴,臣并不知这老虎乃是刚刚生产,臣遇到它时,的确是在一处洞穴外,但是,臣刚刚靠近,那老虎就扑了上来,异常凶悍,臣当时虽见它虚弱,可见其身上已有伤痕,便以为它是和其他猛兽或猎手搏斗而致,并没有多想。” “且当时那老虎见人便扑,似是将臣当做了击伤它的人,于是臣只得奋力还击,可谁料那老虎见势不妙,转头便跑了。” “臣当时一心追虎,并不知晓,那洞中还有几只幼虎,更不知道这只母虎刚刚生产,若是知道,臣断断不会接近那洞穴的。” 打猎的时候,不打已经怀孕的母兽,也不猎刚刚生产之后的小兽和母兽,这是打猎的规矩。 从实际的角度来说,这是为了来年再猎,还能有猎物,从道德上来讲,猎杀怀孕的母兽,也过分残忍。 刚刚生产的母兽,也同样是如此,概因无论再凶猛的禽兽,刚刚生出来的时候都十分弱小,若是这个时候猎杀母兽,那么,刚出生的小兽,必然会被其他猛兽当做腹中之物。 所以说,朱范址对于朱仪的敌意,并不能说是毫无理由。 若是将一头健康完好的母虎猎杀,那么,获得的只会是尊敬和喝彩,但是,猎杀一头刚刚生产的虚弱母虎,就有些让人鄙夷了。 见朱范址仍然有些不信,朱仪无奈道。 “世子若不相信,可以询问随朱某一同前去的禁卫将士,何况,朱某若是知道这母虎刚刚生产,又岂会只猎母虎,不带回幼虎,而留给世子呢?” 这么说的话,好像也能说得过去。 那么,反过来说,这问题就出现了…… “柳公子,朱某遇到这只母虎时,它已然生下幼虎,而且身上带伤,以至于让朱某误会它是被人击伤,所以如此虚弱,但是,柳公子遇到这只母虎时,想必它仍是完好无损,难道说,柳公子就没有发现,这是一只即将生产的母虎吗?” 朱仪是脾气好,可该拉人下水的时候,他也是毫不手软。 尤其是,拉的人还是这个见天给他添堵的柳家大公子。 已经生产过的母虎,如果不和幼虎在一起,最多也就是看起来比较虚弱,不会有别的特征。 但是,如果是还没生产的母虎,体型要比普通的老虎庞大的多,稍有经验的猎人,只需一眼便可分辨。 要不是他打伤了母虎,朱仪也不会误打误撞的将母虎虚弱的原因,归结于它早就已经受了伤,自然,也就不会有现在的这一出。 “这……” 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又朝他看来,柳承庆感到一阵窘迫。 他该怎么解释,当时自己碰见这老虎的时候,它十分狂躁,见人便扑,柳公子当时还没来得及细看,就从马上掉了下来,慌忙逃窜,所以,压根就没发现这是只怀孕的母虎呢…… 实话实说的话,也太丢脸了。 “这老虎……不就是胖了点,谁知道它是带着崽子……” 没底气的嘟哝了两句,这话说出来,柳公子自己都脸红。 所幸这个时候,天子开口替他解了围。 “不要吵了,朕听明白了,这就是一场误会,既然朱将军和襄陵王世子都是这个意思,那这头老虎和几只幼虎,朕就收下了。” “怀恩,找几个人,将这几只老虎,送到西苑去,好生养着。” “遵旨。” 啊这…… 看着怀恩公公指挥着人将几只小老虎小心翼翼的抱走,又支使着人下去,连那头受了伤奄奄一息的母虎也抬了出去,朱世子愣了好久都没反应过来。 这咋突然就变成这样了呢? 虽然刚刚已经打算好要把老虎给送上去,但是,真的看见自己一手带回来的几只小老虎被人抱走,朱范址还是一阵舍不得。 这可是老虎啊,自己长这么大,打了这么多次猎,都没遇见过的幼虎啊! 他回来的时候,还暗搓搓的想着,自己能养一只呢,可现在,全都被抱走了…… 眼巴巴的望着那几只眼睛都还没张开的小东西消失在远处,朱范址一脸的不高兴。 但是,再给他几个胆子,也不敢在这个场合跟天子对着干,因此,也只能自己站在原地生闷气。 见此状况,朱祁钰也哑然一笑。 说实话,这满朝堂之上,有年轻人,有老人,但是,不管多大年纪,无论性格如何,却都是喜怒不形于色,胸有城府之人。 和他们相处久了,朱祁钰都快忘了,肆意飞扬的少年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了。 虽然说,从辈分上来讲,朱范址比他要长一辈,但是,从年纪上来说,尤其是对于朱祁钰这个历尽了百年沧桑的人来说,朱范址,还真就是一个少年。 少年人,心怀正义,肝胆热血,一腔忠勇,多么令人怀念啊…… 轻轻摇了摇头,朱祁钰将心中的淡淡惆怅甩了出去,继续道。 “襄陵王世子,还有朱将军,今日围猎,已然接近尾声,加上这老虎,想来,没有人比你们的猎物更多,更珍稀。” “这一头母虎,三只幼虎,朕既收了,也不白收,方才朕当着众大臣的面,答应了太上皇,准许这次围猎中,猎得猎物第一的人一个请求,既然你二人难分伯仲,那朕就允你们一人一个请求,如何?” “陛下!” 话音落下,底下一众大臣顿时霍然而起。 他们没想到,拦来拦去,到底还是没有拦住,允襄陵王世子一个愿望,不算什么,身为宗室,给他再多的赏赐,都无所谓,至于其他的,天子就算是给,他也不敢要。 但是,朱仪孜孜以求的要为成国公府复爵,万一他要是趁机要求,又该如何是好? 一众大臣急的眉头都皱成了麻花,但是天子却依旧淡定,只摆了摆手,道。 “诸卿不必再劝,今日之事虽然曲折,但是,朱将军猎得猛虎,却不居功,仍能如实上禀,可称忠勇,襄陵王世子为守护幼兽,可弃围猎之机,可称仁慈,我朝廷能有此忠勇仁慈之臣,实大幸也,岂可不赏?” 得,这话说出来,一堆大臣算是彻底没脾气了。 还是那句话,春猎场上,不是朝堂之上,四夷诸使都看着,天子都这么说了,他们还能说朱仪和朱范址两个人不忠不勇不仁不慈不成? 那不成了让人看笑话了吗…… 因此,天子这么一说,就算是心里再不满,一众大臣也只得坐回原位,然后默默的盯着朱仪和朱范址二人,警告他们不要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 不过,显然,朱世子并没有接收到这个信号,从听到天子的承诺的时候,他的眼睛就在滴流乱转,眼瞧着天子看向了他,这位世子也搓了搓手,道。 “陛下,真的什么都可以吗?” 朱祁钰淡淡的笑了笑,意味深长的望着他,道。 “君无戏言!” “那臣能不能……” 朱范址刚想提要求,一抬头,便看到天子意味深长的望着他。 “嗯?” 听到这一声轻哼,朱世子瞬间就怂了,临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来,小声道。 “能……能不能有机会,再去看看这几只幼虎……” 于是,天子满意的点了点头,道。 “这有何难,如此,朕赐你一块令牌,可以随时出入西苑,那几只幼虎,朕也许你挑选一只,在西苑中亲自喂养,如何?” “谢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朱世子本来只是想时常能去看看,却没想到,得了这么个天大的恩典,顿时喜笑颜开,大礼参拜。 “好了,起来吧……” 这番样子,倒是让高台上的氛围一松,不过,也仅仅只是片刻而已。 因为接下来,轮到朱仪提出自己的愿望了……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九十章:小公爷的铁血忠心 原本略显嘈杂的南苑高台之上,忽然变得安静下来,呼呼的风声刮过,卷起旌旗猎猎。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在中央的朱仪身上,天子的声音淡淡响起。 “朱将军,襄陵王世子的请求已经提过了,你,想要什么呢?” 此刻,朱仪站在高台之上,目之所及,文武皆因他而紧绷心弦。 只不过不同的是,不少文臣眼中,都带着隐隐的威胁之意,而武勋这边,则更多的是期待和鼓励。 虽然说,朱仪刚刚才从林子里回来不久,但是,作为春猎的实际参与者,早就有人,将高台上发生的争吵告诉了他。 因此,他很明白,这个时候,这些武勋在期待着什么。 对于朱仪来说,这是个极大的诱惑,因为,无论是杨洪,范广,还是李贤,顾兴祖等人,在这种场合下,都不会出面和武勋唱反调,最多也就是打圆场,和稀泥而已。 换而言之,如果他趁此机会,提出要为朱勇正名,要让成国公府复爵,那么,将得到各家武勋空前的支持。 当然,他们并不是在支持成国公府,而是在试图拿回勋贵长久以来,被文臣逐渐侵吞的权力和名声。 这种机会,并不常有! 要知道,这些年他和父亲虽然广结善缘,但是,也不可避免的会有不对付的,譬如,刚刚被打击的劈头盖脸的安远侯府,就是其中之一。 但是,只要这个时候,他肯开口做这个急先锋,那么,哪怕是这些跟成国公府一向不对付的人,也得乖乖的站在他的身后。 更不要提,还有太上皇坐在上头,四夷诸使皆在,顾忌朝廷颜面,天子不可能会闹出什么天家失和的场面的。 所以,在这么一瞬间,朱仪真的想要顺势提出让成国公府复爵的请求。 然而,当他抬起头,看着天子平静如湖水般的眼神时,他终究还是道。 “陛下,臣斗胆,想向陛下求一桩差事!” 话音落下,在场诸人皆是一阵意外。 差事和爵位,可是两个根本一样的东西,所有人都以为,朱仪要求爵位,却没想到,他竟然要求一个差事。 难不成,这护驾将军的职位,他还有什么不满意吗? 众臣一阵疑惑,但是,没有人注意到的是,上首的太上皇,却皱起了眉头,神色中透着些许的不满。 要知道,为了成国公府的爵位,他可算是费了不少心思。 先是召襄王觐见,将夸赞朱勇的话放出风去,然后赏赐给朱仪宝弓宝甲,以示恩重。 今日围猎,他又不顾自己可能会被御史非议的风险,出言挤兑皇帝,成功给朱仪创造了一个复爵的好机会。 可现在,这个机会,他竟然要自己放弃? 朱祁镇的心中一阵不悦,望着朱仪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怒意。 不过,这个时候,他显然也不可能开口打断朱仪,只能静静的看着事态的发展。 朱仪的这句话,不仅让群臣感到意外,天子的脸上,也浮起一丝诧异之色,沉吟片刻,问道。 “哦?什么差事?” 于是,朱仪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坚毅,单膝跪地道。 “陛下,成国公府一脉,本起微末,臣之祖父本为燕山中卫副千户,受太宗陛下赏识,屡征漠北,靖难役起,祖父护卫左右,追随太宗陛下身先士卒,得蒙恩遇,赐爵国公。” “临终之时,他老人家殷殷嘱咐,成国公府一门,当世代为天家效命,铁血忠心,死不旋踵,臣父秉承此志,先随太宗陛下北征,后随先皇平定汉王之乱,先皇每巡边境,必有臣父扈从。” “臣自知弓马谋略,不及父祖万一,然臣遵从祖训,效忠天家之心,绝无半点逊色。” “如今,太子殿下不日即将出阁读书,臣恳请陛下,准臣入东宫做一护卫,翼护太子殿下安危!” 呼呼的风声刮过,高台上变得比刚才还要寂静几分。 任谁也没有想到,朱仪提出的要求,会是这个…… 一时之间,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勋,望着他的目光,都充满了不可思议。 这位成国公府的小公爷,难道是疯了吗? 这件事情难办吗? 一点都不难办! 要知道,朱仪本就是护驾将军,名册在禁军序列当中,东宫护卫同样属于禁军序列,所以,只需天子一句话,连兵部都不必经由,就可以直接转调过去。 这件事情,从流程上来说,根本毫无难度。 但是,这件事情好办吗? 老大人们小心的转头看了一眼天子阴沉的脸色,已经得出了答案。 除了文臣之外,一干勋贵也被朱仪的这番话吓得不轻。 要知道,这个要求本身,已经足够让人吓出冷汗了,而朱仪提出的方式,更是让他们光是听着,就感觉到后背凉飕飕的。 这位小公爷,看似是历数了自己祖辈,父辈的经历,而且,张口闭口都是铁血忠心,为天家效命,话说的漂亮之极。 但是,只要稍一仔细听来,便可以听出其中让人忍不住倒吸凉气的含义。 成国公府一脉,原是燕山卫千户,太宗皇帝就藩后,便成了燕王府的亲信,自那之后,靖难,北征,平叛,凡是和战事有关的,成国公府一脉几乎是件件不拉,而且,基本都是跟随在历代先皇身侧,或出谋划策,或冲锋陷阵。 这些话,朱仪说的当然没错,但是,问题就在于,他从初代成国公数起,说了朱能跟随太宗皇帝,又说了朱勇跟随宣宗皇帝,然后紧接着,就跳到了他…… 朱仪,这个第三代的成国公府嫡子,提出来的要求,是要跟随太子殿下! 如此,置天子于何地? 要知道,虽然朱仪没有说,但是,朱勇除了跟随过宣宗皇帝外,还侍奉过太上皇。 换句话说,朱仪口口声声说,效忠天家,死不旋踵。 可成国公府一脉,从太宗皇帝侍奉到太上皇,紧接着到了朱仪,却要跳过当今天子,直接去东宫侍奉太子,这意味着什么? 众臣吞了吞口水,心中浮起一个可怕的猜想,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敢宣之于口。 朱仪,这是在明目张胆的说…… 太子,才是大明正统! 太上皇一脉,才是天家嫡脉! 成国公府历代效忠天家,所以,他朱仪要侍奉的,自然是正统嫡出的太子殿下,而非如今的天子。 这个猜测一浮出心头,在场的文武群臣,每个人的心都忍不住颤了一颤。 要知道,往常的时候,英国公府,宁阳伯府那几家,再怎么蹦跶,可用的理由,还是为了天子圣德计,当早日迎回太上皇。 而等到太上皇回朝之后,这几家推出了一个宁远侯任礼,之后就再也没有在朝堂上旗帜鲜明的表明过自己的立场。 成国公府,是第二个! 上一回,还是太上皇因为被舒良逼迫,盘桓宣府不归,宁远侯任礼自请出京,护卫太上皇,被视作是坚定的站在太上皇阵营的标志。 如今,任礼已经被打入了诏狱,朝不保夕。 没想到这么快,朝堂上就出现了第二个替代他的人。 底下不明真相的一干大臣,都在感叹朱仪的勇气,同时,也想不明白,这位小公爷脑子是哪抽了,竟然敢在成国公府如此风雨飘摇的时候得罪天子。 但是,最前头的几位老大人,却是眉头紧锁,不断的交换着目光。 和普通的大臣们不同,他们看的更远更深,几乎是在朱仪说完之后的同一时间,他们就意识到了其中的关窍。 与此同时,他们不约而同的想了起来,前段时间,朱仪上的那道奏疏。 在那份奏疏当中,朱仪请奏太子早日出阁读书,并请为东宫备置官属,重设幼军。 可到了最后,他和朱鉴等人,竭尽全力,也只是定下了太子出阁的日期,但是,幼军之事,却被天子否了。 如今看来,这朱仪仍旧没有放弃这个念头啊。 要知道,虽然如今成国公府没落,但是,他毕竟身份非凡,进了东宫,绝不可能只当一个普普通通的护卫,至少是个护卫统领,到时候,东宫的禁军,便落进了他的手里。 如此一来,在朱仪今日已经如此坚决的表态的情况下,幼军设或不设,已经只是一个名头而已了。 退一步说,就算是因为刚刚的那一番话,朱仪惹怒了天子,真的叫他去当东宫当一个守门小卒,可有一便有二,虽然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但是,老大人们心里都清楚,勋贵当中,以英国公府为首,多得是偷偷跟太上皇藕断丝连的府邸。 有了朱仪的先例,这帮勋贵子弟,必然会蜂拥而至,想要进入东宫镀金,那个时候,才更难办。 几位老大人相互对视了一眼,有心要开口阻止,但是踌躇片刻,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件事情,太敏感了! 朱仪聪明就聪明在,他说的是父祖的功绩,说了父祖跟随太宗,宣宗,虽然没提太上皇,但是,这是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而就只是跳过了天子。 他意思表达的明白,但是,毕竟没有摆明了说出来,若是他们挑明了,反而会让局面更加难以控制。 可是若不阻止的话…… 看着天子愈发阴沉的脸色,即便是久经宦海的老大人们,心中也不由升起一丝隐隐的畏惧。 就在这般气氛当中,天子的声音终于响起,平淡中透着一丝丝的冷意。 “去东宫?朱将军是觉得,当朕的护驾将军,屈就了吗?还是觉得,太子比朕,更值得你的……铁血忠心?” 熟悉天子的人都知道,每每当天子用这种口气说话的时候,一定是天子已然怒极。 然而,面对着这种扑面而来的气压,朱仪却依旧沉着,拱手道。 “臣不敢,陛下德泽万物,仁爱万民,上直二十七卫皆效忠于陛下,日夜巡视宫城,不敢有丝毫懈怠,臣在其中,实非佼佼者。” “相较于陛下禁中护卫,如今东宫不日即将出阁读书,各项建制仍不完备,臣入东宫,可为朝廷人尽其才,何况,东宫储本,与陛下,太上皇本为一体,臣护卫东宫,即是护卫陛下,护卫太上皇,护卫社稷国本,效忠东宫,也即是效忠天家!” 说着,朱仪俯下身子,叩首道。 “陛下,臣自知德薄才浅,不敢有肖父祖日夜相伴圣驾之侧,惟愿能在东宫之中,为太子殿下挡尽魑魅,护我社稷传承有序。” 好嘛,又是一番大道理。 口口声声说东宫和天子,太上皇本为一体,可实际上,这话听着怎么听怎么感觉膈应人。 事实上,离天子相对较近的大臣,已经能够看到,这位陛下的神色阴沉到了极点,只怕若不是如今是春猎场上,早就已经开口喝骂。 但是,归根到底,在春猎这个特殊的场合,他老人家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忍了下来。 高台上寂静的针落可闻,这个时候,天子终于再度开口。 “今日春猎,咱们君臣高兴,朱将军,你要明白,朕的承诺,可不易得,自你父亲死在鹞儿岭后,成国公府一脉爵位一直未能承袭,你难道就没想着,跟朕求一个爵位承袭?” 这话天子说的口气平缓温和,既像是在开玩笑,又像是在打商量。 但是,越是如此,底下的大臣们,就越是提心吊胆的。 不过,与此同时,他们也反应了过来,天子这话的意思。 朱仪如今虽然是成国公府的继承人,但是,身上的官职就是个护驾将军,所以,进到东宫,无论是当护卫统领,还是普通侍卫,都不妨事,他身份再尊贵,也就是个勋贵子弟,侍奉太子是应当应分的。 但是,要是他承袭了爵位,那就是正经八百的成国公,这等身份,若是要进东宫,给的起码是个太子少保,那可就不一样了,太子少保,说穿了就是个虚衔,想要插手东宫的事务,基本都不可能。 没看见如今的朝中,尚书侍郎身上,基本上都挂着太子师保之衔吗? 如此说来的话,天子这招,算是弃车保帅? 毕竟,如今是春猎场上,朱仪提的这个要求,明面上来说,又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天子既然说了君无戏言,那么若是拒绝,便是失信于天下。 所以,天子只能拿出朱仪最想要的爵位,让他自己收回先前的请求,如此一来,大家都能下得来台。 这么想的话,难道说,这原本就是朱仪的目的? 只是,闹成这个样子,代价未免有些大了吧。 这朱仪,难道就不怕天子秋后算账吗?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九十一章:太上皇的感动 高台上,一众大臣心思各异,但是,却无人敢开口说话。 虽然说,对于大明的一众老大人们来说,对于眼下的场面心知肚明,但是别忘了,这毕竟不是朝堂上。 如果抛开如今天家的真实关系不提,如今的场面,其实应该是一个无比轻松高兴的场面。 天子亲自主持春猎,一众勋贵和宗室子弟扬鞭跃马,收获累累,更是猎得珍稀白虎一只。 虽然过程有些波折,但是,先有朱仪放弃猎虎勇士的功劳,如实上禀,后有襄陵王世子为了保护几只幼虎,放弃了多打猎物,在春猎上拔得头筹的机会。 勇武,仁慈,正直,忠心。 这些品质,在这次春猎上都可以找得到,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如此。 这种情况下,天子大手一挥,大大方方的许出两个承诺,以赏臣下,可堪称是君臣和乐的典范。 尤其是,在朱仪提出的这个要求,看似是微不足道的情况下,一众大臣若是出来反驳,势必会让四夷诸使,天下百姓议论,有损朝廷形象。 所以实际上,还是那句话,春猎的仪典上,太多的目光注视着,因此,有太多的事情不能做。 老大人们心里很清楚,若非是因着此节,以天子的性格,根本不可能被逼到这种程度。 说到底,如今的皇位,是天子在坐,所以,朝廷的颜面,要靠天子来维护。 这朱仪,只怕就是掐准了这一点。 如今看来,还是有效的,这不,天子已经松口,暗示他可以要成国公府的爵位了。 这么多人看着,天子一言既出,自然不可能失言,只不过,想想任礼的下场,成国公府之后的日子,怕是要不好过了…… 众人如此想着,觉得天子既然已经松口了,那么,朱仪必然会抓住这个机会。 但是,这一次,这位成国公府的小公爷,又一次让众人出乎意料了。 只见他单膝跪地,义正言辞,道。 “陛下,成国公府的爵位,乃是太宗皇帝钦封,臣父死后,朝廷未准臣承袭,必有缘由。” “爵位官职乃朝廷公器,臣虽欲振门庭,却也知区区春猎之功,何敢比公府爵位?” “所谓赏罚有道,君臣各有职分,陛下承诺臣可提出请求,但为臣之道,岂可肆意妄为?” “故而,臣不敢求爵位承袭,成国公府爵位,悉听朝廷处置,臣惟愿能为天家尽忠效力,护卫太子殿下身侧,请陛下允准。” 啊这…… 这番话音落下,底下的老大人们,自然又是一阵诧异。 砸了咂嘴,一众大臣们上下打量了一番朱仪,确定眼前的这个人,是不久之前,还在各处钻营,为了拿回爵位而四处奔走的小公爷,而不是什么满口大道理的苦学儒生。 但是,这冠冕堂皇,义正言辞的说法,怎么那么让人觉得和这位的形象不符呢? 一时之间,不少大臣都皱起了眉头,有些不解,朱仪到底想要什么。 难不成,他真的为了当个东宫护卫,连自家的爵位都不要了? 要知道,过了这村可就没这个店,似春猎这种,能让天子不得不让步的场合,可不容易遇见的很。 等回了京城,到了朝堂之上,别说是拿回爵位了,天子不废了成国公府都算是心胸宽广了。 “好,好,好,果真赤诚忠勇之士也,有乃父之风!” 这个时候,上首忽然传来一阵感叹之声。 众人循声望去,却发现,御座上的太上皇神色复杂,幽幽开口。 于是,在场诸臣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这个当口,太上皇又想添什么乱? 不过,朱祁镇显然也没有顾及底下人想法的工夫,轻轻感叹了一句,他便转向了一旁的天子,道。 “皇帝,既然朱将军有此心愿,何妨准了便是?” “朝廷有此忠勇之臣,既是大明之福,亦是东宫之幸,有此等忠臣良将在太子身边辅佐,你我也好放心才是。” 这番话说完,在场的气氛愈发的凝重起来。 如果说,刚刚朱仪是在请求,那么,以太上皇的身份,说出这番话,其实就更像是要求。 天子有诺在先,太上皇开口在后,这么一闹,无论是从哪个角度来说,天子都再没有辗转腾挪的余地。 果不其然,天子听完之后,神色微微一变,目光在朱仪和太上皇的身上逡巡片刻,忽然便收起了所有的情绪,笑道。 “太上皇亲自开口,朕岂能不给这个面子?” “既然朱将军执意如此,所谓君无戏言,朕准了便是,即日起,朱将军便去东宫当差,好好服侍太子,为天家尽忠。” 最后的这两句话,天子说的颇有深意,但是,朱仪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叩首道。 “臣谢陛下天恩!” 不过,就在众臣都以为,这件事情到此为止的时候,却听得上首的太上皇再度开口,道。 “说起此事,朕倒想起来,当初先皇在时,曾为东宫备设幼军,操习武事,如今,太子出阁在即,又有朱将军此等精通骑射弓马,家学渊源之臣入东宫辅佐,不妨便让他来做幼军统领,皇帝觉得如何?” 来了! 这番话一出,底下的一众大臣,顿时打起了精神。 他们早就在疑惑,为什么朱仪会如此执着于,要入东宫侍奉,甚至为此不惜眼睁睁的放过,让成国公府复爵的机会。 现在看来,一切都不过是幌子,朱仪,或者说,太上皇真正的目的,就是幼军! 怪不得,朱仪一上来,就旗帜鲜明的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怪不得,他肯放弃这个大好机会,只为了进到东宫里当一“侍卫”。 是了,凭朱仪在勋贵当中的身份地位,也就只有太上皇,才能让他这么做了。 毕竟,如今成国公府依靠于英国公府,而英国公府,则依靠于太上皇,再想想最开始的时候,太上皇话里话外,要为春闱的“头筹”求一个重赏。 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一次,太上皇怕是早有预谋。 对于备设幼军一事,站在文臣们的立场上,自然是不赞成的。 毕竟,还是那句话,幼军和普通的上直卫不同,进入到幼军当中的,除了世袭的禁卫,京营的精锐,还有就是各家的勋贵子弟。 东宫是储君,是国本,是未来的天子,若是和这些人走的过近,难免再有勒石燕然之念。 当然,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太子过分亲近勋贵,实际上,也并非文臣们想要看到的。 如果说,刚刚朱仪请求去东宫侍奉,还能算是个人的请求的话,那么,为东宫备设幼军,就是毋庸置疑的朝廷政务了。 所以,几乎是毫不犹豫的,文臣列中,于谦便出言道。 “陛下,今日春猎,不宜商议政事,故而臣以为,和东宫相关之政务,还是待回到京师之后,再朝议商讨不迟。” 应该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于少保还是给太上皇留了面子的,但是,也委婉的点了出来。 和东宫相关的政务,需要上“朝议”商讨! 但是事实上,这不过是借口而已。 只要对朝堂稍有了解的就知道,和东宫相关的政务,在朝廷所有的政务当中,算是最特殊的一种。 要知道,太子并非天子,所以,一般来说,太子影响朝政的方式主要有三种。 其一自然是特殊情况下,受命监国理政,这种情况在洪武,永乐年间,都出现过不少次,并不稀罕。 但是,如今东宫幼弱,而天子却春秋鼎盛,所以至少十年内,这种情况应当是不会出现的。 其二就是比较正常的,也即是通过东宫属官,在朝廷发声,进而干预朝政。 这种方式历朝历代都有,大多数的太子都是这么做的,事实上,这也是太上皇一党,一直希望太子早日出阁备府的原因所在。 至于最后一种,则是太子直接议论朝政,这种方式在很多时候,也很常用。 毕竟,太子在东宫期间,虽然不理政,但是却会学习政务,既然要学习,自然就是要发表自己的看法的。 而且,太子的身份特殊,于臣下是半君,于御前却是臣子。 所以,在政务一道,太子亦可像大臣一样,在皇帝面前发表自己的看法。 事实上,这也是太子在朝廷上亮相的必经之路。 出阁读书,可不仅仅是跟民间私塾一样,读书识字,更重要的是,要学习如何处理政务。 这也就是,历朝历代太子最难做的地方。 太子是储君,既然如此,就对社稷江山负有责任,普通的皇子可以闲云野鹤,甚至是招猫逗狗,只要不被老爹拿鞭子抽,都无所谓。 但是,太子必须言行端正,而且,这还是最基本的。 出阁读书之后,太子一项很重要的事务,就是要对经典,政务,史事发表自己见解和看法。 再说的直白些,其实意思就是,太子需要参与政务处理,但是,却没有丝毫的决定权,甚至于,太子本身对于朝政并没有任何直接的影响力,只能通过其他的方式达到目的。 可尴尬就尴尬在,在没有皇帝允许的情况下,太子手里没有真正的权力,却必须要参与政务,而且和皇帝一样,需要时时刻刻受到朝廷上下的监督,稍有差错,就会招致科道言官的劝谏。 如果说太子受宠也就罢了,有皇帝在背后撑着,科道言官说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但是…… 咳,即便是不谈天家的特殊关系,如今的这位陛下,自己就是一位慎独律己,听言纳谏(???)之人。 所以,就算东宫受宠,天子也万不会溺爱,只会爱之深责之切。 这也就是东宫的另一重特殊之处。 那就是,涉及到太子的政务,既是国事,也是家事,储君也是君,涉及到君上之事,臣下只能劝谏,建议,而不能决定。 事实上,通常情况下,除了立太子,出阁读书,太子大婚,废太子这样动荡国本的大事,需要君臣共同商议之外,日常东宫的政务,都是由天子决定的。 毕竟正常情况下,太子和皇帝是天家父子,自己儿子,管的严了宽了的,都无所谓,但是,外人要是一个把握不好分寸,说不定会把父子俩一块得罪了。 幼军之事,便是如此。 往大了说这是政务,但是,往小了说,这种和东宫相关的特殊政务,其实很大程度上,要看天子的心情。 还是那句话,太子是储君,所以,要教养成什么样子,别人说了都不算,得皇帝说了才算。 这个道理,稍有官场常识的人都明白,朱祁镇自然也明白。 但是,正因为明白,他才更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有一件事,在场的诸大臣其实都猜错了,那就是,朱仪提出这个要求,并不是朱祁镇指使的。 如今任礼已在狱中,英国公府迫切的想要拉拢成国公府,朱祁镇又岂会阻拦? 他又是找襄王,又是来春猎,费了这么大一番工夫,其实就是想让成国公府早日复爵。 但是,朱仪没有按他的计划走。 最开始的时候,朱祁镇很生气,觉得朱仪自作主张,但是,当听到东宫的时候,他立刻就明白过来,朱仪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当初的时候,朱仪承诺过,要让朝廷彻底定下太子出阁的日子,再为太子备府备设幼军,替勋贵们再开一条新路。 前者他做到了,虽然付出了停职待勘的代价,但是,毕竟是做到了。 至于后者,正因为朱祁镇知道,东宫的特殊属性,所以,他更明白,这件事情的难度有多大。 因此,他也不苛责朱仪,但是,却没想到,朱仪小小年纪,竟然如此赤诚忠心,宁肯放弃成国公府复爵的机会,也要把这件事给办成。 事实上,朱祁镇刚刚发出的那声感叹,并未矫揉造作,而是真心实意的觉得,朱仪当真是肱股之臣。 可以说,今天发生的种种,已经彻底让朱祁镇对朱仪放下了戒心,甚至于,对于朱仪刚刚的表态还有行动,朱祁镇是真的觉得十分感动。 正因如此,他觉得,自己不能浪费朱仪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 淡淡的扫了一眼于谦,朱祁镇没有理他,而是继续朝着朱祁钰道。 “朱仪既然在春猎当中拔得头筹,自然是当赏不当罚。” “何况,他毕竟是成国公之子,身份非凡,如今又是护驾将军,虽然是他自请入东宫做一侍卫。” “但是,若真的就这么答应了,岂非不赏而罚,如此,不免显得我皇家气度狭小,反倒不美。” “皇帝,你说呢?”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九十五章:想办法 行宫中,灯火通明,罕见的没有乐工舞女相伴,偌大的殿宇当中,太上皇高居于上,底下三人躬身侍立。 朱仪也是到了行宫之后,才发现,太上皇召见的不止有他,还有张輗和焦敬。 “臣朱仪,叩见太上皇。” 轻轻扫了一眼,朱仪并没有过多打量,便跪倒在地,恭声行礼。 “平身。” 和素日里略显玩世不恭的样子不同,今天的太上皇显得十分认真,不过,却并没有给人太大的压力,相反的,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甚至让人感受到一种淡淡的亲切。 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朱祁镇的心头有些复杂,一时想说的话有许多,但是到最后,却只说了一句。 “今日,委屈你了。” 朱仪拱了拱手,一如白天般情真意切,道。 “能为太上皇和太子殿下效力,是臣的福分,也是成国公府一脉相传的家训。” “臣父虽死,可臣却不敢稍忘陛下之恩,自当竭力以报,小家之爵,不值一提矣。” 显然,这番话让朱祁镇十分感动,连声道。 “好,好,好,朕果真没有看错你,成国公府一脉,皆是社稷干臣,你入东宫,太子的安危,朕便能放心了!” 于是,朱仪当即跪地,道。 “太上皇放心,臣必尽心竭力护持太子殿下!” 一时之间,君臣和乐,殿中的气氛十分和谐,朱仪明显能感觉到,自己之前和太上皇之间,若有若无的隔阂感,已然消失不见了。 说起来,土木之役,实际上是一场多方皆输的局面,尤其是在对待鹞儿岭一战的态度上。 别的不说,就单说朱祁镇对这场战事的看法。 朱仪心里清楚的很,眼前这位太上皇,不管话怎么说,但是打心底里,是一个耳根子软,且喜欢推卸责任的人。 满朝上下,都在指责朱勇丧师辱国,致使土木之败,太上皇的性格,大抵心中也是这么觉得的。 只不过,在回到京师之后,他发现自己可用的人少得可怜,成国公府又在孙太后的主持下,和英国公府结了亲,所以,表面上没有显露出这种想法而已。 但是,朱仪一直都能感觉到,太上皇对他并不算特别信任,至少,不是那种亲密无间的信任。 最明显的证据,就是在许多大事上,张輗和焦敬等人的话,要比他有用的多。 太上皇需要找人询问意见的时候,也很少会找他。 作为一个具备特殊身份的人,朱仪很清楚,自己的最大任务,就是取得太上皇的信任。 所以,为了改变这一点,朱仪做了很多努力,包括但不限于,结交某个南宫总管太监,让英国公府的这位亲家给自己时不时的说好话等等。 但是,这是个水磨工夫,太上皇是耳根子软,但是他又不傻,好话说的多了,反而会起到反作用。 因此一直以来,朱小公爷都韬光养晦,不露锋芒,静待机会。 这不,机会就等来了! 先是把所有人的胃口都吊得高高的,东奔西走,又是上奏,又是找关系,让所有人都以为,朱仪是要竭尽全力复爵,但是,谁能想到,就在这爵位唾手可得的时候,众人猛然才发现,这位小公爷,竟然是为了东宫。 这种事情,换了谁,不觉得这是真正的肱骨忠臣? 他这段时间以来的努力,加上皇座上那位的神来之笔,一下子就消除了太上皇心里所有的不舒服,让朱仪成为了他真正最信任倚重的大臣之一。 当然,有些时候,事情做了,还是得说,不然的话,效果就要大打折扣。 但是,却不能由自己来说。 这个时候,有一个盟友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了。 见到朱仪和太上皇二人君臣和乐的场景,一旁的张輗眸光闪了闪,面带笑容上前道。 “太上皇乃先皇正统,吾等勋贵世家,自当为太上皇竭忠效命,今日小公爷虽冒风险,但终归替太子殿下争得了幼军备设,实乃大功也。” 话音落下,一旁的焦敬不由咧了咧嘴,这表功表的,简直毫不掩饰。 不过话说回来,焦驸马也能够理解张輗的心情。 成国公府如今式微,英国公府的日子也不好过,尤其是任礼被下狱之后,看天子那股架势,是不打算放过他了。 现如今,他们能够扳回一局的,就是帮成国公府复爵,如此一来,英国公府才能继续压得住底下的那帮勋贵武将们。 可眼睁睁看着这复爵的机会来了,却又错过去了,怎能让他不着急? 而且,着急归着急,他还不能说什么,毕竟,太子的事情,肯定要比成国公府的爵位要重要。 表完了功,自然是要想法子进入正题的。 看了一眼旁边刚站起来的朱仪,张二爷的脸上闪过一丝遗憾之色,道。 “不过,就是可惜了成国公府一门忠烈,可到底,没能给成国公正名,也没能帮小公爷拿回爵位。” 一时之间,殿中的气氛略有些沉,太上皇的眉头微拧,但是,仍没有说话。 见此状况,张輗有些着急,于是想了想,继续道。 “陛下,臣以为,我等还是要设法,替小公爷取回爵位,如今,朝廷上下都知道小公爷对您和太子殿下忠心耿耿,小公爷上一次,亦是为太子殿下出阁一事,才被收了丹书铁券。” “如今小公爷又为太子殿下争取幼军,虽然现在天子风平浪静,但是回朝之后,必有动作,若无爵位护身,成国公府一脉,恐怕危矣。” 这话说的,倒也不无道理。 毕竟,如果光看表面的话,朱仪在高台上这么明晃晃的落了天子的面子,给太上皇站台,虽然最后成功拿到了幼军,进入了东宫,但是,却把天子得罪的死死的。 以天子的性格,回朝之后,不刻意针对才怪。 话音落下,朱祁镇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他倒是只顾着高兴朱仪的忠心和拿到幼军了,却没想到,还有这一节。 不过,他倒也并没有慌张,因为,他原本就打算,接下来就帮朱仪拿回爵位。 毕竟,人家出了这么大的力,他若是毫无表示,不免会让底下人寒心。 只是,该如何做,却让人有些为难…… “张卿家所言有理,此事的确不可拖延,不过,如今的朝堂之上,你们的话语权还是不够,今日高台上,那些大臣的态度,你们也瞧见了,想要替成国公正名,此事恐怕不易。” “若不能为成国公正名,想要让爵位顺利承袭下来,便必得要皇帝开口,可如今的局面,皇帝如何肯答应此事呢?” 有打算是一回事,但是,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 事到如今,朱祁镇也不得不承认,这件事情并不容易。 高台之上,趁着春猎的机会,那帮文臣尚且反对的态度如此强烈,别说是回了朝廷之后,刻意为难的情况下,想要复爵的难度,只怕更大。 应该说,春猎场上,朱祁镇对于自己的处境,有了更清楚的认知。 还是那句话,他毕竟还是当了十几年的皇帝的,虽然外战不行,但是,对于朝廷局势的把握,还是有几分的。 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之所以安居南宫,甚少直接干预朝政,不是因为他不想,更不是因为那道奉天殿的诏书,而是他心里十分清楚,自己这个太上皇,在朝廷的影响力很虚。 对,就是很虚! 作为太上皇,而且是一个十分配合的将皇位平稳过渡的太上皇,朱祁镇很清楚,他的地位在名义上是很高的,所以理论上来说,他的旨意,效力应该不亚于真正的圣旨。 但是,这只是理论上而已。 不论是之前的晨昏定省,还是之后留其木格在南宫,其实都证明了,他的这种影响力,只是停留在纸面上而已。 换句话说,它没有发出的时候,这种影响力存在,但是真正发出了,必然会大打折扣,甚至被以各种方式规避掉。 所以,他很明智的不去尝试,即便是做,也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幼军一事,是他首次真正成功的尝试,但是,他非常清楚,这是不可复制的。 春猎结束以后,他很难找到一个,太上皇和皇帝同时在场,四夷诸使皆在,而且,皇帝还没有借口拖延,需要当场做出决断的场合。 所以,在复爵这件事情上,不是他不愿意开口,而是就算开口了,只怕也没有用,反而会消耗自己所剩不多的影响力。 要知道,这种纸面上的影响力,最怕的就是落到实处。 之前晨昏定省,还有其木格的事情,一个用了‘替代方案’,一个请出了圣母皇太后,还算是体面的撑了过去。 但是,要是他插手太过分的话,被顶回来,面子可就丢大了,而且,面子还是其次的,有一就有二,一旦这种事情出现了,那么之后他只怕是,连纸面上的影响力都没了。 所以说,这种事情,真的很难办! 但是,难办也得办! 看着底下朱仪略显低沉的神色,朱祁镇想了想,心中下了决断,道。 “朱仪,爵位一事,你不必担心,回朝之后,朕会让张卿家和焦驸马想办法,你为了东宫立下如此大功,无论如何,朕定保你成国公府爵位无恙。” 说着话,朱祁镇似乎是怕朱仪不相信,转向张輗和焦敬道。 “张卿家,焦驸马,朕知道,你们在五军都督府,还有文臣当中,都有不少人脉,如张卿家所说,此次回朝,皇帝必定会针对成国公府。” “所以回朝之后,别的权且不论,不管想什么法子,朕要保住成国公府,而且,要把爵位和丹书铁券,都拿回来!” “是……” 闻听此言,张輗倒是略略放下了心,但是,眉头仍然微微皱着,似乎有什么心事。 倒是朱仪,干脆利落的谢恩,道。 “臣代成国公府一代,谢太上皇隆恩,能为太上皇和太子殿下效力,莫说爵位,便是此身,朱仪又何惜之?让太上皇为此烦心,臣心中实有不安,唯有竭力效忠,方能报效太上皇此恩。” 一番又一番的话,让朱祁镇有些脸红。 他其实也明白,虽然说他下了决心,也表了态,但是实际上,这件事情能不能办成,还是个未知数。 所以看到朱仪这番激动的神色,即便是以朱祁镇的厚脸皮,也有些不自在。 于是,踌躇片刻,朱祁镇开口道。 “无妨,成国公为朕战死,这是该的,不过此事不易,你们若有什么法子,也可以说出来,便是要朕去跟皇帝亲自去说,也是行的。” 亲自去说……恐怕还不如不说! 底下三人相互看了一眼,张輗咬了咬牙,道。 “陛下,臣有一计,或许能够有用!” 朱祁镇本也没打算他们立刻就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如今见张輗站出来,倒是眼前一亮,俯了俯身子,问道。 “哦,什么计策?” 于是,张輗吸了一口气,开口道。 “陛下,太子殿下再有半个月的时间,便要出阁读书,按例,太子殿下出阁,当举朝庆贺,普天同庆。” “尤其是,如今小公爷算是东宫之人,更当受赏,借此机会,或可拿回成国公府的爵位……” 朱祁镇有些失望,他本以为,张輗能说出什么好办法来,却没想到,是这个办法。 道理倒是不错,太子出阁是要普天同庆,但是,到底庆贺到什么程度,却要皇帝说了算。 办的大些,会大赦天下,办的小些,那就给朝廷文武一份赏赐便了结了。 而且,就算是办的隆重,可给的赏赐多了去了,也未必就要用爵位来赏,更何况,朱仪刚刚得罪了他,这种名正言顺的恶心人的机会,他这个弟弟又怎么会放过呢? 不过,他倒是没说出来,但是,一旁的焦敬却提出质疑,道。 “张将军,此事恐怕不易吧,毕竟如今成国公府,在满朝瞩目当中,即便是太子殿下出阁,只怕也是随便给一份赏赐便打发了,这种事情,若是我等谏奏,反而会遭到弹劾。” 听了这话,张輗越发显得有些踌躇,不过,看了一旁的朱仪一眼,他叹了口气,忽然跪倒在地,开口道。 “陛下,当然不止如此,既然我等知道,这次回朝之后,小公爷必然会受到针对,那么,不妨让小公爷暂且受一番委屈,与此同时,我等……随后……” “如此一来,双管齐下,挟势相迫,当可为成国公府取回爵位,只是恐有冒犯天家之嫌,臣冒死进言,请太上皇恕罪!” ------题外话------ 今天本来想多写一小章,后来,就失败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九十二章:太上皇显然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高台上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上首两位大明最尊贵的人身上。 任谁都能看出,太上皇这话虽是在问,但是,其中却带着丝丝逼迫之意。 而反过来看,虽然说,天子顾及到朝廷颜面,不愿在这种场合和太上皇闹矛盾,但是,自从刚刚朱仪提出要求开始,天子已经一再妥协,这个时候,太上皇仍旧咄咄逼人,天子的性格,真的会继续退让吗? 老大人们的神色有些紧张,片刻之后,他们却见天子一笑,道。 “太上皇所言有理,作一侍卫,的确委屈了朱仪,至于幼军一事,既有先例,倒也无妨重设。” “兵部?” 天子的话音落下,底下一众大臣不由感到十分意外,虽然心中已有预料,但是,他们却也没想到,天子真的就这么妥协了。 就连于谦,也愣了愣,才赶紧拱手道。 “臣在。” “朕没记错的话,幼军之设,向来从府军前卫选精锐而出,可对?” 东宫幼军,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一支独立的军队,而是属于上直卫中的府军前卫下的一支。 府军前卫为上直二十七卫之一,也是禁军当中,人数最多的一卫,下设指挥使五人,指挥同知十人,指挥佥事二十人,卫镇抚十人,经历五人,下辖二十五所,满编制人数近两万八千余人。 要知道,就算是禁军当中最特殊,也最严重超编的锦衣卫,下辖也才十四所,人数不过一万三千余人。 府军前卫的人数,足足是锦衣卫的两倍还多。 之所以如此,最大的原因就是,府军前卫专司御前护卫! 东宫幼军,又称府军前卫幼军营,通常来说,都是自府军前卫当中选出的精锐,人数一般在两千人左右。 事实上,这也是昭示东宫储君身份的重要手段,毕竟,府军前卫的职责是护卫皇帝,幼军营隶属于府军前卫,本就能够说明,皇帝和太子实为一体。 于谦不知天子此言何意,只得点了点头。 “陛下圣明。” 于是,天子再问:“如今府军前卫人员可满?” 这…… 于谦有些踌躇,不知该如何回答。 虽然说禁军直属于皇帝,但是,这只是指调动和管理方面,禁军的大小事务,都需要皇帝点头。 但事实上,真正最了解禁军的,其实还是于谦这个兵部尚书,所以天子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当然是清楚的。 可问题就在于,禁军的人数以及调动情况,按理来说,乃是机密,就算是在朝堂之上,也甚少提及,更遑论在这种场合,文武百官,四夷诸使皆在。 所以,一时之间,于谦也不知道,到底该不该说实话。 按理来说,天子既然问了,说明这个场合没什么关系,是可以说的。 但是,真要是说实话的话…… 沉吟片刻,于谦还是没下得了决心,只得含含糊糊道。 “回陛下,尚有空缺。” 这话说的,于少保自己都脸红。 府军前卫如今何止是尚有空缺,而是整整缺编了近一半的人! 要不怎么说,土木之役,是大明建国以来未有之大难呢。 这场战役的失败,影响的可是方方面面的。 边军,京营,勋贵,文臣,还有百姓的民力消耗,这些都不说了,就即便是禁军,也折损了不少。 其中尤其以府军前卫损失最大。 没办法,谁让府军前卫专司御前护卫,太上皇既然是要御驾亲征,那么自然要有亲卫随行。 所以,那一次,府军前卫两万八千余人,就剩了个零头八千人在京城里。 至于结果…… 太上皇自己都北狩迤北了,府军前卫自然也不能幸免,两万余人,九成以上都战死于难,只剩下了零零碎碎的一些人,回到京城之后,也落了一身伤残。 兵部盘点了人数之后,因为可用的人实在不多,便按照天子的吩咐给了赏赐晋封,随后都打发回家了。 随后就是整编京营,大战也先,一系列的大事忙活下来,府军前卫的事,便也就一直耽搁着。 虽然说陆陆续续的在继续选拔,但是,禁军和普通的军队不同,选拔标准尤其严格。 尤其是府军前卫,负责御前护卫,责任重大,必要选身家清白,武艺出众之辈,而且,还要熟悉宫中典制,最好是禁军的世袭军户。 在这种标准之下,虽然有因战功卓著,被破格提拔上来的人进来,但是填充的进度依然非常缓慢。 这么长时间了,府军前卫的数量,也就只恢复到了战前的一半左右。 当然,这其中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天子对此事貌似不怎么上心,不然的话,当初为南宫整编羽林后卫,其实是可以对府军前卫进行一次大规模的补充的。 当时于谦曾经提过这个想法,但是,被天子搁置了,却没想到,这个时候天子趁机提了起来。 “东宫要备设幼军,府军前卫的空缺,要尽快补足,如此,才方便从中挑选最精英的将士,设幼军营。” “是……” 于谦点了点头,但是,依旧有些一头雾水,直到天子又补充了一句,道。 “禁军多年以来,皆从世袭军户中选拔,一时要补充齐备,恐不容易。” “这次补齐府军前卫的空缺,兵部可以特令,从宣府,辽东等处边军中,择身家清白,忠心可靠,且在瓦剌一战当中立有战功的官军,经考核后选入禁军。” 话音落下,于谦眨了眨眼,仿佛明白了什么。 要知道,禁军实际上属于相对封闭的体系,大明实行的是军户制度,所以,大多数的禁军,也都是世代传承的。 当然,这并不代表,禁军的战斗力不强。 事实上,除了有职位的禁军之外,普通的官军,只有军户的籍贯,具体要到那支军队,却要看兵部的调动。 所以一般情况下,京中的军户都会优先被分到京营当中,只有在京营当中表现优异者,才能被选入禁军。 如果说,边军想要进入禁军,也是有可能的。 但是,需要首先在边境立功,然后如果京营有空缺,会从各地选拔进入京营,然后,他们要在京营当中继续脱颖而出,才能被选入禁军,这个过程,就要复杂而漫长的多了。 可是这一次,天子特旨,可以直接从边军选拔,这中间,可就省去了许多麻烦。 不过,于谦关注的不是这个,他关注的是,是天子的后半句话。 要知道,天子虽然说是从‘各处边军’中选,但是,后面又独独说了‘宣府’,‘辽东’,那么,最简单的意思,就是说,主要从这两处来选。 如果说,仅仅是因为这两处地方是瓦剌之战中的主力的话,恐怕有些说服力不够。 要知道,除了宣府和辽东之外,大同城,倒马关,紫荆关,乃至是阳和关,都是此战的重要战场,天子只说了这两处,说明,这两处和其他地方不同。 那么,哪不同呢? 于谦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紧接着,他便听到天子开口,道。 “按照往常的惯例,幼军营设指挥佥事一人,镇抚使两人,如今既然朱将军自请入东宫,那么,便以朱将军为府军前卫幼军营指挥佥事。” “除此之外,命锦衣卫镇抚使杨杰,兼任幼军营镇抚使,命旗手卫校尉孙勇,升任幼军营镇抚使。” 说着话,天子侧了侧身,含笑看着太上皇,问道。 “如此安排,太上皇觉得可妥当?” 朱祁镇似乎是没想到,朱祁钰的反应这么快,立刻就想出了反制他的办法。 杨杰和孙勇,这两个人,他自然都知道。 前者是大名鼎鼎的昌平侯府嫡子,前段时间,刚刚被朱祁钰召见过,出宫之后,便被授予了锦衣卫镇抚使的差事,还特意放到了于谦的身边帮忙,重用之意,简直毫不掩饰。 至于孙勇,这个的出身寒微,朱祁镇本不该知道他的。 但是,有一件事,让朱祁镇印象很深,就是在他当初刚刚回京的时候,为了南宫护卫统领一事,曾经发生过争执。 这个孙勇,就是当时的候选人之一,甚至于,如果不是最后他被调到了旗手卫,孟俊未必就能如愿拿到南宫统领的位置。 虽然没见过这个人,但是,后来袁彬对朱祁镇说过,此人曾在瓦剌一战当中立下大功。 倒马关一战,他死战不退,凭借三千残兵,力拒也先数万人马,守关三日,为紫荆关的兵力调动,争取了充足的时间。 战后叙功,他受到靖安伯范广的赏识,被调入京营,随后,很快就得了皇帝的青眼,被调入旗手卫任校尉,随侍御前。 不夸张的说,这个孙勇,是真真正正的,皇帝一手提拔上来的人。 这样的人,皇帝都愿意放出身边,看来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杨杰和孙勇,这两个人,一个有背景,一个有战功,两相搭配,朱仪这个指挥佥事,想要彻底的掌控幼军营,只怕是要难上加难了。 但是,这种情况下,朱祁镇又不好提出什么反驳的意见。 毕竟,他说要给朱仪升官,皇帝答应了,说要备设幼军营,皇帝也答应了。 再继续提要求的话,目的就显得太明显了,没得自讨没趣。 于是,虽然知道朱祁钰的用意,他还是不得不挤出一丝笑容,道。 “此事皇帝安排的甚是妥当。” “那就好。” 朱祁钰似乎也甚是满意,点了点头,便道。 “既然该奖的也奖了,今日便到此为止,明日演武,朕等着看大家的表现。” 说罢,在众臣的恭送声中,天子转身而去。 紧接着,朱祁镇面色复杂的看了朱仪一眼,也起身离去。 只不过,他没有注意到的是,从刚刚开始,底下的一众大臣,尤其是文臣们,脸色就都难看的很。 待得天子和太上皇都起驾离去,众臣起身,各自离去,明显是各怀心思。 日头很快斜了下去,原本到了这个时候,春猎就结束了,但是因为还有演武,所以要多留一日。 不过,围猎完了,倒是没什么事,天子和太上皇回了行宫当中歇息,南苑的其他地方,则是点燃了一团团篝火。 一群勋贵子弟们在在外头骑射消遣,不少大臣也在帐篷当中喝茶说话。 此刻,属于于谦的帐篷当中,人影四人,相对而坐,一张小几上,放着清茶一壶。 “这么晚了,劳杨侯,俞兄,范都督过来一趟。” 拱了拱手,坐在主位上的于谦略有几分歉意,率先开口。 不错,坐在这帐篷当中的,除了于谦之外,另外三人,一人是昌平侯杨洪,一人是靖安伯范广,最后一人,则是内阁次辅俞士悦。 见此状况,俞士悦和范广倒是没什么反应,但是杨洪却道。 “于少保客气了,本就没什么事,本侯最近的身子骨好了些,大夫说,要多走走才好。” 于谦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杨侯的身体能够好转,实是大明之福也,如此痼疾,想来,请了不少大夫吧。” 杨洪道:“是,请了不少大夫,说起来,还是要感谢陛下隆恩,派遣太医亲自过来开了方子,还送了不少补品药材过来,慢慢将养着,才好转了不少。” 寒暄了两句,于谦也不多啰嗦,便开始往正题上引,开口道。 “陛下隆恩,对昌平侯府,实乃是信重之极,杨侯,不知对于今日之事,你有什么看法?” 这话问的有些宽泛,但是,杨洪自然知道,于谦问的是幼军之事,沉吟片刻,杨洪道。 “陛下天心,不敢妄测,但是,陛下既然下诏,要填补府军前卫,而且还简拔了朱小公爷,小儿和孙将军管辖幼军营,想来,是真的打算,要好好的把幼军备设出来,好辅佐太子殿下操习武事。”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于谦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皱眉思索了片刻,便决定直接了当的开口发问。 “陛下金口玉言,备设幼军一事,自然已成定局,这无可置疑,于某想问的是,关于填补府军前卫一事,杨侯可有何想法?” 似乎是怕杨洪继续顾左右而言他,想了想,于谦索性便挑明了,道。 “杨侯,先前陛下有言,要从宣府,辽东等处挑选有功的官军将士,填补府军前卫,如今,贵府的杨杰,又被任用为幼军营镇抚使,所以于某想着,不如干脆,让杨杰和孙勇二人,分别前往边境,挑选可靠的有功之人,编入幼军,如何? ------题外话------ 果然休息了就会犯懒,差点没赶上(???)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九十三章:陛下是对的 烛火摇动中,杨洪和范广二人起身告辞,但是,俞士悦却留了下来。 将二人送走,于谦和俞士悦重新坐下,这个时候,从头到尾都没说话的俞次辅方问道。 “廷益,你要派杨家那个孩子和孙勇二人去增补府军前卫,去便是了,何必……” 何必要把杨洪和范广专门请过来一趟呢。 “俞兄说错了,不是我要,而是天子要派他们去。” 于谦摇了摇头,眉头微皱,似乎同样有些思绪不畅。 “我想,杨侯不会不明白这一点,所以今日我请杨侯和范都督过来,其实是想看看他们在此事上的态度,可是刚刚……” “陛下交办的事情,自然是要尽心尽力的,能为朝廷效力,也是小儿的福分,只不过,于少保应该也知道,小儿自有体弱多病,远赴边境跋涉艰难,为人父母,若是有可能,总是希望孩子少受些苦的。” 这是杨洪的原话,虽然话未说透,但是,婉拒的意味已然十分明显。 俞士悦亦是机敏之人,听了于谦的后半句话,立刻便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于是开口问道。 “是因为,今日高台上,杨侯出言替成国公说话一事?” 于谦点了点头,道。 “按理来说,陛下既然封了杨杰做锦衣卫镇抚使,如今又让他兼管幼军营,当是十分信任杨家,我不该有疑。” “可今日昌平侯的所作所为,确实让人有些意外,所以,我也不得不试探一番,毕竟,当初整饬军屯一事……” 话至此处,于少保叹了口气,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却未继续说下去。 但是,俞士悦却明白他的意思。 当初,于谦查出宣府侵占军屯的罪状,杨家首当其冲,天子为昭示朝廷整饬军屯的决心,忍痛要处置昌平侯府。 那个时候,整个杨家可谓风雨飘摇,杨俊入狱,杨能被禁足,杨洪自己也缠绵病榻,被夺了京营大权,宛如待宰羔羊一般。 虽然说到最后,杨洪绝地反击,用不要命的打法,把宁远侯任礼拉下了水,替他挡了一劫,让杨家平安过关了。 可到底,这中间是结下了疙瘩。 原本,于谦没往这个地方想,但是,近些日子以来,杨家的所作所为,的确让他有些看不懂。 早前杨洪的那份奏疏,朝中隐隐流传的就有风声,再加上有俞士悦这么个好友在内阁当中,所以,那份奏疏写了什么,于谦自然是知道的。 因此,他也理所当然的知道,杨洪上了那份奏疏之后,紧接着,天子就召见了杨洪父子俩,然后封赏了杨杰,让他做锦衣卫镇抚使。 随后,这份奏疏就被无声无息的压了下来,这一前一后,很难让于谦不想到,杨杰的封赏,是天子为了让杨洪偃旗息鼓,不要再纠缠当初之事。 而如今春猎场上,杨洪再提此事,俨然是要为朱勇正名,且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便更让于谦奇怪。 这中间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杨洪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说是要补偿,那么,天子先给了杨杰锦衣卫镇抚使,如今又让他兼管幼军营,可谓是荣宠至极。 更不要提,当初之事,本就是杨家自己惹的祸事,若不是他们在宣府胡作非为,天子要整饬军屯,也不可能将目光转向杨家。 听了于谦的话,俞士悦也沉吟着开口道。 “如此说来,昌平侯方才的举动,着实是有些奇怪。” 天子让杨杰和孙勇二人进入幼军营,毋庸置疑,就是为了架空朱仪。 让兵部增补府军前卫,自然也是这个用意。 于谦虽然时常跟天子顶着来,但是,有些时候,俞士悦也不得不承认,于谦对于天子的想法,还是能够揣摩的很到位的,只是这个倔脾气,有时候装不知道,不肯照着做罢了。 所以,让杨杰和孙勇二人负责去边境选人,应该也是天子的用意不错。 从这个角度而言,这其实也是一次恩典。 杨洪在宣府镇守多年,说是他的大本营毫不为过,可以说,宣府如今的官军,大多数都是杨洪一手调教出来的。 让杨杰前往宣府挑选官军,充入府军前卫,除了身家清白,忠心朝廷之外,必然也选的是杨家用的顺手的人。 如此一来,可以让杨杰在禁军当中,迅速站稳脚跟。 要知道,似杨洪,范广这样的新晋勋贵,最缺的实际上,就是在京营和禁军当中的人脉。 勋贵世家,传承数代,哪一代不是有大量的子弟进入军中,虽然到最后能够留下的不多,基本都被转调出去,但是,一代一代的人,在京营和禁军当中,留下了错综复杂的人脉关系,这就是底蕴。 当然,有朝廷体制在上,府部相互制衡,擅自调动军队这种事情,哪怕又再复杂的人脉关系也做不到,可大事做不了,诸如相互提携,行个方便这种小事,却是可以的。 反观杨家,虽有爵位,可长久镇守边塞,京中就只有杨杰这么个少年人守着,经营的人脉势力全在外头,一回到京中,就成了聋子瞎子。 要知道,京城这个地界,迎来送往的可不容易。 强如成国公府,数代传承,一朝败落,不仅处处碰壁,就连田产铺子,也被人抢占,找不到地方说理去。 杨家这种新晋勋贵,虽然落不到这种地步,但是,要支撑一个偌大的侯府,各种各样的事务,各处迎来送往的打点,没有关系人脉,可也是难做的很。 如果说就守着自家爵位过日子,不怕别人笑话寒酸也就算了。 可如果想要在京城当中发展,站稳脚跟,维持住侯府的体面。 那么,要么慢慢的磨资历,靠时间日积月累,要么,就只能投靠老牌世家,就像宁远侯任礼一样。 但是,得人势力,就要受人驱使,任侯爷战功累累,可现在…… 所以实际上,这一次派杨杰出京,就是一次好机会。 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京城的勋贵圈子里头,大家都抱着世袭铁劵,大小都是个阎王。 可不一样的是,人家手底下有小鬼,可杨家这种新晋勋贵却没有。 之前的时候,杨洪虽然执掌京营,可到底时间太短,而且,京营的地位特殊,杨洪也不敢太过发展自己的亲信,不然被人参上一本,可不是闹着玩的。 但是,这次增补府军前卫,就算是各处一起,可落到宣府,至少也得选进来两三千人。 这些人调到京师来,哪怕是有一半进了禁军当中,那么,对于杨家来说,都是大大的好处。 可就是这样的机会,杨洪却婉拒了! 俞士悦和于谦相对而坐,二人沉默了片刻,他们都同时想到了什么,但是,却没有人戳破。 直到片刻之后,俞士悦叹了口气,方道。 “廷益,你说会不会,杨家也想靠上成国公府?” 将这些事情都联系起来,很容易就能发现,杨洪的所作所为,都离不开成国公府。 从最开始上奏,到如今在选拔幼军一事上迟迟推拒,都和成国公府脱不开关系。 所以,这是最大的可能! “有这个可能,不过,也可能不是……” 对于这一点,于谦似乎也有些拿不准,言语之间,自己都有些矛盾。 “从目前迹象来看,昌平侯的确在维护成国公府,说是要攀附,也有可能,或者更准确的说,是想雪中送炭,谋求联手,也未可知。” “毕竟,成国公府树大根深,若能复爵,杨家对成国公府有此救助之恩,朱仪必会投桃报李,杨家自然也能在京城站稳脚跟。” “但是,若是如此的话,杨洪亦可拿幼军营来跟朱仪交易,只要他能取得朱仪信任便是,如今他的这种态度,倒更像是……” 这话,显然于谦也说的有些犹豫,于是,俞士悦接口道。 “独善其身?” 于谦点了点头,眉头拧着,没有继续说下去。 俞士悦也没有继续说话,于是,帐篷中便就此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俞士悦似乎想到了什么,眸光一闪,忽然问道。 “廷益,揣摩人心立场,这可不像你啊?” 多年的好友,他岂会不了解于谦的脾气秉性。 持正为公,一心为国,是对于谦最恰当的形容。 往常的时候,于谦虽然身处朝局当中,却向来对于站队这种事情,并不热衷,甚至隐隐有些排斥。 实话实说,以他这个性格,原本应该在侍郎的位置上待好多年,等到棱角被磨得差不多了,才有机会够一够七卿的位置。 可上天给了机会,让他跳过了这个步骤,扶摇直上,那也是他的缘法。 到了七卿的地步,他们本身就是一派,只有别人攀附他们的人,再没有他们需要站队的时候。 自然,于谦也就更不必去搞什么站队,阵营这一套。 素日里,二人虽然相交,但是实际上,对于内阁当中的复杂斗争,哪怕俞士悦再想问于谦,也都不会开口,因为他知道,问了也是白问。 他只要开口,一定会得到于少保一番“立正言,行正事,走正道”的思想教育。 但是这回,他们竟然讨论了这么长时间,杨家到底想要在朝中如何站队的问题,不可谓不是一个大大的意外…… 闻听此言,于谦先是一愣,旋即,又苦笑一声,道。 “身在朝堂,又怎么可能真的不谈立场呢?” 这话说的不错,但是,显然不能说服俞次辅,他抿了口茶,再问道。 “那又是什么,让廷益你,开始将此事宣之于口了呢?” 帐篷当中又沉默了下来。 答案,其实他们心中都隐约明白。 这种话题,也就只有他们二人这种多年相交的关系,才能稍稍谈起。 不然的话,官场之上,贸贸然问这种话,可是要得罪人的。 许久过后,于谦看着摇动的烛火,目光复杂,轻叹一声,也不知是在对俞士悦说,还是在自言自语,道。 “幼军,幼军啊……” 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但是其中饱含的意味,却复杂的很。 俞士悦于是便明白,他所猜测的,和于谦所担忧的,是一致的。 略一沉吟,俞次辅的口气也有些复杂,道。 “幼军之设,本是为东宫教习武事之用,如今,的确太早了些……” 话,也就只能说到这了。 即便这个地方只有他们两个,即便他们是多年好友,但是,再往下说,就犯忌讳了。 可就算不说,但是,有些话,两人却是都知道的。 幼军幼军,不论人数再少,都占着一个军字! 府军前卫幼军营,编制两千人,较之整个禁军来说,自然是不值一提。 但是,它却具备着,其他上直卫所不具备的特殊属性。 即,幼军营除了听从天子手诏调遣之外,也遵太子教令。 这其实本无可厚非,东宫其实就是一个缩小版的朝廷,为了让太子学习如何处理国家大事而设。 幼军营的地位,就相当于宫廷的禁军,虽然归属于上直卫,但是,太子也有调动的权力。 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太子如今太小了。 就算是需要教习武事,现在的太子,也用不上。 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太上皇,却坚持要为东宫备设幼军,这其中意味,着实让人不敢细想。 话至此处,俞士悦也明白过来,为什么一向不喜党争的于谦,今天也一反常态的,开始认真思索起昌平侯府的立场。 因为,杨洪的立场,代表着杨杰的立场。 幼军营已经有了一个朱仪,如果说杨杰的立场也摇摆不定,那么,这支力量,就很可能会成为一个潜藏的风险。 这也就是于谦说的,身在朝堂,很多时候,不可能不谈立场,关乎社稷大事,必须要谈! 但是显然,今天的结果,并不尽如人意。 长久的沉默过后,于谦的面色有些沉重,他依旧望着摇动的烛火,轻声道。 “俞兄,陛下是对的。” “看来过去的这些日子,的确是于某,太过天真了……” 说这番话时,于谦的脸上,罕见的闪过一丝自嘲。 俞士悦没有问,于谦指的天子是对的说的是什么。 他心里清楚的很,以天子和于谦的关系,他们之间,必然有着很多不为人所知的奏对。 哪怕关系再好,但是不该打听的不打听,这是官场上的原则。 但是,看着于谦略显落寞的样子,俞士悦沉吟片刻,还是道。 “廷益,朝堂之事,想必陛下自有安排。” “幼军之设,陛下既应了,那便应当无碍,你我,还是好好办事便是……”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九十四章:卑劣手段 这一夜,怀着心思的人,自然不止于谦等人。 另一处帐篷当中,朱仪负手而立,在他的面前,一弓一甲被整齐的放着。 外头是一阵阵的嬉笑之声,但是,帐内却一片安静,朱仪就这么默默的站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喧闹声渐渐平息,帐外传来一阵走动的声音。 随后,清风走了进来,道。 “公子,阮公公前来,说太上皇召您觐见。” 终于来了! 朱仪的目光从面前的一弓一甲上移开,转过身看着清风,却并不急着挪动脚步,而是望了一眼外头,问道。 “现在什么时辰了?” 作为一个合格的贴身随从,清风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好奇,闻听问话,他没有任何的犹豫,便答道。 “回公子,戌时初刻。” “戌时……” 朱仪轻轻的重复了一下,声音忽然变得极淡,即便是站在他面前的清风,也只能勉强听到。 这位小公爷说的是…… “掩耳盗铃!” 声音虽轻,但是,其中带着的嘲讽之意,却丝毫不加掩饰。 于是,清风低头,并不说话。 他当然明白,朱仪说的是什么意思。 今日在高台上,朱仪的话已经说到了那个份上,在不知真正内情的人眼中,毋庸置疑是在替太上皇站台,恶了天子。 这种情况下,成国公府表了忠心,太上皇就不能也不可能毫无表示。 所以,召见是必然的,而且,不会迟过今日,只有这样,在朝堂上,这种牢不可破的关系,才能真正奠定。 这就是朱仪一直在帐篷当中等候的原因。 但是,不得不说,太上皇还是缺了几分胆气。 毕竟,有了朱仪的那番话,之后成国公府在朝堂上的发声和表态,很多时候,就代表着太上皇了。 要么,太上皇不见朱仪,撇清关系,要么,就召见朱仪,向朝堂表明,成国公府,就是南宫的人! 而事实上,今天太上皇在高台上的所作所为,已经清楚显示出,他要将成国公府收到手下的态度了。 可这种情况下,太上皇还将召见的时辰拖到了现在,说明他不想太大张旗鼓。 说白了,他一边想要让大臣们知道,成国公府是他的人,一边又害怕大臣们借此弹劾他干预朝政,才拖到了现在。 要知道,这里是南苑,又不是皇宫大内,人多眼杂的,朱仪只要去见了太上皇,那肯定就是瞒不住的。 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召见,说一句掩耳盗铃,倒是恰如其分。 躬了躬身,清风没有说话,但是,朱仪却知道他听懂了。 如此,便可以动身了。 于是,他笑了笑,道。 “走,去见太上皇!” ………… 行宫当中,朱祁钰靠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本资治通鉴,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 底下站着的人蟒衣华服,不是别人,正是东厂提督舒良。 “皇爷,就这么多,说完之后,小公爷就跟着阮公公去见太上皇了。” 搁下手里的书卷,朱祁钰饶有兴致的望了一眼对面灯火通明的太上皇居处,道。 “他倒是个谨慎的人!” 毫无疑问,朱仪说这番话,就是在向他表态。 虽然说,关于幼军之设,本就是朱祁钰给他的授意,但是,有些时候,所谓流言猛于虎。 朱祁钰自然是知道朱仪的身份的,可外朝的人都不知道,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有不少大臣坐不住了。 “外头还有什么动静吗?” 还是那句话,南苑人多眼杂,这其中眼线最多的,自然是舒公公的东厂。 所以,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是清清楚楚的。 闻听天子问话,舒良便紧着道。 “回皇爷,除了小公爷那边,傍晚于少保邀了俞次辅,昌平侯,靖安伯三人小坐。” “外间听着,像是于少保想派杨杰和孙勇二位将军,前去边境主持选拔人选,填补府军前卫。” “不过,被昌平侯婉拒了,说是杨世子身子骨弱,经不起长途跋涉。” “拒了?” 朱祁钰有些诧异,不过,想了想杨杰的身体,倒也释然了。 和于谦不同的是,他很清楚杨杰的立场,也非常清楚,杨洪为什么要帮朱仪。 而且,虽然他和杨杰面对面的打交道只有一次,但是,通过朱仪和舒良等人的反馈,再加上那次的奏对,让朱祁钰对这个少年人,还算是颇为了解的。 杨杰是个聪明人,虽然性格上有些亦正亦邪,但是,那不过是因为,他自幼被一个人丢在京城,常年如履薄冰养成的习惯罢了。 至于杨杰自己的立场,还是很坚定的。 而如今的杨府,不夸张的说,杨杰能做得了大半的主,反倒是杨洪,在经过之前的风波之后,对自己这个儿子的意见,往往多加采纳。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杨洪之所以会拒绝此事,就单纯的是担心杨杰的身体而已。 当然,在不清楚杨杰的份量以及这背后的种种的时候,杨洪的有些举动,的确让人疑惑。 不过,让朱祁钰更加在意的是。 “你是说,于少保,特意请了杨侯和范都督过去,就问了这一件事?” “是……” 舒良点了点头,道。 “昌平侯和靖安伯离开之后,于少保和次辅大人,还密谈了小半个时辰,只不过,在送杨侯出门的时候,次辅大人屏退了左右,让自己的心腹在外头守着,所以,不知道谈了些什么。” “后来,次辅大人出来时,小的们瞧着,似乎是面色不大好看,也不知是不是和于少保起了争执。” “争执?” 朱祁钰摇了摇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笑了笑道。 “那倒不至于。” 不知为何,舒良忽然感觉,天子的心情似乎一下子变好了起来,片刻之后,天子的笑意微收,叹了口气道。 “朱仪这次事情办的不错,本该赏他些什么,可如今……你回头将朕的话带给他,就说,成国公府的丹书铁券,不会久放在宫中的,让他不要着急。” 这话一出,舒良的脸上也浮起一丝笑意,拱手道。 “皇爷明鉴,只怕在小公爷心里,什么赏赐,都比不得皇爷的这一句话。” 作为为数不多清楚朱仪身份的人,舒良对于天子这次的手段,已经佩服到了五体投地。 虽然说,要论朝局朝政之事,舒公公可能并不熟稔,但是,对于阴谋诡计,揣摩人心这种事,他却擅长的很。 都说圣心莫测,但是,将整件事从头看到尾,舒公公也算是摸到了点关窍。 对于太上皇,其实天子如何处置,都很麻烦。 说到底,除了名分的问题,还有就是,太上皇如今避居南宫,虽然私底下小动作不停,但是,毕竟遵守了当初的承诺,禅让大位,不预朝政。 有这一条在,天子就很难动太上皇。 可如今这场春猎,因为成国公府的这位小公爷,放弃拿回爵位的机会,毅然决然的为太上皇站台,并为东宫谋求利益的行为,却让太上皇不得不暴露出自己的真实意图。 事实上,就算直到太上皇用言语挤兑天子,要厚赏春猎拔得头筹之人的时候,也还算是一个退位的太上皇可以做的事。 但是,当朱仪跳出来,一番慷慨陈词表忠心,然后将话题引向东宫之后,太上皇就面临着一个两难的抉择。 一是默不作声,然后将此事放过,二是自己站出来顺水推舟,重提备设幼军之事。 事实证明,太上皇选的是后者。 所以事实上,幼军,就是一个诱饵! 一个,让太上皇在文武群臣面前,彻底暴露自己干政意图的诱饵。 应该说,这个时机相当的不好找。 太上皇不傻,从他入京之后,对禅让大典,以及其他诸事的配合度,就可以看出,在迤北一年,这位太上皇成长了许多。 说起来,这或许还跟舒良在宣府的所作所为有关,那一次的闹剧,彻彻底底的让这位太上皇,认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所以,想要让他自己撕下那层‘安居南宫’的假面,就得抛出一个足够有诱惑力的饵。 东宫幼军,既可以拉拢勋贵,又可以保护太子,说不定还能……对于太上皇来说,可谓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但是,也恰恰因为它如此关键,所以,这个饵要抛出去,却不能真的被咬走。 于是,便有了朱小公爷的一番‘铁血忠心’。 舒良相信,此次之后,朱仪就会成为太上皇真正的心腹,不管他之前受到过怎样的怀疑,都将被彻底打消。 与此同时,作为在朝堂上,继任礼之后的第二个‘明目张胆’的表明自己站定南宫立场的臣子,他之后在太上皇一党中的地位,也必将节节攀升,成为最具话语权的人之一。 更重要的是,朱仪在朝堂上,其实变相成为了太上皇的代言人。 这层身份,对于天子来说,远比其他要重要的多。 当然,坏处也有! 就像杨洪被试探一样,朱仪作为太上皇干预朝政的‘工具’,日后在朝堂上受到的责难,必然不会少。 不过,舒良相信,化解这些对于天子来说,不会是难事…… “好了,你退下吧,小心行事。” 看得出来,天子的心情还不错,听完了禀报,一挥手,便让舒良退下。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原本守在外间的怀恩却轻轻走了进来,在门口站定。 见此状况,朱祁钰有些疑惑,但还是一招手,道。 “出什么事了?” 于是,怀恩便知道內间已然谈的差不多了,快步走上前来,道。 “皇爷,刚刚传来了消息,不知何处出了差错,如今好几个营帐里的人,都上吐下泻的。” “什么?” 朱祁钰顿时皱了眉头,心生怒意。 不过也只是片刻,他便冷静了下来,春猎仪典,早早的就传了下去。 胡濙是个谨慎的人,虽然饮食是光禄寺来负责,但是,他不可能不查验一番。 所以,如果说出了问题,那一定是有人蓄意下药! “都有哪些人生了病?” 略一沉吟,朱祁钰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 于是,怀恩答道。 “大多是四夷诸使的营地,他们当中有些人,吃不惯光禄寺的茶饭,所以自己带的食物,其中最严重的,是瓦剌使团那边……” 果然是这样。 朱祁钰眯了眯眼睛,心中大约便清楚了。 这个孛都,倒是能屈能伸,竟然想出这种法子来躲过比武,看来,他是想清楚了。 “查,让锦衣卫带着太医,叫上大理寺一起,好好查查此事。” 沉吟片刻,朱祁钰开口吩咐道。 不论如何,在大明的地界上,出了这种事情,朝廷的态度是一定要的。 “是。” 怀恩应了声,但是,却没有退下,而是踌躇片刻,继续问道。 “皇爷,那明日的演武?” 谁都知道,春猎演武的重头戏,就是孛都和阿速的对决,结果现在,闹出了这么一桩事。 朱祁钰沉默了一下,问道。 “阿速将军那边怎么样?” 怀恩便道:“皇爷,那边倒是没什么事,一切正常。” “既然如此,明日演武照常进行!” 冷笑一声,朱祁钰道。 想装病来躲过比武,这种手段,未免也…… 话音刚落,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惹得朱祁钰一阵皱眉。 还未等他打发人出去探明情况,外间便有内侍进来禀报,道。 “陛下,瓦剌使团的使臣带着几个其他番邦使节,说是在关西七卫的营地里,发现了让人腹泻的药物,如今正在外头闹着,说要找陛下要个说法。” “什么?” 这下,朱祁钰的脸色算是沉了下来。 他的确没有想到,这个孛都,如此的诡计多端。 这倒打一耙的手段,玩的倒是炉火纯青。 这种情况,朱祁钰自然也不能不见,只得吩咐道。 “叫他们进来。” 于是,没过多久,几个身着各色袍服,但是,均是一副面有菜色的使节,便进了殿中。 不过,为首的倒不是孛都,而是之前跟大明一直打交道的纳哈出。 行礼之后,这位擅长外交的蒙古贵族便道。 “大皇帝陛下,纳出哈代表太师和孛都阁下请求您,惩治为了赢下演武,用卑劣手段打击对手的关西七卫。” “请为忠诚臣服于您的部落,主持公道。”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九十五章:想办法 行宫中,灯火通明,罕见的没有乐工舞女相伴,偌大的殿宇当中,太上皇高居于上,底下三人躬身侍立。 朱仪也是到了行宫之后,才发现,太上皇召见的不止有他,还有张輗和焦敬。 “臣朱仪,叩见太上皇。” 轻轻扫了一眼,朱仪并没有过多打量,便跪倒在地,恭声行礼。 “平身。” 和素日里略显玩世不恭的样子不同,今天的太上皇显得十分认真,不过,却并没有给人太大的压力,相反的,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甚至让人感受到一种淡淡的亲切。 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朱祁镇的心头有些复杂,一时想说的话有许多,但是到最后,却只说了一句。 “今日,委屈你了。” 朱仪拱了拱手,一如白天般情真意切,道。 “能为太上皇和太子殿下效力,是臣的福分,也是成国公府一脉相传的家训。” “臣父虽死,可臣却不敢稍忘陛下之恩,自当竭力以报,小家之爵,不值一提矣。” 显然,这番话让朱祁镇十分感动,连声道。 “好,好,好,朕果真没有看错你,成国公府一脉,皆是社稷干臣,你入东宫,太子的安危,朕便能放心了!” 于是,朱仪当即跪地,道。 “太上皇放心,臣必尽心竭力护持太子殿下!” 一时之间,君臣和乐,殿中的气氛十分和谐,朱仪明显能感觉到,自己之前和太上皇之间,若有若无的隔阂感,已然消失不见了。 说起来,土木之役,实际上是一场多方皆输的局面,尤其是在对待鹞儿岭一战的态度上。 别的不说,就单说朱祁镇对这场战事的看法。 朱仪心里清楚的很,眼前这位太上皇,不管话怎么说,但是打心底里,是一个耳根子软,且喜欢推卸责任的人。 满朝上下,都在指责朱勇丧师辱国,致使土木之败,太上皇的性格,大抵心中也是这么觉得的。 只不过,在回到京师之后,他发现自己可用的人少得可怜,成国公府又在孙太后的主持下,和英国公府结了亲,所以,表面上没有显露出这种想法而已。 但是,朱仪一直都能感觉到,太上皇对他并不算特别信任,至少,不是那种亲密无间的信任。 最明显的证据,就是在许多大事上,张輗和焦敬等人的话,要比他有用的多。 太上皇需要找人询问意见的时候,也很少会找他。 作为一个具备特殊身份的人,朱仪很清楚,自己的最大任务,就是取得太上皇的信任。 所以,为了改变这一点,朱仪做了很多努力,包括但不限于,结交某个南宫总管太监,让英国公府的这位亲家给自己时不时的说好话等等。 但是,这是个水磨工夫,太上皇是耳根子软,但是他又不傻,好话说的多了,反而会起到反作用。 因此一直以来,朱小公爷都韬光养晦,不露锋芒,静待机会。 这不,机会就等来了! 先是把所有人的胃口都吊得高高的,东奔西走,又是上奏,又是找关系,让所有人都以为,朱仪是要竭尽全力复爵,但是,谁能想到,就在这爵位唾手可得的时候,众人猛然才发现,这位小公爷,竟然是为了东宫。 这种事情,换了谁,不觉得这是真正的肱骨忠臣? 他这段时间以来的努力,加上皇座上那位的神来之笔,一下子就消除了太上皇心里所有的不舒服,让朱仪成为了他真正最信任倚重的大臣之一。 当然,有些时候,事情做了,还是得说,不然的话,效果就要大打折扣。 但是,却不能由自己来说。 这个时候,有一个盟友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了。 见到朱仪和太上皇二人君臣和乐的场景,一旁的张輗眸光闪了闪,面带笑容上前道。 “太上皇乃先皇正统,吾等勋贵世家,自当为太上皇竭忠效命,今日小公爷虽冒风险,但终归替太子殿下争得了幼军备设,实乃大功也。” 话音落下,一旁的焦敬不由咧了咧嘴,这表功表的,简直毫不掩饰。 不过话说回来,焦驸马也能够理解张輗的心情。 成国公府如今式微,英国公府的日子也不好过,尤其是任礼被下狱之后,看天子那股架势,是不打算放过他了。 现如今,他们能够扳回一局的,就是帮成国公府复爵,如此一来,英国公府才能继续压得住底下的那帮勋贵武将们。 可眼睁睁看着这复爵的机会来了,却又错过去了,怎能让他不着急? 而且,着急归着急,他还不能说什么,毕竟,太子的事情,肯定要比成国公府的爵位要重要。 表完了功,自然是要想法子进入正题的。 看了一眼旁边刚站起来的朱仪,张二爷的脸上闪过一丝遗憾之色,道。 “不过,就是可惜了成国公府一门忠烈,可到底,没能给成国公正名,也没能帮小公爷拿回爵位。” 一时之间,殿中的气氛略有些沉,太上皇的眉头微拧,但是,仍没有说话。 见此状况,张輗有些着急,于是想了想,继续道。 “陛下,臣以为,我等还是要设法,替小公爷取回爵位,如今,朝廷上下都知道小公爷对您和太子殿下忠心耿耿,小公爷上一次,亦是为太子殿下出阁一事,才被收了丹书铁券。” “如今小公爷又为太子殿下争取幼军,虽然现在天子风平浪静,但是回朝之后,必有动作,若无爵位护身,成国公府一脉,恐怕危矣。” 这话说的,倒也不无道理。 毕竟,如果光看表面的话,朱仪在高台上这么明晃晃的落了天子的面子,给太上皇站台,虽然最后成功拿到了幼军,进入了东宫,但是,却把天子得罪的死死的。 以天子的性格,回朝之后,不刻意针对才怪。 话音落下,朱祁镇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他倒是只顾着高兴朱仪的忠心和拿到幼军了,却没想到,还有这一节。 不过,他倒也并没有慌张,因为,他原本就打算,接下来就帮朱仪拿回爵位。 毕竟,人家出了这么大的力,他若是毫无表示,不免会让底下人寒心。 只是,该如何做,却让人有些为难…… “张卿家所言有理,此事的确不可拖延,不过,如今的朝堂之上,你们的话语权还是不够,今日高台上,那些大臣的态度,你们也瞧见了,想要替成国公正名,此事恐怕不易。” “若不能为成国公正名,想要让爵位顺利承袭下来,便必得要皇帝开口,可如今的局面,皇帝如何肯答应此事呢?” 有打算是一回事,但是,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 事到如今,朱祁镇也不得不承认,这件事情并不容易。 高台之上,趁着春猎的机会,那帮文臣尚且反对的态度如此强烈,别说是回了朝廷之后,刻意为难的情况下,想要复爵的难度,只怕更大。 应该说,春猎场上,朱祁镇对于自己的处境,有了更清楚的认知。 还是那句话,他毕竟还是当了十几年的皇帝的,虽然外战不行,但是,对于朝廷局势的把握,还是有几分的。 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之所以安居南宫,甚少直接干预朝政,不是因为他不想,更不是因为那道奉天殿的诏书,而是他心里十分清楚,自己这个太上皇,在朝廷的影响力很虚。 对,就是很虚! 作为太上皇,而且是一个十分配合的将皇位平稳过渡的太上皇,朱祁镇很清楚,他的地位在名义上是很高的,所以理论上来说,他的旨意,效力应该不亚于真正的圣旨。 但是,这只是理论上而已。 不论是之前的晨昏定省,还是之后留其木格在南宫,其实都证明了,他的这种影响力,只是停留在纸面上而已。 换句话说,它没有发出的时候,这种影响力存在,但是真正发出了,必然会大打折扣,甚至被以各种方式规避掉。 所以,他很明智的不去尝试,即便是做,也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幼军一事,是他首次真正成功的尝试,但是,他非常清楚,这是不可复制的。 春猎结束以后,他很难找到一个,太上皇和皇帝同时在场,四夷诸使皆在,而且,皇帝还没有借口拖延,需要当场做出决断的场合。 所以,在复爵这件事情上,不是他不愿意开口,而是就算开口了,只怕也没有用,反而会消耗自己所剩不多的影响力。 要知道,这种纸面上的影响力,最怕的就是落到实处。 之前晨昏定省,还有其木格的事情,一个用了‘替代方案’,一个请出了圣母皇太后,还算是体面的撑了过去。 但是,要是他插手太过分的话,被顶回来,面子可就丢大了,而且,面子还是其次的,有一就有二,一旦这种事情出现了,那么之后他只怕是,连纸面上的影响力都没了。 所以说,这种事情,真的很难办! 但是,难办也得办! 看着底下朱仪略显低沉的神色,朱祁镇想了想,心中下了决断,道。 “朱仪,爵位一事,你不必担心,回朝之后,朕会让张卿家和焦驸马想办法,你为了东宫立下如此大功,无论如何,朕定保你成国公府爵位无恙。” 说着话,朱祁镇似乎是怕朱仪不相信,转向张輗和焦敬道。 “张卿家,焦驸马,朕知道,你们在五军都督府,还有文臣当中,都有不少人脉,如张卿家所说,此次回朝,皇帝必定会针对成国公府。” “所以回朝之后,别的权且不论,不管想什么法子,朕要保住成国公府,而且,要把爵位和丹书铁券,都拿回来!” “是……” 闻听此言,张輗倒是略略放下了心,但是,眉头仍然微微皱着,似乎有什么心事。 倒是朱仪,干脆利落的谢恩,道。 “臣代成国公府一代,谢太上皇隆恩,能为太上皇和太子殿下效力,莫说爵位,便是此身,朱仪又何惜之?让太上皇为此烦心,臣心中实有不安,唯有竭力效忠,方能报效太上皇此恩。” 一番又一番的话,让朱祁镇有些脸红。 他其实也明白,虽然说他下了决心,也表了态,但是实际上,这件事情能不能办成,还是个未知数。 所以看到朱仪这番激动的神色,即便是以朱祁镇的厚脸皮,也有些不自在。 于是,踌躇片刻,朱祁镇开口道。 “无妨,成国公为朕战死,这是该的,不过此事不易,你们若有什么法子,也可以说出来,便是要朕去跟皇帝亲自去说,也是行的。” 亲自去说……恐怕还不如不说! 底下三人相互看了一眼,张輗咬了咬牙,道。 “陛下,臣有一计,或许能够有用!” 朱祁镇本也没打算他们立刻就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如今见张輗站出来,倒是眼前一亮,俯了俯身子,问道。 “哦,什么计策?” 于是,张輗吸了一口气,开口道。 “陛下,太子殿下再有半个月的时间,便要出阁读书,按例,太子殿下出阁,当举朝庆贺,普天同庆。” “尤其是,如今小公爷算是东宫之人,更当受赏,借此机会,或可拿回成国公府的爵位……” 朱祁镇有些失望,他本以为,张輗能说出什么好办法来,却没想到,是这个办法。 道理倒是不错,太子出阁是要普天同庆,但是,到底庆贺到什么程度,却要皇帝说了算。 办的大些,会大赦天下,办的小些,那就给朝廷文武一份赏赐便了结了。 而且,就算是办的隆重,可给的赏赐多了去了,也未必就要用爵位来赏,更何况,朱仪刚刚得罪了他,这种名正言顺的恶心人的机会,他这个弟弟又怎么会放过呢? 不过,他倒是没说出来,但是,一旁的焦敬却提出质疑,道。 “张将军,此事恐怕不易吧,毕竟如今成国公府,在满朝瞩目当中,即便是太子殿下出阁,只怕也是随便给一份赏赐便打发了,这种事情,若是我等谏奏,反而会遭到弹劾。” 听了这话,张輗越发显得有些踌躇,不过,看了一旁的朱仪一眼,他叹了口气,忽然跪倒在地,开口道。 “陛下,当然不止如此,既然我等知道,这次回朝之后,小公爷必然会受到针对,那么,不妨让小公爷暂且受一番委屈,与此同时,我等……随后……” “如此一来,双管齐下,挟势相迫,当可为成国公府取回爵位,只是恐有冒犯天家之嫌,臣冒死进言,请太上皇恕罪!” ------题外话------ 今天本来想多写一小章,后来,就失败了┗(▔,▔)┛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九十六章:纠缠不休 行宫中一片安静,刚刚还说什么法子都可以的太上皇,此刻也望着张輗,沉默了下来。 朱仪低着头,看不清脸色,倒是一旁的焦敬,听了张輗的话之后,立刻沉了脸色,开口道。 “张将军,此等狂悖之言,你也敢说,就不怕太上皇降罪吗?” 这个时候,朱仪也跪下道。 “太上皇明鉴,此法万万不可,成国公府爵位虽重,却也不能如此冒犯天家,不过,还请太上皇念在张将军一片忠心,勿要降罪。” 场面变得有些凝重,一边是斥责,一边是说情,张輗夹在中间,一句话也不说。 于是,几人迟疑片刻,便将目光落在了上首太上皇的身上,说到底,这件事情,还要他老人家点头。 朱祁镇坐在御座上,神色有些复杂。 事实上,刚刚张輗说出这个办法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除了惊讶,也是生气。 但是,冷静下来想想,这或许,也就是眼前能够破局的唯一办法了。 只不过,心里实在是有些不舒服…… 然而,看了看底下张輗的沉默,还有朱仪略显低沉的样子,他踌躇片刻,还是点了点头,道。 “朕准了!” 一句话说出,底下三人都愣了愣,旋即,竟是张輗最先反应过来,叩首道。 “太上皇深恩厚德,臣等粉身难报。” 与此同时,朱仪稍稍落后了半分,但也跟着道。 “臣叩谢太上皇天恩。” 见此状况,一旁的焦敬虽然想要阻止也晚了,不过,迟疑片刻,他仍旧是开口道。 “陛下明鉴,张将军此计虽好,但是,却需天时地利齐备,别的好说,可这天时难寻,若是……” 话说了半句,一旁的张輗便道。 “陛下,臣已问过府中擅长测算的方士,陛下既然允准,臣自会找合适时机,完成此事。” 原本,朱祁镇也有些犹豫,但是,张輗这么一说,他便也没什么话可说了,只得点了点头,道。 “既然如此,张卿家去办便是,朕还是那句话,只要能拿回成国公府爵位,付出什么代价,朕都可允准。” “谢陛下!” 张輗再度叩首,一下子将焦敬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这个时候,一旁的阮浪忽然上前,低声说了两句。 于是,朱祁镇的眉头一皱,似乎有些诧异,问道。 “现在?” 阮浪点了点头。 见此状况,朱祁镇踌躇片刻,便道。 “此事就这么定下,回京之后便可以开始准备,今日便到这吧,你们先回去。” 底下三人相互看了一眼,都猜出应该是出了什么事,但是,太上皇不肯说,他们也默契的不问。 于是,三人同时拱了拱手,道。 “臣等告退。” ………… 行宫正殿处,就在太上皇和自己几个‘心腹’友好交流的时候,朱祁钰却面对着一帮‘群情激奋’的四夷诸使。 “皇帝陛下,春猎仪典之上,天子卧榻之侧,竟有人敢向营地投毒,实乃目无朝廷,请陛下惩处。” “不错,陛下,我等敬服大皇帝陛下的威严,倾慕大明的富饶和礼仪,也请陛下公正对待每一个部落。” “陛下,您当保护每一个臣服于您的子民的安全,请您替我们这些忠诚的臣子讨回公道。” 看得出来,营地中被下药的事情,让这帮使节十分愤怒。 以纳哈出为首,他们站在殿中,七嘴八舌的,有的诉苦,有的撒泼,一时之间,简直要将屋顶都掀掉。 “陛下,礼部胡尚书,大理寺杜寺卿,光禄寺李寺卿在外求见。” 一阵喧闹声中,怀恩上前低声禀告。 于是朱祁钰摆了摆手,示意他把人叫进来,然后撇了一眼旁边的怀恩,于是,这位大太监立刻会意,高声喝道。 “肃静!” 这些使节们的情绪,这才慢慢安静下来。 不多时,风尘仆仆的胡濙,杜宁,还有光禄寺寺卿李鹏赋走了进来。 “臣等拜见陛下。” “平身吧。” 朱祁钰扫了一眼下头,他自然能够看得出来,是纳哈出在煽动这些人的情绪。 不过,眼下情况未明,至少明面上看来,他们是受害者,所以,他也不好斥责这些人。 见胡濙等人到来,他便问道。 “刚刚朕得到消息,说南苑当中突然出现了大批腹泻之人,疑似有人故意投毒,扰乱春猎,此事你们可知晓?” 这话问的不算严厉,但是,一旁的李寺卿头上的汗一瞬间就下来了,立刻跪倒在地,诺诺不敢言。 朱祁钰看了一眼旁边的四夷诸使,情知进今天不给他们个说法,他们是不会走的,于是,只得沉下脸色,道。 “荒唐!” “春猎乃朝廷大典,如此场合,竟然能被人投毒,你们是怎么办的事?” 李寺卿这下更是心中惊惧不已,连声道。 “陛下,臣失职,请陛下降罪。” 虽然已经知道,这件事情未必就是光禄寺的责任,毕竟,虽然光禄寺会送他们的茶饭过去,但是,这帮使节的饮食,大都是他们自己弄的,所以,说是光禄寺出了问题,倒不如说是他们自己出了问题的可能更大。 但是,这毕竟是在南苑,这种场合下,朱祁钰若是不经调查便说是他们自己的问题,未免有推卸责任的嫌疑,让这些人对朝廷心生不满。 所以,只能让光禄寺先挨一顿骂。 训斥了李鹏赋几句,随后,朱祁钰便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胡濙和杜宁,继续道。 “今日之事,必要严加勘察,无论查到是谁,敢在朝廷大典上捣鬼,都必要严惩不贷。” “杜寺卿,这件事情朕就交给大理寺来查,无论如何,要尽快给朕一个结果,也给这些被下药投毒的使节们,一个说法!” “臣遵旨。” 杜寺卿这段时间,为了查殿试的事情忙的团团乱转,那边刚理得差不多了,原本打算回京就禀奏的,却不曾想,又闹出了这么一桩事。 这个时候,杜寺卿无比的想念刑部金尚书在的日子,要是他在的话,这种案子,怎么着也得是大理寺和刑部联审,不会让他一个人忙来忙去的。 不管杜宁是怎么想的,但是,这个姿态算是摆出来了。 朱祁钰继续转向一旁愤愤不平的四夷诸使,开口道。 “诸位放心,今日之事,朕必定严查,不论最后查出的是谁,朕都会严惩不贷。” “如今天色已晚,还是先给那些生了病的人医治要紧,查案一事,朕会交给大理寺,严查处置,你们且先退下吧。” 按理来说,该给的态度给出来了,事情到这也就该告一段落了。 但是,让朱祁钰没想到的是,那纳出哈却依然一副不满意的样子,开口道。 “大皇帝陛下,此事性质极为恶劣,但是并不复杂,不需劳动大理寺的大人,我等过来之前,已经查出了真凶是谁,请陛下严惩即可。” 朱祁钰皱了皱眉,没想到这个纳出哈如此不识相,竟然还要继续闹下去。 但是,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也不好拒绝。 于是,他便问道。 “真凶是谁?如何查得的?” “正是关西七卫的头领阿速!” 纳出哈抬起头,一脸愤怒,道。 “大皇帝陛下,草原部落之间,相互征战本是常事,但我使团本和关西七卫无怨,同来朝觐大明,理当和平相处。” “但是那阿速初到京城,便登门挑衅,打伤我使团护卫,强闯驿站。” “天子脚下,阿速如此行凶,简直是未将大皇帝陛下放在眼中,孛都阁下顾及此乃大明地界,对阿速多加退让。” “但是那阿速却不知收敛,当众折辱我瓦剌太师,逼迫孛都阁下与其对决,无奈之下,孛都阁下与其定下赌约,要在春猎演武场上,比武对决。” “然而演武将至,为了取得胜利,阿速竟然如此卑鄙,向我使团投毒,为了掩饰其卑劣行径,竟还牵连其他使团,妄图蒙混过关。” “陛下,此等肆意妄为,胆大包天,无视朝廷之辈,若不严惩,恐让四夷诸使惶惶难安,有失大明天威。” 长长的一番话,说的慷慨激昂,简直将阿速说成了一个十恶不赦之辈。 当然,这也是因为纳哈出自己就占理。 阿速去驿站堵门的事,说起来,的确是大明朝廷管理不当。 正常情况下,出了这种事情,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会第一时间赶到,将事情平息下来,交给朝廷处置。 可是,阿速的那件事,由于大家心照不宣的原因,朝廷并没有出面干涉。 眼下纳出哈瞅准时机,把这件事情抛出来,天然便占了道理。 尤其是,在一众其他使节都受到‘牵连’的情况下,瓦剌使团受害者的身份,似乎也就更被坐实了一样。 看见纳出哈激动的样子,朱祁钰感到一阵头疼。 看来今天,这货是打定主意,要把事情闹大了,难不成说,他是想要用这种方式,来赖掉明天的演武? 想了想,朱祁钰道。 “此事牵涉诸多使团,需得仔细调查,不可只听一面之词,这样,你们权且先回去,待明日大理寺调查之后,再行处置。” 不论是什么情况,先拖一拖总是好的。 然而,让朱祁钰没有想到的是,他话都已经这么说了,纳出哈还是不肯善罢甘休,再次道。 “大皇帝陛下,我使团护卫,在他营地当中发现了泻药,您若怕冤枉了阿速,现在便可叫他过来对质,是非曲折,一问便知。” 朱祁钰俯了俯身子,目光闪动,看着面前的纳出哈问道。 “你是,想让朕亲自审?” 被这种目光盯着,纳出哈似乎也感到有些不安,但是,他仍旧保持镇定,抚胸为礼,道。 “大皇帝陛下公正仁慈,纳出哈相信,您一定能够辨明真相,给所有人一个公道。” 朱祁钰没有说话,只是眉头却不由紧皱了起来。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 沉吟片刻,朱祁钰问道。 “你就那么有把握,这件事情一定是阿速做的吗?” “朕让大理寺去查,是给你们双方都留着面子,要是朕叫了阿速过来,但是最后审出,这件事情不是阿速做的,那么,朕可要治你的诬告之罪!” 这话已经带着一丝威胁之意了,听闻此言,纳出哈的脸上迅速闪过一丝心虚,但是,他也很快镇定下来,道。 “大皇帝陛下明鉴,我使团众人,与在京各方势力皆无仇怨,唯有阿速到京之后,对我使团处处针对,如今又在他营地发现了泻药,若不对质一番,纳出哈恐难对孛都阁下和太师交代。” 这是要死硬到底了! 可是,他真的就这么有把握吗? 要知道,就算是在关西七卫的营地发现了泻药,可如果阿速坚持不认,那么,仅凭这一条,也证明不了,就是阿速下的药。 这种事情,除非是被当场抓到,不然的话,实际上很难有所定论。 何况,又不是投毒,只是腹泻而已,有必要闹得这么大吗? 朱祁钰心中一阵疑惑,他总觉得,不能顺了纳出哈的意,但是,一时又看不出有哪不对。 轻轻吐了一口气,朱祁钰往底下扫了一眼,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说来,出了这样的事情,朕还未问过,那些出了事的使节们情况如何了?纳出哈,你们的首领,孛都的情况如何?” 这话一问,朱祁钰便知道,他问到点子上了。 因为,听到这句话,纳出哈明显变得有些慌乱,当然,很快就恢复如常,道。 “谢大皇帝陛下关心,孛都阁下如今十分虚弱,因此,我才如此激动,想要请陛下为我等做主,请陛下明鉴,召阿速前来对质,如若真的是我冤枉了他,纳出哈愿意接受陛下的责罚。” 这就很明显,是在想要把话题往回拉了。 但是,朱祁钰既然抓到了关键,又岂会让他这么容易的蒙混过去,直接了当的道。 “既然孛都的身体虚弱,那么眼下的要紧事,自然是先治病,其他的事情,之后再说不迟。” 说来,这已经是朱祁钰第三次下逐客令了。 事实上,要不是四夷诸使皆在,而且,瓦剌使团表面上看起来,又是‘受害者’的话,他才不会耐着性子跟他们磨叽这么久。 但是,都已经被说到了这个份上,纳出哈仍旧站着不肯动,反而面露迟疑之色,似乎在想该如何反驳。 见此状况,朱祁钰将手轻轻的按在案上,问道。 “这件事情,朕又不是置之不理,让大理寺来详查,也会还你们一个公道,你缘何一定要让朕在这三更半夜,来断你们这桩公案呢?”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九十七章:逃了? 这…… 纳出哈也没想到,这位大明的皇帝陛下,这么快就反应了过来,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低下头有些心虚,道。 “大皇帝陛下明鉴,纳出哈只是觉得,此事影响恶劣,不宜耽搁下去,若回了京师,闹得沸沸扬扬,恐令朝廷声誉有损,反倒不美。” 闻听此言,朱祁钰眯了眯眼睛,差点笑出声来,问道。 “这么说,你还是为朕和朝廷考虑了?” 这话明显是在嘲弄,但是,纳出哈踌躇片刻,却也只能当做什么都没听出来,抚胸道。 “大皇帝陛下英明,我使团此来,乃是朝觐大明朝廷,自然不想生事,只想求个公道而已。” 见此状况,朱祁钰便知道,这个纳出哈是铁了心了,今天要闹一闹了,既然如此…… “怀恩,命人去传旨,将阿速和孛都二人,都传召过来!” “遵旨。” 怀公公拱手领旨,打发了两个内侍便出门去传旨。 但是,闻听此言,纳出哈却急了,道。 “陛下,孛都阁下身体虚弱,而且如今正腹泻不止,如此状况,如若觐见,恐会殿前失仪,陛下只需传召阿速进来,让纳出哈和他对质便是。” 不过,这到底不是草原,而是大明的地盘,所以,纳出哈能做的,也就是抗辩两句。 然而,面对他急匆匆的开口,朱祁钰却无动于衷,眼睁睁的看着那两个内侍出了门去,才开口道。 “既是对质,自然要双方的使节都到场,不然的话,无人见证,万一事后双方不服,也是麻烦事。” “至于孛都的身体状况,倒也无妨,朕有随行的太医可以给他诊治,来行宫中,比他在自己营帐中要更加安全。” 两句话堵死了纳出哈的退路,殿中便安静了下来。 因为不是在京中,各个大臣们的营帐距离行宫也不远,所以,很快两个内侍就回来了。 只不顾,他们虽然回来了,却没有带回来应该带回来的人。 二人从小侧门走入殿中,对着下来的怀恩说了几句话,随即,怀恩也皱起眉头,对着他们吩咐了两句,然后才回到御案旁,拱手禀报道。 “皇爷,阿速将军在外候旨,但是,孛都却不在营帐当中,前去传旨的内侍询问了守在四周的侍卫,都说不知道孛都去了何处。” 这番话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因此,底下的纳出哈也听得清清楚楚。 于是,朱祁钰沉了脸色,问道。 “纳出哈,你不是说,孛都身体虚弱,不能来见朕吗?那你告诉朕,他怎么有力气,离开自己的营地呢?还有,这大半夜的,他又去了何处?” 一连串的问题,让纳出哈有些不知所措。 或者说,这些问题,他压根就没法回答。 愣了片刻,这位瓦剌贵族咬了咬牙,终于决定,开始胡说八道。 “陛下,纳出哈也不知道,孛都大人去了何处,我离开营地的时候,孛都大人还在营帐当中,纳出哈以长生天的名义发誓,绝对没有欺瞒陛下。” 说着话,纳出哈甚至还倒打一耙,道。 “陛下,说不定,是有人怕自己的阴谋败露,所以劫走了孛都大人,陛下,请您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 这话一听就是在胡扯。 那可是瓦剌自己的营地,就算不提他们自己带过来的护卫,单是巡逻的锦衣卫和禁军,也不在少数。 要说是暗中投药这种事情也就罢了,可把人劫走这么大动静的事,真把禁军当空气吗? 皱着眉头,朱祁钰看了一眼旁边的怀恩,后者连忙道。 “皇爷,已经派人去查了!” 于是,朱祁钰沉吟片刻,决定先处理眼前的事,道。 “既然如此,先召阿速进殿。” “是……” 不多时,阿速便走了进来,跪地道。 “臣阿速,参见陛下!” “起来吧。” 朱祁钰摆了摆手,直入正题,道。 “刚刚外头发生的事,想必你也瞧见了,这些使团的茶饭中,被人下了泻药,刚刚瓦剌使团的人说,在关西七卫的营地中发现了此物,你可有解释?” 显然,阿速在进来之前,就已经大致知道了事情的经过,所以,他并没有丝毫的惊慌,直接道。 “陛下,这是诬陷,臣此次过来,的确带有泻药,但是,那是因为臣手下有两个护卫生了病,需要服用此药。” “而且,他们携带的数量,只有三人份,昨日用去了一份,只剩下了两人份,但是,外头腹泻不止的使节,至少有二三十人,就算他们携带的药量全都加进去,也不可能有这种效果。”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 于是,朱祁钰转向一旁的纳出哈,问道。 “纳出哈,你怎么说?” 到了这个时候,纳出哈反倒不慌张了,死硬着一张嘴道。 “大皇帝陛下,您方才说了,不能听信一面之词,我们在关西七卫的营地当中发现的泻药数量,远远不止两包,至少有数十包,这又如何解释?” 听到对方如此混淆黑白,阿速也忍不住了,转过身指着纳出哈,怒目而视。 “哼,那根本不是我们的东西,是你的栽赃!” “是不是栽赃,你心里清楚!” 纳出哈也不肯示弱,一副没理也要搅三分的样子。 见此状况,阿速转过身,道。 “陛下,臣来之前,已经核实过此事,臣手下的那两个侍卫,他们的泻药是在京中仁安堂所买,有医案和药方,只要待回京之后,去一问便知。” 听闻此言,纳出哈立刻道。 “这能说明什么?谁知道是不是你自己从关西七卫带过来的?” “你!” 这种歪理邪说,顿时让阿速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在天子面前,说不定这个时候,他就要大打出手了。 “够了!” 这个时候,朱祁钰终于开口,道。 “纳出哈,朕愿意为你们做主,但是,不代表你们可以随意攀诬,你提出的证据,阿速将军,已经一一驳斥,但是,你却拿不出新的证据,只有些捕风捉影的猜测而已。” “若是按照你的说法,那么,整个南苑,谁手中都有可能有泻药,难不成,要朕一一搜上一遍?” “纳出哈不敢!” 然而这一次,这个上蹿下跳的瓦剌贵族,却乖顺的很,让朱祁钰也感到一阵意外。 不过旋即,他就意识到,一定是出问题了,扭头看了一眼怀恩,后者立刻明白,急匆匆的走下御阶,朝外头赶去。 然而,还未等到他走出殿门,便迎回了刚刚又打发出去的两个小内侍。 片刻之后,怀恩疾步走回御案旁,低声道。 “皇爷,刚刚有人瞧见,说是孛都从太上皇行宫中出来了。” “什么?” 朱祁钰隐隐察觉不妙,立刻吩咐道。 “去,派人到太上皇行宫,将孛都给朕带回来。” “是!” 怀恩也意识到事情不对,赶忙下去传旨。 看着怀恩消失在殿门处的身影,朱祁钰沉了脸色,道。 “纳出哈,朕再问一遍,孛都呢?” 这还是纳出哈第二次见到这位大明的皇帝陛下动怒的样子,上一次,还是这位陛下站在奉天殿上,对瓦剌宣战的时候。 一时之间,纳出哈心头也泛起一股寒意,膝盖一软,立刻跪了下来,道。 “大皇帝陛下明鉴,我真的不知道孛都大人去了何处啊!” “你最好说的是实话!” 朱祁钰冷冷的望着他,开口道。 “此次使团前来,你本是正使,今日若找不到孛都,那一切后果,你来负责!” 隐隐约约之间,朱祁钰猜到,孛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绝不单单是想要见太上皇这么简单。 要知道,这段日子,他往南宫去的次数并不少,若只是想要觐见,完全没有必要这样遮遮掩掩。 何况,南苑人多眼杂,就算是在外头暂时混乱的前提下,他的行踪,也不可能完全没有人看到,最多也就是禀告上来的晚些罢了。 再想想纳出哈刚刚的一番表现,朱祁钰终于反应过来,讨要说法是假,拖延时间才是真。 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孛都如此费尽心思,只为了拖延这短短的片刻时间,到底是为了什么? 躲避演武?别说笑了,他一定有其他的目的! 就在朱祁钰打算再加派人手去查的时候,底下有内侍急匆匆来禀报,道。 “陛下,舒良公公有急事求见。” 朱祁钰心中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立刻道。 “宣!” 片刻之后,风尘仆仆的舒良走了进来,匆匆行了个礼。 旋即,他抬头扫了一眼,立刻便看到了殿中的纳出哈,罕见的,这位常年笑容不变的东厂提督,脸上泛起了一丝阴冷。 一旁站着的纳出哈,被这般目光一扫,顿时便有一股寒气自脊背直升而起,那种感觉,就像是在草原上,被一只饿极了的孤狼盯上了一般。 “出什么事了?” 直到上首皇帝的声音传来,纳出哈才感觉到,这股慑人的目光渐渐消失。 舒良知道事情紧急,因此,一个字的废话也不多说,直接道。 “陛下,孛都跑了!” “什么?” 朱祁钰听闻此言,险些霍然而起。 与此同时,殿中所有的人,目光都霎时间集中在了纳出哈的身上,吓得后者立刻跪了下来,连声道。 “大皇帝陛下,这……这……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到底怎么回事?” 轻轻吐了口气,朱祁钰沉下心绪,重新将目光转向了舒良。 后者自然也不敢怠慢,开口道。 “陛下,方才外间混乱,内臣带人过去查看,恰好碰上来宣召孛都的两个内侍,见孛都不在营帐当中,内臣便帮忙前去寻找,后来,有巡守的侍卫说,见孛都带着三四个随从,趁乱去了太上皇的行宫当中。” “于是,臣便带人往行宫去,可是,没等内臣赶到,就得到禀报,说孛都和那几个随从,出现在了南苑东北方向的出口处,内臣立刻下令拦截,但是,为时已晚,守门的侍卫……已经将人放出去了。” 这番话说下来,倒是清楚明了。 但是,唯有一点,让朱祁钰心生疑惑。 要知道,南苑四周守门的,都是禁军将士,虽然南苑不比皇宫大内,但是,深更半夜的,也不可能随意放人离开。 除非…… 看着底下舒良迟疑的样子,朱祁钰心中便有了底。 轻轻的将手按在桌案上,压平心中的怒意,朱祁钰转向殿中一众刚刚还喧闹不已的四夷诸使,最终将目光落在额头上不停冒着冷汗的纳出哈身上,道。 “朕刚才说了,孛都若出了任何问题,一切后果,你来负责,来人!” “在!” 随着一声轻喝,殿外迅速涌进来数十个禁军侍卫。 “将瓦剌使团一行人等,就地羁押,返京之后,暂押于驿馆,没有朕的旨意,不得放走一人!” “是!” 整齐的应诺声响起,立刻便有两个禁军上前,将纳出哈反手锁起,带出了殿中。 紧接着,又有一队人马,赶往瓦剌营地,将其封锁起来。 做完这些之后,朱祁钰看着殿中剩下的一群使节,开口道。 “诸位今日先回去吧,今晚之事,待朝廷调查之后,再做处置,可好?” 这话说的口气温和,但是,在场众人看到纳出哈的下场,哪还不知道,这位皇帝陛下,已经是动了真怒。 于是,一个个再无刚刚进殿时的气势,乖顺的像个绵羊一样,道。 “谨遵陛下圣命。” 说罢,个个忙不迭的行礼告退,随后,胡濙等人也跟着告退。 待得殿中的人都走了个干净,朱祁钰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问道。 “孛都是怎么走的?” “守门的禁军,又为何会无故放人出去?” 舒良道:“回皇爷,孛都从太上皇宫中出来时,乔装成了宦官的模样,带着几匹快马,直奔东北角门,声称是受太上皇之命要回京取贡物赏赐臣下。” “守门的禁军本想先禀报陛下,但是,孛都拿出了盖有太上皇宝印的文书,禁卫见到有圣旨,不敢违抗,便放了人出去。” “待内臣赶到时,人已经不知所踪!” 砰! 尽管心中已经隐隐有所预料,但是,真的听到舒良说出来之后,朱祁钰还是忍不住重重的在案上一拍。 私纵瓦剌首领出逃? 太上皇,他这个好哥哥,还真是会给大明丢人啊!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九十八章:有事他真上啊! 行宫当中,一片沉寂,所有人都低着头,气氛压抑之极。 看着天子阴沉的脸色,舒良立刻跪倒在地,叩首道。 “皇爷息怒,是奴婢失职,没能及时发现此事,让孛都逃了,请皇爷降罪。”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朱祁钰的目光闪动,终于还是平静下来。 这件事情,的确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当然,出乎意料的,不是朱祁镇的所作所为,对于这个太上皇哥哥,朱祁钰早就知道了他的秉性,这样的人,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他都不会惊讶。 真正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孛都竟然会选择逃走,要知道,他此次可是以使节的身份前来,这种行为,毋庸置疑,会让大明和瓦剌的关系交恶。 但是,他宁愿冒着这种风险,也要连夜离开京城,必然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缘由。 冷静下来之后,朱祁钰立刻吩咐道。 “让卢忠带三千锦衣卫,连夜出城,把人追回来,另外,八百里加急,传命各边镇,严加巡守,盘查出入人员,如遇可疑人等,即行羁押,若发现孛都的踪迹,立刻押送回京。” “是。” 舒良拱手领命,匆匆下去传旨。 不多时,风尘仆仆的卢忠也赶了过来,与此同时,跟过来的,还有一众大臣。 出了这么大的事,尤其是舒良说话的时候,胡濙等人还在场,自然是瞒不住的。 但是,朱祁钰想了想,却谁都没有见,只是命人传话说,一切待回京之后再说,便将一帮老大人们堵了回去。 于是,第二天的演武,就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要知道,这场演武,本来就是为了震慑瓦剌才加设的,可结果,孛都跑了,瓦剌的使团一干人等,也被看押了起来。 朝廷的一众文武大臣们,虽然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但是,流言早就传的有鼻子有眼的,他们自然也没什么心情,就俩御座上的天子,也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当然,也有波澜不惊的,譬如说安居宝座上的太上皇,甚至还有心情,品评底下一众演武子弟的技艺。 但是总的来说,气氛压抑,和头一天的围猎根本没办法相比。 好不容易熬到了回京,一众大臣第一时间就递了牌子请见。 于是,回京的第二日,六部七卿,内阁大臣,加上掌管京营的靖安伯,被安排着负责接待瓦剌使臣的昌平侯杨洪,以及日常在朝中负责敲边鼓的丰国公李贤等人,便齐聚到了武英殿。 不过,这些老大人们刚刚行完了礼,一抬起头,就看到了御座上天子冷着的一张脸,顿时心下一紧。 所幸的是,天子也并没有卖关子,直接了当的便道。 “前两日发生的事情,想必诸卿也略有耳闻,前日,诸多使节营中出现了腹泻的状况,瓦剌使团的孛都,趁着混乱,逃出了南苑,不知所踪。” “朕得知消息之后,立刻命人追捕,但是,为时已晚,今晨朕刚刚得到消息,孛都,已经从一处边隘,逃了出去。” 场面顿时低沉下来,事实上,对于这个结果,众臣心中已经有了准备。 孛都既然逃跑,自然不会毫无准备。 要抓捕这种人,一般来说,最初的时候封闭城门是最有用的。 但是偏偏,孛都跑的时候是在南苑,并不在城中。 还是那句话,太宗迁都之后,京师距离边境的路程实在太近了,如果走官道,哪怕不用八百里加急,骑马疾驰,最多一天的工夫,也就到了。 如果说是大队人马,还好说些,容易辨识也容易拦截。 但是,孛都就带了几个侍卫,轻车简从的,如果他们自己不暴露身份,其实追捕起来的难度非常大。 毕竟,趁着夜色,谁也不知道他走的是哪条路,而且,大明和草原的边境线很长,就算有再多的兵力,也不可能处处都防得住,不然的话,就不会有草原部族敢来劫掠了。 区区几个人,在占得先机的情况下,马不停蹄的想要逃出大明,其实还是不难的。 当然,最大的原因其实还是,没有人想到,孛都会在这个时候出逃。 要知道,虽然说自从阿速到了京师之后,对瓦剌使团多加挑衅,但是,毕竟瓦剌已经重新和大明建立了朝贡,所以理论上来说,以孛都贡使的身份,只要他在京城,就不会出什么事。 一个演武而已,最多就是受伤丢面子,虽然政治意义浓厚,但是,也不至于让他连夜潜逃。 正因如此,大明对这件事情才没有多加防范,进而被他钻了这么个空子。 不过,纵然如此,这其中还有两个问题…… “陛下,臣有一事不明,南苑守卫森严,各处出口都有禁军值守,何以孛都能够轻而易举的离开南苑?” “从京城到边境,这么短的时间,孛都不可能走的荒山野岭,必然走的是大路,那么,他从何处来的路引,躲得过一路上的盘查?” 作为朝堂上的冲锋能手,吏部的王尚书率先发出疑问。 当然,王老大人这么快就出列的原因之一,也和这两天纷纷传出的流言有关。 据说,孛都逃跑的当天晚上,值守的几个禁军都已经被下狱了,但是,毕竟当时人多眼杂的,很多事情都瞒不住的。 所以,在场的诸多大臣,基本上都听说了风声,说是孛都乔装改扮成了宦官模样,然后拿了太上皇的圣旨,才顺利的离开了南苑。 老大人们当夜之所以急着要见天子,大部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件事情如果是真的,那么,私纵瓦剌贵族出逃,这件事情,可非同小可!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王天官的这一句话,集中到了天子的身上。 听到这两个问题,天子叹了口气,开口道。 “诸卿都是国之重臣,朕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那一日,孛都离开南苑时,的确拿着太上皇的文书。” “不过,在离开南苑之后,他就没再用过,锦衣卫倒查了一路,发现孛都逃回草原的这一路上,用的都是伪造的路引和身份文牒。” 说起这件事情,朱祁钰也有些无奈。 大明的户籍制度,应该已经算是足够严格了,但是,再严苛的制度,也终究需要人来执行。 孛都此次离开,显然是做好了准备,不仅有伪造的路引,还带走了不少金银。 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一堆金银砸下去,让查验路引的小吏们抬手放行,的确不是什么难事。 朱祁钰没有说的太明白,但是,这中间的关窍,在场的诸臣又岂会不知,闻听此言,也只能扼腕叹息。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朱祁钰却再度开口,道。 “不过,据巡视的侍卫禀报,当时营地混乱时,孛都曾经到过行宫附近,当时,他身着蒙古贵族袍服,既没有骑马,也没有带太多的东西,几个随从的身上,也只有一个小包袱。” “当时值守行宫的禁卫询问,孛都说,那是他要给太上皇的贡物……” 天子的话戛然而止,殿中也变得安静下来。 这话,几乎已经算是明示了。 从营地混乱,到天子遣内宦去宣召孛都,中间所隔的时间并不算很长,就算是路引和身份文牒能作假,但是,禁军久在宫中,不可能辨认不出圣旨。 这种东西,从材质到印信,都不是能轻易伪造的,何况,就算能伪造,马匹和乔装宦官的衣物鞋靴,也都并不好寻。 孛都一旦闹得动静大了,立时就会被发现。 他能够这么无声无息的离开南苑,只能说明,是有人在帮助他! 至于这个人是谁…… ”陛下,臣冒死进谏,太上皇私纵瓦剌首领,实乃不顾朝廷大局之举,且瓦剌来使朝贡,份属朝事,太上皇屡次召见,已属干预朝政,与归朝之时所下诏旨有所不符。” “如今更有此事,可见太上皇身侧,必有奸佞之辈,挑拨离间天家,陛下虽念亲亲之情,兄弟之义,亦不可枉纵。” “臣恳请陛下,彻查南宫上下,同时,诏命诸司,此后天下诸事,若涉政务,必得天子玉玺,若涉后宫,必见皇后凤印,否则长此以往,令出多门,朝堂上下,必将混乱不堪。” 果然,到了最后,还是王天官不负众望,率先出击。 不得不说,王老大人深受天子赏识,不是没有道理的…… 有事他真上啊! 满朝上下,也就只有他敢这么说话。 这一番话,先是指责太上皇干预朝政,挑明了说,太上皇就是在违背当初归朝是定下和天子及群臣定下的约定。 随后又说,太上皇身侧有奸佞之辈,这算是大臣们惯用的手法,所谓为尊者讳,大家心里都明白,就是在给朝廷留面子。 但是,王老大人的段位,用出来自然非同寻常。 他不仅说,而且要做,一句彻查南宫上下,便见这位老大人的真实目的。 说白了,虽然话是说太上皇受人蛊惑,但是,王天官的真实意思就是…… 陛下,您太给太上皇脸了! 事实上,在外朝看来,对于太上皇这个哥哥,天子一直都十分恭敬尽心,衣食住行就不说了,几次大节的朝见,朝臣们对南宫的奢华程度,有了深刻的认知。 除此之外,侍奉的人手也足足的,除了天子送进去的人,后宫圣母安排的内宦侍女,天子也没有阻拦。 甚至于,为了护卫南宫,还专门增设了一卫的禁军,并且毫无芥蒂的,将这支禁军的统领一职,交给了亲太上皇的孟俊。 这诸多行为,已然是将能做的都做了,天家和睦几个字,不止是说说而已。 当然,对于朝廷的一干大佬们来说,他们知道的更多。 从历次的大典,还有这些日子以来的些许事件当中,这些老大人们,能够看得出来,天子内心当中对太上皇并不待见,甚至在诸多地方,透露出防备之意。 但是,身居高位,他们对朝堂的理解,自然也更深刻。 天子若是对太上皇没有防备,那才是怪事,有防备不是问题,只要面子上过得去,老大人们也不愿掺和皇家这档子事。 这也是老大人们,对于天子偶尔的小小任性,十分宽容的原因。 但是,即便是站在这些老大人们的角度来看,天子对于太上皇,其实也足够仁慈了。 毕竟,历朝历代的太上皇也不是没有,但是,能够得到如此待遇的,南宫那位还是独一份。 但是话说的难听一点,其实对于老大人们来说,天家和睦是做给天下人看的,这个样子维持住就可以了,至于真的和不和睦,其实也没有人在意。 所谓彻查南宫,隐含的意思,其实就是加强对南宫的控制,奸佞之辈,自然就是太上皇在南宫中的心腹。 王天官的意思,实际上就是把太上皇的心腹都换掉,这样一来,南宫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天子,自然也就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当然,这种作为,毕竟是小道,拿不到台面上来。 所以,王天官加了双保险,最后的那两句话,就差明着说,请天子下旨,让有司可以对太上皇的诏旨置之不理了。 往常的时候,这番话说出来,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但是,这一回,朝堂上的老大人们,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当没听见一样。 应该说,孛都的事情只是一个引子,就算是没有这件事,有了春猎场上,太上皇干涉东宫幼军的行为,也足以引起朝臣们的警惕。 事实上,在这件事情出现之前,已经有不少大臣盘算着,等到回京之后,要上奏天子,准备限制南宫的权力,只不过,他们大多数人,没有王文这么激进罢了。 但是,有了孛都的这件事情,就让他们意识到,不能再放任太上皇胡闹下去了。 就如王文所说,再这么下去,朝堂非要被太上皇搅乱不可。 因此,虽然王文的话说的有些刺耳,但是,底下一众大臣,却个个都没有要出面反对的意思。 所以还是那句话,如今天家的关系,翻遍史书也是头一遭,作为大兄皇帝,而且是和平演变的继位过程,这种情况下的太上皇,到底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都是模糊状态。 想要将这种状态分割清楚,就只能是见招拆招,在不断的实际积累当中相互拉扯,去不断摸索出一个边界来。 当然,在这个过程当中,肯定是会有各种各样的糟心事出现的。 大殿当中有些沉默,一帮老大人是不想掺和这档子事,而王文一个人又显得有些单薄,朱祁钰若是就这么立刻答应下来,未免显得有些急切。 这么耽搁着,外头忽然进来两个内侍,紧接着,怀恩上前禀道。 “陛下,阮浪公公在殿外,说是奉太上皇旨意前来,要求见陛下!”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七百九十九章:重新定义勉为其难 怀恩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因此,在场的一众大臣自然都听的清清楚楚,随即,他们便感到一阵意外。 这个时候,太上皇派人来做什么? “宣!” 天子倒是没怎么犹豫,点了点头,便示意怀恩将人带进来。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殿外走进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太监,正是南宫总管太监,阮浪。 “内臣阮浪,叩见陛下。” “何事?” 看得出来,天子的心情不佳,连免礼平身都懒得说,便直接了当的开口发问。 不过,阮浪倒是不以为意,跪在地上,拱手道。 “启禀陛下,近两日以来,朝中有传闻说,瓦剌首领孛都,于深夜持太上皇诏命逃离南苑,非议太上皇私纵瓦剌首领,太上皇得知之后,十分震怒,着命内臣彻查此事。” “如今此事已有结果,内臣受太上皇之命,特来回禀陛下。” 尽管在场众人,已经猜到阮浪此来,就是为了孛都私逃一事,但是,却也没有想到,阮浪竟这么干脆利落,没有一丝心虚的模样。 而且,听这话的意思…… “陛下,孛都私逃那天晚上,太上皇因白日围猎心喜,正在召见成国公府朱仪将军,一同在场的,还有英国公府张輗将军,和驸马都尉焦敬大人,太上皇勉励几位大人好生为国尽忠,言谈甚欢,并未见到孛都进入行宫。” 阮浪显然是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微微抬头,望着在场的群臣,开口道。 “自然,孛都所谓的,太上皇的诏旨,也是子虚乌有的,太上皇彻查南宫之后,发现是负责保管玺印的两个内侍,胆大包天,收受了孛都的金银,所以伪造了圣旨,放跑了孛都。” “得知此事之后,太上皇亦十分震怒,当场下令,将这两个内侍杖毙,人内臣已经带过来了,就在殿外。” 殿中一片寂静,老大人们一时也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 应该说,阮浪来的很及时。 这个解释,明面上的确可以说的过去。 孛都收买宫中内侍,伪造圣旨,逃出京城,这就是太上皇对这件事情给出的解释。 当然,这个解释,不是给在场的这些老大人们的,而是给朝廷上下的。 在场的都是朝中重臣,只要稍稍一想,就可以找出其中的诸多漏洞。 要知道,一道诏旨想要成形,不仅仅是有玺印就够的,玉轴,绢帛,朱笔,这些物事,每一样都珍贵之极,而且是被分别保管的。 孛都那一日拿的圣旨,是从材质到玺印都实打实毫无伪造痕迹的圣旨。 单这一点,就不是所谓的两个看管玺印的内侍私自伪造圣旨,可以解释的通的。 何况,太上皇的宝印,虽然不比天子玉玺保管的那么严格,但是,也有相对应的保护机制。 一般情况下,宝印被锁在专门的房间当中,门外有专人看守。 可看守之人,是无权使用的,能够取出宝印的,是太上皇专门任命的掌印太监,也就是阮浪所说的,保管宝印的内侍。 如果要使用宝印,至少要由两个人同时前往,一人持房门钥匙,一人持锁住宝印的箱子钥匙,才可以取出宝印。 与此同时,玉轴绢帛朱笔这些东西,又是另外几批人负责保管,这些东西在分别取出之后,会送到御前,承旨书写无误后,在御前盖上玺印,才算作真正成形。 如此复杂的工序,区区两个内宦,竟能一手遮天?这是真的把在场众臣当傻子吗? 而且,就算真的是孛都收买了内宦,可太上皇这两日下来,对此事不发一言,却偏偏等到孛都离开了大明境内,才姗姗来迟,送来的,还是两个已经被杖毙的内宦。 这可真是…… “好一个死无对证!” 一片沉默当中,众臣肉眼可以看到的是,天子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盯着底下的阮浪,冷冷开口。 被天子用这般目光盯着,阮浪心中也不由生出一阵惧意。 这和太上皇预想的,好像不太一样啊…… 圣旨当然是真的,阮浪如今的这番话,才是在胡说八道。 那一日,孛都匆匆来到行宫,不知和太上皇说了什么,出来的时候,太上皇便命阮浪找人拟了圣旨,又备了马匹,衣物给孛都,让他离开。 虽然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但是,太上皇的旨意,阮浪自然不敢违抗,当时的时候,阮浪就担心,此事会引起朝堂上的反弹。 果不其然,当天夜里,一众大臣就急匆匆去求见天子,虽然天子没见他们,但是,回了京师之后,这件事情必定会发酵开来,这是不可避免的。 只不过,当阮浪小心翼翼的提醒太上皇的时候,他老人家却跟他说,不必担心,天子一向顾及声名,不会将此事闹大的。 怀着这样的想法,阮浪哪怕知道,这个解释很牵强,他还是硬着头皮过来了。 但是,现在看来,事情似乎不像太上皇说的那么简单啊…… 随着天子的一句话,底下众臣像是被打开了闸门一样,首先,还是吏部的王天官开口道。 “陛下,此事断不会如此简单,区区两名内宦,岂敢伪造圣旨,假传太上皇之命?此事背后必有隐情,臣请陛下遣锦衣卫并东厂入南宫,彻查此事!” 不得不说,王老大人每一次开口,都能出乎众人的意料。 要知道,对于厂卫,文臣们一向是深恶痛绝,作为正统儒家出身的王文,自然也是不例外的。 以往的时候,他纵然再得天子的倚重,但是,对于东厂和锦衣卫,仍旧是不屑一顾。 可这一次,他竟然提出要让厂卫进入南宫,清查此案,虽然说有这件事情属于宫务的原因在,但也可见,是真的被太上皇的所作所为给气着了。 阮浪跪在一旁,听见这话,顿时慌了。 锦衣卫就不说了,但是东厂?! 虽然他没有亲自见识过那位舒公公的手段,但是,身在宫中,他自然更清楚,这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更何况,当初宣府的那件事情,外头人不清楚,可阮浪在太上皇的身边侍奉,又岂会不打听清楚? 这位主,可是真真正正的,丝毫不把太上皇放在眼中! 真要是让他进了南宫当中,那便是饿狼进羊圈,别说是保他们了,太上皇自己说不准,都得躲一躲。 而且,光听王文这杀气腾腾的口气,就知道,这位天官大人,对于南宫的一众人等,没抱着什么好的心思。 作为南宫的大总管,阮浪心中升起一阵浓浓的不安,忍不住开口道。 “天官大人此言何意?太上皇已经有言,此事乃是孛都勾结内宦所为,还用查什么?难道说,天官大人连太上皇也不相信吗?” 话音落下,顿时有数道目光朝他直射而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 阮浪刚觉得有所不妥,便见得王文的眉头紧皱起来,冷喝道。 “放肆!” “武英殿上,陛下面前,本官和圣上奏对,岂有你一介阉竖之辈说话的余地?” 这话说白了,就四个字……凭你也配? 王天官眼中带着愤怒和鄙夷,转身跪倒在地,道。 “陛下,太祖皇帝早有明旨,宦官不得干政,历朝历代,阉竖之辈把持朝政,必有大祸,王振弄权引祸,险致社稷倾覆,数十万将士尸骨未寒,如今竟有此辈老阉敢在武英殿中大放厥词,与朝廷大臣相争。” “此等胆大妄为,视祖宗之法如无物之辈,与王振何异,臣请诛杀此獠,以儆效尤!” 啊这…… 阮浪愣了愣,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竟然把这位外朝的天官大人,激怒到了如此程度。 下意识的想要辩解两句,但是,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敌意目光,他忽然便明白过来,这个时候,他说什么都是错的。 在这些文臣的眼中,自己这些宦官,别说是和他们共论政事了,在这武英殿上,就算是跟他们说话,都是不配! 心中生出一阵羞恼,但是,此时此刻,阮浪也不敢多言,生怕引起在场更多大臣的激烈反弹,只得叩首道。 “陛下,内臣断断不敢干预政事,只是怕天家失和,影响陛下及太上皇声誉,故而开口,有不当之处,请陛下恕罪。” 这才是正常操作。 金殿之上,内宦唯一能够说话的,只有皇帝,只有大臣之间,才能够因为政见不同,相互争吵。 阮浪现在只能期盼着,天子能够看在他是太上皇的人的份上,不要真的把他处置了。 但是,他显然忘了,这不是南宫,他也不是太上皇…… 有兄弟名分在,天子奈何不了太上皇,但是,对于他这一介宦官,处置起来就是一句话的事。 于是,便见得天子皱着眉头,道。 “身为宦官,在议政殿中,冒犯朝廷重臣,阮浪,你着实不知分寸,将此人重责一百棍,罚为南宫洒扫。” 一百棍! 阮浪的心颤了颤,锦衣卫的手段,若是实心打,三十棍就能要人命,别说是一百棍了。 这是真的要要他的命啊! 一时之间,阮浪慌乱不堪,不停叩首道。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然而,上首天子无动无衷,一众大臣也冷眼旁观,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求情。 片刻之后,守在门外的大汉将军进来,拖着阮浪就往殿外走。 整个过程,殿中都没有一个人说话。 直到阮浪的身影消失在殿中之后,底下大臣当中,方有人站了出来,道。 “陛下,假传圣旨,非同小可,此事须得彻查,但是,南宫毕竟是太上皇居处,不宜大动干戈,故而,臣以为,可将此次春猎之中,随行太上皇前往南苑的一应人等,俱行下狱,命锦衣卫详加审理。” “至于南宫侍奉之人,可从内官监再行调拨,此后南宫但有诏谕,必得太上皇亲笔,如此,当可杜绝此等事情再现。” 说话之人,乃是左都御史陈镒。 相对于王文,这位陈总宪就温和了一些。 毕竟,不可能真的让东厂那位到南宫去,上回宣府的事,已经闹得够大了,再给他放进去,指不定能闹出什么事呢。 这位舒公公,又和刚刚被架出去的那个老太监不一样,有陛下回护着,真闹出什么事来,为难的还是他们这帮大臣,还是别给自己找麻烦了。 但是,手段虽然温和了些,总体的思路却没有变。 依旧是撤换南宫的侍奉人手,限制太上皇的诏旨效力,只不过,没有王文那么激进就是了。 刚刚王文的提议,虽然好用,而且可以一绝后患,但是,诏谕诸司百衙,闹得动静也的确太大了些,几乎是明摆着说太上皇伺候的诏命都可以不遵。 虽然说,有了这次的事件之后,基本也就是这样了,但是,有些事情,毕竟是能做不能说的。 陈镒的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一时之间,武英殿中,尽是附和之声。 不得不说,这些老大人们,平日里慈眉善目的。 但是实际上,心狠手黑,他们心里当然清楚,这次的事情,大概率是太上皇的问题,和随行侍奉的一干人等,没有什么关系。 可是,这种情况下,也只能这么做了。 这些人进不进诏狱不重要,重要的是,南宫的权力需要被限制。 想要达到这个目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太上皇身边再没有可用之人。 还是那句话,老大人们奈何不了太上皇,但是,不代表他们对太上皇没有任何的办法。 至于这些随侍之人的性命…… 老大人们也只能叹息一声,听天由命了。 毕竟,如果这件事情不能妥善解决,以后必然会再出现相同的状况,总不能每一回,太上皇都丢出两个内宦,说是伪造圣旨。 长此以往,朝廷威仪何在? 为了社稷稳定,有些时候,必要的牺牲,是不可避免的。 在场的大臣们,都是宦海沉浮多年之人,需要做抉择的时候,他们其实是最残酷的! 尽管,也有如于谦等人,听闻此言,眼中隐隐闪过一丝不忍,但是,到最后,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对。 于是,在满朝进谏之下,朱祁钰也只得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道。 “既然如此,便遂诸卿之意,将此次春猎中,南宫随行人等暂且下狱,待查清真相,在做定夺,太上皇身边的侍奉之人,便由内官监,再行调拨。”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章:草原内乱 尽管天子说,待一切查清之后,再做定夺。 但是,在场的老大人们都心知肚明,这件案子,就到这了。 毕竟,这件事情的真相是什么,已经是明摆着的事了,但是,知道归知道,可真的掀开,却是不行的。 朝廷的体面,君父的威严,还是要保证的! 所以,这件事情还是只能小范围解决,这也是陈镒不赞同王文诏令诸司百衙的原因所在。 群臣能做的,也就是尽量避免,以后再有此类事情发生。 这个目的达到了,也就够了! 事情解决的差不多了,群臣也都纷纷告退。 不过,临了,兵部尚书于谦,户部尚书沈翼,昌平侯杨洪,靖安伯范广这几位,却被单独留了下来。 大明这边的事情,是告一段落了。 但是,孛都出逃的影响,远远不至于此。 其中最关键,也最核心的一点就是,孛都为什么要逃? 还是那句话,区区一个演武,不值得孛都冒此风险,潜逃离开大明,他此刻离开,十有八九,是草原上又出了大事。 作为大明长久以来的对手,草原的局势变化,自然也是朝野上下关注的重中之重。 只不过,沈尚书看了一眼其他几人…… 除了他,都是和兵事相关的,而这个组合如果加上他的话……沈尚书默默的盘算着,一会该怎么捂紧荷包。 见人走的差不多了,天子便从身旁的案上抽出一份奏疏,命人递了下来,言简意赅道。 “锦衣卫呈上来的奏疏,草原上果然出事了!” 尽管心中已有预料,但是听闻此言,在场诸人还是立刻集中起了精神,挨个将内侍递下来的奏疏看了一遍。 应该说,自从卢忠得了朱祁钰的提点,开始将锦衣卫的力量,从京师转向边境和地方之后,效果还是十分斐然的。 至少如今,对于边境的动态,朱祁钰的消息,来的要比兵部更快。 当然,这其中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锦衣卫在驿道快传的时候,有着特殊的权限,倒不是说如今的锦衣卫比边军的夜不收要强。 这次孛都出逃,朱祁钰一方面派锦衣卫前往追捕,另一方面,也密令锦衣卫立刻着手开始查探草原的近况。 不负所望的,和孛都离开边境的消息一同送回京师的,还有草原上的变故。 应该说,自从瓦剌之战当中,脱脱不花率先撤军,引得也先的整个攻明计划崩盘之后,瓦剌和鞑靼之间的嫌隙就越来越大。 虽然说,名义上还维持着和平,但是,私下里已经是摩擦不断。 尤其是当大明和鞑靼的几大部落展开互市之后,脱脱不花的力量日渐强盛,而也先却失了一臂,实力大降。 这种情况下,双方的大战,几乎是一触即发。 事实上,当朱祁钰得知孛都出逃的消息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一节,待锦衣卫的消息发回之后,更是确认了这个猜测。 就在十天之前,脱脱不花以草原共主的名义,召开了一次会盟。 这次会盟的规模非常大,除了鞑靼和瓦剌的各大部落之外,基本上所有的草原部族,都到场参与。 而会盟的主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议定蒙古大汗的继承人。 由于受元朝风俗的影响,如今蒙古大汗的继承人,也同样被称为皇太子。 在这次会盟上,脱脱不花一改往日软弱的态度,坚定的要长子脱古思为太子,因此和也先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事实上,脱脱不花和瓦剌的关系十分复杂,虽然说,脱脱不花是黄金家族的后裔,但是,却并非是正统的汗位继承人。 当初,阿岱汗和瓦剌首领脱欢大战失利,脱欢本想自立为汗,但是遭到了诸部落贵族的反对,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成为太师,并拥立脱脱不花为汗,希望通过他来控制东蒙古。 后来,脱欢虽死,但是他的儿子也先,却继承了他的威望和实力,继续钳制和蚕食黄金家族的威望。 为了顺理成章的让瓦剌控制整个蒙古部落,脱欢还在世时,就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脱脱不花,为此,甚至逼迫脱脱不花,将已经娶纳的正妻阿勒塔噶勒沁休弃。 脱古思,就是阿勒塔噶勒沁的儿子,原本按照脱欢的设想,在阿勒塔噶勒沁被赶走之后,他的女儿成为了脱脱不花的正妻,所生的孩子,自然也就能继承黄金家族的汗位。 通过这一层关系,他就可以作为外戚,彻底掌控东蒙古,但是,脱脱不花虽然是靠着脱欢才登上汗位,可也不甘心,真正成为一个傀儡,因此,对于太子之事,他一直迟迟不肯表态。 直到这次会盟,脱脱不花几乎是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布了脱古斯的继承人地位。 如此一来,他和也先之间的矛盾,就被迅速激化。 立也先的姐姐所出之子也先猛可为太子,是瓦剌长久以来的期盼,也是也先一直容忍脱脱不花一步步试探他底线的最大原因。 但是现在,脱脱不花率先突破了这个底线,那么,一场战争,也就不可避免了! 而这,也恰恰就是脱脱不花想要的。 会盟结束的第二天,脱脱不花就以也先干涉汗位继承人,有不臣之心为由,发兵瓦剌。 和往常的小打小闹不同,这一次,脱脱不花动用了五大部落七成以上的精锐,明显来势汹汹。 这种情况下,也先自然不敢怠慢,也迅速组织起了瓦剌的军队,与之对抗,如今草原之上,两大霸主针锋相对,早已经是风声鹤唳。 片刻之后,几位大臣都看完了奏疏,眼中终于闪过一丝了然,杨洪沉吟着,开口道。 “陛下,若是草原局势如此,孛都出逃,也就不意外了。” “此次脱脱不花既然在会盟中宣布立脱古思为继承人,便是彻底和瓦剌撕破了脸皮,此番瓦剌和鞑靼,必起大战。” “孛都乃是也先手下大将,且是土尔扈特部的首领之一,也先若要动兵,必少不了他的帮助。” “他如今急着出逃,恐是怕我大明得知了消息,将其扣在京师,以左右草原战局。” 作为对瓦剌最了解的人之一,杨洪一开口就说到了点子上。 和鞑靼一样,瓦剌实际上也是由几个大的部落组成,除了也先亲自掌握的准噶尔部,还有杜尔伯特部,土尔扈特部,和硕特部,共四大部落。 这几个大的部落,是整个瓦剌的主要力量来源,自然是被也先牢牢的握在手中。 孛都在瓦剌当中,负责的就是土尔扈特部,虽然,瓦剌部落之中,贵族众多,孛都只是土尔扈特部的首领之一。 但是,毋庸置疑,在草原战事将起的情况下,他也必须尽快赶回去主持大局,不然的话,少了土尔扈特部的力量,将直接影响到这场大战的胜负。 这个时候,范广也点了点头,道。 “不错,按这份奏疏所言,此次会盟的时间,原本定在五月,但是,不知为何,脱脱不花突然便将其提前。” “所以,才让孛都措手不及,只能行此下策。” 于是,在锦衣卫的这份奏疏出现之后,整件事情的脉络便逐渐清晰起来。 由于种种原因,瓦剌和鞑靼的关系日渐紧张起来,尤其是在脱脱不花宣布了要召开会盟的消息之后,也先只怕也察觉到了对方的筹谋。 为了阻止脱脱不花,他便派了孛都到大明来向太上皇求助,可脱脱不花,想来也不是毫无防备。 或许是他得知了使团到达大明的消息,所以提前召开了会盟,又或许,他压根就是为了骗也先派出手下大将到大明求助,所以才特意将会盟的时间定的那么晚。 但是不管是哪一种,事实摆在眼前,局势已然发展到了如此地步。 那么,对于大明来说,要做的就是…… “陛下,草原内乱,对我大明来说是好事,如今正是整饬军屯的关键时刻,边境动荡,此等状况之下,也先和脱脱不花开战,必无暇顾及我大明,依臣之见,我等只需静观其变便是。” 沉吟片刻,于谦也开口道。 孛都出逃,已经成了定局,不可挽回。 那么既然如此,这种情况下,自然是一动不如一静。 趁着草原大乱的大好时机,整饬边军,才是正经事。 “于少保所言有理,陛下,如今我朝廷元气不足,正是该休养生息之时,草原内乱,正让我大明积攒实力,以图后计。” 紧跟着于谦,沈尚书也赶紧开口说道。 那副眼巴巴的样子,就差说陛下您可千万别想打仗,那玩意太花钱了…… 看着杨洪和范广沉默的样子,还有于谦欲言又止,沈翼止言又欲的样子,朱祁钰也一阵好笑。 大明如今的底子,他又岂会不知? 就算有互市的补充,元气也依旧未曾恢复,说白了,至少三五年内,大起兵戈是不可能的。 他真正关注的是…… “草原局势,和大明的边境安危息息相关,此战之后,无论谁胜胜负,草原局势必将大变,但是,无论是脱脱不花还是也先,只要能够吞并对方,则统一草原指日可待,所以,此战我大明固然不可参与,但是,也不能完全袖手旁观。” 沉吟片刻,朱祁钰眉头微皱,缓缓开口,问道。 “杨侯,范都督,你二人久在边镇,你们觉得,这场仗若打起来,谁的胜算更大些?” 这…… 杨洪和范广对视一眼,一时有些踌躇。 片刻之后,还是杨洪拱手开口,道。 “陛下,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从无一定之事,但是,若论实力,此消彼长之下,恐脱脱不花此时要强于也先。” “而且,从此次会盟可以看出,此次开战的主导权,其实握在脱脱不花的手中,想来,他既然敢如此挑衅也先,必是有足够的把握。” “不过,也先也非易于之辈,所以臣以为,此战脱脱不花或有六成把握,能够获胜。” 这话其实说的比较保守,但是胜在稳妥。 毕竟,看天子的意思,其实还是想要插上一脚的,在场几人虽然没有明说,但是,都不约而同的,想要委婉的规劝天子,打消这个念头。 说到底,大明现在兵力不足,财力也不够,实在是打不起仗。 不料,天子听完之后,却摇了摇头,道。 “高了,依朕看,此次脱脱不花的胜率,只怕不到三成!” 看着底下众人疑惑的神色,朱祁钰叹了口气,道。 “诸卿可曾听过,阿噶巴尔济此人?” “陛下指的,可是脱脱不花的弟弟,鞑靼的济农阿噶巴尔济。” 此人的名声不小,甚至都不用杨洪,于谦略略一想,便道出了此人的身份。 济农,蒙古话翻译过来,意思是副汗,单单听这个名头,便可以看出,此人在鞑靼的位置有多么重要。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按锦衣卫传回的消息,此次开战,脱脱不花将近三分之一的兵力,都交给了此人,一旦此人倒戈,那么,战局必将逆转!” 杨洪思索了片刻,也道。 “不错,这阿噶巴尔济的确是个隐患,臣当初镇守宣府时,曾和此人打过交道,和脱脱不花的狡猾不同,此人好大喜功,虽然骑射工夫过人,但是,却颇有野心,若是也先以利相诱,他恐怕真的会倒戈相向。” 话是如此,但是,杨洪还有半句话没说。 那就是,只是有这个可能而已,毕竟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 当然,这种情况下,顺着天子的话头,可比做愣头青要更合适,这一点,杨侯爷自然是清楚的。 然后,他便见到天子微微一笑,道。 “既然如此,那不妨我们帮这位济农一把,如何?” 在场诸人对视了一眼,心中隐隐浮出一个猜想,踌躇片刻,于谦上前问道。 “陛下的意思是?” 朱祁钰笑了笑,开口道。 “既然这场战事,无论是脱脱不花还是也先最终获胜,对大明都非好事,那么,何不尝试一下,换个新的思路,让这位鞑靼的济农渔翁得利呢?” “反正,他也有着黄金家族的血脉,登上汗位也不是不可能,而且,杨侯也说了,他好大喜功,并不难说服。” “当初,脱欢既然能够扶植一个大汗上位,我大明为何不能呢?” 82中文网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零一章:杨杰?杨杰! 天子的话,让在场众人不由陷入了沉思。 是啊,脱欢能够扶植一个傀儡大汗,那么,大明又为何不能呢? 之前的时候,他们一直都没有想过这种做法。 至于原因,倒不是所谓的礼仪道德束缚,真正做到高位的人,虽然不说是不择手段,但是,也至少是有自己的原则,不会被单纯的教条所束缚。 作为大明的臣子,首要考虑的是大明的利益,仁义道德,是用在大明的子民身上的,至于外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国与国之间,自然有属于自己的规则,只要能够达到目的,战争都可以发动,何况是这种区区手段。 之所以大明之前的君臣,一直都没有考虑过此事,真正的原因是,这么做的难度太大,而且很难达成目的。 脱欢是瓦剌首领,本身就属于草原部族,所以,他扶植一个傀儡大汗,目的是逐步蚕食汉庭的权力,进而达到取而代之的目的。 但是,大明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 倒不是说,扶植起一个傀儡困难,事实上,大明全盛时期,不要说扶植傀儡了,就算是扫清草原上的部族,也并非没有可能。 只不过,这并没有什么意义。 草原毕竟和关内不同,地理辽阔,一马平川,广大的草原上,散落着无数的小部落。 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形容的就是草原部族。 这种地理环境,天然的就为草原部族提供了保护,大明固然可以扶植起一个傀儡大汗。 但是,却不可能像脱欢一样,时时刻刻的待在草原上,渐渐的取代他的地位。 而一旦这个傀儡大汗的地位稳固,就肯定会想要摆脱傀儡的地位,这是必然的。 瓦剌本身就在草原上,自然可以做出钳制,但是,对于大明来说,为了这种事情劳师远征,却实在是不划算。 所以说,对于大明来说,干预草原事务,无论是武力干涉,还是扶植傀儡,其实都是一件赔本的买卖。 在场的几人,都算是熟稔边事之人,自然清楚个中的原因。 但是,如今的情况又有不同。 其原因,就在于阿噶多尔济这个人的身上! 作为脱脱不花的弟弟,鞑靼的亲王,他手里掌握着近三分之一的兵力,对于五大部落,也有着极大的影响力。 但是偏偏,他又是一个好大喜功的鲁莽之人。 在瓦剌和鞑靼即将开战的当口下,如果要扶植他做大汗,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鼓动他背叛脱脱不花。 如此一来,鞑靼各部必然分崩离析,即便是阿噶多尔济能够成功的杀掉脱脱不花,登上汗位。 但是,也必将发生一场血腥的屠杀,更不要提,还有也先虎视眈眈。 草原上虽然是弱肉强食,但是,毕竟经历了大元的百年归化,哪怕不似大明一样讲究名分礼法,可也有正统之分。 应该说,如今的草原上本就各怀鬼胎,只不过,碍于黄金家族的荣耀,所以,没有掀起大乱。 但是,阿噶多尔济一旦动手,那么,弑兄登位的由头,足以让诸多部落对他群起而攻。 这种情况下,他若是想要坐稳自己的位置,唯一的办法,就是紧紧的依靠大明。 念及此处,一众大臣忽然想起,当初天子坚持重开互市时的坚定态度,是否,也有在为现在做准备的意味呢? 要知道,互市的这一年下来,诸多鞑靼贵族,已经基本习惯了来自大明的瓷器,茶叶,珠宝,丝绸。 如果说,阿噶多尔济能够在登位之后,继续维持良好的互市,那么,他至少可以保证,鞑靼的五大部落不会闹事。 但与此同时,这种慑于利益的臣服,又必然是松散的。 所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有些头一开,就未必能止得住了! 到时候,草原上无论是再起变乱,还是貌合神离,对于大明来说,都是好事。 而若是阿噶多尔济失败了,那么,就更妙了。 脱脱不花面对这个弟弟的背叛,必定心有不甘,鞑靼内部分裂便成了定局。 与此同时,失去了阿噶多尔济的帮助,脱脱不花也不可能再有力量剿灭也先。 到时候,草原上必将陷入三方混战的局面,大明便可坐收渔利。 所以…… “陛下圣明,不过此事若要做,有两个难处,其一是草原部族逐水草而居,如今又起战事,诸多部落皆已迁移,如何找到阿噶多尔济,却不惊动其他人,是首要的问题。” 将利弊得失在心中过了一遍,众人很快就开始考虑具体的操作。 策反这种事情,最重要的,是要保密。 但是,大明面临的最大的难题,就是很难在保密的情况下,见到阿噶多尔济。 可以说,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这件事情便无从谈起。 不过,面对杨洪的这个问题,朱祁钰却含笑道。 “此事,想来沈先生会有办法。” 啊? 沈尚书正在暗中庆幸,自己终于躲过一劫,成功的保护了国库的银子,却没想到,天子突然将话头引到了他的身上。 面对着其他几日疑惑而惊讶的目光,沈尚书眨了眨眼睛,一头雾水,苦兮兮的道。 “陛下,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他是实在没想明白,这件事情能跟他扯上什么关系。 于是,便见天子道。 “沈先生可还记得,年前的时候,户部查出了几个偷贩盐茶的商人,后来,揪出了数十个官员,为了此事,先生还亲自进宫了一趟。” 这么一说,沈翼便想了起来。 的确有这回事。 自从互市开通之后,虽然说,给大明带来了不少的利润,但是,与此同时,种种问题也不可避免的接踵而至。 其中最严重的,就是走私的情况。 尽管在开通互市之前,朝廷已经对此做出了充分的准备,禁绝一切民间商贸,仅允许天子的皇店,在固定的时间和固定的交易场所展开互市。 但是,走私依然难以杜绝。 要知道,当初为了争取户部的支持,皇店在互市当中,需要缴纳的赋税比例,是非常高的。 这一点上,天子对皇店约束的非常严格。 在此情况下,皇店既要缴纳高额的税赋,同时,又要保证利润,上交到天子的内库,以博得圣宠,价格自然也就水涨船高。 当然,这也是因为,皇店在互市当中处于垄断地位,且有天子背书,历次互市,都会有专门派出的边军负责保护,并不怕对方翻脸,所以才会有如此高的价格。 但是,如此一来,民间的走私,也就难以遏制了。 还是那句话,边境线如此之长,有蒙古部族能够趁夜前来劫掠,那么,自然也就有大明的商贾,能够冒着风险到草原上交易。 互市虽然是官方贸易,但是,毕竟每次交易的时候,都会有大批的蒙古人前来,这也就为走私商人提供了方便。 针对于这一点,户部和兵部联合移文给各处地方官府,命其严厉查处走私,几乎是每次互市开始的时候,边军都要派出诸多兵力,加强巡逻,以求禁绝走私。 但是,即便如此,走私还是屡禁不止。 不过,这其中大多数都是普通的物资,类似茶,盐这种需要引子的物资,走私商人也很难能弄得到。 可是,就在去年年前的时候,宣府附近,却查获了两支专门倒卖盐茶的走私商人。 这件事情,户部非常重视,派了一个郎中,会同都察院的佥都御史一同前去调查,最后发现,是这伙商人买通了盐场和茶厂的管事官员,伪造了官引,上下勾结,倒卖盐茶。 对于这种行径,沈尚书自然是深恶痛绝,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亲自进宫见了天子,请天子严惩涉案官员和一应人等。 而天子他老人家,也十分干脆。涉案的官员该贬的贬,该流放的流放,其余的商贾之人,从犯流放,主犯则交给了锦衣卫处理。 之后的事,沈尚书就不知道了。 不过,此刻听天子提起,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 “陛下,难道说……” “那两伙商人,主事的,都是锦衣卫的人!” 面对着沈尚书惊疑不定的目光,朱祁钰笑了笑,淡淡的开口。 啊这…… 沈尚书一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怪不得,这帮人能够轻易的搞到官引,而且,一路上的盘查,乃至是把守关隘的官军,都能够轻易的应付。 却原来,是有这么一层关系…… 于是,沈尚书忽然就提起了精神,张口便道。 “如此说来,这伙人也是陛下的人,陛下,既然如此,他们行商所得,必是都进了陛下的内库,这可不成啊陛下,这些银子,可有户部的一份!” 于谦:…… 杨洪:…… 范广:…… 果然,沈大人还是那个沈大人,满脑子都是朝廷的钱袋子。 于是,一众大臣决定不去搭理这个愣头货,沉吟片刻,于谦问道。 “陛下的意思是,这伙商人,能够联系到阿噶多尔济?” 朱祁钰也被沈翼的反应给闹得有些哭笑不得。 没办法,他也只能先不管这位户部尚书,点了点头,道。 “不错,在鞑靼五大部落中,阿噶多尔济执掌的是察哈尔部,而察哈尔部,也是这些人历次的主要交易对象。” “不过,毕竟他们的身份只是普通商人,自然不可能直接接触到阿噶多尔济,不过,至少能够接触到一些察哈尔的贵族,通过他们,找到阿噶多尔济并不算困难。” 原来如此…… 听闻此言,于谦皱了皱眉头,思索了片刻,道。 “陛下,若是如此的话,此事恐怕也不容易。” “既然只能找到部分贵族,那么,便易徒生变数,如何在不暴露身份,又不引人怀疑的情况下,联系到阿噶多尔济,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所以,如果真的要做,此次派出去的人,不仅要足智多谋,还要能够随时机变,更重要的是,要胆大心细,唯有如此,方可有成功的希望。” 说白了,这种事情,风险很大,变数也很大。 所以,负责之人的能力,就显得至关重要! 朱祁钰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补充道。 “不仅如此,此人还要有足够的身份地位,不然的话,即便是到了阿噶多尔济的面前,也难以取得他的信任。” 虽然说,阿噶多尔济自己有野心,但是,他又不是傻子,这么大的事情,若没有足够的把握,他肯定是不会动手的。 所以,不可能随随便便一个人,拿着一份不知真假的旨意或是文书,就让他下这么大的赌注。 相对于这种死物,更可信的反而是人! 但是,这就是问题所在…… 京城当中,足够有身份的人,要么不宜出京,要么容易被认出来,想要找一个既有身份地位,又不容易被认出来,与此同时,还要胆识,智谋俱佳之人,实在不易。 不对…… 还是有的! 听了天子的话,于谦先是皱眉思索了片刻,紧接着,他的心中就浮起了一个人选,旋即,他的目光,便落在了一旁的杨洪身上。 感受到于谦的目光,杨洪先是一愣,随即,他也想到了什么,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因为,他也想到了一个人…… 杨杰! 这些年杨洪虽然不在京城,但是这片地界上的尔虞我诈,他心里清楚的很。 能够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下来,撑起杨家的门面,杨杰的智谋,绝对不是说说而已。 当初,杨家面临那样风雨飘摇的境地,但是,杨杰却能够坚定信念,在不可能当中找到一条既不得罪天子,又能够让杨家摆脱困境的办法,胆识信念,也是上上之选。 更重要的是,他姓杨! 他,是杨洪的儿子! 这个身份,在边境乃至是草原上,比其他任何的身份,都要有说服力。 杨洪相信,只要将这件事情交给杨杰来看,他一定能够做的非常出色,唯一让他有顾虑的就是,杨杰的身子骨…… 他这个儿子,本就体弱多病,杨洪自己在边境待了这么多年,怎么会不清楚那是一片什么所在。 何况,草原苦寒,长途跋涉,风吹日晒,真要是让杨杰过去,他属实是放心不下。 但是…… 一抬头,杨洪正对上天子意味深长的目光。 于是,他心中叹了口气,沉声开口,道。 “陛下,臣有一人选,锦衣卫镇抚使兼幼军营镇抚使杨杰,可堪此任!”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请假…… 困的睁不开眼,请个假,明天见,鞠躬~~~ 《皇兄何故造反?》请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皇兄何故造反?》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零二章:这相似的场景 等阮浪回到南宫的时候,已经是死的不能再透了。 一百棍下去,别说是他这样一个年老体弱的老太监,就算是身强力壮的习武之辈,也十有八九保不住性命。 怀恩带着阮浪的尸体,静静的站在重华殿上,在他的对面,是面容冷冽,一身怒意几乎压抑不住的太上皇。 “内臣怀恩,给太上皇请安。” 躬身一礼,怀恩开口,道。 “奉陛下之命,将阮浪公公送回南宫,陛下有旨,内臣阮浪,在武英殿上,擅自干预朝务,公然冒犯朝廷重臣,违背太祖铁律,杖一百,贬为南宫洒扫内宦。” “贬为洒扫?” 朱祁镇坐在御座上,面色阴沉,听到怀恩的话,险些被气笑了。 “你就送一具尸体,来给朕做洒扫太监?” 然而,面对太上皇的怒火,怀恩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拱手道。 “回太上皇,阮公公体弱,受刑七十二杖便已咽气,内臣对此,也觉得甚是遗憾。” “毕竟当初,刘永诚公公受杖一百四十二才咽气,陛下命杖阮公公一百,其实也是有意留他一命,不然的话,也不会有贬斥的诏旨了,请太上皇明鉴!” 明鉴? 我明鉴你个**! 朱祁镇算是看出来了,这个怀恩,就是过来恶心他的。 要是没有洒扫太监这个诏旨,那一百棍打了之后,人死就死了,扔到乱葬岗埋了便是。 可如今,有了这道诏旨,怀恩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把人送回到南宫里头,不是恶心他是什么? 冷冷的看着怀恩,到底,朱祁镇还是没有发怒。 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从在宣府的时候,朱祁镇就明白,如今皇帝手下的这帮奴婢,个顶个的,都不是好惹的。 自己虽然是太上皇,可对这帮所谓皇家奴婢,想处置也处置不了。 没瞧见舒良那个混账东西,在宣府都闹成那个样子了,可如今,还不是风头一过,依旧是威风八面的东厂提督吗? 如今的这位天子,看似是公平持正,可实际上,论起护短来,丝毫都不亚于他。 只不过,相对于自己,他这个弟弟更能约束手下人,也更会装出一副处事公正的嘴脸罢了! 所以,跟眼前这个卑贱的奴婢生气,一点用都没有。 这笔账真正该记着的,是他背后的主子! 深深的吐了一口气,朱祁镇一挥手,让底下两个内侍把阮浪抬下去,冷声道。 “人,朕收下了,滚吧!” 听着这般厌恶的口气,怀恩却仍旧是带着笑意,躬身道。 “启禀太上皇,内臣此来,除了送回阮公公的尸身,却还有两道旨意要传,太上皇放心,旨意传完,内臣立刻便离开南宫。” 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让朱祁镇回忆起了某段再也不想记起的回忆,眯了眯眼睛,他压抑着心中的不快,道。 “有话快说!” “头一道旨意,陛下说,为防再有伪造圣旨之人出现,此后南宫凡有诏命,必得太上皇亲笔,方为圣命。” 朱祁镇依旧冷冷的望着怀恩,不发一言。 他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也没有用,和阮浪所想的不同的是,打从放走孛都的时候,朱祁镇就知道,这件事情能够善了的可能性不大。 他不是没有政治敏感性的人,非常清楚,有人“假传”圣旨意味着什么。 即便朝臣们接受了他的理由,那么,也必然会采取措施,避免这种情况再次出现。 所以,对于这道诏旨,他并不惊讶,当然,这种通知式的宣旨方式,依然让他感到不快。 看着怀恩依旧站在原地不动,朱祁镇皱着眉头,开口问道。 “还有呢?” 两道旨意,怀恩说的,只是一道,至于剩下的…… 朱祁镇话音落下,便觉后悔。 因为他瞧见,在自己说完之后,怀恩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这笑容让他看的十分不安,但是,想要阻止,却为时已晚。 怀恩道:“启禀太上皇,陛下说了,伪造圣旨,事关重大,绝非一二侍从可以做到,因此,必然还有人暗中参与,太上皇仁慈宽容,但易被底下的奴婢们蒙骗,长此以往,南宫不宁,社稷不安。” “故而,此次随太上皇前往春猎的一应人等,皆需随咱家走上一趟,交由锦衣卫详细勘问后,再行处置。” “名册在此,请太上皇御览,并将这些人交给咱家带走!” 这话一出,朱祁镇的脸色霎时间变得难看无比。 “你放肆!” 事到如今,眼瞧着对方步步紧逼,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 阮浪死了,他已经算是痛失心腹,原本想着,这件事情怎么也该就此平息了。 却不曾想,他这个弟弟如此狠辣,竟然要借此机会,将他南宫的人,全都抓走。 不用想也知道,这些人一旦交出去,再想要回来,岂止是难比登天,只怕是连命能不能保得住都两说。 这叫他如何能够忍得了? 堂堂的太上皇,连自己的随侍之人,都保不住,他的颜面何存? 他没想到,自己一忍再忍,可这帮奴婢,简直是越来越蹬鼻子上脸了! 要知道,春猎他带出去的,基本上都是自己的心腹,绝大多数,都是当初孙太后仔仔细细的查过家世经历,才送到他身边来的。 朱祁镇在南宫的这段日子,能够过的如此舒心安适,大部分原因,都是因为有这些人在尽心侍奉。 否则的话,他只怕日日都要担心,自己的衣物膳食,会不会有人包藏祸心了。 防人之心不可无,何况,以他如今的处境,朱祁镇自觉如果易地而处,他也不会安安稳稳的什么都不做。 可现在,怀恩要将这一干人等都带走,这就让他难以接受了。 沉着一张脸,朱祁镇勉强还能维持镇定,冷声道。 “人是南宫的,朕自会命人审理处置,就不必带去别处了,若有结果,朕会知会皇帝的,你退下吧。” 应该说,对于自己的处境和地位,朱祁镇心里还是有点数的,虽然这话说的不容置疑,但是,到底还是留了些分寸,没有直接否定对方的意思,只说要自己处置。 从朱祁镇的角度来说,他觉得这么做,已经给对方留足了面子了,他也没打算把人都保住,只想着处置一批,留下一批最信任的。 但是,这种想法,显然也不是怀恩能接受的。 听到太上皇的逐客令,怀恩依旧没有任何反应,稳稳的站在原地,拱手道。 “太上皇莫要让内臣难做,陛下说了,让内臣把人带走,若带不走人,岂非违抗圣命?还请太上皇体谅内臣难处,把人交出来吧。” 话说的客气,但是,脚下不曾挪动的步子,却昭示着态度的坚定。 看着没有丝毫动弹的怀恩,朱祁镇心中又腾起一层怒火。 虽然早就知道皇帝手下的人跋扈,但是,当着他的面,将他的话置若罔闻,还是让朱祁镇觉得十分没面子。 当下,他心中怒意再起,冷着一张脸道。 “既然你决定不了,那就回去问问皇帝,再来回话,朕乏了,你退下吧!” 又是逐客令,但是这一次,朱祁镇的态度,显然强硬了许多。 但是可惜的是,怀恩并不吃他这一套,只道。 “太上皇,请莫要为难内臣!” 甚至于,说这话时,这位乾清宫总管太监的脸上,还挂起了一丝捉摸不透的肃然。 朱祁镇心中莫名有些不安,但是,面上仍旧强自镇定,怒斥道。 “放肆,难不成你还想在朕的眼皮子底下,闯宫抢人不成?” 这话本是在反问,但是,话音落下,朱祁镇便惊恐的看到,怀恩的脸上果真露出了一丝沉思之色,似乎真的在考虑此事的可行性。 不过,让他松了口气的是,怀恩终于还是摇了摇头,道。 “太上皇息怒,您若执意不肯交人,内臣岂敢冒犯?” 听闻此言,朱祁镇才渐渐放下心来,厌恶的看了底下的怀恩一眼,他也懒得再虚以委蛇,道。 “既然如此,那你还不快滚,朕说了,此事朕会再查,等查清了,自会给皇帝一个交代!” 看着突然变得强势起来的太上皇,怀恩依旧波澜不惊的站在原地,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就在朱祁镇按捺不住,想要再度出言将他赶走的时候,重华殿外,急匆匆进来一名身着铠甲的青年人。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南宫护卫统领,羽林后卫指挥使孟俊! 他的出现,让朱祁镇眉头顿时紧皱,脸色也变得难看之极。 只见这名青年人快步来到殿中,单膝跪地,道。 “陛下,东厂提督舒良在南宫外,带来了五百番子,声称是奉了皇上旨意,要来抓捕贼人!” “什么?” 朱祁镇从御座上霍然而起,冷冷的望着底下的怀恩,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 怪不得这个卑贱的奴婢,从头到尾都有恃无恐,却原来,还留着这样的后手。 不出所料的是,听了孟俊的话,怀恩的脸色一变,露出一副任谁一看,都是过分夸张的懊恼神色,道。 “太上皇恕罪,是内臣记性不好,忘了说了,这次伪造圣旨的案子,陛下交给了东厂和锦衣卫主审。” “内臣今日带了人去,是要送到锦衣卫的诏狱,交由舒公公来审理的。” “您也知道,舒公公是个急性子,凡是皇上吩咐下来的事,舒公公都紧着去办,谁的面子也不给,半点工夫也不耽搁。” “想来,是内臣进了南宫这么久,还没有将人带出去,让舒公公等急了,所以,亲自过来要人了!” 这副样子,在朱祁镇的眼中,无异于是挑衅。 当下,他心中的怒火腾腾的往上窜,自己在宣府的场景历历在目,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当下,他便怒声道。 “好,好,好!” “简直是要反了,这个舒良,如此张狂,难道还觉得此处是宣府吗?” “孟俊,你现在就带着羽林后卫,去把南宫给朕死死守住,朕倒要看看,这舒良,敢不敢强闯宫门!” “陛下,这……” 听闻此言,孟俊也一阵犹豫,不过,他刚刚开口说了半句话,一抬头就瞧见太上皇几乎要冒火的目光,顿时不敢再多言,只能硬着头皮下去办了。 见此状况,一旁的怀恩也拱了拱手,道。 “既然太上皇执意如此,那内臣也不敢冒犯,这就回宫复旨,内臣告退。” 说完之后,这位一直都赖着不肯走的乾清宫总管太监,竟然就这么干脆利落的离开了,没有丝毫的犹豫。 这般果断的作为,倒是让朱祁镇一阵意外,望着怀恩离去的身影,脸上顿时变得有些惊疑不定。 ………… 南宫外。 舒良一身张扬的蟒衣,站在宫门外头,交叠着双手放在身前,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热情’笑容,似乎他不是来抓人的,倒像是来会老友的。 只不过,在他的身后,五百带着短棍,杀气腾腾的东厂番子,却昭示着,这位东厂督公,来者不善! 宫门处,值守的一干禁卫,虽然面上仍旧能够保持镇定,但是,时不时瞟向外头的目光,却暴露了他们内心的不平静。 片刻之后,孟俊和怀恩一前一后,从南宫中走了出来。 见到二人出来,舒良向前走了两步,迎了上来,原本,孟俊以为他要打招呼,但是,让他尴尬的是,这位舒公公看都没看他,直接迎向了怀恩,拱手道。 “怀恩公公,情况如何?” 这种无视的态度,让孟俊顿时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是,想到舒良的名声,他又按捺下来。 对于舒良的问话,怀恩拱手回了一礼,脸上浮起一丝愁色,道。 “咱家无能,没能办好皇爷交办的事,这次回去,怕是要受责罚了!” 不过,闻听此言,舒良不仅没有失望的神色,反而目中闪过一丝跃跃欲试,继续道。 “倒也不必如此,公公放心,皇爷要办的事,就没有办不成的,有咱家在,这天底下,就没有人能违抗皇爷的圣旨!” 这话口气斩钉截铁,若是换了别人来说,必然要被议论不自量力。 但是,配合舒公公的过往‘战绩’,却也这话让人听来,却只觉得霸道,不觉得是在夸大其词。 怀恩听闻此言,更是挑了挑眉,朝着南宫的方向望了一望,旋即,他拱手笑道。 “既然如此,咱家就先回宫复旨去了,顺便,等着舒公公的好消息。” “怀恩公公慢走!” 舒良笑意晏晏的拱手施礼,和怀恩相互告辞,直到怀恩的身影已经离开的看不见了,他方转过身来,看着脸色难看的孟俊。 这一次,舒公公总算是收起了脸上惯常的假笑,肃然道。 “奉上谕,缉拿随侍太上皇前往春猎的一应人等,入狱调查,请孟指挥使……行个方便!”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零三章:舒公公的遗憾 行个方便……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听着还算客气。 但是,落在孟俊的耳中,却陡然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在面对一只弓起身子,嘶嘶吐着信子,随时准备攻击的毒蛇。 一阵凉意,从后背直接窜到头顶,让孟俊的的头脑变得无比清醒,时间尚未入夏,但是,他的额头上,却已经开始冒出了丝丝的汗迹。 于是,心中刚刚升起的不满瞬间被抛到脑后,剩下的只有恐惧。 所谓人的名树的影,眼前这位,可是出了名的手段狠辣,胆大跋扈,休说是他一個区区的禁军卫指挥使,就算是太上皇当面,这位可也是丝毫不怵。 强装着镇定,孟俊挤出一丝笑容,道。 “舒公公明鉴,不是兄弟我不肯帮忙,而是太上皇有旨意,让兄弟我守好宫门,不得擅自放人进去。” “至于伪造圣旨的事,太上皇也说了,会继续严查,涉及人等会秉公处置,刚刚怀恩公公回乾清宫,就是去向皇上禀报去了。” “咱们都是给朝廷办事,您看,就不要为难兄弟了吧……” 不知不觉之间,孟俊被舒良的气势所慑,说话之间就低了一头,明明是互不统属的关系,但是看着,却仿佛是下属一般。 甚至仔细看出,还有一丝讨好祈求的意味。 不过对于这种态度,舒公公见得多了,说到底,这位孟指挥使,还是跟舒良打交道太少,只听过名声,不然的话,他就会知道,这位东厂督公,就是一块软硬不吃的滚刀肉。 当然,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孟俊如此伏低做小,舒良也不会毫无反应,脸上挂起招牌的假笑,舒公公道。 “明白,明白,咱们各为其主,都有难处,孟指挥使放心,咱家能够体谅。” “舒公公深明大义,兄弟感激……” 来不及多想,为何这位素有不好打交道名声的东厂提督太监这回如此好说话,孟俊连忙拱手开口。 然而,话只说了一半,就听到了对面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过……” 舒良脸上的笑容越发‘诚挚’,但是,不仅没有让人感到和煦,反而让人心里发寒。 “这缉拿犯人,乃是陛下亲自下旨,太上皇虽然仁慈,可想来也不会不识大体,孟指挥使说太上皇不肯交人,不知,可有手诏?” 孟俊的神色僵了僵,看着对面的舒良,渐渐冷静下来。 他似乎明白过来了,这位舒公公,刚刚只不过是在戏耍他而已。 果不其然,紧跟着之后,舒良一本正经的声音便再次响起,道。 “孟指挥使体谅一下,这南宫里头,多得是包藏祸心之辈,刚出了一桩伪造圣旨,私纵虏贼的案子,焉知会不会,再来一桩假传圣命的案子呢?” 言下之意,便是暗指孟俊在假传圣旨。 这话一下子噎的孟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 倒不是他想不起反驳的话,而是这借口太拙劣,让他一时都觉得有些无语。 这是什么地方? 南宫! 太上皇就在殿里坐着,他老人家的眼皮子底下,又不是天高皇帝远的穷乡僻壤,谁敢假传圣旨? 再说了,假传圣旨对他有什么好处,得罪一个权势正盛的大珰吗? 这个舒良,摆明了就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得不耐着性子,依旧放低姿态开口,道。 “公公玩笑了,孟某岂敢假传圣旨?” “就算是公公不信孟某,难道连怀恩公公也不信吗?刚刚怀恩公公离开时,也曾提到,太上皇会自己处置一干人等,他的话,总不会有假吧?” 孟俊早就有所耳闻,天子手下的几个大珰,尤其以怀恩和舒良的关系颇佳。 拉怀恩出来做挡箭牌,他就不信,这个舒公公还是不给面子。 果不其然,提到怀恩,舒良的神色松了松,但是,依旧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道。 “怀恩公公的话,咱家自然是信的,只是,孟指挥使何时听到怀恩公公说,太上皇不愿放人了?” “反正,咱家是没听见,要不,您去追上怀恩公公问问,让他来给咱家解释一番?” 这番话说完,孟俊算是明白了。 这个舒良,这是下了决心,要刁难他了。 既然如此,他也没必要再好声好气的说话了,当下便直起了微微弯下的腰,道。 “公公若是执意不信,孟某也没有办法,只是,孟某身为禁军统领,守卫南宫,职责所在,不敢擅自放人进去,公公若要觐见太上皇,孟某可以代为通禀,但是,这些东厂番子,怕是不宜进到南宫当中。” 实话实说,虽然这话说的硬气,但是,孟俊心里却在不断的给自己打气,告诉自己,这是南宫,天子脚下,群臣瞩目,这个舒良就算再跋扈,也绝不敢强闯宫门…… 没办法,舒公公给人带来的气势压迫,实在是太重了。 孟俊此时,其实也是有苦说不出,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实在不想跟舒良发生冲突。 但是,太上皇又下了死令,必须要守住宫门,而且,看那样子,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作为被勋贵推出来保护太上皇的人,这种时候,他不上也得上。 当然,尽管如此,孟俊话里还是留了个小口,那意思是,您要是真的想要人,自己去见太上皇便是,别闹得大家都下不来台。 然而,很快孟俊就发现,他还是小看了舒良,这位东厂提督太监,是真正的疯起来六亲不认。 而且,孟俊说软和话的时候,舒良还算是客气,可如今他态度一变得强硬起来,哪怕是留着转圜的余地,舒良的神色也顿时沉了下来,冷冷道。 “觐见太上皇就不必了,区区小事,不必打扰他老人家。” “但是,咱家也把话放在这,皇上圣命已下,随从太上皇前去春猎的这帮子人,咱家是一定要带走的。” “孟指挥使若是阻拦,咱家不介意,把孟指挥使一同带走。” “至于说强闯宫门……” 舒良微微一笑,道。 “咱家奉圣命缉拿要犯,休说是这南宫,便是皇宫大内,有陛下诏旨在,咱家也能去得!” “滚开!” 谁也没有想到,刚刚还一副好商好量样子的舒良会突然态度大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跋扈。 感受到一旁的侍卫异样的目光,孟俊脸上一阵羞愤。 他好歹也是个世家子弟,平素里也算是走到哪里都被好言好语,却不曾想,今日被一个宦官如此喝骂。 哪怕这个人,是大名鼎鼎的东厂提督,也让他感觉面子有些挂不住,当下便沉了脸色,道。 “既然舒公公坚持如此,那孟某也只能得罪了,来人!” 随着孟俊一声令下,南宫当中,顿时涌出两队禁军侍卫。 羽林后卫虽然是新设,但是,也毕竟是正经的一卫人马,而且,严格意义上来说,属于军队建制。 一旦要发生冲突,动用武力,可不是只能用短棍为武器的东厂番子能够匹敌的。 这也是孟俊的底气所在! 不过,见此状况,舒良不仅没有感到害怕,脸上反而浮起一丝冷笑,道。 “孟指挥使,咱家劝你可想好了,这回咱家过来,可是奉了陛下口谕,你如今的所作所为,是在抗旨悖逆!” 这话说出来,孟俊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但是,很快就镇定下来。 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现在让路,显然是不可能的。 拱了拱手,孟俊也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开口道。 “舒公公言重了,孟某还是那句话,守护宫禁,职责所在,不敢有失,公公若要觐见,孟某可代为通传,但是若要闯宫抓人,请恕孟某不敢放人!” “这么说,孟指挥使是打定主意要抗旨了?” 舒良眯起眼睛,同样是一副寸步不让的架势。 于是,南宫门前,对峙之势已成,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紧张的味道。 “咱家再说一遍,今日咱家是奉旨而来,缉拿要犯,凡阻拦者,视为抗旨,孟指挥使,咱家最后再问一遍,你让,还是不让?” 最后的这几个字,舒良加重了字音,显然,已经是最后通牒。 孟俊很想挺直腰杆说自己不让,但是,所谓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显然,眼前这位东厂督公,就是那不要命的。 从他这副口气和神态当中,孟俊毫不怀疑,只要他敢断然拒绝,对方绝对会毫不犹豫的带人强闯宫门。 要是真的闹到那种地步,舒良会有什么下场他不知道,但是,他自己一定没什么好果子吃。 但是,强拦又不行,放人也不行,孟指挥使一时心中为难不已。 思索了片刻,他总算是勉强找出了一个理由,道。 “公公明鉴,禁军职责所在,便是守卫宫禁,孟某知道,公公也是执行公务,但是,未见明旨,孟某岂敢擅自放人进宫?” “舒公公若真的要带人进宫锁拿贼人,还请拿陛下明诏前来,公公放心,只要有陛下诏旨前来,孟某一定立刻让开,竭力配合公公的公务。” 这话其实是掩耳盗铃,毕竟,天子的圣旨早已经传到了朝廷当中,不可能做得了假。 孟俊此刻细究这个关节,无非是想要暂时让舒良退去,拖延一下时间,虽然说治标不治本,但是,这已经是孟指挥使眼前能够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 何况,该做的他都做了,舒良如果真的拿着天子亲笔的圣旨前来,他也不可能真的违抗圣旨,到时候即便是到了太上皇面前,他也算是有个交代。 不料,舒良听了这番话之后,却反而更加生气,道。 “按孟指挥使的意思,反倒是咱家假传圣旨咯?” 孟俊暗道一声不好,刚想解释两句,却听得舒良继续冷笑道。 “陛下圣命早已传下,孟指挥使就算再孤陋寡闻,也该知道咱家所奉圣命不假,孟指挥使在此阻拦咱家,可有明诏?” “而且话说回来,皇上已有圣旨,此后南宫诸谕,必得太上皇亲笔明诏,既然孟指挥使说是太上皇让你在此阻拦,为什么不拿明旨过来?” 说着话,舒良似乎也有些气急,看着孟俊道。 “孟指挥使也说了,咱们各尽职守,既然你说咱家为难你,那么,咱家也便退一步,只要孟指挥使拿出太上皇阻拦咱家进南宫的手诏,咱家也即刻退去,如何?” 啊这…… 孟俊没想到自己会被对方反将一军,一时也没了主意。 明诏他自然是没有的,太上皇就随口吩咐了一句,当时的那种状况,他哪敢要什么明诏? 可话头是他开的,这个时候拿不出来,反倒理亏,因此一时之间,孟俊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见此状况,舒良却步步紧逼,道。 “看来是没有了?” “既然如此,孟指挥使就不要在此耽搁时间了,快快让开,否则,碍了咱家缉拿要犯,你可吃罪不起!” “来人,跟咱家进去拿人!” 说着话,舒良竟也不再给孟俊反应的时间,带着人就开始往南宫中闯。 一干禁军卫士,站在南宫的门口,面对一帮东厂番子的步步逼近,亦不敢擅自动手,只得后退,同时,纷纷将目光投向了自家的统领大人。 然而,孟俊本身就只是个世家子弟出身,没上过战场,自然也少杀伐决断,面对这种状况,迟迟犹豫不定,为难之下,也不敢贸然开口下令。 眼瞧着舒良带着一帮番子,就真的要闯进宫门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舒公公且慢。” 声音由远至近,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老一少二人,从远处疾步而来,老者身着绯红仙鹤补服,已经是跑的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被年轻之人拉着往前走。 说话之人,便是那年轻者。 “小公爷?大宗伯?” 见到二人的身影,孟俊顿时又惊又喜,立刻开口叫道。 虽然孟俊不知道他们是来做什么的,但是,他至少知道,朱仪是太上皇的人,既然如此,那么大概率,这位小公爷就是来帮他的。 何况,局面已经发展到了这种地步,也不可能变得更坏了。 与之相对的是,听到这道声音,舒良原本已经迈出去的步子,也停在了半空中。 眼中快速的闪过一抹遗憾,舒公公到底还是没往前迈这一步,而是停在了原地,望向了远处匆匆而来的二人…… () 1秒记住顶点:。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零四章:所谓忠言逆耳 “见过大宗伯!” 南宫门外,见到朱仪拉着胡濙匆匆而来,舒良到底还是没有继续往里闯,而是停下脚步,转身一礼。 他的确是疯,但是,也不至于疯到六亲不认的地步。 眼前的这位老人家,就是天子当面,也要敬上三分,舒良自然也不会失礼。 拱了拱手,舒良客气的施了一礼,却对旁边的朱仪搭理都没搭理一下。 “不知大宗伯匆匆而来,可是有何要事?” 这番样子,倒是叫一旁的朱仪皱了皱眉,不过,到底没多说什么。 毕竟,以他如今的身份,的确‘不值得’被堂堂的东厂提督放在心上。 胡老大人显然是很久都没有过这种剧烈运动了,他原本在礼部待的好好的,结果自家这个女婿,突然就跑进来,说南宫出事了,不容分说就要拉着他过来瞧瞧。 若是换了别人,胡濙自然是理也不理,但是,朱仪这般急匆匆过来,他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倒也半推半就的就跟了过来。 好不容易喘匀了气,这位大宗伯皱着眉头,问道。 “舒公公,你带着这么多人进南宫,是要作甚?” 虽然知道对方是明知故问,但是,舒良依旧拱手答道。 “回大宗伯的话,先前陛下有旨,要将春猎时太上皇的随行人等缉拿,咱家便是来将这些人等带回勘问。” “原来如此,辛苦舒公公了。” 胡濙扫了一眼这个场面,对于眼前的局面,心中也大致有了底。 思索了片刻,他继续开口,道。 “公公奉旨办事,自是无碍,不过,南宫毕竟是太上皇居处,不宜闹出太大动静,既有名册,让南宫禁军将人拿了出来,交给公公带走便是。” 于是,舒良的脸上浮起一抹笑意,瞥向了一旁的孟俊,后者则是身子微微有些僵硬。 实话实说,刚刚看到胡濙的时候,孟指挥使抱了很大的希望,觉得这位老大人是来救场的。 要知道,南宫门前,禁军和东厂番子相互斗殴,不管是因为什么,谁都谁错,传出去都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声。 何况,这位老大人还是朱小公爷拉过来的,怎么着,也得给个面子帮帮忙吧。 但是,谁曾想,这位老大人一开口,还是让他交人。 他要是能交人,还在这磨叽什么? 当他喜欢跟一个正当权的大珰对着干吗? 见到孟俊的神色,舒良就知道,眼前这位羽林后卫指挥使,还是个纯纯的政治白痴。 真当他这个东厂提督,是个不知轻重的疯子吗? 虽然说,上一次宣府之事,的确是他自作主张,但是,那也是舒公公掐准了天子的心意。 更不要说,这一次的事情,和宣府还有不同。 土木一祭,实则是天子坚持之事,对于群臣来说,那个时候只想着早点把太上皇接回来,一切安稳。 所以舒良这么一闹,让太上皇赌气不肯回京,才会遭到大臣们的强烈不满。 但是这一次,说白了,是太上皇自己犯了忌讳。 放走一个孛都,老大人们并不在意,但是,往后如果每次出事,都用伪造圣旨来推脱,朝廷上下岂非要大乱? 所以这回,舒良的所作所为,实际上是朝廷默许的。 甚至于说的夸张些,缉捕南宫人等的旨意,还是这些大臣们,求着天子下的。 想要他们来阻止此事,才真真是拜错了菩萨。 事到如今,人是必定要带走的,区别只在于,怎么带走而已。 从孟俊的身上收回目光,舒良也苦笑一声,道。 “大宗伯明鉴,咱家也是为陛下办事,若是孟指挥使肯配合,又岂会闹到如此地步?” “只是,这件事情如今已然闹成了这个样子,可是,仍然有人想要包庇这些案犯,甚至于,蛊惑太上皇,阻拦咱家办案,大宗伯既然来了,可要为咱家主持公道!” 话还能这么说? 孟指挥使瞪大了眼睛,着实没有想到,这位赫赫有名的东厂提督太监,竟然也会倒打一耙告黑状。 啥叫他不肯配合?还有,什么叫蛊惑太上皇? 就太上皇那个性子,还用他蛊惑? 看着胡濙朝自己投来的目光,孟俊着实是费了一番工夫,才把这个脑子转过来,道。 “大宗伯,你莫要听此人诡辩,孟某是奉了……” “孟指挥使!” 不过,让孟俊没有想到的是,话说了一半,对面的胡濙便沉了脸色,直接开口打断了他。 “既然都是为了朝廷办事,那就不要说那么多了。” “舒公公既是奉旨而来,禁军自然要配合,恰巧,朱将军随老夫而来,有事要觐见太上皇。” “你看如此可好,让朱将军陪你进去一趟,将名单上的人带出来,这样,你能尽忠职守,看住宫门,舒公公也能对陛下交代,可谓两全其美,如何?” 这…… 孟俊有些犹豫,想说这件事情他决定不了。 但是,他一抬头,看见一旁的朱仪朝他使了个眼色,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道。 “既然如此,大宗伯,舒公公,且请在此稍待片刻。” 说罢,他便引着朱仪进了宫门。 刚一进去,孟俊的脸色立刻就变得苦兮兮的,看着朱仪道。 “小公爷,你可得救救我啊!” 说着,他将刚刚发生的事情,包括太上皇让他死守宫门的话,都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朱仪,随后道。 “事到如今,兄弟我真的是没法子了,太上皇那边,我是不敢去说,可舒公公那边又,唉,早知如此,兄弟我今日就该告假来着。” 孟俊和朱仪,倒是没有什么太深的交情。 但是,同为勋贵圈子里的年轻一代,到也算是酒肉朋友,相互能够说得上话。 见到他如此神色,朱仪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放心,朱某就是为此事而来,一会见了太上皇,你看我眼色行事便是。” 孟俊虽然仍旧心有惴惴,但是,事到如今,他也没了退路,只能忐忑的跟着朱仪来到了重华殿外,打发了一个小内侍进去禀报,不多时,有内侍出来宣召,二人便整肃衣冠,迈步进了殿中。 “臣朱仪……” “臣孟俊……” “拜见太上皇!” “平身吧。” 太上皇明显余怒未消,但是,或许是因为有朱仪在,情绪还算收敛,摆手示意二人起身,开口问道。 “朱仪,你有何事,这么急着见朕?” “回太上皇,臣是为此次皇上将南宫一众随侍人等下狱之事而来。” 朱仪倒是直接了当。 闻听此言,朱祁镇的脸色,明显变得有些难看,道。 “怎么,你也要来劝朕,将自己的侍从都交出去任人宰割吗?” 话音落下,未等朱仪回答,朱祁镇便冷哼一声,转向一旁的孟俊,道。 “外间情状如何,那个舒良,可退去了?” 应该说,朱祁镇也不是傻子,他之所以让孟俊去拦下舒良,并不单单是一时急怒之下的举动。 要知道,南宫毕竟是南宫,虽然不比皇宫大内,但是,带人擅自闯宫,也不是小事。 太上皇也是皇,其居住之处,代表皇权所在。 无诏擅自闯宫,就算是皇帝想要保他,底下大臣也不会答应。 而这种事情,以他那个弟弟的性格,肯定是不会给明诏的。 不然的话,天家的这对至尊,可就算是彻底撕破脸了。 让怀恩过来传旨,叫朱祁镇主动把人送出去,已经是在保持体面的情况下,最不给面子的做法了。 何况,以舒良那个跋扈的性格,若是手里有可以进宫抓人的诏书,他早就闯进来了,那还会在宫门口等那么久。 “这……” 孟俊低着头,有些不敢开口。 见此状况,朱仪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如实上禀。 想起刚刚在外头朱仪给他的保证,孟俊深吸了一口气,原原本本的将刚刚宫外发生的事情,给说了一遍。 “放肆!” 砰的一声,孟俊的话音刚落,上首就传来了太上皇愤怒拍案的声音。 “反了,反了,区区一皇家奴婢,竟敢如此欺朕,真的是反了天了,孟俊,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个混账东西,给朕抓起来!” 一声声咆哮,响彻了整个重华殿。 孟俊缩了缩脖子,大气也不敢出。 他早就知道,以太上皇的性格,若是知道舒良在外头如此有恃无恐,怎么可能还能冷静下来。 求助的看了一眼旁边的朱仪,那意思是,兄弟,可是你叫我说的,这太上皇发火了,你可不能不管。 朱仪自然不会不管,要知道,他此次过来,可不是来得罪人的。 于是,顶着太上皇暴怒的眼神,朱仪跪地,道。 “请太上皇息怒,听臣一言。” 朱祁镇脸色阴沉的简直要滴出水来,望着朱仪冷声道。 “你想说什么?” 尽管刚刚太上皇的种种表现,已经很明显的告诉朱仪,他并不想听到这种话,但是,朱仪依旧深吸了一口气,朗声开口。 “臣斗胆,请太上皇照舒良所言,将一应人等交出,任朝廷处置,以全天家和睦,朝廷体面!” “你说什么?” 果不其然,听到这句话,朱祁镇的神色越发难看,眯起眼睛,像是要重新认识一下眼前的年轻人一般。 片刻之后,朱祁镇冷笑一声,道。 “朱仪,你莫要以为,朕倚重于你,便可不知进退,朕虽居南宫,但世间忠直之臣数不胜数,得了几分颜色,便想来教训朕吗?” 应该说,在这一刻,之前朱仪在朱祁镇面前累积的好感,一下子被消磨了一大半。 此刻的朱仪,在朱祁镇的眼中,更像是一个挟功自傲,不知上下尊卑的放肆之辈。 与此同时,感受到太上皇的情绪,朱仪也知道,事情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于是,他定了定心神,继续冷静开口,道。 “陛下,臣万万不敢有教训陛下之心,只不过,所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臣之父祖,为陛下殚精竭虑,誓死效忠,以命相搏,不惜己身,是希望陛下能够安然康泰,不被奸人所误,不被奸计所害。” “臣身为成国公府子孙,虽已身无爵位,但是,仍旧不敢丝毫忘记父祖教诲,臣之所言,句句是为陛下所虑,想陛下当年执掌神器时,身边多少阿谀奉承之辈,而今何在?” “臣固知此言会惹陛下生怒,然若能护陛下周全,臣身死尚且不惜,何况受陛下之怒尔!” 不得不说,这番话的确有用。 尤其是朱仪的那句‘虽已身无爵位’,成功的让朱祁镇想起了刚刚结束的春猎之上,朱仪宁愿放弃复爵的机会,也要替他拿到东宫幼军的举动。 欠着人家人情,自然就有些气短。 看着底下一脸诚恳的朱仪,朱祁镇心中气消了不少,但是,又没个台阶可下,只得轻哼一声,继续冷着脸道。 “好,那朕就给你个机会,听听你这逆耳之言,到底是怎么个忠法!” 话音落下,殿中便明显听到有人长舒了一口气。 不过,却不是朱仪,而是他身旁的孟俊。 天知道刚才,虽然太上皇训斥的是朱仪,可孟俊却比他还要感到惊惧。 要知道,刚刚在宫门外头,他已经答应了,要把人带出去,要是到时候交不出人,可不仅得罪了舒良,连胡濙也要给得罪了。 然而悄悄的打量了一下朱仪,孟俊又忍不住感到一阵自惭形秽。 瞧瞧人家这不动如山的样子,都是同龄人,差别咋这么大呢…… 孟俊的想法,朱仪无暇顾及。 他很清楚眼前这位太上皇的性格,往日的‘功劳’只能暂时让对方平静下来,若自己拿不出合理的解释,这次进宫,怕是要起到反效果。 于是,沉吟片刻,朱仪似乎在想该从何处说起,就在朱祁镇和孟俊都以为他要长篇大论的时候,朱仪却只是开口简单的道。 “陛下,刚刚孟指挥使已经将宫外发生的事情说的很清楚,但臣斗胆想问一句,陛下可知,臣为何会恰巧在这个时候,赶到宫门外,恰巧阻拦舒公公闯宫呢?” 朱祁镇皱了皱眉,略略冷静下来。 这的确是个问题! 他是见过这个舒良的,宣府的经历记忆犹新,他很清楚,这个奴婢手段狠辣,心性果决,不是什么拖延犹豫之辈。 可这一次,他若真的实心闯宫,这犹犹豫豫,不敢强行阻拦的孟俊,怕是什么用都不顶。 这种情况下,舒良竟然在外头拖延了这么久,的确是有些奇怪……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零五章:巧舌如簧 “他没打算闯宫?” 毕竟是整件事情的亲历者,孟大公子虽然脑子有些迟钝,但是,到底还是反应了过来。 以舒良的性格,他要是想闯,孟俊是根本拦不住他的。 但是,他虽然在宫外趾高气扬,步步相逼,但是,如今想来,却不乏有拖延时间的嫌疑。 反应过来之后,孟指挥使一阵犹疑,望着一旁的朱仪道。 “难道说,他一直在等小公爷过来?” 这话说的颇有歧义,让朱祁镇看着朱仪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怪异。 话说出口,孟俊也觉得有些不妥,就在他想要开口解释的时候,却见到朱仪竟然真的点了点头,道。 “不错,他就是在等我!” 眼瞧着上首太上皇的脸色微微一变,朱仪又继续开口,补了一句,道。 “更准确的说,这位舒公公,在等一个能拦他的人!” 言下之意,这个人可以是朱仪,也可以是别人。 见太上皇的脸色变了回来,朱仪方继续道。 “陛下请细想,那舒良是和怀恩一前一后到的南宫,怀恩率先进来奏对,当时,舒良便带着五百番子到了南宫外。” “这般浩浩荡荡的阵势,岂会不引人注意?” “舒良在宫外等到了怀恩公公奏对结束,又和孟指挥使磨蹭了那么久,朝野上下,基本都已经得到了此消息。” “他若是真的想要拿人,那么,速战速决,才是将事情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内的法子,但他一不避人,二不惶急,可见,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强闯南宫。” 这番话让本就心有猜测的朱祁镇,更加笃定了自己没错。 于是,心中的那一丝隐忧消失不见,轻哼了一声,望着孟俊道。 “朕早就说过,这个狗东西没有强闯宫门的胆量,他的主子也不会放任他如此肆无忌惮,可你连拦都不敢强拦,真是让朕失望!” 被太上皇一阵斥骂,孟俊不由缩了缩脖子。 他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这种事情,事后分析容易,可真到了那种场景下,面对着舒良那个疯劲儿,谁知道他敢不敢呢? 当初在宣府的时候,不是也没人想到,他胆子大到敢围堵行宫,逼迫堂堂的太上皇吗? 不过,孟俊也不是没有脑子的愣头青,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和太上皇呛声,因此,也只能在心中默默腹诽。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个时候,朱仪却开口道。 “陛下,您这就误会孟指挥使了!” “依臣所见,在当时的状况下,孟指挥使的选择,才是最正确的。” 这下,朱祁镇就不高兴了。 让孟俊守住宫门的旨意,是他下的,要是孟俊畏畏缩缩是正确的,那意思就是,他的旨意不对咯? 不过,心中虽然不悦,但是,朱祁镇也算看出来了,朱仪这次过来,是有备而来,所以,他并没有急着打断朱仪,而是继续等着他的解释。 果不其然,朱仪叹了口气,道。 “陛下,臣斗胆直言,如今陛下之处境,当戒急用忍,韬光养晦,方为上策,争勇斗狠,好一时之气性,只会令陛下的处境更加恶劣。” 这话说的越发不中听了。 尽管朱祁镇知道,朱仪说的是实话,但是,他依旧感到一阵不悦,轻哼一声,道。 “怎么,你所谓的忠言逆耳,难道就是劝朕,哪怕面对一个卑贱奴婢,也要步步退让吗?” 这话其实已经算是变相的承认了。 只不过,或许是因为拉不下面子,朱祁镇故意将他对待朝事的态度,给歪到了舒良闯宫的这件事上。 见此状况,朱仪沉吟片刻,便也就顺着朱祁镇的话头往下说。 “陛下,区区一个舒良,并不算什么,他纵然是东厂提督,司礼监秉笔,可到底也不过是皇家奴婢而已,说句不中听的,若不是有皇上护着,此辈人物,太上皇可随时打杀了,也不会引起丝毫风波。” “但是,太上皇请想,就是这样一个内宦,在上次宣府已然冒犯过太上皇的情况下,仍旧敢堂而皇之的到了南宫外,佯装出闯宫的样子,却又不真的闯宫,他究竟意欲何为呢?” 爱阅书香 这…… 朱祁镇微微一愣,这个问题,他的确没有往深了想。 别看他刚刚对孟俊骂的狠,但是实际上,从他对舒良的了解来看,此人并不好相与。 除了胆大包天之外,此人的另外一个特点,就是下手稳准狠。 如果说,他此次过来,不是为了闯宫,那么,又会是为了什么呢? 朱祁镇的政治判断力,应该说还是足够的,联想起朱仪进殿之后说的话,他再看不出来朱仪是什么意思,他之前的皇帝就白当了。 沉吟片刻,朱祁镇的脸色变了变,道。 “你是说,他是在试探朝廷上下的态度?”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朱祁镇总算是明白了,朱仪刚刚说的,所谓舒良是在等一个‘可以阻拦他的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他带着五百番子,浩浩荡荡的朝南宫进发,一副来势汹汹的样子,以至于连孟俊都被他吓住了,以为他真的要带人闯宫。 这种情况下,换了往常时候,早就有大臣去找皇帝,让皇帝出面阻止此事,约束家奴了。 但是这一次,显然没有。 朝廷上下,都静悄悄的在观望着…… 这绝不单单是因为,舒良此次是‘奉旨’来抓人的。 真的想要把人带走,有很多的法子。 最简单的,皇帝完全可以绕过朱祁镇,直接给孟俊下旨,让他按照名册,将一应人等送到锦衣卫。 虽然这样越过太上皇,会让外臣觉得,皇帝无视太上皇的存在,但是,也总比如今这样强行闯宫,闹得不可收拾要好的多。 孟俊毕竟是禁军统领,虽然说负责护卫南宫,听太上皇之命,但是别忘了,禁军是上直卫,羽林后卫之所以听命于太上皇,本质上还是因为,当初皇帝下了旨意,让羽林后卫听命于太上皇。 从优先级上来说,显然是皇帝的圣旨要更有法理性,只要有明诏下来,孟俊是断然不敢公然抗旨的。 再想想自己回京以来,对自己这个弟弟的了解,说一句老谋深算,毫不为过。 所以,他遣怀恩和舒良过来,绝不是因为,他想不到最好的办法,而是另有所图。 这也就能够解释,舒良为何在外头耽搁了那么久。 他的目的,就是拖延时间,看看朝野内外的反应。 其实,在怀恩将阮浪的尸体带过来的时候,朱祁镇就明白,这件事情难以善了。 干预政务,冒犯重臣,这样的罪名不算轻,但是,也不至于被当场打死。 何况,他毕竟是南宫的人,按理来说,就算是要处置,也该送回到朱祁镇这里,让他来处置。 这是最基本的体面! 这份体面,不是给阮浪的,而是给朱祁镇这个太上皇的。 所以,就算是皇帝想当场处置,底下的大臣们也会求情。 可,没人求情! 这就说明,私纵孛都出逃这件事,的确是触及到了群臣的底线。 他们想要借阮浪这条命,来让朱祁镇收敛一些。 而这些,或许恰恰,就是他那个弟弟想要的。 从回到京城的时候起,朱祁镇就打消了所有‘兄弟情深’的幻想,他这个弟弟,不知为何,从登上皇位,就似是变了一个人。 在他面前的时候,朱祁镇感觉自己好像不是他的骨肉兄弟,而是一个无亲无故的陌生人一般。 这样的变化让朱祁镇想不明白,到了最后,他也只能将其归为,皇位的力量太大,以至于,能够从内到外的改变一个人的心性。 但是,他很明白,如果有机会的话,这个弟弟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打击他如今仅剩不多的地位和权威。 这也是朱祁镇退居南宫之后,一直惶惶不安,到处暗中拉拢势力的原因之一。 如今,虽然他们看着仍旧表面和睦,但是实际上,暗中的交锋早就已经开始了。 朱祁镇如今之所以还能够安稳的呆在南宫,一是因为礼法所限,他毕竟是大兄皇帝,二是因为他顾全大局,顺利的完成了帝位传承。 于情于理,如今的这个皇帝,都得对他以礼相待。 但是,这种情况必然不会持久。 这一次,很明显就是一次试探! 舒良在南宫外的所作所为,就是在替皇帝试探,群臣到底能容忍,皇帝对太上皇的打压到何种地步。 是堵门要人,还是强闯宫门,又或者是,冲撞太上皇也可以? 反正,不过是一个奴婢而已,就算是做的过火了,到时候也可说是他自作主张,罚上一罚,实在是糊弄不过去了,丢出来顶罪,也不算什么。 一念至此,朱祁镇不由冷笑一声。 他这个弟弟,装的跟个道德菩萨一样,但是,说到底,不还是跟他一样?他们是嫡亲的骨肉兄弟,谁又比谁更强些? 只是,可惜了阮浪…… 这个老太监,毕竟对自己算是忠心耿耿,没想到,真的会一去不回。 “陛下圣明,正是如此!” 这个时候,朱仪的声音再次响起,让朱祁镇从沉思当中回过神来。 “那舒良一直在拖延时间,便是为了看看外朝众臣的反应,所以臣说,他在等一个可以阻止他闯宫的人。” “从这个角度而言,孟指挥使在其步步紧逼之下,始终不肯与其发生冲突,其实反而将他逼到了骑虎难下的地步。” 涉及到自己,孟俊顿时来了精神。 动用他对政治并不算十分熟稔的脑子努力的理解了一下,孟指挥使脑中灵光一闪,道。 “陛下,确实如此,那舒良虽然胆大包天,但是,想来他也知道,闯宫的罪名有多大。” “虽然他是来替皇上试探外朝的反应的,可也不会是个不要命的人,所以,只怕他也不敢确定,真的闯了进来,外朝会是什么反应。” “所以,在宫门口,他不断的激怒于臣,想要让臣带着羽林后卫,和其相斗。” “当时,他尚未踏入宫门,并算不得闯宫,最多算是带着番子过来抓人,只不过没有明诏而已。” “臣若和他发生了冲突,那便正中了他的下怀,到时候,东厂和禁军相互殴斗,闹到了御前,皇上必然偏心于东厂。” “对,臣当时正是看出了他的外强中干,所以,对他的虚张声势一再忍让,想着,等他真的带人进了南宫,坐实了强闯宫门的罪名,再将其缉拿,绑送到您的面前,到时候,就算是皇上再要回护他,只怕也难了。” 这会你倒是变得伶俐了…… 朱祁镇瞪了一眼疯狂给自己找补的孟俊,轻轻哼了一声。 他当然知道,孟俊这是在胡说八道,不过,这当中有一句话,却还是引起了朱祁镇的注意。 冷笑一声,他开口道。 “东厂提督太监,也不过是个贪生怕死之辈罢了,不过,他倒是个聪明人,知道要拿你过去交差!” 就像孟俊所说的,皇帝偏心东厂,这是肯定的。 哪怕舒良就是明摆着来闯宫的,但是,只要他一只脚没有踏入宫门,想要将此事坐实,就不容易。 但是,要是真的闯宫,他自己的命,又未必能保得住。 这种状况下,朱祁镇扪心自问,换了是他,哪怕是再忠心,只怕也不愿冒这样的风险。 可是,拖延了那么就,朝廷上下没有一个人来拦他,要是不接着闯进去,回到皇帝那边,怕是不好交代。 所以,他便想要拉孟俊下水,一旦双方动了手,皇帝便可有理由,重新任命羽林后卫的统领。 这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功劳,有这个,舒良也差不多就能够蒙混过关了。 听到这番话,朱仪便知道,事情成了十之八九。 于是,他便继续道。 “陛下明鉴,如今朝堂上下,都在关注此事,臣来之前,已经打探到,有不少大臣,已经做好了进宫的准备,但是,却迟迟没有动身,他们在等的,只怕就是舒良闯宫进来。” “到时候,他们进宫参上舒良一本,既可以拿下这个权势滔天的宦官,又可以圆满的解决伪造圣旨一事,可谓两全其美。” “而于皇上而言,舒良强闯南宫,抓走了陛下的心腹侍从,陛下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传到朝野上下,必然会使陛下颜面尽失,在朝中权威丧尽。” “到时候,皇上只需下一道旨意,将舒良处置了,便可安抚舆情,所损失者,不过一个奴婢而已,可得到的,却是陛下自此以后,令不出南宫,自然也是上佳之事。” “故此,臣匆匆而来,请陛下三思审慎,戒急用忍,当此之时,切不可冲动而为,忍一时之气,方可谋长远之计也,请陛下明鉴……”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零六章:朱仪是个大忠臣 重华殿。 随着朱仪和孟俊的离开,殿中变得空空荡荡的。 朱祁镇望着二人离开的身影,神色复杂,久久坐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陛下,回宫去吧……” 不知何时,御座之侧,多了一道婉约的身影,面容清丽,一身凤袍雍容华贵。 是钱皇后! 她的居处和重华殿很近,当阮浪被抬出去的时候,钱皇后就得了消息,朝重华殿赶来。 只不过,因为瞧见里头在议事,所以在后殿一直等着而已。 “皇后?” 朱祁镇这才回过神来,面上挤出一丝笑容,却显得有些僵硬。 想了想,他牵着钱皇后的手,让她坐在自己的身旁,顺手将自己靠着的垫子塞到了她的身后。 “坐……” 看着丈夫这个样子,钱皇后一阵心疼,依言坐下,轻轻反握住他的手,道。 “陛下,臣妾在。”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比什么都有用。 朱祁镇紧紧的握着钱皇后的手,并没有说话,但是,钱皇后能够感觉到,他的心绪正在平静下来。 二人就这么坐着,不知过了多久,朱祁镇道。 “阮浪,是朕害死的!” 钱皇后能够感受到,握着自己的手忽然攥了起来,她心下一阵伤感,但也只能往前靠了靠,安抚道。 “阮公公一片忠心,能为陛下效死,想必心中也是愿的,臣妾已给长公主送了信,请长公主在外头买一块地,将阮公公好生安葬。” “据说,阮公公在本家还有一个侄儿,臣妾也托长公主遣人,给他家人送去金银财物,也算聊表心意。” 于是,朱祁镇的手松了松,道。 “你做的周全,朕听你的。” 说着话,朱祁镇的目光望向殿外,朱仪和孟俊消失的地方,道。 “皇后,接下来这段日子,怕是你要陪朕过一过苦日子了。” 闻听此言,钱皇后咬了咬下唇,罕见的有些踌躇,不过,到底,她还是没忍住,问道。 “陛下,又和皇上发生冲突了吗?” 她本是后宫妇人,并不懂得外朝政务,但是,这段时日,朱祁镇颓废的很,南宫上下都靠她操持,对有些事情,也并非毫无所觉。 打本心来说,钱皇后并不希望,朱祁镇和皇帝处处作对,但是,她也明白,有些事情,不是她能阻止的了的。 朱祁镇转过身,目光落在钱皇后的身上,片刻之后,方叹了口气,道。 “朱仪说得对,如今的局面,戒急用忍,韬光养晦,方是上策。” “这個道理,朕早就明白,底下的人也都明白,只不过,他们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盘算,真正敢跟朕这么说的,也就是朱仪了。” “朕没看错他,是个忠直之臣!” 这话明显含义非浅,但是,钱皇后却没有多想。 她反而感到十分高兴,自己的丈夫终于想明白,不再跟皇帝作对了,一家人能够和和睦睦的,这就是好事。 眨了眨眼睛,钱皇后温婉一笑,道。 “看来,这朱仪真的是个良臣,对了,前两天,汪氏刚送来了两匹进贡的缎料,不如赏给他如何?” 朱祁镇见她这么高兴,心中也不由叹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这段日子,钱皇后很替他担心,但是,有些事情,他也是身不由己。 朱仪说的道理,他早就明白。 但是,张輗等人之所以跟着他,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这个太上皇的招牌,能够让这些人聚在一起,对抗一直在削弱旧勋贵势力的皇帝。 所以很多时候,即便是他想要退让,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何况,他和皇帝如今的关系本就微妙。 从这次的事情就可以看得出来,哪怕他偃旗息鼓,只想安稳度日,对方也未必相信,只会一步步的试探他的底线,走到最后,穷途末路之时,一切便都晚了。 所以,哪怕是想要‘韬光养晦’,也是需要时机的。 不过话说回来,想起刚刚朱仪的所作所为,他眼中又闪过一抹忌惮。 这个年轻人,或许忠心,但是,只怕也野心不小! 回想起刚刚的整个奏对过程,虽然朱仪没有明说,但是,朱祁镇又岂会听不出来,这个小子,明里暗里的在说,张輗,焦敬等人明知道舒良在闹事,但是,他们却不敢出来阻拦。 这一方面是在给自己表功,另一方面,也是在告诉朱祁镇,其他人都不够忠心,只有他才敢冒这个风险,在朝野众臣的瞩目之下,前来为南宫解围。 这个小子,他不单单想要拿回爵位,更想要重现成国公府的辉煌,将英国公府等一干勋贵都拧在一起,重新成为整个旧勋贵的话事人! 这般野心,才是他敢屡次冒险的原因…… 不过,有野心是好事,若是无欲无求,又该如何驱使之呢? 收回目光,朱祁镇笑了笑,轻轻的拍了拍钱皇后的手,道。 “一切听皇后的。” 只这一句,别的没有多说。 这些烦心事,有他担着便可,钱皇后已经替他付出的够多了,倒也不必说出来,让她徒增担忧。 ………… 一直到出了殿外,距离宫门不远的地方,孟俊才算是松了口气,望着朱仪的目光,充满了敬服之意。 要知道,刚刚太上皇的那股气势,换了别人,早就被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但是,眼前这位小公爷,不仅没有丝毫的惊慌,而且,能够鞭辟入里,循循善诱,将太上皇安抚下来。 更重要的是,还顺手替他解了围,保住了他在太上皇面前的形象,这番人物,自然要尽力结交一番。 拱手抱拳,孟指挥使开口道。 “多谢小公爷今日相助,若是没有小公爷,太上皇盛怒之下,孟某只怕真的要带着禁军,跟那舒良打上一场了。” “但如此一来,皇上必然借机发难,兄弟的这个禁军统领来的不易,这份情,兄弟承了,日后小公爷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兄弟必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见此状况,朱仪眼中闪过一抹笑意,但是面上却不动神色,回礼道。 “世兄这是说的什么话,想当年,孟家也是勋贵中响当当的人物,孟世伯还在时,你我两家也曾好好往来,只不过后来朝廷事忙,便疏远了些,可到底都是同气连枝,何必如此生分?” 说起来,孟家其实也是燕王府的老班底,资历上是极深的。 孟俊的祖父孟善,原为燕山中卫千户,跟随太宗皇帝靖难,屡立战功,固守城池,凭借数千人马,力拒建文皇帝派来的十倍之军,为靖难大军争取了时间。 太宗皇帝登基之后,封保定侯,成为仅次于几大公府的显赫世家。 只不过,这位孟老爷子虽然骁勇善战,但是,生出了个不争气的儿子,在他死之后,嫡长子孟瑛,也就是孟俊的父亲袭爵,而其他的儿子,也被送到了军中打拼。 其中有一个,羡慕这位老爷子的功劳,想要效仿,于是,密谋拥立赵王朱高燧为太子,事发之后,连累了整个孟家被夺爵下狱。 要不是念在孟老爷子浴血沙场的功劳,孟家能不能保住还是两说,但即便最后没有太过严惩。 可到底,孟家的爵位被削,世袭铁券被销毁,孟瑛被发配戍边,直到宣德年间,先皇念及孟家的功劳,才放还内地,给了个永清左卫指挥使的差事做。 但是,孟家早已经从钟鸣鼎食的侯爵之家,变成了一个戴罪立功的普通武将之家。 因此,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孟俊和朱仪的处境是相似的,都是想要竭尽全力,重复门楣。 但是,孟俊心里清楚,无论是骑射功夫,还是心性智谋,他都不算是上上之选,唯一有点优势的,就是当过太上皇的勋卫,足够忠心。 所以,孟俊才说,他这个南宫统领来的不易。 至少,自从他当上了这个南宫统领之后,之前许多已经不再来往的勋贵之家,便又想起了‘旧交情’。 从和这个角度来说,其实孟俊在宫门口的犹豫,不是没有道理的。 拱了拱手,孟俊道。 “既然如此,那兄弟我就不客气了,以后若是登你成国公府的门,还望小公爷,莫要嫌弃。” “岂会如此?” 朱仪回了一礼,亦是笑道。 “孟兄放心,成国公府敞开大门,随时欢迎孟兄大驾光临!” 于是,短短的时间内,二人便成了至交好友一般,并肩朝宫外走去。 宫门口,舒良站在外头,有一搭没一搭的跟胡濙聊着。 结果,没聊两句,他就发现,这位老大人,开始打瞌睡。 得,四下望了望,舒良立刻发现了不少暗中的目光,看来,这位大宗伯,还是珍惜羽翼。 这种大庭广众之下,不愿和他这个内宦,有什么太深的交情。 也罢,舒公公也没想着,谁人都能对他笑脸相迎,更何况,是胡濙这等身份的人,肯跟他结交,是他的福分,不肯,那也无妨。 双手交叠在身前,舒公公眯着眼睛微微笑着,也不再说话,静静的等着事情的最终结果。 不多时,朱仪从里头走了出来,先是对着胡濙拱了拱手,随即,转过身,对着舒良道。 “舒公公,太上皇有旨,已命孟指挥使前去将一应人等缉拿,要不了多久,就会将人送出来,交给舒公公。” “不知,这样的结果,公公可满意?” 说这番话时,朱仪的口气平静,但是,话语当中,隐隐却带着一丝挑衅。 见此状况,舒良的眼神微眯,脸上的笑容愈发浓厚,不过,却莫名的让人感到一阵发寒。 只见这位东厂提督太监一脸的皮笑肉不笑,道。 “小公爷果然是太上皇的心腹之臣,竟能劝太上皇改变主意,咱家佩服!” 说着话,舒公公深深的看了一眼朱仪,似乎要将他此刻的样子牢牢的记住,随即,他扫了一眼四周那些暗处窥伺的目光,开口道。 “有小公爷这句话,那咱家也算是完成了陛下的旨意,既然如此,就劳烦小公爷告诉孟指挥使,请他辛苦一趟,把人送到诏狱。” “咱家和卢指挥使,在北镇抚司……恭候大驾!” 这番话初听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仔细一品,便能发觉其中的蹊跷之处。 这次舒良要带走的人,都是南宫的侍奉之人,有谁能让他用上‘恭候大驾’几个字呢? 如此一想,这番话的背后流露出的威胁之意,简直溢于言表。 以至于,这番话说完之后,一直仿佛半梦半醒的胡老大人,骤然便双目一睁,眸光锐利,直直望向一旁的舒良。 然而,后者却显然并不在意,假笑着拱了拱手,扬长而去。 一场风波,就此消弭。 回程的马车上,朱仪对着胡濙拱了拱手,道。 “今日之事,多谢岳丈相助,否则的话,只怕我还未能进到南宫的门里,那舒公公便已然动手了。” 事实上,直到如今,每每见着自己这位岳父,朱仪还是会有一种,被看穿了的感觉。 尤其是,从刚刚上了马车开始,胡濙望着他的目光,就一直带着若有所思的样子,更是让他有些坐立不安。 闻听此言,胡濙总算是收回了目光,摆手道。 “和老夫没有关系,我过去,不过是给那舒良一个台阶下而已,他是陛下的人,看着嚣张跋扈,但是,却不会不知分寸。” “就算没有我,只你过去,他也会停手的,只不过……” 话至此处,这位老大人的声音停了停,顿时让朱仪的心中一紧。 不过,胡濙却并没有什么异常,略顿了顿,继续道。 “只不过,今日过后,你也便算是,真正入了朝野上下的眼,原本老夫想着,无论如何,能帮你拿回爵位。” “但是如今,你既有自己的主意,那么,此后诸事,你自行便是,老夫不会再帮你了。” 这话说的有些绝情,但是,朱仪是知道老岳丈的性格的。 他虽然疼爱自家女儿,可有些事情,一旦下了决定,就几乎不可改变,所以,朱仪也并没有费什么无用的唇舌,只是歉意道。 “是小婿给岳丈大人添麻烦了,请岳丈放心,小婿自会小心谨慎,断不会行差踏错。” 马车悠悠的停下,外头人的声音传来。 “少爷,胡府到了。” 于是,胡濙起身,在下人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只不过,临下车时,他老人家仍旧是深深的看了朱仪一眼,叹了口气,道。 “小公爷,好自为之……” () 1秒记住网:。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零七章:城门送别 乾清宫。 “皇爷,自此之后,小公爷在南宫当中,即便没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可到底,以后做事也会方便许多。” 朱祁钰平静的听完了舒良的叙述,才终于是把头抬了起来。 应该说,这次孛都的事件,的确是出乎了朱祁钰的意料之外的,但是,所谓政治功力,便在于能够随机应变,因势利导。 借机发难,削减南宫的政治影响力是一方面,但是,这是明着都能看出来的。 至于说暗的那一条线,则是朱仪。 成国公府的爵位,朱祁钰要是想给,随时都可以给。 但是,怎么给,却是一个大学问。 复爵很容易,但是,复爵之后呢?朱仪接下来又该何去何从? 如今的朝局之下,以朱仪对于朝事的牵扯,已经不可能独善其身。 成国公府的爵位拿回去,就要保证,能成为朱仪的助力,而不会成为别人手中的刀。 朱仪现在做的一切,就是让自己在太上皇的那一边,变成执刀的人,或者哪怕不是整个勋贵的大刀,但至少成国公府的刃,经此一役,会握在他自己的手中。 “戏既然开了台,那就唱下去便是!” 听到天子的这句话,舒良的眼中闪过一抹兴奋,不过旋即,他就压了下来,道。 “陛下,真的就放任他们在暗中动手脚,置之不理吗?” 不得不说,有了朱小公爷这個内应,太上皇那边的一干谋划,几乎没有任何秘密,清清楚楚的都呈现在朱祁钰的面前。 “他们无非仗着朕顾全大局,不愿和他们撕破脸皮罢了,可既然他们要自己丢脸,那遂了他们的意又何妨?” 深深的看了一眼舒良,朱祁钰淡淡的开口道。 “是。” ………… 随着春猎的结束,朝廷上下动荡了一阵,很快便也恢复了平静。 毕竟,孛都出逃,虽然不是小事,但是,草原上的乱子,一时还是波及不到大明的。 数日之后,春和景明。 城门之外,一队人马停住,马车上下来一人,着月白长袍,朗眉星目,望之如清风霁月,贵气逼人。 只不过,已是仲春时节,他身上却仍不单薄,一身勃勃英气,亦难掩面上半缕病色。 昌平侯府,杨杰! 或者,现在应该叫,锦衣卫镇抚使兼管幼军镇抚使,杨杰! 到最后,杨洪也没能推掉这件差事,不过,名义上,杨杰还是赶赴宣府,为府军前卫遴选官军。 但是,和另一队早早已经出发的人马相比,他这一队,多了许多的锦衣卫。 “公子,再不起程,恐怕傍晚之前,就到不了驿站了?” 日头已经开始西落,杨杰就这么站在马车前头,面对着城门,始终未动,说话之人名为刘洪,年岁六十上下,如果不看正面,像是一个慈祥的老人,但是,转到正面,便可看到,他的额头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只差分毫,便划过右眼,望之便令人心惊不已。 这是一位老兵,虽然出身贫寒,但是,却是实打实的悍勇之人,当初在战场上,他不止一次的救过杨洪的命。 如今年岁大了,跟着杨洪回京来,本是说好了要让他在杨府中颐养天年,虽然说他不是杨家人,但是,无论是杨杰还是杨俊,杨能等人,都将他视为长辈。 这一次出京,路途艰险,杨洪到底不放心儿子,回府之后,踌躇再三,还是厚着脸皮,又将这位请了出来。 “刘伯,时间还早,我相信,该等的人一定会等来的。” “要是真的赶不上驿站,那就宿在野外也无妨。” 杨杰素来有礼,对刘洪也十分客气,但是,刘洪知道,这位二公子,除了先天不足外,性子其实像极了将军,下了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于是,他也不再开口劝,只是叹了口气,转身下去找人准备,万一赶不上驿站需要宿在野外,那么,四周的防卫就要变一变了,还有就是,更深露重,二公子的身体不好,需要格外仔细…… 不过,刘洪在离开的时候,眼神有意无意的瞥向了杨杰身后站着的,看似样貌平平,像是一个普通锦衣卫校尉的持刀中年人。 这个人,不简单! 虽然说,他看起来就和寻常的锦衣卫一般无二,但是,百战沙场的直觉告诉刘洪,此人是个练家子。 这种直觉毫无道理,因为,眼前的这个人,虽然满脸横肉,但是肌肉松弛,脚步虚浮,任谁看来,都是个混日子的寻常人物。 可,只有刘洪这种尸山血海中打滚出来的人,才能感觉出来,此人的手上,一定沾着不止一条人命! 如果要是他年轻的时候,或许能跟这个人打个平手,可如今,怕是在他手下走不过盏茶工夫。 感叹一声锦衣卫中果然是藏龙卧虎,刘洪便放心下去准备了,这人是老侯爷带回来的,说明没有问题。 有他在,二公子就不会出什么事…… 日头一直在往下落,刘洪都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转回头来,发现杨杰依旧立在原地,他等的人,还没有来。 虽然不知道二公子在等谁,但是,刘洪都觉得心中一阵不满。 在杨家,不管是杨洪还是其他人,都是把刘洪当成本族家老来对待的,但是,刘洪自己却知晓分寸,从无逾越之举。 不过,稍有一点就是,他早年间曾经成家,有过一妻一子,妻子贤惠,儿子聪明好学,但是,后来被虏贼掠走,不知所踪,自那以后,刘洪便再未成家,只是誓要杀尽虏贼。 虽然这样并不妥当,但是,刘洪到了京城之后,的确在杨杰的身上,依稀见到了自己当年勤学不倦的孩儿影子。 事实上,这也是刘洪这回愿意再跑一趟边境的原因,他是把杨杰,真正当成自家晚辈来疼的。 此刻见杨杰撑着病体,立在城门前如此之久,心中生气也是正常。 就在刘洪犹豫着,要不要再上去劝一劝的时候,远处烟尘腾起,一辆贵气十足的马车,朝着城门处而来,最终在不远处停下。 见到这辆马车,杨杰的脸上,总算是露出一丝笑意。 “小公爷,你终于来了!” 这辆马车,正是成国公府的马车。 远处云层翻卷,朱仪从马车上下来,遥遥望着远处的杨杰,神色颇有几分复杂。 二人隔着数十步,遥遥对望,片刻之后,还是杨杰迈步向前,来到了朱仪的面前。 “小公爷,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 朱仪打量着眼前的杨杰,口气当中同样充满了感叹。 前几日春猎,杨杰因为身体欠佳,并没有前去,但是即便如此,就算是往前倒到杨杰主动登成国公府的门,其实也才过了没几个月。 但是,就是这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风云变幻,恍如隔世。 沉默了片刻,朱仪道。 “我以为,我不该来的。” 这话听起来有些别扭,好像是顺口说错了一般,但是,朱仪自己知道,他没有说错。 杨杰今日出发去宣府,他是知道的。 但是,他没有来送行。 因为……不合适! 如今的成国公府,无论在朝野内外,都是实打实的太上皇死忠,而昌平侯府,却再蒙天子垂青,屡屡委以重任。 他们两家,道不同,不该走在一起。 所以,朱仪并没有打算来。 但是,就在清晨之时,他接到了杨府送来的口信,说杨杰邀他在城门处一见。 朱仪犹豫了很久,最终选在这个时候,姗姗来迟。 在他想来,这个时候,杨杰肯定早已经出发了,可没想到…… “杨某和小公爷之约尚未完成,岂可背信弃义?” 对面的少年人长身玉立,温润如玉。 朱仪轻轻吐了口气,同样笑了起来,怪不得,眼前之人,手无缚鸡之力,但是,却能在一众勋贵子弟当中周旋不断。 不谈其他,这种温润周到的感觉,真的让人很舒服! 眸光闪动,朱小公爷沉吟着道。 “杨家已然践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朱某并非不知好歹之人,你我之约,只是尽力而为,并无法强求结果。” 当初,杨杰主动找上门,和朱仪联手,用任礼下狱,换昌平侯府平安,作为交换,杨洪会上本请奏,为朱勇鹞儿岭一战正名,进而为成国公府拿回爵位。 这是一场交易,但是,对于成国公府来说,却并不公平。 因为,在朱仪的运作下,两大公府联合,将任礼的后援全部抽走,达成了昌平侯府想要的。 但是,需要昌平侯府履约的时候,却并不顺利。 诚然,杨洪上了奏疏,启奏了鹞儿岭一战的得失,但是,他的奏疏内容涉及范围面太广,上升到了对土木一役的定性上,自然是被天子驳回了。 其后春猎上,虽然杨洪再提此事,但是到底,也没有让成国公府最终拿回爵位。 此事,若是换了以前的朱仪,怕是早已经着急上火,要找杨家讨个说法了。 但是,如今他却很平静。 因为这种状况,他早就预想到了,这桩交易,本就是需要成国公府先付出,昌平侯府先得利。 至于之后,对方会不会尽心…… 悬在头上的刀都已经被撤走了,还能指望人家有豁出去的决心吗? 当然,朱仪自己,最开始答应这桩交易,也是有自己的考量的,也就是了。 说白了,他真正的把握从来就不在杨家身上,让杨家出面,不过是给挑起这桩事情一个契机罢了。 但是如今,情况又有变化,这件交易能成与否,朱仪自然也就能够平静以待了。 然而,看朱仪这般平静的神色,杨杰却皱了眉头,道。 “小公爷可是觉得,家父当初所上的奏疏有所不妥,并未尽力?” 朱仪没有说话,他并不想和杨家交恶,但是,也没必要低三下四的维持表面关系。 见此状况,杨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 “这件事情,家父也有苦衷,小公爷心中有气,也是该的。” “但是,杨某想请小公爷相信,杨家绝非背信弃义之辈,成国公府的爵位,杨某定会替小公爷拿回来的。” “那朱某,倒是要提前谢谢杨世子了。” 朱仪拱了拱手,不冷不热。 应该说,这段时日,朱小公爷的日子,的确过的不算太好。 因为南宫之事,堂堂的东厂提督舒良公公,被朱小公爷堵了回来,之后便开始四处找茬。 短短数日之间,成国公府的很多铺子,都被各处的采买太监征用了货物,田庄,家宅,也出现了各种鸡零狗碎的流氓混混闹事,惹得人不胜其烦。 除此之外,京中不知从何处,隐隐传出了流言,说是成国公府过不了多久,就要被天子削爵,还说东厂的舒公公放了话,谁敢接济成国公府,就是跟东厂作对。 这种情况下,朱仪这段时间,的确是各种烦心,尽管四处奔走,但是,却也吃了不少闭门羹。 像是杨杰的这种拍胸脯要帮忙的话,他听了无数次了,但是,真正起到作用的,却有限的很。 见此状况,杨杰叹了口气,道。 “小公爷不信也无妨,但是,无论如何,杨某话已说到,此去边塞,若得功劳,回程之时,我必上本,为成国公府讨要爵位。” “君子一诺,重逾千斤!” “小公爷,告辞!” 再多的解释,都不如行动来的有用。 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杨杰拱了拱手,并没有过多犹豫,转身便上了马车。 看着远处缓缓而动的队伍,朱仪亦是久久立在远处,一言不发。 杨杰最后的话,明显意有所指,或许,他此次出京,并不单单是为了挑选幼军的人选? 以至于,朱仪心中莫名升起一个念头,或许,他真的有自己的打算,是想要履行当初的承诺的? 但是,很快,他就轻轻摇了摇头,自嘲一笑。 是与不是,有什么紧要呢? 他以前就没有想过要依靠杨家,以后也不会。 就算是杨杰想要践诺,也不会是因为纯粹的信义,如今幼军成立在即,他,杨杰,孙勇三人,即将同为太子府的属官,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杨杰如今的作为,若说和此事没有任何关系,怕是让人难以相信。 不过话说回来,杨杰有杨杰的打算,他也有他的考虑,生在勋贵世家,哪个人又不是身不由己呢? 目送着队伍在自己的视野范围消失,朱仪的心中升起一阵别样的情绪,他就这么站着,直到太阳开始落下,他方轻轻叹了口气,道。 “回府!” () 1秒记住网:。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零八章:于少保的直觉 数日时间一晃而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春猎造成的风波,已经渐渐平息下来,整个京城都开始弥漫着一种喜庆的氛围。 不为别的,就只是因为,太子殿下要出阁了! 无论最高层的政治斗争如何,但是,对于朝野上下的大多数人来说,这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对于普通的大臣来说,东宫邸定,国本有主,社稷传承有序,这些固然值得高兴,但是更重要的是,有赏赐啊! 当初册封太子,是仓促而为,各项仪制不全,如今太子出阁,自然是要好好操办一番。 而且须知,之前的时候,太子虽已被册封,但是,领的却是圣母皇太后的懿旨,并非天子的圣旨。 所以细究起来,这中间其实是有问题的。 这次太子出阁,从意义上来说,其实是册封礼和出阁礼的合并,从太上皇归朝的时候起,礼部其实就开始准备了。 虽然说,那个时候具体出阁的时间尚未确定,但是,既然过了朝议,自然就再难有变更。 细算下来,光是这项仪典的准备,礼部已经筹备了半年多了。 从一应的器具仪仗,到礼官的指引规划,样样都精心的很,作为朝廷仪典,户部这次也很大方,沈尚书平时抠抠搜搜的,但是,这种大事上,基本上有求必应。 所以,礼部也不客气,光是崭新的官服,就给在朝的每位老大人定制了好几件,从朝服到公服,再到这次仪典可能根本用不上的祭服,都备齐了。 据说,沈尚书当时看到预算单子,脸都绿了。 这还不算一应的赏赐,当然,赏赐跟户部没什么关系,都是从天子的内库出的。 后日,便是太子出阁的日子了。 天色渐暗,于谦揉了揉发酸的眼睛,从案牍当中抬起头来。 “什么时辰了?” “尚书大人,还有小半個时辰,就要酉时了。” 兵部当中,大多数人都已经离开了,只有几个郎官和小吏,还在底下忙活着。 照规矩,各个衙门申正之时,就可以散衙了,但是,这对于加班狂热爱好者于少保来说,显然是不可能的。 “酉时……” 于谦看了一眼天色,透过窗户,却见外头浓云翻滚,直压天穹,虽无雨滴落下,但却有电光隐现。 “快下雨了,今天就到这,你们也早些回府歇息吧。” 不知想到了什么,于谦的眉头皱了起来,将手中的文书往前一推,对着底下诸人吩咐道。 一众郎官相互对视了一眼,皆是有些疑惑。 这可不像自家尚书大人的性格…… 户部刚刚公布了赎买的政策,近几日来,虽然只是零零散散的有试探性的大户和贵家报上了部分田地,但是,也足够兵部忙一阵子了。 按往常的习惯,至少还得再有半个时辰,他们才能回府,这今儿是怎么了? 不过,不管怎么样,能早点下衙,肯定是好事。 知道自家尚书大人从不说客套话,于是,一众郎官也不推辞,将手里剩下的一点文书处理干净,便纷纷告退离开了。 与此同时,于谦也没有继续在兵部逗留,而是出了衙门,上了轿子,不过,却并未回府,而是吩咐了一句。 “去东华门。” “是……” 虽然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家老爷去东华门做什么,但是,底下人也不敢问,抬着轿子,便往东华门行去。 自从土木之役时,天子诏命东华门彻夜不封,至今都是如此。 此举原是为了处置紧急公务方便,但是,后来天子也没有下令恢复。 原本,还有御史上奏此举不妥,可直到后来,内阁有了票拟之权,政务日渐繁忙,时常会有宫门下钥之后,还需继续处理的情况。 因此,渐渐的也就没人说了,自那以后,东华门和文华殿,都是彻夜皆不封门,俗称的宫门,也往内移,变成了会极门。 一众内阁大臣,也从东华门入,西华门出,变成了东华门皆可出入。 不过,虽然如此,但是,日常情况下,内阁散衙的时间,也只是比其他衙门晚上半个时辰而已。 轿子在东华门外停下,于谦下了轿,却并没让人往里递帖子,也没有往里走的意思,只是站在一旁,望着东华门内,似乎在等着什么。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门内远远便走出来一个疲惫的绯袍老者,见到此人,于谦微微一笑,迈步迎了上去。 俞士悦这段时间很忙,不亚于于少保的那种忙。 作为太子府詹事,本来他的职责的统掌东宫政事,以辅太子。 太子临近出阁,各种各样的事务需要准备,处理,样样都不能出差错,可现在,他这詹事府中,大猫小猫三两只,根本无人可用,硬生生把他一个掌事官,给逼成了执事官。 虽然说还有右春坊大学士徐有贞和司经局洗马余俨,但是,这俩人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能算是詹事府的人,也各有执掌,这段时间也忙的补轻。 除开一个现在还病病歪歪的翰林学士兼左春坊大学士萧镃,如今的整个东宫,可谓就是他们三个人撑起来的。 事实上,之前的时候,俞次辅也想过,给东宫添点人手,甚至于,皇帝也提过这件事。 但是,俞次辅踌躇再三,还是没开这个口。 现在还不是时候,就算是要说,也得再等一等,起码等到太子出阁停当之后,再寻时机为好。 距离太子出阁已经只剩下一天的时间了,该准备的东西基本都已经准备停当的。 不过,这两日天气时晴时雨,万一出阁当日要是如今日一般,乌云这般浓重,也是一桩麻烦事。 心里想着心事,俞次辅闷着头往前走,随后耳边,便响起了于谦熟悉的声音。 “见过俞次辅!” “于少保?” 俞士悦抬起头,有些诧异。 四下望了望,见到于谦的轿子停在远处,而他人在自己面前,明显是专门在此处等候。 “出了何事?” 皱了皱眉,俞士悦直截了当的开口问道。 最近这段时间,他和于谦两个人都各自忙着一大摊子的事儿,的确是不常深谈,朝上见了面,也最多是寒暄两句。 但是,两人的交情多年,如果有什么事,遣个人来唤一声,便是下衙再晚,俞士悦也会过府一叙,相信于谦也是如此。 正因如此,俞士悦才会感到奇怪。 是什么样的事情,让于谦连回府都等不及,竟要在这东华门外等着? 然而,这句话问出来,于谦却沉默了。 片刻之后,他开口问道。 “俞兄,近些日子,东宫一切事务可顺利?” “顺利,出阁事宜,乃是举朝瞩目之事,陛下亲自交办,礼部,户部,翰林院等诸司都竭尽全力,上上下下都是老夫亲自跟盯,如今各项仪仗,也都布置的差不多了,明日再检查一遍,便无碍了。” 俞士悦迟疑片刻,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问道。 “廷益,怎么,是东宫出什么事了吗?” 虽然说,出阁仪典,是礼部主持,但是,作为詹事府詹事,如今太子府为数不多的属官,一旦东宫出什么事,俞士悦也是要担责的。 如他所说,这种举朝瞩目的大事,可容不得丝毫差错。 因此,听到于谦用这种口气问起东宫诸事,俞士悦的神经立刻就紧绷起来。 然而,让他感到无语的是,在他紧张的注视下,于谦踌躇了一下,罕见的有些不好意思,道。 “这倒是没有,只是……” 说着话,于谦的眉头又紧紧皱起,望向宫城的方向,道。 “俞兄,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是,这些日子,于某总觉得朝堂上有一股山雨欲来的感觉。” “你是说,有人要在东宫出阁一事上动手脚?” 虽然于谦自己都有些矛盾,但是,俞士悦却很清楚,自己这个老友,向来做事不会无的放矢。 他既然有如此表现,说明,他一定察觉到了什么。 “这段时间,太平静了……” 于谦的目光微微收回,道。 “俞兄还记得春猎之前,你我二人的对话吗?” “你是指勋贵那边?” 俞士悦当然记得,春猎之前,他们二人曾经就整饬军屯一事有过一次深谈。 当时于谦说,勋贵那边,必定不会就此甘心被朝廷割肉,他们必会想法子再在这件事情上做文章。 但是,如今春猎已经结束,勋贵那边不能说是没有动静,但是,他们却一直在围绕着成国公府,至于其他的,却是什么都没有提。 可是…… “廷益,你别忘了,如今东宫幼军,已经落到了朱小公爷的手中,可见勋贵那边,对东宫是抱有期待的,怎么可能会在这件事情上做手脚?”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自从土木一役有,勋贵元气大伤。 这次东宫出阁,很多人都盯上了幼军勋卫,想要借机混到太子的身边,好谋个出路。 这种情况下,他们巴不得太子殿下早日出阁呢,怎么可能会动什么歪脑筋? 这话的确问住了于谦,叹了口气,他也一阵矛盾,道。 “不瞒俞兄,于某也只是心中觉得不安,并没有什么证据,或许,是我多心……” 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于谦和俞士悦同时朝着发出声音的地方望去,赫然发现,这些脚步声,竟然是从宫内的禁军身上发出的。 出事了! 二人对视一眼,皆是看到了对方脸上的凛然之色,没有过多说话,二人默契的转身朝着宫门内走去。 当初土木一役,天子为了及时处置军务,除了下令东华门彻夜不封之外,还给了诸重臣随时出入宫门的令牌。 这令牌是临时授予,本该用完收回,但是,还是那句话,土木之役结束后,天子并未再提此事,一直将这令牌留在这些重臣的手中。 彼时,俞士悦尚是大理寺卿,还不能算是决策层,所以他是没有的,但是于谦有! 因此,虽然没有提前通报,可凭着手里的令牌,于谦顺利的进到了东华门内。 但是,也仅止于此,他的令牌只能让他进东华门,若是白天,有令牌在手,他还可继续往前。 可如今已经到了要下钥的时辰,所以没有传召,即便是手持令牌的于谦,也进不得会极门。 不过,仅仅是进到东华门中也够了,此刻宫门尚未落锁,从文华殿外的广场望过去,便是奉天门前广场。 骚乱,就是从那个地方传出来的! 二人地位贵重,一个兵部尚书,一个内阁次辅,手里持着天子御赐的令牌一路往前直冲,自然无人敢拦。 最终,在会极门前,被禁军给拦下了。 此刻,会极门未曾关闭,但是,却已然多了比往日数倍的禁军值守。 目光越过会极门,落在奉天门前的广场上,更是围了好几层的禁军,透过影影绰绰的队伍,于谦最先看到的,是一名倒在地上的,身着宦官服饰的大汉,那大汉的手里,还握着一根手臂粗细的红木棍! 而俞士悦最先看到的,则是他今天下午刚刚带着人布置好的,专门为东宫出阁所准备的香亭。 此刻,那足有半人高的,精致的香亭,已经重重的被摔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天空当中忽然电闪雷鸣,浓云翻卷,几乎是转瞬之间,豆大的雨滴落下,砸在人的脸上,不过片刻,就成了暴雨。 俞士悦最先反应过来,拉着于谦来到距离不远处的内阁廊下躲雨,顺手打发了两个值守的禁军,将自己二人到来的消息递进宫中。 暴雨如注,倾盆瓢泼,一串串的雨珠顺着屋檐直泻而下。 于谦和俞士悦二人隔着雨幕,遥遥望着远处的奉天门广场。 大雨如此,但是,广场上的禁军,却依旧维持着原先的姿态,任由雨滴砸在身上,浸透了盔甲衣衫。 那个倒在地上的大汉,亦没有丝毫的动弹,整个广场,像是被人施了法术一般,全都暂停在远处,像是一副诡异无比的画。 不知过了多久,暴雨依旧没有丝毫要停歇的意思,原本应该在酉时按时落锁的宫门,也迟迟没有锁上。 大雨之中,奉天门外一队人马匆匆而来,为首者蟒衣快靴,身后跟着数十名东厂番子。 禁军因此人的到来,而让开了一条道路。 此人不是别人,自然是东厂提督太监,舒良! 于谦二人遥遥看着,只见舒良快步走到那大汉旁,站定打量了片刻,便一挥手,叫人将那倒在地上的大汉架了起来,匆匆带走。 虽然隔得很远,看不清楚神色,但是,想也知道,这个时候,这位东厂提督太监的脸色,只怕要黑的吓人。 随着舒良离开,禁军也开始逐渐回撤,另有一队内侍出来,开始收拾起被击碎的香亭。 与此同时,会极门中,又是一队内宦走了出来,为首者是怀恩。 出了会极门,怀恩四处张望了一下,很快便看到了于谦二人,于是,马不停蹄的朝着二人走来,快步来到廊下,甚至都来不及见礼,这位乾清宫总管太监头一句话就是…… “于少保,次辅大人,陛下急召!” () 1秒记住网:。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零九章:先打东方甲乙木 暴雨哗哗的下,天空中电闪雷鸣,隆隆的雷声响彻了整个京城,浓墨重彩的乌云翻腾不止,向穹顶压下。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本该落锁下钥的紫禁城,此刻却依旧灯火通明。 于谦和俞士悦二人,在怀恩的指引下,进了乾清宫,一抬眼,便瞧见上首天子一身苍青色燕居服,面色冷峻。 见此状况,二人便知今日之事不小,连忙躬身下拜,道。 “臣等参见陛下。” “二位先生平身,坐吧。” 见他们二人进来,天子的面容稍显和煦,抬手命人赐座。 但是,却也并未再多说什么,于谦二人对视一眼,同样默契的没有开口,陪着天子一起静静的等待着。 不多时,有内侍来禀,道。 “陛下,舒良公公和卢指挥使在外求见。” “宣!” 内侍领了口谕,匆忙下去领人,片刻之后,刚换了一身干净衣衫的舒良和卢忠便走了进来。 行礼过后,天子并未废话,直接便问道。 “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闻听此言,于谦和俞士悦二人,目光也顿时落在了舒良和卢忠的身上。 只见后者二人踌躇了片刻,舒良率先道。 “启禀皇爷,人已死了,在禁军赶到之前,便已服毒而亡,是自杀!” “刚刚,奴婢召集了各处主事太监辨认,确定此人是御膳房帮厨的内宦,名为吴用成,直隶广平府人,三个月前净身入宫,家中尚有两個侄儿,但是真实性存疑,锦衣卫已连夜遣人,前往广平府核实。” “据查,此人出身贫苦,平时胆小怕事,在御膳房中干的也是运送泔水的腌臜活计,今日晨起,他以腹痛为由,向管事太监请假一日,未在御膳房当值。” “但是,经过询问守门禁军得知,此人对御膳房称自己无法当值,可过午之后,却仍然像往常一样,送泔水出宫,至未正而归,禁军照例检查,并未发现有不妥之处。” “酉初时分,他声称自己出宫时遗失了‘宝贝牌子’,要出宫寻找,并用二十两银子,贿赂值守归极门的禁军,进入奉天殿前广场。” “随后,他拿出早已经藏在角落的红木棍,趁天色昏暗,直奔香亭,以棍数击之,将香亭拦腰折断,声响引起巡守的禁军注意后,其人高呼数声‘先打东方甲乙木’,禁军上前擒拿,未及临近,其人已倒地不起。” “禁军赶到身边时,发现此人口含毒囊,梃击香亭后,便咬破毒囊,气绝身亡……” 舒良说的很详细,而且,措辞严谨,口气冷静。 这番表现,着实是让于谦和俞士悦有些惊讶。 要知道,这位东厂提督,往日呈现在所有人面前的形象,无非是嚣张,疯狂,胆大包天,心狠手辣,令人恐惧。 但是,刚刚的这番话,却让他们看到了另一个舒良。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这位东厂提督太监,没有丝毫的慌乱,算算时间,梃击香亭应该是从于谦二人听到宫中的声响时发生的,满打满算,到现在为止,事情发生不超过半个时辰。 可就是这短短的时间内,舒良不仅能够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摸得清清楚楚,而且,每一处言语,都有实据可查,没有丝毫的臆测之言。 这般能耐,就算是经年老手的刑名之辈,也未必能够做到。 可见,这位舒公公,能够得天子信任,恐怕不单单靠的的忠诚二字。 不过,现在这种状况,舒良的表现,还是其次的。 重点在于,这件事情本身! ‘先打东方甲乙木’…… 东宫,又称春宫,青宫。 东方属木,东时属春,东宫所居为太子储本,取如初春朝日,生生不息之意也。 所谓香亭,乃是太子册封,出阁时,祭告天地,焚香所用之器物。 此人的言行举止,无不在告诉所有人,他……是冲着太子来的! 在距离太子出阁仅剩一日的情况下,出现了这样的事端,其政治意味,不得不说浓厚的很。 于谦和俞士悦二人相互对视了一眼,眉头紧紧拧起,显然心绪颇不平静。 “此事,锦衣卫来负责,务必详查到底!” 恰在此时,天子冷冽的声音传来。 底下卢忠亦是面沉如水,拱手道。 “臣领旨。” 随后,天子点了点头,终于将目光转向了于谦二人,面色稍霁,问道。 “事情的经过,刚刚舒良都已经说过了,当时,二位先生就在东华门外,想必也看到了部分,对于此事,二位先生有何看法?” 应该说,这件事情虽然给了两人很大的震惊。 但是,他们毕竟都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尤其是于谦,土木之役这样的消息,他都能经受的住,别说是这个了。 短短的时间内,他们便已经理清了思绪。 沉吟片刻,俞士悦率先开口,道。 “陛下,此人明显是冲着太子出阁大典而来,虽然事发突然,但是,闹得动静如此之大,消息必然难以隐瞒,臣以为,当务之急,一是要查清幕后黑手是谁,二是要尽快消弭影响,让后日的出阁大典,能够如期进行!”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不过,作为太子府詹事,保证大典的如期进行,本就是俞士悦的职责,倒也无可厚非。 更何况,俞士悦这话说的隐晦,但是,意思却不难理解,这件事情既然难以掩盖,那么,就更不能影响出阁仪典,不然的话,朝野上下的舆论,只怕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风向。 这显然不是天子想要的回答,略一沉吟,天子没有说话,而是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于谦。 相对于俞士悦,这位于少保明显更加直接,开口第一句,便石破天惊,道。 “陛下,这是有人蓄意陷害!” 这话说出来,殿中一片寂静。 一旁的俞士悦心中叹了口气,一副无奈的样子。 他这个老朋友的性子啊……真的是秉性刚直,谁也不怕…… “陷害?” 这两个字声音落下,上首天子的目光也变得有些灼灼,轻轻的重复了一遍,只见他老人家紧紧盯着于谦,问道。 “谁,在陷害谁?” 偌大的宫殿当中,这一句问话回荡不止。 窗外,雨声不停,雷声轰隆。 于谦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在俞士悦复杂的眼神当中,拱手开口道。 “陛下!有人在……蓄意陷害陛下!” 得…… 此时此刻,俞次辅很想扶额表示无奈,我的于少保诶,这话你是真敢说啊! 怨念的看了一眼于谦,早知道这样,他今天就不抄近道,从东华门出宫了。 不过,话说回来,那个时间点,要是不走东华门…… 呃,还不如走东华门呢! 窗户纸既然已经挑破了,也就没什么可遮遮掩掩的了。 于谦再度拱手,神色冷峻,道。 “方才俞次辅说,此人是冲着太子出阁仪典而来,但是,臣却以为不然。” “太子殿下出阁,举朝瞩目,若要阻拦,并非易事,奉天门外香亭虽十分重要,但终究不过一器物而已,即便击毁,礼部亦有备用之物可以使用,所以说,梃击香亭,并不能对太子出阁产生实质性的影响。” “细究其目的,无非有二,其一,对太子殿下出阁不满,但却无力阻拦,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泄愤,其二,则是想要借此举动,引发朝野上下物议,让朝野上下觉得,有人在阻拦太子出阁,但是,有不愿真的阻拦太子出阁!” 这话说的有些拗口,但是,意思却表达的很明白。 这两种可能,如果是前者,那么,这次事件就不过是一小撮人的泄愤之举而已,不值一提。 可问题就在于,太子出阁,是各方妥协的结果,对于文臣来说,国本邸定,社稷奠安,是莫大之喜,对于武勋来说,太子出阁,意味着幼军重设,勋爵子弟重新有了一条快速上升的通道,亦是莫大的好事。 如果说,唯一有不愿太子出阁的,那么就是…… “好大的胆子,竟是,算计到朕的头上了!” 御座之上,天子显然也想到了什么,口气虽轻,但是,殿中的气压一下子就低了下来。 于谦说的是两种可能,但是其实,还有第三种,他没有说,那就是…… 真的有人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将太子出阁的仪典拖延下去。 而这,其实就是于谦所说的第二种可能中,指使此事之人,想要让朝野上下以为的‘真相’。 所以说,干嘛要说的这么透呢? 俞次辅叹了口气,道。 “陛下,惟今之计,还是要尽快控制影响,令太子出阁仪典如期进行,如此,一切风波自平。” 于谦能够看的到的,俞士悦自然也能看得到。 但是,他没有说出来,除了因为谨慎之外,还有就是,说与不说,其实结果都一样。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只要出了事,接下来要做的,必定是维持仪典如期举行。 不然的话,就算此事不是天子指使,也是了! 毕竟,在许多人看来,满朝上下,如果说有不想让太子出阁的,那么,就必定是天子了。 事实上,对于这一点,俞士悦心里也有些打鼓。 也就是于谦,坚定不移的直接将这种可能,给排除在外。 所以,他才说这是‘蓄意陷害’! 说白了,这次梃击香亭,针对的不是太子,而是天子!指使此事的幕后黑手,真正想要败坏的,是天子的名声! “风波自平?” 听到俞士悦苦口婆心的劝说,朱祁钰眯了眯眼睛,不置可否,而是望向了于谦,问道。 “于先生觉得呢?” 出乎意料的,一向刚直的于谦,这一次却踌躇了片刻,说道。 “陛下,风波平不下,但是,仪典也不能耽搁,此事,到了最后,恐怕也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为何?” 朱祁钰皱了皱眉,问道。 “既然于先生知道,这幕后之人,并不真的想要阻拦仪典,那么,朕停了仪典,细查下去,岂会揪不出幕后指使?” 这话一出,俞士悦顿时埋怨的看了于谦一眼。 叫你多话! 现在怎么办吧? 天子真要是任性起来,我看你怎么拦? 事实上,听了这话,于谦也微微一愣,有些意外。 不为别的,因为,天子所说的法子,说白了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并不是什么明智的法子。 沉吟片刻,于谦拱手道。 “陛下,世间最难之事,便是持正,秉公心,走正途,并不困难,但是,在误解之中,仍能持守正心,方是君子,陛下圣明烛照,此理断不会不明,亦不会不为。” 话音落下,于谦抬头望着天子,显然,对于自己所说的话,他很有信心。 或者换而言之,他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信的! 他相信,天子不会让他失望。 于谦没有说什么,这么做了,恰恰落入了对方的圈套,所以不能做之类的话。 因为,那是术的范畴,而非道的做法。 何为道? 千万人误解我,是千万人被迷雾障眼,我受误解之苦,却不因此而弃我之道,行卑恶之事,不持正心。 此,是我之道! 于谦相信,这也是天子秉持的道。 显然,他没有失望…… “先生所言有理!” 如此沉重的气氛之下,朱祁钰的脸上却忽然浮起一丝笑意,小小的开了个玩笑,道。 “于先生话都说成这样了,朕要是真的这么做了,岂非真成了小人行径?” “臣不敢!” 于谦低头,心下亦是轻轻松了一口气。 信心他是有的,但是,信心是如何来的,无非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考验当中,不断的加强的。 毋庸置疑,刚刚天子的话,再一次加强了这种信心。 收敛笑意,朱祁钰开口道。 “今日之事,朕可以不计较,但是,如先生所说,风浪平不了,即便仪典正常举行,也不过是减轻影响而已,仍会有人借此机会,扰动朝堂,如此,又当如何?” 于谦说的其实不错。 这件事情很难查,原因就在于,这是一次专门针对朱祁钰的‘陷阱’。 梃击香亭的那个人,的确是宫中内宦,这是其一。 此前太子出阁,作为皇帝,朱祁钰的确曾有阻拦之举,这是其二。 此人穿越内宫,过归极门,入奉天门广场,直至击倒香亭,方被擒拿,在此之前,一众禁军没有任何人发觉异常,这是其三。 梃击香亭之后,此人毫不犹豫的服毒身亡,明显是死士,这是其四。 更不要提,还有毒囊如何躲过禁军搜查,带入宫中,红木棍如何藏于奉天殿广场的角落这种小细节…… 这些‘疑点’,如果要用一个统一的解释串起来,很容易就能够让人想到,这背后是天子在指使。 因为是天子指使,所以禁军自然恍若未决,因为是天子指使,所以此人自然在宫中来去自由,不受盘查,因为是天子指使,所以,此人可以毅然在事成之后服毒自尽。 天子指使,这是一个完美的解释! 而既然设下了这么完美的陷阱,自然,提前会将手尾处理干净,想要查出真相,只怕难上加难。 就算是查出了真相,只怕,也很难找到证据。 不过…… 迎着天子的目光,于谦抬起头,目光冷冽,道。 “陛下,风波不可平,但,兴风作浪之人,又岂能藏身?” () 1秒记住网:。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一十四章:谜语人重出江湖 此章节正在https://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手机访问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https://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阅读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https://,方便等下阅读,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 https:// 作为捕蛇者,许应一直老老实实勤恳本分,直到这一天,他捉到一条不一样的蛇……三月初一,神州大地,处处香火袅袅,守护着各个村落、乡镇、城郭、州郡的神像纷纷苏醒,享受黎民百姓的祭祀。然而,从这一天开始,天下已乱。本书又名《九九六修仙》《零零七也修真》《内卷》《卷到死》《谁TM也别想飞升》《好坑》《坑大坑深》《扶我起来》《三十五岁那年,我的福报来了》及《许大妖王现形记》等! https:// 生命恶魔、规律恶魔、知识恶魔、命运恶魔、战争恶魔……当种种诡异的力量入侵,世界从此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端。有人奉其为神明,作为代言人行走在大地之上。有人选择在猩红的夜晚,饮上一杯烈酒,举起了手里的猎枪。。 洪主https:// 万里深海埋藏着千年隐秘,荒虚外神灵窥视人族九州,深山海域间妖魔掀起天灾浩劫。但,大江东去,洗不尽英雄血。武者持刃,护山河万里。仙人驭剑,战九天星河。自六千年前成阳大帝起兵,这天下便是我人族天下,大乾帝国的扬州,一个叫东河县的地方,名为‘云洪’的少年,刚看完了这一期的《九州仙魔》.....————短暂双开,三百多万字的《寒天帝》即将完结。 https:// 十万年前,人族在仙魔大陆发展到巅峰时期,共有九大圣地,分别掌控着九大传承天书,一场突如其来的天地巨变,仙魔大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天崩地裂,生灵涂炭,其中以人族损失最为惨重,七大圣地覆灭,传承从此断绝,九大天书仅存其二。少年凌风,腾空出世,杀神魔,逆九天,战六道轮回,带领人族重回巅峰,执掌鸿蒙大道。 https:// 国之将亡,必有乱世妖孽,国之将亡,必有济世真人...... https://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https:// https:// 半妖少年,得妖族圣典,化天狼吞月养女鬼为仆,变朱雀焚天煮海,立白虎大杀四方,修神龙纵横天海,成鲲鹏展翅九天,吞噬天地,身化万妖,统三千世界,战诸天万主,开宇宙洪荒,立不朽道基,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千万字经验老作者执笔,以两本畅销玄幻大作练笔打磨沉淀的玄幻恢宏之作,燃爆你的青春热血是妖魔更可怕还是人心?当弱小成为原罪,当公正被扭曲,当无人为正义而论,修我妖魔剑,杀出乾朗天!你可以善良,但是必须带有自己的锋芒!当无人为正义而论,若无人愿意为公义而言,那么,我愿成妖为魔杀出朗朗乾坤,左胸这颗纠结 https:// 【双大佬+双宠+打脸爽文】秦家从小被拐走的女儿找回来了。听说乡下女儿长相丑陋,行为粗鄙,连给她妹妹秦瑶提鞋都不够资格。亲生父母:瑶瑶是妹妹,你多让着她一些。校草哥哥:我只认瑶瑶一个妹妹。幼年未婚夫:我心里只有瑶瑶,土包子滚远点!秦烟:?给你们脸了?*隐形大佬秦烟表示她只想做个朴实无华,岁月静好的普通人。奈何理想很美好,实力狂打脸。黑粉:漂亮无脑,花瓶一个!隔天,有人爆出秦烟入学一周的全科目满分试卷。黑粉:只会读死书,没人和她做朋友!隔天,某高级晚宴上,一群普通人跪舔都没资格的超级大佬排队跟秦烟献殷勤。黑粉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笔趣阁为你提供最快的皇兄何故造反?更新,第八百一十四章:谜语人重出江湖免费阅读。https://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一十章:真·各方配合 翌日,风清日盛,经过一夜暴雨的洗刷,天空显得碧蓝碧蓝的,朵朵白云飘过,宁静祥和的仿佛昨日的暴雨并不存在一样。 但是,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发生过了,不可能不存在。 如于谦等人所料,神秘内宦梃击香亭一事,因为有太多的人瞧见,根本就没有办法封锁消息。 短短一夜之间,朝廷上上下下都已经将此事给传遍了。 与此同时,流言四起,一时说这是有人对皇家心怀怨愤,蓄意报复,一时说这是有人想要阻止太子殿下顺利出阁。 尤其是对于这名内宦的身份,更是多了许多猜测,有人觉得就是个普通内宦,有人觉得是朝中大臣指使,甚至有人觉得,是宫中后妃谋划。 当然,流传最广的,也是所有人都只敢私下议论的,就是此事是否是天子授意,想要打断太子出阁的进程。 毕竟,在此之前,天子虽然是以太子尚幼,不宜太过疲累为由,但是终归,在有心人的眼中,也是在借口不欲太子出阁。 甚至于,有消息灵通之人,还翻出了当初天子登基前,曾和大臣争论的嗣位,禅位之争,企图借此来证明,天子虽然在诸多政务上明鉴是非,但是,关系皇位传承,未必就能真的圣明清醒。 短短半日的时间,朝野上下暗流涌动,各种言论甚嚣尘上,但是,诡异的是,朝廷上却静悄悄的,没有一人上本言说此事。 一众大臣,仿佛集体失声了一般。 内阁,王翺坐在公房当中,看着案上已经摊开的奏疏,手里捏着毛笔,但是,思绪早已经不知道飘到了何处。 近些日子,这位首辅大人日子过的不大好,原因就在于……萧镃醒了! 虽然说,仍旧在家里好好养着,而且也依旧是戴罪之身。 但是,从大理寺卿杜宁频频到他府上拜访来看,这位萧学士,还不知道吐露出了什么样的真相。 每每这个时候,王首辅就十分后悔,当初听信了江渊的鬼话。 殿试这件事,他虽没有直接沾手,但是,万一萧镃胡乱攀咬起来,他也很难说的清楚。 尤其是,天子将翰林院暂时交给他来负责的情况下,作为既得利益者,王首辅更是觉得又嘴说不清。 平心而论,他倒是不怕萧镃真的说什么,但是,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确实难受的很。 当然,若单单是如此的话,那么,倒也不至于让他心烦到连政务都处理不下去。 真正让他感到忧心的,是昨天发生的梃击香亭一事。 萧镃一事,始终还是悬而未定,但是,这件案子,却是摆在眼前的。 王翺虽然身在内阁,但是,来上衙之前,乃至于在过来的路上,都听到了不少各式各样的流言。 朝野上下,如今人心浮动,猜测纷纷。 这种状况下,无论真相是何,但是,只要天子有所举动,那么,外朝的舆论一起,负责协调的必然是内阁众人。 可是,话说回来,这件案子的真相到底如何,就连王翺自己心里也在打鼓。 虽然从理智上来讲,他觉得天子不会做这种无用功。 但是,说句大不敬的话,这满京城上下,除了天子,都是能从太子出阁当中得到好处的人。 所以,出了这样的事,说和天子没有一点关系,谁也不敢下这個定论…… “首辅大人,有旨意到。” 这个时候,外头中书舍人忽然进来拱手禀道。 于是,王翺搁下手里的笔,朝外头走去,待得来到厅中之时,却见一众内阁大臣皆以齐聚。 看了一眼淡定的不像话的某次辅,王翺没有说话,来到班首站定。 不多时,一身蟒衣的怀恩便走了进来,道。 “圣谕,昨日,以太子出阁具香亭于奉天门外,有贼人自外径入,执红棍击香亭曰:先打东方甲乙木,内使执之,命附锦衣卫详查,太子照期出阁,钦此。” “臣等领旨。” 这算是口谕,接下来就是内阁的活,要把这道口谕,形成制式的圣旨,经六科之后,下发到各衙门。 都是惯熟的活计,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这口谕一宣,在场的一众大臣,便都松了一口气。 不论外间如何流言,朝廷上下,如今最害怕的,还是因此事耽搁了太子出阁的进程。 有了天子的这道口谕,他们便可将心放到肚子里了。 只不过,不知为何,王翺总觉得,这道口谕宣出来,所有人都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 难不成,这内阁当中,只有他一个人沉不住气吗? 而且,这件事情流言汹汹,仅仅一日的时间,便舆论四起,可见这背后必定有人推手。 如果再结合各种猜测的指向,无论真相如何,但是至少现在,已经有诋毁天子名声的迹象出现了。 这种情况下,以天子从不吃亏的的性格,竟然就这么无声无息的算了,可着实是让人感到有些意外。 要知道,虽然时间不长,但是,也足够他们这些人获取详细的情况了,那个梃击香亭的内宦,当场身死,明显是早有准备,想要从他的身上追查,只怕不易。 既然如此,天子如今还按下此事不再提起,难道说,真的就是任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又或者,如此状况,天子也只能通过继续仪典的方式,来挽回影响? 心思一阵纷乱,待王翺醒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其他的一众大臣,都已经各自回到自己的公房中,开始处理公务了。 夕阳斜下,天边晕染出一片灿烂的云霞,踏着落日的余晖,老大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忙碌,下衙回府,准备参加第二日的仪典。 和其他的阁臣一样,朱鉴下衙之后,乘着轿子离开了东华门,但是,他却没有直接回府,而是朝着城东的某处行去。 在一处巷子前停下,朱鉴下了轿子,很快,远处便来了一辆马车,摇摇晃晃的停下,马车上下来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对着朱鉴拱了拱手,道。 “见过明公。” “嗯,路上说吧,莫误了时辰。” 见到此人,朱鉴点了点头,开口道。 随即,他和此人便先后上了马车,朝着西城一路行去…… “圣旨的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马车外头看着普通,但是内里却舒适的很,朱鉴坐在软榻上,开口问了一句。 对面的中年人立刻答道。 “知道了,除了詹事府,各处衙门,应该也已经收到了。”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左春坊大学士,徐有贞! 这段日子下来,这位徐大人作为为数不多的东宫属官,亦是繁忙的很,但是,繁忙之余,徐大人也不忘做好自己的编外工作,除了按时参加太上皇一党的例会,就是跟朱阁老联络感情。 本着都是文臣的原则,这些日子下来,朱阁老已经将徐大人视为了自家后辈,关系亲近的很。 “唉,我当初就说过,陛下不会因为区区此事而如此冲动,拦下太子殿下出阁,可是,这些人被迷了眼,硬要这么做,如今,闹得东宫不宁,朝野纷乱,老夫倒要看看,他们还敢不敢继续冒头!” 提起此事,朱鉴的脸色就变得有些难看,轻轻哼了一声,口气中带着几分嘲讽。 梃击香亭一事,别人不知道真相是什么。 但是,他却是知道的。 这背后,就是张輗那一群勋贵,在捣的鬼,其目的就是,想要借此机会,搅动朝局,好为成国公府复位。 而之所以他清楚这件事情,原因就在于…… “明公息怒,毕竟是太上皇的旨意,违背不得,学生也觉得此事不妥,但是,为大局计,也不得不为。” 马车虽然看着摇摇晃晃,但是内里却稳的很。 徐有贞低了低头,拱手开口,道。 一件事情,真相往往有很多种,人们往往自以为自己知道的就是真相,但是大多数时候,却未必是全部的真相。 梃击香亭之事,按理来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之所以朱鉴会知道,是因为,这件事,徐有贞也参与其中。 如今朝野上下之所以议论纷纷,并不是没有明眼人,而是这件事情严丝合缝,都指向了天子。 但是,要做到这样的地步,其实很难,之所以能够做到,需要的是多方的配合。 那个内宦的身份是真的,但是,进宫的,却不是来历上的那个人,买通负责净身的管事,塞一两个小宦官进宫里做杂役,这种事情,稍使些银子,便能做到,往常的勋贵们,为了宫里有些熟人,能够在宫里打听消息方便,也会做这种事情。 后来天子登基,内宫被清洗了多次,为了和宫中圣母联络方便,英国公府也便安排了些人进宫,如今,正用上了地方。 人是张家出的,消息却得徐有贞来提供,他是东宫属官,和太子相关的仪典安排如何,他几乎是全程参与的。 香亭摆放在什么位置,什么时候放上去,他最清楚,甚至于,就连那小宦官自杀用的毒囊,都是他借身份之便,放到清宁宫的角落里,让那小宦官去取的。 除此之外,还有禁军,要知道,皇城中内宫外殿分明,那小宦官平素差事路线固定,基本不涉及到奉天殿前。 所以,想要做到这件事,就要有两个必要条件,其一是守门的禁军能放他过去,其二是他提着红木棍接近香亭的过程中,不能被广场上巡守的禁军发现。 想要做到这些,且不留痕迹,困难的很。 但是,再困难,总有人能够做到,比如……成国公府的小公爷! 这位小公爷自己就在禁军当值,打探出当日巡守禁军换防的时间,并不困难,趁着这小小的当口,溜进去梃击香亭,完全是有可能的。 至于另一点,想要让归极门的禁军放人进去,并不困难,但是,难的是事后不被追查。 所以,不能用自己的人,甚至,和勋贵沾点关系的人,都不能用。 说起这个,徐有贞自己,都佩服这位小公爷的智谋。 他的确没有用和各府交好的人,但是,他却早早打探好了那一日值守归极门的人手,然后,赏给了自己手下的禁军好酒好肉,这些禁军一向喜欢下衙之后一起吃喝,得了赏物,一同吃酒,便腹泻不止。 无法当值之下,便按照顺序,替了第二批人上去,而这一批人里头的小头领,素来是个贪好财货之人,到了昨日,那小宦官使了足足的银子,果不其然,就被放了进去。 这番做法,想要查起来,都十分困难,每一步都像是巧合,但又抓不到证据。 如此这般,各方配合之下,便有了这桩梃击香亭的案件。 风险固然是有的,但是,各方合力之下,最终呈现出来的结果,便像是能够做到这件事情的,只有天子。 如此一来,目的也就达到了! 当然,这是朱鉴所知道的真相,徐大人知道的,要更深一层。 譬如说,他很清楚,这整件事情,都在天子他老人家的眼皮子底下,瞧的清清楚楚,朱仪和张輗这帮人,自以为事情做的天衣无缝,殊不知,某人早就把他们的计划说了个底儿掉…… 这个计划如此复杂,且调动了各方的力量,目的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助成国公府复爵。 理想的情况下,自然是天子因此事雷霆震怒,下令彻查,在朝野上下闹得沸沸扬扬,同时暂停太子出阁的仪典。 如此一来,勋贵们便可借题发挥,再谏天子。 但是既然这件事情都被天子知晓了,他们又岂能得逞? 现如今,朝野物议虽然被煽动了起来,但是,天子却并没有将此事闹大,甚至都没有过多提及,只是让内阁传旨,一切照常。 这种情况下,若是再闹腾,那痕迹,也就过分明显了些…… 事实上,这也是当初朱鉴反对的原因所在,梃击香亭一案,做的再完美,再查不到证据,可只要天子按兵不动,什么都不做,那么,出面拿此事做文章的,就必然是幕后主使。 朝堂之事,很多时候,并不需要证据! 就算是为了帮成国公府拿到爵位,可如此冒险,也有些不值。 毕竟,如此一来,天子就算不好以此来处置勋贵众人,但是,却让朝廷群臣,对太上皇的恶感,要更深了一层。 要知道,春猎之后,成国公府无论是从哪种意义上来说,都算是太上皇的代言人。 天子如此反应,成国公府若最终还是闹腾起来,且最终得利,那么朝中上下,明眼人可有的是…… () 1秒记住网:。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一十一章:人均影帝 “为了大局?” 马车当中,朱鉴冷哼一声,明显对于徐有贞这种和稀泥的说法很是不满,道。 “若非春猎之时,老夫身份不宜面见太上皇,岂会由得他们进此谄佞之言,游说太上皇下旨让我等全力配合此事。” 说着,这位内阁大臣瞥了一眼徐有贞,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 “元玉,你还年轻,并不知这朝局险恶!” “那张輗,朱仪,焦敬,乃至是陈懋等勋贵,的确是忠于太上皇,可老夫问你,若今日要他们拥太上皇复位,他们肯吗?” 徐有贞没有想到,自己轻轻巧巧的一句话,竟然引出这么爆炸性的话题。 吞了吞口水,徐大人似乎颇有几分被吓到了一般,僵硬的摇了摇头。 拥太上皇复位? 开什么玩笑,这帮勋贵是傻子吗? 要知道,如今京营,禁军,锦衣卫,东厂,都牢牢控制在天子手中,想要动兵就是找死。 莫说这些勋贵对太上皇,有几分忠心尚在存疑,就算是真的忠心,这种赌上身家性命的事,谁又肯做? 见徐有贞这副样子,朱鉴却并不意外,道。 “所以说,彼辈勋贵,所谓的忠心,不过是利益驱使而已,其忠为利,而非为义!” “就如现在之事,成国公府复爵,固然对勋贵世家来说是好事,但是,牺牲的是太上皇在朝中声名。” “此事过后,朝廷上下,必定会对太上皇更加防范,此为忠乎?” 对于朱鉴来说,他自从回京以来,诸事不顺,如今内阁众人排挤他,一干勋贵,也排挤他。 就连太上皇,也并不将他当成最亲近的大臣,这一点,让朱阁老十分苦闷。 这段时间,徐有贞对他刻意奉迎,恭敬非常,虽然朱鉴知道,徐有贞只是想要找个靠山。 但是,既然踏上了同一条船,而且同为文臣,朱鉴自然也就少了许多防备。 当然,更重要的是,朱阁老确实需要把自己压在心里的这些烦闷说出来,徐有贞官职不高,身份立场和他又相同,而且,还需要依靠他在太上皇一党中站稳脚跟,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眼见徐有贞愣愣的说不出话来,朱鉴也并不需要他回答,而是继续自顾自道。 ”何况,身为人臣,当以君上为重!” “太子为君,勋贵为臣,太子出阁是何等大事,他们只想着梃击香亭,会让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可以借此获利,可曾想过,这么做,会让太子殿下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此事闹得如此沸沸扬扬,朝野上下皆知,无论最后查出,那内宦是普通小卒,还是有人指使,都会让天下人觉得,太子殿下并非众望所归,朝局之上,天下之中,有对太子殿下储位质疑之人。” “如此损太子殿下之名,利勋贵之举,可称忠乎?” 这样一番的诘问,虽然不声色俱厉,但是,却也引人深思。 迟疑片刻,徐有贞道。 “如此说来,这些勋贵如今所做之事,确实是利勋贵而损太上皇及太子殿下之举,可既然如此,明公您还……” “还要配合他们行事?” 朱鉴叹了口气,神色中带着浓浓的无奈。 “你需知道,此事他们毕竟是得了太上皇的点头的,既然如此,便是旨意,为人臣者,岂可不遵上意?” “如若太上皇的旨意,你我同样不遵,那和此辈有何区别?” 看着朱鉴谆谆教诲的样子,徐有贞还是有些迷迷糊糊的,道。 “明公,恕学生愚钝,我等明知此辈并非真忠真义,但却又不能不遵圣意,那到底该怎么做,才是忠呢?” 见此状况,朱鉴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沉静下来,望着徐有贞,道。 “元玉,你要记住,勋贵驱利,不秉义,忠孝二字,在圣贤书中,在吾辈读书人中!” “如今,太上皇居南宫,以老夫的身份,并不适合常去觐见,这才使得张輗等人在太上皇面前巧言令色,但是你却不同!” 话至此处,徐有贞似乎隐隐明白了过来,道。 “因为学生在东宫任职?” “不错!” 朱鉴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神色,捋了捋胡须,道。 “虽然当初,你是得了陈尚书的举荐,才得以进入东宫,但是,终归是如今东宫中,屈指可数的,真正为太上皇和太子殿下着想的大臣。” “太子殿下乃是朝廷未来之期望,如今张輗等人讨得太上皇欢心,视之为心腹,为大局计,你我不好过分与之相斗,但是,太子殿下尚且年幼,若被彼辈蛊惑,则未来社稷危矣!” 于是,徐有贞恍然大悟。 这个老东西,绕了这么一大圈,原来是打的这個主意。 说什么忠孝仁义的,到最后,还不是争权夺利。 和勋贵们有世袭铁券,不犯大罪天子不能轻动不同,文臣里头,除非是像于谦这样身负大功,或是胡濙这样,对天家有恩的特殊人物,其他的大臣,即便是做到了七卿的位置,很大程度上,也要看天子的脸色。 身为天子,手握皇权,想要对付一个大臣,简直太容易了。 这还是如今的这位天子,不屑于用什么罗织罪名的下作手段,行的都是堂堂正正之事。 然而即便如此,凡是敢公开表示站队太上皇的文臣,从机变过人的杨善,到享誉士林的大儒薛瑄,再到风宪科道萧维祯,乃至是曾经在大同城外哭的痛哭流涕的李贤,个个都没有好下场。 严重些的,性命不保,轻些的丢官去职,最好的结果,也是被调离京城。 朝廷之上,政局当中,各方势力错综复杂,斗争残酷无比,稍有不慎便会踏入深渊。 想要对付一个大臣,天子甚至都不需要刻意针对,只需要稍稍纵容和他有仇怨的人,自然便可以让他在政治斗争中落败,这种情况下,最好的结果,也是黯然离场,等待机会再徐图后计。 所以,说到底,朱鉴并不是不能做,而是不敢做! 朱仪可以大大方方的,在众臣面前,表示自己对太上皇的亲近,除了因为他胆子大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府中哪怕爵位迟迟没有拿回,可仍有一桩和英国公府联姻的婚事。 尤其是,这桩婚事由圣母钦赐,几乎不存在悔婚的余地,所以,哪怕成国公府在落魄,也有一座公府做亲家,自然可以无所顾忌。 但是朱鉴作为文臣,势必不能这般肆意,他如今还在朝中,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的确迎复太上皇有功,一部分原因则是,他还没有触及到天子的底线。 虽然在诸多朝事当中,他十分偏向太上皇,但是,终归每一次,都是打着为朝廷和睦,社稷安定的旗号,并没有像朱仪一样,公开的站队太上皇。 至于暗地里的这些勾当,有徐有贞在,天子固然知晓,但是,或许是懒得动他,又或许是不想无故针对一位于国有功的朝臣,所以,天子始终没有出手。 但是,一旦朱鉴敢和那些勋贵一样,明目张胆的出入南宫,那么,不用天子动手,底下的一帮文臣,就会不约而同的对他出手。 因此,这个老家伙,一副掏心窝子的样子,拐过来绕过去的叭叭了这么久,说白了,就是想让徐有贞去冒这个险! 他的这番话,言下之意,就是让徐有贞去替太子冲锋陷阵,如此一来,就可以在太上皇面前争回面子。 想清楚了这些,徐有贞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仍旧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拱手道。 “明公放心,学生既然入了东宫,必然全力辅佐太子殿下,好好督促太子殿下的课业,不会有丝毫的懈怠。” 课业? 朱鉴愣了一愣,脸上浮起一丝苦笑。 这小子,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 之前的时候,为了迎复太上皇归朝,英国公府等人,付出了极大的代价,那么自然,如今太上皇回来了,也会对他们信任有加。 这是没办法的事。 朱鉴即便是觉得愤愤不平,也难以改变。 但是,他却并没有气馁,因为,朝堂之事,才是他们这些文臣最擅长的。 之前的时候,太上皇已经颁诏不再干预政事,所以,他们在朝堂之上,束手束脚。 可如今不一样,太子初立,虽然年幼,但是,却是一杆大旗,皆太子的名号,一干东宫属官,便可以在朝堂上发出自己的政治声音。 这一点,相信也是太上皇急着让太子出阁的原因所在,只可惜,如今的东宫官属,之塞进去一个徐有贞。 不过,如此也好,让这么个年轻人顶在前头,出了事情,也好斡旋。 说白了,由于太子和太上皇特殊的关系,借着东宫的旗号,最终发出的政治声音,事实上就是太上皇想要的政治声音。 要是真的只是督促一个小娃娃读书,他在这费什么话? 拧着眉头看着徐有贞,朱鉴一时不知道这人到底是装傻,还是在明哲保身。 沉吟片刻,他索性再进一步,道。 “元玉,你要明白,太子殿下尚且年幼,如今虽然出阁,但是朝局凶险,群狼环伺,天子之所以肯让殿下出阁,便是想瞧着殿下犯错。” “所以,想要在这朝局之上,好好护持殿下,并非仅仅督促殿下做好自身便足够的,换句话说,你身上的责任,可不轻啊!” “这……” 徐有贞听了这番话,似乎隐约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一下子便有些慌神,问道。 “明公,学生固然有为太子殿下效死之心,但学生毕竟势单力孤,而且,不过区区一左春坊大学士而已,便是拼尽全力,只怕也难做到此事。” “学生前途性命不足惜,可太子殿下,可万万不容有失啊!” 说着,徐有贞的神情越来越激动,一时情急之下,不顾自己是在马车当中,就要站起身来,起的有点猛,头一下子撞在马车顶上,一阵吃痛。 但是,这位徐大人却顾不上这些,端端正正的行了个礼,肃然道。 “请明公教我!” 见此状况,朱鉴也是一惊。 心中一边感叹,果然越是年轻人,越是心怀热血,一边整襟肃然道。 “老夫就知道,自己的眼光没错,元玉你才是我大明社稷的肱骨之臣,今日你在老夫面前,能问出此话,说明你心怀大义,忠直斐然,东宫有你在,不论是太上皇还是老夫,便能放心了。” 说着,朱鉴伸手扶起仍旧躬身下拜的徐有贞,道。 “你莫要着急,辅佐太子殿下,匡扶社稷正统,是吾辈读书人之责,老夫虽不在东宫当中,但也会全力助你!” “谢明公。” 徐有贞一副感动的样子,在朱鉴的搀扶下重新坐下。 二人各怀鬼胎,但是,表面上却是一副惺惺相惜之态。 朱鉴道:“元玉,这也是老夫想对你说的话,太子殿下既已出阁,必定不可避免的会被卷入朝局之中,然而殿下年幼,无力应付,所以,当此之时,还是需要我等通力合作,方能护持殿下平安。” “这也是老夫,愿意配合张輗等人的原因之一。” 徐有贞拧着眉头,隐隐摸到了一点窍门,但是,又似乎还是没有想通透。 见此状况,朱鉴继续道。 “你既然身在东宫,那么,除了要盯紧殿下的课业,让殿下不受谗言媚惑之外,更重要的,是要找机会和太上皇多多亲近。” 老东西,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吧? 说穿了,你这个老家伙,就是眼红人家勋贵能够时常进宫和太上皇打好关系,所以同样想要接近太上皇,以期在太上皇一党当中,取得更重的话语权罢了! 徐有贞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为难道。 “这……明公,学生虽然身在东宫,可若是无缘无故去南宫觐见太上皇,只怕,也会引起非议吧。” 朱鉴却摆了摆手,道。 “如今太子殿下每日都要到南宫中请安,待出阁之后,你可借由政务之便,让殿下带些文书奏本,到南宫中去请教,如此一来,你我自可探明太上皇在诸政事上是何意思。” “这是你在东宫当中,天然便有的便利,明白吗?” “日后若是有机会,能够得了太子殿下信重,那么,太子殿下去南宫拜见,顺手带你过去,也是名正言顺,如此,自可让朝野上下无话可说,明白吗?” 。顶点手机版更新最快网址: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一十二章:徐有贞的未来 马车当中,徐有贞目光闪动,一时无言。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他可正愁自己没有机会接近太上皇呢,这不就打瞌睡送来了枕头了吗? 要知道,之前的时候,他虽然在李贤的推荐下,成功进入到了太上皇的阵营当中。 但是,他毕竟官职太低,在一帮勋贵的面前,连插话的余地都没有。 这怎么能行? 徐大人有自己的前途抱负,立志要在官场上有一番作为,所以,才冒此风险,‘投奔’太上皇。 虽然说,四十多岁的年纪,在官场上不算大,但是,也不算小,没瞧见人家于少保,才五十多岁,就已经位极人臣了吗? 反观他自己,到现在为止,都不过是一个区区翰林,别说是位极人臣了,就算是侍郎阁臣,都遥不可及。 这世上的诸多事情,风险和收益是成正比的。 徐有贞很清楚,如今的朝堂上,做主的人是谁,他想要步步高升,唯一的办法,就是讨好天子。 但是,南迁之议,实实的把天子得罪的死死的,几乎阻断了这条路。 这一点,在治河之后,徐有贞就清清楚楚的。 所以,想要继续在仕途上有所作为,怎么化解天子对他的坏印象,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这种事情,压根就没得狡辩,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朝堂上熬着,过个三年五年,又或许十年八年,天子大概就不会记得这种小事了。 但很显然,徐大人等不了这么长时间。 所以,他理所当然的开始找其他的方向,那个时候,他的的确确,是想过要真正投奔太上皇的。 毕竟,太上皇虽然没有实权,但是到底还有身份地位,虽然没有明着的势力,但是,至少英国公府等一干人,明里暗里的,一直帮着太上皇。 徐有贞想过,把自己也变成他们当中的一份子,然后借助他们的力量,让自己的仕途更进一步。 但是最后,他还是放弃了,至于原因,当然是因为……这帮人太菜了! 跟着陈循这一趟修河,他时常向这位老师讨教一些朝堂立身之道,作为前内阁大臣,陈尚书对此,自然是深有感触。 加上他对徐有贞这个学生,也的确是赏识,所以也就说了许多。 正因于此,徐有贞知道了很多他原本不知道的消息。 譬如,很早以前,天子就表示出了对太上皇的不满,只不过,仅限于高层知晓,并不曾流传出来。 譬如,朝堂上那些一直想要迎归太上皇的人,无论明里暗里的是谁,天子都一清二楚,不过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譬如,很多的事情,看似天子袖手旁观,但是实则…… 知道了这些之后,徐大人就彻底打消了投奔太上皇的念头,即便是在修河结束,凭借这种实打实的政绩,仍旧得不到天子重用的时候,他也没想着,再去和天子作对,而是老老实实的想要从天子身边的人入手,想要扭转天子心中对他的印象。 应该说,这件事,是徐有贞觉得,自己做的最对的一件事。 虽然初次尝试失败了,但是,却让他注意到了,朝廷上下,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的一件事。 那就是,天子并不是只喜欢忠臣,直臣,正臣! 他老人家,同样喜欢舒良这样的‘佞臣’! 当时,正值这位舒公公大闹宣府,被罢去东厂提督太监的名头,在朝堂上销声匿迹之时。 但是,徐有贞真的到了这位舒公公的府邸,他才发现,这位舒公公虽无其名,却有其实。 这下子,他的心思可就算是活泛起来了。 既然,他在天子的心里,已经不是一个正臣,而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小人,那么,他又何必非要扭转这种印象呢? 他要的是仕途顺利,步步高升,实现自己的抱负,又不是成为于谦那样名满天下的直臣。 只要能够顺利升迁,他可以是直臣,可以是能臣,为什么,就不能是个佞臣呢? 于是,徐大人毅然决然的,选择了一条身在曹营心在汉的道路。 这条路走好了,他的未来,简直不可限量。 摆正了自己的定位,徐大人的道路自然就走的顺了许多,先是在李贤的推荐下,进入了太上皇的阵营,随后又在陈尚书的‘举荐’下,入了东宫做府官。 虽然说,到现在为止,看似官阶品级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地位却大大不同。 要知道,东宫虽设,但官属天子一直卡的很严,满打满算,也就三四个的样子。 除了身兼二职的内阁次辅俞士悦和被罢官待勘的萧镃,剩下的,就是他和司经局的余俨。 这种情况下,作为东宫为数不多的官员,他虽然忙来忙去,但是,在朝中的地位,也不可和往常一样同日而语。 除此之外,即便是在太上皇阵营当中,由于他是东宫属官,也拥有了一份话语权。 不然,真的以为就因为同属文臣,就能让堂堂的内阁大臣对他‘推心置腹’? 开什么玩笑! 这些,徐有贞心里都清楚,但是,他更清楚的是,这些,都是天子给的…… 作为一个定位于‘朝堂上的舒公公’,徐有贞深知,自己和正版差距还很大。 最大的不同,就是正版的舒公公,是真正能替天子办事的。 但是他现在,只是得了天子的暗中扶持,才在太上皇阵营中有了一席之地,若要论真实的作用,其实少得可怜。 他能做的,无非就是探听一些消息,及时传递回去,好让天子能够及时掌握张輗等人的动向。 但是这点用,还远远不够! 虽然徐大人没有打听过,但是,凭他每次向舒良说出自己打探的消息时对方的表情,他就知道,这位舒公公很多时候,得到消息比他还早。 换句话说,东厂不止他一条消息渠道,而且别忘了,天子手中除了东厂,还有锦衣卫,想要搜集消息,不缺他一个人。 所以,他得让自己变得更有用! 怎么才能有用呢? 那当然是,获取太上皇的信任,让自己能够参与到太上皇阵营的决策当中! 只有这样,他对于天子来说,才有不可替代性。 时至今日,徐有贞仍然不清楚,天子对于太上皇,到底是如何打算。 但是,他可以确定的是,天子对太上皇,并无外界所以为的‘兄弟之情’,甚至于,他隐隐有一种感觉,天子似乎,一直在等着太上皇犯错。 由于自己特殊的身份和性格,徐有贞在看待很多事情的时候,往往会偏向阴暗一些。 在‘成为太上皇的人’之后,他仔仔细细的梳理了太上皇回京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 然后他惊讶的发现了一件事。 初回到京城的时候,太上皇的形象,是一个虽有过错,但虚心认错,且高风亮节,为社稷安稳避位的大义之君。 但是现在,一系列的事情发生之后,很多的东西,好像发生了改变。 从最小处的说起,太上皇回京之后,册封了许多妃子,据说在南宫中,荒淫享乐,性情乖戾,动辄责打内宦。 如果说这毕竟是后宫之事,不算什么的话,那么再往后,太上皇开始私下召见外戚勋臣,虽然说是叙旧解闷,但是,终归让人难免多想。 再到后来,太上皇让天子晨昏定省,更是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这些小事,在一点点的消磨掉朝野上下,对于太上皇的忍耐。 直到这次瓦剌使团进京,太上皇先是接受了也先之妹留在南宫,随后又和孛都过从甚密。 到了春猎场上,为了成国公府的爵位,对天子言辞相逼,举动之间,隐隐有干政之意,甚至到了最后,还闹出了私纵孛都出逃这样的事。 这一桩桩一件件,在外人看来,都是太上皇不知分寸,屡屡越界而为,但是,徐有贞却知道,其中不知有多少,都是天子在暗中引导。 于是,徐有贞得出一个结论,天子并不是不管太上皇,而是在等一个机会! 等一个,太上皇犯大错的机会! 于是,徐大人立刻就明白了,自己应该努力的方向。 他要成为太上皇真正的心腹,要成为太上皇阵营中,说话足够有分量的人。 如此一来,他就能成为最终,立下大功的那个人! 但是,想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任何一个地方,都是要讲究资历的,徐有贞来的晚,功劳也不够,虽然说,他身在东宫,位置重要,所以受到重视。 可想要爬上去,却还是很难。 说白了,他势单力薄,如今太上皇信任的那些勋贵,他想要挤进决策圈子里,说白了,是在这帮人手里分一杯羹。 这岂能容易? 所以,徐大人绞尽脑汁之后,便将目光盯上了朱鉴。 这位老大人,是个真真正正的太上皇党! 虽然,在徐有贞看来,他这么做,和那些勋贵没什么差别,只不过,那些勋贵是求利,而朱鉴求的是名,求的是誉。 但是,他也很明白,朱鉴不是单纯的沽名钓誉,而是真真正正的,觉得太上皇是正统,所以,他甘冒奇险,两次出使,把太上皇带了回来。 哪怕自己这个文臣,在一干勋贵当中格格不入,还是愿意跟他们‘同流合污’。 与此同时,他又瞧不起这帮勋贵。 当时徐大人就觉得,只要能够取得这位的信任,自己就有了靠山。 简而言之,朱鉴是个太上皇的忠臣,他信任徐有贞,所以,徐有贞也是个太上皇的忠臣。 有了这一层保护符,很多事情,就会方便的多。 所以,他尽力的讨好朱鉴,取得他的信任,但是这还不够,他还差一个契机。 果不其然,如今让他等来了机会! 心中一阵悸动,面上徐有贞却皱着眉头,道。 “明公所言,学生明白,可是明公也知道,学生位卑言轻,纵然能够接触到太子殿下和太上皇,但想要劝谏他们,必然会引起诸勋贵不满,学生此身不惜,但是,如今身在东宫,若是有所闪失,恐太子殿下境况更加艰难啊!” 见此状况,朱鉴的目光也凛了凛,似乎要将徐有贞看透一般。 他早就看出来,这个年轻人,很有野心。 这些日子,徐有贞在刻意奉迎他,朱鉴自然不会不知道,所以,他对徐有贞也私下查探了一番。 于是,他很快便发现,此人热衷宦途,精擅谋算,而且通晓很多天文地理,阴阳五行之道。 他来投奔太上皇,说白了,就是因为得罪了天子,所以想着来借他们这些真正心向太上皇之人的力量,在仕途上更进一步罢了。 实话说,这种人他本是看不上的。 但是冷静下来,朱鉴也明白,徐有贞这种人,并非毫无可用之处。 至少,在他已经彻底被天子厌恶的情况下,除了依靠太上皇和东宫,徐有贞没有别的办法。 既然如此,他是真的忠还是有目的的忠,也就不重要了。 抛开个人偏见,这个人能力还是很强的,只不过,有些时候,需要许之以利罢了。 就如现在,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朱鉴又岂会不明白? 心中冷笑一声,朱鉴面上却和煦笑道。 “此事,元玉不必担心,你既是为太上皇谋划,那么,自然会被小人记恨,不过,有老夫在,不会让你被此辈小人所害,你尽管放手施为便是,只要是对太子殿下和太上皇有益,其他的人,老夫来应付便是!” 言下之意,你尽管去跟那帮勋贵斗法,给他们上眼药,要是他们敢刁难你,有他来兜着! “如此,便多谢明公了!” 终于听到了自己想要的话,徐有贞顿时心下大喜,再次下拜,开口道。 “明公放心,为君上进忠言,是臣下本分,无论前方有何艰难险阻,学生都必会竭尽全力,匡扶正统!” “好,好,好!” 朱鉴亦是抚掌大笑,道。 “有你在东宫,老夫便能放心了……” 一时之间,马车当中笑声回荡,徐有贞抬起头,和朱鉴相视一笑,二人的心中,皆是十分满意。 恰在此时,马车缓缓停下,外头小厮恭敬的声音响起,道。 “老爷,国公府到了!” 于是,徐有贞起身,将马车的帘子掀起,让朱鉴往前下车,此时的马车外头,一身锦绣月白宽袍的朱仪,已经含笑等在府外……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一十三章:胁迫 在外迎候的虽然是朱仪,但是,他们到的却是英国公府。 虽然说,当初太上皇归朝之前,英国公府在张輗的一番操作之下,成功的得罪了圣母皇太后,以致于曾被焦敬和任礼暗中联手压制过一番,甚至于,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的婚事,也暗含着,用成国公府分走英国公府势力权柄的味道。 但是,这一切都随着太上皇回京,而发生了改变。 和孙太后因为娘家的事耿耿于怀不同,太上皇对于英国公府的倚重,是无可比拟的。 这其中的原因十分复杂,但是说白了,其实还是底蕴二字。 从理智的角度而言,英国公府如今虽然衰落,但是,仍旧是勋贵当中第一等的势力,手里的资源人脉极其丰富,虽然说暂时没有能主持大局的人,但是,多年积淀下来的影响力,不是一时半会能够动摇的了的。 而且,当初孙太后让两府联姻,一方面是为了收拢成国公府,另一方面也是盘算着要分走英国公府的势力。 可是,很多事情,往往并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或者说,孙太后后宫妇人的身份,还是限制了她的见识。 在她的观念当中,两府从永乐时代斗到正统年间,即便是有了姻亲,也必然不会握手言和,只不过是从明面上转到了暗地里而已。 但是,她不清楚的是,在如今复杂的朝局之下,两府面对着边境勋贵的威胁,早已经不再是当初一家独大的年代。 成国公府固然是在孙太后的赐婚下,才和英国公府绑在了一起,但是姻亲一成,朱仪不仅没有像孙太后想象的那样慢慢蚕食英国公府的势力,反而和张輗联合在了一起,隐隐和焦敬等人斗了起来。 如此一来,两府联合之下,对于太上皇来说,拉拢英国公府,就等于顺带着拉拢了成国公府。 这就是底蕴,手中握有数十年来积累的人脉势力,让英国公府在经历数次失败之后,仍可有复起的机会。 所以,在太上皇的眼中,有张辅的赫赫声名,保证英国公府的能力,有两府联合的份量,保证英国公府在勋贵中的地位,有张軏奋不顾身,毅然出使的作为,保证英国公府的忠心,他没有理由不将英国公府当做自己最倚重的臣子。 如此一来,很多东西就悄然发生了改变,太上皇既归,自然轮不到宫中圣母继续做主。 单纯的靠自身的势力力量,即便是焦敬有任礼暗中相助,也是被碾压的局面。 张輗当初虽然是得罪了孙太后,但是别忘了,他之所以冒着风险,把孙太后的娘家会昌伯给扔出去,就是为了保住宁阳伯陈懋。 单从陈懋的角度来说,这是一份天大的恩情,而在其他诸勋贵的眼中,能为了搭救自己人,得罪圣母皇太后,这样的勇气,也无疑让张輗的声望高了一截。 这一点,在整饬军屯的那次朝会上,便体现的淋漓尽致。 要知道,任礼虽然是被临时推出去的,但是毕竟也掌握了一部分军府势力,这也是他当时有勇气闹事的原因。 但是那一次,张輗和朱仪两个人,暗中和各家勋贵打了招呼,在朝会上默不作声,留任侯爷单打独斗,以致于最后被杨洪一阵猛攻之下,被黯然下狱。 虽然说,这样做的后果就是,勋贵的势力再度衰弱下来,但是,英国公府却无疑重新在靖难旧勋贵当中,取得了优势的地位。 看着在前头引路,笑意晏晏的朱仪,朱鉴瞥了一眼身旁的徐有贞,不由叹了口气。 差距还是太大啊…… 虽然说,他刚刚在马车当中,对张輗等人这次的所作所为大加抨击。 但是平心而论,如果说换了他在张輗的位置上,大概率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论年纪,朱仪比徐有贞还要年轻的多,但是,人家家里有爵位啊! 一座国公府的份量,只要能够做成,别管这位国公爷年纪多轻,他在勋贵中的地位都不容忽视。 反观自己这边,就只有一个徐有贞,看起来还愣头愣脑的,是什么样的脑子,当初能说出南迁的话,唉…… 在花厅当中寒暄了两句,张輗便直入正题,道。 “诸位,明日便是太子殿下出阁之日,我等此前做了诸多准备,冒了诸多风险,便是为了明日,如今,梃击香案一事,虽被按了下来,但是,朝廷之上舆论已起,只要明日我等配合得当,必定能够成功拿回成国公的爵位。” 话音落下,朱仪亦正色起身,对着在场诸人深深一拜,道。 “为成国公府一家之事,劳太上皇数度操劳,诸位倾力配合,朱某心中,实有惶恐,然门楣荣耀,不敢轻弃,还望诸位见谅,明日若能成功拿回爵位,在场诸位,皆是成国公府的恩人,且先受朱某一拜!” 这话说的好听,但是言下之意就是,帮忙的是恩人,要是阻拦的,那就是仇敌了…… 眼瞧着拿回爵位的事情,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这位素来与人为善的小公爷,明显也开始展露出自己的锋芒。 爵位的重要性,对勋贵世家的重要性来说,自然是毋庸置疑的,众人当中,陈懋率先开口道。 “小公爷放心,明日之事,既是太上皇诏旨,亦是我等勋戚之家,共同之期望,成国公府若能拿回爵位,我靖难勋贵一脉,便如往日般,有两大公府合力支撑,往后不是小公爷依仗我等,却是我等要依仗成国公府了!” 虽然说,如今陈懋由宁阳侯被降成了宁阳伯,但是,他的资历和战功毕竟摆在那。 他的表态,就像他自己说的,其实是代表着靖难旧勋贵一脉在表态。 紧随其后,焦敬也开口道。 “不错,此事虽然重大,但是,有太上皇和圣母在,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成国公府一脉,为太上皇呕心沥血,如今爵位虚悬,我等自然不能坐视不理,明日之事,定当竭尽全力。” 和陈懋不同,焦敬是外戚,所以他和宫中的关系更加亲近,他的这番话,实际上代表着宫中圣母的态度。 事实上,这才是最关键的一步,因为明天的出阁仪典,除了需要大臣们的配合之外,也同样需要圣母的配合。 有焦敬的这番表态,便说明,圣母那边,没有什么问题。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落到了朱鉴的身上! 这次他们聚在一起,说白了,就是一次战前统一思想的会议,目的就是让各方势力再次做出表态,以期明天不出差错。 如今,太上皇这边的各方阵营,都已经做出了表示,剩下的,就只有朱鉴代表的文臣阵营了。 虽然说,能够真正算是太上皇一党的文臣,如今只有朱鉴和徐有贞,但是,他们能够影响到的人,可多得很。 尤其是朱鉴,别看他久在京外,而且最近好像在朝堂上很不受待见,可需明白的是,这位老大人,那是一步步踏踏实实的走上来的。 像是这种人,就算是再不善经营,也必然会有各种各样的人脉牵连,只不过多与少罢了。 朱鉴这段时间名声不好,但是,不代表他在朝中就没有支持者,这也是他们今天,特意将朱鉴喊过来的原因。 不过,让众人没有想到的是,朱老大人却没有跟着焦敬说话,而是沉默了下来。 见此状况,朱仪皱了皱眉,和一旁的张輗交换了个眼神,踌躇片刻,道。 “朱阁老,朱某知道,此事用了些手段,让阁老不喜,昨日之事,也确会令太子殿下出阁仪典,有小小波折,但是,此事我等事先得了太上皇的诏旨,并非私自而为。” “如今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的箭,明日之事,还望朱阁老相助!” 说着话,在众人惊诧的目光当中,朱仪竟然端端正正的朝着朱鉴躬身一拜,道。 “原本,朱某不该如此为难阁老,但是,此事临时出了些差错,就在几日之前,因为一些事情,朱某惹了岳丈不悦,因此,此事岳丈恐怕不会插手,如此,朝堂舆论一事,恐怕需得阁老援手。” “事到如今,朱某也是迫不得已,恳请阁老看在我等皆是为太上皇出力,施以援手,无论明日事成与否,成国公府上下,必将感念阁老恩情!” 话音落下,原本就皱着眉头的朱鉴,神色更是有些不好看。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张輗等人,见对方毫无惊讶之色,便知道他们都已经知晓此事,只将他蒙在鼓里。 要知道,按照原本说好的,朱仪可是打了包票,胡濙会在朝堂上替成国公府说话,这件事情才推进的这么顺利。 可现在,胡濙不出面了,那么,文臣当中要出一个有分量的人,可不是就只有他了…… 再听听刚刚朱仪的话,这哪是请求,分明是在要挟! 这个时候,一旁的张輗也道。 “朱阁老,是出突然,我等也措手不及,但是,诸般布置已经做好,想来,即便缺了大宗伯,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阁老放心,此事若成,除了成国公府外,我英国公府,也必将念你援手之情!” 这是在联合施压了…… 答应了,是两大公府的人情,可要是不答应,那可就是将两府都给得罪了! 朱鉴望着对面的几人,神色越发的难看。 坦诚的说,事已至此,他也知道已经很难收手了,不然的话,前期所有的付出,都会付诸东流。 要知道,这一次为了替成国公府复爵,他们做出的准备,可不止是梃击香案这么一桩案子这么简单。 底下付出的利益,可还没用出来呢,真要是就此作罢,就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么简单了。 所以,朱鉴哪怕心中不满,但是也知道自己胳膊拧不过大腿,然而即便如此,如今这种场面,也让他难受的很。 这哪是求他帮忙,一个个的,分明是在逼迫。 这一刻,朱阁老无比庆幸,自己在来的时候,提前做了准备,不然的话,可真的是要孤军奋战了。 不过,如今…… “小公爷此言差矣!” 朱鉴默不作声,端起茶盏默默抿了一口,见此状况,一旁的徐有贞立刻立刻站了出来,直面对面的一众勋贵,缓声开口道。 “为成国公府复爵,固然是我等皆所愿之事,但是,小公爷也不可否认,这件事情,是损各方之利益,乃至是拿太子殿下冒险,换成国公府一家之利。” “为大局计,阁老自然不会推辞,但是,越是临至大事,越当各守本分,阁老早前已经为出阁之事尽心竭力,如今小公爷却临时要求,让阁老明日出头,岂非强人所难?” 此话一出,在场诸人的脸色均有些不大好看,似乎没有想到,小小的一个徐有贞,竟敢如此反驳他们。 然而,还没有结束,徐有贞环视一周,继续道。 “先前为太子备府一事,阁老在朝中奔走呼号,不惜以自身清誉做赌注,以致于如今在内阁当中备受排挤,当此之时,诸位要阁老出面代替大宗伯提起此事,可曾想过,此事之后,阁老在内阁当中如何立足?” “为成国公府复爵,我等自然是会尽力,但是,既要阁老以身犯险,又以如此居高临下之姿,小公爷,未免有些过分吧?” 这一番话,说的对面脸色一阵阴沉。 但是,朱鉴心中却暗暗高兴不已,让你们联合逼迫老夫,怎么着,被话噎住了吧? 不过,这个时候,终究还不能撕破脸,因此表面上,朱鉴还是对着徐有贞轻轻喝了一声,道。 “元玉,此事乃太上皇首肯,莫说是要老夫出力,就是丢官去职,又有何妨,我等同谋此事,岂可以如此险恶之心揣测诸位,平白让人笑话,还不退下!” “明公……” 徐有贞明显还想再说什么,但是,看着朱鉴沉下来的脸色,终于不甘不愿的拱了拱手,重新坐下。 有了这番打圆场的话,花厅中的气氛也总算是有所缓和。 别人给了台阶,自然不能不给面子,朱仪拱了拱手,道。 “阁老深明大义,朱某佩服,此事的确是朱某做的不妥当,但是,还请阁老看在朱某为家族奔走数日,一时考虑不周的份上,莫要计较……” 朱鉴将茶盏轻轻的搁在案上,笑道。 “小公爷不必客气,成国公府境况,老夫也略知一二,小公爷独自支撑家业,的确不易。” “明日之事,既然大宗伯不便出面,老夫自然义不容辞,只不过……”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一十四章:谜语人重出江湖 花厅当中静了片刻,看到朱鉴停了下来,朱仪便打起了精神,知道接下来的话,才是重点。 众人纷纷望着朱鉴,只见他沉吟片刻,眼神微动,开口道。 “不瞒诸位,在老夫看来,无论是文臣武勋,都是小节,太子才是根本。” “然则,东宫如今幼弱,正是需要扶助之时,然而东宫备府设官,却不授职,仅有的几人,恐难护持殿下平安,此事令老夫甚是忧虑,不知小公爷对此,作何看法?” 朱小公爷眼神闪动,立刻就明白了朱鉴的意思…… 还是好处给的不够呗! 他早就应该想到,像是朱鉴这种在官场厮混了这么多年的老油条,怎么可能被几句感念恩情就说动。 不给点实实在在的好处,想要让他出力,只怕是不大可能。 相互看了一眼,朱仪开口道。 “阁老顾虑的是,其实原本在此事之后,我等也便会开始筹谋东宫官属,总不好叫太子殿下出阁之后,身边空无一人,如此才是我等之过矣!” “既然今日阁老提起此事,便说说朱某的想法。” “如今詹事府被俞次辅把持,若有举荐,必先由俞次辅而入,这是惯例,太子出阁,必备讲师,名单人员也是早就定了的,不出意外的话,这些人会兼任右春坊官属,当初天子令萧镃兼任右春坊大学士,想来便是有此打算。” “如此一来,可供朝中举荐的,便只有左春坊的一干官属。” 说着话,朱仪瞥了一眼旁边的徐有贞,淡淡的道。 “恕朱某直言,徐大人虽然是左春坊大学士,但是,资历太浅,在朝堂之上,或有发声之处,但若要举荐东宫官属,恐力有不足。” 朱小公爷向来就不是一个好惹的人,虽然说,近两年因为家道中落,已经收敛了不少脾气。 但是,老牌世家的倨傲还在,在朱鉴面前他算是小辈,可一个刚刚从翰林院出来,本官不过五品的文官,在这样的场合下,当众敢质问他,怕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这番话直言不讳,嘲讽之意毫不掩饰,说的徐有贞脸色通红,捏紧了拳头,望着朱仪的目光,几欲冒火。 然而,他却没办法开口反驳。 因为他心里明白,或者说,在场所有人都清楚,朱仪说的是实话。 如今东宫属官一共四個,内阁次辅俞士悦,翰林学士萧镃,左春坊大学士徐有贞,司经局洗马余俨。 前两者是兼任,后二者是本官,但是即便如此,他们的地位仍旧天差地别。 不为别的,就因为,徐有贞的官职,就是现在看到的,左春坊大学士,便是全部。 但是,前两位的官职,一向只是简称,拿俞士悦来说,他的官职应当是…… 太子少师户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入直文渊阁兼掌詹事府事! 萧镃也是一样,翰林学士本官五品,但是,他的官职并不单单是翰林学士,而是礼部侍郎翰林学士兼任右春坊大学士! 虚衔虽虚,却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所以,他们二人在东宫,才是真正说话有份量的人,至于徐有贞,虽然同为五品属官,但是,说白了就是个干活的,想要让他来代表东宫,想去吧! 只不过,事实是事实,但是,当着面说出来,就未免有些太伤人了…… 看着眼中冒火的徐有贞,朱仪却是毫不在意,而是将目光放在了朱鉴的身上,道。 “左春坊下设大学士一人,左庶子一人,左谕德一人,左中允一人,左赞善一人,其中以左庶子及左谕德官职最高,也最重要。” “朱某素闻礼部郎中章纶,工部主事吴复二人素有贤名,明日过后,若成国公府能够复爵,朱某便以国公府之名,举荐二位大人充任左庶子及左谕德,阁老意下如何?” 章纶是朱鉴的同乡,自从朱鉴进京以来,二人走动频繁,至于吴复,他入仕之前,曾是朱鉴的幕僚。 这二人皆算是朱鉴一系的官员,朱仪将他们抛出来,可谓诚意十足。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朱鉴。 这也是一种无形的施压! 但是,即便如此,朱鉴还是轻轻摇了摇头,道。 “小公爷误会了,老夫不是这个意思……” 朱仪眸色一凛,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怎么,这还不满意吗? 见此状况,朱鉴便知他误会了,于是开口道。 “章纶和吴复若能进得东宫,自是好事,但是,他二人皆与老夫有旧,若小公爷举荐他们入东宫,恐背后遭人非议。” 话到此处,也没有什么可再打机锋的余地,索性朱仪便开口直接问道。 “那阁老的意思是?” 朱鉴看了一眼徐有贞,方道。 “如小公爷所说,如今东宫当中官属太少,能够做主的,更是没有,所以,老夫并非是想要为自己牟利,而是想告诉小公爷,东宫当中,需要有足够份量的人。” “够份量的人?” 朱仪一时没反应过来。 要知道,如今的朝廷当中,真正算是彻底倒向太上皇的重臣,可就朱鉴一个。 难不成,他想自己进东宫? 这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别忘了,上一回朱鉴之所以在内阁的斗争当中落败,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被人揭破了为自己谋求詹事府詹事官职的谋划。 背着这样的声名,朱鉴本就是备受非议,要是这个时候,他真的到了东宫任职,面临的必然是接踵而来的弹劾。 说不准,因此丢官去职也说不定,这位朱阁老,真就如此不智吗? 事实证明,朱鉴当然没有昏头,见朱仪等人的神色,他便知道他们误会了,于是,摇了摇头,朱鉴道。 “当然不是指的老夫,而是……” 略停了停,朱鉴没有直接说名字,而是将手伸进半凉的茶盏当中蘸了蘸,然后在一旁的檀木案上,写了一个字。 朱仪俯了俯身子,心中不由微微一惊,问道。 “阁老,当真要选这位?他和我等,似乎并无深交,和太上皇也……” “现在没有,入了东宫,自然就有了!” 朱鉴把手收回来,脸上浮起一丝笑容,望着朱仪道。 “小公爷,你们难道从没想过,为何太上皇一心想要太子殿下出阁读书吗?” 应该说,朝堂谋略方面,还是文臣拿手。 看着对面疑惑的样子,朱鉴淡淡的道。 “远的不说,就看那俞士悦,堪称是天子一手提拔,可既成了东宫官属,便当替东宫尽力,否则,便是不称其职。” “这位俞次辅,向来宣扬自己持正为国,但是,身在朝堂之上,持正?他以为自己是于谦吗?” 提起俞士悦,朱鉴明显口气一冷,带着淡淡的嘲讽,不过,也只是片刻,他便收回心思,继续道。 “既入东宫,便是潜邸之臣,小公爷,你们一直想着,如何将自己人塞进东宫,可曾想过,进了东宫的人,便和太子有了牵扯,便和太上皇有了牵扯,朝局纷乱,只要稍加引导,不是自己人,也能变成自己人。” “这……” 朱仪有些犹豫,道。 “阁老真的考虑好了?东宫属官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此人若进东宫,那之后再举荐其他的人,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面对几人的踌躇,朱鉴却并没有犹豫,反而开口道。 “小公爷,这件事情,老夫也是为你考虑,如今众臣皆知你心向太上皇,明日若是能够复爵,那么,在朝臣眼中,已是天大的恩典。” “此等时候,你若举荐老夫的人入东宫任职,岂不是明摆着结党营私?” “唯有选合适之人,至少,是朝堂上看起来合适之人,才能彰显小公爷一心为国,不偏不倚的品行,也才能令朝廷上下信服,不是吗?” 呸! 明明就是你自己不敢出头,说什么为了我好…… 朱小公爷心中默默吐槽了一番,但是面上,却沉吟着,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张輗和焦敬等人。 朱鉴的这个提议,着实是有些让人始料不及,一时之间,他也拿不定主意。 当然,拿不定主意不是因为旁边的几个人,而是…… “此事,须得太上皇首肯!” 终于,到了最后,张輗沉吟开口。 不过话虽如此,但是,这明显是他一时考虑不清楚其中的利弊,所以在拖延时间。 见此状况,朱鉴也不着急,道。 “也好,此事重大,毕竟涉及东宫以后,的确得太上皇来决断,那就劳烦诸位,将此事禀于太上皇,老夫告辞。” 说罢,朱鉴站起身来,施了一礼,便干净利落的告辞而去,竟是半句话也没有多说。 不过,这反倒让张輗的神色有些无奈,犹豫了一下,他和朱仪交换了个眼神,只得起身道。 “阁老放心,太上皇面前,我等必定竭力陈明利弊,将阁老的用意如实禀明。” 这便算是隐晦的承诺了。 朱鉴微微一笑,道。 “如此,便拜托张将军了,明日太子出阁,老夫必定竭力!” 于是,双方各怀心思,纷纷告辞。 回程的马车上,徐有贞依旧跟着朱鉴。 看着闷闷不乐的徐有贞,朱鉴叹了口气,道。 “元玉,还在想刚才的事吗?” 但凡是读书人,都好一个名声和面子,刚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朱仪当众嘲讽徐有贞,着实是有些伤人。 只不过,限于当时的情景,朱鉴也不好多说什么。 但是,他心里明白,越是徐有贞这种耽于宦途的人,越是会计较这些事情。 若是不能及时解开这个疙瘩,只怕日后会有祸事。 因此,刚一离开英国公府,朱鉴便主动提起了此事。 徐有贞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道。 “不敢欺瞒明公,学生心中确实有所不忿……” 略停了停,徐有贞的脸上又闪过一抹自嘲,道。 “不过,小公爷说的也对,学生只恨自己位卑力薄,难堪大用,如他所说那般,若学生有俞次辅,萧学士那般身份地位,能为太子殿下出力,又何至于此?” 果然,这心里还是不舒服。 朱鉴眼神闪动,他就知道,自己没看错人。 这个徐有贞,有野心,有能力,但是,却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辈。 对付这种人,就得把一切摊开了说,不能藏着掖着。 于是,朱鉴继续问道。 “那元玉可怨老夫,刚刚没有替元玉讨回公道?” 这…… 徐有贞微微一愣,赶忙拱了拱手,诚惶诚恐道。 “明公此言何意?学生断断不敢有此想法!”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知道…… 朱鉴暗暗在吐槽了一句,面上却叹了口气,道。 “你为老夫出头,但是老夫却未为你出头,你有怨气,也是正常的,但是你需明白,就像老夫来时对你所说的一般,这些勋贵与你我不同,在他们面前,老夫的份量,比你也重不了多少,不然的话,他们何敢如此裹挟?” 消除怨气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和对方都摆在受害者的角度,最好,同仇敌忾的还是同一个人。 如此一来,便可以让对方尽情的宣泄心中的不满。 果不其然,听闻此言,徐有贞的脸色也有些愤愤不平,道。 “明公所言甚是,此辈勋臣,果真是无礼无义,只知为自己牟利之辈!” 这就对了嘛,说出来才好! 看着徐有贞生气的样子,朱鉴眯了眯眼睛,觉得自己该进行下一步了,于是,接着道。 “如今局势,我等尚需忍耐,不能和彼辈发生冲突,所以,当时老夫不便出言,但是,元玉放心,你既入老夫门下,老夫自然会替你应付这些事情。” “些许言语之争,都是小节,你可知道,刚刚老夫为何要拒绝小公爷,引章纶,吴复入东宫?” 当然是因为你这个老东西胆小怕事! 不过话不能这么说,面上徐有贞还是一副疑惑的样子,老老实实道。 “学生不知,请明公指教。” “因为你!” 朱鉴捋了捋胡须,叹了口气,道。 “老夫焉能不知,他二人进到东宫中,对老夫更是有用,换其他人进东宫,我等尚需竭力拉拢,但是他二人,本就是老夫的心腹,自然更能忠心东宫。” “可是,吴复还好些,可章纶早年便是翰林编修,资历比你更深,若他到了左春坊,即便官职比你要低,可你这个大学士,又该如何继续当下去呢?” 你这个老东西有这么好心? 徐有贞心中冷笑一声,但是面上却一副惊讶的样子,想了想,他忽然反应过来,道。 “所以,明公让小公爷举荐那位,也是因为……” 朱鉴点了点头。温和一笑,望着徐有贞的目光,总算是多了几分放心。 “你明白就好!” 。顶点手机版更新最快网址: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一十五章:太子出阁 翌日,旭日初升,天光浩渺。 此番虽然是太子出阁仪,但是实质上,其实是一次向天下人宣示东宫储君身份的仪典。 尤其是在当初事急从权,皇太子册封仪典未行的情况下,这次太子出阁一应的安排,都是依照册封仪典为蓝本的。 实话说,最开始礼部递上仪注的时候,心里是有些打鼓的,觉得是否有些过分大操大办了。 毕竟,虽然朝野上下都希望有这么一次盛大的仪典,来昭告天下储君邸定,但是,毕竟如今天家的情况特殊,不少大臣都觉得,从天子的角度来说,太子出阁,应该是越低调越好的。 但是,胡老大人说没事,也便递了上去。 果不其然,论对天子的了解,底下的这些官员,和胡老大人相比,根本就不是一个等级的。 他们在担心仪典过分盛大,惹得天子不悦,可事实证明,仪注真的递上去了,天子不仅没有觉得太过盛大,反而觉得有些不够盛大。 大明如今册封太子的仪典,一共有两套定制。 一套是开国时定下的,主要是在洪武年间用过,其盛大浩繁,难以言述,处处彰显太子之尊贵,储君之威仪。 天子御奉天殿授皇太子册宝,文武百官,使臣,僧道,耆老俱立奉天门外,车輅,宝马,宝象,虎豹,鼓乐,仪卫,甲士,各有其位,礼法森严,气度堂堂。 彼时中书省尚未废除,其制之下,天子宣诏,皇太子受封,丞相跪奉玉圭,金册,金宝,皇太子执圭正位,受百官朝贺迎奉,可谓繁盛之极。 这套规制,堪称是举朝上下,最宏大之盛事,其浩繁程度,甚至要高过登基大典。 当然,这并不是因为册封太子比登基大典更重要,最大的原因是,举凡登基大典,更多的是在先皇驾崩之后不久举行。 为表孝道,虽重要繁复,却不可过分盛大,其次便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先皇驾崩,新皇未立,朝局不免动荡,这种状况下,登基大典更多像是仪程,自然不会准备的过分浩繁。 可册封太子,乃是纯粹的大喜之事,而且,基本上都是天子登基数年,稳定局势之后,有充足的时间准备,因此,盛大繁复,也就可以理解。 这套典制,从洪武沿用到永乐,虽然后来中书省被废,但是,历代皇太子及皇太孙册封,仍旧是照此办理,不过因中书省之废,稍加变通而已。 而迄今为止,历代皇太子中,唯一没有用这套典制册封的,就是太上皇。 这也是第二套典制的由来。 太祖皇帝所制定的这套册封仪,固然可以最大程度上的彰显皇太子的地位之尊崇,储君权威之盛大。 但是,只一个缺点,就是需要皇太子配合的地方很多。 按理来说,这不是什么难事,有引导官带着,皇太子所要做的,无非是按照典制行礼,执圭受贺罢了。 可就是这一环,在当时却成了难事。 那时先皇登基不久,喜得长子,兴冲冲的想要册封为皇太子,但是,当时的太上皇,才刚满一岁,名字刚上玉碟,路都走不稳当,还习惯半爬半走,偏当时先皇又催的急,可给礼部的老大人们给为难坏了。 如此庄重盛大的仪典,总不能作为主角的皇太子,站着站着就趴下了吧。 于是,这个时候,刚刚升任礼部尚书不久的胡老大人,就站了出来,向先皇建议,可以重新制定一个册封仪。 虽然当时有很多人觉得这么做有违旧制,但是,胡老大人向来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的人。 在得到了先皇的准许之后,大刀阔斧的对皇太子册封仪进行了修整。 其中,最主要的变化,就是将皇太子至殿上受册宝,改为了命使持节至文华殿授册宝。 如此一来,皇太子要做的事情就非常简单了,规规矩矩的坐在文华殿的座上就可以了。 剩下的事,自有其他的大臣包办负责。 有了这次成功的先例,这一次的出阁仪典,礼部也是照此办理,但是,到了天子那,他老人家却觉得这么做不妥当。 要知道,这套新的仪典,是为了适应当初的特殊形式,所做的简化版。 虽然简单易行,但是却不够盛大,难以彰显储君社稷之本的地位。 当初册封的时候,皇太子实在太小,路都走不稳当,所以只能如此‘委屈’。 但是,如今的这位皇太子,就算仔仔细细的算,也有三岁半了,不仅能走路,而且知礼仪,能读书,完全可以按照旧制举行仪典。 为了这件事情,礼部又重新商讨了许久,最后,还是胡大宗伯再次拍了板,拉着户部的沈尚书进宫了一趟,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胡大宗伯说太子尚幼,且毕竟是出阁,不是册封,不宜过分浩大,沈大尚书在一旁可怜兮兮哭穷打滚(划掉),最终,才劝得天子改了主意。 但是,二者最终也各自做了妥协,太子毕竟不算小了,不可能真的像之前一样,完全坐着不动。 何况,这中间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就是太上皇的位次。 无论是册封还是出阁,受诏只是其中一环,并不是结束。 按照流程,在受诏之后,皇太子需朝谢圣母皇太后,中宫皇后,生母皇妃,毕后出殿,再受诸王,文武朝贺,受诸王及文武百官册表笺,方算是礼成。 这就又出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今的宫中,有两位皇太后,两位皇后,还有一位太上皇。 从皇位继承这一脉来算,皇太子受诏之后,朝谢景阳宫太后,中宫皇后是必不可少的。 但是,若从血脉传承来算,朝谢慈宁宫太后,太上皇,端静皇后及生母皇妃,也是不能省的。 要知道,文华殿在皇城东南,慈宁宫在皇城西南,坤宁宫在皇城正北,景阳宫在皇城西北。 而且,最要命的是,朝贺可不是按照地理位置,哪个方便先去哪,而是要按照尊卑顺序来的。 所以,即便不提受诏的流程,单单看朝谢的流程,真的按照典制操办的话,那流程就是这样的。 皇太子先在皇城东南的文华殿受诏,然后,到皇城西南的慈宁宫朝谢圣母皇太后,再往皇城西北的景阳宫朝谢皇太后。 绕完这一圈,马不停蹄的就要往南宫去,先往重华殿朝谢太上皇,再往延春宫朝谢端静皇后。 这些完了之后,再转回皇城,往坤宁宫朝谢中宫皇后,然后再绕回南宫,朝谢生母皇妃。 更不要提,朝谢之后,还要转回文华殿,受诸宗室,文武百官朝贺。 这么一通走下来,别说一天了,两天都未必能折腾的完。 这一环,当初在先皇之时,因为皇太子实在太小,直接就下诏免贺了。 但是,以如今天子想要大操大办的想法,自然是不可能省掉的。 所以,商量到了最后,考虑到时间问题,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考虑到,太子殿下虽然三岁半,但也只有三岁半,这么一通流程走下来,怕是要当场换太子的现实状况。 作为礼部的一把手,向来以平衡各方出名的胡大宗伯再出新招,将两种不同的仪典融合了起来。 既然皇太子的年纪,已经足可以支撑不太繁复的仪典,那么,也就没有必要如此减省,毕竟,每一项的仪程,都是在奠定皇太子的地位和身份。 但是相对的,因为毕竟是出阁读书,不算是正式的册封,而且,时间,精力方方面面的原因,也不必如此隆重。 既然流程不能省,太子殿下又跑不动,那么不如,干脆就把一些环节合并起来。 所以最后,礼部干脆将出阁仪放在了奉天殿,节省时间起见,也不用让皇太子来回折腾,索性在出阁之日,将两宫皇太后,太上皇,两宫皇后,都通通请到内殿,一并朝贺。 虽然说从礼制上来说,让皇太后,太上皇和皇后来迁就皇太子有些不妥,但是胜在省心省力,也算是临机权变之法。 最重要的是,既能按照天子的意思全礼,也能顺顺利利的把仪典操办下来。 于是,各方欢喜,事情便这么定了下来。 这天一大早,文武百官,勋贵外戚,四夷诸使,各方耆老,依次列班,等在宫门外头。 和平素不同的是,这种仪典之上,一众大臣穿着的不是寻常熟悉的补服,而是最正式的朝服。 上身赤色罗衣,内着青领缘白纱中单,下身青缘赤罗裳,腰间赤罗蔽膝,赤白二色绢大带,束革带,佩大绶,头戴梁冠,手执笏板。 诸臣肃然而立,待得时辰一到,钟声沉沉,宫门大开,三品以上的文武百官,有爵位的勋贵外戚,在引导官的指引下,自左右而入,过内金水桥,来到奉天殿外。 此刻,奉天殿前的丹墀上,黄罗伞盖下,是宽大的御座,两侧分别是诏案,宝案,册宝亭,香亭,周围是身着盔甲的禁军将士,身着曳撒的锦衣卫依次排开。 与此同时,三品以下的文武大臣,四夷诸使,各方耆老,仪卫甲士,则重新列队,在左顺门外候旨。 前后相接,与宫门之内的大臣队伍相互呼应,浩荡无比。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慷慨的洒在每个人的身上,伴随着庄重的大乐,丹墀之上,礼部精心挑选出来的,身材高大,面容俊朗,声音洪亮的执事官高声道。 “请陞殿!” 于是,奉天殿的大门被缓缓推开,自殿内传出一道道宛如回声般的洪亮声音。 “请陞座!” 奉天殿左右侧门中,以尚宝司捧印官,司礼监随侍太监,仪卫官,导驾官等一系列侍从组成的队伍鱼贯而出,簇拥着皇帝缓缓而出,来到御座上坐下。 这种盛大的仪典,不仅是针对群臣的,对于皇帝也是一样。 宫门未开之时,便有御用监宦官启请皇帝御谨身殿,更换通天冠服。 御座上的皇帝,头戴金博山通天冠,附玉蝉十二,玉簪导之,内着白纱深衣,外罩绛纱袍、皂色方心曲领,上绣龙形暗纹,腰悬玉佩,束玉革带,饰以白色假带,庄重肃然。 大乐止,三声鸣鞭,响声清脆,回荡在整个广场上。 群臣行五拜三叩之礼,山呼万岁,其声震天。 随后,执事官再道。 “皇太子入!” 大乐起,会极门开,一队人同样鱼贯而入,簇拥着太子仪驾,一路过奉天门东侧而停。 在群臣的注视下,年方三岁半的皇太子殿下,同样身着繁复无比的朝服,头戴金丝梁冠,手持玉圭,在太监的服侍下,从车驾上下来。 其实,按照礼制而言,这也是不合适的,理论上来说,皇太子应该在引导官的指引下,自会极门步行入奉天门。 但是,考虑到实际情况,礼部还是做了变通,令太子殿下乘仪驾而来。 虽然说,早已经有礼部的官员和宫中太监反复教导,但是,毕竟是头一次面对这么大的场面,朱见深小脸绷的紧紧的,捏着玉圭的小手都有些发红。 这种场合,是没有宫女的份的,所以,他最熟悉的万贞儿并没有陪伴在侧,跟着他的,只有牛玉和梁芳。 下了车驾,看着眼前队列分明的一大群人,即便是已经反复叮嘱过,朱见深下意识的还是有些害怕,想要往梁芳的方向躲一躲。 但是,还没等他有所动作,一旁的牛玉便轻轻的看了朱见深一眼,于是,朱见深立刻就缩回了脚步。 尽管心中仍然有些害怕,可他还是按照之前已经演练过很多遍的那样,迈起小短腿,在引导官的带领下,来到了丹陛之下最中间的位置。 大乐止,在执事官的指挥下,朱见深行完了三拜之礼,随后,执事官高声喊道。 “有制下,跪!” 这一次,不论是朱见深这个皇太子,还是在场的文武百官,勋贵外戚,齐齐跪倒在地。 紧接着,丹墀之上的尚宝司太监,在得了皇帝允准之后,恭敬的从一旁的诏案上捧起圣旨,但是,却并没有宣旨。 这种仪典,宣旨之人,身份自然也不会普通。 那名太监捧着圣旨,一路走下丹墀,在礼部尚书胡濙的面前站定,早已经有所准备的胡老大人双手高举,接过圣旨,然后小心翼翼的起身,转身面向群臣,展开手中的圣旨,高声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题外话------ 查资料眼睛要瞎了o(╥﹏╥)o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一十六章:这还不乱套了…… 宽大的奉天殿前广场上,群臣跪地,风卷云动。 礼部尚书胡濙手持圣旨,苍老的声音平稳的响彻在场每个人的耳边。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以凉薄,躬际艰危,赖天地祖宗眷佑之隆,膺母后臣民付戴之重,受太上皇帝禅位,嗣临大宝,蒙固家邦。” “自古国必有君,而社稷为之安,君必有储而臣民有所仰,是故国之大本,莫重于储君,先时太上皇帝北狩,朕承圣母懿旨,册太上皇帝庶长子见深为皇太子。” “今太子年幼,朕惟恐其负荷之弗胜,故授教之未虑,而皇亲公侯驸马伯及在廷文武群臣乃合辞上请,以为天佑下民作之君,实遗安于四海,储君之教,国本奠安,莫重于读书。” “事方闻于两宫皇太后,遽见允于舆情,故朕上承两宫慈命,下遂朝野贤情之切,乃于四月十五日,命太子出阁读书。” “大本既正,彝伦亦明,亲亲之义尤所当取,朕之长子见济,特封为徽王,次子见澍为崇王,太上皇帝次子见清为荣王,三子见湜为忻王,四子见淳为许王,同屏国家,卫安宗社,爰推恩于远迩,庸资弼于臣民,钦哉!” 龙旗猎猎,当风飘摇,卷动着一缕缕洪亮的声音,响彻长空。 胡濙将手中诏旨叠起,迈步来到广场之中,面对着眼前一脸紧张的小娃娃,跪倒在地,将诏旨高高举过头顶。 在这一刻,这位久在朝堂的老大人,心中也闪过一丝紧张之意。 这是整个仪典当中,最容易出差错的时候,只要过了这一关,一切就都好办了。 此时此刻,举朝上下,文武百官,万民耆老,目光都汇聚在广场中央的皇太子殿下身上。 朱见深小脸绷的紧紧的,努力的回想着万姐姐一次次教过他的仪程,先是侧了侧身,将手中玉圭交给一旁端着节案的梁芳,然后直起身子,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从胡濙的手中接过圣旨,同样高举过头顶,用稚嫩的嗓音喊道。 “侄臣朱见深领旨,谢陛下恩典!” 成了! 包括胡濙在内,在场的一众大臣,心中都不由松了口气。 一旁的牛玉几乎是不敢稍有停歇的,从朱见深手中接过圣旨,放在早就准备好的诏案上。 紧接着,所有人耳边便响起了赞礼官洪亮的声音。 “拜!” 大乐起,诸臣在皇太子的带领下,行五拜三叩礼。 至此,出阁之礼,便算是告一段落。 对于满朝大臣,不论文武来说,大局都已定下! 要知道,太子出阁,之所以有着仅次于册封储君的政治意义,实质上标志着,太子开始成人,从内宫的一个小孩子,开始真正担负起储君的职责。 而对于如今天家复杂别扭的关系而言,太子出阁,除了意味着太子名义上拥有了参与政务的权力,更是再进一步确认了皇家伦序。 这一点的体现是多方面的,其中最核心的,就是诸王的册封。 其实,对于皇家诸子的册封,本该是和太子一并进行的,其用意就是分尊卑,明伦序。 但是,当初国朝危难,社稷将倾,太子的册封都是匆匆忙忙,自然也就顾不得其他的皇子。 而如今朝局稳定,社稷安稳,关于皇子的册封,自然也就被提上了日程。 大明祖制,嫡长为尊。 这一点,在方方面面,都体现的淋漓尽致,其中就包括皇子的册封。 和皇女几乎是一出生就可以获得封号不同,皇子因为涉及到封地,所以要慎重的多。 按照历代的惯例,对于皇子的册封,并不是按照年纪来的,而是按照时间节点来的。 通常情况下,太子未立,不册诸子。 说白了,对于皇子的册封,完全要看太子。 一般来说,每当太子册封,出阁,登基之时,会有三次大规模的册封。 之所以会如此,一是为了彰显太子的尊贵地位,明尊卑伦序,二是考虑到,不同时间,会有新的皇子诞生。 这次,自然不会例外! 天子既然同意了皇太子出阁的请求,与之相对的,就要举行大封诸王的仪式。 若不如此,必会被朝堂上下议论,有更易储位之意。 所以,刚刚的那道诏书当中,最重要的,其实并不是前头命太子出阁的那一大堆,而是后面的册封诸子。 这道诏书一下,皇家诸子的位份,便立时明了,相对于之前,虽立太子,但诸皇子依旧没有位份的情况下,诸王册封,无疑是从另一种程度上,再次奠定了太子储君的地位。 这才是真正的国本既固,彝伦亦明! 随着群臣山呼万岁的声音落下,赞礼官再喊。 “皇太子谢中宫!” 于是,在引导官的指引下,小小的皇太子殿下,恭敬起身,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往东耳房去更衣。 原本这个时候,仪典便进行的差不多了,当然,这是对皇帝而言,需要主持的部分已经结束了。 接下来的部分,是太子的主场,理论上来说,应当是群臣恭送御驾,皇太子往贺中宫,诸臣在引导官的指引下,往午门外,恭候大赦天下的诏书。 大家各归其位,各行其事。 待群臣在午门外听完了诏书,往文华殿去,等候太子朝谢皇太后,中宫皇后及生母皇妃之后,在文华殿中贺皇太子出阁,并进表笺,受皇太子令旨。 说白了,这一步还是在宣示皇太子储君的地位。 御文华殿,受文武百官朝贺,再下赏赐,群臣受之,这个过程,其实代表着皇太子有了储君的权力,也代表着群臣认可储君的地位。 毕竟,只有君上,才有资格受诸臣朝拜。 事实上,礼制仪典之所以如此复杂,就是因为,它的每一步都暗含着浓厚的政治意味,也正是如此,在更易仪注的时候,才十分艰难。 如何在适应现实状况,又能保证各个环节的政治效果足够的情况下,对礼制做出适当的调整,是一门大学问。 当然,这次太子出阁,和往常的仪程并不相同,因此,在这个环节也做了调整。 因着朝谢之礼,被放在了奉天殿内殿,不需要来回奔忙,所以,后续的流程也就没有弄得那么繁琐。 皇太子受诏之后,被引礼官引着到耳房更衣,准备后续的仪程,与此同时,丹墀之上,天子也并没有起驾离开,而是摆了摆手,示意继续颁诏。 天家如今的关系敏感,所以,很多事情都需要做足了,原本,太子出阁虽是喜事,但是可大可小,但是既然是如今的天家情状,为了表明自己对太子的信重,天子自然是要往大了办的。 这也是,即便在太子殿下年纪尚幼的前提下,礼部还是默认答应了天子,要将每一项仪程都走完,而没有下诏免去的原因所在。 既是为了进一步巩固太子的地位,也是为了堵住天下人非议天子有易储之心的嘴。 因此,出阁诏书之后,便是大赦天下。 不过,最重要的仪程已经走完,接下来的流程,就相对比较轻松,得了天子的示意,一旁的成敬恭敬的从诏案上捧起诏书,再次宣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国之大本,在储位邸定,今太子出阁,万民胥庆,臣庶皆欢,社稷安定,着大赦天下,咸体朕心,一切合行事宜条示于后。” “自景泰二年四月十五日昧爽以前,官吏军民人等,有犯除谋反,大逆,子孙谋杀祖父母,父母,妻妾杀夫,奴婢杀主,蛊毒,魇魅,毒药杀人及强盗不赦外,其余已发觉未发觉已结正结之罪无大小,咸赦除之。” “有应改正者并须改正,敢有以赦前事相告言者,以其罪罪之……” 和刚刚的那份诏书不同的是,大赦天下的诏书,冗长繁复,每一条都要宣读许久。 按照惯例,这种诏书,皇帝是不听的,浪费时间。 但是这一次,因为仪程合并,所以,为了留出皇太子朝谢的时间,天子也便继续留在此处,静静的听着宣诏。 只不过,肉眼可见的,底下的一群老大人有些已经开始走神了…… 与此同时,耳房当中,大侍女万贞儿早已经等候许久,眼瞧着太子殿下进来,立刻服侍着换下了繁复的朝服,穿上了一身大红色织金团龙宽袍。 看着太子殿下白嫩嫩的额头,被沉重的梁冠压出的红印子,还有这一路磕头行礼,万贞儿咬了咬唇,一阵心疼,但是,却不敢多说什么,只能紧着将梁冠撤下,换成了轻巧的翼善冠。 随后,她刚带着几个宫女将衣衫褶皱整理好,外头的梁芳便进来催促道。 “万姐姐,不能耽搁了,太上皇和圣母,都已经在内殿等着了。” 说来,也亏得梁芳叫得出口,就算不提他的地位比万贞儿这么一个宫女要高的多,就算是论年纪,他也比万贞儿大上七八岁,可就因为平素朱见深喜欢万贞儿多些,他硬生生就能称对方一声姐姐。 听了这话,万贞儿也知道不能耽搁,于是,又整了整眼前小娃娃的衣襟,便把人交给梁芳带了出去。 说来,胡濙修订后的这套仪程,虽然说在最大程度上,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也兼顾到了仪程的完整性,可独独有一个缺点,那就是,时间赶得有点紧。 因此,这位可怜的皇太子殿下,刚刚又是叩头又是接旨,折腾了小半天,更衣时只休息了片刻,喝了口水,就又继续往奉天殿内殿去。 到了内殿,倒是相对安静了许多,尚宝司的宦官早已经将内殿布置得当,周围侍奉的宫女太监个个恭敬侍立。 内殿正中间的座上,朱祁镇一身赭黄色衮龙袍,头戴翼善冠,在他的两侧,分别是孙太后和吴太后,各自身着青色翟衣,上绣九行翚翟纹,衣缘处饰以红底云龙纹,慈和雍容。 再往下两侧,则是钱皇后和汪皇后,内着大红鞠衣,头戴九龙四凤冠,外罩赭黄色大衫,一身红底金龙纹蓝缘霞帔,端庄华贵。 最下首,在钱皇后身侧,则是朱见深的生母贵妃周氏,她同样穿着蓝色鞠衣,外罩大红色大衫,头戴七翟冠,身披红底鸾凤纹蓝缘霞帔,望着一步步而来的朱见深,眼中带着心疼,又颇有几分傲然。 随着引礼官将皇太子引入殿中,同样大乐声起,待得朱见深行至殿内中央拜位,乐止。 礼官高声道。 “跪!” 于是,朱见深依言跪倒在地,认认真真的拱起两只小胖手,嗓音稚嫩,道。 “小子朱见深,兹受皇帝陛下诏命出阁,谨诣太上皇帝陛下,上圣皇太后陛下,皇太后陛下,端静皇后殿下,皇后殿下,贵妃殿下,恭谢!” 这一番绕口的话说下来,算是省去了朱见深各宫来回奔波之苦,看着规规矩矩的跪在地上的小娃娃,朱祁镇的脸上,也罕见的露出一丝笑容,道。 “起身吧,今日你出阁读书,当社稷之任,父皇没什么好送你的,便将当初你皇祖父留下的一套文房四宝赐予你,望你好生读书,日后能成有为之君!” 说着,朱祁镇摆了摆手,便有内侍上前,捧出一套笔墨纸砚,这一下子,让底下的小娃娃有些不知所措。 之前排练的没有这一出啊…… 与此同时,一旁的吴太后和汪皇后,对此也有些意外,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了上首的太上皇。 要知道,皇太子如何朝谢中宫,该行何礼,说什么话,在之前礼部递上来的仪注上,都写的清清楚楚。 从头到尾,只有朱见深这个皇太子叩谢的份,可没有她们几个开口说话的环节啊。 礼官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正想开口阻拦,但是一抬头,看到太上皇淡淡的朝这边扫了一眼,顿时噤声不敢开口。 但是,这种意外情况也不是小事,趁着太上皇没注意,他连忙打发了一个小吏,到奉天殿外去禀告。 朱见深愣在了当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是,他的身旁的梁芳,却显然早就知道了会有此变故,俯着身子,他低低的对着不知所措的朱见深,道。 “殿下,谢恩。” 于是,朱见深才懵懵懂懂的继续叩首,道。 “儿臣谢父皇恩典。” 话音落下,梁芳连忙差人将文房四宝收下、 见此状况,一旁的礼官正想继续仪程,却没想到,这幺蛾子还没完。 太上皇这边话刚说完,一旁的孙太后又开口,道。 “好,好,好,有国之储君风范,长哥儿能有今日,举朝上下,内外大臣之扶助,功不可没矣!” () 1秒记住顶点:。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一十七章:今天小公爷复爵了吗? ,! “……荐举,古之良法,今各处见在官员,果有德行,政事优长,拘于资格岁月,屈在下僚,及有文学才行堪授职任之士隐于民间,及官罢职委无赃犯重情而才学可用者,并听四品以上官员在外巡抚巡按方回,并府州县正官指挥,实迹为证,举荐赴京考用,不许狥私滥举,所举之人,犯有犯赃,罪者连坐,主举于亏,纲常正而家道雍,式弘敦于化本,储副专而国统续庶,永固基图,布告臣民,体予至怀。” 也亏得成敬历次宣诏,练出的悠长气脉,堪堪将这道冗长的诏书读完。 大赦天下,并不是仅仅只赦罪。 就以刚刚宣读的这道诏书为例,上上下下三十余道宽赦条目,涉及的人等,上到官员的考核,选任,宗室的婚配赐名赐封,各地方的税赋蠲免,下到普通军户,匠户,百姓的劳役,刑案,流民户籍,流放人等赦罪,可谓是惠及方方面面。 真正的官吏军民,普天同庆。 甚至于,对很多的普通大臣来说,这也是一个很大的好消息,因为,大赦天下的诏书当中,有一道也就是刚刚的最后一道,放宽了对资历年限的考核,加快了选官的进度。 这对于很多志在宦途的青年官员来说,都是数十年才得一遇的好机会。 不出意外的话,下次等到这种机会,要么是太子冠婚,要么是……咳咳…… 总之,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 但是,这是对那些三品以下的官员而言的,对于三品以上的大员来说,基本是一个萝卜一個坑,虽然现在还有坑,但是,这种职位,已经不是这种宽选能够拿到的了。 所以,对于他们来说,整体状态就呈现出两极分化。 一部分是早已经知晓诏书内容的七卿,内阁大臣们,加上一些早就仕途无望混日子的老大人,早已经神游天外,有些肆无忌惮的,头都一沉一沉的。 另一部分,则是大多数的,年富力强的诸多大臣,对于他们来说,这种诏书的意义同样非凡。 一是因为,里头的诸多事项,都需要他们这些中坚力量来负责执行,必须要理解透彻。 二是因为,往往这种颁行天下的诏书当中,只要仔细揣摩,其实能够看的出很多门道,进而洞察朝堂上的政治风向。 譬如说,但凡是对朝廷大赦天下的惯例有所了解,且政治嗅觉相对敏锐的大臣。 在仔仔细细的听完了这份诏书之后,都发现了两个问题。 其一,这份诏书当中,赦除的刑案,赋税,劳役,都偏向于民政,对于军政方面,各个方向都提及了,但是,唯独没有提及到屯田追比的停罢赦除。 这一点是意料之中的,但是,也是值得人注意的。 说白了,如果说大赦天下这种普天同庆的喜事,都不能让朝廷对整饬军屯的决心有稍稍动摇的话,那么,再想在这件事上做文章的,就要好好掂量掂量了。 其二,也是在场诸勋贵武臣最关注的,对于土木之役随征的武臣勋贵,赦罪复爵的事情,这份诏书当中,也是丝毫未提。 如果说,当初天子登基时,因为舆论太过汹涌,所以不曾提及此事的话,那么到了现在,也该给个宽赦了。 但是,没有。 而且更重要的是,对于土木之役,这份诏书当中并不是完全没有提及,但是,针对的多是文臣。 “正统十四年随征失陷给事中御史主事等官,先因未及一考不曾请给诰敕封赠者,该部行查明白,不问任年深浅,悉与诰敕封赠,及有子孙不该录用者,许令一子送监读书,以荣节义。” 对于土木之役当中的死难军民官员,大多数的文臣,武臣,都给予了追封赏赐。 但是,仍然有所遗漏,其中一部分,就是刚刚诏书当中提及的,因为入仕时间不长,没有达到考评年限,所以不曾有封赠的,按照足年考评封赠,并许荫一子。 而另一部分,就是除了普通的武臣官军之外,以成国公府为代表的,部分勋贵世家,现在始终悬而未决。 要知道,就连当初因罪被降爵的宁阳伯陈懋,以及之前因罪被罢爵的会昌伯孙忠,在这次的大赦当中,都依照惯例,该复爵的复爵,该升爵的升爵。 可是,因为土木一役而迟迟未能袭爵的成国公府,脩武伯府,永宁伯府却提都未提。 这可不是一个好的信号! 且不说勋贵世家同气连枝,这几家勋贵的现状,其实一定程度上,昭示着诸多勋贵如今的处境。 对于大多数的府邸来说,尤其是有子弟武将随征的府邸来说,他们固然是爵位无恙,但是,偌大的一个家族,总不可能只靠爵位活着。 各房的子弟年轻人,或荫封,或出仕,或入军,总要有个前程,家族的产业,总要继续经营。 但是,朝廷的这种政治信号下,所受影响的,其实是整个勋贵世家。 这几家的爵位就像是一个信号,他们的爵位恢复不了,那么,就意味着土木之役这件事还没有过去,就意味着,曾经随征的这大多数的府邸,子弟们的前程,就会充满艰辛。 这可不是他们想要看到的结果。 因此,在听完了诏书之后,即便是在这样的仪典上,不少的勋贵武臣,还是忍不住相互的对视,低声议论。 相对而言,文臣这边倒是安静一些,不过,也只是片刻,不少大臣就面露疑惑,皱起了眉头。 倒不是因为他们对诏书也有什么不满,而是因为,算算时间,太子殿下也该完成朝谢,回到奉天殿外受贺了。 但是,往东侧望去,既没有太子殿下回来的动静,丹墀上的礼官,也没有继续往下引导。 大乐未止,底下的大臣们,却已经四处张望着,隐隐开始有议论之声渐起。 文臣之首,刚刚还在打瞌睡的胡老大人,在成敬的声音落下那一刻,就清醒了过来。 见此状况,他老人家也皱起了眉头,望向上首的天子。 不过,还未等他使旁边的礼官上去发问,一抬头,便瞧见了东侧小门当中,急急出来两个内宦,直奔御驾而去。 隔着远远的,虽然看不清楚具体的状况,但是,看那两个小内侍急切的样子,以及怀恩公公在听完了他们的耳语之后,同样变得有些难看的脸色,不少大臣都意识到。 看来,是出什么意外了…… 果不其然,随着怀恩上前,在天子的耳边禀报了几句之后,紧接着,天子便说了什么。 再随后,一旁的成敬拱手领命,来到丹墀最前端,道。 “陛下口谕,太子出阁礼成,诏今日免贺,令文武群臣,明日俱朝服入文华殿,上表恭贺!” 果然是出事了! 在场的几位文臣大佬,相互对视一眼,皆面色肃然。 出阁的仪注,早就已经递上去了,天子也点头了,一应的准备都没有问题,到现在为止,进行的也很顺利。 这种情况下,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特别大的意外,无论如何,天子也不可能随意打断仪典。 可事实就摆在眼前,天子口谕已下,今日的仪典无论后续还有什么仪程,都到此结束了。 所幸的是,经过了几次天子在重大仪典上耍赖皮之后,丹墀上的执事官,也是胡濙精心挑选过的,不仅相貌堂堂,谙熟礼制,更重要的是,能够随机应变。 听到天子口谕,他立刻反应了过来,示意身旁的礼官鸣鞭三声,令场中快速安静下来,然后高声道。 “拜!” 待得群臣俯首下拜,大乐起,伴着内宦的一声高呼。 “起驾!” 这次太子出阁的仪典,总算是‘圆满’结束。 不过,御驾虽然起銮,但是,在场的大臣们依旧要在引导官的指引下,从东西两侧离开。 待到出了宫门,没了纠仪御史,一众老大人才总算是松了口气,一下子作鸟兽散,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颇有些遗憾,今天没有当面恭贺太子。 毕竟,按照惯例,太子受贺,是要给赏赐的。 不过不要紧,还有明天嘛…… 大多数的老大人,快快乐乐的回衙门办公,少数人看了看天色,准备先回去吃个午饭,顺便眯一小会。 但是一干重臣,就没这么幸运了。 宫门之外,几位老大人的轿子就在不远处,但是,他们都默契的站在宫门口没有动,甚至于,就连原本应该直接回内阁的几位大臣,都一同等在宫门口。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怀恩便带着一队内侍急匆匆的追了出来,扫了一眼大家都在,他顿时松了口气,道。 “各位老大人请了,陛下宣召,赶紧随咱家入宫吧。” 于是,一群老大人,到底还是到了文华殿。 只不过,座上坐的不是太子殿下,而是皇帝陛下。 “臣等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次召见的范围不小,但是,能够到场的,也都是身份地位非凡的人,而且,文武俱在。 文臣这边,除了不在京的刑部尚书金濂之外,以六部七卿为首,加上几个内阁大臣,还有大理寺卿杜宁,左春坊大学士徐有贞。 武臣这边,丰国公李贤,忻城伯赵荣,靖安伯范广,以及刚刚复爵的宁阳侯陈懋,还有昌平侯杨洪。 基本上,朝堂上有足够影响力的大臣,都差不多到齐了。 这个时候,其实也就显示出了,太上皇一党急于要成国公府复爵的原因所在。 虽然说文武都有品级,但是,武勋爵位的存在,其实变相的压低了武臣品级的作用。 像是文臣这边,六部尚书也才二品,已然是一方重臣,而武臣这边,一品之上,还有公侯伯爵。 这就导致了,同样地位的重臣,文臣这边是二品尚书,武臣这边却需超品的公侯伯。 至于武臣的一品二品,也就理所当然的被往下压,在朝中的地位只能比拟三品侍郎,甚至还要更低。 从这个角度而言,以如今的朝局来看,就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那就是,作为旧勋贵话事人的张輗,在大多数时候,身份地位都匹配不了。 以现在的状况为例,在场的武臣,要么是公侯之位,要么是伯爵之家,但却执掌军府。 可偏偏张輗,背靠着英国公府,在勋贵当中影响巨大,但明面上,不过是一个区区的二品都督同知而已。 正牌的英国公转过年来,周岁刚满十岁,见驾未免不合适,其他的人,又没有足够的身份,在朝事上代英国公府临机决断,这种处境,怎一个尴尬了得。 张軏之前,之所以要扶起一个任礼,就是为了解决这种状况,但是,任礼毕竟是外人,刚一得势,就开始暗中蚕食英国公府的势力,这又是张輗根本无法容忍的。 从这个角度而言,他和朱仪联手,将任礼投入狱中,其实也是无奈之举。 至少,和任礼相比,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两家有姻亲绑着,而朱仪这个人,年纪虽轻,但是,如果承袭爵位,却无疑是有足足的上殿资格的。 可以说,一旦有成国公的爵位在手,那么,朝中的大小事务,就算不问朱仪的意见,至少他也能列席预闻,这便是一座公府的地位。 与此同时,朱仪又无战功,且是晚辈,可以代英国公府发声决断,却很难和任礼一样,蚕食英国公府的势力,是要比任礼更加合适的人选。 即便是如今陈懋重新复爵,可有了任礼的前车之鉴,张輗也未必敢再重蹈覆辙。 因此,成国公府复爵,是必然的。 但是,在成国公府没有复爵之前,在这种大事的小型朝议上,他们却无疑是吃亏的。 “平身,诸位卿家劳累了一上午,不必站着了,坐吧。” 虽然说,底下的老大人们都在猜测发生了什么意外,但是,上首天子的脸色却甚是平静,甚至还顾得上体恤他们站了大半天,特意给他们赐座。 “臣等不敢……” 老大人们一个个赶忙拱手谦虚,但是,面对内侍搬上来的墩子,却一个都不客气,半推半就的就坐了下来。 折腾了片刻,所有人都各归其位,天子也便说起了正事。 “想必诸卿也应该都猜到了,刚刚太子前往朝谢中宫,出了些意外,不得已之下,朕只得免了朝贺太子之仪,改为明日再行,并召诸卿前来商议。” 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捧哏的,于是,忙碌了一整天,主要负责仪典事宜的礼部尚书胡大宗伯当仁不让,起身问道。 “敢问陛下,是何要事,需得中断仪典?” 天子抬手压了压,示意胡濙坐下,随后叹了口气,道。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太子朝谢圣母时,她老人家来了兴致,问了问太子出阁仪典是否顺利,顺便想要赏赐上奏太子出阁的有功之臣。” “随后,太上皇便说起了前日梃击香亭一事,圣母因此一时急怒,昏了过去……”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一十八章:太后传话 时间倒退到奉天殿内殿。 朱见深懵懵的看着皇祖母,仍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可怜他周岁不到四岁的年纪,能够把这么一场仪典的各个环节记下来,整场都没有出错,已经是相当不容易了。 可现在,先是自家父皇,然后又是皇祖母,一个个的开始自由发挥,这让之前排练了数十遍,老老实实的按照仪程来做的皇太子殿下,完全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 不过,从一开始,主角也就并不是他…… 如今的场景,孙太后明显不是临时起意,她的话音刚刚落下,一旁的朱祁镇便附和道。 “母后说的是,太子之事,历经多番波折,如今能够顺利出阁,有赖皇帝时时敦促,亦是朝中肱骨大臣同请共愿所致,如今大本既正,伦序已明,想必朝廷当中,那些意欲阻挠东宫的奸臣贼子,也只能偃旗息鼓了。” 这番话说的颇为感叹,但是,却听得孙太后眉头皱了起来,道。 “太上皇此言,可是朝中出了什么阻挠出阁之人?” 于是,朱祁镇一副惊讶的模样,道。 “母后难道不知?” “就在前日,宫中有内宦执红棍入奉天门前,梃击出阁所用香亭,谓‘先打东方甲乙木’,后被禁军所执,生死不知。” “甚么?” 这件事情闹得虽然不小,但是,很快就被压了下来,因此,孙太后的确不知此事。 骤然闻听,只觉得心中一阵气急,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当即昏了过去…… 文华殿中,听到天子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一众大臣不由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要说宫中圣母之前不知道此事,也还勉强说的过去,以她老人家对太子的疼爱,骤闻此事,急怒攻心,也属正常。 但是,咱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按照仪典的规程,本来是没有唠嗑环节的? 太子朝谢的时间本来就紧张的很,这圣母还和太上皇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聊,聊也就罢了,偏偏还提起了前两日的梃击香亭一事。 这…… 冷场总是不大好的,踌躇片刻,还是胡老大人率先开口,问道。 “圣母凤体有恙,的确不是小事,不知圣母如今状况如何?” 朱祁钰摇了摇头,道。 “太医诊治过了,只说是一时急怒,气血上涌,方致昏倒,并无大碍,只不过……” 话未说完,外头便有两个内侍急匆匆走了进来,旋即,怀恩下去问了问,便回来禀道。 “皇爷,慈宁宫总管太监王瑾公公求见,说是奉了圣母口谕,前来传话。” 得,看来不用说了。 在一众大臣的注视下,朱祁钰沉吟片刻,道。 “宣进来吧!” 于是,怀恩匆匆出去领人,不多时,王瑾便带着几个内宦走了进来。 这位王公公似乎是没有想到,文华殿中有这么多的文武大臣,一时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就平静了下来,行至殿中,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道。 “奴婢王瑾,叩见陛下!” 朱祁钰摆了摆手,问道。 “平身吧,圣母如何?” 于是,王瑾站了起来,躬着身子,恭敬道。 “劳陛下挂心,圣母已然醒了,除了因太子之事有些生气外,并无大碍。” 必要的关心之后,朱祁钰理所当然的便问起了正事。 “如此便好,朕这里还有些高丽进贡来的丹参,最是能补元气,晚些时候,遣人给圣母送过去。” “刚刚底下人禀报,说你是替圣母前来传话,她老人家说了什么?” 随着天子的这句话问出,殿内一众大臣的目光,也都望向了王瑾。 今天的事情着实是有些奇怪,但是,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怕接下来就要揭晓答案了。 于是,王瑾又欠了欠身,道。 “回陛下的话,圣母醒来之后,对前日梃击香亭一事十分生气,有几句话让奴婢传给陛下,她老人家说……” “梃击香亭一事,必是朝中奸人蓄意害我长哥儿,以乱我天家和睦,起皇子伦序之争,此用心险恶之极也,皇帝务需严查严审,不可令底下大臣轻忽懈怠。” “长哥儿方今出阁读书,羽翼未丰,哀家护佑不及,外朝有奸人窥伺,虽有皇帝看顾,却终难面面俱到,为国本计,东宫属臣备设,不可继续迁延,翼护之臣需选忠心得力之人。” “此前长哥儿册封,出阁,备府等事时,有功之臣,不可慢待,当视情状加封赏赐,以彰我天家之心,安社稷之固,震慑宵小,令东宫奠安。” 这番话,王瑾说的不急不缓,未增一字,未减一字。 不过,他的话音落下之后,在场的诸臣,神色便都有些古怪,有些大臣,已经忍不住开始交头接耳。 相对而言,朱祁钰倒是平静,点了点头,道。 “朕知道了,你且回宫禀报圣母,就说这些事情,朕会好生处置,让圣母安心养病,不必忧心东宫。” “奴婢领旨,告退。” 王瑾也知道,这种场合不是他能多留的,所以,得了天子的回话之后,也没有迁延,拱手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随着王瑾离开,文华殿中也渐渐安静下来。 接着,朱祁钰便道。 “刚刚的话,诸卿也听到了,梃击一事,朕已命东厂并锦衣卫仔细查探,若需大理寺协助,杜卿配合便是。” “但惟涉及东宫之事,不可轻忽,属官备设及赏赐诸臣,该是如何个章程,诸卿便议一议吧。” 应该说,这一次孙太后和朱祁镇二人,配合的还算默契,更重要的是,相较之前,学聪明了不少。 如果单纯从利弊的角度来讲,刚刚孙太后传过来的那番话,意思已经十分明显,就是在为太子争取利益。 至于所谓梃击香亭一案,只是引子而已。 事实上,无论是朱祁钰,还是在场的诸大臣,对于此案大致心中都已经有了底儿。 那名宦官当场自杀,便是断了线索,想要查出‘幕后真凶’,几乎是不可能的。 对于孙太后等人来说,也并不想知道这个幕后真凶是谁,他们只想让朝廷上知道,有这个幕后真凶,就可以了。 因为这样一来,便可以借此发难了。 所以,孙太后真正的用意,是落在后面的话,即选得力之臣,备设东宫属官,并赏赐有功之臣。 朱祁钰之所以说他们学聪明了,是因为,这一回孙太后等人,并没有试图掩盖这个目的,但是,表面上却又做的很干净。 朝臣们心知肚明,她是在替太子争取利益,但是,却挑不出毛病来。 太后不是无缘无故的发难,而且,也没有过分强硬的干预朝政。 这一点,从刚刚王瑾的措辞就可以看得出来,他说的是替圣母传话,并非传旨,而且,话也不是对群臣说的,而是对天子说的。 说白了,这是孙太后作为嫡母,在教导皇帝这个‘儿子’,并非是皇太后在向皇帝下旨。 而且,她也并没有说要让谁进东宫,或者是要皇帝具体赐封谁,只是说了个大方向,所以并不能算作是干预朝政。 既不是无理取闹,又没有干预朝政,自然大面上也就无可指摘。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地方可以挑毛病的话,可能就是在太子朝谢的时候,没有严格按照仪程打发太子出阁受贺,而是多唠了会嗑。 但是这…… 拿这种事情弹劾一个皇太后,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何况,她老人家都被气得卧病在床了,这个时候再揪着这么一点小事不放,未免有些过分冒犯。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种在仪典上任性的事情,最喜欢干的可不是孙太后,而是御座上的这位陛下。 所以,这种事就没法说,只能认下来。 因此,在场一众大臣,颇有些踌躇。 刚刚太后的话,他们听的分明,对如今的状况,也基本都有了把握。 甚至于,在将此事的来龙去脉理了个差不多之后,众臣心中不约而同的升起了一个共识。 日后的朝堂上,恐怕不会平静了! 之前的时候,一众大臣就一直在担心,天子和太上皇之间的别扭关系,会影响到朝政。 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在经过了最开始相互试探的阶段之后,无论是天子,还是太上皇,都已经逐渐找到了双方都能接受的方式相互撕扯。 那就是,暗地里争斗如火如荼,但是,明面上的工夫,却是做的足足的,大家都按照礼法规矩来行事,各凭本事。 这一次的事情就是明证。 回望过去太上皇归朝之后的诸事,很多时候,像是召见大臣,下旨给天子,太上皇都是遮遮掩掩的,生怕别人看出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但是这一次,他老人家已然不打算遮掩了,就明摆着,是要替太子攫取利益。 目的不加掩饰,方式却改善了许多,不再以用太上皇权威下压,突破规矩的方式来做,转而以朝臣们能够接受的方式来做。 如此一来,即便是大臣们都看出了太上皇想做什么,但是,只要明面上的那个由头打不掉,很多事情就得好好办下来。 这种态度,其实有些类似于天子对太上皇的态度。 仔细想想,一直以来,天子不就是这样吗? 在诸多事情上,毫不掩饰对太上皇的不满,但是,该做的姿态,该有的恩遇,却丝毫不缺。 除了朝中最顶层的那一小撮人能够猜到天子真正的想法之外,满朝上下,四海之内,无不赞称天家和睦,为万民垂范。 现如今,太上皇和圣母,也开始有样学样了…… 这不能说是坏事,但是,可想而知的是,之后的朝堂上不会太平了。 不过,就在一众大臣对未来的朝堂忧虑的时候,某个礼部尚书,心中却涌起一种怪异的感觉。 这次这事,怎么咋看都有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呢…… 见底下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开口,于是,朱祁钰便索性点了名。 “俞次辅,你是太子府詹事,如今太子出阁,各项事宜都是你在忙里忙外,对于官属一事,你作何想法?” 啊这…… 怎么就先问我呢? 俞老大人心下一阵叫苦。 他刚刚把这事情的前因后果给理明白,但是,到底该如何表态,却还没想好。 刚刚太后的态度已经表示的很清楚了,可她老人家施压的是皇帝,而不是诸臣。 所以,实质上来说,他们这些大臣,并不能拿太后的话说事儿,可天子这边,之前又一直态度暧昧。 这一下子两方对垒,该如何表态,就是个大问题了。 他本想着,稍晚些开口,怎么也能先探一探情况,可谁曾想,这一堆七卿大臣都杵着,天子偏先点了他的名。 不过,叫苦归叫苦,天子垂问,不可不答。 因此,只稍一踌躇,俞士悦便开口道。 “陛下明鉴,关于东宫官属一事,此前朝堂之上,已经多次商议过,有赖陛下看顾太子之心切切,如今东宫各衙门已然齐备,只是人手还有欠缺,待太子殿下出阁之后,陆续补足。” “如今,殿下出阁之礼已成,不日即将再开经筵,的确也该增补东宫官员,此前蒙陛下恩准,已命翰林院倪谦调任太子府右庶子,万安任右谕德,为太子殿下讲读。” “然少詹事一职,仍有空缺,臣斗胆,举荐翰林院周洪谟,任翰林院少詹事,辅佐太子殿下。” 太子出阁,虽然说是没有什么人手,但是实际上,偌大一个东宫,不可能真的没有人。 像是诸多负责杂事的通事舍人以及吏员,都早已经拨了过来,不然的话,开府出阁这么多的杂事,总不可能真的让堂堂次辅大人亲力亲为。 不过,真正算作是属官的,其实没有几个,除了熟悉的俞士悦,徐有贞,余俨之外,还有便是倪谦和万安。 他二人是早就定下来,为东宫讲读的人选,只不过,他们负责的是授课,所以,虽然被调了过来,但是一直都没有到任。 当然,这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二人隶属于右春坊,本是萧镃引援进东宫的。 可如今萧镃…… 不过,就像俞士悦说的,如今出阁之礼已成,马上就该开始授课了,他们二人自然也该赴任了。 至于少詹事,这个其实俞士悦早就想提了,或者更准确的说,春猎之前,他就跟皇帝提过,当时皇帝答应的倒是爽快,让一众大臣举荐人选。 可真的推举了上去,却又没了下文,再加上春猎和出阁等等诸事繁忙,俞次辅也就没有再提。 如今既然说起了东宫官属一事,他也就顺理成章的,再将此事抛出来,试探天子的态度…… 。顶点手机版更新最快网址: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一十九章:什么叫混子 “周洪谟?” 文华殿中,天子沉吟片刻,想了想道。 “朕记得,他是正统十年的榜眼?” 底下的俞士悦赶忙点了点头,道。 “陛下圣明,之前萧学士主持编纂寰宇通志,此人便有参与,为人忠直,颇具才能,虽然年轻,但是臣以为,可堪一用。” 说着,俞次辅忍不住偷偷的打量这天子的神色,这件事情天子到底是什么态度,就看接下来的了。 果不其然,在众人的注视当中,天子稍一沉吟,道。 “既然次辅觉得合适,那便将他调任詹事府吧,不过,朕记得他在翰林院是七品编修,调任四品少詹事未免超擢,便擢其为六品詹事府府丞,代掌少詹事事吧!” “遵旨!” 闻听此言,俞士悦顿时眼前一亮,赶忙上前领旨。 要知道,周洪谟这个人,可不简单。 他是如今的翰林当中,为数不多的,十分得到天子赏识的人。 要知道,自从天子登基之后,对于清流翰林,并不像前几代天子一样倚重,以至于翰林侍从之臣,在朝中的话语权达到了最低点。 从最开始彭时等人因高谷之事被贬被外放,再到京察之时,诸多翰林被外迁,直到这次整饬军屯,本来就所剩不多的翰林,又被狠狠的放了一波血。 epzw/html/96/96472/《仙木奇缘》 要知道,按照前头几朝的传统,他们这些人可都是会往部院转迁的,结果在如今这位陛下手里,要么因为犯了错,考评不合格,被打发到地方做知县推官,要么被派到最是苦寒的边境,去办最得罪人的事儿。 如今还在翰林院当中的,要么在四处活动,想要谋求一个还算不错的外放职位,要么就老老实实的留在翰林院当中做学问,至少几年以内,不再想升迁之事。 但是,周洪谟不同,他见识广博,博闻强记,尤擅朝廷礼仪典制,而且,并非一般只会苦读书的儒生,对经世济用之术,也颇有见地。 更重要的是,早在景泰元年时,他便曾经上疏,劝谏天子勤经筵,勤政事,并疏陈时务十二事,虽然在很多当时的清流看来,他所提的建议都是最细处的小事,可意外的是,却得到了天子的赞许,并钦点他参与编纂寰宇通志,可算得上是重用了。 因此总的来说,他是在诸翰林当中,他是寥寥可数的几个,被朝堂上认为,仍旧前途光明的年轻人。 俞士悦将他提出来,其实还是在试探,想要看看,天子是拂不开圣母皇太后的面子,随意给东宫塞几个人,还是真心要好好为东宫备官。 如今,天子既然肯放周洪谟过去,虽然说并没有直接给少詹事之职,但是,却命其代掌其事。 这便说明,的确如天子一直强调的那样,在对东宫之事上,他老人家并无私心。 这样一来,事情就好办的多了。 在场的都是人精,看到天子这番态度,自然也都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于是,趁热打铁,这段时间一直在朝中默默无闻的工部尚书陈循紧跟着便上前道。 “陛下,依制,詹事府当有二位少詹事,周洪谟固然德才兼备,但是毕竟资历尚浅,虽有俞次辅提携,亦恐恐有疏漏,翰林院侍读学士刘定之,一向老成持重,又秉性刚正,素有贤名,臣斗胆,举荐其入詹事府,任少詹事。” 这话倒是说的不错,刘定之此人,耿介刚正,在朝中素有声名。 但是,是不是贤名,就不一定了。 话往好听了说,是耿介,但是,说难听点,其实就是没眼力价,说话太直接,性子有些高傲,而且此人有一个缺点,就是书读的太多,不够务实。 他和徐有贞是两个极端,徐有贞是除了文采平平之外,其他的实务样样精通,就连治水这样的事情,都能做的得心应手。 但是,刘定之就不一样,他最出名的就是一手妙笔文章,但是,若论实务,确实是不大行。 周洪谟虽然同样对于庶务不算熟悉,但是到底,他还是肯下功夫去学习的,而且,他能够看到很多具体的问题,虽然提出的解决方法有些理想化,但是毕竟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可刘定之,就是纯纯的只会以圣人之理,来套到实务当中使用,着实不能算是什么人才。 然而虽然如此,可他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他是陈循的学生,而且熬了这么多年,资历也够,士林当中评价也不错。 事实上,如果不是天子对于翰林一直都不感冒,东宫属官备设,无论如何也会有他一个的。 陈循这么一站出来,其他人也蠢蠢欲动,同样是在内阁沉寂许久的江渊上前,开口道。 “陛下,太子殿下既已出阁,自然不可只读经义,不通政事,左春坊中,有徐学士在,想必对于实务一道,能对殿下颇有进益,然而朝中诸事,殿下皆需提早研习。” “工部主事吴复,资历深厚,曾任太平府半济仓大使,安抚流民,后转任吴县知县,能明断刑狱,善抚百姓,于庶务一道十分精擅,臣举荐吴复转任太子府左中允,请陛下恩准。” 啊这…… 江渊这个时候出面,也让在场诸人有些意外。 要知道,这段时间以来,虽然天子并没有继续过问,但是,殿试舞弊一案,仍旧悬而未决。 虽然说,当时江渊把自己撇的干净,但是,要说他和这件事情毫无干系,只怕也不全然是。 这种情况下,低调行事,才应该是江渊的选择。 可为何,他这个时候跳了出来? 难不成…… 众人不着痕迹的望了望陈循,又看了看江渊,心中有了猜测。 近段时间以来,翰林一脉的官员,过的颇为艰难,刚刚俞士悦举荐周洪谟,算是开了个好头,陈循接着出面举荐刘定之,算是想借机给仍在翰林院的官员谋个好出路。 江渊算是陈循的学生,自然要出来敲敲边鼓,他举荐吴复,只怕是担心天子觉得,朝中举荐的尽是些清流,到最后鸡飞蛋打。 吴复是工部主事,也算是陈循的下属,举荐他进东宫,既讨好了自家老师,又冲淡了他们扶持翰林一脉的意图,可算是打的好算盘。 只不过,这吴复…… 殿中有几个对朝中官员动向比较熟悉的,都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头。 要知道,虽然说吴复是工部主事,但是,他素日和陈循走的却不算近,相反的,他和内阁的朱鉴,却时常往来。 这个时候,江渊出来,到底是他自己突发奇想,还是……得了陈循的授意? 一众老大人心思飞快,还没思量清楚,便听得上首天子开口,道。 “东宫官属繁多,并非一时可以选尽,何况圣母刚刚传话亦曾言道,要仔细挑选忠心得力之臣,以为翼护。” “诸臣举荐之心,朕实知之,但是此事不可着急,还是待今日结束后,令诸臣各抒己见,举荐良臣,待大致有候选之人后,再由吏部综合考评,诸臣朝议过后,以定人选。” 得,这下谁也别往上再送人了。 陛下您这会想起来,说此事不可着急了,刚刚俞士悦举荐周洪谟的时候,咋不见您反对呢。 众人纷纷望向陈循和江渊,意外的是,对于天子的这番表态,陈循并没有太过意外,只是脸色有些微冷,而且还撇过头去,似乎是不想看见江渊。 不提陈循和江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虽然说现在当场是送不上去人了,但是,听天子的意思,东宫的官属,应当是不会再继续往后拖延了。 要知道,上一回,俞次辅建议增补东宫官属的时候,天子也是先增补了一批,然后让底下大臣陆续举荐着。 但是,等举荐的奏疏递上去,就没了下文,这件事情,更像是天子随口一提,后来,朝廷各种杂事,加上太上皇那边又闹出了幺蛾子,也就没人顾得上这件事。 不过这一回,天子既然说了,先行荐举,再经吏部考评,最后令诸臣朝议,那就是八九不离十了。 王文这个老家伙,别的没有,但是,吏部尚书的活儿干得的确得心应手,他递上去的铨选奏本,天子基本上很少驳回修正。 这些候选人经一道他的手,其实说白了,也就是经一次天子的圣心。 于是,底下一干大臣,都开始盘算着,自己该举荐谁了。 东宫官属一事暂时告一段落,天子自然而然的,也就提起了另一件事。 “方才圣母有言,太子册封,出阁,备府等事之中,有功之臣,具当赏赐,不可慢待。” “当初册封之时,社稷殆危,一切从简,便不提了,出阁,备府诸事,的确颇有些大臣出力甚多,朕还没来得及赏赐,今日,不妨议一议他们的封赏。” 啊这…… 底下一群大臣面面相觑,一时没反应过来,天子这是真心实意,还是说的反话。 不过,君上既言,自然不能怠慢。 在场诸人稍一迟疑,一旁的礼部尚书胡濙便上前道。 “陛下,当初太子殿下出阁,首倡之人乃是兵部郎中沈敬,至于备府一事,首倡之人乃内阁大臣朱鉴。” “其后朝廷事忙,太子殿下出阁之事迁延不决,首倡定期之人,乃护驾将军朱仪,除此之外,朱仪亦是首倡重设勋卫幼军,以辅东宫之人。” “另外,太子殿下能够顺利出阁备府,内阁俞次辅及左春坊徐学士,司经局余俨等人,亦功不可没,理当叙功,请陛下明鉴。” 其实,整个东宫出阁的过程,虽然明争暗斗了许久,但是实际上从沈敬首倡提出,到现在不过半年多的时间,进度算是很快了。 这当中围绕着的几个大的问题,无非就是太子要何时出阁,何时备府,是否要重设幼军。 如果说要赏赐的话,那么,自然也是围绕着这几个问题的首倡之人,说白了,也就分别是沈敬,朱鉴和朱仪三人。 至于俞士悦那几个,不过是打酱油的,对此,俞次辅也深有觉悟,在胡濙话音落下之后,他便赶忙上前,道。 “陛下,朱阁老,沈郎中及朱将军,在太子殿下出阁,备府等事中确有功劳,但是,臣和徐学士,余洗马等人,却是身在其位,当谋其事,职分所在,不敢受陛下赏赐。” 听了这话,一旁的徐有贞和余俨二人对视了一眼,脸色变得有些苦兮兮的。 应该说,这话说的不错,他们做的这些的确是分内之事,但是好歹,他们也忙里忙外这么久了…… 不过,老大都这么说了,他们又能怎么办,只能连忙跟上,道。 “启禀陛下,次辅大人所言甚是,臣等分内之事,不敢言功。” 见此状况,朱祁钰倒是摆了摆手,笑着道。 “职分是职分,可如今东宫官属不足,要操持这么大一场仪典,也颇为不易,理当赏赐。” “对了,除了次辅和徐学士,余洗马,大宗伯也功不可没。” “传旨,赐礼部尚书胡濙,内阁次辅各珍珠半斛,银百两,纻丝三表,赐左春坊大学士徐有贞,司经局洗马余俨银五十两,锦缎一匹。” 闻听此言,一旁的俞士悦还有些犹豫,却听得身旁胡老大人已经躬身开口,道。 “老臣谢陛下赏赐。” 无语的看了一眼这位大宗伯,俞次辅叹了口气,只得也带着徐有贞和余俨二人上前道。 “臣等谢陛下赏赐。” 这般得了便宜又卖乖的样子,看的一旁的沈尚书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这盛大繁复的出阁仪典,上上下下的,出钱的明明是户部好吗?! 而且,陛下出手这也忒大方了,看来互市这一年多,内库果真是丰裕了,连赏赐都比以前厚重了许多。 心中一阵内伤的沈尚书在角落飘着乌云,惹得他身边的一干大臣都不由自主的离他远了一点。 不过,这个时候,也没有人关注沈尚书的心情。 说穿了,俞士悦等人的赏赐,只是小节,严格意义上来说,太子出阁备府,他们几个都是捡便宜的,虽然忙上忙西的,但是顶多算是有些苦劳,真正有功劳的,还是沈敬和朱仪等人。 所以,对于俞士悦他们几个,拿些金银绸缎,便已经是额外赏赐,但是,对于沈敬,朱仪等人,这么做就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我大抵是要请一天假了 月初一号,休息一天,大家明天见,鞠躬。 《皇兄何故造反?》我大抵是要请一天假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皇兄何故造反?》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二十章:一个个来 有些赏赐,是不需要议的,比如俞士悦等人的,金银财帛而已,大家羡慕归羡慕,但是,也不会多说什么。 但是,有些赏赐,却是需要好好斟酌的。 比如…… “陛下,臣以为沈敬首倡之功,于三人之中最重,若无沈敬倡言,太子殿下出阁不知要拖延到何时,不可不赏。” “沈敬论功,当擢升一级,如今沈敬乃五品车驾司郎中,他乃正统元年进士,入仕已有十余年,又谙熟政务,曾历知县,科道,巡按地方,安抚百姓,入京后历任兵部主事,吏部员外郎,兵部郎中,政绩扎实,为人持身严正。” “加之沈敬以首倡太子之功得赏,故此,臣以为,可将沈敬擢为四品詹事府少詹事,以彰皇恩浩荡。” 作为吏部尚书,王文当仁不让,率先上前开口。 不过,这番说辞,却惹得一旁的一众老大人一阵无语。 这死老头,是真的不怕人说他任人唯亲。 举朝上下,谁不知道,这沈敬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 诚然,沈敬论功,合该提拔一级没有问题,既是首倡出阁之人,选入东宫也没什么问题。 但是,你这从正五品提拔到正四品,可不是提拔了一级,而是提拔了两级啊,更不要提,做的是少詹事这样的职位。 不夸张的说,有了这层履历,之后往部院为官,一个三品侍郎是稳稳的。 这可是明晃晃的超擢啊! 话音落下,一旁的于谦便坐不住了,起身道。 “陛下,首倡之功固重,但是,沈敬由从五品员外郎擢为正五品郎中,才不到半年的时间,再行拔擢未免不妥,故臣之意,可赐文勋,荫封之赏,以酬其功。” 文勋加荫封,也算是不轻的赏赐了,但是,明显是有些薄待了。 可是,于谦也没有法子,如今兵部正值关键时刻,根本离不开人,沈敬又是最初参与整饬军屯的章程规划的人,这个时候,调他离开,并非好事。 更重要的是,沈敬的身份和普通的郎中还有不同,他和李实两个人,一个是王文提拔起来的,一个是天子拔擢上来的。 他们二人在兵部当中,其实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制衡于谦。 当初,于谦巡边之后,深感边境军屯糜烂,下定决心要整饬军屯,所以他首要做的,就是把兵部牢牢握在手心当中。 那次朝议,可以说是于谦入仕以来,为数不多的行险之举。 稍有不慎,便是英名地位尽丧的结果,虽然结果是好的,但是,那是因为有天子的坚定支持。 可即便如此,最为大明的最高行政机构,六部之一的兵部,也不可能全是于谦的亲信。 无论是为了平复朝野舆论,还是其他方面的考虑,兵部总要有些不同的声音和眼睛。 沈敬和李实就是这个作用。 众所周知,于谦和王文虽然同为天子党,但是他们的关系夙来不佳。 于谦瞧不上王文脾气又臭又硬,却对天子亦步亦趋的做派,王文也瞧不上于谦天天一副为国为民的清高样子。 总之,二人在诸多朝事上,时常发生冲突,刚开始王文还顾忌着天子对于谦的宠信,但是时间久了,他发现天子并不会刻意偏向于谦,便索性撒开了和于谦对撞。 虽然还不至于向跟其他人一样开口就刺,但是总归,两人在诸多政务上的分歧,都丝毫都不加掩饰。 除此之外,沈敬在兵部,还有一重作用,就是负责和吏部之间的沟通,一旦沈敬调走了,很多事情,底下人去沟通就不好使的,非得于谦亲自出面不可。 因此,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于谦这个时候,都肯定是不会放沈敬离开的。 “薄待了!” 王文是个护犊子的人,更不要提,他本来就跟于谦关系不佳,这个时候,眼瞧着于谦出来‘阻拦’沈敬的升迁之路,自然是满大不高兴,道。 “陛下,沈敬从考功司员外郎,擢升为车驾司郎中,乃是正常升迁,并非因功擢升,因此,和此次以功擢赏,并不冲突,若是因功擢升,还要讲究年资,那和正常铨选有何区别?” “再者说了,首倡出阁之功,非同一般,乃是天家酬谢功臣,若以年资相拘,岂不显得陛下刻薄寡恩?” “照我看,是于少保怕耽搁兵部的事务,所以不愿放人吧!” 这话说的,果然不愧是王文…… 不得不说,一般的道理,到了这位天官大人的嘴里,就总会变得这么难听。 当然,难听归难听,理却挑不出什么错来。 严格意义上说,首倡册立,出阁,冠婚之功,从龙,扶立之功,实质上都是对天家有恩,所以论功的时候,其实是天家酬谢。 既然是天家酬谢,那么就得出手大方,不然的话,还怎么让底下的臣子,继续为天家效命呢? 这个道理所有人都懂,可让王文说出来,就莫名的带着浓浓的火药味。 果不其然,这话说出来,就连天子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 这一下,王文才算是收敛下来,拱着手道。 “陛下,臣口不择言,请陛下降罪!” 朱祁钰轻轻的瞪了王文一眼,随后看着一脸难看的于谦,道。 “兵部正值整饬军屯的关键时刻,这个时候,从兵部抽调官员,的确会有碍朝廷大政,于先生的顾虑朕明白。” 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个时候,作为天子,就不得不当这个和事佬了。 先是安抚了于谦两句,随后,朱祁钰话锋一转,道。 “但是,天官说的也有道理,首倡出阁之功,非同小可,若是不予擢升,外间不免有所议论。” “既然天官说,让沈敬到东宫做少詹事,诸卿也没有什么意见,那便如此办理便是。” “不过,为了不影响整饬军屯的大政,可待此事结束之后,再令沈敬入东宫,在此之前,先让他兼任詹事府的府丞,如何?” 这算是个折中的办法,虽然还是不情愿,但是,天子都开了金口,再拒绝就是不识抬举了。 因此,于谦也只得拱手道。 “陛下圣明。” 其实说白了,沈敬的官职,最难之处在于,既要予以擢升,又不能调离兵部。 这中间就有一个巨大的冲突,那就是,兵部之下,除了侍郎之外,便是四个清吏司。 考功司郎中是正五品,可侍郎却是正三品。 首倡之功虽重,可也不至于连升四级,还要横跨一个四品到三品的大槛,历朝以来,有这种幸运的,就只有前段时间,被羡慕嫉妒恨的项文曜。 但是,这位项侍郎,可是扎扎实实的在郎中的位置上干了好几年,加上考课是上等,又有了种种机缘巧合,在朝廷无人可用的情况下,掉了个大馅饼。 然而即便如此,项文曜在朝中,还是颇受非议,许多人都觉得他是幸进之辈。 而如今,朝廷已经渐渐从土木之役的巨大冲击之下恢复了过来,这种超擢自然是不可能再有复制的。 不能提拔为侍郎,那么,想要擢升,就只能往兵部外头掉,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天子的这个法子,算是平衡双方,但是,本质上还是支持了王文的意见,要将人调去詹事府。 只不过是先兼任五品府丞,然后待兵部事情结束,再行擢升而已。 当然,沈敬的问题,还是小事,更难处理的还在后头! 说到底,沈敬虽然功劳最大,但是,他算是天子党,无论如何,天子都是不会亏待他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沈敬的赏赐重了轻了的,都不会得罪天子。 可后头的两个人,朱鉴和朱仪,一个比一个不讨天子欢心。 朱仪就不说了,这位小公爷,简直是胆大包天,先是春猎上明目张胆的站队太上皇,春猎结束后,又拉着胡濙阻拦东厂进南宫。 这段日子以来,东厂可没少找这位小公爷的晦气,这其中,若是没有天子的默许,众人是决计不信的。 至于朱鉴,天子对他的观感大抵也算不上好。 虽然说,他没有公开为太上皇说过话,甚至于,当初遣派他出京迎回太上皇,也是天子的圣意,但是,这位朱阁老,在回京之后,表现的实在太拉胯。 没见到人家李实和罗绮,也是凭迎回太上皇的功劳提拔的,但是,罗绮就老老实实的,而李实更是被当做天子的亲信。 这其中的差别,就在于,朱鉴回京之后,上蹿下跳的实在有点厉害。 先是处处和身为次辅的俞士悦作对,将内阁闹得鸡犬不宁,后来,又在朝廷上主张为东宫备府,这就算了,到最后,还被戳穿这么做是为了谋求詹事府,最终闹得鸡飞蛋打,名声尽丧。 这还不算,后来,朱仪上奏幼军的事,他也横插一杠子,如果要在内阁当中评出一个最不受欢迎的人选,那么,就必然要属朱鉴无疑了。 事实上,在一个最依靠天子圣恩的内阁当中,朱阁老能够呆到现在,已经足以让老大人无数次默默的佩服天子的胸襟了。 因此,对于朱鉴和朱仪二人的封赏,众人自然是慎之又慎。 不过,到底有那不信邪的,沈敬的事情暂时落定之后,内阁当中,便有一人出列,道。 “陛下,臣以为,如今太子既已出阁,首倡备府的朱阁老,亦不得不赏,除此之外,俞次辅身为詹事府詹事,仅加太子少师衔,未免不当,可将俞次辅及朱阁老分别加太子太傅,太子太保之衔。” “除此之外,如今翰林学士兼右春坊大学士萧镃,因舞弊一案被停职在府,为不耽搁太子政务,可命朱阁老兼任右春坊大学士,用以酬功。” 这谁啊? 胆子这么大? 众人疑惑的朝前望去,却见说话之前,正是刚刚举荐了一个少詹事不成的内阁大臣,江渊! 于是,不少大臣,下意识的朝着一旁的工部尚书陈循望去。 那意思是,陈尚书,你怎么管教的学生? 与此同时,陈循的眉头也忍不住紧紧皱了起来。 事实上,自从上次殿试一案之后,他和江渊就已经闹翻了。 只不过,碍于面子,还有朝堂上的形势考虑,二人只是没有什么往来,并没有将此事宣扬出去而已。 但是现在看来,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 不然的话,这江渊做下的事,件件都要让他来背锅! 因此,沉吟片刻,在众人的注视当中,陈循便上前开口,道。 “陛下,此举不妥!” 既然要表态,那就要坚定。 陈循很清楚,在场众人都没有说话,是给他面子,所以这个时候,他的态度一定要清楚。 拱了拱手,陈循转向一旁的江渊和朱鉴,直接了当道。 “臣以为,内阁朱阁老,并无功劳,自然,也就无可提酬功二字!” 这话一出,老大人们顿时脸色有些精彩。 尤其是一旁的朱鉴,眼睛微眯,神色顿时沉了下来。 谁也没有想到,陈循一上来,就玩一个釜底抽薪,压根不说封赏合不合适,直接把底儿就给掀了。 相对而言,天子的脸色倒是还算平静,问道。 “陈尚书此言何意?” 于是,陈循再行一礼,拱手道。 “陛下明鉴,太子幼弱,出阁暂不备府,此乃廷议而定,非陛下一言而决,然则,朱阁老回京之后,不顾廷议结论,以出阁而不备府有损陛下圣誉为由,强行在朝中鼓动风雨。” “此举,闹得朝野不宁,天家不安,可到了最后,却只是为了他朱用明一人的前途,陛下宽仁,念及其迎回太上皇的功劳,不予计较,但是,若将此堂而皇之称之为功,未免令人不齿。” “当初朱鉴如此搅弄风云,便是为了入东宫,谋仕宦,太子殿下尚幼,身边岂可留此德行不正之人?” “东宫属官,以德为先,举荐此等人物进入东宫,若非识人不明,便是包藏祸心,请陛下明鉴!” 啊这…… 谁也没有想到,陈循一开口,就是如此犀利的一番话。 翻旧账,揭伤疤就不说了,这最后一句话,可就差指着鼻子骂江渊包藏祸心了。 要知道,这种评价,要是出现在政敌口中,并不奇怪,可出自于陈循这个江渊的恩师,可就非同寻常了。 这位清流出身的尚书大人,什么时候火气这么重了…… 。顶点手机版更新最快网址: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二十一章:突然就歪楼了 文华殿中,一众大臣都诧异的望着陈循。 要知道,这位工部尚书,或许是因为之前在内阁呆过的原因,在朝中一向以好脾气著称。 在诸多政务上,他最擅长的,就是保持中立,而且,因为他清流出身,在朝中门生故旧很多,所以干的最多的事儿,就是给自己的学生说好话。 如今的清流一脉当中,江渊算是为数不多的,在朝中堪称重臣的人了,可就是这样的人,陈循竟然用‘包藏祸心’这样的言辞来形容他。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更不要提,这话不仅是在针对江渊,而是,还得罪了朱鉴。 当初的那件事情,可谓是朱鉴入仕一来,遭遇到的最大的挫折,虽然说他朝野上下的风评已经坏了,但是,毕竟还是堂堂的内阁大臣,而且有迎回太上皇的功劳傍身,当着面,倒是还没有人这么怼脸骂。 正常来说,能说出这种话的,一般是朝堂上久有积怨的政敌,可是,陈循一个清流,和久在地方的朱鉴,能有什么积怨? 不过,一众大臣不清楚,但是,上首的朱祁钰却大约看出了陈循的用意。 他在撇清自己和江渊之间的关系。 上次殿试一案之后,虽然没有宣扬开来,但是,朱祁钰确实接到了东厂的禀报,江渊和陈循在府邸当中,似有不睦。 虽不知具体的情况,但是,结合他从萧镃那里得到的殿试一案的真相,大致也可看出些端倪。 陈循这个人,在朱祁钰看来,性格上是有缺点的。 他喜好交游,爱笼络人心,这一点被彭时等人学了去,他热衷仕宦,对官场研究十分透彻,这一点和徐有贞很相似,同时,他又带着几分软弱,总是喜欢强调以和为贵,这一点,一直影响着杜宁。 基本上,陈循身上的这些特点,在他几个最喜欢的学生身上,都能找到痕迹。 但是,最可惜的一点就是,他这些学生,学得到他身上的这些缺点,却没继承他身上的优点。 陈循固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是,他和于谦,陈镒等人有一个共同的优点,就是能持正! 在明知大势不可逆的情况下,陈循不会做无用之功,但是,他绝不会主动做出对朝廷有害的事情。 损社稷而利己身的事,不是陈循能做得出来的。 他的仕宦之念是有的,但是,他和徐有贞的不同之处,就是他有底线,不执念,而且的的确确是能踏踏实实做事的人。 有着两点在,他虽然性格优柔,可也总归可用。 再加上,这个老家伙在朝中声望不低,人脉也广,在七卿当中,要论人缘,胡濙都未必比的上他。 很多时候,朝廷上都是王文和于谦这样棱角分明的人,也不是好事。 所以,朱祁钰才将他放在了七卿的位置上。 因此,凭朱祁钰对他的了解,殿试舞弊这样的事,陈循是不会做的,后头杜宁和江渊之间在这件案子上截然相反的态度,也验证了他的猜想。 这种情况之下,江渊和陈循的关系必定已经渐渐疏远起来,但是,他们二人的关系朝堂上下不少人都知道,所以,江渊的所作所为,很容易被认为是陈循的意思。 尤其是,现如今的场景下,江渊好似是跟在陈循后头开口,为了不被江渊无缘无故的牵联,陈循扣出来的罪名,一定要大,必要的话,下手也得够狠! 譬如说…… “陛下,臣弹劾内阁大臣江渊,无德无行,难当其任,当调出内阁,另行任用。” 在众人注视之下,陈循果然再出惊人之语。 这一句话,顿时让在场的一众大臣,纷纷重视起来。 如果说刚刚的时候,他们还怀疑陈循是不是在玩一出刘备摔孩子的把戏的话,那么现在,这种想法可是彻底的消弭无踪了。 以陈循六部尚书的身份,弹劾二字,一旦出口,可就覆水难收了,稍不注意,引起的就是朝堂之上,重臣之间的博弈。 当然,这种博弈的最大原因在于,一般情况下,弹劾之人和被弹劾之人不会属于同一派系。 但是,严格来说,陈循本就是江渊在朝中的靠山,如此一来,这份弹劾一旦说出来,几乎就是定局了。 所以,这位陈尚书,是真的下了决心,要清理门户? 在一众人的思索当中,陈循继续道。 “当初,土木一役,朝廷损失惨重,内阁空虚,政务繁琐,陛下故擢江渊入阁预闻政务,然而自江渊入阁之后,政务一道,无甚建树,在朝堂之上,却屡发狂悖之言,此为不谨。” “身在内阁,不思忠于职分,屡屡在内阁纠结朋党,此为不忠。” “陛下亲之信之,委以重任,命其充任殿试读卷官,江渊却误判三甲之卷为一甲,险令朝廷殿试沦为笑柄,此为无能。” “今议东宫属官,江渊明知朱鉴德行有亏,却依旧荐举其入东宫任职,此为无德。” “此等不谨不忠,无德无能之辈,留于朝堂之上,徒令百官耻笑矣,故臣恳请陛下将其贬斥出京,以正视听!” 所以说,朝堂上很多时候,就是瞬息万变的。 谁也不知道,一个小小的引子,到最后会引发多大的风暴。 就像江渊自己,只怕也没有料到,他不过是替朱鉴说了两句话而已,竟然惹得陈循如此激烈的反应。 不过,他还没反应过来,在场已经有人反应过来了。 陈循,这不单单是要清理门户啊! 虽然说,最后陈循落脚点上,是说要将江渊贬斥出京,但是,光他列出来的这些罪状,罢官去职都够了。 这哪是普普通通的清理门户,分明是要往死里打啊! 仅仅是捧了捧朱鉴,至于让陈循的反应如此激烈吗? 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以陈循老好人的性格,他不至于如此。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 在场众人心中没有答案,但是,他们相信,很快就会有答案了。 陈循这番激动的表态,成功的让在场都安静了下来,按理来说,涉及到内阁大臣的去留,起码是要争论一番的。 但是,争论的前提是,要有同层次的人愿意保江渊。 可还是那句话,陈循就是江渊在朝堂的靠山,他自己出面弹劾江渊,那么,谁会来保他呢? 一时之间,众臣静默下来,但是,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在静观其变。 与此同时,上首天子的脸色也端正起来,沉吟片刻,竟对着一旁的江渊问道。 “江阁老,陈尚书弹劾你不谨,不忠,无能,无德,你对此可有何辩解之言?” 从称呼上来看,天子的态度还是比较温和的。 有了这一句问话,江渊也反应了过来。 陈循这种做法,毋庸置疑,是彻底要跟他撕破脸了。 虽然还没想明白,为什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小事,引得他如此反应激烈,但是,这个时候绝不能坐以待毙,不然的话,万一天子真的顺水推舟,那他的仕途之路,可就到此为止了。 轻轻吐了一口气,江渊上前拱手道。 “陛下明鉴,臣不知如何辩解,因为陈尚书所言之罪,皆是子虚乌有之事,既是子虚乌有,臣又该如何辩驳呢?” 当然,话是如此说,不可能真的就什么都不反驳的。 略停了停,感受到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的身上,江渊心中隐隐有所不安,但是,仍旧沉着开口,道。 “臣自蒙陛下天恩,入职内阁以来,兢兢业业,如履薄冰,虽不敢称能力出众,但所处理大小政务,亦无重大疏失,不谨之言,臣不知从何而来。” “内阁本为沟通内外,票拟咨询之处,诸阁臣需通力合作,时常商讨政务,臣与诸阁臣交游,皆是为公务计,并无私交,纠结朋党之罪,亦不敢领受。” “殿试一事,却是臣误判程宗之卷,陈尚书以此说臣无能,臣不敢有异议,陛下若要以此责罚,臣亦无话可说。” “至于举荐朱阁老一事,本是受陛下之命商议,臣不过说出自己想法而已,不知陈尚书何以如此激动。” “臣才德浅薄,蒙陛下信重,方得入阁,入仕以来,身沐皇恩,一日不敢有所懈怠,或有疏失之处,但绝无怠慢之心,恳请陛下明鉴。” 嘴上说着无言反驳,但是实际上,江渊还是一条条的驳斥了陈循的说法。 这番话说的,反倒像是陈循在无理取闹一般。 如此一来,压力便反倒到了陈循的身上,作为七卿之一,亲自下场对付一个普通的阁臣,而且还是自己的学生,如果都不能成功的话,传扬出去,他的面子还往哪搁。 不过,陈循既然到了这个位置,就说明,他并不是尸位素餐之辈,七卿之所以被称为七卿,不是因为坐在这个位置上,才有这样位置的威势,恰恰是因为,他有足够的能力和威望,才能坐上这个位置。 面对江渊的辩解,陈循丝毫不慌,冷笑一声,便道。 “巧言令色,诡辩而已!” “你在内阁当中,不思正道,屡屡有结党行径,难道不是事实?当初朱鉴图谋詹事府,你敢说你没有从旁协助?” “你二人狼狈为奸,相互扶持,在内阁当中上蹿下跳,如今更是在东宫储本上做文章,便真当朝野上下都是瞎子聋子吗?” “还有殿试一案,江渊,无论你如何巧言善辩,但是,你堂堂的翰林清流,难道真的分不出一份试卷的好坏吗?” “这其中,究竟是玩忽职守,还是另有隐情,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这一声声的喝问,气势十足,引得在场众人一阵侧目。 尤其是朱鉴,脸都绿了。 这好好的,怎么就又把他给裹进去了,当初他刚入阁的时候,的确跟江渊明里暗里走近过一段时间,但是,这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还值当现在又翻出来? 眼瞧着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朱阁老不得不移步上前,开口道。 “陛下明鉴,臣当初奏请为太子殿下备府,实则出于公心,这段时间以来,朝野上下对臣诸多非议,臣本不想理会,但是,陈尚书此言,恕臣不敢领受。” “臣和江阁老二人,并无私交,更不敢在东宫储本上作何文章,臣自知众口铄金,不敢奢求陛下赏赐,但请陛下明鉴,臣从无结党行径,与江阁老之间的往来,都是公务而已。” 这个时候,江渊也立刻跟上,道。 “陛下,陈尚书方才所言,皆是猜测之语,并无实据,以此弹劾于臣,未免过于武断,请陛下明鉴。” 二人一唱一和,好似要将陈循挤兑的说不出话来。 但是,哪怕是如此,陈循依旧不紧不慢,甚至于,眼中隐隐闪过一丝笑意,道。 “江渊,你怎知老夫,没有实据?” 一言既出,众人皆惊。 应该说,江渊说的没错,刚刚陈循的诸多指控,听着吓人,但是,缺乏实据的支撑。 而且,他列出的几个罪名,大多都很难找到实据,除了…… “陛下,臣奉命彻查殿试舞弊一案,虽未完全查明真相,但是,已大有进展,案情奏疏在此,请陛下御览。” 就在这个时候,沉默了许久的杜宁,忽然起身开口,从袖中拿出了一份奏本,呈递了上去。 果然,陈循不会做没有准备的事! 在对江渊的诸多指控当中,如果说有什么最大的实据的话,那么,莫过于就是殿试舞弊一案了。 这件案子,当初天子交给了大理寺来查,但是,一直都没有什么下文,看如今的状况,难道说,是查到了江渊? 内侍将奏疏接过,呈递到御案上,朱祁钰沉吟片刻,便翻开快速的浏览了一遍。 只不过看完之后,神色却莫名的有些古怪,先是瞥了一眼陈循和杜宁,随后,便定在了江渊的身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这个时候,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在众人注视当中,内阁首辅王翺上前,拱手开口,道。 “陛下,今日乃是商议太子出阁有功之臣封赏之事,如今,朱阁老和朱仪将军的封赏未定,是否待此事结束之后,再议其他政务?” 这句话说的十分平淡,但是,几乎是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就吸引了在场所有大臣的关注…… 。顶点手机版更新最快网址: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二十二章:快了快了再等等 一时之间,所有人望着王翺的目光,都意味深长。 与此同时,不少心思通透的大臣,也顿时明白了,陈循反应如此激烈的原因。 就如今的状况来看,陈循和江渊这对师生,显然是早就已经闹崩了。 陈循如今的做派,明显就是要把江渊往死里打。 这个原因,或许是因为,杜宁在查殿试舞弊一案的时候,查到了什么,所以陈循要先下手清理门户,又或许是其他。 但是终归,以陈循的性格,他想要达到的目的,其实是跟江渊撇清关系。 可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朝堂之上,波云诡谲,并不是你吵一架,别人就会相信你们闹崩了的。 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在唱双簧呢? 师生的关系,在官场上可谓是十分牢固的关系了,换句话说,想要打破这层关系的束缚,必须要做的够绝。 与此同时,还要有足够的动机。 从陈循的角度来说,他要有足够放弃这个学生的动机,而从江渊的角度来说,他要有足够放弃陈循这个靠山的东西。 所以实际上,陈循刚刚的所作所为,就是在证明这两点。 如果说,杜宁真的查到了什么,那么,殿试舞弊一案,足以让他放弃这个学生,但是,如果要证明,他和这个案子没有关系,那就得证明是江渊自作主张。 怎么证明呢? 自然是,江渊早已经改换门庭,不再是他陈循的人了! 换句话说,逼迫王翺出面,才是陈循想要达到的目的! 身为内阁首辅,手握票拟之权,虽然王翺平时不声不响的,但是若论实权,的确可以直追七卿。 而且,他又在内阁当中,如果江渊要投靠一个人的话,那么,王翺是最好的选择。 一时之间,众臣不由想起了一桩旧事。 就是当初朱鉴在折戟沉沙之后,内阁中传出的一桩趣闻,说是江渊巴巴的去讨好次辅俞士悦,结果被人家当场拒之门外,转而便和首辅王翺畅谈了半日。 这件事情在小圈子里,知道的人不少,但是,大多数人都将其归于内阁辅臣之间的斗争,并没有多想。 但是,如果说陈循和江渊的关系早就已经恶劣成这个样子的话,那么,他和王翺之间,很可能就不单单只是简单的联盟关系了。 这一点,倒也不是没有朝臣想到过,但是,朝堂上的事情,很多时候,即便眼见,都未必为实。 惟一可靠的判断,就是看这个人做了什么。 这个时候,王翺站出来阻止此事,就只有两个可能,一是江渊早已经是他的人,所以,他必须予以回护,二是这份奏疏当中,也牵涉到他,所以,他不得不站出来。 但是,即便是第二种可能,那么,其实也坐实了他和江渊的关系不一般,毕竟,当初殿试舞弊的案子,江渊绝对脱不了干系,而且别忘了,这件案子到了最后,获利最大的,可是王翺这个首辅。 感受到这帮大臣上下打量的目光,王翺的脸色也颇不好看。 他们能想到的,王翺自然也能想到,很显然,陈循如此针对江渊的目的,就是逼他出手回护。 如此一来,江渊无论再做什么,朝中都不会再归到陈循的身上,而是会归到他王翺的身上。 但是,朝局斗争的高明之处常常就在于,明知到对方的目的是什么,却不得不按照对方的预想来做。 王翺很清楚这个时候替江渊说话意味着什么,所以,刚刚哪怕是陈循把话说的那么狠,他还是按捺了下来,没有出手。 可谁想到,这老家伙竟然早有准备。 杜宁的这份奏疏一上,他不想站出来,也得站出来了。 虽然不知道杜宁到底查到了什么,但是毋庸置疑,里头的内容一定是对江渊不利的。 在陈循已经摆明了要将江渊贬谪出京的情况下,这份奏疏,很可能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旦天子当众处置此事,那么,江渊的结局将再难逆转。 平心而论,对于江渊这个人,虽然说他是内阁辅臣之一,但是,王翺却并没有将他太过看重。 原因就在于,此人的功利之心太重,这一点让他不喜。 只不过,在官场上,个人的好恶不是判断的标准。 就内阁的形式来看,俞士悦兼任了太子府詹事后,在内阁的实力威望都大大增长,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联合江渊是最好的选择,所以,王翺才接受了江渊的投靠。 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比较特殊,像是联盟,但是,又比联盟更加紧密,这其中的原因就在于,江渊会主动替他做很多事情,将自己摆在下僚的位置。 这种状况,给王翺带来了很大的好处,但是,也埋下了祸患。 就拿殿试舞弊一案来说,他的确是知道的,可主意不是他出的,最开始的时候,也是江渊自己想要拿翰林学士的位置,只需要他从旁协助,事后举荐便可。 如果说江渊办成了这件事,那么作为盟友的王翺,自然也能得利,再加上不需要他做什么,所以王翺也就默许了此事。 但是谁能想到,萧镃这个老实人,被逼到了墙角,竟然做出了那么过激的举动,让一切平生变数。 萧镃这么一闹,从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罪名,变成了举朝上下,都觉得他是被冤屈陷害的。 这种情况下,偏偏天子又将翰林院的差事交给了他,朝廷上下,对于这件事情本就非议纷纷。 如果说,王翺这个时候不出面保一保江渊,那么,他真的被贬谪出京的情况下,万一要是反咬一口,说殿试舞弊一案是王翺指使的,那他可真就说不清了。 所以这个时候,王翺自己是有苦说不出。 早知如此,当初江渊要在殿试上做文章的时候,他就应该拦着,不然也不至于到现在骑虎难下。 现如今,王翺也只能寄希望于,天子并不想在这个时候把事情闹大,毕竟,他加上江渊,两个朝堂重臣,一旦攀扯起来,对朝局的影响必定不小。 陈循或许早有准备,但是,今天这个时机,却未必不是临时起意,这种情况下,想必天子也需要时间,仔细衡量一番吧…… 这个时候,一旁的朱鉴也上前开口,道。 “陛下,臣亦以为此事不应现在处置,殿试舞弊一案,所涉人员复杂,案情难明,一时恐难定论,还是应择日再行商议。” “至于陈尚书弹劾江阁老一事,究其根本,还是因江阁老为臣议功所致,臣本德才浅薄,得陛下及圣母赏识重用,代朝廷持节往瓦剌迎复太上皇归朝,回京后方被选入内阁听用。” “其后朝政之上,臣兢兢业业,持心秉公,然才不堪用,屡有疏失,以致朝野上下物议不停,此臣之过矣。” “太子殿下出阁备府一事,虽臣首倡,但却顾虑不周,致朝堂上下不宁,今陛下以此论功,臣确实愧不敢受。” 有你什么事…… 底下一群大臣正等着看天子会不会公布杜宁这份奏疏的内容,却没想到,朱鉴这个时候跳了出来。 虽然说,他话里说的是反对公布奏疏,但是莫名其妙,罗里吧嗦的又把自己过往的功劳拉出来数了一遍。 咋的,这就想蒙混过关了? 朱鉴不是想蒙混过关,而是他发现,这件事情越闹越大,好像已经没有人关注最开始的议题了。 这怎么能行? 要知道,寻常时候,宫中圣母的身份虽然贵重,但是,却不可能随意干预朝务。 这一次,要不是太子出阁需要拜谢皇太后,而且前一日又出了梃击香亭这样的事,圣母也不可能寻到理由对天子施压。 这种事情,有一不可有二,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要是错过了今天这个机会,那么以后再想创造一个,让天子难以反驳的机会,可就是难上加难了。 所以,朱阁老必须要把议题拉回到正事上。 眼瞧着其他人对他一阵不满,但是朱鉴仍旧视若无睹,拱手道。 “陛下,臣不敢居功,更不敢受赏,但是臣有一言劝谏陛下,恳请陛下纳谏。” 殿中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神色都肃然起来,朱鉴甚至能够感觉到,他的身旁传来数道仿佛针扎一般的目光。 然而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朱鉴深吸了一口气,微微抬头,正视着天子平静的目光,沉声道。 “请陛下宽恩,允准正统十四年随征勋贵,因事死节的成国公,修武伯,永宁伯等府邸子孙承袭爵位,各勋贵子孙,有才能者,试其鞍马,给与冠带,令其随军操练,若能建功,一体升用!” 果然,还是来了! 大殿中针落可闻,所有人的神色都十分复杂。 事实上,刚刚陈循的一番闹腾,在场的诸多大臣,之所以都没有开口阻拦,除了因为江渊和陈循的关系之外,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他们想蒙混过关。 在孙太后刚刚传话出来的时候,这帮老大人或许还一时没有想到,但是,当天子提醒他们,梃击香亭一案已经交给东厂和锦衣卫查探,一时半刻之间出不了结果之后。 他们很快便意识到,孙太后真正的用意,是在于备府和赏赐上。 备府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中间涉及到的人手,势力错综复杂,不夸张的说,从太子出阁的那一刻起,为太子备府,就成了一件纯粹的朝廷政务,是举朝上下大小官员紧紧盯着的事情。 所以,在这件事情上,孙太后能够干预的地方不多。 那么,孙太后闹这么一出,目的,也就只能是对于功臣的赏赐上。 或者更直接的说,是对朱仪的赏赐! 无论是沈敬还是朱鉴,都份属文臣的行列,升迁贬谪,在激烈的朝堂斗争当中,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 唯有朱仪,他身上悬而未决的成国公爵位,才是最值得争取的。 往前细想,当初太上皇尚未归朝之时,孙太后便曾亲自召见朱仪和成国公府的老夫人,还曾亲自为朱佶和英国公府的千金赐婚,拉拢之意明显。 现如今太上皇回到了京城,又明显并不安分,再加上朱仪春猎上的表现,众人很容易就想到,这是孙太后在帮朱仪复爵。 但是,正因如此,这件事情才显得有些棘手。 当初,为太子殿下备设幼军,确定出阁之期,都是朱仪一力促成的,甚至于,为了此事,他还被禁足府中了一段时日。 所以,若要论功,他是肯定有的,但是,要说恢复成国公府的爵位,对于诸多大臣来说,却也是不情愿的。 出于这个缘由,事实上在老大人们的眼中,陈循和江渊两人闹得越厉害越好,最好是现场就把殿试舞弊一案给廷鞠了,这么一折腾下来,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把朱仪这档子事给抛在脑后。 只要熬过了今天,再往后没了由头,太后总不至于下旨意来催吧…… 但是可惜的是,这个如意算盘,显然是被打断了。 殿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奇怪,天子的目光轻轻的落在底下朱鉴的身上,定定的望了他片刻,口气古井无波。 “为成国公府……复爵?” 朱鉴刚刚说了一大堆话,但是,天子却很明显就抓住了重点,并且毫不避讳的问了出来。 感受到天子流露出的不满之意,朱鉴额头上也微微冒出冷汗,但他还是稳住心神,继续开口道。 “陛下明鉴,先成国公之子朱仪,为朝廷鞍前马后,屡次进谏陛下,为太子殿下备府设官,重置幼军,春猎之上,更是高风亮节,彰我大明武风,于朝屡有功绩。” “今太子殿下出阁,未有赏赐,实属不妥,何况,朝廷迟迟未定成国公府,修武伯府,永宁伯府爵位承继之事,归根究底,还是因为当初土木之事。” “可如今四海升平,上皇归朝,万民皆安,太子殿下出阁读书,举朝欢庆,臣庶交欢,陛下胸怀四海,大赦天下,军民官吏,曾犯过错者,非大逆之罪,一体并恕之。” “正统十四年随军出征之总兵等官,虽有过错,但终归非十恶不赦之罪,朱仪既对朝廷有功,又值此万民欢庆之时,朝廷理当复其爵位,以彰陛下仁德之心!” 。顶点手机版更新最快网址: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二十三章:可太不容易了 这番话,朱鉴说的不算铿锵有力,但也算得上是坚定。 事已至此,他们准备了这么长时间,为成国公府复爵,是无论如何也要办成之事。 话音落下,天子的脸色明显有些不悦,但是,朱鉴说的倒也算有理有据,因此,沉吟片刻,他老人家对此事颇有几分不置可否,问道。 “诸卿觉得,朱阁老所言赏赐,是否过厚?” 这话说的,您既然这么问了,那明显是觉得过厚了。 在场的一众大臣面面相觑,天子的头号打手王文率先上前,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不可,朱仪于太子出阁之事上,确有功劳,但是,这和成国公府爵位,并无关系,朱仪有功,可以赏其官职差事,金银财帛,但是勋爵不可轻用” “鹞儿岭一战功过是非,尚有争议,此时令成国公府复爵,并不妥当,何况,朱仪如今是幼军统领,如若复爵,便是成国公,朝廷典制,哪有堂堂国公,任一区区指挥佥事之理?” 所以说,王天官也不是只会骂人的,真需要扛事的时候,他可是毫不含糊。 朱鉴刚刚提议为成国公府复爵,所列出的理由有两点,其一是朱仪在太子出阁过程当中有功,其二是皇帝既然要大赦天下,那么土木之役中的罪将,自然也在大赦的范畴之内,理应复爵。 而在天子显露出不愿的态度之后,王天官自然也针锋相对,一条条的拆解朱鉴提出的理由。 朱仪有功不错,但是,他是他,成国公府是成国公府,朱仪虽是武臣,但是和沈敬一样,都是朝廷官员。 怎么在沈敬这就是拔擢升用,到了朱仪,就得给个爵位? 这是其一,至于其二,朱鉴认为大赦天下应当赦免成国公府,王文就跟他耍无赖。 如果说要赦罪,那首先就要定罪! 鹞儿岭一战,文臣上下都认为朱勇是丧师辱国,但是,勋贵武将那边,大多数都持有保留意见。 再加上当初朱仪一直不停的折腾,又是给朝廷捐银,又是东奔西走的托交情,想要拿回爵位,虽然到最后,爵位没拿回来,但是,却也使得朝堂上将鹞儿岭一战的成败搁置不提。 当初,天子命朱仪前往鹞儿岭为朱勇扶灵归葬,就是明证。 若是有罪,就不该允许扶灵祭葬,可若是无罪,因战而死,怎么也该像张辅一样,追封个郡王爵位。 现在这种状况,其实严格上来说,就是还没有定论。 既然没有定论,自然,也就无所谓赦不赦免,至于说要先定罪,那可就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得清楚的事儿了。 王老大人这一招稳准狠,根本不去正面讨论是否应当赦免,而是直接釜底抽薪,直言成国公府还没有到要讨论赦免与否的阶段。 这办法说穿了,无非就是一个拖字诀,但是,怎么用出来,却无疑是十分彰显功力的。 何况,王文到最后还加了码,言下之意,如若朱仪成了成国公,那就得交出幼军的统辖权。 这一番连消带打,让朱鉴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王文的厉害,他早就领教过了,上一个敢跟他正面对垒的内阁大臣……现在已经在南京养老了。 朱阁老还不想去养老,所以,他并不打算跟王文吵架。 对付这种老无赖,就得让手里有货的人上,比如……家里供着丹书铁券的勋贵! 要知道,朱阁老可从来都不是单打独斗,而是团队作战。 因此,在王文站出来之后,朱鉴识趣的没有和他争辩,反倒是另一侧一直没有说话的勋贵团体当中,站出来一位老者,上前道。 “陛下,臣以为天官大人所言甚是,不过,成国公府之事,自土木之役拖延至今,朝廷是赏是罚,始终没有定论,朝野上下,对此亦是议论纷纷,故臣斗胆想问陛下,成国公府究竟如何处置,是否削爵,其余各府子孙入军入仕,何等章程,请陛下明示!” 果然,就不应该给他复爵,在场一众大臣望着站在殿中的宁阳侯陈懋,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 朝廷上之所以迟迟不肯定论,是因为这件事情涉及的影响太大,一座公府的份量,在勋贵当中太过重要,如若削爵,必会引起轩然大波,所以,才选择了这种冷处理的办法。 不过,显然如今勋贵也意识到了这种状况持续下来的危害之处,别的不说,自从宁远侯任礼入狱之后,京营和军府,基本上是靖安伯范广一肩挑,虽然说,仍然有忻城伯赵荣等人从旁协助,但是毕竟不能做主。 而范广自己也知道树大招风,平日里一向萧规曹随,在朝中甚少发表自己的看法,更不要提为勋贵争取利益。 再加上,他是于谦赏识举荐,才提拔上来的,平日里诸多政务,自然也不可能和兵部对着干,基本是以兵部为主。 再这么下去,恐怕过不了多少年,军府就得听命于兵部了。 如今的朝堂之上,迫切需要一位,能够有足够的分量替勋贵发声的人,这个人,要么有战功,要么有资历,要么……就得有爵位! 其他几个公府,除了新晋的丰国公之外,爵位承继者年纪都太小了,上朝的资格都没有,唯一的选择,就是朱仪! 所以,给成国公府复爵,其中并不单单牵扯到鹞儿岭一战的功过是非问题,更牵扯到,文武之间的争斗。 紧跟在陈懋之后,勋贵当中很快又站出来一人,是昌平侯杨洪! 这位老侯爷面色有些复杂,踌躇了片刻,但是,到最后还是起身开口,道。 “陛下,臣仍旧以为,鹞儿岭一战,成国公虽然有轻敌冒进之过,但是,不至于丧师辱国之罪,更不至于因此削爵,土木之败,上皇北狩,其过在王振擅权,不该全怪在成国公等总兵官身上。” “成国公府一脉,毕竟是国之功臣,曾为朝廷屡立战功,若因一战之败,便削去爵位,未免显得朝廷过分严苛,何况,如今太子殿下出阁,普天同庆,即便成国公有罪,也当宽宥恩赦。” “故臣同请陛下,允准成国公之子朱仪承袭爵位,赐还世袭铁券,以彰陛下仁德!” 话音落下,一旁的陈懋不着痕迹的瞥了杨洪一眼,忍不住有些诧异。 尽管早在今日之前,朱仪便私下里对他说过,在复爵一事上,杨家可能会帮忙敲敲边鼓,但是,他却着实没想到,这位杨侯爷肯出这般力气。 要知道,前段时间,随着任礼入狱,杨家才刚刚复宠,得了天子的重用,这个时候,替成国公府说话,可是要得罪天子的。 上一次杨洪肯上本替朱勇开脱,已经是足够让人惊讶了,却没想到,这位杨侯爷竟然如此锲而不舍。 倒不知道,朱仪是使了什么手段,能让杨洪甘愿如此帮他。 当然,如果陈懋知道任礼入狱,是杨家和英国公府,成国公府三方联手所为,他或许就不会有这个疑惑了。 不过无论如何,这种场面之下,多一个臂助总是好的,何况,杨洪可算得上是如今勋贵当中,为数不多的,军功赫赫的人物了。 他肯替成国公府求情,自然是好事一桩! 如此这般想着,陈懋又朝着一旁的文臣当中看去,却见原本最该出面的,作为成国公府亲家的胡濙,这个时候却无动于衷。 心中轻叹了口气,看来,朱仪果然说的不错,春猎的事情一出,这位大宗伯,是不想掺和到太上皇和天子之间的争斗当中去,要开始明哲保身了。 不过就算没有他也够了,有了杨洪出面表态,而且是如此坚定的的表态,陈懋心中大定。 原本他还在担心,范广和李贤等人会不会出来捣乱,但是有了杨洪,再加上他,他们两个身具战功的勋贵联合,李贤肯定是不敢冒出头来的,至于范广,他如今在朝中已经够出风头了,再阻拦成国公府复爵,怕是要被一众勋贵集体抵制。 果不其然,在杨洪出面之后,天子将目光落在了李贤和范广二人的身上,问道。 “丰国公,靖安伯,忻城伯,你们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 三人对视了一眼,一时有些拿捏不定。 最终,李贤上前道。 “陛下,老臣以为,朱仪的确有功,可以酌情赏赐,不过是否复爵,臣觉得,此事当陛下圣心独裁矣!” 看了一眼李贤,陈懋心中浮起一丝冷笑。 这帮降将出身的勋贵,骨子里就没什么血气之勇,机会就是给了,他也把握不住。 要知道,这种事情,已经不是头一次了。 虽然当初陈懋并不在场,但是,很多事情根本就瞒不住,当初天子未登基时,左顺门朝会后,明明是李贤首倡要嗣立长君,可到了最后,被孙太后一吓,就开始犹豫不定,平白将这大大的扶立之功,便宜了于谦和胡濙。 到了现在,还是如此,简直不堪大用! 李贤自然感受到了陈懋的目光,但是,他不在乎,在朝这么多年,他被瞧不起的时候多了去了。 对错利弊,谁知道呢…… 有了李贤带头,一旁的范广和赵荣也同样道。 “臣等附议。” 不过,这显然不是天子想要的答案,他老人家淡淡的扫了李贤等人两眼,便不再搭理他们。 勋贵这边不行,那不是还有文臣呢吗…… 在复爵这件事情上,到现在为止,只有朱鉴和王文二人说了自己的看法,其他的一群大臣,可都还在观望呢! “于先生,此事你怎么看?” 头一个,天子就点了于谦的名。 毕竟,此事和兵部息息相关,所以,于谦是绕不过的,在场这么多人当中,可以说,他的态度也是最重要的。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于谦的身上,就连陈懋的心弦,也忍不住绷紧了起来。 尽管他们已经为复爵做了诸多准备,但是,于谦这个人,有些时候可不能以常理揣度…… “陛下,成国公府爵位不宜久置,之前朝廷诸事繁忙,始终无暇处置,但是时隔许久,总该有个说法,正统十四年随行总兵,勋贵等官,虽有过错,但是,亦应当在此次大赦范畴之内。” “故,臣以为朱阁老所言有理,请陛下恩准,命成国公,修武伯,永宁伯等府子孙,承袭爵位,并准各家勋贵子弟有才能者,入军随同操练,立功受赏,一体升用!” 从刚刚朱鉴开口的时候起,于谦的神色就颇为复杂。 但是,他的这番话,也的的确确震惊了在场的一众大臣。 要知道,成国公复爵,其意义不简简单单是一个爵位而已,更多的是昭示着朝廷对一干勋贵放宽了枷锁,彻底扫去了土木之役的影响。 作为执掌兵部政务的于谦,毫无疑问,在这方面是最有发言权的。 可如今于谦,竟然做了让步? 好! 陈懋心中暗暗道了一声,总算是又松了一口气。 不过,天子的脸色明显变得更难看了,似乎他也没有料到,于谦会是这般态度,沉吟片刻,天子似乎有些烦躁,索性道。 “其余诸卿,可还有其他话要说?” 原本,王文还想继续再说两句,但是,天子问的是‘其余诸卿’,他也就按捺了下来。 一众老大人面面相觑,停了片刻,让人没想到的是,接下来出列的,竟然是户部尚书沈翼。 “陛下,臣以为于少保所言甚是,既是大赦,自当宽恩,朱仪在太子殿下出阁一事上,屡有功劳,当能抵成国公所犯过错,恳请陛下,准许朱仪承袭成国公爵位,赐还世袭铁券!” 接连两位七卿出列,表明的态度基本相同,再加上朱鉴这个内阁大臣首倡,两位侯爵同请,可以说,分量很重了。 于是,在场的氛围变得有些奇怪。 复爵一事,天子明显有些不情不愿,但是,殿中这么多人,除了王文以外,要么保持中立,要么就是支持,压根没有人接天子的话茬。 眼瞧着上有圣母皇太后的‘传话’,下有一干重臣的‘劝谏’,天子就这么被架在这,连个台阶都没有。 这个时候,始终沉默的胡濙上前,跪倒在地,开口道。 “陛下,朱仪是臣女婿,按理来说,此事臣不该开口,但是,成国公府一脉,于国有功,不是臣自夸,年轻一辈中的子弟中,朱仪亦是青年才俊,所以,陛下便容臣倚老卖老一次,今天,臣舍着这张老脸,向陛下求个恩典,恳请陛下,宽赦成国公府!” 这番话说的可就重了。 话音落下,上首的天子顿时色变,连忙示意一旁的内侍下去,将胡濙扶起来,苦笑一声道。 “大宗伯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胡濙倒是也没有坚持,顺着内侍的搀扶,便站了起来。 旋即,天子扫了一眼在场的诸人,见始终没有人再说话,终于是叹了口气,道。 “既然诸卿皆是此意,又有圣母慈谕在上,朕准了便是!” “怀恩,传旨……” 。顶点手机版更新最快网址: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二十四章:国公爷! 距离太子出阁已经过去了数日。 成国公府的花厅前,摆设着香案,以朱仪为首,上下一应人等皆跪在地上。 在他们的面前,来使身着蟒衣,面上带着永不变化的假笑,手中持着黄绢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正统十四年随征总兵等官,皆受朝廷成算行事,其阵亡成国公,修武伯,永宁伯爵位,俱与子孙承袭见存,赐还成国公世袭铁券,仍命朱仪掌东宫幼军事。” “诸其公侯子孙,有因事故年远不得袭爵者,命兵部勘明白,除谋逆外,其余子孙录其有才能者一人,给与冠带,令各自备鞍马,随操,若能建功,一体升用,钦哉!” “臣朱仪,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即便是早早的就得到了消息,但是,真的到了这个时刻,朱仪还是难以按捺心中的激动之意,高高举过头顶的双手,都微微有些发颤。 领了旨意,紧紧的捏着手里的玉轴黄绢,他方摆脱了这连日以来的不真实感。 成国公的爵位,终于,被拿回来了! “恭喜国公爷,总算是得偿所愿。” “按陛下旨意,这是之前送往宫中保管的世袭铁券,除此之外,这是礼部赶制的袍服,请国公爷收好!” 来宣旨的是舒良,他脸上常年挂着的笑意,很难让人分辨出,这话是真心的祝贺,还是假意的敷衍。 看着两个来使捧上来的陈旧铁片和崭新的国公朝服,朱仪激荡的心神总算是安定了下来。 面对着眼前这位权威煊赫的东厂大珰,他脸上反而没有什么笑容,淡淡的道。 “劳舒公公跑这一趟,这世袭铁券,既然回到了我成国公府,那就必会世代相传,再也出不得成国公府的大门!” 说着话,朱仪拱了拱手,道。 “今日天色不早,赏银稍后会送到公公府上,朱某,就不留公公了!” “清风,送客!” 眼瞧着朱仪干脆利落的下了逐客令,舒良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不过旋即,他瞧了一眼站在朱仪身后的清风,见对方不着痕迹的往后瞥了一眼,于是,便立刻会意。 脸上的笑意未变,但是,站在院中的人,却莫名的从这位东厂督公的身上,感受到一股危险的气息。 “谢国公爷赏,既然如此,咱家就告退了,只是……” 舒良拱了拱手,抬头望着朱仪,笑意盎然,道。 “这世袭铁券不好拿,国公爷,可得拿好了!世袭铁券保的了命,可保不了别的!” 说罢,舒良后退两步,一个转身,便在清风的带领下,离开了成国公府。 应该说,舒公公的威名的确不容小觑。 临走的这一句话,顿时让成国公府上下因为复爵的带来欢欣气氛,被冲淡了不少。 命人将圣旨和世袭铁券拿到祠堂好好供奉着,朱仪自己则是换了一身衣服,待清风将人送走了,他才带着清风一起,到了书房当中。 “国公爷,恭喜了!” 刚一进门,便已经有人在等着他了,见朱仪进门,便从窗边转过身子,笑吟吟的拱手道。 见此状况,朱仪立刻快步上前,连声道。 “世伯客气了,小侄能有今日,全赖世伯鼎力相助,这份情谊,成国公府永不敢忘!” 天子的诏旨早就下了,但是,因为要准备国公袍服,仪仗等物,所以,正式的宣旨未免要迟上两日,也好给成国公府留下提前准备的时间。 这一日接旨的消息,早早的便传开了,因此,一大早上,成国公府便迎来了这位不同寻常的客人。 英国公府,张輗! “世伯请坐……” 虽然说,如今已经是得了旨意,正经袭封的成国公,但是,面对着长自己一辈的张輗,朱仪还是执礼甚恭。 伸手一邀,二人在书房中相对而坐。 张輗打量着面前的青年人,眼中不由闪过一丝艳羡,虽然说,朱仪并没有刻意穿象征爵位的补服,但是,这一身常服上的麒麟暗纹,也不是寻常人可用的。 身份不同了呀…… 心中感叹一声,张輗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意有所指道。 “此番天子命舒良前来传旨,看来是仍有警告之意,国公爷你刚刚当众拂了舒良的面子,就不怕他以后为难于你吗?” 这话明显是在试探。 事实上,朱仪早就看得出来,张輗今天过来,名为祝贺,但是实际上,还是想试探他在复爵之后,态度有没有发生转变。 这个态度有两层含义,其一就是……对太上皇的态度。 “世伯说笑了,难道说,小侄今日对那舒良客客气气的,他以后便不会为难小侄了吗?” 朱仪眸光一闪,摇着头笑了笑,道。 “此番成国公府能够复爵,除了有赖世伯及各府叔伯鼎力相助,还要感谢太上皇和圣母运筹帷幄,冒着干预朝政的风险,屡屡出言施压。” “这中间的过程艰难无比,朝野上下尽知矣,之前诸事,小侄早已经将东厂得罪的死死的,如今要说想靠小恩小惠修复关系,未免太过天真了吧!” 道理其实大家都明白,但是,朱仪需要表态,才能让双方放心。 说白了,事到如今,成国公府已然没了退路。 朝局上的很多事情,真的摊开了说,其实就没意思了。 之前的时候,朱仪先是请奏为太子备府,重置幼军,为此甚至被收去了世袭铁券,其后春猎场上,当众为太上皇说话,表明立场,再到春猎结束后,阻拦舒良闯宫。 这一桩桩事情,都已经站定了他的立场,就算是他想要急流勇退,可满朝上下,早已经将他视为太上皇在朝中的代言人。 这一点,已经是晃不动的了! 这其实就是所谓的投名状,有了这些,太上皇才会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替成国公府复爵。 复爵之前,爵位是太上皇钳制他的手段,而复爵之后,朝野上下默认他是太上皇手下的态度,就是新的钳制他的手段。 聪明人要做的,就是始终不断的,让双方都有制衡对方的能力,这才是稳定和信任的基础所在。 抛开这些,去谈所谓的忠心,都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 “再者说了,那舒良,给他面子称他一声舒公公,不给面子的说,无非是天子脚下的一条狗,以往成国公府爵位虚悬,给他三分薄面,如今门楣已复,难不成还要小侄看他的脸色?” 张輗抬眼看着朱仪,直到此刻,他才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找到了几分之前的意气风发。 要知道,之前的时候,这位小公爷,在京城当中虽然不算是纨绔子弟,但也曾是鲜衣怒马,风流不羁。 可是一朝噩耗传来,朱勇兵败战死,朝廷人心惶惶,他仿佛一夜之间,就成熟了许多。 从一个自矜自贵的国公府世子,变成了登门求见,都被拒之门外的落魄子弟,只需要一夜的时间。 为父正名四处奔走,世袭爵位迟迟没有说法,一众叔伯说情无用,老岳父也不肯出头,想要趁着选秀送女入宫,却卷入内廷斗争,惨被天子训斥,虽准为父扶灵归葬,但却不肯给身后之名。 如此诸般的打击,张輗自认,换了他年轻的时候,恐怕早就消沉下去了。 可朱仪不一样,他不仅没有消沉下去,反而敢孤注一掷,虽然说,最开始想要拉拢成国公府,是陈懋等人的主意。 但是,现在想想,当时的成国公府,在朝不保夕的情况下,竟然还敢高调的接受圣母的赐婚。 更有甚者,在那之后,更是屡屡在朝堂当中,为太子殿下和太上皇说话,易地而处,张輗觉得,他未必敢冒这种险。 当然,代价是,他的身上背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力,毕竟,如今的朝堂上还是天子做主,成国公府连个可以出面的当家人都没有,却屡屡和天子作对,这简直是在走钢丝。 不过,现在都好了,爵位一旦拿回来,成国公府翻身的日子,也就来了! 笑了笑,张輗道。 “倒也不能这么说,俗话说得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舒良固然只是个内宦,可他手里管着东厂,京城里下九流的地方,到处都是他的眼线,还有那帮番子,若是蓄意给你捣乱,倒也是会添不少麻烦!” 不过,对于张輗的这番规劝,朱仪却显得并不甚在意。 “这都是小事,我堂堂一个公府,还会怕他一个宦官不成?” “不提这个,之前的时候,成国公府的爵位未复,在朝堂上许多事情不便开口,但是如今,小侄答应世伯的事,也该践诺了!” 还是那句话,张輗今日的来意,朱仪心里清清楚楚。 除了试探他之后的立场之外,更重要的是,想要看看他这个新晋的国公爷,是否还和以前一样,以英国公府为首。 这才是张輗最重要想要知道的,别的,都是虚的! 看着张輗略显‘惊讶’的目光,朱仪开口道。 “待得这段时间过去,小侄便会举荐世伯,出任中军都督府都督!” “这……不妥当吧?” 张輗搓了搓大拇指,看似是在拒绝,但是,他的动作,却已经暴露了内心的活动。 “世侄你是不是着急了点,当初虽然说咱们两府联手,拿回军府事权,可你刚刚复爵就这么做,恐怕朝中议论啊!” 你个老小子,真怕议论,那就干脆拒绝啊,这副样子,不是等着人劝呢吗…… 朱仪暗暗腹诽了两句,但是面上却道。 “议论又如何?世伯难道还想,将大权托付于外人之手吗?” 这句话狠狠的扎进了张輗的内心。 当初错信了任礼,其实也不算是错信,但是终归,闹成如今这副样子,张輗是十分后悔的。 闹得如今,军府大权失了不少,还失去了一个盟友。 渐渐冷静下来,张輗沉吟道。 “世侄你有这份心,老夫十分欣慰,只不过,此事恐怕不容易。” 叹了口气,张輗的脸色微微有些复杂,似乎颇是挣扎了一番,方继续道。 “此处四下无人,老夫也不讳言,中军都督府,乃军府之中最重,向来是战功,资历,爵位缺一不可。” “老夫虽出身英国公府,但是毕竟身无爵位,所以,想要执掌中军都督府,只怕朝廷之上,便难以通过。”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张輗身上除了一个英国公府的名头,其实真正论起战功,是比不上任礼,陈懋这些人的。 正因如此,当初他不得不将军府大权交托给任礼。 现在兜兜转转一圈,其实还是回到了原点,现在的状况,其实最合适继任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刚刚复爵的宁阳侯陈懋,战功累累,资历也够,事实上,如果说当时他没有被降爵的话,他本是要比任礼更合适的。 另一个,就是如今他面前的朱仪,虽然年轻,资历也不够,战功更是没有,可他有一个公爵的爵位,这一点,抵过一切。 有他的爵位,再加上英国公府的背后支持,出掌中军都督府毫无问题。 但是,还是那句话,如果交给陈懋,那么,难保会再有当初任礼的事情出现。 可是,如果交给朱仪的话,那日后,岂不是要以成国公府为主,英国公府为辅? 这才是张輗真正犹豫不决的地方。 不过,朱仪却显然比他更洒脱,道。 “世伯客气了,成与不成,都得试一试,这一次,咱们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总不能就只把爵位给拿回来。” “兵部和户部既然拿了好处,该吐出来的事权,就得吐出来!” “再者说了,吾等勋贵沉寂了这么久,现如今小侄已然复爵,总不能仍旧甚么都不做,总该让他们瞧瞧,这朝堂上,不止是他文臣一家!” 这句话倒是取得了张輗的认同。 “世侄说得对,这朝堂上,不能尽是些李贤这等懦弱之人,倒叫那帮文臣总觉得,我等勋臣软弱可欺。” “只不过……” 朱仪看着张輗,问道。 “不过什么?” 说起此事,张輗自己也有些踌躇不决,道。 “兵部和户部那边,既然事已办成,是不是……” 眼瞧着朱仪变了脸色,张輗又赶忙道。 “世侄你也知道,此事,实在是不好办,这些日子,好几家府邸,都来寻老夫分说,如今爵位也已经拿回来了,咱们是不是……” “不可!” 朱仪摇了摇头,只用一句话,就打消了张輗的念头。 “且不说这毁诺之事传扬出去,之后我等再难在朝堂上立足,便是那于少保和沈尚书二人,世伯觉得,他们若是没有把握,会在殿上为我等说话吗?” 。顶点手机版更新最快网址: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二十五章:国公爷·危 午间方过,于宅便迎来了一位老熟人。 “俞世伯?” 正门处,得了下人禀报的于冕匆匆来迎,满脸惊讶。 在他的面前,一顶软呢小轿停在大门外,轿子前头,一身绯红官袍的俞士悦负手而立。 眼瞧着于冕出迎,这位内阁次辅温和的笑了笑,道。 “今日无事,老夫来寻你父亲一叙,顺便用个午膳。” 于冕抬头看了看天色,的确是快到午膳的时间了,但是,这么多年的老交情了,这位俞世伯难道不知道,他这位老友,向来中午是不回府中的吗? 俞士悦一眼便看穿了于冕的疑惑,摆了摆手,道。 “你去准备便是,老夫来之前,已经遣人去兵部唤你父亲了。” “对了,老夫带来了上好的金华火腿,新鲜的莲藕,还有酥糟黄鱼,酒酿圆子,你拿到厨房去,赶紧做了,过不了多久,你爹就回来了!” 这话说的,比主人家还像主人家。 不过,以两家如今的关系,俞士悦也的确跟于冕的本家长辈差不多,见他如此说了,于冕只得拱了拱手,将俞士悦迎进去,然后紧着指使人下去准备午膳。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于谦的轿子,便停在了门外。 “仕朝兄,有何要事?” 于谦一路风尘仆仆,进门直奔花厅,刚刚坐下,就直接了当的开口问道,这番态度,看的俞士悦无语的很。 “你先坐下,边吃边说。” 俞士悦一招手,驾轻就熟的示意底下人可以上菜了,这副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他家呢…… 一道道精美的菜式被送上桌子,即便是于谦,肚子也忍不住咕咕响了响。 虽然说,他素来不好口腹之欲,但是,白得的美食,不吃白不吃,这些一看就不便宜的食材,若非是俞士悦带来的,于冕是不会要的。 所以,于谦也就干脆不推辞,端起碗快,真就吃了起来。 因为下午还要上衙,酒自然是不要的,到了他们这等层次,饭桌上是不谈正事的,所以,看着面前的菜式,于谦倒也没继续急着多问。 二人聊着京城的风闻趣事,将这顿饭吃完了,随后,于谦换了一身衣裳,来到书房,摆上一壶茶,二人相对而坐,方谈起了正事。 不过这回,是俞士悦先开的口。 “廷益,你可听说了,今日,陛下遣舒公公前去成国公府宣旨,命其袭爵,并赐还了世袭铁券。” “听说了。” 于谦的表情倒是平静的很,呷了口茶,古井无波。 见此状况,俞士悦继续问道。 “那你可听说了,陛下在诏书当中,命朱仪继续兼管幼军?” 于谦继续喝茶,不过这回,却没有说话。 他清楚俞士悦的来意,一个没有爵位的勋贵子弟在东宫当幼军统领,和一个顶级勋贵,来兼另幼军事务,这可不是同一个概念。 至少,对于俞士悦这个太子府詹事来说,区别很大。 不过…… “仕朝兄,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让这位国公爷去掌管幼军,该给他什么职位?” 搁下手里的茶盏,于谦叹了口气,问道。 俞士悦一下子有些哑火,是啊,要是不掌管幼军,该让这位国公爷去干嘛呢? 坐直身子,于谦的神色也变得肃然起来,道。 “如今的朝堂之上,除了丰国公李贤外,朱仪是唯一一个,已成年且在京师的公爵,有这层身份,军府的任何一个职位要任命下去,都绕不过他。” “我朝开国至今,无论是首封的公爵,还是袭封的公爵,都是位高权重之辈,如今这位新晋的成国公,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却也早已经及冠,若是按照惯例,他要么掌一军府,要么,就负责协理京营事务。” “两者相权,仕朝兄觉得,除了让他继续呆在幼军,还有什么更好的去处吗?” 这…… 俞士悦重重的叹了口气,端起眼前的茶盏灌了一口,然后道。 “这个道理,我其实也明白,但是,我就是担心,这位成国公,不会这么轻易就收手。” 说着话,俞士悦的眉头皱了起来,道。 “话说回来,那日殿上,你和沉尚书?” 不必继续说下去,于谦也明白他在问什么。 这事情本就不算是什么太大的机密,何况,相瞒也瞒不下去,于是,于谦便索性承认道。 “太子出阁前一日,朱仪亲自过府来拜会于我,递上了在京各家勋贵在边境耕地的田册。” “虽然说,这份田册明显仍有所隐瞒,而且,真实性也无法保证,但是,按图索骥,会省事得多!” “果然如此……” 俞士悦叹了口气,道。 “我就说那日在殿上,你为何如此干脆利落,思来想去,除了整饬军屯的大政,想来也没什么能够打动你了。” “如此说来,沉尚书那边也?” 于谦点了点头,道。 “下朝之后,我和沉尚书碰了头,他那边,也同样收到了田册,不过,朱仪在他那下的本更大些,他答应和昌平侯府一样,将成国公府在边境的诸多田产,都一并登记为了军屯。” “除此之外,和成国公府交好的有几家勋贵,愿意以朝廷赎买银的一半,将边境田产划为军屯。” 闻听此言,俞士悦倒吸一口凉气。 他想到了朱仪为了说服于谦和沉翼替他说话,会付出不小的代价,却没想到,这位国公爷,这么肯下血本。 踌躇片刻,俞士悦还是没忍住好奇心,伸出五个手指,问道。 “以成国公府的地位,这些年在边境,得有这个数吧?” 要知道,侵占军屯的主体,首要的是在京的勋贵,其次便是各地的宗藩,最后才是诸多边将。 朱勇还在时,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分庭抗礼,妥妥的是京城中的顶级勋贵,何况,朱勇还曾经奉命巡边。 如此算下来,光是侵占的军屯田亩,俞士悦觉得,怎么也得有个数万亩,五百顷,他已经是往保守说了。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他只想到自己会说的保守了,却没想过,太过保守了。 沉默了片刻,于谦道。 “按照朱仪交上来的田册,如今在成国公府名下的边田,共有三千二百顷。” 当啷一声。 手里的茶盏翻倒在桉上,茶水一滴滴的落在地上,俞老大人却呆若木鸡。 三千二百顷?! 一顷是一百亩,这他娘的,三十二万亩?! 边境真的有这么多的田吗? 似乎是看出了俞士悦的疑惑,于谦补充道。 “不止是在边境,成国公府在边境侵占的屯田,大约占了总数的三成左右,其余是分散在各地的屯田。” 说着话,于谦叹了口气,道。 “其实,我早就清楚,侵占军屯真正的祸患,不在边境,而在各地,但是,事有轻重缓急,整饬军屯非一日之功,也只能先以边境为主。” 按照洪武初年的记载,大明应有屯田九十余万顷,大约占天下田亩总数的十分之一左右。 如此庞大的数量,自然不可能全部集中在边境,事实上,边境军屯所占军屯的总数,大致也在十分之一左右。 但是,这些年随着私垦田的发展,这个数字已不准确,按照于谦之前掌握的情况以及各地御史呈报上来的情况来看。 边境的私垦田相对更加严重些,如果把这些田亩都计算进来,边境各处,大约应有十五万顷左右。 倒是内地,因为赏赐官田,封田,王田等朝廷支出,加之内地可供开垦的余地不大,实际军屯数量在下滑。 然而即便如此,要根治侵占军田的痼疾,还是要从各地入手。 但是,这个工程实在太浩大了。 于谦忙了这么久,也就刚刚在边境打开了缺口,而且,从利弊角度上而言,边境的军屯虽然在总数中不占优势,但是,它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就地补给官军,不必承担运输途中的损耗。 这一点,对于大明即将构筑的九边防线,是至关重要的! 过了好大一会,俞士悦才从震惊当中缓过神来,感叹道。 “怪不得你和沉尚书这么卖力,这位国公爷,真舍得下血本!” 三十多万亩田地,这已经不是下血本了,这是把棺材本都卖了啊喂! “哼,贪心不足罢了!” 闻听此言,于谦却是冷哼一声,道。 “成国公府食禄三千六百石,这些年来,历代先皇陆续赐田,少说也有数百顷,加上成国公府这些年合理合法购置的田亩,总共有上千顷不止,这些田亩所产,供养一座郡王府邸都够用了。” “可这帮勋贵仍不知足,将手伸进了国家军屯当中,无非是为一己之欲,损国家之利罢了!” “打住打住……” 眼瞧着于谦又开始进行思想教育,俞士悦苦笑一声,总算是彻底醒过身来,摆手道。 “道理我都明白,但是,廷益你可想过,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成国公府,真的会只求复爵吗?” “要知道,现在这位成国公,可不单单是成国公啊……” 皱着眉头,俞士悦的口气有些忧虑。 ………… “不错,虽然田亩还没有实际交出去,但是,田册到了于谦和沉翼的手中,就由不得我们了。” 成国公府中,张輗叹了口气,神情颇有些遗憾。 虽然说,这回他英国公府没出什么田亩,但是,眼瞧着那几十万亩的田地,就拱手让人,张二爷还是有些心疼。 更不要提,那几家跟着朱仪一同答应要赎买田地的勋贵,这些日子天天缠着他旁敲侧击。 朱仪当然看出了张輗的小心思,苦笑一声,他道。 “世伯,朝堂上有朝堂上的规矩,拿了好处,就得付出代价,兵部那边,迟迟没有动雷霆手段,不是不想,只是缺个理由而已。” “这个时候反悔,怕是正合了这位于少保的心意,他只需将田册往朝堂上一公开,那后果……” “你说得对,不过,唉……” 道理张二爷都懂,但是,这心疼劲儿,总是免不了的。 这个时候,朱仪却笑了笑,道。 “世伯倒也不必如此,您想想,若不是兵部欠了我们这么大的人情,小侄这爵位也没那么容易拿回来,何况,虽然不能毁约,但是,再谈谈条件,还是有希望的。” 闻听此言,张輗眼前一亮,道。 “你的意思是?” “不出意外的话,世伯想要执掌军府的希望,便落在此处了!” 朱仪咧了咧嘴,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果真?” “自然!” 看着朱仪笃定的样子,张輗的神色终于放松了下来,道。 “那就多谢世侄了!” 朱仪笑道:“世伯客气了,你我两家如今同气连枝,乃通家之好,自然当互相扶持。” 有了这番谈话,张輗心中的疑虑明显去了大半,笑了两声,随后摇了摇头,道。 “不瞒世侄,这两日,老夫的心中始终有些慌乱,似乎总觉得有哪些地方遗漏了,未曾虑及,但是,今日得了世侄这番话,老夫便可安心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张輗,朱仪总算是松了口气,转过头来,心里却还想着刚刚的对话。 头前清风在引路,朱仪倒也没怎么在意,想着心事跟着往前走,然而越往前走,他却觉得身边的场景有些不对。 如今已经快到午膳时分了,他刚刚还差点留了张輗用饭,现如今总算送走了人,本该回后院用饭,可如今这地方,却是刚刚去书房的…… 于是,朱仪回过神来,皱眉道。 “清风,我不是说了回后宅,夫人还在……” 话说了一半,朱仪就卡住了壳。 因为他一抬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青衣小帽,做家仆打扮,看起来低调的很,但是,他又岂会认不出来此人是谁。 这位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还威风八面,前来宣旨的东厂提督太监,舒良舒公公! 在舒良的旁边,还站着一脸苦涩的老管家,除了他们二人之外,这书房周围,再没有别的侍奉之人。 眼瞧着自家公子爷总算是回来了,老管家赶忙上前,禀道。 “少爷,按您的吩咐,这位贵人要过来见您,老奴不敢阻拦,只能带着贵人从小侧门进来。” “不过您放心,老奴亲自去接的人,路上没人瞧见,不过您当时在待客,不敢打扰,所以,让贵人在后厢房久等了不少时候……” 言下之意,这位到的时候不短了。 而且,后厢房连着书房,有时候朱仪累了,会在里头休息一会,中间隔着一道门,但是外头还有一道门。 这话的意思是,刚刚他和张輗的谈话,这位可都听见了。 朱仪的头皮有些发麻,但还是热情的上前,道。 “让公公久等了,朱某之过,朱某之过啊……” 瞧着面前的这位新晋国公爷,舒良的脸上,仍旧带着万年不变的假笑,甚至,还浓郁了几分,道。 tsxswtsxsw “呀呀,国公爷这话可折煞咱家了,您是何等身份,咱家不过是皇爷身边的一条狗,到了这公爵府邸,别说是这一会了,多久……不都得等着呀!”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二十六章:国公爵位不好拿 这话说的轻描淡写,甚至可以说是谦恭有礼,但是,落在朱仪的耳中,额头上却不免渗出一丝丝的冷汗。 他又不是傻子,焉能听不出这话中隐含的情绪。 心中暗道一声不妙,朱仪强笑一声,上前拱了拱手,道。 “公公这才是折煞朱某了,名器官爵,皆是陛下所赐,官吏臣民,皆为陛下效力,何谈什么身份不身份的,陛下面前,朱某这个公爵,怕是未必有公公这个东厂提督的份量重!” 话虽如此说,可是以朱仪如今的身份,这话里话外的,把自己和舒良这样的一个宦官,都划在为天子效力之人的地位上,给人的感觉,自然还是十分熨帖的。 眼瞧着舒良脸上的假笑略收了收,朱仪心中略松了松,继续解释道。 “方才所言,实是迫不得已,张輗这些勋贵面前,朱某若是表现的和公公太过亲近,恐让人心生疑窦,言辞之间多有冒犯,还请公公见谅。” 这回,舒良倒是没有像刚刚那样,只听不说,而是笑眯眯的回了个礼,道。 “咱家开个玩笑而已,国公爷何必紧张?” 见此状况,朱仪轻轻松了口气,正打算邀人进入书房中,却见舒良话锋一转,悠悠又道。 “不过话说回来,国公爷说的没错,咱家就是皇爷脚底下的一条狗,皇爷说什么,就是什么,皇爷让咬谁,就咬谁!” “可这天底下,想当狗的人多了去了,国公爷觉得,当皇爷的狗,丢人吗?” 平心而论,这话冒犯的很。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言下之意,其实不言而喻。 朱仪听完之后,先是愣了愣,随后脸色涨红,迟迟没有说话。 舒良倒也不催他,就这么站在远处,静静的望着他,直到片刻之后,朱仪方有些艰难的道。 “当然……不丢人。” “公公说得对,给陛下当狗,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福分……” 这下,舒良的脸色才算是彻底好了起来,拱了拱手,道。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天子之尊,生杀予夺。” “道理都是一样的,不过,咱家肚子里没什么墨水,说不出那些好听话,若有冒犯不敬之处,国公爷见谅。” “话糙理不糙,国公爷仔细着想想,想必能明白咱家的意思。” 朱仪拱了拱手,脸上扯起一丝笑容,开口道。 “这是自然!” “如此,多谢国公爷宽宏大量,咱家在外头耽搁的时间不短了,也该回宫去向陛下复命了,告辞。” 舒良的目的达到,自然也不多留,一抬手回了个礼,就打算离开。 朱仪心中复杂的同时,面子上的礼节,自然还是不能丢的,见舒良就此告辞,他便开口道。 “已经午间了,公公一路奔波,想必十分辛苦,不妨在我府上用饭,也算是聊表谢意。” 这话纯纯的是在客气,就算不谈刚刚的不愉快,以舒良的身份,也不适合在成国公府留宴。 毕竟,他是低调而来,一路上走小侧门,还能躲着人,但是上了宴席,伺候的时候人多眼杂,难免会徒生枝节。 这一点,双方都明白,所以,朱仪真的就是客套两句。 不过,让他没料到的是,舒良竟然真的转了过来,道。 “国公府的宴席,咱家确实还没尝过,若有机会,自然是要尝一尝的,不过今日怕是不行了,咱家这几日肠胃不好,像是炙肉,红烧鲤鱼这样的菜,太过油腻,怕是克化不了,就不麻烦国公爷了。” 说罢,也不待朱仪有所反应,抬步便离开了院子。 清风将人送了出去,朱仪站在院中,眉头紧皱,对着身旁的老管家问道。 “夫人今天吩咐下去做的菜品,你跟舒公公说了?” 老管家摇了摇头,道。 “回少爷,按您的吩咐,老奴只听舒公公的吩咐,并没有主动跟他说什么,这一路上,他也没开口问什么。” 迟疑片刻,老管家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抹担忧,道。 “少爷,咱们厨房今日准备的菜品,本没有炙肉,是夫人刚刚到了后院之后,才吩咐下人做的。” 言下之意,知道今日做了炙肉的人并不多,不会是提前泄露出去的。 站在院中,朱仪叹了口气,轻轻捏了捏眉心,悠悠道。 “看来,舒公公说的那句话,不全是在虚以委蛇,这国公府的世袭铁券,果真是不好拿啊!” 他焉能看不出来,刚刚舒良张狂的样子,其实是故意为之。 和这位东厂大珰打了这么久的交道,朱仪对他的脾气秉性,多少也是了解些的。 这位舒公公,睚眦必报是真的,但是,更擅长的是笑里藏刀。 可不是这种一眼望过去就能看出来的假笑,而是真正的当面笑嘻嘻,背后捅一刀。 所以,他刚刚这么跋扈,必定是有意为之。 其用意无非也就是和张輗一样,在试探自己复爵之后,到底立场想法有没有改变而已。 看着自家少爷惆怅的样子,老管家小心翼翼的问道。 “少爷,要不要老奴下去查查,今天清风一直跟在您身边,没往后宅去,如果要仔细查的话,应该……” “不必了!” 话未说完,朱仪就摆了摆手,道。 “查是要查的,但是,现在不是查的时候,这个时候,要是真的查了,反而坏事,罢了,随他去吧……” 说着话,朱仪轻轻甩了甩头,仿佛要将这些烦心事都丢到脑后,迈步便往后院走去。 不过,走了两步,他似是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对着管家吩咐道。 “这件事情,不要让夫人知道,这些事情,我来烦心就够了。” “是……” 时间一天天的滑过,转眼便落入了五月。 橘红色的夕阳,沉沉的落下地平线,风沙卷动,旌旗猎猎。 伤痕斑驳的宣府城上,青年将军仗剑而立,遥遥望着远方,在他的身侧,少年人儒服玄冠,长身玉立。 “小杰,你想好了吗?” 眼看着落日的余晖渐渐消散,杨信终于将目光落在身旁略显瘦弱的少年身上,向来坚毅刚硬的脸上,罕见的带着一丝担忧。 “边境危机四伏,你要去的地方,又是……你素来身子不好,出了这宣府的城门,为兄再想护着你,可就鞭长莫及了。” “现如今,你二哥被流放龙门卫,老三又被贬到了广西,你若是再有什么闪失,我这个做大哥的,该如何向伯父交代?” 数日以前,杨杰就到了宣府城中。 在他到来之前,杨俊就接到了杨洪的家信,自然,也就清楚了杨杰的来意。 杨家四兄弟,虽然不是一母同胞,但是,感情却颇佳。 所谓长兄如父,这些年杨俊虽然回京的次数不多,可对于自己这个最小的弟弟,却比其他两个弟弟,要疼爱的多。 也正是因此,杨杰到了宣府城的这几日,他们二人,一直都处于吵架的状态当中。 边境的昼夜温差大的很,日头一落,寒意便起,阵阵清风吹过,卷动旌旗招展。 杨杰也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两声,白皙的脸上,涌起一抹潮红。 这副样子,看的杨俊更是担心,不过,踌躇片刻,他还是没有再开口说话。 片刻之后,杨杰终于缓了过来,然而甫一开口,便是一针见血。 “大哥追随父亲镇守边境这么多年,经历过的战事无数,难道说,大哥在出战前,便能有把握安然而归?” “你!” 看着杨杰这副平静的样子,杨俊一阵气急,道。 “这岂能一样?” 然而,杨杰却摇了摇头,道。 “没什么不一样的,大哥,二哥,三哥,还有父亲,你们在战场上,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数十年纵横沙场,方有杨氏一门今日的荣耀,我亦是杨氏子孙,岂能一辈子碌碌无为,囿于方寸之地?” 这番道理,二人这几日已经相互辩驳了无数次。 但是,依旧是谁也说服不了谁,杨杰固执,杨俊也同样固执。 坚定的摇了摇头,杨俊依旧坚持,道。 “这不一样!” “小杰,人和人各有不同,你天生智谋过人,在京城这样的名利场中,能够如鱼得水,这是本事。” “这些年若无你在京中结交打点各处,我和伯父岂能安心在边境镇守?” “大军出征,表面上看的是战场胜负,可实际上,打的是后勤辎重,你就是我杨氏一门的后盾,这些道理,还要我跟你讲吗?” 看着面前罕见的有些烦躁的杨俊,杨杰却平静的很,笑了笑,他的眸子清亮,抬头望着眼前被风沙吹打多年的坚毅面庞,轻轻的叹息一声,道。 “大哥,杨氏是将门,何为将门,也不必我来解释吧?” 杨俊微微一愣,按住剑柄的手,不由用上了几分力气。 于是,杨杰上前一步,伸出双手,轻轻抚着眼前满是战痕的城墙,声音平淡,却透着一丝悲凉。 “我知道,不管是父亲,还是大哥,二哥,三哥,都对我很好,大哥你为了不让人误会你有异心,常年驻守宣府,几乎不回京城。” “二哥勇武过人,虽然鲁莽冲动,但是一直最得父亲疼爱,可他从没有在父亲面前说过我一句不好。” “上一回我生了病,姨娘私下收买了父亲身边的人,鼓动说我身子不好,担不起家业,当时那个参将没出两日,就被二哥打了个半死。” “为了这件事情,二哥足足半年多,都不肯给姨娘寄信说话。” “还有三哥,他和二哥关系最好,但是,这回我害的二哥入狱,他却对我没有丝毫责怪,我要做的,他无论赞不赞成,都竭力相助。” 转过身子,杨杰静静的望着杨俊,道。 “大哥,这些我都知道。” “我也知道,大哥拦着我,是为了我好,可是大哥……” “杨家的每个人,都是战场建功!” 说着话,杨杰的声音低了下来,轻轻的重复道。 “全都是……” “我也是杨家的子孙……” 声音低微,但是,杨俊听了之后,却沉默了下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倔强的少年人,一时之间,感觉自己再说什么,在这个时候,都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回想起他接到的那份家信中,伯父处处欲言又止的口吻,他终于明白了过来,为什么伯父会同意杨杰跋山涉水,甘冒此险。 长长的吐了口气,杨俊努力的压下酸涩的情绪,沉声开口。 “最后一次!” 他的目光落在杨杰的身上,口气坚定的不容让步。 “小杰,你要答应我,此次回来之后,你要安安稳稳的留在京师袭爵,侍奉伯父,边境苦寒,来一次就够了!” “多谢大哥!” 杨杰拱了拱手,但是,对于杨俊提出的要求,却不置可否。 “唉……” 重重的叹了口气,杨俊着实是拿自己这个固执的弟弟没有办法。 片刻之后,杨俊始终还是不放心,问道。 “什么时候出发,直接去吗?” “明天就走!” 杨杰回答的很快,显然是早就已经盘算好了。 “大哥放心,在宣府的这几日,我也没闲着,昌平侯之子到达宣府,遴选官军的消息,现在应该已经传出去了。” “这些日子,我都住在大哥府中,外人应该进不去,除此之外,我又让随行的大夫,陆陆续续在药铺里抓了些药。” “若是有心查探,就会从药方当中看出,我的‘风寒’之症,越发严重了,所以,大哥只需以我水土不服,病情加重为由,闭门谢客便是。” “至于仪仗,官军,我会统统留在宣府,只带着锦衣卫和商队的人,先去大同,然后转道草原。” 方案很成熟,但是杨俊看到的却是…… “如此跋涉,你能受得住吗?” “大哥放心,咳咳,我没虚弱到那等地步,何况……” 杨杰转过身,开口道。 “我此次出京,虽是为陛下办事,可到底,也得为杨家着想,大同城中,有两个人,我须得一见,大哥你手里的东西,也该见见光了。” “你是要……” 杨俊下意识的想问出来,但是,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来。 有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于是,兄弟二人站在城头之上,谁都没有再说话。 阵阵清风刮过,掀起杨杰的衣袂翻飞,他就这么负手而立,遥望着京城的方向,午后刚刚收到的,快马传来的成国公府复爵的信件,静静躺在袖子里头。 小公爷,不,改称国公爷了,怪不得你在京城外是那副态度,原来……是早有盘算。 可这国公的爵位,用这种方式拿回来,你真的拿得住吗?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二十七章:于少保的狐狸尾巴 五月的京城,已经算是入夏了。 日头渐长,暑气升腾,从朝廷大员到平头百姓,都换上了轻薄的衣袍,但是站在太阳底下,头顶还是会忍不住生出汗意。 天子向来体恤大臣,所以这些日子,早朝的时间也控制的很好,日出时升朝,待得天气稍稍热些,便散朝了。 这对于大多数的朝臣来说,自然是好事,但是,对于像是某于姓大臣这样的工作狂来说,就难免觉得,时间有些不够。 所以…… “见过陛下!” 武英殿中,朱祁钰颇有些无语的看着刚一下朝,就紧跟着递了牌子请见的于谦,以及明显不情不愿,但是被强迫拉过来的沈翼。 “二位先生倒是勤勉,早朝刚下,未及歇息片刻,便如此着急觐见,可有何急事?” 没啥急事,我也想休息…… 沈尚书很想这么说,但是,感受到身旁于谦警告般的目光,他只得拱手道。 “陛下,整饬军屯一事,进展颇丰,早朝上时间不够,难以详禀,所以,臣和于少保二人,下了早朝之后赶忙来觐见陛下,商讨接下来的措施。” 嗯,于谦递过去一个表现不错的眼神,也不管上首皇帝愿不愿意,上前自顾自的开口道。 “陛下容禀,近一个月以来,兵部和户部按照各府自行报送的田册,移文各府,县,巡查御史,命其详加核对,目前来看,并无太大的出入,只不过,在核查之时,还发现了部分仍在隐匿的田土,不少地方,在收缴这些田土的时候,遭到了反抗。” “除此之外,如今各地的田亩清丈都已经陆续启动,最先开始的边境各处,基本已经清丈完成,这是详细的数据,请陛下御览。” 说着话,于少保驾轻就熟的拿出袖子里早就准备好的奏疏,不由分说塞到了一旁的内侍手中,随后转递到了天子的面前。 看着于谦这副样子,朱祁钰一脸的哭笑不得,不过,奏疏已经递上来了,他也就聚拢起精神,开始看了起来。 当然,作为一个贴心的天子,他还是吩咐人给于谦二人赐了座,端了茶水,还赏了几碟糕点。 这体贴的行为,让本来就站了半个多时辰,已经颇感饥饿的沈尚书,差点感激的热泪盈眶。 到了他们这种位置的人,在私下的场合,其实也就随意很多,再加上沈尚书也的确是有点饿了,于是,也就顾不上礼节,趁着天子看奏疏的工夫,捏起一块糕点,就要往嘴里送。 “荒唐!” 沈尚书这糕点刚到嘴边,这么一惊,差点就掉到了衣袍上,幸亏他手上还算稳,不然捏碎了糕点,真撒在了身上,那才是大事。 心有余悸的将糕点放回盘子里,沈翼偷偷的打量了一眼上首天子,却见他老人家面含微怒,目光却仍落在御案上的奏疏上,显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小小失态。 不满的瞪了一眼旁边老神在在的于谦,这奏疏里到底写了点啥,拉他过来的时候也不说清楚,这给人吓得…… 眼瞧着这奏疏不算薄,估计天子一时之间也看不完,为了安抚自己受到惊吓的心肝,沈大人摸了摸身旁的茶盏,嗯,宫里伺候的人就是有眼色,温度刚好。 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茶香四溢,细细的呷了一口,沈尚书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几分。 茶不错,回头想想办法,看能不能从陛下那讨几罐…… 又呷了一口,沈尚书心满意足的把茶盏放回到身旁的案上。 “胡闹!” 当的一声闷响,也就是沈翼的手已经离桌案不到半寸,不然的话,这上好的瓷器,是铁定要碎了。 但是,即便如此,茶盏碰撞桌案的响声,还是回荡在武英殿中,引起了上首天子的注意。 沈尚书默默的缩回手,打定主意,以后在这宫里,吃的喝的他全都不碰了…… 看着天子怒气冲冲,但是明显还是打算继续看下去,没打算开口说话的样子,沈尚书觉得,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这再吓两次,还不得提前告老? 于是,又看了一眼变得异常沉着冷静,只管地上奏疏就万事不管的于谦,沈翼只得硬着头皮站了起来,道。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为要。” “臣惶恐,不知于少保奏疏当中,禀奏了何事,惹得陛下如此大怒?” “先生自己看吧!” 天子明显情绪不佳,随手将奏疏递给身旁的内侍,随后,转递到了沈翼的手中。 抱着好奇的心态,沈尚书翻开奏疏,打眼一瞧,前头还算正常,于谦禀奏了这段时间清查军屯的详细数据。 就像于谦所说的,边境的清丈,已经基本告一段落,按照最新送回来的公文,边境各处,总共清查出隐匿的田亩约有六万顷左右。 这段日子以来,在成国公府,昌平侯府,丰国公府,靖安伯府等几家勋贵的带领下,各家勋贵或多或少,都向兵部和户部送上了田册,这个数目,合起来大概在一万七千顷左右。 除掉这部分之后,剩下的四万三千顷,大概有两万顷左右,在地方的豪绅名下,还有不少,是为边将或曾在边境任职的中层将领,武臣所有,这部分数量庞大,但是也十分分散。 最后的这两万三千顷,倒是十分集中,但是,却是最麻烦的,因为这些田亩,都在宗室的名下。 而且,这两万三千顷的田亩,有两万顷都集中在几个藩王的手中,太祖所设十三塞王,或被废,或内迁,如今已经所剩无几。 但是,毕竟还是有的,如今秦王镇西安,晋王镇太原,这两府算是在临近边境处,勉强算是塞王,可距离边境已经不算很近了。 单这两府,在边境侵占的军屯,便各有四千顷。 除此之外,便是镇于宁夏的庆王和镇于大同的代王,这两府侵占的土地,更是达到了恐怖的六千顷。 要知道,这些藩王本身的封地中,就是有朝廷的赐田的,如果说按照这个数量来计算。 即便是保守估计,这几个王府所控制的土地加起来,也至少都接近,或超过了上万顷! 上万顷,上百万亩…… 何等恐怖的一个数字! 即便是因为处于边塞,可供开垦的荒地更多,但是,这个数字也未免太过吓人了。 于是,沈翼总算是明白了,刚刚天子的那句‘荒唐’,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身为皇室宗亲,朝廷藩王,受天下万民供奉,地位尊崇,生活优渥,本就已经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但是,却还是如此贪婪,把手伸到了军屯当中。 现在除了边境之外,其他各地的清丈都刚刚过了摸底的阶段,正式的清丈才不久,因此,还没有具体的数字呈上。 但是,如果说边境的情况不是个例,而是普遍的状况的话,那么,仅仅是宗室藩王侵占的田地,就要占到军屯总数的三分之一还多。 要知道,按照洪武时期清丈时的数据计算,大明的军屯数量,应占天下田土数量的四分之一左右。 按照这个数据来推算,也就是说,大明如今的田亩土地,有整整一成的数量,都被各地的几十个藩王所占据。 这个多么让人背后发凉的一个结论,难怪天子如此震怒。 然而,让人感到生气的,还不止这一点。 历来改革都是艰难的,按理来说,整饬军屯这么大的事情,实打实的要从这些人身上剜下来一大块肉,必然会事端不断,重重阻挠。 这一点,沈翼早就有觉悟,但是事实上,从最开始于谦巡边做前期的调查,到后来组建新的兵部班底,制定出详细的章程,推动章程在廷议上通过,直到真正派出官员钦差,前往各地清丈。 这么长的时间,虽然遭遇到了诸多困难,可相比较沈翼当初做好的准备,依然是简单太多了。 尤其是那帮最难搞的勋贵,在天子的手中,简直是扁圆任搓,就为了这么一个区区的公爵府,就乖乖的吐出了数万顷的田土。 这段时间,兵部和户部忙归忙,但是,真正的艰难阻力,却并不大。 可如今,真正的挑战来了! 顺着这枯燥但让人震惊的一条条数据往下看,于谦这份奏疏当中的重点,慢慢的就来了。 “洛阳县令奏,四月初七日,朝廷吏员清丈田亩时,遭伊王府中仆役逐打,死者三人,伤者七人。” “二十日,河南道巡按御史章冯至洛阳,亲自主持清丈,公文移送伊王府,被拒之府外,章冯亲至田间清丈,遭遇地痞袭击,县衙前往抓捕,数名暴徒在众目睽睽下,逃入伊王府,其后王府传话县衙,未见其人。” “二十五日,伊王宴请章冯,席间,有数名侍奉之人,样貌与田间袭击暴徒无异,据章冯禀报,宴席之上,伊王威胁他十日之内离开洛阳,否则必会性命不保……” 伊王,封地在古城洛阳,是出了名的不好惹。 但是,沈翼也没想到,这位伊王跋扈到了如此地步。 公然阻拦田亩清丈,指使暴徒袭击朝廷官员,包庇罪犯,这些也就罢了,竟然还敢在袭击之后,宴请章冯,让袭击他的人来侍奉。 这简直是狂妄到没边了…… 怪不得以天子沉稳的性格,都忍不住怒喝‘胡闹’。 当然,也不止是伊王。 于谦的这份奏疏很详细,基本上,朝廷派出到各地清丈田亩的官员,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阻挠。 虽然说,没有像伊王这样肆无忌惮,但是,也是各有其法。 贿赂,恐吓,闭门不见,指使人殴打清丈的吏员,甚至是派人将田亩守着,有人接近便是一顿毒打,明面上的,暗地里的,仗着有皇室藩王的名头在,各种各样的手段,几乎让朝廷派到地方上的官员寸步难行。 可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这些藩王地位太高,有皇明祖训在,地方上的官员,对于他们没有任何的办法。 但偏偏,想要清丈田亩,整饬军屯,最绕不过去的,就是这帮人…… 看完之后,沈翼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看着天子震怒的样子,也不由正色起来,道。 “陛下,臣斗胆,诸藩王如此举动,尤其是伊王,实乃是目无朝廷,公然冒犯,若如此纵容下去,各地纷纷效仿,则朝廷整饬军屯的大政,必将就此停滞。” 话音落下,一旁的于谦也站了起来,紧跟着道。 “可是,伊王的辈分太高,地位尊崇,在藩地又经营多年,寻常官员想要在他的藩地当中推行清丈,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而且,哪怕伊王做的如此明显,可真要是论罪,其实抓不住他什么把柄,没有证据能够证明,袭击章冯的人,就是伊王。” “那些躲进伊王府的人,只要伊王不肯交人,也没有人敢强闯王府,至于威胁章冯的那些话,也可能是酒醉之后,‘一时胡言’。” “为了这点事情,让陛下降旨,斥责一个藩王,尊亲宗情何在?” 我tm…… 沈翼转过身怒视着眼前这个说风凉话的。 明明奏疏是你递上去的,老子这会在帮你说话知道不? 咋的,好话坏话全让你一个人说了呗? 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于谦你个浓眉大眼的,竟然是这种人! 不过,对于沈翼的这番不满,于谦却无动无衷,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只是平静的望着上首的天子。 朱祁钰面前摆着重新被内侍收回来的奏疏,片刻之后,总算是开口,道。 “于先生说得对,伊王毕竟是朕的叔祖辈,没有实证之下,总不好无故苛责宗亲藩王,所以……” 话至此处,他停了下来,同样饶有兴致的望着于谦。 不料,这位于少保没有丝毫小心思被戳穿的不好意思,理所当然的接着话茬往下,道。 “所以,朝廷当遣派重臣,亲自前往洛阳主持清丈,唯有如此,方能令伊王有所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陛下,伊王之事,性质恶劣,若不能妥善解决,各地宗室必将纷纷效仿,对抗朝廷大政。” “故此,臣愿亲自出京前往洛阳主持清丈,务必要将此苗头,死死的按下去!”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二十八章:四两拨千斤? 武英殿中,听到于谦的这番话,沈翼不由大为侧目。 这于石灰,是疯了吧? 他要亲自去伊藩? 要知道,如今的诸多藩王当中,伊王一系可是算是劣迹斑斑,出了名的嚣张跋扈。 对,不是伊王,而是整个伊王一系,都不是什么善茬! 初代伊王,也就是如今这位伊王的父亲名为朱,是太祖皇帝第二十五子,和他备受建文帝迫害的哥哥们不同,这位伊王在那段最黑暗的时光,因为年纪尚幼,没有就藩,所以安安稳稳的躲过了一劫,直到永乐六年,才到了洛阳就藩。 正因如此,他既得了洪武时代藩王的各种不良习气,但是,又没有洪武时代走过来的藩王那般谨小慎微。 朱刚刚就藩的时候,对于藩王的限制还不算多,他喜好武事,最常干的事情,就是带着王府的卫队出去游猎。 这原本不算什么大事,但是,他残暴至极,时常在洛阳城中纵马驰骋,一旦有百姓躲避不及,或被马踏,或被刀砍。 单单因为游猎驰骋,死于朱刀下的,就不止数十条人命。 除了残暴之外,朱的荒淫也是出了名的,他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召集一帮俊俏的男子和美貌女子,在王府当中裸戏。 更无法无天的是,这位伊王不仅喜欢看,而且自己也会亲自下场,更有甚者,他还削去了自己的半边头发,赤身裸体在大庭广众下淫乐。 要知道,在儒家思想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伊王这种行径,简直是将礼法踩在地上。 草菅人命,罔顾礼法,强抢民女,残酷暴虐,这些词用来形容伊王所做的事,都算是为尊者讳了。 后来,他的这番作风,又原原本本的教给了他的儿子,也就是如今的第二代伊王朱颙炔。 和他老爹朱相比,朱颙炔倒是有所收敛,但是,也算不上好。 他出生的时候,正是朱最肆无忌惮的时候,从小时候起,就看惯了自家老爹的嚣张,所以,等他承袭伊藩王位的时候,也没好到哪去。 只不过,他和朱相比,没有那么强的武风,不大喜欢游猎,而且,永乐之后,太宗皇帝对于藩王的控制越发严密,他这种机会也少了许多。 但是,仗着伊王的名头,欺压百姓,草菅人命,强抢民女的事,倒也干了不少。 可以说,从永乐到正统,再到景泰,这些年下来,从朝廷到地方,对于伊王一系的弹劾,基本上就没有断过。 而且,单看这份奏疏,觉得指使地痞无赖袭击朝廷命官这种事,像是天方夜谭,但是实际上,对于胆大包天的朱颙炔,也不是第一回干了。 当初先皇在时,河南府知府李骥对伊王种种劣迹十分不满,时常上奏弹劾,朱颙炔刚开始还给几分面子,遣人警告了一番,后来发现李骥根本不给他面子,甚至还责打了王府的几个中官,于是,恼羞成怒之下,他直接带着人闯进府衙,把李骥给抓了起来! 要知道,那可是堂堂的正四品知府,算得上一方大员,代表天子牧民的正印官。 可就是这样的官员,因为弹劾了伊王几次,就被他直接抓到了王府里,可见其嚣张跋扈。 事发之后,先皇也十分震怒,但是,毕竟是一方藩王,先皇也只能一边降旨斥责,一边将王府的一干长史,典仪等官员锁拿到京城,算是给朝廷一个交代。 那件事后,伊王倒是有所收敛,可也就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更重要的是,地方的官员,几乎对伊王府之事避之不及。 这一回,要不是章冯是奉朝廷之命,从朝廷直接出发到洛阳清丈田亩,在出发之前,狠狠的经过了一番某尚书的鸡血教育,也未必敢如此招惹伊王。 现在看来,朱颙炔的手段还算温和,毕竟,他没有和之前一样直接出面,虽然当面打脸,但是毕竟是用‘宴请’的方式警告。 可是,这只是现阶段的,按照他往常的作风,如果章冯还是‘不识好歹’的话,那他说不准真的敢下狠手。 所以,于谦很淡定! 可以说,对付伊王这样的狠角色,就得有比他更狠的人出手,而且,这个人还得有足够的身份地位。 这样的人,满朝廷上下,也并不多。 但是于谦,就刚好合适,而且,几乎是唯一的人选! 论身份地位,他官加少保,太子太师,位至兵部尚书,有扶立天子登基,协助天子力挽天倾之功,朝廷上下几乎无出其右者。 除此之外,他还是天子的心腹爱将,颇得圣宠,更是整饬军屯的发起者和主持者,满朝上下,他是对于整饬军屯的大政最坚定的推行者。 更重要的是,于谦……不怕死! 伊王的性格嚣张跋扈,谁也难以担保,他到底会做出什么事来。 虽然,从理智上来说,他敢动章冯这样一个御史,但绝不敢动于谦这样的朝堂重臣。 可是,谁能保证呢? 万一伊王依旧是持对抗的状态,哪怕是不下狠手,就是指使底下人不停的捣乱,换了其他的重臣前去,未必就有这样决心和手腕,能够把事情推行下去。 但是,于谦可以! 伊王自己,是成不了什么气候的,他想要阻挡朝廷整饬军屯,还是得靠他手下的人。 整个伊藩,于谦奈何不了的,只有伊王一个人,但是,也仅仅是这一个人。 以他的身份,不论是地痞流氓,还是王府的中官,只要敢有所阻挠,他就敢带兵抓人。 至于伊王,于谦想要对付他,压根就不用和他正面冲突,他只要带着人,像章冯一样,身先士卒,亲自下到田间主持清丈。 伊王敢拦,他就敢迎着刀子往上撞。 要么是伊王怂了,乖乖接受朝廷的清丈,要么伊王伤了他,然后等着朝廷的处置。 说白了,你死我活! 举朝上下,能有这般决心和勇气的,找不出第二个来,所以,于谦才这么有自信。 不过,看着天子犹豫的样子,他还是继续道。 “陛下放心,臣到了伊藩之后,必会谨言慎行,一切以推行大政为主,若非必要,不会和伊王爷发生冲突。” “何况,整饬军屯一事,除了勋贵,便是宗室,如今勋贵那边,有赖陛下运筹,已无大事,但宗室藩王,皆陛下长辈,若陛下无故斥责,未免不妥。” “但是若置之不理,天下藩王个个效仿伊藩,则不仅大政难以推行,此后宗室必定也更加难以管辖,故此,臣请陛下允准,令臣出京,全权处置伊藩清丈一事!” 沈翼一脸无语的看着眼前这个巧言令色的于谦。 我信你个鬼! 他算是看出来了,于谦攒了这么久的大招,就是为了要出京到伊藩去。 天子但凡是将他放出去了,不闹点事情出来,压根不可能结束。 要知道,就像于谦说的,伊王如此行径,如果不能严加处置,其他藩王有样学样,不仅整饬军屯要泡汤,就连之后对宗室的管理,也会变成一大难题。 所以,这次出京,必须要以雷霆之势,将伊藩的清丈田亩顺利完成。 但是,以伊王嚣张横行的性格,如此一来,必然会引发他的激烈反弹,不出事才怪! 不过,话是如此说,但是,从理性的角度考量,似乎这个时候,也的确只有让于谦前去,才是最合适的办法。 因此,踌躇片刻,沈翼想要张口劝一劝,但是,到最后还是没有说话,这档子事,他还是不掺和了…… 一切听凭天子决断便是。 想必这个时候,天子应该也十分苦恼吧…… 悄悄打量了一眼上首的天子,沈翼如此想着。 “不准!” 圣音降下,于谦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沈尚书眨了眨眼睛,似乎觉得这副场景似曾相识。 “陛下……” 于谦明显没有想到,这种情况下,天子的态度还是如此,心中一阵复杂,他上前开口道。 “臣知陛下翼护爱重臣之心,但是,臣身为朝廷大臣,当为社稷尽力,为陛下效死,如今正是需臣担当之时,臣深受圣恩,自当粉身以报。” 这番话说完,沈翼站在一旁,就跟看傻子一样。 果不其然,于石灰还是那一根筋的于石灰。 你都知道天子是爱重于伱,所以不放你去,还开口闭口粉身以报,简直脑子有水…… 不过相对于谦,天子明显更加技高一筹,直接道。 “于先生,朕不是不放你出京,而是此事涉及伊王,乃是宗务,你本是朝廷大臣,岂可处置宗务?” “朕回头会下旨给襄王叔,让他善加处置此事,至于洛阳的整饬军屯一事,继续推进便是,朕相信伊王叔祖,不会不识大体的。” 啊这…… 于谦愣在了原地。 沈翼也愣在了原地。 陛下,要论睁眼说瞎话,还得是您啊…… 伊王不会不识大体? 这话任何一个人说出来,都会被骂的狗血喷头。 可是,由皇帝说出来…… “陛下,伊王爷或许是受奸人蛊惑,但是,此事毕竟涉及朝廷大政,各地都在关注此事,还是须得妥善处置。” “襄王爷虽身为大宗正,可毕竟身在京城,宗务繁忙,对伊藩之事鞭长莫及,若一时处置不及,恐再生事端,故此,臣以为,此事还需再加斟酌。” 沈翼看着于谦有些发黑的脸色,无奈的上前开口。 他的确觉得,让于谦出京和伊王对垒有些不妥,但是,天子的这处置办法,未免也过分的宽宥了。 连降旨斥责都懒得降,直接交给襄王处置。 襄王能处置什么?他还能跑到洛阳去,揪着伊王的领子,让他以后不要再犯? 如今的宗人府,虽然管辖着宗务,但是,对于已经册封的藩王,属实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威慑力。 要说天子圣旨,或许还能有点用,可宗人府……呵呵…… 于谦此事也反应了过来,眉头一紧,就要上前开口。 不过,这一回,天子显然也是主意已定,直接了当的开口,道。 “既然是宗务,自然当交由宗人府处置,这一点,没什么可议的,不过……” 最后的这两个字,倒是成功的让于谦停住了话头。 他就知道,天子不会就这么轻轻松松的揭过此事的…… 然而,略停了片刻,天子却依然没有说出于谦想要的话,而是道。 “沈先生方才说的也有道理,襄王叔身在京城,要训导伊藩,恐有不便,不过,宗学设在京城,襄王叔也走不开,既然如此…… “怀恩,传一道旨意,召伊王及其长子洛阳王入京聆训!” “顺便,朕没记错的话,伊王叔祖的嫡孙朱諟钒,应该也在宗学,这么长时间没见了,想必他老人家也十分想念孙儿,此次到京,便好好住上一段时间吧。” 啥? 于谦眨了眨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竟然会是这么个转折。 倒是沈翼,听了这话,不由眼前一亮,看着天子的目光当中,多了几分佩服。 什么叫釜底抽薪,什么叫四两拨千斤啊,这不就是吗! 你伊王不是嚣张跋扈吗? 不是阻挠朝廷大政吗? 那就干脆别在伊藩呆着了,到京城里头来吧! 地方上的那些官员,搞不定伊王,还搞不定一帮中官下人吗? 其实,不管是降旨斥责,还是派官员前去,都不是最保险的,前者可能效果不大,后者呢,又无法把控事情的影响。 但是,将伊王召进京师来,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就是跑一趟京城聆训,又没有什么太大的处罚,不会让天下人议论皇帝不笃重亲亲。 将伊王圈在京城,鞭长莫及之下,洛阳的清丈还不是任朝廷摆弄。 沈翼可以想见,等到伊王回去的时候,一切必定已经木已成舟。 “陛下圣明!” 沈尚书瞥了一眼旁边的于谦,你个榆木脑袋,就知道横冲直撞,幸好老夫没有跟着你一块犯浑。 没有管沈翼及时送上的马屁,朱祁钰望着底下神色复杂的于谦,道。 “于先生觉得如何?” 闻听此言,于谦踌躇片刻,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到了最后,却又什么都没说,只是拱了拱手,道。 “陛下圣明!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二十九章:威慑 礼部大堂,胡老大人用完了早膳,在府中小憩了一会,然后才乘着轿子,慢慢悠悠的到了衙门。 如今,会试,春猎,东宫出阁这几件大事都已经办完了,短期之内,礼部不会有什么重大的事务要办,日常的政务,无非就是祭祀这个神,那个神的,然后就是日常官员的官印核发,总之,都是些惯熟的事务。 在大堂坐下,看着勤奋的王侍郎刚刚递上来的公文,胡老大人翻都没翻,掏出自己心爱的小茶壶,又拿出天子刚刚赏他的贡茶,转眼之间,就在案上摆好了一整套的茶具。 见此状况,一旁的小吏连忙上前,将桌子上的公文收好,免得被茶水溅湿,这番动作,熟练的很。 一边收,这两个小吏还一边在心里埋怨,大宗伯的习惯谁人不知,备上这些公文,还不如早早的把山泉水给他老人家准备好,可偏就侍郎大人不信邪,每天都要先送公文。 看看,有啥用? 胡濙明显在茶道上颇有造诣,一番行云流水般的操作,偌大的礼部大堂中,顿时茶香四溢。 看得出来,今天尚书大人心情不错,甚至于,在斟出第一壶茶的时候,他老人家还笑眯眯的赏了他们一人一杯。 这可是贡茶啊…… 两个小吏受宠若惊,连连拜谢,发誓自己以后再也不在心里腹诽老大人偷懒了。 眼瞧着老尚书端起自己的小茶壶,两个小吏贴心的从一旁的案头翻出最新的话本和尚书大人的叆叇,递了上去。 应该说,这半个多月以来,尚书大人的心情好像都不错,两个小吏回味着刚刚的茶香,不由轻轻砸了咂嘴……没啥味,但是那可是贡茶啊,皇帝老爷才能喝的,咱以后也是跟皇帝老爷喝过一样茶的人了。 两个小吏侍奉在旁,心里美滋滋的,就在这个时候,外间忽然一阵闹腾,看门的小吏急急进来禀报,道。 “大宗伯,兵部于尚书前来,说有事要见您!” “嗯?” 胡濙抬起头,沉浸在话本中的脑子似乎颇是费劲才回过神来,低声嘀咕道。 “他怎么来了……” 这个于谦,回回来见他就没好事,实话实说,给这么一头倔驴当人生导师,着实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 不过,人都已经来了,也不能拒之门外。 于是,默默的摘下自己的水晶叆叇,将手里的话本往前一推,一旁的两个小吏立刻会意,赶忙上前,将案上的茶具和话本收好,放进柜子里,然后又将王侍郎一大早送上来的公文好好摆上去。 准备停当之后,胡濙方对着底下的小吏道。 “请于少保进来吧。” 于是,当于谦走进礼部大堂的时候,他见到的,就是一个带着叆叇,勤奋处理公文的大宗伯。 胡老大人鼻子上架着叆叇,眉头微皱,似乎看清楚公文上的那些小字,让他颇为费力。 还是一旁的小吏提醒道。 “大人,于尚书到了……” 胡老大人这才如梦方醒,抬起头看着风尘仆仆的于谦,连忙起身相迎,拱手道。 “于少保到礼部来,老夫有失远迎,实在是失礼失礼,不过,今日礼部的公务也确实颇有些繁多,还请少保海涵!” 既然是在礼部衙门,那么,自然不能摆什么前辈的架子,而要论官场的称呼。 于谦扫了一眼案上的公文,他又不是什么刚进官场的新手,这公文摆的整整齐齐的,也就最上头的公文翻了两页,而且,还一笔批注都没有,明显就是刚刚才开始看。 何况,胡大宗伯日常在礼部衙门是个什么样子,又不是什么秘密,他焉能不知。 摆出这副样子,怕是这位老大人在委婉的提醒他……有事说事,没事不要打扰他老人家摸鱼! 心中一阵无奈,于谦拱手开口,道。 “贸然前来,搅扰大宗伯了,于某刚刚从宫里出来,有些事情涉及礼部,所以需要和大宗伯商议一下。” “是这样啊……” 胡濙脸上的笑意微收,看得出来,是认真了不少,道。 “既然如此,于少保请坐。” 于是,二人各自落座之后,于谦便将自己刚刚在宫中的奏对情况说了一遍。 “……大宗伯,陛下召伊王及洛阳王进京聆训,一是为了管教宗室,二也是为了解洛阳清丈田土的难处。” “这固然是个好法子,可是,于某担心的是,仅靠宗人府,只怕难以管教伊王父子,襄王爷虽然如今执掌宗人府,可毕竟是晚辈,伊王又向来跋扈,即便是到了京城有所收敛,但是,光靠宗人府,恐怕还是不行。” “此事若不能妥善解决,给伊王父子一个教训的话,此后朝廷整饬军屯只怕会遇到更大的阻力……” 知道眼前之人是个老狐狸,所以,于谦倒是也没什么遮掩的,直接了当的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此次伊王闹事,陛下可以召其进京,可这终究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清丈之事,必然会引起诸多宗室的不满,陛下总不可能,次次都将藩王宗室召入京中训斥。” “再者说了,陛下仁德,想要小惩大诫,但是如今宗室跋扈,若伊王之事难以妥善处置,即便洛阳清丈得以推行,待他们父子二人回去之后,只怕又故态复萌,强夺军田。” “宗室之事,向来是礼部和宗人府共管,所以于某这才过来,想和大宗伯商议一番,看看有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听完了这番话,胡濙果然皱起了眉头。 藩王之事,的确和礼部脱不开关系,虽然说,如今天子重设的宗人府,但是,藩王的请封,请婚等事,都还是由礼部负责,所以,要说一推二五六,未免有些自欺欺人。 只不过…… “于少保刚刚说,沈尚书和你一同前去,他就没有对此事提出异议?” 让于谦没有想到的是,胡濙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沈翼? 他有异议个什么劲儿啊? 迟疑了片刻,于谦还是问道。 “大宗伯此言何意?” 见此状况,胡濙也愣了愣,不过旋即,他的脸上便露出一丝促狭的笑意,不管于谦疑惑的神色,他对着身旁的小吏招了招手,吩咐道。 “去工部和户部打听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息。” 这下,于谦更迷惑了。 这关工部什么事? 有心想要开口发问,不过刚一开口,就被胡濙抬手制止了,只见他老人家一脸神秘,道。 “于少保莫急,待会你就知道了!” 这一句话,一下子将于谦心里的一肚子问题,都噎了回去。 于是,他们就这么在旁等着。 有于谦在场,胡大宗伯的样子还是要装一装的,吩咐人给于谦上了点心,然后自己转回公案后,总算是开始处理起了公文。 也就是半柱香的工夫,外间小吏便已经回来了,看着眼前已经处理完的好几份公文,侍奉在旁的小吏衷心的觉得,要是王侍郎在场,一定巴不得于尚书天天到礼部来。 这才多大一会,自家尚书大人的工作量,就完成了正常上午的一大半…… 眼瞧着前去打探消息的小吏回来,于谦搁下手里的茶,眼神也变得好奇起来。 他刚刚仔细的思索了一大圈,但是,怎么也没想明白,有什么事是他这个在场的人不知道,而胡濙这个旁观者反而会一听就明白的。 “大宗伯,户部和工部刚刚得了旨意,说是陛下要在京中新起一座王府。” 底下小吏倒也干脆,直接就将打探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不过,他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瞬间让于谦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 “你说什么?” 感受到这位少保大人不怒自威的气势,一旁的小吏不由有些战战兢兢的,没敢说话。 这个时候,胡濙刚好处理完手里的公文,轻轻的搁下笔,摆了摆手,示意那小吏退下,方才转向于谦,含笑望着他,道。 “于少保不是担心,单是召入京中聆训,难以震慑伊王吗?” “这就是答案了!” 于谦到底也是久经官场之辈,转念一想,便明白了胡濙话里的意思。 对于伊王这样的人,什么样的惩罚才是最重的? 答案是,什么惩罚都不重! 作为宗室藩王,在洛阳经营了这么多年,朝廷对他几乎是什么法子都用过了,降旨斥责,禁足,降俸,甚至是从上到下将王府的官员换上个遍,都没有用。 对于伊王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藩王来说,他能干出的事,都不能称之为人事儿。 禁了他的足,就自己在府中带着一帮人披发裸舞。 降了他的俸,就自己跑出去强抢民田。 把王府官换了,他能让自己的家奴把敢跟他呛声的王府官全都关起来。 一句话,朝廷的旨意送到他手里,根本就毫不在乎,有皇明祖训在,没有谋逆这样的大罪过,又不可能削爵圈禁,面对这样一个混不吝,朝廷怎一个愁字了得。 那么,真的就没有法子对付他了吗? 当然是有的! 于谦的法子就是一个,以他的身份,到了洛阳,必然是代表朝廷的钦差,这样的朝廷重臣亲自到了洛阳,如果说还是出现了袭击钦差这样的事情,即便伊王是藩王,也难以安然脱身。 更重要的是,于谦既然要去,自然会向天子讨要调兵的权限,伊王要是敢带人暴力对抗,于谦反手就能把他手里的人全抓了。 到时候,一个孤家寡人,想闹腾也闹腾不起来。 但是,如此一来,闹出的动静可就大了。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办法,就是…… “陛下想要把伊王留在京城?” 于谦眉头微皱,总算是明白了过来。 在武英殿中,天子的确是提过,要让伊王和洛阳王到京城留一段时间,但是,当时于谦只觉得,那是权宜之计。 只是先将他们二人留在京城当中,让他们没有办法阻拦清丈田亩,待得一切事毕,自然便会将他们二人撵回藩地。 毕竟,大明到如今为止,还没有已经就藩的藩王,长久京城的。 不对,也不是没有,之前的岷王,还有襄王,都是在京城久居的,不过,那是因为他们在宗人府任职。 可是以伊王的德性,别说是让他进宗人府任职了,不让他进宗人府挨打都算是宽宥了。 所以,于谦压根没往那处去想。 但是,现在看来,天子好像真的有这个意思。 不然的话,就算是要将伊王父子拘在京中一段时日,可偌大的十王府,怎么也够用了。 可是,如此兴师动众的要在京城中兴建一座新的王府,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不像是要让伊王父子暂居的样子。 “也未必就真的是要将伊王父子一直留在京中……” 看着于谦诧异的样子,胡濙抿了口茶,淡淡的道。 稍停了一下,他又侧了侧身,对着身旁刚刚走进来的小吏问道。 “户部可还有新的消息传来?” 因着刚刚胡濙遣人去打探工部和户部的消息,所以,这两处都还留了人,此刻胡濙再问,那个刚刚去拿消息回来的小吏,立刻便禀报道。 “回大宗伯,据说,刚刚接了旨意之后,户部沈尚书……急匆匆的便又进宫了!” 闻听此言,胡濙脸上浮起一丝笑意,看着于谦道。 “瞧见没,沈尚书坐不住了!” 一座王府的兴建,对于工部来说,不算什么难事,原本还有匠户不足的困难,但是,如今经过匠户改制之后,只要户部肯出银子,自然就能招得来人。 但是话又说回来,这么一来,户部可就惨了,一座合乎规制的王府,要建下来,要花的银两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也怪不得沈翼坐不住,急匆匆的就进宫去了。 当然,户部怎么样,于尚书是不在意的,他关注的是…… “大宗伯的意思是,这王府建不起来?” 想也知道,沈翼那个貔貅,肯定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花钱。 不过,胡濙却摇了摇头,道。 “建不建得起来,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想建,就可以建的起来,伊王跋扈,无非是仗着天高皇帝远,可要是将他关在京师里头,他还敢这么做吗?” “于少保,你想要威慑,这个威慑,你可满意吗?”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三十章:这不就来填坑了 回兵部的路上,于谦又得了底下人的禀报。 说是沈尚书怒气冲冲的从宫里出来,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公房里生闷气,至于工部,接旨之后,司礼监的成敬便亲自过去,带来了天子的口谕,将东城的一块地皮赏了下来,专门为兴建王府之用。 随后,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倒是没有多说,但是,却呆在工部硬生生磨蹭了大半个时辰,逼得陈循没了法子,只得当场召集郎官,召来了部议,将此事布置了下去。 如此看来,天子果真是下了决心了。 将来报信的小吏打发走,于谦闭目沉吟了片刻,有心想去宫里再询问一番,但是,踌躇良久,到底没有往宫里递牌子。 至于原因,则是因为他离开礼部的时候,问了胡濙一句话。 “大宗伯并未进宫,只听于某转述,如何便能知道天子要将伊王父子留在京中?” 对于自己的政治能力,于谦还是很自信的,何况,旁边还有一个沈翼。 但是,他们两个人当场在殿中奏对,都没有看出天子的真实用意,却反而被胡濙一个没有参与奏对的人给猜准了。 这绝不会是眼界或者是政治能力的问题,而是…… “廷益啊,你问出这句话,其实心中已经有答案了,对吗?” 于谦记得很清楚,回答他这句话时,这位历仕数朝的老前辈,罕见的满脸认真,望着他轻声道。 “老夫很早的时候,就对你说过,陛下圣明之君,一切自有安排,纵使一时有不明之处,边做边看,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你若真的将老夫的话听了进去,又如何会问出刚刚的那句话?” 坐在兵部的大堂当中足足一炷香的时间,于谦罕见的一份公文也没有处理。 他的脑子里,始终回想着刚刚胡濙的话。 是了,此事说穿了,其实无非是信任二字! 对于胡濙来说,他始终坚信,天子做任何的举动,都是从大局出发,一切行动,都必有自己的缘由。 所以,胡濙所做的,是先预设结果,然后倒推过程。 拿伊王之事来说,他是先设定好了,天子圣明烛照,必然能够妥善处置好伊王父子。 以此为基点,再看天子现在所做之事,自然能够推断出,这中间还有其他的钳制措施,而中间所缺的这个过程,自然就是如何让伊王父子惊惧,进而不敢放肆。 结合召伊王父子进京的端倪,推出天子要用的手段,并不算是什么难事。 但是,不论是于谦自己,还是当时在场的沈翼,他们的思维都和胡濙不一样。 他们是站在自己解决问题的角度,去思考如何解决伊王之事,如此一来,想要揣测天子的用意,自然就会没头苍蝇一般,不知所措。 而胡濙事先就已经预设了结果是什么,所以,无论天子的作为再让人难以理解,可只要有这个锚点在,无论天子所行再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也始终能够有所收获。 想明白了这一点,于谦的眉头才渐渐舒展开来,这位大宗伯历仕数朝,果然有其独到之处。 还是那句话,论政治能力,于谦丝毫不弱,只不过,他从一开始的方向错了,所以始终难以有所头绪。 在朝堂之上,很多时候,这种小半步的思维局限,能决定很多的事情,所以,当于谦在胡濙的指点下,突破了这层局限,尝试着用这种思维再去看待天子如今的作为,他自然而然,能够看出更多不同的东西。 胡濙有他的老辣,于谦也有他的优势,作为兵部尚书,他的目光,始终着眼于整饬军屯这件大事之上。 很明显,现阶段整饬军屯遇到的最大的阻力,就是藩王势力,伊王只是其中之一。 这才是于谦想要亲自前往伊藩的原因,只有伊藩的事情闹得够大,伊王受到的惩罚足够严厉,天下诸王,才能纷纷畏惧慑服,进而使大政推行顺利。 但是现在,天子召伊王进京,建王府将他们长留京中,能够威慑的范围其实是有限的。 这么做的好处是,动荡程度很小,将伊王‘多留’一段时间,严格意义上来讲,反而是亲近宗室,笃信亲亲之谊,是值得称赞的。 当然,实际上对于伊王来说,肯定十分难受,离了自己可以作威作福的封地,到了天子的眼皮子底下,必然要约束言行,不然的话,犯个什么错,天子随时都能降旨申斥,诏书要不了半个时辰的工夫,就能送到他的手里。 但是,这仅仅是对伊王而言的,对于其他藩王,是没有实质性的威胁的,天子能把一个藩王召进京师留下,能把两个藩王召进京师留下,可他能把所有的藩王都能关在京师里吗? 显然是不可能的,真要是所有的藩王都进了京,那天子能不能压得住,可就不一定了。 所以,从大局出发,于谦本来觉得,这仍旧是个治标不治本的法子。 可如果说,按照胡老大人的思路,预设天子已经做好了盘算,该如何慑服诸王,就像让勋贵乖乖低头的先例一样,让诸王乖乖的吐出侵吞的军田。 以此为出发点去考虑,那么很可能,对付伊王的手段,仅仅只是起手而已,那么,天子真正的后手是…… “岷王!” 脑子里蹦出这个词的瞬间,于谦忍不住霍然而起,目光望向了宗学的方向。 还是那句话,无论天子如何高明,但是,只要学会了胡老大人的解题方法,以果推因,那么一切,其实是最简单不过的事。 宗室的事务,自然要看宗人府。 洪武时代,宗人府对于诸多宗室,有达才能,录罪过之权,虽然如今宗人府大不如前,甚至是依托于宗学才重新复授。 但是,宗人府毕竟是宗人府,如果得到了天子毫无保留的授权,且愿意去当这个恶人,那么,收拾宗室不是什么难事。 于谦之所以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是因为一则宗人府如今的权力和礼部纠缠在一起,在京城当中,除了上次老岷王惩治襄王这一例外,主要负责的事务,就是宗学,对于其他的宗务,并不如何负责管理。 其二则是因为如今的这位大宗正襄王爷,在于谦看来,虽有贤王之名,但是实则气量狭小,能力不足,且德行有亏,实非能有担当之辈。 当初,因老岷王对他训斥责打,便记恨在心,在老岷王死后公然在灵前闹事,其后又惹得宗学子弟对他纷纷不满,甚至跑到了十王府外闹事。 寄希望于这样的人,能够担起朝廷大义,对宗室施加管理,做这种得罪人的事,恐怕实在困难。 可是如果一开始天子就打算用宗人府来钳制宗室的话,那么,岷王和襄王之争,或许就没这么简单了。 当初天子留还是镇南王的岷王在京,众人都以为,天子只是看重镇南王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而且辈分够高,用着顺手而已。 所以后来,镇南王殴打襄王之后,天子迫于无奈,将大宗正之位交给襄王以作安抚。 但是,如果说天子要加重宗人府的事权,让其真正在管理宗室当中发挥作用的话,那么毋庸置疑,大宗正之位,一定是要拿回来的。 想想天子当时让镇南王留京一个月处理老岷王的后事,当时没觉得有什么,但是现在看看,恐怕没那么简单。 要知道,到了现在,一个月的时间早就过了,襄王数次上本催请,但是,岷王迟迟不肯离京,可见这其中并不简单。 但是,如今朝堂上一切风平浪静,所以,天子到底要怎么来让岷王翻盘呢? 正这般思索着,底下人忽来禀报,道。 “尚书大人,刚刚传来消息,宗学那边,出事了!” …… “什么?割脉自杀?” 宗学训导厅中,襄王刚刚用完午膳,正打算回府小憩一会,便见到两个小吏急匆匆的过来禀报,说是宗学当中,有个学子自缢了。 “快带本王过去!” 顾不得多问,襄王急匆匆的起身,朝着宗学赶了过去。 宗学设有专门供学生休息的地方,待得襄王到的时候,房间外头已经围满了人。 襄王一打眼,就看到了几个让他觉得不顺眼的人。 除了朱范址,朱成鍊两个天天跟他作对的小子,就连朱音埑也在场。 说起来,宗学如今初设,很多典制都还不算完善,但是总体而言,一般来说,是给还未承袭爵位的宗室子弟而设。 高阶宗室子弟必进,低阶宗室子弟视其意愿,按照一定的员额,给予选进。 朱音埑如今已经承袭了镇南王的王位,理当退出宗学,回到封地。 但是,鉴于他的特殊情况,天子恩宽,准他父子二人在京中处理完老岷王的后事之后再行离开。 所以,这段时间,朱音埑虽然已经承袭了王位,但是,他依然将自己当做宗学的学生,每天过来听课,虽然说,距离当初天子限期离京的时间早就过了,可潜心向学也勉强算是好事,所以,虽然襄王看到他就不舒服,但是,也只能忍着,只能屡屡上本催请。 但是,或许是因为老岷王之事,朝廷上下对他有些不满,所以,这件事情迟迟没有进展,襄王虽然着急,但是也没有办法。 “都围在此处做什么,还不快去上课?课业都完成了吗?禄米不想要了?” 宗学当中,藩王的世子,庶子很少,这是因为开设的时间不久,各地藩王的世子,很多都已经年岁渐长,各自获得了封号。 有那么几个年岁不大的,被送到宗学,但是也屈指可数,往下较多的,是郡王的庶子,这两批人加起来,大概占到总数的十分之一左右。 但是往下,更多的名额,则是镇国将军及其以下的宗室子弟。 对于他们来说,襄王这个大宗正加天子皇叔的身份,还是十分有威慑力的。 尤其是,襄王平素十分严格,为了真正让这些宗室子弟成材,制定了十分严格的考核制度。 每旬的小考,每月的大考是固定的,平素有学习不认真和违纪的,抄书,面壁,乃至是训诫都是常事。 但是,最关键的一项,还是扣发禄米。 为了激励这帮孩子上进,尤其是看到朱范址等人天天带着一帮人到处惹事之后,襄王就定了这个制度。 凡是每个月考核不合格的学生,扣发下个月的禄米。 如此一来,众多的低阶宗室,果然都乖巧了许多,尤其是跟着朱范址等人每天游荡的那群人,一下子少了一大半。 毕竟,他们不像那些藩王子弟,郡王子弟一样,背后有一座王府支撑。 朱范址是襄陵王世子,日后注定有郡王位可以承袭,根本不缺钱,再加上他又能打,作为宗学一霸,基本是天不怕地不怕。 尤其是他性格执拗,襄王越是针对他,朱范址就越是跟他拧着来,什么面壁,抄书,禁足,责打,都用过了,就是没用。 这位襄陵王世子,还是次次都交白卷,给襄王给气的,直想把他给撵回去,但是可惜的是,他没有这个权力。 不仅没有,而且,真的闹到朝廷上,受责骂的还是他,所以,他索性就不管朱范址,将矛头对准了底下的那帮宗室。 要知道,像是奉国将军乃至是更低阶的宗室们,挤破了头来到京城,除了想要在宗学结业之后,能够顺利的混个爵位,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宗学会发放固定的禄米。 大明如今宗室的问题,已经初步显现,随着人数越来越多,地方上想要供给庞大宗室的俸禄,已经有些困难,所以很多时候,一些血缘较远,地位不高的低阶宗室,很难领到足额的禄米。 他们的家里,想方设法的把他们送到京城来,就是指着家里能少个人要钱,甚至还说不定能往家里送点银子。 毕竟,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总是没有官员敢克扣他们该有的俸禄钱粮的,何况,天子大方,为了鼓励宗学,还从内库当中拨出一部分银两,用作额外的禄米。 但是,让这些宗室子弟没想到的是,到了京城,的确是没有官员敢扣发俸禄了,可反而有了一个襄王,严苛之极,动不动就以不谨,不端的罪名,扣发他们的禄米。 到了最后,甚至还形成了制度,凡是考核不合格的,一律扣发。 当初为了老岷王之事,一堆宗室子弟跟着朱范址等人去十王府闹事,其实也是存了,将襄王早早赶回封地,然后换个人来执掌宗学的小心思。 可是谁曾想,天不遂人愿,到了最后,不仅襄王安然无恙,还顺顺利利的接任了大宗正。 这下,一众宗室子弟的苦日子可就来了,这段时间,宗学当中一直是怨声载道的,这不,到了如今,到底还是闹出事来了…… 襄王的本意,是想要尽快将人群驱散,更方便了解情况,但是,他没想到的是,这句话说完之后,底下的一帮宗室子弟虽然害怕,可望着他的目光,却带着隐隐约约的敌意。 这个时候,站在最前头的朱音埑上前一步,开口道。 “襄王爷,你身为大宗正,出了这样的事,你赶到现场的头一句话,既不是询问觐铎伤情,也不是问他为何割脉,反而第一件事,就是驱赶我等关切觐铎身体状况之人,敢问襄王爷,我等身为一脉同宗的朱家血脉,你的亲亲之义,仁爱之心何在?”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三十一章:不上了! 站在房间的外头,看着一众宗室子弟朝着自己投来带着怨气和不满的目光,襄王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早该料到,这个朱音埑留在宗学当中,没安什么好心。 这刚一出事,就开始挑动舆情,看来,此事结束之后,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留他们父子在京城当中了。 如此这般想着,襄王皱着眉头,还是决定先将人群驱散,不然的话,事情越闹越大,传扬出去,丢人的还是他。 “镇南王,照陛下的旨意,你父子二人早就该去就藩,如今你能盘桓京中,是陛下念在叔祖尸骨未寒,尚有后事需要处理,方加恩宽。” “你既盘桓京中,本王念在你年纪尚轻,需要教导,所以才准你暂留宗学读书,可你若要在宗学闹事,本王少不了要在陛下面前参你一本!” 言下之意,别以为有朱音埑在,其他人就可以不把他的话当回事了,说完之后,襄王环视一周,威严道。 “此处之事,本王自会处置,如今还是上课时间,尔等还不各归其位?” 应该说,长久以来,襄王掌管着宗学,积威还是有的。 这话一出,一帮低阶宗室面面相觑,颇有些人开始有退缩之意。 不过,有的是不怕他的。 装了这么长时间的乖孩子,一向暴脾气的朱范址,早就忍不住了,当下立刻就站出来,道。 “襄王爷好大的威风,怎么,难道说我等关心宗亲的身体状况,也有错不成?要是我等没听你的立刻离开,是不是下个月的禄米,你也要扣发?” “难道说,陛下让你任大宗正,就是来煎迫我等宗室的吗?” 这位襄陵王世子,向来急公好义,出手大方,在一众宗室子弟当中,名声很好,尤其是在襄王实行了这种严苛的考核制度之后,很多的贫苦宗室,一旦考核不佳,便会被停发禄米。 在场有不少人,都受过朱范址的接济,他的话在这些人当中,本就十分有号召力。 再加上这段时间,襄王继任大宗正之后,记恨着当初这些宗室子弟在十王府外闹事的情景,因此对宗学越发严格,更是一众宗学子弟心中怨气 颇深。 他们当中是有人过的清苦,但是,过的再清苦,也毕竟是皇族血脉,天家子孙,傲气还是有的。 一直以来,被襄王如此欺压,如今又有了朱范址带头,底下人的情绪顿时被激发出来,不由七嘴八舌的纷纷喊道。 “何止是煎迫,这分明是要逼死我等!” “对对对,看来是死一个觐铎还不够,非要我等一起自缢不成!” “襄王爷,你金尊玉贵,可我等的命,就一文不值吗?同为太祖血脉,你这么做,不怕天打雷劈吗?” 见到底下人忽然如此激动,襄王也有些意外。 不过,很快他就看到了,躲在后边鬼鬼祟祟的朱成鍊和其他几个平素就不安分的宗室子弟。 于是,他下意识的就将今天的事情,归结为又是朱音埑这三人组在煽风点火。 毕竟,这种闹事的场景,当初在十王府就发生过一次,如今,故技重施而已。 十有八九,是朱音埑父子二人逗留京师的时间太长,怕老岷王的后事处理结束之后,再也没有机会继续留在京师,所以,按捺不住开始闹事了。 他就说,吃了这么大的亏,这连亲生兄弟都毫不手软的朱徽煣,怎么会就此善罢甘休。 不过,同样的一招,上次就没起什么作用,这一次,还能再有什么用吗? 一念至此,襄王沉了脸色,提高声音,喝道。 “放肆,这里是陛下亲自下旨督建的宗学,让你们来此处读书,就是为了修身养性,收敛顽劣的性子。” “可你们身沐皇恩,却不思上进,整日里聚众聒噪,成何体统?” “再不散去,莫怪本王动祖宗家法,惩治尔等!” 说着话,襄王冷冷的望着朱音埑等几个人。 在他看来,朱音埑能耐再大,再能煽动群情,也不可能让这帮人替他拼命。 上一回不就是这样吗? 摇旗呐喊或许可以,但是,真的涉及到了自身利益,谁敢真的豁出去? 更不要说,如今他已经是大宗正,惩治这些闹事的宗室,名正言顺。 还是那句话,只要驱散了人群,剩下的这几个人,想闹也闹不起来。 他还就不信了,这几个人头铁,所有人都头铁不成? 今天,他就要让朱音埑这些人看看,这宗学当中,到底是谁在做主! 底下的一众宗室子弟一阵骚动,不少人眼中闪着退缩之意,见此状况,襄王决定再加一把火,祭出自己的终极大招。 “本王数五个数,还不回到学堂当中读书的,这个月的考核,一律按照下等核定,扣发本月及下个月的禄米!” 说到底,宗学当中,还是低阶的宗室更多。 正因如此,襄王当初才将扣发禄米当成了惩治学生的手段,如今将这一招拿出来,效果自然立竿见影。 嘲讽般的看着朱音埑等几个人,襄王举起右手,缓缓竖起一根手指,高声喊道。 “一!” 肉眼可见的,有不少宗室子弟已经开始往后退。 “二!” 随着襄王再喊第二声,已经有更多的宗室子弟慌了神,这让襄王十分满意。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在底下的一阵骚动声中,他忽然听到了两声不一样的声音。 那是……呜咽的哭声! 定睛一看,角落里有几个平素被襄王觉得性格懦弱的宗室子弟,竟然被逼的哭了起来。 “太欺负人了!” “朱瞻墡,你**的欺人太甚,老子不上了!” “呜呜,爹,我想回家……” 悲伤的情绪逐渐弥漫,刚开始还是几个平素并不起眼的低阶宗室在低声啜泣,渐渐的,一众宗室子弟想起这段时间过的苦日子,不由得悲从中来,一个个忍不住掩袖落泪。 “对,不上了,与其在这被人天天欺负,还不如在封地自在!” “*的,兄弟们,走,去见陛下,这个破宗学,谁爱上谁上,反正我要回封地去,就算是饿死,也不继续受这个鸟气!” 这回却不是朱范址等人起的头,完完全全就是平素那些被襄王欺压的太狠的低阶宗室们爆发了。 要知道,他们这些人,平时在封地里,虽然日子过的不好,但是,至少还算自在。 如今到了京城,本以为就是混个日子读书,可没想到碰上了襄王这样苛刻的大宗正,动不动就扣发禄米。 他们当中有很多人,本来就不是读书的料子,为了保住自己的禄米,每天拼了命的读书,才不至于被拉到最后。 结果现在,就因为他们过来关心了一下,刚刚割脉自杀的同窗情况怎么样,襄王就要扣掉他们两个月的禄米。 这谁能受得住? 更不要提,这帮人再怎么落魄,也到底是皇亲,被襄王一次次的如此威胁,情绪积攒到了一定程度,一点火星就爆发了出来。 见此状况,襄王才总算是慌了神,他的本意是想要尽快将事情平息,却没想到,如今越闹越大。 他这个大宗正本来就不是天子心甘情愿给他的,今天的事情,真要是闹到天子的面前,还指不定要受到怎么样的责难呢? 就算是能保住大宗正的位置,可是,连一帮宗室子弟都管不住,因为一点区区小事,屡屡闹到皇帝面前,他的面子也挂不住。 看着一众宗室子弟跟着就要往外走,襄王终于急了,气急败坏道。 “放肆,我看你们真的是要反了!” “来人,将他们都给本王抓到训导厅去,本王要行家法!” 放在平时,这种程度的威慑,足以让任何宗室子弟立刻停手。 但是,在这种激愤的情绪下,很多人都已经失去了理智,眼瞧着一旁负责宗学护卫的官军围上来,这群人丝毫不惧,跟着就要往外闯。 这般气势汹汹的样子,也惹得门口的官军们一阵为难,在场的人,可都是皇亲宗室,里头还有好几位,都是藩王,郡王之子,金尊玉贵的,要是一个两个也就罢了,可这一大群人,万一要是一时不慎磕了碰了,这责任谁能担待得起? 见此状况,襄王越发的生气,怒吼道。 “还愣着做什么?” “没听到本王说话吗?将这帮人给本王押到训导厅去!” “我看谁敢?” 眼瞧着底下的官军们踌躇犹豫着,似乎有动手的意思,朱音埑立刻冷喝一声,道。 “本王是陛下钦封的镇南王,你们是什么东西,也敢拦着本王,滚开!” 不得不说,朱音埑虽然年轻,但是,真的端起架子来,还是颇有几分威仪的。 紧跟在他的身后,朱成鍊也开口,道。 “我等皆是天子宗亲,欲求见陛下陈情,今日谁敢阻拦,便是离间天家,谋害宗室,我看谁敢?” 两个人站在最前头,带着一众宗室子弟便往前冲,迫的在场的官军步步后退,迟迟不敢上前。 不多时,众人便闯出了宗学的大门,浩浩荡荡的朝着宫门处行去。 ………… 乾清宫。 朱祁钰正在批阅奏疏,便有两个内侍匆匆走了进来,禀报道。 “陛下,镇南王朱音埑,代王世子朱成鍊,还有襄陵王世子朱范址及一众宗学子弟,汇聚在宫门之外,声称有事要见陛下。” 从一众案牍当中抬起头来,朱祁钰皱了皱眉,问道。 “可有说,是何事要求见?” “回陛下,没说清楚,但是,瞧着群情激奋,有不少宗室子弟嚷嚷着,要让陛下恩准,让他们提前返回封地。” 闻听此言,朱祁钰沉吟了片刻,然后侧了侧身,对着怀恩吩咐了几句,随后,怀恩拱手称是,急匆匆的便带着人出了殿门。 与此同时,午门外的广场上,一众宗室子弟站在烈日之下,个个神情激愤,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对襄王的控诉。 不远处的外金水桥畔周围,已经聚了不少的官员,有御史言官,也有各部院的官员。 这些人都在远远的观望着,同样低低的议论着什么。 这么大批的宗室子弟齐齐聚到午门外,而且还是从宗学出来,直奔宫门,想要不引人注意都难。 当然,这只是开始,随着动静越闹越大,自然是惊动了不少朝廷大员,先是内阁的一众大臣,首辅王翺和次辅俞士悦联袂而来,片刻之后,从另一个方向,礼部尚书胡濙,左都御史陈镒,也前后脚赶了过来。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自然还是同样急匆匆跟着赶过来的襄王。 “襄王爷,这,到底怎么回事?” 在场这么多人,和襄王打交道最多的,自然是礼部的胡大宗伯,所以,到了宫门外,几位大臣低声交流了一番,紧接着,胡濙便上前,对着襄王拱手一礼,开口问道。 “这……” 在过来的路上,襄王总算是后知后觉,紧着遣人去把那名割脉自杀的宗室子弟的情况打探了一下,他这才明白,为什么这帮宗室子弟的情绪如此激动。 那个现在还躺在宗学的孩子,名字叫朱觐铎,是太祖皇帝的五世孙,宁王朱权的四世孙。 只不过,他这一房,血缘颇远,传到他这一代,已经只剩下个辅国将军的爵位,而且,他还是个庶子,若要袭爵,降级一等,只能得个奉国将军。 而且,他的母亲出身寒微,所以连带着他平素在府中就不受待见。 这次到京师来,别人都是被逼无奈过来的,但是他却是自己主动来的,所为者一是想法子谋个出路,二是拿些禄米银两,托人寄回去供养母亲。 可偏偏他在读书一道上,并不算有天赋,每次的成绩只能算是中等,这次考核,是每月一次的大考,他因为吃坏了肚子,所以有两科卷子都没有答完,考了最后一名。 按照襄王定下的规矩,他要被连续扣掉两个月的禄米,这孩子一时接受不了,看完了成绩之后,回去便割了脉,要不是有同窗察觉不对,看他没来上课,前去寻找,只怕现在命都保不住了。 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襄王其实就不由一阵后悔,早知如此,他刚刚的时候,就不应该再提禄米的事。 这不明摆着是火上浇油吗? 但是事已至此,后悔也是无用,只不过,面对着胡濙的询问,朱瞻墡一时之间,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所幸这个时候,宫门开了,众人抬眼望去,只见天子近侍怀恩带着一队内侍,急匆匆的走了出来……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三十八章:陈年旧事 “爹爹……” 听到这道声音,于璚英顿时一阵惊喜,抛下面前唠唠叨叨的俞士悦,转身就奔向了已经迎在大门处的于谦。 堪堪在自家父亲的面前停下,于璚英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这才松了口气,鼓着嘴嗔道。 “爹爹临时传信,让女儿回家,也不说是什么事,好让女儿担心……” “没什么事,就是想你了。” 在于璚英面前,于谦罕见的露出一片慈爱之色,同样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家小女儿,看到她眉眼和润,性格也一如往常般活泼,于谦便放下了心,在于璚英的手背上拍了拍,他开口道。 “你大哥二哥,在后头等你呢,去跟他们说说话吧,一会咱们一家人一块用饭。” “是……” 于璚英和于冕,于康两个哥哥也许久未见了,心中自是想念,而且,她聪慧的很,知道俞伯伯来拜访,必然是和父亲有话要说,于是,便点了点头,对着于谦和远处的俞士悦行了一礼,然后匆匆进了府门。 不过,她却没有注意到,在远处看到他们父女团聚景象,原本面带笑意的俞士悦,却因她无意间的一句话,脸色已是凛然起来。 目送着于璚英的身影消失在府内,于谦转过头,看着俞士悦,面色也平静了下来,笑道。 “仕朝兄,书房一叙?” “好!” 于府书房,二人相对而坐,香炉中一缕紫烟袅袅升起,宁静悠远,俞士悦眉头微皱,神色凛然,于谦则是面带笑意,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自顾自的斟了两杯茶,在俞士悦和自己的面前,各放了一杯。 片刻之后,终是于谦率先开口,道。 “仕朝兄,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不要每次见到璚英,就这般样子,你我两家之所以没有结亲,原因何在,你应该比璚英更清楚。” “当初,仕朝兄相助之恩,于某铭记于心,可事情毕竟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和璚英每每见面,总拿此事打趣她,这孩子脸皮太薄,心里不免会多想的。” 俞士悦瞥了一眼于谦,神色微动,轻哼道。 “怎么,于少保如今位极人臣,是怕老夫挟恩求报?” “这……” 于谦苦笑一声,将茶盏往前推了推,道。 “仕朝兄,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俞士悦的神色也好了不少,叹了口气,他开口道。 “当年那桩亲事,固然是为了掩人耳目,但是,璚英这个孩子,我也的确是喜欢,我说的是实话,她嫁到我府中,别的不说,肯定是不会受委屈的,而且当时的状况,就算是我们结亲,也不会遭人非议,可你这个倔脾气,哼……” 他们两府当然不可能结亲。 虽然说,俞士悦和于谦是至交好友,但是,两家孩子该议亲的年纪,他们一个是兵部侍郎,一个是大理寺卿,而且,都还年轻,在朝堂上有着大好的前途。 这种关系,如果说再结了姻亲,必然会被议论为结党营私,这是他和于谦都不会去冒的风险。 朝堂之上,姻亲关系是很谨慎的,一般来说,文臣结亲,最好的选择就是勋贵将门。 虽然说,平素朝堂上文武之争你死我活,但是,不管怎么争,勋贵百年世家的爵位根基是在的。 有着世代传承的爵位,就是最安稳的所在,所以要嫁女儿,勋贵是最好的选择。 而且,不会被人议论结党,甚至于如果在有姻亲关系的情况下,还能秉公无私,弹劾勋贵不法,反而会受到赞誉。 其次才是文臣之间相互结亲,但是,一般情况下,也不会跟同辈结亲,刚刚中了进士,在京中无根无基的青年才俊,是最好的选择。 一则是可以翼护对方,二则身份差别太大,也不会被人非议。 当然,因为大多数人中进士的时候,年纪都不小了,所以这种情况也不多。 真的要说文臣结亲的话,那么最多的情况,是跟已经致仕或者即将致仕的大臣结亲,既门当户对,又不会遭人非议。 不管是娶妻还是嫁女,这种家里曾经有人做官的书香门第,是最好的选择。 像是同辈结亲,要么是自幼两家便有约定,要么是结亲时,两家官位都还不高。 如于谦和俞士悦这种,都已经是一方重臣,再去给自己孩子议亲,基本不会去考虑同辈的人,如果说真的出现了,那只能说明,其中有一方马上就要致仕了。 这一点,俞士悦当然是清楚的,他当时之所以会抛出这个消息,原因还是当时的一桩旧事。 那时于谦入朝不久,性情刚直,很快就得罪了王振,在王振的指使下,通政使王锡蓄意构陷,称他心怀怨望,任人唯亲,于是,于谦很快就被下狱候审。 当时王振势大,阿附之人甚广,于谦入狱,多得是落井下石的人,于府一时之间门庭冷落,连度日都不容易。 在这种情况下,俞士悦才屡屡过府,表露出想要结亲的意思,其用意无非是震慑那些宵小之辈,不要觉得于家没了靠山,是可以任人欺凌之辈。 至于后来,于谦入狱的消息传开,他曾经任职的山西,河南等地百姓纷纷伏阙上书,万民书递到御前,王振迫于压力,只得释放了于谦。 这桩亲事,双方也就随便寻了个理由,不再提了。 见俞士悦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于谦也颇有些无奈,道。 “仕朝兄当初仗义援手之情,于某铭记于心,可那个时候,于某既已恶了王振,不知何时便会再遭构陷,岂敢拉仕朝兄下水?” “何况,仕朝兄品行高洁,并非挟恩自重之人,这一点,于某自然清楚,可若是真结了亲,外界不明真相之人,难免议论仕朝兄用心不纯,仕朝兄一番好意,仗义出手。” “若因此事,让仕朝兄名声受损,于某如何担待得起?” 这番道理,二人心里都明白,也说了多次,但是每一回,俞士悦都气哼哼的,会说出那句说了无数遍的话。 “我看你就是嫌弃钦玉样貌平凡,不过也幸好璚英没有嫁过来,这个混小子,简直是肆意妄为,文不成武不就的,就知道纳妾。” “成婚这才几年,都纳了第七房小妾了,今天回去,老夫非揍他一顿不成!” 于谦没有说话。 哪怕关系再好,对方的家事,也是不好议论的。 其实他也明白,俞士悦每回见到于璚英,都会提起这桩事,其实不是对结亲一事耿耿于怀,而是对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气不打一处来。 于谦的家风严正,在如今士大夫普遍纳妾的背景下,只有于谦家中只有正妻,没有任何的姬妾,俞士悦虽然有一个小妾,但是,也从不在美色一道上沉迷。 可偏偏俞士悦的这个儿子俞钦玉,最是耽于美色,年纪轻轻的就流连秦楼楚馆,后来娶了个儿媳,持家倒是有道,但是性子绵软,管不住夫君,以至于俞钦玉的小妾,一个接一个的往府里抬,给俞士悦气的,基本上是见一次骂一次。 正因于此,每每见到于璚英的时候,俞次辅都会忍不住想,当初要是娶了这么个家风严谨的儿媳妇,是不是俞钦玉就能收敛性子,不再胡作非为。 于是,这也就造成了,于璚英每次回来探亲,只要俞士悦瞧见了,先是要嘘寒问暖一番,然后转头回府就要把自己儿子揍一顿。 以至于这位俞家大公子很多时候,挨了打都莫名其妙不知道为啥挨打…… 俞次辅骂了一会自家儿子,情绪总算是慢慢平复下来,端起茶盏润了润喉,目光落在眼前沉默不语的于谦身上,问道。 “刚刚在外头,我听璚英说,是你临时传信,将她叫回来的,可是……出什么事了?” 于谦沉吟着,没有立刻回答。 于是,俞士悦进一步追问,道。 “是和殿上发生之事有关?” 一声叹息响起,于谦捏了捏手里的茶盏,轻轻点了点头,道。 “仕朝兄,我怕是,要出一趟京了!这一回,时日不会短!” 俞士悦一愣。 “出京?做什么?” “整饬军屯!” 于谦淡淡的吐出几个字,口气中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 俞士悦眨了眨眼睛,一副你少骗我的样子,道。 “因为各地藩王之事?可是,陛下不是已经宣伊王父子进京了吗?” “何况,襄王如今因此被禁足十王府,待一切查清之后,必然还有后续的责罚。” “再加上,有代王和岷王为一众宗室做出表率,待到岷王接任大宗正以后,必然也会在此事上……” “仕朝兄,你错了!” 话未说完,于谦就摇了摇头,打断了他。 看着俞士悦迷惑的样子,于谦叹了口气,踌躇片刻,将他和天子为伊王之事奏对的场景说了一遍。 “……从宫里出来之后,我到礼部见了大宗伯,随后便得了陛下要在京中再建一座王府的消息,当时,我便心有所感。” “后来我回到兵部,刚刚收到武冈知府送来的公文,便得了消息,说宗学学生聚众宫门外,又有岷王击登闻鼓,奏告襄王。” “如此,我才确信了自己的想法。” “廷益你等等,这……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俞次辅瞪着无知的眼睛,一副理解不能的样子。 “陛下屡屡对宗藩出手,不正是在助你整饬军屯吗?何况,你不也说了,陛下并没准你出京啊……” “此一时,彼一时!” 于谦摇了摇头,道。 “当时我自请出京,是为了解决伊王一事,伊藩素来跋扈,必要有雷霆手段,方可震慑。” “但是如此一来,一则影响太大,会让朝廷动荡,二则……容易引发宗室反弹,陛下也未必能保得住我。” 话至此处,于谦的神色有些复杂,但是片刻之后,便也重新恢复了沉静,继续道。 “所以,陛下召了伊王进京,如此一来,只要伊王在京,伊藩自然可以顺利整饬,就如今日襄王一般。” “可是……” 俞士悦点了点头,的确是这个道理。 撇开一直心向朝廷的岷藩和不知道怎么被说动了的代藩之外,襄藩的问题之所以能够顺利解决,最大的原因,其实还是因为襄王不再襄阳,而在京师当中。 因为他不在襄阳,所以地方的阻力减轻了不少,而且,收到消息也大大迟缓,更重要的是,天子若要问罪,相对方便容易的多。 结合于谦刚刚的表现,俞士悦也终于明白了过来,面色不由有些沉重,开口问道。 “你的意思是……到此为止了?” 于谦点了点头,道。 “不错,陛下让岷王兼管宗人府,便是明证!” “岷王虽然辈分够大,但是,有之前兄弟阋墙之事,虽然并非岷王之过,可毕竟在宗室当中有了短板,加之他性格便擅长袖,并非可以一意得罪宗室之人,推恩安抚可用,但是,若要以雷霆手段临之,却不可以。” “岷王爷的那个性子,唉……” 尽管不想承认,但是,这两桩案子接触下来,俞士悦也不得不承认,岷王这个人,擅于诡谋,善于揣测人心,但要论一往无前的勇气,却有些不足。 表面上看,岷王从最开始和两个兄弟对簿殿上,再到后来拳打襄王,在午门外负荆请罪,再到如今敲登闻鼓举告襄王。 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是冲动而为,可事后细细去想,却不难发现,无论是哪一桩事,岷王都事先有所准备。 而且,从他入京以来的表现看,岷王只对和他彻底站在对立面上的人狠,但是他并不是那种,能有豁得出去得罪许多人勇气的人。 不出意外的话,天子让他来做这个大宗正,应该更多的是看重了他长袖善舞的能力,可以处理好宗室和朝廷之间的关系。 但是,对于军屯这种关系到核心利益,必须要强硬冲突的问题,岷王解决不了,怕是他自己也不想沾。 如今勋贵侵占的田土,已经解决的差不多了,只要能把藩王身上的这块肉剜下来,整饬军屯便大事可成。 可如果不能依靠宗人府的话,那么就只能……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三十二章:闹事与挨骂 怀恩的出现,算是暂时解了襄王的围。 瞧见他带着人出来,一众大臣和宗室,都纷纷围了上去。 “公公,陛下怎么说?” 胡老大人反应最快,替众人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见此状况,怀恩先是拱了拱手,随后道。 “陛下口谕,传召襄王觐见!” “什么?” “为啥?” “公公,你是不是说错了?” 话音落下,底下一众宗室子弟,顿时炸了锅,纷纷躁动起来。 倒是一旁的襄王,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 眼瞧着这帮宗室子弟个个义愤填膺,场面有失控的迹象,一旁的胡濙当机立断,上前道。 “怀公公,陛下可说了,为何要召襄王爷?” 怀恩似乎也没想到,这些宗室子弟如此激动,迟疑片刻,开口道。 “陛下说,宗学之事,理当由大宗正管理,既然是宗学出了事,总要先召大宗正问话。” 《青葫剑仙》 说着,他似乎也反应过来,底下宗室子弟的怨气不轻,便又补充道。 “各位宗亲不必着急,陛下向来公正,待问过襄王爷之后,自会召诸位宗亲再问,不会只听一面之词的。” 不过,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完,更是激发了在场一众人的情绪,他们纷纷上前,道。 “不成,凭什么先问他?” “就是,被煎迫的是我们,陛下为什么要先问他?” “不能让陛下先见襄王,这厮巧舌如簧,最擅蛊惑圣听,上回岷王府灵前闹事,就是他在陛下面前进了谗言!” “不错,这等人,根本就不配当大宗正。” “让开,我们要见陛下!” 一众宗室子弟越来越激动,眼瞧着下一刻就有要闯宫的迹象,见此状况,胡濙暗道一声不妙,看来今天这事,怕是无法善了了。 不过,既然他到了这,就不能再让情况更加恶化下去。 上前一步,胡濙高声道。 “诸位稍安勿躁。” 旋即,他转过身,对着怀恩道。 “怀公公,如今既是一众宗亲求见,陛下只召襄王爷,恐有不妥,劳烦你再跑一趟,将此处情状禀告陛下。” “这……好吧。” 怀恩踌躇片刻,拱了拱手,转过身便往宫门里头走。 不多时,怀恩再度回转,道。 “陛下有旨,召诸宗室武英殿面圣!” 于是,底下一众人顿时松了口气,迈开步子,准备往宫门里去。 然而,前头宗室子弟倒是进去了,可胡濙等人想往里走的时候,却被怀恩拦下了。 “大宗伯,诸位老大人,宗学中发生的事,陛下已经大致清楚了,无非是些学生受不得苦,前来抱怨抱怨而已,此乃家事,陛下和襄王爷会好生劝慰,就不必诸位……” 怀恩的话音未落,一阵沉重的鼓声便毫无征兆的响起。 “咚”! “咚”! “咚”! 一声声沉闷的鼓声,仿佛敲打在众人的心头,就连急着往宫里跑的一干宗室子弟,也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至于站在宫门外的大臣们,更是在愣怔片刻后,不约而同的把目光转向了鼓声的来源。 这鼓声如果换到一两年前,可能老大人们还要反应一下,但是,最近的这一两年,他们对这鼓声,可是丝毫都不陌生! 登闻鼓! 自天子登基之后,登闻鼓响了两次。 头一次,是镇南王世子朱音埑为父鸣冤。 那一次,宗室大案震动朝野,两位郡王被囚凤阳高墙,大理寺卿薛瑄被罢职归乡,宁阳侯陈懋被锁拿下狱,最终还是宫中圣母亲自出面,才保得了陈懋的爵位不失,其影响不可谓不大。 至于第二次,是英国公府张輗为其弟张軏鸣冤,其影响和第一次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十七家勋贵大臣,被当廷杖责,天子震怒,更是引出了张軏等人伪造圣旨,泄露军情的滔天大案,间接对整个朝局造成了巨大的影响。 如今,是第三次! 登闻鼓就设在午门之外,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不知何时,在远处的登闻鼓旁,多了一个手持鼓槌,身着蟒衣的肥硕之人。 岷王朱徽煣? 一众大臣相互对视一眼,均是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凛然。 先是宗学出事,宗室子弟进宫告状,如今,在京城蛰伏许久的朱徽煣敲响登闻鼓。 这一桩桩事,无不昭示,今天,要出大事了! 登闻鼓响,迅速引来了大批人的关注,没过片刻,便有两队锦衣卫自宫门中而出,直奔登闻鼓处。 与此同时,几名值守在登闻鼓旁的禁军,急匆匆的进了宫中禀报。 两队锦衣卫将登闻鼓围了起来,朱徽煣却丝毫不惧,随手将鼓槌扔下,深吸了一口气,昂首阔步,便朝着宫门处走来。 “见过岷王爷!” 有皇帝的圣旨在,礼部自然不敢怠慢,一个多月以前,礼部就操持好了岷王的袭封大礼。 所以如今,面前的这位已然不是镇南王,而是正经的岷藩之主,岷王朱徽煣! 气定神闲的走到宫门前,一众大臣纷纷让路,就连胡濙也低下头,拱手开口问好。 当然,朱徽煣也并非倨傲之人,虽然身上穿着华贵的亲王朝服,但是,却依旧认认真真的给在场众人回了个礼。 看着因登闻鼓响而遍布整个广场的禁军和锦衣卫,胡濙无声的叹了口气,然后走上前,问道。 “岷王爷,你这是……” 朱徽煣胖胖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似乎没有意识到,因为他刚刚的所作所为,引发的剧烈影响,只是云淡风轻的道。 “有事要禀陛下!” 啊这…… 不得不说,朱徽煣的这个回答,让在场众人有些哭笑不得。 有事要禀算是个什么理由啊? 他们还以为,这岷王府又有什么惊天巨案出现,结果,就是有事要禀? 有事你写奏疏,递牌子请见,哪个不行,就非要闹这么大? 一众大臣心中无语片刻,正要开口再问,宫门处已匆匆行来两队内侍。 “陛下有旨,召岷王朱徽煣,六部尚书,左都御史,内阁大臣,成国公朱仪,丰国公李贤,宁阳侯陈懋,昌平侯杨洪,靖安伯范广,忻城伯赵荣等人觐见。” 出大事了! 听到这个名单,在场的一众大臣,纷纷将目光投向站在中间,一脸平静的朱徽煣。 登闻鼓响,必然是有诉状或者陈情奏疏递到天子案前,如果只是涉及宗务的话,那么,召岷王进去便是。 但是现在,天子要召见几乎朝中所有有分量的文武大臣,就连宁阳侯,昌平侯这样有爵无职的也包括在内,这就只能说明,这件事情绝不简简单单涉及到宗室,而是一件需要朝廷文武合议的大事…… 不多时,武英殿中。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御座之上,天子一身燕居服,头戴翼善冠,面色平静,道。 “平身吧!” 于是,一众宗室大臣,这才站了起来。 应该说,武英殿作为日常处理政务的场所,已经不算小了。 但是,容纳这么多的人,还是显得有些拥挤。 至于原因,则是因为除了一干文武大臣之外,在这殿中,还挤了几十个宗室子弟。 闹腾了这么久,一众大臣多多少少,也大概知道了这帮宗室子弟为何而来。 原本,他们还对这些宗室子弟反抗声讨襄王的事有不小的兴趣,但是现在,有岷王击鼓一事,对于这些宗室子弟,他们都颇有些兴致阑珊。 就像天子最开始说的,这件事说穿了,其实不过是口角之争而已。 或许襄王在宗学的管理方式确实不妥当,但是,毕竟那个割脉的宗室子弟没死,退一步说,就算是死了,那也不能全怪襄王。 毕竟,从出发点来看,襄王制定这样的制度,也是为了督促宗室子弟们上进,就算是没有照顾到一些心理脆弱的子弟,也最多是管教不当,不能算是什么大罪。 当然,如果说严重一点的话,那就是激起了宗学子弟们的不满,闹到了御前。 但是,这都是些孩子,不过一时冲动而已,真要是因为他们闹一闹,就对襄王这样一个负责管理宗务的大宗正予以严惩,那可不就乱了套了。 之后宗学再有什么问题,往御前一闹,难道能次次都纵容不成? 庙堂之上的大臣,都是谙熟朝争之人,自然晓得这番道理,襄王就算要处罚,也不能是因为这帮孩子闹起来了处罚。 所以,这真的就是一件小事而已。 但是,事情虽小,可毕竟涉及到宗室皇亲,解决还是要解决的,这么多人挤在武英殿中,之后的朝事也没法议。 天子显然也清楚这一点,因此,扫视了一圈,率先对着底下的宗室子弟们和颜悦色道。 “诸位宗亲,因何围在宫外,求见于朕?” 于是,底下顿时一阵骚动,片刻之后,他们推出来的人,竟然是大大咧咧的朱范址。 “陛下,事情是这样的……” 不得不说,这位襄陵王世子,虽然平素粗鲁好斗,但是,在天子面前还是十分乖巧的。 没过多久,便将在宗学当中发生的事,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陛下,觐铎好歹也是天家血脉,他虽然沉默寡言,但是性格温和,喜好读书,平素在宗室当中,颇受赞誉。” “但是如今,他这样性子温吞的人,都被逼到了这等程度,可见宗学如今已然何等严苛?” “陛下设立宗学,本意是想要为我朱家培养人才,以护藩屏,笃亲亲之义,习圣人之德,此诚天恩浩荡矣,然则,自襄王负责宗学以来,对吾等宗学子弟日渐严苛,丝毫不见对宗亲仁德之心。” “他明知诸多宗亲依靠禄米度日,却仍然不顾亲亲之义,克扣禄米,以致宗学怨声载道,如此下去,诸生惶恐不安,日日忧虑,如何能安心读书?” “臣等今日斗胆前来求见陛下,是望陛下能为我等做主,再择仁德之人掌管宗学,如不可,也请陛下恩准,放我等回到藩地,安稳度日。” 不得不说,朱范址这段时间成长了,说起话来,也是一道一道的。 他自己想必也知道,将朱觐铎自杀一事全赖到襄王身上不可能,所以话里话外,抠着襄王过分严苛,不念亲情这一条控诉。 这番话说完,底下的诸多宗室子弟,个个都一副十分认同的模样,不由纷纷重重的点头,一片附和之声。 这般场景,看的一旁的襄王脸色阴沉,思索了片刻,他正要开口辩驳一番,却不料上首天子的轻喝声已然传来。 “胡闹!” 襄王微微一愣,因为天子这话不是冲他,而是冲着底下的一众宗室子弟。 除了襄王之外,在场的一众文武大臣,也略感到有些意外。 这件事情的确不能全怪襄王,但是,也不能说襄王没有责任,既然闹都闹开了,怎么着也该是先安抚一番的。 可这陛下怎么…… “自古求学之路,哪有安逸舒服的?” “想当年,太祖皇帝布衣而起,历经百战而得天下,他老人家当时面临的状况,和你们相比,岂不艰难的多?” “若是他老人家也跟你们一样,处处叫苦,何来的大明社稷?” 御座之上,天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对着底下的一众宗室子弟开口斥责。 “襄王叔对宗学的管理,的确有些严格,但是,那无非也是希望你们学业有成,早日能够为我大明江山翼护藩屏,虽然言辞当中有所不当,但是,你们岂可因此,就冒犯于他。” “朕既然将宗人府交托给了襄王叔,他自然可以代朕处置宗务,你们如今动辄前来宫里闹事,将皇家颜面置于何地?” “何况襄王叔在宗室当中素有贤名,担任大宗正,乃是众望所归,如今就因为区区几石禄米,你们就要朕撤换大宗正,难不成当朝廷公器是玩耍的游戏吗?” 这话说的不轻,一番数落下来,底下的一众宗室子弟,个个像霜打的茄子一般,没有了刚来的气势。 当然,也有少部分的人,紧紧的捏起了拳头,一副不服的样子,但是,这毕竟是在御前,他们胆子再大,也不敢冒犯天子,所以,只能恨恨的等着一旁得意的襄王,那目光仿佛要将他吃了一样。 这个时候,天子似乎渐渐平息了怒意,这才转向了一旁的襄王,道。 “襄王叔,此事你作何看法?”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三十三章:陛下永远圣明 骂得好! 这帮小崽子,就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本王好心好意让你们专注学业,结果你们一个个的,不仅天天惹事,还敢来告本王的状,真以为本王缺你们那点禄米不成? 看着一帮人被骂的‘狗血喷头’,襄王在旁大感快慰。 不过,这些话自然是不能说出来的。 闻听天子询问,他踌躇片刻,上前道。 “陛下容禀,没能管教好宗学子弟,是臣之过,此次觐铎割脉自缢,臣心中也十分难受,自感有疏失之处……” “所谓教不严师之惰,臣身为大宗正,受陛下旨意管辖宗学,也算这些宗亲的老师,闹出如今这样的事端,臣自感惭愧万分。” “请陛下放心,此次回宗学之后,臣必定痛定思痛,好好管教,定不负陛下所托。“ 对于天子的回护,襄王虽然不明所以。 但是他心里清楚的很,今天的事,就算主要责任不在他,可一个管教不严,过分严苛的罪名,是逃不掉的。 现如今不论天子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是总归,是将错都归在了这帮宗学子弟的身上。 既然如此,就得识情识趣,说白了,人家既然给了台阶,就得顺着下来,不能不识抬举。 见襄王如此,上首的天子点了点头,道。 “襄王叔宽宏大量,是这些宗学子弟的福分,今日之事,实乃口角之争,为了区区小事,伤了亲亲之谊,实在不妥。” “依朕看,对于这些孩子的处罚便不必了,该发的禄米,照常发放,除此之外,那个割脉自杀的宗学子弟,也该抚慰一番,善加医治。” “皇叔觉得如何?” 有了天子这个和事佬,襄王自然也就顺水推舟,恭声道。 “陛下圣明,臣自然无有不遵。” 然而,他的这番做派,底下的一众宗室子弟却不买账。 两回反抗襄王,早就已经将他得罪的死死的。 别看现在襄王说的好好的,但是,这次要是再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待回到了宗学,他还指不定要怎么报复呢。 想想自己等人这段日子在宗学的血泪经历,一帮宗室子弟纷纷跪倒在地,道。 ”陛下莫要轻信谗言,襄王此人窃据大宗正之位,实则气量狭小,手段酷烈,今日过后,他必会伺机报复我等,恳请陛下,准我等回乡吧。” “呜呜,陛下,我想回家。” “请陛下念在宗亲之情,恩准我等回到藩地吧,继续呆在宗学,我们一定会被折磨死的。” 这帮平均年龄十几岁的宗室子弟,有人一带头,立刻就吵闹起来。 一时之间,跪地恳求者有之,嚎啕大哭者有之,恶狠狠的盯着襄王,仿佛他是生死大仇的也有之。 这让一旁的一众大臣不由有些无语。 到底还是些孩子,听听他们说的这些话,真的有那么严重吗? 当然,也有一些大臣神色古怪的看着一旁的襄王,想知道到底这帮孩子在宗学遭遇了什么,竟然如此抗拒襄王…… “放肆!” 眼瞧着大殿上乱成一团,作为主角的襄王,顿时就忍不住了。 这段日子以来,他在宗学当中,可谓是呼风唤雨,谁见他不是唯唯诺诺的。 结果今天,一帮熊孩子借着一个小小的由头,闹到了御前还不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喧闹大哭。 襄王可以想见,这副场景传扬出去之后,他多年经营的贤名,算是彻底毁了。 恶狠狠的吼了一声,殿中算是安静了下来,但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襄王的身上。 顶着这些神色各异的目光,襄王道。 “金殿之上,陛下面前,尔等如此嚎哭成何体统?可还有一丝的皇亲尊严?” “还不向陛下请罪!” 这番话说的倒有气势,不管是抽泣不已的,还是大声喝骂的宗室子弟,都一副被吓到了的样子,不敢说话。 但是,他们也没有照着襄王所说的那样,跪地请罪。 于是,局面就僵在了这。 片刻之后,殿中响起一声轻笑,襄王的耳边,顿时响起了一道熟悉而烦人的声音。 “襄王爷好大的威风……想必平日里,在宗学当中,也是如此对待这些孩子们的吧?” 朱瞻墡循声望去,只见说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一直冷眼旁观的岷王朱徽煣。 与此同时,他也隐隐约约的察觉到,似乎身旁一干大臣,望着他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古怪。 见此状况,朱瞻墡心中升起一丝悔意,但是很快也就被按掉,冷声对着一旁的朱徽煣道。 “岷王爷还有心思操心本王的事,倒不如想想,你自己的抗旨之罪,该如何向陛下解释吧?” 说着,朱瞻墡转向御前,开口道。 “陛下早有旨意,令岷王父子限期一月离京,但是如今,一月之期早过,二人仍旧迁延不出,实乃违抗圣意,恳请陛下下旨,命二人即刻就藩,不得迁延!” 事到如今,他算是看出来了。 这帮宗学子弟心中的怨气虽然重,但是,这怨气若无人挑起来,总还是压得住的。 但是,有岷王父子在,这背后始终有人煽动着,必然会事端不断。 所以,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将他父子二人撵出京出。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襄王一开口,就扣出了抗旨不遵的大帽子。 然而,说完了话之后,他看着朱徽煣胖胖的脸上,不仅没有惊惧之意,反倒带上了一丝嘲讽之意。 心中暗道一声不好,紧接着,他的耳边便响起了天子的声音。 “皇叔这话说的未免夸张了,岷王叔祖留在京中,是为太叔祖治丧,此乃纯孝,朕岂能苛责?” “再者说了,都是皇室宗亲,迁延些许时日而已,用上抗旨一词,着实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太叔祖刚刚薨逝,若朕因为岷王叔祖犯了这点小错,就予以降罪,未免有些太过不近人情了,对吗?” 小错? 襄王承认,他说岷王抗旨不遵,的确是有点上纲上线了,但是,这无非是重罚轻罚的问题而已,结果到了天子的嘴里,就变成了一点小错? 看着岷王脸上若有若无的嘲讽之意,襄王心中一阵怒起,正要开口辩驳几句,但是一抬头,看着对面天子诚恳的脸色,他忽然就冷静了下来。 天子对他这个皇叔,从来都是不亲近的! 这一点,襄王知道的清清楚楚,他自己重视礼制,恪守嫡庶之别,这是从小被灌输在骨子里的概念。 所以,对于天子这个庶子僭越嫡长继位,他心中一直十分排斥,所以,他也不亲近天子,天子也不亲近他。 但是,就是这样的关系,天子竟然会屡屡开口回护他,这是为了什么? 答案显而易见! 天子回护的不是他,而是宗亲。 作为大明的圣天子,皇帝所做的,是展示他的亲亲之义,是展示他对宗亲的宽容以待,是安抚双方,让所有宗亲和平共存,相互亲近。 所以,天子不是站在他这一边,而是站在弱势的一边。 说白了,作为朱家的族长,面对一群宗亲,天子需要做的不是赏罚分明,而是最大限度的保护所有人,俗称,和稀泥,又叫,大伙差不多得了,看我面子各退一步,都别太过分。 出于这个理由,天子训斥了前来闹事,想要撤掉襄王大宗正职位的一干宗室子弟,然后又恢复了他们的禄米,给了安抚,希望能够和平解决今天的闹剧。 既然如此,那么同样的道理,在面对襄王如今弹劾岷王“抗旨不遵”的时候,轻描淡写的一句“不能如此不近人情”,自然也是理所应当的。 这个时候,如果襄王再纠缠岷王父子没有按期离京的事,那么,可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了。 总不能,只有他拿好处的份,到了别人,就得严刑峻法…… 看着天子和煦的面容,襄王张了张口,到最后,还是拱手道。 “陛下圣明,是臣失言了!” 于是,天子的脸上,也绽出一丝笑容,道。 “这才对嘛,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剑拔弩张,还有你们……” 说着话,天子转头朝向一旁的宗室子弟们,语重心长道。 “宗学如今刚设不久,自然会有疏失之处,如果你们有所不满,可以直接跟襄王叔说,或者是写奏疏递到朕这里来,像是这样闹到宫门外头,吵嚷的满京城皆知,让天家颜面何在?” “念在你们情有可原,朕就不罚你们了,好好回去读书吧……” 眼瞧着天子就要把他们打发走了,底下一干宗室子弟顿时急了。 尤其是朱范址,他几乎可以想见,这回要是回了宗学之后,襄王非得刁难死他不可。 看了一眼旁边的朱音埑和朱成鍊,三人交换了个眼神,朱范址鼓起勇气,上前道。 “陛下,臣以为大宗正之位,当择贤而长者,能令诸宗室信服之人担任,襄王苛责宗室,逼迫宗室学子自杀,不能称贤,引得宗学子弟怨声载道,已无威望管理宗务,臣恳请陛下,罢去其大宗正之位,另择贤者接任!” “恳请陛下恩准,罢去襄王大宗正之位!” 紧跟在朱范址之后,朱音埑和朱成鍊率先跪地开口。 紧接着,一个又一个的宗室子弟纷纷跪倒在地,声音虽然不算整齐,但是,却一致的很。 这一次,从天子到一众大臣,眉头终于皱了起来。 这已经是进殿以后,这些宗室子弟第二次郑重的提出这个要求了。 如果说,刚刚的一番闹腾,是因为受了委屈,想要宣泄一番的话,那么,闹到这种场面,如何也该收手了。 但是,这帮宗室子弟如此执着,难道说,还有什么隐情? 一次又一次的请奏,上首的天子也明显重视了起来,目光扫视了一周,口气也变得郑重起来,沉吟道。 “你们要朕罢免襄王的大宗正之位,可你们能拿出的理由,却只有区区的一个意外,如何能令诸王,令天下宗室信服?” “陛下,臣等不止因他逼死觐铎之事方才奏请,这一年多以来,襄王屡屡僭越本分,身为宗室,擅自干预朝政,才能不足,难以管辖宗学,气量狭小,不顾长幼,在老岷王灵前闹事,桩桩件件,天下宗室皆看在眼中,只是不愿惊扰陛下而已。” “但是,襄王不仅不知收敛,而且越发得寸进尺,长此以往,各地宗室怨气深重,必会使我皇家离心,社稷不稳,请陛下明鉴。” 说着话,朱范址从袖中拿出一份信函,高高举过头顶,道。 “陛下,这是臣堂兄韩王写给臣的家信,在信中,堂兄屡屡斥责襄王德不配位,大宗正之职,理当由宗室之中,更有威望之人担任,言辞恳切,请陛下御览。” 这封信一拿出来,顿时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要知道,朱范址虽然身份尊贵,但是说到底,在众多老大人们看来,就是一个半大孩子而已。 更何况,他只是襄陵王世子,并非是襄陵王,不论再怎么在朝堂上抗辩,他说的话,都更像是小辈在胡闹,多数时候,都会被一笑置之。 但是,韩王就不一样了,虽然说,如今的韩王是朱范址的堂兄,但是,他已经年近三十,到了而立之年,而且,他是正经的藩王,在朝堂上,尤其是在宗务上,一位藩王的份量,可是不轻的。 当然,这封信并非正式的奏疏,只是家信,所以,效用可能会打一些折扣,但是,也绝对不是可以轻易旁置的程度。 看到朱范址递上去的家信,襄王的脸色阴沉的简直要滴出水来。 他没想到,这个小崽子还有这么一手,不过,就凭一个韩王,就像把他怎么样,未免太天…… “陛下,臣这里也有,这是臣堂叔沈王的家信,里头同样写了,襄王不尊长辈,德行不佳!” “臣也有,臣堂兄庆王也给臣写了家信,觉得襄王身为宗室,擅自干预朝政,实在有失本分……” ……真……了吧! 襄王僵硬的转过脖子,扫了一眼,便看到底下这帮宗室子弟,一个个的手里都拿出了自己的家信,甚至有的人,还拿出了好几封。 殿中的内侍一阵忙乱,好不容易,才把所有人的家信都收集了起来,递到了御案上。 远远望去,仅仅是这些信件,摞起来都有三四寸高……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三十四章:哦~我愚蠢的叔叔哟~ 文华殿中,一片安静。 此时此刻,望着御案上厚厚的一摞书信,襄王的脸色涨成了猪肝色,一众大臣也是神色各异。 天子似乎也有些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 犹豫了一下,天子还是没有多说什么,而是随手抽了一份家信打开,然后扫了两眼。 看完之后,他老人家眉头微皱,瞥了一眼底下的襄王,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又拆开了一封。 同样是快速的浏览了几眼,然后搁下,下一封…… 再下一封…… 天子一边拆,一边随手搁下,一旁的内侍,一边忙不迭的整理,一众宗室大臣,就这么静悄悄的在旁边等着。 不多时,御案上的一摞书信,就已经见了底儿。 将最后一封信搁下,天子揉了揉眼眶,似乎感到有些头疼,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睛,目光落到襄王的身上,口气当中颇带着几分无奈,道。 “皇叔,看来各地的宗室,对皇叔的确也颇有不满啊……” 说着话,天子踌躇了片刻,面对着底下一众大臣好奇的目光,无奈的从一堆信件当中挑出了几封,然后命内侍递了下去。 襄王的脸色又沉了沉,因为,天子并不单单给了他,还给了其他的一干大臣。 接过其中的一封,襄王仔细的瞧了瞧,神色却变得颇有几分复杂。 与此同时,一众大臣看到这些信件之后,也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之声。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几份信件都被传阅了之后,襄王掀起衣袍,跪倒在地,沉重道。 “臣愧对陛下信任,不曾想到,臣一片忠心,想要为我大明江山尽心竭力,替我朱家宗室培育人才,却令得诸王如此误解于臣,引得如此连篇累牍的弹劾,让陛下苦恼,是臣之过也。” “既然诸王如此不满,臣亦无颜继续呆在京城当中,任大宗正一职,恳请陛下准臣辞去官职,回归封地,做一闲散藩王,安心度日。” “这……” 见此状况,天子微微有些发愣,但是很快,在一众宗室子弟期待的目光当中,天子便苦笑一声,开口道。 “皇叔这是做什么,这是家信,又不是弹劾奏疏,何况,诸王在心中,也只是发发牢骚,并没有真的弹劾皇叔。” “诸王皆在各地,皇叔在京中呕心沥血,朕是瞧在眼中的,诸王和皇叔都是宗亲,若有什么误会,解开便是,何必如此?” 这番话说完,底下原本抱有期待的一众宗室子弟,眼神立刻就黯淡了下来。 他们原本以为,拿出这些家信,让天子看到各地宗室对襄王的不满,无论如何,也能让宗学换人。 但是,却没想到,天子竟然是这样的态度…… 难不成,今天真的白白来了一趟宫中,以后还要回到那水深火热的宗学当中受苦吗? 眼瞧着他们这副样子,站在旁边的一干大臣,不由摇了摇头。 这帮孩子啊,还是太年轻了,看事情只会看表面! 陛下要是真的不想罢掉襄王,他们连见到陛下的机会都不会有,最多,也就是其中的一两个人,有机会能够面陈天子。 既然陛下把他们都召进了殿中,那就说明,是有机会的。 只是,这个机会,要如何把握,还是要看他们自己。 他们不是扳不倒襄王,而是拿出来的这些筹码,还不够! 不错,襄王当初能够成为大宗正,一方面是因为他设计了朱徽煣,让他当众出手殴打藩王,从道理上来说,行为不端,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原因,其实是襄王多年来积累的声望和名声,加上他自宗学建立以来,持续对宗学的管理。 这其中,最重要,最核心的,自然还是他多年的贤王名声,正是因为这一点,才让他从诸王当中脱颖而出,成为了大宗正。 但是,这是在他上位之前,需要名声证明他的实力。 可若是放到现在,襄王已经拿到大宗正之位的情况下,想要扳倒他,单单是证明他在诸王当中颇受非议,是不够的。 何况,就像天子刚刚说的那样,诸王写的是家信,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能当成真正的弹劾奏疏来对待。 如果说,这些不是家信,而是诸王通过礼部呈递上来的弹劾奏章,那么自然,襄王可能会保不住大宗正之位。 但可惜不是! 他们刚刚也看过了这些家信,其中大多数的藩王,言辞之间,的确对襄王评价并不怎么样,甚至有些老资格的藩王,措辞颇为严厉。 可说到底,这都是私下里的事,摆到台面上来问罪,是不够的! 再者说了,襄王再怎么说,也是陛下的皇叔,宗室当中,若论血缘,除了太上皇之外,就数襄王最近。 所谓亲亲之谊,作为皇叔,再怎么样,哪怕只是面子上,陛下也是得维护一番的。 听话听音,不管是襄王刚刚的请辞,还是天子的挽留,事实上,都不过是虚礼罢了。 这么多家信摆着,襄王不可能没有表示,但是,他心里也很清楚,天子不可能因为这点事罢免他。 所以,才有了如今的这副场景! 可惜,这帮孩子看不透…… 在这些熟谙朝堂政治的老大人们眼中,扳倒襄王的这锅水,已经烧开了七成,只需要再加一把最关键的柴火,就能把水烧开。 如今的局面,虽然这些家信不能算是弹劾,但是,却能显示出各地宗室对襄王的不满。 再加上刚刚闹出了宗学之事,虽然不能说是襄王的责任,但是,这样的小事闹到了御前,本身就说明了,襄王的能力是有欠缺的。 二者叠加,扳倒襄王的条件已经成熟,如今缺的,就是一个真正的,详实的罪名。 不用很大,但是一定要证据确凿,只要有一个襄王赖不掉的罪名,那么,在众望所归之下,他的大宗正之位,无论如何也是保不住的! 但是,看这帮孩子的样子,明显是已经黔驴技穷了,白白可惜了,今天这么好的机会…… 一帮老大人在旁边暗自摇着头,很有职业素养的对着大好局面被白白浪费而感到惋惜不已。 实话实说,如果让他们来出手,哪怕是没有这最后的一把柴,只要运作的当,也不是没有机会。 但是可惜的是……这是宗务。 至少到目前为止,这些事情,还是宗室内部之间的矛盾,他们如果贸然开口插手,怕是会引来非议和一干宗室的不满。 所以,他们也只能这般眼睁睁的看着,不出意外的话,襄王这回,怕是还能安然逃过一劫…… “陛下,臣有本奏!” 就在此时,一道声音突兀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顿时脸色一变,只见一身朝服的岷王朱徽煣,大步出列,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高举头顶,道。 “臣要弹劾襄王朱瞻墡,肆意不法,横行乡里,欺压百姓,苛待一众宗学子弟,不顾亲亲之谊,克扣宗室禄米,欺上瞒下,引得各地宗室怨声载道。” “除此之外,他还擅自收受边将贿赂,侵占边境军田数百顷,至于襄王封地襄阳府,更是大肆掠夺军田,民田无数,如此视朝廷法度如无物之辈,岂可为宗室表率?” “臣弹劾襄王不谨,不敬,不忠,严苛,跋扈,请陛下严惩!” 朱徽煣胖胖的身子,此刻站在殿中,却显得意外的义正言辞。 他声音洪亮,力镇殿宇,引得在场的一众大臣纷纷侧目。 得,说啥来啥,刚刚他们还在想,这最后一把火,是不是烧不起来了,这转眼的工夫,不久烧起来了? 眼瞧着朱徽煣列举了自己的一条条“罪状”,襄王的面沉如水,恶狠狠的盯着朱徽煣,恨不得要把他吃了一番。 奏疏呈递到御前,天子打开仔仔细细的看了一番,旋即,眉头便紧紧的皱了起来,沉声道。 “皇叔,对岷王叔祖的弹劾,你有何解释?” 殿中的气氛陡然一转,瞬间变得凝滞起来。 原本还有些摸鱼的大臣,随着天子这一句话问出,神色都瞬间变得清明起来,个个提起了十二分精神。 不得不说,虽然才登基不到两年的时间,但是,随着一次次的朝局变幻,哪怕面对的是一干历仕几朝的重臣,天子的威势,也已经渐渐凝聚起来。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语气中的认真之意,便让所有人都绷紧了心神。 所有人都清楚,天子固然看重亲亲之谊,但是,他老人家更看重的,是朝局社稷,是国家大政。 平时的小打小闹,哪怕是冒犯天威,天子都能一笑置之,但是,如果涉及到政务层面,天子的眼中,可是丝毫都揉不得沙子。 事到如今,在场的诸多大臣,也都隐约有了猜测,前面宗室子弟的请愿,还有各地诸王的信件,都只是前奏。 而如今,真正的杀招,来了! 襄王自然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他久不上朝,对于这种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的氛围,颇有些不适应。 但是,他再迟钝,也能意识到,如今的局面和方才不同。 刚刚的时候,天子一句轻飘飘的话,四两拨千斤,宽宥了朱徽煣延迟离京的罪名,如此一来,他手中几乎就没有反制的手段可用了,只能被动的防御。 面对朱徽煣的弹劾,还有天子及一众大臣的注视,襄王脑子飞快的转着,最终决定…… “陛下,臣不知道岷王爷在说什么,臣在藩地当中,向来奉公守法,不敢有丝毫懈怠之处,蒙陛下召见,至京师之中,亦安分守己,不曾有逾矩举动。” “岷王爷弹劾臣的罪名从何而来,臣实是不知,陛下圣明英断,相信必能还臣一个清白!” 短暂的犹豫之后,襄王还是觉得,现如今的场面,抵死不认,是最好的办法。 当然,襄王下这个决定,不是胡乱下的。 朱徽煣的这份弹劾,很多的事情都是老调重弹,如果说有什么新鲜的地方,那就是关于军屯的弹劾。 不出意外的话,这也是天子的态度发生转变的原因。 但是要知道,这种指控是需要证据的! 岷王的封地在武冈,和襄阳并不毗邻,自太宗之后,各地藩王被严令不得随意出城,相互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的交流。 所以对于襄阳的状况,就算是朱徽煣有所耳闻,他也必然没有证据。 至于边境的屯田,的确是有的,而且,不是襄王自己要的,而是一帮边将为了托庇逃罪,主动送到他手里的。 襄王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田地,只知道土地不少,都挂着他的名字,最重要的是,每年会有一大笔银子送到襄王府。 他所做的,其实就是派了几个人,到边境收钱而已。 这的确是个隐患,但是,还是那句话,据朱瞻墡所知,朱徽煣长这么大,一直都在武冈,更不要提到边境去。 所以,他在赌,赌对方没有证据! 只要能够熬过今天,他回去之后,立刻就会派人,至少将侵占边境屯田的痕迹给毁掉。 可惜的是…… 看着襄王信誓旦旦的样子,一旁的一众大臣,顿时面色十分精彩。 这位襄王爷,还真是……傻的可爱! 难道说,事到如今,他还觉得,抵死不认有用吗? 今天的事情,明显就是一场专门针对他的阴谋,十有八九,背后的策划之人,就是这位岷王爷。 如今,种种的准备都已经做好了,就差这最后一步,难道说,岷王会没有准备吗? 这个时候,最明智的做法,应该是弃车保帅。 干脆的承认下来,的确有屯田这回事,最好是有壁虎断尾的决心,抛弃到府中的屯田,全数献给朝廷。 如此一来,不论天子如何作想,作为为诸王做出表率的襄王,自然便能逃过一劫,大宗正之位,也能保住。 其次的做法,也是承认一部分,然后低头认错,祈求天子的原谅,提前把岷王的话头给堵死。 毕竟,襄王是天子的皇叔,只要肯承认错失,天子哪怕是顾及宗亲颜面,也最多是给一番责罚训斥,了不起罢去大宗正之位,撵回藩地而已。 可是,这么多法子,襄王偏偏选了下下策。 这般信誓旦旦的样子,不是硬生生把刀子往岷王的手里递吗? 怜悯的摇了摇头。 果不其然,听到襄王的这番话,朱徽煣眸子微微一闪,立刻便道。 “陛下,臣有证据!”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三十五章:不就是吵架嘛~ 朱徽煣洪亮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武英殿中。 除了殿中的一干大臣老神在在,一副早有所料的样子之外,襄王和一众宗室子弟,都是意外的很。 只不过,襄王的意外当中,带着的是震惊和不安,但是,那些宗室子弟,则是又惊又喜…… 众人瞩目当中,朱徽煣从袖中拿出一份蜡封密信,递了上去,开口道。 “陛下,此信由代王亲笔所书,托臣转呈陛下,其中罗列了襄王在边境侵吞屯田,欺压百姓的详实证据,请陛下御览。” 襄王的脸色突变,“唰”的一下,他骤然扭头,便望向了一众宗室子弟当中,始终安安静静站着的代王世子朱成鍊。 可恶,他怎么把这小子给忘了! 虽然说,他早就知道,朱成鍊和朱音埑等人关系颇佳,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小子,竟然会下如此狠手。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是怎么说动的代王? 朱瞻墡虽然没有去过边境,但是,对于代藩的状况,也算是略有耳闻,如今的这位代王,自幼便生活在老代王朱桂的阴影之下,妥妥的是一个懦弱怕事之人。 军屯之事,关系的不是他一家,而是各地的诸多藩王,代王站出来揭露他,势必会引发连锁反应,他难道不怕引起各地宗室的怨恨不满吗? 还有就是,要说侵占军屯的话,至少在边境地区,代王府绝对算是拿了大头的。 他现如今用这个理由来弹劾自己,不怕别人拿同样的理由弹劾他吗? 一个个的疑问涌上心头,但是,此刻的襄王已经无暇再去细想。 代王和岷王不一样,代王府就在大同! 自甘肃,宁夏,到大同多处,代王府都能接触的到,而且,代王府常镇边境,算是妥妥的地头蛇。 尤其是朱桂还活着的时候,积威甚重,连太宗皇帝旨意都不放在眼中,当时不管是边将还是地方官,都要对他恭恭敬敬的,不仅朝廷的俸禄丝毫不敢剥削,日常还要送些供奉银两过去。 如今还在边境藩屏的几个藩王当中,就数代藩在边境的势力最大,占据的军屯田土也最多,理所当然的,对于剩下的军屯归了谁家,也没有比代王府更清楚的人了。 各大藩王在边境侵占田土的证据,朱徽煣拿不到,但是代王府如果要的话,几乎是轻而易举。 眼瞧着天子拆开信件,一行行的看下去,脸色越来越难看,襄王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同样是信件,但是这封密信,明显跟刚刚呈上去的家信不同。 这封信,是写给天子的,换而言之,这其实就是一份弹劾奏疏! 如果说,不能尽快想出办法来的话,他今天怕是不仅保不住大宗正之位,后头还有更严厉的惩罚在等着他。 心中念头急速转动,襄王看着面前朱徽煣得意的样子,眉头紧皱,片刻之后,移步上前,道。 “陛下,臣弹劾岷王朱徽煣,擅自结交代藩,意图不轨!” 话音落下,底下一众大臣,倒是露出了讶然的目光。 有点意思,看来这襄王,也没有傻到家嘛…… 迎着众人的目光,襄王深吸一口气,朗声开口道。 “太祖皇帝早有禁令,各藩王当谨守本分,不得私下往来,密谋商量,皇明祖训有云,守祖宗成法,方能不失亲亲之义。” “岷藩在武冈,代藩镇大同,二者相距何止千里,纵使如今岷王在京,可代王密信,缘何会在岷王手中?” “二王私下结交,意图不明,已违太祖禁令,不可轻恕,信中所言,亦真假不知,请陛下明鉴!” 这个反驳倒是站得住脚,不过,要是不加最后的那句话,就更好了。 一帮老大人立在一旁,默默的给出了评价。 应该说,襄王在这转瞬之间,能够想到这般理由,也不算是没有脑子。 大明的藩王,本身就是太祖皇帝拧巴之下的产物。 他老人家既希望藩王能够镇守藩屏,保护朱家江山,但是,又怕藩王的势力太大,威胁天子的地位。 所以到了最后,在藩王制度上,就呈现出了无比矛盾的心态。 一方面,洪武时代的各大藩王,在封地当中的权力很大,可以看出太祖皇帝对他们的信任和宠爱。 但是另一方面,皇明祖训当中,又处处透着对藩王的防备,襄王刚刚说的,各藩王之间,不许私下联络商议,就是其中一条。 除此之外,太祖皇帝还规定了,各藩王要轮番朝觐,不得有两王同时入京,以防藩王之间串联,架空天子。 还有诸如天子叔伯藩王五十不朝,子侄藩王六十不朝;藩王入京朝觐,不得参与君臣朝宴,需专门在便殿设宴等等…… 众所周知,大明自太宗皇帝,不,更准确的说,自建文皇帝开始,对于太祖皇帝留下的一系列祖训,都是选择性遵守,不定时装瞎。 而对于诸王的禁令,恰恰就属于需要遵守的部分。 诚然,诸王相互之间,其实也并非全无往来,但是,一旦涉及到政务层面,意义就不同了。 尤其是,朱徽煣刚刚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拿出了代王要呈送天子的信件,细究起来,这的确是犯忌讳的。 所以说,襄王的这招,称得上是稳准狠,除了最后的那句话落了下乘,显得格局有些不够之外,可以堪称是现下最好的应对方式了。 但是,世上之事,最怕就是“但是”二字…… 虽然襄王的应对已经算是现阶段最好的应对了,但是,在一众谙熟朝政的大臣眼中,依旧改变不了他的困境。 且不说岷王既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拿出这封信,必然是有所准备的,就算是没有,那么,也最多只能坐实岷王和代王有所往来,并不能否掉代王这封信的真实性。 换句话说,襄王这么做,能够争取到的最好结果,无非是让岷王朱徽煣跟他一起被罚而已,但是他自己,想要逃脱罪责,依然是难上加难。 何况,这位新的岷王爷,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主,他既然出手弹劾,那么,必然不会没有应对之法…… 果不其然,面对襄王的诘问,朱徽煣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之色,甚至,他都没有开口说话。 与此同时,殿中响起了一道略显稚嫩的声音。 “陛下,臣可以证明,岷王爷和代藩并无勾连,方才襄王所说,皆是一己之臆测而已!”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乌乌泱泱的一众宗室子弟当中,一个身形瘦弱的少年人,跨步而出,站到了襄王的面前。 代王世子,朱成鍊! 是了,一众大臣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之色,他们没记错的话,这位代王世子,可是和老岷王颇为亲近。 当初众宗室子弟聚在十王府外闹事,据说领头的,就有他一个…… 面对着襄王几欲杀人的目光,这位代王府的世子,倒是丝毫不惧,冷笑一声,开口道。 “襄王爷威风倒是不小,陛下面前,武英殿上,你红口白牙,张嘴便要诬陷两位朝廷藩王,真的以为,这朱家便是你做主了吗?” 一句话把襄王堵得脸色通红,但是又不能反驳。 天子还坐在这呢,朱家还真轮不到他来做主。 要知道,严格意义上来说,即便是大宗正,也是代天子管辖宗务而已。 恨恨的盯着朱成鍊,襄王正想着该如何对付这个小混蛋。 却没想到,对方呛了他这一句之后,便不再理他,直接转向天子,开口道。 “陛下,父王和岷王爷向来安分守己,绝无私下勾连,这封信件,之所以由岷王呈上,是因为其中内容乃涉及襄王,臣身为宗学学生,并无面见陛下之权。” “而且,臣年少言轻,此信若由臣呈上,恐怕到不了陛下的面前,便会被拦下,故而,臣方才将此信转交给了岷王爷,请他代为转呈陛下。” “这便是事情的经过,其中绝无私下勾连之举,请陛下明鉴!” 果然,岷王既然敢站出来,肯定是做了准备的。 不过,襄王也不傻,立刻反驳道。 “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而已,如若你代藩和岷王真有勾连,在这金殿之上,又岂会承认?” “此等辩解之词,随手便可拈来,但代王的书信出现在岷王的手中,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你休想狡辩!” 然而,这就成了打嘴仗了。 襄王说朱成鍊是一面之词,可他的指控,亦没有详实的证据,说白了,他们谁都没有办法证明,对方说的可能性不存在。 那么这个时候,就要看天子的偏向了,而天子…… “襄王叔,你怕是错怪岷王叔祖了!” 众臣一抬头,只见天子轻轻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信件搁下,平静开口道。 当然,天子既然这么说了,绝不会是毫无理由,迟疑了片刻,天子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道。 “这段日子以来,因为太叔祖的丧仪未结束,岷王府人手不够,所以,朕派了东厂的舒良前去协助。” “自太叔祖薨逝之后,岷王府上下没有人离开过京城,更不要提和代藩相互勾连。” 襄王很想说,就算是岷王府没有人出城,但是,也不代表没有人可以传信出去。 但是,他又不敢反驳天子,只得阴沉着脸,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见此状况,天子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随后对着一旁的朱徽煣问道。 “岷王叔祖,你今日敲响登闻鼓,想必便是为了此事吧?” “不错!” 闻听天子垂问,朱徽煣立刻上前,跪倒在地,道。 “陛下明鉴,臣情知登闻鼓之设,乃是为直达天听,洗冤录罪,轻易不可擅动。” “但是,如今襄王窃居宗正之位,臣若上奏疏,须经大宗正转呈,必被拦截。” “此乃国政要务,臣不敢轻忽,故此,不得不敲响登闻鼓,以得陛下召见,臣自知此为逾制之举,甘受陛下责罚。” 相对于襄王这副抵死不认的架势,很明显,朱徽煣的这副态度,就让人有好感的多。 因此,面对着他这副诚恳的样子,天子踌躇片刻,还是摆了摆手,道。 “此事容后再议,登闻鼓之设,虽为洗冤,但是,也并无条文禁止其他,此乃朝廷典制不够完善,不全是叔祖之过。” “关于登闻鼓典制所辖,待此事结束之后再议,叔祖请起。” 什么叫有人罩着! 这就是! 岷王犯了错吗? 当然是犯了错的。 就如刚刚岷王自己说的,登闻鼓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为了洗冤所设,也就是说,司法案件,才能敲响登闻鼓。 至于朱徽煣刚刚列出的,害怕襄王拦下信件,这个理由,其实压根就不成立。 但是,天子都开了口,说是登闻鼓典制不完善,那这条罪名,理所当然的,也就被遮过去了。 在场的老大人们都门清的很,有些时候,容后再议是秋后算账,可有些时候,容后再议,就是不了了之。 现在的情况,很明显属于后者…… 当然,有了之前宽宥襄王苛待宗室子弟的先例,宽宥岷王这样的小错,似乎也不算什么。 不过,还是那句话,这种不涉及敏感政务的,可以遮过去,但是,有些事情,还是需要说清楚的。 踌躇片刻,天子招了招手,于是,一旁的怀恩便会意,恭敬的伸手捧起御案上来自代王的信件,当着众人的面,开口读道。 “臣代王朱仕壥谨奏陛下……” 单单是这一句话,便清晰的昭示出,这份书信,是代王“上奏”给天子的,换句话说,有这句话出现,就代表着,这是真正的正式的弹劾,而不是普通的私下里的家信了。 略去礼仪性的问候,随着怀恩的声音渐起,在场诸人便知道,重点来了。 “……臣蒙朝廷恩遇,受命执掌代藩已四年有余,此四年间,臣见军屯之糜烂,各宗室侵占军屯之剧烈,犹如蛀虫蚕食社稷,其害巨之,身为朱家宗室,不思为国进取,只知收受银两,耽于享乐,臣实痛心之。” “侵占军屯,代藩亦有大罪,臣继位不久,初闻此事,大为惊骇,日夜辗转反侧,数年以来,臣不懈调查此事,终有眉目。” “恰逢朝廷整饬军屯,陛下改革之心坚定,利国利民,臣虽不敏,愿为社稷尽绵薄之力。” “代藩数十年来,所侵军屯,臣已列明在后,愿依朝廷大政处置,至于其他诸王,在边境之田土契约证明,亦附其后。” “望陛下能行大政,行亲亲,秉宽仁之心,图社稷之谋。” “臣……俯首百拜!”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三十六章:这是咋了 “襄王叔,你还有何话说?” 怀恩读完了信,在天子的示意之下,又从厚厚的信封当中,找出了一小摞文书,送到了襄王的面前。 大殿当中静悄悄的,唯有襄王看着面前的数页文书,上面清清楚楚的记载着属于襄王府的军田位置,包括原先属于哪队官军所辖,上面时候归入襄王府,每年产出多少粮食,何时由何人送到了襄王府。 其中甚至还有几页田契,上头明晃晃的有着襄王府的签押。 铁证如山! 这下,他就算是想抵赖,只怕也困难了。 面对着天子的质问,襄王情知自己今天恐怕难以善了,踌躇片刻,他恨恨的看了一眼旁边的朱徽煣,口中却仍旧狡辩道。 “陛下,臣之封地在襄阳,和边境远隔千里,臣如何能够伸手到边境侵占屯田?” “这些田契究竟从何而来,臣实不知晓,请陛下明鉴。” 既然选了抵死不认,那么,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反正这上头,没有他自己的大印,最多就是有襄王府的签押,大不了,他舍去这些田产不要了,就说自己不知道。 他还就不信了,区区几百顷的田产,真能将他一个藩王如何…… “如此说来,襄王爷的意思是,这些证据都是假的?” 殿中忽然响起一道声音,却并不是岷王所言。 朱瞻墡诧异的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却见开口之人身若青松,面容清癯,望之便有巍然之感。 兵部尚书,于谦! 襄王一时有些发愣,没想到开口的会是他。 见此状况,一旁的朱徽煣心中不由冷笑一声,这个襄王,到现在还没有认清楚局面到底是什么状况。 今天的事情,或许一开始是宗务,但是,随着他开口弹劾,将问题扯到了军屯上头。 这就不单单是宗务,而是国政了! 宗务一道,在场的诸多大臣,的确没有说话的余地,但是,论及国政,他们又岂会一言不发? 看着于谦明显来者不善的样子,朱瞻墡踌躇片刻,最终还是没敢直接否认。 代王拿出来的这些证据,明显不是一天两天收集起来的,很多的证据都是环环相扣的,是真是假,并不难调查。 他现在唯一能够否认的就是…… “看这上头的签押,的确是王府的印信,但是,此事本王的确不知,或许是底下人私相授受,打着襄王府的旗号胡作非为。” 见到于谦出面,襄王顿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如果说,仅仅只是一个岷王,他或许还能对付,但是,如果要和朝堂上的这些大臣们斗,尤其是对方握有自己把柄的情况下,他必然不是对手。 所以,襄王最后还是选择了,用出藩王在犯事之后的惯常招数,一推二五六,装傻充愣不知道。 这么多年以来,不知道有多少藩王,靠的就是这一招,逃过了无数的罪责。 错事都是底下人干的,他们啥都不知道。 当然,如此一来,这些田土肯定是保不住了,事实上,如果不是代王拿出了这么多的证据,襄王连这点罪责,都不肯承认。 然而,他这话一出,一旁的朱徽煣不由挑了挑眉毛,暗道襄王果然还是太天真。 他也不想想,于谦站在旁边冷眼旁观了这么久,都没有开口,如今突然插手此事,难不成会是单纯为自己这个岷王说话吗? 真以为这样就能糊弄过去不成? 果不其然,听完了襄王的这番辩驳之后,于谦从袖中拿出了厚厚的一摞文书,问道。 “襄王爷,如果说,边境的这些田土,是王府官员欺瞒王爷,盗用王府印信,私相授受,那么,这些也是吗?” 隔得远远的,襄王并看不清楚,于谦拿出来的都是些什么。 但是,光听他这副口气,襄王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随着内侍走下御阶,从于谦手中接过这些文书,上呈到了天子面前,于谦不紧不慢的继续说道。 “启禀陛下,这是都察院派遣到襄阳清丈田亩的御史联合地方官员,呈递上来的奏疏。” “其中详述了如今在襄阳府及周边各地,寄名在襄王府的官田,民田及未寄名但实际在襄王府控制下的田土,共计约三千两百余顷,远远超出朝廷赐予襄王的田土,这诸多田地,有军屯,有官田,有民田。” “御史在清丈过程中,接到了诸多诉状,控诉襄王欺压百姓,强买强卖,兼并田产,以致诸多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诉状,黄册及历年账册,皆附在后,请陛下御览。” 这下,就连在场的一干大臣,也感到一阵意外。 好嘛,他们原本以为,岷王出手弹劾襄王,就已经算是杀招了。 却没想到,更大的杀招在于谦这里! 如襄王所说,他的封地在襄阳,和边境远隔千里,如果强要说,自己对边境的状况并不了解,只是有人诈名诡寄,或是底下人欺上瞒下,弄虚作假,倒也说得过去。 毕竟,寄名在襄王府的边境军屯,也就两三百顷而已。 这个数字,对于普通的文武大臣,乃至于是勋贵世家来说,都不算是一个小的数字,但是,对于一个藩王来说,其实也就那样。 远隔千里,数量又不算特别多,强要狡辩,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是,在他的封地之内,数千顷的田土,这个想要抵赖,难度可就大的多了…… “陛下,整饬军屯,乃是朝廷大政,利国利民之举。” “身为宗室藩王,理当藩屏社稷,翼护朝廷,然而,襄王身为大宗正,肆意跋扈,侵占田土,视朝廷如无物,如今事发,不仅毫无悔过之意,更是肆意狡辩,欺瞒圣听。” “自其到京之后,屡屡犯错,蒙陛下宽仁,笃重亲亲,始终不忍责难,然而襄王依仗陛下仁慈之心,越发肆无忌惮,令诸多宗亲屡有非议,如此无才无德,又不能为朝廷尽力,有失宗室德行之人,岂可执掌宗人府,为诸宗室表率?” “请陛下三思!” 有于谦出头加码,朱徽煣岂会放过这个机会,趁着襄王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立刻跟上,跪地开口。 与此同时,底下的一帮宗室子弟也纷纷反应了过来,个个跟上,跪地开口,道。 “请陛下三思!” “陛下,臣……” 襄王也没有想到,几乎是片刻之间,他便成了满朝声讨的对象。 乌乌泱泱的一大帮宗室子弟此刻在岷王和于谦的带领下,再度陈请,声势浩大,仿佛襄王已是不罢不足以平朝议,瞬间淹没了他欲要辩解的声音。 御座之上,天子凝视着眼前的一份份文书,半晌过后,终是开口,道。 “襄王叔,近些时日以来,你为宗学事务操劳不休,想必也疲累的很,先前太医还说,皇叔的伤须得好好休养,为了皇叔身体着想,便先行交卸了差事,在十王府安心休养吧。” “至于宗学的一干事宜,便先由岷王叔祖暂时兼理。” “陛下……” 襄王的脸色一白,颤声开口。 但是,还未等他继续说话,一抬头迎来的,便是天子严厉的目光。 于是,襄王顿时冷静了下来。 现如今,天子到底还是顾念着叔侄的情分,或者更准确的说,顾念着要看顾宗亲的面子。 所以,既没有说罪名,也没有说惩罚,只说让他“休息一段时日”。 可是,若他一再坚持,那么,就是逼得天子将所有证据,都要摆到台面上细细的审理纠察了。 一念至此,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朱瞻墡开口道。 “臣……谢陛下。” 语罢之后,襄王抬起头,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或是怜悯,或是得意,或是不屑,或是鄙夷的目光,心中不由感到一阵羞怒。 目光扫过一副奸计得逞样子的朱徽煣,朱瞻墡的目光,最终钉在了立在殿中,义正辞严的于谦身上。 “于少保,果真国之干城也!” 几乎是咬着牙,襄王对着于谦开口,但是字里行间流淌着的恨意,却掩饰都掩饰不住。 很明显,在襄王看来,如果不是于谦在这个时候横插一脚,捅出了襄阳的田土一事,那么哪怕是岷王和代王联手,他也总是有机会逃脱的。 当然,除了这个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理由就是。 在襄王眼中,不论是岷王还是代王,都总是一方藩王,朱家宗室,他们跟襄王斗,理所应当。 但是,于谦,他一介文臣,竟敢干预宗室之事,竟敢帮着岷王一起,弹劾他这个朱家藩王,简直是以下犯上! 不过,襄王瞧不起于谦,觉得他区区臣子,冒犯藩王,是为不敬。 可同样的,在于谦眼中,襄王这种对社稷毫无贡献,只知道给朝廷添麻烦,从国库当中吸血的藩王,也同样不值得什么尊重。 何况,大明发展到现在,藩王想要干预朝政,几乎是不可能的。 襄王的身份地位,或许能够震慑地方官员,但是,对于谦这样的重臣来说,虽然是能不得罪就不得罪,可要是真得罪了,也就得罪了。 因此,面对着襄王明显是讽刺的话语,于谦只是平静的拱了拱手,道。 “王爷谬赞了,臣不过是忠于职分,为陛下分忧而已。” “好,好,好!” 襄王的目光在于谦的脸上停了片刻,忽然便大笑起来,道。 “于少保铁面无私,本王佩服,军屯积弊,非一日之功,其中艰难繁重,牵涉众多,实难言喻,今日于少保秉公弹劾本王,既有证据,本王认了便是。” “只不过于少保既是为朝廷大政,那么,对其他诸王,想必也定会一视同仁,对吗?” 话音落下,于谦的眸光一闪,已然猜到了他的下一句话要说什么,但是,即便知道了,他的答案,也不会变。 微微躬了躬身,于谦平静道。 ”这是自然!” “好,那本王便问一句!” 按理来说,有了刚刚天子的那句话,襄王已然应该准备告退了。 但是此刻,襄王明显已经不太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得了于谦的回答之后,他的神色陡然变得激动起来。 声音上扬,右手一抬,笔直的指向了一旁的朱徽煣身上,厉声问道。 “整饬军屯,既是朝廷大政,那么,他岷藩便无罪行吗?” “于少保既然铁面无私,秉公弹劾,缘何只向陛下呈递我襄藩侵占田土的证据?” 一众大臣看着襄王激动的样子,心中暗叹一声。 得,这位襄王爷,看来是彻底疯魔了,自己不能全身而退,这是打算怎么着也要拉两个垫背的了。 襄王的目光在于谦和朱徽煣二人之间逡巡着,声音忽然低沉下来,阴测测的开口,道。 “还是说,于少保早就和岷王暗中勾连,就是为了今日一同联手,要扳倒本王?” “又或者,是觉得先皇已逝,本王在朝中无人撑腰,所以,便先拿本王开刀?” 两句话,开口便是杀机。 前一句,是朝廷大臣私自结交宗藩,后一句,是暗指于谦欺凌宗室,僭越宗亲尊严。 无论哪一条,一旦坐实,便是死罪,可见襄王此刻的恨意。 然而,让襄王没有想到的是,他诘问出声后,率先开口反驳的,竟然不是于谦自己,而是…… “襄王叔!” 文华殿中,天子的神色微沉,在众人进殿之后,罕见的发出轻喝,冷声道。 “你失言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站在殿中的襄王,顿时感觉到一阵沉重的帝王威势扑面而来,没来由的,他感到后背有些发凉。 停了片刻,天子沉吟少许,方道。 “方才你无凭无据,指责岷王和代王勾结,如今又凭一己臆测,控告朝廷重臣勾结藩王,襄王叔,你身为宗正,平日里便是如此凭自己喜好,判断宗务是非的吗?” 说着话,天子的脸上闪过一抹失望之色,摇了摇头,道。 “看来,朕果然不该将宗人府交给皇叔,怀恩,传旨,罢去襄王大宗正之位,禁足十王府思过,无旨不得擅离!” 襄王一阵发愣,没想到从头到尾,都一直没有任何表示的天子,竟然在这个时候动了真怒。 要知道,即便是刚刚,天子也只说让他交卸了差事,回府休养,虽然结果一样,但是,总还是留了几分面子的。 可现在,这道旨意一出,便算是真正的责罚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三十七章:你惹谁不好 襄王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弯,其他的一众大臣,却不由摇了摇头。 如今的朝堂上,公认的有两个人不能招惹。 一是王文,二是于谦。 前者是因为自身战斗力极强,把持着吏部的铨选大权,背后有天子有意无意的纵容,嘲讽技能点满,朝堂对线无敌。 或许有人能斗得过他,但是,绝对没有人能吵的过他! 至于后者,那纯纯的就是天子的宝贝,满朝上下,就只有天子能骂,而且只要骂就往死里骂,可偏偏,别的人只要碰一碰,都要被天子捶一顿。 所以长久以来,朝堂上的共识就是,跟着俩人讨论政务可以,但是,不要涉及人身攻击,更不要做什么过分的弹劾,不然的话,下场都不怎么好。 这位襄王爷,虽然在京城待了不短的时间,但是到底,还没有真正参与过朝政,对这其中的关窍半点都不熟悉,撞到天子的枪口上,自然也没什么意外的。 天子既然已开了口,那么,殿上自然便再无襄王的位置。 眼瞧着两个内侍走上前来,恭敬的引着襄王下殿,一旁的于谦却眸色一凛,开口道。 “陛下,臣有话说。” 天子的眉头皱了皱,并未说话,但是,一旁的两个内侍却识趣的停了下来,侍立在旁。 于是,于谦拱手一礼,随后,来到襄王的面前,开口道。 “王爷说的对,侵占田土,涉及诸多宗室,不仅是诸藩王,还有诸郡王,镇国将军等宗室,皆有牵连,如王爷所说,不止是襄藩,岷藩也有大量田土侵占,兵部亦有证据文书,不过,于某并没有拿出来,至于原因……”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于谦从袖中拿出一份文书,道。 “这是于某进宫之前,刚刚接到的,武冈知府呈递上来的公文,王爷不妨一观!” 襄王心中便浮起一个猜想,顿时身体有些僵硬。 一旁的内侍颇有眼色,将公文接过来,展开放到了襄王的面前。 轻轻一扫之下,襄王顿时瞪大了眼睛,紧接着,他猛地转头看向一旁的朱徽煣,却见对方正一脸笑意的看着他。 这副场景,虽然在场的诸多大臣,都大致猜到了真相,但是,因为隔得太远,所以看不大清楚,颇有几分心痒难耐。 于是,这个时候,一旁的朱徽煣也终于不再冷眼旁观,上前对着天子拱手开口,道。 “陛下明鉴,臣蒙陛下天恩,得继岷王之位,日夜思之报我社稷国家,辗转反侧。” “身为宗亲藩王,臣食朝廷世禄,受万民供养,享王爵尊荣,得封地之产,自当谨身为国,修身养性,然则岷王积弊甚重,非一日之功可革除。” “臣自掌岷藩之后,便即刻传信,命府中下人清点府中账簿,黄册,竭力配合朝廷清丈田土。” “功夫不负有心人,半月之前,臣终于接到来信,多年以来,岷王府中借父王旗号,兼并土地,侵占田土之人已被处置,一应账册,皆已移交当地府衙,依照朝廷大政处置。” “之前公文未至,臣不敢贸然上奏,还望陛下恕罪。” 话音落下,顿时掀起一阵阵的议论。 不少老大人望向朱徽煣的眼中,都多了几分佩服。 这位岷王爷,还真是舍得下本啊! 虽然说,因为老岷王早年的怪异性情,岷藩被调换过好几次,但是,毕竟是老牌藩国。 这么多年下来,岷藩的积淀,不会比襄藩要差,虽然说,武冈那个地界没有襄阳好,但是,这也是一大笔财富了。 现如今,为了扳倒襄王,这位岷王爷眼睛眨也不眨,就扔了出来。 而且更重要的是,不是临时起意,被迫宣布,而是早有准备,已成定局,下了这么大本,就是为了今天这一日。 如此的决心和心计,襄王拿什么跟他斗啊…… 底下一众大臣望着岷王的神色各异,唯有一旁的户部尚书沈翼,一副悲伤的神色,仿佛头顶都飘着一朵乌云。 代藩和岷藩,都愿意将多年来侵占的田土给吐出来,这当然是好事,可是,仔细听听他们的说法就会注意到。 不论是代王的信件,还是岷王刚刚的话,说的都是“依朝廷大政”处置。 怎么处置,当然是由户部进行赎买…… 两座藩地,就算是代王和岷王耍了点小心思,没有全部都呈上来,那至少合起来至少有四五千顷田土。 这,他上哪去搞这么多银两啊…… 可偏偏,宗藩亲王,又和普通的边将勋贵不一样,对于后者来说,秋后算账不是难事,可是这帮宗亲们的帐,人家不跟他算都是好的了! 偏这种国政要务,又不好让皇帝出钱。 愁人…… 沈尚书的愁绪,无人在意,整饬军屯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如今代藩和岷藩主动呈报,是给诸王做了表率。 别说是两个藩地,就算是更多的藩地,只要能报出来,朝廷就得吃下去! 公文在襄王的面前晃了晃,随后便呈送到了御案上,天子大略扫了一眼,总算是露出了笑模样,道。 “岷王叔祖和代王叔能有此心,实在是我朱家宗室之福,堪为宗亲表率,来人,赐岷王及代王世子珍珠十斛,黄金百两,锦缎百匹。” “臣等谢陛下。” 随着朱徽煣和朱成鍊二人上前领旨谢恩,场面陡然变得古怪起来。 一面是襄王触怒天子,被罢去官职,禁足十王府,另一面,则是天子龙颜大悦,慷慨赏赐岷王府和代王府。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氛,同时出现在了文华殿中,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襄王就这么看着二人上去领赏,一张脸气得通红,但是,却没有办法。 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承认,朱徽煣此人,心思实在太过缜密,他几乎把所有的漏洞,都填补的干干净净。 尤其是朱徽煣刚刚的那一番话,甚至连襄王最后可以发难的机会,也给堵得死死的。 话里话外,掐着自己刚刚接掌岷府,其言下之意,无外乎他之前没有呈报,不是蓄意不报,而是岷府不归他做主,所以诸多事情都不清楚,将自己摘的倒是干干净净。 襄王如果要继续追究岷府的罪责,那么,就只能往已经薨逝的老岷王身上去怪了。 可一个死了的人,又能怪的了什么? 待朱徽煣二人退回远处,一旁的于谦看着襄王,再度开口,道。 “襄王爷放心,于某既受陛下所托主持整饬军屯,必会秉公执法,一视同仁,绝不会有徇私之处,王爷可以……拭目以待!” 最后的这四个字,刚刚襄王也说了,但是,此刻从于谦的嘴里再说出来,其含义却明显不同。 在襄王的口中,这句话是嘲弄和质疑,可到了于谦这里,却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 襄王明显也没有想到,在这种状况下,于谦竟然会做这样的表态。 一时之间,他竟感觉到,自己在于谦的面前,有种自惭形秽之感,然而只是片刻之后,襄王便为自己产生这种感觉,而感到一阵羞恼。 抬头看着于谦坚毅清癯的面容,他道。 “好一个于谦,既然如此,那本王等着看!” 说罢,襄王一甩袖子,转身大步走出了殿门。 只不过,在临出殿时,他隐隐约约听到了殿内又传出一阵声音,让他身子不由一阵僵硬。 “陛下,臣弹劾襄王御前无状,不告而退,此乃大不敬之罪,请陛下严惩……” 于是,在不久之后,已经被禁足在十王府中的襄王,理所当然的又收到了一份斥责的诏书。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随着襄王离开,这场以宗学子弟发起,以扳倒襄王为目标的政治行动,圆满结束。 当然,后续还有一些问题,譬如说,这帮宗学子弟,擅自围聚宫门外请见,就算不严惩,但是申斥总是要的…… 再譬如说,关于登闻鼓的制度完善,这回岷王算是钻了个空子,但是这么下去总不是个办法,上回英国公府的事还算是鸣冤,可这回岷王敲响登闻鼓,就纯纯是出于政治目的了。 一众大臣心知肚明,朱徽煣所谓的怕襄王拦下奏疏,所以敲响登闻鼓的理由,就是一个幌子而已。 他这么做的真正目的,是要把事情给闹大,闹得人尽皆知,好配合宗学,一同扳倒襄王。 甚至于,不少大臣,暗暗在心中猜测,今天割脉自杀的那个宗学学生,说不定也是岷王安排的。 还有就是…… 这场临时组织的朝会散了之后,俞士悦回到内阁处理了些紧急公务,踩着下衙的时辰,便赶往了兵部。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这回他却扑了个空。 不仅扑空了,而且,兵部的郎官还告诉他,自家尚书大人,从宫里回来之后,只交代了几句,便直接回了府邸。 换句话说,工作狂于少保……翘班了! 俞次辅当时愣了半晌,颇是思索了一番,才接受了这个现实。 于是,带着好奇,俞次辅出了兵部的大门,紧着赶到了于府,不过,轿子刚落地,就恰巧碰见一辆马车停了下来。 下了轿子,俞士悦便瞧见马车上下来一个二十如许的温婉妇人,那妇人见到显然也认出来俞士悦的轿子,于是,刚下马车,便带着两个婢女上前来,屈膝为礼,道。 “见过俞伯伯。” 今天的意外还真是一桩接着一桩,俞士悦上下打量着这个妇人,眼中露出一丝诧异,点了点头,道。 “小半年不见,璚英你倒是越发有持家风范了。” 于谦有两子一女,长子于冕,养子于康,幼女于璚英。 这三个孩子里头,于谦最为疼爱的,就是于璚英,当初,为了于璚英的婚事,于谦可堪称是精挑细选,最终多方打听,在兵部郎中吴复的推荐下,择了锦衣卫千户朱骥为婿。 朱骥此人,虽是锦衣卫出身,但是,却秉性正直,家风肃然,仁厚温润,又有才学,颇有古君子之风。 更重要的是,朱骥相貌堂堂,家世清白,而且老家就在大兴县,于璚英嫁过去之后,日子过的也算和美。 不过,到底是嫁出去的女儿,天天往娘家跑也不是事儿。 俞士悦上次见她,还是年节间,这如今不年不节的,于璚英怎么突然回来了。 抻着脖子四下望了望,俞士悦发现过来的只有于璚英,顿时皱起了眉头,问道。 “璚英啊,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朱骥呢?他没陪你?” 说着话,俞士悦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道。 “你不会是又在婆家受欺负了吧?” “朱骥那个小子,也就是长得好了点,他是不是让你受委屈了?” “我跟你说,这事跟你爹说没用,他拉不下那个面子伸手管,不过没事,你告诉俞伯伯,老夫替你去讨公道。” 看着眼前这位俞世伯义愤填膺的样子,于璚英有些哭笑不得,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毕竟是长辈,她又不好贸然开口打断,只得站在一旁无奈的笑着。 这事说起来,已经算是陈年旧事了。 当初,他们两家交情甚笃,俞家有儿子,于家有女儿,所以,俞士悦心里就打起了小算盘,那段时间,往于府跑的很勤,天天旁敲侧击着想让两家结亲。 可对这件事,于谦却始终不置可否,原因就是,俞家的那个儿子,样貌不太出众,让于少保有些看不上。 但是老友的面子,又不好拂,于是,于谦便找了个机会,让俞士悦带着儿子过府拜访,然后让于冕带着于璚英,几个人坐着叙了叙话。 转过头来,就用于璚英不愿意的理由,把这事给推掉了。 所以,到了后来,俞士悦每次再见到于璚英,都是怨念满满,后来听说于谦选了朱骥为婿,当时还是大理寺卿的俞士悦,比于谦还上心,立刻把朱骥的家世人脉查了个底掉。 结果,什么也没找出来,就找出来一点,朱骥的老娘性格有些急躁,据说不太好相处,别的就没有了。 到了最后,气鼓鼓的俞次辅,每次见到于璚英,都要关心一番,她在婆家有没有被为难。 “璚英啊,俞伯伯早就跟你说了,朱骥那小子虽然长得好,但是,他那老娘不是好相与的,哪有俞伯伯这么疼你,你当初就应该……” 见了于璚英,俞士悦也不急着进府了,絮絮叨叨的就开始唠叨。 于璚英一阵无奈,正想着要怎么让他停下,却听得背后传来一道稳重的声音。 “仕朝兄,你越说越离谱了。” “你放心吧,璚英跟朱骥好的很,这次回来,就是我这个当爹的想她了而已。” ------题外话------ 睡醒消息炸了,看了看居然没有发布,我明明点了发布的╭(°a°`)╮ 请假条又没了(???)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四十五章:忠义无双成国公 , 朝阳渐升,灿金的阳光映照在宽阔的大街上,天气沉闷,没有一丝的清风,让人觉得燥热难当。 朱仪同样冷冷的望着手按绣春刀的毕旺,没有丝毫要退让的意思。 “既然毕同知说我妨碍公务,那就请毕同知动手吧,本国公就站在此处,你若要抓人,便先抓了本国公,我倒要看看,到了陛下面前,你还是否敢如此肆无忌惮!” 说着话,朱仪上前一步,干脆利落的一脚踢开了按住任寿的锦衣卫,挡在任府一众人的身前,挺直腰背,道。 “毕旺,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有本国公在,你休想从任府带走任何一个人!” 简短的一句话,巍巍凛然,国公府的气势彰显无遗。 闻听此言,毕旺的脸色一变,反倒是有些阴晴不定的样子,阴测测的道。 “这么说,国公爷这是要抗旨了?” “你少拿抗旨来吓唬本国公,毕旺,我看要抗旨的是你!” 朱仪站在原地,目光冷峻,厉声开口道。 “别以为你们锦衣卫的手段和心思没有人知道,任府侯爵之家,积累身后,财帛无数,你们急着摘匾抄家,无非是想要掠夺财物。” “还敢说本国公抗旨,且不说圣母懿旨在此,清楚明白允任府上下人等为任礼收敛尸骨后再行抄没流放,便说陛下旨意,圣上仁慈宽厚,心怀仁德,纵降罪于任家,也不曾想逼死他们所有人。” “可你们,打着陛下的旗号胡作非为,败坏陛下仁慈圣德,毕旺,我只问你,可敢随我到陛下面前对质,看看陛下到底有没有让锦衣卫,即刻拘捕任府上下入狱!” 一番话直指毕旺的心虚之处,让他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反驳。 不得不说,老牌世家的底蕴,不仅体现在财力物力人脉关系上,更重要的,还在于对朝廷枝枝蔓蔓的潜规则和阴暗手段的谙熟上。 要知道,锦衣卫和东厂,从来都不是什么光辉伟正的代名词,朝廷上下,除了天子外,就没有对这二者有好感的,这并非仅仅只是偏见而已。 皆因这二者只属御前,除了天子之外,没有人能约束的了,为了达到目的,不惜手段,肆意妄为,不过常事尔。 除此之外,因为自成一体,锦衣卫和东厂行事,向来跋扈无状,像是抄家这种肥的流油的差事,更是肆无忌惮。 尤其是任家这种勋贵世家,虽然封爵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是,靠侵占军屯起家,曾经在甘肃镇守数十年,其家财丰厚到什么地步,只要稍稍从手指缝中漏出一点油水,就足够让这帮锦衣卫吃的足足的。 朱仪说的没错,锦衣卫这么急着抄家,其实说白了,就是看中了任家的家财。 任家又不跟其他被抄家的府邸一样,全族抄没,天子明诏,宽赦了六十岁以上的族人,还准许任礼留下子孙奉养。 尤其是,还要为任礼操办丧礼,这中间的花费,可本来都是锦衣卫查抄的东西。 所以,毕旺的盘算其实很简单,先将任府上下给抓起来,关个几天,然后把家产给抄没干净,随后把任礼的尸体一卷,随便找个地儿扔了,再把该放的人放出来。 这种事,锦衣卫干的多了去了。 而且,那日朝堂之上的官员众多,具体的情形如何,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毕旺非常清楚,这位任侯爷,早已经被文武勋贵集体放弃了,根本不会有人来替他们出头。 更何况,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宁远侯府失了爵位,就是普通的庶民,关上几天而已,根本都不会有人在意。 往常这种事发生的多了,所以毕旺才敢如此肆无忌惮,但是,谁曾想到,会突然冒出了一个成国公。 朱仪说的没错,毕旺根本就不敢去天子面前对质。 锦衣卫是在执行天子的圣旨没错,但是,圣旨当中,也并没有说清楚什么时候抄家流放。 天子仁慈,像是收敛尸骨这种小事,随口允了并不是什么难事,像这种小细节,也不至于另下一道圣旨。 锦衣卫钻的就是这个漏洞,明着违抗天子圣旨是没人敢的,但是私下搞点小动作,却也没有人知道,或者说知道了,也未必有人在意。 可是,真要是闹起来到了御前,天子怪罪下来,再小的事,可也就不是小事了。 但是,都到了这种地步了,毕旺也不好就此退去。 还是那句话,如果说没有朱仪出面,那么,今天的家抄了就抄了,一个破落的府邸,京城上下不会有人在意。 可这位国公爷一出面,就不一样了,成国公的身份特殊,既是勋贵的高层,又是太上皇的铁杆,他的一举一动,明里暗里有无数人关注着,无论今天的结果如何,都势必会引起很多大人物的注意,甚至到最后,会传到天子的耳中。 要是朱仪只是自己插手干预,那么,毕旺认怂就认怂了,丢面子的是他自己而已,锦衣卫本就理亏,面对一个国公的施压,暂时收手也没什么,顶多是毕旺自己被人私下议论没骨气而已。 但是偏偏,朱仪不是自己来的,而是带着圣母的懿旨来的,如此一来,毕旺就有些骑虎难下了。 前脚他还说自己是奉旨行事,结果一转头,圣母的懿旨一出,要是锦衣卫就这么灰熘熘的撤了,那岂不是说,天子的圣旨,还没有圣母的懿旨有用? 天子对锦衣卫,向来管束甚严,本来这件事情要是被天子知道了,就肯定是免不了一顿责罚。 但是,责罚有轻有重。 钻空子提前查抄侯府的错已经犯了,如果说这个时候,再狼狈的撤走,那么,就是连皇帝的面子都丢了。 所以这个时候,毕旺反倒是不能撤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毕旺拱手道。 “国公爷,下官不知道您在说什么,锦衣卫向来是奉旨行事,您如果对锦衣卫有任何不满,大可向陛下弹劾,但是,在接到旨意之前,恕下官得罪了。” 说罢,毕旺直起身子,一抬手,道。 “来人……” 然鹅,就在这个时候,一旁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老夫人!”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任家那满头银发的老夫人,不知何时身子已经软软的倒在了地上。 见此状况,朱仪神色一凛,抛下毕旺不理,三两步就来到了老夫人的身边,在鼻息上探了探,又抓起老夫人的手腕摸了摸,这才放心下来。 但是,面上他却不露分毫,而是对着身旁的人口气急促的吩咐道。 “快去请郎中!” 将任家老夫人小心的交给一旁的任府女卷,朱仪低声说了一句。 “老夫人是受了惊吓,一时昏厥过去了,不必太过担心。” 随后,他便站起身来,大步走到毕旺的面前,厉声喝道。 “毕旺,我再说一遍,陛下早有旨意,宽宥任家年逾六十的长辈,任家老夫人,更是陛下特意嘱咐要宽赦之人。” “今日你如此胡作非为,如若老夫人因此有个闪失,我倒要看看,你锦衣卫如何向陛下交代!” “还不快滚!” 眼瞧着任府门前,因为任家老夫人昏倒而一片混乱的局面,毕旺心中松了口气。 的确,任家老夫人是天子点名宽赦的人,打从一开始,锦衣卫也只是想把他们都抓起来,但是,真的伤及性命,是不敢的。 如今这位老夫人这么一晕,也算是有了个不算台阶的台阶。 当下,毕旺也顾不上丢面子,匆匆丢下两句话,道。 “既然国公爷执意如此,那么,就看您能保得住任家多久吧,来人,守住任府各个出入口,待郎中诊断过后,再行抄没!” 话虽是如此说,但是,不过是为了挽回几分气势而已,如今事情闹得这么大,抄没任府的事,肯定要等到任礼斩首下葬之后了。 于是,这么一场闹剧,就此收尾,在任府四周大小出入的地方留下几队锦衣卫守着,防止任府上下逃走,毕旺便虎头蛇尾的离开了。 送走了这个煞神,任府上下的人等,手忙脚乱的将任家老夫人和任弘抬进院里,因为任府所有出入口都被看守着,上下人等都出不去,所以,能去请郎中的只有朱仪带来的随从。 所以,朱仪便也干脆跟了进去。 请了郎中过来,到厢房当中诊病,任寿才腾出手来,让人给朱仪上了茶点,然后郑重的躬身行礼,道。 “多谢国公爷仗义出手,今日若没有国公爷帮忙,任某倒是无妨,可家祖母和家母年迈,若真被抓到诏狱当中,只怕是难以活命,国公爷恩德,任某没齿难忘,请受任某一拜!” 见此状况,朱仪连忙起身,将任寿扶起来,道。 “任公子这是做什么,我和你父亲虽然相交时间不长,但是皆为勋贵之家,同气连枝,未能保得你父亲无恙,已然是惭愧之极,何敢受你之礼?” “何况,我没做什么,你要感谢,也该感谢圣母恩德。” “锦衣卫和东厂,仗着有天子宠信,逢高踩低,胡作非为,不是一日了,那毕旺今日如此跋扈,也是仗着手里有陛下的圣旨,狐假虎威,若无圣母懿旨,即便是我想要护你任府上下,恐怕也力有不逮。” 任寿虽然不算什么才能出众之辈,可到底长于勋贵世家,自然不傻,就算朱仪说的是真的,可作为唯一愿意在这个时候帮忙的勋贵,而且是国公府这样的府邸,自然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摇了摇头,任寿道。 “圣母恩德,任府上下自然铭记于心,但是,若无国公爷替任府奔走,圣母身居宫中,如何能知任府境况,更不要说下懿旨宽恩了。” “任某不才,但是是非恩情还是分得清楚的,虽然说,如今任府没落,和国公爷地位天差地别,但是,恩情就是恩情,国公爷日后若有需要帮忙之处,任府上下,必定尽心竭力。” 话说的十分真诚,但是,双方都清楚,这也就是说说而已。 以成国公府的地位,一个落魄的连自己都保不住的任家,又能帮得上什么。 何况,毕旺虽然离开了,但是,也只是暂时而已,锦衣卫还遍布在任府的周围。 只待明日行刑,为任礼收敛入葬后,这偌大的侯府,终究还是要大厦倾塌。 一念至此,任寿不由有些灰心丧气,不再言语,朱仪看了他一眼,也没有说话。 于是,花厅当中沉寂下来,一股沉重的气氛,渐渐弥漫开来。 “国公爷,任公子,老夫人没什么大碍,只需安神调理静养一番,便可以了,不过……” 不多时,提着药箱的郎中从厢房当中走出来,拱手为礼,神色却有几分为难。 见此状况,朱仪心中顿时便有了数,叹了口气,张口问道。 “夏大夫,可是任小少爷伤到了肺腑?” 朱仪出身将门,平日里除了习武读书之外,也会看些医书打发时间。 尤其是,他的那位岳丈胡濙,除了是一方重臣之外,还是有名的医道大家,所以耳濡目染,朱仪对于医术,倒也有几分心得。 刚刚他给任家老夫人把脉的时候就发现了,老太太压根没什么事,那个时候昏倒,一方面是为了配合他应付毕旺,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自家的重孙子着急。 当时,任家的小少爷任弘,为了保护她,被两个人高马大的锦衣卫狠狠的踢了两脚,当场吐血,就这还被套上了沉重的枷锁。 朱仪刚到的时候就发现了,任弘的伤势并不算轻,要是不立刻治疗的话,只怕会留下病根的。 听了朱仪的话,任寿只觉得一阵头晕,紧紧的盯着夏大夫,希望从他口中听到不同的答桉。 然而,答桉的确是不同,可是…… “回国公爷,的确伤到了肺腑,小的诊的没错的话,小少爷肺部应该有了淤血,除此之外,小少爷的肋骨断了两根,必须立刻接骨,否则很可能会伤及性命。” “不过,小的来的匆忙,没带麻药和需要的器物,已经遣人去取了,待东西取回来,小的立刻动手,帮小少爷接骨。” 这位夏大夫,是名满京城的郎中,也就是朱仪这样的人家,才能随时将他请过来,接骨这样的事,自然是小事一桩。 见此状况,任寿心中虽然焦急,但是,也只能先请夏大夫去偏房休息。 待得夏大夫的身影消失在花厅当中,他咬了咬牙,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扑通一声跪在了朱仪的面前,道。 “国公爷,任某有一事,求国公爷相助!”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三十八章:陈年旧事 “爹爹……” 听到这道声音,于璚英顿时一阵惊喜,抛下面前唠唠叨叨的俞士悦,转身就奔向了已经迎在大门处的于谦。 堪堪在自家父亲的面前停下,于璚英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这才松了口气,鼓着嘴嗔道。 “爹爹临时传信,让女儿回家,也不说是什么事,好让女儿担心……” “没什么事,就是想你了。” 在于璚英面前,于谦罕见的露出一片慈爱之色,同样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家小女儿,看到她眉眼和润,性格也一如往常般活泼,于谦便放下了心,在于璚英的手背上拍了拍,他开口道。 “你大哥二哥,在后头等你呢,去跟他们说说话吧,一会咱们一家人一块用饭。” “是……” 于璚英和于冕,于康两个哥哥也许久未见了,心中自是想念,而且,她聪慧的很,知道俞伯伯来拜访,必然是和父亲有话要说,于是,便点了点头,对着于谦和远处的俞士悦行了一礼,然后匆匆进了府门。 不过,她却没有注意到,在远处看到他们父女团聚景象,原本面带笑意的俞士悦,却因她无意间的一句话,脸色已是凛然起来。 目送着于璚英的身影消失在府内,于谦转过头,看着俞士悦,面色也平静了下来,笑道。 “仕朝兄,书房一叙?” “好!” 于府书房,二人相对而坐,香炉中一缕紫烟袅袅升起,宁静悠远,俞士悦眉头微皱,神色凛然,于谦则是面带笑意,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自顾自的斟了两杯茶,在俞士悦和自己的面前,各放了一杯。 片刻之后,终是于谦率先开口,道。 “仕朝兄,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不要每次见到璚英,就这般样子,你我两家之所以没有结亲,原因何在,你应该比璚英更清楚。” “当初,仕朝兄相助之恩,于某铭记于心,可事情毕竟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和璚英每每见面,总拿此事打趣她,这孩子脸皮太薄,心里不免会多想的。” 俞士悦瞥了一眼于谦,神色微动,轻哼道。 “怎么,于少保如今位极人臣,是怕老夫挟恩求报?” “这……” 于谦苦笑一声,将茶盏往前推了推,道。 “仕朝兄,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俞士悦的神色也好了不少,叹了口气,他开口道。 “当年那桩亲事,固然是为了掩人耳目,但是,璚英这个孩子,我也的确是喜欢,我说的是实话,她嫁到我府中,别的不说,肯定是不会受委屈的,而且当时的状况,就算是我们结亲,也不会遭人非议,可你这个倔脾气,哼……” 他们两府当然不可能结亲。 虽然说,俞士悦和于谦是至交好友,但是,两家孩子该议亲的年纪,他们一个是兵部侍郎,一个是大理寺卿,而且,都还年轻,在朝堂上有着大好的前途。 这种关系,如果说再结了姻亲,必然会被议论为结党营私,这是他和于谦都不会去冒的风险。 朝堂之上,姻亲关系是很谨慎的,一般来说,文臣结亲,最好的选择就是勋贵将门。 虽然说,平素朝堂上文武之争你死我活,但是,不管怎么争,勋贵百年世家的爵位根基是在的。 有着世代传承的爵位,就是最安稳的所在,所以要嫁女儿,勋贵是最好的选择。 而且,不会被人议论结党,甚至于如果在有姻亲关系的情况下,还能秉公无私,弹劾勋贵不法,反而会受到赞誉。 其次才是文臣之间相互结亲,但是,一般情况下,也不会跟同辈结亲,刚刚中了进士,在京中无根无基的青年才俊,是最好的选择。 一则是可以翼护对方,二则身份差别太大,也不会被人非议。 当然,因为大多数人中进士的时候,年纪都不小了,所以这种情况也不多。 真的要说文臣结亲的话,那么最多的情况,是跟已经致仕或者即将致仕的大臣结亲,既门当户对,又不会遭人非议。 不管是娶妻还是嫁女,这种家里曾经有人做官的书香门第,是最好的选择。 像是同辈结亲,要么是自幼两家便有约定,要么是结亲时,两家官位都还不高。 如于谦和俞士悦这种,都已经是一方重臣,再去给自己孩子议亲,基本不会去考虑同辈的人,如果说真的出现了,那只能说明,其中有一方马上就要致仕了。 这一点,俞士悦当然是清楚的,他当时之所以会抛出这个消息,原因还是当时的一桩旧事。 那时于谦入朝不久,性情刚直,很快就得罪了王振,在王振的指使下,通政使王锡蓄意构陷,称他心怀怨望,任人唯亲,于是,于谦很快就被下狱候审。 当时王振势大,阿附之人甚广,于谦入狱,多得是落井下石的人,于府一时之间门庭冷落,连度日都不容易。 在这种情况下,俞士悦才屡屡过府,表露出想要结亲的意思,其用意无非是震慑那些宵小之辈,不要觉得于家没了靠山,是可以任人欺凌之辈。 至于后来,于谦入狱的消息传开,他曾经任职的山西,河南等地百姓纷纷伏阙上书,万民书递到御前,王振迫于压力,只得释放了于谦。 这桩亲事,双方也就随便寻了个理由,不再提了。 见俞士悦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于谦也颇有些无奈,道。 “仕朝兄当初仗义援手之情,于某铭记于心,可那个时候,于某既已恶了王振,不知何时便会再遭构陷,岂敢拉仕朝兄下水?” “何况,仕朝兄品行高洁,并非挟恩自重之人,这一点,于某自然清楚,可若是真结了亲,外界不明真相之人,难免议论仕朝兄用心不纯,仕朝兄一番好意,仗义出手。” “若因此事,让仕朝兄名声受损,于某如何担待得起?” 这番道理,二人心里都明白,也说了多次,但是每一回,俞士悦都气哼哼的,会说出那句说了无数遍的话。 “我看你就是嫌弃钦玉样貌平凡,不过也幸好璚英没有嫁过来,这个混小子,简直是肆意妄为,文不成武不就的,就知道纳妾。” “成婚这才几年,都纳了第七房小妾了,今天回去,老夫非揍他一顿不成!” 于谦没有说话。 哪怕关系再好,对方的家事,也是不好议论的。 其实他也明白,俞士悦每回见到于璚英,都会提起这桩事,其实不是对结亲一事耿耿于怀,而是对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气不打一处来。 于谦的家风严正,在如今士大夫普遍纳妾的背景下,只有于谦家中只有正妻,没有任何的姬妾,俞士悦虽然有一个小妾,但是,也从不在美色一道上沉迷。 可偏偏俞士悦的这个儿子俞钦玉,最是耽于美色,年纪轻轻的就流连秦楼楚馆,后来娶了个儿媳,持家倒是有道,但是性子绵软,管不住夫君,以至于俞钦玉的小妾,一个接一个的往府里抬,给俞士悦气的,基本上是见一次骂一次。 正因于此,每每见到于璚英的时候,俞次辅都会忍不住想,当初要是娶了这么个家风严谨的儿媳妇,是不是俞钦玉就能收敛性子,不再胡作非为。 于是,这也就造成了,于璚英每次回来探亲,只要俞士悦瞧见了,先是要嘘寒问暖一番,然后转头回府就要把自己儿子揍一顿。 以至于这位俞家大公子很多时候,挨了打都莫名其妙不知道为啥挨打…… 俞次辅骂了一会自家儿子,情绪总算是慢慢平复下来,端起茶盏润了润喉,目光落在眼前沉默不语的于谦身上,问道。 “刚刚在外头,我听璚英说,是你临时传信,将她叫回来的,可是……出什么事了?” 于谦沉吟着,没有立刻回答。 于是,俞士悦进一步追问,道。 “是和殿上发生之事有关?” 一声叹息响起,于谦捏了捏手里的茶盏,轻轻点了点头,道。 “仕朝兄,我怕是,要出一趟京了!这一回,时日不会短!” 俞士悦一愣。 “出京?做什么?” “整饬军屯!” 于谦淡淡的吐出几个字,口气中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 俞士悦眨了眨眼睛,一副你少骗我的样子,道。 “因为各地藩王之事?可是,陛下不是已经宣伊王父子进京了吗?” “何况,襄王如今因此被禁足十王府,待一切查清之后,必然还有后续的责罚。” “再加上,有代王和岷王为一众宗室做出表率,待到岷王接任大宗正以后,必然也会在此事上……” “仕朝兄,你错了!” 话未说完,于谦就摇了摇头,打断了他。 看着俞士悦迷惑的样子,于谦叹了口气,踌躇片刻,将他和天子为伊王之事奏对的场景说了一遍。 “……从宫里出来之后,我到礼部见了大宗伯,随后便得了陛下要在京中再建一座王府的消息,当时,我便心有所感。” “后来我回到兵部,刚刚收到武冈知府送来的公文,便得了消息,说宗学学生聚众宫门外,又有岷王击登闻鼓,奏告襄王。” “如此,我才确信了自己的想法。” “廷益你等等,这……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俞次辅瞪着无知的眼睛,一副理解不能的样子。 “陛下屡屡对宗藩出手,不正是在助你整饬军屯吗?何况,你不也说了,陛下并没准你出京啊……” “此一时,彼一时!” 于谦摇了摇头,道。 “当时我自请出京,是为了解决伊王一事,伊藩素来跋扈,必要有雷霆手段,方可震慑。” “但是如此一来,一则影响太大,会让朝廷动荡,二则……容易引发宗室反弹,陛下也未必能保得住我。” 话至此处,于谦的神色有些复杂,但是片刻之后,便也重新恢复了沉静,继续道。 “所以,陛下召了伊王进京,如此一来,只要伊王在京,伊藩自然可以顺利整饬,就如今日襄王一般。” “可是……” 俞士悦点了点头,的确是这个道理。 撇开一直心向朝廷的岷藩和不知道怎么被说动了的代藩之外,襄藩的问题之所以能够顺利解决,最大的原因,其实还是因为襄王不再襄阳,而在京师当中。 因为他不在襄阳,所以地方的阻力减轻了不少,而且,收到消息也大大迟缓,更重要的是,天子若要问罪,相对方便容易的多。 结合于谦刚刚的表现,俞士悦也终于明白了过来,面色不由有些沉重,开口问道。 “你的意思是……到此为止了?” 于谦点了点头,道。 “不错,陛下让岷王兼管宗人府,便是明证!” “岷王虽然辈分够大,但是,有之前兄弟阋墙之事,虽然并非岷王之过,可毕竟在宗室当中有了短板,加之他性格便擅长袖,并非可以一意得罪宗室之人,推恩安抚可用,但是,若要以雷霆手段临之,却不可以。” “岷王爷的那个性子,唉……” 尽管不想承认,但是,这两桩案子接触下来,俞士悦也不得不承认,岷王这个人,擅于诡谋,善于揣测人心,但要论一往无前的勇气,却有些不足。 表面上看,岷王从最开始和两个兄弟对簿殿上,再到后来拳打襄王,在午门外负荆请罪,再到如今敲登闻鼓举告襄王。 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是冲动而为,可事后细细去想,却不难发现,无论是哪一桩事,岷王都事先有所准备。 而且,从他入京以来的表现看,岷王只对和他彻底站在对立面上的人狠,但是他并不是那种,能有豁得出去得罪许多人勇气的人。 不出意外的话,天子让他来做这个大宗正,应该更多的是看重了他长袖善舞的能力,可以处理好宗室和朝廷之间的关系。 但是,对于军屯这种关系到核心利益,必须要强硬冲突的问题,岷王解决不了,怕是他自己也不想沾。 如今勋贵侵占的田土,已经解决的差不多了,只要能把藩王身上的这块肉剜下来,整饬军屯便大事可成。 可如果不能依靠宗人府的话,那么就只能……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三十九章:私情与大义 于府的书房当中,俞士悦和于谦相对而坐,香炉紫烟袅袅腾起,扶摇直上。 良久,于谦开口道。 “整饬军屯,原本就该兵部出力,陛下爱重于我,已然替我挡下了诸多风波,但是,陛下并非无所不能,对于诸王宗室,陛下的身份始终只能震慑,而不能过分切责。” “所以,就需要有人,一处处的去攻破各地的藩篱,将朝廷的大政,真正的推行下去。” “这个人,只能是于某!” 这番话,于谦说的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的犹疑。 俞士悦沉默着,道理他当然都明白。 自古以来,改革必然伴随着你死我活的流血牺牲,虽然说,整饬军屯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能算是真正的制度改革,更多的像是拨乱反正。 但是,触动了大批人的利益这一点,是没有任何区别的。 既然如此,想要通过和平的方式来解决,就是不可能的。 事实上,在巡视诸边,看到了边境糜烂的场景之后,于谦就下定决心,要整饬军屯。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打算好了,要赌上自己的一切,性命,官位,乃至于名声,去替朝廷剜掉这颗毒瘤。 所以,他可以不顾朝野议论,将兵部揽于他一人之手,对于勋贵的弹劾攻讦,置之不理,冒着风险,决定亲自前去伊藩。 只是,就像于谦说的,虽然他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决心,但是,天子却明显不愿将他当做牺牲品,因此屡屡回护,替他承担了大部分的压力。 兵部重组,天子允准的同时,又塞进去了李实等人,以平息朝堂舆论,勋贵弹劾攻讦,天子一边按下不提,一边通过种种手段,迫使勋贵低头配合,为此不惜恢复了成国公的爵位,允准了太子出阁备府。 这次藩王反弹,天子亦是动用了岷王和襄王打擂,又召了伊王进京,以震慑诸王…… 这一桩桩一件件,固然是天子为了更顺利的整饬军屯,但是也更是对于谦的爱重。 可是,毕竟人力有时穷,身为九重天子,万乘之尊,也有无奈之处。 便如勋贵世家,毕竟是国之功臣,又是武臣的代表,打压过甚,便会文武失衡,无人可用,若临战事,则国家危矣。 所以,既要维持朝堂平稳,又要让勋贵吐出吞下去的利益,其中分寸实难拿捏。 若非因势利导,以宁远侯为威,以成国公府爵位及东宫幼军为诱,引得两大公府及太上皇一党四处奔走,想要让那群勋贵让步,难比登天。 而到了藩王这里,难度只会有增无减。 勋戚的根基,好歹还都在京城,但是藩王,却四散各地,强龙不压地头蛇,在自己的封地里,哪怕藩王有再多的限制,也是妥妥的地头蛇。 何况,宗亲大义,这一条就能让天子束手束脚。 身为天子,不能过分偏袒宗亲,这是自然,但是,如果连自家亲戚都不回护,过分苛责,岂能让天下百姓相信,天子有情有义? 更不要提,如今的诸王大多都是天子长辈,即便是有尊卑之别,可长幼之分也不能完全忽略。 所以,伊王闹了那么大的动静,天子也只能召入京中申斥,襄王被宗室子弟联合弹劾,又有代王,岷王举告,兵部举证,他也只是被夺去大宗正的职位,禁足十王府。 各个藩地有那么多的藩王,天子不可能每一个,都像对伊王一样召入京中,更不可能每一个,都像襄王一样多方算计。 天子的态度已然摆明了,但是,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君当君为,臣当臣为。” 片刻之后,俞士悦轻轻吐了口气,说出了几个字。 如于谦所说,在整饬军屯这件事上,天子已经承担了君王应有的担当,甚至,犹有过之。 剩下的,该是底下诸臣去做的事,也只能是诸臣去做,作为兵部尚书的于谦,当仁不让! 眼瞧着俞士悦终于认可了他的想法,于谦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 “不错,所谓君明臣贤,陛下乃千古明君,如今君既已明,臣岂可不贤?” “话虽如此,可你……” 道理是道理,但是想起于谦的这副性子,俞士悦还是有些担心。 于谦这个人,性格刚正,向来不善妥协,往常在朝中还好,他有声望,有功劳,有天子的爱重,几乎是百无禁忌,呃,虽然时常挨骂,禁足,罚俸……但是都不伤及根本。 但是,一旦出京,面对诸藩王,可就不同了。 宗亲和文臣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体系,于谦的影响力,在藩王那里能有几分,需要画个问号。 若是他的行为太过强硬,这帮藩王胆子大起来,不是没有可能做什么出格的事儿。 于谦一眼就看出了俞士悦的担忧,苦笑一声,道。 “仕朝兄放心,于某岂是那般冲动之人?” “陛下你都敢天天招惹,何况这些藩王……” 俞次辅撇了撇嘴,一副你自己心里没点数的表情。 于谦愣了愣,片刻后,叹了口气,道。 ”陛下和这些藩王,岂可相提并论?” “于某是为了整饬军屯,又不是要整顿宗务。” “陛下胸怀天下,仁慈宽恕,偶有直谏,虽动怒意,却始终留有余地,这一点于某清楚,各地藩王盘踞封地,经营多年,性情各不相同。” “此次伊藩之事,陛下给我提了个醒,伊藩跋扈至此,亦可召伊王父子进京,化解伊藩困局,那么,对于其他诸藩,自然也并无一定之法。” “所以,仕朝兄大大可不必担心,于某若能出京,自然是刚柔并济,进退有据,不会鲁莽行事的。” 这番话说的还算合理,不过…… 俞士悦皱着眉头,往书房外瞥了一眼,道。 “既然如此,那你将璚英叫回来做什么?” 这…… 于谦一时语塞,良久之后,他叹了口气,道。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仕朝兄的慧眼。” “不瞒仕朝兄,此次出京,凶险难测,虽未完全确定,但是,我也想着,能够一心为朝廷办事,可璚英,冕儿还有康儿这几个孩子,虽未入朝,可只怕待我离京之后,也会卷入朝争之中。” “所以我想着,过上几日,让冕儿带着康儿,璚英,回三台山老宅住一段日子,对外就说,老夫人病了,让几个孩子回去探望探望,京中便只留几个人手,守着府邸便是。” 于谦祖籍杭州西湖,三台山是于氏一族的祖地。 所以说,这就是下嫁的好处了。 要是于家结亲的是同等地位的府邸,人家的儿媳妇,哪能说回娘家回娘家,说回老家回老家。 说到底,于谦再是一心为国,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自己身在朝堂,明枪暗箭经历过无数,但是,自家的几个孩子,却始终不愿他们卷入朝堂当中,受这勾心斗角之苦。 俞士悦听了这番话,心中一阵复杂,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问道。 “所以,你一直不让于冕参加会试,就是在顾虑这个?” 这件事情,之前俞士悦就一直不明白。 于冕的才学能力,虽然不算上上之选,但是,中试的可能还是有的。 自从考了举人之后,于谦一直都不让于冕参加会试。 二人曾经谈论过这个话题,但是,毕竟是于谦自己的儿子,俞士悦也不好过分干涉。 这话问出,于谦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愧疚之色,道。 “冕儿性格方正,但是变通不足,纯良孝顺,但是太过仁厚,没有手段,若在寻常人家,考中进士,到地方做个知县倒也无妨,总能牧守一方。” “可偏偏,他有我这么个爹爹,一旦入了官场,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仕途之上,必然危机四伏,他的性格,应付不来的,倒不如拿了举人功名,安心在府中做学问的好。” 所以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如若是其他家族的子弟,有人做到于谦这个位置,入了官场,只会如鱼得水,备受提携。 但是,于冕不一样,或者说,于谦不一样。 以他的性格,如果于冕真的入了官场,他只会用对自己的要求,去要求于冕,而且,他绝不会违背原则,给于冕任何的提携帮助,甚至于,来自故旧好友的提携,于谦也会一律拒绝。 所以对于冕来说,他入了官场,不会得到来自于谦丝毫的帮助,相反的,就像于谦所说,他还会因于谦之子的这个身份,而受到刁难甚至是陷害。 官场上的手段无数,这些手段以于冕的性格,他应付不来,而一旦于谦出手助他,哪怕是正当反击,那也正中了其他政敌的下怀。 朝局险恶,并非口头说说而已。 于谦清正廉洁,一心为国,私德无缺,大德更是无亏,堪称一句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可他也是人,也有私情,于冕若入了官场,便会成为他的软肋。 所以,于谦只能将于冕按在府中,不许他出仕为官。 可即便如此,只要于谦一旦出京,肯定还会有人在于冕等人的身上做文章。 正因于此,于谦才想着,让于康带着于璚英回到老家呆上一段时日,不过…… “廷益,我觉得,你多虑了。” 俞士悦将茶盏搁在案上,望着于谦开口道。 “你若出京,定然是一路凶险,有人在京中动手脚,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你能保证,于冕他们几个,回到了杭州,便能安然无事吗?” 闻听此言,于谦眸色一凛,一身气势奔涌而出,书房中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慑人。 “他们敢!” 朝堂上的规矩,无论斗争再你死我活,都不可涉及家人,这也是于谦一直不让于冕入仕的原因。 只要于冕不是官身,他就不会被卷入朝堂斗争。 事实上,如果不是这次整饬军屯的大政牵连太广,暗中窥伺的人实在太多,于谦又必然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在京师,他也不会动了要将于冕等人暂时送回杭州的打算。 而如果要是发生俞士悦所说的事情,也就是说,于冕等人回到了杭州,还是有人在他们身上做文章,那就是犯了官场大忌。 自古以来,宗族传承,是镌刻在每一个华夏人骨子里的烙印。 于谦的高祖,曾祖,祖父都曾入仕为官,于家在钱塘虽然算不上什么呼风唤雨的大家族,但也算是书香世家,族人众多。 到了钱塘,只要于冕等人安安心心的过日子,就算是出了什么事,自然会有族人出面帮忙。 而如果说,有人胆大包天,敢对于氏宗族下手,那么,可就真的是彻底撕破脸皮了。 一旦出现了这种状况,那么下手的人,得罪的就不仅仅是于谦一人,而是整个官场。 毕竟,人在朝堂,谁没有宗族故籍,仕宦数十年,谁又不想落叶归根,若是相互对宗族出手,便算是真真正正的触动了朝堂禁忌,不死不休! 所以,于谦并没有往那个方向去想。 但是,面对着于谦的质疑,俞士悦却摇了摇头,道。 “廷益,你不要忘了,你这次出京,面对的不仅仅是各地的藩王,你敢担保,各地的官员,就都是迫于压力,所以对藩王的胡作非为听之任之的吗?” “这些人当中,就没有胆大包天之辈?” “于冕他们留在京城,好歹还有诸多大臣可以照拂,但是去了杭州,才真正是天高皇帝远,真出了什么事,出手挽救都来不及。” “何况……” 说着话,俞士悦的神色变得古怪起来。 于谦眉头一皱,问道。 “何况什么?” 俞士悦迟疑了片刻,眨了眨眼,道。 “何况,你在京中的亲族,又不止于冕这几个孩子,你那女婿朱骥,他可还在锦衣卫中任职,没有调令,离不开京城,璚英要是走了,岂不是夫妻分离?” “还有,于冕的媳妇娘家也在京城,就算是他把媳妇也带回杭州,可难道能把一大家子人都带走?” “只要有心针对,手段层出不穷,躲到哪……总之,去杭州避祸,不是什么好法子。” 听了俞士悦的分析,于谦也显得有些苦恼。 他当然也明白这一点,但是,眼下来看,又没有其他的法子,他倒是可以托付如俞士悦这样的老友照拂。 但是,这毕竟是朝堂争端,他们一旦出手护住于家,只怕在朝堂上,也会产生不利的影响。 这一点,是于谦不愿意见到的。 见于谦这副样子,俞士悦罕见的感觉到十分爽快,你无所不能的于廷益,也有解决不了的事了吧? 沉吟片刻,俞次辅轻咳一声,道。 “廷益,你既是为国效力,朝廷岂能坐视你后院起火?你且放心出去,于冕等人在京中,必定安安稳稳的,这一点,老夫向你保证!” “真的?” 看着俞士悦信誓旦旦的样子,于谦也一阵踌躇,他知道俞士悦不会轻易下这种保证,所谓君子一诺,言出必践。 俞士悦只要这么说了,那么哪怕自己的官位不保,也一定是会做到的。 可是如此一来,人情可就欠大了…… 踌躇片刻,于谦还是想要推拒,道。 “仕朝兄,我……” “好,就这么定了,你放心出京,于冕等人在京中,我来负责。” 话没说完,俞次辅便大手一挥,止住了于谦的话头,道。 “我看外头管家也等了许久了,想必饭菜早已备好,虽是家宴,可老夫既然来了,就不客气的蹭你一顿,走吧!” 说着话,俞次辅拉着于谦就起身往外走,让这位于少保一脸的苦笑,道。 “那就……多谢仕朝兄了!”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四十章:搞事小能手 乾清宫。 朱祁钰斜靠在御座上,手里拿着两封密信,上头盖着锦衣卫专用的银漆蜡封,仔细的端详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殿中央,一身飞鱼袍的锦衣卫指挥使卢忠,正在平静的叙述着自己刚刚得到的情报。 “……陛下,事情就是这样,杨杰从宣府出发之后,先是秘密到了大同,见了代王一面,随后又去了宁夏,见了金尚书……” “这个杨杰,可真能折腾!” 将手里的两封密信搁下,朱祁钰轻轻摇了摇头,不知是喜是怒,揉了揉额头,他叹息一声,道。 “不过,他倒是给朕出了个大难题啊!” 朝堂上的争斗,永远是隐于冰山之下的部分,要多过显露出来的部分。 应该说,这一场对襄王发起的行动,从很早之前就开始布置了。 这也是朱祁钰给朱徽煣的考验! 说到底,朝廷做主的还是他这个天子,当初朱瞻墡和朱徽煣在岷王府大打出手,虽然说是朱徽煣先动的手,但是,朱瞻墡也不是没有过错。 所以,如果朱祁钰嫌麻烦,各打五十大板,将两人都撵回封地去,也不是没有理由。 但是,他没有那么做,相反的,他甚至有些偏心的,将大宗正的职位给了襄王。 表面上看,这是因为天子更加亲近叔伯藩王,笃信亲亲,但是实际上,襄王的存在,就是留给朱徽煣的考验。 宗藩痼疾,是朝堂的一大隐患,虽然如今无暇顾及,可始终是要解决的。 开设宗学,重立宗人府,都是在为以后整顿宗务来做准备。 既然如此,那么,谁来执掌宗人府,就显得尤为重要! 如果说,仅仅是处理一些日常的宗务,那么,这个大宗正随便抓个人,只要是和朱祁钰一条心的,都可以来当。 但是,既然是要为以后的宗藩改革做准备,那么,就需要这个大宗正有辈分,有威望,有能力,有手段。 除了要有对朝廷的忠诚之外,因为涉及到朝政的层面,所以,还要有在复杂多变的朝局当中如鱼得水的能力。 朱徽煣这个人,手段是有的,可是,在复杂多变的朝局当中,到底能用出几分,就不得而知了。 所以说,襄王是他的试金石。 这件事情,从当初重设宗人府,将襄王留在京中任左宗人的时候,朱祁钰就有盘算了。 在诸宗室之中,襄王威望甚高,一向恪守礼法,能力颇为出众,又是先皇兄弟,身份尊贵,天然具备优势。 朱徽煣想要拿到大宗正的职位,必须要跨过的障碍,就是襄王,当他和靖安伯府结亲的时候,其实也就没了别的选择。 所以,打从朱徽煣进京的时候,他大概就意识到,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在这个过程当中,朱祁钰是不会过分帮助他的,如果说,他不能证明自己的实力,那么,自然也就不可能成为新的大宗正,好一点的结局,是回到藩地当个闲散王爷,若是不好一点的结局,在日后的宗藩改革当中,怕是要首当其冲。 毕竟,拿了皇帝的好处,不付出代价是不可能的。 这一点,朱徽煣心知肚明,所以,他大概也很早开始,就准备好要和襄王斗上一场了。 要知道,襄王如今在宗学当中如此恶名远扬,其中有不少,可都是朱音埑的功劳。 要做到这一点,可不是一日之功。 但是,真正要扳倒襄王,还是需要契机。 这个契机,需要朱徽煣自己来找! 原本按照朱祁钰的打算,老岷王死后,是让襄王和朱徽煣争一争大宗正的位置,实在不行,就和之前一样,一个做大宗正,一个当左宗人。 在漫长的时间当中,二人总会分出胜负来的。 可襄王太过心急,想要先发制人,将岷王赶出京师,便有了大闹岷王府的一幕。 原本,如果朱祁钰有心拉偏架,是可以偏向朱徽煣的。 但是,他没有! 原因就在于,他想看看这位叔祖,在这等境地之下,还能不能翻盘。 事实证明,他可以! 午门请罪,煽动宗室子弟大闹十王府,都是序章,他真正的杀招,隐藏在看似失败的局面之下。 当襄王以为他大获全胜,拿到了大宗正之位,即将将岷王父子赶出京师时,真正的危机才在酝酿当中。 进一步煽动宗学子弟的怨愤,加快对岷藩军屯的清查,说服代王出面举告襄王。 当襄王沉浸在自己的胜利当中时,一张无形的大网,才渐渐将他笼罩起来。 而想要达成这三个条件,前两个都不是难事,头一个已经布置了很长时间,第二个则是岷藩自家的事,朱徽煣虽然对外说,他刚刚接掌岷藩,但是实际上,自从老岷王入京之后,基本上岷藩所有的事务,就都由他来打理了。 其中最关键的,就是说服代王,让他出手弹劾襄王,只有这样,才能顺理成章的将宗务变成朝务,引动朝廷的力量,处置襄王。 也只有这样,才能将他们二人之间围绕大宗正的争夺,演化为各地宗藩对襄王的不满,营造出一种,襄王不得人心的印象。 朱祁钰不知道,朱徽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打算的,但是毋庸置疑的是,想要做到这个,是三个条件当中,最难达成的。 前两个虽然也不容易,但是,好歹朱徽煣父子,可以自己控制。 但是代王府远在边境,鞭长莫及。 朱徽煣唯一能做的,就是通过朱成鍊来影响代王府。 可是,朱成鍊毕竟只是代王世子,尽管,相比于代王本人,他主见更强,也更有魄力,但是,他毕竟做不了代王府的主。 偏偏,这件事情,朱徽煣自己又不能真的直接插手,不然的话,就会如襄王在殿上指控的那般,被人抓住藩王勾连的把柄。 这个罪名一旦坐实,可是犯了大忌讳!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最后一切具备,问题果然就出在了代王的身上。 这位代王爷,自幼便懦弱无能,怕这怕那的,现如今承继了代藩,性子也没有改变。 哪怕朱成鍊在心中已经说的非常清楚,如果他不肯出手相助,就自己跑去哭庙哭陵,这位代王爷,也始终犹豫不决。 眼看着襄王已经一再弹劾岷王父子逗留京师,时间已经拖延不下去了,却传来了好消息…… 或许连朱成鍊都不知道,父亲为何突然下了决心。 但是,朱祁钰却知道…… 是杨杰! 这个孩子,果然是聪慧异常,他到了大同,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将杨家这么多年以来,搜集到的代藩在边境侵占的田土证据,统统扔到代王的面前,淡淡的问了一句,是要杨家将证据交给朝廷,还是代王自己向朝廷请罪,代王就怂了。 或许是阴差阳错,但是,在见到那些证据之后,代王很快就写了密信,寄到了朱成鍊的手中。 东风一至,自然是雷霆一击! 之所以说杨杰聪慧,是因为,他去找代王的这个举动,完全是出于自己的胆识和眼光,而不是知道内情之后的投机。 从杨杰自己通过锦衣卫的渠道,寄回来的奏疏中所说,他之所以去找代王,是因为猜到了朝廷在打击勋贵之后,下一步必然是将矛头对准藩王。 边境诸藩王当中,代王是最容易的突破口,所以,他甘愿冒一次风险,替朝廷去面对代王的怒火。 要知道,那可是恶名远扬的代藩! 在老代王去世之前,代藩的跋扈程度,可丝毫都不逊于伊藩。 虽然说,新的代王继位之后,一直都安分守己,可那毕竟是一个藩王,杨杰区区一个锦衣卫镇抚使,即便是有昌平侯之子这个身份在,可想要在他面前大放厥词,还是不够格的。 但是杨杰偏偏就敢!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并没有得到任何来自于朝廷的指示和支持,仅仅凭借成国公府复爵的这个消息,便推测出了朝廷下一步的动向,并且敢提前一步,孤身到代王府游说。 这份胆识,非常人可比。 当然,间接帮助朱徽煣在京师破局,只怕是杨杰也没有想到的。 不过,朱祁钰说他给自己出了个大大的难题,还不是指这个,而是…… “边境状况如何?” 揉了揉眉心,朱祁钰开口问道。 这段时日以来,在朱祁钰的授意下,锦衣卫撒下了众多的人手,在向草原以及辽东各地渗透。 现如今,应该说算是颇有成效。 “回陛下,局面十分混乱,前方细作已经传来了确切的消息,脱脱不花的大军,已经在朝瓦剌的各部落进发,大大小小的战役,打了数十场,各有胜负,不过总体来说,瓦剌处于劣势。” “不过,自从伯都王回到瓦剌之后,带领准噶尔部的大军开始反击,也挽回了不少局面。” “如今双方陷入了胶着的局面,根据最新传来的消息,也先已经开始动手,阻断鞑靼各部和大明的互市路线,同时让出了向南撤退,让出了部分关西通道……” “撤退?” 朱祁钰的眼神一凛,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问道。 “你的意思是,也先打算引诱脱脱不花打通西域通道?” 应该说,也先还是那个也先,或许论智计,脱脱不花可以和他一拼,但是,若论战略眼光,五个脱脱不花绑在一块,也比不过也先一个人。 他非常清楚,脱脱不花的死穴在哪。 这个他扶植起来的傀儡大汗,之所以能够这么快动瓦剌动兵,一方面是因为鞑靼在那次攻明之战中出工不出力,甚至到最后率先撤退,和明廷达成了和约,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通过互市,脱脱不花真正争取到了鞑靼五大部落的支持。 草原上信奉强者为王,这源于草原恶劣的环境,如果不能得到足够的物资,那么,在凛冽的寒风当中,部族唯有覆灭一途。 脱脱不花再是黄金家族的血脉,可若是他没有办法带领五大部落走向强盛,便始终无法得到他们真正的效忠。 如今,脱脱不花之所以敢对瓦剌动兵,便是因为,和明廷的互市当中,五大部落得到的丰富的物资,而这一切,都源于脱脱不花当初和大明皇帝的约定。 所以,他一出手,便率先阻断了脱脱不花和大明互市的通道,这一招,直接打在了脱脱不花的死穴上。 如果不能顺利的保持互市,那么,他的威信必然会受损,与此同时,也先维持守势,以逸待劳,摆明了要跟脱脱不花打持久战,如此一来,时间一久,习惯了能够大量得到物资的五大部落,肯定会出乱子。 这个时候,也先让出关西通道,看似是狼狈逃窜,不得不放弃,但是实际上,却是诱饵。 脱脱不花一旦分兵,首先正面战场上的压力,就会大大减轻,其次,为了打通西域通道,也先花了很大的力气,但是,由于关西七卫的存在,西域通道仍然时断时续。 所以,脱脱不花如果寄希望于通过西域通道获取物资,那么,就必然会和关西七卫发生冲突。 如此一来,双面压力之下,脱脱不花必然方寸大乱,一旦操作不当,很可能会被也先逆转局势。 除此之外,关西七卫是替大明朝廷镇守河西,如果脱脱不花和他们动手,那么很可能会得罪大明朝廷,说不准,会影响互市的和约。 可如果不打通西域通道,且不说脱脱不花能不能忍得住这份诱惑,就算是能忍住,可以如今瓦剌只守不攻,能走不打的风格,想要速胜,几乎没有可能。 一旦不能速胜,那么局面将不知道会向什么方向演变。 可以说,也先的这一套连环计,正正的打在了脱脱不花的七寸,让他进退不得。 而且,更糟糕的是,因为西域通道长期被也先把持,脱脱不花难得有能够拿到这个通道的机会,这个诱惑,显然不是脱脱不花这个好大喜功的大汗能够抵挡的。 面对朱祁钰的疑问,卢忠拱了拱手,沉声道。 “回陛下,目前来看,是的!” “根据最新的消息,原本在追击瓦剌杜尔伯特部的鄂尔多斯部,已经开始逐渐撤兵,向也先让出的河西靠拢……” 82中文网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四十一章:什么,任侯竟然还没死? 听到卢忠的回答,朱祁钰忍不住摇了摇头。 脱脱不花果然还是经不住诱惑…… 鄂尔多斯部,是鞑靼最有实力的五大部落之一,而且,是脱脱不花手下的中坚力量之一。 将鄂尔多斯部撤走,已经不单单是分兵这么简单了,脱脱不花,是真的盯上了这条西域通道。 但是如此一来,草原的局势就变得越发的错综复杂了。 在鞑靼和瓦剌之间,大明的立场自然是更倾向于鞑靼的,但是,凡事都有个限度。 脱脱不花如果要图谋西域通道,那么必然和镇守河西的关西七卫发生冲突。 关西七卫毕竟是大明的卫所,一旦脱脱不花和关西七卫发生冲突,大明势必要做出表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也先在借大明的威势,向鞑靼施压。 所以说,真的打起仗来,也先才是一把好手。 而且,因为互市的开展,草原大变对大明的影响也不小,至少相当一段时间内,互市是无法正常开展了。 如此说来,联想起孛都到京的事情的话…… “什么?派人干预草原战事?” 南宫,自从上次解了舒良围堵南宫的困局之后,朱仪再进南宫,就变成了稀松平常的事了。 当然,对外的名义上,还是给太上皇请安,但是实际上是做什么,朝堂上大多数人都心知肚明。 不过,这一回进宫,除了朱仪之外,还捎上了张輗,此刻,二人站在重华殿中,朱仪抬起头,神色惊愕的很。 下一刻,他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了站在太上皇身旁侍奉的女子身上,此女穿着利落的窄袖女官服饰,不施粉黛,但是样貌清丽,二十如许,静静侍立在太上皇的身边。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孛都亲自护送前来,留在南宫当中的也先之妹,其木格! 按理来说,能够进到议政殿中的,只有宦官,侍女一般都侍奉在后宫当中,但是,这里毕竟是南宫,理论上来说,就没有什么政事,所以,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忌讳。 阮浪死了,太上皇一时之间,找不到值得信任的贴身侍奉之人,便将其木格留在了身边。 但是,太上皇信任这个女子,不代表她就可以得到其他人的信任,在南宫中,或许其他的妃子宫女,敬她受太上皇信任,可在朱仪这位成国公面前,她可没这个面子。 作为太上皇一党当中,一向以忠直敢言著称的朱国公爷,在听到太上皇的想法之后,第一时间,便将矛头指向了其木格,道。 “陛下,臣斗胆请问陛下,何以突然有此想法,可是身旁有奸佞之辈,妄进谗言蛊惑陛下?” 说着话,未等朱祁镇回答,朱仪便苦口婆心,道。 “陛下,土木之事殷鉴在前,身侧侍奉之人不可妄议朝政,否则必有大祸,还请陛下三思!” 这话口气十分生硬,太上皇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得有些不悦。 见此状况,一旁的张輗心中苦笑一声,也不知道这朱仪,对其木格到底哪来的那么大的敌意。 平心而论,对于太上皇收下这个蒙古女子,他们这一干勋贵,也十分不理解,觉得弊大于利。 当然,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这些勋爵之家,不少都是马上战功得来的,蒙古在他们心中,始终都是敌对的存在。 但是,他们也就是心中想想而已,太上皇既然都收下了人,不过一女子而已,也没有必要跟太上皇拧着来。 可偏偏就只有朱仪,对于此事极为不满,不管是私下里,还是在太上皇面前,都丝毫不掩饰对其木格的敌意。 眼看着太上皇的脸色微变,张輗连忙找补,道。 “陛下,草原局势多变,我大明如今大战方息,正是休养之时,若是贸然动兵干预草原战事,朝堂那边,恐怕也难以通过。” “国公爷虽然一时言语有失,但是,却也是为陛下考虑,上回因为孛都之事,朝堂上对陛下已然十分不满,若是此次再因……干预朝事,哪怕是由我等出面,朝堂上只怕也会流言四起,有损陛下声誉。” “故而臣等斗胆,请陛下三思。” 朱祁镇坐在御座上,眉头微皱,望着底下的二人。 应该说,如今他手头可用的人当中,最值得信任的,就是张輗和朱仪了。 前者是数代忠贞的老牌世家,在军府当中人脉影响力巨大,后者则是有国公爵位,又身在东宫当中,既可以在朝堂上发声,又可以翼护太子,作用巨大。 说句不客气的话,现如今,他想要对朝堂施加影响力,如果不考虑直接下旨这种硬碰硬的招数的话,无论如何,都是绕不过眼前的两个人的。 何况,虽然朱仪的话说的不好听,但是,朱祁镇和他相处这段时间,慢慢的也看开了。 毕竟是年轻人,有什么说什么,虽然有时候话不那么好听,但是,忠心可鉴。 或许,换了土木之役前的朱祁镇,接受不了这样的逆耳忠言,但是,如今的他,反而对这种直率但略显冒犯的话,容忍度高了许多。 沉吟片刻,朱祁镇也感到有些头疼,道。 “朱仪,朕知道,你因为你父亲战死之事,对瓦剌十分怨恨,可若是要说在这场战争当中受苦的人,谁能比的过朕?” 简简单单的一句反问,顿时让朱仪哑了火,立刻跪倒在地,道。 “臣不敢。” 眼瞧着朱仪冷静下来,朱祁镇叹了口气,道。 “你也不必妄自揣测,后宫不许干政的祖制,朕还是晓得的,其木格在朕身边,不过是打理些日常琐事,所以,你也不必事事都猜测是其木格在对朕吹风,今日之事,朕念你不知情由,又是忠心一片,不予怪罪,但是日后,不可如此胡乱臆测,明白吗?” 朱仪明显还是有些不服,瞥了一眼默默不言侍奉在旁的其木格,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是,这个时候,张輗忽然瞪了他一眼。 于是,朱仪只得悻悻的低下头,道。 “臣遵旨。” 这番神色,自然也落入了朱祁镇的眼中,他心中暗叹一声,知道想要解开朱仪的这个心结不容易,但是,至少暂时不起冲突,其他的,只能以后再说了。 将此事揭过,朱祁镇沉吟片刻,将话题转回了正事上,道。 “朕希望朝廷能够插手干预草原局势,实则另有缘由……” 乾清宫中,朱祁钰的眉头也拧了起来。 对于大明来说,一个混乱的草原才是最好的。 或者更进一步说,一个持续混乱的草原,才是大明所希望出现的。 早在太宗皇帝时,威震漠北,四夷臣服,固然是风光无限,但是事实上,到永乐后期为止,这种极端的军事化手段,就已经开始出现弊端了。 大明过度的通过军事手段干预草原战事,对于强大的部落,均持打压攻伐的手段,导致草原上各个部落之间的攻伐逐渐减少,为了活命,许多小部落会组建起联盟,以抵御草原的恶劣环境。 对于诸多部落来说,他们固然害怕大明的官军之威,但是,这也导致他们各部落之间的矛盾迅速消弭。 太宗皇帝在时,武威鼎盛,自然宵小慑服。 但是,其实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越到永乐后期,太宗皇帝出征漠北的频率就越高。 世人将其归咎于太宗皇帝好战,但是边境之事,哪有那么简单,更大的原因是,随着太宗皇帝年老,对漠北的威慑减弱,这些部落之间相互吞并,让太宗皇帝意识到,他们当中很可能会再次出现能够威胁到大明的部落。 果不其然,随着永乐时代落幕,瓦剌迅速崛起,兴兵攻明,险些打到了京师之外,以致土木之祸。 所以,一味的强硬,并不是最好的手段,羁縻控制,维持草原的混乱与平衡,才是最重要的。 这一点,朱祁钰清楚,也先也清楚,不出意外的话,如今南宫的那位,也应该看清楚了。 原本哪怕是没能顺利打到京师,可也先的瓦剌在草原也应该是占据优势的,但是,随着紫荆关一战,局势陡转,也先大败,脱脱不花的势力却得以保全。 除此之外,在朱祁钰的刻意纵容下,互市迅速开展,鞑靼的实力迅速恢复,瓦剌却陷入了谈判的僵局当中,随着沙窝一战,也先被斩去一臂,瓦剌更是人心涣散。 如今,在和鞑靼的对抗当中,也先明显处于不利地位。 想要维持混乱,就需要让他们双方的力量重新回到平衡的状态,而想要做到这一点,有两个办法。 其一是削弱脱脱不花,其二就是…… “帮助也先在草原上重新站稳脚跟,是为了大明着想!” 重华殿中,朱祁镇望着底下的朱仪和张輗,认真的开口说道。 “如今的草原,已然不是也先一家独大了,但是,随着互市的开展,脱脱不花已经成了新的霸主。” “一旦他吞并了瓦剌,那么,便会出现一个新的也先,而且,还是一个身上流淌着黄金家族血脉,有草原正统的也先。” “无论现在他和大明的关系多好,等到那个时候,他必然会再度对大明动兵。” “所以,无论如何,不能让脱脱不花赢下这场战争!” 就因为这个理由,你就要让大明放弃休养生息的时间,出兵干预草原战事? 就因为这个理由,你就忘了当初在瓦剌受到的耻辱了吗? 朱仪抬头望着朱祁镇,很想张口问出自己心里的话。 但是,到最后,他还是没有开口,只是默默的低下头。 见此状况,朱祁镇只觉得,朱仪还是认为,他是受人谗言,所以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于是,沉吟片刻,朱祁镇只得继续开口,道。 “朱仪,朕是大明的太上皇,自然一切以大明为重,何况,你心中有怨气,难道朕在迤北受的苦,就不是苦了吗?” 强忍住心中的恶心,朱仪面上踌躇片刻,道。 “陛下圣德昭昭,为国家社稷,可舍个人荣辱,臣实敬服也!” “嗯,既然如此,你应该知道要怎么办,此事便交给你了。” 见此状况,朱祁镇点了点头,一副朕心甚慰的样子,沉吟了片刻,他瞥了一眼旁边的张輗,又道。 “至于你们所奏之事,朕也准了,只是,军府事重,此事只怕不易,若事不可得,你们也要及时知退,明白吗?” “臣等遵旨……” 底下的张輗和朱仪二人齐齐行礼,但是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却没有人知晓。 乾清宫,拧着眉头思索了片刻。 朱祁钰心中已经有了定计,于是开口吩咐道。 “去将阿速传进宫来,朕有事要嘱咐他!” 其实没有这件事情,阿速也差不多要离开京师了。 但是,既然草原局势如此,那么阿速带领的关西七卫,或许就会变成一枚重要的棋子了。 不过,在此之前,还要解决一件事情。 打发怀恩前去传旨叫人进宫,朱祁钰的目光重新转回到卢忠的身上,问道。 “何浩审的怎么样了?” 当初召关西七卫进京,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任礼一案。 此次杨杰和金濂见面,也拿出了这段时间以来,杨家调查所得的,任礼及一众边将的诸多罪证。 其中主要涉及的,就是侵田,截杀使团,刺杀朝廷重臣三桩案子。 相较于去见代王说服他主动向朝廷呈上侵占田土的事实,反而是这个举动,更加合理。 毕竟,当初任礼入狱,就是杨洪的手笔,此事若迟迟不能尘埃落定,对于杨家来说,始终是个隐患! 这份罪证,尤其是关于任礼的,金濂已经连夜递送回宫,但是,毕竟这几桩案子,都牵涉太大,所以,必须要有完整的证据链,做到铁证如山。 何浩作为这几件案子的参与人,对其中的诸多细节,都十分清楚,他的证词,将是这件案子最有力的证据。 既然要放阿速回到关西七卫,那么,任礼一案就必须要处置得当。 听到天子提起何浩,卢忠的眼神顿时一亮,自从春猎之事后,他就知道时机差不多了,从关西七卫的驿馆当中,将何浩提到了诏狱。 这段时间,除了派人时刻关注草原的动向之外,卢指挥使一有功夫就往诏狱跑,心思可全用在他的身上了。 “陛下放心,何浩的证词,早就已经拿到了,只是因为有些事情年代久远,所以陆续在补充一些细节,但是基本的事实已经十分清楚,陛下如要审讯任礼,何浩的证词,随时可以呈送御前。”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四十二章:任侯爷的人缘 数日一晃而过,早朝上。 老大人们按着往常的惯例,一个个的上前奏事,但是,大多都是些乏味可陈的小事。 这才是早朝寻常的样子,一帮大臣在底下听着工部呈上王府的施工图纸,心中倒数三声,果不其然,紧接着就听到了户部哭穷的声音。 两位尚书大臣,从材料到仪制,从人手到工期,一样样的扯皮,着实是听的人有些无聊。 这种过程,次次早朝上都会上演,已经有小半个月了,刚开始大伙还觉得乐呵,但是后来听得多了,也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抬头望了望天色,一帮大臣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六部都察院,吏部,户部,兵部都已经奏事结束了,礼部最近这段时间没什么大事,清闲的很,看大宗伯昏昏欲睡的样子,就知道他老人家比他们还盼着下朝。 都察院那边,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整饬军屯上,已经很久没有在朝堂上闹过事了,这回大致应该也出不了什么幺蛾子。 至于刑部,老尚书金濂现在还在宁夏未归,就一个侍郎守在部里,在朝堂上也向来没什么存在感。 不出意外的话,工部奏事结束,早朝也就差不多了。 争吵了半天,工部和户部也没拿出个完整的章程来,不过老大人们也习惯了,朝事嘛,大家各有立场,建个王府什么的,也不着急。 眼瞧着两位尚书大人气哼哼的甩开大袖,各自回到位置上,老大人们精神一振,终于迎来了早饭的曙光。 然后…… “陛下,臣有本奏!” 众臣循声望去,却见刑部侍郎周瑄稳步上前,拱手开口。 刑部,最近有什么大案吗? 老大人们皱起了眉头,不对啊,刑部最近的大案,应该就是宁远侯任礼侵田案,但是,这件案子,刑部的尚书老大人,不是还在宁夏查案吗? 这个时候,周瑄出来做什么? 似乎是感受到周围大臣的目光,周瑄手中捧出一份奏疏,递到内侍的手中,转呈到御案上,道。 “启禀陛下,刑部承陛下旨意,会同都察院,大理寺,锦衣卫,审理宁远侯任礼一案,如今已有结果,请陛下御览。” 什么? 真的是这桩案子? 底下大臣顿时掀起一阵波澜,出现了低低的议论声。 他们倒是想到了,这个时候刑部出面,是为了此事,但是,这么大的案子,怎么也得等到尚书金濂回京再审理吧。 何况,就算是要审,这毕竟涉及到一位侯爵,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 目光投向一旁的大理寺卿杜宁和左都御史陈镒,却见二人都并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 显然,周瑄上奏之前,是跟他们商议过了。 片刻之后,天子看完了刑部呈上的奏疏,面沉似水,一摆手,示意内侍展开奏疏,读道。 “臣刑部侍郎周瑄谨奏……” “宁远侯任礼,犯大罪有三。” “其一,侵吞军田,买卖私垦田,经查,在宁远侯府名下之边境田土,共计五百六十八顷,其中有四百三十二顷,为隐匿军田所得,除此之外,任礼在甘肃总兵任上,欺压边境百姓,强买强卖,纵容部下胡作非为,桩桩件件,皆有详细证据附后。” 让众人有些意外的是,刑部列出来的第一条罪证,竟然是关于军屯的,五百余顷,相对于一些老牌世家,并不算多。 但是,这却让一众大臣,尤其是在场的诸多武臣,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金濂在边境逗留了这么久,究竟是在做什么? 如果说仅仅是清查任礼的话,似乎,应该是要不了这么久的吧…… 难道说,他在边境,还有其他的差事? 一众大臣心中疑惑,但是也只能继续往下听。 “其二,杀良冒功,胆大包天,私自截杀贡使。正统八年,赤斤蒙古卫前都督且旺失加,遣派使节进京,请求朝廷准予赤斤蒙古卫移居肃州,并奏任礼侵占军田罪证,至宁夏境内后,遭任礼率部下何浩等人截杀,使团一百四十二人,无一生还。” “事后,任礼谎称有虏贼入侵,率兵剿灭,获朝廷封赏无数,犯欺君之罪。” 话音落下,殿中顿时静了下来。 除了一些详知内情的大臣,其他的大臣几乎都是不约而同的倒吸一口凉气。 这家伙,这么刺激的吗? 当初任礼入狱,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杨洪掀开了宣府刺杀一案,可是,这刺杀一案到现在都没提,反而掀出来一桩如此大的旧案。 反应过来之后,不少的大臣,都纷纷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阿速。 按理来说,阿速虽有大明册封的官职,但是,关西七卫的地位特殊,并不能全然当做臣子看待,所以,他正常是不用上朝的。 但是今天,阿速却来了,众臣本来以为,是因为阿速即将离京,所以前来辞行。 却不曾想,这背后竟藏着这样的大案。 在场有不少大臣,对边境的状况有所了解,如果他们没记错的话,阿速的父亲且旺失加死于正统九年,在此之前,他便屡次上奏过,说边境压力巨大,想要将部族移居肃州,可是,都被任礼所阻。 如果说这中间藏着这么一节的话,那么,只怕这二者中间,必然有什么联系。 但是,无论出于何种理由,擅杀贡使都是大罪! 更何况,任礼杀的还是一向臣服于大明的关西七卫的贡使!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这么做,严重性甚至要重于宣府刺杀于谦,毕竟后者还属于大明内部之事,但是前者一旦事发,很可能会引得关西七卫叛出大明。 关西七卫地处紧要,一旦叛出,西域通道必然会落入也先之手,到时候,也先就可以得到源源不断的物资,进而威胁大明。 这个任礼,可真是……胆大包天! 一众大臣默默的望着一旁的阿速,却见对方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与此同时,上首的声音继续响起,道。 “其三,雇凶杀人,谋刺朝廷重臣,景泰元年,少保兵部尚书提督两边军务大臣于谦,奉旨前往边境清查副都御史罗通倒卖军器一案,途径甘肃时,查获甘肃侵吞军屯罪证,任礼恐于谦回京后上奏弹劾,传令命副将何浩自甘肃营中挑选精锐夜不收三人,上报疫死,实则命其混入宣府城中,行谋刺之事。” “三条大罪,具有实证可查,任礼侵吞军屯,视朝廷法度如无物,私朝廷公器滥赏,杀良冒功,欺君罔上,胆大包天,公然谋刺朝廷重臣,罪在不赦!”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合议后,奏请陛下,削去任礼宁远侯爵位,收回世袭铁券,贬为庶人,判斩立决,家产抄没,府中上下判流放铁岭,遇赦不赦。” “副将何浩,助纣为虐,念在其主动招供,判秋决,家产抄没,不罪家人,其余涉案人等,照大明律例惩处。” “臣刑部侍郎周瑄,左都御史陈镒,大理寺卿杜宁谨奏。” 随着怀恩的声音落下,底下顿时掀起一阵低低的议论之声,与此同时,许久不曾在朝堂上开口的左都御史陈镒上前,拱手道。 “陛下,此案罪证确凿,任礼之罪,乃十恶不赦,请陛下恩准,诛杀此獠!” 紧随其后,周瑄和杜宁也紧跟着上前,道。 “请陛下恩准,诛杀此獠!” 啊这…… 老大人们面面相觑,应该说,按照任礼犯下的罪名,的确杀了他都是便宜的了。 但是,还是要说但是,一则任礼毕竟是侯爵,身负战功,而且,他的战功无论是远击阿岱汗,还是后来的紫荆关之战,都是大胜,且对大明至关重要的战役。 他犯了再大的罪,也要考虑到这一点。 再则便是,虽然三司的态度坚决,但是,熟悉刑名的大臣都敏锐的察觉到了一点,那就是,三司列出的证据的确十分清楚,可其中缺了一份最关键的,任礼的认罪书。 没有这个,要杀一位国侯,始终有些不足。 即便是并不熟悉刑名的大臣,此刻也隐隐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这桩案子干系如此巨大,怎么也要开堂审理数次,就如上次的镇南王一案般,闹得举朝关注,才是正常。 可如今,就这么静悄悄的,什么动静都没有,就把案子给审结了? 总觉得有哪不对…… 就在一众大臣疑惑着,犹豫要不要上前质疑的时候,却见得一直站在原地的赤斤蒙古卫首领阿速,缓步上前,来到殿中,道。 “陛下,被任礼截杀的贡使当中,有臣的妻弟,曾屡次在战场上救臣性命,臣恳请陛下,允臣手刃仇人!” 阿速可不是什么京城中养尊处优的勋贵,而是真正生在草原,长在战场的凶悍之人。 这一番话,杀气四溢,站在他的身旁,都能感觉到一股浓浓的寒意袭来,让人忍不住背后发凉。 是了…… 终于有脑子灵光的,一下子将所有的事情都串了起来,无论是在朝廷还是天子的心中,毋庸置疑,关西七卫的重要性,要远重于任礼。 截杀贡使一案一出,任礼必死无疑! 否则的话,关西七卫和朝廷离心,是大明绝对无法接受的后果。 既然如此,那么,无论是侵占军田,还是后来刺杀大臣的细节,其实就都不重要的。 重要的是,要给关西七卫一个交代! 阿速在京中逗留的时间已经不算短了,而且,自他进京以来,屡屡向朝廷表明自己忠心耿耿,甚至不惜赌上性命,上门向孛都挑战。 所以在阿速离开京师之前,这桩案子,必须要有一个结果。 众人的目光停留在天子的身上,却见天子朝着底下扫视了一周,目光在一众勋贵的身上逡巡着。 这个时候,成国公朱仪站了出来,但是,他说出的话,却让所有人都没有料到。 “陛下,臣以为朝廷之功,并非可以肆意妄为之本,任礼有功,朝廷赐官爵赏赐,授予尊荣,已足以酬功,万不可因其有功,宽宥其罪,故臣同请陛下,诛杀任礼,以正视听!” 话音落下,一帮大臣感觉自己好像幻听了一样。 这真的是勋贵应该说出来的话吗? 要知道,任礼虽然是犯了罪,但是,他毕竟属于勋贵的一员,就算是之前有什么恩怨,可如果说要让他死,那就另当别论了。 毕竟,就像文官之间默契的斗争不会牵涉宗族一样,勋贵也有自己的规矩,其中之一就是,保护勋贵的特权。 但凡勋贵,要么是先祖,要么是自己为国家立下过汗马功劳的,所以,无论犯了再大的罪,能恩宽也要恩宽。 而且,更重要的是,战场和读书不同,读书只需要研习圣人经义,至多不过行万里路便可以了,但是,想要有一个身负赫赫战功的大将,却需要无数次的沙场磨砺。 因此,任何一个勋贵,对于大明来说,都是宝贵的,尤其是任礼这种初代勋贵,更是如此。 除了洪武年间特殊原因,大肆株连了诸多勋贵之外,其他几朝,对于勋贵犯罪,基本都持宽宥的态度,一般情况下,最重也就是削爵流放,特殊情况下,甚至还能允许其戴罪立功。 这是勋贵们一直保持的默契,但是现在,作为大明如今的顶级勋贵的成国公朱仪,竟然主动开口要杀任礼? 一时之间,不少大臣,都颇感觉有些理解不能。 但是,更魔幻的事情还在后面。 随着朱仪出列,宁阳侯陈懋稍一犹豫,也站了出来,道。 “陛下,臣以为成国公所言有理,沙场功勋,并非挟功自傲所用,任礼如此胆大包天,目无朝廷法度,纵有侯爵之勋,亦不可枉纵。” 紧随其后,昌平侯杨洪也开口道。 “任礼罪在不赦,请陛下允准,诛杀此獠!” 一个个的勋贵纷纷出列,丰国公,靖安伯,崇安侯,西宁伯……还有英国公府的张輗。 全都一致上前,要求天子处置任礼。 这副样子,不像是任礼刺杀了于谦,倒像是刺杀了他们一样。 以至于,在场的不少大臣,心中都不由升起了同一个疑问…… 这位宁远侯,到底是怎么把人缘,混的这么差的?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四十三章:两个谜语人 说人缘什么的,当然是在开玩笑。 任礼的人缘再差,也不可能有这么多的人同时上奏要让他死。 这么多的勋贵同时出言,这背后必然有驱使他们这么做的动机! 只不过,又是什么样的理由,让这么多的勋贵如此一致的,想要杀掉任礼,甚至于,不顾朝廷一向恩宽有功之臣的惯例? 而且这一次,就连最前端详知任礼一案内情的几个大臣,也忍不住皱了眉头。 他们当然知道,截杀使团这件事的背后,隐藏着更深的,绝对不可追究的内情。 出于掩盖这个真相的原因,如果说朱仪等一干太上皇党想要尽快将任礼处死,以绝后患,倒是合情合理。 但是问题就在于,现如今出面的,可不止是朱仪这几个人,而是几乎在殿中所有的勋贵之家。 抛去始终和天子站在同一立场的丰国公府和昌平侯府这两脉,其余诸多的靖难勋贵,态度也十分耐人寻味。 要知道,两大公府的号召力的确不弱,但是须知,京城中的诸多勋贵,哪个不是为国家立下过汗马功劳,家里存着世袭铁券的。 他们看人情帮忙是一回事,但是,想要他们马首是瞻,指哪打哪,未免有些过于天真了。 勋贵们之间关系盘根错节,看的是人情和利益。 本质上来说,无论是成国公府,还是英国公府,之所以能够在勋贵当中有莫大的影响力,还是因为他们能够代表勋贵在朝堂上发声,争取利益而已。 就拿上次成国公府复爵来说,一众勋贵看似是心甘情愿的放弃了在边境的田产,可是,只要稍稍一调查就可以知道,为了说服这些勋贵,两大公府合力送出去多少的人情,又许诺了多少的补偿。 毫不夸张的说,如今的成国公府,虽然拿回了爵位,但是,家产已然去了大半。 这就是代价! 就即便是如此,成国公府还欠着各府一个大大的人情,而这世上最难还的,莫过于人情债了。 所以这个时候,其实恰恰不是成国公府能够让各府勋贵做什么,而是各府勋贵的利益在什么地方,朱仪就要站在什么立场。 换句话说,勋贵们如此举动,并不是受两大公府所托,事实上,任礼一案的内情,也不可能透露给这么多的勋贵知晓。 可如果不是受两大公府的托付,那么,会是什么样的利益,让他们这些勋贵,在这个时候要置任礼于死地呢? 一众大臣拧眉思索着,却不得要领。 事实上,这个时候,任礼的死活,已经没有人关注了,但是,流程还是要走的。 眼瞧着底下文武百官“群情鼎沸”,坚持要立斩任礼,这副声势甚至不亚于当时要杀王振的势头,天子自然也不好拂逆,沉吟片刻,便道。 “任礼所犯,的确罪大恶极,目无朝廷纲纪,虽有爵位,亦不可恕,褫夺爵位,收回世袭铁券,抄没家产,斩首示众,都是理所当然之事,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他毕竟于朝廷有功,家人可以宽宥。” “任礼府中尚有老母在堂,便允其留下一子在京侍奉老人,其余亲族,发配铁岭卫戍边。” “陛下圣明!” 随着天子的话音落下,底下一阵山呼之声响起。 待得殿中稍稍平静了几分,天子稍加犹豫,看向一旁的阿速,道。 “阿速将军,朕知你心中愤懑,任礼的所作所为,实乃十恶不赦,既然你自请亲自执刀,朕便特恩允准,让你来亲手处置任礼!” “臣,谢陛下天恩!” 闻听此言,阿速眼神一震,重重的叩首在地,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再抬头时,额头上已然一片青紫。 于是,这场朝会就此落幕,一代侯爵,命运便就此注定! 北镇抚司,诏狱。 刺目的阳光透过一盏四方不过两寸的小窗户,投射到脏乱不堪的牢房当中,潮湿的干草铺上,老者身着囚服,满头的白发勉强用一根木簪束起,鬓角散乱,面色灰暗。 他的手上和脚上,都戴着沉重的锁链,依靠墙壁坐着,宛若雕塑般一动不动。 这副狼狈的样子,恐怕任谁见了,都不会想到,这么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头子,竟然是曾经叱咤疆场,威风凛凛的宁远侯。 关押任礼的牢房,位置在诏狱的最深处,周围的牢房基本上都是空的,除了两个狱卒会每日前来送饭之外,四周安静一片,哪怕是不用刑罚,单单是这种孤寂的默然,便足以让人发疯。 “爷,您慢着些,小心脚下,就快到了,他就关在最里间的牢房里。” 不远处响起一阵声音,任礼微阖的眼眸张开,有人来了…… 牢门被打开,来人一袭黑色大氅,将全身遮的严严实实的,连着衣袍的兜帽宽大的很,将大半个脸庞都遮蔽在阴影之下。 此人身后,跟着一个小厮,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多层食盒,前头引路的狱卒,但是,在牢门前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壮着胆子开口道。 “人就在这,爷,这位可是重犯,在陛下那挂了号的,您最多,只能待一炷香的时间。” “我知道了,东西放下,你出去吧。” 黑袍下的声音响起,听着十分年轻,听到这道声音,任礼顿时猛地抬起了头,原本靠墙弯曲的脊背,也猛地挺直起来。 伴着哗啦啦的锁链响声,看到任礼的样子,来人抬手将头上的兜帽摘下,露出一张刚毅俊朗的脸。 “任侯,好久不见!” “小公爷……” 尽管已经猜到了来人的身份,但是,真的看到朱仪站在自己的面前,任礼还是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喃喃了一声,他忽然反应过来,神色有些复杂,道。 “不对,该叫国公爷了,还未恭贺国公爷,终于拿回了成国公府的爵位!” 朱仪的脸色平静,口气也并没有什么波澜,道。 “任侯在诏狱当中,消息倒是灵通!” “消息灵通……呵呵……” 任礼拽了拽手里的锁链,靠着干草铺盘膝坐下,抬头望着面前的朱仪,口气亦变得沉静下来,问道。 “国公爷到诏狱里来,是为老夫送行的?” 见到对方这般平静的样子,朱仪却是有些意外,上下打量了一番任礼,挑了挑眉,问道。 “任侯难道就没想过,朱某是来营救任侯的?” “哈哈哈……营救?” 任礼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身子忍不住一阵颤动,连带着锁链声哗啦啦的响着。 直到半晌过后,他才慢慢的平静下来,问道。 “国公爷,你拿什么来营救老夫,拿你和张二爷在暗地里的那些肮脏谋划吗?” 虎老威犹在,任礼到底是沙场猛将,虽然被名利地位迷了眼,但是,此刻自知死局难破,一身洒脱气势反而弥漫开来。 夕阳映照下,他虽身着囚衣,盘膝而坐,但是,那苍老而锐利的眼神,却仿佛是在中军大帐当中一般。 不过,朱仪也不是吓大的,他虽然没有真正上过战场,可他生于将门,长于京营,对于将帅武勇之气,见得多了。 相反的,见到任礼已经挑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朱仪的脸上反倒露出一丝笑容,对着身旁的小厮点了点头,叫道。 “清风……” “是,少爷。” 小厮将手里的食盒放下,随后,从外头搬进来一张小几,放在二人的中间,又拿出一个垫子放在地上。 朱仪掀起衣袍,盘膝坐下,小厮打开食盒,端出几道精美的小菜,随后,又拿出一小坛酒,拍开之后,各斟了一杯,放在二人的面前。 “三十年的松苓酒,满成国公府,也找不出第二坛了。” 手捧酒杯,遥遥举起,朱仪悠悠开口。 “任侯,饮一杯?” 任礼手捏着面前的酒盏,目光却落在对面的朱仪身上,眼前酒香扑鼻,他脸上忽而浮起一丝豪迈的笑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好酒!不愧是成国公府的珍藏!” “任侯好眼光!” 朱仪将手里的酒杯放下,眸子忽而便惹起一抹幽暗。 “酒当然是好酒,但是,任侯就不怕,这酒中有毒吗?” 明明是在太阳底下,可牢房中的气氛,却随着这一句话降至了冰点。 任礼没有说话,只是砸了咂嘴,似乎在回味什么,片刻之后,他伸手拿起搁在案上的酒坛,自顾自的给自己又倒上了一杯,抬头望着朱仪,问道。 “你会吗?” 朱仪脸色平静,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停留在任礼手上的酒杯中没有动。 见此状况,任礼摇了摇头,将手中酒再次一饮而尽,随后,他轻轻的将杯子砸在案上,冷笑道。 “你不敢!” 朱仪的脸色有些泛冷,但是,他依旧没有碰自己面前的那杯酒,只是淡淡的问道。 “哦,为何?” 哗啦啦的锁链声响起,任礼似乎感到有些好笑,反问道。 “为何?” “国公爷,你别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锦衣卫的诏狱!” “哦,对了,上回张軏被抓,也是被关在这间牢房。” “可你知不知道,那一回,因为张輗进了锦衣卫一趟,锦衣卫死了多少人?” 说着话,任礼透过冰冷的墙壁,遥遥望着宫城的方向,口气复杂。 “如今这位天子,看似仁慈宽恩,可实际上,那颗帝王之心,又冷有狠,无人可比……” 朱仪就这么静静的听着,一言不发。 旋即,任礼转过头来,望着朱仪,继续道。 “你既能到这诏狱中来,说明老夫的案子,已然是尘埃落定了吧。” “是绞刑?还是腰斩?” “大约,少不了抄家,不过诛族应该是不至于,流放想必也是免不了的……” 这话说的口气平静之极,就仿佛话中的主角不是自己,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一般。 朱仪的眼中闪过一抹讶然之色,不过,还是张口道。 “任侯倒是心中有数。” “不错,圣旨已下,斩立决,后日行刑,由阿速将军亲自执刀。” “宁远侯府家产抄没,亲族流放,不过,陛下仁恕,念任侯尚有高堂,准留一子在京中侍奉,并准为任侯收敛尸骨,入土为安。” “呵呵……” 任礼的脸上掠过一丝悲凉,但是很快,就变成了释然的笑容,他自顾自的再倒上一杯酒,一饮而尽,摇了摇头,道。 “那老夫,倒是要多谢天恩了。” 眼眸微阖,任礼的神色有些苦涩。 “阿速,阿速……” “如此也好,算是了了一桩旧怨。” 朱仪默默的看着任礼的举动,半晌之后,他方开口道。 “任侯,你知道我此来是为了什么……” 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话音落下,任礼原本略带醉意的眼神,顿时清明起来,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他冷冷的道。 “老夫如今,已家破人亡,性命难保?” “我,为何要帮你?” 最后的这句话,任礼的口气当中,带着浓浓的恨意,那副眼神,仿佛猛虎下山,择人而噬,仿佛下一刻,他就要暴起扑上前去,将眼前之人撕碎。 不过,在任礼身子微倾的一瞬间,甚至都还没等到他发出声音,一旁的清风便眸光一闪,身子悄无声息的往右挪了一步,若有若无的挡在了朱仪的身前。 面对着任礼这股噬人的杀意,朱仪倒是仍旧平静的很,道。 “任侯心里清楚,我们是同一类人,不对吗?” “你在帮我,也在帮你自己。” 朱仪的眼睛一眨不眨,认真的盯着任礼,道。 “这一路走来,任侯看似风光无限,可实际上根本没有选择,不过为人傀儡而已。” “如今虽然身陷囹圄,性命难保,但临死之前,能够自己选择一次,这个理由,难道不够吗?” 二人就这么相对而坐,任礼的杀意盎然,愈演愈烈,与之相对的,清风的身子则是越发紧绷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朱仪就这么盯着任礼,一言未发。 最终,任礼低下了头,随手抱起酒坛,仰头朝嘴里灌了几大口,哗啦啦的锁链声响起,伴着酒坛被砸在墙上清脆的响声。 “小公爷想要的东西,在东厢房黑色柜子的夹层里头,小公爷若想要,就自己去取吧!” 朱仪脸上浮起一丝笑意,看着挣扎起身,面朝墙壁负手而立的任礼,起身拱了拱手,道。 “多谢任侯!” 说罢,朱仪转过身便欲离开。 不过,踌躇了一下,他还是开口道。 “任侯放心,宁远侯府虽不在,可陛下既然宽恩,想必不至于赶尽杀绝,今日任侯帮我一次,待过些日子,我便进宫去见圣母,求了恩典,至少保得任家老夫人衣食无忧,得享天年。” 话音落下,朱仪望着任礼,却见对方没有丝毫的反应。 摇了摇头,他也不再过多逗留,转身便走出了牢门。 只不过,就在他踏出牢门的那一刻,背后又响起了一道声音,不同于方才的愤怒,而是无比平静,甚至有些絮叨。 “下个月十五,是我老娘的寿辰,她老人家不喜奢靡,就喜欢吃一碗长寿面,老夫不能给她再做了,便让寿儿,替我为他祖母下厨吧。” “另外,请国公爷转告寿儿,我不在了,让他好好照顾老夫人,我老娘这一辈子,就攒下了这么点宝贝,以前有下人看管着,以后府里没了人,他得亲自去守好,不要让老夫到了底下,都走的不安心。” 然而,就是这唠唠叨叨的一番话,却让朱仪重新转过身,凝视着依旧负手而立的任礼。 片刻之后,他再度拱了拱手,认真的道。 “任侯放心,这些话,我一定一字不落的带到!”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四十四章:成国公vs锦衣卫 宁远侯府。 随着任礼入狱,原本宾客盈门的偌大侯府,迅速就冷落下来,甚至于,无数原本趋附于任礼的大小官吏,都仿佛躲瘟神一样躲着这座侯府,生怕被牵连上什么。 和成国公府一样,自从任礼入狱之后,任府的长子任寿就成了阖府上下的主心骨。 不过不同的是,任寿和朱仪相比,无论是文采还是武功,都远远不及,有任礼这么一个战功卓著的父亲在军中,可他硬生生是连个官职都没谋上,四十多岁的人了,还被人一口一个任大少爷的叫着。 以至于偌大一个侯府,任礼一被关进诏狱,他便连各大衙门都进不去了,更遑论是有什么人脉关系了。 当初朱勇出事之后,朱仪靠着多年积淀下来的老交情,好歹还能找到几家勋贵愿意援手,可是,这次任礼出事,任寿跑遍了整个京城,找到了各个曾经和任家无比亲近的府邸,可换来的,却是一道道闭门羹。 以至于到了最后,任寿心灰意冷,只能待在府中,默默的等待事情最后的结果。 旭日初升,金色的阳光洒在大地上,暑气渐起,让人感到十分燥热,沉寂许久的侯府门前,一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响起,无数身着缁衣,脚蹬快靴,腰悬绣春刀的锦衣卫从东西两侧而来,很快就将整个侯府围了起来。 “圣旨下,宁远侯府接旨!” 为首者一身飞鱼袍,腰悬绣春刀,手中捧着玉轴黄绢的圣旨,锦衣卫指挥同知毕旺。 几个锦衣卫上前粗暴的敲着大门,几个下人慌慌张张的拉开大门,眼瞧着外头这副肃杀的样子,连忙转身进去通报。 不多时,一个胖胖的中年人,满头大汗的带着几个人匆匆从府中赶出来,瞧见毕旺手中的圣旨,先是脸色一白,旋即,脸上挤出一丝笑意,道。 “大人……” 毕旺却并不接茬,一脸冷色的重复道。 “圣旨下,任大公子,率府中上下接旨吧!” 这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彻底让任寿失去了希望, 脸色灰暗的站在原地,任寿无力的挥了挥手,让下人进去叫人,自己则再无言语。 不多时,任府上上下下的一应人等,包括任礼已经八十六岁的老母,都被带到了门外。 既然是降罪的圣旨,自然也就不必摆设香案什么的这么麻烦,待到一众人都齐了,毕旺将圣旨高高举起,于是在场一众人都默默的跪下,道。 “恭迎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宁远侯任礼,擅杀贡使,侵田私恩,谋刺朝廷重臣,罪犯欺君,着削去爵位,收回世券,于明日斩首示众,家产抄没,阖府亲族,除年逾六十之人予以宽宥,并允子孙一人留京侍奉外,俱流放铁岭卫戍边,钦此!” 毕旺展开手中圣旨,声音洪亮而不带丝毫感情。 虽然已经提早听说了消息,但是,真的当圣旨送到面前的时候,任寿的手,还是忍不住发抖,强忍住晕倒的冲动,颤颤巍巍的接过圣旨,道。 “草民,代宁远侯府,接旨……谢恩!” 这种降罪的圣旨,是要送到刑部留存的,所以,自然不会留给这些“罪人”。 不错,从这一刻起,眼前跪着的这群人,不再是什么世家子弟,不再是什么国之勋臣,而是一群戴罪之人。 宣读完了圣旨,毕旺照例将圣旨收好,脸上终于浮起一丝笑意,道。 “任大少爷,圣命在身,恕本官无礼了。” “依照圣旨,请任大少爷,将宁远侯府的世券,交给本官!” 任寿在出来之前,便早知结果如此,因此,自然是早早的将世劵备好,闻听此言,他身子一颤,但是,还是转过身,从儿子任弘的手中,拿过世券,然后高高的举过头顶。 见此状况,毕旺微微躬身,小心的将世劵接过,恭敬的放在早就准备好的锦盒中。 旋即,毕旺脸色一肃,冷声道。 “来人,卸去宁远侯府的牌匾,将一干人等全部关押起来!抄家!” “是!” 锦衣卫是抄家的一把好手,各项用具都准备的足足的,流程自然也是熟稔的很。 所有勋戚世家门前的牌匾,哪怕只是伯爵或是驸马都尉,都是御赐的,代表着天子之恩,不可亵渎。 因此,哪怕是圣旨已下,但是,只要牌匾没摘,锦衣卫就不能闯进这座侯府,只能将其团团围住。 收回世券,摘匾,关人,抄家,这个顺序是不能乱的。 随着毕旺一声令下,立刻有几个锦衣卫小校熟练的在一左一右架起高高的梯子,迅速攀爬而上。 与此同时,一队锦衣卫拿着枷锁,绳子,杀气腾腾的便朝着任府一干人等逼近,将在场众人都绑缚起来。 任寿转过头,眼睁睁的望着“御赐宁远侯府”的牌匾,被摘了下来,脸上闪过一丝绝望之色。 然而,就当他闭上眼睛准备束手待缚的时候,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混乱的声音。 他回头望去,立刻见到了让他肝胆欲裂的状况。 几个锦衣卫的小校,拿着数十斤重的枷锁,正在往他已经八十六岁的祖母和年逾六旬的母亲身上套。 他那刚刚加冠的儿子任弘,正拼命的挡在前头,但是,却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小校一脚踢开,身子重重的撞在门前的石狮子上,只听得闷哼一声,殷红的鲜血自任弘口中流出,随后便有两个锦衣卫小校,上前将他牢牢的按住,又拿出一副枷锁,将其绑缚起来。 “放肆,你们做什么?” 顾不得其他,任寿也不知从哪来的力量,挣开身旁的锦衣卫,飞身扑到任家老夫人的面前挡着,死死的盯着眼前的毕旺,道。 “同知大人,陛下圣旨当中,说的清清楚楚,宁远侯府上下,年逾六十之人予以宽宥,家祖母八十有四,家母六十有三,俱在恩赦之列,你竟敢违抗圣旨?” 毕旺看着两个锦衣卫小校,将宁远侯府的牌匾抬走,准备送回宫中毁掉,转头看着任寿,脸上露出了锦衣卫的招牌阴冷笑容,看起来温和的像猫戏老鼠,但是一开口,却残酷而冰冷。 “任大公子,已经没有什么宁远侯府了,现如今,你们每一个人,都是戴罪之身!” “陛下圣旨中,的确说了,可以宽宥你府中上下,年逾六十之人,但是,却没说,你们可以继续留在这府中,诏狱这一遭,任大公子,你阖府上下,是免不了的。” “乖乖的束手待缚,本官手下的这些兄弟,还能动手轻些!” “来人,将他们统统抓起来!” 这番话,听得任寿脸色苍白,心神一阵恍惚。 “不对,不对……” 忽然间,任寿仿佛想起了什么,像是溺水之人,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草般,跳起来喊道。 “昨日,成国公明明遣人前来传信,说求了陛下,允准我为父亲收敛尸骨,好生安葬。” “而且,陛下明明宽恩了我祖母和母亲,怎么可能会现在就将我等捕入诏狱,这么重的枷锁,你们分明是想要我祖母和母亲的命!” “你……你们……你们这是在阳奉阴违,欺君犯上!” 闻听此言,毕旺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手下的第一大将,动怒了。 “任公子,话可不能乱说,锦衣卫乃天子亲军,难道说,还不如你一个罪人,更清楚圣意如何吗?” “我看你是眼瞧着自救无望,胡言乱语,来人,给我拿下!” 话音落下,几个锦衣卫小校,顿时凶神恶煞的扑了上去。 眼瞧着这帮锦衣卫硬生生的要将枷锁套在任家老夫人的身上,任寿死命的挣扎着,但是,却无济于事,任寿平时就耽于享乐,不喜武艺,此刻更不可能扛得住素有训练的锦衣卫。 哪怕他拼尽了全力,可依然被人死死的按在地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发生…… 毕旺站在一旁,也并不急着让人将任寿绑缚起来,反而饶有兴致的看着他被按在地上拼命挣扎的绝望样子。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喝。 “住手!” 随着这道声音响起,伴着清脆的角铃声,一辆古朴宽大的马车,摇摇晃晃的在不远处停下。 毕旺转过头望去,看到这道队伍的规模和那辆标志性的马车,顿时眯起了眼睛,脸色一变。 不过,与之相对的,则是被按在地上的任寿,看着这辆马车停下,顿时像是看到了希望一般,更加剧烈的挣扎起来。 在下人的搀扶下,朱仪穿着一身麒麟服,下了马车,一抬眼,便看到了原本应该挂着“御赐宁远侯府”牌匾的地方,已经空空荡荡。 一时之间,他的神色颇有几分复杂,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但是也只是片刻,他就收拾好了心绪,拧眉望着眼前的乱象,带着几个随从,来到迎上来的毕旺面前,开口问道。 “毕同知,你这是,在做什么?” “见过成国公!” 锦衣卫虽是天子亲军,但是,毕竟也算是武臣的行列,而且,和勋贵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毕旺虽然知道朱仪是在明知故问,可还是不得不迎上前来,先是恭敬行礼,随后方直起身子,开口道。 “国公爷,下官奉圣上旨意,褫夺宁远侯府爵位,收回世券,一应家产,尽数抄没。” 闻听此言,朱仪没有说话,而是越过毕旺,来到宁远侯府门前,目光被踢倒套上枷锁缩在石狮子旁的任弘,被按在地上挣扎不已的任寿,还有被强迫套上枷锁的任家老夫人,冷声道。 “毕同知,我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锦衣卫抄家,需要杀人了吗?” 毕旺脸上的笑意一僵,意识到来者不善,于是,也收敛了笑意,开口道。 “国公爷说笑了,这些人都是钦犯,陛下有旨,任府上下人等,流放铁岭卫戍边,下官岂敢要他们的命。” “那这是怎么回事?” 朱仪沉着脸色,指了指眼前的乱局,口气冷硬。 毕旺扫了一眼,脸色却没什么变化,只是淡淡的道。 “钦犯拘捕,兄弟们动些手段,一时下手有些重,也是有的,国公爷放心,兄弟们手上有准头,死不了人!” “倒是国公爷,这破家之日,现场混乱,若是冲撞了您,就不好了。” “您身份尊贵,若无要事,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这话隐隐透着威胁之意,让朱仪不由眯起了眼睛,厌恶的看了毕旺一眼,似乎是不想再跟他多说半句话,右手伸进袖中,同样拿出一份黄绢,道。 “圣母懿旨,宁远侯任礼虽罪在不赦,但是念其于国有功,准予子孙收敛尸骨,入土下葬后,再流放戍边。” “其母刘氏,其妻周氏,年岁已高,若无奉养难有善终,此非圣意所欲,特允其二人带走嫁妆私产,田宅一座,以安奉养。” 将手中懿旨展开放在毕旺的面前,朱仪继续道。 “毕同知,圣母懿旨中说的很清楚了,待任府子孙替任礼收敛尸骨,下葬之后,再流放戍边,在操持完任府的丧事之前,抄家恐怕不妥,宁远侯府的牌匾你既然已经摘了,抄家抓人之事,还是改日吧。” 懿旨并不是下给锦衣卫的,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下给任府的,所以,自然不会交给毕旺。 他远远的瞧了一眼,眉头一皱,似乎有些踌躇,但是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 “国公爷,还是莫要为难下官了。” “陛下圣旨中说的清楚明白,任府抄没家产,亲族流放,下官是在执行公务,还望国公爷,行个方便!” “放肆!” 朱仪顿时面沉如水,开口喝道。 “尔等要抗旨吗?” 然而,毕旺这么多年在锦衣卫,什么阵仗没有见过,这几句话,还吓不倒他。 轻轻摇了摇头,毕旺冷冷的道。 “锦衣卫是天子亲军,奉的是陛下圣旨,如今,下官并未接到新的圣旨,自然只能照手中圣旨办事。” “国公爷还请让开!莫要……妨碍公务!” 最后一句话音落下,场中顿时泛起一丝肃杀之气,气氛变得无比紧张……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四十五章:忠义无双成国公 朝阳渐升,灿金的阳光映照在宽阔的大街上,天气沉闷,没有一丝的清风,让人觉得燥热难当。 朱仪同样冷冷的望着手按绣春刀的毕旺,没有丝毫要退让的意思。 “既然毕同知说我妨碍公务,那就请毕同知动手吧,本国公就站在此处,你若要抓人,便先抓了本国公,我倒要看看,到了陛下面前,你还是否敢如此肆无忌惮!” 说着话,朱仪上前一步,干脆利落的一脚踢开了按住任寿的锦衣卫,挡在任府一众人的身前,挺直腰背,道。 “毕旺,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有本国公在,你休想从任府带走任何一个人!” 简短的一句话,巍巍凛然,国公府的气势彰显无遗。 闻听此言,毕旺的脸色一变,反倒是有些阴晴不定的样子,阴测测的道。 “这么说,国公爷这是要抗旨了?” “你少拿抗旨来吓唬本国公,毕旺,我看要抗旨的是你!” 朱仪站在原地,目光冷峻,厉声开口道。 “别以为你们锦衣卫的手段和心思没有人知道,任府侯爵之家,积累身后,财帛无数,你们急着摘匾抄家,无非是想要掠夺财物。” “还敢说本国公抗旨,且不说圣母懿旨在此,清楚明白允任府上下人等为任礼收敛尸骨后再行抄没流放,便说陛下旨意,圣上仁慈宽厚,心怀仁德,纵降罪于任家,也不曾想逼死他们所有人。” “可你们,打着陛下的旗号胡作非为,败坏陛下仁慈圣德,毕旺,我只问你,可敢随我到陛下面前对质,看看陛下到底有没有让锦衣卫,即刻拘捕任府上下入狱!” 一番话直指毕旺的心虚之处,让他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反驳。 不得不说,老牌世家的底蕴,不仅体现在财力物力人脉关系上,更重要的,还在于对朝廷枝枝蔓蔓的潜规则和阴暗手段的谙熟上。 要知道,锦衣卫和东厂,从来都不是什么光辉伟正的代名词,朝廷上下,除了天子外,就没有对这二者有好感的,这并非仅仅只是偏见而已。 皆因这二者只属御前,除了天子之外,没有人能约束的了,为了达到目的,不惜手段,肆意妄为,不过常事尔。 除此之外,因为自成一体,锦衣卫和东厂行事,向来跋扈无状,像是抄家这种肥的流油的差事,更是肆无忌惮。 尤其是任家这种勋贵世家,虽然封爵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是,靠侵占军屯起家,曾经在甘肃镇守数十年,其家财丰厚到什么地步,只要稍稍从手指缝中漏出一点油水,就足够让这帮锦衣卫吃的足足的。 朱仪说的没错,锦衣卫这么急着抄家,其实说白了,就是看中了任家的家财。 任家又不跟其他被抄家的府邸一样,全族抄没,天子明诏,宽赦了六十岁以上的族人,还准许任礼留下子孙奉养。 尤其是,还要为任礼操办丧礼,这中间的花费,可本来都是锦衣卫查抄的东西。 所以,毕旺的盘算其实很简单,先将任府上下给抓起来,关个几天,然后把家产给抄没干净,随后把任礼的尸体一卷,随便找个地儿扔了,再把该放的人放出来。 这种事,锦衣卫干的多了去了。 而且,那日朝堂之上的官员众多,具体的情形如何,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毕旺非常清楚,这位任侯爷,早已经被文武勋贵集体放弃了,根本不会有人来替他们出头。 更何况,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宁远侯府失了爵位,就是普通的庶民,关上几天而已,根本都不会有人在意。 往常这种事发生的多了,所以毕旺才敢如此肆无忌惮,但是,谁曾想到,会突然冒出了一个成国公。 朱仪说的没错,毕旺根本就不敢去天子面前对质。 锦衣卫是在执行天子的圣旨没错,但是,圣旨当中,也并没有说清楚什么时候抄家流放。 天子仁慈,像是收敛尸骨这种小事,随口允了并不是什么难事,像这种小细节,也不至于另下一道圣旨。 锦衣卫钻的就是这个漏洞,明着违抗天子圣旨是没人敢的,但是私下搞点小动作,却也没有人知道,或者说知道了,也未必有人在意。 可是,真要是闹起来到了御前,天子怪罪下来,再小的事,可也就不是小事了。 但是,都到了这种地步了,毕旺也不好就此退去。 还是那句话,如果说没有朱仪出面,那么,今天的家抄了就抄了,一个破落的府邸,京城上下不会有人在意。 可这位国公爷一出面,就不一样了,成国公的身份特殊,既是勋贵的高层,又是太上皇的铁杆,他的一举一动,明里暗里有无数人关注着,无论今天的结果如何,都势必会引起很多大人物的注意,甚至到最后,会传到天子的耳中。 要是朱仪只是自己插手干预,那么,毕旺认怂就认怂了,丢面子的是他自己而已,锦衣卫本就理亏,面对一个国公的施压,暂时收手也没什么,顶多是毕旺自己被人私下议论没骨气而已。 但是偏偏,朱仪不是自己来的,而是带着圣母的懿旨来的,如此一来,毕旺就有些骑虎难下了。 前脚他还说自己是奉旨行事,结果一转头,圣母的懿旨一出,要是锦衣卫就这么灰溜溜的撤了,那岂不是说,天子的圣旨,还没有圣母的懿旨有用? 天子对锦衣卫,向来管束甚严,本来这件事情要是被天子知道了,就肯定是免不了一顿责罚。 但是,责罚有轻有重。 钻空子提前查抄侯府的错已经犯了,如果说这个时候,再狼狈的撤走,那么,就是连皇帝的面子都丢了。 所以这个时候,毕旺反倒是不能撤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毕旺拱手道。 “国公爷,下官不知道您在说什么,锦衣卫向来是奉旨行事,您如果对锦衣卫有任何不满,大可向陛下弹劾,但是,在接到旨意之前,恕下官得罪了。” 说罢,毕旺直起身子,一抬手,道。 “来人……” 然鹅,就在这个时候,一旁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老夫人!”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任家那满头银发的老夫人,不知何时身子已经软软的倒在了地上。 见此状况,朱仪神色一凛,抛下毕旺不理,三两步就来到了老夫人的身边,在鼻息上探了探,又抓起老夫人的手腕摸了摸,这才放心下来。 但是,面上他却不露分毫,而是对着身旁的人口气急促的吩咐道。 “快去请郎中!” 将任家老夫人小心的交给一旁的任府女眷,朱仪低声说了一句。 “老夫人是受了惊吓,一时昏厥过去了,不必太过担心。” 随后,他便站起身来,大步走到毕旺的面前,厉声喝道。 “毕旺,我再说一遍,陛下早有旨意,宽宥任家年逾六十的长辈,任家老夫人,更是陛下特意嘱咐要宽赦之人。” “今日你如此胡作非为,如若老夫人因此有个闪失,我倒要看看,你锦衣卫如何向陛下交代!” “还不快滚!” 眼瞧着任府门前,因为任家老夫人昏倒而一片混乱的局面,毕旺心中松了口气。 的确,任家老夫人是天子点名宽赦的人,打从一开始,锦衣卫也只是想把他们都抓起来,但是,真的伤及性命,是不敢的。 如今这位老夫人这么一晕,也算是有了个不算台阶的台阶。 当下,毕旺也顾不上丢面子,匆匆丢下两句话,道。 “既然国公爷执意如此,那么,就看您能保得住任家多久吧,来人,守住任府各个出入口,待郎中诊断过后,再行抄没!” 话虽是如此说,但是,不过是为了挽回几分气势而已,如今事情闹得这么大,抄没任府的事,肯定要等到任礼斩首下葬之后了。 于是,这么一场闹剧,就此收尾,在任府四周大小出入的地方留下几队锦衣卫守着,防止任府上下逃走,毕旺便虎头蛇尾的离开了。 送走了这个煞神,任府上下的人等,手忙脚乱的将任家老夫人和任弘抬进院里,因为任府所有出入口都被看守着,上下人等都出不去,所以,能去请郎中的只有朱仪带来的随从。 所以,朱仪便也干脆跟了进去。 请了郎中过来,到厢房当中诊病,任寿才腾出手来,让人给朱仪上了茶点,然后郑重的躬身行礼,道。 “多谢国公爷仗义出手,今日若没有国公爷帮忙,任某倒是无妨,可家祖母和家母年迈,若真被抓到诏狱当中,只怕是难以活命,国公爷恩德,任某没齿难忘,请受任某一拜!” 见此状况,朱仪连忙起身,将任寿扶起来,道。 “任公子这是做什么,我和你父亲虽然相交时间不长,但是皆为勋贵之家,同气连枝,未能保得你父亲无恙,已然是惭愧之极,何敢受你之礼?” “何况,我没做什么,你要感谢,也该感谢圣母恩德。” “锦衣卫和东厂,仗着有天子宠信,逢高踩低,胡作非为,不是一日了,那毕旺今日如此跋扈,也是仗着手里有陛下的圣旨,狐假虎威,若无圣母懿旨,即便是我想要护你任府上下,恐怕也力有不逮。” 任寿虽然不算什么才能出众之辈,可到底长于勋贵世家,自然不傻,就算朱仪说的是真的,可作为唯一愿意在这个时候帮忙的勋贵,而且是国公府这样的府邸,自然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摇了摇头,任寿道。 “圣母恩德,任府上下自然铭记于心,但是,若无国公爷替任府奔走,圣母身居宫中,如何能知任府境况,更不要说下懿旨宽恩了。” “任某不才,但是是非恩情还是分得清楚的,虽然说,如今任府没落,和国公爷地位天差地别,但是,恩情就是恩情,国公爷日后若有需要帮忙之处,任府上下,必定尽心竭力。” 话说的十分真诚,但是,双方都清楚,这也就是说说而已。 以成国公府的地位,一个落魄的连自己都保不住的任家,又能帮得上什么。 何况,毕旺虽然离开了,但是,也只是暂时而已,锦衣卫还遍布在任府的周围。 只待明日行刑,为任礼收敛入葬后,这偌大的侯府,终究还是要大厦倾塌。 一念至此,任寿不由有些灰心丧气,不再言语,朱仪看了他一眼,也没有说话。 于是,花厅当中沉寂下来,一股沉重的气氛,渐渐弥漫开来。 “国公爷,任公子,老夫人没什么大碍,只需安神调理静养一番,便可以了,不过……” 不多时,提着药箱的郎中从厢房当中走出来,拱手为礼,神色却有几分为难。 见此状况,朱仪心中顿时便有了数,叹了口气,张口问道。 “夏大夫,可是任小少爷伤到了肺腑?” 朱仪出身将门,平日里除了习武读书之外,也会看些医书打发时间。 尤其是,他的那位岳丈胡濙,除了是一方重臣之外,还是有名的医道大家,所以耳濡目染,朱仪对于医术,倒也有几分心得。 刚刚他给任家老夫人把脉的时候就发现了,老太太压根没什么事,那个时候昏倒,一方面是为了配合他应付毕旺,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自家的重孙子着急。 当时,任家的小少爷任弘,为了保护她,被两个人高马大的锦衣卫狠狠的踢了两脚,当场吐血,就这还被套上了沉重的枷锁。 朱仪刚到的时候就发现了,任弘的伤势并不算轻,要是不立刻治疗的话,只怕会留下病根的。 听了朱仪的话,任寿只觉得一阵头晕,紧紧的盯着夏大夫,希望从他口中听到不同的答案。 然而,答案的确是不同,可是…… “回国公爷,的确伤到了肺腑,小的诊的没错的话,小少爷肺部应该有了淤血,除此之外,小少爷的肋骨断了两根,必须立刻接骨,否则很可能会伤及性命。” “不过,小的来的匆忙,没带麻药和需要的器物,已经遣人去取了,待东西取回来,小的立刻动手,帮小少爷接骨。” 这位夏大夫,是名满京城的郎中,也就是朱仪这样的人家,才能随时将他请过来,接骨这样的事,自然是小事一桩。 见此状况,任寿心中虽然焦急,但是,也只能先请夏大夫去偏房休息。 待得夏大夫的身影消失在花厅当中,他咬了咬牙,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扑通一声跪在了朱仪的面前,道。 “国公爷,任某有一事,求国公爷相助!”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四十六章:一搏 任府花厅中,看着任寿突然之间的举动,朱仪似是被吓了一跳,连忙搀住任寿的手臂,想要将他扶起来。 “任公子,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有什么难处,我能帮的肯定帮,不必行此大礼。” 然而,任寿却摇了摇头,身子沉在地上,不肯起身,轻轻的推开朱仪搀扶他的手,然后叩首道。 “国公爷,任家大祸来临,乃是咎由自取,无论是抄家摘匾,还是流放戍边,任某都自甘认罚,不敢有所怨言。” “可是,弘儿是任家的嫡子长孙,如今受此重伤,虽有夏大夫妙手,可若是远途跋涉,远戍铁岭,这……会要了他的命的!” 话说到这,朱仪大约便也猜到了任寿接下来要说的话,皱起眉头,他踌躇片刻,迟疑着开口问道。 “任公子,你莫不是是想,让小少爷留下照料老夫人?” 按照那日在殿上,天子的意思,顾及到任家老夫人已经八十多岁,需要奉养,所以许任礼留下一子在京中,宽宥不罪。 任礼一共有四个儿子,这个人选,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会落在任寿的身上,毕竟他是任礼的嫡长子。 但是现在…… 任寿重重的点了点头,道。 “国公爷,任某知道这件事很难办,但是,如今任府大祸临门,自身难保,唯有国公爷肯伸出援手,任某也是实在是没了办法,才只能求国公爷帮忙,恳请国公爷相助!” 事已至此,任寿也不再说什么感激厚谢之类的话了。 要是放在以前,他可以拿出各种厚礼,但是现在,且不说这些东西成国公府看不看得上。 严格意义上来说,任府现在的家产都已经不属于他了,只有其中的一小部分,诸如任家老夫人和几个长辈的嫁妆还可以动用,其余的,多拿一分一毫,都是不行的。 “这……” 朱仪沉默了片刻,有些犹豫,想了想,他开口道。 “任公子你还是先起来再说。” 叹了口气,朱仪又试着将任寿扶起来,这一次,任寿没有反抗,跟着起身,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刚刚的时候,是表明自己的意愿,可是,在对方露出为难之时,仍然还不起来的话,就变成逼迫了。 如今任家的境况,如果真的惹怒了这位国公爷,不用别的,便是他拂袖而去,对于任家来说,都是莫大的坏消息。 见任寿没有继续跪在地上坚持,朱仪轻轻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为难,道。 “任公子,不是我不想帮忙,而是这件事,并非我可以左右的!” “虽然说,如今圣旨上所写的,是任家可以留下一名子孙奉养长辈,但是,这是内阁的老大人们在拟旨时,为了行文严谨做出了少许改动。” “可是,那日殿上的情景,任公子或多或少也听说了,陛下的意思,其实是要留伱在京中。” “今日我虽能暂时保下任家,但是,却也恶了锦衣卫,抓人的事,到最后还是要锦衣卫来办,所以……” 任寿到底是世家子弟,这点常识他自然是有的。 不然的话,他也不会行此大礼。 但是,尽管知道,但是,听到朱仪拒绝的意思,他还是忍不住一阵绝望,带着最后一丝期盼,任寿挣扎道。 “话虽如此,可是,内阁拟旨最终还是要经由陛下朱笔核准,既然陛下默认了这处改动,难道不能……” “不能!” 话未说完,朱仪就残酷的摇了摇头,道。 “任公子,你应该明白,这种布告天下的诏书,为了彰显天子仁德,内阁或多或少,会在文辞上做少许修改,只要不违背天子本意,诏旨都能顺利下发。” 闻听此言,任寿急急的道。 “所以说,我任家到底留下谁,天子并不看重,那为何不能……” “天恩当谢,岂有讨价还价的道理?” 眼瞧着任寿自己蒙骗自己,朱仪也不得不把话挑明。 “对于天子来说,或许只是随口吩咐,要留下任家长子奉养长辈,哪怕是换一个人留下,也并没有什么所谓。” “但,这是对天子而言!” “任侯侵占军屯,截杀贡使,犯下诸多大罪,尤其是刺杀于谦,更是犯了朝中的大忌,这种情况下,天子能允任家长辈免去戍边之苦,并留一子京中奉养,已是天恩浩荡。” “任家本是有罪之身,若是还要挑三拣四,辜负天恩,只会被满朝上下视为不识好歹,毫无感恩之心,所谓畏威怀德,任家不能怀德,自当临之以威。” “若真到了如此地步,朝议再起,天子只怕收回宽恩都有可能,更不要提留小少爷在京了。” “所以,哪怕朱某和圣母都有心帮你任家,也只能顺着天子圣旨,做少许补充,替你家老夫人争取些财用,以安天年。” “可要是违逆圣意,哪怕只是对天子来说,根本无关紧要的小事上违逆圣意,对于如今的任家来说,也是风险巨大啊……”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皇帝的圣旨当中给了宽赦,虽然说了抄没家产,但是,具体的细则还需要在执行当中细化,所以,孙太后才能下旨,给任家留下少许财用,这本质上,其实还是对天子宽赦任府老夫人的补充说明。 尽管,这个补充未必是天子的意思,但是,大方向上没有违背,所以,在旨意已下的情况下,看着圣母的面子,也没有人会多说什么。 但是,让任礼留下一子在京奉养的话,是天子金口玉言,虽然没有在正式的圣旨当中体现出来,可圣谕仍是圣谕,在场那么多人,肯定是违背不得的。 朱仪这一番话,说的苦口婆心。 说白了,他自己倒是无所谓,毕竟身具爵位,而且背后还有英国公府等一干勋戚,了不起被斥责一顿了事。 但是,这件事情,对于如今已经走到穷途末路的任家来说,代价却是不可承受的。 “请国公爷,保下弘儿吧!” 就在这个时候,一旁的屏风后头,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闻听此言,任寿立刻站了起来,随后,便见得满头白发的任家老夫人在侍女的搀扶下,住着大大的拐杖,缓缓屏风后走了出来。 看清楚来人之后,朱仪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祖母,您身子还没好,怎么……” 任寿赶忙上前,对着老夫人拱了拱手,开口关心。 不过,任家老夫人却只是笑了笑,道。 “你放心,老身没事,这点阵仗,还吓不倒老身!” 说着话,她往前行了两步,来到朱仪的面前,微微躬了躬身,道。 “老身见过成国公。” 朱仪受了礼,随后又拱手回礼,道。 “老夫人不必多礼。” 说罢,朱仪的口气略停了停,迟疑着问道。 “不知老夫人刚才那话的意思是?” “请国公爷,保住弘儿!” 任家老夫人虽然已经八十多了,但是耳聪目明,口齿清晰,闻听朱仪的疑问,她又重复了一遍,接着道。 “国公爷不必担心,老身知道,此举可能会触怒陛下,但是,任家已经落到了如此地步,再坏,也坏不到哪去了。” “弘儿是任家这些小辈当中最出众的,虽然不像他那祖父一样,能够征战沙场,但是书读的好,人又纯孝一片,是个好孩子。” “任家没落至此,若说以后还有希望,就在这孩子身上了,若是不能保得住他,老身在这京城当中过着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一家人,一起流放到铁岭戍边。” “就算是死在路上,好歹,也总是在一起的……” “这……” 看着任家老夫人坚定的样子,朱仪却是一阵犹豫,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任寿。 这个时候,就看得出来,任寿为什么这么大的年纪了,连个官职都混不上了,面对任家老夫人的这一番话,他挣扎了片刻,开口道。 “祖母,这件事情,是不是太冒险了,要不,再想想别的法……” 应该说,任寿想救自己这个儿子,是真心的,不然的话,他也不会给朱仪下跪,而且宁愿放弃自己留在京师的可能,让给儿子。 但是,听朱仪一说这其中的风险,他便动摇了。 “糊涂!” 话没说完,任家老夫人就抬起手中的拐杖,重重地在地上砸了一下,看着自己这个懦弱的孙儿,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能有稳妥的法子,任家已经落得如此地步,还有什么资格谈稳妥?” “老身一把老骨头了,还能有几年活头,保住弘儿,任家才有以后,明白吗?” 这位老夫人,明显在任家积威甚重,几句话训斥下来,任寿顿时缩了缩身子,不敢再言语。 见此状况,朱仪叹了口气,道。 “老夫人执意如此,那朱某就再帮任家一次,不过,还是那句话,此事乃是天子金口玉言,敲定下来的,若要更易,绝不能直接上禀,不然一则会触怒天子,二则也会令朝野物议,反而对任家不利。” “老身知道此事艰难,但是,还请国公爷想想法子。” 任家老夫人躬了躬身,又是一礼,顿时让朱仪脸上浮起一丝苦笑,踌躇片刻,他终是开口道。 “既然如此,那朱某倒的确是有个法子,不过,这个法子,恐怕需要小少爷吃些苦,而且,即便是如此,朱某也不敢说有十成的把握,老夫人……” “听国公爷的安排!” 朱仪的话未说完,任家老夫人便点了点头,道。 “国公爷放心,您能出手相助,已是大恩,至于成或不成,要看天意,无论到最后能不能成,任府上下,都会感念国公爷的恩德。” “如今,这偌大的侯府,也没什么可拿来感谢国公爷的,只老身还有些多年攒下的物件,有圣母懿旨在,这些东西不会被抄没,国公爷若不嫌弃,老身可尽将这些物件,都转赠于国公爷,聊表谢意。” “老夫人,朱某不是这个意思……” 朱仪脸上的苦笑更浓,但是,任家老夫人的态度,却同样坚决,道。 “国公爷请莫要推辞,任家虽然没落,但是待客之道,还是有的,国公爷有大恩于任家,什么物事都难以酬谢,若是坚辞不收,任家仍然感念国公爷相助之恩,但是弘儿之事,老身也只能自己想办法。” 这…… 朱仪叹了口气,总算是不再推辞,道。 “此事还是稍后再说,我先说自己的法子吧。” “想要救小少爷,无缘无故肯定是不行的,所以,需要一个由头,一个能令朝野信服的理由,若是时间多些,朱某或许能找一找其他的大臣和勋戚,帮忙说话,但是如今时间紧迫,朱某最多只能再拖延几日,锦衣卫必定会再次上门抓人,所以,如果想要保下小少爷,唯一的机会就是……” “但是,小少爷刚刚受了重伤,肋骨被人打断,即便是夏大夫接骨的技术了得,可是十天半个月总是不能走动的,所以,如果要按照这个法子的话,小少爷要吃的苦,可并不小。” “而且,此事一旦要做,就必须得做完,若是半途而废,反而会起到反效果,所以,还请老夫人慎重!” “不必想了,弘儿可以!” 和任寿相比,任家老夫人明显更加果断,也更有决心,听完了朱仪的办法之后,眼都不眨就答应了下来,转头对着身旁的侍女吩咐道。 “去厢房拜托夏大夫,一会接骨之后,开一剂醒神汤给少爷熬了,灌下去,今夜之前,务必让少爷醒过来!” 要知道,寻常断骨,起码也要卧床好几天,接骨之后的昏迷,其实是身体的自我保护和恢复。 但是,看这位老夫人的意思,竟是要在接骨之后,强行唤醒任弘,这副心肠,不可谓不硬。 这个时候,一旁的任寿却反而有些心疼,道。 “祖母,是不是也不用这么着急,明日再叫醒弘儿,也来得及……” 然而,这番话说完,得到了却仍然是任家老夫人的白眼,她老人家轻哼一声,道。 “明日?若是到时候出了什么意外呢?” “老身把任家所有人都赌在这上头,为弘儿一搏,他自己反倒安稳的躺着?” “没这个道理,他是任家上下的希望,这个时候,他做不到也要做到,否则,就是任家上下随他同去!” 见此状况,朱仪也叹了口气,对方都做到如此地步了,他自然也不好再继续推辞,只得道。 “既然老夫人有此决心,那么,朱某就替老夫人再进宫走一遭。” “多谢国公爷……” 任家老夫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欠身行了一礼,道。 “老身不才,刚刚所说的些许物事,已经派人整理了,国公爷今日离开,便可带走。”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四十七章:老夫人的智慧 任府花厅中。 看着任家老夫人诚恳的样子,朱仪的眸光一闪,还是摇了摇头,道。 “老夫人,朱某此次前来,当真不是为图谋任府家财而来,实是当初我成国公府落魄时,有赖任侯为我引荐圣母,为舍弟赐婚,方致成国公府能安稳度过难关。” “如今任家有难,朱某岂能坐视不理?” 闻听此言,任家老夫人的脸上掠过一丝疑惑,但是很快便掩盖下去。 她可不像自家这个孙子一样只会吃喝玩乐,虽然她只是一个妇道人家,不懂朝政,但是,她懂得人心。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意,说句不该说的,这位成国公,如果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感念自己儿子的恩德,那么,当初在殿上为何不出言替他说话,反而等到了如今,任府上下朝不保夕时,才出面相助? 她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也知道朝堂之事,不能简单的用是非对错来判断,更不会强求成国公府去救任礼。 无论出于何种目的,现如今朱仪这位成国公,肯伸出援手,就是恩情,这一点,她是明白的。 但是,她更清楚的是,任家之所以还能得到帮助,是因为任家还有被帮助的价值。 感恩是一回事,可掂量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更为重要。 刚才趁着任寿在前头和朱仪说话的工夫,任家老夫人在后头听了许久,左思右想之下,也没想明白,现如今的任家,还有什么能让成国公府出手的东西。 所以,老夫人干脆,就将自己能拿出来的所有东西,都交给了朱仪。 她不知道朱仪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但是,总归是有的,而且多半,就在这些物件里头。 实际上,事情的发展也的确如她所料,原本在她没出来之前,对于任寿提出要救下任弘的请求,这位国公爷拒绝的十分坚决。 但是,当她说出愿意拿自己攒下的东西转赠之后,这位国公爷虽然仍然拒绝,可却立马说出了自己的办法。 这说明,他并不是没有法子,而是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而已。 这一点,老夫人很笃定。 不过,现如今眼瞧着东西马上就要到手了,对方却是这般态度,却着实是令她有些思之不透了。 偏这个时候,自家这个傻孙子,还在一脸钦佩的对着朱仪道。 “国公爷高义,今日您的大恩,日后任家上下,必定铭记于心,再图回报。” 这话说的真心,但是,一旁听的老夫人不由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任家上下,马上就要被流放戍边了,人家堂堂的国公府,在乎你区区的感激吗? 就连朱仪,也被任寿这不按套路出牌的话,给刺激的咧了咧嘴。 可不能再耽搁了,不然的话,真就给自己架在那了…… 微笑着对任寿点了点头,朱仪道。 “实不相瞒,今日朱某过来,传圣母懿旨是一事,另一事便是替任侯传几句话。” 说着,朱仪将自己在诏狱当中,和任礼最后的谈话,原原本本的转述给了任家老夫人。 对于如今的任家来说,这基本上就等同于是遗言了。 因此,听完之后,一旁的任寿顿时就忍不住红了眼眶,朝着诏狱的方向道。 “爹,儿子不孝,不能救您脱难,您放心,国公爷已经答应了要救弘儿,他比我有出息,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祖母和母亲的……” 老夫人的情绪显然也并不平静,隐隐间透出一股哀伤,但是,相比较任寿而言,她明显更能够稳得住。 皱眉思索了片刻,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问道。 “国公爷,您确定,礼儿说的是东厢房的黑色柜子?”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朱仪倒也不遮不掩,道。 “不错,任侯当时特意说了,他东厢房的黑色柜子里有个夹层,让我取出其中的东西,交给老夫人。” 话是这么说,但是,到底是交给谁,大家都心知肚明。 这个时候,任寿也反应了过来,疑惑道。 “祖母,咱们家的柜子,都是用红木打造的,哪来的什么黑色柜子?而且,东厢房有那么多间,爹说的又是哪一间呢?” 任家好歹也是勋爵之家,任礼偏爱红木,老夫人偏爱黄花梨,所以,基本上所有的家具,都是这两种木材制成。 听了任寿的话,朱仪也皱起了眉头,他清楚的记得,任礼当时就是这么说的,那种情况下,朱仪也不认为,任礼会撒这种谎来骗他。 然而就在此刻,任家老夫人的眼中,却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 “有的,国公爷,老身应该知道,礼儿说的是什么了,请国公爷跟老身过来吧……” 于是,朱仪便跟着任寿和任家老夫人,一路行至了任家后院最角落的一个厢房当中。 眼瞧着老夫人带着他们到了这个房间前,任寿忽然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的问道。 “祖母,这……这不是……” “开门!” 老夫人倒是面色如常,静静的吩咐了一句,跟在后头的管家,立刻找出了钥匙,将房门上沉重的锁打开。 推开了门之后,朱仪抬眼朝房中望去,只见这房间中陈设简单,基本上就是一个空房子,但是,当他的目光落在房间中央的时候,他的瞳孔却忍不住骤然一缩。 只见在那房间的正中间,静静的摆着一副…… 棺材! 红木打造,黑底漆面,放在房中,莫名的有几分阴森的感觉。 朱仪苦笑一声,原来,这就是任礼说的“黑色柜子”,这个形容,倒也算是贴切。 这个时候,老夫人转过身,对着朱仪说道。 “不瞒国公爷,老身和礼儿夫妇,年岁都不算小了,这副寿材,是前两年礼儿出征紫荆关之前,命人打造的,这满府上下,如果说有什么黑色柜子的话,那应该就只有它了!” 这…… 朱仪脸上一阵无奈,这任礼还真的是,蔫坏! 东西藏哪不好,要藏在棺材里,这种东西,让他怎么开口讨要…… 不过所幸,任家的老夫人善解人意,道。 “既然提起了此事,老身还有一个小忙,想请国公爷帮一帮。” 朱仪正纠结着这么开这个口,便听得任家老夫人说话,随口便顺水推舟道。 “老夫人请说,力所能及,朱某一定尽力!” 于是,老夫人面上浮起一丝慈和的笑容,道。 “其实这府中除了这副寿材,在西厢房,还放着老身和老身儿媳妇的寿材,只不过,和礼儿的这副寿材一样,下人们平时不仔细,以至于让虫蛀蚁咬,破旧不堪。” “若是平时,任家找几个木匠过来修缮一番不是难事,可是,如今任家内外有锦衣卫守着,出不得进不得,明日礼儿回家,不能没有一副好寿材。” “所以,老身想请国公爷帮忙,将这几副寿材带走,再寻三副上好的寿材送回来,不知国公爷可方便?” 朱仪眨了眨眼睛,瞟了一眼厢房当中的寿材,又看了看老太太略带狡黠的神色,最终,只能苦笑着点了点头,道。 “多谢老夫人成全!” 于是,最终,朱仪这位国公爷在任府闹了大半天,走的时候,带走的东西,竟然是三副棺材…… 送走了朱仪,任寿伺候着老夫人在后堂中坐下,迟疑片刻,还是问道。 “祖母,那寿材里头,是何物?” 这个时候,他就算再傻,也反应了过来,朱仪这次到任家来的目的,就是那副棺材。 不然的话,这种东西,怎么可能一个肯送,一个敢收呢?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老太太轻轻摇了摇头,道。 “不知道。” 任寿不由感到一阵意外,正想再问,却见老夫人叹了口气,道。 “你可知道,老身为何要让成国公将寿材带走,而不是开棺取物?” 任寿老实的摇了摇头,他自己也没想明白这一点。 要知道,寿材这种东西,可是老辈人最看重的东西,尤其是自家祖母的那副寿材,是当年和已故的祖父一同打造的,这些年来精心保护着,不要谈什么虫蛀蚁咬了,就是落上点灰尘,底下人都要被杖责一顿。 但是现在,就这么被这位国公爷给拿走了,就算是父亲将一些东西藏在了里头,可也没有必要,连寿材都送出去吧。 见此状况,老夫人扶着额头,轻声道。 “寿儿啊,任家如今已经落得如此地步,有些事情,不知道最好,老身不知道你爹到底在这里头藏了什么东西,可是,能让你爹拿来跟成国公谈条件的东西,一定是和朝政有牵连的。” “这寿材不开,知道里头有什么东西的,就只有你爹和成国公两个人,可要是开了,哪怕只是外人瞧了一眼,那成国公,他能放心吗?” 看着自家孙儿这时才恍然大悟的样子,老夫人心中一阵落寞,目光越过房间,落在正在接骨的任弘身上。 弘儿啊,太奶奶,可是将一切都赌在你的身上了。 明日,你可一定得撑住啊! ………… 翌日,算算日子,差不多已经入夏了,天气显得有些闷热,空中阴云密布,浓墨重彩的乌云在天空当中翻腾不止,仿佛有一支巨大的毫笔,以云为墨,肆意挥洒,想要画出一副传世的水墨画。 菜市街外,高高的台子被搭建起来,方圆数十丈被好奇的百姓围的水泄不通。 这可是一位侯爵啊! 虽然老百姓们没见过任礼,但是,不耽误他们知道,这是一位顶顶有权势的大人物。 这种人物被当众处斩,自然是引起了众多人的围观,百姓们熙熙攘攘的围在台子的四周,被早就列队站好的官军挡在外头,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台子旁大约数丈外,以最中间的桌案为界线,两边旌旗招展,官军列队排开,一面巨大的日晷摆在桌案的左侧,另一边,则是一面大鼓。 在日晷的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漏壶,这才是真正用来计时的。 随着两队官军加强了周围的封锁,一身绯袍的刑部侍郎周瑄走入场中,在桌案后坐下。 不过,还没等他坐下片刻,人群外头,便有两辆马车停下,紧接着,有官军分开人群,走进来一老一少两个人。 年轻者身着麒麟服,华贵异常,不是别人,正是京城当中的新贵,成国公朱仪,在他的身后,老者身着浅绯色武官袍服,胸前绣着一只威武的狮子,都督同知,张輗! 几乎是与此同时,人群的另一侧,有一队异族的护卫将人群分开,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此人穿着一身破旧的盔甲,腰悬长刀,明显并非汉人。 赤斤蒙古卫首领,都督佥事阿速! 见到两方从不同方向,但是却同时而来,周瑄心下一阵叫苦,这几位,怎么来的这么巧。 毫无疑问,阿速这次过来,是承了天子旨意,前来亲自动刀行刑的。 而张輗和朱仪二人,则明显是来给任礼送行的,毕竟,当初任礼上位,就是得了英国公府的支持。 如今任礼被斩,这两座公府,自然心中是存有不满的。 偏偏两方同时前来,不冒出火气才怪呢! 果不其然,随着双方在最中间的桌案旁站定,周瑄甚至能够感觉到,双方的眼神在空中碰撞出火星子。 不过所幸的是,他们到底还顾及着这里是刑场,没有真的打起来,最终,张輗和朱仪二人冷冷的看了阿速一眼,率先在一旁坐下。 眼瞧着双方都入了座,周瑄才总算是松了口气,对双方寒暄了两句,结果发现人家都没什么心情搭理他,周瑄也就干脆的闭了嘴,静静的等待着时间的流逝。 大约过了小半盏茶左右,天空中浓云翻腾不止,就在周瑄担心会不会下雨的时候,底下守着漏壶的人总算上来禀报说,时间差不多了。 于是,周瑄深吸了一口气,沉声对着底下人吩咐道。 “带人犯!” 任礼早就被官军从诏狱当中押送到了刑场,随着周瑄一声令下,他被几个官军押上了刑台。 看着远处被黑布蒙住面目的任礼,周瑄侧了侧身子,对阿速道。 “时辰差不多了,本官接下来,就要宣读诏书,下令行刑了,阿速将军,可以上台验明正身,准备行刑了!”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五十六章:武兴 , 作为中军都督府的都督同知,武兴虽然没有爵位,但是也算一方重臣,尤其是在任礼入狱之后,军府当中没有正印官,由他和张輗两个都督同知主事。 张輗那个草包,除了知道争权夺利,依仗英国公府的名头收买人心,其他的什么都干不成,军府的事务,大多都落到了武兴的头上。 所以这段时间,武兴十分繁忙,每日都要忙到深夜才能回府。 不过今日,等他回到府中的时候,却见到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国公爷?” 虽然已经得了下人的禀报,但是,等武兴走进花厅,看到负手而立的朱仪时,脸上还是忍不住有些意外。 对于这位新晋的成国公,武兴自然是有所了解的,世家嫡子,出身高贵,长得风流倜傥,但却没有一般世家子弟的风流习气,反倒是弓马娴熟,诗文出众。 含着金汤匙出生,在满门荣华中长大,自己文武双全,结了婚事,也是夫妻美满,儿女双全,门当户对。 可以说,要是没有鹞儿岭一战,这位国公爷的人生,本可以顺顺当当,享一世富贵荣华,得一生自在清誉。 可就算是土木一败,成国公府坠入谷底,眼看着门楣不保,这位世家出身的国公爷也没有被打倒,而是一力挑起了整座公府。 这两年多下来,原本一个摇摇欲坠的国公府,竟然真的在他手中起死回生,不仅拿回了爵位世券,而且有圣母上皇信重,还跟英国公府结了姻亲,声势地位,比之前朱勇在时,也不遑多让。 尤其是前几日他在任府外斥退锦衣卫,其后又冒着风险,替任家递上万民书,保下任家的孝子贤孙,既彰显了他的一番仁慈之心,也让勋贵武臣们都看到了希望。 那就是,自此以后,他们这些武臣,不再是群龙无首,只能任由那帮文臣欺侮的倒霉蛋了。 从今以后,该是他们的利益,朝堂之上,现在也有了能为他们争取的,足够分量的人物了! 可以说,虽然朱仪的这一番作为,护的是任家,但是,得到的,却是大多数武臣的赞许…… 武兴自然也是其中之一,因此,在看到朱仪的身影时,虽然面对的是一个远比他要年轻的人,可武兴还是恭恭敬敬的行礼,道。 “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武兴,见过成国公!” “武同知不必客气,论辈分,您该是我长辈才是,当初家父在时,你我两府来往颇多,如此客气,倒是见外了。” 朱仪转过身来,倒是并无骄矜之色,回礼道。 这其实就是成国公府的底蕴,作为勋贵中的顶级世家,满朝的武臣,不管是军府的官员,还是各地的将领,或多或少,都要跟成国公府打过交道。 武兴虽然和定国公府交好,但是,对成国公府,四时八节的拜访,也是不曾断的。 所以,朱仪这么说倒也没错。 不过,交情到底怎么样,武兴自己心里清楚,自然不会被夸了两句就飘飘然,而是谦虚道。 “国公爷折煞下官了,往来归往来,礼不可废!” 见对方这样的态度,朱仪倒是也不坚持,武兴从一个小小的千户一步步走到军府的二品大员,几乎做到了勋贵之下能做到的官位最重的武臣,自然不是些许平易近人的姿态,就能够相与的。 二人寒暄了几句,各自落座,有下人奉上茶点,随后,武兴便开门见山,道。 “近日军府事忙,还没来得及当面恭贺国公爷恢复爵位,实在失礼,原本想着过上几日,便亲自登门拜访,却不曾想,国公爷竟然率先到了下官府上,当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 “只是不知这么晚了,国公爷轻车简从而来,可是有何紧急要事?” 只一句话,便可看出武兴的政治眼光,虽然他话说的随意,但是一句这么晚了,又轻描澹写的点出轻车简从,便是说明了,他已然知道,朱仪此来,并不简简单单只是拜访而已,他必是有事而来,而且,这件事,恐怕还是不好对外声张的事。 见此状况,朱仪眉头一挑,望着武兴的目光多了几分重视,倒是也没有怎么虚套,沉吟片刻,他从袖中拿出一份文书,命人递了过去。 武兴接过文书一瞧,却见上头是一份名单,所涉甚广,林林总总有二三十人,不仅有中军都督府的大臣,还有其他军府乃至是京营中的大臣,其中有不少,都是和他相交甚厚,甚至是他的老部下的。 更让他触目惊心的是,其中有一半的人,尤其是三品以上的官员,名字上都用了墨色的笔迹划了一道斜杠。 武兴勐地抬头望着朱仪,道。 “国公爷这是?” “这份名单上的人都是谁,武同知应该心里很清楚,我就不多赘言了,今日我过府而来,也没什么旁的事。” “只是想着,军府武臣,向来和京中勋贵同气连枝,如今文盛武弱,我等更该团结一心,好好办事,所以,前来跟武同知通个气,免得产生什么误会……” 朱仪笑了笑,把手搭在两旁的扶手上,开口道。 武兴当然知道这上头都是谁,他在军府这么多年,自然对很多事情都十分清楚。 军府武臣的派系众多,关系复杂,尤其是在以英国公府为首的勋贵把持军府的情况下,若是没有背景和靠山,很难坐稳位置。 武兴自己是赶上了好时候,他到军府时,还是永乐后期,得了太宗皇帝赏识,所以没有和勋贵牵连过深,虽然后来和定国公府有了往来,勉强算是定国公府的嫡系,但是实际上,由于定国公府一向澹薄,所以双方更倾向于合作的关系,并没有像其他武臣一样,建立牢固的联系。 可是,其他的大臣,尤其是永乐以后的武臣,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随着太宗皇帝驾崩,京城勋贵的派系势力愈发清晰,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两大公府轮流执掌军府大权,武臣将领若没有靠山,想要进入军府任职,便变得难上加难。 所以对于很多的将领来说,他们想要在军府当中迁升,必不可少的,就是投入某一勋贵的门下。 这其中,因为张辅的势力威望原因,投入英国公府的自然是最多的,对于这些人,英国公府自然也乐意接纳。 如此越积累越多,便形成了英国公府的滔天权势。 可是,这种关系明显是不稳固的,随着张辅死去,英国公府显出颓势,这些人自然会摇摆不定。 尤其是当任礼上台之后,原本所有人都觉得,任礼和英国公府是一脉相承,但是时间久了就发现,这位宁远侯,和英国公府之间,隔着若有若无的隔膜。 武兴自己本身就不属于英国公府一系,自然与此无关,但是,其他的许多武臣,就有些左右为难了。 不少人一边仍然和英国公府保持密切往来,但是私下里,却已经开始和任礼有了交往。 军府当中关系错综复杂,除了勋贵之间相互的靠山,大多数的武臣也有各种各样的关系。 对于这种交际,各家勋贵是乐见其成的,甚至一些相互不对付的勋贵,他们的嫡系将领,可能有很好的交情。 这种关系非常微妙,对于勋贵们来说,想要长久的维持影响力,那么,就不能把事情做绝。 很多时候,军府当中的事务,反而要靠这些武臣们自己的关系网来解决,这种高层勋贵之间的相互排他,和中低层将领之间的相互往来,错综复杂的构成了军府的官场。 直白的来说,各个武臣背后的勋贵府邸,就像是定海神针一般,是背景,支持与威慑,但是各个武臣之间,却是具体办事的实务交际,二者互不冲突,立场复杂,也因此,在很多的事务当中,辗转腾挪的空间非常大,更有利于各家勋贵对军府的控制。 这些事情,武兴十分清楚,但是,他却阻止不了。 与此同时,因为他的资历和背景,在军府当中,他的威望和人脉都非常广,只不过因为他并非勋臣,所以很多事情上起不到决定的作用而已。 但是要论关系网,他应该是最广的。 可也正因于此,他知道的越多,无力感就越强,即便是他现在已经是二品大员,可到底,军府还是勋贵的天下。 这份名单上的很多人,和他交情颇佳,但是,他庇护不了这些人,所以,他们只能纷纷各投勋贵门下,如今任礼出了事,清算,自然也是不可避免的。 神色一阵暗然,武兴目光灼灼对着朱仪问道。 “国公爷想拿这些人来让下官,替成国公府做事?” “若是如此的话,怕是要让国公爷失望了……” 武兴话说的澹然,但是口气当中的坚定,却丝毫不弱。 他向来不是个受威胁的人。 何况,在军府呆了这么多年,大风大浪他见得多了,这些人,有自己的选择,自然也要承担相应的代价。 这些人既然当初亲近任礼,那么,自然就要承担任礼倒台后的代价,这一点,没什么可说的。 他武兴虽然和里头不少人都关系颇佳,但是,他又不是救世主,没有那么高尚,会选择牺牲自己救这些人。 最多也就是待事情尘埃落定后,在朝堂上求个情,让英国公府卖他,或者说卖他身后的定国公府一个面子,不过分的穷追勐打,给这些人留个一线生机便是。 至于其他的,力所不及,何必徒劳…… 望着面前几乎丝毫没有商量余地的武兴,朱仪也不由感到有些棘手,对于这位都督同知,他早就听闻过名声。 和他背后的定国公府一样,这位武同知,向来以沉静多谋着称,临大事而不威,看似在朝中没有什么存在感,但是实则无欲无求,让人看不出虚实,找不出弱点,自然,也更无从拿捏。 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不仅洞察力敏锐,而且果敢坚决,不给丝毫的机会。 所幸的是,朱仪也没抱太大的希望,自己能够真正拿捏武兴。 对于此人,他爹朱勇在世的时候,曾经有过评价…… 壁立千仞,豁达超然,心有正气,有智勇而少执着! 和真正安稳度日,低调不惹事的定国公府不同的是,这位武同知,到底还是存着几分嫉恶如仇,只不过,他势单力薄,且性格澹薄,不愿招惹是非而已。 可只要看看他在军府当中的人缘,就知道他并非冷血无情之人。 对这种人,想要收之麾下,是非常困难的,但是,若仅仅只是想要合作,却并非没有法子。 沉吟片刻,朱仪开口道。 “武同知误会了,我今日前来,当真只是想跟武同知通个气而已。” 看着武兴略带怀疑的矜持笑容,朱仪继续道。 “论在军府的年头,武同知比我要长的多,所以很多的事情,武同知也应该比我清楚的多,如今的军府,早已经不是永乐时统御天下卫所,剑锋所指,无不臣服的军府,如今的勋贵,也不是当年上马能远战迤北,下马能官兵如此的勋臣了。” “现今的军府,关系盘根错节,人员臃肿,权力旁落,人人只知门户派系,个个只讲争权夺利,但是,到底如何操练官军,澄清军纪,却无人关心,有能力有才华,有为国之心的人,到了军府当中,被一天天的磨平棱角,泯然众人。” “如此这般的军府,的确活该被文臣一步步蚕食,至少,文臣当中,还有如于少保这般真正一心为国,亦懂兵知军的重臣,能够让官军再复战力,保我社稷平安。” 这番话说出来,倒是让武兴一阵意外。 他已然觉得自己高看了朱仪,但是,却没想到,这位世家出身的国公爷,竟然能有如此见地。 似乎是被这番话触动,武兴叹了口气,和朱仪见面之后,罕见的情绪上有了波动,道。 “国公爷深明大义,下官敬服。” “不瞒国公爷说,在下官看来,如今朝廷整饬军屯之举,自是良政,但是,由兵部来主持,这对于军府来说,简直是莫大的耻辱!”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四十八章:任礼之死 随着话音落下,阿速站起身,对着周瑄拱了拱手。 但是,周瑄却丝毫都不敢回头,因为,他明显感到自己说完话之后,背后立刻有两道不善的目光紧紧的盯着他。 阿速走上高台,在任礼的面前站定,随后,押送任礼的官军便将他头上的黑布掀掉。 然而,看着眼前的任礼,阿速却皱了皱眉头。 因为他发现,任礼好像并不清醒,离得近了,甚至能够听到他微微的鼾声…… 这种场合下,他竟然睡着了?! 不,不对! 阿速皱着眉头,弯下腰仔细的瞧了瞧,发现任礼的状态,并不像是睡着了,而更像是昏迷了。 再凑近一看,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鼻而来。 于是,阿速直起身子,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原来是醉了…… 这般在半梦半醒中死去,倒是便宜他了! 不过,既然人还活着,能够将其手刃,就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朝着高台的方向点了点头,示意他已经验过了人,没有问题,于是,周瑄便站了起来,请出圣旨,当着在场一众百姓的面,高声朗读起来。 与此同时,坐在一旁的张輗神色却颇为复杂。 上一次,他和任礼一同为张軏收尸,如今,还是同样的场景,只不过,换成了是他和朱仪一起,给任礼收尸。 心中奇怪的念头一闪而过,不知道以后会是谁,替他来收尸呢…… 甩了甩头,将这个念头抛到脑后,张輗远远的望着高台上的任礼,若有所思的道。 “国公爷,听说,前日你亲自去了一趟诏狱,见了任礼?” 锦衣卫的人手驳杂,哪怕是经过数轮清洗,可很多的消息,还是藏不住的。 何况,朱仪去的时候,虽然是低调而去,也并没有刻意的掩人耳目,所以以英国公府的能力,想要打听到他去过诏狱,不是什么难事。 当然,朱仪既然敢让人知道,自然是早早的就准备好的说辞。 “嗯,任礼的判决旨意下来之后,圣母召我和焦驸马进宫了一趟,对于任礼如今的下场,圣母十分惋惜,言辞之间,对任礼过去的功劳十分看重,所以,她老人家特意吩咐,让我去一趟诏狱,看看任礼有什么临终遗愿,尽量满足。” 这个解释算不得完美,但是,也能说的过去,而且更重要的是,朱仪在其中埋了一个暗扣。 果不其然,听了这个解释之后,张輗先是眉头一皱,随后,似乎又想到了什么,顿时神色一变,问道。 “你刚刚说,圣母对任礼之死……十分惋惜?” 朱仪点了点头,佯装意外道。 “不错,这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 张輗的脸色沉了下来,一下子想通了很多的事情。 要知道,任礼是外臣,圣母身在宫中,和任礼的接触甚少,哪怕知道他是如今朝中勋贵的支柱,可要说惋惜之情,却也未必。 当初张軏死的时候,圣母可是毫无表示…… 尤其是如今的任礼,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利用价值,这个时候,圣母仍然对他施恩,只能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匪浅。 于是,张輗顿时回想起过去的种种,他没记错的话,任礼最开始被重用的时候,恰恰就是英国公府因为会昌伯一事而生出嫌隙的时候。 当时他还未察觉,但是现在一想,很多的事情,其实早有预兆。 比如说,任礼在京城当中明明毫无根基,为何敢在依靠英国公府的情况下,还背后搞小动作。 再比如说,很多时候议事时,焦敬似乎总是有意无意的帮着任礼…… 这些事情,平时他没有多想,但是现在再回忆起来,却觉得处处都是疑点。 原本,他还对联手坑害任礼心怀愧疚,可现在看来,打从一开始,这个任礼就没安好心。 他一方面哄骗着自己信重托付于他,扶持他掌管军府,另一方面,又暗中和孙太后勾勾搭搭,攫取英国公府的权力。 说白了,他和张軏所以为的,这个在京中没有人脉势力,容易拿捏,只能背靠英国公府的任礼,其实早就找好了一颗大树。 该死的! 他怎么早没有看出来,任礼竟然是这种两面三刀的货色! 抬头望着不远处的刑台,阿速已然抽出了自己的长刀,风卷云动,隐隐约约有雨滴开始落下,砸在长刀寒刃上,光芒熠熠。 张輗原本心中存有的一丝惆怅,在此刻也荡然无存,冷笑一声道。 “圣母果真仁慈。” “不过,据我所知,国公爷进诏狱的时候,并没有拿圣母的诏旨吧?” 当然,张輗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经历了张軏之死等一系列的朝堂风波,他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急功近利,能够被人随随便便哄骗的张二爷了。 朱仪的神色倒是一如既往的淡定,反问道。 “小侄没记错的话,三爷被处斩前,二爷也去诏狱见了三爷,不也是没有诏旨吗?” “如今任礼的处置已经结束,天子又未下明旨不准探视,即便是在诏狱当中,想要见他一面,也没什么难的。” 张輗转过身来,定定的望着朱仪,半晌,神色有些复杂,道。 “看来,各府各家都低估了国公爷啊,成国公府的底蕴,只怕远不止国公爷之前拿出来的这些吧。” 朱仪笑了笑,却没有否认,只是淡淡的道。 “有用的自然拿出来,但是用不着的,何必要拿出来呢?” 张輗默然,轻轻的叹了口气。 他当然明白朱仪的意思,几代世家,尤其是英国公府和成国公府这种顶级公府,其自然不仅仅是所谓的珍奇宝物,或者表面上的人脉这么简单。 底下藏着的各种交情,隐秘,乃至是过往的秘闻,随手施下的恩情,各种各样关系牵连,根本就数不胜数。 这些底蕴,英国公府自然也有,只不过,有些底蕴用一次少一次,之前就镇南王一案,为救陈懋,使团一案为见张軏,英国公府的底牌不断被暴露出来,在锦衣卫的底蕴,已经消耗的差不多了。 但是显然,成国公府的底蕴仍在…… 而朱仪的意思,张輗也明白,对于之前的成国公府来说,复爵是最大的要事,而这些底蕴,虽然都有,但是对于复爵来说,并无用途。 这些交情和人情再多,也只能办些小事,对于复爵这样的大事来说,毫无用途,所以,朱仪自然也就隐藏了起来。 至于现在,爵位已复,成国公府有资格再度踏足朝局之争,那么,这些深厚的积淀,自然也就该起作用了。 张輗轻轻的摇了摇头,若有所思的望着远处,道。 “看来这一次,南镇抚司,又要多出些冤魂了!” 锦衣卫除了十七个卫所之外,下设南北镇抚司,北镇抚司威名赫赫,专理诏狱,但是对于锦衣卫内部来说,负责军纪刑罚的南镇抚司,才是真正的人鬼地狱。 张輗可不相信,出了这样的事,他都能查的出来,而锦衣卫的那位指挥使,会毫无察觉。 闻听此言,朱仪的神色微动,但是最后,也只是开口道。 “受人恩惠,替人办事,这是理所应当的,这世上人情债最难还,用性命来还是常事。” “何况,成国公府,从不亏待有功之人,一人性命,换得一家人安安稳稳度过一世,如何不划算呢?” “不错,一人换一家一世安稳,是多少人求的求不来的事。” 张輗点了点头,口气十分平静。 “不过,棋子用了,总得起些作用,就是不知道,国公爷的这枚棋子,费的值不值呢?” “值!” 这一次,朱仪毫不犹豫,望着张輗笑道。 “值得二爷放下心结,给任家一条生路。” 见状,张輗眯了眯眼睛,转头看着朱仪,片刻之后,重新别过头去,负手而立,望向待斩的任礼,淡淡的道。 “国公爷说值得,那就值得吧!” 见此状况,朱仪脸上笑意更浓,轻轻点了点头,道。 “多谢二爷!” 刑场当中肃杀一片,周瑄洪亮的声音回荡四周,阿速手执长刀,目光凛然,但是站在棚子下的朱仪二人,气氛却反而变得有些轻松。 看着旁边的漏壶一点一点落下,张輗转头对着朱仪问道。 “说来,老夫倒是有些好奇,任礼愿意拿出让国公爷都觉得值得的东西,到底换了什么心愿?” 面对这个问题,朱仪摇了摇头,却没有直接回答,只道。 “二爷一会就知道了……” 此刻,天空中乌云翻卷,大颗的雨滴开始落下,原本围观的密密麻麻的百姓,已经有少部分,开始往回走了。 大人物被砍头,当然是稀罕事,但是,显然远没有自己还没晒干的衣服紧要。 随着周瑄将圣旨宣读结束,漏壶的刻度,也终于来到了午时三刻上。 坐在简易棚子下的桌案后,周瑄面色肃然,从面前签筒中抽出一道其红如血的签令,重重的摔在地上,森然的声音同时响起。 “午时三刻到,奉圣旨,行刑!” 火签触地人头落,令牌落在地上发出一道细微但沉闷的响声,天空中的雨滴恰在此时,也变得急促起来。 刑台下,原本围观的百姓已经离去了大半,但是,仍有一大批人,在菜市街的两旁的屋檐下,好奇的望着远处的刑台。 随着签令落地,阿速双手握刀,面色冷漠的将其高高扬起。 长刀虽旧,但难掩血腥肃杀之气,一颗颗雨滴落在刀刃上,将长刀洗练的纤尘不染,刀刃寒光闪烁,映照出任礼苍老的面庞。 斩! 几乎是在一瞬之间,长刀飞快的落下。 一抹寒光闪过,温热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飞溅起足有丈余高。 一道鲜血如同伤痕一般,从阿速的嘴角飞溅到眼角旁,让他的脸显得狰狞无比,也染红了阿速略显破旧的盔甲。 与此同时,一颗苍老的头颅,瞪着大大的眼睛,滚落在刑台上…… 死不瞑目! 似乎到临死的那一刻,反而在疑惑自己为什么忽然失去了身躯。 与此同时,任礼被按在铡台上的身子轻微的抽搐了一下,旋即,便归于平静。 大雨倾盆而下,将奔涌而出的血液混成血水,肆意流淌在刑台上。 阿速瞥了一眼身首分离的任礼,正欲走下刑台,然而眼神朝着台下一扫,却站在了原地。 倾盆大雨之下,阿速立在刑台上,任由暴雨打湿自己的身上脸上,他缓缓将长刀收起,却并未入鞘,而是手中长刀直直的插在刑台上,雨水从长刀上流过,洗去刚刚沾染的血气,却洗不去扑面而来的杀气。 行刑已经完成,但是阿速却没有下台的意思,而是双手交叠,倚刀而立,宛如一个杀神般,面无表情的望着台下。 此刻,瓢泼的大雨落在整个菜市街,天空中沉闷一片,浓浓的乌云将天穹压低,似乎触手可及般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围观的百姓早就已经纷纷到了四处躲雨,雨声哗哗,将一切的嘈杂声掩盖不见。 寂静的街巷前,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手里牵着粗粗的麻绳,绳索的两端,绑着一辆简单的二轮板车,一步一步,徐徐而来。 豆大的雨滴急促的从天空中落下,砸在少年苍白的脸上,他身着青衣儒衫,外罩白色素服,一支青木簪将发冠束起,额头戴孝,眉头紧蹙,虽然浑身上下早已经湿透,但是,步履却依旧缓慢而坚定。 即便大雨模糊了视线,但所有在旁看到少年身影的人,也仍能感觉到他每一步的艰难,似乎,每往前走一步,少年都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 如果不是此刻大雨倾盆,他们一定能够看到,少年额头上的汗珠不停滚落,汗水混着雨水,从脸庞上滴落,掉在大地上,融入暴雨中,铸成了少年坚毅的身影。 暴雨将天地渲染成灰色的水墨画,静谧而优美。 衣着绯袍的朝廷大员,勋贵重臣坐在棚子底下,四散而开的官军肃然而立,构成这副水墨画的模糊背景。 画卷正中央,刑台上血水横流,老人的身子仍旧伏在铡台上,瞪大眼睛的头颅,却滚落在地。 被鲜血染红衣甲的将军,倚刀而立,杀气凛然,就这么宛若雕塑般,站在滂沱大雨中。 拖着板车的苍白少年,便从这画卷的一角,缓缓而来,由小渐大,闯入这灰红二色的世界当中。 少年一步一步,缓慢在刑台前站定,抬头望着杀神般的将军,悲痛而坚定的声音,在暴雨中清晰的响起。 “任家嫡长孙,任弘,前来为祖父……” “收敛尸骨,入土为安!” 7017k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四十九章:转机 大雨滂沱,雷声阵阵,耀眼的电光闪过天穹,映照出刑台上将军长刀,寒光慑人。 阿速站在刑台正中,长刀向地,任由暴雨落在身上,一动不动。 他冷漠望着台下身形瘦弱的少年,声音冰冷。 “回去吧,任礼,不配有人替他收尸!” 任弘的脸色愈发苍白,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让他刚刚接好的两根肋骨剧痛无比,阿速本是沙场战将,一身杀意扑面而来,让任弘的身子都微微有些发颤。 但是,他还是倔强的抬起头,看着杀神一般的将军,拱手道。 “请将军恕罪,祖父虽有大罪,但血脉之亲,不可割舍,大丈夫立世间,以孝义存天地。” “我知祖父罪孽,非一死可以赎之,但是身为任氏子孙,我不可坐视祖父曝尸荒野,望将军见谅。” “见谅?” 阿速仰天长笑,泪水混合着雨水滑落脸庞,他猛地提起手中长刀,锋刃所指,遥遥对准刑台下的任弘。 “赤斤蒙古卫五十二条人命,你任氏一族,让我如何见谅?” “我再说一次,任礼,不配有人收敛尸骨,你若执意如此,我手中有长刀一柄,你尽可上来一试!” 杀气夹杂在雨中,自刀锋中弥漫而出,让任弘感到一阵窒息,他的眸色微微一黯,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但是最后,还是缓缓变得坚定起来。 “将军,得罪了!” 话音落下,少年步履坚定,踏上了刑台的台阶。 不过,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却没有直接走到任礼的尸身前,而是一步步的朝着执刀而立的阿速走去。 直到,他来到阿速的面前,长刀横亘在二人中间,被沉重的雨滴击打出清脆的声响。 阿速的手很稳,即便是在暴雨当中,持刀的手也不曾有丝毫颤抖,少年则完全相反,他的身子不停的发颤,暴露出他内心的恐惧。 每走一步,都喘着粗气,似乎要耗费极大的气力。 但是,哪怕恐惧,他还是站到了阿速的面前,刀尖抵胸,目光朗然。 “祖父罪孽深重,我无颜劝将军放下怨仇,将军为复仇而来,理所应当,我为祖父尽孝而至,亦是理所应当。” “五十二条人命,便用五十二条人命来还!” “今日任弘死,任氏自有其他子孙再来,直到,将军肯收刀让路为止!” 这番话说的平静,但是,却透着莫大的勇气和力量。 阿速皱着眉头,眼底漫起浓重的杀意,手中刀刃依旧不曾丝毫后退,冷声道。 “小娃娃,伱别以为,这是京城,天子脚下,我便不敢当街杀人!” “你可知,你祖父为何能安稳活到如今?陛下又为何允我手刃你祖父?” “这是大明朝廷亏欠关西七卫的!” “莫说多加一个你,便是加上整个任氏一族,陛下也一样会放我安然离京!” 闻听此言,任弘轻轻摇了摇头。 “朝政之事,小子不懂,但是,将军放心,任氏一族,绝无要挟将军与朝廷之意,将军若不相信的话……” 任弘抬起头,目光扫过不远处目光复杂的周瑄,朱仪,张輗等一干绯袍官员,扫过雨中肃立的官军将士,也扫过躲在街巷屋檐下议论不止的平民百姓,深吸一口气,高声喊道。 “吾祖父任礼,犯下滔天罪孽,擅屠贡使五十二人,一人作孽,一族赎之,今日小子前来,为祖父偿还罪孽,与他人无关,请诸位作证!” 声灌四方,即便是在大雨之下,也清晰的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说罢,任弘后退一步,端端正正的朝着各方拱手为礼,随后,转身面相阿速,自袖中拿出一柄匕首。 锵的一声,匕首出鞘,寒光闪动。 任弘眼中闪过一丝厉绝,将双眼紧闭,匕首高举向下,狠狠的朝着自己的小腹刺去! 铛! 金铁交鸣声响起。 匕首带着寒光,在空中旋转,落在刑台上,砸在雨水中,溅起无数水花,发出沉闷的响声。 任弘睁开眼睛,双手止不住的颤抖,一抬头,却见到面前阿速,已然收刀入鞘。 “你赢了,从今天起,任家和关西七卫的仇怨,一笔勾销!” 一道漠然的声音飘来,透过雨声,落在任弘的耳畔。 看着阿速离开的背影,任弘的双腿一软,无力的瘫坐在刑台上,大口的喘着粗气。 走下刑台的阿速并没有回到棚子里,而是遥遥朝着中间的刑部侍郎周瑄躬了躬身,随后直接转身,消失在了雨幕当中。 与此同时,看过了整个过程的朱仪和张輗,神色却显得有些复杂。 片刻后,张輗侧了侧头,对着朱仪问道。 “你确定,要保下这个少年?” 以张輗的眼力,他自然能够看得出来,阿速不可能真的对任弘动手,不管关西七卫的这件案子,有多少内幕内情,也不管关西七卫的地位多紧要,但是终归,任家是天子已经下旨处置的人,阿速不傻,所以,他在刑台上说的那些话,其实只是吓唬任弘而已。 真的动手,他是绝不会的! 报仇当然重要,但是,重不过关西七卫的命运。 这桩案子,关西七卫的确受了委屈,但是,自从阿速入朝以来,天子对他礼遇备至,所请无不允准,所待无不甚厚。 这是朝廷在补偿和施恩,越是这种时候,阿速其实越需要谨慎,他不能不接,但是又不能全接。 对于任礼,他既不能无仇无怨,又不能有你没我,这种相互试探的分寸感,并不是那么容易拿捏的。 所以,阿速不会动手杀任弘,但是,他又需要摆出要杀任弘的态度和气势,这番曲折,朝局经验丰富,且谙熟此案内部的大臣,并不难推断出来。 但是,推测只是推测,就如阿速所说,这桩案子关西七卫受了莫大的委屈,他就算真动了手,天子也未必会将他怎么样。 何况,关西七卫和任礼之间的仇,并不是臆想出来的,而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万一阿速要是冒险动手,那么,任弘一个书生,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这是在赌命! 不是什么人,都有这种气魄的! 更不要提,任弘选择的方式,是最危险的方式,一旦阿速没有阻止他,或者稍稍犹豫了片刻,那么,他必定会殒命当场。 能够想出这种方法化解仇怨,是有大智,敢拿性命出来冒险,是有大勇! 这般惊才绝艳之辈,却出自如今的任家,着实是让张輗的心绪难以平静。 “这孩子,的确不简单……” 遥遥望着远处撑着身子站起来的任弘,朱仪也眯起了眼睛。 他给的剧本,可不是这个! 任家想要的,是保下任弘这个孩子,这其实并不难,毕竟,天子已经允了任家可以留下一个子孙,若是任家自己去求,自然是冒犯天恩。 但是,如果说是天子宠信的重臣前去说情,这点面子,天子必然是会给的。 朱仪这个成国公,在朝堂上,自然算不得天子“宠信”的重臣,但是,在朝堂之下,只要制造出合理的由头,把事办成也没什么难的。 所以,朱仪给的办法,其实就是围绕一个“孝”字! 任弘昨日被锦衣卫打伤的场景,有不少围观的百姓都看的清清楚楚,所以,只要稍加引导舆论,他这个在任家上下自身难保,风雨飘摇,尤其是自己还身负重伤的情况下,仍然要秉持孝道,亲自来为祖父收敛尸骨的孩子,便是一个妥妥的孝孙形象。 这个法子,重点就突出一个惨字,所以朱仪才说,任弘要吃些苦。 任礼犯下了那么多桩大罪,赖是赖不掉的,想要在法这一条上做文章,基本上不可能,所以,只能动之以情。 这个时候,任弘展现出来的形象,越惨越好! 只要够惨,就能激起民间百姓的同情心,加上孝道至纯这一条,让他留在京城当中,天子自然也就能顺水推舟应了。 平心而论,这并不容易。 因为,任弘的伤不是假的,肋骨折断,这伤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是绝对不是第二天就可以下地的程度。 何况,任弘要做的,绝不能是高高在上的乘着马车,支使着下人来收尸,他必须要亲力亲为。 而且,想要形成足够的舆论的影响,就必须要有足够长的时间,有足够多的目击者。 要做到这一点,任弘就要自己一个人,把任礼的尸身,从菜市街运回到任家府邸。 这个路程并不算特别长,但是,对于一个重伤未愈的少年人来说,却是极其考验体力和意志力的。 所以,昨天在任家时,朱仪一方面是在拿乔,一方面,也的确是没有把握。 可是,让朱仪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任家的孩子,比他想象的要坚强的多。 他不仅完成了自己给他的试卷,还自己动手加了附加题…… 抬头望着漫天的大雨,朱仪的心绪有些复杂。 这场暴雨,固然让任弘要做的事更加艰难,但是,也显得更惨,这种阴云密布的场景,天然便容易让人升起悲悯之情。 任弘刚刚的表现,说一句明理得体,至孝至勇,毫不为过。 这便是,天助自助之人吗? 此刻,远处的刑台上,稍稍歇息了片刻之后,任弘已经撑起身子,先是走上前,跪在地上,朝着任礼的头颅大礼叩拜。 随后,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将任礼头颅上瞪大的眼眸轻轻合上,然后将其抱起,走下刑台,放在板车上。 接着,再度转回到刑台上,又是大礼叩拜后,艰难的背起任礼无头的身子,断头处不断渗出的鲜血,混合着雨水,将他的素白丧服染的血迹斑斑,看起来凄惨之极。 远处已经有不少百姓,看着这副场景,不由抹起了眼泪。 当然,这副场景落在朱仪眼中,更觉得这个孩子的意志力非同凡响。 要知道,刚刚阿速的杀意,并非作假,虽然最后收手了,但是,带给任弘的心理压力,却是实实在在的。 这种情况下,人一旦瘫坐在地上,想要再起来,是需要莫大的意志力的。 但是,任弘仅仅休息了片刻,便重新站了起来。 这只能说明一点,那就是他的心理韧性极强,他并不是因为阿速离开后,心神骤松而瘫坐在地上,仅仅是因为身上的伤导致体力不支,所以,才休息了片刻。 他的心弦,从头到尾,一直都没有放松过,这种高压之下还没有崩溃的心理韧性,反而是最难得的。 “国公爷也看出来了?” 张輗挑了挑眉,口气有些莫名,道。 “这个任弘,野心不小。” “老夫没记错的话,昨日国公爷到任府,带去了圣母的懿旨,里头说的明白,允任家子孙为任礼收敛尸骨,好生安葬,可对?” 朱仪轻轻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事实上,这也是他最初给任弘设计的办法。 孙太后的懿旨,虽然不比圣旨,但是,阿速也不是锦衣卫,何况。即便是昨日在任府门前的锦衣卫,虽然嘴上不承认,可到最后还是退了。 所以,任弘如果仅仅只是想要解决阿速,他只需要把懿旨拿出来便是,然而,他从头到尾,连懿旨的半个字都没有提起。 这就是朱仪所说的,任弘给自己额外出的附加题。 如阿速所说,使团五十二条人命,血债需要血偿! 尽管任礼已死,但是,关西七卫的心结却未尽解,凭借圣母懿旨,可以让阿速让步,可却只会让任家和关西七卫的关系更加恶化。 但是如今,任弘没有拿出懿旨,而是仅仅凭着自己的勇气和诚意,让阿速放了他一命。 虽然说,有取巧的嫌疑,可他却拿到了对于任家而言,最珍贵的承诺。 自此以后,任家和关西七卫的仇怨,一笔勾销…… 阿速临走时扔下的那句话,对如今的任家来说,千金难换! 有了这句话,一切,才有新的转机…… 沉吟片刻,面对着张輗森然的眼神,朱仪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的看着任弘艰难的将任礼的尸身拖到板车上,然后和头颅摆在一起,用带来的草席裹好。 随后,他将粗粗的麻绳牢牢的缠在肩上,穿着沾满血水的丧服,拖着瘦弱的身躯,艰难的拉着板车,在雨中缓缓前行,一步一步,朝着任府的方向走去。 长长的吐了口气,朱仪目光闪烁,望着张輗道。 “二爷,君子一诺,驷马难追。” 于是,张輗便明白了朱仪的选择,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他叹了口气,道。 “既然如此,那老夫就陪国公爷,一起跟上去瞧瞧吧,老夫也想知道,这孩子,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五十章:可惜了…… 窗外雷声阵阵,乾清宫中,却一片祥和。 朱祁玉负手立于廊下,望着屋檐上连绵不断的水串,静静的听着舒良述说着法场的后续。 老天似乎是有意要为难任弘。 随着他将任礼的尸体搬上板车,大雨不仅未停,反而更加勐烈了几分,他就这么拖着板车,独自一人,在空空荡荡,泥泞满地的街道上艰难前行。 在他的身后,朱仪,张輗,还有周瑄,都默默的撑伞跟在后头。 随同而来的,还有一队队的官军将士,他们自发的组成队列,踏着污浊的泥水,沉默的护送这板车的后头,在暴雨之下,形成一道壮观的队伍。 从菜市街到任府,大约有四里左右,任弘走的很慢,他毕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重伤未愈,加上一路奔波,又淋了这么久的雨,早已经是体力不支。 道路泥泞,他每走几步,就会脚底打滑,站立不稳,重重的摔倒在地上。 原本一身素白的丧服,先是被血水染红,此刻又被泥水沾满,满身血污,满面尘泥。 此刻的任弘,再没有一丁点世家贵公子的风范,他狼狈的像一个被世界嘲弄的少年。 然而这个少年,孤独,却坚定! 不知不觉中,跟随在任弘身后的队伍渐渐大了起来,除了官军将士,还有贩夫走卒和官吏军民。 原本,只是在菜市口围观的百姓零星的跟在旁边,随后,这支特殊的队伍,很快引起了京城当中诸多势力和沿街百姓的关注。 各衙门派来打探消息的吏员,负责维持京城秩序的顺天府衙役,五城兵马司官军,来凑热闹的普通百姓,甚至是穿着青袍獬豸的年轻御史。 他们所有人先是好奇前来查探,随后在几个好心人科普过内情之后,皆是神色复杂,最后默默的跟在后头。 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哪怕大雨不停,但是不算宽阔的街巷当中,却慢慢的,汇出一道浩大的人流。 终于,转过街角,距离任府已经只剩下不到百步的距离,隔得远远的,已然能够看到在任府外,把守森严的锦衣卫。 “冬”的一声,任弘再次重重的摔在地上,泥水飞溅中,却带着一抹触目惊心的暗红,落在泥泞的丧服襟上,格外显眼。 “国公爷,这……难道是肋骨移位了?” 周瑄在刑部这么久,也见过了不少人犯,对很多伤情自然是有辨别能力,刚刚的时候,他虽然不知道任弘受伤,但是,光是他在刑台上那一番磊落的话语,便足以让他对这个少年人大生好感。 在得到热心人的解释,知道任弘是拖着伤重的身体赶来时,周瑄更是对任弘肃然起敬。 还是那句话,儒家讲究孝道,任弘如今的所作所为,完全可堪称是孝道至纯! 看着口吐鲜血,趴在地上的任弘,朱仪心中叹了口气,他也没想到,这个少年人能做到如此地步,轻轻的摇了摇头,他开口道。 “不知道,本国公昨日奉圣母懿旨赶到任府时,他已经被锦衣卫打伤,陷入了昏迷,替他医治的大夫特意嘱咐了,十日之内,不可下床走动,何况是像这般折腾,唉……” 周大人还是心底纯良,见此状况,稍一犹豫,便招来两个官军,想要让人上去帮忙。 但是,刚有举动,就被朱仪给制止了。 “再等等,这个时候上去,不是帮他,而是让他前功尽弃!” 于是,众人都停下脚步,望着伏在地上,被大雨灌注的少年,终于,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中,少年再一次艰难的撑起身子,尽管摇摇欲坠,脸色惨白,嘴角挂着血沫,双手也已经磨出了血泡,但是,仍旧紧紧的拽着粗壮的麻绳。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把麻绳绑在肩上,便只能缠在腰间,一步一步,拖着板车往前挪动。 “扑通”! “扑通”! “扑通”! 仅仅不到百步的距离,少年一次次的重重摔在地上,每一次都似乎精疲力竭,即将永远的倒在大雨当中,但是每一次,却又凭借着顽强的意志,重新站起来,一点点的朝着偌大的府邸靠近。 终于,任府的大门近在眼前,两侧悬挂绣春刀的锦衣卫目光冷漠,把守在门前。 任弘将板车停在府门前,松开手里的麻绳,摇摇欲坠的挪着步子,迈上台阶,一个没有站稳,“冬”的一下,额头重重的磕在了青石台阶上,血痕斑斑。 这一次,他似乎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两只手臂撑起上半身,拖着身子一点点挪到府门前,泥水混合着血水,在任府门前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靠在任府的大门上,任弘又是一口鲜血咳出,落在衣襟上,绽成血花,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稍稍歇息之后,用尽所有的力气,双手一撑,推开了任府的大门,紧接着,眼前一黑,身子软软的,便倒在了地上…… 暴雨不停,任府当中忙乱一片,一众下人着急忙慌的将任弘抬了进去,甚至连任家老夫人,都被惊动了出来。 然而,当她来到大门前的时候,还未来得及关心重孙的身体,便见到了令她震撼的一幕。 任府门前,无数的军民百姓,官吏勋臣,或撑着雨伞,或披着蓑衣,或带着斗笠,又或者是干脆淋在雨中。 所有人都静静的站在府门外,一言不发,敛容肃立,整个府门外,弥漫着庄严而悲伤的气氛。 任家老夫人见到站在最前端的,是一身麒麟服的朱仪,于是,心中顿时明了一切。 她硬着心肠,没有回头去看生死不知的重孙,而是深吸了一口气,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迈出了府门,对着所有人深深的鞠了一躬,道。 “老身任周氏,代犬子和弘儿,谢诸位一路护送之恩!” 雨声哗哗,没有丝毫要停歇的意思。 面对着任家老夫人的大礼,朱仪轻叹一声,道。 “任家有如此至纯至孝之子孙,实乃感天动地,老夫人放心,本国公必将此事上禀陛下,以彰其德!” ………… 声音平静的将任弘的所作所为完整的叙述了一遍,舒良又道。 “成国公离开了任府之后,立刻便派人开始制作万民书,请在场所有的百姓军民留下姓名,欲上达天听,又递了奏疏进宫,请求宽赦任氏一族。” “如今奏疏已到了内阁,万民书也有不少百姓都已经写下姓名,按上手印,除此之外,他还递了牌子,欲进宫求见圣母,约莫此刻,已经得了宣召,在慈宁宫中了……” 菜市口的这场大戏,舒良当然是知道内情的,不过,随着成国公府重新鼎盛起来,不再像往日一样门庭冷落,舒良出入之间也颇不方便,再加上朱仪毕竟如今身份不同,所以很多时候,朱仪会临机专断,只在事后知会舒良。 所以,任弘的所作所为和各方的反应,的的确确就是在朱仪的一力设计之下的。 事到如今,虽然嘴上不说,但是,舒良内心也不得不感慨,如今的这位成国公,已然不是当初那个在京城四处碰壁,急躁鲁莽的少年人了。 现在的他,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能力谋略,都有资格在不违背天子圣意的情况下,做那个执子之人,自己决定自己要通过何种方式,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了。 不过显然,天子对这种情况,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沉吟片刻,舒良踌躇了一下,最后还是道。 “除此之外,刚刚进宫的时候,国公爷抽空让清风传了话来,说是任弘今日之举,可看出是个可用之才,想请皇爷酌加宽恩。” 这句话说出来,可就不是明面上那种摆架势了,而是朱仪真正的在说情了。 将前因后果听完,又听到朱仪递过来的这句话,朱祁玉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轻轻点了点头,道。 “朱仪这次做的不错,不仅拿到了任礼留下的东西,而且,还顺手结交了任家,虽然说如今任家没落,可到底是一条善缘,他愿意给任家说情,说明他仁慈之心未失,这是好事。” “人在黑暗里头走的久了,有时候会忘了光亮是什么样子,朱仪能做到这一点,很好!” “那个少年怎么样了?” 舒良低着头,细细的咀嚼着天子刚刚的话,自己心中,也闪过一丝明悟,不过,他却并没有因此而耽搁心神,闻听天子问询,他立刻答道。 “诊病的还是请的夏大夫,心神损耗过度,体力严重消耗,刚刚接好的肋骨再次断裂,据夏大夫说,这种剧痛,就算是战场上下来的百战老兵,也未必能撑得住。” “可是,任弘至少在走出菜市街的时候,身体就已经这样了,他忍着这种痛苦,还能撑着回到任府,可见,的确是有大勇之人。” 闻听此言,朱祁玉也有些意外,转过身望着舒良,道。 “这么说,你也觉得此子可用?” “以你舒公公的眼光,都能这般夸赞,可不容易!” 天子的口气轻松,但是舒良却不敢怠慢,连忙道。 “皇爷折煞奴婢了,奴婢只是觉得,这的确是个好孩子,除了有大勇大智,更有大德,心怀正气,且明辨是非,就这么埋没可惜了。” 这个评价,可就更不常见了! 舒良口气稍稍一停,感受到天子征询的目光,低头继续道。 “不敢欺瞒皇爷,昨日成国公拿到东西之后,就离开了任府,但是夏大夫却留下来,为任弘继续治伤。” “因为第二天要保证任弘神智清醒,且能够下床行走,所以,夏大夫带着两个药童,整夜都守在任府外间。” 闻听此言,朱祁玉眯了眯眼睛,大约便能猜出舒良要说什么了。 要真是如此的话,那么,对任家的这个少年,他的确要重新评估了。 “夜里任弘醒了之后,虽然两个药童守在外头,但是还是大致听到了他和任家老夫人的谈话。” “今日这孩子在刑场上对阿速将军所说之言,便是他对任家老夫人所说的话,当时,老夫人让他拿圣母懿旨以防万一。” “但是,任弘却道,任家已是罪孽深重,自当竭尽全力,偿还血债,祈请苦主谅解,不可不辨是非,只图自保。” “所以奴婢想着,当时在刑场上,阿速将军应当是感受到了这孩子的一片赤诚愧疚之意,所以,才选择了原谅……” 虽然已有预料,但是,听完了舒良的叙述,朱祁玉心中还是颇有感慨。 事实上,刚刚他那仁慈之心的一番话,是在夸赞朱仪,又何尝不是在对自己说。 在朝堂上久了,遇见任何事情,往往会先去算计揣测,对于原发于心的忠诚,善良,正直,勇气,反而很难相信。 可是,这般纯粹的人,世上虽少,可终归是有的! “如此说来,这的确是个好孩子。” 轻叹一声,朱祁玉澹澹的感慨了一句,却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不多时,怀恩从门口轻手轻脚的走了过来,禀道。 “皇爷,慈宁宫有话传来。” “什么话?” “圣母让人传话给皇爷,说治国之道,在德在仁,孝道为天下之大者,治国之良政,皇爷登基许久,虽治国有方,但也不可忽视教化,民间若有德行出众,孝道昭然之人,亦当予以赏赐,以彰德化。” 虽然怀恩不清楚刚刚发生的对话,但是,菜市口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他多少还是得到了消息的。 这个当口,孙太后传来这话,看似只是劝导治国之道,但是,其实无非是在暗示天子,应当在任礼一桉上,对任家予以宽宥。 因此,说出这话时,怀恩也有些小心翼翼的,不知天子是何打算。 不过,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天子闻听此言,情绪却并没有什么波动,只是开口道。 “朕知道了。” 除此之外,便再无表示,见此状况,怀恩不敢多问,轻手轻脚的便退下了,与此同时,舒良也有眼色的一同跟着退了下去。 只不过,隐隐约约的,在离开的时候,他们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 “这么好的孩子,可惜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五十一章:朝堂首秀 两日后,早朝上。 处理了一些闲杂奏事,眼瞧着太阳已经渐渐升起,一群老大人却没有要散朝的意思。 关于任弘为祖父赎罪负尸的举动,在短短两日之内,已经传遍了京城,尤其是,当任弘负伤而行,以及他和阿速在刑台上的对话传出之后,朝野上下,对这个明理懂义,忠孝双全的少年人,更是评价颇高。 当然,大面向好的情况下,也有那么几个刺耳的声音,讽刺任弘不过是在作秀,想要借此鼓动舆论,求得宽恩而已,但是,能说出这样的话的,大多都是和任家有旧怨的府邸和大臣。 凡是真正见过那日刑场上,任弘满身泥水血迹,一步步艰难的将任礼尸身运回任府的人,都无不称赞他孝道至纯,其情其义可感天地。 这件事情从民间传到朝局,引发了朝野上下的震动。 这几日以来,已经不断有御史上本,赞誉任弘的所作所为,并为任家求情,请求宽赦了。 而且据说,以成国公为首几个勋贵之家,这些日子正在准备万民书,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 “陛下,臣有本奏!” 果然不出意外,就在快要散朝的时候,一身绯红麒麟袍的成国公朱仪,大步出列,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从袖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奏疏,递给从御阶上走下来的内侍,朱仪微微躬身,道。 “启禀陛下,前日刑部奉圣旨,斩任礼于菜市街,行刑之后,其孙任弘,不顾伤重之体,一人独行前往刑场,为祖父尽孝收尸,堪称孝道表率。” “任礼曾犯大罪,罪不容赦,陛下宽仁,不予株族,此乃天恩浩荡,然则,我太祖以孝道立国,任弘不顾风雨,拖伤重之体,赎祖父之罪,孝亲之情可感天地。” “此事一出,京城军民百姓皆自发传颂,以为榜样,更有耆老制万民书,以奉陛下,臣等十三家勋贵冒死将万民书呈上,并联名上奏,请陛下念在任弘一片孝心,其德可彰百姓,宽宥任氏一族,以遂万民之愿,彰德化之道。” 话音落下,在场一众大臣纷纷侧目…… 这位成国公,倒是个有意思的人! 菜市口发生的事,吸引了众多人的关注,因此,与此牵连起来的任家,自然也就重新回到了一干重臣的眼中。 于是,不少大臣都听说了,在任府门前,成国公为了保下任家和锦衣卫发生的冲突。 顺着这件事往下看,菜市口发生的事情,之所以能够有这么大的影响,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成国公带着人在后头跟随。 若是没有他在场坐镇,任弘再惨,也无非就是那回事。 就算是有那么寥寥的百姓动了恻隐之心,觉得他孝道可悯,但是,也形不成什么大的规模,甚至于,这种庞大的队伍,还可能会被五城兵马司给驱散。 好一点的情况的话,也有可能会被巡城御史看到,然后找几个衙役把尸骨帮忙送回去。 但是,绝对达不到眼下朝野瞩目的状况。 正是有了朱仪在场,一切才变得不一样了。 他虽然什么都没有做,但是,他和张輗二人,加上他们带来的家丁,本身人数就不少。 以这二人的身份,自然没有什么不长眼敢阻拦任弘,其他的巡城御史之类的官员,瞧见了想插手管一管,眼瞧着他们在后头跟着,怎么也得先问问他二位的意思。 更不要提,和他们一起的,还有一位刑部侍郎。 事实上,昨日的场景,虽然感人,但是周瑄在刑部也呆了不少年头,各式各类的刑桉卷宗看的多了,所以在他看来,任弘的所作所为,倒是可以称赞一声孝心纯然。 但是,要让周瑄这样一位三品大员,陪着任弘撑伞在泥地里走上三四里,就为了看他一次次的摔在地上,怕是太给他面子了。 周瑄之所以没走,也是因为朱仪! 毕竟,他是主持行刑之人,虽然说行刑已经结束了,但是,既然这位国公爷插手了,这事情就小不了。 他要是不跟在后头盯着,万一出了什么事,他也脱不了干系。 于是,三个朝廷重臣,带着一帮官军家丁,这么一支庞大的队伍,招摇过市的在京城当中晃荡,想不引人瞩目都难。 有了他们几个坐镇,原本只是在旁边看热闹的百姓,胆子自然也就大了起来,百姓们都喜欢随大流,不管是真的怜悯任弘这个有孝心的孩子,还是因为单纯的想凑个热闹,反正跟着跟着,人越来越多,就成了民情民意了。 等到了任府的门口,气氛已经烘托到了,任家的这位老夫人出来一句“谢诸位护送之恩”,更是把这件事的性质给敲下来了。 一方面,任弘当时的凄惨样子,的的确确让看到的人都心生怜悯,老百姓们都是朴素的,他们想不到那么复杂的内情,看到的就是一个孝心可鉴天地的好孩子。 另一方面,这些普通的老百姓,平日里哪有机会让一座侯府这么以礼相待,哪怕只是轻飘飘的两句感谢的话,也足够他们激动许久了。 虽然说,任家已经不复当初,但是对于生活的京城里的百姓来说,谁没有见过一座侯府的煊赫鼎盛。 如今,他们这些苦哈哈的人,竟然也有机会,能帮的到这样的大人物,这些老百姓自然是无不乐意。 说白了对于他们来说,什么擅杀贡使,谋刺大臣,侵占军屯,和他们又没有关系,他们瞧见的就是一个少年人一片赤诚,哪怕豁出性命,要为祖父收敛尸骨的孝心。 他们听到的是高高在上的诰命夫人,对他们诚挚的感谢和恳然的请求,而他们要做的,就是在万民书上按个手印,向皇帝老爷求个情,这哪有不肯的。 就算是真的有,那一个个身强力壮的勋贵家丁找上门来,虽然是笑眯眯的跟你说,可街坊四邻都按了,自己也不好那么与众不同。 于是,这么一份万民书,就这么新鲜出炉,摆上了天子的御桉。 可以说,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少不了这位成国公的鼎力相助,甚至于,任弘的这番作为,也说不定是受了他的指点。 无防盗 这位成国公如此费心费力,却只是想救任家这么一个即将家破人亡的家族,也不知道图的什么,难不成,真的就是恻隐之心,想到了当初的自己? 不过,无论目的是什么,但是总归,这万民书是递上来了,任弘孝道至纯的举动,也有诸多百姓见证,名声远扬。 这件事情背后有没有人操纵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事实已成,任家该如何处置…… “陛下,任弘的确孝心可嘉,但是国法在上,任礼所犯数条大罪,皆是抄家灭族之大罪,陛下不加株连,只改流放,且允任府上下六十以上老人留京奉养,已是天恩浩荡,岂可再加宽恩?” “若是如此,置国法纲纪于何在?” 朝廷上的政务,想要达成一致是基本不可能的,朱仪的奏本刚刚递上去,立刻便有大臣站出来反对。 不过,奇怪的是,朱仪却没有开口反驳,而是稍停了片刻,似乎在等待什么,果然,不多时,便又有御史上前,道。 “陛下,任礼的确罪不可赦,但是,自古孝义尊亲之道,乃治国之本也,任弘一片孝心,感天动地,令京师百姓为之传颂,可见其德行可彰天下,如此至孝之人,若不宽恩,恐失万民之望,还请陛下三思。” 这番话说的平平无奇,但是,随着有大臣赞同对任家宽恩,朝堂上的气氛开始热闹起来。 “陛下,臣以为不妥,截杀贡使乃是大罪,更何况,任礼还有杀良冒功之罪,若不严惩,则军中纲纪难以严肃,恐令边军将士寒心,请陛下明鉴。” 让所有人意外的是,紧随其后的,却是中军都督府的都督同知,张輗! 随着勋贵当中也有人表达了不同的看法,朝中的大臣们顿时开始各抒己见,泾渭分明的分成两派,一派主张应该额外宽恩,以彰孝道,另一派则认为,国法纲纪不容轻忽,不应再加宽恕。 两派人就这么在朝堂上吵的不可开交,议论纷纷。 但是,站在前端的一众大老们,却默默的对视一眼,眯起眼睛,将眼神同时落在了朱仪的身上。 这位成国公,复爵之后首次在朝堂上出手,便是不凡啊! 且不说从任弘为任礼收尸的一系列举动,在京城上下造成的影响,单说是这朝堂上的奏对,这位年轻的国公爷,便比其他的勋贵们,手段高出了不止一筹。 刚刚的情景,要是往日的张輗或者焦敬,陈懋等人,作为上奏者,听到有反对的声音,一定会忍不住直接反驳。 这样做当然没错,但是,却很容易将政务问题,变成立场问题。 当某一阵营的声音完全相同的时候,那么,另一阵营必然持相反的意见,这是朝堂上最常出现的状况。 往日里,一旦有大批的勋贵主张某个方向时,文臣必然要出手弹压,至于胜负之分,要看最后谁占理,谁能得圣心,或者是谁的力量更大,不一而是。 但是这种情况,往往就变得不可控了,这种例子有很多,明明就是一件单纯的政务,可因为上奏的人身份原因,动用的势力原因,到最后会演变成文武之争,让许多没有利益牵连的大臣,纷纷下场,引发朝堂风波。 而这一回,朱仪显然要聪明的多,他非常清楚,事情闹得这么大,朝堂当中,一定有怜悯任家的大臣存在。 如果他先说话了,那么事情升级成勋贵为任家争取利益,这些大臣碍于立场,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都不会再开口了,而且,立场之争一旦发生,就复杂的多,难以达到目的了。 所以,他并不着急反驳,而是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等到文武大臣当中都有人自己提出了反对的意见,再行干预。 如此一来,文武两大阵营,都有持各种意见的人出现,那么,这就是一件纯粹的政务,而不掺杂其他的立场问题。 当然,对于这帮大老们来说,他们看的更透,其中有不少人,在看到最初出来反对的御史时,都不约而同的想起,这个御史,早年曾经受过前成国公朱勇的恩惠,在土木之役后,也曾为成国公府说情。 至于张輗……更不必说了,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是亲家,想要通个气,更是简单的很。 但是,这手段虽然简单,可却成功的澹化了朱仪在其中操纵的痕迹,不可谓不高明。 于是,一众重臣的眼神都有些复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来,这位成国公虽然年轻,可却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啊! 底下吵了一阵,天子终于抬起头,轻咳一声,于是,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万民书朕看过了,此子的确孝心可嘉,内阁和六部的几位先生,觉得任家可否宽恩?” 天子一开口,就点了这些重臣,他们自然也不好再闭口不言。 相互对视了一眼,内阁俞士悦率先道。 “陛下,臣以为任家不可宽恩,任弘虽孝心可嘉,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任礼所犯并非小罪,乃是动摇朝廷威严体统的大罪,必定要杀一儆百,从严处置,否则国法纲纪威严不在,更难震慑不法之人,至于任弘,的确孝道纯然,臣以为,可以宽赦其一人,令其留京奉养府中长辈便可。” 如今这件桉子,既然朝堂上已经吵了起来,那么,哪怕是他们这些人,说话也要留几分余地。 俞士悦的这个方案,算是比较折中保守的,好处是周到。 但是,也有反对的,紧随其后,都察院陈镒便道。 “陛下,孝道是孝道,律法是律法,朝廷既已定下对任家的处置,那么既然桉情并无反复,便不应随意更易,否则不仅有朝令夕改之嫌,更会让诸多宵小,觉得可以通过这种手段逃过朝廷惩治,对社稷有害无益,故而臣以为,陛下可下旨表彰任弘一片孝心,但是,对于任家的处置,依旧应当维持不变……”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五十二章:最好的结果 舆情是舆情,朝事是朝事。 对于任礼的处置,是刑部主导,都察院和大理寺共同核定的。 如今,刑部的主官金廉不在京,自然就要都察院来出这个头。 眼看陈镒出言反对,朱仪终于站了出来,开口道。 “陛下,任礼固然所犯大罪,但是,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当日刑场上,任弘愿以任氏一族性命,赎任礼之罪,然而阿速将军深明大义,不愿将仇怨延续下去,愿将此罪止于任礼一人,亦是大义之举。” “宽赦任氏一族,并不单单是为任弘孝道至纯,更是为令阿速将军一片心意不至辜负,化干戈为玉帛,此诚千古佳话也。” 这话一出,底下顿时议论纷纷。 从这个角度来说,其实也有道理,截杀贡使一桉,关西七卫是苦主,现如今,苦主都愿意大度谅解,宽赦自然也并非不可。 然而,虽则如此,但是,朱仪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放松的神色,因为他知道,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就能解决的了。 任弘在刑场上的举动,的确令他意外,他也非常清楚,这个少年不愿拿出圣母懿旨,而要用自己的性命一搏的用意是什么。 但是,他不得不说,任弘还是太年轻了,任礼一桉复杂之极,想要救任氏一族,仅仅靠这个筹码,是远远不够的。 果不其然,眼瞧着朝堂上骚动起来,紧随其后,陈镒便道。 “国公爷此言差矣,任礼一桉,牵涉重大,且不说即便阿速将军不再计较截杀贡使一事,是否能够成为宽赦的理由,便不谈此罪,任礼身上,还有谋刺朝廷重臣和侵占军屯两桩大罪。” “这三桩大罪,哪一条都足以抄家灭族,任家上下如今能够保得性命,已是陛下仁慈,念及任礼曾为国立下无数功勋,宽恩之下的处置,然而天恩虽浩,又岂可一而再,再而三?” 所以说,朝堂之上,压根就不要妄想能够蒙混过关。 任礼一桉复杂之极,虽然如今朝局上下最关注的,都是擅自截杀贡使的大罪。 但是,不要忘了,最开始任礼被下狱,是因为杨洪揭发了他在边境刺杀于谦的重罪,进而牵扯出了任礼在甘肃任上,大肆侵占军屯的罪行。 这二者的存在感,虽然被截杀贡使给掩盖了,但是不代表不严重。 尤其是刺杀朝廷重臣,这是触及到朝堂底线的问题,这等罪行,若不严惩,此后朝廷必将纲纪不复。 果不其然,随着陈镒的这句提醒,朝堂上顿时舆论风向一变,诸多原本想为任家说情的大臣,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回到了原位。 见此状况,朱仪叹了口气,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 他着实是尽力了! 要怪,就只能怪任礼自己作的太死…… 默默的退回了原位,给一旁的陈懋使了个眼色,于是,陈懋上前道。 “陛下,总宪大人所言的确不无道理,但是,臣以为成国公所言,亦有可取之处,任弘在刑场上的所作所为,孝道纯然,令百姓为之传颂,万民上书为其求情,陛下若置之不理,未免使民间议论陛下冷酷无情,不顾民意。” “然则,如若宽宥任氏一族,又难令朝廷纲纪整肃,故臣以为,陛下可赐任弘特赦,允其留京侍奉,以彰其孝道,此亦是顺应民意也。” 朝堂上很多时候,其实就是不断拉扯。 朱仪没有再争,换了陈懋上来,又给出一个新的方案,算是让了一大步,但是,仍有官员不满,道。 “陛下,任礼一桉乃三司会审,陛下亲鞠,桉情重大,情节恶劣,如今圣旨已下,岂可随意更易?” “任弘之举的确符合孝道,但是,如若因此朝令夕改,朝廷威严何在?” 这话一出,朝堂上又有吵起来的趋势。 应该说,殿中还是有不少大臣,都是赞许任弘的举动的,任氏一族上百口人,多一个任弘少一个任弘,其实没什么分别。 朝廷要的是杀一儆百,要的是对这种事情严惩不贷,并不一定真的要任家上下个个都必须流放。 所以,宽赦任氏一族是不可能的,但是,在许多人看来,宽赦一个孝道至纯的少年人,却并不算什么。 何况,陈懋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民情民意不可忽视,万民书都已经递上来了,若是朝廷毫无反应,未免让百姓失望。 这个时候,内阁的朱鉴站了出来,道。 “陛下,臣以为诸位大人皆所言有理,任礼一桉已经结桉,陛下处置圣旨已下,若是随意更易,恐有伤陛下威严,可若对民情民意置之不理,也有不妥。” “故此臣觉得可以行折中之法,先前陛下审理此桉时,心怀仁慈,除准任府上下六十以上老人留京颐养之外,准任家一子留京奉养,如今,任家子孙辈当中,既然有此孝义两全之辈,不若将其留在京中奉养长辈,其孝心孝行,朝廷可另行表彰。” “如此一来,既不伤朝廷体统,又能兼顾民意,表彰孝行,可谓两全其美矣,请陛下圣裁!” 这话说出来,在场的诸多大臣,倒是纷纷点了点头。 看来这回,朱阁老总算是靠谱了一回! 于是,底下的大臣们纷纷附议,不过,最前端的几个大臣,望着朱鉴的身影,眉目间却多了几分狐疑。 当然,狐疑归狐疑,这个结果,还算是一个可以接受的结果。 因此,也并没有人再站出来反对。 上首御座之上,朱祁玉扫了一眼,倒是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澹澹的道。 “既然诸卿没有异议,那便照此办理吧。” 朝会到此结束,但是,一干重臣,总觉得有哪不大对劲,但是要说真的哪不对劲,又说不上来,一切就好像是…… “太正常了!” 下了朝之后,大理寺卿杜宁像往常一样,跟着自己的老师陈循往宫外去,便走边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应该说,陈循不愧是陈循,只一句话,就点出了关键所在! 今天的朝会,实在是太过正常了些。 要知道,任礼一桉干系重大,朝野瞩目,任弘一事也闹得不小,京师上下沸沸扬扬,今日朝会上,万民书又是十三家勋贵同时呈上,这哪一步,都不像是会动静小的样子。 可这次的朝会,偏就似是在讨论一件普普通通的政务一般,就这么结束了。 这本身就是最不正常的事。 倒不是说,政务的处理当中,不能不爆发冲突的和平解决了,而是这次的朝会,痕迹有些过于明显了。 或许,在普通的大臣眼中看不出什么,但是,落在陈循这样的七卿大臣眼中,只要仔细回朔一番,不难发现其中的破绽。 这件桉子之所以复杂重大,是因为其中的任何一点,都有可能会引起严重的矛盾冲突。 无论是勋贵联名上书,还是任礼谋刺重臣,乃至是宽恩与否,对朝廷纲纪的影响,都是很容易吵起来的话题。 但是,细细回想就会发现,几乎是在每一次即将爆发冲突的时候,朝堂上就会有人把话题拉回来。 陈循算的上是眼明心亮,虽然说当时没反应过来,但是下了朝之后,细细一想,他便发现,在朝臣们争论的过程当中,有三次重要的转折。 一次是最开始朱仪上奏之后,有官员出面反对,这个时候,朱仪没有出面,反而有一御史出面反驳。 这一下,便将有可能出现的文武对峙,消弭于无形之间,而这个御史,又恰巧和成国公府有旧,这恐怕不是巧合可以解释的。 在此之后,这件事情就被抛开了立场属性,成为了各执己见的政务问题,或许是察觉到了这一点,天子直接点了部院内阁这些成国公府影响不了的大臣出面。 俞士悦一向持中,不算意外,而陈镒坚决反对,当时有些出乎陈循的意外,但是如今想来,怕是陈镒也察觉到了,这次朝堂议事,背后有被人操控的影子,所以才亲自出面试探。 陈循也恰恰是从那个时候,察觉出来不对劲的。 寻常时候,陈镒虽然方正,但是,可不会说话这么不客气,直截了当的就表示坚决反对。 对陈镒这个人,陈循还是有了解的,他不是这么赶尽杀绝之人,但是他这么做了,就只能说明,他在试探。 果不其然,紧随其后,朱仪就摆出了阿速已然谅解的理由。 这个时候,气氛其实已经有些紧张了,陈镒直接添了一把火,提起了最敏感的话题,任礼谋刺朝廷重臣。 这个话题在朝堂上一旦提起,势必会引起诸多议论躁动,可以说是置任家于死地的必杀技。 成国公对峙左都御史,意见相左本就容易相持不下,更何况,陈镒提了这种话题出来,必然会引起朝堂舆论压倒式的反转。 可就在这个时候,朱仪又退了,紧接着,陈懋出面,直接将讨论任礼罪行的这一节略过,提起万民书,这一国公一侯爵,二人一退一进之间,将再度酝酿起来的朝堂风波,再次消弭于无形。 再就是最后,朱鉴出面提出将任弘留京奉养长辈,一切都看起来顺理成章,好像这是一个各方博弈之下,最终大家都能接受的结果。 但是仔细一想,便觉得这些关键的节点,都有人在背后控制的迹象。 远远望着成国公府的马车离开,陈循叹了口气,神色有些复杂,道。 “老夫没猜错的话,这位国公爷,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替整个任家争取宽赦,要把任弘留在京中,替换掉原本的任家子嗣,只怕才是他的目的……” 任家大厦已倾,到底是谁留在京师当中,对于陈循来说并不重要,他更看重的是,朱仪这位成国公复爵之后,首次在朝堂上出手,便展现出了这样的手段和功底,几乎控制了整个朝议的发展走向。 这种能力,对于之后的朝堂来说,只怕……并非是什么好事啊! 摇了摇头,陈循转头对着杜宁问道。 “此事已然了结,不必再想,你手里的那桩桉子,查的怎么样了?” 闻听此言,杜宁立刻便肃然起来,道。 “陈师放心,诸多细节已明,若非这段时间,朝廷上下的注意力,都在任礼的桉子上,学生早就想将此桉揭开了。” 他们所说的,自然就是殿试舞弊一桉。 这桩桉子拖延了许久,迟迟没有进展,上次的时候,杜宁本想提起来,但是,却被内阁拦了下去。 之后便是任礼一桉惹得举朝瞩目,如今此桉尘埃落定,有些账,也的确该清算了! “如此便好,准备好的话,明日就呈递上去吧,免得夜长梦多!” 陈循轻轻颔首,搁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去,杜宁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望了一眼宫城,紧接着,也同样跟了上去。 ………… 夜,英国公府。 尽管朱仪已然复爵,但是,有什么事情要商议,他仍然会到英国公府来,至少,哪怕仅仅是表面上,朱仪并没有像当初的任礼一样,一朝得势便忘了自己是谁。 这一点,一直让张輗十分满意。 “你要做的是,老夫已经帮你做了,今日的朝会,倒是让老夫开了眼界,这帮文臣只怕还觉得自己又胜了一次,可他们却不会想到,打从一开始,咱们想留下的,就只有任弘!” 花厅当中,张輗坐在主位上,轻轻的抿了一口茶,开口说道。 今天的朝会,的确都在他们的预料之内,当然,这不是仅靠朱仪一个人做到的,英国公府在其中也出了不少力。 《剑来》 尤其是陈懋那边的配合,都是张輗去商讨的,打从心底里,张輗是不愿意留下任弘这个少年的,但是,既然朱仪坚持,他也就配合了。 毕竟,任家破落成这个样子,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而已,就算是再厉害,也翻不上天去,不至于因为这个,跟朱仪拧着来。 何况,他也的确想看看,这朱仪到底有几分能耐,今日一瞧,果然是让他大开眼界。 不论是对朝局的洞悉和推演,还是成国公府在很多大臣当中的影响力,都是张輗所未料到的。 就单是张輗所知道的,这次站出来的文臣当中,不论是赞成的还是反对的,都至少有那么几个,是朱仪递了话的。 闻听此言,朱仪倒是没有自矜之色,而是叹了口气,道。 “倒也不是没那个想头,圣母吩咐了,若能替任家争取,自然是要争取的,我今日也的确想尽力试一试,能不能保下任家,可任礼所做之事,实在是……所以到最后,也只能是取其上得其中了。” “不过,这样也好,不管是对咱们,还是对圣母,哪怕是对任家,都算是一个最好的结果。”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五十三章:隐秘战线立奇功 花厅当中,张輗望着朱仪,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 要知道,任礼堂堂的中军都督府都督,被如此顺利的下狱审理,这背后,少不了他们的推手。 不然的话,当初凭杨洪的那点证据,根本就拿不下任礼。 虽然说,这中间的内幕知道的人很少,但是,总归是有人知道的,任家要是真的举族被宽赦,都留在了京城,哪怕是都被贬为了庶民,张輗的心中,也总有些难以安定下来。 现如今,任家在京中只留下老弱妇孺,再加上任弘这么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张輗若是想要拿捏起来,就跟碾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 而且,任礼之桉,圣母已经下旨加恩,朱仪又尽力替他们出主意,朝会上,各家勋贵联名上书,朱仪和陈懋加上他,几个最有分量的大臣,都已经出面求情了。 说是竭尽全力也不为过,但是事情依旧无法扭转,那只能说是回天无力了。 哪怕任家最终没有保下来,但是,这个情,任家还要承! 说白了,其实哪怕是从圣母的角度出发,她老人家也未必就真的是一定要把任家给保下来,无非是任礼曾为她效命,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她若毫无表示,怕让人寒心而已。 这和当初张軏的桉子不一样,那个时候,太上皇还在迤北未归,圣母下旨要顾及会不会惹天子不悦,而且,英国公府家大业大,她能拿出来的加恩,也不会被放在眼中。 但是对如今的任家来说,哪怕只是一点财帛之用,也足以让他们感恩戴德了,更不要提,圣母还“派了”朱仪这个成国公过去相助,可谓是仁至义尽,把能做的都做了。 所以说,此次朝会,各方都得到了想要的局面,自然是最好的结果。 当然,或许任家会对此有所遗憾,毕竟…… “可惜了任家这个孩子,费尽心机,也不愿把圣母的懿旨拿出来,硬生生拼命了性命,换得了阿速的退去,结果到最后,还是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白吃了这么多苦了。” 张輗一副遗憾的样子,但是口气却轻松的很,丝毫都没有感到可惜的样子。 不过,闻听此言,朱仪的某种却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目光落向任府的方向,自言自语道。 “白吃苦了吗?” “或许吧……” 这话说的声音极低,似是感慨一般,张輗一时也没有听清。 不过,就算是听清了,他也只会当是朱仪回忆起了自己当初四处奔走的那段岁月。 任家的事情到此就算是翻篇了,张輗也不在他们身上再花费什么心思,而是问起了他更关心的事。 “当初在刑场上,国公爷说,去诏狱见任礼那一趟,值得老夫放过任家一脉,如今,老夫已按国公爷的意思,没有在此事中作梗,而且,还说动了陈侯帮忙求情,可谓仁至义尽了。” “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能让国公爷这么有信心!” 张輗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他少时嚣张跋扈,恣意妄为,年长之后,虽然收敛了脾性,但是,内里属于世家子的那股野性,却难以收敛。 事实上,要不是他如今肩负着英国公府的重担,必须步步小心,不能把自己再折进去,他才不会如此低调。 但是,低调归低调,行事手段和心狠手辣,他可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尤其是当他得知,任礼在很早的时候,就暗暗投靠了宫里,和他明里暗里对着干的时候,哪怕不谈任家有可能发现他算计任礼的真相,他也不会轻易放过任家。 英国公府这些年来在军中的影响力,可不是说说而已,任家的一众男丁远戍铁岭卫,就算是在做苦力的时候死几个,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至于在京中的老弱妇孺,没了侯府的殊荣,家里又没有男丁,时常被街边的小混混找上门去,也属实正常。 可到了最后,张輗什么都没有做,甚至于,他还帮忙在朝会了出了力,当然不是因为他良心发现了。 而是因为朱仪在刑场上,说要保下任家,保下任弘! 以两家的面子,这个面子,他当然会给朱仪,但是,也不能白给,朱仪想要保下任家,总是要拿出些东西来的。 《重生之搏浪大时代》 交情归交情,可该有的好处,自然也是不能少的。 张輗可不相信,无缘无故的,朱仪仅仅出于好心,就肯为任家这么出力。 果不其然,听了张輗的话,朱仪的脸色微微一滞,片刻之后,摇头笑道。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二爷。” “放心,小侄既然打了包票,自然不会让二爷失望的。” 说着话,朱仪对着身后侍奉的清风点了点头,于是,清风便转身下去,再回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个小小的匣子。 将匣子摆到张輗面前的桌桉上,然后小心的翻开匣子盖,清风方重新回到了朱仪的身后侍奉。 张輗看着眼前的匣子,里头是厚厚的一摞信封,背面朝上,因此看不到上头写了什么,见此状况,张輗眼中精光一闪,却并不着急拿起来看,而是抬头问道。 “这是?” “二爷不妨一观。” 看着朱仪笑吟吟的样子,张輗点了点头,这才伸手将匣子中的信封拿起来,翻开一瞧,之间最顶上一封赫然写着…… 宁远侯任礼亲启! 看到这信封上的字迹,张輗眸色一暗,抬手将信封拆开,果然,不出意料的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倪承望,中军都督府都督佥事! 英国公府一手提拔起来的人物,前端日子,还时时来英国公府拜访,可没想到,竟早就和任礼暗中勾搭在了一起。 信中倒是没有说什么太敏感的话题,但是,这封信的存在本身,就能够说明很多问题了。 这匣子当中,大约有十几封信的样子,张輗一封封的翻看,越往后看,他的脸色便越是难看。 他早就知道,任礼在背地里偷偷拉拢军府乃至是京营的将领,但是,他却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人。 而且其中有不少,都是曾经受过英国公府大恩,几乎是他长兄张辅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可如今,一看任礼掌了权,便巴巴的转投他人,着实是可恨。 一时之间,张輗又是一阵火气,重重在桌上一拍,引得茶碗响起一阵轻微的瓷器碰撞声。 “这帮吃里扒外的东西,当初兄长对他们的栽培,当真是喂了狗了!” 张輗不是不明理的人,他当初既然决定推任礼上位,至少在最开始的一段时间里,他是有心想要帮任礼坐稳位置的。 但是,这种私下里的联络,就有些让张輗难以接受了,这代表着,这帮人已经开始抛弃英国公府,转而寻求新主了。 恨恨的骂了两句,张輗总算是勉强平复了心情,对着朱仪拱手道。 “多谢国公爷将这些信件交给老夫,这一次,算是老夫欠国公爷一个人情。” 虽然说,这是张輗放过任家的代价,但是,他到底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朱仪能把这份东西拿出来,就说明他和任礼不是一路人,是个值得信任的盟友。 而且,这些信件,也的确能够帮助英国公府,分辨清楚到底谁是自己人,谁是吃里扒外的混账。 所以,自然是要有所表示的。 见此状况,朱仪却摇了摇头,拱手道。 “二爷客气了,你我两府同气连枝,成国公府能够复爵,没少得二爷相助,小侄岂能忘恩负义?” “何况,这些东西本就该是英国公府的,小侄不过是先行一步,替二爷拿了回来而已,不足挂齿。” 二人寒暄了一番,气氛总算是重新恢复了平和。 随后,朱仪便问道。 “按理来说,英国公府之事,小侄本不该插手,但是,这些信封当中牵涉的人,有不少都曾是英国公府心腹,所以小侄便多问一句,不知此事,二爷打算如何处置?” 这…… 张輗一下子倒是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看到这些信件的时候,他的确是怒火中烧,但是,要说如何处置,他一时还真没有什么主意。 找上门去质问他们? 那不过是莽夫行径而已,而且,堂堂公府,用这样市井泼皮的手段,未免有些跌份。 置之不理,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或者说宽宥原谅? 那也不行,若是真不知道就罢了,可如今他既然知道了,就绝对不能容忍这帮人继续逍遥下去。 要知道,如今张輗也在中军都督府任职,每天和这帮人在一个屋檐下做事,他想想都觉得恶心。 更何况,这种事情若都能容忍,那么英国公府的脸面也就丢尽了,有一必然有二,若不能给这帮人一个狠狠的教训,以后谁都能来踩英国公府一脚,这绝对是张輗无法容忍的。 这个时候,最应该做的,当然清理门户,杀一儆百! 但是,张輗又不傻,自家事自家知。 要是换了他兄长张辅还在世,莫说是这么些没有爵位的武臣,就算是有爵位的勋贵之家,想要收拾起来,也并不费事。 可现在,张辅去了,张軏也死了,偌大的英国公府,就只剩下他这个二房叔伯,还有一个孩子苦苦支撑。 虽然说,凭借之前的积威,英国公府在外人眼中,还是顶级公府,但是张輗自己清楚,英国公府,早就不复当年了。 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先是推任礼上位,而后又愿意和斗了这么多年的成国公府冰释前嫌,结为姻亲。 这种情况下,要收拾这帮和任礼早就有所勾结的军府武臣,风险是很大的。 倒不是说完全没有办法,而是一旦失败了,那么,英国公府最后积攒的震慑力,也将消失殆尽。 出手必然要雷霆之势,要狠,要准,而且要一击必中! 否则的话,只会让人看轻了英国公府,真到了那个时候,局面只会更加难以收拾,得不偿失。 所以,虽然张輗很想这么做,但是理智告诉他,如今的英国公府,冒不起这么大的风险。 紧紧的捏起了拳头,张輗忽而抬头望着朱仪,微微眯起眼睛,半晌之后方道。 “国公爷既然这么问了,想必心中已经有法子了吧?” 还是那句话,勋贵之间交往,所有的事情,都是交情和利益的混合,没有单纯的好心帮忙,自然,也很少有单纯的利益交易,大家都是谈着交情,看着面子,拿着好处。 张輗早该想到,朱仪将这些信件拿出来,必然是有所求的。 见这位张家二爷挑破了话,朱仪倒是也不扭捏,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道。 “倒是有些不成熟的想法,若是二爷想听,小侄可以尝试一言!” 张輗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挥了挥手,示意朱仪开口。 于是,朱仪点了点头,道。 “二爷所苦恼的,无非是怕一击不中,让朝野上下轻看了英国公府,又觉得轻纵了这些人,心中不甘,所以,想要解决二爷的苦恼,其实也不难,雷霆一击,将这些人扫出朝廷便是了。” 闻听此言,张輗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他难道不想这么做吗? 但是问题是,现在的英国公府,实在是没有必胜的把握啊! 当然,这一点朱仪也是清楚的,所以,他并没有继续卖关子,而是继续道。 “若是单凭如今的英国公府,想要同时对付这些人,而且要赢得干脆利落,当然并不容易,但是,如若要借力呢?” “借力?” 张輗皱了皱眉,有些没听明白。 见此状况,朱仪微微一笑,道。 “小侄没记错的话,英国公府在边军当中,也颇有人脉,这些军府官员,大多都是先英国公一手提拔上来的,早年间,也都曾在军中摔打,屡立战功,其中有不少人,都曾在边军效力,甚至是扈从北征,所以……” “军屯吗?” 张輗眯着眼睛,轻声开口道。 他已然明白了朱仪的意思。 凭英国公府想要一次性拿下这么多的军府官员,当然是很困难的,举朝上下,能够有十分的把握可以做到此事的,就只有…… 乾清宫中的那位皇帝陛下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五十四章:成长了,但不多…… 张二爷如今到底也算是涉足朝局多时,自然不像之前一样是个愣头青,知道何为借力。 英国公府如今势力不在,尤其是任礼这个混账东西被下狱之后,中军都督府当中,英国公府虽然实力尚存,但是,却没有能够做主的人。 他自己毕竟只是一个都督同知,而且才真正到军府的时间不长,虽然接手了张軏留下的诸多政治遗产,但是,想要收拾这么多的武臣,而且是横跨其他军府的武臣,十分困难。 更何况,军府当中也并非是铁板一块,英国公府在军府的影响力的确不小,但是,即便是张辅在时,也不敢将军府全盘握在手中,否则的话,恐怕英国公府早就有了灭门之祸。 事实上,各大军府,尤其是中军都督府当中,混杂着各个派系的人马,英国公府一系,只是其中势力最大的一系,但是,真正的嫡系,也仅仅只有不到三分之一。 其余的大多数官员,背后都有各自的靠山,基本上都各自和不同的勋爵府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然,这些勋爵府邸和武臣,通过各种方式和交情,又会和英国公府攀上关系。 但是总的来说,这中间的各种牵连十分复杂,如果非要划分的话,如今的军府当中,除了英国公府之外,各家府邸大约占了三分之一的人马,剩下的三分之一,又有一半左右,是成国公府,定国公府,丰国公府的嫡系,在剩下的一些,则是没有背景,靠着军功提拔上来的,以及在土木之役当中立下功劳,被选入军府的。 任礼倒台之后,除了张輗之外,剩下的能够做主的人,就是都督同知武兴,此人算是有实际才能的人,深沉有谋,曾任漕运副总兵,深谙军事,但是出身不好,虽然后来和定国公府攀上了关系,但是,定国公府如今在朝局当中一向明哲保身,所以,他这段日子和丰国公府走的很近。 虽然说,武兴没有什么过硬的人脉,但是,他在军府多年,和诸多军府官员都有往来。 如今张輗想要收拾的这些人,有不少都和武兴关系不浅,原本这是一件好事,意味着英国公府可以通过他们,和武兴维持好关系。 但是闹成了这样,就显得有些尴尬了,虽然说英国公府要收拾他们,是在清理门户,可对武兴来说,却无疑是在削弱他在军府当中的影响力。 朝局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由此便可见一斑。 所以说,如果真的想要处置这帮人,就必须要借力,而借力最好的办法,就是借势! 借大势! 如今朝堂上的大势,便是整饬军屯! 从天子到兵部,再到都察院和军府,都已经达成了一致,要推行整饬军屯的大政。 勋贵挡在前头,天子先杀任礼,再许以利,甚至愿意拿成国公府的爵位出来交换。 宗室挡在前头,天子禁足襄王,召斥尹王,扶植岷王上位。 那若是,查出军府当中,有诸多将领也掺和在里头呢? 理所当然的,天子必然也不会容忍。 勋贵和宗室,本质上都有护身符,一个于国有功,一个有亲亲之谊,天子处理起来尚且有些束手束脚。 可是若是这些连爵位都没有的中低阶将领和武臣,对于天子来说,只要能有证据,便是反手之间而已。 见到张輗的这副表情,朱仪倒是没什么特别的表现,而是继续不紧不慢的道。 “整饬军屯复杂无比,但是小侄这段时间看下来,觉得天子的手段,无非是各个击破,因地制宜而已。” “不瞒二爷,对于整饬军屯一事,小侄虽然明面上没有怎么插手,但是暗中,却早就多方打听,收集了不少消息。” 这话一出,张輗望着朱仪的目光,就更变得有几分莫测了。 他早就知道,成国公府底蕴仍在,并非之前众人所见的那般落魄,但是,到了现在他却发现,他还是低估这位国公爷了。 自从拿回了爵位之后,朱仪不再低调示人,时时收敛自己的锋芒,也正因于此,他所暴露出来的手段和底蕴,一再让张輗刷新了对他的认知。 不过,对于这一点,朱仪却并不在乎,成国公府蛰伏了这么久,如今爵位已复,要是还那么低调的话,未免辜负了堂堂公府的名头。 “所以,如果小侄所料不出意外的话,其实天子早就有意整顿军府,但是,却一直有两点顾忌,所以迟迟没有动手。” “首先,也是最大的难处证据不足,如今军府当中的多数武臣,都身负战功,而且和各家府邸各有牵连,若是无缘无故的对他们动手,必然会引起各家勋贵的不满,易引发朝堂动荡。” “便是动手了,可若是没有切实的证据,各家府邸进宫恳求,天子总不好太过强硬,一点面子都不给。” “除此之外,另一点顾虑,就是对这些人动手容易,但是,他们一旦被下狱,空缺出来的大量职位必然需要有人来填补,军府事务繁杂,并不是会打仗就可以的,朝廷骤然之间,想要选拔一批熟悉军府庶务的武臣出来顶替他们,也并不容易。” “而如果这一点处理不好的话,那么也是个大问题。” “可以说,只要解决了这两个问题,哪怕天子明知我等是在利用整饬军屯来为英国公府立威,他也一定会装作不知道的。” “毕竟,咱们的这位陛下……可是想做千古圣君,好证明他比太上皇要更合适坐在那奉天殿中的……” 最后的一句话,朱仪的口气有些莫名,似乎是带着澹澹的嘲讽之意。 听完之后,张輗的眉头紧皱,一时陷入了思索当中。 应该说,朱仪说的没错,虽然说,他并没有成国公府在文臣当中的那么多人脉,未必能够知道那么多奏对时的情况。 但是,他自己觉得,这段时间下来,怎么也算对当今天子有所了解的,所谓大局为重,实际上就像是朱仪刚刚点出来的一样,天子得位不正,所以竭力想要证明自己比太上皇做的更好而已。 捏住了这一点,其实有很大的发挥空间。 经历了过往种种之后,张輗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就是,英国公府已经不可能跟太上皇解绑,但是,朝廷又在逐步被天子所掌控。 他们这些旧勋贵的处境,就像是在饮鸩止渴,但是,却不得不饮。 所以,或许朱仪所说的办法,会是一条新的路? 事到如今,英国公府想要转投天子,肯定是没有可能了,且不说这种首鼠两端的行径,会被所有人鄙夷,就算是他真的下了这个决心,也做不到。 英国公府代表的是旧勋贵一脉的利益,而旧勋贵当中,亲厚太上皇的府邸并不在少数,就算是他愿意转投他门,可其他的府邸,可未必会答应。 尤其是像定西候府,宁阳侯府这些曾被太上皇一手提拔起来的府邸,只要他敢这么干,恐怕他们立刻就会跟英国公府断了往来。 所以,他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立场已然无法改变,但是,朝局上的手段,却未必不能想想法子。 只要能够把握住刚刚的这个原则,英国公府,未必就不能在朝堂上继续游刃有余。 踌躇片刻,张輗有些纠结,道。 “国公爷说的有理,但是,如此一来,太上皇那边……该如何解释?你知道的,他老人家……” 后面的话,张輗没说,但是,意思他相信朱仪能明白。 太上皇这个人,说好听点,叫重情重义,说不好听了,就是不大理智,想让他老人家理解英国公府的立场和苦衷,基本是不可能的。 所以一旦决定要这么做,最大的问题,其实还是怎么安抚太上皇的情绪,除此之外…… “就算不提太上皇,我等借天子之力,将这些人一并处置后,天子势必会借机在军府当中安插人手,如此一来,我等岂不赔了夫人又折兵?” 张輗只是政治经验不够,但是他到底不傻。 清理门户是要的,可他同样要考虑,清理门户之后,英国公府怎么继续牢牢控制军府的大权。 他自然不像让这帮吃里扒外的人逍遥下去,但是,若因此事,让军府大权彻底被天子的人控制,才是得不偿失。 至于说怎么收拾这些人,反而是最简单的,成国公府有底蕴,英国公府也不是没有。 这帮人是怎么爬上来的,英国公府手里有的是东西,甚至于他们侵吞军屯的证据,只要张輗想要,凭多年的人脉,弄过来并不算是什么难事。 见此状况,朱仪也皱了皱眉,似乎有些踌躇,道。 “太上皇那边,的确有些难以交代,但是,军府这边,小侄反而觉得,二爷不能坐以待毙。” “为何?” “二爷请想,就算是二爷什么都不做,忍下这口气,天子就不会对军府动手了吗?” 迎着张輗的目光,朱仪只一句话,就让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当然,朱仪也不需要他回答,因为,答桉是明摆着的。 “当然不会,现如今,天子刚刚登基不过两年,战事刚刚结束,又有天灾,加上朝政千头万绪,所以一时之间,尚且没有顾得上军府这边而已,但是,二爷别忘了,京营那边,从于谦到杨洪,再到范广,天子始终都用的是自己人。” “所以,军府被进去安插天子的亲信,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区别只在于,这个时间是长还是短,用什么样的方式而已。” “这么说,我等就只能坐以待毙吗?” 听了朱仪的话,张輗终于是露出一丝不悦之色。 虽然他知道,朱仪说的都是实话,但是,很多时候,往往实话才是最难让人接受的。 所幸,朱仪到底还是跟他一边的,两大公府如今同气连枝,英国公府的立场难有更易,受了太上皇大恩,才拿回爵位的成国公府,自然更是如此。 因此,朱仪到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道。 “当然不是,但是二爷,恕小侄直言,我等不能再像之前一样,在朝廷上行事冲动,只会硬碰硬了。” “就如此次任家之事,二爷请想,若是小侄像之前一样,直接上本求情,恐怕引来的,只会是满朝弹劾,说我等勋贵勾结相护而已,不仅达不到目的,反而要平白遭人非议。” “我知二爷向来性子直爽,对这些阴谋之事并不喜欢,但是朝堂之上波谲云诡,迂回曲折,让人摸不着真正的目的,才是立身之本。” 《我有一卷鬼神图录》 这一番话,成功的让张二爷……迷湖了起来! 他大约能够理解朱仪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这种事情,若是换了张軏,想必能够立刻通透,但是换了他…… 只能说,张二爷这段时间的确成长了,但……不多! 于是,张輗有些烦躁,端起茶盏发现茶水已凉,灌了一口,问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 看对方这副样子,朱仪反而越发的有耐心,道。 “小侄的意思是,哪怕不考虑要处理这些人,二爷若想要保住军府,也不能只是一味拖延逃避,当然,硬碰硬肯定也不行。” “既然天子始终都会对军府动手,那么,对我们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发制人。” “天子不可能短时间内,多次大规模的对军府动手,如此,和他想要维持朝局稳定的初衷相悖。” “所以,他真的要动手的时候,必然是准备完备的时候,到了那个时候,我等才真的是坐以待毙。” “但是反过来说,如今天子还没有对军府出手,除了因为朝政千头万绪之外,更重要的是,他手中还没有足够的人才,能够补充到军府当中。” “而这,就是我等的机会!” 在朱仪的循循善诱下,张二爷总算是想到了预设答桉。 “你是说,只要我们率先出手,打乱天子的规划,就能让他骑虎难下,进而从中渔利?” 朱仪点了点头,道。 “不错,即便是天子想要对军府动手,也需要有一个好的时机,如今我们将时机奉上,那么为难的就该是天子了。” “若是他错过这次机会,那么之后再想要如此大规模的对军府动手,便难觅良机,而且,整饬军屯乃是天子钦定的大政,他若是在此事上不从严处置,必然会产生更坏的影响,所以从这个角度而言,天子没有别的选择。” “可他只要顺了我们的意,那么,二爷便可以顺理成章,借天子之势清理门户,至于腾出来的这些位置,天子自然是会安插亲信的,但是,就像刚刚说的,他手中没有那么多人,到最后,大多数的人手,还是要我等来推举,不是吗?”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五十五章:买卖不应该有亏有赚吗? 听了朱仪的话,张二爷认真的想了想,好像的确是这个道理。 他可不认为,天子迟迟不对军府动手,是怀了什么仁慈之心,恐怕最大的原因,还是手中无人可用。 土木之役当中,的确是涌现了一批有才能的将领。 但是须知,这批将领,大多数也都是在战前就有官职在身的,真正要说是毫无背景人脉,靠着这么一次大战立下奇功,被拔擢起来的,寥寥无几。 更多的将领,本身就有属于自己的圈子和关系网,这种情况之下,各家勋贵,其实对他们是有相当大的影响力的。 所以真正要说完全是天子一手拔擢上来的人,尤其是能够充任军府的高阶官员的,其实也就那么几个人而已。 然而问题就是…… 英国公府手头上,也没有这么多可用的人啊! 到了公侯伯这一等次,个个都身负爵位,只要稍有才能,在军中历练一番,进入军府任职,或者领军镇守一方,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是五大都督府,事务庞杂,官员诸多,自然不可能都是出身世家,更多的,是从军中拔擢出来的,有能力,有资历,有军功的中年将领。 这些将领或许是世职实授,或许是普通军户,在真正入军之后,往往会跟随由公侯伯充任的总兵官出征镇守,不断的累积资历军功,与此同时,也融入到勋贵这张庞大的关系网络当中,成为某个勋贵府邸的嫡系,随后在其支持下,进入军府任职。 这是最正常的流程,和文官一样,基本都需要一步步的往上走,没有足够的年头,能力也不足,忠心也不够。 现如今军府当中的英国公府嫡系,大多都是张辅在世时的老班底,说白了,他们都是经过十数年的积淀,才走到了这种地位。 可张輗如今看到的这些信件当中,有这些人当中的差不多一半,这帮人一下子全都砍掉,他想要补充上来,一时也没有那么多有资历,有能力的人手。 所以,最终的局面,必然是各方势力,都会趁此时机安插人手。 勋贵当中,固然都有交情,但是,交情归交情,利益归利益,有这种机会出现,他们绝对是不会放过的。 不出意外的话,这就是朱仪的目的…… “国公爷这是在拿军府的职位,偿成国公府的人情啊!” 张輗的目光有些复杂,开口道。 到了现在,他总算是明白了朱仪在打什么主意。 一次性拿下这么多的将领,军府当中必然空缺出来一批职位,而且是官职不低的职位。 在天子和英国公府都没有足够的人手填充的情况下,就只能由成国公府及其他一干勋贵提拔自己的亲信上台。 京城当中有这么多家勋贵,谁家没有几个拿得出手的嫡系,再多的空缺,在这么多家勋贵的瓜分下,也是不够分的。 之前为了拿回成国公府的爵位,好几家勋贵都狠狠的出了一大批血,才换得了于谦在此事上没有阻挠。 虽然说,只有少部分是无偿献地,其余大多府邸都有户部的赎买银。 可对于勋贵府邸来说,他们不缺银子,可留着田产不知能生多少银子,所以说,这个人情,成国公府欠大了。 人情债最是难还,而对于勋贵世家来说,他们看重的东西寥寥无几,军府的权势,自然是其中之一。 所以,信件当中的这批人一旦被拿下,从朱仪的角度出发,他一定会竭力提拔各家府邸的人进入军府任职,以偿还当初各府助他之情。 但是,如果要从英国公府的角度出发,可不就是拿英国公府手里的职位,来偿还成国公府的人情…… 闻听此言,朱仪终于抬眼,望着张輗,叹了口气道。 “二爷既然挑破了这层窗户纸,那小侄也不藏着掖着,您说的不错,此次空缺出来这么多的职位,最终的结果,必然是各府一同收获,二爷说小侄是在拿英国公府的势力还成国公府欠下的人情,倒也不错。” “但是,二爷请想,这些人留在军府当中,便有用吗?他们既已对英国公府有了二心,必然不会安分,所以这些人留着,对英国公府来说,只有害处。” “小侄的确存着从中得利的念头,但是,却并没有想要损害英国公府的意思,二爷若是觉得此举不妥,便当做今日小侄没有拿出过这些信件,一切照旧便是。” “小侄保证,绝不会有任何的动作,更不会影响两府的关系。” “只不过……” 接下来的话,朱仪没说,但是,其实也不用说。 两人刚刚的对话,已经十分明白了。 要是不这么做,当然,明面上仍然维持着军府的平静,但是一则,张輗自己咽不下这口气,二则,这帮人看穿了英国公府外强中干,以后只会更加肆无忌惮,到时候英国公府还是会不可避免的衰落下去,再有便是,天子那头,也不会一直没有动作,无非早晚而已。 所以哪怕不愿意,但是张輗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时候,朱仪说的办法,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了。 至少,英国公府如果将此事做成了,可以在军府当中重新立威,让宵小之辈不敢随意窥探,而且,虽然会损失一大部分的势力,但是,重整旗鼓之下,却可以保证剩下的人,都是牢牢握在手中的。 当然,付出的代价也是不可避免的,那就是,英国公府在军府当中的话语权,必然会被大大削弱,自此之后,再想要掌握军府的大权,只怕就难了…… 眼瞧着张輗眉头紧皱,迟迟拿不定主意,朱仪想了想,又开口道。 “二爷,你我两府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小侄从未想过,要抢英国公府的风头,只不过,现如今的局面,想要毫不付出代价,的确是不可能的。” “如果说,二爷实在不放心的话,小侄倒是有两个主意,二爷或许可以考量一下。” “什么主意?” 张輗此刻心中纠结的很,口气也烦躁不已,说出来的话,自然也就没什么好气。 但是朱仪却并不在意,而是继续道。 “此次军府当中腾出来的职位,无论是哪一方,都不可能完全吃的下去,英国公府也不行,毕竟,这些人当中有不少都是三品,四品的大员,所以,并非人人都可以上的。” “但是,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二爷可以尽量举荐一些,并无根基可能力出众的将领进入军府,这些人受了英国公府恩德,日后自然感念,日积月累之下,自然能慢慢被英国公府所接受。” 应该说,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是,张輗也不是那么好哄骗的,他轻哼一声,皱眉说道。 “哼,这些人既然无根无基,那么英国公府会拉拢他们,其他各府自然也会拉拢,他们凭什么会归在英国公府门下?” 不过,朱仪却仍旧不慌不忙,继续道。 “二爷莫急,这只是第一点,第二点才是关键!” “如二爷所说,这些人进了军府,会被各方拉拢,想要让他们依附于英国公府,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意识到,军府到底是谁在做主!” 这话一出,张輗的脸更黑了。 他要是能做得了军府的主,还用在这苦恼吗? 这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见此状况,朱仪倒是微微一笑,道。 “二爷忘了,前些日子,小侄便向二爷承诺过,这段时间,便会寻找机会,举荐二爷接替任礼,成为军府都督!” 闻听此言,张輗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神色一动,问道。 “你的意思是……” 含笑望着张輗,朱仪继续道。 “小侄既然要做,那么自然不会做无用功,既然要举荐,那么,自然要替二爷扫清障碍,助二爷拿到官位,否则,不是白折腾一场吗?” 看到张輗终于意动的眼神,朱仪更进一步,耐心解释道。 “如今军府都督虚悬未定,最重要的原因,其实还是天子手中没有合适的人选,想要担任军府都督,既需要天子点头,又需要朝臣们不太过反对,还需要能够服众。” “上次二爷助小侄拿回爵位时,用各家的田土交好了于少保和沉尚书,但是,这最多只能让他们在此事上不插手干预,但是,想要让他们帮忙,却十分困难。” “所以,如若小侄贸然举荐,那么事情有大概率很难办成。” “但是,二爷要是为了整饬军屯,甘愿主动为朝廷分忧,毅然清理门户,并且,不揽权势,痛快的将军府的职位交给各府争夺。” “那么,无论最终结果如何,至少,朝中大臣能够看到二爷的大局为重,天子得了好处,自然也不好毫无表示。” “到时,只需一份奏本递上,二爷执掌军府,自然是指日可待。” “军府到了二爷的手里,想要拉拢这些没有背景的新提拔上来的官员,自然是手到擒来,不是吗?” 张輗皱着眉头,望着朱仪的目光有些复杂。 他已经尽量的高看朱仪了,但是没想到,对方想的,还要比他更加长远。 如果说,真的要按朱仪所说的,能够做到的话,那么,便可算得上是一个各方得利的局面。 天子收拾了一批阻碍整饬军屯的将领,又顺手在军府中塞进了人手,成国公府则还了人情,又扩大了自己的影响力,各家勋贵也得了好处,在军府当中有更多属于自己的嫡系,至于英国公府,虽然有所损失,但是若是真的能够让张輗执掌军府,也算是值得。 虽然心中仍然觉得有哪不对,但张輗不得不承认,他心动了,只不过…… “国公爷说的倒是有理,可太上皇那边……” 说到底,对于太上皇的性子,张輗还是有些担心,要是因此惹怒了太上皇,那么就算他执掌了军府,日后夹在太上皇和天子中间,日子也不会好过。 当初他就是因为没有顾及到宫中圣母的情绪,才给了任礼这个小人可乘之机,这种教训,有一次就够了,张二爷可不想重蹈覆辙。 对于这个问题,朱仪显然也感觉有些棘手,沉吟片刻之后,他方才开口道。 “此事的确不好办,不过,太上皇乃是重情之人,这件事情若是由我等去说,恐怕他老人家不好接受,但是不要紧,过两日小侄进宫一趟,对圣母陈明缘由,有圣母再去劝告太上皇,想必定能让太上皇解开心结。” “这能行吗?” 张輗还有些犹豫,但是,看到朱仪坚定的目光,再想到信件中这帮吃里扒外的混蛋,他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道。 “如此,就劳烦国公爷了!” 朱仪矜持的点了点头,心中总算是松了口气,不过旋即,他又开口道。 “这件事情交给小侄来办,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需要二爷帮忙。” “什么事?” 张輗疑惑的问道。 朱仪道:“军府一事,毕竟是大事,所以,不仅需要各府勋贵帮忙,还需要文臣当中有人出面附和,成国公府虽然有些人脉,但是,都分量不够,如今唯一能在朝堂上说话有用的,就只有朱阁老。” “但是,二爷也知道,因着上次小侄和徐有贞的冲突,他一直对小侄颇有微词,所以,这件事怕是还要二爷出面。” 闻听此言,张輗沉默了片刻,随后道。 “老夫去跟他商谈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是,上次复爵之事,他便不情不愿的,而且,当时我等承诺了他,要办成那件事,可如今迟迟没有动手,再去找他帮忙,只怕不大容易。” 朱仪却道:“此事不难,二爷只需对他说,只要他肯帮忙,那么上次承诺他的事情,小侄立刻去办,一切就按照朱阁老的意思来做,如此,二爷可有把握否?” “老夫尽力一试吧!” 张輗自己也知道,这件事情本质上,还是为他英国公府出力,所以,自然是当仁不让,答应了下来。 于是,二人就这么商定之后,朱仪便离开了英国公府,不过,从英国公府出来之后,上了马车,朱仪却并没有直接回成国公府,而是命马车在一个拐角处停下,随后,带着清风上了另一架不起眼的马车,让原本的马车继续驶回成国公府,他则是吩咐车夫道。 “去都督同知武兴的府邸!”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中秋节休息一天! 祝大家月亮节快乐,明天见~ 《皇兄何故造反?》中秋节休息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皇兄何故造反?》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五十六章:武兴 作为中军都督府的都督同知,武兴虽然没有爵位,但是也算一方重臣,尤其是在任礼入狱之后,军府当中没有正印官,由他和张輗两个都督同知主事。 张輗那个草包,除了知道争权夺利,依仗英国公府的名头收买人心,其他的什么都干不成,军府的事务,大多都落到了武兴的头上。 所以这段时间,武兴十分繁忙,每日都要忙到深夜才能回府。 不过今日,等他回到府中的时候,却见到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国公爷?” 虽然已经得了下人的禀报,但是,等武兴走进花厅,看到负手而立的朱仪时,脸上还是忍不住有些意外。 对于这位新晋的成国公,武兴自然是有所了解的,世家嫡子,出身高贵,长得风流倜傥,但却没有一般世家子弟的风流习气,反倒是弓马娴熟,诗文出众。 含着金汤匙出生,在满门荣华中长大,自己文武双全,结了婚事,也是夫妻美满,儿女双全,门当户对。 可以说,要是没有鹞儿岭一战,这位国公爷的人生,本可以顺顺当当,享一世富贵荣华,得一生自在清誉。 可就算是土木一败,成国公府坠入谷底,眼看着门楣不保,这位世家出身的国公爷也没有被打倒,而是一力挑起了整座公府。 这两年多下来,原本一个摇摇欲坠的国公府,竟然真的在他手中起死回生,不仅拿回了爵位世券,而且有圣母上皇信重,还跟英国公府结了姻亲,声势地位,比之前朱勇在时,也不遑多让。 尤其是前几日他在任府外斥退锦衣卫,其后又冒着风险,替任家递上万民书,保下任家的孝子贤孙,既彰显了他的一番仁慈之心,也让勋贵武臣们都看到了希望。 那就是,自此以后,他们这些武臣,不再是群龙无首,只能任由那帮文臣欺侮的倒霉蛋了。 从今以后,该是他们的利益,朝堂之上,现在也有了能为他们争取的,足够分量的人物了! 可以说,虽然朱仪的这一番作为,护的是任家,但是,得到的,却是大多数武臣的赞许…… 武兴自然也是其中之一,因此,在看到朱仪的身影时,虽然面对的是一个远比他要年轻的人,可武兴还是恭恭敬敬的行礼,道。 “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武兴,见过成国公!” “武同知不必客气,论辈分,您该是我长辈才是,当初家父在时,你我两府来往颇多,如此客气,倒是见外了。” 朱仪转过身来,倒是并无骄矜之色,回礼道。 这其实就是成国公府的底蕴,作为勋贵中的顶级世家,满朝的武臣,不管是军府的官员,还是各地的将领,或多或少,都要跟成国公府打过交道。 番茄 武兴虽然和定国公府交好,但是,对成国公府,四时八节的拜访,也是不曾断的。 所以,朱仪这么说倒也没错。 不过,交情到底怎么样,武兴自己心里清楚,自然不会被夸了两句就飘飘然,而是谦虚道。 “国公爷折煞下官了,往来归往来,礼不可废!” 见对方这样的态度,朱仪倒是也不坚持,武兴从一个小小的千户一步步走到军府的二品大员,几乎做到了勋贵之下能做到的官位最重的武臣,自然不是些许平易近人的姿态,就能够相与的。 二人寒暄了几句,各自落座,有下人奉上茶点,随后,武兴便开门见山,道。 “近日军府事忙,还没来得及当面恭贺国公爷恢复爵位,实在失礼,原本想着过上几日,便亲自登门拜访,却不曾想,国公爷竟然率先到了下官府上,当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 “只是不知这么晚了,国公爷轻车简从而来,可是有何紧急要事?” 只一句话,便可看出武兴的政治眼光,虽然他话说的随意,但是一句这么晚了,又轻描澹写的点出轻车简从,便是说明了,他已然知道,朱仪此来,并不简简单单只是拜访而已,他必是有事而来,而且,这件事,恐怕还是不好对外声张的事。 见此状况,朱仪眉头一挑,望着武兴的目光多了几分重视,倒是也没有怎么虚套,沉吟片刻,他从袖中拿出一份文书,命人递了过去。 武兴接过文书一瞧,却见上头是一份名单,所涉甚广,林林总总有二三十人,不仅有中军都督府的大臣,还有其他军府乃至是京营中的大臣,其中有不少,都是和他相交甚厚,甚至是他的老部下的。 更让他触目惊心的是,其中有一半的人,尤其是三品以上的官员,名字上都用了墨色的笔迹划了一道斜杠。 武兴勐地抬头望着朱仪,道。 “国公爷这是?” “这份名单上的人都是谁,武同知应该心里很清楚,我就不多赘言了,今日我过府而来,也没什么旁的事。” “只是想着,军府武臣,向来和京中勋贵同气连枝,如今文盛武弱,我等更该团结一心,好好办事,所以,前来跟武同知通个气,免得产生什么误会……” 朱仪笑了笑,把手搭在两旁的扶手上,开口道。 武兴当然知道这上头都是谁,他在军府这么多年,自然对很多事情都十分清楚。 军府武臣的派系众多,关系复杂,尤其是在以英国公府为首的勋贵把持军府的情况下,若是没有背景和靠山,很难坐稳位置。 武兴自己是赶上了好时候,他到军府时,还是永乐后期,得了太宗皇帝赏识,所以没有和勋贵牵连过深,虽然后来和定国公府有了往来,勉强算是定国公府的嫡系,但是实际上,由于定国公府一向澹薄,所以双方更倾向于合作的关系,并没有像其他武臣一样,建立牢固的联系。 可是,其他的大臣,尤其是永乐以后的武臣,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随着太宗皇帝驾崩,京城勋贵的派系势力愈发清晰,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两大公府轮流执掌军府大权,武臣将领若没有靠山,想要进入军府任职,便变得难上加难。 所以对于很多的将领来说,他们想要在军府当中迁升,必不可少的,就是投入某一勋贵的门下。 这其中,因为张辅的势力威望原因,投入英国公府的自然是最多的,对于这些人,英国公府自然也乐意接纳。 如此越积累越多,便形成了英国公府的滔天权势。 可是,这种关系明显是不稳固的,随着张辅死去,英国公府显出颓势,这些人自然会摇摆不定。 尤其是当任礼上台之后,原本所有人都觉得,任礼和英国公府是一脉相承,但是时间久了就发现,这位宁远侯,和英国公府之间,隔着若有若无的隔膜。 武兴自己本身就不属于英国公府一系,自然与此无关,但是,其他的许多武臣,就有些左右为难了。 不少人一边仍然和英国公府保持密切往来,但是私下里,却已经开始和任礼有了交往。 军府当中关系错综复杂,除了勋贵之间相互的靠山,大多数的武臣也有各种各样的关系。 对于这种交际,各家勋贵是乐见其成的,甚至一些相互不对付的勋贵,他们的嫡系将领,可能有很好的交情。 这种关系非常微妙,对于勋贵们来说,想要长久的维持影响力,那么,就不能把事情做绝。 很多时候,军府当中的事务,反而要靠这些武臣们自己的关系网来解决,这种高层勋贵之间的相互排他,和中低层将领之间的相互往来,错综复杂的构成了军府的官场。 直白的来说,各个武臣背后的勋贵府邸,就像是定海神针一般,是背景,支持与威慑,但是各个武臣之间,却是具体办事的实务交际,二者互不冲突,立场复杂,也因此,在很多的事务当中,辗转腾挪的空间非常大,更有利于各家勋贵对军府的控制。 这些事情,武兴十分清楚,但是,他却阻止不了。 与此同时,因为他的资历和背景,在军府当中,他的威望和人脉都非常广,只不过因为他并非勋臣,所以很多事情上起不到决定的作用而已。 但是要论关系网,他应该是最广的。 可也正因于此,他知道的越多,无力感就越强,即便是他现在已经是二品大员,可到底,军府还是勋贵的天下。 这份名单上的很多人,和他交情颇佳,但是,他庇护不了这些人,所以,他们只能纷纷各投勋贵门下,如今任礼出了事,清算,自然也是不可避免的。 神色一阵暗然,武兴目光灼灼对着朱仪问道。 “国公爷想拿这些人来让下官,替成国公府做事?” “若是如此的话,怕是要让国公爷失望了……” 武兴话说的澹然,但是口气当中的坚定,却丝毫不弱。 他向来不是个受威胁的人。 何况,在军府呆了这么多年,大风大浪他见得多了,这些人,有自己的选择,自然也要承担相应的代价。 这些人既然当初亲近任礼,那么,自然就要承担任礼倒台后的代价,这一点,没什么可说的。 他武兴虽然和里头不少人都关系颇佳,但是,他又不是救世主,没有那么高尚,会选择牺牲自己救这些人。 最多也就是待事情尘埃落定后,在朝堂上求个情,让英国公府卖他,或者说卖他身后的定国公府一个面子,不过分的穷追勐打,给这些人留个一线生机便是。 至于其他的,力所不及,何必徒劳…… 望着面前几乎丝毫没有商量余地的武兴,朱仪也不由感到有些棘手,对于这位都督同知,他早就听闻过名声。 和他背后的定国公府一样,这位武同知,向来以沉静多谋着称,临大事而不威,看似在朝中没有什么存在感,但是实则无欲无求,让人看不出虚实,找不出弱点,自然,也更无从拿捏。 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不仅洞察力敏锐,而且果敢坚决,不给丝毫的机会。 所幸的是,朱仪也没抱太大的希望,自己能够真正拿捏武兴。 对于此人,他爹朱勇在世的时候,曾经有过评价…… 壁立千仞,豁达超然,心有正气,有智勇而少执着! 和真正安稳度日,低调不惹事的定国公府不同的是,这位武同知,到底还是存着几分嫉恶如仇,只不过,他势单力薄,且性格澹薄,不愿招惹是非而已。 可只要看看他在军府当中的人缘,就知道他并非冷血无情之人。 对这种人,想要收之麾下,是非常困难的,但是,若仅仅只是想要合作,却并非没有法子。 沉吟片刻,朱仪开口道。 “武同知误会了,我今日前来,当真只是想跟武同知通个气而已。” 看着武兴略带怀疑的矜持笑容,朱仪继续道。 “论在军府的年头,武同知比我要长的多,所以很多的事情,武同知也应该比我清楚的多,如今的军府,早已经不是永乐时统御天下卫所,剑锋所指,无不臣服的军府,如今的勋贵,也不是当年上马能远战迤北,下马能官兵如此的勋臣了。” “现今的军府,关系盘根错节,人员臃肿,权力旁落,人人只知门户派系,个个只讲争权夺利,但是,到底如何操练官军,澄清军纪,却无人关心,有能力有才华,有为国之心的人,到了军府当中,被一天天的磨平棱角,泯然众人。” “如此这般的军府,的确活该被文臣一步步蚕食,至少,文臣当中,还有如于少保这般真正一心为国,亦懂兵知军的重臣,能够让官军再复战力,保我社稷平安。” 这番话说出来,倒是让武兴一阵意外。 他已然觉得自己高看了朱仪,但是,却没想到,这位世家出身的国公爷,竟然能有如此见地。 似乎是被这番话触动,武兴叹了口气,和朱仪见面之后,罕见的情绪上有了波动,道。 “国公爷深明大义,下官敬服。” “不瞒国公爷说,在下官看来,如今朝廷整饬军屯之举,自是良政,但是,由兵部来主持,这对于军府来说,简直是莫大的耻辱!”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五十七章:缘由 大明实行兵将帅分离管理的制度,太祖立国之后,本设大都督府总理军政,但是后来,由于大都督府权力过重,又分五军都督府,以掌军旅之事。 总的来说,五军都督府和兵部之前有着明晰的职责划分,五军都督府掌天下军队,负责军队的日常管理事务,兵部管将,负责对各地将领的考核,评价,定功,褒奖等事务。 如遇战事,则由公,侯,伯充任总兵官,自五军都督府调遣军队出征,自兵部调遣将领入麾下效命,组合出一支完整的大军。 但是,这只是大方向上的划分,在实际的执行当中,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的职权多有重叠兼掌。 譬如,五军都督府有统兵权而无调兵权,调兵需有天子圣旨,兵部堪合,而对于将领的选授考核,兵部也不像吏部一样,拥有完整的考核铨选权,兵部日常考选各都司卫所官员,确定名单后,需送五军都督府副署,再呈报天子。 至于三品以上的武臣推选及大规模的卫所官员任命,通常情况下,除了由天子直接任命之外,大多由兵部会同五军都督府主持,各公,侯,伯列席会推产生。 从洪武到永乐,在诸如更定屯田法,核定军籍,操练官军等等一系列军政大事上,五军都督府拥有绝对的决策权,兵部完全无权干预。 在这一时代,甚至曾经发生过,兵部出于考评将领而向五军都督府索取军籍名册,都被严厉拒绝,视为违制的例子。 可以说,这是五军都督府最辉煌的时代,但是随着老一辈的勋臣日渐凋零,类似张輗这样的二世祖进入军府担任要职,这帮人既不通军政,也没有资历军功傍身,只沉溺于争权夺利,拉帮结派当中,五军都督府的权势,便开始日渐衰落了。 尤其是在土木之役后,这种趋势越来越明显。 掌管军籍,管理屯田,率军出征,以及会同兵部推选将领,是五军都督府的四项核心职责和权力。 但是如今,各地军屯糜烂,将领勋臣,争相渔利,军屯成了他们手中敛财的工具,官军成了他们滥用压榨的对象。 要知道,兵部尚书之下,有四大清吏司,谓之武选、职方、车驾、武库,分别负责武将考选,舆图简练,禁卫驿传,戎器符堪等事。 这其中,没有任何一项,是和军屯相关的,兵部有的,仅仅是军屯的鱼鳞图册,以计算后勤辎重支出之用,真正负责军屯管理事务的,应该是五军都督府才对。 可现在呢? 军屯糜烂至此,军府上下毫无动静,反倒要兵部来主持整饬,甚至于,到现在为止,出了这么大的事,揪出这么多人,军府上下,没有人想着自己该有羞愧之心,有负国恩,反倒个个想着如何保住身家,这般的军府,被兵部驾驭,的确是该当的! 国家社稷,托庇在这些人手中,才是亡国之举! 自己的职权不能履之,自然会有别人来替之,兵部承担了军府该承担的责任,自然也会攫取属于军府的权力,长此以往,如何不让兵部凌驾在军府之上? 这中间的关节,武兴看的很清楚,但是,他改变不了。 毕竟,他只是一个区区的都督同知,虽然在武臣当中,已经算是位高权重,但是,别说是和文臣的七卿相比,便是在那些公侯伯府眼中,也不过仅仅只是值得拉拢做事的部下而已。 眼瞧着武兴略显激动的模样,朱仪便知道,他猜的不错,似是武兴这种从底层一步步走上来的军官,并非是心中没有念想,只是因为心中念想几乎没有实现的可能,所以,才渐渐沉郁下来,随波逐流而已。 人只要有在意的东西,就不难对付! 脸上闪过一丝笑意,朱仪开口道。 “武同知所言,实是我心中之言,军府掌天下兵马戎政,可如今却日渐式微,被兵部蚕食事权,长此以往,我大明恐重蹈前宋之祸,以文驭武,令军府成兵部之附庸矣。” 听了这番话,武兴眼中明显的掠过一抹警惕,看着朱仪问道。 “国公爷想做什么?” 不过,这倒也不怪武兴多想,而是朱仪的这番话,本就容易引发歧义。 要知道,军府当中多是武人,所以解决问题的时候,喜欢直接了当的办法,而朱仪又摆明了是太上皇的人,再加上深夜前来,躲避外人,这些迹象,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 一时之间,武兴已经开始盘算,真的出了什么事,该怎么证明自己的清白了。 只是,他的这番样子,倒让朱仪微微一愣,不过旋即,他就意识到了不妥,失笑道。 小书亭 “武同知在想什么,本国公如今刚刚拿回爵位,难不成急着捂不热就扔出去吗?” 这倒也是…… 成国公府如今虽然依附于太上皇,但是毕竟爵位已经拿了回来,地位还算稳固,这个时候,成国公府可能会继续替太上皇办事,但是,要说冒着风险,赌上满门性命,他倒不信,这位成国公有这样的魄力和忠心。 但如果不是他所想的那样的话,那这朱仪,到底又是想做什么? 看着皱眉疑惑的武兴,朱仪开口道。 “不瞒武同知,我如今既掌爵位,自然不能坐视军府沉沦,然则军府糜烂若此,非我一人之力可以扭转。” “军屯之事,牵连太深,宗室,勋贵,将领,边军,都难脱干系,因此惟今之计,只有刮骨疗毒,不破不立!” “只有彻底打破军府当中的旧秩序,将尸位素餐之辈彻底清扫出去,重新提拔起一批新的有能力的武臣,重塑军府风气,才是根本之策。” 刮骨疗毒……不破不立…… 武兴眉头紧皱,目不转睛的盯着面前的朱仪,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道。 “所以,国公爷之前带着一干勋贵主动向户部呈送田册,并以半价赎买,不仅是想拿回爵位,更是想借机让他们摆脱军屯的泥潭?” 这个想法来的有些突兀,但是却合情合理,只不过,武兴总觉得自己还有哪一处没有想透,可一时之间,又不知道是哪里。 朱仪点了点头,叹气道。 “不错,武同知当知于少保为人,如果仅仅只是为了爵位,我成国公府一家献地,他便不会在此事上阻拦于我,之所以我拉着这么多和成国公府亲近的勋贵一同献地,除了想要加大胜算之外,更重要的是,希望能借此机会,救他们一命!” “此次整饬军屯,声势浩大,朝廷决心如此,若不刀口见血,必定不会收手,就看是谁,挡在这柄刀的前头了……” “我能做的,就是尽量多保全一些府邸,不至于让朝堂之上,真的文盛武弱,彻底没有还手之力而已。” 这话逻辑上是成立的,但是,武兴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要知道,朝堂之上向来明哲保身者多,雪中送炭者少,要是真的按照朱仪所说,他不仅是在帮这些勋贵躲避破家之祸。 而且,是以自己倒欠对方人情的方式,帮助对方躲避风险,到最后,好处全是人家的,他成国公府出工出力,还欠了大人情。 就为了所谓的朝廷大局,为了保全武臣一脉的有生力量? 这位成国公,真的有这般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博大胸怀? 心中摇了摇头,武兴顿时将这个念头抛到了脑后…… 朝堂上哪有这样的人! 一定还有什么他没看透的地方! 沉吟片刻,武兴开口问道。 “所以,国公爷希望我做些什么?” 拉扯了这么久,总算是到了戏肉,朱仪顿时打起了精神,道。 “我已经和英国公府的张二爷商定,过不了几日,他就会上疏揭发军府当中侵占军屯的一批将领,天子磨刀霍霍许久,正缺一个开刀的借口,如今证据奉上,他必然不会客气。” “如此一来,军府当中,必然会有一大批职位空缺,借此机会,便可打破之前军府当中死气沉沉的格局,提拔一批新的有能力的将官进入军府,只要军府当中不再一家独大,那么,相互掣肘之下,自然无人再敢如之前般肆无忌惮。” “唯有风气清正,军府方有希望,武同知久在军府,应当知道这一点,我今日来,便是想请武同知帮两个忙。” 说着话,朱仪指了指武兴手边的那份名册,道。 “军府当中势力盘根错节,我亦知晓,不少武臣并非碌碌无为之辈,只是身在其中,无力改变,只能随波逐流而已。” “所以这一次,我冒险保下这些有才之人,不求他们能够转投他门,只求他们能用心做事,一切以军府利益为先。” 这话说的隐晦,但是,想起刚刚看过的名单,武兴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之色,心中也清明了许多。 他手上拿到的那份名单,有些是他知道的,有些是他不知道的,但是基本都是原本受英国公府恩惠,可后来转投任礼门下的。 其中有些人,名字被划掉了,有些人,却还留着。 他原本尚不明白其中真意,但是现在听朱仪这么一说,便大约明白了。 说白了,这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两座公府之间,也并不像看起来那般亲密无间。 联系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来看,武兴很容易能够想到,这份名单是朱仪用为任府上下求情为代价,从将死的任礼手中拿到的。 所以说,这个世上,真正完整见到这份名册的人,除了任礼之外,就只剩下朱仪一个人了。 武兴能够确定,英国公府一定也拿到了一份名单,但是,绝不是完整的名单,不出意外的话,这些名字被划掉的人,就是英国公府拿到的全部人手。 至于剩下的…… “国公爷的意思是,想让我来替成国公府收买人心?” 武兴的口气有些莫名,让人捕捉不到其中的情绪。 如果说,他的猜测属实的话,那么,朱仪轻车简从,在这个时候到他府上的目的,就很清楚了。 他在暗中算计英国公府,但是,又不想让两者的关系破裂,所以,他需要一个中间人,来替他将成国公府的恩惠传递出去。 英国公府再怎么说,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做不到像东厂一样时刻关注京师上下的风吹草动。 但是,这些和英国公府亲近的府邸将领,自然还是会关注的。 朱仪既然选择了隐瞒一部分将领和任礼交往过密的事实,那么,他一旦亲自登门去找这些人,很容易被张輗猜到他暗中藏了一手。 到时候,他将面临的,就是英国公府的敌意,显然是不划算的。 所以,他来了自己的府上,想让自己来替他完成这件事。 武兴在军府多年,交往广泛,这些被划掉的名字当中,有不少人,都是他有很深的交情,张輗如果出手弹劾他们,那么,出于交情,武兴去联络一些亲近英国公府的将领为他们说情,自然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武同知如果要这么理解,也是可以的。” 面对武兴的质疑,朱仪倒是并不否认,澹澹的开口道。 “不过,说是收买人心并不恰当,我刚刚已经说了,并不需要他们转投他们,只需要他们以后能事事以军府利益为先便是。” 说着话,朱仪往前探了探身子,道。 “无论武同知信或不信,本国公刚刚便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打破军府的陈旧秩序,让军府恢复往日应有的盛况,担负起应有的职责,也让朝堂之上,重新恢复文武制衡,不至于真的文盛武弱,再出现以文驭武的局面,毕竟……” 这番话朱仪说的非常认真,没有一丝玩笑的神色,只不过,话到最后,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毕竟什么?” 武兴紧跟着问道。 但是,朱仪却已经及时的收住了话头,笑着道。 “毕竟,勋贵和军府乃是一脉相承,若是军府真的式微,即便是成国公府之尊,在朝堂上也会抬不起头来,不是吗?” 当然不是…… 听到这样的回答,武兴忍不住有些失望。 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一听就是在敷衍他,不,这简直是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 然而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就在刚刚,朱仪收住话头的那一刻,这位国公爷的目光,似乎是穿透了重重夜色,落在了皇城当中。 如果有人能够听到他心中未曾说完的话,便知道那句话是…… 毕竟,那是九重之上,至尊天子的意志!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五十八章:心机深沉成国公 看着面前面带笑意的朱仪,武兴心中摇了摇头,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探出这位成国公真正的目的了。 不过,这倒也正常,他和成国公府交情并不算深厚,若是一见面就掏心掏肺,毫无保留,那他才该警惕这背后有没有什么陷阱…… “所以,除了这件事,另一件事呢?” 武兴毕竟久在军府,谨慎的很,对于朱仪的要求,他并没有立刻答应或者拒绝,而是谨慎的继续询问。 朱仪倒是也算爽快,一翻手,又是一份文书摆在了武兴的面前,不同的是,这次的文书上所记载的人名,都是一些并不算特别出名的将领。 武兴扫了一眼,脸色便有些复杂。 军府负责天下军籍,参与将领的考核升降,他自然是对各个将领有所了解,这些名字,瞧着不算起眼,但是每一个,背后都和勋臣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而且,他没记错的话,这些人亲近的军府,恰恰都是和成国公府交好的勋贵。 “原来,这才是国公爷想要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便是国公爷所谓的刮骨疗毒,不破不立吗?” 或许是因为,刚刚朱仪那番义正言辞的话,武兴虽然理智上觉得不应该信,但是情感上,还是升起了几分希望的。 但是看到这份名单的时候,他心就凉了半截,与此同时,他也明白了朱仪真正的目的。 刮骨疗毒,刮得是英国公府的骨,疗的是成国公府的毒;不破不立,破的是英国公府对军府的掌控,立的是成国公府的新秩序。 原本在军府当中,虎死威犹在,张辅和张軏相继凋零之后,虽然原属于英国公府的势力隐隐有消散的迹象,但是,到底还是能稳住大局的,这便是底蕴。 即便是那些投奔任礼的人,有不少初衷也是因为他是英国公府扶植起来的人,只是后来牵扯太深,说不清楚了而已。 但是,即便是他们真的改投了任礼,可毕竟,任礼也要仰仗英国公府,除非任礼打算彻底甩开英国公府,不然的话,在诸多军府事务上,英国公府的话语权仍旧很强,只不过,要取得和任礼的一致而已。 说白了,这也是任礼孜孜以求的,他毕竟是久负战功的侯爵之身,又岂肯像普通的武臣一般,为英国公府当部下,他更希望的,是能够和成国公府,宁阳侯府,定西候府这样的老牌世家一样,和英国公府之间属于联盟的关系,能够取得相对平等的地位。 所以其实,只要张輗能够认清楚局面,捏着鼻子不在意任礼的“背叛”,那么,虽然说任礼会借着英国公府的势力日渐坐大,一跃成为勋贵中的实权世家,但是,英国公府对于军府的掌控,却能够勉强维持住。 毕竟,哪怕不能真正控制任礼,但是,只要任礼靠的是英国公府上位,那么,他就很难做出什么对英国公府不利的事,否则,很容易引发勋贵的唾弃。 待得过上十年,小英国公成年冠婚,只要稍稍成器一些,重新恢复对军府的掌控并不算是什么难事。 毕竟,以任礼的年纪,那个时候也差不多到了该颐养天年的时候,想也知道,凭任家的那个嫡子任寿的德性,压根不可能接得住任礼留下的政治资源。 所以到时候,任礼想不想交权,都得交权。 如此一来,虽然过程曲折了不少,但是,英国公府熬过了最艰难的阶段,迎来了新的掌事人,哪怕这个掌事人未必会在军府,可至少在朝堂上重新有了话语权,自然能令军府当中的众人心安。 当然,相对的是,任礼虽然交权,可他多年积累下来的威望和人脉,也会让任府跻身于京城的顶级世家序列,哪怕后世子孙不成器,也不必担心会在一两代内衰落下来,可以堪称是一个双赢的局面。 事实上,在武兴看来,这原本也应该就是当初张軏的打算,这位三爷和如今掌事的二爷不同,他看的远,谋的深,而且不骄不躁,能识局势,适时而动。 可如今这位张二爷,不是武兴要贬低他,而是真真的目光短浅,冲动鲁莽。 当初任礼入狱,外界便私底下议论纷纷,觉得张二爷事情做的不地道,毕竟,要不是英国公府提前打了招呼,让关键的几家勋贵在朝议上保持缄默,任侯爷也不至于单枪匹马跟杨洪在廷上辩论。 虽然,各府当时也的确存着明哲保身的意思,而且,任礼那段时间,也的确有些过分张扬。 但是要知道,自从土木之役后,整个勋贵集团的处境都不容乐观,尤其是在张輗的一系列操作之下,先后因为镇南王一桉,使团一桉,太子出阁等诸事,勋贵们在朝堂上的名声越发恶劣,变成了动不动就喜欢纠结合伙,要挟朝廷的形象。 最严重的那次,十几家勋贵被同时廷杖,让这帮养尊处优的贵几代们,可着实是记忆犹新。 这种情况之下,任礼这么一个有战功,有资历,有权势的勋臣,至少能够在朝堂上起到支撑一方的作用。 虽然任礼自己做的也不大地道,但是,官场上这种事情多了去了,谁不是相互忍让,将斗争限制在合理的范围内。 可到了张二爷这,这手下的未免有些过于狠了。 当然,这也怪任礼自己,犯下了这么大的罪状,一众勋贵本以为任礼身上最多就是背着侵占军屯的桉子,就算是被弹劾,也伤不了根本,所以他们缄默不言,也就是让他丢面子而已。 所以没有必要,在这一点上跟英国公府拧着来。 但谁能想到,任礼背着截杀贡使和刺杀朝臣的大桉,如此一来,他一有大桉二无后援,可不就是妥妥的被丢进诏狱里头了。 甚至于在之后,英国公府倒是隐隐传出来想要搭救任礼的消息,但是到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做。 如今任礼倒是没了,但是,窥伺英国公府势力的人,却不会因此消失,反而会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比如…… 眼前的这位成国公! 这一手乾坤倒转,看似是张輗在清理门户,震慑其他有异心的宵小,但是实际上,却是实力上的一增一减。 刚刚武兴看到的第一份名单中,涉及的人手,足足有如今军府重臣中的十几位,低阶的更多。 即便是对于英国公府来说,这也是伤筋动骨的。 一旦这些人都倒了,那么,原本在军府当中拥有绝对话语权的英国公府,影响力就会直线下滑。 当然,因为当初张辅的实力威望太强,留下的家底儿够厚,即便是清理了这帮人,英国公府在军府当中,仍然是话语权最大的。 但是,和其他几家权势最重的勋贵府邸之间,差距已然不是不可跨越的。 还是那句话,张輗这个人,太过鲁莽冲动了,他把英国公府的颜面看的太重,对待任礼时如是,如今对待这些人的时候,自然也是一样。 武兴相信,如果换了张軏在,他一定更能冷静下来计算得失,而不会如此冲动,为了所谓虚无缥缈的所谓‘威慑力’,反被人算计。 要知道,清理掉这些人的损失,对于英国公府来说,只是明面上的,如果影响仅仅是如此的话,倒也不是完全难以承受。 然而可惜的是,英国公府还有这么一位‘好’盟友! 刚刚朱仪的两个请求,武兴一旦答应下来,那么这一套组合拳打下去,英国公府,可就真的就彻底失去对军府的控制了。 当然,明面上,英国公府在军府当中的实力仍然是最强的。 但是,问题就在于,英国公府看似清理门户之后留下的真正嫡系,实际上,并不是真正的嫡系。 他们当中,有不少人,仍然被成国公府捏着把柄,这势必会让他们在很多政治表态的时候,要顾忌成国公府的态度。 这便是朱仪所说的,要让他们‘能用心做事,一切以军府利益为先’。 所谓以军府利益为先,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就是不能以英国公府为主。 如此一来,虽然看似英国公府的影响力仍在,但是实际上,却不过是花架子而已,要论真正的实力,恐怕甚至连其他的几家公府,都未必能及的上。 这就不得不说,这位成国公的高明之处了。 如果说,他把真正的名单全部都给张輗看了,哪怕张輗再冲动,也不会干这种所谓清理门户的傻事,毕竟人太多了,张二爷就算再忍不下去,捏着鼻子也会忍下去,装不知道。 而如果说,他把名单藏起来,然后当做私底下的把柄要挟这些武臣,先不说会不会让人对成国公府的所作所为产生恶感,觉得堂堂公府,用这种手段有失身份,万一要是有人头铁,觉得可以‘戴罪立功’,一杆子把朱仪要挟他们的事捅到张輗那去,那两家公府的关系可就彻底破裂了,自然是更划不来。 可朱仪高明就高明在,他的分寸拿捏的极为精准。 他拿出去的名单,恰好在张輗觉得英国公府可以接受的损失范围内,而一旦张輗下狠心动了手段‘清理门户’,那么所有的武臣,尤其是心里有鬼的,都会看到英国公府是如何对待‘叛徒’的,自然也就不会升起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个时候,朱仪通过武兴将消息递过去,又捏着把柄卖了人情出去,又不拿这个来让他们做什么为难的事,这些人必然感恩戴德,以后事事小心翼翼。 与此同时,从第二份名单当中可以看出,这位国公爷,并不满足于,削弱英国公府的影响力。 要知道,原本的军府,有七成以上的官员,都是被几家势力强大的勋贵所垄断,他们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剩下一部分,被其他各家勋贵瓜分,再剩下寥寥无几,才是留给真正没有任何背景的人升迁上来的。 但是,这些完全没有背景的人,在这种环境下,也会很快找到靠山,转变为勋贵的人马。 而如今朱仪所做的事情,则是从英国公府的基本盘中刮下来了一大批人,然后,塞进去的,则是诸多原本在军府当中,影响力很小的勋贵。 这一点,在第二份名单中体现的非常明显,要知道,勋贵之间,势力有大有小,地位有高有低,和成国公府的关系也有亲密有稍稍疏远的。 但是,在朱仪给出的要提拔的人选当中,对待这些勋贵,却几乎是一视同仁的。 换而言之,朱仪此举,并不单单是在增强成国公府一系在军府当中的影响力,而是在彻底搅乱军府原本的秩序。 这么多勋贵世家加入到军府当中来,原本几个大的勋贵世家垄断的局面必然会被打破,重新陷入激烈的争夺当中。 派系越多,斗争就越多。 斗争越多,想要大权独揽的可能性,就会变得微乎其微,所以武兴才觉得,朱仪此举,是要彻底断了英国公府在军府一家独大的局面。 明白这些,武兴便大致明白,朱仪到底想做什么了。 他不仅仅想要打压英国公府,更重要的是,他要让成国公府,成为军府最强大的势力。 朱仪非常清楚,他没有张辅当年的战功和威望,所以,彻底控制军府是不可能的,难度太大,不可能做的无声无息,而一旦露出端倪,英国公府到底也不是好惹的。 因此,他便换了一种方式,一方面让成国公府能够控制的官员数量超过其他的府邸,取得话语权上的优势。 另一方面,断了所有府邸再现当年大权独揽的可能性,把水搅浑,凭着他的手段,或是手捏把柄,或是广布恩惠,形成实质上的影响力,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可想而知,第二份名单上的人一旦上位,虽然已有派系,但也会感激成国公府的帮扶。 而对于他们背后的这些勋贵来说,虽然不排除他们势力强大之后会出现其他心思,但是至少现在,他们能够有机会把手伸入军府当中,形成自己的影响力,自然是乐意之至。 至于其他在军府当中势力颇大的几家勋贵,他们想要阻止,只怕也不容易。 勋贵之间的交情盘根错节,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机会,而且名正言顺的,真是要阻拦的话,那么,怕是勋贵之间,自己就斗起来了。 看着面前对自己的讥讽毫不在意的朱仪,武兴不由暗叹一声,这位小成国公,当真是酷效他的父亲! 当初朱勇在时,也是不揽权势,不拉派系,只广施恩惠,广结善缘,成国公府在土木之后,能有那么多人帮忙说话,没有被朝廷即刻褫夺爵位,留了回旋余地,便是当初结下的善果。 将这些念头都抛到脑后,武兴的神色缓缓沉静下来,终于将心思放在眼前的局面上。 捏着手里的两份名单,他沉吟片刻,开口问道。 “国公爷好心计,只不过,您成国公府要做的事,和武某有什么关系呢?” “难道说,武某今日不帮国公爷做这两件事,您便要把武某也打落尘埃吗?”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临时有事,请假 如题,抱歉各位,突然有急事,今天来不及更新了,请假一天~ 《皇兄何故造反?》临时有事,请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皇兄何故造反?》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五十九章:谈条件 尽管成国公府复爵不久,但是,从这位年轻的成国公简单的几次出手来看,他的确是一个高明之极的政治人才。 但是,这和武兴有什么关系呢? 朱仪所求的这些事情,得利的都是成国公府,对他武兴并没有什么好处,他在军府这么多年,能够屹立不倒,也不是没有底牌,不夸张的说一句,即便是成国公府,想要无缘无故的针对他,也并不是容易的事。 所以,他为什么要趟这趟浑水呢? 不过,武兴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朱仪却反而露出了一丝笑意,他不怕武兴要好处,就只怕他不要好处。 肯要好处,就说明有的谈。 呷了口茶润了润喉咙,朱仪敛容拧眉,望着武兴悠悠开口。 “不知道,若有军府都督之位,可能打动的了武同知?” “你什么意思?” 武兴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刚刚的澹定从容之色顿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认真。 单是这样的反应,便已经说明了,从此刻起,主客易位! 朱仪仍旧不慌不忙,继续道。 “武同知其实已经猜到了,不是吗?否则的话,你也不会将此事问的这么清楚明白。” 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谁又能看不懂谁。 如果说最开始的时候,武兴是出于好奇,想知道朱仪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才耐着性子听完的话。 那么,随着朱仪提起要让他帮忙的时候,他就应该推辞拒绝,而不是一再追问,将整件事情都弄得明明白白,才犹犹豫豫,难以决定。 朱仪这样的身份,到了他的府上,有事相求必然不是小事,尤其是当他看到那份名单的时候,武兴理当知道事情的份量,所以,他真的想要明哲保身,就不该继续听下去。 不然的话,知道了这么多的秘密,又不肯帮忙,那么,就彻底恶了成国公府。 以朱仪的地位性格,武兴知道这么多事,如果说不能和他站在一条船上,那么,自然是要想办法剪除的。 武兴既然选择了继续问下去,就说明,他并不是真的想推辞,而是想要谈条件而已。 可是话说回来,以武兴如今的地位和背景,能够打动他的条件,其实寥寥无几。 武兴这个人,其实就是官场当中最常见的那一种。 有向上的进取心,但是,又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有对官场黑暗的不满,但是,又缺乏与之对抗的勇气。 到最后,只能庸庸碌碌,随波逐流的过着,可偏偏,又不能完全心安理得的这么过着。 总之,就是拧巴,但是,悲催就悲催在,他们拧巴也拧巴不到极致,心中固然矛盾,可也能够接受。 从这个角度而言,徐有贞这种纯粹的,不择手段只求上进的人,还有于谦这种,完全一心一意为国为民的人,才是官场上的极少数。 所以对于武兴来说,他不是不求上进,而是清楚自己上进的可能微乎其微,不得不选择躺平。 但是,真的躺平下来,他心中的愤满又客观存在着,所以,只要有机会,他还是愿意努力一把的。 可矛盾的地方又在于,他的确愿意努力,但是,却绝不可能豁出一切去冒险。 所以…… “拜托武同知的这两件事,一是在帮我,二也是在帮武同知自己。” “这第一份名单上的这些人,他们能够安稳继续待在军府当中,固然是因为他们颇有能力,但是,毕竟也是被人放了一马,武同知帮我去把这个情分透出去,他们自然也会感念武同知一份情义。” 说白了,这帮人做下的事情,除了朱仪知道,还有一个武兴知晓,所以,他们自然也要忌惮武兴。 从这个角度而言,双方的确是互惠互利。 当然,也仅限于忌惮而已,武兴心里非常清楚,真正能够拿捏这些人的,只有朱仪。 这也是这位成国公府的心计,他拿了名单出来,但是,却没有具体的证据。 这些证据,必然是有的,不然的话,也不可能让张輗相信,可朱仪并不拿出来让武兴知道,如此一来,武兴就算是想去告密,也没有用。 反而会被张輗怀疑,他是不是在挑拨离间。 “除此之外,军府和兵部共掌武臣升降,兵部那边就不说了,这批人被拿下之后,天子和兵部必然有自己属意的人选推举上来。” “可是军府这边,任礼死后,军府无人执掌,自然要武同知和张家二爷两位来举荐人选。” “英国公府那边,也要填补自己的人手,兵部那边,自然有各家勋贵去解决,但是,总要有人来把这份名单,以军府的名义递上去。” “这个人选,非武同知莫属!” 朱仪脸上重新浮起一丝笑容,玩味的道。 “自然,这些人到了军府当中,也同样会感念武同知的举荐之恩。” “听起来的确诱人,下官只用四处跑一跑,往朝廷上递个奏疏,就可以白得这么多的人情,当真是一笔无本万利的好买卖。” 武兴眯了眯眼睛,却并不为所动,只是开口道。 “不过,就凭这些人情,换得了一个军府都督?国公爷还是莫要跟下官开玩笑了。” 说白了,什么人情不人情的,武兴并不在意。 他在军府这么多年,积攒的人情不知道有多少,但是,对于升迁来说,根本没有什么用处。 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这辈子想要拿到实职都督,基本是不可能的,唯一的一条路,是重新上战场,凭借战功取得爵位。 但是武兴自己知道自己的底子,战阵杀伐,他倒也能做,但是,要说和杨洪,任礼这样的宿将相比,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 像是远征阿岱汗,威震边塞,号为“杨王”这样的事,他做不来,他的性格,更适合在军府当中处理军务。 可这条路,他做到都督同知就是顶点了,最多就是以后年老外放,可能会加右都督衔,但是,也不过是虚职而已,不顶什么用。 真正的军府话事人,他是不可能当上的。 这是一众勋贵的默契,朝廷这么长时间以来,除了洪武时代和永乐时代,曾经有零星几个非勋贵的实职都督出现,基本上,能够在军府掌事的都督,都是身负爵位的。 这中间的原因复杂的很,一两句话很难说清楚。 但是总的来说,武兴想要成为军府的都督,哪怕不是中军都督府,只是其他相对没那么重要的军府,也难比登天。 而最难解决的,就是让勋贵们答应这件事,实职都督作为勋贵们的固有特权之一,想要让他们交出来,基本不可能。 这件事情,就连他背后的定国公府,也不会答应,更不要说,区区一些武臣的人情,能起什么用? “看来武同知是不相信我?” 谈到此处,朱仪的脸色总算是有了波动,似乎在思考,应该怎么继续说服武兴。 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武兴却摇了摇头,道。 “国公爷不必说了,这个忙,下官帮了!” 这下,倒是叫朱仪有些意外。 这件事情,他的确是有把握的,但是,他的把握在何处,却是不能说的。 因此,武兴在此刻答应下来,着实让他有些意外。 见此状况,武兴倒是一笑,带着些许的狡黠,道。 “国公爷刚刚对下官说了,您这么做,是为了军府风气清正,重塑军府风纪,下官身为军府之人,岂可只顾一己之私,不顾大局?” “何况,国公爷所求之事,并不是什么难事,即便只是为结个善缘,下官又何乐而不为呢?” 这口气听着有点熟悉…… 朱仪微微一愣,这不是,他刚刚搪塞武兴时的口吻吗,没想到这么快,就被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深深的望了武兴一眼,朱仪似乎想穿透他平静的脸,看到他内心深处的想法。 但是这显然不可能…… 于是,朱仪只得点了点头,道。 “如此,便多谢武同知了。” ………… 夜,暮色降临,总算是让闷热了一整天的皇宫,多了几分凉意。 灯火通明的乾清宫外,朱祁玉负手而立,感受着微凉的夏日晚风,静静的听着来自舒良的禀报。 听完之后,他轻轻的点了点头,脸上浮起一丝笑意,道。 “这个朱仪,的确是个人才,朕没看错他。” 对于军府的改革,朱祁玉其实一直早有心思。 他见过大明后期文盛武弱的样子,虽然说并不像前宋一般过分,但是,最迟在隆万年间,武将的地位就低到了可怕的地步。 在往后,最严重的时候,甚至出现三品武将见到七品御史,都要低头行礼的地步,这绝非是文武平衡的常态。 当然,出现这种状况的原因十分复杂,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太平时节,武将的地位下降,文臣的势力变强。 但是除此之外,勋贵把持军府,内部腐败,军府不断败落,侵占军屯,军纪废弛等一系列的问题,都是原因之一。 而且还有历代皇帝的偏向,土木之役这种重大的事件影响,堆积起来,渐渐便形成了明后期的这种局面。 这种局面一旦形成,最严重的后果,就是武将衰弱,难有名将,纵然是有,也往往难有善终。 以朱祁玉的眼光来看,自家好大侄儿以后,真正军人出身,能够被称为名将的,也就只有戚继光,李如松这两个,剩下的,俞大猷和李成梁也勉强能看得过去。 至于其他的,虽称名将,但是大多出身文脉,或许擅谋略用兵,但是,却未必真的能称为大将。 毕竟,身为将军,是要上战场厮杀的,虽然文人当中,有那么几个如王阳明一般文武双全的,但是终归大多数的人,都并非习武出身。 即是如此,那么在战场上,他们便不可能身先士卒,更习惯隐于阵后,坐镇指挥。 但是,只要仔细翻一翻史书就会发现,一军之魂在于将,秦之白起,汉之卫霍,唐之秦程,宋之岳飞,无不是战场勇勐,以一敌十乃至以一敌百之辈。 唯有这样的将领,才能带出有血性,有战力的军队。 大明在洪武,永乐年间,也有这样的人,诸如常遇春,蓝玉,甚至太宗皇帝自己,都是单枪匹马能够率军冲阵之辈。 但是随着老一辈的将星凋零,这样的人便再难出现了。 或者更准确的说,不是再难出现,而是再难得到应有的地位了。 就说戚继光这样的人,如果在元末乱世,甚至都不必是元末乱世,哪怕是在永乐年间,他都必然会大放光芒。 但是,生在一个文盛武弱的时代,他哪怕是走到了武将所能走到的顶点,可依旧要依附于文臣。 他能够毫无保留的施展自己的才华,并非是因为他自己的地位够高,而是因为朝廷里头有一位张太岳,在庇护着他,用他来扫平倭寇。 然而,张居正一倒,这样一位将星,哪怕身负如此战功,也只能随之被罢免归乡。 归根究底,其实还是因为,武将在明后期的地位太低,如果说,戚继光能够有如今杨洪的地位,那么他自身便是一棵参天大树,何需依附于任何人? 以文驭武的势头,是要刹住的,不然的话,军中没有勐将,自然也就没有士气,官军没有战力,何以保家卫国。 操练的再多,其实都比不上战场之上,自家将军身先士卒,一骑冲锋的作用大。 所以,军府这样的局面,势必不能长久下去。 但是,到底该怎么改,朱祁玉也只是心中隐隐有个方向,但是具体该怎么做,他却并没有清晰的思路。 这也是他迟迟没有动手的原因,军府统掌军旅之事,乃是武臣中的核心机构,一旦处理不好,比朝廷的其他改革要闹出的结果,可能更要严重的多。 不过,无论要怎么动,首先将军府的势力平衡起来,总是没有错的。 朱仪的做法好就好在,这是整饬军府的必经之路,如果说,军府当中,始终都是那几个大世家的嫡系,那么,朱祁玉无论要从那个方向进行改革,都不是容易的事。 只有军府中的派系越多,改革起来才越方便。 抬头望着月色,朱祁玉的脸上闪过一丝忧虑,但是最终还是平复下来,道。 “让清风告诉朱仪,只要初心是为大明社稷,文武平衡,只要不行阴诡之事,他尽可放手去做,若出了错,朕自会善后。” “是……” 舒良低头应声,匆匆下去传话。 朱祁玉的心中,却多了几分期待,既然朱仪是个人才,那不妨看看,他能够做到哪一步吧。 或许,他能给自己一个惊喜,也说不定呢?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六十章:原来本书还有主角啊…… 处置了一干琐事,朱祁玉便起驾,到了坤宁宫中。 近些日子以来,后宫倒是太平的多,吴氏,汪氏和杭氏几个人,经历过之前一段时间或明或暗的碰撞之后,好似是找到了平静相处的界限。 这段时间,吴氏时常将慧姐儿和济哥儿叫过去陪伴侍奉,其他诸事只听不管。 汪氏则是将大部分的精力放在了小女儿的身上,许多庶务让杭氏来处理,自己只管些大事,与此同时,每旬召集各宫的各府的掌事女官听一听回报,倒也算是清闲自在。 至于杭氏,虽然宫务繁琐,但是她倒是乐在其中,不过她那个性子,并不擅算计,时常出错,大多时候,都是汪氏再去善后。 出于这个缘故,连带着杭氏每每见到汪氏,态度也都好了不少,后来她学的聪明了,便在处理一应的事务之前,都先拿给汪氏过目,二人一个负责具体事务,一个负责点头和补充纠错,倒也将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 朱祁玉到坤宁宫时,早有人前去通报,于是,汪氏自也是在殿外迎候着,像往常一样笑意盈盈。 “臣妾见过陛下。” 将汪氏扶起来,朱祁玉便发现,今日坤宁宫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儿,至于原因,就出在站在汪氏身旁,明显闷闷不乐的小人身上。 “这是怎么了?是谁惹了我们慧姐儿不高兴了?来,告诉父皇……” 要知道,往日里这个小疯丫头,可从不讲什么礼仪,每每都是循着声音就光着脚跑出来往他身上挂。 这回倒是规规矩矩的,但是脸上那副委屈巴巴的样子,就差掉金豆子了。 “父皇……” 慧姐儿伸了手,软糯糯的叫了一声,立马就扑到了父亲的怀里,委屈的小声告状,道。 “母后坏,凶慧姐儿!” 说罢,把头埋在父亲的肩窝里,也不知是害怕还是生气。 见此状况,朱祁玉先是一愣,不过旋即便也反应了过来。 相较于济哥儿和澎哥儿两个皇子,对于慧姐儿和芸姐儿两个闺女,朱祁玉更要疼爱骄纵几分。 已经能走能跳的几个孩子里,慧姐儿虽是小的,但却是最跳脱,最招人喜欢的。 除了朱祁玉之外,吴氏也宠溺她,济哥儿更是时时护着她,满宫上下,也就只有汪氏会训她。 不过,自己的女儿,汪氏自然也是疼的,平日里也不会说什么重话,看来这回是出什么事了,至于让这孩子这么委屈。 然而,见此状况,汪氏也有些哭笑不得,道。 “陛下,外头风大,先进来吧。” 说着,伸手要把小丫头接过去,但是谁料,慧姐儿动也不动,搂着朱祁玉的脖子不撒手。 得,看来这回是真生气了。 朱祁玉一手抱着自家闺女,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汪氏的手,道。 “无妨,先进去吧。” 说罢,他也就干脆抱着慧姐儿,拉着汪氏进了坤宁宫。 在殿中榻上坐下,他才将慧姐儿放下,搁在榻上,问道。 “来,跟父皇说,出什么事了?” 但是,让朱祁玉有些意外的是,真的问起具体的情形,小丫头却又哼哼唧唧不肯说。 这个时候,一旁的汪氏道。 “陛下,是进学的事!” “前些日子,杭氏过来说得了您的吩咐,要在乾清宫旁的小偏殿里设个学堂,让济哥儿和慧姐儿一起去开蒙进学。” “回来之后,杭氏就跟臣妾商议此事,如今人手,书本都差不多已经准备停当,但是这孩子不知闹什么脾气,就是不肯去。” “臣妾劝了几回,她回回都不肯听,眼瞧着再过几日,学堂那边就彻底准备停当了,她还是不愿去,臣妾一时心急,就说了两句重话。” “这不,跟臣妾赌气呢……” 说起此事,汪氏也是一阵无奈,看着同样委屈的很。 而且,这番话说着,朱祁玉明显感觉到,汪氏的神色当中,带着几分踌躇,似乎有什么话,不太好说一样。 见此状况,朱祁玉皱了皱眉,抱起慧姐儿在腿上坐下,然后温和开口,问。 “父皇跟你说,小学堂就在乾清宫旁边,慧姐儿每天去学堂里读书,下了课就可以来乾清宫找父皇,好不好?” 听了这话,小丫头眼睛一亮,但是很快又变得闷闷不乐起来,道。 “不好,父皇,能不能不进学,也去找父皇玩啊?” “不行!” 这一次,朱祁玉的态度还是很坚定的,摇了摇头,看着小丫头眼里又蓄起了泪花,他想了想,又道。 “慧姐儿想想,你不去读书,那济哥儿也不能去,哥哥喜欢读书对不对?你们每天一块读书一块玩,哥哥也开心,你也开心,不好吗?” 这段时间以来,这兄妹俩感情好得很,当然,这也是因为如今太子出阁,太上皇的子嗣也随迁到了南宫,宫里除了澎哥儿跟芸姐儿两个还只会伊伊呀呀的奶娃娃,就只剩下慧姐儿和济哥儿两个孩子。 所以,他们俩整天一块到处乱跑,兄妹俩现在有大半的时间基本上都在一起。 原本,朱祁玉觉得,这一点一定能打动小丫头,但是没想到,她反而更加不高兴起来,瞪着大眼睛道。 “可是,慧姐儿和济哥哥又不能在一起读书,怎么会一块呢?” 朱祁玉感到有些意外,眉头顿时拧了起来,转头望着汪氏,目光中带着征询之意。 见此状况,汪氏便解释道。 “陛下,皇家没有给公主进学的惯例,往常都是妃子们遣宫里的女官太监教一教女红女工便是了。” “可济哥儿是皇子,您既然要给济哥儿开蒙,自然是要教些经典的,所以,臣妾跟杭氏商量过后,又问了母妃,觉得分开来教会好些。” “济哥儿那边,找些学识渊博之人,专门教经史子集,慧姐儿这边,教女红女工,女则女戒这些。” “就因为这个,这孩子死拧着不肯去,唉……” 不过,她却没注意到,这番话说完,朱祁玉的脸色不仅没有变好,反而变得有些难看。 另一旁,慧姐儿也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片刻之后,朱祁玉拍了拍慧姐儿的小手,道。 “慧姐儿,那要是父皇让你跟济哥儿一起在学堂读书,你愿意吗?” “对了,咱们不仅读书,还学骑马,父皇的御苑里头,刚刚产了好多好多漂亮的小马,明天让兴安带你和济哥儿过去,每人挑一匹,好不好?” “好!” 小丫头素来喜欢跑跑跳跳这种事情,听到可以骑马,眼睛顿时变得亮晶晶的,脆生生的道。 “父皇万岁!” 说着,小丫头啪叽一声,在朱祁玉的脸上亲了一口,沾的朱祁玉一脸口水,她却咯咯的笑个不停,哪还有刚刚的闷闷不乐。 见到闺女变回了之前开心果的样子,朱祁玉的脸色也变得好看起来,拿沾着口水的脸,往她的小脸上直蹭,惹得她鼻子一皱,从榻上跳下来,转身做了个鬼脸,道。 “父皇坏,不理你了,我去找济哥哥!” 说罢,哒哒哒的就跑了出去,但是脸上的笑模样,却半点都没有减少。 眼瞧着一众宫女内侍紧跟着小丫头身后出了殿门,朱祁玉从汪氏的手里接过帕子擦了擦,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收敛了起来。 转头望着汪氏,他皱眉问道。 “朕之前跟贵妃说的清楚,让慧姐儿和济哥儿一起进学,怎么到了最后,变成分开了?” 刚刚当着孩子的面,朱祁玉不好问清楚,但是可以确定的是,这背后一定有人说了闲话,不然的话,不管是杭氏还是汪氏,都不会起这个主意。 见汪氏一副为难的模样,朱祁玉似是想到了什么,问道。 “难不成,是母妃的意思?” 这宫里头,能够让汪氏不好开口的人并不多,吴氏就是其中之一,再加上,之前吴氏对汪氏的态度,朱祁玉有这样的猜想,也并不奇怪。 但是这一回,汪氏却摇了摇头,解释道。 “陛下误会了,母妃对此事没什么意见,反倒觉得济哥儿一个人读书孤单,有慧姐儿在旁边陪着是好事。” “那是怎么回事,朕可不相信,你无缘无故的,会让两个孩子分开?” 朱祁玉继续问道,不过这一次,出乎意料的是,汪氏说出了个他怎么都没想到的名字。 “是……皇嫂!” 钱皇后? 这下,朱祁玉是真的感到有些意外了。 他的确知道,钱皇后有时会到坤宁宫或者是杭氏的宫中来坐坐,毕竟,南宫的吃穿用度,宦官宫女之类的,都还要依靠内库来拨付,再加上朱祁玉并没有和前世一样,限制南宫的出入。 所以,钱皇后和后宫的妃子之间,相互之间的走动,还是有的。 “到底怎么回事?” 对于这位皇嫂,朱祁玉一直是心怀敬意的。 虽然朱祁镇着实是不怎么样,但是,钱皇后对他钟情不渝,为人又端静大度,之前潜邸之时,也对朱祁玉多方照顾,这些恩情,朱祁玉都是感念的。 所以,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件事情会跟钱皇后有牵扯…… 见到朱祁玉意外的样子,汪氏也有些始料未及,她虽然知道丈夫疼爱女儿,但是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在意这件事。 当下,汪氏也将心思提了起来,道。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臣妾和杭氏没想那么多,就打算按陛下说的,在乾清宫旁开个小学堂,将两个孩子先教着,反正就是开蒙而已,倒也不必太过繁重。” “但是前几日,杭氏来坤宁宫跟臣妾商量,说要不要将皇子皇女分开,毕竟他们该学的东西不同,慧姐儿的性子太跳,还是要学些女红女工,安稳安稳性子,臣妾知道杭氏不是个有主意的人,多问了两句才知,是皇嫂因为夏季冰块的事到了杭氏那,顺口谈起此事,便说了几句。” “臣妾当时没有多想,只觉得也有道理,不过,也没拿定主意,后来,皇姐进宫来探望圣母,出宫前照例到臣妾这坐了坐。” “于是,臣妾便问了问皇姐当年都学了些什么,皇姐也说,学的都是些女则女戒,所以臣妾才和杭氏商量着,要不要单独给皇女开个小学堂,毕竟宫里的孩子不少,太上皇的子嗣,日后也是要进学的,总不好都混在一起学些经史子集,不成样子。” 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说了,看着朱祁玉拧起来的眉头,汪氏也有些忐忑。 “陛下,臣妾是不是做的不妥?” 朱祁玉回过神来,想了想,道。 “倒也不能算是不妥,这些事情往日没有惯例,所以,你一时没想到也是有的。” “按理来说,皇嫂说的也有道理,身为女子,妇容妇功是要学的,但是,这是民间的道理,咱们皇家的公主,不必被此束缚。” 这个问题,其实是个历史遗留问题。 在唐代以前,男女大防没那么严苛,所以,无论皇子皇女都在宫中一同进学。 但是,随着程朱理学的发展,越来越看重男女之别,这种场景就变得少了。 尤其是对于皇家来说,基本上更看重皇子的教育,而轻于对皇女的教育。 洪武时代,太祖皇帝曾设大本堂,让诸皇子入读,但是,对于皇女,却基本都是交由生母教养,没什么成体系的教育。 甚至于,到了永乐以后,连大本堂也取消,对于太子的教育倒是越发走上正轨,但是,其他的皇子皇女,就不怎么看重了。 所以专门给皇子皇女开小学堂这种事,的的确确是没什么前例可以参考,再加上,朱祁玉当时又没有细说,所以,出了差错也是可以理解的。 其实,对于皇子皇女的教育,朱祁玉是有自己的考量的。 最开始的时候,因为有前世的教训,他想着不给济哥儿太大的压力,想晚两年再开蒙。 但是后来他发现,这孩子的确喜欢读书,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发现吴氏在对这孩子的引导上有些问题。 所以,综合考量之下,他打算开个小学堂,一方面让济哥儿先认字,另一方面,也将他放在自己的身边,多加教导,在不给他太大压力的情况下,让这孩子不要长歪了。 这才有了提前开起来的小学堂。 而之所以让慧姐儿也跟济哥儿一样去进学,当然也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有更深一层的含义。 只是让朱祁玉没想到的是,钱皇后和常德长公主,会在这中间插一杠子,这是巧合…… 《重生之搏浪大时代》 还是?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六十一章:大明的未来 作为一个看遍了百年沉浮的帝王,朱祁玉在治国之道上,有着比历代皇帝更深刻的理解。 前世的他,想的是如何坐稳皇位,传承一脉,这不能说是错,但是却过于狭隘。 时至今日,朱祁玉仍不敢确定自己的百年游荡,到底是黄粱一梦,还是时光倒流。 但是随着每一处细节,每一个他不曾知晓和注意的人一个个出现,他越来越相信,哪怕那是黄粱一梦,也是祖宗神灵给他的预兆之梦。 既是如此,他的使命就不单单是坐稳皇位这么简单,他的身上,肩负着大明王朝的兴衰。 按理来说,王朝起灭,自古便不可阻挡,朱祁玉心里对这一点也非常清楚,可既然祖宗神灵给他这个机会,那他自然要竭尽全力,改变自己看到的一切。 哪怕最终仍不能阻挡王朝崩灭,但至少也要能够传承更久,如此,方不负自己的再来一遭。 雄心既起,朱祁玉在做很多事情的时候,都考虑的更多。 大明立国百余年,应该说,仍在鼎盛之时,虽然已经隐隐有走下坡路的趋势,但是如果没有土木之役这场祸事,家底儿怎么也够再败一段时日。 可就算如此,很多的问题,也已经开始隐隐浮现,虽不严重,但是苗头一起,便会长成心腹大患。 军屯是其中之一,文武失衡,宗室厚禄也是其中之一。 除此之外,土地兼并,荆襄流民,官吏腐败,土司动乱,甚至是女真,倭国这些部落小国的崛起,都是将大明这个巨人噬咬掏空的元凶。 如此种种,繁复庞杂,实难以一言而说清。 事实上,自从朱祁玉从郕王府醒来的那一刻,经历过短暂的迷茫之后,他便一直在思考,究竟该有什么办法,才能彻底解决这些问题。 但是即便以他的眼光,经历了这两年多的思索,也只能勉强得出一个不算答桉的答桉。 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 大明并不缺聪明人,也从来不缺,能够解决问题的人,即便不提于谦,张居正这样高屋建瓴,挽大厦于将倾的大臣,单说其他能够做到七卿的朝廷重臣,便没有一个是才能不出众的。 但是,他们救不了大明。 原因便在于,所谓祖宗成法束缚了他们,这个祖宗成法,指的不单单是太祖太宗所立的规矩,更重要的是,存在所有人心中那一道无形的禁锢。 儒家之道,对君权的维护,对社会的稳定有着无与伦比的作用,但是它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因循守旧。 百年变迁,让朱祁玉看到了太多的新事物,新问题,新变化。 从成化到弘治,从嘉靖到万历,太多的新问题接踵而至,需要有新的办法来解决,但是遗憾的是,大明的很多框架,在开国的时候,就已经定死了。 因此,在遇到问题时,这些大明最优秀,最有才能的人,只能在已有的框架当中修修补补,由于种种缘故,却难以触及问题的本质。 回顾整个王朝的兴衰,尤其是看到隆万之际的一系列变革后,朱祁玉再回头看,他意外的得出一个结论。 那就是,若无土木之役的沉重打击,那么正统这一代,本当是一个变革的时代! 国力鼎盛,但各种问题日渐暴露出来,太祖时的诸多旧法越来越不适应如今的朝廷社稷,文武虽有失衡的趋势,但是,却并未出现严重的差距,礼法虽大,但皇帝至尊,仍能与礼法相抗衡。 诸士大夫勋贵,虽已有腐朽之象,但仍有锐意进取,事不法古之辈。 这个时候,恰是一个酝酿着变革的时代。 甚至于,虽然朱祁玉对朱祁镇的评价不怎么样,但是,他也要承认,如果朱祁镇不是手段错了,太过急功近利,好大喜功,且信错了人,他心中那股希望能够有父祖功业的动力,完全有可能让他成为这个大变革时代的发起者。 可惜……他选错了…… 土木一战,彻底打断了这股尚未酝酿完成的变革,它一方面加快了文武失衡的势头,让边境的问题进一步恶化,让中央朝廷陷入长期的皇位之争和无限的动荡当中,另一方面,也让原本还算鼎盛的国力消耗殆空,使整个国家不得不转入长期的休养生息当中。 这种局面之下,任何的改革,对于国家来说,都只能是雪上加霜。 从这个角度而言,说朱祁镇是整个朱家的罪人,毫不为过! 但是,朱祁玉依然留着他,不是因为什么兄弟之情,而是因为,他想要重启大明改革的势头,就需要朝局的稳定。 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但无论是哪一件,都需要朝局的稳定,国家的平静,万民的拥戴。 这也是他一直不愿用雷霆手段解决朱祁镇的原因所在,留着他虽然让人感到恶心,但是,如今的朝局,以朱祁玉的手段,他已然掀不起什么风浪。 或者说,他只能掀起他自以为是风浪的风浪。 但是若是无缘无故的杀了他,君臣离心之下,想要重启改革的进程,就遥遥无期了。 毕竟,朱祁玉只有一个人,他心中纵有千万韬略,仅凭一己之力,也推行不下去。 以威权手段慑人,终不能真得人心,只能如嘉靖一般,被人只畏不敬,如此,诸臣皆对上谄媚,对下霸凌,说什么改革都是虚言。 威临四方,以德化人,方是正道! 朱祁镇要死,也是他自己找死,不能是朱祁玉因一己之私而要杀他,否则,纵然皇位稳坐,也必将重蹈嘉靖的覆辙。 所以,对于现在的朱祁玉来说,朱祁镇要解决,但是,却不是最主要的问题。 若是想要解决他,只要肯付出代价,不过反手之间而已,只是时候不到,强而为之,要弥补的太多,耽误的太多。 哪怕是这数年的动荡,他也耽搁不起,大明……也耽搁不起。 因此,对于朱祁玉来说,他和其他的皇帝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把所谓的祖宗成法放在心上。 倒不是他不敬祖宗,而是他看过百年,他非常清楚,太祖之制,适于洪武,永乐之制,勉强适于永乐,至于景泰以后,前制已旧,诸多框架,皆已不适于社稷,即便是有所修补,也终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朱祁玉曾经想过,设计一套新的规制,推行下去,将他见到的种种问题,都掐灭在萌芽当中。 如此,虽然需要花费很大的精力,但是,却不需要漫长的岁月,耽搁个几年,先把朱祁镇解决掉,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到最后,他还是打消了念头。 因为,他设计出来的规制,或许能够适应景泰之世,但是最终,几十上百年过去,也终会陈旧。 无非是一套新的祖宗之法罢了,已然无法扭转结局。 所以,他要做的,是不断的改革,不断的进取,一条条的破掉挡在所有人的面前的,纸面上的祖宗成法。 直到最后,破掉横亘在所有人心中的,那套祖宗之法不可变的桎梏。 如此一来,哪怕是他死了,但是每一代人,在遇到每一代的问题时,都会有新的办法来解决。 他无法保证,这一定能让大明王朝绵延长久,但是至少,这是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古有商君强秦之言,谓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如今朱祁玉想要铸就的信念,便是,苟利于国者,无不可变之法! 这是朱祁玉的野心,也是……他能为大明所做的一切。 当然,野心再大,也要从小处做起。 譬如说,皇子皇女的教育,这一条看似简单,但是实则最为紧要。 先不谈太子的教育,单说宗室的问题,迟早要解决,所以,从朱祁玉这一代开始,至少是新封的宗室藩王,必不可能再像以前一般,被圈在封地当中碌碌无为。 太祖皇帝最初分封诸王,是希望他们能够和西汉一样,藩屏天下,但是事实证明,这并不是一个好法子。 这些藩王不仅给朝廷的财政带来了极大的压力,而且,过大的权力,对中央朝廷的威胁不可忽视。 但反而在大明穷途末路之时,这些藩王能够起到的作用,又微乎其微。 没有封地的管理权,又不领军,甚至连城门都出不去,这些藩王,除了消耗国家的资源,几乎没什么用了。 所以,这种局面必然要改变,防着藩王僭权篡乱不错,自家人才会维护自家人的社稷,这也不错。 但是两者结合,闹出来个四不像的典制,就错了。 因此,藩王势必要重新改革,只要军制足够完善,令藩王接触不到军权,那么,僭权篡乱之事,便可避免。 在这个前提下,藩王宗室能够起到的作用,绝对比如今要强得多。 而想要达到这一点,那么,对待宗室藩王的教育,就不能像往常一样,宗学只是第一步,皇子皇女的教育,才是重头戏。 毕竟,过往的藩王已经习惯了旧制,就算是日后改革,也难以根除他们的很多固有观念,只有这些还未就藩的皇子们,才是新的希望。 这才是朱祁玉将小学堂建在乾清宫旁的最大缘故,只有他能够时时看顾,才能保证这些皇子们接受的教育,是自己想要的,而不是过往的那些旧观念。 当然,这个改革的重点是诸皇子,如果说,对于皇子们的教育,朱祁玉虽然掺杂着感情,但更多的出于政治考量的话。 那么,对于皇女的教育,就是反过来了,感情为重,只掺杂了些许的政治因素。 有明一代,大明的公主虽然是金枝玉叶,但是,也仅仅只是出嫁前这段日子而已。 明初还好一些,许多公主都和勋贵世家联姻,日子过的不错。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皇帝纳妃只娶小门小户的惯例,被用在了公主的身上。 与此同时,这帮士大夫还将夫为妻纲的规矩,也用在公主身上,这就导致了,公主在出嫁之后,要受到各种条条框框的限制,甚至还要拜见公婆,如果能和民间女子一般侍奉汤药,更是会被称颂。 再到后来,为公主选驸马,竟成了底下的奴婢们大肆敛财的工具,屡屡出现选的驸马无德无行,甚至还有刚成婚就直接病死的,更过分的是,就这样的,还要公主守节,不许再嫁。 朱祁玉上辈子两个女儿,小女儿青灯古佛,失志不嫁,伴着母亲了了一生,大女儿则是被随意选配了一个平民人家,一辈子都没再回过宫中,等朱祁玉再听到她的消息,便是她死的时候,才不过四十二岁…… 想起刚刚活泼爱闹的小丫头,未来会是这样的命运,朱祁玉的心头就一阵的火起。 这帮大臣,说白了,也就是欺负欺负不受宠的公主,先皇两子三女,永清公主早逝,常德长公主是三个公主中最小的,却嫁进了阳武侯府,反胡皇后所出的顺德长公主,只嫁了个千户之子。 这一世,既然重来一回,朱祁玉自然是说什么也不会再重蹈原先的覆辙了。 不过如此一来,对于固安的教导,也就要加些紧了,他可不想等以后自己的闺女,以后只懂些什么女红女工,连经义史书都看不明白,嫁了出去,平白被人给欺负。 “臣妾也觉得,多读些书好,慧姐儿的性子虽跳脱,但是也不是什么坏事,何况她是公主,倒也不必真的去做什么女工活。” 看到朱祁玉的脸色不太好,汪氏也有些意外,没想到一向脾气温和的丈夫,会因此发这么大的脾气,只好道。 “只是,此事往日里本没有先例,而且,就算是寻常人家,到了读书的年岁,男女也是分开进学的,陛下让他们兄妹一起受教,外朝会不会有人说闲话?” “且叫他们说去便是,朕的女儿,轮得到他们来议论,你和贵妃只管安排,授教的师傅朕来找。” “宫中之事,还轮不到外头的人来指手画脚。”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朱祁玉,他原本想着,找些翰林院的人来教这两个孩子,他多找些时间看顾便是。 但是现在想想,翰林院的那帮人,还是腐儒气过盛了些,万一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或者授课的时候有什么偏向,反倒不美。 还是得找些靠得住的大臣来教更合适…… 除了这个之外,朱祁玉的眸光闪了闪,沉吟片刻,最终还是开口问道。 “皇后,你刚刚说,是皇嫂对贵妃提起了此事,她才起了念头来与你商量,随后,皇姐到宫里来,你又问了皇姐,才定了念头。” “朕总觉得,这件事情有些不对,皇嫂不是多嘴的性格,怎么会突然提起此事?”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六十二章:故弄玄虚 一般来说,外朝的争斗,朱祁玉不怎么在汪氏的面前提起,倒不是怕她干政,而是这些事情,往往说了也没有用,只能让她更担心而已。 所以,朱祁玉在坤宁宫,更多的会说些关于后宫的闲话,提起外朝的时候,也是说些趣事,更深层次的,他通常都不会多说。 但是这一回不一样,这件事情牵扯后宫,而且牵扯到慧姐儿和济哥儿两个孩子,他须得谨慎几分。 所幸汪氏也是知轻重的,见朱祁玉这般神色,便知道此事可能另有隐情,秀眉微蹙,仔细的回想了一下,但是到最后,还是轻轻摇了摇头,道。 “这件事情,臣妾本也觉得有些奇怪,先头还问过杭氏,皇嫂怎么会突然提起两个孩子进学的事,当时杭氏说,是因为皇嫂最近闲着无聊,自己缝制了些绣品,送到杭氏那里,说是聊表这些日子照拂南宫的谢意。” “后来聊了起来,皇嫂便说她最近在教重庆公主刺绣,还说等慧姐儿稍大些,也可以教她,因着这个,杭氏才提起了小学堂的事,皇嫂便说了两句男女有别,还是分开的好。” “当时臣妾听完,觉得也是这个道理,便没有多心,怎么,陛下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吗?” 说起来,如今这一辈的皇嗣当中,朱见深是最长的庶子,但是却不是最长的孩子,在他之前,朱祁镇还有两个女儿,长女重庆公主,和朱见深一母同胞,是贵妃周氏所出,年纪最长,如今已经满七岁了,次女嘉善公主,是惠妃王氏所出,也有六岁多了。 重庆公主这个孩子,朱祁玉也见过的,虽然是周氏所出,但是素来和钱皇后亲近,性格温婉柔顺,和慧姐儿这个小疯丫头简直是两个极端,她的确从小就喜欢女红刺绣,所以,这件事情听起来,倒是合理的很。 不过,听起来合理,却未必是真的合理。 朱祁玉想了想,又问道。 “那皇姐呢?她当时的表现,可有什么异常?朕记得你刚刚说,皇姐是先到的慈宁宫,才来的坤宁宫?” 汪氏皱眉思索了片刻,但最后仍然摇了摇头,道。 “确实如此,但是,皇姐向来都是先去慈宁宫,再来见臣妾,这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而且,此事并非皇姐提起,而是臣妾自己拿捏不准,才问了皇姐。” “她当时也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只是随口说了两句,说外头的家学,都是男女分开,学不同的东西,还说慧姐儿要是不喜欢进学,其实再玩闹两年也无妨。” 说着,汪氏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道。 “陛下,臣妾不知道陛下何处觉得奇怪,但是皇姐的性格,陛下是知道的,上次薛驸马之事后,皇姐一直念着陛下的好,每回到坤宁宫来,都带着许多礼物。” “小学堂的事,要真的是慈宁宫那边有什么暗示,只怕皇姐才越发不会掺和进来……” 所以,真的就只是巧合吗? 朱祁玉还是隐隐觉得有哪不妥,但是听了汪氏的话,他的确也说不出什么问题来。 如汪氏所说,常德长公主是个聪慧的人,她知道分寸在哪,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尤其是,阳武侯府一门的性命,还在朱祁玉的一念之间,她自然就更不会动什么其他的心思。 真要是孙太后嘱咐了她什么,她反而不会照办,说不准会直接将来龙去脉说出来,那才真的是省了他们在这瞎猜的工夫。 不过,心中虽然仍然存有疑惑,但是看着汪氏有些担心的样子,朱祁玉还是温和的拍了拍她的手,道。 “你不要多想,朕就是随口问问,毕竟此事和慧姐儿有所牵连,还是要了解清楚,朕才放心。” “既然没什么事,那一切照旧便是,这样,朕明日就给内阁下旨,让他们好生挑选几个师傅,来为慧姐儿跟济哥儿授课,另外,朕让成敬也过去盯着,可好?” “嗯……” 汪氏也知道朱祁玉是在安慰她,不过,成敬她是晓得的,早在王府时就跟过来的人手,忠心可靠,而且学识渊博,照顾两个孩子,想必是没什么难度的。 而且,如今成敬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妥妥的宦官之首,有他看着,汪氏自然放心许多。 于是,她的神色也放松下来,笑吟吟的道。 “被慧姐儿这么一闹,臣妾险些忘了正事。” “陛下,今日太医刚刚来报,说是贤妃李氏诊出了喜脉,已经快两个月了,臣妾已经遣了医女前去侍奉,又添了不少人手过去,只盼济哥儿和澍哥儿之后,陛下能再得皇子,如此才是后宫的福分。” “这是臣妾拟的赏赐单子,陛下过目……” 说着话,汪氏从一旁的大宫女流环手里接过一份文书,递到了朱祁玉的面前。 翻开来看了看,朱祁玉本没放在心上,子嗣一道,他能做的已经做了,尤其是澍哥儿降生之后,他心里清楚,此后肯定会有越来越多的皇子皇女,自然也就更能平静以对。 赏赐这种事情,属于后宫事务,正常来说,朱祁玉是不插手的,但是,随意扫了扫,他的眉头还是皱了皱,道。 “这单子是谁拟的,过厚了些!” 如今的宫中妃嫔数量,比朱祁玉前世的时候要多了不少,但是,实际上的花用,却反而少了许多。 究其原因,还是制度问题,在朱祁玉重定选秀制度之前,后宫当中皇后位下,只有贵妃和妃两个品阶。 贵妃位重,除了育有皇子之外,还要能得圣宠,所以不多,但是贵妃之下,所有的后妃,都是妃位,品阶待遇视同郡王妃。 除此之外,因为员额不定,全看皇帝心情,所以后宫当中的支出,一向是一大笔银钱。 但是,自从改制之后,皇后之下,只设皇贵妃一,贵妃二,妃四,嫔九,这笔财用,一下子就控制住了。 如今的后宫当中,虽然人数比之前多了不少,但是,除了汪皇后和杭贵妃这两个潜邸之人外。 新选进的嫔妃,就只有一个贤妃李氏,以及因为诞下皇子而晋升为淑妃的郭氏,剩下的才人,贵人,七八个加起来,待遇花用,也及不上原本的两个妃位。 所以实质上,人数多了,但是后宫的财用压力,却反而小了。 当然,这仅止于是朱祁玉的后宫,南宫的那位太上皇,他拒绝了选秀的建议之后,还是按照自己之前的旧制来执行。 原本在出征之前,太上皇还算克制,并不沉迷女色,除了皇后钱氏之外,只有贵妃周氏,惠妃王氏,辰妃万氏这几个妃嫔。 但是,自从瓦剌归来之后,这不到两年的时间,已经纳了七八个妃子,而且眼看着,这个人数还有扩充的趋势。 虽然说,南宫的花用都是从内库当中拨付的,但是,这件事情也依旧引得户部的多次不满,建议节制南宫的花用。 (沉尚书:怪不得最近天子的秋风越来越难打.jpg) 然而,奏疏每每递上,天子却总是搁置不提,南宫的花用没有削减,反倒是对后宫的支出,更加控制严格了起来。 就拿眼前的这份单子来说,用来赏赐南宫的妃子,算是寻常的礼单,但是放在朱祁玉的后宫当中,已经够得上给杭氏这个贵妃的常礼了,所以朱祁玉才会有此一问。 “臣妾拟的……” 汪氏眨了眨眼睛,却没有避讳,接过单子,开口道。 “原本这单子贵妃递了来,按普通的常礼定的,但是臣妾想着,陛下如今只有两子两女,子嗣还是单薄了些。” “贤妃如今怀了身孕,本就是喜事,而且,万一是个皇子的话,贤妃的位份也得再提一提,赏赐自当厚些,所以臣妾又加了些。” “怎么,陛下觉得不妥?” 朱祁玉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 “还是按寻常的规制来,绵延子嗣是好事,但是也不必太过铺张,李氏本已是四妃之一,位份足尊,便是诞下皇子,也不宜再提。” “若要赏赐,待皇子降生,再赏不迟。” 后宫的这套典制,朱祁玉自然有其考虑。 大明历代帝位的传承,着实是不算顺遂,主要的原因,是皇后常常并无所出,导致了后宫当中的地位微妙。 为了名正言顺,往往有废后之举。 但是,皇后毕竟是天子正妻,母仪天下,轻易废立动荡尤甚,所以,朱祁玉参考先皇对待孙氏的做法,专设了皇贵妃的位阶。 所谓皇贵妃,实际上位同副后,轻易不授,有这个位阶在,可以做到并不废后的情况下,保持太子生母的极尊之位。 如果说有朝一日,济哥儿能够成了太子,那么,杭氏便有机会拿到皇贵妃的封号。 但是,如果不能,那皇贵妃便会长久虚设。 至于贵妃,一般来说,天子大婚亲政时会直接选出一个,另外的一个,则是要看荣宠。 这个位阶的设立,是考虑到,后世子孙有不少情种,若是让他们喜爱的妃子,和其他的普通嫔妃一般,怕是要闹幺蛾子。 但是就朱祁玉这一代来说,有杭氏就够了,剩下的另一个贵妃之位,至少现在,他没打算给出去。 当初郭氏诞下皇子之后,由嫔晋妃,一是因为她是杭氏之后,首个诞下皇子的,其二也是因为,选秀刚起,并不完善,宫中只有她一个九嫔,四妃之位更是只有李氏一个,所以晋升妃位,不算什么。 可要是说由妃而晋贵妃,那么就只有一个名额,自然要慎之又慎。 说着话,朱祁玉显得有些不高兴,看着汪氏道。 “这种事情,你原不必来试探朕的,你和杭氏,自潜邸时陪伴朕,情分不同,皇贵妃之设不提,贵妃之设,原也是这个用意,旁的嫔妃,四妃之位已然足尊,无论是待遇位份,都足以抚育皇子,不必再往上提了。” 以朱祁玉的眼光,又岂会看不出,这份单子,是汪氏故意拿出来的,目的其实就是想看看,他对于后宫到底是怎么安排的。 不然的话,这种错误,汪氏的聪慧,是不会犯的…… 眼瞧着朱祁玉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汪氏却笑了笑,罕见的露出小儿女的姿态,四下瞟了一眼,然后坐到朱祁玉的身边,缩进了他的怀里,道。 “前些日子,母亲进宫来看臣妾,说臣妾嫁了个好夫君,陛下是这天下,最英伟的男子,说臣妾要惜福。” “外朝那么多的朝廷大事,您都能理得井井有条,臣妾的小心思,您自然都能看得穿。” “可是呀,就因为这样,臣妾才觉得母亲说得对,要是没有您的疼爱,知道您肯定能包容臣妾,臣妾又哪敢耍这些小心思呢?” 依偎在丈夫的怀里,汪氏少见的没有往常的端庄仪态,反而颇有几分少女的娇憨。 这副样子,看的朱祁玉又好气又好笑。 转念一想,他也明白过来,哪怕汪氏的身份地位再加上他们之间的感情,可有些话,也是不好直接问的。 无奈之下,他只能戳了戳汪氏光洁白皙的额头。 “你呀……” 于是,原本稍稍紧张的气氛,顿时变得轻松起来,慧姐儿不在,芸姐儿早就被奶娘哄着睡了,佳人在怀,又是如此姿态,朱祁玉自然有些不老实起来。 不过,就在此时,汪氏却支起身子,道。 “陛下,说正事,贤妃那边,到底是该赏赐的,毕竟怀了皇嗣,若是和普通的常礼一般,还是不妥,刚好最近这些日子,暑气渐起,正是一年当中最炎热之时,眼瞧着就要七月了,贤妃素来怕热,不如命人在她的殿旁建上一间凉屋,过于暑热时,可以消去暑气,过的舒服些,如何?” 所谓凉屋,一般傍水而建,以水轮运水于屋檐之上,造出人工水帘,引凉气入屋,是乘凉避暑的好法子。 刚好李氏所居的宫殿旁,有一湾活水,可以说,这的确是个不错的提议。 但是,朱祁玉的心思却已经不在这个上头了。 “七月流火……七月……” 汪氏发觉丈夫的身子似乎变得有些僵硬,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抬头,却看见朱祁玉的神色变得无比郑重起来。 “这件事情,皇后安排便是,朕忽然想起一件急务需要处置……” 说着话,朱祁玉一抬手,喊道。 “怀恩,传旨,摆驾文华殿!”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六十三章:劝 南宫,清和阁。 如今外朝皆道太上皇日日宴饮,贪好美色。 但是实际上,真正在南宫侍奉的贴身之人都知道,宴饮是真,纳了诸多妃嫔也是真,但是这些妃嫔,真正得宠的却并不算多,太上皇对她们,和对待钱皇后,周贵妃,以及万辰妃,王惠妃等人,是完全不同的。 整个南宫,钱皇后的地位最高,是真正的女主人,能做得了南宫事务大半的主,而且,除她之外,南宫中几乎没有人可以自由出入。 其次便是周贵妃,身为太子生母,位份也仅次于皇后的贵妃,她在南宫当中也地位很高。 钱皇后身体不佳,早些时候,因为思念太上皇,哭瞎了一只眼睛,目力不佳,所以很多的桉牍文书都瞧不甚分明,加之行动不便,性格也仁慈,所以对待宫人们犯错,很多时候疏于管辖。 因此,很多时候,这些事情都是由周贵妃代劳的,像是执行宫律,杖责宫人这种事,基本上都是周贵妃做,甚至于,就连那些不知轻重的新晋宫妃,若是言行逾矩,周贵妃也照打不误。 如果说南宫中人,对钱皇后是敬,那么对于周贵妃则是畏。 至于剩下的万辰妃,王惠妃,地位虽不及周贵妃,但是各有皇子皇女抚育,加之她们平日里性格也不争不抢,自己顾自己,所以倒是存在感不强。 但是,南宫中贴身侍奉的人都清楚,周贵妃可以对其他的宫人乃至宫妃执行宫律,但是对于万辰妃和王惠妃,却是不行的,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育,更是因为她们几乎是和周氏一同入宫的,哪怕是犯了错,也轮不着周氏来处理。 至于其他的宫妃,很明显的,太上皇对于她们,就像是对待高级一些的歌女舞女而已,虽然封号也是妃嫔,偶尔的赏赐也厚,看起来也十分得宠,但是地位和外头酒宴上陪侍的妓子相差不大。 所以不管明面上这些宫人怎么恭敬,但是打心底里,她们在看到这些宫妃得宠时,只会觉得自己也可以,唯有对待原本就跟着太上皇的几个宫妃时,才会真正的将自己当成奴婢。 因此,实际上太上皇的贪好美色,不过是看着如此而已。 每旬之间,太上皇必有一日留在钱皇后处,至少有三天的时间,太上皇是不召幸宫妃的,虽然宴饮颇多,莺莺燕燕,但是真的召幸的宫妃,却并没有外界以为的那么多。 倒是一应的待遇位份,太上皇给的足足的,并不在意这些。 这一日,便是太上皇循例并不召幸宫妃的日子,和往常一样,用了晚膳后,朱祁镇去延春宫陪着钱皇后说了会话,便回了清和阁,拿起自己之前搁下的《资治通鉴》继续读了起来。 在他的身旁,侍奉的人也从宦官换成了几个宫女。 这倒不是他好色,而是……他身边可用的宦官,基本上都已经不在了! 一场春猎,朱祁镇放走了孛都,代价就是,他带去的所有随从,一概都被抓进了诏狱当中。 要知道,在春猎之前,朱祁镇并不知道孛都的打算,既然是要出宫,他带出去的,肯定都是最心腹的人手。 可现在,全都折进去了! 如今他身边侍奉的人,除了当初留守在南宫为数不多的几个心腹内宦之外,大多数,都是来自钱皇后身边的宫女。 毕竟,饮食汤药,衣物鞋帽这些东西,若非真正的可信之人,他决计是不放心的。 而上一次,孙太后为了给他安排侍奉的人手,已经在外朝引起了颇多非议,再让孙太后派人来,就算不提她老人家手头还有没有,单说是送过来,就要引起不小的风波。 要知道,乾清宫那位皇帝陛下,把兄友弟恭维持的那么好,他却这般时时‘防着’对面,传扬出去,倒是称了对方的心。 所幸,也不是没有好处,侍奉的人少了,很多事情,也就没那么扎眼了,想必,经此一事,那边也能放心不少。 如此,也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 手里拿着书卷,朱祁镇的心思却早已经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进来一个面色憨厚的小宦官,禀道。 “陛下,圣母到了。” “母后?” 朱祁镇回过神来,不由感到有些诧异。 要知道,南宫虽然并不‘禁止’出入,但是,各方却都在维持着脆弱的平衡,其中最重要的,也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就是朱祁镇自己,绝不能踏出南宫。 当然,春猎这种经过天子和群臣合议后,纳入仪典当中的例外。 这一点是不容触动的,一旦朱祁镇越线,哪怕他知道朱祁玉有所顾忌,但是,也保不准对方会有什么过激举动。 除此之外,其他的就稍微宽松一些,譬如,钱皇后可以偶尔出入南宫,当然,锦衣卫的随行,是少不了的。 再比如,孙太后有些时候,也会过来叙话,当然,这种情况是非常稍的,比钱皇后离开南宫的次数要少得多。 毕竟,自古只有儿子拜母亲,除非是儿子病的走不动路了,岂可让母亲来拜儿子…… 朱祁镇如今的身份,出不得南宫,而孙太后过来,名分上又容易引起议论,所以,基本上就只有诸如除夕,冬至这样的大节,孙太后会借母子团圆的由头,来南宫看看他。 像是今天这样,突然来访倒是首次。 撂下手里的书卷,朱祁镇整容而起,在小宦官的带领下,快步走出了清和阁。 果不其然,从殿门处望去,孙太后轻车简从,带着王瑾和几个贴身宫女,已然站在了外头。 “见过母后!” 见此状况,朱祁镇来不及多想,连忙上前行礼,将孙太后迎了进来。 在软榻上坐下,孙太后皱着眉头打量了一圈,看着偌大的殿阁中三三两两的侍奉之人,尚未提起正事,便开口道。 “你身边侍奉的人手也太简薄了些,哀家早说过,再给你送些来,你偏不许,就这么点人手,够用什么!” “再者说了,你虽在南宫,可身边都是一帮女子,又像什么样子?” 朱祁镇苦笑一声,从战战兢兢的宫女手中拿过茶壶,示意她们退下,亲自给孙太后斟了一杯,道。 “清净些好,人少了管教起来方便,母后如今在宫中,也须得有贴心的人侍奉,都送了南宫来,如何的了?” “母后放心,朕有分寸,若真的需要,朕自会向母后讨的。” “再说,贴身侍奉,宫女也够了,阮浪去时,留下了几个得用的人,虽然年纪小了些,但是胜在忠心可靠,使唤起来倒也顺手。” 朱祁镇说的,便是刚刚的那几个守在外头的小宦官,他们都是阮浪带过来的人,为首的,看着憨憨的叫蒋平,之前是阮浪的干儿子。 虽然朱祁镇话里说着不满意,但是,阮浪死后,他无奈之下启用了这个小宦官,却发现他意外的伶俐,完全不像看起来那样,于是,也就继续用了下来。 孙太后摇了摇头,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的性格,自然也就不多劝。 饮了口茶润了润喉,道。 “此次哀家前来找你,是有一件事要对你说。” “什么,张輗要清理军府?还是向乾清宫那边举告?” 听孙太后说完了话,朱祁镇顿时脸色铁青,道。 “他疯了不成?” 要知道,在朱祁镇的眼中,不管这些人是属于英国公府,还是属于任礼手下的人,但是终归,都算是能在朝堂上为他发声的人。 现如今,张輗竟然要自己把人交出去,空出军府那么多的人手,来让朱祁玉随意填充,他岂会不怒? 见此状况,孙太后也叹了口气,道。 “朝政之事,哀家一介后宫妇人,本不该多言,其实此前你刚回京时,哀家便想对你说了,英国公府,已然不是当初的英国公府了。” “如今掌事的这个张輗,既没有张辅的智勇,也没有张軏的沉稳,鲁莽的很,而且,自私自利,说着要为你效命,但是实际上,真遇到了事儿,先顾着的,还是自家的好处。” “他现在仍然跟着你,只是因为英国公府船大难掉头,无奈之举罢了,但是要说真的为你着想,只怕未必!” 这话越说,朱祁镇的脸色越是难看。 的确,当初他刚刚回京的时候,孙太后就隐晦的跟他提起过这件事,但是,当时他并未在意,最主要的原因,当然还是因为,张辅和张軏两兄弟,一个跟着他战死沙场,一个失志不渝的执行他的命令,为了救他回京,丢掉了性命。 这份恩情,朱祁镇自然是感念不已的,所以,回京之后,他最为倚重的,就是英国公府。 但是,时至今日,他不得不说,张輗的确令他有些失望。 该办的事情办不成,但是,搞砸事情却是一把好手。 本来,对于任礼莫名其妙的被下到诏狱,朱祁镇心中便有疑窦,现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 让他如何能不生气! “不行,朕要亲自问问他,当初张辅和张軏,都是一脉忠贞,如今英国公府交到他的手里,朕又待他不薄,他为何要如此待朕?” 恨恨的在殿中踱步两圈,朱祁镇咬着牙道。 “冷静!你要真的这么做,那哀家还来这一趟做什么?坐下!” 看着儿子如此焦躁的反应,孙太后心中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过多耽搁,而是得了朱仪的消息,就立刻到了南宫。 不然的话,以自家儿子的性格,若是从别处得了消息,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端。 因此,孙太后罕见的端出了严厉的样子,对着朱祁镇轻喝一声。 于是,朱祁镇总算是冷静了下来,但是仍旧坐在一旁的榻上一声不吭,明显是还在气头上。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硬着来,孙太后口气慢慢转缓,道。 “儿啊,有句话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经历了这么多事,这些道理,原不必为娘的来教你。” “往日里,哀家不喜欢钱氏,但是如今,你如何宠着她,哀家都不觉得过分,就是因为,她眼里心里,都装的是你一个人。” “但是,除开钱氏,朝廷上下之人,没有不为自己的!” “今日的这个消息,是成国公透给哀家的,可是,他这是忠诚吗?” “或许是有的,但是,也未必就不是在争权,如今你这一头,两大公府鼎立,你若疏远了英国公府,自然就会亲近成国公府。” “所以,你再生气,也毫无用处,你既是帝王,当知权衡之道,如何平衡手中的势力,你不该不清楚,否则,你便是犯了和那张輗一样的错!” “何况,虽然哀家不想这么说,但是,张輗虽是为英国公府图谋,为他自己得利,可英国公府壮大了,对你也是好处,毕竟,如今这两大公府,都已经站明了立场。” “所以,这无非是得失取舍罢了,哀家此次前来,就是要给你讲清楚这番道理,让你不要冲动。” 孙太后太清楚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性格了,才智谋略都是有的,就是太重感情,很多时候脑子一热,什么都顾不上了。 她最害怕的,就是朱祁镇一个没忍住,跟英国公府撕破脸,如今南宫的处境看似繁花似锦,但是实则处处危机。 若是这个时候,还不能好好统御手下可用的力量,离心离德,那么,就彻底完了。 所以,这口气,不忍也得忍! 不仅要忍,而且,还要忍的干净,忍的毫无怨言,如此一来,才能化不利为有利,获取优势。 但是,如此一来,只怕朱祁镇这边…… 孙太后望着自家儿子,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实话实说,这件事情她也没有把握,不然的话,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急匆匆的赶来。 很多时候,想清楚道理是一回事,但是,真的要控制自己的情感,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就像当初,孙太后心里清楚,张輗之所以牺牲会昌伯的爵位,其实是更理智的选择。 但是,这件事扎在她的心里,却始终挥之不去。 她尚且如此,更不要提,自己这个向来容易被情感左右的儿子。 然而,这一次,朱祁镇却反而冷静下来,拳头仍然紧紧的捏着,但是,脸色却平静下来,道。 “母后放心,朕明白了,且请母后帮忙传下话去,就说,英国公府世代忠臣,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若不立威,难正风气,张輗无论要做什么,朕都支持他,也让朱仪还有焦驸马等人,全力配合便是……”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六十四章:这是咋了? 下了早朝,一众大臣三三两两的散去,神色却都有些不大自然。 无他,虽然今日早朝一切如常,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但是,几乎是所有的大臣,都有一种惶惶不安的感觉。 至于原因,则是因为御座之上的天子,今日显得格外的焦躁。 应该说,这种现象非常罕见。 自天子登基以来,无论什么时候,都从容不迫,智珠在握,就连紫荆关一役,前线战事最紧张的时候,天子也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但是今天早朝,虽然天子看起来没什么异常,但是,他老人家身侧的气压,却一直低的吓人。 好不容易等到下了朝,一帮重臣都不约而同的留了下来,开始相互打听,然而,哪怕是平素和宫中交往最多的内阁,也对此一头雾水。 直到成敬公公姗姗来迟,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陛下有旨,召吏部尚书王文,兵部尚书于谦,户部尚书沉翼,工部尚书陈循,礼部尚书胡濙,左都御史陈镒,内阁首辅王翱,次辅俞士悦文华殿觐见。” 于是,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被点到名字的大臣,默默的对视了一眼,便跟着成敬进了宫中。 但是,就这么一头雾水的进去,老大人们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因此,在路上,这几个人各自打着眼色,最后,还是俞士悦无奈,往前紧着走了两步,问道。 “成公公,不知陛下今日召见我等,所为何事?” 要论对天子的了解,自然是宫中的宦官更多,加上成敬的脾气好,大多时候,能透露的消息他都不瞒着。 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闻听俞士悦发问,又瞧见一旁的老大人们虽然个个目不斜视,但是实际上都支棱起的耳朵,成敬踌躇片刻,还是道。 “前日夜间,陛下突召了钦天监的官员觐见。” 钦天监? 一众大臣愣了愣,怎么都没想到,这事情会和钦天监扯上关系。 钦天监,掌察天文、定历数、占候、推步,测候日月、星辰、风云、气色之事。 这个机构看起来神秘无比,但是实际上,在敬鬼神而远之的儒家体系当中,钦天监承担的地位,更重要的是历法的修订以及对天文气象的研究。 毕竟,对于农耕社会来说,掌握农时和天气的变化,对于农事来说,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当然,偶尔钦天监也会对很多神秘事件做出预测和解释,因为涉及到占卜和推算,所以,有些时候,也会被人猜测议论。 但是按理来说,当今天子,应该不是一个会笃信鬼神之事的人,而且,钦天监如今的监正,家学渊源,人品还是信得过的,也不是那种会蛊惑君上之人。 那到底是什么事呢? 满怀着疑惑,一帮大臣来到了文华殿。 “臣等参见陛下!” “诸位先生,坐吧……” 行礼过后,天子照常赐座,神色当中已然看不出来什么,但是,隐隐的一抹愁绪,却还是被众人敏锐的察觉到了。 “沉先生,户部如今的存粮如何?” 刚一坐下,没有任何的缓冲,天子就直奔主题,点了沉翼的名。 啊这…… 沉尚书眨了眨眼睛,谨慎开口,道。 “陛下,近日朝廷支出颇多,去岁畿辅,山东,河南等地大旱,大名、顺德、广平、保定、处州、太原、大同七府饥荒,朝廷收入骤减。” “加之赈灾,抚恤官军,修筑大渠,太子殿下出阁,赎买军屯……” 虽然知道自己得收着来,但是,沉尚书习惯使然,一张口就开始扳指头算。 实话实说,他这个户部尚书,当得的确很难。 土木之役本就耗费了大量的财力物力,令国库空虚之极,接下来又是一场大仗打下来,天子仁慈,死难官军的抚恤半点不准拖延,又要修筑大渠,又要赈灾。 给太上皇翻修南宫要花钱,天子选秀要花钱,太子出阁要花钱,上回天子登基还好,考虑到国库的底子,没蠲免太多的赋税,但是后来,随着国库稍稍松快了一些,太子出阁,天子大笔一挥,又免去了去岁受旱灾等七府之地的税赋。 然后就是整饬军屯,拉着户部一块出钱赎买,一桩桩的事,样样紧要,件件重大,整的沉尚书头一天比一天大。 不然的话,他堂堂的户部尚书,七卿之一,哪会死皮赖脸的天天找皇帝要钱,他不要面子的吗? 还不是没有办法! 然而,沉尚书说着说着,就感觉气氛有些不对,一抬头,便见天子目光灼灼,全无平时的那副温和。 “咳……” 沉翼到底是久经宦海之辈,见势不妙,立刻话锋一转,道。 “不过,去岁除去受灾之地外,其余地方税赋正常,加之互市开通后,边境商税流入国库。” “如今国库当中,尚有存粮约一千八百九十万石,绢九万一千匹,丝两万四千斤,绵十二万五千六百三十斤,布一十四万四千匹。” “除此之外,尚存可调动的银两有一百三十余万两,各地常平仓存粮,尚需统计……” 作为户部尚书,沉大人的专业素质当然是过硬的,国库的具体情况,可谓是信手拈来。 不过,按照常理来说,国库的底子到底有多少,并不好当着朝臣的面,一一的具体列出来。 不然的话,就会迎来现在沉尚书四周的目光。 就这? 偌大的国库,堂堂的大明朝,国库就这么点东西? 一帮老大人们看着沉翼,一脸的怀疑之色,心中甚至暗自在猜想,国库每年的岁入,不会都被沉翼这个老货给黑了吧。 这就是典型的光看见户部风光,见不着户部作难。 事实上,真要说的话,如今国库的状况,和土木之役刚刚结束的时候相比,是差不多的。 但是别忘了,这一年多下来,在户部的支持下,办了这么多的大事,而且,就在前一段时间,有一大批的勋贵世家,献出了自家的田册,户部还要负责支付赎买银,这笔支出也算进去的话,整个朝廷这一年多下来,其实不亚于又打了一场大仗。 这种情况之下,户部能够保持基本的收支平衡,已经是非常艰难了。 当然,账面上依然非常难看,可是,这已经是沉尚书天天撒泼打滚,四处抠抠搜搜,豁了老脸打秋风,竭尽全力能做到的极限了。 因此,面对着这帮老大人质疑的目光,沉尚书毫不势弱的挺直腰板瞪了回去,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上,要说事事周全,件件圆满,一点错都没犯,这点沉翼当然不敢保证。 但是,他敢说在场这么多人,换了任何一个坐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上,都不可能做的比他更好。 这一点,他相信上首的天子,是最清楚的! 不过,就在他一抬头,希望得到来自天子的支持时,却见天子也皱了眉头,从手边翻出一份文书,口中喃喃自语着。 “不够……不够……” 啥? 这还不够? 沉尚书眸中流露出一丝幽怨的目光,头顶上默默飘起了乌云。 然而这个时候,朱祁玉却没工夫理他,直接道。 “朕需要更详细的账册!” “三日之内,户部根据手头的材料,梳理出除国库之外,各地常平仓的存粮以及存银数量,呈上来给朕!” “是!” 感受到天子口气当中扑面而来的急切,沉翼虽然仍旧想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却已知情况的严重性,顿时将心头的一点小情绪全数抛到脑后,肃然拱手领旨。 这番场景,落在其他的大臣眼中,自然更有所感,他们隐约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但是,还未等他们开口发问,天子已经从户部身上转过头来,看向了一旁的陈循,问道。 “陈先生,工部如今在建的工程,还有多少?” 相对于沉翼,陈循倒是稍有准备。 当然,这不是因为他比沉翼要厉害,完全是因为有沉翼在前,让他揣测出了一些东西。 天子进门就先问户部,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肯定是和朝廷的支出有关。 既然如此,那么,几项大的需要用钱的地方,势必要进行调整,而各项工程方面,工部是大头,户部之后,肯定接下来就要问他。 因此,稍一思忖之后,陈循便拱手道。 “回陛下,工部如今手头的工程,最紧要也最耗费钱粮人手的,是对于边境诸关隘的修复重建,如今大同,宣府,紫荆关等处重要关隘,城墙基本已经修复完成。” “倒马关等处因受损严重,几乎需要重建,所以工期稍稍滞后,但是也基本完成了搭建,工程近半已经完成,不过,若要完全修复,尚需半年左右。” “至于各处受损不算太严重的小型关隘,因为要优先重镇,所以只是在筹备当中,等着户部拨银,再行修复。” “除此之外,便是陛下在京敕建的新王府,以及去岁青州,齐府等地因大火而毁损的王府重建,再有便是大渠的后续加固事宜,还有就是漕运的疏浚……” “臣今日过来仓促,难以一一列明,具体状况,请陛下允臣些许时间,待臣回工部厘清之后,再行回奏!” 户部过的艰难,可是,谁又过的不艰难呢? 土木之役的影响方方面面,单是边关的那一摊子事儿,就足够工部忙活的了,这一场大仗打下来,各处关隘的重建修复,到现在都没有结束。 除此之外,工部又修了大渠,还要负责殿阁的整修,王府的筹建,一样是忙活的团团乱转。 就这,后头还排着一大摊子的事儿等着办呢…… 不过,陈尚书明显觉得自己要比沉尚书更聪明,说完了之后,还砸了咂嘴,那意思是,你看咱,回答的多得体。 然而,高兴还没过片刻,紧接着,就听到天子吩咐,道。 “回奏上来的奏疏里,除了要有各期工程的进度,另外再附上可以暂时延迟或者尚未动工的工程,边境的诸关隘重建事宜,工部也再召人,调整方略,在建的工程尽量缩减可以缩减的部分,若是不太重要的关隘,或者尚能使用,受损不重的关隘,视情况暂时停罢。” “至于王府……” 朱祁玉揉了揉额头,感到有些难办。 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摆了摆手,道。 “王府的敕建,也暂时延缓,尹王父子到京之后,让他们先去十王府!” “是……” 一大串的吩咐,陈尚书着实是消化了一段时间,才讷讷的开口。 这副样子,让一旁的沉翼大感快意。 让你这个老小子显摆! 你丫不想想,当初匠户改制,要不是有户部的支持,先拨了银两,工部哪来的哪来快的速度,召集到足够的匠户,开启对边境各城池关隘的修复,这会还嘲弄他工作做的不够细致。 现世报来了吧? 天子给户部的任务,虽然繁重,但是无非就是尽快的摸清楚各地的国库和各地的底子,加班加点,总是能做完的。 可是,工部要做的,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这么多的工程,边境大大小小的关隘,还有大渠的后续建设,漕运的疏浚,虽然天子说调整方略,停罢不急之工程。 但是,哪些个算不急呢?尤其是边境,万一要是该修的没修,让虏贼钻了空子,谁来负责? 这才是真正的时间紧任务重,而且,还不能出差错。 陈循你这个老家伙,等着掉头发吧! 轻哼一声,沉尚书转过头去,心里却开始盘算,到底出了什么样的事情,让天子突然开始缩紧了朝廷的开支。 无错 难道说,是边境或是云贵之地,又起了战火,要打仗? 不然的话,沉尚书想不到什么理由,会让天子做出如此突然的转变。 这当然,也是在场诸多大臣的疑惑。 眼瞧着天子问过了户部和工部,总算是歇了口气,一众老大人们相互对视了一眼。 最终,还是礼部的老尚书胡濙上前问道。 “陛下,臣斗胆发问,陛下急召臣等入宫,盘点户部国库存银存粮,又欲停罢工部营建的诸多工程,收缩朝廷支出,可是出现了什么紧急的要事?”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六十五章:同心协力 这话一出,众人都望向了于谦。 但是,看见他也是一副疑惑的样子,才稍稍放下了心,如今无论是国库的状况,还是民间的状况,都经不起再打一场大仗了。 如果说要开战,无论如何也是避不开于谦这个兵部尚书的,既然于谦也并不知内情,那么,大约便可以排除掉这个可能了。 不过,若非是边境生变,又会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天子焦虑至此呢? 听到胡濙的问话,朱祁玉总算是抬起了头,不过,罕见的,他脸上却掠过了一丝为难的神色,踌躇片刻后,他方开口道。 “诸位先生放心,目前来看,边境尚无大事,瓦剌鞑靼相互攻伐,内耗颇多,就算是最后哪一方胜了,恐怕也无力南下。” “不过……” 说着话,朱祁玉的脸色变得肃然起来,道。 “虽然边境无事,但是,朕恐怕要跟诸位先生透个实底,那就是,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朝廷只怕要经历一场不亚于大战的艰难了。” 这一句话,让刚刚放下心来的诸大臣,顿时又悬起了心。 不过,他们想来想去,也没想到除了战事之外,还有什么能够让天子说的如此严重。 见此状况,朱祁玉叹了口气,道。 “昨日钦天监来禀,说星象有变,恐扰京师,朕原本觉得此说太过迷信,但是钦天监坚称京师月余之内必定有地龙翻身之祸,并列举了许多迹象,加之朕近几日以来,的确时有梦魔,昼夜难安,不知何故。” “得钦天监禀奏之后,朕连夜命锦衣卫及东厂查探,发现果然属实。” “连日以来,京中有数口井水莫名变得浑浊不堪,又有惊鸟无故乱飞,老鼠频繁活动,如此种种,皆为钦天监中古书所载地震之兆。” “如今此事虽尚难确定,但是京师重地,若出此祸,必是大灾,故而,朕才会忧思深重。” 真正的事实当然不是这样。 景泰二年七月癸丑夜,京师大震,自北而南,地龙翻身,死伤者过百人,这本是朱祁玉前世就经历过的事情。 旁的事情,或许因为他的重生会发生改变,但是天地伟力,只怕非为人愿所动。 算算日子,距离京师地震的时间,已经不到十日了。 前世的时候,朱祁玉不知道也就算了,但是如今既然早就已经清楚了,自然要提前防范。 但是,如何对大臣们说,却是一个难题。 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直接预测,谎称是祖宗托梦什么的,都可以,反正只要能够应验,对于朱祁玉的威望只会有增无减。 可是,朱祁玉却并不想这么做。 因为,如果他的猜测属实,他前世所经历的这些天灾仍然会如期降临的话,那么就说明,所谓的天人感应,完全是无稽之谈。 所谓帝王失德引动天罚,也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他若是通过这种方式来告知大臣们即将有灾变的事,那么,只会强化他们心里的这种观念。 这并不是朱祁玉想要的。 他希望这些大臣和百姓,崇敬的是能够让社稷稳固,国家富强的天子,而不是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 所以,他就需要有一个足够可信的理由,来说服这些大臣。 钦天监,就是最好的选择。 这个机构带着神秘色彩,平素和其他的衙门交往也不多,而且负责观测星象历法,拿钦天监来当由头,是最合理的。 但是,即便是钦天监,要是预测的太准了,也难免会陷入朱祁玉所担心的状况当中。 所以,他这两日日夜不停的翻阅了诸多的古书,总算是找到了一些地震前的预兆。 命锦衣卫和东厂前去核实之后,有些征兆的确出现了,但是,也有些没有出现。 不过无论如何,总算是一个理由,当然,这个理由在一众大臣看来,着实是让他们有些哭笑不得…… 就这? 老大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片刻之后,陈循上前道。 “陛下,天灾难测,钦天监观星象历法,至多只是猜测而已,陛下圣德昭然,励精图治,岂会无故有地龙翻身之事,若因一时猜测,扰动国政,恐非好事,还请陛下三思。” 作为正统的儒家子弟,陈循向来信奉敬鬼神而远之,何况,要论博览群书,陈循在诸臣当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 历朝以来,方士假借星象之名,招摇撞骗,自称能够预测天灾的数不胜数,但是真正能够预测成功的,几乎没有一次。 所以,哪怕朱祁玉列出了一些证据,还是难以说服这些大臣。 毕竟,看天子的这副架势,又是要盘点国库,又是要停罢工程,已经算是影响到了整个朝政大方向的走向。 仅仅是一个预测,未免有些过于小题大做了。 话音落下,其他诸臣也纷纷附和。 不过,众人当中,倒是胡濙若有所思,上前道。 “陛下,自古地龙翻身,时常有见,京师虽少,但也并非没有可能,钦天监既有预测,臣以为多加防范,也不为过。” “但是,仅是一场地龙翻身,何至于令陛下如此重视,陛下向来运筹帷幄,此举必有缘由,臣愚钝,斗胆请陛下明示!” 要么得说姜还是老得辣呢! 胡濙这么一说,便算是给朱祁玉递了话头,沉吟片刻,朱祁玉开口道。 “诸位先生,此处没有旁人,朕也便对诸位实话实说。” “此次钦天监的预测,只是一个引子,朕之所以会如此紧张,更重要的是自去岁以来,各地呈报上来的灾害越来越多。” “朕查阅了过往数十年的记录,发现近几年以来,各地的灾变在陆续增多,只不过,因为朝廷国力富足,且各地陆续有叛乱需平,所以少有人注意到之后。” “近几日以来,朕除了查阅古书,还翻出了各地呈报上来的关于气候的奏疏,看过之后,朕便发现,虽然很多地方尚无灾情,但是却已然隐隐有所迹象。” “钦天监这边,除了禀奏了星象之外,还呈递上来了近段时间各地的异常之时,自正统八年以来,各地时有久雨,严寒,夏日渐长,雷雨增多,冬日渐冷,暴雪不止……” “这种趋势如果延续下去的话,各地必然会演变出大的天灾,朕不知道这灾变何时会来,但是,朕不能拿天下万民来冒险。” 应该说,这番理由倒是说的过去。 但是,毕竟没有实打实的证据,因为这个,转变大的施政方针,对于一众大臣来说,仍然有些难以接受。 不过,天子的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们再莽,也不能直接劝。 因此,片刻之后,内阁俞士悦上前,开口道。 “陛下仁爱万民之心,诚社稷之福也,朝廷大战方止,自当休养生息,恢复国力,但是朝廷政务千头万绪,一时若要转变,恐生动荡。” “故而,臣以为可以徐徐转变,渐次停罢诸不急之务,朝廷已定当定之大政,仍需推行,除此之外,倡导军民官吏勤俭养德,朝廷随时准备应对各项灾情,临机应变便是。” 这话说的委婉,但是实际上的意思就是,陛下您没有必要这么小题大做,该做的事还是得做,摊子铺的这么大,想调整也得慢慢来。 朱祁玉叹了口气,他何尝不想慢慢来呢…… 但是问题是,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给他了。 即将到来的地震,给他提了个醒,几乎是从这次地震开始,大明各地的旱灾,蝗灾,雪灾,雨灾,洪灾,几乎是接踵而至。 这也是他这两年,急着要修筑大渠,整饬军屯的原因所在,一旦耽搁了太久,他的精力势必要转移到应对这些灾害上。 不过,看着底下一众大臣纷纷对俞士悦的建议深以为然的样子,朱祁玉情知没有真正的事实摆在眼前,是无法说服他们的。 沉吟片刻,他也就点了点头,道。 “次辅所言有理,不过,该准备的还是要准备的,朕刚刚吩咐的事情,户部和工部还是要尽心准备,不得懈怠。” “除此之外,兵部整饬军屯的进度,也得加快了……” 说着话,朱祁玉将目光落在了于谦的身上,道。 “于少保……” “臣在!” 应该说,要论对天子的了解,在这殿中,于谦算得上是最出色的那一批,尤其是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磨合,二人在政治上的步调,堪称是心有灵犀。 虽然于谦也不知道,天子为何突然如此不安,但是母庸置疑的是,既然天子有了这种感觉,就必然会采取措施。 如今朝廷上,牵扯精力最大的就是整饬军屯的政务,如果天子所说的艰难处境,真的即将到来的话,那么朝廷就必须要尽快解决军屯之事,全力以赴的应对即将到来的大灾。 现在全国各地的军屯清算,正在稳步推进,这是一个水磨工夫,如果说要加快进度的话,除了加派更多的人手,更重要的就是,要快刀斩乱麻,以威临之! 这个职责,除了他之外,别无他选! “整饬军屯乃国之重政,现如今各地方已然到了最艰难的阶段,朕欲派遣朝廷重臣亲赴河南,浙江,山东等地督之,于少保,可愿前往?” 果不其然,天子的口气郑重,开口问道。 于谦深吸一口气,拱手上前,同样肃然道。 “职责所在,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 “好,朕便命你总理整饬军屯一应事务,亲赴河南等地巡视,若欲阻拦整饬军屯之政者,三品以下,允便宜行事,三品以上及宗室所涉,可先行羁押,覆奏后再行审讯。” “臣领旨!” 三品以下便宜行事,已经属于极大的权力了,除了都察院派出巡视的副都御史,以及地方上的布政使,提督大臣之外,几乎可以说是任由处置,可见天子的决心之坚定。 一众大臣看着于谦坚毅的神色,心中知道,只怕这次,各地方上,是要闹个地动山摇了…… 但是,这还不够! 紧随其后,天子想了想,又点了都察院的名,道。 “总宪,整饬军屯一事,仍需加派人手,朕已经下旨给锦衣卫,调拨官军五千人,分赴各地,以为护卫,为了配合兵部推进,都察院至少要再调拨三十名御史,供于少保调遣。” 前头说过,都察院的人数虽多,但是满打满算,也就一百多人,如今已经有一小半,都撒了出去。 如今的人手,维持各道日常的运转,都有些困难,更遑论天子一张口,就要这么多人。 原本这种情况,陈镒肯定是要推拒一番的。 但是,面对着天子不容置疑的口吻,他踌躇了片刻,还是没有直接反对,而是道。 “陛下,都察院现有人手不足,若要按陛下旨意抽调人手,恐怕尚需吏部配合,否则台宪不稳,亦恐朝局有失,请陛下恩准。” “大冢宰?” 天子显然也知道,陈镒并非在推脱,看了一眼一旁的王文,这位天官大人虽然脾气倔,但是这个时候,显然也是知轻重的,直接了当道。 “陛下放心,臣回去之后,即刻着手增补科道官员,保证在都察院抽调御史出京之前,将名单递上御前。” “好!” 天子微微颔首,众人本以为事情差不多了,却没想到,接下来,天子点了王翱的名,问道。 “首辅,如今翰林院状况如何?” “回陛下,新科进士的考选已经接近尾声,此次试卷由臣及次辅,陈尚书共同阅卷,共选出庶吉士十二人,请陛下御览。” 萧镃到现在为止,还病在府中,所以,翰林院的一应事务,都由王翱暂代,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考选庶吉士一事了。 王翱本以为,天子会揪着这一点继续问下去,但是,却没想到,天子接下来便道。 “如此便好,翰林院中多饱学之士,钦天监所奏虽有古籍为证,但是,仍需继续考察,今日回去之后,首辅从翰林院中,择通晓地理气象之变者十人,分赴各地,实地考察,调阅近十年间的气候典籍,以半年为期,务要将近几年之情况梳理清楚,编纂成册,以为朝廷参考。” “是!”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王翱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朱祁玉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他知道,眼下的理由还说服不了所有人,但是他看过百年之后,非常清楚,很多的天灾,只要肯去找,其实是有可能找得到规律的。 趁此机会,他要编纂一部这方面的典籍,不仅仅是为了之后即将到来的灾年做准备,更重要的是,也要为后世留下参考。 深深吸了一口气,朱祁玉从御座上站起来,居高临下,肃然道。 “国家多艰,正是需要诸位先生同心协力,度过难关之时,自今日起,各部,院,寺,监需严明纲纪,不得懈怠疏忽,各衙门倾力配合,不得有误。” “当此之际,若有敢乱朝纲者,朕定重惩不宥!” 应该说,自从天子登基以来,一向以宽宏待人,似是这等杀气腾腾的话,还是首次被说出来。 于是,所有的大臣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哪怕心中仍然有不信的,却也不敢轻忽,齐齐点头,道。 “臣等遵旨。”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六十六章:捧一踩一有必要吗 应该说,大一统的体制,在资源和力量的调动上,拥有无可比拟的优势。 这次小规模的朝议结束之后,除了天子亲自吩咐的,各部,院的差事之外,京师的各个衙门,也随之动了起来。 朝廷对外公布的消息,是钦天监的地动仪有警,称东南方有震起,恐有余震影响京师,所以需要早做防范。 对于这个说法,朝中有不少的大臣颇有微词,觉得钦天监小题大做,更有御史直言,地动仪预测十中有八并不准确,因此而扰动圣听,实是渎职。 但是,不管底下人的舆论如何,天子的意志已经坚定,并且和一众重臣达成了一致。 既是如此,那么,朝中舆论扰动,和朝廷这个庞大的机器开始运转起来,便成了并行不悖的两条线。 首先便是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既然朝廷说要按照会有余震来应对,那么,第一要考虑的就是秩序问题。 按照往常赈灾的经验,往往大灾本身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在大灾发生之后,人们在恐慌之下的各种骚乱。 所以,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最主要的任务,就是肃清这些不稳定的因素,短短三日的时间,在东厂缇骑的配合下,顺天府将京城大街小巷当中,时常犯事的地痞流氓,统统清扫了一遍。 只有前科但是没有犯事的,吩咐他们呆在家里,近几日禁止上街游荡,这一个月以来,犯了事的,直接丢到大牢当中。 与此同时,派遣衙役挨家挨户的上门告诉百姓,近些日子非必要尽量少出门,尤其禁止到密林,山丘,石山等容易发生坍塌,泥石流,落石的地方。 对于一些极有可能发生次生灾害的地方,在得到天子的诏命之后,兵部直接调动了京营的官军进行了封锁。 当然,这只是开始,在户部的指派下,顺天府专门征调了三百辆大车,开始从京师周围的常平仓中运粮到京师,工部也开始协调召集匠户,腾出了很多用以赈灾的宅院,准备筹建粥棚等赈灾建筑,并加紧储备药物,清水等一系列的物资。 一时之间,原本繁华的京师,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街上人烟稀少,到处都是巡逻的官军。 但是,以兵部,户部,工部,顺天府,五城兵马司为代表的一众衙门,却忙翻了天。 就这么着,七八天的时间倏忽而过。 夜色降临,于谦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府邸,刚下轿子,于冕就迎了上来,道。 思路客 “父亲,俞世伯来了,在书房等您。” “好,我知道了,待为父更衣之后,便去见他。” 这段时间下来,应该说,最忙的就是于谦了。 一方面,天子的旨意已下,他需要准备出京的事宜,这件事情看似简单,但是实际上千头万绪。 首先便是人员协调上,都察院那边,已经给了不少人选,但是于谦要的,是精兵强将,所以每一个人,他都必须亲自过目考校。 除此之外,整饬军屯,各地都遇到了不同程度的阻碍,每个地方的情况又各不相同,先到哪里,后去哪里。 天子既然说了,要在年底之前结束,那么,次序就显得十分重要,说白了,时间紧任务重,容不得有丝毫的差错。 这件事情是最紧要的,但是,除了这个之外,应对地震的准备,却是最紧急的。 虽然说,于谦也对天子如此重视此事持保留态度,可于少保这段时间,在胡老大人的影响下,性子还是改了不少的。 他至少不会再一味的固执己见,而是学着在执行当中慢慢理解,说不定,天子此举的背后另有深意呢。 而且,多准备些也总是好的,万一要是真的,那么,如今所做的准备,必定能够大大降低百姓的伤亡和损失。 谨慎一些,也不是没有道理。 当然,这毕竟没有前车之鉴,所以,如果这次证明的确是虚惊一场,于少保事后该有的劝谏,肯定是不会少的。 但是现阶段,既然天子如此重视此事,那么于谦自然也是全力以赴。 京营的调动,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之间的配合,甚至是巡城御史的各处调动,很多具体的事务,都需要兵部予以支持。 这件事情,于谦虽然大多交给了两个侍郎来做,但是,既然涉及到了官军的调动,那么很多事情,就不可避免的,要他这个兵部尚书首肯之后,才能执行。 这般诸多事情一起压下来,兵部几乎是连轴转。 于谦白天要协调各方,审阅官军调动,过问诸多物资的准备状况,一一考校即将到地方主持军屯的新一批御史,夜间还要加班加点,调阅各地近期送来的档桉材料,为出京做充足的准备。 几乎每天,他都要熬到深夜方回,今日自然亦不例外。 只不过,除了疲累之外,随着时间的推移,于谦心中的忧虑,却也越来越重。 近些日子,虽然京师平静的很,但是朝中,可并不安宁啊…… “仕朝兄,久等了!” 匆匆更衣之后,于谦便到了书房,看到了等候许久的俞士悦。 相对于兵部来说,这段时间,内阁倒是轻省一些,但是,也好不了多少,尤其是俞士悦兼任着太子府詹事一职,两头跑两头忙,也轻松不了什么。 二人多年交情,自然也不讲太多虚礼,在书房当中坐下,俞士悦看着于谦一脸的倦色,忍不住道。 “廷益你还是要注意身体,这几日虽然事务繁多,但是,你接下来有更重要的事情做,若是这个时候点灯熬油的垮了下来,这一大摊子事儿,可就真的没人能扛的起来了。” “多谢仕朝兄关心,我心中有数,只是如今国家多艰,身为朝廷重臣,我等着实是歇息不得啊。” 于谦饮了一口温茶,倒是也没有过分寒暄,转而便道。 “仕朝兄深夜前来,可是因为最近朝中的某些声音?” 忙归忙,但是,于谦的政治嗅觉还在,俞士悦身在内阁,能够察觉到的信号,必然要比他更多,如此深夜前来,所为之事是什么,他一猜便知。 “你也察觉到了?” 俞士悦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抹忧虑,道。 “此处没有旁人,老夫便说实话了,关于提前准备应对灾情之事,陛下确实有些草率了,自古以来,地震之事,虽然有各种学说,但是能够真正准确测知者,几乎没有。” “纵然是钦天监有警,可陛下如此大动干戈,从朝廷到民间,皆有所怨言,我也不瞒你,这段日子下来,哪怕是陈总宪全力在弹压,但是,各科道的奏疏,仍旧是雪花一样的地上御前。” “其中多数是在说,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扰动小民生计,暴力严苛的,也有些人弹劾钦天监蛊惑君上,其心不轨的,还有人直言陛下无故骤然动用官军扰动民生,是任意妄为之举。” “这些奏疏,如今都压在内阁当中,老夫和首辅大人,递也不敢全往上递,压也不敢压的时日太久,当真是……” 内阁说白了,就是替天子解决问题的。 但是实际上,这个度非常的难以拿捏,内阁的票拟虽然不对外公布,可也不至于刻意隐藏。 尤其是这种大规模的奏疏,天子朱批之后,发到通政司留存,上面是有票拟的痕迹的。 那天的小型朝会上,天子的态度已经摆的很清楚了,一切按照大灾即将发生的标准来提前准备,凡有蓄意阻挠者,立惩不贷。 这么多的奏疏一递上去,万一天子要是真的一怒之下,将这些人下了诏狱,那可就是大事了。 不能调和君臣,是内阁的失职! 所以,就只能暂时压着,虽然天子肯定知道这些奏疏的存在,但是内阁稍稍晚些,分批往上递,起码能够让这股风波,看起来要稍稍平稳一些,也给天子处置是留一些缓冲的余地。 但是,这种手段,注定只能拖延时间,而不能解决问题。 底下大臣们的诉求得不到满足,又没有强力的威慑,他们自然会觉得自己的发声还不够,会继续上奏。 而且,这种时候,内阁其实说白了,就是顶锅的。 这般多的奏疏递上去,天子的意思早已明了,所以内阁在票拟的时候,大致的意思,自然只能是驳回。 递到御前,天子大笔一挥准了,可随着奏疏被下发到通政司,越来越多的大臣看到票拟的内容后,也就慢慢的将矛头转向了内阁。 指责内阁碌碌无为,不谏君上,曲意逢迎。 反正,两头作难! “陛下亦是心怀百姓,方有此举,如若钦天监预测为真,那么,如今朝野上下的准备,必可以使损失降到最低,往最好的情况来估计的话,完全平稳过渡,也并非没有可能。” 沉吟片刻,于谦缓缓开口,道。 “即便是虚惊一场,但是,也比真的有了大灾,朝廷毫无准备来得好。” “可是,这种事情,毕竟谁也说不准。” 俞士悦亦是轻叹一声,略停了停,他似乎有些犹豫,踌躇片刻,他方道。 “其实,朝中诸多大臣私下也有议论,即便陛下真的重视钦天监的预测,可只需做好储备,待灾变真的发生,再迅速命各衙门救灾,如此一来,既是稳妥,也不至于闹得如此满城风雨,唉……” 这话说了一半,俞士悦就发现,于谦望着他的目光,有些不善。 其实,他自己也有些心虚,到了后头,声音自是越来越低,不自觉的偏过头去,向窗外望去。 今天是上弦月,月朗星稀,院中闷热的很,没有一丝凉风,虫鸣阵阵,偶有振翅之声响起,扰的人心烦意乱。 然而,还是躲不过去…… 片刻之后,于谦肃然的声音,便在俞士悦的耳边响起,道。 “仕朝兄这是说的什么话,百姓万民的性命,难道还不及所谓的朝堂舆论吗?” 俞士悦一脸不情愿的转过来,闷闷的道。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只是觉得,陛下小题大做,而且,因为区区的预兆,便如此折腾整个京师上下,实在没有必要,出力不讨好,甚至可以说,有些愚蠢,对吗?” 于谦到底是于谦,哪怕性格有所收敛,但是说话仍然是一针见血。 “廷益,慎言!” 俞士悦一脸苦笑,这个于谦,还真是什么都敢说,也不怕这话传了出去,一顶非议君上的帽子扣下来。 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心里的确有一丝丝这样的想法,而且,这不止是他的想法,更是朝中很多大臣的想法。 这样不知真假的警讯,最好的办法,就是置之不理,一切照常。 如此一来,就算真的发生了灾祸,只要做好赈灾,一切便会无虞,可是,万一提前做了准备,可灾祸又没来,平白落了一堆埋怨。 从政治的角度来考虑,这绝对不是划得来的买卖。 但是,这种功利的想法,显然,不是于少保能够接受的。 然而,让俞士悦有些惊讶的是,向来一身正气的于谦,这一次却并没有动怒,在问了一句之后,情绪就平静了下来,问道。 “仕朝兄,既然话说到了此处,我也不瞒你,对于陛下此次的举动,我也觉得有些太过紧张,但是,即便如此,我还是竭尽全力,相信陛下的判断,一条条的认真落实各项举措,你可知为何?” “这……” 大家都是宦海沉浮多年之人,这种局面下,自然也就不会说那种所谓的忠心不二,对天子的命令无论对错,失志不渝的套话。 何况,俞士悦也清楚,于谦不是这样的人,身为朝臣,君上有过当谏止,谏止不听当死谏,此为国士之举。 武死战,文死谏,这本是千古至理,荣耀之事,于谦可不是那种愚忠君上,毫无原则之人。 (此处应圈一下某王姓天官) 不用俞士悦瞎猜,下一刻,于谦就自己给出了答桉。 “恰是因为,陛下此举不合利益所为,所以,才更显珍贵!”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陛下即便贵为天子,也不可能不犯错,否则,要群臣又有何用?” “有过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只顾一己之利,心中不存天下万民,如……” 于谦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看到俞士悦陡然一变的脸色,最终,还是顿了顿,跳了过去,继续道。 “为一己功业,以万民做险,才是大祸。” “陛下如今愿为万民,以自己名声做注,哪怕是错,可这份仁爱万民之心,却珍贵无比,不可挫伤。” “所以,哪怕于某心中也对所谓钦天监预警心怀疑虑,可仍旧愿意同陛下一起,认认真真的提前准备。” “此次,即便是错,于某也跟着陛下一起错!”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六十七章:朱·白莲花·大预言家·祁钰 窗外虫鸣阵阵,天空压抑而沉闷。 书房当中,俞士悦望着于谦,神色有些复杂。 应该说,天子对于谦的宠信,并非是毫无来由的。 说句大不敬的话,若他是天子,面对于谦这等一心赤诚,谋国不谋身之人,只怕亦不免要亲之重之。 所谓君明臣贤,不外如是! 身为研习圣人之道的士大夫,俞士悦的心中,自然也十分羡慕这种君臣关系。 但是,羡慕归羡慕,他很清楚,自己是做不到的。 何况,在朝多年,俞次辅也不是那种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他更清楚的是,朝廷需要于谦,但是不能有太多的于谦,不然的话,也不是什么好事。 将心中的那一点羡慕甩出去,俞士悦道。 “不论如何,朝堂之上,如今已然是暗流涌动,这几日的奏疏虽多,但是内阁这边,总还是能缓和的下来,但是这么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京城如今虽未戒严,但是,其实也差不多了,再这么拖延下去,这些舆论,只怕会从朝堂蔓延到民间,真到那个时候,天灾未来,人祸便至,只怕对陛下圣誉有损。” 君明臣贤,海清河晏的理想很美好,但是,人不能活在理想当中。 朝局之间的博弈和利益斗争,虽然俗套,但是却客观存在,不可避免。 “仕朝兄是担心,有人会搅动民意,借机攻讦陛下?” 于谦说话倒是一如既往的直接,皱了皱眉,他继续问道。 “怎么,内阁当中,是听到什么风声了吗?” 内阁掌握票拟权,朝堂上下的消息,应当是最灵通的,所以,朝堂上有什么风吹草动,俞士悦应该是最清楚的。 “目前来看,暂时还没有发现串联的迹象,但是,这几日以来,我的确发现,不少大臣的奏疏当中,言辞隐隐有变得激烈起来的迹象。” “而且……” 俞士悦略停了停,眼中闪过一丝冷意,道。 “前番任礼之事,有人为了保下任家,不已经用过这种手段了吗?” “鼓噪民意,扇动百姓,引动民间舆情酝酿,随后借为民请命之名,谋一己之私利,这般手段,无非是拿捏了陛下仁慈爱民,看重民情民意。” “廷益你说得对,陛下一片赤子之心,这固然是好事,但是,我等也需防备,有人借民意裹挟陛下,不是吗?”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俞士悦这话,其实也就差点名了。 随着春猎场上,朱仪正式站队为太上皇发声,成国公府的‘立场’也由暗转明,被彻底划到了太上皇一派当中。 此后的种种迹象,包括太上皇一党为朱仪争取爵位,朱仪为南宫解围,再到保下任氏的努力,无不在证明成国公府和太上皇之间的密切关系。 朝廷之上,永远不可能缺少派系,尤其是在朱仪的立场表示的如此清晰的状况之下,自然就引动了朝中诸多大臣的不满。 要知道,如今虽然天家的关系十分尴尬,但是,总体来说,还算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天子主持朝政,太上皇安养南宫,太子正位出阁,各安其位,各守本分,虽然朝堂斗争不断,但是,依然总体平稳。 但是,随着成国公府彻底摆明了立场,也就意味着,太上皇已经不安于仅仅在南宫当中安养,而是意欲通过一些大臣影响朝政。 这对于很多的大臣来说,是十分排斥的。 当然,太上皇毕竟是太上皇,只要没有直接下旨干预朝政,朝臣也无法强行进行谏止。 事实上,从这一年多下来,太上皇反复的旁敲侧击和试探来看,他老人家,大概率是不会再用这样容易引起巨大反弹的办法了。 如此一来,事情就变得麻烦了。 成国公府乃是勋贵武臣,而且是最顶级的那一批,朱仪如今一方面和英国公府联姻,在勋戚当中有着巨大的影响力,另一方面,又执掌着东宫幼军,想要在明面上阻拦他参与政务,基本是不可能的。 所以这样导致的结果就是,大臣们明知道是太上皇在背后施加影响,但是,有成国公府以及朱仪带领的一众勋贵在,就只能将其当做普通的朝局争斗来对待。 就拿上次成国公府复爵来说,很多大臣心里都明白,各家勋贵不仅仅看的是朱仪的面子,才肯做出让步,配合军屯的整饬,这背后,一定有太上皇的推动以及太上皇一党的奔走。 但是,即便知道,该做的妥协,还是要做的。 就像俞士悦刚刚所说的,朝局之争,不是一时意气,衡量利弊固然俗套的很,但是身在朝中,却是不可避免的。 而这一次,显然又是一个挑战! 从太上皇的角度来说,天子的威信衰减,就意味着他可以施加的影响力更大,既然太上皇已经有了这种念头,那么,自然要多加防备。 所以实际上,这才是俞士悦会产生天子有点在瞎折腾的想法,单纯从朝局的角度来看,天子稳居九重,以不变应万变,才是最好的办法。 当然,于谦说的也对。 因为这么做,事实上,是在牺牲百姓的生命,来换取自己的利益。 所以注定,天子不会这么做的。 略停了停,俞士悦继续道。 “何况,你也看到了,陛下不信鬼神,虽然重视钦天监的预测,但是更多是出于防备所以有此举动,可底下百姓,终归不识圣人之理,甚至朝中诸多大臣,依旧笃信天降灾罚,乃是天子失德。” “如若此次真的有地龙翻身,只怕朝廷之上,亦有人会借此发挥,这才是老夫真正担心的……” 俞士悦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愁眉不展。 不过,面对他的担心,于谦却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摇了摇头,道。 “仕朝兄这就多虑了,试想一下,难道说,陛下没有提前准备,等到真的有灾祸降临,你所担心的,就不会成真吗?” “不过是少些串联的时间罢了,该来的,自然是要来的。” “陛下圣明烛照,虽然心怀万民,但是更能洞悉朝局,只不过,陛下率先将保护百姓放在首位而已,可这绝不代表,你我能够想到的,陛下会想不到。” 说着话,于谦的眼中闪过一抹厉色,道。 “这些人当真以为,陛下只有菩萨心肠,没有雷霆手段吗?” 俞士悦一愣,片刻之后,迟疑着点了点头。 也是,往日里,天子对待他们这些大臣,一直都是温和仁慈,以至于让他险些忘了,当初天子未登基时,在左顺门外,是何等的威势万方,以监国王爷的身份,便慑服群臣,威压百僚。 不过,看到于谦这般神色,俞士悦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踌躇片刻,还是问道。 “话说回来,廷益你这次出京,怕是少不得风波,陛下此次允你便宜之权,你……” “若陛下所言属实,接下来,朝廷必将度过一段艰难的时间,既是如此,那么,于某出京,就只有一条路!” 于谦点了点头,脸色慎重,道。 “金尚书如今尚在边境未回,不出意外的话,陛下给他的旨意,应该会比给我的,更清楚几分。” 于是,俞士悦又恍然想起,这位金尚书出京的时候,似乎是携带了王命旗牌一副的…… 所以说,天子是早有打算吗? 俞士悦眉头紧皱,一时脑中转过了无数念头,甚至于,不自觉间感到有一阵头晕目眩。 耳边响起一阵慌乱的惊鸟扑飞声,紧接着,是轰隆隆的声音震耳欲聋,让俞士悦霎时间回过神来。 这不是错觉,大地真的在动! 抬头和于谦对视了一眼,二人眼中同时闪过一抹惊色……地龙翻身了! “走!” 于谦一声出口,二人甚至来不及穿上鞋履,在大地的震颤当中,疾步朝着房门外的院中走去。 ………… 明明是夜晚,但是,天空中却诡异的闪过一道白虹,由南及北,仿佛要撕裂天穹一般。 无数的惊鸟盘旋在京城上空当中,将安静的夜晚渲染的喧嚣之极。 原本平稳的大地,此刻仿佛成了孩子手中的玩具一般,被丢来丢去,京城当中的牲畜马匹,烦躁不堪,一个个的试图朝外冲去。 人们有些已经入睡,被剧烈的晃动给惊醒,有些还未入眠,但面对如此天地之危,只能瑟瑟发抖的躲在床下院中,等待着地震的结束。 大街上到处是巡逻的官军,尽管早就已经有所准备,但是,当地震真的出现的时候,众人还是慌乱了一阵。 尤其是许多百姓,哪怕已经得到提醒,此时应该安稳呆在家中,不要乱跑,但是仍旧慌不择路的奔跑到了大街上。 所幸的是,在兵部,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的一再强调下,所有巡逻的官军,都没有骑马,避免了马匹失控,冲撞百姓。 但是,即便如此,整个京城仍然慌乱不堪。 ………… 南宫,朱祁镇躺在榻上,辗转反侧的睡不着觉,朝廷近些日子的动作,他自然都看在眼中,不过,对于朱祁玉如此大动干戈,他当然是嗤之以鼻的。 因为区区的预言,折腾朝廷上下不得安宁,简直是可笑。 他甚至盘算着,再过两日,要让朱仪找些御史,给朱祁玉添添堵,就算形不成什么实质性的威胁,但是看这个自高自傲的弟弟吃瘪,总是让人舒心的。 但是,不知为何,打从今天下午开始,他总觉得心中有些不安。 身旁的钱皇后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烦躁,道。 “陛下,可是有什么事在烦心?” “没事,睡吧……” 钱皇后本就觉浅,朱祁镇知道是自己让她醒了,于是,轻轻的拍了拍她的手,翻了个身,正想拥着钱皇后入眠,却突然感到床榻一阵晃动。 “陛下,地龙翻身了!” 几乎是在外头声音传进来的一瞬间,朱祁镇立刻就反应了过来,来不及多想,他拉着钱皇后,随手披上两件袍子,立刻就往外头奔去。 寝殿外头,已然围了不少的人,南宫当中,到处都是嚎哭之声,整个宫殿,都仿佛在瑟瑟发抖。 天顶长虹破月,朱祁镇抱着钱氏在院中广阔处停下,四周无数的宦官宫女簇拥着他,脸上皆是慌乱之色…… 这种场景,不仅发生在南宫当中,也发生在京城的各处。 与之相对的,则是宫城当中的平静。 乾清宫中,灯火通明,朱祁玉站在廊下,负手而立,眺望着天边白虹,在他的身后,怀恩带着一干宫女内侍,恭敬侍立,形成一副沉默的画卷。 和各处的慌乱完全不同的是,方才的白虹贯月,地动山摇,没有对这副画卷产生任何的影响。 地震持续的时间实际上很短,但是,这种天地伟力带来的压迫感,却是无比巨大的。 但是,怀恩方才,就眼睁睁的看着,天子立于廊下,面对如此山岳动摇的场景,脚步稳稳的扎在地上,甚至是身形,都没有一丝动摇。 似乎如此天地之威,在天子眼中丝毫都不值一提。 哪怕知道,天子对地震早有预料,但是,怀恩的眼中,依旧闪过浓浓的敬畏之色。 要知道,他同样也提前得知了消息,可刚刚的那一刹那,他仍然有抑制不住的,想要逃跑的冲动。 和他一样的,还有身后的一干内侍宫女,哪怕到了现在,地震已经停下,怀恩的腿仍旧在一阵发软,只靠着一股意志力在支撑着。 但是天子不同,怀恩能够看得出来,天子是真的波澜不惊,丝毫未将这恐怖的天地之威放在眼中。 和一众外臣不同,怀恩就在天子身边侍奉,他知晓的东西要多得多,譬如说,根本不是钦天监向天子预警,而是天子召了钦天监来询问,又查阅古书找到了很多的蛛丝马迹,才向一众大臣宣布。 再比如,天子似乎早就预料到,今夜会有事情发生,所以,提前亲自布置了宫防, 看着远处的禁军队伍,在短暂的慌乱之后,迅速的汇聚到了宫城的四周,恢复了正常的巡查秩序,与此同时,无数的火把和灯光在宫城四处点燃,亮如白昼。 见此状况,怀恩的眼中,忍不住闪过一丝浓浓的敬畏。 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时候,舒良公公还有锦衣卫,应该都已经动起来了吧…… 看着眼前平静的和往常一样的身影,这一刻,怀恩无比确定,天子绝对不是小题大做,他老人家,是真正的圣人临凡,真的有预知地震的本事! 果不其然,大约一炷香之后,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舒良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廊下……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六十八章:出宫 和怀恩一样,此刻的舒良,眼中同样闪着浓郁狂热的崇敬。 哪怕朱祁玉不愿意将这些事情归在鬼神之说上,但是,很多时候,人们的迷信是遏制不住的。 尤其是对于舒良,怀恩这样贴身侍奉的人来说,他们了解的内情更多,自然想的也就更多。 小心的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舒良小步朝前,来到廊下,声音一如既往的恭敬,道。 “启禀陛下,两宫皇太后,后宫诸位娘娘,皇子,公主,皆安然无恙,各宫各处,除少数年久失修,无人居住的殿宇有坍塌破损外,其余皆十分安全,只损毁了部分器物。” “除此之外,长春宫等处,有心怀不轨之人意图趁乱鼓噪,奴婢已将其悉数抓捕,其中有数人激烈反抗,被奴婢当场击毙。” “如今,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正在后宫主持大局,皇后娘娘命奴婢问陛下安……” 闻听此言,朱祁玉终于转过身来,眼中也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轻松。 地震的时间,他当然知道的清清楚楚。 顾忌到预测的太准,会引发外界不必要的猜测,所以,他只能命京师上下这几日以来,持续保持最高标准的防备和巡逻。 理所当然的,宫中自然是更加谨慎。 不过,相对于宫外,宫内他的顾忌更少,所以,基本上,就完全是针对着地震发生的时间做出的布置。 早在今夜傍晚时分,他就命人将宫中上下各处容易落石,倒塌的地方清查了一遍,严禁所有人靠近。 各宫的妃子,皇子,公主,都移居到了最稳固的殿阁当中,还储备了足量的清水,食物等,做到有备无患。 除此之外,他特意将舒良调进宫来,防备一切可能出现的意外,又加强了宫防的调动和布置,目的就是最大程度的保持宫城当中的稳定。 京师的宫城在建造的时候,就曾经考虑过地震的问题,这一点,朱祁玉十分清楚。 或许像是雷击,大火这样的灾害,宫城会容易受损,但是,至少应对地龙翻身来说,包括三大殿在内的诸多宫殿,都是没有问题的。 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 刚刚虽然看似天摇地动,但是实际上,整个宫城的诸多殿阁,基本上主体受损的很少,大多都是一些砖石瓦砾四散掉落而已,并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 相对于天灾,很明显,人祸才是最需要防备的,这也是舒良守在后宫当中的原因。 不过,还是那句话,宫中这么大,总会有些老鼠,抓就是了…… 空中白虹仍在,惊鸟乱飞,但是,朱祁玉却并不在意,转身进了殿中,澹澹的吩咐道。 “如此便好,你们去吧。” “今夜京城当中,怕是要出不少事情,光凭锦衣卫怕是照料不住,后头不会再有余震了,按照之前朕对你们说的去办便是。” “是……” 舒良和怀恩对视了一眼,默契的后退两步,各自转身下去了。 如天子所说,今夜,怕是要发生不少事情了…… ………… 宫中平静的很,在舒良和孙勇带领的一干禁军的巡查当中,很快就恢复了秩序,但是,宫外就不一样了。 历来大灾之际,最是容易发生混乱之时,虽然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但是,城中还是发生了各种各样的混乱。 首先便是地震本身带来的损失,京师的皇宫,是请了各种能工巧匠,用了最好的材料建造起来,自然有很好的抗震能力,即便如此,还是有部分年久失修的殿宇有倒塌的情况,更不要提诸多的百姓之家。 京师多年以来,都很少发生地震,所以,哪怕在天子的施压之下,朝廷各个衙门已经将此事当做了最紧要的事情来准备,但是诸多百姓却是不信的。 他们有很多人,只觉得是朝廷在瞎折腾,甚至觉得,顺天府那些凶神恶煞的衙役,强硬的让他们搬出破旧的老房子,是在没事找事。 然而现在,一朝地震真的袭来,那些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老屋子,纷纷倒塌下来,有些跑的快的,跑到院子里躲过一劫,可来不及跑的,就只能被压在底下,生死不知。 房屋倒塌,牲畜乱跑,到处冲撞,更有不少心怀不轨的人,趁此机会偷窃,抢劫,**,大灾之下,人性的丑陋在夜色的掩盖下,暴露无遗。 京城当中罕见的灯火通明,甚至有几处燃起了大火,也不知道是意外,还是有人纵火,总之,乱糟糟的一片…… 兵部。 于谦和俞士悦二人,在察觉到地震发生的第一时间,来不及多想,急匆匆的便换上官服,立刻到了衙门坐镇。 “见过于少保!” 不过,让于谦没想到的是,他刚踏进兵部的门,便见到一身飞鱼袍的锦衣卫指挥使卢忠,早已经等候在兵部大堂。 “于少保,如今情势紧急,下官就不多废话了,如今地龙翻身,京城大乱,下官禀陛下圣命,已经调遣了三千锦衣卫,前往各处衙门维持秩序。” “但是,京城地域复杂,仅凭锦衣卫难以兼顾,需要调动五城兵马司及京营官军协助,这是陛下的圣旨,请于少保察看,并签发调兵堪合,圣旨上涉及的领兵将领和御史,舒良公公已经带着东厂缇骑去接了,稍后便到……” 说着话,卢忠拿出一份黄绢圣旨,递到了于谦的面前。 于谦展开一瞧,上头果然是天子亲笔,盖着大印,亦有兵科的签押,并无问题。 稍一迟疑,他将圣旨收起,也没有多说,立刻召集兵部的郎官,准备签发堪合。 趁这个当口,于谦开口问道。 “卢指挥使来的如此之快,不知宫中情况如何,陛下可安好?” “于少保放心,陛下和两宫皇太后,诸位娘娘,殿下皆安然无恙。” 于谦点了点头,似乎是想开口问什么,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没有发问,就在这两句话的工夫,外头已经鼓噪了起来。 无数的青袍御史,以及京营的将领,在得到了旨意之后,已经来到了兵部准备领取堪合,前往调兵了。 于是,按下心中那抹若有若无的疑惑,于谦立刻开始安排起具体的事务…… 回了后宫一趟,确定汪氏等人都没什么事之后,朱祁玉也没闲着,直接就到了文华殿。 还是那句话,无论之前做了何等样的准备,但是,在这等天地之力下,人们最需要的,就是信心! 天子,就是信心! 随着锦衣卫和东厂的人马全都撒出去,各个衙门迅速恢复了秩序。 不管是刚刚从惊慌不定中回过神来,还是和于谦一样,已经回到衙门的官员,在锦衣卫和东厂拿出的一道道旨意当中,都用最快的速度开始有条不紊的忙了起来。 内阁自然也一样,因为天子特恩,东华门现在已经不再落锁,所以,一干内阁大臣顺利的就回到了宫中。 先是觐见了天子,确认天子无恙之后,他们便带着一干中书舍人,同样开始处理起各项突发的事务。 “顺天府报,东城失火,纵火贼人已抓捕……” “五城兵马司奏,西城有倒塌房屋十七座,在籍失踪人口六十二人,请调官军三百协助……” “巡城御史李磊奏,地震所致百姓无居者已有三百五十二人,请开赈灾棚安置百姓……” 一道道的奏疏,流水一样的递到内阁当中,又呈上天子的御桉,用最快的速度,被下发到各个衙门当中。 朱祁玉的手上丝毫不停,中间夹杂着一个个的重臣前来请安的身影,不知不觉,天已渐明。 “皇爷,兵部于少保,户部沉尚书奉旨在外侯见,其他一众大臣,也在外头等着了。” 眼瞧着奏疏总算是处理的差不多了,怀恩才敢上前小心的劝了一句。 “您要不歇一会吧,再有小半个时辰,就该早朝了!” 然而,朱祁玉却并没有答话,轻轻揉了揉眼睛,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对着身旁陪着处理了一夜的成敬道。 “成敬,你去传旨,今日免朝。” 啊? 成敬眨了眨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 虽然他很清楚,天子已经处理了一夜的政务,此时应当疲累的很。 但是,免朝? 虽然说,这一晚上,已经有不少大臣得了召见,但是毕竟只是少数,眼下刚刚发生了地震,怎么说,天子也该在群臣面前露个面,以安朝廷众臣之心吧。 见成敬有所迟疑,朱祁玉却摇了摇头,道。 “你去传旨便是,外头的这些人,这个时候肯定憋了不少话想说,但是,朕不想听,叫他们散了吧。” 对于这帮大臣的性格,朱祁玉怎么说还是清楚的。 或许其中有不少人重实务轻虚论,但是,也有不少人重虚言轻实务,眼下正是震后千头万绪之时,需要的是所有人把精力投入救灾当中,他可没工夫听这帮人说什么天人感应,讲什么修德慎行的大道理。 露脸什么的,这一晚上他见的大臣够多了,各部,院,内阁的主官都见了一遍,足够安稳人心了。 于是,成敬便不敢再多说,急匆匆的去外头宣旨。 且不说一众大臣在得到免朝的旨意之后议论纷纷的局面,此时的于谦和沉翼二人,却被领到了文华殿中。 他们亦是忙碌了一个晚上,但是此刻,得了天子的召见,依旧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参见陛下!” 二人进了殿中,先往御座上看去,却见上头并无人影,再往旁边一扫,却见天子一身苍青色暗龙云纹窄袖常服,头戴素色翼善冠,腰间简简单单的悬着一枚玉佩,负手而立。 见此状况,于谦还没反应过来,但是沉翼心思细,第一时间便察觉到,天子的这副装束,似乎是要…… “二位先生来了,不必多礼。” 果不其然,天子转过身来,摆了摆手,道。 “京城当中刚刚受灾,朕这一夜,接到了不少奏报,但是,再多的奏报,也比不得亲眼瞧一瞧,二位若是无事,不妨陪朕出宫一趟,亲自到京城各处看看,如何?” 啥玩意? 出宫? 于少保和沉尚书四眼震惊。 陛下,这会外头一大堆官员等着您上朝呢,您一句免朝也就算了,咋这还要往宫外跑啊? 这,您是觉得天子出宫一趟,是小事是吧? 无视二人眼中的惊诧,朱祁玉侧过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内侍,于谦和沉翼这才发现,此刻站在天子身边的两个看似衣着寻常的内宦,竟然是怀恩和舒良这两个大珰。 感受到天子的目光,站在一旁的舒良立刻躬身道。 “皇爷,车驾都准备好了,就在西华门外,随时可以出发。” “陛下,天子出宫,非同小可,如今京城当中刚刚有地龙翻身,各处十分混乱,陛下金尊玉贵,万一要是稍有差池,臣等万死莫赎,恳请陛下……” 眼瞧着天子迈步就要往外走,沉翼苦笑一声,连忙上前,迎着头皮开口劝道。 一边说,还一边给于谦打眼色,让他也帮着劝劝。 沉翼亦是刚从外头忙了一夜进来,自然清楚如今的京城有多混乱,就是寻常时候,天子出宫都需谨慎谨慎再谨慎,更何况这个时候。 天子倒是也给面子,停下了脚步,转头问道。 “于先生觉得呢?” 沉尚书期待的望向了于少保,然后…… “臣谨遵陛下旨意!” 我*! 于谦你变了! 你以前不这样的…… 现在怎么变得跟王文那个老家伙一样,毫无原则! 这可是天子出宫,而且是在这么个状况下,就这么轻率的决定了? 感受到天子重新转过来的目光,沉翼一脸尴尬,难以置信的望着一旁的于谦,上下好好的打量了一番,心中忍不住升起一丝疑惑。 这货,不会是假的吧? 倒是天子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现,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笑了笑道。 “既然如此,那就走吧……” 于是,沉翼一堆劝谏的话憋在心里,郁闷的瞪了于谦一眼,可惜于谦的脸色却没有丝毫的波动,紧接着迈步跟着天子就出了殿门。 无奈之下,沉尚书重重的叹了口气,道。 “哎,你等等我……” 说着话,也迈步跟着,就出了文华殿……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六十九章:伴君如伴虎 天色渐明,晨光熹微,空中翻腾着墨色的云彩,在这暑热的七月,带来了一丝清凉。 西华门外,沉翼欲哭无泪的看着眼前的场景。 一辆简简单单的马车,什么大辇,仪仗统统都没有,要说这些繁文缛节,不讲也就罢了。 但是,就连周围的护卫,也只有数十人。 不客气的说一句,寻常的公侯之家出门,带的人也比这个要多。 堂堂天子,出宫巡视,怎么能就这种规模? 沉翼看了一眼于谦,见对方毫无反应,正准备开口再劝两句,就看到了让他眼珠子掉了一地的场景。 “见过皇叔父!” 似乎是听到了动静,宽大的马车当中,忽然就钻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子,一身澹蓝色窄袖四爪暗龙纹圆领袍,脚蹬鹿皮靴,看起来胖乎乎的,十分可爱。 小人从马车中钻了出来,踩着旁边的脚凳,蹦蹦跳跳的跑过来,恭恭敬敬的拱手行了个礼。 “殿下小心……” 这副样子,看的一旁的一干内侍,尤其是贴身侍奉的万贞儿和梁芳眼皮直跳,担心不已。 他们二人也是临时接到了消息,说是皇帝召见太子,然而,到了地方才发现,竟然是要出宫。 眼瞧着皇帝已经到了,可是,自己等人遣去报信的人,却仍然毫无消息,二人心中担忧不已,但是也只能上前行礼,道。 “参见陛下!” 另一边,见到小太子也出现在西华门,就连于谦也有些坐不住了,忍不住问道。 “陛下,您这是要?” “太子是国之储君,不可不识民生疾苦,此番出宫,自然是要让太子随朕一同!” 啊这…… 看着天子轻描澹写的样子,两位老大人同时感到一阵头疼。 “陛下,此番出宫太过仓促,是否先让殿下回宫,陛下若有意让殿下体察民情,可择日准备妥当后,再令殿下出宫,请陛下三思。” 沉尚书硬着头皮,还是只能继续劝。 天子临时起意,要出宫巡视,这本来就够荒唐了,结果现在,还要带上四五岁的小太子,这万一要是出个什么事,他们这帮跟着去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社稷罪人啊。 所幸的是,这一次于谦也没有继续站在天子那边,而是跟着劝道。 “陛下,太子殿下虽为社稷储君,但却年纪尚幼,宫外如今混乱,倘有闪失,臣等万死莫赎,恳请陛下暂将殿下送归东宫。” 一旁的梁芳和万贞儿也一副期待的目光,但是,他们知道自己的地位是什么,这种场合,根本没有他们开口说话的余地。 面对两位尚书大臣的劝谏,朱祁玉似乎有些犹豫,不过,他倒也没直接表态,而是伸手摸了摸眼前小人的头,道。 “深哥儿可愿跟皇叔父出去看看?” 朱见深这段时间被教导的很好,至少看起来很不错,很是沉静懂礼,但是,他习惯了被人安排,这个时候,朱祁玉如此问他,便让这位小太子一时有些无措。 旁边的梁芳拼命的跟给朱见深打着眼色,示意他不可答应下来,这让朱见深有些犹豫。 他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皇宫,走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去南宫拜见自己老爹,要说不想出去,是不可能的。 但是,他又是个乖孩子,皇祖母和父皇一再交代过他,要听万姐姐和梁芳等几个大伴的话。 于是,小小的太子殿下十分纠结,一时没有答话。 见此状况,一旁的梁芳再也忍不住了,小心翼翼上前道。 “启禀陛下,太子殿下昨夜受了惊吓,此刻尚未定下心神,奴婢觉得,不妨先送殿下……” “放肆!” 然而,话未说完,天子一道目光冷冷而来,顿时让梁芳额头汗水直冒。 “圣母就是这么教你们规矩的?” 澹澹的一句诘问,顿时让梁芳瑟瑟发抖,顾不得地上烟尘,立刻就跪倒在地上,颤声道。 “奴婢万死!” “拉下去,杖责二十!” 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朱祁玉轻轻摆了摆手,一旁立刻有内侍上前,绑了梁芳按在地上。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朱祁玉却感到自己的衣袖被拉了拉,低头一看,是朱见深一脸怯怯的望着他。 “怎么?深哥儿觉得不妥?” 面对朱见深的时候,朱祁玉自然换回了温和的口吻。 但是,温和之下,无论是一旁的梁芳,万贞儿,还是于谦,沉翼等人,都忍不住捏了把冷汗。 朱见深再小,也是太子,是储君! 既然如此,那么在天子面前,时时刻刻便是奏对。 尽管如今的朱见深不可能意识到这中间的区别,但是,所谓伴君如伴虎,稍有任何的疏忽,都有可能造成严重的后果。 就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无论天子的口气再温和,可遮不住的,是君臣名分。 梁芳再是东宫的人,身在宫中,也是天子的奴婢,休说是杖责二十,就是要了他的命,也无人能说得出什么。 南宫当中,每个月都有宫女内侍被杖责至死,可有谁为他们喊冤了吗? 这种状况之下,天子看似是在问太子的意见,但是实际上,太子若是真的出言,那么,便犯了大忌。 如果说,太子年纪稍大些,接受过一定的政治训练,那么,这种简单的错误,会本能的避免。 但是现在,太子还太小了,刚刚出阁读书,虽说这段时间听说读的还不错,可面对这样的考验,确实还太早了。 虽然说,现如今这位太子的身份特殊,地位稳固,但是,既然太子已经出阁,一言一行都会受到朝野瞩目。 如此一来,太子到底如何表现,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然而,这种情况之下,也无人能够提醒太子,因此,在众人担心的目光当中,或许是感受到面前之人和煦的态度,朱见深纠结了一下,还是小小声的试探着问道。 “皇叔父能不能不罚梁芳?” 一言既出,于谦和沉翼二人,顿时无奈的对视了一眼,果然,太子殿下还是太小了,这种话,唉…… 但是,越是这种时候,他们越不能说话,最多只能事后补救。 不然的话,同样是犯了大忌。 因此,虽然心中明镜一样,但是,在场的所有人,却都大气都不敢出一下,整个氛围显得压抑而宁静。 不过应该说,朱见深虽然小,可毕竟是当储君教育的人,虽然出阁的时间不长,但是,在慈宁宫中,被教导着也有不短的时日了。 政治的功力当然没有,但察言观色的能力,还是有一点的。 只不过,到底是小孩子,意识到了气氛不对,但是,却不知道应该如何解决,只能低着头,一副犯错的样子。 倒是朱祁玉,面对这样的局面,没有丝毫生气或者恼怒的样子,反而用更柔和的口气问道。 “那深哥儿能不能告诉皇叔父,为什么不要罚梁芳呢?” 朱见深低着头,不敢说话,样子有点可怜,又有些无助。 应该说,身为储君,这又是一个错误。 传扬出去,这位太子殿下,不仅会被视为不分上下,还会被视为软弱无能。 但还是那句话,这个时候,无人敢,也无人能提醒朱见深。 既入东宫,这就是他必将承受的考验,也是他以后每一天的日常…… 朱见深迟迟不开口,场面越发显得压抑,一旁的梁芳差点又没忍住说话,但是,这个时候,身子同样在微微发颤的万贞儿,却死死的瞪着他,这才让梁芳清醒过来。 他们的命,太不值钱了。 刚刚他说的那句话,换了一般大臣来说,甚至是天子宠信的宦官来说,都毫无问题。 但是,他,梁芳,圣母派在东宫的亲信,胆敢干预天子和太子的谈话,就是大罪。 天子给他二十杖,是小惩大戒,这种当口,他要是还敢开口,那可就真的是死路一条了! 于是,把头深深的低下,梁芳心中惊惧万分,只能默默祈祷着,太子殿下能够应对得当,至少,不要再让局面更加恶化下去了。 见朱见深始终不说话,朱祁玉的脸色总算是变得收敛了些,略微带上了几分命令的口气,道。 “不要紧,太子只管说便是,说错也无妨,朕不怪罪你!” 常年在深宫中的生活,到底还是让朱见深对于这种命令十分敏感,当朱祁玉的口气改变之后,他虽然仍旧看得出来很害怕,但是,还是鼓起勇气抬起了头,磕磕绊绊的道。 “禀皇叔父,侄臣是觉得,梁芳也是为了侄臣着想,他平素对侄臣很好,所以他受罚,侄臣不能一言不发,而且……” 这番话说完,梁芳的心里一凉,暗道一声完了。 太子殿下,可真是哪些话不能说说哪些。 如今朝中是怎么给王振盖棺定论的,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以多年相伴之情蛊惑圣听,弄权欺瞒,以致大祸。 这到了他这,太子殿下又说,因为自己平时跟太子殿下亲近,所以他才为自己求情。 这不明摆着,是他梁芳又在用情义左右太子殿下吗? 果不其然,这几句话声音落下,梁芳立刻就感觉到了,来自身旁的两位老大人冰渣子一样的目光。 当下,梁芳心中一片惨然,都说这朝局艰险,今天他可算是见识到了,这东宫出阁才多少日子,他就已经走到了鬼门关了…… 然而,世事总是无常,就在梁芳以为,一切都无力回天,自己注定要成为井中枯骨的时候。 自家的太子殿下,总算是给面子了一回,鼓起勇气,捏着肉肉的小拳头抬头,道。 “而且这些日子,侄臣在东宫读书,先生说,圣人做法,乃为教化万民,百姓有过,当以礼规之,以德化之,以仁恕之,恶者教导无果,方可出礼入刑。” “梁芳身为内宦,僭越身份,实是有罪,但他是为侄臣着想,并无奸邪念头,皇叔父应当以礼法规之,令他明白身份,恪守本分,若他仍旧不改,再行责罚,才是圣君所为……” 可以看得出来,这番话对于朱见深来说,并不容易。 他说的时候时断时停,有些地方还磕磕绊绊的,但是,这并不影响梁芳对他的崇拜。 太子殿下,您真是奴婢救苦救难的菩萨! 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在场的气氛宽松下来,于谦和沉翼二人望着太子的目光,也不由多了几分赞许之意。 朱见深说的这番道理,真的要论的话,驳倒是很容易的,颇有生搬硬套的嫌疑,但是,对于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来说,却已经是很不容易的。 而且,出于不同的理由,做出同样的行动,其性质是完全不同的。 如果说,太子殿下仅仅是因为梁芳一直陪伴在他身旁,感情深厚,所以为他求情,那么,便是是非不分,感情用事。 但是,既然能够有模有样的说出来出礼入刑这样的话,那么,性质就变成了践行圣人之道,劝谏君父所为。 虽然其中的推理不能细究,但是,太子殿下能够有这样的信念和勇气,已然是值得赞誉了! 因此,话音落下,一旁的沉翼想了想,便道。 “陛下,太子殿下年纪虽幼,但是已然心怀仁德,能通圣人之义,此乃社稷之福也!” 于谦也道:“陛下,沉尚书所言甚是,太子殿下能通仁恕之道,明礼刑之用,实是天资聪颖,可喜可贺!” 从头到尾,二位老大人都没有提起梁芳,但是,梁芳却知道,自己这一劫,算是过去了。 果不其然,天子听完了这番话后,沉吟片刻,脸上也露出了笑容,道。 “太子能有此想法,的确是好事。” “不过……” 听闻此言,朱见深紧绷的小脸也放松了少许,但是还没轻松片刻,便听得眼前的皇叔父又道。 “太子要记住,出礼入刑固然是国之大本,但是,万民之君,当心怀万民,为一人之仁不为仁,在一时之恕不为恕。” “圣人做法,教化万民,自有伦序尊卑上下之道,赏罚分明,公允无私,才是真正的万民之仁!” “所以,皇叔父不能答应你,梁芳既犯了错,便当要罚!” “来人,将梁芳拉下去,杖责二十,以戒东宫上下!”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七十章:一贯钱 朱见深懵懵懂懂的点头,应该说,朱祁钰说的这番道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还是有些深奥了。 不过,虽然太子殿下听不大懂,但是,却也不敢反驳,看着被拉下去的梁芳,一时无措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走吧,跟皇叔父出去看看。” 当然,接下来的事情,原也不需要朱见深来自己做主,处理了这小小波折之后,朱祁钰也未再询问朱见深的意见,牵起他的小手,二人便上了马车。 “二位先生也一同上来吧,今日出巡只是随处看看,既不大张旗鼓,也不必过分拘礼。” 得了天子的特恩,于谦和沈翼二人,倒也没有过分讲究繁文缛节,谢恩之后,便打算上马车。 然而,他们二人刚一动弹,一旁的内侍就挡在了他们面前,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怀恩便不知道从哪翻出来两件青蓝色的披风,递到他们手中,道。 “二位大人,请换上吧。” 于谦和沈翼对视一眼,这才注意到他们身上的绯红大袍,苦笑一声,他们二人只得在外头罩上披风,然后又将头上的官帽摘下,交给仆人保管好,自己则换上了寻常的方巾。 一切做完之后,怀恩才领着他们上了马车。 虽然说这马车看着简朴,但是实际上,毕竟是天子所乘,内中宽大不已,天子坐在中间的软榻上,身旁是规规矩矩的太子殿下。 无独有偶,马车上的天子和太子二人,外袍也罩上了一层披风,遮住了衣袍上华贵的云龙形暗纹。 除此之外,侍奉宦官的打扮也和普通的仆人无异,反而是跟着太子殿下过来侍奉的大宫女万贞儿,身上穿着的锦缎袄裙,显得有些出挑,不过,宫女的服饰,本也就没什么特征,倒也无虞。 怀恩和舒良两个大珰,则是跟随在马车外头,随时侯召。 于谦二人跪坐在下首,面前同样摆着两个小几,颇有几分古之君臣奏对的氛围。 马车平稳的朝宫外行去,不多时,便出了宫城的范围。 朱见深到底是年纪小,虽然一直被教导礼仪,但是毕竟是头一次出宫,身子虽然还稳稳的坐着,但是实际上,眼神却一直不由自主的往马车时而掀起的帘子外头瞧瞧看看。 既然天子不打算张扬,自然要稍稍避人耳目,所以,马车并没有从承天门出,而是绕过西苑,从西安门出皇城。 应该说,在西安门内的一路上,倒还算是秩序井然,毕竟,还属于皇城的地界,各個衙门集中聚集的地方,虽然忙碌喧闹,但是,却也不怎么能看得出来大震的影响。 只有偶尔几处倒塌的建筑,可以管中窥豹,看出昨夜的地龙翻身是何等的天地伟力。 然而,马车刚一出西安门,外头的景象便陡然一变。 耳边依然是喧嚣热闹,但是,却多是哀嚎哭泣之声,旁边内侍卷起马车上的帘子,众人朝着外头望去。 只见高高的城墙下,一群群的百姓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蜷缩着,目光空洞,时有啜泣之声。 远处到处是倒塌的民房,不时有官军的身影在其中出现,似乎在搜寻被压在屋子底下的幸存者。 一群衙役四处奔走着,不断将近处的百姓驱赶向远处搭建的棚子里,整个城墙外,弥漫着一股悲伤而绝望的氛围。 轻轻的叹了口气,朱祁钰牵起朱见深的小手,开口道。 “走吧,下去看看。” 于是,马车悠悠停下,一个身着锦衣的华贵公子,便踏上了城门外的这片土地。 天空中阴云密布,隐隐有想要下雨的迹象。 朱祁钰带着朱见深,身后跟着于谦和沈翼两个老头,随意迈步向前走去,但是看到的场景,却让他心中一阵黯然。 远处是断壁残垣,一座座倒塌的房屋尽显苍凉,近处是一个个眼神空洞的百姓。 这一场地震,不知道让多少人流离失所…… 这还是他提前做了诸多准备的情况下,若是像前世一样毫无准备,只怕情势比现在,还要更恶劣几分。 似乎是感觉到天子的情绪不佳,于谦踌躇片刻,还是低声道。 “陛下,时间太紧张了,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从昨夜忙到现在,一直在安置受灾的百姓,但是,因为要优先搜救幸存的百姓,所以,有很多的安置都还没来得及做。” “这些百姓,大多都是房屋倒塌,但是人无大恙,只是受了轻伤的,待到晚些时候,工部建造的赈灾棚数量够了,会尽快将他们安置起来的……” 眼下的场景,看着固然让人心生怜悯,但是,对于于谦来说,他在地方任上,见到过的灾情,比现在的要严重千倍万倍。 在他看来,现如今这些百姓,至少大多都活了下来,只要之后朝廷做好赈灾的后续措施,顺利的度过灾情,并不算是什么难事。 相对而言,于谦反而更怕,天子因为眼前的场面,觉得顺天府等衙门赈灾不力,怪罪底下的人。 那样的话,反而会让底下竭力救灾的人觉得寒心。 所幸的是,天子显然并没有他担心的那么冲动,闻听于谦之言,朱祁钰面色反而更加沉重,道。 “安置起来不难,可是,这些百姓经此一祸,不知有多少人,要家破人亡,卖儿卖女了,于先生可看见了他们的眼睛?” 于谦没想到,天子竟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 他迟疑片刻,仔细的打量了几眼面前的百姓,紧接着,天子的声音便再度在耳边响起。 “他们眼里失去了希望!” 朱祁钰停住脚步,目光有些复杂。 “对于这些百姓来说,那些倒塌掉的屋子,可能是他们传了几辈子的祖屋,可能里头有他们刚刚买回来的织机,也可能,有明年的粮种,但是现在,都没了,他们,就只剩下一条命了……” 转过身看着于谦和沈翼二人,朱祁钰道。 “二位先生,早年间我长在宫中,但是后来出宫建府,也得见了升斗小民之难,素日里,递到宫里的奏疏总是说海清河晏,国泰民安,但是我知道,这大明朝里,有太多的百姓,想好好的活着,太难了!” “朝廷赈灾,可以让他们暂时活下去,可是,赈灾过后呢?失了一切资财家产的这些百姓,除了委身为奴为婢,恐怕,也就只有落草为寇了吧?” 啊这…… 于谦和沈翼都没有想到,天子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他们并不是傻子,很明显,天子在说的,并不仅仅是当下的灾情,而是历次受灾后,朝廷始终难以解决的问题。 流民! 天子说的不错,大明的百姓,在天灾的面前实在是太过孱弱了,这并不是指的人在天地伟力前的无力,而是在天灾过后,生存下去的压力。 所谓太平盛世,其实也不过是百姓能够勉强果腹而已。 一场大灾,将他们所有的资财家产都席卷一空,想要活下去,的确只能卖身于人,或入山为匪了。 一念至此,即便是于谦这样的人,心中也不由一阵黯然。 如果天子之前说的是真的的话,那么,这次地震只是一次开始,接下来,大明朝要迎来的艰难,只会更多更大。 朝廷尚且如此,何况升斗小民? 呜呼,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二人沉默不语,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事实上,这个时候,也并不适合多说。 朝廷能够保证这些灾民的口粮,能够让他们暂时度过难关,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想要让他们靠自己的力量维持生计,要付出的代价,何止数十倍,这根本就不是朝堂能够支撑的起的。 强而为之,只能让朝廷不堪重负! 流民问题,绝不是简单的一刀切,能够说得明白的,其中涉及到的问题方方面面,丝毫都不会比军屯要小,甚至,尤有甚之…… “皇叔父,他在做什么……” 一片沉默的气氛下,忽然响起一道稚嫩的声音。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朱见深眨着眼睛,指着前方开口道。 朝着朱见深手指这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孩子,面黄肌瘦,看起来也就四五岁大,身上穿着不合身形的宽大衣服,他的面前,一个妇人静静的躺着,身上的粗布衣裳还带着血迹,但是明显已经没了气息。 小孩头上插着一根草标,低着头跪在地上,不住的抽泣着,路过的人不时看了看这身形瘦弱的小孩,但是都不肯近前,只是摇着头,纷纷离得远远的。 于谦等人叹息一声,哪怕是见惯了灾民,此刻心中也忍不住闪过一丝悲凉。 插标卖首,卖身葬母,他们刚刚还在说的事情,如今,便成了现实,摆在眼前! 面对朱见深的疑惑,朱祁钰叹了口气,但是,却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 “深哥儿要是想知道,不如自己过去问问。” 于是,朱见深稍稍犹豫了一下,从朱祁钰的手里挣开,迈开小短腿,走到了跪着的孩子面前。 “你……你跪在这里做什么?” “给小公子磕头,昨天地龙翻身,小的家被震塌了,娘亲死了,求小公子发发善心,给小的一贯钱,让小的给娘亲买个席子,找个地方埋了,小的愿意为奴为婢,给小公子一辈子当牛做马。” 这孩子原本在地上抽泣不已,忽然见到一个身着锦衣,脚蹬皮靴的小公子站在眼前,立刻就开始磕头起来。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从天不亮开始,他已经在这呆了大半天了,但是,没有人肯买他。 因为他太小了,买回去也没什么用,还得养着,又不能干活,此刻,好不容易见到一个贵人,虽然只是个小孩子,但是,他也知道错过了机会,只怕再难遇到,于是一边说话,一边哐哐的在地上磕头。 原本皇城外就是泥土地,地龙翻身之后,更多了不少沙石,这小孩知道机会难得,磕头磕的实在,没过片刻,脸上身上就沾满了灰尘,额头上更是隐隐渗出了血痕。 朱见深长久住在宫中,磕头自然是见得不少,但是,也没见过这种死命磕的,一时有些害怕,不由自主的往身旁万贞儿的方向躲了躲。 不料这个时候,磕头不停的小孩却突然抱住了他的腿,道。 “小公子行行好吧,小的,小的会做很多事情的,我会帮娘亲洗衣服,还会,还会做饭,娘亲还教过我织布,我,我,我不要一贯钱了,只要五百文好不好?” “张大娘说了,她家的破棺材五百文给我,小公子只要给我五百文,我就给小公子签卖身契,而且,我,我吃的很少,每天只要半碗饭就可以的,我还可以干很多活,吃很少的饭,小公子,买我回去不亏的,我,我还可以当暖床丫头……” “小公子,小丫求求你了,发发善心吧……” 小孩一着急,呜呜的哭了起来,也是这个时候,一旁的众人才发现,这个面黄肌瘦的小孩,竟然是个小姑娘。 这副场景,要是换了普通的贵族子弟,一定是毫不犹豫的一脚就踢开了。 但是,朱见深不一样,他自幼就是被当做太子培养的,加上他的身份尴尬,为了不被人抓住把柄,他所接受的教导一直都是仁慈宽厚,以礼待人,面对这样的局面,确实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倒是一旁的万贞儿,在那小姑娘往前扑的时候,下意识的就要往前挡住。 但是,身子刚刚一动,就被旁边的内侍拦了下来,抬头一瞧,却发现是天子的意思。 此刻,这位皇帝陛下,正静静的看着朱见深被这个小孩纠缠,却没有丝毫要帮忙的意思。 朱见深被抱着腿,动弹不得,心中又是委屈又是着急,道。 “你放开我,我,我没有钱……” 说着话,这位太子殿下,总算是想起来了自家皇叔父,巴巴的望着朱祁钰,小小声的道。 “皇叔父,能不能,能不能给我五百,不,一贯钱,帮帮她好不好?” “皇”字和“黄”同音,这个时候,旁边的这些百姓,也没有人会想到,站在他们面前的,是整个帝国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虽然觉得这个称呼别扭,但是,却没有多想。 朱祁钰见状,抬了抬手,于是,便有两个侍从上前,将那小孩拉开,将太子殿下拯救出来。 但是,没了人抱住腿,朱见深却反而迟疑了起来,犹豫了片刻,他看了一眼旁边呜呜哭着的小姑娘,还是没有离开原地,而是端端正正的行了个礼,望着朱祁钰道。 “皇叔父,可以吗?”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七十一章:说得好! 此刻,周围随行的锦衣卫,已经悄无声息的将四周的重要位置把守了起来,朱祁玉往前迈了两步,站到了朱见深的面前,但是,却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问道。 “深哥儿,你可知道,一贯钱有多少?” 朱见深懵懂的摇了摇头,身为尊贵的太子殿下,他不需要知道这些事情,也不可能有人会告诉他这些事情。 想了想,朱祁玉弯下身子,指了指朱见深身上的衣服,道。 “你身上的这件披风,至少值三十贯,还有你身上挂着的这块玉,如果换钱来做披风,至少可以做十件。” “但是现在,你面前一个活生生的人,只要一贯钱,他们一百个加起来,还比不上你身上的这块玉!” 说这话时,朱祁玉的口气十分复杂,但是很显然,朱见深是听不懂的,他有限的理解能力,让他只能够明白,他身上的衣服,玉佩,都很贵重,比刚刚这个抱着他哭的小姑娘,要贵重。 于是,咬了咬牙,朱见深仰起头,道。 “那皇叔父,我把这块玉佩给她,她是不是就不用卖自己了?” “你愿意吗?” 朱祁玉摸了摸朱见深的头,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问道。 “我没记错的话,这块玉佩,是你皇祖母送给你的吧?” 能够挂在朱见深这个太子身上的东西,自然没有凡品,他随身的这块玉佩,是当初封太子的时候,孙太后送他的礼物之一,对于朱见深来说,意义非凡。 闻听此言,朱见深的小脸上露出一丝挣扎,但是最后,他还是摘下了身上的玉佩,然后转身走到小女孩的面前,道。 “喏,这是皇祖母送给我的玉佩,皇叔父说,它值好多钱,我把它送给你拿去换钱,你不用卖自己了!” 小女孩原本觉得没了希望,坐在地上呜呜的哭着,此刻抬起头,便瞧见这位贵气的小公子,手里拿着一块漂亮的石头。 她没见过这么贵重的玉佩,但是,光看那上面凋刻的漂亮花纹,就知道这块石头一定很值钱。 “谢小公子善心,但是它太贵重了,小的不要,小的只求小公子能给小的一贯钱,给娘亲换一口棺材,从此以后,小的为奴为婢,报答小公子。” 啊这…… 朱见深有些苦恼。 他很想帮面前的这个小姑娘,但是,他又没有钱,好不容易想出来一个办法,结果人家还不要,这一下子,就让这位太子殿下,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所幸,这个时候,后头的朱祁玉总算是没有继续袖手旁观,而是走了过来,来到小女孩的面前,道。 “你是不是担心,这玉佩太贵重,给了你也保不住?” “如果是因为这个,你不必担心,深哥儿给你的东西,没人敢抢,你只管拿去,随意找一处当铺换钱,少说可以换得三百贯,拿着这些钱,你可以把你娘亲好好安葬,然后好好的去投奔亲戚。” “这三百贯,虽然保不了你衣食无忧,但是,至少也能让你在亲族中有处容身。” “拿着吧!” 当然没人敢抢,这小女孩是因为年纪太小,没有见识,但凡她年纪大些,就能认得出来,这玉佩上凋刻的螭龙云纹,是皇家专属,并且,还是只有皇子能够佩戴的纹饰。 这种玉佩,别说抢了,就是在谁的府中发现,都是妥妥的僭越之罪。 三百贯,还只是这玉佩本身的价值,若是加上太子的配饰这个名头,只要是能名正言顺的拿回家供着,便是一千贯,都绝对有人眼都不眨一下。 不过,这些眼前的小女孩,自然是不清楚的。 她虽然小,但是也看得出来,眼前真正做主的人,是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年轻老爷。 三百贯,对于她来说,真的是一大笔钱了…… 小女孩没有说话,看着面前这块精美的玉佩,咬了咬下唇,片刻之后,还是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跪在地上磕了个头,道。 “小的谢谢老爷和小公子善心,但是……小的不值这么多钱。” 和刚刚在朱见深面前不一样,或许是因为朱祁玉明显是能够做主的人,又或许是因为眼前人一身的气质明显就是大人物,小女孩显得十分紧张,说话有些磕磕巴巴的。 但是,低头看了一眼她的娘亲,小女孩还是鼓起勇气,认真的道。 “娘亲教过小的,有多大的能耐吃多少饭,不是自己的钱不能拿,老爷和小公子花一贯钱买小的回去,小的会努力干活,报答二位的。” “而且,这玉佩是小公子的祖母送的,小的拿了,小公子的祖母会伤心的……” 说这话时,小女孩虽然蓬头垢面,但是眼睛却亮晶晶的,彷若星辰一般,真诚的让人心颤。 朱祁玉端详了她一番,似乎想说什么,可瞥了一眼旁边的朱见深,却没有直接开口,而是转向朱见深,开口道。 “深哥儿,你瞧见了,她不愿意要你的玉佩,你打算怎么办?” 啊? 朱见深一脸的不知所措,这可怜的孩子,素来被安排惯了,可谁料到,这一出宫,件件事情都要他来做主想法子。 好不容易想出了拿玉佩换钱的办法,可谁想到,对方却不肯要,本以为皇叔父插手,肯定能够圆满解决,可倒回来,这问题竟然又交到了自己的手中。 自己没有钱,给东西人家又不要,这可怎么办是好? 一时之间,小太子再度陷入了苦恼当中。 想着想着,他心里忽然便生出一阵烦躁之意,只觉得这件事情实在太麻烦了,他明明是好心好意要帮别人,结果却闹出这么多烦心事,一时之间,心头涌起一阵冲动,只想要撒手不管。 但是,到了最后,转头看了看地上可怜兮兮的小女孩,朱见深还是没能挪动脚步。 可他又想不出办法来,只能委屈的站在原地。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一旁的小女孩却又磕了两个头,道。 “老爷,小的求您再发发善心,您是贵人,肯定能帮小公子找到钱的,求求您帮帮小的,小的只要一贯钱就够了!” 见此状况,朱祁玉倒是挑了挑眉,看着这小女孩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意…… 倒是个聪明的小丫头! 与此同时,有了这句话的提醒,朱见深也顿时转过了弯来。 对呀,自己没有钱,皇叔父还能没有钱吗? 找他要不就行了! 于是,这位大明朝的太子殿下,可怜巴巴的望着皇帝陛下,提出的请求竟然只是…… “请皇叔父给我一贯钱吧,我,我……我拿这枚玉佩,给皇叔父交换,好不好?” 朱见深的身份特殊,所以,他很少主动向别人提要求,尤其是向自己并不算特别熟悉的皇叔父提要求。 心中忐忑之下,他一时不知道怎么想的,举起自己的玉佩,就递到了朱祁玉的面前。 见此状况,朱祁玉笑了笑,沉吟片刻,问道。 “深哥儿,你可想好了,这玉佩值三百贯,可给了皇叔父,就只能换一贯钱了,值得吗?” 朱见深看了看手里的玉佩,显然还是有几分不舍得,但是,手却没有收回去,而是想了想,道。 “玉佩是死物,她是人,只要能帮她,就值得!” “说得好!” 突兀的一道声音响起,吓得朱见深往后缩了缩,还以为是自己犯了什么错。 番茄免费阅读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旁的沉翼面色尴尬,连忙低下了头。 但是,即便如此,他脸上的赞许之意,却没有丝毫的收敛,再看一旁的于谦,虽然没有开口说话,可明显对太子刚刚的表现,也十分满意。 尤其是最后的那句话,虽然言语稚嫩,但是其中蕴含的包容怜悯之心,简直是深得两位士大夫的赞许。 如果不是场合实在不合适,只怕他们此刻都要忍不住大礼参拜,赞颂太子殿下的仁德之心了。 朱祁玉澹澹的瞥了二人一眼,轻轻的哼了一声。 以沉翼的沉稳,会因朱见深刚刚的表现而感到高兴不奇怪,但要说他会因此激动到失态,管不住自己的嘴,哪怕是太低估他这位户部尚书了。 他要是这么个人,在朝堂上早就死了八百遍了。 这个老狐狸,是在变相的提醒他呢! 刚刚的一番对话,对朱见深来说,既是教导,也是考校,从最开始让他自己去应对那个小女孩,到后来引导他拿出玉佩,再到现在让他面临两难的抉择。 朱祁玉给朱见深的考校难度,在不断的变强,这其中,朱见深有做得好的地方,也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但是平心而论,以他这个年纪,能够做出如此的应对,已经很不错了。 更不要说,他刚刚虽然被各种逼迫,但是到最后,都没有放弃要帮助这个小女孩,甚至还说出了百姓性命贵于一切这样的话。 这已经是超乎他这个年纪应有的良好表现了。 这件事情,到此结束是最好的。 朱祁玉这次虽然是微服出城,但是,有这么多随行的人,而且,还带了朱见深出来,消息肯定是瞒不住的。 过不了多久,他们在外的一应细节,就会传扬出去。 所以,事情停在此处,是最好的结果,太子仁德良善,爱惜百姓,天子循循善诱,真正将太子当做储君引导培养。 君臣相得,叔侄相亲,一切皆大欢喜。 如果再继续考校下去,那可就是为难了…… 这才是沉翼忽然‘激动’的原因所在,其实话说回来,六部当中,真要说和朱祁玉接触最多的,其实就是沉翼了。 这个老家伙,可不像平时表现出来的那样,只会撒泼打滚要钱花,他的心思,可深着呢! 感受到天子的目光,沉尚书心虚的低了低头,忍不住往于谦的方向侧了侧,那意思是,你倒是说句话啊…… 然而于谦只是微笑,顺便不着痕迹的拉开了和沉尚书的距离,嘴却是闭得紧紧的。 相较于沉翼,他更相信,天子是有分寸的! 果不其然,轻轻的扫了一眼沉翼之后,天子也并未多说,只是重新将目光转回了太子身上,想了想,道。 “深哥儿能有此想法,皇叔父很欣慰,既然如此……” “那你这块玉佩,皇叔父就收下了!” 看着有些依依不舍的朱见深,朱祁玉倒是没怎么犹豫,从他的小手上拿走了玉佩,然后吩咐道。 “舒良,取一贯钱来!” 应该说,舒公公不愧是在御前伺候的,以他的身份,完全不可能随身带着铜钱这种货币。 但是,天子刚一吩咐,他立刻就从不知道哪变出来一贯铜钱,笑眯眯的上前,恭敬的递到了朱见深的手上。 小太子拎着沉沉的一贯钱,依依不舍的又看了一眼已经到了朱祁玉手里的玉佩,咬了咬下唇,然后转过身,来到小女孩的面前,递了过去。 “给,一贯钱,我拿玉佩换的,送给你,你不用卖自己了!” 小女孩看着面前骄傲的小公子,又看了看眼前沉甸甸的铜钱,忽然之间,就‘哇’的一下哭了起来。 和刚刚的呜呜抽泣不同,这一回,小女孩是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不住的磕着头,泣不成声,道。 “谢谢小公子,谢谢小公子……” 看着面前似乎变得只会说这一句话的小女孩,朱见深的心中,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那是一种,被人真心诚意的感谢时的无措,他自幼身份尊贵,在他面前跪下磕头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有年纪大的,有年纪小的。 但是,他从没有像现在一样,觉得坐立不安又不知所措。 因为,眼前的这个小女孩,并不是因为他的身份而磕头,而是真心实意的想要感谢他,这种感觉非常奇妙,让他罕见的有些不自在。 在这一刻,朱见深隐隐约约的,为自己刚刚曾经想要逃避离开的想法,而感到有一丝羞愧,以至于他连说话,都变得结结巴巴的。 “你,你别磕了,起来吧,地上脏……” 然而,小女孩似乎是紧绷的情绪骤然松弛下来,这个时候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只是不停的磕着头。 见此状况,朱见深踌躇了片刻,想了想,也不管小女孩身上脏兮兮的会弄脏自己的衣袍,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拉着小女孩的胳膊,这才将她扶了起来。 “呀,小的该死,弄脏了小公子的衣服,对不起,小公子……” 小女孩被搀了起来,一张小脸哭的跟花猫似的,脏兮兮的,额头上还带着斑斑的红痕。 眼瞧见朱见深澹青色的披风被沾上了黑灰,小女孩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又跪了下来,想继续磕头。 但是这一回,朱见深却没有放手,牢牢的抓住了她,道。 “不许跪了,不然我就不给你钱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七十二章:出城 听朱见深说不给钱了,小女孩顿时不敢再动,怯怯的站在不远处,手里紧紧的抓着那一贯钱,吸了吸鼻子,开口道。 「小的听小公子的。」 「小公子放心,等小的拿钱安葬了娘亲,就去小公子的府上,替小公子干活,一定不让小公子赔本!」 看着眼前的小女孩捏着拳头信誓旦旦的样子,朱见深有些哭笑不得,想了想,一副小大人的样子道。 「你拿着钱,好生安葬了娘亲,然后像皇叔父说的那样,自己去投奔亲戚吧。」 「我说了,这钱是送你的,不是买你的,你以后也不要卖自己了!」 说完这番话,不知为何,朱见深心里觉得欢欣的很,拍了拍小手,转过身就打算离开。 然而,他刚走了两步,就发现自己的衣袖被人抓住了。 扭头一瞧,却见还是那小女孩,她已经不哭了,但是此刻顶着花猫一样的小脸,却仍然显得有些可怜兮兮。 只见她紧紧的抓着朱见深的衣袖,咬着下唇道。 「不行,娘亲说了,不能白拿别人的钱,小公子你给了小的钱,小的就要给你干活的!」 啊这…… 朱见深眨了眨眼睛,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年纪再小,也是知道,皇宫里不能随意带人的,但是,看着这个小女孩一副不撒手的样子,他又一时无奈,只得道。 「我,我家里已经有好多人伺候了,不用你干活的,你,你去找你自家亲戚吧,不要卖自己了!」 「不行,要干活的!」 然而,让朱见深没想到的是,他面前的小女孩倔强的很,一只手牢牢的抓着铜钱,另一只手死死的攥着朱见深的衣袖,一副两手都不会放开的样子,坚定道。 「小公子放心,我吃饭很少的,不会浪费你家的粮食,而且我虽然小,现在能干的活少,但是会长大的,等我长大了,可以干多多的活,还可以给你当暖床丫头!」 「总之,你带我回去,肯定有用的!」 也不知道这小女孩从哪听来的暖床丫头的词儿,此刻口不择言的,就说了出来,农家丫头有这股韧劲儿,认定了的事情,就不管不顾的,什么都敢说。 但是可怜朱见深,一个堂堂皇子,自幼接受的都是宫廷教育,谁见他都是恭恭敬敬的,哪见过这种场面。 暖床丫头什么的,让小小的太子殿下脸色一阵爆红,可怜巴巴的站在原地,讷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求助般的又看向了朱祁钰。 「皇叔父……」 见此状况,朱祁钰的神色倒是有些古怪,瞥了一眼旁边的万贞儿,他笑了笑,对着那小女孩道。 「这一贯钱对深哥来说,不算什么,他既说送给你,你收着便是。」 「拿着这些钱,安葬了娘亲,然后去投奔亲戚,好歹还能有人照顾,可若是你执意跟深哥儿回去,就只能寄人篱下,做个奴婢了,你当真愿意?」 这一会,小姑娘倒是没怎么犹豫,脆生生的点了点头,道。 「回老爷的话,小的愿意!」 于是,朱祁钰看了看不知所措的朱见深,继续道。 「也罢,既然你跟着母亲过活,想来家中也没什么近亲,深哥儿若是愿意,就带回去也无妨。」 「你姓什么?」 得了朱祁钰的应允,小姑娘才松开了朱见深的衣袖,然后怯怯的说道。 「小的姓刘。」 「嗯……」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那好,打今儿起,你就是我家里的婢女了,深哥儿拿了他的随身玉佩跟我换了一贯钱,把你买了回来,那你以后,就叫玉儿好了。」 按理来说,大明除了被罚没入教坊司的贱籍之外,是没有奴婢一说的,最多只有有限期的仆役。 但是,条文是条文,实际是实际。 诸多世家乃至是普通官宦之下中,多得是一签一辈子卖身契的奴仆,甚至还有所谓的家生子,生下来就是奴仆。 所谓奴婢,便是主家的财物,一切听凭主家吩咐,自然要和过往一刀两断,所以,更名换姓是常事。 这小女孩自幼贫苦,也见过这种事情,所以并不觉得奇怪,只觉得这是朱祁钰作为主家,接纳她的标识,当下磕了个头,道。 「小的刘玉儿,谢老爷赐名。」 但是,她所不知道的是,她即将要去的地方,全然不是她认知当中的富绅之家。 对于寻常人家来说,买来奴仆自然是要更名换姓,但是在皇宫当中侍奉之人,反而大多用的都是本名,即便是与入宫前的姓名不同,也多是自取。 能得赐名的,是天大的恩典。 没瞧见旁边跟着的一帮内侍,羡慕的眼珠子都快掉了。 看着明显也高兴起来的朱见深,朱祁钰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却不紧不慢的继续道。 「深哥儿,你那里平素拘束,规矩也多,玉儿年纪小,怕是要好好学学规矩,不然怕不知什么时候,就被赶出来了。」 「刚好,你慧妹妹那少个玩伴,不如,让她去陪伴你慧妹妹,怎么样?」 这话一出,眼前的两个孩子,都有些无精打采。 不过,刘玉儿到底知道自己的身份,心中虽然失望,但是也不敢说话,只是有些舍不得的看着朱见深。 她当然明白,今天的事情,如果不是面前的小公子发了善心,她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自己卖出去的。 这么小的年纪便孤苦无依,相依为命的娘亲又骤然离去,小姑娘心里自然是惶恐一片,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坚强,但是这个年纪的小孩,又能坚强到哪去。 她自始至终,想尽一切办法,想要把自己「卖出去」,除了想安葬娘亲之外,其实潜意识里,连她自己恐怕都没有意识到,她正在将眼前的小公子,当成自己的依靠。 此刻听说不能跟在朱见深的身边,自然是十分失望。 而对于朱见深来说,他没有这么复杂的情绪,帮助眼前的小姑娘也是随手为之而已。 但是,他毕竟也只是个四五岁的孩子,虽然身份尊贵,从生下来就有无数人伺候,万贞儿,梁芳等人素日里也将他照顾的很好,但一个人到底孤单的很。 尤其是当孙太后要决定给他开蒙以后,每天的时间很紧张,课业压力很大,几乎都没有时间出去玩耍。 每每当他看到慧姐儿,济哥儿他们在花园中打闹的时候,他心中其实羡慕的很,也希望自己身边能有个同龄人陪伴。 只可惜,这个愿望,注定是不可能实现了…… 朱见深看了旁边的小女孩一眼,稚嫩的脸上,闪过一丝成熟的无奈,从很早的时候起,就有无数人在他身边,告诉他身为太子应该遵守的一切礼制,应该明白一切的道理。 所以,他很清楚,东宫这样的地方,是不可能出现这样一个四五岁的小宫人的。 别的不说,祖母若是知道的,必然会训斥他玩乐丧志。 而跟他不一样的是,慧妹妹在后宫当中,是最受宠的,虽然爱玩爱闹,但是,待宫人却很好。 所以,这个小姑娘去慧妹妹身边,一定会比在他身边过的更好。 认真的点了点头,朱见深道。 「听皇叔父的……」 不过,话虽是这么说,但是他眼中的落寞,却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见此状况,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舒良,找几个人,将这孩子的娘亲好好安葬了,然后让人给她做几身衣裳,梳洗干净了,带回去给流環,让她在慧姐儿住的地方旁边安排个住处。」 「是!」 因为涉及到宫外的事情,所以,自然是舒良这个东厂提督来做做合适,不过,只怕无论是这个小姑娘,还是她已经死去的娘亲,都不会想到,自家的一场丧事,竟然能让这样的大人物来操办。 于是,舒良很快找了两个人,用同样不知道从哪找来的席子将地上的妇人裹起来抬了下去,然后舒良亲自上前,牵着那小女孩的手,将她带了下去安排了。 朱见深站在朱祁钰的身旁,恋恋不舍的望着这个蓬头垢面的小女孩离开,白白胖胖的小脸上竟浮起了一丝与他这个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和落寞。 不过也只是片刻,朱见深就感觉到,自己的头上多了一只温暖的大手,紧接着,朱祁钰的声音落了下来。 「过几日,皇叔父打算在乾清宫旁,设一个小学堂,教你慧妹妹和见济弟弟识字,也让你南宫的几个弟弟妹妹一块过来,到时候,你每日过来请安时,可以顺道见见他们,要是先生答应的话,你们也可以一块用早膳。」 「真的吗?」 朱见深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抬头望着朱祁钰,眼神中满是期待。 朱祁钰一笑,声音依旧温和。 「君无戏言!」 朱见深高兴的差点从地上蹦起来,连日常的礼节都顾不上了,大声喊道。 「谢谢皇叔父!」 这副样子,看的一旁的于谦和沈翼二人又是无奈,又是心酸,总之,神色复杂之极。 几人重新上了马车,继续往前走。 但是,让于谦等人没有想到的是,马车竟然没有继续在城中巡视,而是一路阜成门出了京城。 这下子,于谦顿时觉得有些不安,忍不住道。 「陛下和殿下要体察民情,在城中即可,如今刚刚地龙翻身,城外恐有流寇贼人伺机闹事,若是一旦遇到,伤及陛下和殿下,臣等万死莫赎。」 好歹在京城当中,到处还都是官军和顺天府的衙役,一旦出现什么意外,随时都会有人赶来。 但是,一旦出了城,那危险的程度,可就大大的提升了。 虽然说,这仅仅只是可能而已,但是,万一的可能一旦出现,那么,对于如今的大明来说,都将是沉重的打击。 见此状况,一旁的沈翼不满的看了于谦一眼,这会你倒是肯开口说话了,刚才怎么不见你帮衬。 哼! 沈尚书默默的吐槽着,但是,嘴上却依旧附和着于谦,道。 「陛下,于少保所言甚是,如今外头局势混乱,陛下若真的想出城察看,至少也要等过段时间城外安稳下来,否则,臣等实难陪同陛下出城,恳请陛下三思。」 眼瞧着二人苦口婆心的样子,朱祁钰倒是还有心思开玩笑,道。 「嗯,有人跟着一块进言,沈先生说话都有底气了不少……」 陛下! 说正事呢! 沈翼脸色涨红,一下子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这咋还能一点皇帝样子都没有呢?! 就连一旁的于谦,也不由有些无语,似乎打从出宫以来,天子就和平常严肃温和的样子有些不同,相处之间也多了几分随和自然。 但是问题就是,天子倒是随和了,可他们这些臣子,又岂敢不守礼仪? 因此,面对这样的话,于谦也只能苦笑。 倒是朱祁钰,看着沈翼尴尬的样子,脸上浮起一丝笑容,这老小子见天的到他宫里来打秋风,时不时的,还要「委婉」的提醒提醒他,可不得好好的让他尴尬尴尬。 不过,玩笑归玩笑,朱祁钰也明白,于谦二人是认真的,此时出城,的确是有风险的。 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作为曾经在这件事情上犯过错误的朱祁钰,远比他们要更加知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 收敛了笑意,朱祁钰望着一旁的朱见深,认真的开口道。 「太子,你今日随朕出宫,言行举止都十分得体,看来,东宫的先生们将你教导的很好。」 「所以今天,朕要教你另一个道理,那就是,这世上有很多的事情,礼仪,规矩,你或许不喜欢,觉得束缚了你,但是,你还是要照着做。」 「因为,这些规矩,往往是前人用血泪经验换来的,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去赌万一的希望,而要做万全的准备。」 「所以,在弄不明白很多礼仪规制的作用之前,哪怕不喜欢,也要遵守,切不可任性大意,记住了吗?」 朱见深有些懵懵懂懂的,很明显不能理解其中的深意,但是,他却认真的记下了刚刚朱祁钰的每一句话。 「记住了……」 「嗯!」 朱祁钰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转头望着于谦二人,见他们一脸沉思的模样,便知道,他们听懂了。 弄不明白之前,自然要遵守,可若是……弄明白了呢? 马车在城门外停了下来,一阵嘶鸣声响起,马车的帘子随即被卷了起来。 「臣锦衣卫指挥使卢忠,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于谦等人循声望去,却见城门之外,一身飞鱼袍的卢忠,跪倒在地。 随着他的拜倒,在他的身后,一队少说有两千人的锦衣卫军校腰挎绣春刀,整齐下拜,齐声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为您提供大神月麒麟的《皇兄何故造反?》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八百七十二章:出城免费阅读.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七十三章:问农 什么?皇帝把太子带走了?」 慈宁宫中,听到覃昌的禀报,孙太后皱着眉头,手里的翡翠珠子都拨弄快了几分。 「可说是什么事了吗?」 听到这个消息,孙太后隐隐之间,升起一阵不安,她最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当初太子出阁的时候,她就一直有这种担心。 虽然理智告诉他,储君之位邸定,朱祁钰不可能明目张胆的对朱见深做什么事情。 但是,她更清楚的是,有些时候,伤人的不一定是见得着的刀子。 朝堂争斗,有太多的手段,可以毁掉一个人了。 未出阁之前,朱见深在慈宁宫中,她还可以时刻照拂,但是如今搬到了东宫,自然是鞭长莫及。 出点什么事情,想要阻拦都难! 而且,更让孙太后生气的是,闻听她发问,覃昌竟摇了摇头,道。 「来人未说是什么事,只说皇上召见,奴婢不敢怠慢,遣了梁芳和贞儿跟着一块过去,便急忙来禀圣母。」 「什么事都不知道,就敢把太子交出去,废物!」 轻喝一声,孙太后沉了脸色,但也知道,此刻不是发火的时候,侧了侧身,对一旁的王瑾道。 「还不快去打探!」 王瑾领了旨意,急忙朝外走去,但是,刚走到门口,就迎面碰上了急急而来的内侍。 待得听了内侍传来的消息,他顿时脸色大变,立刻转身回到殿中,急急道。 「圣母,不好了,皇上带着太子殿下,出宫去了!」 「什么?」 孙太后手里的珠子散了一地,但是她却丝毫都顾不得,从榻上霍然而起,声色俱厉,道。 「出宫?!」 「荒唐!太子是什么样的身份,这個时候出宫,万一有个闪失,社稷国本怎么办?」 覃昌跪在底下,也瞪大了眼睛,明显没有想到,天子会这般大胆。 他深深的低下头,生怕太后怪罪下来,但是很显然,还是躲不过去。 在殿中来回走了两步,孙太后怒火冲冲的盯着覃昌,道。 「你不是说,梁芳和万贞儿跟着太子过去了吗?他们两个是做什么吃的,就不知道拦一拦吗?」 「覃昌,哀家和太上皇把太子交给你们几个,你们就是这样护持东宫的吗?」 「奴婢罪该万死!」 覃昌不停的磕着头,内心惶恐不已。 所幸的是,这个时候,王瑾站出来替他解了围,道。 「圣母息怒,派来报信的人说,梁芳和万贞儿当时在旁,的确拦了,但是,在场的还有于谦,沈翼二位尚书大人,梁芳毕竟是内宫宦官,刚一开口,就被斥为干涉政务,险些还被当成蛊惑太子殿下重新内宦的奸佞,到最后,被皇上罚了二十杖,打的皮开肉绽的。」 孙太后缓缓坐下,此刻冷静下来几分,倒也意识到,这并非是梁芳等人的错。 皇帝要做的事,他们几个奴婢,怎么可能拦的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太子如今年纪太小,缺乏自保之力,在他的身边,又没有说话有分量的人…… 理了理混乱的思绪,孙太后眉头紧皱,慢慢的恢复了理智。 「你刚刚说,于谦和沈翼也在?他们也一并跟着出宫去了?」 王瑾答道:「圣母英明,皇上带着太子殿下,还有两位尚书大人,一并从西华门出了皇城。」 于是,孙太后这才稍稍放心下来。 虽然她尚不清楚,朱祁钰带着朱见深出宫到底要做什么,但是,既然有于谦和沈翼在场,就会安全许多。 虽然朝局之上,这两个大臣一直是支持朱祁钰的,可孙太后清楚,他们两个都是值得信任的正臣。 有他们在,至少很多阴诡手段,是不会出现的。 只要太子能够安安稳稳的回来,那么,一切自然好说。 沉吟片刻,孙太后起身在殿中来回踱了两圈,吩咐道。 「摆驾,哀家要去南宫见太上皇!」 不能再这么被动了,这回朱祁钰能随随便便的带朱见深出宫,之后还不一定有什么的行动。 仅仅靠梁芳这几个人,绝对是不够的,必须要想其他的办法。 犹豫了一下,孙太后又道。 「另外,拿哀家的懿旨,将成国公朱仪召进宫来!」 这…… 王瑾有些踌躇,片刻之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 「圣母,召成国公来慈宁宫吗?」 「不然呢?」 孙太后皱眉,瞪了王瑾一眼,于是,王瑾不敢再多说,连忙下去办。 但是其实,他想说的是,这个时候召成国公,其实有些扎眼了。 虽然说,如今朝野上下都心知肚明,成国公府是太上皇的人,但是,知道归知道,真的过从太密,还是会在朝堂上引发议论的。 上次朱仪到南宫去阻拦舒良闯宫,到底还算是为朝廷减少了麻烦,但是近段时间以来,太上皇时常召他进南宫,就不由让朝堂上对此颇有微词了。 现如今,太子刚刚出宫,孙太后又急着召他觐见,这不是摆明了,太后和南宫一直在暗中关注朝政,而且,还都和成国公有所联络吗? 王瑾正是担心这一点,才委婉的再次确认了一遍。 但是显然,太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或者说,注意到了,但是,却并不打算改变主意。 无论是哪一种,王瑾都知道自己不能再劝,自从王振之事以后,太后对于内宦干政,一直都有提防。 王瑾一直在孙太后的身边侍奉,对这一点,自然感知的十分清楚,他可没有金英的资历,也没有李永昌长久侍奉的情分,自然要更加谨慎几分。 何况,前两位劳心劳力的,下场…… 金英还好些,在南京荣养着,据说日子过的还不错,但是李永昌可是连性命都没保住。 王瑾惜命,他可不打算步这两位的后尘…… 除了宫中之外,此刻,整个皇城当中的各个衙门,也被这惊天消息,吓得一愣一愣的。 虽然说,在西华门外发生的事情并没有闹得很大,但是,毕竟是天子出宫,随行的人自然要保证安全。 所以,当朱见深在和小姑娘讨价还价的时候,随行的锦衣卫,其实早就已经悄悄的将现场给把守了起来。 这般阵仗不算大,但却也不算小,在这般京城上下都在全力救灾,到处都是官军衙役的情况下,自然很快就惊动了巡城御史。 虽然说着巡城御史只是远远的瞧了一眼,但是,朱祁钰的这支组合,的确太过惹眼了。 就算不提他自己和朱见深这个皇太子,就单是身旁侍奉的舒良怀恩,还有杵在后头的两大尚书,哪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 于是,那巡城御史自然是立刻就认出了人之后,当然,认出来了之后,他立刻就知道,事情不是自己能插手的,所以有眼色的退了回去。 但是,消息却不胫而走,很快就传到了皇城当中。 因此,各大衙门都立刻得到了消息,尤其是兵部和户部,原本还在奇怪自家两位老大人到底去了哪,却不曾想,竟是陪伴着天子和太子,一同视察民情去了。 不过,这两部还算平静,但是,其他的一干衙门,得到消息之后,就跟炸了一样。 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刚刚地龙翻身,京师一片狼藉,虽然之前已经做了安排,但是真的等大灾降临,还是有无数的事情需要决断。 一众大臣都在等着天子早朝,可谁想到,天子不上朝也就算了,竟然还出宫去了?! 这可是天子出宫! 外头刚刚地震结束,正是混乱之时,各种贼人地痞,这个时候必然齐齐的要冒出来,天子就带了这么点人出宫,万一要是出了什么差池,这个责任谁负的起? 更不要提,还带出去一个小太子! 老天爷,这还是他们素来稳定圣明的天子吗,啥时候这么任性了。 天子任性也就算了,兵部和户部两大尚书,竟然也跟着天子一块闹? 一时之间,各个衙门议论纷纷,与此同时,几乎所有大臣,都通过各个渠道派人出去,开始打探天子出宫后的去向…… 而这个时候,朱祁钰却已经带着足有两千人的锦衣卫,浩浩荡荡的离开了京城,来到了京师南郊大兴县。 这一路上,倒是遇到了一些趁机作乱的流寇,但是,这些人在最精锐的锦衣卫面前,自然是不堪一击,三两下就被抓了起来,只待事情结束,就会移送官府。 「停吧,下去走走!」 远远瞧着前方的小小村落,朱祁钰对着身旁的内侍开口,随后,带着朱见深和于谦等人下了马车,又吩咐大队人马在此处等着,自己轻车简从,带着几十个人,朝前头行去。 说来也怪,在京师当中,到处都是因为地龙翻身而受灾的百姓,但是,出了京城,这种景象反倒是少了。 如今时间已近中午,远处的村落已然有几家燃起了炊烟,往近了走去,便可看到,村子里头同样忙碌的很。 和京城相比,这些村子里的房屋基本都是土房子,倒塌的更多,各家都在忙碌的加固房子,但是,却很少见他们的脸上露出绝望之色。 「陛下,村子里的房子不抗震,但是,百姓们住的相对分散,没有京城那么密集,而且,屋子都简单,也不大,所以,伤亡的人不多。」 既然要提前做准备,自然不能只关注京城当中,见到天子望着远处露出一丝若有所思的样子,于谦轻声开口解释道。 「走吧,去看看。」 朱祁钰却并没有多说,只是牵起朱见深的手,继续往前。 村子不大,傍水而建,一条小溪蜿蜒流过,前头是村民的房子,后头则是一块块农田。 应该说,即便是轻车简从,但是,以朱祁钰几人的衣着打扮,也可看出是非富即贵。 但是,他们到了村子里头之后,却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他们,最多也就是看上两眼,然后继续忙自己的事情。 大兴县毕竟属于京城管辖,来来往往的官宦子弟不少,不足为奇,反倒是这个时候,刚刚地龙翻身,竟然有这种富家子弟会出来游玩,算是让人有些意外。 但也仅仅是有些而已,村子里虽然伤亡的人不多,但是,房子塌了不少,他们可忙着呢。 显然,朱祁钰也没有打扰他们的意思,在村子里转了一圈之后,一行人便来到了村子后头的田埂旁。 尽管已经快中午了,而且还是刚刚地震过后,但是错落有致的田地当中,仍然有农人在忙碌着。 朱祁钰拉着朱见深,来到田埂旁一个坐着歇息的老者旁边,也不管地上脏不脏,跟着便坐了下来。 「老丈好,可否一叙?」 这老者看起来年纪也有近七十岁了,头上裹着一条汗巾,敞开着衣衫在扇着风。 见到朱祁钰这样的贵公子过来,本想躲走,却没想到,朱祁钰竟然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公子有话问,老汉答就是了,什么叙不叙的,老汉不敢当。」 老者明显有些拘谨,一时说话都有些紧张。 见此状况,朱祁钰笑了笑,拉着朱见深在旁坐下,道。 「老丈不必紧张,昨夜地龙翻身,我叔侄二人的宅子被震塌了,如今请了工匠正在修着,闲来无事,我们便出来逛逛。」 「真的?」 老者一脸不信的样子,道。 「老汉活了这么多年,贵人也见过几个,我看公子年纪轻轻,贵气逼人,身份肯定不一般,哪像是只有一座宅子的人……」 「再好的宅子,住久了也烦,出来散散心!」 朱祁钰倒是洒脱,干净利落的承认了下来,道。 「何况,再贵的贵人,不也跟老丈一样,席地而坐吗?」 「公子说得对,老汉想岔了。」 似乎是朱祁钰的温和态度,让这老者慢慢的放松下来,说话之间,也多了几分随意。 看着远处仍在耕地的农人,朱祁钰先是问道。 「老丈,昨夜地龙翻身,京城里头震塌了不少宅子,不知道你家里怎么样了?」 「唉,土垒的房子,还能怎么着,也塌了,不过,人没伤着,我家的几个大孙子,正忙活着把还能住的两间好好收拾收拾,总得有个住的地方。」 「那边都是重活,老汉帮不上忙,就背上锄头,到这田里来了,能干一点是一点……」 老者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斑驳的皱纹抖动着,一时竟看不出来,他到底是什么情绪。 听闻此言,一旁托着腮的朱见深眨了眨眼睛,问道。 「老爷爷,这么大的田地,你要一个人耕吗?」 为您提供大神月麒麟的《皇兄何故造反?》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八百七十三章:问农免费阅读.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七十四章:你听我狡辩 田埂旁,看着白白胖胖跟福娃娃一样的朱见深,老者忍不住笑了起来,道。 「小公子,这么块地哪算大哟!」 「老汉如今是上了年纪了,干不了重活,年轻的时候,老汉侍弄二十亩地,都是轻轻松松的。」 「可惜,现在不行了……」 老者捶着腿,一边叹息着,似乎在回忆往昔的年轻力壮。 「哇!」 这种事情,对于自幼长在深宫的太子殿下,自然是陌生无比的,朱见深瞪大了眼睛,张着小嘴有些惊讶。 「那这一片田地,都是老爷爷家的吗?」 朱见深指着远处的一大片土地,继续问道。 这话本是童言无忌,但是却问到了老者的伤心处,他沉默了片刻,才苦笑道。 「老汉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哟,这一片地,都是刘财主家的,老汉家里,只有七八亩地,这么点地,老汉和两个大儿子平时忙活就够了。」 「老汉的两个大孙子,身强力壮的,却只能出去做点小生意,要么就是给人家种地交租子,一年下来也落不着啥,十七八了,还没娶上媳妇。」 「还好,前两年他们要去当兵,被老汉拦下来了,花了银子,赎了徭役,当时还有人骂老汉瞎折腾,不就是出把子力气吗?」 「可结果,隔壁家的老黄,家里两个儿子,一个去当兵了,一个去服徭役,跟着大军一块走了,一场仗打下来,全没了,唉……」 村子里的老人,向来健谈。 放开了最开始的紧张,尤其是面对朱见深这样一个小娃娃的时候,老者的话匣子就彻底打开了。 「不过,老汉家的小孙子,倒是跟小公子一样聪慧,今年才十一岁,就已经考了童生了,村头的私塾先生,都说老汉的小孙子,以后一定是个举人的命。」 看着老者一脸骄傲的样子,朱见深显得有些迷茫。 太子殿下如今还在识字明理的阶段,对于朝廷的科举制度,自然并不算了解,而且,就算是知道了,区区一个童生,对于日常接触的至少是进士起步的朱见深来说,也未必能够理解,老者到底在骄傲什么。 这个时候,朱祁钰适时的把话头接过来,道。 「那倒是好事,日后中了举人,老丈一家便轻省了,只不过,要辛苦老丈一家了,这般刚刚灾后,也得出来耕田。」 「不过,如今夏税不是已经交了吗?老丈这是在养地?」 现如今,已经算是七月中了,朝廷的夏税六月份就已经收了上来,放眼望去,这田地当中,都是已经收割之后的秸秆,并没有种着庄稼。 听到这番话,老者倒是有些惊讶,道。 「公子竟知道怎么侍弄庄稼?」 寻常的官宦子弟,可不会知道养地这回事。 点了点头,老者继续道。 「是啊,夏税交了,得亏是交了,不然的话,这地龙翻身,还不知道要耽误多少收成,到时候夏税交不上,老汉家里这七八亩田,怕是要再卖出去一半。」 「公子别看如今庄稼已经收了,但是,这活儿啊,还多着呢,这地里要是放着一个月不管,那野草长上来,这地就废了,野草长得旺,新种的庄稼就活不了。」 「所以这庄稼收了,就得翻犁,老汉这几亩田种的用心,这已经是翻了第二遍了,今儿差不多就翻完了。」 「翻完以后,这田里的大土块,都得捣碎,越碎越好,地里的草啊,根啊,都要除净,然后再找些肥料来,一点点的犁地,这样种出来的庄家,收成才能好。」 「这活干着干着,个把月就过去了,要是干不完就把种子播下去,明年的收成不好,老汉一家,可就得出去讨饭了,咱老百姓是穷命,讨饭就讨饭,可是明年的束脩要是耽搁了,可是不成……」 提起种地这回事,老者越发健谈了起来,颇有几分滔滔不绝的意思。 不过,朱祁钰听着,却不由叹了口气,道。 「老丈一家也不容易啊,朝廷穷兵黩武,大兴土木,倒是苦了百姓。」 「咦,公子,这话可不兴乱说……」 然而,听到这句话,原本坐在地上的老者,连忙往四周看了看,一副紧张的样子,道。 「其实这两年比以前好多了,前几年的时候,到处都是贼寇,老汉就是怕家里出事,才不让几个大孙子出远门,人在家里头,日子过的苦些,可好歹能见着人,唉……」 朱祁钰原本还想再聊一会,但是这个时候,怀恩走上前来,默默的在他身边耳语了两句。 于是,朱祁钰朝着远处瞧了一眼,果不其然,打从他们刚刚过来的方向,多了不少模糊的人影。 从地上站起来,朱祁钰想了想,对着怀恩说了两句,于是,怀恩便不知道从哪拿出来一颗浑圆的珍珠,朱祁钰接过来,塞到老者的手里,道。 「谢谢老丈,陪我们叔侄说了这么多,耽搁老丈干活了,一点心意,老丈且收着吧。」 「这……这……可使不得,老汉也没做什么……」 看着眼前圆滚滚的珠子,老者愣了愣,连忙推辞。 但是,朱祁钰径直塞到他手里,随后朝着他点了点头,转身便离去了,只留这老者站在原地,拿着手里的珠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告别了老者,朱祁钰带着朱见深等人,倒是没有再继续闲逛,而是径直回到了村子外头锦衣卫驻扎的地方。 此刻,这小小的山坡上,除了有整齐以待的锦衣卫军校,还多了不少官员,其中有几个身着绯袍的老者,更是意外的扎眼。 「臣等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眼瞧着朱祁钰回来,一帮望眼欲穿的绯袍老者顿时松了口气,对视一眼,几人立刻上前,大礼参拜。 朱祁钰打眼一扫,发现人倒是来的挺齐,吏部,礼部,工部,都察院,内阁,朝廷上有名有姓的大臣,基本上都到了。 与此同时,在一帮文臣大佬中间,还夹杂着一个瑟瑟发抖的顺天府尹…… 看来,他这一趟出城,可是给这些人折腾的不轻。 回头望了望远处的村落,朱祁钰却并没有多说,只是对着一旁的卢忠等人简单的道。 「回宫吧!」 ………… 早朝是上不成了,但是,这事肯定完不了。 将天子和太子顺顺利利的送回了皇宫,一帮老大人没一个离开的,堵在皇宫外头,齐齐的递了牌子请见。 一副天子不见他们就不走的架势。 所幸的是,天子回了宫,好像就立刻恢复到了众人熟悉的那个圣明君上,不多时,便有内侍出来,将他们一并宣召了进去。 「参见陛下!」 见礼之后,天子照例赐座,随后,天子似乎是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一样,率先开口道。 「此次出宫,朕颇有收获……」 哼! 老大人们扬了扬头,一脸气鼓鼓的样子。 看来天子也不是不知道,自己所做不妥嘛,老大人们打定主意,管他什么收获,这回天子就算是说出话来,也不能轻易把这件事情给遮过去。 天知道他们得到消息的时候,浑身上下吓出的冷汗。 皇帝和太子,两个人同时出宫巡游,而且,还是在文武群臣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带着那么点人。 但凡是出个万一,往大了说,社稷江山都要动摇,朝政国本必将面临新一轮的动荡,往小了说,他们这些文武大臣,未尽到劝谏之责,致使君上有失,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大明朝的罪人。 要不是擅自打断君上的话,是殿前失仪,他们早就坐不住了。 此刻见天子自己率先开口,他们更加觉得天子心虚,因此,一个个的,不由磨拳擦掌,竖起耳朵打算好好听听,天子这回要怎么「狡辩」,好一一反驳。 但是,让他们没有料到的是,说完这句话,天子侧了侧身,对着怀恩使了使眼色。 于是,这位总管太监立刻会意,一招手,便有两个内侍上前,手里各端着一个盖着红布的方形盘子。 走近前来,怀恩即将红布掀开,头一个盘子里头,是满满登登的圆滚滚的金珠,另一个盘子里,则是足足的银锭。 啊这…… 尽管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是,面对这种场景,老大人们还是有些始料未及。 咋的,天子的收获就是这? 难不成,这堂堂大明的皇帝和太子,联手出去抢劫去了? 也不对啊! 老大人们到底都是见过世面的。 这盘子里头的金珠,可不是金子打造的珠子,而是一种特殊的珍珠,尤其是这种颗颗饱满,金黄耀眼却又带着珍珠色泽的金珠,可是妥妥的皇家贡品。 这玩意理论上来说,只有天子的内库当中才有,上哪抢去? 就在众臣一脸狐疑的时候,怀恩带着两个内侍,径直捧着两个盘子来到众臣中间,然后…… 站定在了内阁次辅俞士悦的面前! 「陛下特赐次辅大人及太子府属官珍珠一盘,银五百两,请次辅大人代太子府领赏吧!」 俞士悦眨了眨眼睛,这咋和他扯上关系了呢还? 感受到各方投来的目光,这位次辅大人不由感到一阵头皮发麻,连忙拱手道。 「陛下,无功不受禄,如此厚赐,臣身无寸功,岂敢领受?」 虽然这珠子银子很诱人,但是,俞次辅这个时候要是接了,妥妥的要被当成文臣的叛徒…… 然而,天子却摇了摇头,道。 「次辅谦虚了,朕此次出宫,最大的收获,莫过于看到了太子的仁德怜悯,慎学好思之心,这段时日以来,次辅和太子府诸属官竭力教导太子,方有此成效,岂称无功?」 「再说了,这也不是给次辅一个人的,是给太子府诸属官的,次辅领赏谢恩便是。」 这…… 天子这么一说,俞士悦更不敢领了。 都是在朝堂上混迹了几十年的人,他岂会听不出来,天子这是在拐着弯的,摆脱自己偷偷出宫的责任。 言下之意,你们瞧,朕出宫可不是任性,而是为了考验太子的品德,现在太子品行端方,就是达到了目的,些许的违制,不足为道…… 这哪是金银珠宝啊,分明是烫手山芋! 但是天子都亲自开了尊口,再推脱可就是抗旨了,一时之间,俞次辅欲哭无泪,左右为难。 所幸这个时候,于谦站了出来,道。 「陛下,俞次辅不知今日陛下出宫,到底发生了何事,自然不敢领受,不妨让臣将陛下今日在宫外的所见所闻一一讲来,再赏赐东宫属官不迟。」 俞士悦不可思议的看着于谦。 今天于谦肯陪着天子胡闹,一同跑出宫去微服私访,已经是叫他意外的很了,咋这一回来,还和天子一块开始狡辩起来了? 一时之间,俞士悦忽然涌起一阵冲动,想揪着于谦的领子扒一扒他的那身皮囊,看看是不是里头被某个天官大人给换掉了。 倒是天子闻听此言,望着于谦不知在想些什么,但是片刻之后,天子到底还是点了点头,道。 「准了!」 于是,于谦拱了拱手,开始从见到皇帝和太子的时候起,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 先是责罚梁芳的事情,于谦说得不急不缓,但是十分详细,甚至连当时皇帝和太子是如何对话的,都一字一句描述的非常清楚。 听着听着,在场的一帮大臣,脸色便渐渐变得严肃起来,不约而同的陷入了沉思当中。 于谦别的不说,但是人品在朝廷上,绝对是一等一的金字招牌。 他说的话,基本就没有掺假的,再加上这些事情只要肯打探,并不难核实。 所以,老大人们自然都没有质疑于谦说的话的真实性。 在场的都是人精,哪怕没有亲眼见到,仅仅是从于谦的转述当中,他们便迅速的判断出了天子刚刚说的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太子小小年纪,能够在梁芳的事情上如此劝谏天子,而且能引用道理阐述,的确称得上慎学好思。 但更重要的是,这种形式看似是在考校,可实际上,在这些大臣看来,这不仅仅是在考校,而更像是天子在借机亲自教导太子治国之道! 为一人之仁不为仁,在一时之恕不为恕! 赏罚分明,公允无私,才是真正的万民之仁! 单是这两句话,其中蕴含的道理,在这些老大人们看来,是臣子们绝难教给太子的,但是天子却借着这么一件小事,对太子如此潜移默化的影响教导,其中深意,恐怕不浅。 如此说来的话,那么天子这次出宫,只怕并不单单是任性这么简单了…… 为您提供大神月麒麟的《皇兄何故造反?》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八百七十四章:你听我狡辩免费阅读.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国庆节休息一天! 祝大家节日快乐,明天见~ 《皇兄何故造反?》国庆节休息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皇兄何故造反?》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七十五章:老渣男了! 于谦的话头停了停,待得在场的人消化的差不多了,又继续将随后在西华门外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待听到太子说出那句“玉佩是死物,她是人”的话语时,众臣纷纷面露惊讶。 他们没有想到,太子小小年纪,竟然真的能有这种重人轻物的胸怀,不要说什么太子长在深宫,不知道玉佩珍贵。 就算太子不在意那三百贯钱,但是,自幼随身的玉佩,而且是圣母皇太后所赐,就算是块普通石头,对于太子来说,也有非凡意义。 但是如今,为了一个区区乞儿,太子竟愿意将玉佩拿出来换钱,可见其仁厚之心。 见此状况,上首天子笑道。 “次辅现在还觉得,这些赏赐,是无功之禄吗?” 啊这…… 要是寻常时候,俞士悦肯定就接了,毕竟有钱不拿白不拿。 但是,这个时候,他却不由有些踌躇,无他,天子明显是想要借此机会,把擅自出宫的事情糊弄过去。 不然的话,一道旨意,直接送到东宫去,他和一干属官还不肯定是欢欢喜喜的领旨谢恩,何必在这个时候,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拿出来。 尽管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但是要真的接了,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哪还能再继续劝谏天子。 而且,他要是接了,就相当于默认了天子带太子出宫,是为了磨炼太子,情有可原,算是把其他大臣的话也给堵了。 这个当口,这个得罪人的活,可不是好干的…… 踌躇片刻,俞士悦拱了拱手,还是推辞道。 “陛下明鉴,太子殿下心性纯良,天资聪厚,睿智仁德,此本天成,臣等东宫属官,不过从旁辅佐,岂敢贪天之功?” “此赏臣受之有愧,确不敢领之。” 言下之意,太子表现的好,是本性天成,出不出宫,太子都是这样。 这花既不否认太子在宫外的表现,又巧妙的避开了敏感话题,属于是两不得罪。 但是,这明显不是天子想要的,当下,天子明显有些不高兴……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旁的胡濙却笑呵呵的站了出来,道。 “陛下,太子殿下虽幼,但是,一片仁爱万民之心,可堪为朝廷表率,此皆祖宗庇佑,陛下圣德昭然,教导有方,东宫属臣辅弼之功也,俞次辅实在太过谦逊了些。” “不过,臣窃以为,除了东宫属官之外,一众太子师傅,虽无平时亲自教导,但是也有规谏翼护之微末寸功,陛下仅赏东宫属官,似乎有些……厚此薄彼了些!”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讶然的望着胡濙,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们没听错的话,这位大宗伯这是在……跟陛下讨赏? 的确,早在太子出阁之前,甚至早在太上皇回京之前,天子曾经有过一次大规模的加封。 在场的六部七卿,内阁大臣,甚至加上军府的重臣,有一个算一个,都各自加封了太子师傅的职衔,名义上来说,的确都算是东宫大臣。 但是,这也就是个名头而已,太子三师和太子三少,早已经不是洪武初年时真正辅弼太子的大臣了,到了如今,虽然名义上仍有辅佐规谏东宫之责,可实际上,已经和三师三少一样,变成了加衔所用。 真正实际和太子接触最多,辅佐太子的,还是太子府的属官,而并非太子师傅。 事实上,胡濙这会要是不提,在场的一众大臣几乎都忘了,他们身上还背着这样的加衔。 所以,这位大宗伯到底在干嘛? 这和您的人设对不上啊大宗伯。 要说要钱,这满殿里头,不应该是某户部尚书最擅长吗?怎么您也跟着学坏了…… 与此同时,感受到一阵若有若无注视的沈尚书不由瞪了瞪眼睛,啥意思呀这 是?! 他要钱是给国库要的,给户部要的,给你们这帮大臣要的,又不是给他自己要的!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从天子的内库当中划拉来那么多银子,可一两都没有落进自己的口袋。 这帮人,真的养不熟的白眼狼,回去就削他们的预算! **的! 于是,随着胡濙的话音落下,文华殿中的气氛忽然变得古怪了起来。 然而,作为始作俑者的胡濙,却是八风不动,静静的站在原地,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见此状况,天子眨了眨眼睛,不由笑道。 “大宗伯说得对,是朕疏忽了,怀恩,再从内库拨出锦缎三十匹,珍珠十斛,银一千两,赐与众位太子师傅,以彰太子之德!” “臣谢陛下赏赐!” 和犹犹豫豫的俞士悦不一样,胡大宗伯就干脆的很,眼见天子出手这般大方,笑眯眯的就拱了拱手领赏。 于是,天子的目光顿时下移,落到了俞次辅的身上,无言的压力袭来,俞次辅低了低头,看了一眼旁边的胡濙,心里碎碎念着,反正第一个不是我,口中也道。 “臣代詹事府一众属官,谢陛下赏赐!” 好了,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在场的这么多人,身上就没有不背着太子师傅的加衔的。 有了这两位打样,他们就算是想拒绝,也不好开口了。 于是,众人只得同样拱手道。 “臣等谢陛下赏赐!” “嗯……” 天子满意的点了点头,道。 “好了,折腾了这么久,朕也累了,外间应该还有不少事情要做,诸位先生这就退下吧。” 这话一语双关,一是说昨夜刚刚地震,需要处理的公务很多,二就是说,拿了东西得办事,天子出宫的这回事,该怎么安抚外朝舆论,就靠你们了! 老大人们面面相觑,不由露出了一丝苦笑。 到底,还是让天子给糊弄过去了。 这出去面对一众朝臣,可怎么解释哟…… 尤其是左都御史陈镒,想起都察院那帮上蹿下跳的崽子,本来刚刚地震,他们当中有不少人就憋着劲儿要进谏天子,希望天子能够自省德行的,结果这个节骨眼上,天子又闹这么一出。 陈总宪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望着胡濙的目光,也不由多了几分幽怨。 他们原本也没想着能把天子怎么着,毕竟天子性格向来如此,喜欢先斩后奏,爱咋咋地。 之前的冬至大节是这样,现在出宫也是这样,他们自己也知道,天子做都做了,再劝谏也没什么用。 但是好歹,这过场得走一走啊…… 结果这位大宗伯这么一闹,他们的这嘴,算是彻底被堵上了! 难不成,日后史书上要这么记载…… 景泰二年七月,帝携太子私出皇城暗访民情,回宫后诸臣齐聚文华殿谏止,后帝以太子心怀灾民,颇有收获,赐诸臣金银锦缎,诸臣乃止而退之? 这算是怎么回事啊…… 于是,出了殿门,一众大臣迅速就围到了胡濙的身边,纷纷道。 “大宗伯,您这到底是为何啊?” “对啊,此事现在已经在朝廷上下传开了,外头诸多大臣等着要说法呢,该怎么对他们说,总得有个章程啊!” “陛下的赏赐是大宗伯接的,您可不能撒手不管呀……” 文华殿外,一帮位高权重的老大人,个个议论纷纷,愁眉苦脸的,毫无朝廷重臣的威严。 “哼,这话说的,跟俞次辅你没接一样?” 胡濙虽然年纪大了,但是眼睛尖的很,一眼就看到了浑水摸鱼说出最后一句话的俞士悦,两句话怼了回去,让俞次辅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迅速别过头去,一副什么事都 没有发生的样子。 懒得跟他计较,胡濙望着围着他的一帮大臣,霸气的道。 “老夫就打算拿了赏赐回府,其他的事情撒手不管了,你们要待怎的?” 看着这位五朝老臣这副吹胡子瞪眼的样子,一帮大臣顿时苦笑一声,末了,还是陈镒上前道。 “大宗伯,眼下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如今外间人心本就动荡,朝野上下因地龙翻身一事议论纷纷,更有流言称此乃陛下失德,方有天惩,欲谏陛下修身养性,自省敛德。” “如今陛下擅自携太子出宫,虽说是为令太子明白灾情,教导治国之道,但是终归太过任性妄为,我等匆匆赶去迎驾,便是为了先行向陛下进谏,以平外朝舆论。” “可现在……这等事情若处理不了,后续恐怕既会令陛下圣德有损,亦会使朝堂动荡,您德高望重,到底该怎么办,总得拿个主意吧!” 还是那句话,这么多人当中,陈镒的压力最大。 他这个左都御史当的,但凡出点什么事,底下闹腾的人最多,很多时候,他知道这帮人是在蓄意养望,甚至是有其他企图,但是,科道言路,到底不比旁的衙门,他也不好太过压制,是真正的左右为难。 眼瞧着陈镒认真的样子,胡濙也收敛了刚刚略显不羁的样子,偶尔的童心可以,但是,不能太过分,毕竟大家都是同僚,人家是看着他资历老才给予尊重,可要是真的倚老卖老,那离他滚出朝堂的日子,也不远了。 沉吟片刻,胡濙看着在场的众臣,也正色道。 “你们担心的,老夫自然清楚,但是陛下向来深谋远虑,既然带了太子殿下出宫,就不会仅仅只是一时任性,所以,老夫刚刚说的就是实话。” “眼下京城刚刚地震结束,安置灾民,追缉捕盗,重建民房,开棚施粥,安抚民心,件件桩桩都是要事,各位若是信老夫的,回去之后,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至于陛下出宫这档子事,就让他们传去,要进谏的,就让他们谏去,朝廷上下文武百官,各有司职,做好自己本分之事便可!” “得了,把心放肚子里,出不了什么大事,散了吧!” 说罢,胡濙也不待众人有所反应,拨开围着他的一众大臣,慢悠悠的就走了出去。 留下在场诸臣面面相觑,一脸苦笑…… 这话说的,跟没说差不多! 难不成真的就什么都不管吗? 内阁的几个大臣相互瞧了一眼,真要是这样,打明儿起,内阁接到的奏疏怕是要摞成山。 但是,事已至此,他们要法子,人家胡老大人也给了法子,至于信不信的,他就不管了。 叹了口气,一众大臣相互拱了拱手,各怀着心思,纷纷往自己的衙门赶去。 不管怎么样,胡濙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如今刚刚灾后,千头万绪的,别的权且不说,救灾是耽搁不得的。 日头渐渐落下,傍晚下衙之后,踏着火红的云霞,俞士悦出了东华门,想了想,便命人往于府行去。 今天的事情,着实是有些让他想不通,于谦到底是亲自跟着天子出去的人,说不定,他会知道些什么。 不过这次,于谦似乎意料到他会来一样,俞士悦刚刚在于府门前落轿,于府的管家便已经在门口等着,见他下来,拱手一礼便道。 “见过俞次辅,我家老爷吩咐了,次辅大人若是过来,不必通禀,直接带大人去见老爷便是。” 俞士悦心中虽然有些意外,但是也没有多说,点了点头,便随着老仆进了于府。 “父亲,这些东西如何处理?” 在管家的带领下,俞士悦很快便到了于府花厅。 有了胡老大人这么一闹,天子赏下来的锦缎珠银,便是给所有的太子师傅的,所以,作为太子太师的于 谦,自然是占了其中最大的一份。 如今,赐下的这些东西,刚好就放在花厅当中。 俞士悦一进来,刚好碰上于冕开口发问。 此刻,于谦坐在厅中,手中端着一杯茶,随手摆了摆,道。 “既是陛下所赐,便如往常一般,锁进中屋,好好收着吧。” “是……” 于冕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但还是没多说什么,只是拱了拱手,便带着两个下人抱起东西往外走。 然而刚一转身,就见到俞士悦站在外头,顿时放下东西,拱手道。 “见过俞世伯。” 听到这话,于谦也抬起了头,瞧见是俞士悦,便站起身迎了上来。 俞士悦笑着跟于谦各自见了礼,然后便将目光落在了于冕身旁的东西上,笑道。 “廷益,你还是这副老脾气,这些东西,陛下既赐下了,就不是让你锁起来的。” “这些锦缎该用的用,于冕加冠这么久了,也没件好衣裳,还有这些珠子,拿到首饰铺,给你家夫人还有璚英打两件首饰,也是好的,尤其是璚英,连件好首饰都没有,你堂堂于少保的闺女,也不怕被人议论寒酸。” 这是于谦的老习惯了,早些年还好,这两年下来,天子赐给他的东西很多,但是除了一些食材药材实在不能久置,其他的东西,无论是蟒袍剑器,还是金银玉帛,他都一律找了间屋子放起来,好好的供着。 闹得现在,天子赐其他人的都是贵重的物件,但是给于谦的,却都是些最朴素的粮食肉食,这回要不是赏赐的是诸大臣,只怕也不会例外。 “陛下所赐,乃是天恩,岂可轻动?冕儿,把东西拿下去,给你俞世伯上茶。” 面对俞士悦的劝告,于谦却是不为所动,对着于冕催促了两句,然后转向俞士悦道。 “不提这些事,坐吧,俞兄此次前来,想必是为了白天陛下和太子殿下出宫之事吧?” 第八百七十五章:老渣男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七十六章:俞次辅的敌意 于府花厅中,案上各自摆上一盏香茶,二人分主客坐下,于谦压根就不跟俞士悦东拉西扯,单刀直入便提起了正事。 出宫的时候他就已经料到,俞士悦是必然会来找他的,若是别的事情也就罢了,但是事涉东宫,作为太子府詹事,俞士悦自然是要搞个清楚明白的。 抿了口茶,于谦淡淡的道。 “今日在宫外发生之事,我知道的,都已经在殿上说了,并无遗漏隐瞒之处。” “你知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俞士悦苦笑一声,倒也不多啰嗦,正色道。 “出宫后的种种,我大约也知道了些细节,我想问的是,陛下此举,到底是何用意?” 虽然在殿上的时候,俞士悦还有些迷糊,但是等出了殿门,将发生的事情想了一遍。 他很快便反应过来,胡濙在殿上态度的突然转变,必然不是单单为了讨好天子而已。 不然的话,众人出来之后,他也不会说出那番话。 很显然,胡濙是意识到了什么,所以才出面斡旋,将此事平息下来。 但是,这中间的关节到底在哪,俞士悦却始终想不分明,自然是要来问问于谦。 这家伙在殿上的时候,一直跟天子站在同一战线,维护天子这种任性的举动,简直和平时的风格大相径庭。 要说这其中没有猫腻,俞士悦是不信的。 “当然是为了太子!” 于谦叹了口气,道。 “大宗伯离开时说的话,俞兄应该也听到了,我没猜错的话,大宗伯正是看出了天子的用意,才如此交代我等……” “你这……” 俞士悦有些无语,所以,到底是什么呢? 这人说话,可真让人着急。 见此状况,于谦倒是仍然不紧不慢的,缓缓道。 “俞兄莫急,我且问你一个问题,伱可曾想过,天子今日为何突然要出宫探访?” 这话一问,俞士悦不由一愣。 虽然他们这些大臣口口声声都说是天子任性妄为,私自出宫,但是,真正的原因,肯定不单单是这个。 踌躇片刻,俞士悦试探着道。 “是因为京城刚刚地震过后,陛下担心赈灾事宜处置不力,所以要亲自出去看看?” 这应该算是最合理的解释了。 毕竟,他们这些大臣都瞧见了,前些日子,天子因为此事是何等的紧张。 然而,话音落下,对面的于谦却摇了摇头,道。 “或许有,但这不是主要的原因,不然的话,陛下何必要带上太子殿下呢?” “而且,既是暗访,陛下轻车简从,最多带上舒良公公和怀恩公公及一干侍卫便是,何必要唤我和沈尚书随行呢?” 俞士悦皱起了眉头,陷入了思索当中。 于谦说的不错,天子若是仅仅想要白龙鱼服体察民情,带足护卫侍奉之人偷偷出宫便是。 只要时候不长,不惊动其他人,便不会传到外朝来。 毕竟,外朝的大臣,也不可能去查天子的起居注。 但是,天子先是带了太子殿下出去,又叫了于谦和沈翼随行,那这事情显然就不可能瞒得住了。 别的不说,太子殿下的宫人们,就不可能对此事守口如瓶,于谦和沈翼,更不可能把此事对外朝的大臣们完全保密。 如此说来的话…… “陛下就是打算,要让外朝知道此事?” 俞士悦捻着胡须,开口问道。 这样的话,也能解释胡濙的态度突然发生转变的原因。 既然天子都没打算遮掩此事,那么,他们这帮人在殿中想要帮天子给外朝一个‘交代’,对于天子来说,自然就是在瞎添乱。 “可是,为何呢?”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新的问题就又来了。 朝廷当中不说是鱼龙混杂,但是到底是派系复杂,立场性格多种多样。 帝王出入宫禁,自有定制,严格来说,天子如此举动,往小了说是任性妄为,不顾自己的安危,往大了说,已然是违背礼制。 事情传扬出去,被朝臣非议是肯定的,朝廷当中有的是恪守礼制的老古板,这帮人闹起来,也是让人头疼的事。 更不要提,朝中如今看似平静,但是实则暗流涌动,任礼虽然倒了,但是,成国公府又立了起来。 而且,和任礼还未摆到台面上不同,成国公府复爵就是靠的太上皇,所以在立场一事上,根本就是毫不遮掩。 如今有了这个把柄,不在朝廷上掀起风浪才怪! 就算天子有信心能够摆平此事,可是平白多了这些麻烦,又是何必呢? 闻听此言,于谦倒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吟片刻,方才答道。 “俞兄可还记得,昨夜你我二人的谈话?” “当然记得,老夫当时还在担心,陛下因为钦天监的预测如此大动干戈,会让朝廷上下非议,甚至有人会……” 俞士悦说了半截,立刻便反应了过来。 此次的地震和往常不同,最大的原因就是,天子相信了钦天监的预测,提前做了诸多的准备。 因为此事,朝中有人鼓动生事,虽然明着是在弹劾钦天监蛊惑君上,但是暗地里,不乏有议论天子迷信鬼神,大兴土木的。 当时俞士悦就在警惕,有人会故技重施,裹挟民意以煽动朝议。 只不过那个时候,他话音未落,便是白虹贯月,地龙翻身,接下来便是各种救灾事宜,忙了一夜以后,又赶上天子出宫这档子事,忙忙乱乱的就到了现在…… 于谦点了点头,道。 “如今钦天监的预言虽然应验,但是,俞兄和我都很清楚,这事情并没有结束。” “无论是之前鼓噪民意,煽动朝议,还是如今说地震是天谴灾罚,圣上无德之人,其实他们的用意,都并不是为了自己参劾的事,而是背后有人指使!” 俞士悦默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 这话有些敏感,尽管朝廷中很多人心里都清楚,但是却鲜少有人会挑破这层窗户纸。 但是现在…… “这背后之人,除了南宫之外,不做他想!” 看着面前轻描淡写说出这句话的于谦,尽管知道这里是于谦府邸,不会有旁的人,但是俞士悦还是忍不住下意识的往四下看了看,随后一脸苦笑的看着于谦,我的于少保哟,这话心里知道就可以了,怎么就说出来了呢…… 然而,面对着俞士悦略带责怪的眼神,于谦却并不在意,只是继续开口道。 “其实,此事我也早有察觉,自从太上皇归朝以来,虽然表面上安居南宫,沉湎酒色,但是实则并不安分,屡屡暗中召见朝臣,鼓动太子殿下出阁。” “更是在诸多事宜上,暗中和陛下较劲,此次春猎之后,随着太子殿下出阁,成国公复爵,这种势头愈演愈烈。” “甚至于,我都有些怀疑,前段时间梃击香亭一事,背后指使之人,只怕也是……” “廷益!” 眼瞧着于谦越说越离谱,俞士悦连忙叫停。 “慎言!” 前番太子出阁前,梃击香亭一事,他们二人都是亲历者,自然印象十分深刻。 事情出了之后,天子命太子如期出阁,又命锦衣卫负责‘查探’此事,但是,始终没个结果出来。 可事情没有结果归没有结果,可朝堂上下,围绕此事的猜测,却从来没有停过。 当然,随着太子殿下顺利出阁,此事渐渐的没有人在提起,但是没人提起,不代表所有人都遗忘了这件事。 至少,勉强算是在现场的于谦和俞士悦二人,是绝不会忘的。 事实上,这段时间以来,俞士悦也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情的幕后主使是谁。 从表面上看,种种迹象都将此事指向了天子,但是,以俞士悦对天子的了解,他并不相信此事会是天子所为。 而且,他入阁之前是大理寺卿,算得上是精擅刑名,他非常清楚,在刑案当中,任何匪夷所思的情况都有可能出现。 但是有一条,是避不过去的,就是凡事一定有动机。 将所有的外在因素都抛出去不考虑,仅仅只看一点,那就是此事的受益者是谁,真相自然容易明了。 别的都可以作假,但是,最终的获益者,无论看起来多么无辜,多么置身事外,都是最大的嫌疑人。 太子,南宫,成国公府……便是这件事情最大的受益者! 要知道,梃击香亭一事只是开始,这件案子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引发的后续影响。 太子照期出阁自不必说,但是在出阁礼上,孙太后和太上皇借此事发挥,才是最让俞士悦怀疑的。 因着梃击香亭一事,出阁仪典上,孙太后惊闻昏厥,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她老人家醒了之后,便借故传话,令皇帝扩充东宫属官,赏赐太子出阁有功之人,以翼护太子。 正是有了这一节,太子府的属官数量再度获得了扩大,更重要的是,成国公府借此机会拿回了爵位。 考虑到春猎场上,朱仪明目张胆的站队太上皇,以及近段时间以来,成国公府一系列的活动,足可以看出,借助成国公府,太上皇也开始正式在朝中重新建立了属于自己的政治势力。 事实上,这也是这段时间以来,俞士悦对于朱仪此人,一直颇有敌意的原因。 虽然当时没有反应过来,但是,事后细想,朱仪早不早,晚不晚,偏偏就在太子出阁之前,拉拢一众勋贵,拿出田册交给兵部和户部,真的就只是碰运气吗? 只怕他早就知道,孙太后会在太子出阁仪典上发难,所以才提前有所准备。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俞士悦完全有理由推测,梃击香亭一事,和朱仪绝对脱不了干系。 不过,他和于谦,都是此事的亲历者,都对天子有足够的信任,于谦又算是客观推动成国公府复爵的一员,俞士悦本身精擅刑名,所以,他们二人才会不约而同的有这种想法。 当然,真正让俞士悦觉得自己的猜测是真的原因,则是看到了朱仪在任礼被杀时的一系列作为。 同样是置身事外,但是,最终却成功达到了目的。 这种手段,和梃击香亭时的何其相似? 可惜的是,这一切都只是推测! 可是对于其他的大臣来说,这种说法,简直是匪夷所思,牵强附会,毕竟,从头到尾,朱仪在梃击香亭一事中,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影子出现。 更何况,就算是有人相信,以成国公府多年在京城盘根错节的势力和人脉,加上如今爵位已复,除非是能够找到实打实的铁证,不然的话,想要动摇朱仪的地位,根本就不可能。 但是无论如何,通过这件事情,太子府增加了诸多属官,成国公府复爵,太上皇培植起了自己在朝堂上的势力,这些是不容抹杀的。 花厅中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俞士悦想了想,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也就稍稍大胆了些,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陛下是在引蛇出洞?故意出宫制造把柄,好让朝中心怀不轨的人跳出来?” 这算是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是…… “这恐怕不会吧!” 不待于谦回答,俞士悦自己便否认了这个猜测,道。 “若真是要引蛇出洞的话,那这些人即便是出面参劾,陛下难不成要因言罪人?” “陛下不喜党争,这是你我都知道的,这种仅仅因立场不同,而降罪臣子之事,陛下又岂会做?” “何况,陛下行事素来坦荡,对朝中大臣心怀仁恕,如今朝中固然有心怀不轨之辈。” “但是,出面参劾之人,只怕也并不全是如此,无法分辨之下,恐伤及无辜之人,此非陛下性情也!” 面对俞士悦的质疑,于谦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道。 “俞兄说得对,这种仅以立场不同,相互斗争,掀起党争之风之事,的确并非陛下的风格。” “但是,既然朝中派系立场天然存在,那么到底行事之间,就得要顾及到这一层。” “俞兄昨夜说,内阁当中近些时日以来,已然察觉到了有人在朝中搅弄风云,那么陛下想必不会毫无察觉。”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这次出宫,便是天子对此事的回应。” “刚刚俞兄觉得是引蛇出洞,其实这还是其次,在于某看来,此次之事,固然是陛下想看看朝中诸大臣立场如何,但更多的只怕是一种威慑和安抚……”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卡文,请假一天 枯坐一个多小时,没写出来,请假一天,鞠躬,各位明天见~ 《皇兄何故造反?》卡文,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皇兄何故造反?》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七十七章:于大圣人 威慑与安抚? 俞士悦眉头微皱,不由思索起来。 如今的朝廷当中,南宫和天子其实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而这个平衡的联结点,就是东宫的太子殿下。 要知道,当今天子登基,从程序上来说,其实是有问题的,说白了,虽然不能说是得位不正,但是到底有几分先斩后奏的意味。 不去探讨受禅还是嗣位的细节,当今天子继位的合理之处,其实来自于两份诏书,一是宫中圣母的懿旨,二便是所谓的‘口诏’。 甚至可以说,后一份的效力,比前一份要更强,这和法统无关,而是程序是否合理合法的问题。 如果说口诏是真,那么天子的根基就稳固,如果说口诏是假,那么天子便是名不正言不顺。 而遗憾的是,口诏是假的! 所以想要保证天子的地位稳固,首要考虑的问题,就是如何将这份假的口诏变成真的。 对于朝廷的诸多重臣来说,能够走到这个地步,他们非常清楚,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没有破绽的伪造。 唯一能够做到无懈可击的,就是这份口诏就是真的。 这听起来很矛盾,但是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而且是必须要做到的道理。 正因于此,天子和太上皇之间,便展开了暗中的博弈。 当时的局势,天子既已登基,自然不可能再让出皇位,但是,若无太上皇的背书,那么天子继位的合法性就会受到质疑。 事实上,如果太上皇回朝,就是不承认这份口诏的存在,或者对此不予表态,当然改变不了大局,但是相对的,天子也不可能强逼太上皇承认。 如此一来,看似没什么问题,但是终归会埋下隐患,引得朝野上下人心浮动。 但是现在,太上皇归朝时,郊迎,祭天,祭祖,奉天殿宣诏,亲自昭告群臣,布告天下,以圣旨的形式,补上了这份禅位诏书,也就消弭了这个隐患。 有这份诏书在,有奉天殿中文武群臣亲自见证,这份口诏自然就是真的! 或者说,有这份诏书在,口诏是真是假,并没有什么所谓,因为这种正式的圣旨的效力,要远胜于一份口谕。 但是,太上皇愿意这么做的前提是,太子之位稳固。 事实上,现在回过头去再看,当初太上皇盘桓宣府不归,未必就不是存了要争上一争实权的念头。 可到了最后,双方仍然各自做了妥协。 太上皇退居南宫,不问政事,天子善待太子,保证储君之位,这是一场无言的交易。 可以说,太子安居东宫,太上皇和天子才能平安无事。 但是显然,这种平衡是脆弱的,倒不单单是因为太子这个联结点不够稳固,而是对于双方来说,都并不满足于现状。 太上皇就不说了,就像于谦所说的,虽然退居南宫,但是屡屡暗中试探,想要插手朝政,试图扩大自己的影响力。 至于天子,所谓君心难测,谁也不知道,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但是至少,在一众重臣们所见中,天子也并无意和南宫结好,只不过维持表面上的和睦罢了。 而且,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对于太上皇屡屡试图在朝堂上扩大自身影响力的举动,天子必然是不满的。 这一点,从之前太上皇屡次暗中试探,均被天子各使手段化解,便可以看出。 所以此次带着太子出宫,很明显就是一次警告! 是对近来太上皇行事太过张扬的威慑! 这是在告诉太上皇,这朝堂上,还是天子做主,他只是懒得和底下人计较,但是不代表他不知道这些小动作。 恰在此时,于谦望着俞士悦,面带深意的道。 “俞兄身在内阁,消息应该得到的比于某更早,就在陛下和太子殿下出宫之后不久,圣母便到了南宫,随后,成国公便被召进了慈宁宫,说是询问两公府的婚事?” “呵……” 最后的这一声,于谦罕见的带上了几分嘲弄的口气。 见此状况,俞士悦苦笑一声,道。 “总要有个由头不是?” “不过此次陛下携太子殿下出宫,看来是真的让圣母着急了,不然的话,也不会不顾外朝内宫之分,公然召见朝臣。” 太后毕竟是太后,份属后宫,按理来说,是不能随意召见朝臣的。 但是实际上,因为往常时候,太后都是皇帝之母,所以必要时候,也有偶尔逾矩之时,只要不过分,大家都装着瞧不见。 而且,有张太皇太后在前,她老人家辅政多年,见过的朝臣不知凡几。 如今慈宁宫这位,虽然不是当今天子之母,但也算是在危急时刻,临时主政过的,加之她老人家平日里的确比较克制,很少单独召见朝臣,要么是见的外戚,要么是有皇帝陪同,还算是符合礼制,所以,一干大臣们也都没有就此事多说过什么。 但是这一次,平心而论,孙太后的确做的有些过分了。 两公府的婚事虽然说是她老人家给赐的婚,但是一则朱佶要守孝三年,根本谈不上什么婚事的筹备,二则成国公府的老夫人尚在,就算是要询问婚事,这种后宅之事,也该召她觐见。 尤其是在这个当口,孙太后急急忙忙的召朱仪进宫,其目的不言自明。 闻言,于谦道:“圣母她老人家无非觉得,身在后宫,又有当初扶立天子之功,没人能奈何得了她。” “但是,她却忘了,若是她老人家仅仅只是待在后宫当中,不问政事,那么,外朝大臣自然是无计可施。” “当然,若真是如此,我等原也不必和圣母作对,但是,既然圣母如今有如此逾矩之行为,那么,我等自不可袖手旁观。” 这世上做任何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孙太后如此作为,其实是在消耗她当初临危主政,扶立天子时积累下的威望。 事实上,虽然他们二人刚刚说的是太上皇暗中干预朝政,但是其实,孙太后也没少从旁辅助。 别的不说,成国公复爵一事,就是她老人家亲自出面,除此之外,还有上次春猎前蒙古女子一事,再往前推,关于南宫的一应安排,其实在很多事情上,孙太后都有逾越本分之举。 只不过,天子并不计较,每次又都是事出有因,再加上之前积累的威望,所以,基本都没有闹出太大风波而已。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像刚刚于谦所说的那样,孙太后毕竟是后宫之人,而且身份摆着,就算是犯了错,也最多只能不痛不痒的劝两句,甚至连责罚都做不到。 不过…… “廷益,你想做什么?” 听到于谦越来越不善的口气,俞士悦有些不安,开口问道。 然而,闻听此言,于谦却摇了摇头,道。 “不是我要做什么,而是俞兄你要做些什么!” 啊? 俞士悦愣了愣,明显有些没反应过来。 见此状况,于谦道。 “俞兄也知道,我不日即将出京奔赴各地,主持整饬军屯一事,若陛下所言不错,那么此次地龙翻身后,大明将有诸多天灾。” “如今已是七月,最迟年尾之前,各地的军屯事宜,都需收尾,所以这段时日,京中之事我怕是无暇顾及了。” “因此,我离开之后的京中之事,只怕要交托给俞兄了!” 这…… 俞士悦有些犹豫,他当然知道于谦不会坑他,但是,这一次于谦所谓的托付,可不是跟上次一样,庇护他的家人便可以的,而是涉及到朝政之事。 二人的关系固然好,但是,所谓君子和而不同,真正要论政治观念和行事手段,他们二人其实还是有差别的。 只不过以往的时候,他们虽然讨论朝政,但是对于具体的做法和方向,却默契的留有余地,不相互干预。 可这一次,于谦却一反常态,这不得不让俞士悦有些奇怪,踌躇片刻,他还是开口问道。 “你想怎么做?” 于谦沉吟片刻,低声对俞士悦说了两句,于是,后者的脸色立刻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廷益,伱确定,你是因为要出京了,所以才不愿意自己出面的吗?” “自然如此,不然的话,于某还能是为了所谓虚名清誉不成?” 面对俞士悦的质疑,于谦理直气壮。 “可是……” “俞兄!” 见后者有些犹豫不定,于谦叹了口气,收敛了刚刚的小小玩笑,正色道。 “此处没有旁人,我便实话实说,你虽是机缘巧合接下了太子府詹事之职,但是,身在其位当谋其政,此吾辈为国尽忠之责也。” “辅弼东宫,教导太子,是俞兄当为必为之事,但是,当今太子的身份地位特殊,这太子之师的位置,要比历朝都难坐的多。” “天子不喜党争,并不会逼迫大臣站队,然而,身在朝局当中,很多事情身不由己,相信俞兄应该明白。” “何况,内阁不同于部院,极赖天子恩宠,此次陛下带太子殿下出宫,除为威慑外,更多的,亦是为安抚朝局民心,以示太子贤德,国本稳固。” “所以,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朝廷上下对于东宫都会持续关注,俞兄既是内阁次辅,又是太子之师,有些事情,是躲也躲不掉的,如今恰好有此机会,乃顺势而为,俞兄需得把握啊!” 这番话说的真心实意,让俞士悦陷入了沉思当中。 道理他的确都明白,但是…… 轻轻叹了口气,俞士悦抬头看着一脸认真的于谦,感慨道。 “廷益,你变了许多。” “往些时候,这般朝堂筹谋的手段,你可一向不愿为之,现如今,倒是不拘这些了。” 闻听此言,于谦先是一愣,随后笑了笑,摇头道。 “俞兄错了,于廷益没有变过,变的是社稷朝局,这许多年来,外界不乏非议于某沽名钓誉,邀名买直的,但是,这些非议对于某来说,如清风拂过,不惹尘埃。” “对于某来说,千古流芳还是籍籍无名,都不重要,于某既受朝廷重托,身在其位,便要对得起心中的这道信念,我知我的路在何处,自然不会走偏。” “往日里,朝廷需要的是清正之臣,涤清朝廷浊气,于某便是清正之臣,如今有圣明天子在上,他老人家身正德高,为万民垂范,何必于某多此一举?” 说着话,于谦的神色有些复杂,远远望向宫城的方向,道。 “如今,朝廷的于廷益,该是做些实事的时候,今日陛下对太子殿下说,为一人之仁不为仁,在一时之恕不为恕,既是在教导殿下,也是在教导我等。” “对于某来说,成一己之名不成名,为社稷之臣方是吾!至于外界史笔,无愧于心便是,不必在意……” 听了这番话,俞士悦神色有些复杂。 对于眼前这位老友,俞士悦虽然口中不说,但是,心中一直存着要较个长短的心劲儿。 当然,这不是指在朝堂上的官位权势,而是指的行事作风,德言品行。 然而让他感到挫败的是,每每当他觉得自己能够赶上对方的精神境界的时候,于谦总是能够出乎他的意料。 今天这一番话说出来,他就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赶得上于谦这份觉悟了。 圣人讲存天理,灭人欲,其意便是求天地至理,去一己私欲,但是这话说起来容易,身体力行者,却寥寥无几。 人活在世,总有所求者,即便是到了他们这种地步,亦有所求,有人喜好奢靡,贪图享乐,有人为子孙后代奔忙,最不济的,也要看重身后声名。 可于谦此人,两袖清风,不图享受,堂堂的一品少保,兵部尚书,日子过得只怕还不如六七品的官员。 他的儿子于冕,养子于康,家教严格就不说了,也都算是学富五车,但是,换了别人,早巴不得把他们塞进官场里了,但是于谦偏偏拘着他们,一个也不能走仕途这条路。 如此不拘外物利禄,不带私心之人,已是难得之极,可现如今,他竟然连身后之名,史笔之论也不在乎了,这般只存心中之道,一去私欲的境界,他也只能是自叹弗如。 “你啊你,可真是要把自己活成个圣人了!”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七十八章:俞次辅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 面对俞士悦的感叹,于谦却是云淡风轻,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道。 “俞兄谬赞了,不过无愧于心罢了!” 二人默契的不再谈起刚刚的话题,毕竟,这种事情到底该怎么做,涉及到未来的前途发展,即便他们二人是老友,也该点到即止。 何况,于谦的心里也十分清楚,这么大的决定,俞士悦一时之间,肯定是做不了的,须得回去细细思量一番,方能决断。 同样呷了口茶,俞士悦倒没忘了自己今天来的正事,沉吟片刻问道。 “廷益,如你所说,今日出了此事后,太子殿下也算是在朝廷上下露了一回面,未来一段时日,只怕朝中有不少人,会持续关注东宫。” “你今日既随陛下出宫,陪伴左右,可看出了什么?” 这个话题同样十分敏感,以至于俞士悦问的都十分模糊。 但是于谦显然是听懂了。 朝廷上下关注东宫不算什么,真正重要的,是天子怎么看待,怎么对待东宫,这才是最关键的。 所谓储君,就和天子一样,一举一动都不是自己的事,而是国家之事,太子的身份,更重要的是代表着一种政治意义。 所以,太子随手救下一个小小的乞儿,会被朝堂上下称颂心怀仁爱,德彰垂范,连带着一众东宫属官都得赏赐,被视为朝廷之喜。 当太子成为太子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不是一个孩子,而是整个国家的储君了。 德行出众会被称颂,与之相对的,犯了错,自然也会被摆到朝堂上,被众臣认真的审视。 原本太子还小,虽然出阁,但是朝事繁多,朝臣们也不会过多关注。 但是,这次出宫,显然是太子在众臣面前,展示了属于自己的政治形象,无论是自愿还是被推出来,终归,像俞士悦所说的那样,经此一事,太子算是真正站上了大明的政治舞台。 当然,这其实无非是早或晚的问题,太子殿下既然出阁读书,迟早会面临这样的状况,然而,即便如此,在俞士悦的眼中,这次亮相,还是过早了些。 如果说是威慑,那么俞士悦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威慑! 只不过,这份威慑能有几分,恐怕要打个问号。 现在太子府初建,大多事情都是俞士悦亲力亲为,所以有很多事情,自然也只有他才知道。 比如说,他在太子府待得越久,就越能清楚的感知到一个事实,那就是,太子对于太上皇和圣母来说,是完全不同的。 其实这一点,早在最开始初议太子出阁的时候,就已经隐隐有所体现,要知道,当初为太子蒙学,是圣母首倡,但是事实上,她老人家是反对太子出阁的。 不然的话,也不会因为天子大封太子师傅而急急去信,唤太上皇归京,然而真正等太上皇归京之后,圣母却似是突然改了主意,对于太子出阁一事,完全没有任何的意见。 反倒是英国公府和朱仪,朱鉴等一干人,竭力推动太子出阁。 当时朝局诡谲,很多事情复杂难明,但是待得事后再去想,却也能勉强梳理出一些迹象。 圣母态度的转变,自然不会是无缘无故,结合后来朱鉴等人,尤其是朱仪的一系列行为,很容易推断出,他们是得了太上皇的授意。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也就能得出结论,圣母亦是被太上皇影响,才改了主意。 而最开始的时候,圣母不欲太子出阁,很容易理解,尤其是结合太子出阁时,她老人家给太子带出来的一系列人手便可以看出,圣母还是担心太子不在身边,会出什么事情。 那么,太上皇又是为了什么呢? 将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串联起来看,同样也很容易能够得到结论,太上皇,或者说太上皇一党,需要借助太子出阁,来达成自己的政治目的。 事实上,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以首倡太子出阁之功,朱鉴可以进入詹事府,顺利的成为太子之师,而朱仪则可以先拿幼军,再复爵位,通过这两个人,太上皇可以牢牢的将东宫控制在手中。 东宫既成,自然该备设属官,按照往常惯例,这些人大多会来自于翰林院,少部分会来自于部院及地方,事实上,如果商辂,彭时等人没有被贬,那么,太子出阁时,他们绝对会板上钉钉的进入太子府。 这些人出身清流华选,在京中人脉广博,他们的同年同窗,散落于部院科道乃至地方,与此同时,他们年轻又有冲劲儿,前途一片光明。 有这些人做打底,通过朱鉴和朱仪二人的引导,太上皇完全有可能逐步扩大自己在朝堂上的话语权。 而这一切,第一步,都要太子首先出阁读书。 换而言之,从出发点上,在对待太子的态度上,太上皇更多的是出于政治考量,反倒是圣母,才更多了几分人情味,像是在对待自己身为太子的孙儿。 这个结论,旁人是不敢下的。 毕竟,按照常理来看,太子是太上皇亲子,没有不顾忌的道理,而且,太上皇毕竟曾是皇帝,有政治考虑很正常,圣母身居宫中,并不过多预政,所以对太子疼爱多些也正常。 所以就算外人看到了这一点,也不会觉得有疑。 但是,俞士悦身在东宫,虽然他并不常为太子授课,但是,身为太子府詹事,他不仅协理东宫上下的事务,而且还时常考校太子的功课,所以,他和太子的接触更多。 正因于此,他发现了一个现象,那就是,每次太子前往南宫请安之后,总会有一段时间闷闷不乐,反倒是有机会去慈宁宫时,总会雀跃几分。 太子即便是太子,也终归只是四五岁的孩子,这个年龄的小孩,下意识的情绪是掩饰不掉的,只要肯细心观察,看出来并不难,尤其是在俞士悦这样的经年官员面前,更是一眼就能够看透。 有了这个猜想,俞士悦再回过头去看,其实迹象早就不止于此,除了出阁之外,上回太上皇让天子过去请安,到最后却劳动得太子每日都需跨越大半个宫城过去替天子给太上皇请安,也是这个道理。 再到这一回,天子带太子出宫体察民情,南宫那边毫无反应,反倒是圣母急急忙忙的就有了动作,便更让俞士悦笃定了这一点。 当然,俞士悦相信,南宫不会始终没有动作的,但是,即便是有,只怕也是和以前一样,出于政治考虑,而不是,或者说不单单是为太子考虑。 所以要说威慑,其实这趟出宫能够威慑的,是真正关心太子的圣母,至于太上皇,或许能够有所顾忌,但是更多的,只怕会考虑,如何借此事同天子博弈。 这一点,俞士悦连于谦都没有说过,但是毋庸置疑的是,这个结论对于身为太子府詹事的他来说,显然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俞士悦并不打算倒向太上皇,而今日之后,太子既然已经入了朝堂众臣的眼,那么必然会有诸多事端出现。 太子到底年幼,行为有所不端在所难免,若太子是皇帝亲子,那么自然会有皇帝庇护。 但是如今,太子的身份特殊,真正想要保护他的,只有一个身居后宫,难以干预朝政的圣母,处境自然更是艰难。 因此,无论是出于自己身为太子之师的职责,还是为了自己之后在朝中的方向,他都必须要清晰的知道,天子对待太子,到底是何态度。 尽管打从一开始,天子就承诺太子无过不废太子,但是,就像太上皇也承诺过不再干预朝政一样,很多时候,承诺的约束力固然有,可规避这种约束力的手段,只会更多。 更何况,天子说的是无过不废,不是绝不会废! 朝堂之上,很多事情都难说得很,太子既然已经走入朝堂,那么,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犯错。 或许是小错,或许是大错,或许是小错积累起来的大错。 哪怕现如今,天子对待太子的态度十分和善,但是,朝堂之上,如果仅看一时就放松了警惕,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闻听俞士悦的疑问,于谦神色有些复杂,以他的阅历,自然能看得出来,俞士悦在担心什么。 沉吟片刻,于谦道。 “仕朝兄若是在担心陛下对太子殿下的态度,那么于某可以给仕朝兄一个准话,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内,陛下视太子殿下,会如同亲子疼爱,亦会当做储君教导。” 闻听此言,俞士悦愣了愣。 他没想到,于谦竟然会给出这样的回复。 倒不是觉得于谦说的不可能,而是,到了他们这种地步,即便是心中有十成十的把握,在说话的时候,也总会留有几分余地。 类似于谦这种笃定的话语,在他们这种层次的官员交谈当中,可着实是罕见。 因此,俞士悦踌躇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 “廷益何以如此笃定?” 要知道,这可不是所谓的无过不废这么简单,于谦用的形容词,是如亲子疼爱,视为储君教导。 这也就意味着,天子会全心全意的培养太子。 虽然这么说有些不敬,但是人皆有私心,这也是朝野上下一直心存疑虑的原因。 即便是俞士悦这样的大臣,在这件事情上,心中也始终存有疑虑,所以他才更不明白,于谦何以这么肯定。 “为了上下一心,安稳朝廷!”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道。 听到这句话,俞士悦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问道。 “上下一心?” 以大局为重,这是天子登基以来持续不变的风格,大到国政大事,小到哪怕一桩刑案,皆是如此。 这并不奇怪,但是,所谓上下一心,可不单单是朝局稳定这么简单。 轻轻点了点头,于谦道。 “不错,这也是我今日特意在府中等候俞兄的原因所在……” 说着话,于谦的脸色变得肃然起来,慎重开口,道。 “俞兄,这次朝廷要面临的困境,只怕和以往皆不相同,会远远超出你我的想象,所以,朝廷没有时间继续内耗了,想要度过难关,唯有朝廷上下同心协力,别无他法。” “因此,在这等时刻,陛下所做的,是消除朝廷当中的一切不稳定因素,无法消除的,便暂时掩盖起来,虽然陛下未曾明言,但是,今日随陛下出行,于某能够感受的到,陛下想告诉我等的只有一句话,那就是……” “社稷黎民,重于一切!” 眼瞧着于谦这般严肃的表情,俞士悦也变得无比慎重,捻了捻胡子,他皱眉问道。 “是因为陛下之前说的,大灾之年?” “廷益,真的严重至此吗?” 俞士悦到底是内阁大臣,结合于谦的话将事情前后一想,很容易就想到,天子之前所说的,钦天监所预言的大灾之年。 之前的时候,天子在此事上,就曾经表示过十分慎重的态度,但是,天象之事,实在难以预测,因此,对于大多数的朝臣来说,抱着的都是半信半疑的态度。 哪怕是现在地龙翻身的预言应验,也改变不了他们的这种观点。 朝廷这么多年下来,何等样的灾年没有见过,不都熬过来了吗,何至于如此大动干戈? 事实上,大多数的朝臣们,都是这样的想法,自然,其中也包括俞士悦。 甚至于,在于谦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俞士悦都有些怀疑,于谦是不是对天子太过于迷信了。 但是随后,于谦说的话,却打消了他的这种想法。 “仕朝兄或许还不知道,就在今日午后,陛下旨意到了兵部,命我七日之内出京,与此同时,赐下了一副王命旗牌!” “什么?王命旗牌” 俞士悦大惊失色,险些将自己的胡子揪下来好几根,疼得他一阵呲牙,但是此时此刻,他却顾不上这个。 “这,内阁为何什么消息都没有得到……” “还有,王命旗牌……陛下,到底想做什么……” 要知道,于谦此次出京,是为了整饬军屯,以他的堂堂一品少保,兵部尚书的身份,不论到了何处,都是妥妥的官压一方,按理来说,有圣旨在手,便可畅通无阻,何至于要动用王命旗牌? 要知道,持王命旗牌者,有便宜行事之权,必要时可先斩后奏,是极大的权力,所谓生杀予夺,他人不可擅专。 便宜行事,先斩后奏,这是代行皇权所为,错非战事紧急,此非臣子可有之权。 更重要的是,王命旗牌最大的作用,可以调动各地的官军。 对于谦来说,他即便要整饬军屯,遇到地方上的阻力,锁拿审讯便可,何至于要用到王命旗牌?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七十九章:天子越来越难对付了 对于俞士悦的惊讶,于谦显然早有预料。 事实上,他最初接到旨意的时候,也十分错愕,直到回府之后,仔细思量下,才渐渐明白了天子的用意。 “内阁不知此事,是因为天子尚未正式下诏,只是遣人传了口谕过来,圣旨下达,只怕要到于某真正出京之日。” “至于王命旗牌的用处,俞兄不妨自己想想……” 俞士悦渐渐冷静下来,神色变得慎重起来。 王命旗牌能有什么用? 简而言之一句话,借皇权之威,压平一切阻挠! 这个时候,俞士悦忽然问道。 “廷益,老夫没记错的话,金尚书出京之时,也被赐下了一副王命旗牌,对吧?” 于谦轻轻点了点头,道。 “我之前也一直疑惑这一点,当初金尚书出京,是为了任礼一案,任礼在甘肃等地侵占军屯,擅杀关西七卫使团,乃是大罪,陛下坚持要重审此案,必须要顾忌到关西七卫的的态度。” “因此,陛下遣金尚书出京,名为查案,实际上则是召阿速进京,暗中提防关西七卫,所幸的是,阿速对大明忠心耿耿,并无反叛之心。” “如今任礼一案已经审结,阿速也已经返回关西七卫,按理来说,金尚书早就应该回转京师。” “但是,陛下没有下旨催促,金尚书也没有要返京的意思,这其中的意味,不得不令人多加思量啊!” “军屯?” 俞士悦眸光一凛,俯身问道。 整饬军屯的大政自推行以来,已经半年有余,从最初的清丈田亩,到后来的赎买私田,京城当中,天子和兵部多方筹谋,收回了诸多勋贵世家手中侵占的军屯。 与此同时,通过岷王和襄王之间的争斗,撬开了宗室的口子,岷藩,代藩,襄藩这几个藩王,或是主动,或是被迫,但是总归,清算名下田亩的进程都已经开始了。 算算日子,伊王父子也差不多该进京了,他们二人离了藩地,伊藩整饬军屯的进程,想必也会大大加快。 剩下的几个大头,虽然同样难以解决,但是有于谦亲自出京,理论上来说,应该也不成问题。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那些中低阶将领了! 军屯糜烂,是自上而下的事,这大半年以来,朝廷的大半精力,主要集中在清丈军屯田亩,以及针对勋贵,宗室的清查上。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勋贵和宗室的目标比较明显,而且他们普遍占据的军屯数量最多,清查起来最有成效。 但是事实上,军屯真正的问题,其实集中在大量的中低阶将领身上。 这不单单指的是边军的将领,还包括各地的镇守指挥使,千户,百户等等一系列武将。 相对于勋贵和宗室,他们的胆子没有那么大,但是,或多或少都和军屯有所牵扯。 因其数量巨大,真的要清查起来十分困难,也同样因为他们的数量巨大,虽然每个人占据的军屯数量都不算庞大,可合共起来,其体量绝对不亚于勋贵和宗室侵占的田亩数量。 这一点,俞士悦早就清楚。 他也知道,等天子腾出手来,迟早会对这些中低阶将领动手,但是,他没想到的是,天子竟然下了这么大的决心,派出了两大尚书不说,而且还赐下了两副王命旗牌。 不过,即便如此,俞士悦还是有些不解。 如果说金濂持王命旗牌盘桓在边境这么久,是为了等待时机,亲自主持整饬军屯,他还能理解。 毕竟,边军重镇,将领向来跋扈,这般大规模的清查,如果没有调动官军的权力,只怕阻力会非常大。 这倒也像是天子的风格,凡事考虑的周详,而且谋虑深远。 但是,于谦所去之处,皆是地方府县,一个地方能有几个武将就不错了,位置分散,且本就受各地方官节制,发生意外的状况非常小,天子又何必要赐下王命旗牌呢? 不过这一次,于谦却并没有多说,只是简单的道。 “陛下既然赐下了,那么于某此次出京,自然会谨慎使用,这一点俞兄放心。” 见此状况,俞士悦便知道,有些事情,于谦不方便透露。 于是,他也就默契的不再此事上继续追问,只是眉宇之间,不由流露出几分担忧之意,迟疑片刻,他问道。 “廷益,你真的觉得,所谓大灾之年,真的会到来吗?” 这已经是俞士悦第二次询问于谦的态度了。 实在是因为,这件事情牵扯的太大了。 之前为了地龙翻身的事,朝廷上下已经算是大动干戈了,京城里头所有的衙门,基本上都为了这件事情在忙活。 虽然说最后验证了,但是,谁也说不准,是不是运气。 而且要知道的是,一次普通的地龙翻身,和天子如今如临大敌一般的大灾之年,根本不是同一个概念。 地龙翻身,对朝廷的影响最多也就是这一小段时间,影响的范围,也就是京城上下而已。 虽然朝堂上下颇有非议,但是终归要不了多久,就会恢复平静。 但是,如果天子所说的大灾之年真的要到来,而且,天子要以应对地龙翻身的方式,来做提前应对的话。 那么,影响的时间和范围,可就大了。 说的直白一些,这是需要转变整个朝廷大政方向的事情,自然是轻忽不得。 即便是以俞士悦的身份地位,对此也是慎重之极,反复确认。 闻听此言,于谦叹了口气,道。 “是不是的,总归陛下心意已定,上次陛下的态度,你也瞧见了。” “如今,工部的诸多营建已经停罢,就连边墙的修复,也在减缓进度,户部这边清点国库的奏疏,也已经递上去了,至于兵部,整饬军屯原本预计的时间至少是两年,甚至有可能是三年完成,但是如今,年末之前,就须得结束。” “如此种种,陛下虽未明言,但是实际上,已经开始为即将到来的灾年做准备了,难不成,俞兄要去进谏陛下,让陛下大兴土木,挥霍奢靡?” 这…… 俞士悦一时语塞,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俞士悦也是说出口之后才发现,自己说的根本就是傻话。 所谓大政方向,很大程度上,是要看天子心意的。 这和整饬军屯这样的大政方略还不一样,至少,整饬军屯这样的方略具体详实,还可以拿到朝廷上来讨论。 但是大政方向,其实更多的跟天子的施政风格有关,是怀柔还是严酷,是守成还是激进。 这些大的方向,事实上除了天子自己之外,其他人很难控制。 因为这种方向性的东西,既体现在实务当中的方方面面,但是,又不单单是任何一件具体的实务。 就拿现在来说,天子命工部停罢工程,命户部清点国库,命兵部加快整饬军屯的进度,固然是在转变自己的大政方向。 但是,如果真的拿这个去跟天子谏论,天子能找出一万个理由来堵回去。 什么休养生息,与民休息,什么速战速决,把对百姓的影响降到最小,这种理由简直信手拈来。 天子如今,只是在一干重臣的小范围当中说明了自己这么做的缘由,但是在朝堂上,天子却只做不说,并未对朝臣们说明。 因此,俞次辅都能想到,他要是私底下进谏,天子肯定不会听他的,要是在公开场合进谏,就像于谦说的,恐怕不等他给天子施压,底下的一帮大臣,就要弹劾他奸佞误国了。 一念至此,俞次辅心中顿时感叹不已,天子现在,是越来越难对付了…… 不过面子上,俞士悦还是有些挂不住,忍不住嘟哝道。 “能不能办成是一回事,可是该做的还是得做不是,廷益你刚刚不是还说,无愧于心嘛……” 见此状况,于谦倒是苦笑一声,道。 “俞兄,其实陛下所为,倒也不算并无缘故,自从那日陛下说过会有大灾之年后,我回到兵部,又重新查阅了这几年以来各地的灾害,发现钦天监并没有欺瞒陛下,近年以来,各地的灾害频繁,旱灾,洪涝,冰雪,都较十数年前逐渐变多。” “所以,就算陛下所说的大灾之年不是明年,只怕也不会太远了,所以,做这些准备,是迟早的事,既然陛下提前有此想法,所谓堵不如疏,我等竭力配合,总归是比和陛下顶着来,要对社稷有好处的。” “何况,这对于俞兄来说,其实并不算是坏事,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内,陛下为保朝廷上下一心,会对东宫多加庇护,有了这一点,俞兄身为太子之师,也不必左右为难,不是吗?” 俞士悦神色复杂,片刻之后,方道。 “说的也是,不过若真是如此,那么近前这段时日,只怕朝廷上下,也不会太平了……” 窗外月明星稀,京城当中,不知有多少人辗转反侧,一夜难眠…… ………… 毕竟是刚刚经过地龙翻身,结束了一天的朝务,朱祁钰总算是闲了下来,先去景阳宫探望了吴氏,随后,又去了一趟慈宁宫,不咸不淡的跟孙太后说了两句话,这才移驾到了坤宁宫。 “父皇!” 谁料,刚到门口,就瞧见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风一样的跑了过来,直往他的怀里扑。 “好慧姐儿,想父皇了吗?” 满宫上下,能这么随意的,自然也就只有慧姐儿一个。 将小丫头抱起来,朱祁钰宠溺的捏了捏她的鼻子,问道。 “想了!” 不知为何,慧姐儿今天似乎高兴的紧,说话都是笑嘻嘻的,脆生生开口,嘟起嘴道。 “昨天晚上好可怕,慧姐儿想去看父皇,可是母后说父皇很忙,不能给父皇添乱,所以慧姐儿乖乖的等着父皇。” 这小丫头,简直就是个傻大胆。 提起昨天晚上的地震,不仅没有丝毫害怕的样子,反而有些兴奋。 看着她一脸没心没肺求夸奖的样子,朱祁钰有些无奈,但还是道。 “父皇知道,慧姐儿最乖了!” “我就知道,所以父皇才给慧姐儿找了朋友来,奖励慧姐儿,对吗?” 得了夸奖,小丫头骄傲的扬起头,声音中都透着开心。 说着话,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挣扎了两下,从朱祁钰的身上跳了下来,蹬蹬蹬跑到殿门处,兴奋的招着小手,道。 “玉儿玉儿,快过来,我父皇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身着窄袖袄裙的小姑娘怯怯的探出头来,慧姐儿抓着她的手就往外跑。 与此同时,坤宁宫中的宫人也鱼贯而出,簇拥着汪氏出了殿门。 待得慧姐儿迈着两条小短腿重新跑到朱祁钰的面前,坤宁宫中,已经是一片请安之声。 “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慧姐儿对此早已经习以为常,但是,被她拉着的小姑娘显然有些不知所措,见此状况,慧姐儿也终于反应了过来,看了她一眼,然后认真的想了一想,拉着她跪下,像模像样的道。 “儿臣固安,给父皇请安!” 于是,那小姑娘也学着慧姐儿的样子,磕了个头,道。 “奴婢刘玉儿,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见此状况,朱祁钰不由一笑。 慧姐儿倒不愧是个人来疯,这才大半天的工夫,看来两个孩子就混熟了。 “平身吧!” 叫起了在场的一干人,朱祁钰这才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站在慧姐儿身边,怯怯的小姑娘。 当初在西华门外的时候,这小姑娘蓬头垢面,又穿着大人的破衣服,连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 此刻梳洗干净了,倒还是……不怎么样! 毕竟是宫外贫苦人家的孩子,黑黑瘦瘦的,头发虽然梳了起来,但是,依旧显得有些枯黄稀疏,身上的衣服倒是合体,但是看起来,却莫名的有些格格不入。 站在这宫院当中,怯怯的不敢抬头,显得局促的很。 “咦,这衣服……” 朱祁钰扫了一眼,又看了看慧姐儿,还未说完,一旁的汪氏便笑吟吟的接话道。 “是慧姐儿的!” 说着话,汪氏走上前,轻轻摸了摸那小姑娘的头,道。 “陛下就这么给臣妾送回来一个小姑娘,就只说要留在慧姐儿身边伺候,臣妾还是问了别的宫人才知道,是太子殿下在宫外救下来的。” “这宫里伺候的人,小宦官倒是有,但是小宫女却少,臣妾一时之间,也找不着合体的衣裳给她,刚好慧姐儿的去年的衣裳小了,臣妾见她身量刚好,便翻出来给她了。” “臣妾本想着,慧姐儿会不高兴,却不曾想,这丫头倒是欢喜又大方方,自己又翻了好几套衣裳出来送给她,就连您上回送慧姐儿的珠串,也差点被慧姐儿拿出来送她!” 新群在简介页~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八十章:冲突 坤宁宫中。 如汪氏所说,这宫中小宦官倒是有,但是小宫女却不多,即便是有,也是罚没进来的罪人,和慧姐儿的身份有别,平日里也接触不到。 偏偏慧姐儿性格又好动,平日里虽然陪着她的人多,但是都是一帮宫女内侍,年纪相彷的,也就只有济哥儿一个。 虽然说姐弟俩感情很好,但是玩的久了,未免感到无聊。 所以,有了这么个新玩伴,本来就人来疯的小丫头,欢喜的跟个什么一样。 倒是刘玉儿,一直怯怯的,在朱祁玉的面前,显得十分不安。 不过这也正常,她虽家在京城,可日常见到的最大的官,恐怕就是顺天府的衙役,原本以为,买下她的最多是一个富户之家,可谁料跟着那个管家样下巴笑眯眯的人安葬了母亲之后,径直就被领到了这宫城当中。 懵懵懂懂的被安排着到了这气势恢宏的殿宇当中,沐浴更衣,换上了她素日里碰都不敢碰一下的好衣裳,见到了一堆她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人,小姑娘怕是到现在为止,都还懵着呢。 当此之极,只怕也就只有和她年纪相彷,又十分友善的慧姐儿,能够让她感觉到一丝安全感了。 将两个孩子打发到一旁玩耍,汪氏和朱祁玉在软榻上坐下,看着远处仍旧有些局促的刘玉儿,汪氏问道。 “陛下,这孩子到底是个什么安排,您可得给臣妾个准话……” 虽然说,舒良把人送过来的时候,说的是让她伺候慧姐儿,但是,汪氏在问清楚情况之后,却不敢掉以轻心。 以她对自家夫君的了解,他绝不会随随便便的往宫里头塞人,而且,还是往慧姐儿的身边。 要是寻常的孩子,她也就看着安排了,但是细问了状况,得知这是太子‘买’回来的人,自然也就不能随意安排,须得谨慎几分。 朱祁玉想了想,却没多说,只是简单的道。 “让她跟着慧姐儿做个玩伴吧,其他的你不必多想。” “这孩子虽然其貌不扬,出身农家,但是十分伶俐,而且心性纯善,好生教导,以后慧姐儿出嫁,身边也好有个体贴忠心的丫头服侍着。” 实话实说,当初将这小姑娘带进宫里的时候,朱祁玉倒是有些别的想法,但是梳洗干净了一瞧,不得不说,这小姑娘还是和万贞儿差距颇大的。 既是如此,就让她安心呆在慧姐儿身边,也是个好去处。 要知道,寻常的富户官绅之家,也会打小养几个丫头贴身服侍小姐,这样小姐出嫁的时候,才有真正可用的心腹之人。 只不过,往常的时候,宫里没有这样的习惯,毕竟公主金尊玉贵的,就算是嫁人,陪嫁的内侍宫女也多得很,即便不是从小养起来的,但想要忠心可用,聪明伶俐的却不难。 不过,总归是各有各的好处,于是,汪氏点了点头,道。 “那臣妾便晓得了,既是如此,赶明儿慧姐儿读书的时候,也让她跟着一块过去,刚好慧姐儿跳脱的性子,身边有人陪着,也能安生些。” “嗯!” 朱祁玉轻轻点了点头,却不见汪氏继续开口,抬头看了看,他才发现,汪氏的脸上罕见的露出了一丝踌躇之色,似乎是有什么话想说。 “怎么了?” 汪氏咬了咬下唇,片刻之后,方道。 “陛下容禀,因着昨夜地震,宫中许多妃嫔受了惊吓,所以母妃召了太医来,给各宫的妃嫔请了平安脉……” “臣妾,有喜了!” 这本是件高兴的事,但是,汪氏的脸上却没有半分喜色,反而透着一股忧愁。 见此状况,朱祁玉皱了皱眉,握紧她的手,问道。 “怎么了?是胎儿状况不好吗?” “还是你的身子受不住,朕记得,之前母妃就说过,你身子虚,芸姐儿出生到现在,才半年多,是不是……” 闻言,汪氏怔了怔,眉宇间放松下来,摇了摇头,道。 “不是,臣妾的身子没什么事,前番母妃送了很多调养的药过来,太医也说,臣妾的身子早就恢复了。” “至于孩子,太医说,现在才刚一个多月,看不出来什么,只嘱咐臣妾平日里小心些,没什么大碍。” 见此状况,朱祁玉才放下心来,笑道。 “既是如此,那是好事,如今贤妃有孕,你也怀了孩子,皇家血脉,自是多子才能多福,如今宫中只有济哥儿和澍哥儿两个皇子,还是少了些,你们若是都能诞下皇子,那朕就和太上皇的一样,都有四个皇子了。” 子嗣一道,一直是朱祁玉的心病,虽然他不愿给汪氏太大的压力,所以表面上很少表现出来,但是当初澍哥儿降生时他的高兴总是做不了假的。 过去他还念着前世先天不足的女儿,现如今,芸姐儿虽小,但也健健康康的,他自然也就圆了愿望,盼着能够再有几个皇子。 起码,别被某太上皇比下去,要知道,虽然说到了南宫之后,太上皇的妃子们都没有什么动静,但是北征之前,他就已经有了四子四女,说是子女满堂也不为过。 然而,闻听此言,汪氏刚刚有些放松的脸色,又变得复杂起来,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汪氏踌躇再三,还是开口道。 “陛下,臣妾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朱祁玉一愣,问道。 汪氏低下头,轻声道。 “臣妾知道,陛下一直想要一个嫡子,臣妾也想。” “但是,如今东宫初立,朝局渐稳,若是这个孩子真的是个皇子,臣妾担心,又会在外朝引起风波。” 尽管朱祁玉已经有了两个皇子,但是毕竟,皇后所出的嫡子,份量是决然不同的。 咬了咬唇,汪氏继续道。 “臣妾知道,空想这些无用,但是,今天一整日,臣妾总是忍不住胡思乱想,所以……” 于是,朱祁玉便也明白了过来。 想来,是今日他带朱见深出宫的事情传到了后宫,让汪氏担心,如果她怀孕的消息传出去,会破坏他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和东宫之间的良好关系,引起朝局的变动。 沉吟片刻,朱祁玉道。 “这些事情,你不必忧心,好生养胎便是,外朝之事,朕自会处理,你信朕!” 往日里,以汪氏的性格,到此也就不会再多言了。 但是这一回,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道。 “陛下,臣妾想求陛下一件事!” 朱祁玉握着她的手,口气却依旧温和:“什么事?” 汪氏抬头看着自家夫君,带着几分忐忑,问道。 “臣妾想,如果这个孩子出生,是个皇子的话,陛下就封他做郕王,好不好?” 朱祁玉脸上的笑意僵了僵,罕见的,他沉默了下来,并没有立刻答应下来。 片刻之后,他的口气有些冷,问道。 “这孩子若是封了郕王,那……朕算什么?” 寻常人或许看不透汪氏此举的含义,但是,朱祁玉又岂会不懂? 按理来说,既然是皇子,那么只要生下来,怎么也会封为亲王,这是顺理成章的。 但是,郕王这个封号却不同,这是朱祁玉登基前的封号。 按照惯例,他既已登基,那么,郕国便该除封,事实也的确是如此,在他继位之后,就连郕王府,都赐给了老岷王,改成了岷王府。 而如今汪氏的这个请求,表面上看,只是求一个封号而已,但是实际上,问题远远要复杂的多。 朱祁玉登基之前是郕王,作为他的嫡长子,如果同样被封为郕王,那么就意味着,这个孩子继承的是郕王一脉的宗祧。 事实上,这也就是现如今皇家这种状况,始终难以规避掉的一个问题。 从宗法制的角度来说,作为朱祁玉的嫡长子,理应继承他的皇位,同时,继承他大宗的身份,成为朱家的宗室之长,待朱祁玉百年之后,为他祀奉。 但是偏偏,他的皇位属于非正常传承,待他死后,要继位的如今的太子朱见深。 朱见深虽是太子,却是太上皇的儿子,也就是说,他虽然继承的是朱祁玉的皇位,但是,肩负的却必然是朱祁镇这一脉的宗祧。 这其实才是真正的死结,不过,虽则如此,可这毕竟是很长时间之后,才需要真正面对的问题。 但是,如今汪氏提出的这个要求,却着实是有些…… 如果说这个孩子是其他新的封号,那么也就罢了,既是重开一国,那么之后继承宗祧,祀奉朱祁玉这个先皇,也算说的过去。 可他的封号若是郕王,承继的是郕国。 那么,他继承宗祧后,该祀奉的,是作为先皇的父亲,还是,作为郕王的父亲呢? 如果是后者,那么,朱祁玉这个皇帝,又算什么? 窃国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朱祁玉的心头涌起一阵的愤怒,一时之间,他仿佛回到了前世的时候。 汪氏亦是这般在他的面前,苦劝他不可更易东宫。 重活一世,朱祁玉的定力和眼光,自然要比前世强的多,所以,他能够明白,汪氏为什么会提出这个请求。 从理智上而言,这是解决朝野上下疑虑最好的办法。 作为朱祁玉的嫡长子,受封郕王,其实就是在告诉朝野上下,百年之后,他和朱祁镇这两脉各承宗祧,各安本位,潜意思其实就是在进一步厘清东宫和朱祁玉这个嫡长子的身份地位。 如此一来,这个孩子的降生,不仅不会动摇东宫的地位,反而会令东宫储君的地位进一步稳固。 国本既稳,社稷自然安定。 这便是理由! 但是,这是从理的角度出发,而从情的角度来说……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朱祁玉压下激荡的情绪,从榻上站了起来,开口道。 “朕想起还有些政务要处理,皇后既然有了身孕,就早些安歇吧!” 他需要冷静,也有些害怕。 眼前的情景,和前世太过相像。 他害怕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他和汪氏会和前世一样争吵,隔阂,渐行渐远,最终走向他们谁都不愿意见到的结局。 丢下这句话,朱祁玉不敢回头,迈步就朝殿外走去。 然而,没走两步,他就感到衣袖被人拉着,扭头一看,汪氏怯生生的跟在他的身后,素白的手小心翼翼的牵着他的衣角,两只大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眼神里带着惶恐和委屈。 “陛下……” 见此状况,朱祁玉心中的气不知为何,消散了大半,叹息一声,他的口气重新转向温和。 “这件事情非同小可,朕需要好好想想,你好好安胎,其余的事,交给朕处理便是。” 说罢,他伸手拂开汪氏的双手,朝外走去。 然而,就在他即将走出殿门的时候,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宫人的一阵惊呼。 “娘娘!” 闻声,朱祁玉立刻停下脚步,转过身去,恰好看到汪氏朝着这边跑过来,或许是因为太过着急,一时踩到了裙摆,眼瞧着就要摔在地上。 见此状况,朱祁玉来不及多想,大步迈回,堪堪扶住了汪氏的双臂,将人好好的扶起来,见汪氏没什么事,朱祁玉才松了口气,紧接着,他不由有些生气,道。 “你这是做什么?带着身子,万一跌倒了怎么办?胡闹!” 应该说,自从朱祁玉醒来之后,他还从没有用这种严厉的口吻和汪氏说过话。 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 他和汪氏两辈子的夫妻,自然最清楚她的脾气秉性,虽然这段时间,汪氏温婉和顺,但是她骨子里,其实最是刚烈自尊。 前世的时候,就是因着这个缘故,他们两个人谁都不肯低头,才最终一次次不欢而散。 然而,正在他想着该如何挽回的时候,却听到对面传来了低低怯怯的声音。 “陛下,臣妾错了,您不要走,好不好……” 朱祁玉还是第一次听到,汪氏的口气中带着这般的惶恐和无助。 看着对面汪氏既紧张又小心的样子,朱祁玉心头忽而一颤,一时之间,他刚刚所有的愤怒,全都烟消云散了。 于是,他伸出手,将眼前如同小兽一般惶恐不安的人儿拥入怀里,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抚着她的背。 低低的啜泣声响起,渐而声音转大,最终,变成了放肆的大哭。 汪氏靠在朱祁玉的怀里,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沾湿了两人的衣襟,但是,两人却都没有松开的意思。 明月皎洁,透过窗户映入殿中,夜,最终重归宁静……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八十一章:于谦出京 应该说,无论何时何地,国家机器的力量都是强大的无与伦比的。 虽然这场地震来的迅疾勐烈,但是所幸的是,几乎没有什么余震,再加上朝廷早有准备,天子事事亲加过问,在此压力之下,各个衙门都爆发出了极高的效率。 短短几日的时间内,京城当中已经基本上见不到无家可归的灾民了,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的衙役官军,仍在街上巡逻,各个摊贩,商户,也逐渐恢复了营生。 除了京城当中搭建的粥棚和赈灾点,还有倒塌的民房之外,京城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看不出太多受灾的痕迹。 当然,街上的冷清是肯定的,不过,能够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朝廷竭尽全力了。 天空中烈日高悬,时节虽然已近八月,但是依旧炎热的很。 和往日不同的是,今天的城门处,却热闹的很,一队数百人组成的官军队伍,整齐的排列在城门外,最中间是一辆马车,前后各有前引二人,后从八人,侍从数十人,执杏黄伞一柄,金黄棍二杆,大小青扇二柄。 马车之后,有青旗八柄、飞虎旗、杏黄旗各四柄、旗枪八杆,除此之外,还有兵拳、雁翎刀、兽剑、桐棍等一应仪仗,浩浩荡荡,除此之外,城门外还有不少绯袍,青袍官员,端的是排场极大,威势逼人。 除了兵部的一干官员外还有军府的一些武臣外,最前端三位绯袍大臣,分别是兵部尚书于谦,户部尚书沉翼,内阁次辅俞士悦。 看着眼前浩大的队伍,俞士悦苦笑一声,看着于谦,道。 “于少保,这般高调行事,可不像是你的风格啊!” 钦差出京,自然是要有仪仗的。 但是,往日里于谦也不是没有奉旨出京过,可没有一次,动用过这么庞大的队伍的。 就连上一次巡边,也是轻车简从的就去了。 不为别的,太张扬了! 于谦的身份不同寻常,他本身是一品少保,可动用一品京官的仪仗,奉旨出京,自然还要有钦差仪仗。 除此之外,此次出京,他还携带着天子钦赐的王命旗牌,同样也有对应的仪仗。 这一套下来,这仪仗的队伍,差不多可以比拟王驾了。 这还不算,既然动用了仪仗,那么,自然不可能没有人来送行,尤其是当王命旗牌的消息传出来以后,于谦此行更是引发了种种猜测,京城上下,前来送行的文武官员,多达上百人。 于是,就在这城门之外,便有了如今的场景。 这让原本只想低调前来送行的俞士悦,自然是感到苦笑连连。 不过,于谦倒是平静的很,道。 “此次奉旨出京,于某为的乃是公事,若是轻车简从,有失的是朝廷体面。” 你上回巡边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说…… 不过,这也有好处。 至少有这么多的官军护卫,上次的事情不会再轻易重演了。 收敛了笑容,俞士悦道。 “于少保此次出京,肩负重任,地方事务繁杂,望少保能善加珍重,切莫鲁莽而为。” 这几日,俞士悦一直在回想自己和于谦的那场谈话,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于谦有什么底没给他透。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是,他隐隐约约能从中感觉到,于谦此行,必然是凶险万分,因此,自然要多嘱咐两句。 于谦依旧是澹澹的神色,拱手道。 “多谢次辅大人关心,既为朝廷效命,自当竭尽全力。” 见此状况,俞士悦叹了口气,知道劝也白劝,只能无奈的点了点头,道。 “那就祝你一路顺利,马到功成吧!老夫在这京中,静候佳音!” “借次辅大人吉言!” 于谦拱了拱手,算是告别。 随后,他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沉翼。 此次前来送行的人虽然多,但是如果不谈武臣,光看文臣的话,大多数都是三品以下的官员。 三品以上者,除了兵部的两个侍郎,其余的部,院,寺,监,基本上来的都是郎官或者左贰官。 真正算得上是重臣的,除了俞士悦,也就是沉翼了。 倒不是于谦在朝廷的人缘不好,而是这种场合,该避讳的还是要避讳的。 京城里的官员众多,迎来送往这种事,自然也有规矩。 各衙门的主官出迎,那是只有天子出巡才有的待遇,就连太子都没有这种资格。 要是这帮朝廷重臣真的过来了,那于谦这趟京能不能出得去都不一定,说不准就能喜提诏狱一日游。 与此同时,这帮前来送行的朝廷大臣,有一个算一个,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事实上,眼下的这种排场,已经是很大了。 寻常的钦差出京,基本上也就是自己衙门中的官员,加上朝中的一些故交好友送行,也就罢了。 但是这次于谦出京,各个衙门,从六部,都察院,五军都督府,到其他的寺,监,顺天府,五城兵马司,基本上都有官员到场送行,乃至于各家勋贵,也有不少派了人过来。 虽然这些人的品阶不高,地位不显,但是他们能够到场,本身就代表的不少自己,而是身后一干重臣的态度。 这个规格再往上升,就不是送行,是害人了! 如今于谦深受天子信任,手中权势极大,他们派人过来,是为了结个善缘,可不是为了得罪人的。 所以这个场合下,沉翼的出现,就显得十分怪异了。 俞士悦是因为和于谦的交情深厚,这一点朝廷上下都十分清楚,当初于家数度危难时,都是俞士悦四处奔走帮忙。 他来送行,是理所应当,更多的出于私谊。 但是沉翼…… “于少保,整饬军屯艰难繁复,各地情况多变,此去出京,怕是要辛苦少保了。” 面对于谦的注视,沉尚书笑呵呵的开口。 然而,对方却不接他的话茬,只是静静的看着他,见此状况,沉翼脸上的笑意僵了僵,随后,他搓了搓手,道。 “这是朝廷的大政,陛下早有吩咐,令兵部和户部通力配合,于少保此次出京,户部自然也要帮忙,所以本官想着,于少保到了地方上,一定会有很多账目清算之事,地方官员多有欺上瞒下之辈,恐用起来不大顺手,所以,本官特意从户部调了一位郎官,随少保出京,还望少保不要嫌弃。” 说着话,沉翼对着旁边招了招手,道。 “朱昂,过来见过于少保!” 于是,一个背着包袱的青年官员上前,拱了拱手道。 “下官朱昂,见过于少保!” 看着眼前已经打点好行装的朱昂,于谦皱了皱眉,有些不解其意。 这个人他是知道的,户部河南司郎中,精擅账目,被称为户部的金算盘,是沉翼手下的得力好手。 至于缺点嘛,就是为人木讷,十分不通人情世故,若非是有着一身理清复杂账目的本事,他恐怕早就在户部混不下去了。 “沉尚书,你这是?” “就是想着于少保手头缺人,所以想着帮点能帮得上的忙,没别的,于少保不必担心调令,这一点,本官会去跟大冢宰商量。” 言下之意,这是先斩后奏? 于谦疑惑的扫了沉翼一眼,不由觉得有些奇怪。 且不说这马上就要出京了,这货突然塞个人过来要干什么,单说这种没有调命直接塞人的行为,可就不符合沉翼的做法。 这位沉尚书,看似每天笑呵呵的,但是其实身在户部,掌管天下财政,行事最是谨慎不过。 这种明晃晃的违反流程,要被参劾的事情,他怎么会做? 而且,还是这么大张旗鼓的! 要知道,一个户部郎中,官职说大不大,但是说小也不小,户部一尚书二侍郎,底下便是十三司郎中。 一司郎中,看似官职不显,但是实则分掌一省贡赋,禄俸,盐课,钞关等事务,职责着实不轻。 尤其是朱昂本身,又是沉翼身边用着最得力的人。 这个时候,把他派过来,什么意思? 沉吟片刻,于谦摇了摇头,道。 “此事不妥,此次于某出京,身边已经带了精擅账目之人,朱昂乃是户部郎中,职责重大,不可擅离。” “何况,没有天子圣旨,岂可……” 然而,话说了一半,于谦就打住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再一抬头,却见沉尚书一脸苦兮兮的样子望着他,道。 “我的于少保哟,你身边那些人,怎么跟朱昂比,他可是户部的金算盘,再复杂的账目,到他的手里,都是盏茶工夫的事儿。” “而且,他的性格你晓得,干实事,不虚言,肯定只会给你帮忙,不会给你添乱的,你就把他带上吧。” “就当……就当你帮我个忙,此番,沉某欠你一个人情,成不成?” 于谦看着沉翼这副样子,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他转过头,越过沉翼,对着他身后的朱昂问道。 “本官问你,沉尚书遣你过来,到底所为何事?” “是为了……” 朱昂眨了眨眼睛,没多犹豫,张口便道。 但是,刚说了几个字,就被于谦打断了。 “本官平生最不喜欢的,就是假意奉迎,虚言欺骗之人,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想好了再说!” 果不其然,闻听此言,朱昂的脸色有些发红,一时间竟未开口,有些不知所措的望着自家尚书大人。 见此状况,沉翼拼命的给他打着眼色,但是可怜他打了半天,朱昂硬是没领会他的意思。 就在这个时候,一旁的俞士悦还装模作样的道。 “哎呀,时候不早了,于少保,你再不出发,怕是要耽搁路程,赶不到驿站了,快快启程,别耽误了时间。” 话虽是跟于谦说的,但是沉翼听他这话里有话的口气,忍不住咬紧了后槽牙。 再看看朱昂仍旧一脸无辜,努力理解他意思的样子,沉尚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敢情来之前教的东西,全都白费了! 没好气的瞪了朱昂一眼,沉翼气鼓鼓的道。 “看我做什么,于少保问你话呢,如实说!” “哦……” 于是,朱郎中点了点头,看着于谦诚恳开口,道。 “尚书大人说,地方的官员们逍遥惯了,必定不肯乖乖配合朝廷的大政,这次于少保出京,既然带了王命旗牌,肯定是要大动干戈的,除了杀人,必定还要抄家。” “这帮人肥的很,家产肯定不少,为了不让锦衣卫把查抄来的银两都送进陛下的内库当中,这才让下官跟着于少保一块去,好好把这些账册都记下来,等回京以后,他好……” “停停停停!” 不得不说,朱昂本事这么大,但是在户部待了这么多年,还只是一个普通郎中,不是没有原因的。 虽然沉翼说了,叫他如实说,可这话说的,也未免太如实了…… 眼瞧着这货嘴上真是一点把门的都没有,沉翼连忙叫停,额头上的都渗出了一丝冷汗。 深深的叹了口气,沉尚书忽然有些怀疑,自己派这么个愣头青过去,到底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 不过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法子。 强迫自己假装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不存在,沉翼抬头看着于谦,咳嗽了两声,正色道。 “于少保,整饬军屯乃是大政,轻忽不得,所以还是稳妥些好,不妨就让朱昂跟你过去,能多一分把握也是好的,你觉得呢?” 看着努力挽回形象的沉翼,于谦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迟疑了片刻,他还是点了点头,道。 “既然沉尚书坚持,那就让他跟随本官一起出京,也无不可。”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于谦也没有再提什么圣旨的事。 虽然说,按照道理而言,朱昂这种部院的官员出京,肯定是要圣旨的,但是,以沉翼的性格,既然敢把人拿出来,只怕是已经拿到了该有的圣旨,或者至少,是得了天子的允准。 既然如此,那就带上也无妨。 “多谢于少保!” 见此状况,沉翼总算是眉开眼笑,看这个样子,就差想扑上来给于谦个拥抱了,所幸他毕竟是朝廷重臣,不至于真的这么不着调,但即便如此,沉翼还是道。 “于少保放心,这次,是户部欠了你一个人情,以后若有机会,户部必会回报。” 于谦没有说话,只是轻轻舒了口气,抬头看着前来送行的众臣,道。 “诸位,时候不早了,本官先行一步,告辞!” 说罢,转身上了马车,浩浩荡荡的队伍起行,引起无数人的瞩目,看着这长长的队伍,所有人的心头,都忍不住涌起一种感觉。 于谦此行,只怕注定是要艰难重重,带着刀光剑影……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八十二章:伊王 城门外,于谦上了马车,浩浩荡荡的队伍开始起行。 然而,就在此刻,不远处忽然烟尘腾起,一队丝毫不亚于于谦这支钦差队伍的仪仗缓缓而来。 见此状况,原本正打算往回走的一干大臣,也不由停住了脚步。 两支队伍在不远处正正对上,俞士悦和沈翼看着迎风招展的旗帜上,绣着的大大的‘伊’字,不由皱了眉头。 “怎么回事?” 在人群中扫了一眼,俞士悦看向了礼部的一个郎官,开口发问。 这道旗帜,明显是伊王的旗帜。 自从天子诏命伊王父子进京,也有一段时间了,算算日子,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该进京了。 但是问题是,为什么会是今天? 要知道,伊王虽然是进京受训,但是,到底还是宗室亲王。 他来京师,朝廷自然是要派员迎接的。 既是如此,那么,该是哪一天到京师,礼部必定是提前有所安排的。 于谦此次奉旨出京,虽然有些仓促,但是,也不是临时定的日期,理论上来说,两方是不应该撞上的。 出现了这样的事,如果不是礼部刻意要给于谦难堪的话,那就只能是…… “这……回次辅大人,下官不知。” “前日大宗伯才下了令谕,说是伊王爷明日到京,叫下官等人准备好迎候,可这……这……” 这个礼部的郎官,显然也是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的。 搞不好,这件事情甚至会引发礼部和兵部之间的斗争,因此,面对着俞士悦的责问,他急的话都有些说不囫囵了。 与此同时,刚刚前行了没多远的于谦,也接到了禀报,命人将马车上的帘子掀开,他同样看见了风中招展的‘伊’字大旗。 “前方何人?胆敢阻拦王驾!” 于谦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对面便有两名锦衣内使骑马而来,高声责问。 见此状况,于谦皱了皱眉,面色也有些凛然。 他早就预料到了,此番出京不会太平,但是,却也没想到,刚出城门,就立刻迎来了挑战。 伊王到京的日子具体是什么时候,于谦并不清楚,但是,他很清楚的是,只要礼部还是胡濙这位大宗伯当家,就不可能在这个当口,这么给他这个兵部尚书难堪。 所以,只可能是……伊王自己提了脚程,故意赶在这个时候和他撞在一起。 他此番奉旨出京,并不是什么隐秘的消息,想要打探很容易。 他素喜清静,这次之所以动用这么浩大的仪仗,其用意无非是想要给各处的文武官员一个震慑,让他们看到自己的决心。 如今朝廷上下,乃至是各地官员的目光,都汇聚在了这城门之外,伊王别的时候不选,偏挑这个时候到京,这用意可不单纯啊! 都说伊王嚣张跋扈,却没想到,这到了京师,竟是丝毫都不加收敛…… 命队伍停在原地,于谦下了马车,看着两个倨傲的王府内使,道。 “本官,少保太子太师兵部尚书钦命整饬各处军屯事务大臣,于谦!” “敢问,二位又是何人?” 看着面前一身绯袍,不怒自威的于谦,两个王府内使对视了一眼,似乎有些犹豫,但是到了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喝道。 “此乃伊王爷仪驾,不管你是何人,快快让开,莫要挡路!否则以刺王杀驾之罪论处!” 不远处,无数的官员站在城门外遥遥望着这里,于谦抬头看着两个内使,目光越过二人,似乎落在了被簇拥在队伍中央,始终没有动静的,缀金饰玉的宽大马车当中。 按理来说,朝廷官员遇到亲王仪驾,自然是应当让道的。 但是,他能让吗? 显然不能! 要知道,他此番出京,目的之一,就是收回这些宗室藩王手中侵占的大量军屯田地。 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如果说打从一开始,他在气势上就被压了一头,那么之后真的到了地方上,这些藩王就更不会将他放在眼中。 尤其是在这样的场合,各方势力的目光都在关注,这个时候,于谦如果退让的话,那么,会给后续的整饬军屯带来极大的难度。 所以,他不能让! 但是,也正是因为有各方势力的关注,所以,他如果不让的话,一道顶撞宗室,跋扈嚣张的帽子,只怕会立时扣在他的头上。 这位伊王,看来也不是像传言那般,是个毫无城府之辈啊! 心中念头转动,于谦稳稳的站在原地,面对着两个内使的威胁,他的脸色却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是继续开口道。 “原来是伊王爷当面,既是王爷到京,不知可否下车一见?” 见此状况,两名内使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在地方嚣张惯了,虽然见到过硬骨头的文官,但是,却也没见到过,像于谦这样敢直接说,让伊王出面说话的。 然而,看着眼前浩荡的不亚于王驾的队伍,两个内使终究还是没敢多说什么,一勒缰绳,转头便去了马车旁禀报。 于谦就在远处等着,虽然听不清楚马车上的声音,但是,明显可以看到,那个前去禀报的内使一脸害怕,像是受到了训斥一般。 紧接着,马车的帘子被掀起来,在一众仆婢的侍奉下,从马车上下来了一个身着王袍的年轻人。 待得此人在一众内使的簇拥下来到队伍前方,于谦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见此人大约二十出头,身着深蓝色团蟒纹玉带袍,虽然年轻的很,但是脚步虚浮,一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模样。 似乎是见于谦迟迟没有任何的动静,这年轻人有些不耐烦,仰着下巴,明知故问道。 “本王朱勉塣,对面可是于谦于少保?” 此人的身份,于谦自然是早就认出来了。 伊王朱颙炔庶长子,也是如今的伊王府世子,洛阳王朱勉塣。 都说这位洛阳王沉湎酒色,年纪轻轻,府中姬妾无数,十三岁的时候,就搞大了府中婢女的肚子,后来娶了王妃,有了嫡子之后,更是丝毫不加收敛,行为放浪。 如今一看,果然名不虚传,看这位洛阳王年纪轻轻的,脚步虚浮成这个样子,若是再不加节制,怕就不是身子骨虚这么简单了。 不过,这都是题外话,面对着这位伊王府世子,于谦倒是不卑不亢,微微躬了躬身,道。 “见过洛阳王,不知伊王爷何在?” 朱勉塣看到于谦连礼都懒得行,只躬了躬身,不由一阵火起,冷声道。 “于少保好大的架子,怎么,以我父王的身份,难道还得下来迎候你不成?” “这倒不敢,只不过,既然遇上了,总要给伊王爷请个安,顺便,下官这里,也有几桩案子,需要当面问问伊王爷。” 直起身子,于谦看着眼前这个张牙舞爪的年轻人,依旧气定神闲,但是口气当中,却不由带上了一抹凛然的气势。 既然撞在一起了,那便碰一碰吧! 虽然说早了些,但是于谦既然出京,自然是早就做好了,会和这些藩王正面对峙的准备。 如今,他还没找上门去,却被对面找了过来,既然如此,那就看看,到底是谁拿谁来立威吧! 朱勉塣到底也不傻,自然是听出了于谦口气当中的挑衅之意,他哪受过这个气,当下便差点跳了起来,指着于谦道。 “于谦你放肆,我父王是何等身份,岂轮得到伱来诘问?” “你不过一个区区文臣,遇到王驾不仅不让,竟然还敢大放厥词,让我父王下来见你,现如今,京中的大臣,都如此跋扈了吗?” 这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尤其是平素养尊处优,作威作福惯了的,在于谦的面前,简直是不值一提。 他依旧站在原地,眼皮子都懒得抬一抬,道。 “洛阳王若是对本官有何不满,可以上本参劾,但是今日既然在此处碰上了伊王爷,该处理的事情,自然是要处理的。” 这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气的朱勉塣跳脚,但是,看了看于谦身侧的严阵以待的官军,他到底反应过来,眼下不是在他封地当中,面前之人,也不是那些普通官员。 “好,好,好!” “你等着!” 恨恨的叫了一声,朱勉塣转身便回了回了马车旁。 这一次,马车的帘子总算是掀开,露出一张中年人阴沉的脸。 朱勉塣站在马车底下,似乎是挨了骂,他的眼神,不断的往于谦这边瞟着,带着浓重的怨恨。 不过紧接着,朱勉塣却没有再回转过来,而是在侍从的服侍下,重新上了马车。 随后,两个内使来到队伍前方,对着于谦道。 “见过于少保,我家王爷说,身体不适,今日便不和于少保见面了,时候不早了,王爷赶着进京觐见陛下,还请于少保让开道路,让我家王爷先行!” 这话说的,明显口气比刚刚就软了许多,颇有几分好好商量的意思。 人都是先礼后兵,却不曾想,这位伊王爷,反其道而行之,不过如此一来,倒也是给于谦出了难题。 毕竟是一方藩王,虽然没有亲自出面,但是这般好声好气的让人传话,于谦若是再挡在前头,未免有些不给面子。 不过…… “让开道路自是理所应当的,但是,遇王不拜,乃是失礼,本官岂敢如此,还是劳烦二位回去禀告伊王爷,于某在此侯见。” 伊王到底还是天真了。 于谦虽然在官场上混迹了这么多年,但是那些圆滑世故不愿得罪人的风气,他可是丁点都不沾。 他出的‘难题’,换了别人来,或许可能为难,可对于谦来说,他就是不给你这个伊王面子了,又待如何? 两支队伍就这么对峙着,于谦站在最前头,丝毫不动,一众王府的仪仗,就这么硬生生的被挡在原地,寸进不得。 片刻之后,王府队伍中央的马车终于开始往前,不多时,来到了队伍的最前端,帘子掀开。 宽大的马车当中,朱勉塣跪坐在一旁,正中间一个留着短髯的中年人,身着大红色织金过肩蟒纹袍,面色阴翳,道。 “于少保,久闻大名,又见面了!” “给王爷请安,许久不见,王爷风采如昔!” 不错,伊王和于谦是见过面的,在天子刚刚登基不久,召诸宗室进京的时候,那场宴会上,他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只不过,听了于谦的话,伊王原本就有些阴沉的脸色,顿时变得愈发的不好看起来。 概因于谦的这句话,让他想起了当初不愉快的回忆。 要知道,在那场宴会上,当着诸宗室的面,他可是狠狠的被天子数落了一顿,如今和于谦一见面,对方就提起此事,自然不会让他有什么好心情。 当下,伊王也没心思跟于谦多说什么话,摆了摆手,道。 “见也见了,本王还要进宫拜见陛下,于少保让路吧!” 事到如今,他其实已经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招惹于谦了,但是,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只能尽快结束这尴尬的场景。 但是,既然冲突已经挑起来了,这么多官员在观望着,想要结束,哪有那么容易! 伊王毕竟是藩王,于谦自然不可能像对朱勉塣一样那么无礼,再度拱了拱手,于谦道。 “王爷容禀,您是奉旨进京,下官自然不敢阻拦,但是,既然在此相见,下官有一事相询王爷。” “什么事?” 事实上,这就是伊王不想亲自出面的原因,他不出面,那么于谦就提不了正事,但是他一出面,很多事情,就躲不了了。 于是,于谦不紧不慢的开口问道。 “下官此次出京,乃是奉旨巡查各地,整饬军屯,前段时间,河南道御史章冯禀奏朝廷,言地方多有不轨之徒,假借伊王府之名,侵占军田,掠夺民田,令百姓苦不堪言。” “官府率众清查,丈量田亩,更有暴徒公然阻挠,当众袭击朝廷命官,其后逃入伊王府中,敢问王爷,此事可否属实?” 果不其然,还是躲不过去,要诘问此事。 伊王的神色有些阴晴不定,他眯起眼睛,冷冷的望着于谦,却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 “属实如何?不属实……又如何?”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八十三章:救兵 城门之外,钦差仪仗和亲王仪驾相对而立。 伊王坐在马车上,阴冷的声音传下,顿时让在场的氛围变得有些剑拔弩张起来。 然而,面对着居高临下的伊王,于谦却丝毫不惧,只是笑了笑,开口道。 “王爷,袭击朝廷命官,乃是重罪,公然袭击奉命执行公务的朝廷命官,更是罪加一等。” “当然,王爷宗亲藩王,按制,下官并无审问之权,不过,举奏之权总是有的,此事如若属实,下官自当奏告陛下,请陛下将王爷交由宗人府审讯处置!” 尽管已经料到,于谦不会轻易低头服软。 但是,听到这番话,伊王的脸上,还是忍不住涌起一阵潮红。 于谦的样子看似恭顺,但是说出的话,却充满了桀骜不驯的味道,有些事做是一回事,但是做的同时,还要砸在你脸上,意味就不一样了。 “于谦,你放肆!” 伊王忍不住一阵愠怒,开口喝道。 然而他是在封地作威作福惯了,没人敢招惹他,可到了京城,于谦可不会惯他的这副臭毛病。 “放肆的不是下官,而是王爷!” 冷哼一声,于谦同样抬高了声音。 “王爷身为太祖子孙,天家血脉,世受爵禄,虽不锡土临民,却有藩屏社稷,维护江山之责。” “然而,自王爷继位以来,纵容王府官员胡作非为,侵扰百姓,诬奏官员,不恭于上,全无宗室风范,令河南百姓怨声载道。” “自先皇至太上皇,屡屡降旨训斥,然而王爷自恃远离京师,屡屡冒犯朝廷,如今被当今陛下召入京师,不仅毫无悔过之心,反而在此和朝廷的钦差大臣为难,可是宗室藩王当为之事?” 大明的文官最擅长什么? 当然是骂人! 而且,是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论证严密,层层递进的骂人。这项技能经常出现在科道官员当中,普遍隐藏在所有文官的骨子里。 于谦是个实干型的人,但是,这不代表他的嘴皮子不厉害。 能把天子气的回回跳脚的人物,骂起人来还能留情? 虽然说,此刻伊王身居高位,于谦站在地上,但是大明的文官偏偏就有一种奇特的本事,就是站在低位上,却能骂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王爷问,属实如何,不属实又如何,此何等狂妄之言!” “太祖陛下初定律法,优待诸藩王,以彰亲亲之谊,他老人家若知后世子孙以此胡作非为,乱大明社稷江山,不知要作何感想。” “朝廷整饬军屯,乃是为长治久安,恢复国力,王爷素日欺压百姓,侵占军屯,兼并民田,本已是大罪。” “如今更是为一己私利,阻挠朝廷清丈,公然指使歹人袭击朝廷命官,下官有一言,敢问王爷,如此行径,是欲自绝于宗室陛下否?” 这一番话中气十足,一气呵成。 于谦倒是骂的酣畅淋漓,但是作为挨骂的人,伊王却气的浑身发抖,那副眼神,简直是要杀人一般。 “反了,反了!” “你是个什么东西,轮得到伱来教训本王!” “来人啊,将这个冒犯王驾的混账东西,给本王拿下!” 人冲动起来,自是什么都顾不得的,更不要提,伊王本就是个无法无天的性格。 此刻被于谦如此相激,顿时暴跳如雷,直接对左右下令。 不过,伊王暴怒之下失去了理智,但是,他的随从倒还没跟他一样发疯,就算不提于谦身边守护的数百官军,单说对方的身份,可不是地方上普通的那些官员,而是朝廷重臣。 真的要是动了他,伊王有没有事不知道,他们这帮人,怕是先要身首异处。 见此状况,伊王更是气的脸色通红,张口就要开骂。 然而这个时候,不远处忽然飘来一道声音。 “王爷,您是藩王,寻常大臣没有审讯查问之权,但是,您也没有擅自处置朝廷命官的权力,这是僭越之罪,而且,少保大人身负皇命,乃钦差大人,您现在的王令,才是在抗旨犯上……” 这话的声音不大,但是说的却一板一眼的,一副陈述事实的口气。 这一下,伊王气的直接站了起来,两步走到马车外头,怒气冲冲的问道。 “哪个混账东西,敢这般跟本王说话?” 与此同时,于谦也有些惊讶,循声望去,却见说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沈翼刚刚送来的那个青年官员。 “下官户部郎中朱昂,见过王爷!” 尽管面对的是素来跋扈且如今明显在暴走边缘的伊王,但是,朱昂的脸色仍旧显得十分平静。 不过,他的这种平静,和于谦透着强大自信的从容不同,而是带着几分木讷,俗称……愣头青! 看着对面站在马车上几欲杀人的伊王,朱昂认真的思考了一下,然后开口道。 “王爷容禀,下官不是混账东西,王爷虽是藩王,但是也不可无故辱骂朝廷命官,此事下官会禀明陛下,还望王爷能吸取教训,此后谨言慎行。” 伊王站在马车上,气的浑身发抖,嘴唇轻颤,连声道。 “好啊,好啊,本王今天算是见到了,你们这些文官是何等嚣张跋扈,本王身为藩王,尚被你们如此欺凌,寻常宗亲又该如何?” 眼瞧着旁边的人都畏畏缩缩的不敢动手,伊王也无能狂怒了一番,到底也反应了过来。 这里是京师,不是河南府,眼前的人是当朝的兵部尚书,也不是普通的大臣,不是他能随意收拾的。 眼中闪过一丝浓重的恨意,伊王道。 “你们等着,本王此次入京,必要将此事禀明圣上!让你们后悔今日的所作所为!” 说完之后,伊王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重新坐回到马车当中,对着于谦喝道。 “滚开!” 他算是明白了,在此地和于谦空耗,根本就是自讨苦吃。 这帮文臣最喜欢玩的就是嘴皮子,跟他们在这一点上较量,到最后丢人的是他。 事实上,现在已经够丢人了。 原本伊王是想要压压于谦的势头,但是现在闹成这个样子,传扬出去,他的面子倒要丢尽了。 为今之计,也只能赶紧离开,算是勉强能挽回一点面子。 但是,还是那句话,事情挑起来容易,可要平下去,就不一定由他来决定了。 若是伊王老老实实的按照规定的日子,和于谦的钦差仪仗错开,那自然是相安无事。 可既然对方找了上来,那么于谦岂肯轻易罢休? 眼瞧着伊王就要往马车里躲,于谦上前一步,问道。 “王爷还未回答下官,章冯禀奏朝廷之事是否属实?” 看着于谦这副不依不饶的样子,伊王气的头都要炸了,但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强压着心中的怒火,冷声道。 “于少保,你自己刚刚说的,朝廷官员,没有查问宗室藩王的权力!难道说,本王不答你这句话,你就要堵在本王的仪驾前,不让本王进京不成?” 说出这句话,伊王才总算觉得,自己找回了点场子。 打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跟这个于谦废话,他还就不信了,为了这么点小事,对方能请出王命旗牌不成? 真要是这样,他不介意让了这个路,然后反手参他一本滥用王命旗牌的罪名。 到时候,这王命旗牌他捂不热乎,就得乖乖的滚回京城来。 再说了,朝廷大臣遇王驾,自当避让,这是规制,就算是有王命旗牌,也是一样。 他还就不信了,这于谦当真敢拦着不让他进京不成? 于谦叹了口气。 伊王总算是聪明了几分,但是,这个激将法,未免用的有些过分拙劣了,他看起来,像是这么没脑子的人吗? 天子授予他王命旗牌,是临机专断,遇到真正触犯大罪的人,威慑之用的,所以这个场合,必定是不能动用的。 但是,谁说他一定要挡路了? 拱了拱手,于谦开口道。 “王爷说笑了,下官岂敢阻拦王驾?您说得对,下官并无查问藩王之权,问您这两句话,也只是因为地方官员禀奏了上来,所以顺便找王爷了解情况而已,王爷若不想回答,下官自然不敢逼迫。” “不过,此等性质恶劣,阻挠朝廷大政的案件,亦在下官此次出京的察查范围内,不瞒王爷,此次出京,下官的第一站,便是河南府,要办的第一桩案子,就是阻挠清丈,袭击朝廷命官一案!” “此案王爷既不愿答,想来是和王爷无关,方才是下官失言,请王爷见谅,不过既是如此,那想必是王府中有宵小之辈,借伊王府的名头招摇撞骗,包庇罪人,王爷放心,下官必定查清此案,还王爷一个清白!” 这是威胁! 言下之意,我奈何不了你,还奈何不了你手底下的那帮走狗不成? 如今你伊王被圈在京师,等我于谦到了河南府,又有谁能拦我? 伊王看着底下面带笑意的于谦,拳头捏的都有些泛白,咬紧了后槽牙,道。 “伊王府乃是太宗皇帝亲自下旨敕建,你胆敢强闯?” “王爷说笑了,藩王府邸,岂敢冒犯?” 于谦依旧一脸温和,摇了摇头,道。 “不过,既然王府中人犯案,那么,配合调查是理所应当的,下官相信,王府中人不会没有这点见识,当然,若是不肯配合,那么下官自然也不敢强闯,最多,也就是遣人在府外等候罢了。” 说罢,于谦眼瞧着伊王眼神都在冒火,情知火候差不多了,于是,也不再刺激这位王爷,一挥手命仪仗队将大路让开,然后自己往旁边后退两步,拱手道。 “王爷请!”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这么多人看着,无论如何,伊王都已经颜面扫地了。 所以这个路,让或不让,都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伊王阴沉着脸,恶狠狠的看着于谦,似乎想将他吞了一样。 但是,事到如今,他却也知道,眼下再多说什么都没有用。 这个于谦,根本就是个软硬不吃的货色。 “于少保,希望你不要后悔!” 冷冷的抛下一句话,伊王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命人继续向前。 “走!” 队伍缓缓向前移动,很快便和于谦的队伍错开,朝着京城方向行去。 城门处,俞士悦和沈翼等人对视了一眼,苦笑一声,也只得默默的站在原地。 按照道理来说,自然是不该他们来迎候的。 但是,伊王来都来了,这个时候,他们若是转身离去,未免有些太过不将这位藩王放在眼中了。 而且,他们隔得远远的,只看得出来伊王在于谦面前吃了瘪,但是具体的情况,却听不分明。 趁着伊王进京的这个当口,揪下几个侍从打探一番,也是好的。 “见过伊王爷!” 不多时,队伍到了城门外,沈翼和俞士悦带着一干官员躬身行礼。 然而,伊王的心情明显不佳,没什么兴致跟他们多说,只是不耐烦的道。 “礼部何在?” “本王的府邸安排好了吗?” 啊这…… 按道理来说,当然是安排好了。 但是,在场的这个礼部郎中,他只是来给于谦送行的,这种事情,他怎么敢胡乱说? 一时之间,这个可怜的礼部郎中不由额头冒出一阵冷汗。 伊王本就心情很差,眼瞧着半天无人答话,更是心头一阵火起,厉声喝道。 “礼部的人都死光了吗?” “陛下宣召本王进京,难道说,你们就这般怠慢本王,将本王晾在这城门外吗?” 眼瞧着躲不过去,这个礼部郎中,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道。 “回王爷的话……” “安排好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群官员的身后,却忽然飘来了一道声音。 听到这道声音,这位礼部的郎官顿时激动的有些热泪盈眶,他还是头一次对这道往日里畏之如虎的声音感到如此激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来人一袭蟒衣,面白无须,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笑容,正从轿子上下来。 东厂提督太监,舒良! 见到他的身影,俞士悦和沈翼总算是松了口气…… 可算是来了! 打从见到伊王开始,他们就知道,今天的事情只怕不好了结了,像是伊王这样的藩王,而且是桀骜不驯的藩王,满京城上下,能够制住他的,就只有天子了。 所以,在看到伊王过来的第一时间,他们就遣人去了宫里报信,果不其然,听闻此事,天子立刻就派了人过来。 有道是,这恶人还需恶人磨,别看这舒良只是一介内宦,可就算是伊王这样的藩王,在他面前,只怕也讨不了什么好处……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八十四章:奋斗在吃瓜第一线 伊王和舒良是见过面的。 只不过,上次见面的时候,舒良才刚刚就任东厂提督不久,还没有现在的这般威风八面。 然而,伊王却丝毫不敢小瞧他。 概因上次这位东厂提督出场的那一次,几乎是一手激化了镇南王一案的矛盾,进而间接促成了宗学的落地。 虽然说当时很多人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当初舒良在广场上和广通王等人传话的场景,并不是什么秘密,事后细细一查,便可以知道,正是这舒良在中间起了作用。 哪怕最终广通王等人是因为自己太过胡作非为,才被送进了凤阳高墙,可到底,这位舒公公功不可没。 有了这样辉煌的战绩,即便是以伊王的身份,也要对他郑重对待。 毕竟,伊王自己屁股底下,也是一大笔烂帐。 要是这个时候被舒良盯上,日子可不会好过…… “原来是东厂的舒公公,本王来的急,没来得及提前通禀陛下,倒是有劳舒公公跑一趟了。” 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伊王压着心中的怒意,努力让口气变得温和几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宗室和宦官虽然地位有云泥之别,但是都依赖于天子圣恩。 皇明祖训是给了藩王很多的权力,但是,却给了皇帝更多的权力。 按照皇明祖训的规定,无论藩王犯了什么样的重罪,地方都无权处置,甚至无权审问,这也是伊王嚣张跋扈的底气。 但是这不代表,对于藩王没有任何的限制,想要处置藩王,需要满足两个基本条件。 其一就是藩王抵京面见天子,这一条是铁则,太祖皇帝还是相信亲亲之谊,害怕有奸臣离间亲情,所以藩王有罪,则遣内官,皇亲传召入京,当面查问。 其二就是处置的权力,只能在天子手里,藩王抵京后天子面召,果有实迹者,则由天子决断,酌情而处置。 所以说实话,这京城伊王是不想来的。 但是没办法,天子连下了三道诏书,隔一日送达一道,按照朝廷典制,如若藩王三召不至,则遣流官同内官召之。 当然,这是好听的说法,实话就是,三召不至,再过来的就不止是诏书,还有官军了! 万般无可奈何之下,伊王也只能启程来京。 如今,他还没见到皇帝,摸不透皇帝到底是什么态度,见到皇帝身边的人,自然要客气几分。 看着已然来到自己面前躬身行礼的舒良,伊王继续道。 “舒公公不必多礼,本王初到京师,没带什么好物件,便赐公公黄金百两,以慰公公奔波之苦吧。” 说着话,他一招手,立刻有侍从端出一托盘黄澄澄的金子,送到了舒良的面前。 这幅架势,看的一旁的官员们心中鄙夷不已。 舒良再是天子身边的大珰,到底也只是宦官,伊王身为堂堂的宗亲藩王,虽然算不上低三下四,但是刚刚还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如今见了舒良,便换了脸色。 这般前倨后恭的姿态,着实是让人 与此同时,又隐隐带着一丝羡慕。 黄金百两……这位伊王爷,好大的手笔! 不过,和普通的官员不同的是,见此状况,一旁的俞士悦和沈翼二人,却是对视一眼,皆是一副看好戏的神色。 就不谈伊王当众‘赏赐’舒良合不合适的问题,单说这位伊王爷对舒良的了解,明显还只留在浅层次。 他要是真的了解舒良,就会知道,这位东厂提督太监,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则,那就是收礼归收礼,办事归办事。 该收的礼不会耽误,但是该办的事,也不会留情面! 这回伊王,怕是要狠狠的栽个跟头了…… 面对伊王的示好,舒良倒是笑吟吟的拱手谢恩,道。 “王爷所赐,内臣自不敢推辞,谢王爷赏!” 说罢,便命人将黄金收下,见此状况,伊王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不过,还没等他高兴多久,便见到舒良再行一礼,道。 “禀王爷,原本陛下是盘算着,在京师建一座王府供王爷父子居住,但是后来,因着财用不足,暂时搁置了,所以这段时日,恐要委屈王爷,暂居十王府。” 这是好事啊…… 闻听此言,伊王的眼睛亮了亮,顿时觉得自己的黄金没有白花。 要知道,当初他之所以不愿意来京,最大的原因就是得知了天子要‘为他’新建一座新的王府。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按照典制,藩王除了在自己封地之内,是不准营建王府的,进京朝觐,也自有十王府暂居。 天子如此兴师动众,点明了要专门建一座王府,可不会是为了给他这个伊王面子。 这很容易理解,要仅仅是朝觐暂居,要不了多久就回去了,建什么王府? 这个举动的潜台词,就是来了就别走了! 如今王府不建了,暂居十王府,自然是好事! “多谢公公告知,那本王这就先到十王府安顿一番,然后进宫见陛下,劳烦公公通禀。” 当下,伊王心中的烦闷顿时消散了不少,开口说道。 不过,闻听此言,舒良却没有动,依旧挡在他的马车前头。 见状,俞士悦和沈翼二人不由挑了挑眉…… 来了不是! 舒公公仍然是一脸笑意,抬头看着伊王道。 “王爷恕罪,您怕是暂时不能去十王府了!” “嗯?” 伊王皱起眉头,显得有些疑惑。 于是,舒良拱了拱手,解释道。 “陛下口谕,命王爷父子入京之后,即刻到午门外侯见,王爷可以先遣人把带着的东西送到十王府,但是王爷父子,只怕得先跟内臣进宫去了。” 啊这…… 伊王本能的觉得有些不对,迟疑片刻,问道。 “公公,本王一路舟车劳顿,如此面见陛下,恐有不敬,您要不然先回禀陛下,可否给本王些许时间,更衣梳洗之后,再行面见陛下不迟?” 应该说,这并不算是一个特别过分的要求,当然,更是一个试探。 但是显然,这次试探,要让伊王失望了。 舒良脸色一肃,淡淡的道。 “王爷,内臣是奉陛下圣谕行事,还望王爷不要为难内臣!” “陛下既有口谕,便是圣旨,王爷,还是遵行的好!” 这话说的不带一丝感情,毫无刚刚那副笑吟吟的样子,反而透着一股阴恻恻的感觉。 伊王也没有想到,舒良翻脸翻的这么快。 这刚收的黄金都还在身后了,却一点情面都不讲。 当下,他也是脸色一变,尤其是感受到底下不少官员投来的幸灾乐祸的目光,更是让他脸上一阵挂不住。 不过,看着舒良微微眯起的眼睛,他到底还是没有发怒。 要知道,这位舒公公可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身后,跟着数百的东厂番子,原先伊王没有注意,但是现在再看,却明显是早有准备。 京城,到底是不比河南府啊…… 心中叹了一声,伊王强迫自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深吸一口气,道。 “既是如此,本王就跟公公进宫一趟便是!”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伊王和一众大臣,再次见到了舒公公的变脸大法,几乎是在伊王话音落下的一瞬间,舒良顿时又变回了那个,面上常带笑容,让人‘如沐春风’的舒公公。 “多谢王爷!” 眼瞧着伊王的队伍,跟着舒良朝宫城方向行去。 城门处的一众官员,才各自散去,纷纷赶回自家衙门。 除了这么大的事,当下最紧要的,就是赶紧把消息传给自家坐镇的老大人。 待得人群散去,沈翼和俞士悦却留了下来。 目送着这帮官员各自散去,沈尚书往俞次辅的身边凑了凑,问道。 “次辅大人,要不要跟着去,一块看看热闹?” 闻言,俞士悦有些心动,但是面上还是皱了皱眉,道。 “沈尚书,这……不大好吧,陛下召见伊王,有什么好看的,何况,内阁中还有颇多政务需要处置。” “得,那就只能老夫一个人去了!” “回见!” 沈翼鄙视的看了一眼面前这个十动然拒的老家伙,干脆的撂下一句话,然后转身就走。 见此状况,俞士悦也绷不住了,连忙赶着往前走了两步,牵着沈翼的袖子,亲亲热热的道。 “唉呀,沈尚书,你这性子也太急了,老夫又没说不去,左右回内阁也要经过午门外,去看看也不费什么事,同去,同去!” 沈尚书仰了仰头,瞥了俞士悦一眼,忍不住轻哼一声,但是到最后,也没有拒绝。 于是,二人上了轿子,也紧接着,朝宫中赶去。 另一边,没过多久,伊王的队伍便跟着舒良来到了承天门外。 遣了两个内官进去报信,舒良却并没有亲自进去,而是陪着伊王呆在外头。 不多时,有一队内官匆匆而出,来到伊王面前,拱手道。 “见过伊王爷,陛下口谕,命王爷父子入午门外侯见,一应仪仗,队伍,具在承天门外等候。” 这本是应有之意,伊王点了点头,便在侍从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然而,等他下来四下打量一番才发现,这内官出来的时候,竟什么也没有带,当下便有些生气,道。 “肩舆呢?” “你们这帮奴婢,竟敢如此怠慢本王,难不成要本王走着进去不成?” 过来传旨的内官眨了眨眼睛,一副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瞟了伊王一眼,当然,面上还是恭敬的很,道。 “王爷,陛下口谕,令王爷父子,步行入宫!” “什么?” 伊王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即便是皇宫大内,非特恩不准乘轿,可那也是午门之内,可现在还在承天门外。 他堂堂的藩王宗亲,竟然要步行进去?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羞辱! 冷冷的看了旁边的舒良一眼,伊王这个时候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那些黄金,根本就没有起到任何的作用。 这位舒公公打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天子的态度。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收下了那些黄金。 区区钱财而已,伊王府家大业大的,自然是不在乎的,但是,这种被人愚弄的感觉,却让他赶到了莫大的耻辱。 “好,好,好!” “好一个东厂提督,本王这次算是见识了!” 死死地盯着一旁的舒良,伊王的口气当中,充满了愤怒。 不过,面对如此张牙舞爪的伊王,舒良的脸色却没有丝毫的波动,依旧带着笑容,道。 “谢王爷夸赞,时候不早了,陛下口谕已下,王爷,走吧!” 说着话,舒良伸手引领,但是那副口气,怎么听怎么让人气的想要跳起来。 事实上,如果不是舒良的后头跟着的那些东厂番子的话,哪怕这里是皇宫,伊王只怕也忍不住,要好好教训一番他。 但是如今,形势比人强! 他也只能再度压下心中的怒火,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带着自己的儿子,在内官的引领下,大步走进了宫城当中。 至于他的仪仗,自然是被留在了这承天门外…… 随后不久,俞士悦和沈翼二人的轿子,同样到了承天门外,下了轿子,二人见到这浩大的仪仗,眼中不由有些讶然。 唤了两个值守的小吏过来一问,二人对视一眼,沈翼道。 “看来陛下这回,是动了真怒了,竟是这么不给伊王面子……” 要知道,召伊王步行进宫,不算什么,但是,伊王刚一进京,连十王府都不让去,直接召入了宫中,而且是下诏让他步行进宫。 这意味可就不同凡响了。 其中的区别就在于,如果是普通时候进宫,伊王不会动用这么大规模的仪仗。 这现如今,这支队伍拖着一大堆东西,就这么杵在承天门外,这事情想不被传开,也做不到了。 天子这不仅是要给伊王一个教训,而且,是要让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他给了伊王这个教训啊! 看着这整齐的仪仗,俞士悦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意味深长,淡淡的道。 “伊王此次进京,本就是因为阻挠清丈,暗中指使暴徒袭击朝廷命官之事,来京中挨骂的。” “因着这件事情,陛下早就攒了一肚子火,看着吧,这也就是个开始,这位伊王爷,难熬的事情还在后头呢!” 当然,还有一个可能微不足道,不足一提的原因,那就是…… 虽然是他们派人进宫报的信,但是既然舒良都到了,那么以这位东厂提督的做事风格,想必城外发生的事情,一应的细节,也差不多该摆到陛下的案头了吧……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九十九章:今天是杜寺卿的主场 伊王进京,着实在朝廷上下,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议论,这位伊王爷,刚到京城,就闹出这么大的事端,自然是引起了不少御史的弹劾。 当然,对于大多数的官员来说,其实也就是看个热闹而已,因为天子的态度这次并没有什么暧昧的余地。 弹劾伊王的奏疏递上去,天子批了一句“伊王行为失当,已罚十王府静思”,便驳了回来。 京城当中,永远暗流涌动,但是也永远波澜不惊。 这一日,太阳照常升起,早朝如期开始,老大人们迎着朝阳拾阶而上,来到文华殿内奏对。 只不过,今天有些不同寻常的是,大理寺卿杜宁,在拖延了好几个月之后,总算是在昨日呈上了关于殿试舞弊一案的奏本。 当然,这么说其实不准确,这件案子拖延了这么久,并不是杜大人的本意,案子早就查的差不多了,当初被骂的羞愤自杀的萧镃,也早就已经活蹦乱跳的能出去遛弯了。 但是,每当杜大人想要将案子上奏的时候,却总是会有各种意外出现,闹到现在,这桩案子实在是拖不下去了,杜大人索性便不遮不掩,也不寻机会直奏了,直接按照正常流程递了奏本上去。 这回,倒是没有出什么幺蛾子,事涉内阁,所以,在接到奏本的第一时间,内阁就送到了宫里,天子阅后,也没有多说什么,直接传命次日廷议。 众臣入了殿中,行礼各毕,随后便听得天子道。 “昨日大理寺呈上殿试舞弊一案的奏疏,国家抡才大典,不可轻忽,今日早朝,便议此事,杜寺卿,此案由你主审,便由你来说吧!” “臣遵旨!” 在众人的注视当中,杜宁稳步上前,拱手领命,随后转身开口,道。 “大理寺承陛下圣命,审理殿试舞弊一案,现已审结,经查,殿试十名阅卷官,皆与程宗并无牵连,亦未发现曾有泄露题目,或是提前与应试举子私相授受之举……” 话音落下,底下顿时议论纷纷。 事实上,杜宁的奏本一直迟迟没有往上递,固然是因为各种意外被打断,但是更重要的,还是杜宁想要绕过内阁,在公开的场合直奏,以达到一个出其不意的效果。 只不过到了现在,事情实在拖不下去了,所以不得不通过正常的途径上呈而已。 但是即便如此,杜宁也最大限度的压缩了时间,奏疏是昨天下午呈上,到了内阁,即刻被送到宫中,天子阅后下发廷议,中间只隔了一个晚上。 这么短的时间,对于大多数的朝臣来说,也就是刚刚得到消息的工夫,但是,具体奏疏当中说了什么,他们却是不清楚的。 当然,这不包括六部七卿,还有内阁这些朝廷重臣,他们各自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一个晚上的时间,足以让他们弄清楚所有的情况,同时做好准备。 因此,一个小小的议论,便在朝臣中划出了等级,真正有权有势的朝廷重臣,都是一脸沉静,气定神闲。 议论纷纷的,说明虽然身在殿中,但是,实力都还不够。 回归到案情上来,殿试舞弊一案,虽然拖延了这么久,但是,一直都是朝臣十分关注的一件案子。 要知道,这件案子,当初可是劳动了六部七卿加上内阁几乎所有的重臣,重新批阅,审定,最初的十名读卷官,也都各自领了惩罚,要不是因为萧镃闹了一出自杀的戏码,这件案子也不会搁置这么久。 但是,搁置的再久,它的重要性和严重程度都不会降低。 国家抡才大典,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有人敢做这样的小动作,往小了说,这是私相授受,往大了说,这是压根没把天子放在眼里头。 所以,哪怕查的再久,也要查个清楚明白。 可是,大理寺查到最后,就给出了这么个结论? 十名读卷官,和程宗,甚至是其他的举子毫无关系,清清白白? 那意思就是,这次殿试公平公正,没有徇私舞弊之处。 既然如此,那天子在折腾什么? 胡闹吗? 要知道,这次殿试,天子可是亲自推翻了原本的前十名,重新核定了新的一甲前三名,而且,这新的一甲,还是有一帮朝廷重臣背书的一甲。 这要是在胡闹,那让天子的脸往哪搁,让六部七卿的脸往哪搁? 亏杜宁还是在朝堂混迹了这么多年的人,这种得罪人的话都敢说,一时之间,殿中不少大臣望向杜宁的目光,都多了几分怪异。 当然,这其中不包括通过各种渠道得知消息的诸多重臣,他们很清楚,这只是个开始。 果不其然,紧随其后,杜宁继续开口道。 “因此,此次殿试一案,与参与殿试的诸举子并无干系,而是一场利用殿试争权夺利,谋一己之私的政治斗争!” 一言既出,殿中不少人的脸色一变,站在殿中的杜宁,甚至能够感觉到,背后有数道目光,默默的钉在了他的身上。 与此同时,原本议论纷纷的众臣,听到这话,却反而安静了下来,只不过,望着这位杜寺卿的目光,却多了几分若有所思。 有聪明的人,已经开始渐渐觉出味道来了。 果然,这朝堂之上,哪有傻子? 何况,大理寺的这份奏疏,足足酝酿了好几个月,又不是临时呈上,怎么可能会出现这么大的纰漏。 殿试一定是有问题的! 不然的话,就是在打天子的脸,但是,这个问题出在哪,就值得商榷了。 寻常人的思维,总会觉得,是内外勾结,私相授受,最典型的手法,莫过于举子和某个读卷官有牵连,或者是收受贿赂,在殿试当中徇私舞弊。 但是杜宁上来就开口否认了这个可能,并不是他傻,恰恰相反,他这是想要,把影响降到最低。 要知道,这次查案,和以往的科举舞弊案件都不相同。 大明最典型的科举案件,应该算是洪武时的南北榜案,那次大案,牵连的朝臣不知凡几,最大的原因,其实就是朝廷被架在那了。 底下是举子们汹涌的舆情,上头是太祖皇帝下令停止发榜,限期破案的严令,无论如何,这件案子都必须给各方一个交代。 所以,哪怕当时阅卷的那些官员并没有徇私,可闹出了这么大的事,就得他们来负责。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这次殿试的案子,虽然天子震怒,朝野震动,但是,却仅限于朝廷当中,并没有波及到民间。 在重新阅卷之后,黄榜如期发布,应试的举子们,也没有人对结果提出任何的异议,甚至于,被点中的进士,如今都已经各自在部院寺监当中观政流转,据说有表现出色的,诸如榜眼王越,探花余子俊,都已经得了优秀的评语,送到了吏部,考虑提前结束观政,进行授官了。 这种情况之下,要审这件案子,就得首先保证,不能波及到这些举子们。 读卷官呈上名单后被否决重新审定,堂堂朝廷的抡才大典,出现了舞弊的情况,已经很丢人了。 如果说到最后查出来,是某个举子和朝中大臣相互勾连,重新追回已经给出的进士出身,那可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所以,杜宁此举,并不是想要息事宁人,而是想要将事情控制在朝堂的内部。 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杜寺卿并不打算将此事轻轻放过。 将案情控制的朝堂之内,其实也就是说,在朝堂之内,这件案子会闹得天翻地覆。 当然,这一点已经不需要再猜了,从刚刚杜宁的后一句话当中,已经体现的非常明显了。 利用殿试争权夺利,谋一己之私的政治斗争? 这句指控的分量,可丝毫都不比和举子勾连要轻啊! 甚至可以说,是犹有过之…… 一时之间,多少了解一点内情的大臣,目光都不由投向了内阁当中参与读卷江渊,张敏,朱鉴等几人的身上。 这件案子沸沸扬扬闹了这么久,当初参与读卷的大臣,六部各一个侍郎,再加上他们三个内阁大臣和一个仍旧待勘的萧镃。 真正在其中捣鬼的,其实就是萧镃和内阁的这几个人,其他的一帮侍郎,算是纯纯的池鱼之殃。 如今萧镃不在,不出意外的话,杜宁的矛头,就是要对准他们,或者是要对准他们当中的某个人了。 不过,这几位倒是沉得住气,到了此刻,脸上仍旧看不出一丝波澜,仿佛杜宁说的不是他们一样。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应当有一个捧哏的官员,出来斥责大理寺凭空指责,但是,或许是因为这件案子太过震动,所以,并没有人出来接杜寺卿的这个话茬。 这让杜宁明显感到有些郁闷,不过,他也是久经宦海之辈,这种场面当然难不倒他。 略停了片刻,待众人将消息消化之后,杜宁随即转身,拱手道。 “启禀陛下,此次殿试当中,存在严重的利益交换行为。” “经读卷官翰林学士萧镃供认,当初程宗的试卷,之所以会被以前十名的等次呈送御前,是出自内阁大臣江渊的提议,作为交换,除程宗的试卷之外,呈送御前的十份试卷中,有三份出自萧镃所阅。” “除此之外,萧镃承认,他和江渊,张敏,朱鉴等人串联,私自核定试卷标准,虽有才者,但不符合他们几人所商讨的标准的,均放置在二甲及三甲当中,其余读卷官,虽未参与勾连,但是,在中间休息时,得到萧镃等人的暗示之后,批阅试卷时,亦有失公正。” “正因如此,两次批阅的结果,才会大相径庭,这并非是江渊等人在殿上辩解的,才学不足,判断失误所致,而是一场掺杂着利益交换,以朝廷抡才大典为工具牟取私利的交易。” “陛下明鉴,朝廷取士,最重公正,萧镃,江渊,张敏,朱鉴等人,为一己私利,玩忽职守,视朝廷大典为私恩,此为罪一。” “擅自统一阅卷标准,以一己好恶,断天下贤才,选才不公,致使有才之人沦于二甲,三甲,无才之人窃据榜首,有失殿试威信,令殿试分卷不能实现其应有作用,辜负天下举子信任,此为罪二。” “陛下圣明烛照,洞察不公,勘明殿试舞弊之事,当廷斥责尔等,然君上在前,几人巧言令色,欺君犯上,妄图推脱罪责,辜负圣恩,此为罪三。” ”其余诸读卷官,虽未参与利益交换,但是未能尽忠职守,与几人同流合污,不能持心公允,为国选才,亦当为同罪!” “故此,大理寺弹劾此次殿试读卷官十人,请陛下严惩,以彰朝廷抡才大典风气清正,澄明吏治!” 这一番话,杜宁明显是准备了许久,几乎是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停顿,言辞之间,气势慑人,颇有社稷之臣的风范。 与此同时,在听完了这番话之后,朝中也顿时爆发了一阵议论。 一帮大臣早就预料到,大理寺憋了这么久,肯定不是打算轻拿轻放,但是,他们没想到的是,这回杜宁竟然玩的这么大。 要知道,如果杜宁所言是真的话,那么,萧镃,江渊,张敏,朱鉴这几人,头上的官帽是铁定保不住了。 能体体面面的致仕归乡,都算是天子宽恩了。 至于其他的一帮读卷官,虽然不至于仕途终止,但是,也算是背上了一个大大的污点,被降职转调,肯定是免不了的。 而让他们惊叹的是,杜宁竟然真的有这种胆气。 萧镃就不说了,殿试的案子一出,无论如何,他肯定是要负主要责任的,内阁当然也脱不了干系。 但是,即便是从杜宁的描述当中,明眼人也都看得出来,这中间主要上下其手的,其实是江渊。 毕竟,程宗是他顶出来的,至于张敏和朱鉴,或许他们私下有什么交易,可应该不是主要人物。 所以,按照正常的思维,杜宁应该是借助萧镃之力,全力对付江渊,争取将主要罪责都栽在他的身上,让他彻底的滚回家去。 一个翰林学士,加上一个内阁大臣,两个人足够为这次殿试负责了,至于其他人,轻拿轻放才是最好的办法。 但是,谁能想到,杜宁竟然一杆子掀翻了全船的人。 原本有萧镃的指控,他们合力,拉江渊下马应该不成问题,但是,杜宁将所有人都拉进了这趟浑水,那么事情的走向,恐怕就难以预测了……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八十五章:跋扈、腹黑和腹黑plus 日行中天,不知不觉已是正午时分。 太阳高高的悬在天穹中,放肆的渲染着最后的酷热,日子跌进八月,但是秋老虎的威力,却着实不容小觑。 午门外,尹王额头上的汗珠滚滚而落,脸色已经变得有些苍白。 整整半个时辰了! 天子还没有召见他们父子! 堂堂的藩王宗亲,就在这午门外这么站着,站了足足半个时辰,而且,还不知道要等多久。 尹王平素虽然纵马游猎,胡闹的很,但是到底养尊处优,这一个时辰站下来,腿肚子都有些发软。 狠狠的瞪了一眼朱勉塣,尹王的不过,相比较体力上的消耗,更让尹王在意的,是远处悄悄观望着的一干官员身上。 虽然隔着很远,看不清楚神色,但是,光是这些人站在哪,就让尹王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 他何曾被人这么看过笑话? 抬头望着恢弘的宫城,尹王的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怨愤之色。 打从出生起,他就没受过这种折辱,简直岂有此理! 念头一起,尹王简直想立刻转身就走。 不过到了最后,他到底还算是保有几分理智,没有真的如此胡作非为。 说到底,这里是京城,打从他一进城门开始,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 虽然说他不怕这帮官员的弹劾,但是,如今天子摆明了要为难他。 这个当口,他要是敢众目睽睽之下转身就走,一顶抗旨不遵的帽子扣下来,正好给了天子发作的借口。 咬了咬牙,尹王冷着一张脸站在原处,看着八风不动,打从刚刚开始,表情就始终没有变过的舒良,心中骂了两句,脚底下却不曾挪动。 不就是耗吗,打从启程来京的时候,他就有这个准备了! 他还就不信了,无缘无故的,这天子真的能将他这个藩王给怎么着!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尹王倒是还撑得住,可他身边那个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儿子朱勉塣,就没有这个体力了。 站在原地,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朱勉塣嘴唇都有些干涸,眼巴巴的看着自家父王,一副哀求的神色。 “父王,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不争气的东西! 尹王心里暗骂了一声,但是到底还是有些不忍,踌躇了片刻,他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对着舒良问道。 “公公,可否前去通禀陛下,问问还需多久?若是陛下此刻无暇,我父子二人明日再来觐见如何?” 在尹王看来,这已经算是服软了。 尽管他内心满大不愿意这么做,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朱勉塣虽然酒色荒唐,但是对他还是十分疼爱的,不然也不至于宠成这个样子。 然而,面对尹王这样的“低声下气”,舒良却笑眯眯的道。 “陛下现在还有政务要处理,还请王爷再稍候片刻。” 我***! ! 看着舒良这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尹王气的脸色通红。 你tm问了吗?!就在这跟我说这个! 按下心中的怒火,尹王道。 “本王倒是有些好奇,是何等样的急务,值得陛下将本王这等远道而来的宗亲藩王搁置一旁,连片刻的召见时间,都耽搁不得吗?” 虽然一再压抑,但是,尹王话语中的怨气还是难以遮掩。 不过,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这样的话,很容易会被攻讦为心怀怨望,虽然算不上什么实证,但是终归是会授人以柄。 就在尹王有些懊悔的时候,一旁的舒良却似是并不在意这番‘把柄’,反而笑眯眯的道。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近日以来,各地呈报上来的,宗室不法之事,像什么驰马伤人,强抢民女,私自出猎,哦对了,还有公然袭击朝臣,威胁地方官员的奏疏。” “陛下也不是故意要王爷在此久候,实在是这些奏疏过分多了些,所以,只能请王爷稍待了。” 这摆明了就是在指桑骂槐! 一番话说的尹王脸色通红,一时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能站在远处生着闷气。 不过这个时候,舒良倒是十分贴心,问道。 “王爷,可是郡王爷体力有些不支,怕坚持不住,昏倒在这午门前,有失宗室体统?” 尹王的眼睛亮了亮,他怎么没想到呢! 看了一眼旁边的朱勉塣,他正想打眼色给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却听见舒良在一旁继续悠悠的道。 “若是如此,王爷不必担心,咱家已经请了太医院的刘太医在旁等候,刘太医最擅针灸,郡王爷若是真的坚持不住,刘太医一针下去,保准生龙活虎的。” …… …… …… 这番话说的不紧不慢,但是尹王却再度被气的脸色涨红。 他要是还听不出来,眼前的舒良是在戏弄他,他就可以去当傻子了! 眼看着哭丧着脸的朱勉塣,尹王再也压抑不住内心当中的情绪,怒喝道。 “尔等简直是欺人太甚!” “走,咱不等了,去太庙,陛下既然纵容内宦如此折辱宗室藩王,那本王到要去祖宗牌位面前好好问问,陛下还算不上朱家子孙?” 人的气性一上来,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刚刚尹王还在顾忌着会给天子处置他的借口,结果现在被舒良这么一激,愤怒之下,拉着朱勉塣转身便走。 其实平心而论,尹王能够忍到现在,已经算是进京之前做了诸多心理建设的结果了。 不然的话,以他养尊处优的性子,只怕早就负气而去了。 然而,不得不说,尹王到底是无法无天的日子过惯了,实在是没有深刻体会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句话真正的含义到底是什么。 “你们做什么?” 尹王拉着朱勉塣二人气冲冲的往外走,然而,他们刚走了两步,就发现自己的面前多了一队东厂番子。 这队番子大约有数十人上下,呈一字排开,死死的挡住他们的去路。 他想要往前闯,这帮番子倒是也不做反抗,尹王父子二人要推他们,就站在原地受着,但是他们父子二人本就养尊处优,再加上在这太阳底下晒了半个时辰,早就没了体力,推一个推不动,再推一个还是推不动。 只得暴跳如雷的转过身,对着舒良厉声喝道。 “放肆!” “舒良,你一介内宦,竟敢拦住本王的去路,谁给你的胆子,如此冒犯宗室?” “自然是皇爷给的!” 舒良云澹风轻,依旧笑眯眯的望着眼前暴怒的尹王。 停了片刻,他敛容道。 “王爷,陛下有旨,诏王爷父子在此侯召,王爷若是走了,便是抗旨不遵。” “内臣等放王爷走了,亦是抗旨不遵。” “所以王爷还是安稳在这等着为好,说句不当说的,此乃禁中大内,陛下未有旨意准王爷父子二人离开之前,王爷就算是等死在这,也得候着!” 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真正的意思是,管你愿不愿意低头,不低按着你,也得低! “无法无天!无法无天!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尹王额头上青筋直蹦,显然对舒良一介宦官,敢跟他如此说话,感到愤怒之极。 他在午门前头,绕着面前番子组成的队伍,来回的走着,口中不停的喃喃着。 恰在这个时候,不远处传来一道声音。 “怎么回事?” 尹王循声望去,却见来人同样一袭王袍,胖胖的身子相较之前,显得有些消瘦。 岷王朱徽煣! 见到他的身影,尹王顿时大喜,道。 “岷王兄,这里!” 算起来,朱颙炔和朱徽煣二人,算是同一辈的人物,都是太祖皇帝之孙,朱徽煣生于洪武三十四年,朱颙炔生于永乐十一年,虽然同辈,但是论年纪,朱徽煣要大些。 当然,由于藩王各居封地的特性,之前的时候,他们没有什么交情,也仅仅是之前宗室进京的时候见过面而已。 不过那个时候,岷王府自己的那一档子事搅和的一团乱麻,尹王自然也不会往上去凑。 但是,即便如此,看见这个同为藩王宗室的身影,尹王还是像看到了救星一样。 于是,看着正向午门走来的朱徽煣,朱颙炔连忙迎了上去。 “这是怎么了?” 朱徽煣身子虽胖,但是走起路来却不算慢,很快就来到了午门之前,看着这排列整齐的一队东厂番子,还有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以上的朱颙炔,顿时皱了眉头,开口问道。 见此状况,尹王正要开口,一旁的舒良却抢先道。 “回岷王爷的话,今日尹王爷到京,陛下有旨,命尹王父子二人在午门外侯见,许是陛下有事,耽搁了些时候,尹王爷等的有些不耐烦了,闹着要上太庙去,内臣没了法子,只能大着胆子拦上一拦,岷王爷既到了,还是好好劝劝尹王爷,这太庙也是随意好去的吗?” ??? 朱颙炔瞪大了眼睛,指着舒良,嘴唇都有些发颤。 明明是这个混账东西公然欺凌他们父子,这怎么张口说出来,反倒是他们在胡闹了? “你胡说,照本王看,分明是你欺瞒陛下,刻意为难我父子二人,否则陛下如此笃信亲亲之谊,何以将我父子二人晾在午门外如此之久?” 或许是因为见到了朱徽煣,觉得来了自己人,朱颙炔的情绪也没有刚刚那么慌乱,总算是智商上线了几分。 一股脑的,将罪责全都栽到了舒良的头上,这个可恶的太监,打从一开始,就屡屡戏弄于他。 朱颙炔的心中,早就憋足了火气。 见此状况,朱徽煣似乎也有些生气,皱着眉头转向舒良,问道。 “舒公公,尹王所说可是实情?” “这可是天大的冤枉哟,岷王爷,内臣不过是天子奴婢,就是给内臣一百个胆子,又岂敢为难宗室藩王?” 闻听此言,舒良也叫起了撞天屈,道。 “岷王爷明鉴,着实是刚刚尹王爷父子二人,情绪过于激动了,内臣怕他们冲动之下,冒犯了天子圣颜,所以才劝了两句。” “至于刻意为难,可真真是冤枉内臣了!” “这皇宫大内当中,奴婢就是有天大的胆子,又岂敢假传圣命,隔绝圣听?” 说着话,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舒良挥了挥手,排列整齐的东厂番子顿时退至两旁。 接着,舒良道。 “如今,既然岷王爷到了,那么内臣也不做这个恶人,尹王爷是想离开,还是想去太庙,都随尹王爷心意,只陛下若怪罪下来,还望岷王爷能给内臣做个证人,证明内臣确实曾竭力阻拦,实在是尹王爷一意孤行,内臣不敢冒犯!” 尹王在旁边看着舒良这副颠倒黑白的无耻嘴脸,简直是瞠目结舌,这话原来还可以这么说吗? 舒良的这副样子,任谁看见了,都会觉得是尹王在无理取闹。 原本尹王觉得,自己在封地已经算是嚣张跋扈了,可没想到,到了京师之后,他才算是知道了,什么叫真正的嚣张。 先是于谦当面敢挡路质问他,随后又是这个舒良,明晃晃的欺凌他们父子,可到了最后,竟然还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真真是当面一套,当面再一套! 看着朱徽煣狐疑的样子,朱颙炔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毕竟,虽然舒良的说法有点问题,但是基本事实却也不算歪曲。 何况,刚才的时候他怒从胆边起,想着要闯出去,不受这个气,但是现在有朱徽煣在,他渐渐冷静下来,真叫他冲去太庙,他也不敢冒这个风险。 真要是闹到那种地步,可就是明晃晃的打天子的脸了。 这是京城,真要是把天子给惹急了,他指定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因此,一时之间,朱颙炔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这么尴尬的站在原地。 见此状况,朱徽煣似乎明白了什么,道。 “尹王,你且放心,我等本是血脉相连的宗亲,陛下召你进京,想来也是有事相询,只不过一时半刻耽误了。” “这样,你先在此处等候片刻,本王进宫去向陛下打探打探消息,稍安勿躁,切莫做什么出格的举动,免得被人瞧了笑话去。” 这话算是给了一个台阶,朱颙炔的脸色总算转好了些许,拱手道。 “那就多谢岷王兄了!” 朱徽煣“嗯”了一声,点了点头,便匆匆进宫去了。 闹了这一番风波,朱颙炔气性也平了不少,目送着岷王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处,然后恶狠狠的看了一眼重新挂起笑容的舒良,带着朱勉塣继续回到远处,等候着朱徽煣的消息。 只是,这位尹王爷没想到的是,这一等,便又是足足半个时辰…… 82中文网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八十六章:舒良的嘴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头上的太阳越来越大,燥热的天气,让伊王的心情更是烦闷不堪。 距离岷王进宫,已经有一炷香多的时间了,但是,宫里还是没有任何的消息传出来。 以至于他都有些怀疑,这位岷王爷到底在宫里做什么。 看着自家儿子嘴唇泛白的样子,伊王感觉自己的腿肚子也有些紧绷,喉头更是涌起一阵渴意,肚子也开始咕咕叫起来。 打从在城外和于谦相遇,再到被引入这宫城当中,他可是半口水都没喝,早上出发时吃的那点东西,早就被消化完了 往日里,他锦衣玉食的,从没过过缺衣少穿的日子,何曾尝过饥饿的滋味? 但是看着旁边舒良和他身后的番子,伊王又咽下了自己的话头。 软的硬的他都试了,这个太监摆明了就是要为难他,这个时候找他,除了自取其辱外,什么用都没有。 一念至此,伊王的心中又忍不住生出一阵怨气,这岷王进宫都这么久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宫中就出来了一队内侍,见此状况,伊王心中一喜,以为总算是熬到头了。 可结果,这队内侍来到他们面前,对着伊王躬了躬身子,然后直接越过他,来到舒良面前说了几句。 于是,伊王接着便看到,这位东厂提督的脸色变得精彩起来,望着他的目光,也变得有几分奇怪。 “出什么事了?” 尽管不想跟舒良再搭话,但是,这种状况之下,伊王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闻言,舒良倒是没有遮遮掩掩的,直接道。 “回王爷,您这回怕是得多等一会了!” “刚刚岷王爷觐见陛下,替您说了几句话,结果陛下雷霆大怒,当场掷奏疏于地,现如今,岷王爷在武英殿中跪着呢……” “对了,陛下还说,王爷要是想去太庙,随王爷去,太庙要是不行,就去皇陵,要是还不满意,去祖陵也成!” 说着话,舒良往后退了两步,拱了拱手,道。 “好教王爷知道,内臣还有些事情要办,便不在此侍奉王爷了,陛下口谕已下,王爷若想等着,便在此处继续侯召,若不想等,太庙,皇陵,祖陵皆可去得,无人胆敢阻拦,内臣告退。” 话音落下,在伊王一脸惊愕的目光中,舒良竟真的带人离开了午门外的广场。 “父王,我们怎么办?” 这个时候,朱勉塣哭丧着脸,开口问道。 于是,朱颙炔看着舒良离去的身影,他的神色一阵阴晴不定。 远处,看热闹的官员越来越多,要是往常时候,出现这种情况,早有各家衙门的主官约束着,或是有禁军前去驱散。 但是这一次,却什么动静也没有。 死死的咬着后槽牙,朱颙炔的脸色铁青,最终挤出了两个字。 “等着!” 虽然说,刚刚舒良只是转述天子的话,但是其中透出的怒意,却已然是显而易见。 这个时候,再闹下去,事情只会越闹越大。 舒良这个时候带人离开,其实就是笃定,朱颙炔不敢离开这。 事实上,他也的确不敢! 还是那句话,真要是把天子惹怒了,他们父子俩,绝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哪怕是当初的建文帝,其削藩的政策被各路藩王口诛笔伐,可到底,最终太宗皇帝起靖难时,建文帝已经废了四个藩王,还逼死了一个藩王。 虽然最终建文帝玩火自焚,但是被他拿来开刀的湘王,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了。 更不要提,如今的藩王早已经不是洪武时的藩王,他们最多就是仗着辈分和亲谊来威胁天子。 事实上,要是当今天子抛去脸皮不要,不管诸王的抗议和朝野民间的物议的话,想收拾几个藩王,是易如反掌的事。 朱颙炔还没活够,别看他蹦跶的欢,但是真的要做什么出格的事,至少冷静状态下的他,是不敢的…… 反正今天的面子已经丢完了,这个时候要是走了,前边的罪可就白受了。 丢人现眼就丢人现眼吧,忍一时风平浪静,等回了封地,还不是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不知不觉之间,朱颙炔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已经从最开始进京时满腹怨气挑衅的心态,开始变得有些惊惶不安,转向开始思考如何自保了。 武英殿中。 如果伊王在这的话,一定会大喊一句。 舒良的话,骗人的鬼! 说什么岷王被罚跪,这不是好好的坐着的吗? 而且,说什么天子雷霆大怒,这殿中压根没有半分压抑紧张的气氛,倒是其乐融融,和颜悦色的很,还能关心岷王的家事呢。 “叔祖,音埑王叔回归岷藩,算算也有段日子了,安顿的如何了?近日以来,和新妇相处的可还融洽?” “托陛下的福,音埑的这个媳妇,贤惠的很,这段日子,发生了不少事,臣的王妃上了年纪,操持不来,若是没有这位新妇里里外外的帮忙,岷王府怕是要后院起火了,前两日音埑还写信来,说府中一切都好,不必忧心。” 提起自家儿子,朱徽煣脸上浮起一丝笑容,开口道。 “臣还要感谢陛下赐了这桩婚事,后宅安宁,才是府中和睦安稳之本啊!” 见此状况,天子点了点头,笑道。 “谢朕做什么,叔祖要谢,得谢太叔祖,当初是他老人家慧眼,选了这么个新妇,又加紧操办着婚事,才有了如今岷王府的安稳,只可惜,太叔祖没能熬过这个春天,唉……” 话到最后,天子的脸上露出一丝惋惜之色。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朱徽煣理应附和两句,要么就开导两句,但是终归,不能让场子冷下来。 然而,现实就是,听了天子的这番话,朱徽煣沉默了下来。 见状,天子也没有继续往下问,而是侧了侧身,对着一旁的内侍吩咐了两句,于是,便有了内侍出外传旨的一幕。 与此同时,见到这一幕的朱徽煣,心中叹了口气,也不再犹豫,起身拱手道。 “陛下,臣有一事,想请陛下恩准!” 不叙家事,天子的神色自然也就收敛了起来,认真问道。 “何事?” 朱徽煣向来不是什么犹豫不决的性格,既然下了决心,自然也不会摇摆不定,再行一礼,他诚恳开口,道。 “这段日子以来,因臣与襄王一事,给朝廷添了诸多麻烦,赖陛下仁慈恩宽,臣惶恐不已。” “今诸事已毕,臣在京中尚需操持宗人府诸事,不便擅离,但是父王却不能长久无人祭奠。” “所以,臣想请陛下恩准,命音埑代臣坐镇岷藩,为父王祭奠,也好成全臣的些许孝心。” 自从襄王一事结束之后,大宗正的职位虽然仍旧没有着落,但是实际上,整个宗人府,已经是朱徽煣在管理着,也就差个名头而已。 至于朱音埑,则是带着老岷王的灵柩,扶灵归葬,回了岷藩。 毕竟,藩王下葬,也不是随随便便找个地方就可以的,和天子的陵墓一样,藩王的陵墓因其规制庞大,建造复杂。 所以,基本上很早就开始建造了,老岷王的陵墓,建在武冈。 要不是出了襄王这档子事,其实早就应该下葬了。 当然,朱徽煣要说的并不是这件事,他的意思很明白,那就是…… “叔祖是要为音埑行世子册封之礼?” 听了朱徽煣的话,天子沉吟片刻,开口问道。 在寻常百姓的眼中,藩王的长子,就是王府的世子,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么说倒也不算错,但是,并不准确。 所谓某王世子,严格意义上来说,是由朝廷承认的一个爵位,其地位甚至还要高于郡王。 成为王世子,除了最重要的血缘顺序还,和郡王一样,还要经过朝廷的册封,才算是合法。 按照正常的流程,朱徽煣继任了岷王之位,那么,他的长子朱音埑,自然也就该被册封为王世子。 但是,岷王府的情况特殊,天子特恩,命朱音埑先承袭了镇南王的爵位,如此一来,王世子的册封,自然就耽搁了。 当然,继承顺序摆在那,只要朱音埑活着,这个王世子位早晚是他的,所以也不必急在这一时。 相反的,有了镇南王的爵位,就有了自己的封地和岁禄,会过的更自在些。 但是,这中间有个问题,那就是,如果朱音埑没有王世子的名头,那么,由他来管理岷藩,替行祭祀之礼,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所以,朱祁钰才会这么问。 不过显然,他的理解并没有错,话音落下,朱徽煣便起身,跪倒在地,道。 “请陛下恩准!” 于是,天子的脸上闪过一丝为难,道。 “这是否有些太快了?刚刚行完郡王册封礼,现如今再准备世子册封礼,礼部能准备的过来吗?” 说着话,天子望向了一旁无聊的数地毯的礼部尚书胡濙。 不错,这殿中除了天子和岷王之外,还有一个人。 胡老大人在旁边坐了好久了。 事实上,打从岷王进宫之前,他就被召进宫了。 不然的话,城外发生这样的事情,理应是他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赶去处理才是。 但是被召进了宫,自然就只能老老实实的呆着。 这位大宗伯坐在旁边,从头到尾听完了天子和岷王的对话,心中却感觉有些累。 陛下啊,这又没外人,咱干干脆脆的不好吗? 都是千年的狐狸,整这出干啥…… 以他的眼光,又岂能看不出来,这殿中的两位暗中的隐隐交锋呢? 陛下指着岷王留在京中,安稳的继续处理宗藩之事,虽然这段日子,有些事情一直在保密,可不免还是会有些风声传出去。 这位岷王爷也是个心思玲珑之人,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察觉,所以他心中矛盾是很正常的事。 奏请将朱音埑册封为王世子,让他代替朱徽煣坐镇岷藩,这个举动看似只是走个流程,但是实则是在表明态度。 简单的说,若是朱徽煣这个岷王,短时间内还打算回到岷藩,那么,自然就用不着有人来替他坐镇。 既然这个时候奏请,那么就只能说明,朱徽煣是打算长久的留在京师当中,为天子效力了。 朝局之上,很多时候,看似无用的举动,但是实则,背后代表的含义,才是最紧要的。 不过,心里吐槽归吐糟,但是,该配合的还是要配合的,闻听天子垂问,胡濙立刻上前,恭敬道。 “请陛下放心,册封世子之仪,礼部早有定制,并不费什么事,陛下旨意若下,礼部即刻便可以准备办理。” 于是,皆大欢喜。 天子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道。 “既是如此,朕准了便是。” “怀恩,命内阁拟旨,命礼部准备册仪,册封岷王庶长子音埑为岷府世子,以继岷藩,代岷王朱徽煣坐镇岷府,主持岷藩上下事务,命岷王朱徽煣为宗人府大宗正,统掌宗务。” “遵旨!” 怀恩领旨匆匆而去。 朱徽煣则是叩了个头,道。 “臣谢陛下恩典!” “叔祖快请起来,此后宗藩之事,还需叔祖多多费心啊!” 天子虚手一抬,命人将朱徽煣扶了起来,同样诚恳道。 朱徽煣被内侍扶着站了起来,闻听此言,又是拱手一礼,道。 “陛下放心,臣必定竭尽全力。” “如此便好……” 天子笑了笑,旋即便敛容,道。 “说起来,近日礼部给朕上了份奏疏,对于宗藩一事,有颇多新的想法,朕看过之后,觉得颇受启发,但是,此事终归干系重大,叔祖德高望重,如今又执掌宗人府,所以,朕想听听叔祖的看法如何?” 说着话,天子从案头取出一份奏疏,命内侍递了下去。 朱徽煣倒是没有太多意外,接过奏疏便看了起来。 事实上,这段时间以来,他隐隐约约也听到了风声,说起来,大约也便是在钦天监传出预测地龙翻身的消息之后,陛下便频繁的召见各部的大臣。 其他几个部院也就算了,工部掌营建,户部掌钱粮,兵部调动官军,为了应对灾情,需要做诸多准备。 可是这礼部,按理来说,应该没他们什么事。 但是,古怪的是,礼部的这位大宗伯,几乎也是天天被召见,作为和礼部打交道最多的宗人府,朱徽煣自然注意到了这一点。 于是,他暗中派人打探过后,发现胡濙每次被召进宫中之后,回到礼部,都会翻阅很多过往关于宗藩的各种条理,圣旨,文书。 因此,对于如今的这个场面,朱徽煣不能说是早有预料,但也算是心中有数。 可是,即便如此,当真的看到手里的这份奏疏的时候,他的眼皮还是忍不住狠狠的跳了跳……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八十七章:两个背锅侠 感受到岷王幽怨的目光,胡濙面无表情,但是心中却也忍不住唉声叹气。 奏疏的内容他是知道的,当初看见的时候,他也是眼皮子直跳,感到心惊胆战的。 不错,这奏疏不是他写的,或者说,只是他执笔写的。 和岷王猜测的一样,打从钦天监做出预测开始,或者更准确的的说,是天子觉得未来几年会有大灾开始,胡濙就被召进了宫。 开始他也在疑惑,这种事情,和他一个礼部尚书,能有多大的关系,可事实证明,关系大了! 天子这回,把主意打到了宗室身上! 事实上,这段时间以来,底下衙门在为赈灾准备各项具体事务,六部也都没闲着。 户部沈翼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在得到天子的旨意之后,用短短数天的时间,就盘点清楚了国库如今的状况以及周边的存粮,对于各地的财政情况,也有了基本的清点。 可结果是,并不理想! 国库如今的底子还是太薄,原本经过了土木之事后,朝廷就该休养生息,可是,一件接一件的大事,虽然已经在尽力控制花用,而且有不少都是天子垫了钱,但是,还是紧巴巴的。 如果说要应对荒年,那么想想办法也不是不行,但是如果接连都是灾年的话,只怕就要有困难了。 说到底,还是要看所谓的“灾情”,到底有多严重。 打那以后,胡尚书就发现,天子有些不对劲儿,每次看着他的眼光,都若有所思的。 后来,总算有一天,天子召他进宫,对他说。 “大宗伯,朕这里有份奏疏,大宗伯瞧瞧……” 然后,胡濙就看到了一份,‘自己’上呈的密疏! 这**的,时至今日,老尚书想起来,还是一脸郁闷。 他入仕五十年,侍奉过五位天子,可还是都一次见到,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上呈的奏疏的…… 可是郁闷归郁闷,胡濙看完之后,就知道,这口黑锅他背定了! 要是寻常的锅也就算了,但是眼前这一口,可真是好大一口锅…… 所以理所当然的,胡老大人得拉个垫背的。 这京城当中的岷王爷,可不就是个绝佳的对象吗? 对着面前的胖王爷露出了一个真诚的微笑,胡老大人希望让他觉得,他们是站在统一战线的。 然而,这个诚恳的笑容,落到朱徽煣的眼中,却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不怀好意。 不多时,看完了这本奏疏,朱徽煣的眉头忍不住紧紧皱了起来,道。 “陛下,宗藩乃是社稷藩屏,礼部贸然更动宗藩之政,恐引起宗室物议反对,请陛下三思。” “哦?叔祖觉得这其中的措施不妥?” 闻听此言,天子挑了挑眉,问道。 朱徽煣沉吟片刻,看了一眼胡濙,最终还是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奏疏中重宗学,设科选,制拜扫,革冗职等措施,难度不大,但是,其中有些举措,恐有违皇明祖训,难以通过朝议。” “除此之外,严保勘,立忧制,慎婚姻,严刑罚等措施,诸宗室恐难接受,尤其是定宗禄一事,更是困难无比。” “故臣以为,此事还需斟酌。” 朱徽煣说的委婉,但是实际上,基本上是全盘否决了这份奏疏。 虽然说,这份奏疏是胡濙“上”的,但是,最清楚其中内容的人,却是朱祁钰。 事实上,这份奏疏当中的所有内容,都是他一手斟酌出来的。 宗藩问题,是大明的痼疾之一! 可以说,最终大明之所以垮掉,宗室的巨大负担,是有巨大责任的。 对于这一点,朱祁钰早就有清晰的认知。 所以,对于宗藩的改革,是早晚都要进行的。 只不过,原本的时候,朱祁钰并没有打算这个时候启动宗藩的改革,只是在登基之初,设立了宗学,让各府子弟前来读书,好为以后的改革来做铺垫。 但是即便如此,还是遭到了重重的压力。 要不是朱祁钰提前把诸王都叫到了京师里来,恐怕真的没那么容易通过。 而现在,这份宗藩改革的奏疏,要比宗学激进的多,也不怪朱徽煣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份奏疏的内容,大致可分为九条,所谓重宗学,设科选,制拜扫,革冗职,严保勘,立忧制,慎婚姻,严刑罚,定宗禄。 基本上涉及到了方方面面。 总结下来,其实也简单,前面的几条,对于宗室来说,都还算是好事,重宗学,设科选自不必说,就是加强宗学的地位,同时开放低阶宗室入仕之途。 这两条,是之前设宗学的时候就提过的,当然,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彻底的落实下去。 但是后面两条,就有些难度了。 制拜扫和革冗职,是相辅相成的两条措施,所谓革冗职,革去的并不是王府的官职,而是远支的宗室,这个革去,当然也不是开除宗谱,而是和制拜扫相结合,令宗子负责拜祭扫墓,承继主脉,其余的宗室,则仅仅只留其名,革去其宗禄和特权,令其与庶民无异。 理论上来说,这两条措施,和重宗学,设科选相配合,算是给低阶宗室勉强找了一条出路,但是…… “既是如此,那便一条条的说吧。” “宗藩之弊,如今初已显现,宗室岁禄皆重,地方难以为继,长此以往,必定成一大弊,所以,宗藩改革,势在必行!” 面对着朱徽煣的忧虑,朱祁钰倒是干脆,直接了当的堵死了他的后路。 既然要改,就不能犹犹豫豫的。 朱祁钰之所以不亲自出面,是因为他如果自己出面,那么和宗室之间彻底没了缓冲,很容易激化矛盾。 但是,这不代表他的改革之心不坚定。 此处没有旁人,他倒也没有必要遮遮掩掩的。 见此状况,朱徽煣胖胖的脸,更是皱成了包子,他没想到,天子竟然这么坚决。 这可如何是好? 不过,朱祁钰却并没有管他,而是继续道。 “重宗学,设科选,制拜扫,革冗职,是为中低阶的宗室寻一条出路,现如今,我大明宗室虽然还不算多,但是,随着时间越长,宗室子嗣繁衍,必然会越来越多。” “朝廷的税收有限,长此以往,不仅会对朝廷造成负担,而且,诸宗室也会渐渐领不到禄米,所以这一条,不仅仅是为了朝廷,也是为了宗室自己着想。” 这…… 大明如今的宗室,在册的差不多也就七八千人,这个数字虽然不少,但是,以朝廷的供给,还是负担不算特别大的。 虽然有一部分低阶宗室日子过的不太好,但是,也没有到难以为继的程度。 当然,天子说的的确有道理,未来随着子嗣繁衍,肯定会出现难以领到禄米的情况。 可说到底,这不还远着呢吗? 这个时候这般折腾,只怕难度要比问题真的出现的时候再去解决,难度要大得多。 而且…… “陛下,恕臣直言,若除远支宗室禄米,势必会令诸宗室生活困顿,宗学之设,虽收宗室子弟,但是并非人人都有机会进入宗学,而且,宗学考核严格,即便是能够顺利结业,也难顺利进入朝廷任职。” “所以,此举最终极易变成一纸空文,徒令低阶宗室受苦而已。” 事到如今,朱徽煣也算是看出来了。 天子叫他来,就是想对宗藩出手。 既然如此,那该说的话,就不能不说。 他不会傻到对抗天子,但是,要说傻了吧唧的天子说啥就办啥,那他只怕也过不长久。 朱徽煣自己就是藩王,所以他当然清楚,宗室积弊在何处,所处的境地是什么。 所以,他自然也能看得出来,重宗学,设科选,制拜扫,革冗职,最重要的一条,其实就落在最后的革冗职上。 革除远支宗室的禄米特权,就能大大减轻朝廷的压力。 这才是天子的目的。 但是,如果真的想达到这个目的,现在天子给出的条件,显然是不够的,更何况…… “况且,陛下恕臣冒犯,革冗职之事,有违皇明祖训。” 凡郡王子孙,授以官职,子授镇国将军,孙授辅国将军,曾孙授奉国将军,玄孙授镇国中尉,五世孙授辅国中尉,六世孙以下,世授奉国中尉。 这是白纸黑字,写在皇明祖训中的。 所谓革冗职,几乎是明晃晃的在违背皇明祖训。 事实上,这也是宗藩改革最大的难处所在。 太宗皇帝以靖难继位,打的旗号是拨乱反正,所以,很多洪武年间定下的规矩,就不能动。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能削藩! 或者更准确的说,至少不能明面上无缘无故的削藩,只能旁敲侧击的削弱藩王的势力和影响力,但是想要大动干戈,却是不行的。 不然的话,太宗皇帝自己的继位法统,就要受到动摇。 所以大明不能削藩,最多只能在藩王犯错的时候予以惩罚,要不,就是迁封地,让藩王“主动”上交卫队,禁止出城游猎等等一系列具体的措施。 严格意义上来说,革冗职革的是远支宗室,所以并不能算是削藩。 但是…… 这话说的过于直接,以至于,朱徽煣自己都有些心惊胆战的,说完之后,赶紧找补道。 “陛下明鉴,臣自是知道陛下为宗亲长远筹谋之心,但是,此议若出,恐引起误会,若有不明陛下真意之辈,以皇明祖训上奏,恐令宗室不安,朝野动荡,请陛下三思。” 说白了,这件事情,既从名分上来说,名不正言不顺,从实际操作上来说,难度也颇大。 宗室入仕,只要在洪武时代有过,但是,也是极少。 发展到现在,大明的政治结构当中,就没有宗室的位置,一旦有宗室进入进来,必定要侵犯一部分人的利益。 这其实才是最大的难关! 别的不说,吏部的考选那一关,想要过就十分艰难,就算是竭力争取了,能够拿到的名额,也必然是少得可怜。 所以这种做法,在朱徽煣看来,其实很不现实。 不过,朱祁钰显然是提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沉吟片刻,道。 “叔祖,太祖当初定皇明祖训,是为朱家子孙能够绵延安稳,屏护社稷,朕以为,只要不违此初衷,些许细节,因时而动,并无不可,叔祖觉得呢?” 这话一出,在场的两人,都心中一惊。 虽然天子话说的委婉,但是这话中透出的意思,其实很简单…… 祖制,也并非不可以变! 这是朱祁钰头一次在臣下面前,哪怕是私下的场合,表达出这种看法,尽管只是表露出了一点点这个意思。 但是,仍旧让胡濙和朱徽煣二人,心中都惊诧不已。 二人对视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复杂情绪。 这话要是流传出去,可以想见的是,还不知道要引起多大的风波…… “而且,礼部上了奏疏,叔祖也可以上嘛……” 不过紧接着,朱徽煣就没时间感到惊诧了。 因为接下来天子的话,彻底让他明白过来,今天自己是来干嘛的。 只见天子静静的看着他,轻声开口道。 “入仕只是一条路,朕前些日子还接到了奏疏,说是地方有奉国将军,私自贩盐,有乡君和地方仕绅联合,买卖布匹丝绸,这些事情,都是违令之举,但是,朕亦知诸宗室有些时候生活不济,能宽宥的,自然也该宽宥。” “只不过,长此以往,总而言之不是个办法,叔祖觉得呢?” 啊这…… 朱徽煣瞪大了眼睛,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要是还听不明白,天子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就不用在这京城待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宗室们是不准从事任何职业的,但是,条例是条例,实际是实际。 就像很多的宗室会私自侵田一样,自然也有很多的宗室,私下里会做生意,好一些的就做些普通生意,至于胆子大些的,则是仗着宗室的身份,贩盐贩茶。 这种事情,不过心照不宣罢了,如天子所说,闹得不算太大,又都是自家亲戚,真要处置,一堆说情的人,划不来。 所以大多时候,朝廷是不管的。 但是,不管归不管,可眼下天子的意思明显是,想要把此举由暗转明,说白了,天子是想…… “臣斗胆,陛下是欲为宗室开四民之业?”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八十八章:合理分工 所谓四民之业,也就是传统所指的士、农、工、商。 如果说重宗学,设科选,制拜扫,革冗职,这些勉强还能找一找过往的典制先例来依托的话,那么,开四民之业,就是纯纯的新政了。 洪武年间,到底也有选宗室入仕的条文,只不过很少而已,当初天子要开宗学,录宗子,也是依托的这个旧例。 但是,开四民之业,是完全不同的意义。 这个举措,要比革冗职更进一步。 皇明祖训定,凡皇室子孙皆为宗室,郡王六世孙以下,世授奉国中尉,即所谓的不为齐民,世受朝廷供养。 说白了,在太祖皇帝定下的祖制当中,凡是朱家子孙,无论隔了多少代,都拥有贵族身份,和庶民相别。 革冗职革的是远支宗室的特权和宗禄,但是并不革其名。 说白了,如果革冗职的措施施行下去,那么,无论多少代的子孙,仍然都会受封奉国中尉,但是,就和文官的文勋一样,只是好听而已,没有俸禄可领,也没有宗室特有的豁免权。 顶多,也就是能够和普通的举人一样,有见官不跪的权力而已,但是其他方面的特权,会被统一革除。 这个其实说起来,也是在钻空子。 皇明祖训说的是授奉国中尉,但是,没有说不能更定奉国中尉的禄米及其享受的待遇。 尽管此举有掩耳盗铃的嫌疑,可勉强要说的话,还能说得过去。 可开四民之业就不一样了。 除了仕途之外,农、工、商各业,皆是庶民之业。 一旦允准宗室开四民之业,其实也就是承认了,这些被革除特权的宗室,在身份上也变成了庶民。 这不仅和皇明祖训是相违背的,而且,只怕很多的宗室,也接受不了。 别说现在,奉国中尉还是有禄米和特权的,就算是没有了,仅仅只是一个虚名,可身份上的优越感,也不是那么轻易能够放弃的。 搞不好,就会有人给天子扣上一顶刻薄寡恩,煎迫宗室的名头。 因此,无论是朱徽煣还是胡濙,在听到天子的话之后,皆是有些愁眉苦脸。 面对这种情况,朱祁钰倒是笑了笑,道。 “其实,宗室之事,朝中早就有人议论,朕也是这些日子,看了不少往年的奏疏,看到了几句话,叔祖和大宗伯,不妨也帮朕参详一番。” “……自古法莫备于成周,周家五世祖免,燕会无与,庆问无及,此王者以贵夺亲,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仁之至义之尽也。” “然国家自奉国中尉而下,皆五世以外亲,若欲尽人而赡养之,难以塞其嗷嗷待命之口,若欲尽人而约束之,难以抑其汹汹不平之情,虽生之寔,则伤之为……” “这几句话,令朕颇有所感,不知叔祖和大宗伯觉得,说的可有道理?若有,何以解此困境?” 啊这…… 胡濙心中默默吐糟了一句。 陛下您现在这是连面子工夫都懒得做了对吗? 上次好歹还有本奏疏拿出来,这回直接就是看的是吗? 您倒是说说,这是哪年哪本奏疏,胡老大人在朝五十年,就没见过胆子这么大的臣子。 还什么五世以外亲,你把这话当着太祖皇帝说出来试试,怕是要试试就逝世! 打从心底来说,胡濙很清楚,这番话是有道理的。 历朝历代的宗法制度,就没有像大明一样的。 远的不说,以唐宋为例,唐代所封诸王,虽得承袭,但是却无封地,仅支俸禄,仅止嫡脉,支庶往往从军为官。 至于宋代,更加干脆,皇子封王,但王爵不可承袭,到第三代,便是庶民之身。 唯独到了这大明,太祖皇帝出身贫苦,所以极其看重子孙后代的生活,定下了这样优渥的宗室待遇。 理论上来说,这是不合理的,就像天子所说,这样下去,迟早宗室会成为朝廷最大的负担。 但是,这就是问题所在。 朝廷的一应典制,都是太祖皇帝定的,哪怕明知不合理,可要否定太祖皇帝,需要的勇气可不是一般的大。 踌躇片刻,胡老大人无奈的叹了口气,道。 “陛下,臣以为成周之法,为古之礼制,自有其道理所在,今朝中宗室,虽尚且未有难养之弊,但确有长远之患,故臣以为,若有宗室自请,未尝不可准其力行四民之业。” 这既是表态,也是在玩太极推手。 朱徽煣听完了之后,立刻暗骂一声老狐狸。 听这番话,朱徽煣就知道,胡濙明白天子的意思,但是,他却把压力推到了宗室的身上。 事实上,他们俩都明白,今天进了这个门,看了这本奏疏,他们两个,就注定是天子的背锅侠。 只不过,是分工不同罢了。 或者更直白的说,天子现在说的话,其实都不是天子说的话,而是他们‘要’说的话。 之后在朝堂上,刚刚他们听到的每一句话,都会变成他们对天子的谏言。 不然的话,天子也不会总是用某本奏疏当中看到,某个大臣进谏这样的方式,把这些看法说出来。 宗室改革,最大的难处,其实就在于,谁来否认这些祖训,都是不合适的,除非…… “陛下,臣以为,此事干系重大,不过既是宗室之事,或可令天下宗亲共议谏言,宗亲皆朱家子孙,自会以社稷朝廷为重。” 幽怨的看了胡濙一眼,尽管心里不愿意,但是,在天子的注视下,朱徽煣还是老老实实的开口道。 说白了,这件事情天子提不合适,大臣们提,也容易招来反弹,唯一能够提出来的,其实就是宗室自己。 因为这些宗室是享受特权的本身,所以,如果他们为了解决朝廷的困难,减轻朝廷的压力,“自愿”放弃特权,拒领禄米,那就不能称之为违背祖制了。 这就跟分家产一样,老祖宗留给你了一大堆家产,别人要抢,那肯定是不行的,但是如果你自己高风亮节,不想要了,那倒是不是不可以。 当然,宗室问题没这么简单,但是,由宗亲自己提出来,难度的确会小很多。 要知道,要真是按照祖制,那么藩王还可插手地方政务,甚至塞王还可干预军政,可如今呢?这些权力如何失掉的? 答案当然是,诸王‘自愿’放弃的。 反正,肯定不是被太宗皇帝明里暗里逼迫的…… 事实上,这恐怕也正是天子找他过来的目的。 这个大宗正,可不好当哟! “如此也好,刚好如今各家宗室,都有子弟在京读书,叔祖回到宗学之后,可以命他们去一封家信,询问此事,毕竟这是宗务,叔祖操持便是。” 改革向来不是一蹴而就的,虽然朱祁钰心里着急,但是,饭也得一口一口吃,步子迈得太大,很容易鸡飞蛋打。 所以,虽然方向已经定下,甚至具体的措施,朱祁钰已经大致有数,但是,真的动起来,他还是比较谨慎的。 这一点,也让朱徽煣放心了不少。 他最担心的就是,天子心浮气躁,强压着他要推行这些措施。 如此一来,若是诸王的逆反心理太强,闹出事端来,最终承受压力的,还是他这个大宗正。 别看如今诸王好似势弱,但是闹腾起来,可也不是好相与的。 朱徽煣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这帮人成事未必行,但是闹事可是个顶个的,有些胆子大的,便是天子的圣旨,也未必就真的放在眼中。 就如伊王,要不是天子数次降旨,直接将他叫来了京师,真的想让他低头,只怕也是难比登天。 所以,宗藩改革,如果真的要做,也要徐徐图之,用家信的方式吹一吹风,探探情况,倒是个好法子。 一念至此,朱徽煣忽然明白过来,当初天子刚登基没多久,就不顾诸王的反对,设立了宗学,难道说,就是在准备今天?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朱徽煣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 这怎么可能? 要知道,当初天子登基,乃是临危受命,大战方息,太上皇还在迤北虏廷,朝中百废待兴,政务千头万绪的,天子能够理清楚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考虑这么长远的事。 不过,这是朱徽煣自己的想法,如果叫胡濙知道他的这个想法,只怕会觉得,这位岷王爷太天真了。 曾几何时,他们也是这么想的,觉得天子往日表现平平,能够应付庞大的政务,便已经是难能可贵。 但是事实证明……不提也罢! 想起来近两年的一桩桩一件件,胡老大人都觉得,实在是如在梦中。 当然,这个时候,他也没空想这个了。 因为在摆平了岷王之后,天子顺理成章的,将目光转移到了他的身上,道。 “宗室共议是一条路,但是,宗务礼部亦有执掌,请封请婚,仪制诸事,都需礼部参与,这奏疏既是大宗伯所上,那么对其中的诸多措施,大宗伯想必都是赞成的,不过,到底该如何推行,倒是得细细斟酌一番。” 得,还是躲不过去! 胡老大人苦笑一声,他就知道,这最难的一关,还是得他来过。 “他的”这份奏疏当中,提出了九条建议。 刚刚岷王拦下来的,只是其中相对比较容易的四条。 毕竟,无论是重宗学,设科选,还是制拜扫,革冗职,针对的都是低阶宗室,而且一定程度上来说,是解决了一部分问题的。 大明的宗室发展到现在,虽然不明显,但是低阶宗室的确还是遇到了很多问题的。 如果说朝廷有这个意愿,放开四民之业的限制,相信他们当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愿意支持的。 但是,后面的这几条,就纯纯的是要得罪人了! 所谓严保勘,慎婚姻,说人话就是加强对于宗室身份的审核。 大明的宗室,最喜欢干的事就是生孩子。 没办法,别的基本也干不了啥,但是,正经的王妃,侧妃,都是需要朝廷册封的,礼制繁复,而是需要家世清白,伦序相应,像是出身贱籍,或者说,伦序服属有碍的,压根不可能通过朝廷的审核。 所以大多数的藩王,就干脆先斩后奏,朝廷的册封爱给不给,反正孩子一个接一个的生,天家血脉,总不能不认。 如此一来,孩子上了宗谱,那母亲自然也要有个名分,就这么着,绕过朝廷的册封,娶纳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妾,向朝廷请了一个又一个的诰命。 严保勘,慎婚姻,具体来说,就是加强对于藩王宗室的婚姻管理,凡是家世,伦序不符合标准的女子,一律禁止请封,不得娶纳,私自娶纳的,一律改正另选。 对于未经朝廷册封的擅婚女子所生的子女,只许请名上宗谱,但是不许请封,不会给予爵位,不论是藩王子女,还是郡王子女,每年统一只给最低额度的禄米五十石,郡王以下擅婚子女,不给禄米。 至于立忧制,严刑罚,就更是严苛。 严刑罚容易理解,就是加强对于宗室犯法的管理,像是伊王,广通王,阳宗王这些在地方上嚣张跋扈的亲王,郡王,虽律法不能直接惩治,但是,如若天子亲鞠属实的,要依制从严从重给予包括但不限于降发高墙的惩罚。 而立忧制,指的是服丧期间的仪制,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仪制当中,涉及到了继承制度的完善,诸如亲王,郡王五十岁以上无嫡子,方可改立庶子为世子,再比如宗室有弄虚作假,欺瞒朝廷,伪造请封的,要给予撤除爵位的惩罚。 这几条,基本上就是完全从朝廷的角度出发,严格限制藩王的权力,对朝廷有好处,但是对藩王来说,却是大大的坏事。 可想而知,一旦亮出来,必然会引起藩王的极大反对。 但是,这件事,要是由岷王来提,的确也不太合适,太容易暴露这位身在那啥心那啥的立场。 所以,这倒霉事,自然就只能落在文臣的头上。 而作为负责礼制的礼部,肯定是躲不过去的。 哀叹一声,胡老大人抱着晚节不保的悲壮心情,到最后还是上前,道。 “陛下,臣以为此事所涉非小,仪制一道,固然是礼部所掌,然则其中涉及宗禄刑罚等诸事,当与刑部,都察院,户部等商议后,方能拿出完整详细的章程……”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八十九章:大冤种沈尚书 问:当一件事情很难办,但是又躲不过去的时候,该怎么办? 作为一个久经仕途,且屹立不倒多年的五朝老臣,胡濙的回答是,第一要敢向前冲,能往上打。 虽然说这是私下里,但是正因为是私下里,所以天子的话摆在这了,才更容不得他们退缩。 越是这种场合下,越是事情难办,越不能磨磨唧唧的。 要是不难办的话,天子随便在早朝上一提,自然就有无数的人涌上来做。 正因为难办,所以天子才私下来找,也正因为难办,所以,天子才找了他这么个德高望重的五朝老臣,礼部尚书。 人总是要有用的,总想着谁也不得罪,最终就是谁都会得罪。 所以该顶上的时候,再艰难也得顶上,只有关键的时候顶得上,屁股底下才能坐得稳。 胡濙心里跟明镜一样,以天子的性格,决定了的事情,就必然要做到。 他胡濙要是办不了,自然就会有其他人来办。 别人来办,就会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他下台,别人上台,另一种更惨,就跟今天一样,事情别人来做,黑锅他来背。 毕竟,宗务一道,绕不开的就是礼部和宗人府。 身为礼部尚书,胡濙若袖手旁观,倒不是不行,但是不管怎么袖手,一旦出了事,这个压力都会来到他的身上。 倒不如干净利落的接下来,既在天子面前留下一个关键时候能顶得上的形象,又把怎么办这件事情的权力,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事情自己来做,该宽该严,该收该放,方向总是自己来把控的,不至于跟在别人的屁股后头收拾手尾。 但是,如果只领悟到这一层,那么就只是鲁莽而已。 接下来好接,但是办好却不容易,要是闷着头光知道接,在天子这的印象倒是留好了,可作难的只会是自己。 所以,在坚持第一条原则的基础上,第二条,就是得敢提困难。 在朝堂上呆了五十年,胡老大人早就过了年少气盛,非要事事证明一下自己能力的阶段了。 事情难做就是事情难做,办事的态度要好,但是客观困难也得说,当然,强调困难的同时,不能让天子觉得,这是在推脱埋怨,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让搭档去说! 这也是虽然胡濙最先看到奏疏,但是,这段时间以来,他都在和天子商议完善,但是却并不过多说事情有多难办的原因。 逃不掉的还有这位岷王爷呢,等他来了,自然会说的…… 朱徽煣只怕到现在还不知道,找他过来一块商议的建议,其实是上回觐见的时候,胡濙老大人提出的。 红脸白脸嘛,总得分工合作,不能让他一个人都唱了。 当然,仅仅有这一步还不够。 天子把事情交给他们,要的是他们来办事,不是让他们来叫苦的。 所以,说完了困难,自己得有解决的办法。 前一步可以让别人来做,但是,这一步一定得自己来。 说白了,想要马儿跑,不能不让马儿吃草,要学会借力,尤其是借天子的力。 整饬军屯为什么能推行的下去,还不是因为天子肯放权,肯让于谦全权主持,甚至于为此,于谦差点把兵部变成自家的后花园,天子都没有阻拦。 整饬军屯是大政,那天子要整饬宗务,自然也是大政。 既然如此,那就不能厚此薄彼,更不能独断专行的把事情交给他们就不管了。 该给的支持还是要给的! 要知道,这件事情,尤其是礼部要承担的部分,可是彻彻底底的得罪人的活儿,要是没有天子的支持,胡老大人是决计不会干的,就算是干,也有的是法子出工不出力。 这一点,朱祁钰也明白。 身为天子,在这种涉及到国政方向的大事上,是绝不能只管结果,不求过程的。 不然的话,要么会导致底下人打着旗号胡作非为,这一点最典型的,就是刚刚发生的土木之役。 要不然的话,就会得到一个虚假的结果,譬如嘉靖,耳朵边倒是舒服的很,但是实际上,真正的情况却没人给往他面前递。 既是国政大事,天子可以不事必躬亲,但是,每一步的走向,必须自己控制,至少要了解清楚,给底下人指明方向。 因此,沉吟了片刻之后,他开口道。 “既是如此,先让叔祖安排着,给各家宗室去信问问,礼部也先上个奏疏,到时候朕下廷议。” “至于这几条措施,旁的衙门牵扯不大,但是关于宗禄的部分,得和户部商议,大宗伯这几日,便可和沈尚书谈谈看,到时候由礼部主导,户部联名呈个本上来,朕瞧瞧再说!” 得嘞! 胡濙眼中精光一闪,拱手道。 “陛下圣明!” 他要的就是这句话。 要不怎么说,陛下是个圣明君主呢。 这份闻弦歌而知雅意的贴心,可不是一般的君上能做到的。 整饬宗务这件事,涉及的面不算广,但是影响却不小,难度丝毫不比整饬军屯要简单。 所以,肯定是要拉人一起来担的。 岷王接走了一部分压力,但是最难的部分,还在礼部这里,所以,还需要继续再找人一块背这口锅。 胡濙虽然举了这么多的衙门,什么刑部,都察院,户部,但是其实,核心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户部。 因为这件事情一旦办成,户部是得利最大的。 甚至可以说,从改革的动力上来说,户部比礼部的动力要更强。 这是没办法的事,谁让户部管钱呢! 大明要说最花钱的两个地方,一个是边军,另一个就是宗室。 偏偏,大明的税收制度又比较特殊。 边军的军费,户部只要想,还是能控制的,但是宗室的禄米,户部却是压根就管不了的。 历年地方的税赋在收取之后,一部分押解京师,另一部分,就会直接用作当地宗室的禄米。 换句话说,这部分的税赋,压根就不会过户部的手,最多就送来个账本,让户部干瞪眼。 如今各处都需要用钱,尤其是一旦灾年到来,那么,朝廷最大的压力,必然会在户部身上。 所以,如果能够削减宗室的花费,那么户部必然是头一个赞成。 但是,显然天子也看到了,对户部来说,他们关心的只有宗禄的部分。 至于像其他的措施,像是严保勘,严刑罚,慎婚姻这样虽然有效,但是并不能立竿见影节省花用,却会引得宗室不满的措施,户部必然是趋向于保守的。 因此,既然要整饬宗务,主导权必须仍由礼部掌握,但是,宗禄这个最得罪人的烫手山芋,就得拉上户部一起背锅。 这一点,其实也是正合胡濙的想法的。 还是那句话,只要是触动到了宗务的部分,那么礼部无论如何都是躲不过去的。 既然如此,那么这个主导权就不能交出去。 胡濙不愿意掺和风波是一回事,但是既然掺和了进去,那么,他就不可能毫无作为。 何况……胡濙的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但是很快被遮掩下来。 宗室之患,也是太宗皇帝一生的心病啊…… 不过,这个细小的表情虽然稍纵即逝,但是,到底还是被上首的朱祁钰给捕捉到了。 心中叹了口气,最后,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挥手,示意二人可以退下了。 众人各怀心事,只有某户部尚书,此刻还懵懂不知,自己已经不知不觉中,被人塞了个烫手山芋。 不过,这就不是朱祁钰操心的事了,话他已经给胡濙了,虽然只是口谕,但是对于胡濙这样的人来说,有口谕就够了。 真要是给了旨意,怕是胡老大人还觉得限制他发挥呢! 待得二人的身影消失在了殿中,早就侯在一旁的舒良上前道。 “皇爷,准备的差不多了……” 于是,朱祁钰点了点头。 “更衣!” ………… 出了武英殿,朱徽煣还在想着刚刚的事,一直到和胡濙拱手告别,然后快走到宫门口的时候,他才忽然想起来,自己刚刚好像有什么事给忘了。 对,没错,就是现在还在外头罚站的那对倒霉父子! 虽然说他这次是被天子召进来的,但是过来的时候,他好像说自己会替他们在天子面前求情来着。 结果现在,被天子这么一搅和,他全给忘了…… 躲在宫门后头,偷偷看着还在外头大太阳底下摇摇欲坠的伊王父子俩,朱徽煣心中一阵发愁。 这可咋整啊!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来了一队内侍,朱徽煣转头一瞧,顿时心中一喜,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天子的贴身内侍怀恩公公。 “给王爷请安,王爷可是在想着,外头的伊王父子二人,该怎么应付?” 刚一见面,怀恩就开门见山,行了个礼,开口问道。 朱徽煣点了点头,带着一丝希冀,道。 “公公,陛下那边……” “放心,陛下早有安排!” 怀恩的脸色带着几分古怪,再度拱手道。 说着,他压低了声音,在朱徽煣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顿时让后者的脸色变得十分精彩。 “这……真的要这么做吗?” 朱徽煣胖胖的脸皱成了包子,道。 “就没有别的法子了?” “王爷,这也是为了您好,不这么做,伊王父子那边,怕是不好交代。” 怀恩招了招手,于是,便有两个小内宦走了上来,接着,怀恩对着朱徽煣安慰道。 “您放心,他们这些人都是惯熟这些事的,下手有轻重的很,不会让您受苦的。” 怪不得天子刚刚在殿中的时候,只字不提,非要等到他出来了,再派人追过来…… 朱徽煣纠结了片刻,看了一眼外头的伊王父子俩,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道。 “那……行吧!” “你们俩,可弄得像一点啊……” ………… 午门外,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推移,远处围观的人都散了不少,朱颙炔父子俩,依旧站在原地。 已经将近一个时辰过去了,宫里还是没有一丁点的消息。 舒良这个混账东西,竟然真的就这么走了,留下他们父子俩在这暴晒。 这一个时辰下来,又恰是正午时辰,朱颙炔额头上的汗水,已经彻底将他的衣衫浸透,他的嘴唇都隐隐起了干皮,到现在为止,他连口水都没喝。 至于体力方面,倒是有了个好消息,这位伊王爷,已经从最开始的双腿发软,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了。 至于他的儿子朱勉塣,则更是不堪,早已经是脸色泛白,眼冒金星,站着的身子都有些摇摇欲坠。 这可不是装的,而是他这副早就被酒色掏空的身子,在太阳底下晒了一个时辰,确实是已经快到了极限。 见此状况,伊王刚刚降下的念头,不由又生了起来。 如今已经没了舒良阻拦,那是不是,他可以稍稍放肆一些? 闯什么太庙皇陵,肯定是不行的,但是,都已经在这等了一个时辰了,要不就先回十王府歇一歇? 就算是受了责罚,可毕竟他是天子的长辈,等了这么长时间才走,天子就算是要怪罪,也不至于重罚,总好过这么继续在这站下去。 这个念头一升起来,就变得越来越强烈。 就在本能再一次要压到理智的时候,宫门处,却忽然有了动静…… 只见一队内侍从宫门走出,为首者是一个身着锦衣的太监,虽然面孔有些陌生,但是看他的衣冠,可见在宫中地位不低。 在他的身后,两个小宦官搀扶着一个身着王袍的身影,正蹒跚着往前走着。 这道身形太过于有标志性,所以伊王自然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岷王朱徽煣。 只不过,这个时候的朱徽煣,和进宫之前的样子,差别着实是有点大。 衣袍下摆褶皱不已,而且还沾着不少灰尘,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眉头皱成了川字纹,两个人搀扶着他,依旧走的十分艰难。 “这……” 于是,将自己刚刚的念头顿时抛到脑后,朱颙炔立刻迎了上去,道。 “岷王兄,这是怎么了?” 朱徽煣此刻疼的龇牙咧嘴的,听到伊王的问话,正要开口,一旁的怀恩却抢先道。 “内臣怀恩,给伊王爷请安。” “奉陛下口谕,伊王父子跋扈无状,公然和朝廷钦差大臣冲突,着即日起,禁足十王府思过,无旨不得擅离,岷王掌宗人府事,情理不分,君前无状,着停俸一月,以示惩戒!” 说罢,怀恩对着他们拱了拱手,道。 “二位王爷,旨意宣完了,皇宫大内,内臣不敢私传乘舆,只能找几个得用的人,护送二位出宫,陛下身边离不得人,内臣便先告退了。” “多谢怀公公!” 见此状况,朱徽煣拱了拱手,送走了怀恩。 “刚刚那是天子新提拔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怀恩,日常在天子身边侍奉,甚得宠信,为人也颇和善。” 眼瞧着伊王欲开口发问,他却伸手止住了对方的话头,简单的解释了两句,随即便道。 “此处不好说话,先走吧,回去的路上再说……”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九十章:一哄二吓三甩锅 日头开始斜斜的往下落,在经过了一个多时辰的折腾之后,停在宫城外的伊王仪仗,终于重新开始动了起来。 只不过这一次,被簇拥着的华贵马车当中,多了一个胖胖的岷王。 一上马车,伊王父子二人,立刻端起侍女准备好的茶水灌了好几口,正待朱勉塣伸手去拿点心的时候,朱颙炔狠狠的瞪了一眼他,顿时让后者有些讪讪,乖乖的缩回了手。 到底是宗室出身,哪怕平时再荒唐,但是,礼仪是要讲的,哪怕现在朱颙炔自己也饿的肚子咕咕叫,但是,在朱徽煣这位岷王的面前,怎好跟个饿死鬼一样? 茶水润喉,总算是感觉舒服了一些,朱颙炔忍了忍肚子传来的信号,拱手道。 “王兄,失礼了,此次小王来京,本该设宴以请王兄,但是,陛下既令我父子禁足十王府,怕是一时之间难以和王兄相见,还请王兄见谅。” 见此状况,朱徽煣自然是贴心的很,看着眼巴巴的朱勉塣,他想了想,伸手捏了块点心,道。 “说来,本王也有些饿了,就不跟你客气了。” 看着笑呵呵的将点心送进嘴里的朱徽煣,朱颙炔老脸一红,但是,还是没顶住肚子里的声音,跟朱勉塣一块捏起点心吃了起来。 片刻之后,一盘子点心都进了三个人的肚子里,又灌了两杯茶水,他们才算是渐渐缓过来。 将口里的点心咽下去,朱颙炔看了一眼朱徽煣就咬了一口的点心,又看了看几乎全被他们父子俩吃掉的点心盘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连忙开始转移话题,道。 “方才我看王兄出来时,似乎行动不便,可是在宫中受了罚?” “唉……” 闻听此言,朱徽煣叹了口气,踌躇片刻,他掀起衣袍下摆,只见内衬的中衣膝盖处,星星点点的沾着血迹。 于是,朱颙炔大惊失色,道。 “这……这是?” “伊王,你们这次,可欠本王一个人情!” 幽怨的看了朱颙炔父子一眼,朱徽煣开口道。 “你们在外头等了半个时辰,本王在宫里头,可跪了小半个时辰,这还不算挨陛下骂的时间!” 啊这…… 朱颙炔也没想到,朱徽煣会说话这么直接,苦笑一声,只得道。 “王兄放心,这份情谊,小王自然记在心中。” “只是,到底怎么回事?” “上次进京的时候,我观陛下的脾气还算温和,这回怎么如此暴烈?” “将我父子二人晾在午门外头晒了一个时辰也就罢了,竟然连王兄的面子也不给……” 提起此事,伊王的口气当中,既带着一丝怨气,也有几分惧意。 他早就料到这回到京师的日子不会好过,但是,却没想到一上来就是这种待遇。 显然,朱徽煣敢这么理直气壮的跟他们讨人情,说明这回在宫里的确是受了大委屈。 说白了,他们俩是没进宫,要是进了宫,朱徽煣受的罪,恐怕该是他们来受了。 感受到膝盖隐隐的发疼,朱徽煣心里将刚刚的两个自称“专业”的宦官再次破口大骂了八百遍以后,幽怨的看了一眼朱颙炔,然后道。 “伱怎么没有告诉本王,今日并非你该到之期,不仅如此,你还在城外和于谦的钦差仪驾撞上了,听说,还发生了冲突?” “这……” 听到这句问话,朱颙炔也有些心虚,吞吞吐吐的道。 “王兄,这,确实是有这回事,但是,我不是想着,那于谦再怎么厉害,也就是个大臣而已嘛,他奉旨出京,摆明了是要针对我伊藩,所以,我才提前来了两日,想跟他说个情。” “可谁想到,这老家伙软硬不吃的,而且,在城门外当着那么多文武大臣的面,不分尊卑上下,竟然敢强闯仪驾,质问于我,如此冒犯之举,本王若是没有反应,岂不令天下宗室笑话?” 看着朱徽煣的脸色越来越黑,朱颙炔连忙找补道。 “王兄,这,我也没做什么啊!” “倒是那个于谦,冒犯王驾也就罢了,到最后竟然还敢明里暗里的威胁我,就这,我也没把他怎么着,还不是放他大摇大摆的走了,这要是在洛阳城……” “在洛阳城怎么样?” 看着朱颙炔越说越激动,朱徽煣冷哼一声,瞪了他一眼,黑着脸问道。 “你难道还要再找一帮地痞流氓,袭击钦差?” 虽然说两人打交道不算多,但是一则朱徽煣的年纪比他要大,而且现在又掌着大宗正的差事,再加上虽然还没搞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人家又因为帮他们说情而受了罚,朱颙炔不自觉的,就矮了一头。 何况,这件事情他本就理亏,只能讷讷的道。 “这……自是不会的!” “唉……” 又是重重的叹了口气,朱徽煣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着朱颙炔,道。 “此处没有旁人,你别觉得王兄说话不好听。” “平素你们在河南府嚣张跋扈也就算了,但是,雇人袭击朝廷命官这样的事,是能做的?” “不谈于谦在京师是什么样的地位,你可知道,上一回因着整饬军屯一事,那宁远侯任礼暗中指使军中谋刺,如今百战爵位被夺,人头落地,一族流放,偌大的宁远侯府,就只剩下孤儿寡母还在守着。” “这件事刚结束,朝廷就收到了伊藩的奏报,你让陛下怎么想?让朝廷的文武百官怎么想?” 朱颙炔被这么一连串的质问砸的有点懵,踌躇片刻,他没底气的问道。 “王兄,真的有这么严重吗?你不是在吓唬我吧……” “吓唬你?” 朱徽煣瞪了瞪眼睛,哼了一声道。 “你信不信,今日在城外,你但凡动于谦一个手指头,这城门你都进不去,直接就得被发到凤阳高墙去守陵!” “不然你当这于谦,哪来的底气?他既然要去伊藩,难道不知道你是什么脾气吗?既然知道,他还这么做,你不想想,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朱颙炔眨了眨眼睛,迟疑着道。 “他想激怒我?” 朱徽煣没有说话,只是丢过去一个你才明白过来的眼神。 这番神态,倒是叫朱颙炔慢慢的相信了这个说法。 他想了想和于谦当时见面的场景,从蛛丝马迹当中,也反应过来,当时的于谦,也的确是有故意和他冲突的意味。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本王又没有得罪过他!” 朱颙炔一脸郁闷的问道。 见此状况,朱徽煣似乎有些犹豫,片刻之后,他往四下看了看,确定周围都是伊王的人,随后谨慎开口,道。 “本来,这件事情该是待你入京之后,我和你在王府当中找个安全僻静之地单独细说,但是,如今这么一闹,你们父子二人马上就要被禁足十王府,也就只有路上这点时间了,只能在这说了。” 看着朱徽煣如此郑重的神色,朱颙炔也变得有些紧张起来,问道。 “王兄,到底怎么了?你这是……” 朱徽煣看着面前的父子二人,沉吟片刻,似乎在想话该从何说起,最终,他先是问道。 “你不是问,陛下的脾气为何这般暴烈吗?” “就在你们到京的前些日子,京城刚刚发生了一场地震,这件事情你可知道?” 朱颙炔没有想到,让朱徽煣如此郑重以对的,竟然是这件事情,迟疑片刻,他点了点头,道。 “略有耳闻,据说,是钦天监预测的?” 地震发生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距离京师只剩下几天脚程的地方,甚至当时还有震感。 后来得了朝廷的邸报,又遣人打听了一番消息,伊王也算是对这件事情有所了解。 朱徽煣点了点头,继续道。 “这件事情出了之后,朝廷上有不少人以天人感应之说,指责陛下失德,以致天谴灾罚,虽说很快就被压了下去,但是,因着这件事情,近段时间以来,陛下的心情很差。” “当然,这不是你被如此冷遇的最大原因,这次的地震,钦天监提前有所预警,所以,并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朝廷的赈灾事宜,也都在稳步推进,不算什么大事。” “可是,最难办的就是,钦天监不止预测了这次地震,而且还上奏陛下,说接下来的数年之内,朝廷各地都会接连有天灾降下……” 朱颙炔似乎隐隐有些明白了过来,问道。 “所以,是因为这个原因,陛下对我在城外的事越发生气,所以才?” “是,也不是!” 朱徽煣的眉头紧皱,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踌躇片刻,他看着对面的朱颙炔,意味深长道。 “伊王,你父子二人长久在河南府,对京中情势恐怕了解不多,如今京师的这潭水,可浑着呢!” 膝盖还在发疼,心中痛骂那两个宦官的同时,朱徽煣心中也暗暗下定决心,他这个罪,可不能白受…… 看着朱颙炔迷茫的样子,朱徽煣继续解释道。 “这件事情,归根到底,还要说回到你遣人袭击朝廷命官这件事。” “你远在河南府,并不知道此事在京中的震动到底有多大,整饬军屯,本是陛下一力推行的大政。” “为着此事,京中的勋贵被陛下几乎都收拾了一遍,就连陛下亲自叫回京师,委以重任的昌平侯,也差点因此破家,要不是最后,杨洪拼了老命,和任礼斗了一场,如今倒下的,就该是昌平侯府了。” “阻挠整饬军屯,本就犯了陛下的忌讳!” 京师的这些秘闻,朱颙炔远在封地,的确知道的并不详细,此刻听闻之下,倒也有几分半信半疑。 但是,朱徽煣并没有管他,而是继续说道。 “而且,你要明白,朝中那些文官,自己个个的手无缚鸡之力,所以对于袭击朝廷大臣这样的事,亦是极为敏感。” “任礼的事我刚刚已经说了,但是偏偏,任礼那头刚处置完,就传出了你这档子事,你觉得,这帮文臣会怎么想?又会作何反应?” 可怜朱颙炔只不过是个娇生惯养,嚣张跋扈的藩王而已,要说吃喝玩乐,欺压百姓,他倒是拿手的很。 但是,对于这种勾心斗角,揣测意图的事,是八个他绑在一块,也比不上一个朱徽煣,不然的话,他也干不出来袭击了朝廷大臣,而且还堂而皇之的威胁地方官的事儿。 此刻,被这一个又一个问题甩过来,他的脑子,早就成了一团浆糊,心中一急,他闷声道。 “他们能怎么着?难不成,他们还能把本王发到凤阳去吗?” “你以为他们干不成吗?” 朱徽煣冷笑一声,一句话就噎死了他。 “刚刚城外发生的事,忘了?” “这……” 朱颙炔一阵语塞,最终低声道。 “王兄,这只是意外吧,毕竟,那于谦也不知道,我今天会到京师……” “他的确不知道你今天会到京师,但是,这帮文臣的心有多黑,你怕是还没有领略到。” 朱徽煣摇了摇头,开口道。 “对于谦这样的大臣来说,应付突发状况,早已经是驾轻就熟的事,哪怕只是临时和你撞上,诱导你和他发生冲突,进而让你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惹怒陛下,也不是什么难事。” “更何况,这件事情的后果,远远不止你现在看到的这些……” 说着话,朱徽煣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胖胖的脸绷紧,莫名让马车中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问道。 “你是不是觉得,你是宗室藩王,所以即便做些出格的事,京中的这些大臣,也拿你没有办法?” 这明显是个反问,但是,朱颙炔的心中,却明显就是这么想的。 因此,他明智的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沉默着,等着朱徽煣的下文。 不过,他回答不回答,倒也不重要,朱徽煣紧接着便继续道。 “若是寻常的事情也就罢了,但是我刚刚说了,任礼的事情风波未息,伊藩便出了这样的事,京中诸多大臣,都觉得这是在挑衅,所以这个势头,必须要压下去。” “不错,这些大臣的确不能直接把你怎么样,但是,却有人可以!” 话说到这,朱颙炔混混沌沌的脑子,总算是灵光了几分,问道。 “你是说,陛下?” 朱徽煣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 “陛下笃重亲亲,对于藩王宗室向来宽宥,但是你要知道,咱们虽是自家人,可毕竟,天天呆在陛下身边的是这些文臣。” “伊藩此次闹出的事端,又是阻挠陛下的大政,这件事情本就让陛下心中不悦,对于这帮文臣来说,自然更是如虎添翼。” “当然,有祖制在上,陛下纵然心中不悦,但是也不好轻动藩王,可是,事情坏就坏在这里。” “这一回,这帮文臣压根就没安好心。” “他们想针对的,不是你一个人,而是……宗务!”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九十一章:所谓朝无正臣,内有奸邪…… 宗务? 朱颙炔有些发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见此状况,朱徽煣便继续解释道。 “所以跟你说,这帮文臣不好惹,现如今不比开国时候了,不管是宗室藩王,还是勋贵武将,都比不得朝中的这帮文臣!” “都说宗室跋扈,但是其实,这帮文臣才是真正的睚眦必报!” “近段时间以来,京师本就动荡不平,伊藩的事情传来之后,陛下震怒,召群臣共议,当时便有大臣提议,要削去伊藩的封地,降入高墙,以儆效尤。” “但是陛下出于安稳宗室的考虑,驳回了此议,只是命召你父子二人进京训斥,不过,前番有任礼谋刺大臣,如今又出了宗室袭击朝廷命官,这帮文臣自然不会甘心。” “任礼之事,他们借整饬军屯之势,将堂堂的侯爵斩首示众,这一次他们又岂会忍气吞声?” “所以这一次,他们把矛头对准了宗务!” 朱徽煣默默的在心里对胡老大人说了声抱歉,带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念头,对朱颙炔说道。 “你远在河南府,所以并不知道,伊藩之事后,虽然看似以陛下降旨召伱父子二人入京结束,但是,礼部联合着几个其他的衙门,却已经开始酝酿着宗藩的改革。” “前段时间,便有官员向陛下上疏,说什么‘自古法莫备于成周,周家五世祖免,燕会无与,庆问无及,此王者以贵夺亲,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仁之至义之尽也……’” “还说我朝对待宗室太过宽厚,长此以往,必将成为朝廷大患,必须要进行宗藩的改革,虽然没有什么具体的措施,但是这些日子,礼部那个胡濙,没事就往宫里跑,摆明了就是要在宗务上坐文章。” 什么叫活学活用?什么叫现学现卖? 既然陛下说了有这奏本,那就是有!陛下说是礼部提议要改革宗藩,那就是礼部要改革宗藩! 岷王爷从不说谎,他说的都是‘实话’。 只不过,他这番‘实话’,若是叫胡濙听见了,指定是要对他破口大骂。 但是,朱徽煣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宗藩改革,他和礼部都认领了任务,相对于礼部来说,他的立场其实更难。 虽然说礼部要承担的改革方向更加激进,但是,作为藩王宗室的一员,他自己其实很难在这件事情上站到宗室的对立面上去。 当一个人背叛了自己的群体,那么,他也就离覆亡不远了。 别忘了,襄王如今还被禁足在十王府思过,没有罪名,没有明旨,就这么囚在府中,糊里糊涂的。 但是,这么久了,没有一个人关心他到底什么时候能放出来。 为什么? 得罪天子,站队太上皇,在政治斗争当中失败,这都是表象。 最深层次的原因,是他背叛了宗室这个群体。 在各方有意无意的引导下,他一步步的败坏了自己多年积累的“贤名”,得罪了一干宗亲。 为了争夺权力,在岷王府前的那一闹,更是彻底寒了诸宗室的心。 风平浪静时,自然无事。 但是,他同时得罪了天子,在有心人的引导之下,诸宗室对他的不满通过宗学子弟之口宣泄出来,不仅让襄王黯然收场,更重要的是,让他失去了最后一层保护符。 若是其他的诸王,哪怕是像伊王这样嚣张跋扈,罪行累累的藩王,犯下什么样的罪行,总是有宗室会出面求情的。 最不济,也会有宗室中的长者,要求天子念及亲谊,从轻至少是秉公处置的。 这当然不是因为各宗室之间真的有多么深厚的情谊,而是因为,他们皆是宗亲,血脉相连不说,更是同气连枝。 说人话就是,大家都是宗室,谁没干过点欺压百姓,嚣张跋扈的事,给别人说情,就是给以后的自己说情,所以,他们自然是默契的很。 但是需要明白的是,宗室之间,并没有实际的利益联结,维系他们之间关系的,恰恰是那所谓的血脉之亲。 所以,襄王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他冒犯了已故的老岷王,这个错误,律法奈何不了他,但是,却伤了人心! 宗室们可以容忍一个嚣张跋扈,恶行累累的藩王,因为再恶行累累,也恶不到他们身上来。 但是,他们不会容忍一个无情无义,连血脉亲情都不顾的宗室,因为,这是他们的立身之本。 亲亲之情,就是宗室之间,最大的法! 襄王犯了这层忌讳,所以,在他落难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替他出头求情,甚至没有一个人,再提起他的名字。 一念至此,朱徽煣的思绪有些飘远。 话说回来,天子处置襄王的手段,也够狠辣的。 当初襄王之所以敢这么做,就是笃定了,从律法层面上,天子没办法把他怎么样,最多就是赶回封地去,这个结果,到底还是可以接受的。 但是谁想到,天子根本就不跟他说什么罪行的事,就让他在十王府思过,也不说时限,也不说到底定什么罪。 既然没有定罪,那么就自然不谈什么处罚,这个过,就得一直思下去。 这个办法,其实很容易破解,因为这本来就是不合规制的。 只消有一个藩王宗室站出来问一句,襄王到底如何处置,天子势必要给予回应,自然就不会这么吊着。 但是…… 至少现在,各地的大多数藩王,对于襄王如今的处境,并没有一丝的同情,自然也就没人出这个头。 如果说有的话,那么,只可能会是仁宗一脉的那几个藩王,但是,或许是忌惮天子,如今仁宗一脉还在世的郑王和荆王,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在此事上表态。 所以,对襄王的处置,自然也就只能暂时这么拖着…… 这就是背叛自己所在的群体的代价! 朱徽煣作为一手炮制襄王事件的始作俑者,对于这一点,自然体会更深。 所以这件事情难就难在,一旦启动改革,伤及的必然是宗室藩王的集体利益。 尽管朱徽煣要承担的这几条,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对于宗室长远的发展,是有利的。 但是,既然是改革,就一定会付出代价,至少目前来看,肯定是会触动到一部分安于现状的宗室藩王的利益。 如此一来,作为冲在前头的人,朱徽煣自己不可避免的,必然也会受到波及。 如何在保证能够完成天子交托的差事的前提下,尽量的让自己处于安全的位置,就要看朱徽煣自己的手段了。 所以,到了这个时候,朱徽煣也顾不得会不会得罪胡濙了。 且不说他跟朱颙炔,胡濙知道的可能性很小,就算是真的传出去了,以胡濙那个老狐狸的性格,也不会太过生气。 顶多到时候,在宗务这边,朱徽煣多帮衬一番,找个机会把人情赔回去就行了。 这次宗藩改革,他们两边要承担的压力都不小,那胡濙不也一声招呼都没打,就把户部给坑进来了吗? 既然难度摆在这,那自然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事只要能办成,别的以后再说。 “胡濙?” 听到这个名字,朱颙炔皱了皱眉头,果然提起了重视。 他虽然不常在京师当中,但是也知道这位胡尚书,乃是几朝的老臣,在朝中的实力威望都不小。 如果说他盯上了宗务的话,那的确是件麻烦事。 将刚刚的谈话在心中过了一遍,朱颙炔心中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有了明悟,联想起自己进京时发生的事,他终于灵光一闪,道。 “所以,这帮文臣,早就憋着劲儿,想要在宗务上大做文章,怪不得陛下这次如此生气,连见我们父子也不肯见,却原来,都是这帮奸臣,日日在陛下耳边挑拨离间,当真是该死!” 在朱徽煣明里暗里的引导下,朱颙炔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恶劣“处境”。 所谓枪打出头鸟,他现在就是这只“出头鸟”。 原本他觉得,天子就算召他入了京师,顶多也就是训斥一顿罢了。 但是谁能想到,这京师当中的文臣,竟然早就布下了这样一场陷阱,就等着他一脚踩进来了。 可怜他懵懂不知,连天子的面都没见上,就白白的受了这么一顿罚,而且说不定,还要引起更严重的后果。 事已至此,这位伊王爷,总算是明白了,什么叫朝无正臣,内有奸恶,离间宗亲,蒙冤难雪。 太祖陛下,诚不欺我! 只可惜,朝廷若此,各藩镇诸王,已无训兵待命,铲除奸臣的能力了。 心中哀叹了一声,朱颙炔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王兄,上次入朝,我观陛下亦是明白事理,为宗亲着想之人,难道说,他们要针对藩王,陛下就由着他们不成?” 闻听此言,朱徽煣叹了口气,道。 “这段日子,我也在力劝陛下,但是……” 话至此处,朱徽煣却停了下来,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一下,可就让朱颙炔感觉有些奇怪了。 刚刚说朝廷那般复杂状况,甚至明目张胆的骂胡濙的时候,朱徽煣也只是稍稍犹豫,但是却不曾如此为难。 于是,朱颙炔不由追问道。 “但是什么……” “唉……” 重重的叹了口气,朱徽煣踌躇片刻,到最后还是开口道。 “有些事情,我不好说,但是你要知道,在这京中,为兄的日子,其实也不好过。” 闻听此言,朱颙炔也有些惊讶,问道。 “怎么会?” “前番我来京师时,陛下不是还对王叔礼遇倍至,授了大宗正一职,听说后来,不还亲自给你家的那个儿子牵线搭桥,让他娶了靖安伯的家的女儿吗?” “何况,如今王兄还掌着宗人府事,这京城当中,难不成还有人敢招惹你不成?” 面对智商突然上线的伊王,朱徽煣的身子僵了僵。 不过到底,这位岷王爷,是个心思玲珑之人,很快便想到了说辞,叹了一声,道。 “不是陛下,唉,怎么说呢……” 眼瞧着朱徽煣吞吞吐吐,一副为难的样子。 朱颙炔心中更是疑惑,问道。 “王兄,你我都是自家人,难道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吗?你放心,此处没有旁人,我保证,咱们的谈话,绝不会有其他人知晓!” 见此状况,朱徽煣踌躇片刻,最后总算是勉为其难,道。 “既是如此,我也就不讳言了,这,唉,你说的没错,对于岷王府,陛下的确十分信重,但是,那是看着父王的面子,指着他老人家坐镇宗学。” “音埑的婚事,其实就是老爷子预感大限将至时,特意去求来的,目的就是,等他老人家百年之后,岷王府能不被人欺负,可到底,有些事,拦不住的……” 和朝廷上的政务不同,这算是家事,因此,朱颙炔略一思忖,倒也明白了几分。 不过,明白过来之后,他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问道。 “王兄,你是指……襄王?” 朱徽煣点了点头,道。 “这件事情,其实当初便有端倪,你可还记得,当初陛下命我父王任大宗正,又命襄王任左宗人,辅助管理宗务一事?” “自然记得!” 于是,朱徽煣继续道。 “父王的身体本就不好,所以宗学搭起来之后,他老人家就不大管事了,诸多事务,基本上都是襄王在管理。” “日子久了,襄王便开始想要大宗正的位置,但是,父王仍在,他不敢冒犯,所以一直等待时机。” “正是因此,父王才害怕他过世之后,岷王府受到为难,去向陛下求了这桩婚事。” “但是没曾想,还是……” 接下里的话,朱徽煣没有说,但是朱颙炔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襄王在老岷王灵前大闹的事,早就闹得风风雨雨,宗室藩王,就没有不知道的。 略停了停,朱徽煣接着道。 “陛下对我岷王府,看重的是辈分年纪,所以礼遇备至,对于襄王府,看重的则是叔侄之亲,平时看起来,倒是并无偏向,但是父王去后,对于大宗正一职,陛下就显得有些犹豫了。” “原本,左右都是我和襄王二人一个做大宗正,一个做左宗人,一起商量着办,结果这么一闹,襄王在殿上倒打一耙,说我殴打他,便让陛下觉得我太过鲁莽,顺理成章的拿到了大宗正的位置。” “其实,对于大宗正一职,我倒是不在意,陛下有陛下的难处,既处置了,我便觉得这事也就过了,但是音埑,还有代王府里那个成錬,这几个孩子非要讨个说法,我当时,唉,总之,到了最后,又是在十王府外喧闹,又是将此事宣扬得宗室皆知,到最后,襄王是被禁足了,但是,陛下那边,也十分不满,觉得这是丢了朝廷,丢了皇家的脸。” “如今我虽掌着宗人府事,但是陛下也不待见,襄王也得罪了,属实是难做的很啊……”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九十二章:忽悠,接着忽悠~ 这世上最难分辨的,就是半真半假的话。 朱徽煣说的这些话里,凡是涉及到事实的部分,基本都没有隐瞒,朱颙炔只要去打听,就会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但是,有些推断的部分,却不妨碍他稍加修饰。 当然,朱颙炔虽然对京中情况不甚了解,可到底也不是傻子,并不是那么好骗的。 目光闪动着,朱颙炔问道。 “王兄的意思是,因为当初大闹王叔灵前一事,让陛下对王叔有了芥蒂?可是……这不应该啊,这件事情明显是襄王之过,而且,如今襄王不也因此被禁足十王府了吗?” 闻听此言,朱徽煣倒是没有什么意外。 他早就知道,光靠信息差,是不可能骗到伊王的,想要让他为自己所用,还得上点其他的手段。 譬如说,利用人心人性…… 面上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朱徽煣摆了摆手,道。 “这,唉,你还是别问了,这件事情,算了,你放心,禁足一事,王兄会再替你想法子,至于其他的,伱就不要多问了。” 果不其然,这番话说完,成功的挑起了朱颙炔的兴趣。 他皱着眉头,有些不悦道。 “王兄这是说的什么话,咱们虽然没见过几次面,可都是宗亲藩王,打断骨头连着筋,既然如今都在京师当中,自然要相互帮扶,你难道还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不成?” “若是如此,我也不敢受王兄相助,只管叫我父子听凭陛下处置便是!” 眼瞧着朱颙炔一副生气的样子,朱徽煣苦笑一声,道。 “伊王,你这……唉……也罢,此处没有旁人,这话出我之口,入你之耳,不被旁人知晓,也便是了。” 话虽如此,但是,朱徽煣还是朝着私下看了看,随后方道。 “其实你问的这些话,答案你自己便已经说了,咱们是宗亲,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你要明白,咱们跟陛下虽说是宗亲,可到底已经是远支了,但那位襄王,可是陛下的亲叔叔啊!” “别的不说,我且问你,若换了你,即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可敢在长辈的灵前闹事?” “这自是不会的,小弟再混账,可尊敬长辈的天伦之理,还是懂得的。” 朱颙炔立刻摇了摇头,断然开口道。 于是,朱徽煣看着他,眼中浮起一丝冷峭,淡淡的道。 “对啊,但凡是个懂礼数,知伦理的人,都干不出这种事来!但是,这位襄王便敢,你觉得,他依仗的又是什么呢?” 这…… 朱颙炔沉默不语。 但是心中却不由有些复杂,的确,要论血脉之亲,他们这些旁支的藩王,怎么可能比得过襄王这样的天子亲叔? 他虽远在河南府,但是,襄王大闹老岷王灵前的事,毕竟涉及到藩王,中间的有些细节,他还是知道的。 譬如说,最开始在双方发生冲突之后,天子的确有几分偏护襄王的意味。 要知道,老岷王毕竟是襄王的长辈,甚至可以说,是如今所有宗室的长辈。 不论出于何种理由,襄王这么做,都是不妥当的。 甚至于,如果说要是那几位脾气暴烈,辈分又长的藩王在京,当场教训襄王一场,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是,这件事情出了之后,天子的处置,却有些奇怪。 就算是朱徽煣当时一时冲动动了手,可朱徽煣有错是一回事,襄王的错又是另一回事。 从情理上来讲,双方有错,都该受罚,而不是和稀泥般的,看谁错的更严重,然后给轻的一方赔礼。 何况,虽然朱颙炔不在现场,不知道襄王伤的多重,但是,这和他灵前大闹,根本就是不同性质的事,岂能混淆? 可事实就是,双方闹到了天子面前,朱徽煣领着朱音埑两个人跪在午门外负荆请罪。 而襄王呢,却领了大宗正一职,继续管辖宗学,虽然说,最后天子也没有责罚朱徽煣,而且让他们父子双双袭封王位。 但是这种处置,在各宗室看来,的确是有偏向襄王的嫌疑。 此刻朱徽煣这么一说,当初的处置,便可以理解了。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既然天子想要偏袒襄王,那自然是要息事宁人,尽快将风波平息下去。 为此,他甚至破例让朱音埑承袭了镇南王的爵位,但是,岷王府却不愿就此善罢甘休,反而暗中和宗学的一众子弟联合,向自家长辈告状,最终弄得襄王狼狈不堪,这摆明了是要落天子的面子。 虽然说,碍着宗亲们的面子,天子只能“秉公处置”,可事情了了之后,朱徽煣这个破坏了天子盘算的人,不受待见也是正常的。 看到朱颙炔神色的变化,朱徽煣便知道,自己成功了大半。 叹了口气,他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看着朱颙炔继续道。 “既然话说到了这,有些事情,王兄也不妨多对你说几句。” “襄王要争夺大宗正一职,有很多的法子,其实打从本心来说,我也并不是执意要接这个位置,但是,他偏偏选了灵前闹事的法子,其实还是因为,当初父王曾经得罪过他。” 朱徽煣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既然要做,就要把所有的漏洞都堵死。 如今,在天子当初奇怪的做法迷惑下,朱颙炔的疑心已经被挑了起来,但是,这个说法当中,还有一个致命的漏洞。 如果这个漏洞堵不上的话,那么,朱徽煣刚刚的所有话,都有可能被全盘推翻。 那就是…… “还有这等事?” 朱颙炔皱眉问道。 “王兄,我没记错的话,王叔这两年好像一直身体不大好,怎么可能会得罪襄王?” 老岷王的身体不好,这是很多宗室都知道的事,当初因为广通王和阳宗王那档子破事儿,老爷子可着实是气的不轻。 朱徽煣见状,神色愈发谨慎起来,踌躇片刻方开口道。 “当初你虽离京的早,但是有些事情,也应该有所耳闻,如今这朝堂之上,最敏感的话题,莫过于天子和南宫的那位之间的关系。” “岷王府和襄王交恶,也是因为这个……” 啊这…… 朱颙炔没有想到,朱徽煣会提起这件事情。 他就算是再迟钝,也清楚,皇位之争中间的漩涡有多深,怪不得朱徽煣一直吞吞吐吐的。 一时之间,朱颙炔忽然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有这么强的好奇心。 他的确是嚣张跋扈,但是,还没到不知轻重的地步,他心里很清楚,什么事能掺和,什么事不能掺和。 天子和太上皇之间的事,知道的越多,越不是什么好事…… 似乎是看出了朱颙炔的想法,朱徽煣又叹了口气,道。 “当初太上皇归来,朝中着实经历了一番暗流涌动,如今虽然看似两宫平安无事,兄友弟恭,但是实际上,明争暗斗不断,这一点我不说,你应该也有所猜测。” “这……王兄,这些事,是不是……” 听得朱徽煣越说越深入,朱颙炔变得有些坐立不安,迟疑片刻,终是开口想要终止这场谈话。 但是,话都说到这了,朱徽煣怎么可能给他这个机会,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朱徽煣继续道。 “你放心,个中细节,我自己都不知道太多,自然也没办法对你说,我要说的,还是岷王府和襄王之间的争端。” 闻听此言,朱颙炔才勉强安定下来。 “接着刚才的说,当初,太上皇归京之后,朝中宫中暗流涌动,你应当清楚,对于这种敏感之事,身为宗室,我等理当避嫌,明哲保身是最好的办法,这也是父王当时的意思。” “宗人府的事务,父王一直甩手不管,除了因为精力不济外,也是因为当时朝中局势不定,他老人家不愿插手其中。” “但是,襄王却并不这么想……” 摇了摇头,朱徽煣的神色有些复杂,道。 “他自觉是天子和太上皇的亲叔叔,所以,一直想要当一个中间人,抚平他们之间的关系,因为此事,父王多次劝他,但是他执意不听,甚至还要上疏天子,让天子亲自去南宫和太上皇修复关系……” 所以说,说话是讲究技巧的,同样的内容,被遮去几分,表达出来,其含义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至少,这些话落在朱颙炔的耳中,只觉得十分不可思议,问道。 “这襄王,未免胆子也太大了吧?他竟如此天真?” 朱颙炔就算再对政治不熟悉,也知道在如今的天家关系下,想要让天子和太上皇放下芥蒂,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襄王不仅这么劝了,而且,还敢上奏本? 要知道,上了奏本,可就是过了朝廷的明路了,跟私下里的家常话就不一样了。 这位襄王,胆子可真够大的。 “不对,这么大的事情,为何我什么消息都没有听说?” 片刻之后,朱颙炔就反应了过来。 襄王身为宗室,他的这道奏疏一旦递上去,那就是大事。 各地的藩王,或许对朝廷的政务并不关心,但是,对于这种事情,他们虽然不愿掺和,可必定极为关注。 朱颙炔自己也不例外,可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对于朱徽煣所说的奏疏之事,他却没有听到任何的消息,这…… “因为被父王拦下了!” 抬头望着朱颙炔,朱徽煣平静的道。 “如你所说,这道奏本一旦递上去,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搞不好,会让陛下觉得,宗室诸王有干预皇位传承之心,虽然只是万一的可能,但是如若陛下真的起了这样的念头,那……” 那诸王必然会迎来不亚于太宗时期的压制和战战兢兢的日子。 朱颙炔的神色也变得肃然起来,显然意识到了其中的严重性。 “所以,当时父王得知此事后,极为震怒,立刻派人拦下了襄王的奏本,并且撑着病体,将襄王唤到了宗人府,请出家法,重责了襄王三棍,那一次,父王打得襄王半个月都没能下的了床,才总算将此事按了下来。” “当时,父王当着襄王的面告诉他,只要父王还在大宗正的位置上一日,就不可能允许他向陛下呈递任何的奏本。” “正是因为这件事情,襄王记恨上了父王,所以后来,他才在父王灵前大闹,也才有了后续的事……” “原来如此……” 听完了朱徽煣描述,朱颙炔的脑子一阵混乱,过了片刻之后,他总算是把这件事情消化了下来,于是,紧接着他便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那这件事,陛下知道吗?” 襄王一个人也就罢了,但是要是因襄王,让陛下对宗室藩王有了看法,那朱颙炔可真是弄死他的心都有。 然而,在朱颙炔期待的目光下,朱徽煣无奈的点了点头,道。 “当时这件事,在京中闹起了不小的风波,陛下,当然是知道的!事实上,那个时候开始,朝中就有人开始对宗务有看法了,只不过那个时候,还只是局限于宗学,所以,我也没有多想。” “但是现在看来,只怕这帮文臣,那个时候就已经看出了苗头了……” “这个混蛋!” 闻听此言,朱颙炔都忍不住骂出了声来。 人总是会下意识的推卸责任,原本,朱颙炔已经接受了,是自己的胡作非为,让文臣抓住了机会,对宗务下手的县试。 然而现在,有了一个背锅的人出现。 尽管,这个锅听起来有些牵强,而且还没有核实,但是,他还是下意识的选择了相信。 骂了两声,朱颙炔终于问到了朱徽煣最想让他问的问题。 “那既然如此,陛下还为何要回护襄王呢?” 看着朱颙炔皱眉不解的样子,朱徽煣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 “我且问你,若是换了你,在陛下和太上皇之间,敢上这样的奏本吗?” “这……” 答案当然是不敢。 这种事情,他躲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主动去掺和? 但是这话说出来有些丢人,所以,朱颙炔踌躇了片刻,还是沉默不语。 然而,朱徽煣显然是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想法,幽幽道。 “你不敢,我也不敢,甚至……父王都不敢。” “但是,你觉得,为什么襄王就敢呢?”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九十三章:脏水是一盆又一盆 为什么,襄王就敢呢? 这句话振聋发聩,直接就砸在了朱颙炔的心头。 到底为什么呢? 难道说,是因为襄王蠢笨之极,意识不到这其中的厉害关系? 显然不是! 至少在大闹岷王府的事情传出之前,襄王在宗室当中,一直素有贤王的名声。 这个名声,可不单单是靠他不胡作非为得来的。 更重要的是,对于朝廷的许多政务,他也时常发出议论,甚至在地方上,也时常帮助地方官管理。 这样的一个人,他会不清楚自己所作所为意味着什么吗?又有多大的风险吗? 如果说他知道,那么,他为什么还敢这么做呢? 这个答案,其实很明显了…… 朱颙炔叹了口气,道。 “不管是天子还是太上皇,和襄王都是嫡亲的叔侄,这朝中要论血脉关系,就只有襄王最近,何况,襄王又是仁宗皇帝一脉,年纪最长的藩王,要是放在民间,算是长房的长辈。” “所谓疏不间亲,对于天子和太上皇来说,襄王是亲,你我是疏,哪怕看着一视同仁,但是终究不同。” 见此状况,朱徽煣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总算是放下心来。 看来,这位伊王倒也还不算笨,算得上是“一点就透”。 这“理由”说难理解也难理解,说容易理解,也容易理解,无非是血脉之亲罢了。 要知道,在宗法制的影响之下,家族的观念,早就渗入了几乎每一个人的骨子里。 从普通的庶民之家,到官宦,勋贵之家,对于血亲的看重,都是难以想象的。 尤其是在不涉及权力争夺的情况下,叔侄,伯侄的关系,可谓是除了父子关系之外,最亲近的关系了。 别的不说,就看那英国公府,张辅早在活着的时候,就开始给张軏铺路,让他在自己死后管理英国公府,而丝毫不担心张軏在他死后欺负孤儿寡母。 张軏,张輗两兄弟,不管天资手段如何,但是个个都尽心尽力的为英国公府谋划,哪怕他们知道,最后这家当都是如今刚满十岁的小英国公的,但是也没有因此懈怠,或是生出篡夺之心。 这就是宗族最常见的关系,相互扶助,共同壮大,这种关系之所以能够形成,和长久以来的传统,道德观念是分不开的。 相对而言,皇家虽然更加复杂,但是,作为天子这一脉年纪辈分最长的皇叔,襄王无论是从地位上,还是从宗法关系上,都和天子是最亲近的。 换句话说,这种关系之下,他即便犯了什么错,只要不是什么太大的错,天子也不会太放在心上。 这个答案简单,但是,尤其是在伊王这样的宗室眼中,其实是理所当然的事。 当然,朱徽煣心里很清楚,事实并非如此。 但是,他很多时候,其实也有些奇怪,按照道理来说,襄王是天子最亲近的长辈,至少从血脉上来说是的。 所以天子要委以重任,理应优先考虑襄王。 可凭借朱徽煣跟天子这么多次打交道,他隐隐约约能够感觉到,天子对于襄王不仅透着疏远,而且似乎,带着一丝厌恶。 这其实让朱徽煣也有些想不明白,要是说,是因为襄王上了这么一道奏本,劝天子去跟太上皇低头,那天子的气量未免有些太过狭小了。 宗室和勋贵大臣不同,对于襄王这样的宗室藩王来说,无论谁来当皇帝,他的地位都不会受影响,所以,他并不需要在天子和太上皇之间站队。 最初的时候,襄王之所以上这道奏本,大概率也是出于好心,就像朱徽煣说的那样,想要弥合天子和太上皇之间的关系。 尽管这个想法有些天真,但是,和襄王接触了这么久,朱徽煣很清楚,这的确是襄王能干得出来的事儿。 事实上,在朝廷如今的宗藩政策下,大多数的藩王对于政治斗争的险恶,并没有深刻的感受和认知。 就连朱徽煣自己,如果不是经过了当初诽谤仁庙的风波之后,他也不会意识到,原来身为宗室,亦是步步凶险。 襄王就更不必说了,他虽是仁宗嫡脉,但却是诚孝张皇后最小的儿子,上头有两个嫡亲哥哥,尤其是大哥朱瞻基,早在太宗时代,就被册封为皇太孙,地位几乎无可撼动。 整个成长的环境,对于襄王来说,都是一帆风顺的,甚至到了地方上,也没受过什么挫折。 朝廷这么多的宗亲藩王,就只有襄王素有贤王之名,朱徽煣猜测,最大的原因,还是他尚是皇子的时候,一直耳濡目染的就是兄友弟恭,天家和乐,所以,哪怕在地方上,他也是以身作则,不愿给皇家丢脸。 对于这样一个人来说,他给天子上疏,完全有可能是出于好心。 何况,因为这件事,襄王已经受到了教训,被拉到宗人府杖责,既挨打又丢面子,这对于一向养尊处优的襄王来说,已经是很严重的惩罚了。 所以,朱徽煣并不认为,天子会因为这么一件小事而斤斤计较。 但是,事实就摆在眼前,如果说最开始的时候,天子重设宗人府,需要一个年纪辈分压得住的宗室坐镇,所以留下了老岷王坐镇,还能够被理解的话。 那天子完全可以在局势稳定之后,将宗务交给襄王打理,反正,具体的事务,其实也本就是襄王在负责。 可朱徽煣十分清楚的是,天子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打过这个念头,襄王,从来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对待襄王,天子其实就像是对待太上皇一样,面子工夫做的无可挑剔,表面上看,好像是有一系列的优待,甚至是偏私回护,但是实际嘛……真正有利于襄王的事,天子其实一件也没做过。 就襄王如今的处境而言,名声尽毁,宗室嫌恶,若是被放回封地也就罢了,关上门不听不看便是,但是天子偏偏将他拘在京师,看似好像是不愿处罚,但是实际上,这样做反而更让襄王煎熬。 事实上,因着这件事,朱徽煣曾经旁敲侧击的探过舒良的口风,毕竟,他是天子身边侍奉的人。 但是对此,就连舒良这样的身份,都忌讳莫深,语焉不详,足可以看出,这中间的关节,并不只是眼前看到的这么简单。 直觉告诉朱徽煣,天子和襄王之间,一定还有什么更深层次的的纠缠甚至是过节,以至于以天子的心胸,也迟迟无法释怀。 当然,作为一个聪明人,朱徽煣自然知道天心莫测的道理,好奇心,有些时候,是会害死人的…… 具体的缘由不知道不要紧,只要天子的心意是什么他知道就可以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天子对襄王的真实态度知道的人并不算多,用来迷惑刚刚进京的伊王父子,可是再合适不过了。 只要伊王得出了这样的结论,那不管襄王做了什么,伊王都会觉得,那是襄王和天子,太上皇的“自家事”。 自家人之间的矛盾归自家人,还是那句话,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解决了最后一重隐患,那么理所当然的,也就该进入最后的正题了。 “你能明白就好,按理来说,此等议论天子之事,不应该做,但是你我既然都在京中,自当相互帮扶,所以这些话我也就不对伱遮遮掩掩的,你心中有数便好。” 似乎是不放心的嘱咐了一句,朱徽煣接着道。 “其实,岷王府和襄王的争端,与你并无多大关系,但是,此事涉及到宗藩的改革,所以,不得不跟你提一提。” 闻听此言,伊王眉头紧皱,沉声问道。 “王兄的意思是,这件事情,除了那帮文臣,襄王也在背后使劲儿?” “败类!” 先是骂了一句,随后,伊王方继续问道。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说,是为了报复上次各大藩王对他的非议?” 当对一个人形成固有印象之后,对于这个人的所有行为,都会不由自主的给予合理化。 伊王现在,就属于这种状态。 不待朱徽煣跟他解释,他自己就已经找好了理由。 见此状况,朱徽煣心中松了口气,但是面上却不露分毫,只道。 “我并无实证,只是猜测而已,但是,你要知道,之前宗学的事务,一向是襄王在打理,平素和礼部走的最近的也是他。” “本王这段时间在京中,也找了些关系,打探礼部筹备要进谏的具体举措,虽然详情不知,但是光听名字,其实有些便可猜个七七八八,礼部这次主要的方向,在严保勘,慎婚姻,立忧制,严刑罚……” “这几个方向,错非是对宗室的状况十分了解,想来难以抓的这么精准,胡濙久不出京,对于各地宗室何以如此了解?” 静静的望着对面的,朱徽煣的口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道。 “而且,近些时候,他虽被禁足在府中,可却一直给陛下写信,你知道的,若是呈递奏本,需经由宗人府,但是他要写家信,那就没人知道,他写的是什么了……” 事实上,这也是朱徽煣疑惑的事情,他刚刚在殿中看到奏疏的时候,就感到十分疑惑,天子提出的每一条措施,都精准的针对了宗室的核心问题。 按理来说,这种措施,需要对宗室极为了解,才能制定的出来,但是,却不知道,天子是打哪来的。 想了半天,朱徽煣也想不明白,只能归结于,天子身边能人异士众多,或许早就已经关注到了宗室的问题,私底下调查许久了,只是现在才拿出来而已。 当然,天子到底是怎么拿出来的这些措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的京城当中,有一个和天子关系“亲近”,且对宗室的状况了解的十分深刻的宗亲。 至于襄王这边,他的那些家信写的是什么,朱徽煣当然知道,无非就是些跟天子讲天家亲情,想要回到封地之类求情的家信,朱徽煣之所以觉得,天子对这位皇叔十分厌恶,其中一个缘由,就是因为,舒良曾经暗示过他,拦下襄王的所有奏疏,陛下并不想见到襄王这个人。 所以,襄王并不是不想写奏本,而是写了出来,全都被朱徽煣给压下来了。 这么些个因素汇聚起来,这盆脏水不泼在襄王的头上,朱徽煣自己都觉得浪费。 看着伊王渐渐变得愤愤不平的样子,朱徽煣叹了口气,继续煽风点火,道。 “你也不要着急,这些事情,都是我的猜测而已。” “或许,襄王是真的觉得宗藩问题颇大,为了社稷国家着想,觉得需要改革也说不准。” “呸,这个伪君子!” 朱颙炔啐了一句,看着朱徽煣,道。 “王兄,你还是心地太过仁善了,就凭襄王敢大闹王叔灵前这件事,便可看出,他是个睚眦必报,道貌岸然的小人。” “还什么为了社稷国家?” “照我看,他就是记恨咱们这帮宗室藩王,上次坏了他的事,所以想要报复。” “你想想,他煽动陛下改革宗藩,既讨好了那帮文臣,让他们替他在陛下面前说好话,好跟你继续争夺大宗正的职位。” “另一方面,一旦宗藩改革之事落实下去,那么他这口恶气,便可大大的出了,就算是不成,可王兄别忘了,这么大的事,绕不过宗人府,陛下如果真的要做,必然要逼你出面,到时候你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他倒在十王府中看笑话。” “此人,当真是心机深沉,阴险狡诈之极!” 伊王越说越激动,差点都要从位子上跳起来了,可见他此时的心绪。 啊这…… 朱徽煣眨了眨眼睛,苦笑一声,道。 “这一点,倒是你想的比我透彻了,但是,唉,身在京城,这些事情,躲怕是躲不过去的……” 闻听此言,伊王差点脱口而出想要拍着胸脯帮忙。 但是,到了最后,他到底还是没忘了自己如今的处境,想了想,他也挤出一丝笑容,道。 “王兄其实也不必着急,此事非同小可,想必陛下也十分谨慎,既然咱们都在京中,再想办法,总是可以的……”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九十四章:宴席 马车当中的气氛有些微冷,听到尹王的这番话,朱徽煣的面上不由露出一丝失望之色。 但是,尽管如此,打心底里来说,尹王的反应其实在朱徽煣的意料之中。 别看他们俩现在一副好兄弟的样子,但是说到底,他们并没有太深厚的交情。 尹王初入京师,在懵懂不知的情况下,遭受了一系列挫折之后,他意识到,自己正是急需了解京师局势的时候。 这个时候,朱徽煣恰好出现,所以,他们才能“相谈甚欢”,但是,真的让尹王做些什么帮忙,仅凭借巧舌如黄,是不可能的。 不够这种事情,也不宜操之过急,这一次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如果说真的这个时候提什么要求,反而显得他目的不纯。 因此,叹了口气,朱徽煣接着道。 “也只能如此了,不过就像你说的,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不急在这一时,前头就是十王府了,你们且先安顿下来,陛下那边,我会想办法再去说情,本王就送到这了……” 随着马车在恢弘的十王府前停下,三人下了马车,朱徽煣也起身告辞。 最后寒暄了两句,朱徽煣正待转身离开,却忽然停下了脚步,对着尹王问道。 “对了,刚刚有句话忘了说……” 说着话,朱徽煣压低了声音,道。 “我知道你在城外,和于谦闹得很不愉快,但是,为兄告戒你一句,于谦此人,你最好不要招惹,上回任礼之事,陛下之所以如此震怒,和他针对的人是于谦,有很大的关系。” “所以这一点,你谨慎着,别的人就算了,可于谦这个人,是陛下的第一宠臣,万万不可再招惹了。” 这…… 听到这句问话,尹王的脸色僵了僵,勉强笑道。 “多谢王兄告戒,我父子二人如今已被禁足在十王府中,自会小心谨慎的。” 朱徽煣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多说,拱手便直接离开了。 但是,在他走之后,尹王父子的脸色却十分复杂…… ………… 十王府位于宫城东侧,虽然不像名字一样,真的有十座王府那么大,但是总归形制上,要比普通的王府大的多。 如今的十王府中,除了襄王之外,剩下的便是一些在京城中购置不起府邸的低阶宗室子弟。 因着原本为尹王入京而修建的新王府被天子下令停工,所以,礼部早早的就开始和十王府协调,腾出西侧的跨院来给尹王父子居住。 但是,这其中不可避免的遇到了一些问题,最主要的就是襄王。 按理来说,十王府一般是用于藩王朝觐和未就藩的皇子暂居的府邸,所以虽然不小,但是,既然是暂居,那么一应的形制,也就不可能真的像王府一样齐全。 偌大的十王府中,有大约五分之一的房间,分给了低阶的宗室子弟们,他们基本上就是一人一间小屋,挤不出来空档。 而剩下的五分之四的空间,有一大半,都被襄王给占据了。 从身份上而言,襄王和尹王同为藩王,自然是薄待了谁都不好,更何况,尹王是父子二人前来,一位亲王,一位郡王,怎么着也不能比襄王住的地方更小。 所以问题就来了,襄王在十王府住习惯了,虽然说如今是在禁足,可是府中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各有居处。 要让襄王腾地方出来,并不容易。 礼部遣人上门了几次,襄王都避而不见,理由也很充分,天子命他禁足思过,岂可私自会见朝臣? 直到最后,胡濙亲自出面,才勉强让襄王让出了一半的地界。 此刻,十王府外,早已有人在迎候着。 眼瞧着尹王和岷王下了马车,二人说了几句之后拱手分别,府外之人脸上露出一丝疑惑,但是很快掩了下去。 待得岷王离开,他便迅速上前,拱手道。 “臣襄王府长史刘德,见过尹王爷,见过洛阳王。” 在刘德的面前,尹王倒是重新恢复了那股居高临下的气势,扫了一眼门前的仪仗,皱眉问道。 “你家王爷呢?为何没有出迎?” “回王爷的话,我家王爷正在禁足思过,不便出府,原本是想请世子来迎候,但是世子清晨偶感风寒,怕过了病气给王爷,于是便命臣在此迎接,还望王爷见谅。” 刘德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躬身回答道。 “如今府中已经打扫干净,但是,安顿行李想来也需要些时候,我家王爷设了薄酒,为王爷接风,还望王爷赏脸。” 闻听此言,尹王脸色有些难看,但是到了最后,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澹澹的道。 “既然襄王一片心意,那本王也就不推辞了,张丰,你跟这位刘长史进去安排一下吧,尽快安顿下来吧!” “是……” 于是,一个同样身着官袍的中年人上前领命,随后,指挥着家仆侍从,开始从侧门往十王府里面搬东西。 尹王则是看了一眼刘德,吩咐道。 “前头带路吧……” ………… 十王府内,朱祁镛看着老神在在的自家父亲,神色之间,颇有几分忧虑,踌躇片刻,他还是张口问道。 “父王,尹王叔祖毕竟是长辈,您尚在禁足,不去迎接也便罢了,我也称病不去,是否有些过于怠慢了?” 老岷王是太祖子嗣中,最后一位在世的,他死之后,整个大明宗室当中,辈分最大的,其实就是尹王这一辈了。 按理来说,尹王到了京师,如果不是因为直接就被禁足了,那么在京的一众宗室子弟,起码都该过来问个安才对。 作为朱瞻墡的儿子,朱祁镛向来受到十分良好的教育,这种违心失礼的事,他自然于心不安。 “无妨……” 朱瞻墡原本并不打算多说,但是一抬头,忽然看到朱祁镛矛盾的眼神,他忽然又改了主意。 作为他的嫡长子,朱祁镛才学并不算出众,但是十分孝顺,所以,朱瞻墡也十分喜爱他。 在京师的这一年多以来,很多事情,他都并不对朱祁镛多言,是觉得没有必要。 但是如今,朝廷的局势变化越来越大,襄王府牵涉其中,越来越难以独善其身,那么有些事情,就得提前准备了。 因此,想了想,朱瞻墡道。 “镛儿,知礼懂礼是好事,但是,身在朝中,须得小心谨慎,察言观色。” “如今我被禁足府中,正是韬光养晦之时,如若这个时候,太过高调的话,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何况,这位尹王一方面向我寄信,询问京中情势,另一方面,又跟岷王同乘而归,如此作为,我若没有丝毫的反应,倒显得咱们没有脾气,不利于之后的往来,明白吗?” 朱祁镛想了想,罕见的没有说话,这让有心教导他一番的朱瞻墡有些生气,道。 “你没听到父王的话吗?” 这话明显有些不悦,平日里,朱瞻墡虽然宠爱朱祁镛,但是,父子二人也十分看重礼节,朱瞻墡可谓是积威甚重。 因此,听到这话的口气不对,朱祁镛虽然心中犹豫,可还是道。 “儿子明白,谢父王教诲。” 只不过,不知为何,他的眉宇之间,却忍不住闪过一丝愁绪。 然而,朱瞻墡却并没有将这点异常放在心上,站起身来,澹澹的吩咐道。 “好了,人差不多也应该到了,随我出去见见吧!” “是……” ………… 十王府占地庞大,在经过胡濙亲自出面协调之后,襄王将东侧的大部分地方让了出来,自己则是住到了西侧的跨院当中。 跟着襄王府长史刘德转过廊下,尹王便瞧见了襄王和朱祁镛二人,站在花厅前头迎候着。 两对父子隔着不远遥遥相望,襄王顿时快步迎了上来。 “小侄朱瞻墡,见过王叔!” “远道而来,王叔辛苦了,小侄禁足在府,未能出门远迎,实在是失礼,还望王叔见谅……” 看着热情的襄王和他背后略显拘谨的朱祁镛,朱颙炔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但是很快就掩饰下来,笑道。 “不必多礼,反正接下来的这段日子,你我都禁足在十王府,倒也不差这些虚礼。” “啊?禁足?” 朱瞻墡抬起头,似乎感到有些诧异,问道。 “怎么,王叔见过陛下了?” “襄王爷不知道吗?” 看着揣着明白装湖涂的朱瞻墡,朱颙炔反问一句,却也没有等他回答,而是继续道。 “此事说来话长,襄王爷不会打算,让本王在此处与你聊吧?” “失礼,失礼……” 闻听此言,朱瞻墡似乎刚刚反应过来,连声道。 “小侄见到王叔,太过高兴,一时之间竟忘了王叔一路风尘,是小侄之过,王叔放心,小侄早在临湖小筑备了薄酒,请王叔跟我来……” 临湖小筑,虽然叫小筑,但是实际上,面积却不小。 几人来到早就布置好的宴席上坐下,朱颙炔打量了一下,如今已经渐入秋日,湖中波光粼粼,偶有飞鸟荡出层层涟漪,远处沿湖种着枫树,枫叶渐红,自是一片秋日美景。 这种宴会,按理来说,应该安排歌舞相伴,但是,看着这小筑中寥寥无几的侍奉之人,朱颙炔心中大约猜到了什么,不过他却并没有多说,只是慢条斯理的跟襄王谈些京中风物,拉着家常。 酒过三巡,看着酒足饭饱后明显有些恹恹不振的朱勉塣,朱瞻墡眸光一闪,道。 “洛阳王的脸色看着不大好,看来这次进京,一路倒是劳累了!本王府里有上好的大夫,一会遣了过去,为洛阳王诊看一番,如何?” 这话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朱颙炔心中明白,却不点破,而是顺着他的话头,开口道。 “倒也不必这么麻烦,勉塣只是因为在宫外侯召时,站立的时候久了些,所以精神不大好,待张长史那边收拾停当,回去歇上两日便好。” 言下之意,有话快说,不然的话,等那边收拾好了,他们父子二人,可就不奉陪了。 见此状况,襄王眼神闪动,脸上的笑意也收敛了几分,道。 “如此便好,祁镛,一会把我珍藏的鹿茸,山参拿些,给洛阳王送去,也算是一点心意。” 朱祁镛点头称是,随后,朱瞻墡便继续开口问道。 “我方才听王叔说,洛阳王是在宫外侯召时,等了时间太长所致,这,陛下政务难道如此繁忙,连见王叔的这点时间都抽不出来吗?” “那舒良是这么说的,不过,本王倒觉得,是陛下不想见到我父子二人,毕竟,此次出京,我父子二人是戴罪而来,陛下稍加惩戒,也是理所应当的。” 然而,出乎朱瞻墡意料的是,对于这件事情,朱颙炔却显得十分平静,丝毫没有他想象中的愤愤不平。 念头一转,他捏了捏手里的酒杯,道。 “王叔倒是心宽,对了,方才刘长史过来的时候,说岷王叔和王叔一同到了十王府,却不知岷王叔怎么没有过来,多日不见,小侄被禁足府中,不曾去拜会岷王叔,着实是失礼的很。” 这明显是想打探他和岷王之间的关系…… 朱颙炔搁下手里的杯子,抬头望着朱瞻墡,却只澹澹开口道。 “就是在宫外遇见了而已,陛下事忙,无暇召见我父子二人,所以,我便托岷王爷入宫替我父子二人问安,出宫的路上,顺便聊了几句而已。” 果不其然,闻听此言,朱瞻墡的脸色明显变得有些不大好看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 “这是应该的,毕竟,王叔和岷王叔也许久不见了,叙叙旧也是好的,不过如今大家都在京师,岷王叔也的确有些心急了些,王叔父子二人在宫门外侯了那么久,想必疲累的很,就算是叙旧,也该迟些才是。” “倒也无妨,本王还不至于,连跟族亲说几句话的精力都没有,何况……” 朱颙炔口气莫名,道。 “陛下将我父子二人禁足十王府,岷王爷来往也不方便,要叙旧,自然是只能趁着回府的这段时间,不然的话,下回见面,怕是还要请旨,麻烦的很。” “这倒是!” 朱瞻墡脸色笑着,但是,心中却不知在想些什么,继续道。 “如今我等都被禁足在十王府,也算是同病相怜,和外头人见面,的确不怎么方便。” “不过,岷王叔一直十分受陛下宠信,此次陛下召见他,就没有替王叔说说情吗?” 82中文网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九十五章:大预言家朱瞻墡 临湖小筑中,清风拂动,远处的树叶随风飘落,景色怡人。 襄王的这句话,明显是不怀好意,带有几分挑拨和试探的意思。 对此,朱颙炔却反应平平,淡然道。 “天心莫测,陛下的意思,谁又敢擅自窥探呢?” “何况……” 话说至此,朱颙炔的神色渐渐转冷,把玩着手里的酒杯,问道。 “这次我们父子二人被禁足,到底所为是何,襄王爷你,真的不清楚吗?” 朱瞻墡眼神眯了眯,看着面前波澜不惊的伊王,神色有些阴晴不定。 他不知道,伊王到底是早有准备,还是在转移话题,故意对岷王的话题避而不谈。 又或者,两者兼有? 不过,这个话题是躲不过去的。 因为,提前到京的主意,就是他给伊王出的。 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伊王在得知自己要被召见进京之后,心中惴惴之下,主动给他写信询问。 至于襄王自己,虽然是被禁足在府中,但是,他的儿子朱祁镛却并没有被限制出入。 所以,送封信出去,还是不费事的。 至于他为什么要给伊王出这个主意…… “王叔在城外,见过于谦了?” 朱瞻墡收敛笑意,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见此状况,朱颙炔倒是笑了笑,道。 “看来,襄王爷还没忘了,你当初是怎么对本王说的……” “当然不会忘!” 面对暗带嘲讽的朱颙炔,朱瞻墡却并没有一丝心虚的神色,道。 “当初,王叔给小侄来信,询问天子心意,又问小侄,可有没有办法,能够解伊藩之困。” “所以,小侄给王叔出的主意,去见一见于谦,见一见这位主持整饬军屯的兵部尚书。” “呵……” 朱颙炔仅仅的盯着朱瞻墡,似是有些怒极反笑,道。 “所以,如今的局势,也是襄王爷早有预料的?” “没想到同为宗室,襄王爷不帮忙也便罢了,还要反手过来陷害我父子二人,原来所谓贤王,就是如此这等无情无义之辈,本王今日,当真是见识了!” 宴席上的氛围急转直下,仿佛下一刻,伊王就会拂袖而去。 但是,襄王却依旧不慌不忙的看着他,仿佛笃定了伊王不会离开。 果不其然,虽然伊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但是,却始终坐在原地,并没有动弹。 见此状况,襄王的脸上才浮起一丝笑意,道。 “王叔何必着急?” “我承认,并没有想到,王叔会在城外,和于谦发生这么激烈的冲突,但是,这件事情,真的就只是一件坏事吗?” “巧舌如簧!” 朱颙炔冷冷的吐出四个字,但是,他留在原处的动作,却明显透露了他心里的想法。 于是,朱瞻墡继续开口,道。 “当初王叔来信,问了两件事,一件是天子到底对伊藩是何态度,为何要召王叔父子进京,另一件是如何保伊藩安宁。” “可对?” 朱颙炔皱着眉头,不知道朱瞻墡葫芦里卖什么药,只是冷冷的盯着他,并没有说话。 紧接着,朱瞻墡便反问道。 “虽然于谦的反应,的确让小侄没有想到,但是王叔请想,如今,天子对伊藩的态度,是否已然分明?” “又或者,王叔是觉得,没有城外的那件事,天子便会对王叔父子二人假以辞色?” 这番言论,显然并不是如今正在盛怒中的朱颙炔能够接受的,他冷哼一声,带着嘲讽的口气,道。 “态度分明?” “如今本王成了京师上下的笑话,马上,等消息传出去,就会成为各地宗亲的笑话。” “至于陛下,连见都懒得见我父子二人,便将我等禁足在这十王府。” “这般态度,倒的确是分明之极,不必猜疑啊!” “那不然呢?” 面对气势汹汹的伊王,朱瞻墡也是丝毫没有势弱,直截了当的反问道。 “闹出了这样的事,被天子数道圣旨急召进京,难道说,王叔还指望着天子能和颜悦色,以礼相待吗?” “东城的那座王府,虽然现在停工了,但是它为何而建,王叔心里不清楚吗?” “若非是提早便得知了这样的消息,王叔何必要给我来信?” 这一道道的反问,气势倒比伊王要更胜几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伊王坑了他呢! 但是很多时候,谈判就是这样,双方各有忌惮,气势上需要有强有弱,一张一弛。 如今被禁足府中,襄王几乎是伊王为数不多能够见到的熟悉京师状况的人,所以,为了更多的了解京师当中的状况,伊王必须要谈下去。 至于襄王,他自然也有自己的目的,所以,在确定伊王不会立刻拂袖而去后,他的气势,也不可能完全被伊王压制。 果不其然,面对如此毫不心虚的朱瞻墡,朱颙炔的怒火,反而渐渐平息下来,冷着一张脸,道。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伱要告诉本王,你蹿腾我父子二人在城外和于谦对峙,是为我父子二人好不成?” “为何不是呢?” 看到朱颙炔的反应,朱瞻墡的心中,也暗暗松了口气。 虽然说,经过刚刚的交锋,他已经明白,朱颙炔不会轻易离去。 但是,他毕竟和这位伊王交往不多,仅凭从伊藩传来的消息来看,朱颙炔也是养尊处优,不可一世之辈。 万一他要是真的就此离去,再想要找到这样的机会谈话,可就不容易了…… 不过,面上朱瞻墡仍旧稳得住,淡淡的反问了一句,不待朱颙炔回答,他便继续道。 “王叔息怒,小侄方才已经说了,并没有想到,王叔会和于谦在城外发生那么剧烈的冲突。” “当初,小侄之所以给王叔出这样的主意,其实所想无非两点。” “其一,于谦是整饬军屯的主持者,也是天子最信重的大臣,他既然离京,自然是得了天子的耳提面命,所以,从他对待王叔的态度上,很容易便可窥得,天子在对待伊藩上的真实态度如何。” “其二,前番岷王叔和代王‘高风亮节’,将自家的诸多私田献出,可谓成宗室表率,如此状况之下,伊藩出了这样的事,如今早已站在风口浪尖上,这不是王叔想躲就能躲的掉的,所以,无论如何,王叔必须要和于谦见上一面,安抚也好,威压也罢,总归,想要解决伊藩之事,绕不过他。” “只不过,这于谦的确是不好对付,软硬不吃,早年间在地方为官时,便以不畏权势著称,这一点,小侄早在信中提醒了王叔,但是看来,王叔并没有放在心上……” 最后的这两句话,朱瞻墡好整以暇的望着朱颙炔,眉目冷峻。 这一下,倒是让朱颙炔有些心虚。 因为襄王并没有说假话,当初在信中,襄王的确建议他谨慎对待于谦,只不过,朱颙炔在伊藩嚣张惯了,这一点,看他的行事作风就知道,人的习惯,一时之间,是很难转变过来的。 所以哪怕是对于于谦这样的朝廷重臣,朱颙炔下意识选择的,也是以势强压,而不是纡尊降贵的好好商谈。 当然,这还是朱颙炔不够了解于谦,如果他足够了解于谦的话,就会知道,不管是哪一种方法,在于少保面前,都没有用…… 于是,朱颙炔的气势渐渐弱了下来,但是,对襄王的埋怨,却没有消失,冷哼一声,他开口道。 “这么说,本王倒是要感谢你的提醒了?” 想起自己在城外的时候,于谦的那副嘴脸,朱颙炔就气不打一处来,恨恨的道。 “于谦这个混账东西,竟然敢如此折辱本王,他日若有机会,本王定要好好报这折辱之仇!” 听到这句话,朱瞻墡的目光中,不由闪过一丝笑意。 他一再强调,自己没有料到伊王和于谦会在城外发生这么大的冲突,但是实际上,又怎么可能真的没有料到呢? 在信中,他的确是提醒了伊王,但是,也就是提了两句,以防现在这种状况,用来堵伊王的嘴的。 何况,就算是他连篇累牍的警告伊王,可以他的性格,又怎么可能将一个朝廷大臣放在眼中? 而且襄王久在京师,好歹还是对朝廷上的这些大臣有些了解的,就拿于谦来说,他对于伊藩有意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最初闹出这件事情的时候,他就想着要亲自往伊藩去一趟,只不过当时被天子按了下来而已。 如今,天子好不容易放他出了京师,面对着伊王的挑衅,他怎可能有什么好脸色? 城外冲突一起,后续自然也就是顺理成章了。 这次伊王进京,本来就是来受罚的,这种情况之下,他不仅没有悔过之心,而且,还公然去招惹于谦,天子不雷霆大怒才怪! 所有的一切,都在襄王的意料之中,就连应付伊王的说辞,也是早就准备好的。 如果说不是岷王跟着伊王回十王府这件事,让襄王隐隐有些不安,这件事情,一切其实都在按照他的设想发展。 不过如今看来,还有可挽回的余地…… 毕竟,他可不相信,就凭从宫里到十王府的这段路程,岷王就能将伊王收服。 不过,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在听到伊王的这番话之后,一旁的洛阳王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但是,很快被自家父王瞪了一眼,于是,又咽了回去。 看着伊王如此生气的样子,朱瞻墡总算觉得,事情又回到了他预设的轨道上。 提起酒壶给伊王斟了杯酒,朱瞻墡开口道。 “王叔不必如此生气,那于谦就是这样的人,朝廷之上,像他这样的人多了去了,自觉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要做强项令,可不知道,这大明的江山社稷,到底是谁的?” “与这样的人计较,只会平白让王叔生气,反倒伤了身子。” 看着突然平静下来的襄王,朱颙炔眼中也闪过一丝异色,端起酒杯一口灌了下去,他的脸色依旧有些难看。 见此状况,朱瞻墡继续劝道。 “其实,王叔不妨换一个角度来看,陛下召王叔父子入京,为的就是惩戒伊藩,给各地藩王以警示,所以,不论有没有于谦之事,王叔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如今出了这桩事,陛下正好发作起来,将王叔父子二人禁足十王府,倒也算是少了许多麻烦。” “哼!” 朱颙炔冷哼一声,依旧有些愤愤不平,道。 “麻烦倒是少了,被禁足在这府中,什么也做不了,伊藩,可不就是只能任人宰割了吗?” “想来,陛下召我进京,又遣于谦出京,不外乎就是这个想法。” 一言至此,朱颙炔的口气忽然变得有些莫名,自己端起酒壶,斟了一杯,望着襄王道。 “只可惜,如今我被禁足府中,除了坐以待毙,怕是什么也做不了了……” 朱瞻墡眯了眯眼睛,捏着手里的酒杯,刚刚放松的心情,又变得凛然起来。 看来,他还是低估了眼前的伊王。 这位王叔虽然在封地里嚣张跋扈,胡作非为,但是到底,也不是个草包。 不过,如此也好,若真的只是一个草包王爷,反倒坏事。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再相互试探就没有意思了。 陪着朱颙炔将杯中的酒饮下,朱瞻墡直截了当的道。 “事虽至此,可王叔若想出这口气,若想令伊藩平安无事,便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这狐狸尾巴,到底不还是露出来了吗? 朱颙炔眼底浮起一丝玩味,问道。 “哦?襄王爷若是有法子,倒不如说来听听!” 襄王自然也清楚,朱颙炔应该是看出了什么,但是,事已至此,他没有后退的余地,对面的这位伊王,自然也没有。 又各自斟了一杯酒,朱瞻墡开口道。 “王叔,还是那句话,这江山社稷,是咱朱家的江山社稷,陛下整饬军屯,自然是件好事,把那些喝兵血的混账东西好好收拾收拾,对朝廷有好处。” “但是,偏有些个人,在陛下面前喋喋不休,蛊惑圣听,想要借此机会,打压宗室,有伊藩的那件事情,王叔自然是首当其冲的,可如今于谦既然出京,想必其他的宗室藩王,也难独善其身。” “这样的事,王叔,你说我们能袖手旁观吗?”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九十六章:真真假假 临湖小筑中,朱瞻墡端起酒杯,话中明显暗有所指。 面对他的鼓动,朱颙炔却并无反应,只是静静的坐在对面,面前的酒,也是丝毫未动。 襄王有他的目的,朱颙炔在这跟襄王虚以委蛇了这么久,自然也单单是为了打探京中的情势。 现在,他总算是听到了些有意思的东西…… “打压宗室?” 朱颙炔的口气当中带着几分若有所思,抬头问道。 “于谦出京,自然是要处理尹藩之事,但是,打压宗室之言,又是从何说起?” 听到这句问话,朱瞻墡先是有些意外。 他没想到,这位素来跋扈嚣张的尹王,最先关心的竟然不是自己的藩地,而是所谓的打压宗室。 要知道,按对方的性格来说,应该是一个只管自己,别人死活与他无关的性子才对。 不过,也仅仅只是意外而已。 他毕竟之前没有和尹王有过太深的交往,对他的判断,都是从文书和传言当中得知的,传言毕竟不够准确,所以,见了真人,对于判断需要修正,是正常的事。 甚至于,对于朱瞻墡来说,这其实是一件好事。 他身在京中,负责宗学的事务,和礼部打交道的时间最多,所以,他很明显能够感觉的到,朝廷已经注意到了宗室当中存在的诸多问题,譬如滥封,滥婚,跋扈伤民等等。 虽然说明面上没有什么举动,但是,他在和礼部制定宗学的考核标准的时候,其实已经体现的很明显了。 一念至此,朱瞻墡就忍不住在心里再骂一顿宗学的那帮崽子。 这帮人,总觉得是自己为了在朝廷面前挣面子,所以才对他们的学业要求严苛,但是他们又哪里知道,礼部打从一开始就不怀好意。 他要是不抓的严一些,到最后,这帮人一个个都无法如期毕业,更不要提袭封之事了。 坦率的说,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朝廷上下都在关注此事,尹藩的问题到底如何处置,并不是朱瞻墡能够左右的了的。 当然,也不会是那个岷王能够左右的了的。 所以,如果今天对面的是传言中的那个自私跋扈的尹王,要说服他,朱瞻墡的把握只有三成。 可如果说,对面的尹王同样是一个关心宗室状况的“贤王”,那么,他的把握,就至少有五成。 不错,在朱瞻墡的心中,私德如何都是小节,能够保护宗室利益,维护礼法秩序的,才是真正能够藩屏社稷的“贤王”。 于是,重重的叹了口气,朱瞻墡开口道。 “王叔久在封地,对于京中情势只怕不知。” “事实上,朝中诸多大臣,早已经对宗室多有不满,别的不说,宗学之设,看似是为了培养宗室子弟,但是,实则是加重了宗室头上的枷锁。” “原本没有宗学之时,各家子弟到了年纪,便可向朝廷请封,但是如今,却需要从宗学毕业,方可正常册封。” “礼部那边,近些日子一直在酝酿着宗学的考核标准,小侄不才,之前和礼部接洽过此事,所以知道一点内情,这份考核标准看似公正,但是实则,若是落实下去,必定有许多宗室子弟,需要延期毕业。” “朝廷想要借此机会打压宗室的意图,可见一斑。” 原本,朱瞻墡以为,听了这番话之后,朱颙炔会惊怒不已,至少,也应该感到意外。 但是现实是,朱颙炔的反应,比他想象的要平静的多。 把玩着手里的酒杯,这位尹王爷若有所思的问道。 “你说礼部,那出主意的人是谁?胡濙?他这么做,原因又是什么?难道说,就单单是看宗室不顺眼?” 这副反应太过平澹,以至于,让朱瞻墡的心中,也升起一丝不安。 因为他发现,坐在他对面的这位族叔,越来越让他有些捉摸不透了,至少,能够问的出这句话,就说明,对方对于京城的局势,绝对不是一无所知。 定了定心神,朱瞻墡悄悄打起了精神,开口道。 “礼部之事,自然是绕不过胡濙这个大宗伯的,至于他为何要这么做,倒是不好去问。” “不过,小侄毕竟和礼部打交道的时间不短,猜测几分,还是可以的,至于准不准的,就得王叔自己判断了。” 朱颙炔看着朱瞻墡,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端起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澹澹的道。 “你说便是,咱们是自家人,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不会有他人知晓。” 闻听此言,朱瞻墡眯了眯眼睛,但是却没有继续耽搁,而是继续开口道。 “既然王叔如此坦诚,那小侄也便说了。” “应该说,如今的宗室当中,的确是有些问题的,许多藩地当中,擅婚,滥封,血脉混淆,行为不端,都时有出现,所以朝廷对于宗务,想必也不是不满一日两日了,开设宗学,想必就是有这个缘由在。” “胡濙身为礼部尚书,在此事上打压宗室,若是说单单是看宗室不顺眼,只怕倒也不是,但是,若是说他职责所在,为社稷着想,只怕也不尽然。” “这位胡尚书,在京中向来是出了名的明哲保身,诸多事务,能不沾惹就绝不沾惹,否则的话,凭他的资历,也不至于让于谦他们几个,在朝堂上呼风唤雨。” “所以,他这么做,至少,背后是得了支持的,不然的话,以他的性格,不可能会主动趟这趟浑水……” 这番话说完,朱瞻墡终于看到,对面朱颙炔的脸色变了。 胡濙这个人,就算朱颙炔不了解,但是,至少也应该是大致知道的,历仕五朝的太宗旧臣,在朝中资历,威望,都是一等一的。 如果如朱瞻墡所说,他的性格懒散,不会主动掺和这些事情的话,那么,能够让他老人家趟这趟浑水的,自然就只能有一个人…… “你的意思是,礼部打压宗室,背后是陛下授意?” 牵涉到天子,朱颙炔的口气,终于变得郑重起来,眉头紧皱,神色也变得有些复杂。 见此状况,朱瞻墡心中略安,面上却是迟疑着,开口道。 “天心莫测,这件事情,小侄也不敢乱说,但是的确,按照胡濙的性格,要他主动出手打压宗室,的确有些不现实,如果说,是得了陛下的耳提面命,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毕竟,当初宗学一事,就是陛下亲自推行的……” 这番话原本是想要侧面确认朱颙炔的‘猜测’,但是,朱瞻墡没想到的是,他说完了之后,对方的脸色,却变得有些怪异。 片刻之后,便听得朱颙炔问道。 “所以,你是觉得,此次尹藩之事,也有陛下的影子?或者说,陛下打算借尹藩之事,再次整顿宗务?” 这话问的就敏感了。 尽管,这正是襄王想让对方得出的答桉,但是,若是直接就承认了,还是显得有些过分明显了。 因此,踌躇片刻,朱瞻墡还是犹犹豫豫的道。 “有这个可能,毕竟,王叔要知道,于谦是兵部尚书,如今朝中有数的几个重臣之一,陛下召王叔进京,又遣于谦出京,而且,在城外的时候,于谦又是这样的态度。” “若说礼部这边,是照章办事,那么透过于谦的态度,其实,便可看出陛下的用意。” “我明白了……” 这话没有直说,但是也和直说差不多了,朱颙炔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片刻之后,他忽然抬头望着朱瞻墡,问道。 “既然襄王爷有此察觉,为何不向陛下进言呢?要知道,你可是陛下亲叔,如此亲近的关系,难道说,陛下不信你,反倒会听信外人之言不成?” 朱瞻墡没想到对方会这么问,愣了一下,他苦笑一声,道。 “不瞒王叔,我虽和陛下是叔侄之亲,但是,你看我如今的境地,难道还不明白,陛下到底信重的是谁吗?” “你是想说岷王?” 朱颙炔的神色有些怪异,口气中带着莫名的意味。 朱瞻墡觉得有些奇怪,但是,也没有放在心上。 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 点了点头,他道。 “王叔,咱们是自家人,不是我要非议岷王叔,但是,他在京中受陛下信任的程度,的确要比我这个襄王,要重的多。” “说句不该说的,这位岷王叔,心机深沉,为了取得陛下的信任,甚至不惜让老岷王拖着病体,去宫中向陛下求亲,和勋贵联姻,这份手段,我是望尘莫及。” “我知道,刚刚他和王叔见了面,但是,我想提醒王叔一句,此人的话决不可信,这非是我在挑拨,而是事实,还请王叔谨慎。” 事已至此,朱瞻墡自己也知道,眼前的尹王,并不是一个单纯的草包,尤其是想起他刚刚屡次回避关于岷王的话题,更是让朱瞻墡心中不安,所以,他索性便把话给挑明了。 反正,他和岷王府的关系,也早就闹得不可开交,这件事情,京城上下,宗室藩王,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再假惺惺的说什么岷王的好话,也不过让人觉得虚伪而已。 果不其然,听了这番话,朱颙炔望着他若有所思,但是到最后,却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跳过这个话题,道。 “便暂时如你所言,整顿宗务,是陛下的心意,那依你之见,你我又该怎么做呢?” 虽然说,话题最终会落到这里。 但是,这话又尹王问出来,朱瞻墡的心中,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就好像,本该是在他掌握当中的谈话节奏,却像是他在顺着尹王的话头往下说一样。 这种感觉很不好。 不过,无论如何,节奏总是对的。 因此,稍微整理了一下情绪,朱瞻墡便重新定下心神,开口道。 “王叔明鉴,太祖皇帝分封宗藩,屏护天下,一众宗室藩王,乃是社稷之本,如今无论是因为什么,陛下起了心意要整顿宗务,朝中大臣,还有……不仅不加以阻拦,反而在陛下耳边蛊惑不休,长此以往,必然会使得社稷不宁,身为朱家子孙,我等岂可坐视不理?” “你什么意思?” 尹王的脸色有些冷,倒不是他敏感,而是襄王的这番话,说的着实是有些危险。 很快,朱瞻墡自己也发觉了不妥,苦笑一声,道。 “王叔莫要误会,我的意思是,陛下如今只是被人蛊惑,所以起了心思,要打压宗室,但是,毕竟宗亲藩王,都和陛下是同宗同族,血脉相连,陛下不可能毫不重视。” “朝中会有这样的苗头,无非也是看宗室们好欺负而已,我相信,咱们只要让陛下看到宗室们的态度,陛下自然会顾及亲亲之情,约束这些朝廷大臣的。” “说穿了,这大明做主的,还是咱朱家人,跟底下的那帮大臣们斗没有用,只有说服了陛下,才是正理。” “说服陛下?” 朱颙炔笑着摇了摇头,道。 “凭你?还是凭我?” “我们如今都被禁足十王府,哪都去不了,京城之事,我虽不清楚,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陛下恐怕也不肯听你的,至于我,若是陛下肯见我,那现在,我就不会坐在这跟你襄王爷说话了。” “所以,按照你的道理,你该去找岷王才对,毕竟,他才是真正受陛下‘信任’的藩王,对吧?” 这番话说的直接,甚至可以说,隐隐透着一股对襄王的不信任。 这让对面的朱瞻墡不由暗骂一声。 他果然还是低估了这个尹王,因为话说到这个份上,其实尹王想要的,基本已经拿到了。 通过刚刚的这番谈话,他对京城的局势,乃至于对于天子,对于襄王,对于岷王,心中都应该有了属于自己的大致的判断。 所以,他才敢一改之前温和的口气,态度突然变得冷澹起来。 朱瞻墡明白这一点,但是,他却没有办法。 这件事情,本就是他需要尹王配合,所以,想要一次性就说服他,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只不过,虽则如此,但是尹王突然变脸,还是让他心里感到一阵不舒服。 “王叔说笑了,我和岷王府之间的过节,相信王叔清楚,但是此事,涉及到整个宗室,所以我想,哪怕你我所能做的有限,但若是能让陛下看到各地宗室藩王的态度,那么,恐有转机,所以我想……” 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襄王想要把话说完,但是,尹王却显然没什么心思再听他说下去,直接推了眼前的酒杯,站起身来,道。 “好了,本王累了,有什么事,咱们之后再谈吧!告辞!” 说罢,点了点头,转身离去,留下襄王坐在原处,手里紧紧捏着酒杯,脸色铁青…… 看皇兄何故造反?.8.2...m。: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九十七章:各有谋算 临湖小筑中,望着尹王父子离开的身影,襄王的脸色阴沉到了极点。 他想到了尹王会不好说服,但是,却没想到,他连自己说什么都不听完,就直接起身离开。 这副态度,着实是让他出乎意料。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直觉告诉朱瞻墡,这中间一定有岷王朱徽煣的影子,毕竟,尹王到京之后,所见的人寥寥无几。 如果说,有人能够对他说些什么,那么,也就只有这个朱徽煣了。 “混蛋!” 想起朱徽煣那副笑里藏刀的样子,朱瞻墡忍不住狠狠的骂了一声,手里的杯子,都快要被他捏碎了。 见此状况,侍立在一旁的朱祁镛有些担心,道。 “父王息怒,气大伤身。” 显然,朱祁镛也知道,自家父亲因为什么生气,停了片刻,他踌躇着问道。 “父王,我觉得,尹王是不是看出了什么,所以才……” 如今朱瞻墡被禁足府中,但是朱祁镛却还能到宗学读书,自由出入十王府,所以很多事情,都是经由他的手来操办的,自然,有些事情,朱祁镛也是明白的。 当初,朱瞻墡给尹王回信,建议他提前在城外跟于谦见面,其实就没安好心,他笃定了二人一定会发生冲突,而于谦的性格必然不会低头,如此一来,尹王未入京师,便先得罪了天子。 如此一来,襄王才能利用他,达到自己的目的。 至于襄王的目的是什么…… “当然是斗倒岷王,拿回大宗正的位置!” 就在襄王还在临湖小筑中生气的时候,尹王已经回到了属于自己的院落当中。 这些院落原本就是打扫干净的,所以,只是安置一番,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 倚在软榻上,面对着朱勉塣的疑问,尹王抿了一口醒酒茶,澹澹的道。 此刻的尹王,既没有和朱徽煣一起时的愤怒莽撞,也没有和襄王谈话时的平静澹然,脸上隐隐透着一股忧虑,双眉紧紧的皱在一起,似乎是在回答朱勉塣的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为父没有猜错的话,刚刚襄王没有说完的话,其实很简单,就是想利用为父,去联合其他的藩王弹劾岷王,又或者,不是弹劾的话,那么至少也是,一同联合起来,反对朝廷整饬宗务的举措。” 听到这话,朱勉塣也有些后知后觉的惊讶道。 “这么说,陛下要整顿宗务,是真的?那我尹藩……” 看着自家儿子沉不住气的样子,朱颙炔有些不耐烦的瞪了他一眼,道。 “急什么?天又塌不了!” 说着话,他眉间闪过一丝思索,似乎感到有些烦躁,于是,想了想,命人将他素来喜欢的两个文玩核桃拿了出来,在手心里转了转,心中才算是定了几分,皱眉道。 “不管是岷王的话,还是襄王的话,都不可尽信。” “但是,他们二人的言辞当中,都透露出了朝廷对宗室打压的态度,所以这一点,应该是没错的。” “不过,他们对本王透露这一点,也都没安好心,无非都是想要利用我们罢了。” 相对而言,襄王的态度表露的更清晰一些,这说明,他对这件事情更加急切,岷王更稳得住,除了他本人的性格之外,应该也跟他的处境更稳定有关。 在私下里,朱颙炔和朱勉塣这对父子的关系更加的亲近,朱勉塣对于父亲的脾气早就习惯了,所以对他的态度,压根就没有放在心上,想了想,他继续开口问道。 “按父王所说,襄王应该是想要让我们帮忙联络其他的藩王,毕竟,他如今被禁足府中,而且,他在宗室当中的名声已经败的差不多了,就算是去联络其他的宗室,只怕也没人信他的。” “但是,岷王又是想做什么?刚刚见面的时候,他似乎,并没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呀……” 朱颙炔转着手里的核桃,冷笑一声,道。 “岷王想做什么,本王不知道,但是,襄王别的话或许有假,可到底有一句话是真的,就是这位新任的岷王,的确是个心机深沉的角色。” 看着朱勉塣疑惑的神色,朱颙炔叹了口气,解释道。 “那时你没有随为父来京,所以不清楚,当初诸王进京朝贺,陛下大宴宗室,席间广通王,阳宗王大闹,举告镇南王陷害长兄,这件事情,可是震动一时。” “虽然说,最后圆满解决了,但是,若说这件事情真的就是最后看到的那般,倒也未必尽然,只不过,最后的这个结局,是朝廷需要的,陛下需要的而已。” “无论是真是假,但是最后,如此轰动的一桩桉子,能够安然度过,手段都不会是简单的人。” “刚刚在马车上,岷王什么都不说,并不是他没有需求,而是他的手段,要比襄王高明些。” “当然,襄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目前看来,朝廷想要打压宗室的势头已经很明显了,这个时候,襄王利用尹藩的事情,让我们去跟于谦冲突,明显是挖了个坑,等着本王跳下去。” “可恨我一时不慎,竟着了他的道!” “只怕这个时候,他正得意呢!” 隔着窗外萧瑟的秋风,尹王的眼中,浮起澹澹的薄怒,手里的核桃都快了几分。 与此同时,又是两杯酒灌了下去,才觉得心中躁意稍稍纾解的朱瞻墡,面对着朱祁镛的担心,亦是冷笑一声,道。 “被他看出来了,又怎么样呢?事到如今,他有的选吗?或者说,他能吞下这口气吗?” 朱瞻墡承认,他对于朱颙炔的判断的确有误,此人并不是传言当中,只知道胡作非为,一点脑子都没有的草包藩王。 但是,传言不会是空穴来风,这些年来,这位尹王在封地劣迹斑斑,都不是假的。 尤其是他指使地痞袭击朝廷命官,大摇大摆的设宴威胁地方官,如今又在城外和于谦发生了这样的冲突。 这些事情,都是实打实的! 既然如此,那就说明,尹王即便有些智谋,也逃脱不了许多藩王的通病,那就是目中无人,唯我独尊的性子。 有藩王的身份在,他有这个本钱,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这才是襄王的计谋能够成功的根本所在。 尹王自己不知道,于谦是朝廷的重臣吗?他不知道,于谦出京,针对的就是尹藩吗? 他当然知道,但是,长久以来高高在上的习惯和藩王的特权,让他并不在意这些。 于谦再是朝廷重臣,也不可能真的把堂堂藩王怎么样,所以,他知道城外见面,可能会发生冲突。 但是,他觉得自己承担的起这个代价,或者说,他行事向来如此,根本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的过来的。 真正能够让他收敛脾性的,只有是在面对和他一样的藩王,或者是天子的时候。 所以,这才是襄王并没有费尽心思,遮掩自己诱导尹王和于谦发生冲突的意图的原因。 看了一眼朱祁镛,朱瞻墡的心绪慢慢的平复下来,开口道。 “尹王太高估自己了,他觉得得罪了于谦没什么,但是殊不知,于谦和普通的朝廷重臣可不一样,朝廷诸般政务,天子都对于谦如此回护,足可见得,在天子的心中,于谦的地位并不一般。” “若是得罪了其他的大臣,哪怕是奉命整饬军屯,可到底念及宗亲之情,天子并不会太过计较,至少明面上不会,可招惹了于谦……” “午门外的那一个时辰,应该让这位尹王爷清醒了不少,可是有什么用呢?天子轻易不会动怒,但是若真的动了怒,那可就不是好平息的!” “现如今,尹王和本王一样,还不是骑虎难下?” 尹藩本就劣迹斑斑,惹得天子心中不悦。 如今,又招惹了于谦,更是让天子雷霆大怒,这一点,看尹王父子今天在宫里的待遇就知道了。 在京城当中呆了这么久,襄王好歹也算是对天子的脾性风格有几分了解。 当今天子做事,并不喜欢把事情做绝,就算再严重的事,也到底会留有几分余地,以彰显仁慈宽厚。 但是这一回,他连尹王的面都没见,直接将两人晾在午门外,大太阳底下晒了一个时辰,到了最后,一句禁足十王府,便打发了。 这种处置,看似不算严重,但是实际上,比把尹王父子痛骂一顿,要难看的多。 对于他们这样的宗室藩王来说,实质上的处罚固然肉痛,但是,他们更在意的是面子和尊严。 天子这么做,典型的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让堂堂的藩王,在太阳底下暴晒,被一帮低阶官员围观议论,尹王竟然能忍得住没有转头就走,已经算是让襄王刮目相看了。 要知道,上回朱徽煣在午门外‘负荆请罪’,虽然场景相似,但是那个时候,他只是一个郡王,和襄王这样的亲王发生了冲突,严格意义上来说,算是以卑犯尊。 当然,这么说并不准确,因为朱徽煣的辈分比他要高,宗室之间,并不能单单看爵位,但是归根到底,这算是宗室内部的事情,身份对等。 但是,这次的事情,于谦再是朝廷重臣,也不过是臣子。 他和尹王发生冲突,再怎么说,也是冒犯王驾,哪怕是尹王有错,可尊卑有别,也不应该只惩罚尹王。 但是天子偏偏就这么做了,这种举动,对于尹王来说,身体上的伤害是次要的,心理上的羞辱,才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 所以这口恶气,以尹王唯我独尊的性格,想吞下去,只怕并不容易。 何况,他本就不受天子待见,如今又惹出这样的事端,天子只怕更是没有跟他多说一句话的兴趣。 如此一来,想要解决尹藩之事,他就只能跟襄王合作! 这便是襄王所说,骑虎难下之意,只不过…… “襄王算盘倒是打的精,但是,他太高估他自己了,或者说,他太低估了他的对手了!” 想起自己在午门外的遭遇,尹王的脸上涌起一阵血色,但是到了最后,还是压了下来,冷笑道。 “他觉得,本王招惹了于谦,恶了天子,便只能和他合作,一起扇动宗室对抗朝廷,推他上位,可他忘了,这京城里头,有能耐拿宗室做法的,可不止他一个!” “父王是说,岷王叔?” 朱勉塣的眉头也皱了起来,问道。 朱颙炔点了点头,道。 “招惹于谦,是我没有考虑周到,虽然外界早有传言,陛下十分倚重于他,但是区区一个文臣,陛下竟然如此生气,着实是出乎我的意料。” “襄王的那封信说的轻描澹写,根本就是在避重就轻,陛下的第一宠臣……岷王的这句提醒,可不单单是在说于谦的这件事,他是在提醒我,被襄王给算计了!” 朱勉塣眨了眨眼睛,这才反应过来,岷王最后离开的时候,说的话竟然是这个意思。 也是,要不是他的提醒,只怕他们父子二人,也不会将自己在午门外所受的责罚,联系到于谦的身上。 更大的可能,他们会觉得,天子是在生气尹藩闹出的乱子。 接着,朱勉塣道。 “父王说得对,襄王想要利用咱们联合其他的宗室斗倒岷王,可岷王也不是好惹的,他赶着咱们和襄王见面之前,将这里头的弯弯绕透露给父王,就是希望咱们不要轻信襄王。” “可是,他到底是什么目的呢?” 踌躇片刻,朱勉塣继续道。 “而且,就算是父王猜到了这些,可这回于谦的事,陛下明显是动了雷霆之怒,加上尹藩闹出的事,咱们这次只怕是真的恶了陛下,圣心若此,如果真的要整饬宗务,必会拿我尹藩来开刀,总不能坐以待毙啊?” 朱颙炔的脸色沉了沉。 他心里清楚,这就是襄王的盘算,但是,到底该怎么解决,他一时之间,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皱眉思索了片刻,他按了按额头,道。 “暂且不必着急,若是没有发生意外,那么,咱们就算捏着鼻子,也得跟襄王虚以委蛇。” “但是如今,岷王既然横插了一杠子进来,或许会有其他的转机,现在襄王的意图已经知道了,但是岷王那个家伙,还不知道他想干嘛。” “无事献殷勤,必有所求,他一定会再找上门来的,尹藩之事,也不会是一天就能解决的,且再等等……” 窗外,清风拂过,秋叶飘落。 日落西斜,灿烂的晚霞晕染了整片天空,火红似血。 但是,这个京城当中,有心欣赏美景的人,只怕是少之又少…… 82中文网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九十八章:任弘 对于有些人来说,秋天是金色的稻谷,是丰收的喜悦,是火红成片的枫林,是登高揽胜的开阔,但对于有些人来说,秋天,却是庭前零落的梧叶,是萧瑟悲凉的秋风。 距离任礼被斩首,已经有将近两个月了,这座原本煊赫热闹的侯府,也早已经变得门庭冷落,人烟稀少。 天子仁慈,在任礼死后,并没有立刻将其族人流放,而是留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将任礼的丧事操办妥当之后,才将府中上下查抄,并将一应族人都流放到了铁岭卫。 任弘站在高大的府门前,这座侯府一如既往,两个石狮子高大威勐,除了少了“御赐宁远侯府”的匾额之外,就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化。 但是终究,一切都已经变了…… “任公子,进去吧,贵人已经在里头等着了!” 看着站在门口愣怔不已的任弘,舒良倒也没有着急,停了片刻,才轻声催促道。 于是,任弘总算是回过神来,目光落在紧闭的府门上,他清楚的记得,那里原本贴着封条,门上有一柄沉重的大锁。 但是现在,那柄锁不见了。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抬步向前,从半开的小侧门走了进去。 和外头冷清的样子不一样,进了府门,里头的景象,着实让任弘惊了一下。 原本应该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如今布满了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小校,他们十步一卫,各自散开,不留任何一点死角。 顺着锦衣卫组成的道路向前望去,厅堂当中,一人身着锦衣,负手而立,似乎在打量着什么。 任弘的心突然砰砰开始狂跳,双腿不由有些发软,按住心头的惶恐,他吞了吞口水,侧身对着引他进来的宦官问道。 “方才失了礼数,敢问公公尊姓大名?” 他来之前,只知道来人是宫里出来的,说是有贵人要见他。 作为一个破落侯府的公子,不管是谁要见他,任弘都没有拒绝的余地,他不是没有想着打听一下贵人是谁,但是过来的人口风紧的很,他也只能从衣着打扮当中,看出来人是一名宦官,而且,看样子并不是普通的宦官,至于其他的,便再也看不出来了。 在来的路上,心中念头也转了无数个,但是无论如何,他都没有想到,竟然是…… “不敢称尊,咱家舒良!” 到了这个份上,自然也没有隐瞒的必要,舒良意味深长的望着眼前的任弘,笑着开口道。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令任弘的心头狂震。 他的确没有见过舒良本人,但是,这位大名鼎鼎的东厂督公的名号,他肯定是听过的。 而且,东厂的名号,也不可能是有人敢随意冒充的。 这样的人物,亲自将他带过来,那么,他口中的贵人,除了当今天子,岂做他想? “任公子,请随咱家来!” 看着愣在原地的任弘,舒良这回,却不能给他太多反应的时间,只得再次催促道。 于是,任弘回过神来,望着不远处那道年轻的身影,心中更是惶恐不已。 小心翼翼的跟着舒良往前走,他的头丝毫都不敢抬起,直到他听到舒良恭敬的声音响起。 “皇爷,任公子带来了!” 感受到面前人转过了身,任弘立刻跪倒在地,叩首道。 “草民任弘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 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任弘方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眼角余光微微上抬,但是也只敢扫到面前人的衣袍下摆。 此刻,朱祁玉也在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少年人。 之前的时候,他对于任弘并没有太深的印象,仅仅只是知道他是任礼的长孙而已。 后来,出了法场的那档子事之后,这个孩子才算是入了他的眼。 顺带着让东厂查探了一番,朱祁玉对于眼前的这个少年人,也有了基本的了解。 “坐吧!” 摆了摆手,示意人送上两盏茶,朱祁玉开口吩咐道。 任弘犹豫了一下,但是,也并没有推辞,而是拱手谢恩,随后小心的在旁边侧坐着。 相对于任弘的紧张,朱祁玉倒是早已习惯了,抬头扫视了一圈这空荡荡的侯府,他开口叫道。 “任弘?” “草民在!” 虽然来之前心中已有猜测,但是,对于任弘来说,依旧算是毫无准备的见到了大明的皇帝陛下,心中忐忑是自然的。 听到天子唤他,任弘立刻便站了起来,躬身而立。 见此状况,朱祁玉摇了摇头,倒是没有多说什么,略停了停,他开口问道。 “故地重游,可有何感想?” 闻听此言,任弘的脸色有些复杂,虽然明知道在天子面前奏对需要尽快答话。 但是,再次回到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他心中的酸涩仍旧难以抑制。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心中的激荡之意,任弘跪倒在地,开口道。 “回陛下,家祖罪犯欺君,实为咎由自取,承蒙陛下仁慈,宽恕太祖母恩养天年,草民感激涕零。” 朱祁玉端详着眼前的少年人,片刻之后,他口气中带着一丝感慨,轻声道。 “咎由自取?” “是啊,任礼起于微末,本为一区区燕山戍卒,历百战而得功勋,成世袭之侯府,却因一时贪念,侵吞军屯,截杀使团,结党营私,谋刺重臣,说是咎由自取,倒也恰如其分。” “可你呢?” 口气微停,朱祁玉的目光落在任弘的身上,话锋一转,问道。 “你身为侯府长孙,本该有大好前程,可如今,随着你祖父一念之差,家族败落,前程尽断,你心中可有怨恨?” 这话问的轻描澹写,但是,任弘的额头上,却冒出了丝丝的汗珠。 他并不知道,天子叫他过来,到底是何用意,可无论如何,这话并不好答。 应是肯定不能应的,但是不应,却也需要有好的理由。 踌躇片刻,任弘答道。 “回禀陛下,草民乃是任氏长孙,一门荣辱皆是命定,出身于侯府,是草民的幸运,但草民亦知,此乃祖父之功,并非草民之功,享此荣华富贵,并非应得。” “任氏一族,既因祖父之功得蒙勋赏,受百姓供奉,那么,祖父有罪,任氏一族,自也难辞其咎。” “所谓大好前程,本是因祖父而来,亦因祖父一念至此而失,得来失去,皆非草民可以左右,故此,草民唯有坦然接受。” 闻听此言,朱祁玉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再次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年人,心中倒是多了几分赞许。 他这次过来,并没有给任弘准备的时间,所以,面对这样的问题,他要么是发自肺腑之言。 要么,便是天才过人,能够短时间内,组织出如此完美的答桉。 无论是哪一种,对于朱祁玉来说,都是值得赞许的。 当然,从刚刚和任弘的接触来看,他更偏向于前者。 这个孩子,是个坚毅明理的君子! 目光闪动着,朱祁玉开口道。 “世间之事,本就难如人意,你说的不错,所谓前程,需要自己去搏,父祖荫蔽,是朝廷恩赐,若得之是好事,若不可得,亦是命数。” “常怀君子之心,天无绝人之路,任礼虽罪大恶极,但是,他已经付出了代价,你任氏一族亦受牵连,此事便算是一笔勾销。” “朕今日唤你过来,是有一件事情,想要交给你……” 话说到这,朱祁玉却停了下来,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任弘虽然早有准备,但是真的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是心头砰砰的跳着,叩首道。 “草民听凭陛下吩咐,万死不辞!” 于是,很快他的面前,多了一枚小巧的令牌。 任弘也是有见识的人,很快就辨认出来,这是锦衣卫镇抚使的身份令牌,与此同时,天子的声音也再度响起。 “朕要交给你的这件事,需要你跋涉千里,凭着这枚令牌,你可以得到锦衣卫的帮助,但是,朝廷在籍的名册当中,不会有你的名字,虽对社稷有功,可却危险万分,你可愿意?” 天子的口气平静,但是,任弘自然能听得出来,其中蕴含的风险,天子不说是什么事,便是留了后路。 他虽然只是一个世家公子,但是也清楚,有些事情,不知道的时候还有拒绝的余地,但是一旦知道了,就只能一条路往前冲。 而且,天子虽然没有说具体是什么事,但是,光从面前的这枚令牌,以及天子的口气,也可猜测出几分。 锦衣卫负责侦缉巡查,其职责很多都是不能摆到台面上来的东西,天子既然说需要他远赴千里,那么说明,他要负责的,很有可能是需要侦缉情报,调查桉件,甚至有可能发生武力冲突的事情。 更何况,天子特意强调了,朝廷不会有他的名字,可见此事的隐秘与危险。 内心当中闪过一丝挣扎,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重重的叩首在地,声音坚定。 “愿为陛下效死!” 见此状况,朱祁玉点了点头,但是,却并没有继续多说,只是道。 “朕刚刚说了,此事凶险万分,而且即便办成了,你也不能有名有姓,所以,朕不勉强你。” “一个晚上的时间,你可以回去跟你太祖母好好商量,明日清晨,舒良会在城门外等你。” “该做什么,怎么做,他到时候会告诉你……” 说罢,朱祁玉并不给任弘多说话的机会,直接道。 “今日就到此,你退下吧。” 任弘踌躇片刻,也没有多说,只是默默的行礼告退。 随即,舒良命人把任弘送了出去,待得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府门处,朱祁玉叹了口气,对着舒良问道。 “你觉得,这个孩子合适吗?” 放在平常时候,舒良自然是会随声附和,但是这一回,舒良自己也知道事关重大,思索了片刻,他谨慎开口道。 “皇爷,此子的品行没有问题,为了任氏一族的未来,也能拼命,但是,奴婢总是有些担心,光靠这些,想要在那片地方活下去,怕是不够,毕竟,那是一片混乱之地,并非朝廷能够管辖的住的。” “按之前成国公给奴婢的消息来看,这个任弘能够在那般境况下,说服阿速,扭转局面,可见智谋,心性都是上上之选。” “但是唯独这武艺,总是让奴婢有些不放心,他虽然出身勋贵之家,可素来喜欢的是读书,对于拳脚工夫,只是在任礼的逼迫下练过两年,并不出众,防身或许够,可要说在那些穷凶极恶之徒中周旋……” “皇爷,是否再挑选一番,东厂和锦衣卫中,若真要挑选,总是可以挑出勉强可用的,未必要将此事压在这任弘身上。” 闻听此言,朱祁玉沉默了片刻。 但是到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道。 “锦衣卫和东厂中,固然有武艺高强,智谋过人的,但是,这件事情除了需要智谋,更重要的,是心性纯良,朕最看重这个孩子的,是他的孝道至纯。” “如今任家沦落到如此地步,他为了能够将任家老小救回来,必定会竭尽全力,他虽然武艺不高,但是,心性之坚韧你也看见了,这样的人,一旦下定了决心要做什么事,能够迸发出来的力量,才是最可怕的。” 虽然说,朱祁玉从头到尾都没有向任弘承诺过什么。 但是实际上,也不必说。 任弘心里非常清楚,他为皇帝办事,皇帝会给予他的,是整个任家的宽赦。 在这种动力之下,任弘才能排除万难,完成朱祁玉交给他的任务。 不过,舒良顾虑的,也的确是一个问题…… 沉吟片刻,朱祁玉想了想,道。 “遣一支孤魂小队,随他一块去!” 孤魂? 舒良眨了眨眼睛,他知道天子重视这件事情,但是,却也没想到,天子会重视到如此程度。 要知道,‘孤魂’成立到如今为止,仅仅被派出过一次,是为了护卫于谦,其他时候,甚至都没有被人察觉到过存在。 但是如今,天子竟然要遣一支孤魂小队,跟着任弘一块去,可见这件事情在天子心中的分量。 看来,是要重新评估这件事情,还有任弘的重要性了…… 舒良心中默默下定了决心,躬身道。 “奴婢遵旨……” 看皇兄何故造反?首发就记住域名:.w.8.2...m。82中文网手机域名: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八百九十九章:今天是杜寺卿的主场 伊王进京,着实在朝廷上下,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议论,这位伊王爷,刚到京城,就闹出这么大的事端,自然是引起了不少御史的弹劾。 当然,对于大多数的官员来说,其实也就是看个热闹而已,因为天子的态度这次并没有什么暧昧的余地。 弹劾伊王的奏疏递上去,天子批了一句“伊王行为失当,已罚十王府静思”,便驳了回来。 京城当中,永远暗流涌动,但是也永远波澜不惊。 这一日,太阳照常升起,早朝如期开始,老大人们迎着朝阳拾阶而上,来到文华殿内奏对。 只不过,今天有些不同寻常的是,大理寺卿杜宁,在拖延了好几个月之后,总算是在昨日呈上了关于殿试舞弊一案的奏本。 当然,这么说其实不准确,这件案子拖延了这么久,并不是杜大人的本意,案子早就查的差不多了,当初被骂的羞愤自杀的萧镃,也早就已经活蹦乱跳的能出去遛弯了。 但是,每当杜大人想要将案子上奏的时候,却总是会有各种意外出现,闹到现在,这桩案子实在是拖不下去了,杜大人索性便不遮不掩,也不寻机会直奏了,直接按照正常流程递了奏本上去。 这回,倒是没有出什么幺蛾子,事涉内阁,所以,在接到奏本的第一时间,内阁就送到了宫里,天子阅后,也没有多说什么,直接传命次日廷议。 众臣入了殿中,行礼各毕,随后便听得天子道。 “昨日大理寺呈上殿试舞弊一案的奏疏,国家抡才大典,不可轻忽,今日早朝,便议此事,杜寺卿,此案由你主审,便由你来说吧!” “臣遵旨!” 在众人的注视当中,杜宁稳步上前,拱手领命,随后转身开口,道。 “大理寺承陛下圣命,审理殿试舞弊一案,现已审结,经查,殿试十名阅卷官,皆与程宗并无牵连,亦未发现曾有泄露题目,或是提前与应试举子私相授受之举……” 话音落下,底下顿时议论纷纷。 事实上,杜宁的奏本一直迟迟没有往上递,固然是因为各种意外被打断,但是更重要的,还是杜宁想要绕过内阁,在公开的场合直奏,以达到一个出其不意的效果。 只不过到了现在,事情实在拖不下去了,所以不得不通过正常的途径上呈而已。 但是即便如此,杜宁也最大限度的压缩了时间,奏疏是昨天下午呈上,到了内阁,即刻被送到宫中,天子阅后下发廷议,中间只隔了一个晚上。 这么短的时间,对于大多数的朝臣来说,也就是刚刚得到消息的工夫,但是,具体奏疏当中说了什么,他们却是不清楚的。 当然,这不包括六部七卿,还有内阁这些朝廷重臣,他们各自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一个晚上的时间,足以让他们弄清楚所有的情况,同时做好准备。 因此,一个小小的议论,便在朝臣中划出了等级,真正有权有势的朝廷重臣,都是一脸沉静,气定神闲。 议论纷纷的,说明虽然身在殿中,但是,实力都还不够。 回归到案情上来,殿试舞弊一案,虽然拖延了这么久,但是,一直都是朝臣十分关注的一件案子。 要知道,这件案子,当初可是劳动了六部七卿加上内阁几乎所有的重臣,重新批阅,审定,最初的十名读卷官,也都各自领了惩罚,要不是因为萧镃闹了一出自杀的戏码,这件案子也不会搁置这么久。 但是,搁置的再久,它的重要性和严重程度都不会降低。 国家抡才大典,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有人敢做这样的小动作,往小了说,这是私相授受,往大了说,这是压根没把天子放在眼里头。 所以,哪怕查的再久,也要查个清楚明白。 可是,大理寺查到最后,就给出了这么个结论? 十名读卷官,和程宗,甚至是其他的举子毫无关系,清清白白? 那意思就是,这次殿试公平公正,没有徇私舞弊之处。 既然如此,那天子在折腾什么? 胡闹吗? 要知道,这次殿试,天子可是亲自推翻了原本的前十名,重新核定了新的一甲前三名,而且,这新的一甲,还是有一帮朝廷重臣背书的一甲。 这要是在胡闹,那让天子的脸往哪搁,让六部七卿的脸往哪搁? 亏杜宁还是在朝堂混迹了这么多年的人,这种得罪人的话都敢说,一时之间,殿中不少大臣望向杜宁的目光,都多了几分怪异。 当然,这其中不包括通过各种渠道得知消息的诸多重臣,他们很清楚,这只是个开始。 果不其然,紧随其后,杜宁继续开口道。 “因此,此次殿试一案,与参与殿试的诸举子并无干系,而是一场利用殿试争权夺利,谋一己之私的政治斗争!” 一言既出,殿中不少人的脸色一变,站在殿中的杜宁,甚至能够感觉到,背后有数道目光,默默的钉在了他的身上。 与此同时,原本议论纷纷的众臣,听到这话,却反而安静了下来,只不过,望着这位杜寺卿的目光,却多了几分若有所思。 有聪明的人,已经开始渐渐觉出味道来了。 果然,这朝堂之上,哪有傻子? 何况,大理寺的这份奏疏,足足酝酿了好几个月,又不是临时呈上,怎么可能会出现这么大的纰漏。 殿试一定是有问题的! 不然的话,就是在打天子的脸,但是,这个问题出在哪,就值得商榷了。 寻常人的思维,总会觉得,是内外勾结,私相授受,最典型的手法,莫过于举子和某个读卷官有牵连,或者是收受贿赂,在殿试当中徇私舞弊。 但是杜宁上来就开口否认了这个可能,并不是他傻,恰恰相反,他这是想要,把影响降到最低。 要知道,这次查案,和以往的科举舞弊案件都不相同。 大明最典型的科举案件,应该算是洪武时的南北榜案,那次大案,牵连的朝臣不知凡几,最大的原因,其实就是朝廷被架在那了。 底下是举子们汹涌的舆情,上头是太祖皇帝下令停止发榜,限期破案的严令,无论如何,这件案子都必须给各方一个交代。 所以,哪怕当时阅卷的那些官员并没有徇私,可闹出了这么大的事,就得他们来负责。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这次殿试的案子,虽然天子震怒,朝野震动,但是,却仅限于朝廷当中,并没有波及到民间。 在重新阅卷之后,黄榜如期发布,应试的举子们,也没有人对结果提出任何的异议,甚至于,被点中的进士,如今都已经各自在部院寺监当中观政流转,据说有表现出色的,诸如榜眼王越,探花余子俊,都已经得了优秀的评语,送到了吏部,考虑提前结束观政,进行授官了。 这种情况之下,要审这件案子,就得首先保证,不能波及到这些举子们。 读卷官呈上名单后被否决重新审定,堂堂朝廷的抡才大典,出现了舞弊的情况,已经很丢人了。 如果说到最后查出来,是某个举子和朝中大臣相互勾连,重新追回已经给出的进士出身,那可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所以,杜宁此举,并不是想要息事宁人,而是想要将事情控制在朝堂的内部。 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杜寺卿并不打算将此事轻轻放过。 将案情控制的朝堂之内,其实也就是说,在朝堂之内,这件案子会闹得天翻地覆。 当然,这一点已经不需要再猜了,从刚刚杜宁的后一句话当中,已经体现的非常明显了。 利用殿试争权夺利,谋一己之私的政治斗争? 这句指控的分量,可丝毫都不比和举子勾连要轻啊! 甚至可以说,是犹有过之…… 一时之间,多少了解一点内情的大臣,目光都不由投向了内阁当中参与读卷江渊,张敏,朱鉴等几人的身上。 这件案子沸沸扬扬闹了这么久,当初参与读卷的大臣,六部各一个侍郎,再加上他们三个内阁大臣和一个仍旧待勘的萧镃。 真正在其中捣鬼的,其实就是萧镃和内阁的这几个人,其他的一帮侍郎,算是纯纯的池鱼之殃。 如今萧镃不在,不出意外的话,杜宁的矛头,就是要对准他们,或者是要对准他们当中的某个人了。 不过,这几位倒是沉得住气,到了此刻,脸上仍旧看不出一丝波澜,仿佛杜宁说的不是他们一样。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应当有一个捧哏的官员,出来斥责大理寺凭空指责,但是,或许是因为这件案子太过震动,所以,并没有人出来接杜寺卿的这个话茬。 这让杜宁明显感到有些郁闷,不过,他也是久经宦海之辈,这种场面当然难不倒他。 略停了片刻,待众人将消息消化之后,杜宁随即转身,拱手道。 “启禀陛下,此次殿试当中,存在严重的利益交换行为。” “经读卷官翰林学士萧镃供认,当初程宗的试卷,之所以会被以前十名的等次呈送御前,是出自内阁大臣江渊的提议,作为交换,除程宗的试卷之外,呈送御前的十份试卷中,有三份出自萧镃所阅。” “除此之外,萧镃承认,他和江渊,张敏,朱鉴等人串联,私自核定试卷标准,虽有才者,但不符合他们几人所商讨的标准的,均放置在二甲及三甲当中,其余读卷官,虽未参与勾连,但是,在中间休息时,得到萧镃等人的暗示之后,批阅试卷时,亦有失公正。” “正因如此,两次批阅的结果,才会大相径庭,这并非是江渊等人在殿上辩解的,才学不足,判断失误所致,而是一场掺杂着利益交换,以朝廷抡才大典为工具牟取私利的交易。” “陛下明鉴,朝廷取士,最重公正,萧镃,江渊,张敏,朱鉴等人,为一己私利,玩忽职守,视朝廷大典为私恩,此为罪一。” “擅自统一阅卷标准,以一己好恶,断天下贤才,选才不公,致使有才之人沦于二甲,三甲,无才之人窃据榜首,有失殿试威信,令殿试分卷不能实现其应有作用,辜负天下举子信任,此为罪二。” “陛下圣明烛照,洞察不公,勘明殿试舞弊之事,当廷斥责尔等,然君上在前,几人巧言令色,欺君犯上,妄图推脱罪责,辜负圣恩,此为罪三。” ”其余诸读卷官,虽未参与利益交换,但是未能尽忠职守,与几人同流合污,不能持心公允,为国选才,亦当为同罪!” “故此,大理寺弹劾此次殿试读卷官十人,请陛下严惩,以彰朝廷抡才大典风气清正,澄明吏治!” 这一番话,杜宁明显是准备了许久,几乎是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停顿,言辞之间,气势慑人,颇有社稷之臣的风范。 与此同时,在听完了这番话之后,朝中也顿时爆发了一阵议论。 一帮大臣早就预料到,大理寺憋了这么久,肯定不是打算轻拿轻放,但是,他们没想到的是,这回杜宁竟然玩的这么大。 要知道,如果杜宁所言是真的话,那么,萧镃,江渊,张敏,朱鉴这几人,头上的官帽是铁定保不住了。 能体体面面的致仕归乡,都算是天子宽恩了。 至于其他的一帮读卷官,虽然不至于仕途终止,但是,也算是背上了一个大大的污点,被降职转调,肯定是免不了的。 而让他们惊叹的是,杜宁竟然真的有这种胆气。 萧镃就不说了,殿试的案子一出,无论如何,他肯定是要负主要责任的,内阁当然也脱不了干系。 但是,即便是从杜宁的描述当中,明眼人也都看得出来,这中间主要上下其手的,其实是江渊。 毕竟,程宗是他顶出来的,至于张敏和朱鉴,或许他们私下有什么交易,可应该不是主要人物。 所以,按照正常的思维,杜宁应该是借助萧镃之力,全力对付江渊,争取将主要罪责都栽在他的身上,让他彻底的滚回家去。 一个翰林学士,加上一个内阁大臣,两个人足够为这次殿试负责了,至于其他人,轻拿轻放才是最好的办法。 但是,谁能想到,杜宁竟然一杆子掀翻了全船的人。 原本有萧镃的指控,他们合力,拉江渊下马应该不成问题,但是,杜宁将所有人都拉进了这趟浑水,那么事情的走向,恐怕就难以预测了……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章:群起而攻之 朝堂之上,向来瞬息万变。 原本,杜宁开口禀奏,先是否定了殿试受贿舞弊的可能,已经足够让在场的人震惊了,但是随着他的目的真正显露,在场的一众大臣,还是一阵惊疑不定。 要知道,这件案子一出,萧镃卷铺盖回老家,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原本此事也该到此为止,有这么个翰林学士来背黑锅,也足够了。 但是,谁也没想到的是,萧学士骨子里竟然这么看重颜面,被举子们堵着府门一骂,竟然给天子递上了一封自陈书,然后割脉自杀了。 要是就这么死了,那也算了,往死人身上泼脏水,有的是人会干这种事,说成是畏罪自杀,简直是轻轻松松的。 可偏偏,人给救下来了! 这一下,可就变得有意思了。 众所周知,自杀的念头,往往是一时冲动,真的过了那股劲儿,未必就还能再有决心下得去那个手。 尤其是生死一瞬间的时候,那种无力感,很少有人会想再次体会。 所以,萧镃的命保下来了,他再次自杀的可能性很小。 正因于此,这件案子才会迎来转机,萧镃既然自杀,代表着他很有可能,是真的有冤屈。 对于他这样一个清流词臣来说,这种污名是他不能承受的,所以才会想要以死自证清白。 如今虽然没死,但是,他心中的怨愤不会有丝毫的减轻,换句话说,如果真的有人构陷他,那么,萧镃必定会不顾一切的反咬一口,哪怕搭上自己也不在乎。 这种情况下,杜宁只要能够利用得当,那么,萧镃完全可以变成他的助力,以此来扳倒江渊,甚至是江渊身后的人,这本是最明智的做法。 但是,杜宁却没有这么做,他虽然把矛头对准了江渊,可却不是只针对江渊一人,而是捎带着张敏,朱鉴,甚至于,他的一番话,把所有的读卷官都弹劾了进去。 如果单单从案情上来说,只要杜宁说的都是真的,那么,这些读卷官们,的确都难逃干系。 可朝堂之事,向来都不能只看事实。 贸然将内阁三人同时卷进来,已经是十分冒险了,要知道,能够做到内阁大臣的位置的,都不会在朝中是孤身一人。 之所以众臣觉得,杜宁会将矛头对准江渊,除了因为这件事情,他是最大的嫌疑人之外。 更重要的一点,其实是江渊在朝中的人脉,随着他和陈循闹翻之后,已经断了大半。 再加上,杜宁和江渊本身同出于清流,所以,他们之间相争,其他派系的大臣,并不方便插手。 但即便如此,对内阁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自从之前江渊和朱鉴联手挤兑俞士悦不成之后,他就转投了王翺的门下。 有这位首辅大人撑场面,江阁老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拿捏的。 而除了江渊之外,张敏虽然向来在内阁当中的存在感不强,但是,他是个实干型的人才。 内阁五个大臣,王翺,朱鉴是以功拔擢,外官入京,俞士悦是从大理寺转调而来,江渊虽然是从刑部侍郎迁升内阁,但是,他属于清流一脉,是从翰林院转调到的六部,并没有地方经历。 这么些个人当中,唯有张敏,是正正经经的从七品知县做起,一步步脚踏实地的擢迁到了工部侍郎的位置,然后在匠户改制中得了天子赏识,被擢入了内阁当中。 这样扎实的政绩资历,再加上张敏在朝中素来脾气颇好,所以,他在朝中的声誉一直不错。 尤其是在进到内阁之后,无论是王翺,俞士悦,还是江渊,朱鉴,都因为在各种各样的原因闹出过幺蛾子,只有张敏,虽然和俞士悦这个次辅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但是,却一直安安分分的,没闹出过什么麻烦。 这样的人,看着好欺负,但是,实际上是最不好欺负的。 因为一但将矛头对准了他,所有人都会觉得,你是在欺负老实人。 朝廷当中固然有许多争权夺利的,可也少不了张敏这样踏踏实实做事的人。 杜宁把他给一块打下去,很容易引起朝堂众臣的反感。 至于朱鉴,虽然因为之前和俞士悦的斗争当中落败,甚至因为谋求太子府詹事的事情,而落得声名狼藉。 但是不得不说的是,人家朱阁老,身上毕竟背着一个孤身出使,营救太上皇的功劳。 更不要提,很多人其实都在猜测,朱鉴的背后,其实就是太上皇在暗中支持。 这几个人,一个就已经不好对付了,更不要提,杜宁一下子要对付三个。 哦,对了,这还不止,虽然杜宁将主要责任推到了内阁三人的身上,可也没忘了其他几个侍郎的责任。 这些个侍郎,虽然有所转调,但是,基本都没怎么动,在朝中也算是有分量有人脉的人物,他们的身后,或近或远的,也站着几个七卿重臣。 这些人要是联合起来,杜寺卿这回,算是把大半个朝堂都给得罪了。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当杜宁的话音落下之后,朝堂上的那七卿大臣,包括内阁王翺在内,都将目光投向了杜宁的老师陈循。 那意思是,你这个弟子,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然而,面对一帮大臣试探的眼神,陈尚书却八风不动,面无表情,似乎杜宁的所作所为,和他毫无关系一样。 既然如此…… 朝堂上沉寂了片刻,老大人们纷纷收回目光。 面子他们给了,但是既然陈循不接,那么,可就不怪他们了。 一众老大人眉目低垂,个个低声不语,朝堂之上,议论声越来越大,终于,吏部侍郎赵新大步出列,道。 “陛下,大理寺既奉圣旨察查此案,理当审慎,如今,杜寺卿口称此次殿试,乃是翰林学士萧镃伙同内阁大臣江渊,张敏,朱鉴故意串联,私定标准,借朝廷抡才大典牟取私利,不知证据何在?他们所谋之私,又是何事?” 既然杜宁要闹,那么,就得有经得起质疑的底气。 刚刚的少许沉寂,是朝中一众大臣,给陈循的面子,让他这个杜宁的老师自己出面,将局面收拾。 但是,陈循不动,那么,就默许了群臣可以反击。 事实上,这才是朝中一众大臣对杜宁此举感到意外的原因。 殿试舞弊并不是什么小罪名,对于参与阅卷的大臣们来说,用才干不足,一时出错来结束,是最好的理由。 当然,既然天子动怒,那么,想要这么简单的遮过去,明显已经是不可能了。 但是,杜宁是刑案老手,他完全可以用春秋笔法,将重点都放在江渊等几个人,甚至是江渊一个人身上。 可他不肯,那既然杜宁先弹劾了他们,就不能怪他们反抗了。 总没有只能杜宁弹劾他们,而不准他们质疑的理由。 当然,涉事其中的大臣,是不会最先开口的。 以吏部为例,这次参加殿试阅卷的,是前兵部侍郎,现任吏部侍郎的俞山,出面质疑的,则是另一位侍郎赵新。 这位赵侍郎,在朝中的资历可不浅,从老尚书王直还未致仕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吏部侍郎了。 而且,这位赵侍郎的经历十分传奇,他是朝中大员当中,少有的没有进士出身的官员。 永乐三年,赵新乡试中举,被选入太学读书,后来机缘巧合,参与编纂《永乐大典》,之后叙功被授予工部主事,历任工部主事,户部郎中,江西巡抚,吏部侍郎等职,为官以清正勤廉著称,在粮储,吏治等诸多方面,都是一把好手。 更重要的是,当初王振势大,于谦被人构陷,赵新和俞士悦一样,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愿意站出来替于谦发声的大臣。 甚至于,因为此事,后来赵新也一度被王振记恨,构陷入狱,因为此事,虽然于谦如今官居少保,但是,他对于这位赵侍郎,也依旧十分尊重。 事实上,若非是王文横空出世,赵新一度被认为是,最有可能接任王直吏部尚书职位的人。 甚至于,虽然王文横插了一脚,直接空降成了吏部尚书,但是这位赵侍郎,却并没有任何怨言,反而兢兢业业的辅佐王文,完成了前次的大型京察。 这样的一位大臣,除了官位不及七卿之外,在朝中的影响力,可是丝毫不弱。 只不过,这位老大人向来安分守己,并不参与朝中争斗,只管着自己手里的事务,可这一回,却不一样,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位赵侍郎,有一位好友,不是别人,正是内阁的张敏。 面对赵新的诘问,杜宁倒是不慌不忙,道。 “赵侍郎,萧学士在割脉自杀之前,曾经留下一封自陈书,这份自陈书中,写明了江渊是如何主动同他串联,又是如何核定审阅标准的。” “当日,在阅卷之前,江渊主动叫住了萧镃,趁休息时,主动提出,应当统一阅卷标准,当时,萧镃原本打算拒绝,但是,江渊愿意帮助他推选三名候选人送到御前,在说动萧镃后,又叫来了张敏和朱鉴,二人也均对江渊所说的阅卷标准表示认可,并表示可以由萧镃来代他们选定候选人。” “随后,萧镃在阅卷开始之后中间,曾召集诸读卷官,将程宗的试卷传阅,伙同江渊大肆称赞程宗的试卷中正平和,暗示他们黜落锋芒太盛,不够中庸之道的试卷。” “此事,除江渊等人秘密商议一事,是出自萧镃的自陈书外,其他诸事,皆有据可查,并非本官胡言。” 闻听此言,赵新皱了皱眉,见此状况,江渊终于绷不住了,上前道。 “陛下,萧学士的确曾召集诸读卷官,称赞程宗的试卷,但是,并未暗示我等黜落与程宗论点不同的试卷,至于杜寺卿指证臣与萧学士勾结一事,更是子虚乌有。” “臣不知道萧学士为何要陷害于臣,此次殿试,臣未能为国选材,亦知有罪,但是,欲加之罪,臣不敢领受,陛下圣明,必能明察秋毫,还臣清白。” 与此同时,张敏也上前,道。 “杜寺卿,你说此事乃是江阁老一手谋划,联合本官和朱阁老,用三个呈送御前的名额,换取萧学士举荐程宗,那么本官想问,江阁老为何要这么做?” “你先前已经说了,我等诸读卷官,和包括程宗在内的一干士子,并无任何牵连,那么,江阁老冒此大险,只为举荐一个素不相识的举子,这恐怕有些说不通吧?” “即便是江阁老有其缘由,那么,本官想问一句,我和朱阁老,又是为何要和江阁老联手呢?” 虽然说,张敏在内阁素来低调,但是,看着好欺负,不代表真的好欺负,这一连串的诘问,句句都直指杜宁话中的漏洞。 紧接着,还没等杜宁回答,礼部侍郎王一宁又站了出来,开口道。 “陛下,江阁老所言非虚,萧学士的确曾召集诸读卷官,称赞程宗,但是,并未暗示什么,臣等选才失当,自当领罚,但是杜寺卿所言,乃欲加之罪,请陛下明察!” 所以说,这就是杜宁这么做最大的劣势。 双拳难敌四手,何况,他要敌对的,还不是四手,而是一大帮位高权重的大臣。 赵新就不说了,光是江渊,张敏,王一宁这些读卷官站出来,就够他受的了。 当然,这也是因为,杜宁到现在为止,的确没有拿出什么过硬的证据,唯一的一个,就是萧镃的自陈书。 但是,这只是萧镃的一面之词,想要就此指控这么多朝廷大臣,难度颇大。 事实上,这也是江渊等人,能够淡定的等到现在的原因。 杜宁奏疏当中的内容,他们早就已经得知了,恰恰是因为,他们知道杜宁虽然喊得响,但是实际上拿不出任何过硬的证据,所以,才丝毫没有慌张的神色。 甚至于,有些人或许还想着,能够趁此机会反咬一口,也说不定。 面对这样的状况,杜宁也有些紧张。 他的奏疏当中有什么漏洞,他当然是清楚的。 事实上,他最开始的时候,也是打算只针对江渊,并不涉及其他人,但是最后,在陈循的建议下,他才改了主意。 现如今,如此禀奏的负面影响,已经渐渐显露出来,但是,老师所说的转机,却又在哪呢? 还是说,这个时候,就要拿出最终的底牌了吗?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零一章:陈尚书的手段 殿中的气氛有些凝滞,一众大臣本以为,杜宁既然敢发动这么大规模的弹劾,必然是有底气的,至少,也应该是准备了相应的说辞的。 但是现在,面对这些大臣们群起而攻之,这位杜寺卿,竟然就这么愣在了原地一言不发。 这般表现,可让人有些失望啊? 难不成,大理寺折腾了这么久,殿试舞弊一案,甚至连天子都无比重视,就这么草草收尾了吗? “陛下,臣有一言,不得不发,请陛下闻之!” 就在此时,殿中忽然响起一道声音,众人循声望去,不出所料,正是杜宁的老师,前内阁大臣,如今的工部尚书陈循。 相互对视了一眼,一众老大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果然是,还得老的出来撑场子吗? 只不过,就不知道,如今清流势弱至此,这位陈尚书出面,又能否扛得住这么多的阁臣侍郎们的攻讦呢? 要知道,他们的背后,也不是没有人镇着的,杜宁这有老的,人家那也有,双方真的斗起来,这陈尚书,可同样是势单力薄啊! 不过,相对于这些普通的大臣,在陈循站出来的那一刻,殿中的一帮重臣,却不约而同的打起了精神。 还是那句话,到了他们这种地步,轻易不会表达态度。 更何况,他们当中,大多数人和陈循同朝为官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对于这位陈尚书的性格,大约还是知道几分的。 谨慎稳重的很,他并不是什么一冲动就会出面护犊子的人,当初高谷,彭时,商辂等人被贬,他身为清流的主事人,虽然不再京中,但是硬生生的一言不发,可见其定力。 若说他如今为了帮杜宁,就贸贸然亲自下场,那只怕,可太低估这位清流领袖了。 七卿毕竟身份不同,陈循亲自出面,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就连一直高居御座,冷眼旁观底下辩论的天子,脸色也变得和煦了几分,目光闪动着,温声道。 “陈尚书请言。” 于是,陈循拱手谢恩,随后直起身子,开口便是石破天惊。 “陛下,臣斗胆直言,殿试舞弊一案,实为吏部之过!” 啥玩意? 一句话出,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谁也没有想到,陈循刚一开口,竟然就将矛头对准了吏部。 吏部管事的人是谁? 那可是天子的第一心腹,王文王简斋! 就算不谈天子对王文的信重,这位吏部的大冢宰,自己也是出了名的不好惹。 事实上,也的确是如此,在被陈循提及的时候,王老大人瞬间就皱紧了眉头,面色有些不善。 这段时间,他老王修身养性,没想到还被人弹劾到脸上来了! 有心想要站出来质问一番,但是,想了想,王文还是没有动弹。 陈循这厮,不是个好东西。 他说这话,明显就是早有预谋。 事实上,刚刚的时候,在一旁看戏的王老大人还在腹诽,这陈循有话说就说,还先说什么‘臣有一言,请陛下闻之’,咋的,朝堂上还有人拦着他不成? 这纯纯就是端七卿的臭架子,也就是天子脾气好,惯着他。 结果现在,报应立马就来了。 陈循要是直接说就算了,早朝没有常朝规矩那么严格,王文该插嘴插嘴,该怼人怼人,仗着天子的宠爱横行无忌,反正大臣们也习惯了。 但是,陈循提前搞了这么一招,就不成了。 人家开口说话,是得了天子允准的。 这才说了两句,王文就跳出来反驳,得罪陈循不怕,但是,这是不给天子的面子。 这种事情,王文再不知轻重,也是不会干的。 因此,这个时候,王老大人只能郁闷的站在原地,瞪着陈循,看他想要怎么表演…… 不过,作为天子的第一心腹,王老大人自然也是有排面的。 他不能开口问,自然有人开口会问,譬如说…… “陈尚书此言何意?此事与吏部有何牵连?” 听到陈循的这句话,朱祁钰也来了兴趣,看着陈循坚毅的表情,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有些意味深长,顺着陈循的话头,便问了下去。 陈循轻轻吐了口气,沉声开口,道。 “启禀陛下,方才大理寺已言,此案乃利用殿试争权夺利的政治斗争,此次殿试,参与读卷者,皆内阁大臣,六部侍郎。” “如此规格的阵容,却出现了窃国家抡才大典,谋一己之私之事,除江渊,萧镃等人勾连主使之外,其他诸读卷官,或因利益牵连,或因人情世故,或因官场规矩,不能持心公正,连独善其身都做不到,反而同流合污,欺瞒君上,玩忽职守,此小事耶?” “六部侍郎,官居三品,已是朝中大员,国之栋梁,内阁辅臣,更是天子近臣,手握票拟之权,加尚书荣衔,此辈之人,不思报效君恩,视国家大典为私恩,可见朝中风气不正,吏治败坏,并非一日。” “吏部掌天下官员铨选,考课之事,未能及时整顿吏治,岂非有过?” 目瞪口呆! 陈循的这一番话,让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尤其是江渊等几个参与读卷的大臣,更是一脸无语。 他们还搁这讲事实,摆证据呢? 可谁想到,人家陈老尚书,这就开始上价值了? 再看被弹劾的对象,吏部的王文,早已经是满头黑线,摆起了招牌的臭脸。 殿中一阵议论纷纷,天子似乎也有些动容,沉吟片刻,天子开口问道。 “天官大人,陈尚书此言,你有何话说?” 总算是给了王老大人说话的机会,但是,当所有人期待着这位大冢宰火力全开的时候。 王老大人憋着一口气,到最后却只能气哼哼的拱了拱手,开口道。 “陛下,陈尚书所言有理,殿试舞弊一案,数名大臣勾连纠结,窃国家之恩为己用,诸读卷官明知如此,却萧规曹随,不发一言,同流合污,此乃吏部未能澄清吏治之过,臣无可辩驳,请陛下责罚。” 啊这…… 殿中迅速安静了下来,老大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一副震惊的神色。 他们没听错吧,这向来谁都不服,逮谁怼谁的天官大人,竟然就被陈尚书的这么两句话,给说的无言以对,服软了? 要知道,这位陈尚书,压根就是在胡说八道啊喂! 就算是退一步说,这件事情涉及到了吏治的问题,朝臣们相互串联,蒙蔽天子,玩忽职守,可这和吏部有什么关系? 不错,吏部的确是掌天下官员铨选,考课之权,但是,到了六部侍郎,地方巡抚这样的级别,考课的权力,已经不全由吏部来控制了,更多的是要看官声,政绩,人脉等一系列复杂的因素。 每一个三品大员的身后,都有着无比庞大的关系网络,除了天子亲自决断之外,仅凭朝中的力量,想要调动,拿下一个三品大员,需要经历一系列的争斗和利益交换。 这次涉及这么多人,他们每个人,能够走上这个位置,除了因为自己的能力,德行,政绩足够之外,很大程度上都代表着属于自己的那一派的利益,这岂是吏部一言而决的事? 更不要提,除了这些侍郎之外,那几个内阁大臣,都是天子钦点入阁的,其考核权,根本就不在吏部的手里。 所以说,这件事情根本跟吏部…… 等会…… 一念至此,不少大臣的脸色微变,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但是,还没等他们想透,便见得前头大臣当中,又有一人出列,道。 “陛下,都察院掌纠劾百司,察百官猥茸贪冒,败坏官纪之事,此番殿试,诸臣勾连,风气败坏,都察院未能察查,臣身为左都御史,亦有过错,请陛下责罚!” 看着出言之人,老大人们面面相觑,若有所思。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都察院总宪,陈镒! 明白了…… 接连两位七卿重臣出面,对于陈循的话毫无反驳,自请责罚,这本身就是极为反常之事。 这个时候,如果还看出来点什么,这帮大臣,在这朝堂上就白混了。 殿试舞弊,诸读卷官或勾结牟利,或沉默不言,坐视不理,若是坐实了,那么,陈循所说朝廷风气不正,吏治败坏,倒也不算是夸大其词。 问题就在于,这件事情谁该来负责任呢? 这些侍郎有些是原先就在位的,有些,却是土木之役后提拔上来的,尤其是内阁大臣,更是天子钦点的。 所以,真的要追究的话,得追究提拔他们的人,甚至于,朝堂风气不振这回事,还得再往前追溯。 可这是能说的吗? 陈循在朝堂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他当然清楚,这件事情不能怪吏部,甚至都不能怪都察院。 都察院虽然纠劾百司,但是,只要了解都察院的运作就知道,都察院辖下六科十三道。 六科监察六部,十三道监察地方,但是无论是六科还是十三道御史,所监察的都是政务疏失,而并非官员本身。 他们固然有弹劾之权,但是,也并非毫无限制,尤其是到了三品以上的这个级别,若无实证,更不是能轻易弹劾的。 所以说,这件事情如果说要追责,得追责提拔这些人上位的,如今坐在御座上的天子,如果说要追责,得追责当初放任王振,把好好的官场搞得尽是明哲保身,习于阿谀奉承,粉饰太平的太上皇。 能明白这一点,也就能够明白,为什么一向在朝中谁也不服的王大天官,这回会这么轻易的低头认错,也就能够明白,为什么连陈镒这个左都御史,都毫不辩驳,自请其罪。 说白了,他们是在给天子,给太上皇背黑锅! 尤其是王文,这次算是被狠狠的拿捏了一把。 陈循是算准了,他只要开口说这件事,那么这个哑巴亏,吏部吞也得吞,不吞也得吞。 不然的话,一旦辩论起来,很容易就攀扯到天子身上。 作为天子的第一心腹,王文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必须得捏着鼻子,配合陈循。 当然,看王文如今的表情就知道,被这位陈尚书算计了这么一把,这位老天官心里必然不舒服,以后保不齐,得找机会把场子找回来。 但是,至少现在而言,王文,陈镒这两位重臣,已经和陈循站到了同一战线上。 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要知道,这两位老大人,站出来认错的态度干脆利落,并无任何纠缠之意。 但凡仔细想一想就知道,他们认错的前提是什么?是认同陈循的结论! 而陈循得出吏治败坏,朝堂风气不正的基石是什么?是大理寺对于殿试舞弊一案的论断是正确的。 也就是说,无论是王文,还是陈镒,都已经认同了殿试舞弊一案,就是萧镃,江渊,张敏,朱鉴等人暗中勾结,借殿试牟取私利,而其他一众大臣明哲保身,袖手旁观的这个结论。 弄清楚了这些,在场的诸多大臣,望着陈循的目光,都不由带上了几分敬畏之色。 这位老大人,平时不声不响的,但是谁能想到,这甫一出手,便生生的把局势陡转。 如今,已然不是杜宁被这帮大臣围攻了,而是三个七卿重臣立在这,和这些大臣们对垒。 固然,这些读卷官们,都各有背景势力,但是,他们的人脉再广,能广的过眼前的这几位吗? 更不要提,他们当中很多人的依仗,其实就是他们中的几位。 果不其然,随着这几位接连的表态,殿中原本想要出面,为江渊等人辩驳的大臣,顿时犹豫了起来。 就连最开始出列的吏部侍郎赵新也皱了眉头,一时有些踌躇。 见此状况,江渊的额头上渗出了一丝汗水,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和陈循闹翻了。 这么多年了,他之前居然没有发现,自己这位老师,竟是如此的心思缜密,手段了得,不仅出手大胆,而且,还如此狠辣…… 当下,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于是,深吸一口气,江渊上前一步,沉声开口,道。 “陛下,臣自知有罪,不敢辩驳,但是,殿试一案,涉及六部,内阁等多位朝堂重臣,任何疏失之处,都会令天下非议,更会引发天下举子质疑朝廷公正。” “大理寺呈上的这份奏报,含糊其辞,多有猜测之语,并无实证,若就此公之于众,臣一己荣辱无关紧要,但是,天下百姓之民心民意,恐难慑服,请陛下三思!”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零二章:格局 文华殿中,朱祁钰高居御座之上,看着江渊义正言辞的样子,却并没有开口说话。 前世今生,他已经跟朝中的这些大臣打过无数次的交道了,但是,重新来过,他还是不由感叹于,这帮老狐狸的政治功力。 当然,他指的不是江渊,而是陈循! 殿试舞弊的案子,真的要上奏的话,其实也不是没有机会,但是,杜宁一直等到现在,恐怕就是被陈循在按着。 至于原因,如果仅仅认为,是要拿下江渊这些人,只怕是小瞧了陈尚书的格局。 事到如今,江渊还在纠缠于大理寺有没有实证,但是熟不知,从陈循出手的那一刻起,他就败局已定。 或者说,他的结局,对于杜宁来说或许很重要,可对于陈循来说,最多只能算是次要的目的。 因为陈循的着眼点,压根就不是江渊,张敏这帮人,而是朱祁钰这个皇帝。 这一点,满朝堂上,能够看得出来的,只怕不超过三个人,朱祁钰这个皇帝,自然是其中之一。 陈循是谁? 清流之首,从庶吉士做起,一步步升任翰林学士,很长一段时间内,是内阁实际上的话事人,虽然后来见势不妙,利用了高谷一把,自己跳出了内阁的火坑,抢先进入了七卿的行列。 可即便如此,他的基本点,还是在清流势力当中,作为清流的领袖,陈循在意的,必然是清流的利益。 但是,这两年下来,朱祁钰的种种表现,已经明显带着打压清流的势头。 这对于陈循来说,显然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那么,如果要改变这种状况,该怎么办呢? 最下下策的办法,自然是带着清流势力竭力反抗,但是,这无疑是饮鸩止渴,大明的历代皇帝,在跟大臣的斗争当中就没有落败的。 何况,如今御座上坐着的是朱祁钰这样一个明显不好对付的皇帝,所以,跟皇帝作对,是怕自己死的不够快。 对于这一点,高谷,彭时,裴纶,商辂等一干前清流,有着血泪教训。 所以陈尚书,肯定是不会犯这个错误的。 稍微好一点的办法,自然是竭力进谏,扭转皇帝的印象,但是这一点,操作起来更难。 进谏这种事情,是要讲技巧的,稍不注意,反而要把自己搭进去。 所以,得等机会! 这次殿试舞弊案,就是陈循要等的机会。 平心而论,朱祁钰对于清流,是有偏见的,觉得他们空谈礼义道德,但是实际上,能做实事的不多,甚至于,就连他们坚守的所谓道德,实际上他们自己也未必能恪守的住。 尤其是见到被这帮人忽悠的惨兮兮自挂老歪脖子树的崇祯后,他心里就不自觉的对清流产生了反感。 这种偏见是最可怕的,因为朱祁钰不会说出来,但是,却会体现在他日常的政务处理当中。 因为不会说出来,所以,陈循想要明着进谏也没有法子。 所以,他这次真正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就是想要借殿试舞弊案来让朱祁钰这个天子,认识到一个现实。 那就是,清流并非无用,从地方一步步走上高位的官员,也并非毫无缺憾。 要知道,这次的殿试舞弊案,虽然以萧镃和江渊为主使,但是,张敏,朱鉴等同谋,严格意义上来说,都不能算是清流出身。 至于其他各部的侍郎,更是如此,他们有的出身科道,有些地方经历丰富,有的久在部院,但是在这次殿试舞弊案中,却都缄默不言。 陈循是亲自参与了第二次的阅卷了,所以他很清楚,最开始呈上去的那十份试卷,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殿试和会试不同,没有什么主考官,同考官之说,理论上来说,参与阅卷的十个读卷官,是各自独立,互不统属的,这也是殿试阅卷,会从翰林院,内阁,六部各自抽调人手的原因。 但是到最后,却还是闹出了这样的笑话,原因何在? 萧镃,江渊等人,固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剩下的这几个人当中,但凡有一个人提出反对的意见,那么,萧镃等人的筹谋,就会立时失败。 甚至于,都不必提出反对意见,只需要他们公正审评,选出自己觉得最好的试卷呈递上去,那么,在天子御览之时,程宗的那份并不算出色的试卷,理所当然的,不可能名列一甲。 之所以他们没有这么做,一是因为所谓的官场规矩,二是因为不想得罪人。 江渊之所以敢这么做,其实就是掐准了这一点。 他先是说服了张敏,朱鉴,又联合了萧镃,相当于挟内阁,翰林院之势,去跟这些侍郎们对垒。 按照之前殿试的规矩,萧镃是翰林学士,所以,殿试由他来主持,所以,当萧镃暗示他们要统一标准的时候,他们觉得不妥,但是,出于不想得罪人的想法,硬是没有人站出来反对。 所以,闹出了这样的局面。 从这个角度而言,陈循说官场风气败坏,并不是没有根由的。 但是问题就出在这,天子一味打压清流,重用有地方经历的大臣,可事实上,两者不过半斤八两而已,谁也不比谁做的更好。 清流固然有自己的缺点,但是,至少有一点,对天子来说,是需要的! 那就是,对于清流来说,声名道德,就如性命一般! 清流不是不会犯错,但是清流犯错的代价,要比普通的官员大的多。 便如萧镃,殿试一案后,他最坏的结果,是被罢官致仕,但是,他要面对的,却是来自士林举子们的唾骂,所以对于他来说,还不如一死了之。 再如江渊,满朝堂看看,这殿中参与读卷的人这么多,唯有江渊一个人,是最着急的。 其他的人,虽然也同样在想办法,但是,都还算淡定。 为什么? 是因为他们淡泊名利,不计得失吗? 不是! 是因为江渊出身清流,这个罪名对他来说,一旦坐实,士林清誉尽毁,他的仕途也就走到头了。 可换了其他的人,诸如张敏,朱鉴等人,哪怕背上殿试舞弊的污点,他们还有实打实的政绩,功劳能够撑着,或许眼前的日子难过一些,但是,日后总有复起的机会。 别的不说,朱鉴的名声都狼藉成什么样了,可人家身上,背着一个迎回太上皇的功劳,就能安稳的立在朝堂上。 其他的这些侍郎们,也都差不多。 他们之所以不着急,或者说没那么着急,一是因为他们不是主谋,二是因为,他们并不像清流一般,完全依靠声望立身。 有这一点,清流,对于天子来说,就应当是有用的! 杜宁今天为什么要火力全开,把矛头对准所有人,或许,连杜宁自己都不知道,这是陈循在告诉朱祁钰一件事。 清流,自有风骨! 不管这种风骨是真的守心中之道,还是一直被人诟病的,沽名钓誉,为了博取名望之举。 但是终归,官场当中,朝局之上,应当有清流的一席之地。 这是最终,陈循想要借此机会,对朱祁钰这个皇帝说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在进谏,只不过,手段更加巧妙,而且,摸准了天子的脉搏。 所以按理来说,这个时候,该是朱祁钰表态的时候了。 陈循已经将局势打造成了,接下来,只需要朱祁钰驳斥江渊,对朝廷一众大臣昭示出,他这个天子绝不姑息,不会因众不罚的态度,这一场殿试舞弊案,就会有一个圆满的落幕。 很完美,但是,朱祁钰到最后,却依旧没有开口,而是将目光放到了陈循的身上。 他有一种感觉,这位陈尚书,目的没有这么简单。 所以眼下,还不是朱祁钰这个皇帝开口的时机…… 果不其然,感受到上首投下来的目光,陈循轻轻吐了口气,直接上前,却并不是对着天子,而是对着江渊,斥责道。 “事到如今,不曾想江阁老仍旧执迷不悟!” “你口口声声说,大理寺呈上的奏报含糊不清,并无实证,那老夫倒要问问你,想要什么实证?” “那程宗的试卷,难道不是你所选出?首次呈送御前的十份试卷,为何皆是二甲,三甲的试卷,无一可入一甲?” “到了现在,你还要拿读卷官学识不足,一时误判这等荒谬的理由,来强词夺理吗?” 面对一声声的诘问,江渊的脸色有些泛白,初秋的时节,额头上却渗出了丝丝的汗迹。 他没有想到,自己曾经的老师,如今竟然真的要置他于死地。 苍白着脸色,江渊咬着牙辩解道。 “策论一道,重经世致用之策,次重文采,陈尚书,我承认此次殿试阅卷有失,未能选出最佳试卷,但是,绝无徇私之处。” “大理寺指控我等私下勾连,却只能拿出萧镃一人的证词,本就是孤证不立,如今尚书大人不仅不予清查,反而对我声声责问,是欲诛心否?” “本官竟不知,到底是何人,在利用殿试一案,行政斗之事!” 话音落下,陈循的脸色变得难看无比,旁边的一众大臣,却是忍不住议论起来。 看来,这江渊果真是被逼急了,这种话都能说的出来。 要知道,虽然朝堂上下,都知道他和陈循已经闹翻了,但是,毕竟陈循曾是他的老师,士林当中,还是极讲究这种关系的。 眼下,江渊反咬一口,说陈循借殿试一案,要整倒他,这可就有意思了,这种师徒相斗的场面,可着实是难得一见! 这其中,最暗自偷笑的,莫过于刚刚被陈循坑了一把的王文了。 让你这个老家伙算计人,自食其果了吧? 虽然说,江渊反戈一击,士林最为非议的肯定是他,但是,作为江渊的老师,被自己的弟子这么攀咬,传了出去,陈循可是要大大的丢一回脸的。 想了想,这位天官大人似乎是害怕戏不够好看,悠哉哉的跟了一句。 “啧啧,江阁老好生伶牙俐齿,你的意思是,策论一道,各有所见,优劣难分,那这么说来,倒是我们这帮老家伙,见识浅薄,有眼无珠了。” “陈尚书,你瞧瞧,咱们连几篇策论的优劣,都分不出来,还窃据七卿之位,简直是贻笑大方啊,是该退位让贤了……” 这话看似是在帮着陈循,但是话里透着的那股风凉气,却忍不住叫陈循磨了磨后槽牙。 他岂会听不出来,王文这是在嘲讽他,连自己的弟子都管教不好! 这个心胸狭窄的老东西! 瞪了王文一眼,这个时候,陈循却没工夫跟他计较,虽然说,王文明显是在说风凉话,但是,也算是在帮他。 言下之意,我们要是连几篇文章都看不懂优劣,早就没脸皮呆在朝堂上了,那还跟你江渊一样,好意思在这逼逼赖赖…… 低头看着江渊,陈循叹了口气,道。 “江阁老,朝堂之上,意见相左,甚至是一时出错,并不稀罕,陛下圣明仁慈,亦不会过分苛责。” “但是,你需知道,朝廷抡才大典,乃是我大明选才之本,主考官乃是陛下,你身为读卷官,伙同萧镃等人,欺瞒君上,胁迫朝臣俯首,此等擅权之举,岂是人臣当为?” “事到如今,你难道还要执迷不悟吗?” 果然,闻听此言,上首的朱祁钰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他就知道,陈循这个老家伙,没有这么简单,他这次这么张扬的出手一回,怎么可能就单单只是想要证明一下清流所谓的风骨? 这一回,他是名声也要,好处也要! 这一番话,在普通大臣的耳中,或许觉不出什么,只觉得是刚刚和江渊相互争论的延续。 但是,对于朱祁钰和一帮重臣来说,却立刻就察觉到了不对。 朱祁钰坐在上首,所以看的更加清楚,这番话说完之后,一直都对这件事情平静以对的一帮七卿大臣,顿时神色变得肃然起来,相互交换着目光,最终,他们的目光定在了江渊的身上。 话已经说到这了,接下来,就只看江渊能不能听得懂了。 若是他能听懂,那么,事情只怕就要变得有意思了。 当然,如果他听不出弦外之音,那,这场大案,不管是不是如江渊所说,孤证不立,恐怕都要就此结束了……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零三章:抽丝剥茧 论政治敏锐度,江渊肯定是比不过一干七卿重臣的,但是,他到底也是在朝堂上呆了这么多年的,基本的直觉还是有的。 就在刚刚王文开口附和陈循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这个错误,直接将他推到了悬崖边上。 这件案子,原本是江渊用来陷害萧镃的,所以他和程宗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关系,有这一点在,就意味着,根本不可能被人抓到证据。 只要证明不了他是主谋,那么,罪名理所当然的,就会落在萧镃的头上。 尽管后来事情一路波折,但是,江渊一直都没有太过担心,最大的原因就是,没有证据。 这也是他刚刚一直在强调的,这件案子,大理寺不管怎么查,能够拿到的实证,都只有萧镃的证词。 但是按照刑案的逻辑,仅凭这一点孤证,是完全不足以指证他的。 所以,直到早朝之前,他都是信心满满。 甚至于,对于杜宁后来的指控,他心中都有些嗤之以鼻。 争权夺利,政治斗争? 这算是什么罪名! 江渊在刑部呆了不短的时间,也算是对刑狱有所了解,他没想到,堂堂的大理寺卿,竟然用这等模糊不清,查无实证的罪名。 但是事实很快证明,错的是他。 虽然杜宁在最开始的时候,遭受到了一阵围攻,但是随着陈循出面,局势迅速逆转。 这并不是因为陈循有多么巧舌如簧,气势逼人,而是,他看到了江渊之前没有看到的地方。 朝堂之上,向来讲究的是势。 刚刚江渊质问陈循,说对方也是在借此机会,党同伐异,和杜宁合谋,行政斗之事。 这并不是江渊在胡说八道,而是大多数朝臣一眼就能看得穿的事情。 事实上,虽然江渊当时在气头上,没有顾及陈循的身份,有些口不择言,但是,这也的确是他的心里话。 同样都是政治斗争,你有什么立场来指责我? 很快他就得到了答案,但是这个答案,不是陈循给的,而是王文给的。 江渊很清楚,王文是天子的心腹大臣。 最开始陈循提到吏治的时候,他隐隐约约能够意识到陈循的目的,是在拉拢,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在威胁天子党。 说白了,如果王文不帮陈循,那么,吏治败坏的名头,就可能压在天子的身上。 但是,当时他便有一个疑惑,这种程度的威胁,王文真的就没办法接吗? 或者换一种说法,陈循凭什么来的底气,有胆子把这顶帽子扣在天子的头上? 后来,王文和陈镒的接连表态,更是加重了他心中的不解,只不过当时,他没有时间细想。 可刚刚王文虽然不满,却明显依旧站边陈循的态度,却让江渊忽然豁然开朗。 他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那就是,无论是王文还是陈镒,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否定殿试舞弊一案的真实性。 刚开始的时候,江渊觉得这是陈循逼迫,王文和陈镒不得不妥协。 但是仔细想想,明显并非如此。 这并不是陈循所作所为的结果,而恰恰是王文等人和陈循站在同一立场的原因。 刚刚王文说什么? “……这么说来,倒是我们这帮老家伙,见识浅薄,有眼无珠了……” 殿试阅卷,头一次是他们这些读卷官,第二次,就是六部七卿这些老大人们亲自上手了。 王文的话明显是在反讽,但是,却让江渊意识到了很重要的一点。 那就是,打从一开始,他的方向就错了,大错特错! 他,包括其他的读卷官在内,一直都觉得,大理寺不可能拿得出来详实的证据,所以,不可能定他们的罪。 所以他们一直想的,都是如何脱罪! 可这恰恰就是关键之处……大理寺根本就不需要证据! 两次阅卷的结果,就是最好的证据。 既然这两次阅卷的结果有这么大的差异,那么,必然有一方错了,错的人不可能是这些六部七卿,所以只能是他们。 这一点,从结果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他一直想要用“学识不足,各有见解”的理由来蒙混过关,证明这只是一次意外事件。 可王文的态度,给他彻底泼了一盆冷水。 还是那句话,王文是天子的心腹大臣,所以很大程度上,他的态度,代表着天子的态度。 这也是最让江渊后悔的一点,他怎么忘了,这件案子,是天子亲自“查”出来的! 不论最后这案子到了谁的手里,所谓殿试舞弊,打从一开始,就是天子已经定性了的事。 这一点,除非天子亲自开口,否则就是不可推翻的。 无论是大理寺,还是陈循,王文,陈镒等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的。 换句话说,江渊以为大理寺最薄弱的一点,恰恰是最坚固,最不可推翻的一点。 方向一错,自然是满盘皆输。 他在这一点上反抗的越激烈,就越会招致王文等一干天子党的不满。 这不是阴谋,而是明晃晃的阳谋,陈循并不是在威胁王文,更不可能是在威胁天子,他只是看出了天子的用意,所以,拉大旗作虎皮,让王文等人不得不帮他而已。 这种手段,在官场上,是最可怕的。 因为它几乎算尽了王文等人辗转腾挪的余地,朝堂之上,尤其是到了七卿的地步,手段,心性,人脉资历,个个都是出众的很。 双方相争,谁也不敢说有十成十的把握能赢,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对方留有什么底牌。 但是陈循的这一招,不论王文手段有多厉害,脾气有多大,他都没有施展的余地。 所以,哪怕陈循明摆着是拉吏部当替罪羊,哪怕王文这个桀骜的老家伙满肚子火,可也得按照陈循划定的路线来走。 所谓一通百通,想明白了这一点,很多原本江渊想不明白的事情,也就自然而然的明白了。 还是那个问题,同样都是政治斗争,你陈循凭什么来指责我江渊? 答案就是,政治斗争和政治斗争是不一样的! 殿试一案,江渊没有用到任何超越朝堂规矩的阴私手段,虽然说是他陷害萧镃,但是,那只能说是萧镃政治眼光不够,加上自己也贪心,所以踏入了陷阱,怪不得别人。 这一次的朝议,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一样的,陈循和杜宁,虽然手段不同,但是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依旧是在进行政治斗争,有属于自己的政治目的。 这也是江渊的底气,或者说最大的疑惑之一,大家既然都是政斗,都没有触动朝堂的行事禁忌,凭什么他要受万般诘问,而陈循等人却能堂而皇之的来指责他? 原先江渊一直不懂,但是现在他明白了。 如果说,王文的话,是让他从迷思当中惊醒的话,那么,最后陈循“语重心长”的那番话,就差直接点明了。 政治斗争,不仅仅是不动用阴私手段,就可以各凭本事的地方。 更重要的,要知大势。 政治斗争本身不是错,朝堂之上,尔虞我诈,互相倾轧本是常事,甚至可以说是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的事。 陈循说什么“……意见相左……一时出错,并不稀罕……”,其实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为什么陈循做可以,他江渊就不行呢? 因为他犯了最大的一个错误,那就是,把所谓的朝堂规矩,看的重过了天子! 再直白些说,朝堂上政治斗争的这些所谓规矩,是用来约束朝臣的,但是,不是用来约束天子的。 朝堂之争,有得利者,必然有失利者,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但是不论得利失利之人,指的都是参与争斗的朝臣,天子是超脱于这个体系之外的。 殿试一案和今天的朝议固然都是政治斗争,但是二者最大的不同,就在于陈循要斗的是江渊,或者也有可能,是他们这十个读卷官,到底是谁,江渊已经搞不明白了。 但是他清楚一点,那就是,无论他们怎么斗,和天子无关。 然而殿试一案,天子之所以大发雷霆,一众重臣之所以打从一开始,就给这件案子钉上了舞弊是事实,必须有人负责的认识,原因就在于陈循最后的那句话。 “……欺瞒君上,胁迫朝臣俯首,此等擅权之举,岂是人臣当为?” 诚然,陈循的说法有些夸张,但是,他提醒了江渊一点,那就是,他虽然算计的是萧镃,但是,他所用的手段,却已经实质上威胁到了天子的权力。 虽然说,江渊早已经盘算好了,会在事后揭发萧镃。 但是,这是他的想法,对于天子来说,程宗的那份试卷,能够作为榜首被摆到天子的案头,就证明了一点。 那就是,设立十个殿试读卷官的相互制衡体系,已经失效了。 想当年,太祖皇帝为何要撤中书,废宰相? 最直接的原因,就是胡惟庸擅权! 大明的体制之下,朝事无大小,皆由天子决断,这是不可动摇的铁律。 江渊要斗萧镃,没有问题。 可他通过种种手段,操纵殿试的结果来斗萧镃,问题就大了! 因为,操纵殿试的结果,不仅仅可以用来斗萧镃,更可以用来培植党羽,笼络人心,甚至是欺上瞒下,谋逆犯上。 所以江渊的错,不是他要斗萧镃,甚至都不是他让朝廷的抡才大典不公正,而是他触碰到了皇权的禁忌。 事实上,如果江渊在程宗的试卷呈上的第一时间就反咬一口,指控萧镃,那么,这个错误完全可以避免。 或者说,御座上换一位天子,反应稍稍迟钝一些,待江渊事后揭发出来,拨乱反正,那么,也大概率不会闹这么大。 但是,这次殿试恰恰就卡在了这中间。 江渊事实上操控了殿试的结果,蒙蔽了天子,这就是呈现在所有人面前的事。 最初的目的是什么,到现在为止,已经不重要了,但是这一点确定下来,他就已然是十死无生了。 说白了,没有权臣的权力,却做了权臣才能做的事。 想明白这些,江渊的心中一片惨然,面色也变得灰白之极。 他终于明白,为何他刚刚屡屡强调大理寺没有实证,是多么的可笑了。 这种事情,何需实证? 对于天子来说,有万一的苗头,也是宁杀错不放过。 皇权巍巍,至高无上,这个时候,谁跟你讲证据! 举目四望,江渊只觉得全身一阵发冷,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喘不过气来。 这般表现,自然是落在殿中几个重臣的眼中。 他们看了一眼陈循,心中不由感到有些可惜,江渊如此表现,看来,今天这场大戏,怕是要唱到这为止了…… 不过,就在江渊自觉已经走到绝路的时候,他没想到的是,陈循竟然带着几分感叹,再度开口,道。 “江渊,老夫还记得,当初在翰林院中,你清勤简静,文采出众,那时,先皇亲试才学,赞不绝口,赐你袭衣冠带,堪为国之栋梁。” “那时你意气风发,心怀社稷,缘何如今沦落至此?入朝多年,入阁两载,你的初心,究竟去了何处?” 这番话口气温和,却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味道,似乎江渊的所作所为,让陈循感到十分失望。 平心而论,虽然陈循是江渊的老师,但是,这是私人关系,既然进了这文华殿,便是同僚。 所以,这个时候,陈循用这种前辈老师的身份说这种略带教训的话,其实是有些不合时宜的。 当然,以他的身份,略微的失态,也没有人会计较就是了。 不过,他的这番话,却让一旁的几个尚书脸色变得玩味起来…… 这老家伙,看起来是不想放弃啊! 江渊听到这番话,心中亦是五味杂陈,陈循的这副口气,让他想到了当初在翰林院中跟随陈循受教的时光。 那个时候,他还没有真正踏足官场,对老师尽是孺慕,到底是为什么,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呢? 轻轻抬了抬头,江渊的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之色,但是,很快,他就愣在了原地。 因为,他在陈循的眼中,并没有看到往常的温情,反而看到了严厉和失望。 这种感觉,就像是他当初文章出了错,老师斥责他时一样。 这道眼神宛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江渊冷静下来。 他意识到,自己和陈循,早就已经分道扬镳了,就算是还存有师生情分,以陈循的性格,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叙旧。 再度咀嚼了一下陈循刚刚的话,江渊似乎隐隐想到了什么,但是,却始终像是有一层窗户纸挡着,就差那一点,抓不到窍要。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朝堂上静默无声,再无一人出言为此案辩解。 于是,天子终于圣音降下。 “江渊,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零四章:图穷匕见 江渊的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水,沾湿了他的衣襟。 看得出来,他这个时候十分紧张。 原本,江渊已经做好打算,俯首认罪,但是,陈循刚刚的话,却让他升起了希望。 他非常笃定,陈循绝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话,这中间,一定隐藏着什么含义。 可是,到底是什么呢? 江渊心中一阵着急,他很清楚,天子开口,便是到了最后的时刻。 这或许是他最后能够踏足朝堂,最后能够在天子和众臣面前开口说话的机会了。 一旦错过,他便将永无翻身之地。 可恶,来不及了…… 感受到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天子的一句话汇聚到了他的身上,江渊咬了咬牙,心中暗骂一声。 然而,就在此刻,他忽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抬头朝着内阁的方向望去,那里,有一道不同寻常的目光。 其他的人眼中,或许有惋惜,或许有幸灾乐祸,或许有失望,但是,总归是对着他江渊的。 但是这道目光,江渊竟从里头感受到一丝如释重负的意味。 虽然一闪而逝,但是,在此刻江渊高度紧绷的精神下,却依旧被他捕捉到了。 于是,他顿时心中一动,彻底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拜倒在地,叩首道。 “臣愧对陛下圣恩,轻忽国家抡才大典,实有大罪,此次殿试,臣确有联络同僚,选人不公之事,但绝无操纵殿试之心,更无慑服群臣,一手遮天之能力,恳请陛下明鉴。” 经过陈循的数次提醒之后,江渊已然意识到,自己犯的最大的错误,就在操纵殿试这件事情上。 这犯了朝堂上最大的忌讳,所以,这件事情才会闹得这么大。 那么,如果他想要脱罪,不,不能说是脱罪,事到如今,他和萧镃二人,辞官归乡,已经是板上钉钉的结局。 区别只在于,萧镃尚可保一家平安,但是,他却未必能担得起这个操纵殿试的罪责。 所以,他想要保住性命,就只有一条路。 这件案子,细论起来,他和萧镃都算是主谋,只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萧镃是受了他的算计。 刚刚陈循的做法,给了江渊启发。 政治斗争,很多时候,是不讲证据的。 当所有人都觉得就是你做的话,那么,这件事是不是你做的,都是你做的。 所以,在对待萧镃的态度上,所有人不约而同的觉得,他是政治斗争的失败者,罢官归去足矣。 但是,对于他江渊,却不行。 他背着这个罪名,哪怕没有实证,但是,在天子和一帮朝堂重臣,已经确定了有人操纵殿试这个先决条件下,剩下的就不是找证据,而是确定可能性最大的人,或者说,排除掉不可能的人。 江渊面临的就是这种状况。 不会有人相信操纵殿试的是萧镃,因为,他已经惨到割脉自杀了,也不会有人相信操纵殿试的是张敏或是朱鉴,因为,他们在这件事情当中,明显是跟随着江渊做事。 毕竟,按照萧镃的描述,举荐程宗是江渊的主意,这一点,他赖不掉。 至于其他的几个侍郎,那就更不用说了,说他们袖手旁观,玩忽职守还可以,但要说他们主谋,满朝堂也不都是瞎子。 所以排除到最后,只能是江渊。 这也是他最开始,觉得一切无望的原因所在。 但是,刚刚陈循的话,却给了他提醒。 还是那句话,这个时候,陈循不会跟他叙什么旧,刚刚的时候,江渊太过激动,所以,忽略了陈循话里的关键信息。 陈循是他的老师,对于他有提携之恩,可以说,江渊在官场上的每一次转迁,多多少少,都有陈循的影子,至少,也是他在背后撑场子。 所以,没有人比陈循更加熟悉他的升迁之路。 刚刚那番话,看似是在感叹他误入歧途,但是前头所有的话,都是废话,只是听着感人而已。 如果抛去掉感叹的因素,那么,陈循要表达的意思,其实就是最后一句话。 “……入朝多年,入阁两载,你的初心,究竟去了何处?” 这句话骤听之下,并无特殊之意,更像是质问。 但是,江渊在冷静下来之后,却立刻察觉到了关键。 如果仅仅是感叹和质问,那么,说‘入朝多年’便足够了,何必要加上‘入阁两载’。 这句略显突兀的话,才是重中之重。 内阁……初心…… 所谓的初心,这个时候当然不可能是什么经世济民,安辅社稷这样的话。 陈循当了江渊这么多年的老师,加上他们上次在陈府闹翻的事,已经很明显让双方都清楚,江渊打心底里,其实是热忱于仕宦之途,希望能够继续登上高位的。 这件事情知道的人不多,但是,却毋庸置疑,是陈循想要让江渊想起的“初心”。 事实上,到这为止,就是江渊听到这番话是,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的。 但是,这显然并不是陈循最终要表达的意思,因为,这对于眼前的局面来说,毫无用处。 这也是江渊始终觉得,自己隔着一层窗户纸,朦朦胧胧的抓不到最终窍要的原因。 陈循给的引导够多了,再多,就过分明显了。 最终的这一点,只能靠江渊自己来悟! 上首天子神色波澜不惊,静静的望着额头上满是汗水的江渊,既未继续询问,也未阻止。 这便让江渊心中一下子安定了不少,深吸一口气,他叩首于地,沉声开口,道。 “陛下,臣之罪责,不敢推脱,然臣不过内阁一普通阁臣尔,于十位读卷官中,亦非资历,职权,才学最出众之人。” “即便只是参与读卷的内阁众人,臣论实务见识,不如张阁老,论胆识功绩,不如朱阁老,何以令二人对臣俯首听命,愿意共同说服萧学士?” “更遑论其余六位读卷官,皆出自六部,与臣并无统属交际,仅凭臣一人,何以令诸人缄默不言,操纵殿试,动摇抡才大典?” 这话当然不是在问天子,当然,也不是像刚刚一样,在否认殿试当中存在舞弊行为。 江渊的这番话,用意已经很明显了。 殿中有政治嗅觉灵敏的,已然隐隐察觉到,这股山雨欲来的低压。 终于,在一片寂静当中,江渊开口道。 “陛下明鉴,此次殿试,十位读卷官内阁独占其三,群臣非忌臣之势而缄默也,实忌内阁之势尔。” “内阁三人,臣并非最出众之人,却以臣为主同萧学士商议,非忌臣也,实忌荐臣三人为读卷官之人尔!” 得了,这句话,便算是彻底挑明了! 群臣齐刷刷的目光从江渊身上移开,落到了内阁最前端,面色沉沉的首辅大臣,王翺身上! 江渊这句话含义十分明显,那就是,操纵殿试的事情的确存在,但是,真正的幕后主使不是他,他也没有这个能耐让群臣俯首。 不论是张敏,朱鉴,还是其他的各部侍郎,他们之所以愿意配合,不是忌惮江渊这个普通的内阁大臣,而是忌惮的是内阁,忌惮的是,地位堪比七卿的内阁首辅,王翺。 要知道,作为内阁的首辅大臣,当初商议殿试读卷官人选的时候,就是王翺提议,让内阁的三人参与读卷的。 这一点本没什么异常的,殿试本就该让翰林院和内阁来主导,王翺身为首辅大人,在这一点上积极争取利益,是很正常的。 但是这个时候,这个举荐的行为,却被江渊拿出来,作为攻击王翺的手段。 而这,就是陈循给江渊指的“明路”,或许,也是陈循真正的目的。 所谓“初心”,指的不单单是江渊入仕入阁的‘初心’,更重要的,也是陈循真正想要提醒江渊的是,他斗倒萧镃的‘初心’。 早在陈府的那一次,他们闹翻的时候,江渊的态度就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他筹谋这些,想要的就是翰林学士的位置。 对于江渊来说,他缺乏地方的经历,在刑部干了些年头,但是也只能算是中庸,背后若非站着陈循,他入阁都不容易。 所以,他想要继续前进,所谋求的,只能是士林声望,想要做到这一点,他就必须在清流当中,占据属于自己的位置。 翰林学士,是最好的选择。 而萧镃,就是挡在他前头的人,所以,才有了这场殿试的构陷。 正因如此,江渊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但是,当他刚才捕捉到来自内阁那一闪而逝的目光时,他忽然便明白了,他搞错方向了。 陈循要提醒他的是初心,但是,他只是想要,让江渊回忆起,他最初时候的打算。 如果没有这么多的波折,没有天子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对,没有萧镃割脉自杀,自证清白的事,那么,他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寻求王翺的帮助,让他助自己掌握翰林院! 想到这,江渊便算是豁然开朗。 陈循真正想要的,根本就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他,而是想要针对王翺这个内阁首辅! 这样的人,才值得陈循花了这么长的时间,筹谋布局,等待机会。 江渊……还不够格! 对于江渊自己来说,也只有搬出王翺,才能减轻自己身上的罪责。 他最大的错误,是操纵殿试,这一点,已经是辩无可辩,但是,幕后之人是谁,却可以再论一论。 如果他能够成功的话,那么,他固然仍然逃不过罪责,可最多就是一个提线木偶而已,至少,能够保住性命,运气好的话,还能平平安安的告老还乡。 这一点,足够江渊去搏了! 眼瞧着王翺的脸色阴沉的要滴出水来,江渊索性把心一横,直截了当的开口,道。 “臣不敢欺瞒陛下,早在殿试开始之前,首辅大人便曾与臣密议,道萧镃才德不彰,为人怯懦,难当大任,翰林院乃清流华选,岂可操于此辈之手?” “当时,首辅大人还说,此次殿试由翰林院主导,恐出差错,所以,他会举荐臣及张阁老,朱阁老三人共同参与,并说此次殿试结束后,他会向陛下进谏,将萧学士调往他用,举荐臣兼管翰林院事。” 静! 朝堂上针落可闻的静! 谁也没有想到,江渊竟然会这么直接,毫不遮掩的开始指控王翺。 这番话虽然没有点透,但是,对于在场的大臣来说,已经跟点透没什么区别了。 尤其是,当江渊说完之后,不少大臣纷纷想起,当初殿试一案初出,所有人的矛头都指向萧镃的时候。 似乎,好像,大概,这位首辅大人,曾经上过一份奏疏,称馆选庶吉士不可耽搁,所以,举荐了江渊暂掌翰林院事? 而且,当初朱鉴和江渊联合针对次辅俞士悦,不成之后,江渊转而讨好俞士悦,结果被当众落了面子,愤而不平后转投王翺的门下,这件事情流传甚广。 不少大臣都很清楚,在内阁当中,江渊和王翺走的很近,这段时间以来,江渊对王翺几乎是亦步亦趋。 这个时候江渊这么说,真的是空穴来风吗? 于是,殿中的气氛顿时怪异起来。 王翺的身份可不同于江渊,作为内阁首辅,又有辽东之功,他的身份虽然还不及七卿权重,但是,也不遑多让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这番话明显是私下密议,但是,江渊就这么说出来,说明,他已经管不了什么朝堂规矩,也管不了人情世故了,他就是要死死的咬住王翺。 再看这位首辅大人,果不其然,此刻亦是脸色难看之极。 所有人都看着王翺,但是,王翺的目光,却落到了陈循的身上! 当初殿试一案爆出之后,他心中一直都十分不安,怕的就是现在这种状况。 针对萧镃的筹谋,并不是他提出的,而是江渊主动提出的,但是,也是得到了他的默许和配合的。 当时,他是考虑到,出手的是江渊,而一旦成了,江渊掌握翰林院,对于他稳固内阁的地位,也大有好处。 但是谁能料到,阴差阳错之下,最终江渊深陷泥潭,翰林院这档子事,落到了他的手里。 那个时候,朝中便有议论,但是,始终没有下文,所以慢慢的,王翺也就没有太过放在心上。 可随着杜宁一次次的试图在天子面前将此事面奏,王翺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 直到现在,他的预感总算是证明了。 陈循这个老家伙,最终要针对的人,压根就不是江渊,而是他这个……内阁首辅!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零五章:杀招 真的要说起来,王翱和陈循,其实结怨已久。 要知道,最开始王翱空降到内阁之前,陈循便是内阁次辅,首辅之位迟迟不定,很多人都觉得,陈循有希望能够上位首辅,那段时间,包括陈循自己,也在积极争取,在朝堂上隐露锋芒。 但是后来王文,王翱二人从辽东而回,王文接了王直的吏部尚书,王翱则是一入内阁便成首辅,从这个角度而来,王翱算是挡了陈循的路。 再往后,二人更是矛盾重重。 当时内阁当中,陈循和高谷一家独大,虽然隐有分庭抗礼之势,但是王翱的到来,再次让二人团结起来。 王翱虽然势单力薄,可毕竟身为首辅,自然也不会受人拿捏,双方你来我往,明争暗斗了很长一段时间。 中间闹出了无数的事端,最典型的,莫过于经延侍讲上清流集体孤立王翱,以及后来王翱联合吏部引入内阁大臣这两件事。 双方因此几乎算是撕破了脸,最终,还是天子亲自出面调停,一方面核准了王翱举荐阁臣的奏疏,另一方面命陈循升任工部尚书,这场风波,才算平息下来。 但是,虽然表面上风平浪静了,可双方的梁子肯定是结下了。 当然,到了他们这等地步,私人恩怨固然是一方面,但是,双方相争,必然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之所以打从一开始,王翱和陈循就矛盾不断,看似是在争夺内阁的掌控权,但是实质上,其实在争夺清流的控制权。 内阁毕竟性质特殊,那个时候,天子打压清流的势头还不明显,翰林清流华选,转迁内阁尤其方便。 王翱身为首辅,如果不能在清流当中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势必会逐渐被架空。 可是以他的身份,要在清流中占据一席之地,就等同于在跟陈循和高谷抢位置。 这基本上是不可调和的矛盾,所以双方才会相互看不顺眼。 当然,这种矛盾,随着天子打破惯例简拔非清流入阁,又提拔非陈循一系,也和王翱并无深交的萧镃为翰林学士而逐渐被澹化。 但是,澹化不等于消失,虽然平日里王翱和陈循二人很少发生争执,以至于很多人都遗忘了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如此激烈的冲突,可王翱从来没有忘记过。 所以,他对于江渊的投靠,一直都保持警惕。 尤其是在殿试这件事情上,他始终心存不安,但是,可惜的是,和萧镃一样,王翱也没能经住利益的诱惑,放任了江渊。 事实上,在天子雷霆震怒之后,王翱就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个大错,所以一直都为此惴惴不安。 但是,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目光定在陈循的身上,王翱的脸色一阵阴沉。 果然这帮清流出身的人,玩起政治斗争来,是一把好手。 现如今的局面,已然很清楚了,陈循为了今天早朝,只怕准备的不是一天两天了。 从当初让大理寺抢下主审的权力,到后来在朝议上跟江渊闹翻,撇清自己,再到后来,一次次试图面奏发难。 这个老家伙,果然是心机深沉的很…… 眼下这种局面,王翱即便是看清楚了一切,也只能先求自保。 他清楚这件事情的背后是陈循,但是,却更清楚,对方已经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这场朝议,他无论能不能保住自己,都已经输了。 因为,他明知道算计自己的是谁,但是,却无法反击。 有之前陈循和江渊闹翻的事情,无论如何,他也攀扯不上陈循,眼下他能做的,就只能是自保。 但是反观陈循,无论江渊最终能不能扳倒王翱,他都立于不败之地。 好心机! 心中冷笑一声,王翱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今天的这份大礼,他记下了。 既然陈循能够用这么长的时间布局谋划,那他又何必急在这一时? 将目光从陈循的身上移开,落到江渊的身上,王翱的脸上闪过一丝怜悯,这个江渊,还真是拎不清楚。 怪不得早早的就被陈循当成了弃子。 众目睽睽之下,面对着江渊的指控,王翱除了脸色微变之外,却始终没有任何的动作,仿佛江渊说的不是他一样。 直到片刻之后,上首天子垂问,道。 “首辅,江渊说殿试舞弊一桉,乃是你在背后主使,对此,你有何话要说?” 这话问的平静,似乎和刚刚询问江渊的口气并无不同。 但是,王翱的反应,却和失措的江渊截然不同,他面色平静,上前一步道。 “陛下,江渊所言,不过困兽犹斗,胡乱攀咬尔。” “举荐内阁大臣为殿试读卷官,乃是惯例,臣并无逾矩,殿试舞弊桉后,翰林院选庶吉士乃是急务,臣举荐江渊,亦是循陛下旨意,以为江渊清简勤勉,向来并无劣迹,至于最终由臣暂掌翰林院事,亦非臣向陛下求取。” “臣不知江渊为何要攀诬于臣,但是,殿试一桉与臣无关,请陛下明鉴!” 说到底,作为内阁首辅,王翱也是有自己的定力的。 在陈循出招之前,他心中会有不安,但是,实际上对方出手之后,他反倒平静下来。 他可不是像江渊这样的清流,视名声如性命。 王翱之所以能够成为内阁首辅,靠的不是人脉,不是资历,而是实打实的仗剑驻守边关,是和王文一同出使辽东,说服脱脱不花撤军,奠定整个瓦剌战局转折点的功绩。 想要扳倒他,就凭江渊这几句没有实证的诛心之言? 未免太天真了! 陈循不愿自己亲自上阵,而要设计将江渊逼到绝路,无非也是没有绝对的把握罢了。 所以说,整座棋局当中,只有江渊是个弃子。 陈循为何对付王翱,筹谋了这么久,但是反过来,他王翱就真的没有任何的准备吗? 这番话,并没有什么强力的辩驳之语,核心意思就一句话……这事和我没关系! 但反而是这种态度,让群臣变得犹疑起来,开始怀疑江渊是不是在垂死挣扎,胡乱攀咬…… 见此状况,江渊也有些慌乱。 他很清楚,自己的指控,其实就如王翱所说,是在攀咬,这种情况下,王翱的反应越激烈,就越显得他心虚,可他越是平静,就越显得江渊像个跳梁小丑。 不过,事到如今,他已经没了其他的办法,只能死死的咬住王翱,把心一横,江渊开口道。 “陛下,殿试一桉,的确是臣鬼迷心窍,但是,臣区区一普通阁臣,岂有如此胆量蒙蔽圣听?” “若无首辅大人暗示,臣断断不敢行此事,请陛下明鉴!” 这就是在诛心了! 没有证据,只有推论,目的就是挑动所有人心中的怀疑。 不过,这种手段,对于王翱来说,着实不能算是什么难应付的事。 当然,面对江渊持续不断的攻击,王翱显然不能再用刚刚的态度来应付,于是,他转向江渊,开口问道。 “江阁老,你口口声声说,是我暗示你在殿试当中舞弊,那么我想问问你,你为何要听从我所说之言呢?” “陛下早已有言,内阁并无上下,皆为辅臣,首辅次辅之名,不过执掌不同而已,你既知我有操纵殿试牟取私利之心,何以未曾禀明陛下?” “这……这当然是因为,你把持内阁,以分票权钳制于我,所以我才……” 江渊的额头上不断冒汗,说话都有些不连贯。 他当然能听得出来,王翱这话是什么目的,因为这两个问题真正的答桉很简单。 那就是江渊自己想要谋求势力的扩张,想要拿到翰林院掌事的差事。 但是这话能说吗? 当然不能! 一旦他承认了这一点,那么,他在朝臣的眼中,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如今他本就没有证据,如果群臣对他产生这样的印象,那么,他的指控自然便没有了丝毫的可信度。 所以,他只能扯出这个借口,但是问题就是,只有真话才是无懈可击的,只要是假话,就必然会有破绽。 不待江渊说完,王翱便冷哼一声,打断了他,道。 “江阁老的意思是,本官在内阁,已然是一手遮天,威势无匹,可以随意指使阁臣了吗?就凭区区的分票权?” 一句话问的江渊说不出话来了。 刚刚那句话出口之后,他也意识到了问题。 分票权固然是首辅独有,但是,要说凭借这一点能够彻底掌控内阁,只怕也太低估内阁的体制作用了。 和其他衙门不同的是,内阁辅臣各自独立,皆有独自票拟,独自上奏,甚至是秉承上意独自拟诏的权力。 分票权只能决定他们日常处理的奏疏是哪些事务,根本不可能对一个阁臣形成实质上的威胁。 眼瞧着江渊无言以对,王翱摇了摇头,不再理他,转身便想要为此事一锤定音,但是,他刚转过身,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得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首辅大人,难道没有吗?” 这道声音一出,顿时在朝堂上掀起了一阵波澜,显然,他的出面,让诸多大臣也感到十分惊讶。 王翱眉头一皱,转头望着开口之人,心中不由凛然起来。 “陛下,臣弹劾内阁首辅王翱,欺压阁臣,弄权妄为,身为内阁辅臣,不知平顺内外,反而屡屡掀起朝争,实有负陛下重托,恳请陛下另择贤臣,掌首辅之位!” 众臣望着这位在朝堂上沉寂已久的大臣,神色各异。 朱鉴! 谁也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横插一脚…… 王翱紧紧的盯着朱鉴,旋即,他便望向了一旁的陈循和杜宁,见二人并无诧异之色,他便知道,自己还是低估这位清流领袖了。 他既然选在今日发难,又岂会只靠一个江渊? 面对着所有人的注视,朱鉴倒是不慌不忙,上前道。 “陛下明鉴,内阁早有定制,各辅臣皆有票拟之权,以防专擅,然而王翱自任首辅以来,借阁议之名,将朝廷内外大事统揽,虽名为各阁臣票拟,但是实则已窃众阁臣票拟之权,此为其一。” “自入阁之后,王翱不思尽忠报国,反而拉帮结派,排除异己,先后同前次辅陈循,前阁臣高谷多次发生冲突,江阁老,张阁老及臣等入阁之后,他又借分票之权,分化打压。” “凡阁议之上,赞同王翱之人,分票时便得朝廷关键政务,凡与其有分歧之人,则被旁置冷落,此等现状,非一日矣。” “今内阁诸臣,皆对王翱畏之如虎,此辈只知弄权之辈,何以担首辅之名,请陛下明鉴!” 这番话一出,顿时让在场的一众大臣议论纷纷。 就连王翱也握紧了拳头! 所以说,这才是真正的杀招吗? 和江渊不同的是,殿试一桉,王翱并没有真正插手,虽然说最后是王翱拿到了翰林院掌事权,但是,就如王翱自己所说,这份差事,是天子塞给他的,并不是他自己求的。 如果按照正常的步骤,最终得利的应该是江渊。 所以对于殿试一桉,王翱想要洗脱自己的嫌疑,并不算特别困难。 但是,谁能想到,陈循真正算计他的,并不是操纵殿试这个罪名,而是打压阁臣,控制内阁,专擅权位。 王翱毕竟是内阁首辅,前者的罪名太大,江渊在这种情况指控他,而且没有实证,着实是缺乏说服力,他所指望的,无非就是天子能起疑心而已,所以,王翱一直都很镇定。 但是,如今朱鉴站了出来,情况就立刻变得不同了。 殿试一桉,就即便是江渊的指控坐实了,王翱也仅仅只是暗示,真正的罪责在谁,还需要商榷,更何况,现在的情况下,根本就坐不实。 可是,朱鉴的弹劾就不一样了。 他所说的这些话,算不上全是真的,但是,至少是九真一假。 王翱没有想过刻意的排挤打压阁臣,可母庸置疑的是,他身为首辅,而且是直接从地方提拔,直接进到内阁的,为了维持自己的权威,有些手段是肯定要用的。 阁议是他控制内阁,最重要的手段! 如今,朱鉴硬要说他通过阁议,从其他阁臣手中攫取了各自的票拟权,不能说对,但是,也不能说错。 除此之外,他和陈循,高谷等人之前的争斗,也的确闹得很大。 更重要的是,虽然他没有刻意打压阁臣,但是,有些时候,顺水推舟的事,总是不可避免的要做一些的。 就如现在站出来的朱鉴,他之前和俞士悦之间的争斗当中失败,在内阁当中不说人人喊打,可备受排挤,却是毫不为过。 这种情况之下,王翱肯定不可能去亲近他,所以,稍稍利用分票权将其旁置,也并不奇怪。 但是,在现在这种局面下,他之前的这些行为,却都化作了朱鉴弹劾他的例证!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零六章:首辅大人的定力 文华殿中,低低的议论声持续不断。 对于一众大臣来说,今天的朝议,着实是让他们开了大眼界。 以大理寺卿杜宁启奏殿试舞弊一案为,这场朝议先后牵涉了三个内阁大臣,翰林学士,六部侍郎,又波及到吏部,都察院,现如今,更是直指内阁首辅王翺。 大臣舞弊,师徒反目,内阁互斗,以及一帮重臣之间你来我往的刀光剑影,看的这帮大臣心惊不已。 谁能想到这么区区的一件舞弊案,到如今位置,竟然已经牵动了大半个朝堂的重臣。 如今的朝堂之上,除了户部,礼部还未下场入局,满朝堂算得上重臣的,就只剩下一个内阁次辅俞士悦了。 局势风云变幻,以至于有许多大臣,这个时候早就已经被各种复杂的关系弄乱了脑子,完全跟不上一帮重臣们的节奏。 不过很显然的是,随着朱鉴出面弹劾王翺,朝堂之上大势已现。 紧随在朱鉴之后,江渊亦开口道。 「陛下,内阁拉帮结派,已非一日,王翺身为首辅,更是此中好手,吾等普通阁臣,在内阁中稍有不遂其意者,必遭冷落打压。」 「若非如此,臣万不敢听其暗示,鼓动萧学士在殿试当中行此大险,殿试舞弊,臣有大罪,但是王翺身为幕后之人,才是真正的朝廷之患,陛下圣明烛照,请万勿受此女干人所欺!」 和朱鉴一样,江渊的态度言辞,亦是激烈的很,甚至犹有过之。 王翺拳头捏的紧紧的,但是情绪却无比的稳定。 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冷静! 多年的官场生涯告诉他,如果在这个时候被情绪控制,那么,他的仕途之路必将就此终止。 现在的情况,很明显,这是陈循长久筹谋之后,专门针对他的一次政治斗争。 事到如今,原本的殿试舞弊案,已经不重要了,或者说,它已经退居次位了。 杜宁之所以要以此为起手,为的只怕就是这一刻。 先将江渊逼上绝路,让他疯狂之下,为了脱罪将王翺拉下水,随后朱鉴出面,将话题转移,从殿试舞弊,转向王翺在内阁揽权。 看似简单,但是实则,却步步杀机。 王翺自身的缺陷就在于,他长久在边境提督军务,所以,在京师的时间太短,即便是入阁两载,但是,这点时间对于他这样的重臣来说,想要站稳脚跟,依旧不容易。 他有资历,有功劳,但是,欠缺的是朝中的关系和人脉,可内阁的运转不能停,所以,他必须要用最快的速度,在内阁建立权威,然后通过其他阁臣的力量,让内阁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在这个过程当中,他很多事情,的确有揽权的嫌疑。 陈循此举巧妙就巧妙在,他将之前的诸多事情,同殿试舞弊案通过江渊联结了起来。 朱鉴出面弹劾王翺揽权,看似是扭转了话题,但是实质上,却并没有,因为现在这种局势下,殿试舞弊案,已经成为王翺揽权的佐证和延伸。 这个时候,王翺只揪着殿试舞弊案,就会显得避重就轻,被朝廷大臣视为是心虚的表现。 但是,若要他正面回应,那么这中间可攀扯争论的余地,可就多了去了…… 这件事情如果不能在今日解决,那么下朝之后,王翺势必会成为漩涡的中心。 到时候,朝堂上下,清流科道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他一个人的身上,想要经得起这样的审视,几乎是没有人可以做到的。 而且,这种质疑对于他来说,将是一次很大的权威冲击。 所以,他必须要在朝堂上解决此事,绝不能拖延下去,这是大前提! 确定了这一点,王翺的心情没有丝毫的轻松,反而变得更加沉重。 他当然有属于自己的底牌,但是,底牌只有用在最关键的时候,才是底牌,不然的话,只怕到最后,还是胜负难料。 目光沉沉的落到陈循的身上,此刻的王翺,强迫自己进入到绝对冷静的状态。 尽管此刻面对的是一个可能花了好几个月,细心筹谋,一朝发难要扳倒他的「政敌」,但是,王翺的目光当中,却没有丝毫的怨恨和不满,只有淡淡的审视! 他的眼神不算锐利,可却仿佛要看透人心一般,带着一股慑人的威势,这般眼神,让旁边的大臣,都隐隐感觉到一阵心寒。 这个时候,他们才想起,王翺可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他可是曾经仗剑守城,上马杀敌的人,不过平日里不曾展露出来,可这股气势一提起来,自然让人心惊胆战。 不过,陈循显然也是久经风浪之辈,面对王翺气势逼人的目光,他不仅没有丝毫的退缩之意,反倒带着淡淡的笑容平静的望了过去。 这副神情,就仿佛现在的一切,都和他毫无关系一样。 上善若水,以柔克刚,王翺的气势凌厉,但是,陈循却不卑不亢,如春风化雨般无形之中化解。 短暂的交锋一触即收,毕竟,这是朝堂之上,哪怕王翺是内阁首辅,也不可能给他留出太多的反应时间。 事实上,随着朱鉴的出面,远处不少御史言官,已经开始蠢蠢欲动,王翺若再无反应,只怕此事会越发难以控制。 深吸了一口气,王翺上前拱手道。 「陛下容禀,臣身为首辅,承蒙陛下恩重,掌分票之权,日日夜夜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懈怠,诸臣流转升迁轨迹不同,擅长不同,职责不同,分票之时,亦当有所差别。」 「此举非为打压,实则是出于朝廷政务平顺之考虑,然内阁初掌票拟之权,如何使用仍在摸索当中,既然诸阁臣觉得此举不妥,臣亦当改进,此后,内阁所处理政务,可以三月为期,轮换执掌,以避免有旁置打压阁臣之嫌。」 所有人的目光汇聚在王翺的身上,但是,这位老大人真正开口的时候,却仍旧不慌不忙,慢条斯理的。 「至于阁议之事,内阁不同于部院寺监,为协助陛下处理政务之司,阁议之举,是遇繁难庞杂之政务时,诸阁臣能共同商议,审慎票拟而定,亦是为内阁上呈陛下时,各辅臣能集思广益,以备陛下咨询。」 「如朱阁老方才所说,内阁诸臣皆有票拟之权,皆可随时进宫面圣禀奏,阁议只是商讨,若诸臣意见不同,自会列附其后,以备陛下裁决,并非一言而定,统一诸臣之意。」 这番话说完,一旁的几个尚书大臣,顿时目光闪动,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如果仔细观察的话,甚至能够发现,他们看着王翺的目光当中,莫名的多了几分重视。 与此同时,王翺还没有停。 刚刚朱鉴提出的质疑有很多,眼下,他必须一一回应。 「方才朱阁老所言,臣和彼时尚在内阁的陈尚书,高尚书曾有冲突,这是事实,但是,不过政见之争,不涉私人恩怨,更不可能操弄权柄,相互攻讦,相信这一点,陈尚书应当亦有同感?」 话至此处,王翺停了一停,将目光落在了陈循的身上。 见此状况,一旁的群臣都不由紧张起来。 要知道,虽然这看似是随口一提,但是,这可算得上是这场朝议上,二人首次正面对话。 刚才的时候,陈循气势汹汹,指责读卷官,叱骂江渊,甚至弹劾王文,但是唯独,他没有一句话提起过王翺。 哪怕到了现在,所有人都隐隐猜到,这场朝议,是陈循借杜宁,江渊等人之手,在针对王翺,但是,猜测毕竟是猜测。 可是现在,王翺开口发问,将话语权送到了陈循的手中,这位清流领袖,一切的始作俑者,又会作何回应? 是不屑的嘲讽回去?还是借此机会,义正言辞的回击? 又或者,是太极推手,继续隐于幕后? 众人瞩目当中,陈循倒是依旧平静,开口道。 「首辅大人说得对,我和首辅大人之间,不过是偶有政见不同,不为私怨。」 简简单单,说完之后,陈循便立在远处,并不在多说。 见此状况,尽管很多大臣已经有所预料,但是,心中还是忍不住有些失望。 原本他们还以为,能够见到两位大佬正面对撞,但是现在看到,到了他们这一步的人,对于这种彻底撕破脸皮,不留回旋余地的事,还是很谨慎的。 当然,这也是因为王翺在问的时候,其实就埋了陷阱。 他说的是「操弄权柄,相互攻讦」,换句话说,单论他们之间的争斗,并不是王翺一意打压陈循,而是你来我往。 所以,要么是你好我好大家好,要么就好好的论一论,当年的经筵之事…… 不过,陈循的这种态度,却令一旁的江渊和朱鉴同时有些脸色微变,只是,江渊是惶急,而朱鉴是意外而已。 倒是王翺自己,对于陈循的这副表现,并没有任何的诧异之色,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握当中一样。 眼瞧着陈循不再说话,王首辅不紧不慢的继续开口,道。 「殿试舞弊一案,大理寺已有结论,臣不欲多言,是因为大理寺察查许久,搜集的证据,证人,要比臣一人辩驳,更有可信之处,江渊方才之言,不过眼见事情败露,随意攀诬而已,臣识人不明,请陛下降罪。」 「此事起因,究其根本,乃是江渊暗中图谋翰林院,陷害萧学士,他攀诬于臣,亦是以此为由,既然如此,臣愿卸去兼掌翰林院差事,请陛下另择贤臣出任翰林学士,还臣以清白。」 面对朱鉴和江渊的指控,王翺沉着冷静,一条条的予以驳斥,条理清晰,态度沉稳,不得不说,颇有气度。 这一番番清晰的话语,也让朝堂上的风向悄然转变。 要知道,朱鉴弹劾的这些事,还算是有事实依据,但是,也都被王翺给一一解释了个清楚,至于江渊所说的,连证据都没有,如果早说的话,说不定还有人会信。 但是,到了他自己都难保的地步,才这么说,可信度确实不高。 于是,不少人望着王翺的目光,都多了几分敬意。 这种情况之下,仍然能够保持镇定,如此迅速的予以应对,果然,能够成为朝廷大佬的,没有一个是简单的。 那么,接下来就要看,陈循会不会继续穷追猛打了…… 虽然说,刚刚陈循出面给王翺「作证」,但是,这是否代表着陈尚书放弃对付王翺,却不一定。 因此,许多人都默默的望向了陈循。 让他们感到意外的是,这位始作俑者,这个时候,却依旧平静的站在原地,并没有要继续开口的样子。 与此同时,上首天子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不过,让群臣没想到的是,对于刚刚的指控和辩解,天子仍旧没有表明态度,而是直接点了人,问道。 「俞次辅,你身在内阁,应该对内阁情况最为了解,你来告诉朕,刚刚几位阁臣所说,到底谁真,谁假?」 最后的这句话,天子的口气有些微妙,让群臣都不由捏了把汗。 所谓圣心 难测,但是,身在朝中,谁又能不揣测天子之意呢? 这次朝议发展到现在,已经牵扯了太多的人,说是一团乱麻也不为过,这种情况之下,正是需要天子出面裁决之时。 但是,天子始终不表明态度,甚至于,在这个当口,点俞次辅出来,是什么意思? 诚然,俞士悦作为内阁大臣,是最了解内阁情况的人,但与此同时,更要清楚一点的是,他也是如今的内阁当中,唯一没有牵扯这桩案子的人。 毋庸置疑,这个时候,俞士悦站在谁的一边,虽然未必就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可到底会增加很大的赢面。 至于俞次辅的态度是什么,就更不好揣测了。 之前他跟朱鉴的过节,人尽皆知,闹得最厉害的时候,双方几乎反目成仇,时至今日,二人虽然同在内阁,但是关系依旧很差,而且,是毫不遮掩的那种差。 还有江渊,当初他转投王翺,可是狠狠的利用了一把俞士悦,他会不会趁机报复?这都说不准!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讲,更要清楚的一点是。 殿试一案,几乎所有阁臣都已经被卷了进去,而现在,陈循明摆着要针对王翺出手,并且是早有筹谋。 既然如此,那么也就意味着,这位陈尚书很可能是有把握的,如果这个时候,俞士悦选择了站在王翺的对立面,那么最后王翺倒了,他再进一步,几乎是毫无疑问的。 值此状况之下,俞次辅到底会帮谁,可着实是不好说啊……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二十一章:幕僚 一念至此,杜宁又是惊出一阵冷汗。 倒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会得罪人,或者是做了无用功而感到沮丧。 因为他陡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那就是如果这种状况变成现实,那么,他就是纯纯的好心办了坏事。 陕西一省之地,何其广阔? 试想一下,一旦诸王真的用了这种手段,或者如果决心更大,再隐忍一番,等杜宁去到其他的县府巡视时,再出手强行夺回杜宁已经收为“官田”和“军田”的田亩。 那么,那些无权无势的佃户,能够反抗吗? 必然是不能的! 如此一来,会造成什么样的局面? 从官府的田册上来说,这些田亩已经归属朝廷,但是,实际上它却被诸王所控制着。 这就意味着,官府和诸王的税赋,会同时落到佃户们的身上。 官田税赋本就沉重,如果再加上诸王的盘剥,那么,佃户们很可能辛劳一年,反倒要欠下租子。 这种状况,完全是有可能出现的。 退一步说,诸王知道不能竭泽而渔的道理,不会过分盘剥佃户,可田地的收成就那么多。 诸王拿了田地,肯定不会放弃自己到手的肥肉,那么,如此以来,就会形成另一种局面。 那就是明明都是官府登记造册的田地,但是,却收不上赋税来,只能成为账面上的田亩。 要真的是这样,那朝廷兴师动众,折腾这一场,又是为了什么? 这一刻,杜宁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地方庶务,繁难复杂,绝对要比所谓的朝堂斗争,刑桉审讯,要艰难的多。 这个时候,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澹澹的道。 “所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杜卿到陕西一趟,总不能只顾自己任上的官声功绩,留下一个烂摊子,给下一任吧?” 这话颇带着几分揶揄之意,也让杜宁放下心来。 天子没生气就好…… 苦笑一声,杜宁拱手道。 “陛下恕罪,的确是臣想的太简单了,施政之道,不可只顾眼前,而要想着能够长远发展,否则一任官员一个政策,真正苦的,还是百姓!” 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 天子虽然说的是留个烂摊子给下一任,但是,结合刚刚天子的一番“教诲”。 杜宁却立刻反应过来,这很有可能是个坑。 要知道,施政方针不能连贯,固然会给下一任官员带来麻烦,但是,更重要的是,会让百姓的利益受到极大的损失。 他可以刚硬,但是,不能保证每一任官员都是如此,所以,想要彻底解决问题,就得想一个能够长远保持的办法。 可是,冥思苦想了半晌,杜宁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 “臣愚钝,有负陛下圣恩,未能有两全其美的办法,还请陛下降罪!” 其实,如果硬要说的话,还是有几个办法的。 比如说,将收回的田亩,交给军队的耕种,成为真正的军屯,如此一来,只需要派出得力的将领,配合地方的监察御史,保证将领不和诸王勾结的情况下,让朝廷真正控制这些土地,并不困难。 毕竟,诸王的势力再大,也不可能动用武力去跟官军争抢,只要命地方的官军就地屯戍,自然可以解除后顾之忧。 但是如此一来,租种这些田亩的佃户,就会全部失业,严重的话,甚至会产生大批的流民…… 往常时候,杜宁可能狠一狠心,也就这么做了。 可是现如今,知道了天子的想法之后,他自然不可能再去触这个霉头。 除此之外,激进一点的法子,譬如劝说朝廷削藩,或者直接以隐匿田亩的罪名问罪诸王,平缓一点的法子,譬如和地方的仕绅合作等等…… 杜宁在朝这么多年,虽然大多数时候是纸上谈兵,但是,终归位在中枢,见到的奏疏政务多得很。 这些办法,他甚至能够列举出七八种。 但是,就如他所说,这些办法,都有严重的后遗症,区别只在于轻重罢了。 如果说,杜宁只是一个普通的地方官,这些办法他尽可以去用。 然而,如果说杜宁的目标,是能够通过朝廷上下和天子的考验,漂漂亮亮的完成整饬军屯的任务,给自己的履历再加上光鲜的一笔。 那么,他就必须做到两全其美! 还是那句话,一省之地都管不好,天子怎么可能放心,将六部,都察院,内阁这样的中枢衙门交给他呢? 因此,虽然内心沮丧,但是,杜宁还是不得不老老实实的承认,现在的他,距离七卿还差着一大截。 不过,这也让他更加痛下决心,回去之后,一定要好好的把这中间所有的关节都盘理清楚,拿出一个最有效,也最能兼顾百姓利益的方案来。 看着有点泄气的杜宁,朱祁玉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人哪,有些时候就得好好敲打敲打! 平心而论,杜宁是个人才,他虽然饱读诗书,但是,却并不是那种死读书的人,相反的,他的学习能力,和举一反三的能力,都非常强。 前世的时候,杜宁其实是在土木之变后受到的重用,和于谦一起协理军政,而且,那个时候他正值父丧,是被夺情起复,朝中颇有议论。 顶着这种巨大的压力,杜宁虽然开始的时候还有些生疏,但是很快就成熟起来,屡次被于谦称赞,几乎成了他的左膀右臂。 这一世,因为朱祁玉亲自统掌全局,于谦负责的事情被大大压缩,所以,杜宁虽然同样被夺情起复,但是,却没有在瓦剌之战当中发挥太大的作用。 不过,对于他的能力,朱祁玉是认可的。 只是,以杜宁如今的年纪,一下子被如此提拔,虽然是机缘巧合,但是惶恐过后,心中必定会有一次若有若无的得意与骄矜。 这种情绪,可能连杜宁自己都未必能察觉的到。 但是,如果放任不管的话,杜宁势必要吃些苦头。 所以,这次陛辞,朱祁玉先是对杜宁以重臣之礼待之,再毫不留情的指出他的理想化,便是想要打消他的这种焦躁之意。 一念至此,朱祁玉心中哼了一声。 陈循这个老家伙,这次怎么着也得好好的谢谢他。 自己的学生自己教不好,还得让他这个皇帝来提点。 事实上,这场奏对,看似是杜宁辛苦,但是朱祁玉自己,其实也不轻松。 他既要打消杜宁的骄矜,又要提点于他,让他看清楚自己未来的路,而且,还要顾及到杜宁会不会受打击太过,失去信心。 该施压的时候施压,该平和的时候平和,这要是换了其他人来,就算愿意费这个心思,也未必有这个能耐。 眼瞧着火候差不多了,朱祁玉继续开口道。 “有雄心壮志很好,但是,只有雄心壮志是不够的,杜卿也不必着急,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如此大事,仅凭杜卿一人,想要妥帖解决,并不容易。” “朕曾听闻,地方巡抚,因事务繁琐复杂,往往会多寻幕僚,为自己出谋划策,解答疑难,不知杜卿身边,可有这样的幕僚?” 啊这…… 杜宁愣了愣,他没想到,天子的话题转的这么快。 明明刚刚还在探讨如何解决整饬军屯的问题,而且那么刨根问底,这一转眼的功夫,就转到了幕僚的事上。 这幕僚,当然是有的! 事实上,不止是巡抚,普通的州府官员,乃至是县官,都会招募一些目标,来为自己出主意。 这些幕僚多是落第举子,以举人和秀才为主,这些人往往屡试不第,但是又不愿放弃做官的机会。 所以,会给这些巡抚,州府官员来当幕僚,希望干个几年之后,得了东家青眼,能够保举他们进入国子监,或者是到其他地方做个小官。 杜宁既然要到陕西去,自然不会忽略幕僚这件事。 他本是士林清流,人脉广阔,又是陈循的得意门生,顶着这张金字招牌,想要找几个得用的幕僚,实在是轻轻松松的事。 只要他想,到他府中自荐的人,怕是能排到京城外头。 不过,杜宁心气高,选人自然也十分严格。 如今幕僚虽然没满,但是,也大致有了人选。 当然,在天子面前,肯定不能这么说。 虽然他承认了自己暂时没有解决问题的好法子,但是,如果一开始就承认自己打算找一大堆幕僚,那不免会让天子觉得他是个无能之辈。 所以,踌躇片刻,杜宁只能谦辞道。 “陛下明鉴,臣这些日子,一直都在忙着交代大理寺的事务,得了闲暇,便往兵部去查阅了关于军屯的文书,尚无闲暇去想其他的事。” 这个回答,算是比较稳妥的。 不说不找,也不说找,只说公务繁忙,所以暂时还没有,不仅给自己留了退路,而且也营造了一个一心用事的良好形象。 不过,朱祁玉显然并没有在意杜宁的这点小心思,而是顺着他的话头接着道。 “如果没有的话,那朕给杜卿推荐一位如何?” 啊? 尽管心中已经隐隐有了预感,但是,天子真正开口的时候,杜宁还是忍不住一阵惊讶。 不过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拱手道。 “陛下推荐,必是良臣,臣岂敢推辞!” 闻听此言,朱祁玉的脸色却有些古怪,摇了摇头,他道。 “其实这个人,你也并不陌生!” 说着话,他对着旁边的内侍微微颔首,于是,内侍立刻会意,轻手轻脚的退了下去。 片刻之后,一个身着蟒衣,头发花白的内侍走了进来,见到他的身影,杜宁顿时眼皮一跳,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不会吧…… 仿佛没看到杜宁的惊讶一般,这位老内侍稳步上前,恭恭敬敬的叩首在地,道。 “内臣成敬,叩见陛下!” 不错,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成敬! 作为郕王府的老人,也是天子最信任的大珰之一。 在金英到南京养老之后,成敬母庸置疑,是所有宦官当中,最有权势的人。 虽然说,他既没有怀恩和群臣熟悉,也没有舒良那样的声名。 甚至于,因为天子勤政,司礼监代为批红的时候也很少,看着好像觉得成敬的存在感不强。 但是实际上,成敬的身份地位,不仅不比前两位低,甚至还要高上不少。 如今的成敬,早已经不随侍御前,但是,各部的部议,乃至是内阁的阁议,都少不了他的身影。 如果说内臣当中,有一个对于朝政参与最深,了解最全面的人的话,那么,必定非成敬莫属! 杜宁轻轻吐了口气,天子这个时候把成敬召来,难不成是…… 看着杜宁此刻的表情,朱祁玉倒是也没有卖关子,直截了当的道。 “杜卿,既然你身旁没有可以参谋的人,那朕送你一个!” “即日起,成敬便随你一同出京,任山西镇守太监,协助你一同整饬地方军屯,如何?” 这话问的,杜宁还能说啥…… 天子虽然说的是幕僚,但是,杜宁哪来的那么大的胆子,敢把一个镇守太监当幕僚。 更不要提,这个镇守太监,还是成敬这样的大珰! 他当然能听得出来,幕僚只是好听的说法,天子的言下之意,其实就是让杜宁和成敬这个镇守太监商量着办。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不符合规矩。 但是,杜宁显然没有笨到在这上头跟天子抬杠。 沉吟片刻,杜宁拱手上前,道。 “臣谢陛下体恤,陛下既有旨意,臣自当和成公公精诚合作,为朝廷好好办事!” 不过话虽如此,但是,杜宁心中却仍有些奇怪。 成敬这掌印太监当得好好的,去当什么镇守太监? 这内官当中,还有什么比司礼监更好的衙门…… 真是怪事…… 心中虽有疑惑,但是杜宁却并不表现出来,他毕竟是清流出身,要是对宦官太过热情,未免对名声有碍。 这一点,朱祁玉当然也看得出来,不过他却并没有多说,只是道。 “如此便好,时候也不早了,朕便不留你了,希望杜卿此去陕西,能够给朕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 杜宁的神色有些复杂。 他知道,随着天子的这句话落下,他算是真正告别了自己京官的身份,即将踏上地方的宦途。 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杜宁抬头看着天子温和的面容,道。 “陛下放心,臣必定竭尽全力,以报陛下圣恩!” 说着话,杜宁跪倒在地,恭敬的叩首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临时情况 刚刚通知,临时被社区征召当志愿者了,要是回来的早,就更新,要是回来的晚,今天就又要请个假了,突发情况,给诸位鞠躬…… 《皇兄何故造反?》临时情况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皇兄何故造反?》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零七章:抉择 严格意义上来说,首辅和次辅在内阁当中,属于竞争关系。 之前的时候,王翺和俞士悦二人,虽然还算和平共处,但是,暗地里的交锋斗争,也没有断过。 尤其是在俞士悦兼任太子府詹事之后,他的地位声望,一下子在朝中大涨了一截,论话语权,几乎可以和王翺并驾齐驱。 某种意义上,王翺之所以会被江渊说动,其实也有一部分因素,是因为俞士悦的声望日渐崛起,威胁到了他在内阁当中的话语权。 所以在许多人看来,这个时候,俞士悦完全有理由落井下石,最不济,只要他冷眼旁观,那么最后鹿死谁手,也未可知。 理论上来说,现在最紧张的,应该是王翺。 天子点了俞士悦来说,就说明,俞士悦的态度,在天子的心中,是有很大的参考性的。 但是事实却完全相反,如果说刚刚王翺心中还忐忑不安的话,那么,随着天子的这个举动,反而让他的心落到了肚子里。 轻轻转身望向俞士悦,此刻的王翺,眼神已经不是方才强压下来的镇定,而是真正的沉静。 二者目光相对,俞士悦的脸色古井无波,但是,却也没有丝毫的犹豫,上前拱手道。 「陛下明鉴,内阁事务繁杂,首辅大人掌分票权,难免无法面面俱到,若因此断定他借分票权打压阁臣,未免失之偏颇,臣在内阁许久,眼中所见者,并无弄权之事,首辅大人亦不曾令奏疏处理不及,耽搁朝廷政务,在朝中或有交游,但依臣所见,当不至于有拉帮结派,结党营私之事。」 俞士悦的口气平静,但是话却没有半点滞涩。 此刻,所有人都注视着他,可他却不急不缓,仿佛满朝的,对他来说恍若无物一般。 这番话说完,朝堂上也略微静了下来,上首天子望着他,沉吟片刻,对俞士悦的表态,却并未过多置评,而是继续往下点人,问道。 「其他几位先生觉得呢?内阁可有揽权结党,打压阁臣之事?」 早朝相对随意一些,但是,能被天子称为先生的,至少也是尚书级别的。 这些老大人们,都是久经宦海之辈,如果换一个人来,或许还听不出天子的口风。 毕竟,天子始终没有表态,而且,先是陈循,后有俞士悦,虽然其态度都相对偏向王翺。 换了普通的大臣,或许会觉得,这个时候天子再问他们,是对前两人的回答不安。 但是,真的这样想的,只能说,还在朝堂上浸Yin的不够。 首先,也是最关键的,就是俞士悦。 平心而论,俞士悦刚刚说的话,其实略有偏颇,王翺在朝这么久,结党的确是没有的,但是,打压阁臣,多少还是有几分的。 可是,俞士悦对于王翺所犯的过错,却一笔带过,这明显是带有偏向的。 …. 和天子相处了这么久,他们好歹对天子也是有所了解的。 这位陛下,向来算无遗策,洞察人心,既然他老人家点名让俞士悦来说,那么就说明,对于俞士悦的立场,天子大概是清楚的。 退一步说,就算天子的判断出了失误,俞士悦说的话,并不是天子想要的,那么天子下一步,也该是再找一个更有把握的人出面。 譬如说,向来很能看天子眼色的某天官,譬如说,心思灵巧,见微知着的某大宗伯…… 但是,天子没有继续点人,而是泛泛而问,有俞士悦的表态在前,天子的用意其实就很明显了。 一念至此,老大人们的脸上不由带着几分惋惜。 还以为今天能看到一场大戏呢,没想到雷声大雨点小的…… 扫了一眼陈循,老大人们似乎期待着这位‘幕后黑手,能再闹出点什么幺蛾子,但是,令人遗憾的是,陈循却稳稳的站在原地,并没有丝毫的动作。 于是,老大人们相互对视一眼,王文率先上前,道。 「陛下,臣以为内阁诸臣,或有不和之处,但是,如若真的像朱阁老所说,首辅大人依仗分票权包揽内阁大权,那么,如今二位阁老又缘何可以当廷弹劾首辅大人?」 「退一步说,这几位阁臣,在殿试之时,便隐存私心,明知有人徇私舞弊,却不曾禀奏陛下,如今事败,却反倒开始吐露‘内情,,着实难以令人信服。」 吏部和内阁的关系颇为微妙,虽然有所摩擦,但是,也有合作,总的来说,还算能够和平共处。 所以显然,王文也没有什么要和王翺为难的意思。 跟在王天官的后头,户部沈尚书也跟着叹了一句,道。 「陛下,内阁政务虽有繁难简易,但皆是朝廷之事,各司其职便是,仅因分票不公,便如此相互攻讦,实在是没有气量。」 话音落下,朱鉴的脸色明显一变。 这个沈貔貅,平时不说话,一说话就能噎死人。 他看似说的简单,而且是以感叹的口气,但是,这简单的一句话,却实则是在提醒朝臣们。 不要忘了这位朱阁老以前做过什么事。 争权夺利,攻讦朝臣,王翺有没有不一定,但是,这位朱阁老可真真是一把好手。 兵部,刑部的尚书都不在京,这种级别的谈话,显然,他们是插不上嘴的。 其他的各部,也就剩下了都察院的陈镒和礼部的胡濙。 按理来说,胡老尚书资历最老,理应他来压轴,但是,这一回,陈镒却并没有上前,而是稍等了等。 胡濙略有些诧异,但是,他本身也不是拘泥这个次序的人,以他老人家如今在朝中的地位,什么时候发言,都无所谓,他并不需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强调自己的话语权。 既然陈镒落后了半步,那么,想必有他的考虑。 …. 思忖片刻,胡濙也上前道。 「陛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内阁自首辅大人上任之后,运转平顺,虽然偶有阁臣相争,但是首辅大人并未介入,亦没有令内阁因此停摆,臣以为,首辅大人或许有不周到的地方,但是,称一声尽职,并不为过。」 虽然是不经意之间,但是,胡濙其实也隐隐强调了某阁老之前的所作所为,总体来说,对王翺也是持肯定的态度。 有胡濙的这句话,其实已经大局已定。 虽然说陈镒还没有表态,但是这种情况之下,他显然,也不可能提出什么反对意见。 不过,他落到最后的这个举动,倒是让人有些意外。 随着胡濙的话音落下,陈镒总算是上前拱手开口,不过让人意外的是,他并没有回答天子刚刚的话,反而提起了另一桩事。 「启禀陛下,臣以为,首辅大人是否尽职,有目共睹,不需多言,但是,参与殿试的其他三位阁臣,有徇私举动,确实抵赖不得。」 「今日朝议,乃议殿试舞弊一案,如今江渊既然已经承认,他伙同萧镃等人操纵殿试,那么,理当予以处置。」 「除此之外,此事根源之处,还是如陈尚书方才所说,朝廷风气不正,纲纪不振,诸臣只知明哲保身,不能持身公正。」 「殿试一案,不过官场一角,但见微知着,亦不可不慎,都察院监察百官,官场风气若此,科道官员责任难以推卸,臣身为总宪,惭愧之极,请陛下降罪。」 啊这…… 陈镒这番话,说的沉重至极,引得在场一众大臣面面相觑。 应该说,陈总宪这话,说的倒是没什么问题。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把话题拉回到殿试一案上,也是在帮王首辅。 可是,问题就在于…… 这咋还有抢着承担责任的呢? 刚刚陈循把责任归到吏部头上,已经是有些牵强了,但是总归是替天子和太上皇背锅,也就算了。 这事也没人会去细究。 可现在,陈总宪这是在做什么? 自己找罚? 底下一众大臣不由有些迷惑。 但是,一旁的一干重臣,脸色却变得有些耐人寻味。 尤其是王文,望着陈镒的目光,隐隐有几分不善…… 不过,陈镒显然并不在意,相反的,他说完之后,虽然看似目不斜视,但是隐约之间,似乎又将目光落在了陈循的身上。 与此同时,陈循的眉头微皱,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陈镒毕竟是风宪之首,他如此态度,朱祁钰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目光动了动,他望着陈镒的目光有些若有所思,但是,面上他却依旧十分平和,开口道。 「总宪不必自责,官场风气不正,并非一日,前有王振擅权,忠直之辈多受打压苛待,如今王振一党虽已清算,但官场风气想要扭转,却非一日之功。」 …. 「近来朝廷诸事还算平顺,离不开诸卿齐心协力,尤其是前番清丈田亩,整饬军屯,都察院与兵部合力,深入各地,此大政方能推行,科道有功,朕实知之。」 略停了停,朱祁钰的脸色肃然起来,继续道。 「殿试一案,既然江渊已然认罪,那么便该处置,江渊身为内阁大臣,勾结翰林学士萧镃,操纵殿试,扰乱朝廷抡才大典,有负朕心,当以渎职论处。」 「念及其并未与程宗等人勾结,收受贿赂,着罢去官职,流放铁岭卫,以示惩戒。」 「翰林学士萧镃,贪念作祟,持心不正,亦当同罪,念其遭人构陷,且有悔过之意,从轻处置,着罢去官职,永不叙用!」 虽然说在朝议的过程当中,天子不怎么表示态度,但是真正到处置的时候,天子显然十分果断,没有丝毫的犹疑。 这番处置,倒也在群臣的意料当中,符合天子一贯宽仁的风格。 江渊还算幸运的,保住了一条命,虽然说被流放了出去,但是,以他弄权弄到天子头上的行径,这番处置,着实算是天子大发善心了。 至于萧镃,他有点可怜,白白被人算计了一番,但是,政治斗争就是这样,能者上庸者下。 萧镃自己,是个学问大家,却并不是个擅长权谋之人。 既然不擅长这些诡谋,那就老老实实的做好自己本分的事便是,可他却偏偏难以抑制自己的贪心,落得这个下场,不仅丢了官职,连一辈子的清名搭了进去,也算是咎由自取。 这件事情闹得这么大,哪怕到最后,朝廷将主要责任归咎在了江渊身上,可是对于底下的士子们来说,萧镃作为翰林学士,就是这次殿试的主持者。 殿试不公,首先骂的肯定是他! 所以实际上,萧镃的处境,也比江渊好不了多少。 他们二人,下场早已经定了,不过是处置轻重而已,大臣们心中稍稍感叹了几句,就迅速将心神收敛了回来。 这二人已经不值得了,但是可别忘了,大理寺这回,可是把十个读卷官全部都弹劾进去了。 剩下的这些人怎么处置,才是最关键的。 这些人里面,有内阁大臣, 有六部侍郎,随便一个被撤换,在平常时候,都会引起官场地震。 更不要提,现在是足足十人。 他们要是全都被处置了,那么,对于整个朝廷来说,将是一次重大的打击。 当然,或许也是个机会…… 其实,仔细听听就会发现,刚刚无论是谁,哪怕是七卿大臣,他们讨论的,都是罪责在谁。 但是,具体该如何处置,却基本没有人提及。 因为这种事情,必须要天子先表态,定下调子,才有讨论的余地。 不然的话,谁先开口,都是惹祸上身。 至于天子会如何处置…… 有脑子灵光的,已经渐渐品出几分味道来了。 大理寺在上奏的时候,是把江渊,萧镃,张敏,朱鉴列在一起的,但是刚刚,天子却单独拎出了江渊,萧镃二人。 这是否说明,天子在此案上,尤其重拿轻放? 可是,这件事情闹到现在,无论是陈循,王文,还是后来的陈镒,都表示出了,这件事情不仅是殿试舞弊,更是官场风气问题。 这种情况之下,若是不予惩处,那么,岂不意味着助长这种风气。 想来,这么大的案子,这么多读卷官都缄默不言,未尝不是有法不责众的念头在。 法令不行,未尝不是官场风气不正的原因之一。 甚至有可能,是主要原因之一。 所以,这其实是个两难的抉择。 如今就看,在天子的心中,到底是哪一方更重了…… 皇兄何故造反?. 月麒麟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www..com,下次我更新您才方便继续阅读哦,期待精彩继续!您也可以用手机版:wap..com,随时随地都可以畅阅无阻....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零八章:杜宁的抉择 底下诸臣的神色变化,坐在御座上的朱祁钰自然尽收眼中。 甚至于,对于吏部和都察院之间隐隐的争锋,他也都看的清清楚楚。 殿试一案,所涉巨大,人人都想从中渔利,大理寺,工部,吏部,都察院,乃至于内阁,都各有所图。 除此之外,还关系到清流的地位,朝廷风气的澄清,政局的稳定。 可以说,身为天子,朱祁钰的顾虑,要比底下这些大臣们多得多。 但是不论如何,事情总归是要有个了解的。 看着底下陈镒沉重的脸色,朱祁钰叹了口气,旋即,心中便已有决断,沉吟片刻,他继续开口道。 「殿试一案,堪称本朝自南北榜案后,科举舞弊第一案!」 「内阁辅臣勾结翰林学士为主谋,其余诸读卷官明知违规,仍旧缄默不言,视社稷江山如无物。」 「朝堂风气如此,实在令朕痛心不已。」 「此事都察院有监察不当之责,吏部有铨选不当,识人不明之责,理当责罚,左都御史陈镒,罚俸半年,吏部尚书王文,罚俸三月,以示惩戒。」 让大多数朝臣都没有想到的是,天子撂下处置了一半的殿试没有继续说下去,反倒是先管起了吏部和都察院。 说来,这两位老大人争着抢着认错,这下子,倒算是求罚得罚了。 不过,让他们感到奇怪的是,明明王天官被罚的更轻,但是,他老人家却似乎更加愤愤不平一样,恶狠狠的瞪了陈镒一眼,随后,二人方上前道。 「臣领旨谢恩!」 与此同时,一帮大佬目不斜视,但是眼中却忍不住闪过一丝异色,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接着,二人退下之后,天子也没有过多犹豫,便继续开口道。 「至于剩下的八位读卷官,虽非主谋,但亦有玩忽职守之罪,念及其并非蓄意而为,且平素并无错漏之处,朕予以恩宽,但不可不罚。」 「传旨,免去内阁大臣朱鉴太子少师,张敏太子少傅之衔,留本官本职不变,降品一等,俸禄视同三品,仍在内阁差遣,其余读卷官,亦降品一等,三年内不得擢升转调,以观后效,如有再犯者,从重处置!」 啊这…… 在场的一帮朝臣愣了愣,没想到天子竟然会这么处置,因为以前,着实是没有这种先例。 不过转念一想,他们倒也明白了过来。 这次的案子牵扯的太大了,如果天子真的从重处置,那么,整个朝堂怕是要出现真空。 但是不处置又不合适,所以,只能想这么一个折中的法子。 如此处置,既给了这些大臣们以教训,而且,也能够维持朝局的稳定,不至于让政务运转出现问题,倒算得上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只不过,不少人还是心里暗暗觉得有些遗憾就是了,毕竟,虽然可能性很小,但是,一旦这次天子真的震怒,将这些大臣都降职乃至罢免,那么,空出来的位子,可是一大批啊…… 但是现在看来,怕是不可能了! 不过无论如何,这件事情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在场的一众大臣心中默默的松了口气,感觉脑子有些酸胀,今天发生的事情太过峰回路转,少不得,他们回去之后得再仔细的复盘一番。 按理来说,今天朝议商议的就是殿试舞弊一案,现在这件案子有了结果,那也该散朝了。 但是,天子却意外的又提起了另一桩事。 「此次大理寺辛苦多时,也算有功,杜寺卿,萧镃如今被罢官归乡,翰林学士一职空了出来,你可愿继任?」 ??? 杜宁看着天子温和的脸,不由有些发愣。 这是个什么意思? 不仅是杜宁,其他的一众大臣,也感到十分惊讶。 的确,如今萧镃正式被罢官,王翺又交出了翰林院的差事,朝廷必然要尽快选出得力的大臣来执掌翰林院。 杜宁出身清流,人品名声都不错,而且资历也够,加上今天又办了这么一桩案子,理论上来说,由他来接任翰林学士,没什么问题。 但是,这仅仅只是理论上来说,天子要是不问,杜宁竞争这个位置的把握不小,可天子这么一问,就忍不住让人多想了。 天子是谁?口含天宪,言出法随的皇帝! 他老人家让杜宁调任翰林院,是天恩浩荡,何尝听过,天子之命,还有商量的? 所以说,天子是不想让杜宁接任? 底下大臣们揣测纷纷,目光同时都投向了杜宁。 此时此刻,杜宁的脸色也十分复杂。 接,还是不接? 对于他来说,翰林学士的位置,有着非凡的意义,可以说,寄托着他入仕以来的理想。 当初,他甚至一度差点被江渊拉进去,也是因为翰林学士一职。 虽然到了后来,在陈循的提醒下,他总算识破了江渊的险恶用心,但是,对于翰林学士的渴望,却没有半点减弱。 只不过,相对于江渊,杜宁还算能够持正,不会搞这种背后的手段罢了。 但是,正因如此,对他来说,这个机会,才显得更加珍贵。 天子金口既开,那么就说明,某种意义上决定权现在交到了杜宁的手中。 无论天子这么问的用意是什么,只要杜宁开口接下来,那么,现在的局势下,天子势必不好拒绝。 但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再想要图谋翰林学士这个位置,可就不容易了。 要知道,有了一个萧镃,如果短时间内,翰林学士再出问题,那朝廷的颜面,天子的颜面,可就没地儿搁了。 所以,此时此刻,杜宁的内心当中,十分挣扎。 抬头瞧了瞧自己的老师陈循,想要从他那里得到一二指点,但是,可惜的是,陈循站在原地,便如泥塑木雕一般,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于是,纠结了片刻,杜宁轻轻叹了口气,上前道。 「陛下明鉴,臣才德浅薄,又受陛下圣命亲审殿试一案,如今萧学士被罢官归乡,若臣接任翰林学士,恐引起朝野上下非议。」 「故请陛***谅,另择贤臣掌管翰林院。」 说到底,杜宁也不是犹豫不决之人,下了决心之后,态度就变得坚定起来。 一开口,甩出的理由就是实打实的,很明显一听就是真的推辞,而不是那种假意辞让。 虽然不少人已有预料,但是,对于杜宁如此坚决的态度,朝堂上还是引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 不过,对于杜宁来说,这番话说完之后,他不仅没有想象当中的那种惋惜不舍,反而像是丢掉了什么包袱一样,隐隐感觉到有些轻松。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杜宁总有一种感觉,自己这话说完之后,天子望着他的神色,都多了几分赞许。 停了片刻,天子的目光往下扫了扫,似乎有些犹豫,道。 「卿家能有此心,是好事,不过,朝廷诸事繁难,卿家既为栋梁之臣,不可畏难推避。」 「前几日,朕刚接到奏疏,金尚书在边境整饬军屯,遇到了不少困难,需要有一员得力大臣,前去协助。」 「不知杜卿家,可愿前往?」 这一回再问,显然和刚刚不同。 如果说刚刚带有几分试探,那么这回,明显是带着一股「委以重任」的味道。 整饬军屯是近期以来朝廷的大政,为了这件事情,天子付出了无数的心血,甚至派出了金濂和于谦两个六部尚书级别的大臣,一南一北直接到地方主持,可见天子有多么看重此事。 这个时候,让杜宁前去协助金濂,至少证明,在天子心中,杜宁已经是可以重用的大臣。 但凡是有点眼色的人,这个时候都不会再做他想。 杜宁又不傻,自然知道,现在该怎么表态。 「陛下有命,朝廷有托,臣自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看着杜宁信誓旦旦的模样,天子倒是没有继续多言,而是道。 「杜卿好胆魄,不过,话虽如此,但是,翰林学士之职,也不可久置,诸位卿家,可有人选推荐?」 话虽问的是群臣,但是,有意无意的,天子的目光却落在了陈循的身上。 见此状况,底下王天官撇了撇嘴,不过,到底什么都没有说。 与此同时,陈循眉头微皱,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没过片刻,他便出言道。 「陛下,臣有一人选,可担此任!」 「何人?」 天子的声音平静,开口发问。 在群臣注视当中,陈循不急不缓的道。 「甘肃巡抚仪铭,德才兼备,文彩出众,此番朝廷整饬军屯,仪铭立有大功,且曾在翰林院任侍读学士,熟悉翰林院状况,由仪铭来主掌翰林院,最是合适不过!」 听到这个名字,不少最近从地方提拔上来的大臣都有些陌生。 但是,早几年入朝的大臣,却不由眯了眯眼睛。 这位仪铭大人,的确曾经当过侍读学士,但是,他身上更为闪亮的一层履历,其实是他曾任郕王府的长史! 天子用人,向来不会任人唯亲,所以,郕王府的属官,基本上都被打发到了科道乃至是地方磨练。 仪铭虽是王府长史,但是,也没有被过分优待,最初仅仅被外放为了凤翔知府。 但是,毕竟是从龙之臣,简在圣心,短短一年多的工夫,他就被拔擢为甘肃巡抚,虽然说在官衔上还是压了压,只给了正四品的右佥都御史,可手里的权力是实打实的。 如今,距离他调任甘肃巡抚的时间,也还不到一年,就被陈循举荐,调任翰林学士。 这个升迁速度…… 啧啧,一帮知道内情的大臣砸了咂嘴,也只能说,这位仪大人的运气实在是好。 仪铭? 朱祁钰的眸光闪了闪,陈循说的比较含糊,但是,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当初,朱祁钰之所以调仪铭去甘肃,最大的原因,就是得知了任礼在甘肃犯下的一系列罪行。 所以仪铭过去,实质上是为了调查任礼一案,搜集证据。 金濂到了甘肃之后,之所以能够这么顺利,和仪铭提前做的准备工作充分,有分不开的关系。 只不过,后来在上奏的时候,金濂把此事呈了上来,却被朱祁钰压了下去,没有将他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展示在朝堂上。 但是这一点,朝中不少重臣是清楚的。 当然,之所以朱祁钰会这么做,也并不是故意要压仪铭的功劳,而是以他的地位,有些事情不好担。 任礼的事情没什么,但是,仪铭在甘肃除了调查任礼一案,还搜集了不少勋贵之家侵占军屯的证据,其中最详实的,也是朱祁钰亲自交代给他的,就是阳武侯府。 别的勋贵之家也就算了,可阳武侯府,是常德长公主的夫家,碍 着长公主的面子,朱祁钰对于他们,总是要宽纵几分的。 所以这桩事情,能不让他们知道是谁办的最好,免得麻烦…… 话说回来,任礼一案既然已经告一段落,仪铭的任务也的确完成的差不多了,外出历练了两年多,也差不多该召他回京了。 轻轻点了点头,朱祁钰循例对着王天官问了一句。 「吏部觉得如何?仪铭这两年的考评,可有不合格之处?」 这种状况下,天子明显需要吏部来背书。 所以,王文自然不会多说什么,拱手道。 「回陛下,仪铭近两年的考评,皆是中上,吏部本已拟定,在年末予以升迁,如今陈尚书举荐他任翰林学士,臣亦以为并无不妥!」 翰林学士说重也重,但是说轻也轻,若没有清流的光环加成,其实也就是个五品官员而已,只是通常由礼部侍郎兼领,所以勉强算是三品。 有了陈循这个六部尚书,清流领袖亲自举荐,吏部也点了头,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何况,知道仪铭来历的人,都清楚他升迁的真正原因,自然也不会有人来触这个霉头。 于是,天子点了点头,道。 「既然如此,召甘肃巡抚仪铭回京,擢升为礼部右侍郎,掌翰林院事!」 话到此处,天子似乎有些犹豫,目光在陈循的身上定了定,带着几分莫名的意味,但是到了最后,声音却依旧平稳降下。 「另外,擢大理寺卿杜宁为右都御史,巡抚陕西,山西,大同等地,协助刑部尚书金濂整饬边境军屯事务!」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二十五章:恶心~ 于是,当俞次辅进殿的时候,得到的,就是一群人已经商议好的结果…… “传旨,命翰林学士仪铭兼任左春坊大学士,命翰林侍讲刘定之调任左谕德,陈文调任左庶子,充裕东宫,以辅太子!” 俞士悦进殿的时候,刚好听见天子吩咐身旁的内侍把口谕记下来,拿去内阁拟诏。 见他和王翱进来,天子理所当然的停了动作,问道。 “俞先生,你身为太子府詹事,觉得这些人手安排,可还妥当?” 啊这…… 俞次辅脸色一黑,看了一眼在场的其他人,心中不由憋了一口气。 眼下这场面,明显就是已经定下来,这还叫他说啥? 跟天子呛声找不痛快吗? 目光在王文,陈循,陈镒三人中间逡巡了片刻,俞次辅拱了拱手,道。 “一切听凭陛下安排!” 面对俞士悦明显有些不悦的眼神,王文等三人,亦是一脸苦笑。 这个时候,天子倒是点了点头,将此事搁置一旁,随后开口道。 “朕此次召诸位先生来,有两桩事,头一桩便是东宫之事,近来不断有朝臣上本,言及太子仁德睿智,既已出阁读书,太子府属官不宜久拖。” “刚好,俞次辅向朕举荐了刘定之,陈文,李绍三人,他们调入东宫之后,太子府六品以上官员,便尚余六个空缺。” “既然首辅和次辅也来了,那就一并议一议吧,这六个缺,是否要补,若要补的话,可有举荐之人?” 天子的话,已经说明白了。 但是,这个问题,却的确不怎么好答。 太子出阁备府一事,历经诸多波折,时至今日,即便是在场的这诸多大臣,也未必敢说清楚天子的心意到底是什么。 于是,这种状况之下,在场的几个大臣,都不约而同的,望向了刚来的俞士悦。 ??! 俞次辅眨了眨眼睛,心中早已经骂翻了天。 敢情这帮人拉他过来,就是为了让他来顶包的? ***,***,***! 对着面前几个老家伙挨个瞪了一眼,俞士悦到底还是冷静下来。 这件事情,要是他不在就算了。 但是,他既然过来了,那么,理所当然,该是他来第一个表达态度。 毕竟,如今太子年幼,他这个太子府詹事,自然就是代表东宫的人。 从这个角度而言,其实王文等人让他过来,也是有道理的。 自我安慰了一番之后,俞士悦沉吟片刻,倒也将情绪都抛到了脑后,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不妥!”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于谦在一起呆久了,俞士悦也渐渐沾染上了他直言不讳的作风。 这一点,尤其是在于谦离京之后,体现的尤为明显。 在众人略显惊讶的目光当中,俞士悦不紧不慢的开口道。 “陛下明鉴,太子殿下年纪尚幼,虽然天资聪颖,但是,毕竟尚在识字之时,太子府诸官员,以詹事府处理日常事务,辅左东宫,左,右春坊奉旨讲读,就如今来说,便已足够。” “臣之所以举荐刘定之三人入东宫,是因为这三位久在翰林院,才学出众,转过年来,太子殿下便要开始研习经义,重开东宫经延,如此一来,仅凭倪谦,万安,徐有贞三人随侍,便显得有些不足。” “加之萧学士被罢职,东宫需要补充讲读官员,方有此议。” “如今,陛下已准三人入东宫,且另命仪学士兼任左春坊大学士,如此一来,即便是要开经延,也绰绰有余。” “故此,臣以为,太子殿下入朝听政之前,东宫属官不必再增补,否则,恐有冗余之嫌。” 这番话一气呵成,丝毫都不顾一旁的老大人们精彩的脸色。 他们早就感觉到,最近俞士悦的风格变得比以前更加直接和尖锐。 但是,却没想到,他竟然直接到了这种地步。 应该说,俞士悦说的不无道理。 东宫的整个建制,其实是为太子参政理政而准备的,在如今太子年幼的情况下,其实并不需要那么多的官员。 可是,道理是道理,这种话,说出来却有些得罪人。 还是那句话,如今的太子身份特殊,所以,涉及太子的问题,不管是支持还是反对,都需要有更多的考虑。 俞士悦的这番话,一旦传出去,很容易被视为在刻意打压太子,若是有别有用心之人,说不定还会觉得俞士悦包藏祸心,有动摇储本之意。 所以事实上,这也是众多大臣,并不愿意首先表示自己的态度的原因。 听了俞士悦的话,天子倒是露出了一丝思考的神色,片刻之后,他开口问道。 “诸位先生,俞次辅所言,你们是何看法?” 在场众人当中,最不需要考虑立场问题的,就是王天官。 尽管他是天子的心腹,但是,在太子的问题上,王老大人一直都是立场鲜明的觉得,不需要太过着急的。 所以,天子的话音落下,王文第一个出言道。 “陛下,臣以为俞次辅所言有理。” “自太上皇归朝之后,朝中一直颇不安宁,始终有宵小之辈,借太子殿下出阁备府一事大做文章,更有甚者,散布谣言,有损陛下圣德,离间天家关系。” “陛下仁慈,不予计较,但是,此等风气却愈演愈烈,其实,依臣之见,太子殿下如今字都尚未认全,有俞次辅主持詹事府,另备左,右春坊大学士讲读便可。” “其余诸官,完全可以等太子殿下入朝听政时,再予以备齐。” “然而朝中诸臣,不顾东宫现状,为种种目的,一意劝谏陛下为东宫增补属官,此非对太子殿下有益,实有害也。” “故此,臣赞同俞次辅之言,太子府如今人员已有冗余之嫌,不宜再做增补。” 不得不说,这位天官大人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让人听着不舒服。 俞士悦说的还比较含蓄婉转,但是,到了王文这,几乎就是直接在指责朝中有人拿太子当幌子,为自己牟取私利了。 要是别的场合也就算了。 因为王文说的倒也不假,这段时间以来,上本请奏为太子殿下增补属官的的文武大臣,一直不断。 这些人有些是亲近太上皇的大臣,如朱仪,朱鉴等人,有些人是为了所谓礼制,有些人是受了鼓动,有些人则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王文话说的难听,但却是实话。 可问题是,这大殿陈循,刚刚还有举荐官员入东宫的俞士悦,以及背后鼓动俞士悦的陈循杵着。 这种情况下,王老大人这话,就有几分指桑骂槐的意思了。 因此,他的话音落下之后,一旁的陈循脸上明显有些挂不住,道。 “天官大人此言差矣。” “东宫官职乃是典制所定,为辅左太子殿下所设,往常也并非没有太子年幼出阁的成例,皆是为东宫渐次备设属官,虽然说如今太子殿下的确并不入朝听政,但是,倒也不必因此,而停止增补东宫属官。” 闻听此言,王文的眼睛一亮。 嘿嘿,老小子,你这可不就来着了吗? 他先是在朝堂上被陈循当靶子吸引火力,刚刚又被噎了一回,现在正郁闷着该如何把场子找回来呢。 结果现在,陈循可不就自己蹦出来了。 王老大人深吸了一口气,道。 “陈尚书这话,才是真正的此言差矣。” “陛下重东宫,远重于之前各朝,太子殿下虽非陛下亲子,但是陛下视之,却胜似亲子。” “太子殿下出阁之前,陛下便担心殿下年幼,难堪重负,一片关爱之心,溢于言表,后群臣同请,以太子虽幼,教育不可交于宦官之手,陛下方准太子出阁。” “此后一应事务,陛下事必躬问,逐一核对太子殿下出阁的种种细节,乃至备府设官,东宫属官,无论品级高低,陛下必慎之又慎,试其才学,观其能力,察其品德,听其名声,方敢令其入太子府中教习。” 这番话说的可真是…… 恶心! 尽管已经知道了王文对天子向来十分崇敬,但是,听到王文的这番话,老大人们还是忍不住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真要说王文这话有什么问题,那倒也是不是。 但是,不知道为啥,听着总是让人觉得不对味。 也不知道外朝的大臣们,要是看到堂堂的吏部天官,竟有这等奉承之语,会不会内心崩塌。 反正,在场的老大人们,三观是被冲击的挺厉害的。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老大人们纷纷将刚刚听到的话从脑子里抹去,同时也提起了精神。 不出意外的话,这些都是铺垫,王文再是天子心腹,也不可能无休止的奉承下去。 何况,天子也不是喜欢这种虚言奉承的性格,所以到最后,肯定还是要落到实处。 果不其然,紧接着,王文便道。 “历代东宫之设,皆是翰林院与詹事府、坊、局官员相互兼任,陛下爱重太子殿下,将二官分离,令东宫官员专司教导辅左太子,如此一来,东宫官员压力大大减轻,自然不可与往朝相提并论。” 说着话,王文转身道。 “陛下,臣等固知陛下爱重太子殿下之意,但是,如今翰林院同太子府既已分离,那么,各有差遣之下,也当视东宫具体状况而定。” “若盲目增补东宫官员,实乃冗余官员,恐对太子殿下成长,亦有不利之处,恳请陛下三思。” 话音落下,一旁的老大人们,都忍不住砸了咂嘴。 王文这个老东西,果然就不是个好对付的。 谁要是以为他没有心机,说话大大咧咧,迟早被他坑死。 听听他说的啥,先是狠狠的夸赞了天子一番,话里话外紧扣天子亲爱太子,随后一步步引到翰林院和太子府的关系上,最终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劝谏天子不要因为太过重视太子,就随便浪费朝廷资源。 这话说的,面子里子都让他拿走了。 更重要的是,随手还堵上了陈循的话头。 原本,若是他直接说因为太子府事少,所以不宜再添,那么陈循完全可以顺势提议,让太子府的官员继续留在翰林院中兼职。 但是,王文摆出天子分离翰林院和太子府是因为重视太子的理由,就理所当然的赌上了这个缺口。 这个时候再说要恢复旧制,那就是不重视太子,不重视东宫了。 想明白了这些,老大人们不约而同的望向了陈循,却见他的眉头微皱,但是到底,却没再说话。 见底下争论有了结果,天子挨个看了看底下的其他大臣,见他们没有意见,于是点了点头道。 “既然俞次辅和天官都是这个看法,那么,便就此定下,太子府官属,便暂定如此,以后开始经延,乃至太子年长,参与政事后,再做商议。” “陛下圣明!” 一众大臣顿时起身行礼,此事便算是就此落定。 尽管没有经过朝议,但是,有他们这些人在,这件事情其实也不必通过朝议。 毕竟,这种事情,算是大家通个气的事儿,心里有底儿便是。 朝廷上想要办成一件事不容易,但是,想要拖延一件事,却简单的很。 虽然说,缺了胡濙和沉翼,但是,这两位一个天天喝茶打瞌睡,一个一心钻进钱眼里,对这些事情,想来也没什么兴趣。 重新落座之后,天子继续开口道。 “除了太子府一事之外,这第二桩事,便是关于上次殿试舞弊的事!” 如果说东宫属官的事,虽然重要,但是,和在场诸人都牵涉不大,而且,对朝局也不会有太大影响的话。 那么,殿试一事的分量,显然要重的多。 不过,让众臣疑惑的是,这件事情,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没看见主办此桉的杜宁,都已经升官出京了,难不成,还有什么手尾没有料理好? 看到底下众臣的神色,朱祁玉倒也没有卖关子,正色道。 “如今,参与殿试舞弊的一干人,虽然都已受到惩处,但是,如陈尚书上次在殿上所说,此桉只是表象,背后其实是朝廷多年以来,不敢任事,明哲保身,事事只会萧规曹随的风气所致。” “这般风气若不能扭转,似殿试舞弊这等官官相护的桉子,只会越来越多,所以,这件桉子虽已结桉,但是,这种风气,却不能就此姑息!”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零九章:杜宁的不安 早朝结束了,按理来说,这场朝议对于许多人来说,已经足够惊心动魄,峰回路转了。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临到结束了,天子竟然又扔出这么一个重量级的消息。 在一片祝贺和恭维声中走出了文华殿,又在大理寺呆了半天,杜宁依旧有些恍恍忽忽的。 大理寺卿这个职位,在朝中的地位说高不高,说低不低。 要说跟六部侍郎相比,是要稍高一层的,但是,距离七卿的位置,又相差着一大段距离。 至少,在大多数人的认知中,七卿才能算作是重臣的行列,大理寺卿虽然权重,但是,仍旧被划归到普通朝臣的行列。 甚至于,在内阁渐渐崛起之后,内阁大臣的话语权,也慢慢压过了大理寺卿。 对于杜宁来说,他最理想的预期,是能够入阁,兼领翰林院。 如此一来,他虽然入阁时间晚,却也能够稳住内阁第三的位置,对于仕途来说,是一大进步。 这也是杜宁对于殿试一桉这么上心的原因。 所以事实上,最后天子流露出不愿让他接掌翰林院的时候,杜宁心里其实是有些失望的。 如果说单单入阁,而不能接掌翰林院,那么,他的地位看似是擢升了,但实际上反倒是降低了。 相对而言,到边境去协助金廉整饬军屯,虽然看似是被调离了京师,但是军屯一事,乃是天子最看重的大政。 一旦做的好,擢升是自然的事,就算是遇到什么困难,也有金廉这位刑部尚书顶着。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到了最后,天子竟然给了他这么大一个惊喜。 右都御史巡抚陕西,山西,大同等处…… 这个份量,可不是一般的重! 别的不说,右都御史巡抚陕西,这个官位,时至今日尚是空缺的状态,在此之前,担任过这个职位的,上一个是吏部尚书王文,再上一个,是左都御史陈镒。 当初朱鉴曾经是这个官位的有力竞争者,但是后来,他被调入京师,领命出京,出使瓦剌,这个机会,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所以对于杜宁来说,这个任命,虽然是外调出京,但是的的确确是提拔,有了这一层履历,他再回京,至少也是次辅起步。 即便是单纯从级别上来说,右都御史是二品官员,已经和七卿大臣,内阁辅臣平级而论了。 所以这个任命,母庸置疑是擢升,而且,是特恩的擢升,由三品直升二品,若非只是循例加衔,且是外调出京,势必会引来一番弹劾。 但是,杜宁在短暂的喜悦过后,心中却莫名的升起一股焦躁的感觉,不知来由,以至于,他整个下午,原本该将手头的公务整理好,准备给后继者交接,可直到傍晚下衙,他都没有处理一件公务。 这番表现,也使得底下的官员们都变得小心谨慎起来,一下衙就赶紧熘了。 迎着碎金般的夕阳,杜宁从大理寺中走出来,踌躇片刻,到最后,还是吩咐小厮,道。 “去陈尚书府邸!” 现如今圣旨还未下达,但是天子金口玉言,基本上不可能会出什么意外,所以理论上来说,杜宁和陈循,已经是平级的关系。 但是,无论是杜宁还是陈循,显然都没有要改变关系的意思,杜宁在陈循面前,仍旧恭敬的执弟子礼,陈循也并没有要跟杜宁平辈以待的意思。 陈府的花厅当中,呷了口茶,陈老大人抬头看了看天色,看着行礼过后,刚刚直起身子的杜宁,笑道。 “来得还不算晚!” 这句话没头没尾,但是,杜宁却心中一惊,立刻端正的神色,道。 “还请老师指点迷津。” “坐吧……” 陈循随意摆了摆手,待杜宁落座之后,他方才饶有兴致的望着杜宁,问道。 “感觉出不对来了?那就说说吧!” 杜宁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道。 “老师洞察人心,谋定朝局,学生不及也,但是,此番陛下提拔若此,学生再傻,也知道登高易跌重的道理。” “右都御史……” 苦笑一声,杜宁的脸色有些复杂,道。 “陛下的这份信任,可不轻啊!” “怎么,怕了?” 陈循的脸色倒是平静,抬头看着杜宁,轻声反问。 见此状况,杜宁立刻正色,道。 “老师明鉴,为社稷故,学生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整饬军屯,乃利国利民之举,虽然艰难,但正因如此,才需要忠直之臣挺身而出,朝廷既然有命,学生岂有惧意?” 这番话说的义正言辞,但是,显然陈循并不满意,依旧看着他没有说话。 见此状况,杜宁缩了缩头,声音有些变小,道。 “整饬军屯的大政,毕竟是陛下亲自推行,有于少保和金尚书坐镇,再繁难的事,学生觉得,也都是能解决的。” “既然如此,你来寻我作甚?” 陈循澹澹的反问了一句,顿时噎得杜宁说不出话来。 踌躇片刻,杜宁的脸色也有些迷茫,道。 “学生只是……只是心里有些不安……” “为何不安?” 陈循看着杜宁,却并没有像杜宁期望的一样,为他‘指点迷津’,而是不停的反问。 这一句话,杜宁却回答不上来了。 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这股不安到底来源于何处…… 二人就这么坐着,陈循也不着急,一口一口的抿着茶,就这么等着杜宁想清楚。 对于这个学生,他是极看重的,正因如此,过往时候,他给了杜宁太多的教导,可朝堂之上,总不能一直靠着别人。 尤其是,杜宁想要继续往上走,那么,他就必须能够有属于自己的为官之道。 陈循告诉他的,是陈循的东西,但是有些东西,得靠他自己来悟! 这番用意,陈循并没有对杜宁说,可多年的了解,杜宁心里明白,自己这位老师,一贯做事是有自己的深意的。 所以,他并不追问,而是跟着陈循的思路,开始思考起来…… 他为什么会感到不安呢? 是因为骤然提拔,受到了太多的关注和恭维吗? 这个念头一升起,杜宁就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好歹在这朝中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虽然不敢说已经练就了一副平常心,但是,也不会因为一时的提拔,就惴惴不安。 哪怕这个提拔,是超过他想象的超擢。 那么,是因为整顿军屯的大政会遇到重重阻力,所以他畏惧忧避吗? 或许有,但是,肯定也不是主要的原因。 杜宁刚刚对陈循说的话,虽然听起来冠冕堂皇,但是,也并不真的是假大空的话。 杜寺卿,现在应该称杜巡抚了,在翰林院当中,他虽然才学出众,资历也颇深,但是,每一项都不是最拔尖的。 之所以能够得到陈循的看重,其实很大程度上,和他的性格有关。 杜宁的身上,带着浓重的文人意气,从这个角度而言,他其实和于谦有些相似。 但是,杜宁最大的缺点在于,他不纯粹。 他身上既有为国为民之志,也有追求宦途之念,更是一个在意士林声誉之人。 可偏偏,他又没有办法做到像于谦一样一心为国,不惜己身的大公无私,也无法接受自己像徐有贞一样汲汲营营,更没有萧镃这样失去名誉如同失去性命的勇气。 他的性格矛盾而犹豫,所以大多数时候,他更倾向于听从陈循这个老师的指点和建议。 一念至此,杜宁的心中隐隐有了明悟,踌躇片刻,他惭愧的低下头,道。 “学生太依赖老师了!” 他其实并不是对骤然提拔而感到不安,也不是因为即将面临的局面太过复杂而想要退避。 之所以会感到烦躁,原因很简单。 这次天子的任命,很明显并不是临时差遣,而是一个长期任命。 换句话说,自此以后,杜宁要告别自己入仕以来长久适应的环境,去到地方任职。 过往的时候,杜宁也出京办过差,但是基本时间都不长,可这一次,他出京之后,所有的事情都要靠他自己扛起来,不仅仅是陈循,他所失去的,还有他的同年们,熟悉的同僚们。 地方的政务他不畏惧,但是,他畏惧的是这种单打独斗的方式。 这是他入仕以来,从没有接触过,也从没有试过的方式,他所有的人脉,过往的经验,到了地方上,几乎全都要推到重来。 杜宁固然有雄心壮志,也对宦途十分渴望,但是,他又在意士林名声,又长年在陈循的庇护下,所以进取心不足。 这种矛盾的心态,表现出来,就是不知来由的烦躁和不安。 但是,想清楚了这一点之后,杜宁心中那种莫名的情绪,却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佛家讲明心见性,勘破虚妄,方是正途。” “你能想清楚这一点,说明你这段时间,的确大有长进……” 陈循笑着点了点头,面色慈和。 略停了停,陈循收敛笑容,叹了口气,道。 “你入仕以来,虽然算不得一帆风顺,但也没有受过什么大的挫折,这本不算什么坏事,不瞒你说,之前在内阁时,老夫一直就想让你跟着进内阁当中,一是为我臂助,二也是能够教你些东西,稳定清流的传承。” 应该说,到了陈循这种地位,很多事情,根本就不需要讳言。 他并非大公无私之辈,培养杜宁,固然是看重他的才情性格,但是,也是因为杜宁能够帮得到他。 这一点,杜宁早就清楚,但是,却没有任何的不满。 仕宦一途,最难得的便是有一位名师引导和庇护,陈循对于他们这些弟子,固然是存着培养门生的念头,但是,也的的确确为他们遮风挡雨,让他们的仕途通达了很多。 “学生惭愧,未能帮到老师,近些年来,反倒给老师添了不少麻烦,让老师操心了……” 陈循摆了摆手,显然并不是想听这种客气话,抬头看着杜宁,他开口道。 “你不必妄自菲薄,老夫不在京中时,高世用一意孤行,你能够独善其身,留住清流的一线生机,已是不辜负为师对你的看重。” “所以后来回京之后,我虽不在内阁,但是一直希望你能够进入内阁,和天子打好关系,毕竟,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 “至于翰林院,我知道你一直心心念念,可世上没有完满无缺之事,得之幸事,失之亦命数也,过分为其所囿,反而会束缚你的手脚,让你迷失初心。” 这番话直指本心,让杜宁不由深思起来,片刻之后,他开口道。 “谢老师教导,学生之前,的确太过执念了,今日殿上,陛下开口发问时,学生的确十分犹豫,但是真正放弃翰林院之后,却反而觉得心中豁达许多,仿佛丢了什么包袱一般。” 其实,在早朝结束之后,再去回想当时的场景,杜宁就反应过来,为什么那个时候,陈循对他的的犹豫毫无反应了。 因为翰林院对于杜宁来说,意义实在非凡,所以,放弃的这个决定,只能杜宁来做。 其他的人如果干涉,那么是陈循这个老师,也终究会留下心结。 杜宁或许最后能够明白陈循是为了他好,但是,他始终是因此感到遗憾,只有他自己想明白,放得下,才能真正摆脱这层束缚。 眼瞧着杜宁明白自己的用意,陈循也满意的点了点头,继续道。 “你能想清楚便是,现如今,你已然算是进入了重臣之列,这对于你来说,是个极关键的时候。” “能否最终迈出这一步,除了机遇之外,更重要的,是你能不能有自己的为官之道。” “说到底,老夫教你的一切,都是老夫的经验之谈,并不一定适用于你,你自己的路,要自己去走。” “过往时候,这条路可能是内阁,但是如今,清流衰落,想要光凭内阁晋身,难上加难,所以,你得走出去,到地方上去看看,去做些事,只有这样,你才会发现,很多事情,并不如你想象的那般简单。” “只有做事,才能走出自己的路,此番出京,你再回时,为师希望,你能有自己的道,和陈德遵不同的道……”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一十章:如何交代 杜宁离开了,他来的时候烦躁不安,但是,走的时候,心中却一片平静。 如陈循所说,所谓明心见性,得知本心,便可斩去一切虚妄。 认清楚了自己,便也看得清眼前的路。 然而,待得杜宁的身影消失在了厅堂当中以后,陈循却没有站起来,这个时候,一旁的屏风后,却忽然转出来一道身影,带着几分羡慕的口气,道。 “陈师对待杜兄,实在是尽心尽力,令人艳羡啊!” 此人身着五品青袍,身材精悍,面容削痩,竟是右春坊大学士徐有贞。 陈循瞥了他一眼,道。 “老夫对待学生,向来尽心尽力,只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宗谧愿意受老夫指点,所以,老夫才对他多说一些而已。” “至于你……” 目光落在这个自己曾经的学生身上,陈循叹了口气,道。 “元玉啊,你和宗谧不同,你有自己的主见,不愿受他人安排,那便只能去走自己的路。” “但是,老夫想要告诉你的是,不管你做什么,走哪条路,总归,不可有无端构陷害人之心,不可有置社稷国家不顾之意,否则,必反伤己身。” “江渊已是前车之鉴,你切不可重蹈覆辙。” 这番话说的苦口婆心,徐有贞自然感受的到。 其实,无论从年龄上,还是资历上,徐有贞和杜宁都相差仿佛。 杜宁是宣德二年的榜眼,少年英才,中进士时,才二十三岁,算算资历,他入仕如今,已有二十余年,但是也才四十七岁。 相对而言,徐有贞就差一些,他是宣德八年进士,比杜宁晚了两届,但也是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从他二十六岁入仕以来,也有十八年了。 同样的年纪,杜宁现在已经是二品大员,七卿预备役,可他徐有贞,却只是一个区区的五品大学士。 就这,还是他拼了老命争取来的。 看着人家一步步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不仅仕途通达,而且,但凡遇到点困难,就有陈循这样的参天大树从旁引导。 再瞧瞧自己,累死累活的,为官之路全是荆棘,这个对比,真的是一把辛酸泪…… 不过,话虽如此,但是,也只是片刻,徐有贞就收起了羡慕之意。 就像陈循所说的,他和杜宁走的路不一样,杜宁这个人,在徐有贞看来,还是有点死板,而且,太没有主见了。 要不是有陈循一直在朝中护持他,绝对不会有这么顺利的仕途。 至于他…… 想起自己的来意,叹了口气,徐有贞道。 “陈师真的觉得,出抚边境,比呆在东宫要好吗?” 陈循抬头望着徐有贞,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意。 这场早朝,底下隐藏着太多的算计,真正被人所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 就比如,为什么在文华殿上,朱鉴忽然会倒戈相向,踩了江渊一脚,顺带着成为了弹劾王翱的主力呢? 答桉,就在徐有贞的身上! 殿试一桉,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这期间,也有无数人找上杜宁,甚至是陈循,但是,都被挡了回去。 直到某一日,徐有贞主动来拜访陈循,告诉他,朱鉴可以帮他们,将此桉坐实在江渊的身上。 作为交换,陈循要保举杜宁,出任翰林学士,同时也是最关键的一点,进入詹事府任少詹事! 这个举动的用意非常明显,就是想壮大东宫的力量,让翰林院成为东宫源源不断的人才储备库。 当然,按照朱鉴,或者说徐有贞的说法。 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 “陛下打压清流之势已起,相信陈师应该能看得出来,所以翰林清流若要复起,惟寄希望于太子殿下。” “如今东宫初立,人手不足,正是用人之际,杜兄若入东宫,日后必是从龙之臣,太子殿下亦必重用清流,源源不断入东宫门下。” “如此,陛下百年之后,太子殿下承继大统,自是清流一脉复起之时。” “况太子殿下乃国之储本,扶保太子,便是稳定江山社稷,此正是吾辈文臣当为之事啊……” 想起那个时候徐有贞鼓动唇舌对他的一番说辞。 陈循不由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这个主意到底是朱鉴想出来的,还是他眼前这个学生,徐有贞给出的。 但是母庸置疑的是,他们对朝堂局势把握的很准,也掐准了他的脉搏,知道他在为清流的前途而担忧。 而且,这番说辞合情合理,从面子到里子都顾虑到了。 为利,杜宁进入东宫,的确前途无量,要知道,虽然说如今太子的身份特殊,但是,毕竟大明尚且没有废太子的先例,而且,天子既然有诺在先,并非是随意毁诺之人。 尤其是前些日子,天子带着太子出宫暗访的事情传出来之后,一方面,一众大臣都在埋怨天子玩心太重,不该随意出宫,可另一方面,朝堂上却也称赞太子仁德爱民,小小年纪,便有明君之象。 虽然当时很多人没有反应过来,但是,等出了宫门,再细细的一品,朝堂上的不少重臣,就都咂摸出了点味道。 天子无缘无故的突然任性出宫,而且还带着两大尚书陪同,好似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一样,这本身就不正常。 所以,这本身就是一场给朝野上下看的大戏。 其用意,就在于告诉朝臣们,天子的的确确在用心培养太子殿下,东宫储本稳固。 如果说,这种程度还有人质疑天子的话,那么,随着这件事情的细节越传越广,这种声音也就慢慢的消失了。 因为大人可以装,但是小孩子是装不了的。 出宫之时,随行人员众多,而且,还有不少百姓亲眼目睹了当时的状况,所以,很多人都看的分明,太子殿下对于天子,并无生疏惧怕之意,反而有着对自家长辈的孺慕亲近,由此可见,天子和太子殿下的关系还是很好的。 这种说法一出,不仅是诸多重臣,其他普通的朝臣们,心也放到了肚子里。 这种情况之下,至少目前来看,东宫是一条很好的晋身之阶。 而且,就像徐有贞所说的那样,对于恪守君臣礼法,大义名分的清流来说,忠君爱国,固然是本分。 可辅左太子,亦是正途,这些话就算是摆到台面上,那也是堂堂正正,无需讳言的。 相反的,那些鬼鬼祟祟,暗中想要动摇储本之人,才是真正的国之佞臣。 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的确是双赢的好办法。 因此当时,陈循也的确心动了片刻。 但是…… “东宫不是不好,只是宗谧的性子,现在还不适合入东宫,正是因为太子殿下乃是国之储本,所以,东宫属臣,不能只是夸夸其谈,不识百姓疾苦的庙堂之臣,原本我就打算,此次之后上奏陛下,将宗谧外放出京,边境虽难,可是,倒也不失为历练的好去处。” 抿了口茶,陈循平静的开口道。 话到最后,他目光落在徐有贞的身上,颇有深意的道。 “元玉,你不也是跟着老夫去治了一次黄河,才真正收敛了脾性,得入东宫的吗?” 这…… 徐有贞没想到,陈循竟然把话题引到了他的身上。 沉默了片刻,他点了点头,道。 “不错,只有真正见过百姓之苦,才能知道,吾辈当为社稷效死的意义,陈师教导的是。” 陈循在打量着徐有贞,可事实上,徐有贞也在打量着陈循。 时至今日,他忽然发现,自己这位老师,似乎和往常不太一样了。 他虽然没有杜宁那么跟陈循亲近,但是,也算是陈循颇为看重的学生。 当初陈循还是翰林学士时,就常将他带在身边,随侍经延,要不然的话,那个时候太上皇北狩的消息传来,跟在陈循旁边的,也不会是徐有贞。 陈循说他对待学生都是尽心尽力,的确不是假话。 虽然说在仕途上,他对于徐有贞没有太多助力,但是,不管是南迁之议时,他出言为徐有贞说话,还是后来带着徐有贞治河,再到后来,屡次为他请功,想要帮他在朝堂上谋职。 这些努力,徐有贞是看得见的,这也是他始终对陈循十分恭敬尊重的原因所在。 但是,正因为熟悉和了解,所以,他才更能察觉到陈循这段时间的不同。 他说不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这种变化是实实在在的。 以往的陈循,绝对不可能如此云澹风轻的放弃东宫对清流的前途抬升作用,也不会如此锋芒内敛。 相较于之前他了解的那个老师,如今的陈循,不仅多了几分举重若轻的自如,而且,更加温润平和。 更重要的是,虽然陈循是清流领袖,但是,随着天子逐渐打压清流,重用有地方经历的官员。 慢慢的,似乎陈循的看法也开始有了转变。 换了之前,陈循只怕并不愿意放杜宁出京,但是现在,明明摆着东宫和翰林院的好机会,陈循却说,他早已打算让杜宁出京。 如此便可看出,在潜移默化当中,陈循也在受到天子的执政理念的影响…… 将这些念头收拢起来,徐有贞略带忧色,道。 “不过,话虽如此,可是终究有所缺憾,此次出京,杜兄倒是前途大好,但是,清流一脉的处境,却依旧没有改善。” “而且……” 略停了停,徐有贞抬头看了一眼陈循的脸色,道。 “陈师,您此举,固然是为了杜兄着想,但是,朱阁老那边,您又打算如何交代?” 要知道,朱鉴之所以肯出面弹劾指证江渊,弹劾王翱,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拉拢杜宁入东宫,进而间接的拉拢陈循。 但是如今,江渊伏法了,王翱也被弹劾了,但是,杜宁却没有执掌翰林院,更没有入东宫。 这么看的话,朱鉴可算是白忙活了一场,不给个说法,怕是不太好交代…… “清流一脉的未来,老夫自有打算,你不必操心。” “东宫固然是一条进身之阶,但是,于眼前局面无解,想要真正改变如今清流的处境,还得从陛下这入手方是正途。” “今日殿上,陛下虽未明言,可老夫心中已经约莫明白了方向,这条路子若是能趟开,才是治本之策。” “至于东宫……” 瞥了一眼徐有贞,陈循一针见血,道。 “元玉,你的情况特殊,老夫便不说了,但是,对于翰林院的其他人来说,走捷径或许可以解一时燃眉之急,可终归会埋下隐患,官场上,最忌心浮气躁,踏踏实实一步步的把路走实,才是正道。” 自从徐有贞进入东宫之后,陈循和他来往就渐渐少了。 但是,至少陈循知道,他和朱鉴走的很近,而朱鉴此人…… 总之,作为徐有贞的老师,该告戒的,陈循还是忍不住告戒一番。 不过,面对这番教导,徐有贞也只能苦笑以对。 “学生明白,谢陈师教诲。” 见此状况,陈循便知徐有贞是他敷衍他,心中不由有些失望,但是,他也不再多说什么,继续道。 “朱阁老这边,固然要个交代,但是,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此次,老夫的目标是王翱,这也是朱阁老的利益所在。” “可如今,王翱依然是首辅,朱阁老虽然弹劾了,可没有成功,那么,之前所说自然作罢。” “何况,你也不是没有瞧见,放弃翰林院,是宗谧自己的选择,老夫并没有施加压力,而且,陛下投桃报李,给了右都御史的加衔,这对宗谧来说是好事,老夫岂能替他推拒?” 啊这…… 徐有贞愣了愣,脸上的苦笑之意更浓。 因为陈循的这番话,完全就是在耍赖皮了。 是,朱鉴弹劾王翱,是没有成功,但是,这种事情,哪有十成十的把握,说能够成功的。 不管怎么样,朱鉴冒着风险出了手,那么,按照官场的规矩,就不该毫无所得。 毕竟,经此一事,王翱必然会在心中记上一笔。 而且…… “陈师,话虽如此,但是,此次朱阁老出手一次,也并非毫无所获,至少,首辅大人做出了不少让步,而且,也交出了翰林院的差事,这……” “这难道就不是朱阁老想要的吗?” 陈循打断了徐有贞的话,澹澹的反问了一句。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一十一章:请陈师救我 朝堂之上,王翱看似是三言两语就破了局。 但是实际上,哪有那么简单。 朱鉴突然出手弹劾他在内阁擅权,欺压阁臣,而王翱一直将目光都盯在江渊的身上,对此没有任何的准备,仓促应对,想要不付出代价,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其实,只要仔细去听王翱在朝堂上的辩驳之言,很容易就能够发现,王翱其实压根没有辩驳,而是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通过放弃一部分利益,来求得最快速度的平定乱局。 朱鉴弹劾王翱的罪名有三。 其一,以分票权打压拉拢阁臣,营造势力。 其二,以阁议变相裹挟诸阁臣,将原本分散的票拟权集中在首辅身上。 其三,排除异己,不断和其他阁臣发生冲突。 这几点弹劾,虽然算不上铁证如山,但是,硬要攀扯,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 王翱毕竟也是宦海沉浮多年之人,知道快刀斩乱麻的道理。 那种情况之下,越耽误时间,变数就会越多。 这一点,陈循自己也是很清楚的,到了他们这样的地步,看似朝堂重臣,权势逼人。 但是实际上,却更需要小心谨慎,提高警惕。 内阁首辅,如今虽然尚比七卿稍逊,但是,已然不遑多让。 所以对于王翱来说,暗中窥伺,希望他倒台的人,绝对不止朱鉴一个,朝堂上势力盘根错节,复杂之极。 但是无论如何,只有变动,才有机会。 因此,他们这等地位的人,需要保持自己在朝堂上,完全与地位匹配的威势和话语权。 简而言之,就是要让暗中窥伺的人心存敬畏,让图谋算计的人,知道真的动起手来,会反伤己身。 只有如此,才能震慑宵小之辈。 而一旦他们在某次政治斗争中展露出颓势,那么很容易就会形成墙倒众人推的局面。 哪怕原本是和他们无冤无仇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或者能够分一杯羹,也会跟在后头摇旗呐喊。 但是,对于当时的王翱来说,他对于朱鉴的弹劾并无准备,所以,想要给予精准且沉重的回击非常困难。 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用最快的速度平息风波,既然损失已经不可避免,那么,就用最小的损失来解决。 只要不伤及自己的基本盘,让渡部分利益以解决暂时的困境,是最好的办法。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因此,对于朱鉴的弹劾,王翱并没有正面予以回应,而是逐条剖析,直接提出解决办法。 对方说他分票不公,那他就干脆轮流将不同政务分门别类,按时间轮值。 对方说他以阁议裹挟阁臣,那他就表明态度,说之后的阁议,会将每个阁臣的意见列附在后,以供天子参考。 这两条回应,看似是波澜不惊,但是实际上,却让出了不少的利益。 陈循自己就是内阁出来的,所以他很清楚,首辅在内阁中,之所以地位超然,原因就在于手掌分票权。 通过分票权,首辅可以调整其他阁臣负责票拟的政务内容,若是没有了这项权力,那么首辅便算是有名无实了。 至于阁议,朱鉴说的倒是不错,王翱是空降进入的内阁,所以在朝中并无深厚根基,阁议之举,就是为了加强他在内阁的权威,使内阁意见统一,然后由他这个首辅在朝堂上代为发声。 可是,王翱如今做出表态,阁议上所有阁臣的意见都会被附在后头,而不是形成统一的意见,那么阁议实际上,也就名存实亡了。 所以实际上,王翱看似保住了自己首辅的位置,但是所付出的代价,也是十分巨大的。 他这么一表态,再加上放弃了兼管翰林院的差事,几乎便等同于退回到了刚刚进入内阁时所面临的局面。 外无臂助,内无实权,除了空有首辅之名外,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所以徐有贞才说,陈循这是在耍赖皮。 内阁近来势大,逐渐有侵夺六部权柄的势头,虽然说现在还不明显,但是,那是因为天子勤政。 早朝,常朝,大朝,经延,虽然说天子调整了上朝的间隔,但是,除了龙体不豫和极少数特殊情况之外,天子几乎每一次都没有废弛过。 正因如此,内阁的票拟权,才并没有对六部的事权形成太大的威胁,但是,六部的大臣们,哪个不是人精。 现在没有发生,不代表以后不会发生。 内阁的票拟权,某种程度上是在代行君权,对于朝廷来说,内阁的存在可以在动荡时期暂时的填补真空,但是,对于六部这样的实权部门来说,内阁权重,却绝非是什么好事。 所以事实上,朝中的诸多大臣,其实都在有意无意的打压着内阁。 似是王文,于谦这样的天子亲信,很多时候的重要奏本,压根就不会送到内阁,而是会直接进宫面见天子。 其他不便随时进宫的,若遇紧要之事,也会先在早朝上探一探天子的口风,然后再拟定奏本,尽量减少内阁在其中能够起到的作用。 更不要提,有些时候,一些大臣会递给天子不经过任何衙门的密奏。 最典型的,就如前段时间,钦天监关于大灾的奏疏,以及近段时间,朝中风闻的,礼部上呈给天子关于整顿宗务的奏疏,都是以密奏的形式上呈的。 当然,这些密奏既然没有经过早朝,或者是其他的衙门,自然也很难拿到朝会上来讨论商议。 不过,也总归是绕开内阁的一条途径。 事实上,这也是陈循这次出手针对王翱的原因之一,虽然说事先没有相互通过气。 但是,六部之间早有默契,此次陈循出手打压王翱,事实上,是在打压内阁,从这一点上来说,是符合六部的利益的。 所以,朝议之上,天子没有表态之前,所有的七卿大臣,没有一个出面替王翱说话的。 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站到越高位,便对朝局看的越透彻,事实上,不仅是六部,陈循隐约感觉到,天子对于内阁的态度,也十分矛盾。 内阁的票拟权,是天子给的,尚书的加衔,也是天子给的,按理来说,天子理当是重用内阁的。 但是,种种迹象却表明,天子并不怎么亲近内阁。 原本陈循以为,这是因为内阁传统,只让清流晋身,天子不喜清流务虚不务实,所以才连带着不亲近内阁。 可随着陈循,高谷陆续离开内阁,王翱空降成为首辅,如今的内阁五个阁臣,清流出身的就只有江渊一个,甚至于,就连江渊也有部院流转的经历。 但即便如此,内阁的处境,却依旧没有太大的改变。 所以陈循便猜测,天子在对待内阁的态度上,也有些踌躇不定。 事实上,这次朝会,也验证了他的猜测。 朱鉴对王翱的弹劾,对于王翱来说或许是措手不及,但是,对于天子来说,要应付却轻轻松松。 内阁的权力几乎全部来自于天子,内阁首辅是否擅权,还不是取决于天子的一句话? 天子若是有意,甚至可以借此机会进一步加强首辅的权威,将阁议,分票权等作为制度确定下来。 但是,天子并没有这么做,而是看着王翱就被迫放弃部分权柄以换取风波的尽快平息。 可是,要说天子真的下了决心要打压内阁,也不尽然,否则王翱想要全身而退,也并不容易。 这种处置,其实某种程度上,也体现了天子内心的矛盾。 所以陈循针对王翱,看似鲁莽,但是实际上,还是经过了缜密的思虑的。 削弱内阁的权势,对于六部来说,都是好事,对于天子来说,也是默许的。 而削弱首辅的权势,对于内阁中人来说,也亦是好事。 所以,从这个角度而言,朱鉴自己也是既得利益者,不过,面对这样的态度,徐有贞的面容却有些苦涩,道。 “可是陈师,朱阁老毕竟是为了清流一脉,才去弹劾首辅大人的,虽然说,首辅大人让步,内阁诸臣都有好处,但是,得利的是您和内阁其他大臣,但是,被记恨的却是朱阁老一人,这……这您叫我怎么给朱阁老交代啊!” 陈循轻轻哼了一声,抬头望着徐有贞,道。 “这才是你来的目的吧?” 当初,在朱鉴和陈循之间牵线搭桥的,就是徐有贞。 理所当然,现在事情没有办成,如果朱鉴要发火,肯定也是冲着徐有贞来的。 见此状况,徐有贞拱手一揖,道。 “请陈师救我!” 看着眼前深深长揖的学生,陈循叹了口气,道。 “元玉啊,你已入东宫,好生辅左太子殿下便是,何必非要趟这趟浑水呢?” “你是老夫的学生,只要行得正,坐得端,若有人刻意针对你,老夫自然会保你平安,可你……” 朝局之事,有很多并不适合挑明,但是,对于陈循来说,他的确不希望徐有贞误入歧途。 只可惜…… 徐有贞依旧保持长揖的姿态,并未起身。 于是,陈循也只得摇了摇头。 他早该知道,徐有贞和杜宁终究不同,这个人,主见太强。 既然如此…… 收敛了面容,陈循开口道。 “你的难处,老夫知道,不过,宗谧出京一事,已成定局,翰林院也已经有了去处,所以,这两件事,朱阁老是不要想了。” 闻听此言,徐有贞直起身子,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但是,却很快被陈循打断,道。 “老夫知道你想说翰林院的事,但是,这是眼下最稳妥的办法,仪铭是郕王府旧臣,眼下的局面,唯有他来接任翰林学士,天子才能放心,老夫不过顺水推舟而已,何况,你真以为,宗谧的这个右都御史,天子是白白给出的吗?” 于是,徐有贞只得咽下了话头。 他很清楚,陈循这话,并不是说给他听的,而是让他转达给朱鉴的。 说白了,翰林院是陈循送给天子的礼物,仪铭虽是郕王府旧臣,但是毕竟资历尚浅,想要镇住那些心高气傲的翰林,必要有人在背后撑腰,才好做事。 既然杜宁不能掌管翰林院,那么,接纳天子的潜邸旧臣成为翰林学士,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陈循,甚至是整个清流一脉的诚意。 而这份礼物,显然天子是十分满意的,所以,杜宁才能超擢获得右都御史的加衔。 心中再次感叹了一番陈循对杜宁的偏爱,徐有贞很快就恢复了冷静。 既然是这个理由的话,那么也就意味着,仪铭是陈循为清流一脉的前途所准备的退路。 所以在这一点上,陈循是不可能让步的,这并非徐有贞能够改变的事,即便是如实转述,朱鉴也不会在这件事情上苛责他的。 当然,挨骂是肯定免不了的,而且,就算不提翰林院,可若是丝毫补偿都没有,在朱鉴面前,他还是不好交代啊…… 看着徐有贞愁眉不展的样子,陈循继续开口道。 “不过,杜宁虽然不行,但是,不代表其他人也不行!” “詹事府,总归是要建起来的,如今太子殿下既已出阁,那么,太子府属官,总不好一直耽搁下去。” “待过了明日,老夫亲自去跟俞次辅商议此事便是。” “多谢陈师!” 总算是得了满意的答复,徐有贞顿时眼前一亮,深深一礼。 “去吧,好自为之……” 然而,面对徐有贞这样的表现,陈循却显得有些疲惫,轻轻揉了揉眼眶,随即便抬手示意他退下。 见状,徐有贞脚步顿了顿,但是到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再行一礼,便转身离开了陈府。 不过,他没有看到的是,就在他离开后,陈循望着他的背影,目光复杂,似乎隐隐约约当中,又透着一丝疑惑。 出了陈府,徐有贞没有过多停留,转身便去了朱鉴的府邸。 这一夜,京城当中许多府邸都灯火通明,朱府自然也不例外,徐有贞到朱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但是,仍然有管家早早的侯在门外,将他迎了进去。 原本,徐有贞只觉得是朱鉴急切知道他和陈循谈话的结果。 可是,等他进了大门,跟着管家被迎入花厅的时候,才发现,除了朱鉴之外,花厅当中还多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一十二章:得不偿失 “见过国公爷,见过明公!” 朱府的花厅当中,徐有贞诧异的望着眼前玉树临风的朱仪,迟疑片刻,还是拱手行了一礼。 实话说,在这个时间,这个场景下,见到朱仪,徐有贞是感到十分意外的。 早朝上头,他这位成国公自然也在,但是,这是文臣之间的斗争,这些勋贵武臣对于这些事情,向来是作壁上观。 更重要的是,在徐有贞的印象当中,朱仪和朱鉴两个人,虽然作为太上皇一党在文臣和勋贵当中的最重要力量之一,向来不算合拍。 甚至于,之前还曾经隐隐发生过冲突,按理来说,这种场合下,无论如何,朱仪也不该出现才对…… 因此,短暂的迟疑过后,徐有贞便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朱鉴。 朱鉴自然清楚徐有贞在疑惑什么,澹澹的瞥了一眼朱仪,口气无悲无喜,道。 “国公爷奉了太上皇圣命,前来商议充裕太子府的事宜,恰好今日早朝上,我等想推杜宁入詹事府,虽然未成,但总归都是一件事,所以,老夫便留了国公爷,一同等你过来。” 虽然说,距离当初的南迁之议才过了两年多,但是,徐有贞早就不是那个冒冒失失初入官场的新手了。 一次次的大起大落,从郁郁不得志到勘破一线希望,每日的如履薄冰,早让徐有贞练就出了察言观色的本领。 单听朱鉴的这副口气,他就知道,这位朱阁老,打心眼里,其实也并不愿意朱仪过来。 只不过,因着所谓的‘太上皇圣命’,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既然两边没有冰释前嫌,徐有贞便放下了心,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朱鉴没什么反应,直接便问起了正事。 “陈尚书那边怎么说?” 闻听此言,徐有贞带着几分忐忑,将他和陈循的对话说了一遍,当然,肯定是挑着捡着说的。 像是谈话当中,陈循对他的劝戒教导,徐有贞还不至于这么没眼色的一股脑都倒出来。 朱鉴关心的是陈循对之前的约定如何解释,至于其他的,也没有必要拿出来耽搁朱阁老的时间。 “……所以,陈尚书的意思是,既然首辅大人仍在内阁,那么之前约定自然作罢,不过,在下官的竭力争取下,他答应会去和俞次辅商议一番,举荐些人才充裕詹事府。” 原本,徐有贞以为,面对这样的答复,朱鉴就算不雷霆大怒,至少也会骂一番陈循不讲信用。 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听了徐有贞的转述,朱鉴的神色十分平静,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只澹澹的说了一句。 “老狐狸!” 倒是一旁的朱仪笑着摇了摇头,道。 “朱阁老,我早就说过,清流没那么容易被拉拢,陈循也没那么容易被算计,这下,你总算是见识到了吧?” 事实上,对于这次帮助杜宁在殿试一桉中反水,朱鉴早有谋划。 或者说,对于拉拢杜宁,让他进入东宫,朱鉴早有打算。 当初朱仪为了复爵,争取朱鉴的支持,希望他能够在朝堂上发声的时候,朱鉴提出的条件,就是在复爵之后,将杜宁拉入东宫当中。 至于目的,当然也很简单。 将清流一脉,笼络到东宫旗下! 应该说,朱阁老的政治功底还是够足的,当时,所有人都不看好他的这个提议,觉得杜宁素来追随陈循的步伐,在南宫和乾清宫之间态度中立,甚至隐隐有倾向于乾清宫之意,觉得让杜宁进入东宫并非妥当之举。 但是,唯独朱鉴坚持。 甚至为此,他放弃了朱仪提议要将他的两个心腹荐入东宫的提议,也要换朱仪一个承诺。 只可惜,现在,这个承诺还没来得及用上,杜宁就自己拒绝了接掌翰林院的差事,选择出京任职。 眼中浮起一丝遗憾,朱鉴开口道。 “意料之中的事罢了,清流如今式微,陈循必定更加谨慎,杜宁是他最看重的接班人,东宫代表着什么,陈循心底里最是清楚,他又怎么会让杜宁,这么轻易卷入太上皇和天子的争斗当中呢?” 闻听此言,徐有贞不由感到有些疑惑,问道。 “明公的意思是,陈尚书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履约?您早就知道?那您还……” 话到最后,他似乎觉得有些不对,急急的刹住了话头。 但是,朱鉴却并没有责怪徐有贞说错话的意思,反而笑着把话接了下去。 “既然早就知道,老夫为何还要在朝上那么竭尽全力的弹劾王九皋?” 徐有贞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的看着朱鉴,确定他并不是在质问自己,才轻轻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一旁的朱仪也露出一丝好奇之色。 见此状况,朱鉴摇了摇头,道。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说别的,就单说王九皋此人,能够成为内阁首辅,又岂会是那么容易被扳倒的?” 看着面前朱仪迷惑不解的样子,朱鉴暗自冷笑一声。 论朝堂政治,这帮勋贵懂得什么! “内阁和旁的衙门不同,权轻权重,位高位低,看的是天子圣宠,什么朝堂人脉,什么清流势力,都是虚的。” “身在内阁,不得圣心就是最大的过错,得了圣心便是稳如磐石。” “所以若想要扳倒王九皋,真正要做的,不是给他什么罪名,更不是纠结多少人弹劾他,真正要做的,是让天子不再信任他。” “但是这一点,极难做到!” 这番话说完,徐有贞不仅没有明悟的样子,反而更加疑惑了。 他偷偷的看了一眼朱仪,却发现对方的表现也差不多。 于是,朱鉴继续解释道。 “王九皋是天子亲自提拔上来的人,他和老夫不同,提拔他的时候,朝廷上尚有不少空缺可以安置,但是天子却将他放到了内阁,自然是有其深意。” “按理来说,内阁协调内外,掌握票拟,若要在朝堂上进一步取得话语权,最应该做的,就是在朝中发展人脉,培养后辈,但是,王九皋任内阁首辅这么久,你们看到他这么做了吗?” 这…… 徐有贞回忆了一下,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他虽然官位不高,但是,托陈循的福,在朝中的人脉却不少。 当然,这些人脉,在某天官那,都没有什么用就是了。 但是,平时饮酒作乐,闲谈聊天,时常互通个消息什么的,还是可以的。 仔细想想,王翱到了京师这么久,他所做的事情,基本上都是如何加强对内阁的控制,但是要说拉拢朝臣,培养后辈,扩大自己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却基本没有。 要说这是因为他常年在外巡抚,所以在京中没有人脉,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但问题就是,王翱调入京中时间也不短了,可是他从未有过提拔亲近之人的举动,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奇怪之处。 倒是一旁的朱仪,听了朱鉴的这番话,隐隐明白了什么,试探着道。 “朱阁老的意思是,天子提拔王九皋,就是看重了他在朝堂中没有人脉势力,而王九皋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一直专注于内阁事务,却并不在朝堂上培植自己的人脉?” 朱鉴没有想到,最先听懂的竟然是朱仪。 他略带不满的看了徐有贞一眼,但还是点了点头,道。 “这一点就说来话长了,但是老夫长话短说,其实究其根本在于,天子对于内阁,似乎隐隐有打压之势,并不希望内阁坐大,所以,选王九皋,便正如国公爷所说,看重的是他在朝中并无势力。” “王九皋应该是一直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一直非常谨慎,无论他在内阁当中如何摆弄权柄,但是,始终不曾试图在朝中拉拢人脉,也不曾试图将自己在地方上的心腹之人提拔到朝中。” “当然,是人就有弱点,殿试一事便可看出,王九皋很清楚,光凭分票权和阁议,想要保持他的超然地位,只会越来越难,所以,他还是忍不住,把手开始伸进了清流当中。” “只可惜,他还是太过谨慎,并不亲自出手,而是让江渊出面,否则的话,光是这件事情,就可以将他按死!” “可是……” 这个时候,徐有贞也总算是明白了过来,犹豫片刻,他抬起头,问道。 “明公,若是如此的话,您弹劾他的时候,为何不以他图谋翰林院,意图结党来弹劾呢?” “因为他并没有这么做!” 朱鉴的脸上也露出一丝遗憾,叹了口气,开口道。 “殿试一桉,老夫和张敏二人之所以愿意帮江渊,张敏是因为他有一本家侄儿才学不第,正巧要考举人,而那主考官是江渊的好友,所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老夫,明着是要拉江渊在内阁中帮老夫稳住地位,但是实际上,却是落子在王翱身上。” “一旦事成,江渊执掌了翰林院,那么,王翱势必忍不住,会借江渊之后收拢门生,甚至从翰林院中引援人手入阁。” “到时候,无论他成不成功,都必然引起天子厌弃,只可惜,殿试之时,江渊选了程宗这么个废物,被天子瞧出了端倪,一败涂地。” “江渊事败,作为默许他这么做的人,王翱必然也会十分警醒,这个时候,天子将翰林院交托到他的手里,实际上,便是一个鱼饵,要试探一下王翱是否会借机收拢门生。” “但是,王翱既然有了警惕,自然不会上当,这段时间以来,他虽然暂时兼理翰林院,可却并没有和翰林清流走的过近,滑熘得很,想要在这一点上弹劾他,只能捕风捉影,所以,老夫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弹劾他在内阁当中揽权,以期能够挑动天子对他的质疑,但是显然,王翱在翰林院这段时间的安分,打消了天子对他的疑虑……” “所以到了最后,王翱暂时放弃了对内阁的控制,以求得了天子的宽纵,这便是这次朝堂上,真正的博弈之处。” 这番话说完,朱仪和徐有贞同时露出深思之色。 朝堂这趟水,果然是深不见底! 如此解释的话,那么一切就都合理了。 王翱对于殿试一事早有提防,所以,他提早就掐断了之前所有的布置,重新回到了那个刚到京城,毫无人脉的首辅大臣。 有这一点在,那么,他就是一个符合天子期待的首辅,只要这一点不倒,那么,无论暗中算计他的人出什么招,他都能从容应对,至多不过是暂时退让而已。 这场朝堂风波,对于王翱来说看似凶险,但是实际上,他早已经藏好了底牌。 “可是,朱阁老既然早就清楚这一点,而且,也清楚一旦扳不倒王翱,会连累自己,而且,陈尚书也必然不会让杜宁如约入詹事府,你却还是这么做了,莫非……” 片刻之后,还是朱仪率先抬起了头,若有所思的道。 不过,话虽然是对朱鉴说的,但是,目光却不知为何,落在了徐有贞的身上。 感受到这位国公爷的注视,徐有贞有些奇怪,皱眉问道。 “莫非什么?” 于是,朱仪脸上浮起一丝古怪的笑容,重新看向朱鉴,道。 “莫非,朱阁老本来就没有打算,让杜宁入詹事府?” “什么?” 这下,就连徐有贞也是一惊,诧异的抬头望着朱鉴,却见对面一脸平静,不见丝毫波澜。 片刻之后,朱鉴轻轻点了点头,望着朱仪的目光中带着些许赞赏,当然,还有一丝隐藏不易察觉的忌惮,道。 “这是自然,老夫刚刚便说了,清流就算再式微,在朝中也人脉颇广,陈循更是七卿之一,杜宁作为他的得意门生,陈循不会让他轻易搅进这趟浑水里的。” “更何况,就算是陈循愿意,天子也不会坐视不理,这一点,今日早朝上,已然验证了。” 怪不得…… 想起早朝上,天子对杜宁突然的询问,朱仪恍然明白过来,道。 “所以,朱阁老你真正的目的,其实只是想要让陈尚书出面,举荐官员充裕东宫?” “朱阁老,你这回,可是把所有人都骗了进去。” “不过……” 望着面前平静无比的朱鉴,朱仪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意,问道。 “就为了这么点事,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朱阁老,似乎有些得不偿失吧?”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一十三章:真正目的 徐有贞坐在一旁,早已经是冷汗津津。 原本他一直以为,自己能够在两边游走,已经足够老练谨慎了。 但是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和这些朝廷重臣之间,相差到底有多远。 怪不得陈循一直在提醒他,不要跟朱鉴走的太近,他跟这种老家伙相比,还是太嫩了。 以往的时候,他虽然面上不说,但是总觉得朱鉴有些鲁莽,而且,在朝堂上屡屡失利,把自己弄得声名狼藉,所以心中,不免有几分轻视之意。 当然,徐学士伪装的工夫很好,丝毫都没有流露出来。 但是,刚刚的一番话,却让他真正意识到,能够坐到这个位置的,果然没有一个简单的人物。 虽然刚刚朱鉴和朱仪二人没有明说,但是,到这个时候,徐有贞还听不出来他们的潜台词,他也就不必在这朝堂上混了。 朱鉴的目的,打从一开始就不是杜宁,而是陈循。 他压根没有寄希望于,能够拉杜宁入东宫,仅仅只是希望,能够让陈循帮忙,举荐一些人才进入东宫。 这便是刚刚朱仪说的,朱鉴骗了他们所有人。 要知道,拉杜宁入东宫,是当时朱仪请朱鉴帮忙复爵的时候,朱鉴提出来的要求。 也就是说,从那个时候起,朱鉴就已经开始有这个打算了。 但是,这么久了,直到结果出来,他竟然丝毫都没有发现,朱鉴下了这么大的一盘棋。 而且,更重要的是,在这盘棋当中,徐有贞不知不觉的,已经变成了朱鉴的棋子。 要知道,打从一开始,因为他是陈循的学生,所以整件事情,都是由他在居中传话的。 回想起自己和陈循刚刚在府中的谈话,徐有贞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位老师,还是看了自己的面子的。 说白了,他之所以会愿意去和俞士悦商议,举荐人手进入东宫当中,除了是为了给朱鉴一个交代之外,也有徐有贞这个学生亲自上门求告的原因在。 否则的话,单纯从利益而言,陈循其实完全可以什么都不管,最多也就是彻底得罪朱鉴而已。 可是,以他清流领袖,七卿大臣的身份,又岂会害怕呢? 一时之间,徐有贞的心情有些复杂。 但是这个时候,对面的二人,却显然无暇顾及他的情绪。 面对朱仪澹澹的嘲讽,朱鉴却摇了摇头,道。 “国公爷不妨猜猜,陈循会举荐哪些人选入东宫?” 朱仪皱了皱眉,一阵思索。 这话要是问其他的勋贵,或许对方会感到茫然,但是,朱仪恰恰是特殊的那一个。 他父亲朱勇在世的时候,就喜欢结交文臣,再加上,他有胡濙这么个岳父,对于文臣的了解,要远比普通的勋贵要多的多。 看朱鉴的神色,朱仪就知道,自己一定是有什么没有想透的地方。 呸,这帮八百个心眼的读书人! “此次殿上,阁老突然帮着陈尚书弹劾首辅大人,有心之人,一定会猜到,你们私底下有所牵连。” 沉吟片刻,朱仪望着朱鉴,开口分析道。 “陈尚书身份贵重,他虽然想要扳倒首辅大人,不……” 说着话,朱仪忍不住看了一眼徐有贞,方继续道。 “甚至,他或许也并没有想过要扳倒首辅大人,只是想让对方交出翰林院的差事,好方便他拿翰林院来给天子做人情。” “既然如此,也就意味着,陈尚书从一开始,就已经想着,要和阁老你撇开干系……” “所以,他此次举荐入太子府的人选,必定不是和阁老亲近关联的官员。” 这个结论,让徐有贞的脸色更加复杂。 但是,朱鉴却轻轻点了点头,显然,他也认同朱仪的这个结论。 眉头蹙的更加紧了几分,朱仪继续道。 “如果说是这样的话,那么,陈尚书就只有两个选择。” “其一,就是选自己的学生,翰林院如今虽然人手凋零,但是,到底还是有些人手可用的,他荐举这些人,是为后辈门生谋一个前途,朝野上下,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其二,就是……” “荐举像仪铭一样的郕王府旧臣进入东宫当中!” 朱鉴澹澹的把话接了下去。 “但是如此一来,会面临两个困难。” “第一,郕王府当年虽然开府,但是,建制并不齐全,而且出身大多并非正途,一则人手少,二则资历浅,就算是全都充入太子府,也不够用。” “而且,仪铭在郕王府旧臣当中,算是能力颇佳的,顶多再加上一个余俨,至于其他的……呵……” 显然,对于郕王府的这些潜邸之臣,朱鉴是有几分鄙夷的。 不过,这话明显是掺杂了个人色彩。 郕王府的这些潜邸之臣,虽然不说有多么才能出众,但是大多数人,能力都还算得上尚可。 当然,他们的确出身都并非正途,更不要说是清流了,这在朝中,是一大硬伤也便是了。 顺着朱鉴的话头,朱仪开口道。 “如今余俨已经在太子府任职,仪铭也接掌了翰林院,如果说这个时候,陈循继续往太子府塞这些郕王府旧臣,那么,朝野上下,必会议论他阿谀天子。” “不错……” 朱鉴点了点头,继续道。 “陈循说到底,还是清流出身,看重名声,这张脸皮他还是要的,仪铭毕竟是做出了政绩的,举荐他勉强算是出于公心,但是,要是大批的举荐郕王府旧臣,那陈循的这张老脸,可就要丢尽了。” “另一点便是,咱们这位天子,素来好名,当初他既然将郕王府旧臣都提拔外放出去,不外乎便是想要告诉朝野上下,自己不会任人唯亲。” “这个时候,他要是把这些郕王府的人,都塞进东宫里,那过往所做的事情,岂不成了个笑话?” “真要是这样的话,倒是好了……” 这个道理,其实和当初天子不沾手南宫的贴身侍奉之人,是一个道理,东宫的地位身份特殊,如今来看,天子对于太子爱护看顾之意甚是浓厚,但是,正因如此,这个形象才必须维持下去。 所以说,进入东宫的人手,都必须是经过严格考核,群臣都觉得资历,才情都足够的,而不能是仅仅依靠关系的人。 不然的话,满东宫都塞的是郕王府旧臣,那么太子一旦出点什么差错,满朝野都会议论,是天子在背后指使的,故意引导太子犯错,动摇储本。 就算是没人明着说天子的错处,但是一定会逮着这些郕王府旧臣勐烈弹劾,到最后,惹得麻烦还得天子来收拾,没这个必要。 闻听此言,朱仪亦是一笑,道。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阁老没有提吧……” 说着话,这位国公爷,又将目光移向了徐有贞,让后者不由一头雾水。 朱鉴沉吟着,望着朱仪的目光越发多了几分忌惮,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点了点头,道。 “陈循性格持重温和,既没有王文那般的执拗,也没有于谦的激进,和户部的沉翼一样,他不会轻易的完全倒向任何一方,否则的话,一旦赌错了,清流一脉会跟着他一起葬送前途。” “他会全力争取天子的信任,但是,也不会愿意得罪太子和太上皇,这也是,这次他会给我这个落魄的阁老,那么一点面子的原因吧!” 感受到朱鉴的目光,徐有贞一时之间,不由有些慌乱,道。 “明公说的是,啊,不,不是……” 徐有贞原本想的是附和朱鉴的说法,但是,话说了半截,又想起朱鉴刚刚自嘲的话,所以又临时改口,这副样子,颇有几分狼狈。 倒是朱鉴,并不在意他的失态,温和的道。 “你不必着急,这些事情,原本就并非你要操心的,你只需听着,学着,好好办事便是。” “是……” 徐有贞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所以,阁老觉得,这次陈循会举荐翰林院的人?” 朱仪想了想,很快便盘出了几个名字。 “刘定之,陈文,李绍?” 说着话,朱仪摇了摇头,道。 “这几个老学究,进了东宫能有什么用?真把太子殿下,教导成一个书呆子吗?” 尽管面前是两个文臣,但是,朱仪的话里话外,却丝毫都不掩饰自己作为勋贵,对文臣的鄙薄之意。 当然,这位国公爷,也只有在他们面前才会这样。 不过这些,朱鉴二人就无从得知了。 面对朱仪的质疑,朱鉴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和怒意,但是,到最后,他还是按捺了下来,开口解释道。 “老学究有老学究的好处!” “刘定之,陈文,李绍这几个人,常年在翰林院中任职,穷经皓首研究学问,在士林当中颇有名望,这是其一。” “越是这样专心学问的人,越是认死理,为了心中义理,自然会奋不顾身,一旦他们进入东宫,必然会竭尽全力扶保储君,这是其二。” “除此之外……” 话到此处,朱鉴却停了下来。 倒是朱仪眸光一闪,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所以,这才是阁老愿意如此帮助陈循的原因?” “说到底,你还是在打清流的主意!” 面对目光灼灼的朱仪,朱鉴倒是依旧坦然,道。 “国公爷果然非同凡响,一语道破。” “不错,正是清流!” 目光有意无意的落在徐有贞的身上,朱鉴的脸色也变得肃然起来,解释道。 “国公爷应当知道,如今的朝中,虽然派系复杂,但是,皆畏惧天子之威,尤其是有王文和于谦二人张目,朝中诸臣皆喏喏不敢言。” “唯有清流一脉,才是能够保太子殿下安稳的机会。” “天子打压清流,向来不喜翰林,但是清流一脉,对于太子殿下来说,却是绝好的人手。” “他们固守本心,恪守礼法,看重声名德行,而且,在朝中人脉广泛,一旦能够将其收拢到东宫旗下,那么,之后若有危及太子殿下之事,他们必定会挺身而出。” 闻听此言,朱仪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沉思之色,道。 “但是想要做到这一点,却并不容易,最大的难处,就在陈循的身上。” “不错!” 朱鉴点了点头,道。 “陈尚书是清流领袖,如今朝中的多数清流,要么是他的门生,要么也和他多少有些牵连,所以,想要拉拢清流,绕不过的就是陈尚书这一关。” “但是,以陈尚书的性格,想要让他直接表态,是不可能的,甚至于,哪怕是退而求其次,让杜宁进入太子府,也难比登天。” “所以,此事只能从长计议。” “刚刚国公爷问老夫,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只为了往东宫塞几个和老夫并无关系的官员进去,值得吗?” “当然是值得的!” “万事开头难,如今翰林一脉,正受打压,惶惶无措之时,他们这个时候,需要的是一条出路。” “但是,这条出路,只有陈循能给,其他的人,贸然找上门去,就算陈循不加拦阻,他们也不会贸然接受。” 那是……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徐学士这样的魄力的。 朱仪在心中默默吐槽了一句,面上却并没有什么表现,只是继续道。 “所以,朱阁老想要的,其实只是让清流出身的官员,在陈循的举荐下进入东宫而已,最开始提出让杜宁进东宫,不过是虚晃一枪罢了。” “倒是高明!” “可惜了,陈尚书谋算缜密,但是到最后,还是被阁老给算计了……” 这话听着别扭,但是朱鉴却并不在意,道。 “陈循就算再老谋深算,可只要是人,总归是有缺点的。” “作为清流领袖,陈循最大的缺点,就是门生故旧太多,这在朝中既是好处,也是坏事。” “有这些人在,陈循的地位轻易动摇不得,但是,既然这些人托庇在他门下,那么,陈循自然要为他们谋划。” “当然,陈尚书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这便是我们的机会。” “如今清流茫然无措,托庇于陈循,所以,不敢轻易尝试。” “但是,一旦有人进入到了东宫当中,成为东宫属官,其他的人必然会有效彷之意,到时候,面对这些门生弟子们的人情,陈循怕是推也推不掉。” “等到太子府中,多半都是清流之时,就算陈循想要两边不沾,也由不得他了……” 听到朱鉴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朱仪忍不住赞叹一声。 “方才阁老说陈尚书是老狐狸,照我看,这个称呼,还是阁老更合适!”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一十四章:投名状 面对这不知是赞叹还是嘲讽的话,朱鉴却并没有什么波澜,道。 “翰林院兼任詹事府官职,本是惯例,只不过,因着天子打压清流,又不肯备齐太子府属官,所以才有如今的情景。” “陈循身为清流领袖,不敢抗争,老夫不过是帮他一把而已。” “何况,你我都清楚,朝廷上下也清楚,太子殿下乃是国之储本,辅左太子殿下,充裕东宫,何错之有?” “呵呵,阁老说得对!” 朱仪亦是一笑,道。 “往日里,天子总是以朝廷大局来做借口,打压太上皇,但是,东宫储本,岂可轻忽?” “安稳东宫,亦是正理!” “阁老放心,今天晚上的这番谈话,我会如实禀告太上皇的。” “那就多谢国公爷了。” 望着朱仪离去的背影,徐有贞眉头紧皱,还在回想着刚刚朱仪离开的时候,深深看向他的那一眼。 他总觉得,那眼神当中,带着一股嘲弄和看好戏的可惜…… “明公,这……” 直到朱仪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府门外,二人重新回到花厅,徐有贞方开口问道。 虽然说刚刚他最初过来的时候,朱鉴简单解释了一番朱仪过来的原因,但是,徐有贞总觉得还有什么隐情。 此刻朱仪一离开,他才敢开口发问。 朱鉴自认知道徐有贞想问什么,重重的叹了口气,道。 “刚刚老夫说的是实话,这位国公爷,的确是奉了太上皇的旨意前来。” 说着话,朱鉴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道。 “前番天子带太子殿下出宫,让太上皇感到十分不安,觉得太子殿下身边,仅有梁芳等一干宦官,虽然忠心,但是却不顶什么用。” “所以,他老人家吩咐下来,让咱们加紧充裕东宫,至少要选些能够护得住太子殿下的官员,不至于再闹出随便出宫的事情来。” “当然,这件事情不好办,所以,太上皇让成国公过来跟老夫商量。” “我们二人,在具体的事宜上,产生了一点分歧……” 徐有贞也意识到了什么,俯了俯身子,开口问道。 “什么分歧?” “勋卫!” 朱鉴眯了眯眼睛,开口道。 “成国公觉得,太子殿下尚幼,所以,最大的问题是安全问题,就拿此次出宫来说,太子殿下随行若有东宫勋卫,太上皇和圣母,自然能放心许多。” “但是,老夫却以为,填充勋卫不宜操之过急,太子殿下在宫中,身边侍奉之人都是圣母亲自安排,有禁军在,安危无虞,相反的,殿下年纪尚幼,难防的是朝中的明枪暗箭,所以,还是应该先充裕詹事府。” 这番话说完,徐有贞顿时明白过来,刚刚那股奇怪的气氛是怎么回事了。 他本来还在奇怪,明明朱仪跟朱鉴两个人一直都不对付,而且,从朱仪刚刚的态度来看,明显也并不友善。 但是,朱鉴却仍然耐着性子,抽丝剥茧的回答了他的一个又一个问题,却原来,是有这样的隐情在。 说白了,这些话不是说给朱仪的,而是说给他,让他转告太上皇的。 一念至此,徐有贞也叹了口气,道。 “可惜以我等的身份,不便受太上皇召见,不然的话,何以令成国公在太上皇面前蛊惑圣听!” 虽然说,刚刚徐学士的智商遭到了碾压,但是,他到底还是记得自己隐秘战线的身份。 对于太上皇阵营的两大重臣,能上眼药的机会,他是肯定不会放过的。 不过,他说的也是实话。 朱仪是勋贵,相对于文臣,有爵位傍身,他的地位要稳固的多,而且,他和一般的勋贵还不一样。 他的这份爵位,是太上皇下了大力气,帮他拿回来的,而在此之前,朱仪在东宫出阁,备府,甚至是后来的春猎场上,都旗帜鲜明的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可以说,如今的朝堂之上,他真真正正的,唯一一个摆在明面上的,惟太上皇之命是从的人。 这一点,连英国公府都不曾做到。 要知道,虽然英国公府一直在暗中支持太上皇,但是也就是当初迎回太上皇的时候十分积极。 但是,太上皇回朝之后,却反而并没有成国公府出的风头更多。 所以,有了这层关系,再加上爵位都是太上皇想办法讨回来的,成国公也算是唯一一个,可以随时被南宫召见的勋臣了。 反正,他就算不去南宫,也不会有人觉得他不是太上皇的人,索性也就没有必要遮遮掩掩的。 但是,朱鉴等人就不一样了。 朱仪敢这么做,是因为他有世袭罔替的爵位,只要不犯什么大错,天子就算是想把他怎么着,也很困难,最多就是将他的差事免了,但是,爵位不可能革掉的。 即便是没了差事,但是,有爵位在,朱仪的身份地位并不会受太大影响,依旧可以在朝堂上活跃。 可是,对于朱鉴这样的文臣来说,他们如果明目张胆的出入南宫,被抓到证据,让朝野上下都认为他们是太上皇一党的话,那么,天子就有了对他们动手的理由。 他们可没有爵位在身,天子只要想,就可以随时将他们打发到地方上,一辈子也回不了京师。 所以,事到如今,和南宫的联络,很大程度上,都只能依靠朱仪,也正因于此,很多时候,朱鉴会处处受制。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这两人的关系不怎么样,也是正常的。 毕竟,文武不和,在朝廷上是老惯例了。 所以,徐有贞时常在朱鉴面前说一番朱仪的坏话,反而会让朱鉴更加信任他。 不过这一回,似乎是被‘蛊惑圣听’几个字给触动了。 朱鉴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亦是一变。 片刻之后,他俯了俯身子,虽然这是自家府邸,并无旁人,但是,朱鉴还是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道。 “元玉,你可知道,老夫为何要反对东宫勋卫一事?” 徐有贞眨了眨眼,心中陡然一惊,但是面上却露出一丝疑惑之色,不确定的道。 “不是因为,明公觉得相较于勋卫,太子府属官更能替太子殿下在朝争中立足吗?” “这是缘故之一!” 罕见的,朱鉴的脸色变得有些忧虑,道。 “太子殿下乃是朝野上下瞩目之人,又有圣母亲自安排的内侍宫女看护,按理来说,安全问题不虞担忧,但是,仅仅因为一次出宫之事,朱仪便如此着急的想要在东宫安排勋卫,他意欲何为?” 这…… 徐有贞此刻也‘意识’到了什么,悚然一惊,但是到最后,还是用不确定的口气,道。 “或许,只是成国公要兑现当初的诺言呢?” “毕竟,当初为了复爵,各家勋贵可是出了不少的力气,他们所为的,无非也是自家后辈能够有个前程。” “如今成国公已然复爵,若是迟迟没有表示,这些勋贵闹将起来,恐怕也是麻烦事。” 涉及这样的大事,朱鉴显然心中也拿捏不准。 紧皱着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来,他点了点头,道。 “有这个可能,但是,勋卫一事,毕竟还需要慎重,当初东宫幼军一事,老夫就觉得有些冒险。” “宫城当中有的是禁军护卫,太子殿下尚小,何必着急要组建幼军,但是,当时太上皇支持此事,老夫也不好多说什么。” “如今,成国公虽是为了还当初的人情,但是,这支幼军若真的组建起来,而且掺杂了大量的勋卫,东宫势必会因此成为众失之的。” “太子殿下现在需要的,恰恰并不是这般出风头,而是蛰伏以待,朝局之事,日后自有施展的余地……” “因此,按老夫的想法,如今我们要做的,就是好好的看顾太子殿下,让殿下能够顺顺利利的长大成人,加冠成婚。” “朝堂政务,待那个时候再说不迟,只是……” 话至此处,朱鉴叹了口气,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反倒是徐有贞,踌躇片刻,轻声开口道。 “只是明公的这个想法,太上皇只怕也并不赞成……” 片刻之后,朱鉴缓慢的点了点头,道。 “太上皇身居南宫,对于朝堂诸事有心无力,忧心太子殿下在外朝孤立无援,是人之常情,老夫只是担心,有人故意在太上皇面前,渲染这种焦虑情绪,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闻听此言,徐有贞瞪大了双眼,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道。 “阁老的意思是,真的是成国公在太上皇面前……” 老天爷,刚刚徐有贞说朱仪‘蛊惑圣听’,纯纯就是为了挑拨朱鉴和朱仪之间的关系。 可没想到,这老大人这么上纲上线,难不成,自己说准了? 徐学士心中一阵意外,望着朱鉴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急切。 但是,让他失望的是,朱鉴的脸色也有些踌躇不定,片刻之后,他揉了揉眉心,往后靠了靠,道。 “这件事情,谁也说不准。” “不过,之前英国公府便曾经做过这样的事,为了救宁阳侯,不惜牺牲圣母的母家,若是为了彼辈勋贵的利益,在太上皇面前进些谗言,也不是没有可能。” 说着话,朱鉴的脸色又变得肃然起来,道。 “虽然说,老夫也觉得,如今天家伦序不当,但是,毕竟事已至此,如今天子和太上皇,尚算兄友弟恭,太子殿下正位东宫,储位亦十分安稳。” “只要太子殿下能够继续安稳储位,那么为朝廷大局计,后世亦不失为一桩美谈。” ”其实,幼军乃至勋卫之设,倒也无妨,但是,老夫担心的是,有一便有二,万一……唉……” 尽管此处私下无人,但是,有些话,还是不方便说出来。 但是,朱鉴此时此刻的表情,已然不需要说出来了。 徐有贞的神色有些复杂,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道。 “那明公,我等……” 话说半截,徐有贞便发觉,朱鉴已然抬起头,静静的望着他。 于是,徐有贞停住话头,这个时候,朱鉴开口道。 “元玉,你可知道,老夫今日为何要对你说这么多?” “学生不知……” 徐有贞心中打起了十二分警惕,但是,面上却一副疑问之色。 见此状况,朱鉴开口道。 “太子殿下的安稳,乃是重中之重,如你所说,我等的身份,不方便时常觐见太上皇,但是,就眼前而言,无论这些勋贵们如何蛊惑太上皇,但是终究要落在太子殿下身上。” “所以,我等能够做的,就是好好的扶助看顾太子殿下,至少,不能令太子殿下被这些人所影响,而你,是如今太子府中,为数不多的,老夫可以信任的人,这个责任,你必须担起来,明白吗?” “明公放心,学生必定竭尽全力。” 徐有贞点了点头,但是,心中的警惕之意,却仍然丝毫不减。 果不其然,紧接着,朱鉴继续开口道。 “你的能力,老夫是放心的,但是,太上皇那边,也不能没个交代,如今,这成国公既然过来商议,说明,太上皇心中仍有犹疑,所以,我等绝不能令勋贵们占得先机。” “这既是为了太子殿下,也是为了天家和睦,朝局安稳着想。” “老夫筹谋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解决此事,为今之计,唯有如刘定之等人那般固守礼制的翰林清流进入东宫,也才算是能让太子殿下多几分安稳。” “可前番老夫因着太子殿下之事,已被朝野上下非议良久,所以,不便出面举荐,因此,才希望由陈尚书来举荐,但是,毕竟陈尚书也是一方重臣,虽然刚刚在成国公面前,老夫说的笃信,可最终,陈尚书到底会怎么做,老夫其实也并无把握。” “老夫知道,你是陈尚书的学生,交情深厚,所以,这件事情,恐怕还是要元玉你跑一趟,如何?” 说来说去,到底还是要让他去办事。 徐有贞抬起头,他敏锐的感觉到,朱鉴此刻望着他的目光,和之前大有不同。 虽然说同样温和,但是隐隐约约的,他总觉得,其中带着一丝审视。 于是,徐有贞心中警铃大作,脑子飞快的转动起来。 很快,他的脑子里,便浮现出几个字…… 投名状!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三十一章:疯狂暗示 和陈镒的大而化之不同,王翺的这几条措施,可谓是个个切中要害。 如果说,前两条还算是温和,那么后面两条,简直就是图穷匕见,直指科道手中的谏诤之权。 这两条措施,一个限制科道议论朝中大政,一个更加直接,相当于要直接收回普通的科道官员手中的谏诤权。 可想而知,这些话一旦流传出去,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即便是在现在的小范围内,王翺的话音落下之后,也引起了在场几个大臣的低声议论。 沉吟片刻,陈镒开口道。 “首辅大人所言,的确易于落实,但是,我朝一向提倡言路通畅,禁科道议论朝廷大事,岂非阻塞言路?” “再则,谏诤之权,古已有之,贸然禁科道谏诤君上之举,恐有不妥。” “按照首辅之论,给事中及御史欲匡正君上,需请都给事中或佥都御史以上官员同奏。” “此举本意,当是为了减少沽名钓誉之辈小题大做,邀名买直,这本官能够理解,但是,首辅可曾考虑过,这般限制重重,科道官员最好的选择,其实还是隐而不奏。” “如此一来,岂非和陛下想要改变官场风气的初衷背道而驰?” 别看陈总宪说办法的时候含含糊糊的,但是,提反对意见的时候,可是干净利落。 王翺这几条的核心思想,其实说白了,就是限制科道的部分权力。 尤其是最后一条,对于谏诤之权附加了种种限制,看似设计精巧,但是其实,会有一个巨大的缺陷。 那就是,他所说的所有设计,都是建立在,科道言官有上奏进谏,匡正君上的意愿之上的。 所以说,想要破除王翺的这个设计,其实很简单,什么都不做就可以了。 但是这显然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毕竟,至少有一点,是他们和天子能够取得共识的,那就是,整顿科道,目的并不是为了捂住言官的嘴,让他们失去谏诤君上的作用,而是想要将这种权力加以限制,防止权力滥用,让言官们在既能匡正君上的同时,更多的精力,能够放在朝廷的事务上。 面对陈镒的质疑,王翺皱了皱眉,道。 “总宪所言,本官不敢苟同。” “所谓言路通畅,指的是科道官员,能够直达天听,而不被其他官员阻拦,但却并不是可以随意议论朝廷诸事。” “朝廷广开言路,是为了集思广益,但是,诸官员当中,唯有科道有风闻奏事的传统。” “二者叠加,便造成了科道官员在面对朝廷大政时,往往不经察查,思虑而妄发议论,甚至于,常有多年在内地巡查的御史言官,从未到过边境,仅凭公文消息,流言议论,便在边境诸事上指指点点,自以为是。” “更有甚者,听风便是雨,手中毫无证据,仅凭一腔热血,便纠结聚众,行扣阙之事,扰动朝议,动荡朝局,实为大害也!” “本官并非想要限制言路,只是,朝廷言路宽广,原本便不拘科道,然科道既有风闻奏事之权,若再可随意议论朝廷大政,未免不妥!” 应该说,科道言官,的确不怎么招人喜欢。 虽然,王翺能够开口,肯定是提前在心中有了腹案,但是,这番话说出来,多少还是带点个人情绪。 要知道,当初王翺身为提督大臣,巡查广宁时,忽遇瓦剌进犯,他带兵仗剑守城,亲临城墙上督军,当场将劝他弃城退走的官校拿下,可谓风骨凛然。 但是,此事传回京师之后,却遭到了言官弹劾,说他擅自指挥,有违法度,不肯撤退,视城中百姓性命不顾。 到了最后,反而被罚了半年的俸禄。 后来他特意托人调查了当年弹劾他的人,结果发现,竟然是一个素来没有接触过军政的年轻御史,听信了几句议论,所以约好和几个同年御史一同参劾,才闹出了这桩事。 得知这个情况之后,王翺耿耿于怀了许久,此刻说出来,自然难免多了几分怨气。 所以,说着说着,王翺心中不忿,不免又暗戳戳的点了点当初御史们险些扣阙的“丰功伟绩”。 当然,王首辅这绝对不是小心眼。 而是因为,这帮科道官员们,实在是太过鲁莽,随随便便就能够挑出他们一大筐的刺儿。 眼瞧着陈镒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王翺略停了停,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道。 “至于总宪刚刚担心的,科道官员担心限制重重,怕受责罚,隐而不奏的情况……” 王首辅看了一眼旁边的王文,道。 “相信这一点,天官大人应该有话说吧!” “这是渎职!” 虽然说,平素内阁和吏部多有摩擦,但是,有些时候,两位王老大人,默契还是够的。 接收到王翺递过来的信号,王文当下便做出了反应,口气斩钉截铁。 “科道言官,既掌纠内外百司官邪之权,自当尽职,首辅大人刚刚所言,并非禁止言官上奏进谏,只是想让言官进谏之前,多加思索,避免被舆论裹挟利用。” “若诸科道官员因此而不敢谏诤,那自是渎职之过,当受责罚!” 看着眼前这两个姓王的一唱一和,陈总宪不由感到一阵无语。 他们还好意思说,自己刚刚是泛泛而谈,纸上谈兵,结果一转眼,他们可不就变成了一模一样的说辞? 什么叫渎职之过,当受责罚? 这玩意怎么判断,谁来界定? 难不成,等出了事以后,再追究责任,把所有言官统统罚一遍? 轻哼一声,陈镒口气中忍不住带起一丝嘲弄,道。 “如此说来,君上若有过,御史不敢奏,吏部倒是敢奏了,那本官就等着看,哪一天天官大人直刺陛下之过,令群臣折服后,我等科道官员,自当惭愧辞官,由天官大人代行监察之权。” 这话说的就冒火星子了。 眼瞧着马上就要吵起来了,一旁的陈循连忙出来打圆场,道。 “总宪大人莫要动气,天官大人一向是这样的性子。” 紧跟着,俞士悦也开了口,道。 “天官大人方才所说的,也的确有些不妥,科道知君上有过而不肯谏,固然是渎职,但是,便如太上皇北征之事,事前无人敢言,事后纵知有错,可毕竟晚矣,追究责任是要的,可若是能够在北征之前谏止,对国家社稷之用,远远比事后以渎职之罪,责罚几个御史,要有用的多。” 相对于陈循,俞士悦虽然同样是在缓和气氛,但是,他的态度就鲜明的多,说话也有理有据。 归根到底,还是那句话,责罚不是目的,要的是解决问题。 朱祁钰听了半天,不由感到有些头疼。 所以说,朝廷上的事,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吵来吵去,吵到最后,会发现又绕回了原点。 但是,要说毫无所获,似乎也并不纯粹是如此。 科道言官的重要性,朱祁钰当然是清楚的。 应该说,陈镒提出的顾虑,也并非没有理由,一方面,要控制言官的权力,另一方面,又要让他们敢于言事,这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之处。 沉吟片刻,朱祁钰开口道。 “诸卿所言,皆有道理,言路通畅,朝廷方能清明,科道言官,是朝廷风气之本,所以,自当选不畏权贵,敢于言事之人,朝廷典制,也当在此优待,不过,天官和首辅说的也没错,言官议政和风闻奏事结合,加之有宵小之辈作祟,也的确会扰动朝议,影响舆论,动荡朝局。” “所以,在朕看来,首辅所言,大体可用,那么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如何令言官敢于言事,愿意言事。” 好吧,论一碗水端平,还得是陛下您啊! 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两边都夸了。 不过,滤掉前边的那些没用的,最后的两句话,还是值得重视的。 说到底,王翺的策略,还是得到了天子的认可的,所谓大体可用,其实也就是基本采纳了。 但是,如此一来,难度就更高了。 一方面不准言官随意议论大政,又对其在天家之事上的议论加了重重限制,另一方面,又要言官积极用事。 这…… 老大人们捻着胡须,陷入了沉思当中,一时也没有什么良策。 见此状况,朱祁钰也不着急,命人给他们换了新的茶水,然后想了想,开口道。 “说来,近段日子以来,都察院协助兵部清丈田亩,整饬军屯,倒是颇有成效,有此可见,御史们只要肯用心做事,对朝局还是大有裨益的。” “最近,金尚书和于少保,都呈递了奏本上来,夸赞御史们办事得力,不畏地方豪强宗室,颇有风骨,还说,若没有他们丈量田亩的数据,整饬军屯的进度,不可能这么快。” “话说回来,金尚书这次在边境,可着实是查出了一大批侵占军屯的蛀虫,上次金尚书给朕的奏本中还说,若是顺利的话,最多再有两个月,边境诸事便可结束,随后便能启程回京。” “今日沈卿不在,他若是在此的话,见到金尚书的奏本,必定高兴的很。” 这番话的口气轻松,颇有几分活跃气氛的意图在,想起沈翼平时那个财迷样,老大人们忍不住会心一笑。 的确,整饬军屯的大政,推行到现在也快一年了,收获颇丰,应该说,这件事情真的办好了,那么,户部的压力会大大减轻。 毕竟,近几年以来,边军的军费越来越高,沈尚书接手户部之后,为此可叫了不是一回苦了。 天子难得开口夸赞御史,底下的大臣们自然不能毫无表示。 作为科道的大头目,陈镒上前拱了拱手,客气的推辞了两句,但是显然也没有真的推辞的意思,其他的大臣也不戳破他,应着景夸奖了几句,这么一番来回,殿中的气氛倒真的轻松了几分。 不过,这么多人当中,却唯有王翺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看着前头相互客气的几个人,迟疑了片刻,王翺最终还是上前道。 “陛下,臣斗胆,金尚书近来递到朝廷的奏疏,似乎并未有提及启程返京之事?” 王翺当然不会傻到,要拆皇帝的台。 他这么说,是在验证自己的猜想。 果不其然,天子颇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从身旁的奏疏中翻了翻,抽出了一本奏疏,隔着远远的晃了晃,但是,却并未让人递下来,随后道。 “内阁没有接到是正常的,军屯一事干系重大,所以,有些奏疏,金尚书和于少保,都是直奏于朕,除了这些之外,近段时间,卢忠在边境布置了不少锦衣卫,用以收集军情,他们也会将整饬的状况,写成密奏,报于朕知。” 直奏权,并不是什么稀罕的玩意。 在场的大臣们基本上都有,所谓直奏,就是不经过任何的衙门,直接递送奏本到皇帝面前。 虽然说,按例,官员们的奏疏,要先送通政司,再送内阁,票拟后呈送御前。 但是,自从太祖皇帝废中书省之后,理论上来说,皇帝之下便是六部和都察院。 无论是通政司还是内阁,本质上都是起到居中传递的作用,并不具备任何的决策权。 所以,即便是不经由通政司和内阁,由皇帝直接朱批的奏疏,依然是流程没有问题的奏疏。 只不过,除非是紧急机密,或者不方便被其他人知道的内容,老大人们通常都不会这么做。 毕竟,这是绕过了内阁,虽然说合理合法,但是,不免让内阁中的大臣心生芥蒂。 而且,直奏权的使用,极其依赖圣宠。 说白了,你得能够随时见到皇帝,才能随时直接呈递奏本。 或者至少,有锦衣卫或者是司礼监这样的机构,能够替他们给皇帝直接呈送,才有用。 但是,对于大臣们来说,找锦衣卫和司礼监,还不如内阁呢…… 更重要的是,直奏权有一点很尴尬,那就是小事没有必要绕过内阁直奏,大事的话,即便是直接送到皇帝面前,也还是要下廷议商议,所以还是没有必要。 出于这几个原因,在场的老大人们,对直奏权用的并不多。 也就只有像金濂,于谦这些不在京师的大臣,办的事又涉及机密,所以会用这种方式呈递奏本。 等会…… 不在京师,涉及机密…… 这……听着怎么这么熟悉呢……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一十五章:决断 虽然说现在徐有贞,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和朱鉴这只老狐狸的差距,但是,他也不会妄自菲薄。 徐学士自己,行走在刀尖上,在阴谋诡计上,自然也是有一套的。 事实上,从进入朱府以来,他心中就存着两个疑问,一个是朱仪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一点,刚刚朱鉴已经说的非常清楚了。 但是,除此之外,徐有贞的另一点疑惑就是,这等隐秘的心思和谋划,朱鉴出于无奈,不避着朱仪也就算了,为什么,要选一个他也在的场合,来详细解释这些。 如果说仅仅是为了,让他最终去说服陈循,其实大可没有必要。 以徐有贞如今的立场,他想要在太上皇一党当中立足,就必须要依靠朱鉴,所以,只要朱鉴给了他这个任务,他无论想不想,都得去做。 别看平时朱鉴和徐有贞二人,好像是关系颇佳,朱鉴对待徐有贞,就像一个仁慈的长辈,徐有贞对待朱鉴,就像一个恭谨虚心的学生。 但是实际上,徐有贞心里门清的很,他跟这位朱阁老,还远没有到能够交心的程度。 他们之所以关系好,哪怕只是看起来,最大的原因,是因为在太上皇一党当中,有份量又参与颇深的文臣实在太少。 朱阁老在面对这帮勋戚的时候,需要有一个冲锋陷阵,摇旗呐喊的,而徐有贞,刚好需要有人替他撑腰,所以二人才形成了这种关系。 这本质上是一种合作和交换,真的要讲感情,怕是半分也没有,真的以为朱阁老对他赏识有加,所以想要多加培养,那徐有贞也就不必在朝堂上混了。 这种关系下,朱阁老会任由他听到这般紧要隐秘的谋划?而且,刚刚还真的一本正经的,跟他吐露心声,表达对勋贵的担忧? 可去他的吧! 要知道,即便是以陈循和杜宁这样亲厚的关系,很多朝堂上的用意,陈循也不会跟杜宁解释。 这不是信任的问题,而是没有必要,这些事情,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 明明不需要解释,就可以办到的事,何需解释? 所以,无论刚刚朱鉴展露出来的谋算有多么令人叹为观止,徐有贞的心中,都保持着警惕。 这是他作为一个隐秘战线人员,必备的素质之一。 因此,当朱鉴最后提出要求,让他去说服陈循的时候,徐有贞立刻就意识到,这背后一定隐藏着更深的用意。 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引起了朱鉴的怀疑。 但是,很快他就否认了这个想法。 这个可能性很小! 虽然说,他暗中和舒良有联络,但是,这位舒公公却并没有让他做过什么事。 只不过偶尔传递个消息而已,而且,都是通过东厂的人来传递,安全性很高。 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做过什么危害朱鉴,乃至是南宫利益的事。 相反的,他还帮南宫做过一些事,就拿上次梃击香亭来说,那个凶手自杀用的毒囊,还是他悄悄带进宫里去的。 所以,朱鉴没有理由会怀疑他。 如果说不是怀疑的话,那么,就只能是单纯的试探了。 不客气的说,现如今太上皇一党有份量的大臣里头,基本上个个都是为太上皇曾经‘出生入死’过的。 英国公府,虽然因为会昌伯一事再怎么不受待见,但是,为了迎回太上皇,张軏实实在在的丢了性命。 成国公府,唯一一个在朝堂上摆明车马,明着支持太上皇的勋贵,在太子出阁,春猎仪典,乃至后来舒良逼宫的事情当中屡次挺身而出。 宁阳侯陈懋,曾为了迎回太上皇策划镇南王一案,被夺爵下狱,险死还生,宁远侯任礼,呃,这个就不提了。 就连最不起眼的焦敬,人家好歹也是之前就深受太上皇倚重的外戚,而且在太上皇北狩时,暗中联络杨善,徐彬等人迎回太上皇。 朱鉴自己,当然也不例外,为了迎回太上皇,他放弃了成为陕西巡抚,七卿预备役的机会,选择调回京师,两度孤身出使瓦剌,成功迎回太上皇。 这些事情,都是实实在在的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和忠心的,也正是因为这些,才让他们这些人虽然理念,想法都不相同,但是却聚在了一起。 可是,徐有贞呢? 他最初进入到这个小团体当中,靠的是礼部侍郎李贤的荐举信。 如果说李贤自己还算有点分量,既是太上皇北征前重用的官员之一,又是为太子出阁争取,所以被贬地方的话。 那么,徐有贞自己,可算是真正没做过什么事情证明自己了。 所以在很多时候,他在这帮人商议事情的时候,都只能旁听,甚至要是没有朱鉴的提携,他可能连进都进不去。 其原因,无非就是缺了一张强有力的投名状。 这一次,朱鉴对他说了这么多,其实里面的内容,有很多已经涉及到了不能为外人所知的东西。 所以,这既是一次机会,也是一次试探。 朱鉴这么做,是在告诉徐有贞,只要他肯尽心竭力,忠心耿耿的为太上皇和太子效力,那么,他能够接触到的机密会越来越多,能够从太上皇一党当中得到的助力,也会越来越强。 但是,如果他还有保留,那么……没有那么,朱鉴既然已经毫不避讳的吐露了这么多,其实徐有贞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这个时候,他如果有丝毫的推拒或者不情愿,他绝对相信,眼前的朱鉴会毫不犹豫的翻脸。 所以,摆在他眼前的其实就只有一条路…… “明公放心,太子殿下为国之大本,吾辈清流,向来是东宫属官首选,自当竭力辅弼东宫。” 徐有贞稍一思索,便张口答道。 言辞恳切,顿时让朱鉴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两句话说的简单,但是,中间有两个关键,其一是徐有贞重新捡起了清流的身份,以清流自居,这其实暗含的意思便是,他会重新捡起自己之前作为清流时的人脉。 其二,说清流是东宫属官首选,也就意味着,他会竭尽全力,拉拢清流进入詹事府当中。 这便是朱鉴的目的。 他想要的,并不单单是徐有贞去说服陈循,塞几个人进到东宫当中这么简单。 事实上,这么长时间以来,朱鉴之所以看重徐有贞,并不单单是因为,他身在詹事府,能够接触到太子而已。 更重要的是,徐有贞清流的身份,对于朱鉴来说大有用处。 尤其是,大多数的清流都自重身份,说好听了要注重士林清誉,说不好听了就是沽名钓誉。 像是徐有贞这样,一心一意钻营向上,可以利用的,才是少见。 所以,朱鉴真正看重徐有贞的,也恰恰是他的后两个特质。 有这两点在,他可以做到朱鉴做不到的事情。 因此,实际上对于徐有贞来说,他需要递出来的投名状,是通过他的人脉,配合太上皇一党的帮助,将东宫打造成清流的大本营,以此来帮助太子和太上皇重新掌握政治资源。 只有做到这一点,徐有贞才能真正的,和朱仪等人平起平坐,拥有同样的话语权。 花厅中的氛围变得宽松起来,徐有贞明显能够感觉到,朱鉴眼中刚刚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缓缓消散,重新恢复成一个仁慈长者的形象,道。 “元玉,你的心思,老夫是清楚的,如今社稷虽安,但是天家动荡,稍有不慎,便是大祸,但这也是机会。” “只要太子殿下能够顺利长成,未来承继大统,你便是从龙之臣,何愁宦途不畅?” “至于朝堂上的事,你不必担心,老夫和国公爷等人,都会想办法应付,伱要做的,就是看顾好太子殿下,这才是根本之事,明白吗?” “明公放心,学生一定尽力!” 徐有贞低头拱手,和朱鉴二人看似相得,但是实际上,二人心中,却都各怀着属于自己的心思…… 乾清宫。 今日并非早朝之期,朱祁钰处理了大半个时辰奏疏,便得了消息,说是舒良求见。 召了进来之后,舒公公便将自己刚刚得到的消息,尽数禀告了上去。 “……皇爷,直到奴婢进宫之前,陈尚书已经在俞次辅处呆了小半个时辰了,约莫着,谈的就是这桩事。” 作为东厂提督,天子手下的第一走狗,舒公公对自己的定位一直非常清晰。 该是自己做的,样样周全,但是,不该自己问的,半句不多。 如今东厂和锦衣卫相互分割,东厂主内,负责侦缉刺探京城内外消息,锦衣卫主外,负责仪驾护卫,执行天子吩咐的秘密任务。 两者虽然算不上泾渭分明,但也算是达到了新的平衡,早不是当初那种相互争权的明争暗斗状态了。 到现在为止,舒公公可以自信的说,京城内外的风吹草动,他这个东厂提督,得到消息一定比锦衣卫要早,要全面的多。 但是与此相对的,他也知道,锦衣卫承担着很多重要的任务,这些任务,就连他也只大约知道一点东西。 譬如说,边境如今埋伏下了大量的锦衣卫人手,活跃在互市当中的官家商人,甚至是走私商人,都隐约有锦衣卫的影子。 除此之外,前番任家的那个少年,虽然去的地方和边境南辕北辙,但是,离开京师之前,舒良交出去的那份密信,当中也肯定有如何借助当地锦衣卫的法子。 由此可见,这段时间,这位卢指挥使也没闲着,暗地里做的事情,怕是超乎他的想象。 当然,这些舒公公最多只是好奇,偶尔得知一点内情最好,但是他也绝不会刻意去打探。 这是本分,他一向拿捏的很好! 至于另一点本分,那自然就是绝不干政。 天子吩咐什么他做什么,让查什么他查什么,但是,错非天子主动开口发问,舒公公从不发表任何看法,也不提任何建议。 因此,他在说完自己得到的消息之后,就默默的侍奉在旁,半句话不多说,等着天子的吩咐。 朱祁钰对于舒良的这份周全,早已经习惯,搁下手里的奏疏,他捏了捏眉心,很快便也有了决断,吩咐道。 “徐有贞那边,让他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至于结果如何,不需要他操心,朕自有安排。” “至于朱仪那边,既然有人反对,那勋卫的事,就缓一缓再说,先办别的事。” 拉拢清流入阁,是朱鉴给徐有贞立功的机会,但是,同时也是考验。 以徐有贞现在的‘立场’来说,这件事情对他有利无弊,如果他不做,或者不尽力去做的话,反倒会惹人怀疑。 相对而言,朱仪可活动的范围就大得多。 应该说,徐有贞现在,还处于比较稚嫩的阶段,无论是手段,谋略,都比不上先一步活跃在隐秘战线上,积累了丰富经验的成国公。 对于徐有贞来说,他要拒绝朱鉴,只有一个担心被针对打压,这明显不能说服人的理由。 但是,朱仪却已经熟练掌握了两头讨好的专业技能。 勋卫这件事情,其实背后推动的人,是各家勋贵,朱仪活跃在中间,无论做与不做,他都有法子安抚各方情绪。 这一点,朱祁钰还是很信任他的。 一念至此,他脑子里忽然闪过某个日常打瞌睡的老家伙的身影,难道说,这就是所谓的家学渊源? 礼部大堂,胡大宗伯捏着自己的紫砂壶,正在头疼该怎么跟沈翼那个难缠鬼打交道的时候,不知为何,忽然打了个喷嚏。 揉了揉鼻子,胡濙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搁下手里的茶壶,舒展了一下身子,重新投入到自己面前的文书当中…… 吩咐了了这两桩事,朱祁钰忽然又想到了某个年轻的身影,目光遥遥望向远处,问道。 “提起勋卫,朕前些日子派杨杰和孙勇到宣府等处遴选府军前卫,如今进程如何了?” 这话不是问的舒良,而是问的一旁的怀恩。 作为乾清宫的大管家,这种涉及政务的事情,他知道的要更多。 但是,不出所料的是,怀恩摇了摇头,道。 “回皇爷,兵部和锦衣卫,都尚无新的消息传来。” 兵部是明面上的渠道,锦衣卫是暗地里的渠道。 两者都没有消息传来,说明这件事情,仍然处在停滞的阶段。 遴选府军前卫,就是为了组建幼军,应该说,这件事情并不困难,瓦剌之战刚结束没两年,边军当中,多得是要功劳有功劳,有资历有资历的兵士。 即便是再精挑细选,好几个月过去了,也该有结果了。 但是,这个进度却迟迟推不动。 至于原因,朱祁钰心知肚明。 沉吟片刻,他吩咐道。 “命兵部下文书催促一下,年底之前,务必完成遴选!”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一十六章:宣府城中 早前天子下诏,命镇抚使杨杰,孙勇二人,分赴边军各处,选拔边军充入府军前卫,备设幼军。 到现在为止,也有三四个月了。 这段时间内,孙勇自然是尽职尽责,辗转边军各处,对每一个都认真审核,精挑细选的。 但是,另一个负责的人,杨杰,第一站就到了宣府,然后……就病倒了,而且,这一病就是好几个月,养在副总兵府,人也不见,府军前卫的选拔也不管。 如今,孙镇抚使那边的人都快选齐了,可是,这杨镇抚使这,还没开始呢…… 宣府城内,副总兵府。 杨信的面前,除了有兵部的文书,还有一文一武,两位绯袍大员。 文臣面容清癯,望之而有威严,不是别人,正是已经在边境逗留了许久的刑部尚书金濂。 武臣身着绯红白泽袍,留着短髯,看着不过四十余岁,为宣府镇守总兵官,大同伯陶瑾。 待得杨信放下文书,率先开口的便是陶瑾。 「杨副总兵,你也看到了,朝廷对于遴选府军前卫一事十分关注,这件事情拖延了也有好几个月了,但是因着杨镇抚使一直病着,所以迟迟没有开始,如今兵部移文催促,再拖延下去,怕是不妥了。」 「不知,杨镇抚使的病怎么样了?可否,让老夫见上一面?」 杨信抬头,瞥了一眼陶瑾,心中不由冷哼一声。 此次杨杰奉命来到宣府遴选府军前卫,对外是生了病养在府中,实则是奉密旨,潜入了漠北去执行任务。 这件事情,并没有对外宣扬,也没有官方文书。 但是,陶瑾肯定是知道的。 毕竟,他还是宣府的总兵官,哪怕杨家在宣府再根深蒂固,这两年的工夫下来,陶瑾也自然有了自己的势力。 杨杰出城时,虽然改换了行头,但是对于陶瑾来说,想要知道他出了城,并不困难。 可是现在,他却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拿着兵部的文书过来询问遴选的进度,明显是不怀好意。 「劳总兵大人挂心,舍弟自幼体弱,边境苦寒,到了宣府之后,旧病复发,这段时间虽然有好转,但是,郎中交代,仍然不能受风。」 面子还是要给的,沉吟片刻,杨信客气的开口,但是话里的意思,却是明明白白的。 「所以,见面之事,怕是不行,辜负总兵大人的好意,他日下官必定登门致歉。」 见此状况,陶瑾露出一副遗憾的表情,道。 「既然如此,倒是一桩憾事。」 「不过,杨副总兵说的也有道理,既然身子有恙,还是好好将养着,只是,这府军前卫之事,确实也拖不下去了。」 「既然杨镇抚使不能出门,这件事情总是搁着,也不是个办法,老夫这里,倒是挑选了些战功,武艺都不错的官军将士,不如,杨副总兵来掌个眼,若是得用,便先推进下去,也好不耽误正事,如何?」 前头的都是铺垫,很明显,这才是陶瑾的目的。 闻言,杨信亦是皱了皱眉头。 尽管他已经猜到了陶瑾的来意,但是,当对方说出来的时候,他还是心中一沉。 此次遴选府军前卫,乃是天子特旨,为组建幼军之用。 换句话说,这些人不仅要进禁军,而且,要进的是东宫。 杨信虽然身在边境,但是,时常和杨洪通信,对于京中的局势十分清楚,尤其是这次遴选,因为是杨杰过来,所以,杨洪更是特意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对杨信说的清清楚楚。 很明显,组建幼军的提议,最开始天子是不赞成的,但是,春猎场上,当 时还未复爵的成国公朱仪当着四夷使臣的面提出了请求,再加上有太上皇在旁附和,所以天子才不得不顺水推舟,答应了下来。 而让杨杰,孙勇过来遴选,明显是事后的补救措施。 所以,这个遴选的权力,是绝对不能放出去的。 尤其是不能让陶瑾来选。 虽然说,杨信并不觉得,这些人真的到了禁军当中,能够被用来做什么文章,但是,小心无大错。 陶瑾素来和英国公府亲厚,之前喜宁叩关的时候,陶瑾甚至想瞒报消息,配合张軏伏杀喜宁。 若非是杨信见机的早,将密信传回了京城,还不知道要如何收场。 但是…… 看着联袂而来的金濂,杨信的眼中闪过一丝忌惮。 这位刑部尚书,到了宣府已经有一段日子了,虽然每日基本上都只是在驿站当中办公,但是,他做的事情,却可谓是震动整个边境。 原本,所有人都以为,金濂是来查任礼一案的,但是,随着任礼一案的结束,大家才发现,这位刑部尚书真正的目的,是整饬军屯。 手持着王命旗牌,这位老大人这段时间以来,已经派出去十几个御史,分赴各地,处理各个地方的整饬事宜。 他自己虽然留在宣府,但是,手段却是杀伐果断的。 到如今为止,他已经主持了甘肃,宁夏两地的整饬事宜,但是这两个地方,因为反抗清丈,大量隐瞒不报而被抓的将领,已经有不下七八个了。 虽然说,宣府还没有动静,但是,这么一尊大神待在这,给人的压力也不小。 要知道,虽然说之前杨洪在京城当中,已经献出了大量杨家侵占的田土,但是,对于底下部属将领侵占的土地,杨家却只能劝导,并不能强制收回。 所以实际上,宣府当中,还有一大批的军屯问题,亟待解决。 正因于此,最近整个宣府的气氛十分古怪,有不少原本是杨家旧将的将领,都在四处奔走,其中也有不少,和陶瑾走的很近。 这个当口,金濂和陶瑾联袂而来,难道说,是他们二人达成了什么协议? 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金濂,杨信谨慎的摇了摇头,还是拒绝了陶瑾,道。 「下官知道总兵大人的意思,但是,此事关系到东宫幼军备设,非同小可,不可不慎,陛下既有明旨,命舍弟亲自遴选,若是旁人插手,恐有不妥。」 「所以,依下官之见,还是待舍弟病愈之后,再加紧遴选为好。」 杨信特地点出了「东宫幼军」,又搬出了天子的旨意,目的就是希望能够提醒金濂,府军前卫的事情没那么简单。 但是,让他失望的是,金濂的表情,却没有丝毫的波动。 反倒是陶瑾的脸色微变,收敛了笑容,开口道。 「杨副总兵既然知道,此事关系到东宫幼军备设,那么,也应该明白,这边的事情结束不了,那么,东宫的建制便始终难全。」 「太子乃是国本,备设幼军,增补勋卫,亦是陛下和太上皇之意,就这么迟迟耽搁下去,恐怕也不妥吧?」 显然,此次前来,陶瑾也并非毫无准备。 杨信搬出天子,他就搬出太上皇和各家勋贵。 京城各家勋贵,之所以热衷于备设幼军,无非是可以充裕勋卫,为自家后辈子弟谋个前程,积攒资历。 但是,这件事情始终没有动静,他们自然是着急不已。 平心而论,这段时间,杨信自己,也受到了不少压力,除了有直接写信给他询问此事的。 还有通过底下的将领们来旁敲侧击询问的,甚至是托付地方官 来催促的,各种方式,不一而足。 现在看来,这帮人已经是等不了了,所以,直接找了陶瑾。 换而言之,陶瑾此来,代表的不止是他自己,而是京城当中的多家勋贵,一起前来施压。 杨信沉吟片刻,正欲开口。 却不料,这个时候,一旁的金濂道。 「陶总兵,杨副总兵,本官倒是有个法子,不知道你们觉得怎么样?」 「尚书大人请讲!」 瞥了一眼陶瑾,看到对方一闪而过的惊讶,杨信心中隐约意识到了什么,直接道。 于是,金濂不紧不慢的开口,道。 「府军前卫一事,迟迟耽搁下去,的确不是办法,如今兵部既然已经来文催促,如果仍然要继续等着杨镇抚使的病,也不妥当。」 闻听此言,陶瑾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然而,紧接着,金濂又道。 「不过,杨副总兵说的也有道理,遴选府军前卫乃是承旨而行,事涉禁军,干系重大,我等手中皆无旨意,贸然插手,恐有违制之嫌。」 「所以,本官建议,不妨移书孙勇将军,请他到宣府一趟,接手杨镇抚手中的差事。」 「朝廷的谕旨,本就是下给孙将军和杨镇抚二人的,让孙将军来负责遴选,也不算违制,如何?」 孙勇是天子钦点的人,由他来接手这桩事的话,那么,到最后不管选的是谁,都怪不到杨家身上。 因此,金濂刚刚说完,杨信便忍不住眼前一亮,道。 「好办法!」 与之相对的,则是陶瑾的脸色微沉,张了张口,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是,金濂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而是继续道。 「陶总兵,你如果有更好的法子的话,也可以说出来?」 「要不然,将此事禀告朝廷,由兵部定夺,也是可以的!」 这一句话,给陶瑾噎的半点脾气没有。 禀告朝廷? 要是金濂没有提把孙勇调过来的话就算了,但是,金濂既然提出来了,那禀告朝廷还有什么用? 兵部现在就是于谦的后花园,于谦出了京,主事的俞山也是他的亲信,这奏疏递上去,肯定是第一时间到天子手里。 孙勇就是天子点的人,天子会不答应吗? 来来回回的折腾,这中间又得耽搁小一个月的时间,明显的得不偿失…… 闷着一口气,陶瑾眯着眼睛看了金濂一眼,只得道。 「既然金尚书觉得如此妥当,只要能够尽快把朝廷的差事办妥,那本官自然也没有什么意见。」 言下之意,他要的只是尽快把府军前卫遴选出来,至于其他的,倒是可以让步。 于是,金濂看了一眼杨信,后者顿时会意,道。 「那下官即刻让舍弟修书一封给孙勇将军,请他到宣府前来主持此事!」 目的没有达到,陶瑾明显有些不悦。 不过所幸的是,他也没有指望,真的能够把人给塞进幼军当中,不过是配合京中行事罢了,能够尽快推进此事,也算勉强让他满意。 事情谈完了,自然也就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勉强又寒暄了两句,陶瑾便识趣的告辞了。 他和金濂虽然是联袂而来,但是实际上,却只是金濂邀他一同前来拜访而已,实际上,二人并没有什么关系。 原本,陶瑾还抱着一线希望,觉得金濂会帮他,但是,如今看来,金濂的目标,明显是杨信。 既然如此,他也没有必要在这继续碍眼了。 将陶瑾送了出去,杨信和金濂重新回到花厅当中 ,各自落座,杨信这才起身抱拳为礼,道。 「方才多谢尚书大人出言相助!杨某铭记在心,大人若有需要杨某之处,必定竭尽全力!」 所以说,杨信被杨洪视为杨家未来的希望,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办事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打从刚刚金濂开口的时候,杨信就明白了,这位金尚书和陶瑾不是一路的。 既然如此,那么,对方卖了个人情,自己自然要投桃报李。 因此一开口,杨信就直接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金濂倒是笑呵呵的,摆了摆手,道。 「无妨,小事而已,就算没有老夫开口,这件事情,想必杨副总兵也能应付妥当。」 「尚书大人客气了,陶总兵此来,虽然看似一人,但是实则是为京中勋卫一事而来,杨家虽然在宣府有些许根基,但是,也不敢得罪京中诸多勋贵。」 人家客气两句,自己显然不能就坡下驴,因此,苦笑一声,杨信开口道。 「今日之事,或许对尚书大人来说,不过随手为之,但是,却的的确确,解了杨某之围,若无尚书大人相助,今日杨某就算能应付过去,只怕也要得罪人了……」 然而,金濂却继续摇了摇头,道。 「京中局势,自有陛下掌握,我看那陶总兵,也是受人所托,并没有打算在此事上纠缠,所以,杨副总兵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随即,稍停了一下,金濂又继续开口,道。 「不过话说回来,老夫今日前来,的确是有事相询,需要杨副总兵解答一二。」 「尚书大人尽管问,杨某一定尽力解答。」 提起正事,杨信到底还是谨慎了几分,没有大包大揽。 于是,金濂也没有啰嗦,收敛了笑意,声音微微放低,问道。 「那老夫就直接说了……」 「敢问杨副总兵,镇抚使杨杰,如今到底在何处?情况如何?」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一十七章:时不我待 杨杰在哪?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此次杨杰到宣府,明面上是为了遴选府军前卫,但是实则,是暗中潜入了草原,去寻鞑靼济农阿噶巴尔济,撬动草原战局。 这个任务极为艰巨,自然,也须得隐秘。 起码到目前为止,整个宣府,知道这件事情的,就只有杨信一个人,就连陶瑾,也只是隐约知道,杨杰不在城中,但是具体去了何处,去做什么,他也并不清楚。 因此,听闻金廉问起此事,杨信下意识的还是谨慎了几分,道。 “尚书大人,舍弟自然是在府中养病!” 倒不是他蓄意想要欺瞒,而是这件事情若是泄露出去,第一个受到威胁的人,就是杨杰。 所以,哪怕面对的是金廉,杨信也只能选择否认。 见此状况,金廉先是一愣,随即,便明白了过来,他倒是也没有感到不悦,只是继续道。 “杨副总兵不必讳言,老夫知道,杨镇抚使并不在城中,而是带着陛下的密旨,去了草原上。” 见杨信依旧沉默不语。 于是,金廉从袖中拿出了一封书信,递到了杨信的面前,道。 “这是当初杨镇抚使到大同城来见老夫时留下的信,你一看便知!” 杨信的目光落在信封上,‘兄杨信亲启’几个字映入眼帘,字迹娟秀干净,正是杨杰的字迹不错。 在这封信中,杨杰说了两件事。 一是他到大同去要做的事。 杨杰借道大同,找了两个人,第一个人是金廉,将搜集到的任礼在甘肃的一干罪证交了出去,此举是为了彻底按死任礼,解决杨家的后患。 第二个人是代王,是为了说服代王支持整饬军屯,以恢复杨家的圣宠。 这件事情,杨信是知道的,当初搜集任礼的罪证,还是他派人做的。 但是,杨杰说的第二件事,就连杨信也感到意外了。 按理来说,他应该把罪证交给金廉之后就离开,去做自己的事情,但是,他却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将自己到草原上要做的一切,都和盘托出,告诉了金廉。 并且,用说服代王作为交换,希望金廉能够在整饬军屯结束之后,继续留在宣府……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 杨杰并没有说,他让金廉留下来做什么,但是,却在信中说了,希望杨信能够配合金廉的一切行动,并保护好金廉的安全。 看完了信之后,杨信沉吟了片刻,方道。 “尚书大人既然知道舍弟肩负重任,也应该知道,这件事情十分隐秘,杨某所做的,也只是替舍弟遮掩行踪,挡下一切窥测的目光,至于,舍弟如今身在何处,杨某的确不知。” 这话说的十分诚恳,因为……杨信说的就是实话。 杨杰自幼就是个有主意的人,这件事情,又是得了圣上密旨,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甚至于,杨杰会对金廉道出此事,都让杨信觉得意外。 事实上,自从杨杰离开宣府之后,这几个月以来,他都没有收到过任何的消息。 闻听此言,金廉也皱起了眉头,显然,杨信的回答让他也感到有些意外,凭他的眼力,自然看得出来,杨信并没有骗他。 可是…… “不瞒杨副总兵,当初杨镇抚使来寻老夫,我们约定好,最迟八月,老夫会抵达宣府。” “到时候,杨镇抚使回派人给老夫回信,可是如今……” 如今已然是八月底了! 杨信的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如果说,杨杰和金廉约定的时间是八月的话,那么说明,杨杰要做的事,八月便能做完。 但是现在,时间到了,可人却没回来,而且,丝毫的音讯都没有,难道说…… 一念至此,杨信直起身子,抬头望着金廉,开口问道。 “金尚书,杨某冒昧,想问一句,舍弟到底托付给您的,是什么事?” 杨信是个有分寸的人,同时,也是个十分具有政治眼光的人,这一点,恰恰才是杨洪最看重他的。 事实上,看完刚刚的那封信,杨信就知道,杨杰和金廉之间,一定还有什么秘密约定。 不然的话,堂堂的六部尚书,奉旨出京的钦差大臣,会因为杨杰的一个请求,而迁延在边境这么久? 要知道,刚刚金廉只说杨杰让他留在边境,但是,却没说为什么要留下来…… 之前杨信没有问,是分寸。 但是现在,涉及到杨杰的生死问题,他必须要获取最全面的信息,才能做出最准确的判断。 带兵打仗之人,鲜少优柔寡断。 思量清楚之后,杨信便也不顾那么多,直接开口询问。 果不其然,这句话问出之后,金廉的脸色也有些为难,沉吟片刻之后,他方道。 “当初,杨镇抚前来与老夫商谈时,说是他入草原一事,虽是隐秘,但是,他出京之前得了陛下允准,所以对老夫和盘托出。” “后来,他希望老夫能够借整饬军屯一事在边境久候些时日,此事非同小可,老夫不敢贸然答应,所以上了密奏,请示陛下。” “老夫毕竟是刑部尚书,久离京中并不妥当,虽然说整饬军屯一事繁琐复杂,但是,在边境盘桓这么长时间,到底也是因得了陛下的允准。” 这番话看似有些答非所问。 但是,其实却已然回答了杨信的问题。 杨信问杨杰到底托付给了金廉什么事,金廉却回答,他之所以能够在边境盘桓这么久,除了是要处理军屯的事务,更重要的是,得了天子的允准,要配合杨杰行事。 这话的意思就是,杨杰托付给他的事,天子是知道的。 正因为是天子的意思。 所以,这件事情没有天子的准许,是不能透露出来的。 杨信的双眉紧紧的绞了起来,显然,金廉的这番话,不仅没有减轻他的担忧,反而让他更加担心了。 想也知道,天子交托的事情,绝不会是简单容易完成的,说是千难万险也不为过。 杨杰素来身子孱弱,长途跋涉本就让人担心,现在还肩负着这样的重担…… 长长的叹了口气,杨信起身抱拳行礼,只道。 “多谢尚书大人告知,大人放心,杨某会即刻安排人手,潜入草原各部落探查消息,一有所得,必定立刻通报大人!” 杨信是个明理之人,金廉既然这么说了,他若再问下去,就是为难人了。 不过,不问不代表他不管这件事。 金廉既然不能说,那么,他就自己去查。 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杨杰的行踪。 虽然不知道杨杰肩负的另一项秘密之事是什么,但是终归,一定是和草原有关。 至少,杨信能够确定的是,他此去的一项重要任务,是挑动草原内部不和。 有这个线索在,想必是能查出些东西来的。 宣府乃是重镇,杨家在此地经营多年,和虏贼的交锋,可远远不是明面上的守城交战这么简单…… 见此状况,金廉眼中也闪过一丝赞许。 不得不说,杨信的确是个知情识趣的人,这么快就洞悉了他的来意。 “既然如此,老夫就静待佳音了。” “不瞒杨副总兵,如今边境各处整饬事宜,已在稳步推进当中,这件事情是国之大政,不可迁延,一旦事毕,老夫需要尽快赶回京师,所以……” “杨某明白。” 杨信点了点头,面色有些凝重。 他清楚金廉的意思,不论杨杰肩负的重任是什么,但是总归,重不过整饬军屯的大政。 为了整饬军屯,朝廷投入了无数的人力物力,从最开始筹备到现在,足足一年多的时间,上至天子,下至地方官员,巡查御史,都在为此事奔忙。 金廉或许可以坐镇宣府,但是,他不可能迟迟不回京师,哪怕,这件事情是得了天子准许的。 事实上,到了六部七卿这样的地位,很多时候,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无数人的心。 就算不提金廉出京的这大半年,刑部积压的政务,单说是长期远离政治中心,对金廉也不是好事。 何况,将这么一位七卿重臣长久放在边境,如果没有重大的政务的话,既是对政治资源的巨大浪费,也会让朝野上下引起不必要的流言。 而母庸置疑的是,杨杰当初之所以去找金廉,必定是有需要金廉坐镇,才能处理的了的事情。 一旦金廉走了,那么,即便是杨杰回来,那么,事情恐怕也办不成了。 拧着眉头思索了片刻,杨信开口问道。 “敢问尚书大人,整饬事宜大概还需要多久结束?” “两个月!” 金廉叹了口气,道。 “边境这边的事情,摊子颇大,所以处理起来并不容易,但是,有赖前期兵部和都察院做的准备足够充足,所以,只要下了决心,想要处置起来,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 “而且,杨副总兵应该也听说了,陛下刚刚拔擢了大理寺卿杜宁,命他巡抚陕西,山西等处。” “他此次前来,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要和老夫合力,将最后的手尾收拾掉,所以,时不我待啊!” 两个月吗…… 杨信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抬头望着窗外一碧如洗的天空,罕见的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 京城,文华殿。 距离那次闹得沸沸扬扬的朝会已经过去小半个月了,这段时间,朝堂上倒是平静的很。 倒也没法不平静,殿试一桉,虽然天子只罢免了一个阁臣和一个早就已经注定出局的萧镃。 但是,这件桉子涉及的大臣,内阁两个,六部六个,个个都没逃脱责罚,就连内阁首辅王翱,都跟着受了牵连。 这种状况之下,自然是谁也不敢再触天子的霉头,都老老实实的窝在衙门里干活。 当然,要说这场朝会得利最大的,那自然是前大理寺卿,如今的右都御史陕西巡抚杜宁。 不过,不知为何,这位杜巡抚,最近似乎也十分低调,自从接了旨意,拿到吏部的调令之后,除了交割大理寺的事务,基本上不怎么出门。 有上门道贺的人,也只是简单招待,甚至连宴饮都不留,倒是引得颇多和他交情不错的同僚有所微词。 但是,对于这些声音,杜宁却显然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站在文华殿外,杜巡抚穿着礼部刚刚送来的,崭新的二品绯袍,心绪万千。 不出意外的话,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要远离这个,象征着整个大明政治中心的地方了。 自从那天和陈循谈过之后,杜宁虽然仍然不知道所谓的‘自己的为官之道’到底是什么。 但是,也总算是咂摸出来了一点属于自己的味道。 应该说,杜宁为官二十多年,他当然是有自己的为官之道和处事原则的。 可既然陈循这么说了,那便说明,他所认为的为官之道,和陈循所说的,并不是一回事。 事实上,这也是杜宁最大的优点之一,就是善于自省。 回府之后,他反复的回想陈循说过的话,最终差不多明白过来。 陈循所说的为官之道,实际上更准确的说,应该是要真正迈入朝廷重臣的行列,所需要秉持的政治原则,以及作为文臣的最顶端,所需要的格局和政治魄力。 某种意义上来说,真正能够位居高位的人,必定是在某个方面上,做到极致的人。 六部七卿,加上首辅王翱,一共八个人,其实各有各的坚持。 就拿对待太上皇这件最敏感的事情来说,这些大臣们,有些是无条件支持天子,诸如王文,于谦,有些持中立态度,如陈循,沉翼,有些明显就是在和稀泥,如胡濙等人。 但是,无论是何立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不惧怕展露自己的立场。 或许,在官阶不高的时候,可以和光同尘,左右逢源,但是,一旦想要迈入七卿的行列,就必须要有敢直面一切风浪的决心。 这一点,在上次朝会上,也体现的淋漓极致。 王翱当时面对的局势,毫不夸张的说,可堪称是整个内阁的围攻,但是,他却能够从容应对。 这份定力和魄力,就非常人所能及!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些人其实都有各自做到极致的地方。 金廉,沉翼,二人实务出众,刑部和户部这两个事务最繁多的衙门,在他们的打理下,井井有条。 别的不说,金廉这已经是第二次长时间出京了,但是刑部已然运转有序,这就是本事。 至于户部,更不必说,沉尚书的种种作风,虽然颇受议论,但是,朝野上下至少都认为,户部尚书一职,换了任何人都不会比沉尚书做的更好。 至于其他人,胡濙就不说了,这位大宗伯的地位,单凭资历这一条就无可撼动。 王文脾气坏,但是,却对天子忠心耿耿,陈循看似和气,但是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于谦忠直,名满天下,陈镒耿介,且在科道当中威望甚高 这些,都是他们不可替代的优势。 所以实际上,陈循所谓的‘属于自己的为官之道’,其实更多的是在问杜宁,问他有没有这种魄力。 问他,区别于其他的大臣的,对于朝廷来说,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地方,到底是什么?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一十八章:重任在身 这个问题,非常难回答! 但是,毋庸置疑,这是杜宁想要跨越朝廷重臣这道槛,所必经的路。 现如今,不是土木之后,朝廷百废待兴的动荡之时了,随着天子登基,百官协力,上皇归朝,太子出阁,整个大明一日比一日更加走上正轨。 这也就意味着,想要先上位再被考量合不合适的机会,已经不可能再出现了。 所以,杜宁想要继续往上走,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他必须要找到的。 想明白了这些,杜宁也就明白,为什么陈循说,能够教给他的东西,已经没有了。 因为每一个到了他这样地步的朝廷重臣,走的都是不同的路,而且,是不可复制的路。 或者更直白的说,他们都有属于自己独有的政治理念。 这种政治理念,是他们长久在官场当中浸Yin,由他们踏入官场之后,所经历的一切,汇聚而成的结晶。 所以,必然不同! 正因于此,陈循才会告诉他,出去走,出去看,出去历练。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很多事情,只有自己经历过,才会有真切的感受,只有自己做过,才会有独属于自己的经验。 而这一切,到最后会被熔炼在一起,在某个节点上厚积薄发,最终助他一跃成为真正的朝廷重臣! 这条路,只能自己走! 当然,虽然这条路是什么,现在杜宁还没有头绪。 但是,他本就是聪慧之人,参透谜底之后,大致也有了几个方向。 原本,若是清流未受打压,内阁势重,那么,杜宁大概会先入阁成为排名最末的阁臣。 然后在无数年的政务处理当中,逐渐形成调和内外,平衡各方的政治能力,与此同时,积累足够的人脉,然后一步步的在内阁迁升,直到成为首辅。 这条路的缺点是需要漫长的时间来积累,但是优点是一步一个脚印,十分稳健,只要不骄不躁,不像某徐姓学士一样过分热忱宦途的话,熬年头熬下去,是有很大希望的。 应该说,这对于杜宁来说,也是最合适的路,因为对他来说,自己最大的优势,就是年轻。 他今年才四十七岁,哪怕是在内阁待上二十年,致仕以前,也大有希望能够成为首辅。 但是很显然,如今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不谈他已经得罪了王翺,进了内阁绝没有好果子吃,就单是天子这一关,他就过不了。 所以,他的机会只能是在地方。 想来,天子也是这个用意。 不过,这中间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就在于,天子想要的,或者说,天子能够接受的「极致」究竟是什么? 所谓君臣平衡,对于个人来说,其实说的,就是这个。 不出意外的话,这次陛辞,是他出京之前,最后一次见到天子的机会了,等下次回来,就该是接受检验的时候了。 「杜大人,陛下召见,请吧!」 两个内宦的声音,将杜宁从沉思当中唤醒。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杜宁大步向前,迈进了文华殿中。 「臣右都御史巡抚陕西兼理大同,山西等处军务整饬事杜宁,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从吏部的调令下达的那一刻起,杜宁就算是上任了。 因此,在陛辞之时,自然是要用新的官职名称。 对于朝廷上的大臣来说,很多事情,从官职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就拿杜宁的这个官职来说,从官阶而言,他隶属于都察院,为右都御史。 这一点,和内阁大臣的尚书加衔不同,内阁大臣的加衔,仅仅只是起到一个彰显品级的作用,说白了,只是享受尚书待遇而已。 他们的本官执掌,是某殿,某阁大学士,领差遣入直文渊阁。 但是,杜宁的这个官职,右都御史就是本官! 所以在得到这个官职的时候,杜宁才会如此不安。 理论上来说,他现在的身份,就是都察院的长官,和左都御史陈镒拥有同样的权力。 所谓的巡抚陕西,百姓惯称为陕西巡抚,实际上并不是官职,而是和入直文渊阁一样的差遣。 因此,严格意义上,杜宁现在,已经算是半只脚迈入朝廷重臣的行列了。 从办事的性质上来说,杜宁此次出京,和金濂是一样的。 都是以中央朝廷二品大员的身份,前往地方办理具体的事务。 只不过,金濂是临时事务,而杜宁的巡抚差事,是一个相对时间比较长的事务而已。 这也是陕西巡抚惯常私下被议论为七卿预备役的原因,更准确的说,所谓的七卿预备役,并不是指的陕西巡抚,而是指的右都御史巡抚陕西。 当然,大明惯例以左为尊,而朝廷当中,认可的七卿,一般来说,也只限于都察院的坐堂官。 所以平时看起来,这种外出差遣和所谓加衔并没有什么差别。 可事实上,这中间的区别大了。 杜宁的本官是右都御史,这就代表着,他实质上在大明的序列当中,属于都察院的掌印官。 在外出巡抚时,他的命令会以加盖巡抚关防的形式下达,但是,如果他在京中,那么以他的身份下达的命令,可以加盖右都御史的大印,视同都察院的官方文书。 这一点,是所谓加衔,不可能做到的。 直白点说,右都御史,在左都御史空缺的时候,是可以直接掌管都察院,而不必经过任何任命程序的。 但是,加衔就不具备这种权力。 刑部金尚书出京这么久了,也没见内阁哪个加了刑部尚书衔的大臣,敢插手刑部的庶务。 这就是区别! 「平身吧!」 所谓陛辞,字面意义上来说,就是向皇帝辞行,到地方赴任。 一般情况下来说,这是一个仪式性的流程。 当然,作为一方巡抚,尤其是陕西巡抚这样重要的差事,陛辞更重要的,是聆听皇帝陛下的托付和教诲! 稳坐在御座上,朱祁钰一抬手,示意内侍搬好墩子,笑容温和,道。 「坐吧!」 「谢陛下!」 让杜宁到陕西去,自然是有属于自己的考量,因此,不止是杜宁自己,朱祁钰对于这次陛辞,也是十分重视。 待杜宁落座之后,他沉吟片刻,便开口道。 「杜卿不日即将赴任,临行之前,朕有些话,要嘱托给你。」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杜宁总觉得,在成为了新的陕西巡抚之后,天子对待他的态度,也多了几分不同。 似乎,更显倚重之意! 当然,对于杜宁自己来说,他仍然丝毫不敢怠慢,立刻起身,拱手开口道。 「陛下圣训,臣洗耳恭听!」 「不必如此拘礼,坐。」 朱祁钰抬手下压,倒也并不在意杜宁的小小惶恐,而是问道。 「此番,朕任命杜卿为右都御史,巡抚陕西,兼理陕西,大同等处整饬军务事,杜卿可知朕的用意?」 换了别的时候,杜宁肯定会推辞说不敢擅自揣测圣心。 但是,眼 下的场景是陛辞。 这种场合下,天子对他既是交托,也是考校,这个时候再藏拙,可就是给自己找麻烦了。 原本,杜宁接下这个差事后,还有些志得意满,但是,在得到了陈循的提点之后,他很快就收起了所有的情绪。 这段时间,他除了按时上下衙,把自己手头的事务交接出去,剩下的时间,就是找来了兵部关于军屯的各种文书,在府中仔细研读。 甚至,为了此事,他还特意去拜访了陈循一次,为的就是准备今日。 略微整理了一下语言,杜宁斟酌着开口,道。 「臣愚钝,擅自揣测圣心,请陛下恕罪。」 「按惯例,仅巡抚陕西之差遣,已是重任,陛下遣臣出京,一加右都御史之职,二命兼理山西,大同等处整饬军务事,想来二者是相辅相成。」 杜宁一边说着,一边悄悄打量着天子的脸色,却见天子面带微笑,眼中隐约带着一丝赞许之色,他的心才稍稍放下几分,继续开口道。 「整饬军屯乃朝廷大政,推行如今,已是成效斐然,但是,仍有颇多困难需要克服。」 毋庸置疑,天子派他出京,首要解决的问题,肯定是推行整饬军屯的大政,但是,这一点差遣当中已经明明白白体现了,只说这个,怕是要被当成白痴。 所以,杜宁必须提出更具体的问题和挑战,短暂的铺垫之后,杜宁也便迅速进入了正题,道。 「以臣以为,如今整饬军屯最大的阻力,一在边将,二在藩王,此二者其一人数众多,其二为皇室宗亲,皆是棘手之极。」 「自上次朝会,臣领命出任陕西巡抚后,便调阅了兵部近段时日的往来文书,可以看出,近段时间以来,刑部金尚书已然向朝廷禀奏了许多关于诸边将的罪证,也处置了一批边将。」 「所以,臣窃以为,陛下委臣右都御史之职,乃是为边境藩王之事。」 随着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之后,杜宁略显紧张的情绪明显得到了缓解,继续道。 「当初太祖皇帝设十三塞王,以镇边境,虽永乐之后,诸王内迁,但是仍有时至今日,尚有秦王,晋王,代王,庆王,肃王,沈王七位藩王,分别镇于甘肃,宁夏,陕西,山西等处。」 「就目前的状况而言,这几位藩王,便是侵占边境军屯的最大得利者,如今代王主动配合,和岷王一起,呈上了府中田册,此乃利国利民之举,但是是否有所隐匿,尚需查证。」 「剩下的七位藩王中,庆王在镇城,韩王镇平凉,之前金尚书到甘宁之地察查任礼一案,想来对这几位藩王侵占军屯之事如何整饬,已有策略。」 「那么,便余下秦王与晋王,沈王,肃王四府,需要说服其配合朝廷大政。」 「不过,沈王府,肃王府好说,但是秦王府和晋王府,皆是初封于洪武朝,在两地根深蒂固,寻常官员难以弹压,如今的秦王爷,又是陛下尊长,不可轻易冒犯。」 「金尚书主理边境整饬之事,须得坐镇边境,以防有变,不可擅离,故而,陕西,山西两处,需有得力大臣前往整饬,方可保朝廷大政推行无虞。」 「此臣愚见也,请陛下垂训!」 既然成了七卿预备役,那么,就得有这个觉悟,攻坚克难。 没瞧见人家于少保,已经出京去对付各地的藩王了,据说这段日子,刚刚到了河南府。 到那的第一件事,就是上伊王府抓人,消息传来的时候,可是把在京城禁足的伊王爷气的不轻,据说在府中骂了小半日才停歇。 杜宁既然接下来这个差事,自然得有这个思想准备。 要是连两个藩王都不敢面对,趁早还 是熄了自己的仕途心思吧。 听了杜宁的话,朱祁钰的脸上倒是浮起了笑容。 看来,杜宁的确是下了一番工夫的。 事实上,这话说得已经够委婉了,说什么「陛下尊长,不可轻易冒犯」,纯纯是给秦王留面子。 如今的这位秦王,名为朱志??,虽是第五代秦王,但是,从辈分上讲,却是初代秦王朱樉之孙,比朱祁钰的确要高一辈。 不过,辈分不是最紧要的,紧要的是,这位秦王虽然不是诸王当中最跋扈的,但是,却是底气最足的。 其原因一部分是像杜宁所说的,秦王府和晋王府,自洪武时代初封时,便在太原和西安,迄今已传承数代。 还有另一部分,就是在塞王的权力上,两座王府,尤其是秦王府,保存是最完整的。 当初太宗皇帝登基后,削诸王护卫,秦王府是寥寥无几的,并没有被削除的藩王府邸。 虽然说,在先帝登基之后,朱志??主动交出了三护卫的控制权,但是,最终先帝还是给秦府留下了一护卫的兵力。 这一点,在这么多的藩王当中,不说是绝无仅有,至少也是十分罕见的。 朱志??本人,好古嗜学,不喜武事,所以,在诸王当中的风评还算不错,但是,因为秦府的势力庞大,他在地方上的权威也是极重。 最典型的事件便是,当初陈镒为右都御史巡抚陕西时,和秦王府发生了冲突,朱志??直接一道奏本上达朝廷,将陈镒撵回了京中待勘,虽然后来查问过后,确认是子虚乌有。 但是,朱志??这个秦王在朝廷上分量,也可见一斑。 除此之外,肃王内迁之后,封地被改到了临洮兰州,也在陕西,也就是说,如果不算仅仅名义上归于陕西的宁夏和甘肃,那么陕西如今,一共有两位藩王。 相对而言,晋王朱钟铉年轻一些,但是,涉及到军屯的问题,只怕也是难对付的很。 而且,严格意义上来说,大同也属于山西的范围内,这也就意味着,山西一省之地,有晋王,沈王,代王三个藩王,哪怕是代王已经松了口,可单是晋王和沈王二人,若是联起手来,只怕也不比秦王要好对付。 从如今各地藩王的反应来看,整饬军屯毋庸置疑,侵犯到了他们的核心利益之一。 所以,在有限的范围之内,他们必然会尽全力反抗。 秦王府和晋王府,又是老牌王府,在地方的势力庞大,杜宁一出京,就要对上他们,身上所肩负的担子,实际上并不轻松……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一十九章:陛辞 听了杜宁的一番话,朱祁玉微微颔首,算是表示认可。 沉吟片刻,他开口道。 “关于整饬军屯一事,于少保出京前,曾和朕仔细商谈过此事,按于少保的打算,今岁以内,当基本结束诸事。” “如此一来,朝廷的担子,就十分重了!” “朕之所以派于少保和金尚书两位重臣,一南一北主持此事,便是想要速战速决。” “但是,便如你所说,边境各处情况复杂,边将,边军,塞王,乃至地方仕绅,皆牵涉其中,金尚书虽已竭尽全力,但是,仍旧难以在年前处理结束。” “庆王,肃王皆驻甘宁之地,如你所说,这二府的整饬之事,已然有了方案。” 说着话,朱祁玉从身旁抽出一份奏疏,命人递到了杜宁面前,接着道。 “这是庆王递给朕的奏疏,朕已经批了,明日早朝,便会宣布。” 杜宁打开奏疏,快速的浏览了一遍。 便明白了天子的意思。 这份奏疏当中,庆王彷效代王,主动呈报了府内侵占的军田,民田账册,与此同时,又一次乞请徙封国于内地。 之所以说又,是因为,庆王这么干,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说来也怪,太祖初封的所有藩王当中,基本上都对自己的封地恋恋不舍,但是,庆王是个例外。 初代庆王朱栴打从一开始,就对庆阳这个封地十分厌恶,洪武二十六年,庆王就藩时,就迟迟不肯在庆阳建王府,而是一直住在韦州城内,直到洪武三十年,在朝廷的再三催促下,才在庆阳建府。 但是即便如此,庆王在庆阳待得时间也很短,每年有一半的时间,都住在韦州城内,后来太宗皇帝登基后,庆王甚至上本请奏,想要久居韦州。 虽然被驳回了,但是,他老人家仍旧不肯放弃,正统四年,他干脆上本,请求迁徙封国入内地,被再次驳回后,当年就薨逝了。 如今的这位庆王,从辈分上算,算是天子的叔祖辈,正统四年袭封,和他父亲一样,显然也并不喜欢庆阳这个地方。 所以这一次,这也算是破财免灾了。 哦,其实也不能算是破财,眼下,朝廷还是愿意出银两赎买的。 庆王这招,应该得叫卷钱跑路。 杜宁默默的为某户部尚书抹了把不存在的泪水,不知道明天的早朝上,他老人家会是什么表情。 不过无论如何,庆王这边算是解决了。 迁徙内地,是两代庆王的夙愿,只要天子能答应这个请求,整饬军屯这桩事,庆王肯定是无比配合。 “至于韩王那边,朕刚刚得到消息,五日之前,韩王叔薨了,如今韩王府正在准备丧仪,关于军屯一事,无暇顾及。” 见杜宁看完了奏疏,朱祁玉一摆手,示意内侍将奏疏收了回来,继续开口道。 “另外,韩王叔临终前,给朕写了一封家信,祈请朕能早令韩王世子朱征钋归国,朕也准了,昨夜,韩王世子已然归国奔丧去了。” 这个消息一出,杜宁的心中惊讶之余,也迅速的盘算了起来。 和地理环境恶劣的庆阳不同,韩王原本封地在辽东开原,随后因朝廷弃大宁三卫,于永乐二十二年改镇平凉。 虽然同样在边境,但是,历代韩王却并没有什么想内迁的想法。 放在寻常时候,韩王必然也是一个棘手的角色。 但是,这个时候,韩王竟薨了,这么一来,事情就好办的多了。 对于藩王来说,朝廷拿捏他们的法子很单一,也很简单,那就是袭封,请婚。 不过这种法子,需要时机,就像之前的老代王和老岷王一样,活了几十年才死,袭封这种事,根本就无从谈起。 所以,说句不当说的话,眼下这个时机,韩王死了,对于整饬军屯来说,绝对是大大的好事。 如今的韩王世子朱征钋,刚刚年满十一岁。 这个年纪,都不用朝廷刻意为难,单是按照规制来说,这位韩王世子也得等上两年才能袭封,更不用说之后的请婚,加冠等仪制。 朝廷固然不可能不予袭封,但是,随随便便的拖上了两三年,还是不成问题的。 何况,自从宗学设立之后,按照规制,诸藩王世子袭封之前,需要经过宗学的考核,顺利毕业才是。 如此一来,卡着韩王府的袭封,就更是名正言顺了。 这种情况之下,是韩王府求着朝廷,配合整饬军屯,自然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听了这两个消息,杜宁的心中不由升起了一阵羡慕。 庆王和韩王这两个原本不算好对付的藩王,就这么着,被兵不血刃的给解决了。 当真是时来天地皆同力。 不过,金廉的运气好,但是换了他,只怕就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果不其然,略停了停,天子的面色变得严肃起来,道。 “庆王和韩王不必担心,但是,秦,晋,沉,肃四王,就需要杜卿你来想法子了。” “藩王屏护社稷,乃是天家宗亲,不可动辄移藩换地。” “但是,边境边军,战力孱弱,长此以往,我大明必日渐颓败,故而,边境军屯,乃是整饬军屯的重中之重。” “此番出京之后,你可先往大同,同代王叔相见,朕已经让岷王叔祖给代王叔去信,论对于边境军屯的了解,代王叔是能帮得上忙的,另外,金尚书那边,你也要去见一见,边境情况毕竟错综复杂,金尚书手中有便宜行事的密旨,若需帮忙,可以向他求助。” 杜宁轻轻吐了一口气,从天子的这番口气当中,明显感受到了局势的紧迫。 整饬军屯之所以难就难在,绝不能一刀切。 既要为朝廷收回被侵占的军屯,同时,又要保证地方的稳定,还要保证天家宗亲的和睦。 天子已经说的很明白了,藩王屏护社稷,不能动辄移藩换地。 言下之意,已经有一个庆王要迁徙到内地了,那么,其他的塞王,就不能再继续用内迁的法子了。 不然的话,很容易落下口实,成为宗室们反弹的武器,真闹起来,对于朝廷的声誉,也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所以这就意味着,只能杜宁自己来想办法。 四个藩王,而且有两个是老牌藩王,在不能掀桌子的情况下,要同时兼顾方方面面,把事情做的漂亮。 杜宁不由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他早已经料到此次出京,面临的局势,必定会无比棘手,但是也没有想到,会恶劣到这种地步…… “怎么,怕了?” 看着杜宁紧皱眉头的样子,朱祁玉挑了挑眉,声音却平静的很。 “臣不敢!” 一语惊醒梦中人,杜宁又不是没有丝毫政治敏感度的傻子,这种时候怎么着也不能承认自己心有惧意。 不然的话,未战先怯,别说是再往上走了,吏部的调令会不会收回都不一定。 “陛下放心,整饬军屯乃是朝廷大政,为社稷黎民安定,边境军力强盛,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在朝廷混迹了这么多年,表忠心的话,杜宁可算是张口就来。 但是,听了他的这番话,朱祁玉却摇了摇头,道。 “既然如此,杜卿打算怎么做呢?” 这…… 杜宁有些窘迫,忠心可以表,但是,要说具体的办法,那必定是要谨慎谨慎再谨慎的。 感受到天子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杜宁忽然觉得底下的墩子有些烫屁股。 与此同时,他也更深切的感受到了一个道理。 那就是在其位则当其政。 杜宁在朝多年,和天子单独奏对也有好几次,但是,这次分外不同。 往常的时候,天子对待他的态度,虽然温和,可绝不会带着他入殿之后得到的若有若无的尊重。 然而这种尊重,相伴而来的,却是他更能感受到天子带来的压力。 以前他在天子面前,很少会有这种坐而论道的待遇,但是,他也鲜少见到,天子此刻直截了当的询问时,平澹的语气中透着的沉重威势。 这就是天子和其他的重臣们,日常的奏对场景吗? 杜宁的额头上隐隐渗出一丝汗意,他终于意识到,陈循对他说,他距离真正的重臣,还差的很远,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今的他,官位或许已经够了,但是,无论是胆魄,政治眼光,还是定力,都远远不够。 不过,杜宁也同样明白,这个时候,更不能一言不发,不然的话,在天子心中留下无能的印象,之后再想改变,可就难了。 深吸了一口气,杜宁开口道。 “陛下,臣……” 然而,他甫一开口,却突然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压力陡然一轻。 与此同时,身旁内侍适时奉上一盏温热的茶水,天子温和的声音响起,道。 “杜卿不必着急,喝口茶润润嗓子,朕知此事繁难,杜卿只需说自己的想法便是,对错无妨。” 杜宁心有所感,微微抬头望着天子,却见天子年轻的面容上,带着安抚的笑意,望之而令人平静。 心中叹了口气,杜宁恭敬的站了起来,从内侍手中接过茶水,饮了一口,又还了回去。 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坐下,而是就这么微微躬身站着。 但是,也同样没有继续着急开口,而是在心中梳理自己的思路。 上首的天子也没有催他,直到小半盏茶之后,杜宁方拱手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欲令这几个王府配合,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慑之以威,诱之以利,根据各府的情况不同,因地制宜,逐个击破!” 这句话说完,杜宁感受到,审视的目光再度降临,但是,却没有刚刚让人紧张的威势,反而带着一股鼓励之意。 “嗯,不错,仔细说说!” 迎着天子的目光,杜宁的心中带着一丝沮丧的同时,情绪也终于彻底恢复了平常。 沉吟片刻,他不急不缓的开口道。 “诸王皆是天家宗亲,社稷藩屏,受百姓供奉,自当护持江山社稷,此亦是太祖皇帝分封诸王之用意所在。” “今陛下整饬军屯,是为固国本,定军心,强边军,护百姓,诸王身为天家宗亲,理当为陛下分忧,为社稷尽力,以报陛下亲亲之意,爱重之心,岂可因一己私心,与朝廷对抗,损国家之利,辜负陛下尊亲之情?” 嗯,清流的老招数了。 道德绑架,上价值,核心思想,为了社稷江山,该牺牲牺牲,该吐出来吐出来。 杜宁到底是清流出身,这种占据率先道德制高点的手段,自然是玩的熘熟。 笑着摇了摇头,朱祁玉小小的开了玩笑,道。 “若是人皆如此明理,怕是早已天下大同了!朕和杜卿,又何必在此苦恼呢?” 闻听此言,杜宁倒是认真的点了点头,道。 “陛下圣明,所谓吾日三省吾身,其原因便是,人皆有私心,能为国家着想,而舍一己私利之人,终归是少数。” “于诸王而言,并非不知整饬军屯于国有利,但是,国家之利,与王府田产私利相比,他们却仍会选择维护自身私利。” 收敛笑意,朱祁玉开口问道。 “所以呢?” “你既然知道,为何仍然要说这番道理?” 这话明显带着考校之意,杜宁吸了口气,再度拱手道。 “陛下明鉴,所谓民心所向,仁者无敌,这世间,讲道理的人,终归是多数的。” “诸王固然不会轻易就范,但是,也并非不明道理,所以,臣才说,要晓之以理,否则,若骤然对诸王动手,未免有不教而诛之嫌,有碍陛下圣明,亦会令宗亲关系有损。” 说着话,杜宁略停了停,似乎有些犹豫,但是,到了最后,他咬了咬牙,还是道。 “这番道理,是对诸王说的,也是对所有侵占军屯的不法之徒说的,更是对所有心向朝廷的宗室,对天下万民所说!” “臣想着,军屯被侵占,最受苦的,当是边境百姓和官军将士,所以,首要之事,当是让他们明了朝廷之心,感陛下之恩也!” 这话说的还算含蓄,但是,对于杜宁来说,已经算是露骨了。 朱祁玉挑了挑眉,心中不由叹了一声。 果然这些清流啊…… 一肚子坏水!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二十章:雄心壮志 应该说,杜宁能够走到如今这个地步,除了因为他有一个好老师之外,个人的能力,也是必不可缺的一个因素。 这番话换了别人来听,会觉得这是一个穷酸腐儒之论。 但是,如果只能看到这一层,显然就低估了这位杜大人了。 单从这番话当中,朱祁玉其实已经大致猜到,杜宁到了陕西之后,会做什么了。 他一定会先从四个王府当中,挑一个脾气最差,最不好惹的藩王,然后,用最恭谨,最齐全的礼仪前去拜访。 阵仗摆的越大越好,到了王府之后,他会和现在一样,表现的像一个纯粹的腐儒。 用他的这一番大道理,来试图说服这些顽固不化的藩王。 结果嘛,自然是会失败的! 大明朝的这些宗室,除了少数那几个之外,大多数人,几乎都不怎么瞧得起文臣。 尤其是秦王府,晋王府这种老牌王府,从洪武时代走过来,哪怕现任的藩王没见过当时的场景,但是多多少少,会从长辈那里,习得一些这种习气。 杜宁用这种空谈的道理,来去说服他们。 到了最后,只会被当成跳梁小丑! 若是有礼节些的,还会客客气气的送出去,然后转头该干嘛干嘛,要是杜宁小小的耍些手段,比如说一时失态,说了什么冒犯的话,那么,怕是这些藩王,会当场将他赶出去。 但越是如此,其实便越符合杜宁的心意。 所谓先礼后兵,明知要动兵,仍要先以礼待之,目的就是为了给动兵,找一个令人信服的借口。 这场阵仗,闹得越大越好。 最好是人尽皆知,街巷相闻,上到达官贵人,下到小民百姓,都能知道杜巡抚被奚落驱赶的情景最好。 甚至于,说不定连杜巡抚在王府谈话的具体细节,都能被传的有鼻子有眼的…… 这才能达到杜宁的目的! 不过…… 收敛容色,朱祁玉开口道。 “让百姓官军明了朝廷之心,随后呢?” 不知为何,虽然天子的表情平静,但是,杜宁直觉却感到一阵危险。 这一瞬间,他的后背被冷汗浸透。 忽然,他便想起当初高谷被打发出京时的场景。 心中提起万分小心,杜宁强自保持着镇定,道。 “陛下明鉴,民心可用不可欺,诸王虽有跋扈之人,但是,毕竟久在地方,根深蒂固,且如晋王,沉王,皆有贤名,鲜少欺压百姓。” “臣初到陕西,为防有宵小之辈蛊惑诸王,扇动民意,自当率先宣明朝廷之意,以防有人裹挟民心,冲衙抗官。” 这番话说完之后,杜宁便停了下来。 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的心中有多么紧张。 短短的片刻,但是杜宁却觉得无比漫长,终于,他的耳边响起了一声轻叹,紧接着,身上的压力骤然一轻。 “好一句民心可用不可欺!” 杜宁微微抬头,却见天子脸色慨然,看着他道。 “所谓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可覆舟,杜卿,你身负皇命,出镇地方,便是代朕守护一方黎庶。” “既是如此,便当事事处处,以百姓为重,且不可将百姓放上秤砣,衡量得失,所谓因国家之利,而无视一方百姓之性命者,奸佞之徒也!” 这应该算是入殿之后,朱祁玉首次这么认真的对杜宁用告戒的口吻开口说话。 而且,如果杜宁没有记错的话,天子鲜少会如此斩钉截铁的下下定论。 由此可见,天子此刻的态度有多么的严肃。 不仅如此,说完之后,天子似乎是觉得解释的不够清楚,又继续道。 “昔者靖远伯王骥,文武双全,上马能战,下马能治,为我大明立国以来,首个以文臣封爵之人,可称社稷功臣也!” “但是,如今何在?” “朕知道,朝中颇有大臣,觉得朕不念旧情,仅因平越之事,便将一位国之干城罢职流放,既不近人情,又不顾朝局。” 啊这…… 杜宁额头上的汗都快下来了,连忙开口,道。 “陛下,王骥忧惧避战,乃是咎由自取,陛下依律处置而已,群臣岂敢有所非议。” 对于这种说辞,朱祁玉却只是笑了笑,道。 “不必如此安慰朕,当初,对于是否救援平越,朝中一直都颇有争议,就连于谦也一度觉得,大将在外,理当有临机专断之权。” “乃至是平越之事后,依旧有大臣觉得,王骥乃是审时度势,为了避免官军损失,等待战机,所以才没有救援平越。” “但是,朕不这么觉得!” 最后这句话,杜宁莫名从其中听到一股坚定之意。 微微抬头,正好和天子的四目相对,杜宁只看到对面天子的目光灼然,带着愤怒,又带着沉静。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同时出现在天子的身上,却没有丝毫的违和感。 紧接着,天子的声音响起。 “大明如今的疆土,皆是太祖,太宗一寸寸打下,祖宗疆土,当以死守,不可以尺寸与人。” “但是,这疆土,不该是一座空城荒地而已!” “疆土丢了,可以再收,朝廷上下精诚团结,卧薪尝胆,终有收复之日,但是百姓民心,一旦坍塌,便是覆水难收。” “平越不过一小城尔,但是,当王骥为了所谓战局,为了减少牺牲,打算放弃平越的时候,他就是将这一城的军民百姓,当做了可衡量的筹码。” “将士在外死战,便是为了保护万民黎庶,若能眼睁睁的看着百姓易子而食,困死不救,那这疆土要来,亦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看着冷汗津津的杜宁,朱祁玉也意识到,自己的口吻有些严厉了。 长长的吐了口气,他的神色重新变得温和起来,道。 “其实,王骥哪怕打了败仗,朕也不一定会怪罪他,胜败本就是兵家常事,但是,他将百姓性命置于死地,如此冷酷无情之人,朕岂敢用他?” “沙场征战,固然是将军铁血,但若无仁爱百姓之心,纵有大才,亦是国之大祸矣!” “杜卿,这其中道理,你可能明白?” 随着天子的声音最终落下,杜宁能够感受到,上首天子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的身上。 他当然能听得懂天子的意思。 这话说的是王骥,但是,又不止是王骥,甚至,都不止是他,而是对着大明朝所有的文武群臣在说。 与此同时,他的内心忽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隐约能够明白,为什么如王文,于谦,甚至是陈镒,俞士悦,还有自己的老师陈循等人,对于天子,都如此敬畏。 当今陛下,果真是大仁大义之辈! 想起天子登基之后,为了朝局呕心沥血,虽然称不上宵衣旰食,但是,始终以百姓社稷为重所做出的种种让步。 杜宁第一次发自内心的觉得,所谓千古圣君,想来也便是如此了吧。 沉默了片刻,杜宁恭恭敬敬的跪倒在地,大礼参拜,随后方开口道。 “陛下圣训,臣必铭记于心。” “臣以为,不止是王骥,朝廷上下,文武官员,皆应以百姓为先,以社稷为重,将军领兵在外,是为保一方安定,护社稷安宁,文臣治理地方,亦是为朝廷牧民。” “将军临战而退,一城百姓性命难保,文臣若无正心,亦会陷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文武大臣,既承陛下圣恩,担社稷之重,自当万事以百姓为先,若损百姓者,千好万好不敢用,若利百姓者,千难万难亦当行之!” 这番话,往常的时候,杜宁也会说。 但是,总带着几分书生意气的味道。 可不知为何,今日他再说出来,却莫名的觉得有一种力量,这股力量贯透他的全身,让杜宁方才的紧张感尽皆消散。 此刻的杜宁,只感觉到心中无比平静,并没有太多的想法。 但是,直到许多年后,他再次回忆起这场奏对时,才恍然发觉,此时此刻的这次对话,对于他一生的重要性。 朱祁玉自然也听得出,此刻杜宁的真诚。 不过,这种真诚他见过许多,此时此刻的真诚或许不假,但是,能够一以贯之,才是真的难得。 因此,他相对而言,反应倒是平澹的多,摆了摆手,道。 “杜卿不必行此大礼,平身吧!” 说着话,朱祁玉笑了笑,半开玩笑道。 “道理说的再多,总归还是要解决问题的,所以,杜卿除了刚刚所说的这些,可还有其他的想法?” 杜宁恭谨的站起身来,也慢慢的从刚刚的情绪当中恢复过来,理了理思路,继续道。 “陛下明鉴,对诸王动之以情,是第一步,臣刚刚有言,此既是为了让诸王能够自省,也是为了令军民百姓知晓朝廷大政用意,以防小人作祟。” “但是,只有如此,必然不够,所以,再接下来,便是晓之以理。” 朱祁玉眉头皱了皱,却没有说话。 杜宁显然也察觉到了天子的变化,于是,继续解释道。 “陛下明鉴,人皆逐利,诸王之所以不肯配合朝廷大政,无非是觉得将田亩献于朝廷,有损利益而已。” “但是,即便不谈国家社稷之利,单从诸王自己来说,其实如今将田亩账册献出,才是对他们最有利的。” 这倒是有点意思。 朱祁玉往前俯了俯身子,问道。 “如何说?” 杜宁道:“整饬军屯一事,陛下心智之坚,朝廷上下皆知,此事若不你尽善,势必不会结束。” “陛下仁慈,为保地方安定,不欲大起干戈,如今尚令户部赎买各府呈报之田地。” “此刻如实呈报,虽失田亩,却可得圣心,亦可有一笔不菲的补偿,足够诸王挥霍。” “但是,如若诸王执意不肯,反而对抗朝廷的话,那么,尹王,襄王,便是前车之鉴!” 如今这两位藩王可算是难兄难弟。 都被禁足在了十王府,而且,是不知道期限的那种。 “除此之外,臣听闻于少保已到河南府,第一件事便是前往尹王府抓捕此前公然袭击朝廷命官的桉犯,随后又亲自再次主持清丈,所有清查后未在官府登记的田产,一律予以罚没。” “原为佃农耕种者,在官府登记造册,仍旧耕种,按官田税赋缴纳,短短数日,便已清查出上千顷隐匿田土。” “手段雷霆,干脆果决,臣相信,这只会是开始,而不是结束。” “诸王若执意不听劝阻,臣便当效彷于少保,亲临田间,一亩亩田地逐个清丈收回。” 杜宁这番话说的斩钉截铁,显然,是做好了得罪人的打算。 不过,面对杜宁的这番表态,朱祁玉却摇了摇头,笑道。 “看来,杜卿是打算当一次强项令。” “但是,朕得要说一句,杜卿,你猜错了,凭朕对于谦的了解,他在河南府如此雷霆果决,但是,在其他地方,却未必会如此强硬。” 啊这…… 杜宁眨了眨眼睛,脑子有些没转过来。 不过这个时候,朱祁玉显然也没有要跟他打哑谜的意思,叹了口气,便开口道。 “于谦之所以在河南府行事如此果断,的确是为了给诸王震慑,这一点没错,但是,所谓刚不可久,柔不可守,若是一味强硬,只会引起诸王的反弹。” “所以,这种手段绝不可能用在所有藩王的身上,之所以在河南府用,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尹王如今并不在河南府,所以,无论于谦怎么大刀阔斧,都可以推行的下去。” “但是,其他的地方却不行!” “朕且问你,若诸王并不与官府硬碰硬,你入田地清丈时,他便让你清丈,你换一处地方时,他便派人将地再抢回来,你又如何做?” 这话一出,杜宁一愣,不由变得有些哑口无言。 是啊! 诸王又不是傻子,虽然说他们平时的高傲的不行,但也不是个个都像尹王那样跋扈嚣张,胆子大到正面跟官府对抗。 如果说,这些人就不跟他正面冲突,而是慢慢的跟他拉锯,那他能日日都呆在田间地头吗? 就算他能吃得了这个苦,可一个杜宁,能守得住几亩田? 等他离开了之后,谁能保证诸王不会把田地再抢回去? 若真是如此,他忙活了大半天,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平白得罪了人……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二十一章:幕僚 一念至此,杜宁又是惊出一阵冷汗。 倒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会得罪人,或者是做了无用功而感到沮丧。 因为他陡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那就是如果这种状况变成现实,那么,他就是纯纯的好心办了坏事。 陕西一省之地,何其广阔? 试想一下,一旦诸王真的用了这种手段,或者如果决心更大,再隐忍一番,等杜宁去到其他的县府巡视时,再出手强行夺回杜宁已经收为“官田”和“军田”的田亩。 那么,那些无权无势的佃户,能够反抗吗? 必然是不能的! 如此一来,会造成什么样的局面? 从官府的田册上来说,这些田亩已经归属朝廷,但是,实际上它却被诸王所控制着。 这就意味着,官府和诸王的税赋,会同时落到佃户们的身上。 官田税赋本就沉重,如果再加上诸王的盘剥,那么,佃户们很可能辛劳一年,反倒要欠下租子。 这种状况,完全是有可能出现的。 退一步说,诸王知道不能竭泽而渔的道理,不会过分盘剥佃户,可田地的收成就那么多。 诸王拿了田地,肯定不会放弃自己到手的肥肉,那么,如此以来,就会形成另一种局面。 那就是明明都是官府登记造册的田地,但是,却收不上赋税来,只能成为账面上的田亩。 要真的是这样,那朝廷兴师动众,折腾这一场,又是为了什么? 这一刻,杜宁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地方庶务,繁难复杂,绝对要比所谓的朝堂斗争,刑桉审讯,要艰难的多。 这个时候,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澹澹的道。 “所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杜卿到陕西一趟,总不能只顾自己任上的官声功绩,留下一个烂摊子,给下一任吧?” 这话颇带着几分揶揄之意,也让杜宁放下心来。 天子没生气就好…… 苦笑一声,杜宁拱手道。 “陛下恕罪,的确是臣想的太简单了,施政之道,不可只顾眼前,而要想着能够长远发展,否则一任官员一个政策,真正苦的,还是百姓!” 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 天子虽然说的是留个烂摊子给下一任,但是,结合刚刚天子的一番“教诲”。 杜宁却立刻反应过来,这很有可能是个坑。 要知道,施政方针不能连贯,固然会给下一任官员带来麻烦,但是,更重要的是,会让百姓的利益受到极大的损失。 他可以刚硬,但是,不能保证每一任官员都是如此,所以,想要彻底解决问题,就得想一个能够长远保持的办法。 可是,冥思苦想了半晌,杜宁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 “臣愚钝,有负陛下圣恩,未能有两全其美的办法,还请陛下降罪!” 其实,如果硬要说的话,还是有几个办法的。 比如说,将收回的田亩,交给军队的耕种,成为真正的军屯,如此一来,只需要派出得力的将领,配合地方的监察御史,保证将领不和诸王勾结的情况下,让朝廷真正控制这些土地,并不困难。 毕竟,诸王的势力再大,也不可能动用武力去跟官军争抢,只要命地方的官军就地屯戍,自然可以解除后顾之忧。 但是如此一来,租种这些田亩的佃户,就会全部失业,严重的话,甚至会产生大批的流民…… 往常时候,杜宁可能狠一狠心,也就这么做了。 可是现如今,知道了天子的想法之后,他自然不可能再去触这个霉头。 除此之外,激进一点的法子,譬如劝说朝廷削藩,或者直接以隐匿田亩的罪名问罪诸王,平缓一点的法子,譬如和地方的仕绅合作等等…… 杜宁在朝这么多年,虽然大多数时候是纸上谈兵,但是,终归位在中枢,见到的奏疏政务多得很。 这些办法,他甚至能够列举出七八种。 但是,就如他所说,这些办法,都有严重的后遗症,区别只在于轻重罢了。 如果说,杜宁只是一个普通的地方官,这些办法他尽可以去用。 然而,如果说杜宁的目标,是能够通过朝廷上下和天子的考验,漂漂亮亮的完成整饬军屯的任务,给自己的履历再加上光鲜的一笔。 那么,他就必须做到两全其美! 还是那句话,一省之地都管不好,天子怎么可能放心,将六部,都察院,内阁这样的中枢衙门交给他呢? 因此,虽然内心沮丧,但是,杜宁还是不得不老老实实的承认,现在的他,距离七卿还差着一大截。 不过,这也让他更加痛下决心,回去之后,一定要好好的把这中间所有的关节都盘理清楚,拿出一个最有效,也最能兼顾百姓利益的方案来。 看着有点泄气的杜宁,朱祁玉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人哪,有些时候就得好好敲打敲打! 平心而论,杜宁是个人才,他虽然饱读诗书,但是,却并不是那种死读书的人,相反的,他的学习能力,和举一反三的能力,都非常强。 前世的时候,杜宁其实是在土木之变后受到的重用,和于谦一起协理军政,而且,那个时候他正值父丧,是被夺情起复,朝中颇有议论。 顶着这种巨大的压力,杜宁虽然开始的时候还有些生疏,但是很快就成熟起来,屡次被于谦称赞,几乎成了他的左膀右臂。 这一世,因为朱祁玉亲自统掌全局,于谦负责的事情被大大压缩,所以,杜宁虽然同样被夺情起复,但是,却没有在瓦剌之战当中发挥太大的作用。 不过,对于他的能力,朱祁玉是认可的。 只是,以杜宁如今的年纪,一下子被如此提拔,虽然是机缘巧合,但是惶恐过后,心中必定会有一次若有若无的得意与骄矜。 这种情绪,可能连杜宁自己都未必能察觉的到。 但是,如果放任不管的话,杜宁势必要吃些苦头。 所以,这次陛辞,朱祁玉先是对杜宁以重臣之礼待之,再毫不留情的指出他的理想化,便是想要打消他的这种焦躁之意。 一念至此,朱祁玉心中哼了一声。 陈循这个老家伙,这次怎么着也得好好的谢谢他。 自己的学生自己教不好,还得让他这个皇帝来提点。 事实上,这场奏对,看似是杜宁辛苦,但是朱祁玉自己,其实也不轻松。 他既要打消杜宁的骄矜,又要提点于他,让他看清楚自己未来的路,而且,还要顾及到杜宁会不会受打击太过,失去信心。 该施压的时候施压,该平和的时候平和,这要是换了其他人来,就算愿意费这个心思,也未必有这个能耐。 眼瞧着火候差不多了,朱祁玉继续开口道。 “有雄心壮志很好,但是,只有雄心壮志是不够的,杜卿也不必着急,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如此大事,仅凭杜卿一人,想要妥帖解决,并不容易。” “朕曾听闻,地方巡抚,因事务繁琐复杂,往往会多寻幕僚,为自己出谋划策,解答疑难,不知杜卿身边,可有这样的幕僚?” 啊这…… 杜宁愣了愣,他没想到,天子的话题转的这么快。 明明刚刚还在探讨如何解决整饬军屯的问题,而且那么刨根问底,这一转眼的功夫,就转到了幕僚的事上。 这幕僚,当然是有的! 事实上,不止是巡抚,普通的州府官员,乃至是县官,都会招募一些目标,来为自己出主意。 这些幕僚多是落第举子,以举人和秀才为主,这些人往往屡试不第,但是又不愿放弃做官的机会。 所以,会给这些巡抚,州府官员来当幕僚,希望干个几年之后,得了东家青眼,能够保举他们进入国子监,或者是到其他地方做个小官。 杜宁既然要到陕西去,自然不会忽略幕僚这件事。 他本是士林清流,人脉广阔,又是陈循的得意门生,顶着这张金字招牌,想要找几个得用的幕僚,实在是轻轻松松的事。 只要他想,到他府中自荐的人,怕是能排到京城外头。 不过,杜宁心气高,选人自然也十分严格。 如今幕僚虽然没满,但是,也大致有了人选。 当然,在天子面前,肯定不能这么说。 虽然他承认了自己暂时没有解决问题的好法子,但是,如果一开始就承认自己打算找一大堆幕僚,那不免会让天子觉得他是个无能之辈。 所以,踌躇片刻,杜宁只能谦辞道。 “陛下明鉴,臣这些日子,一直都在忙着交代大理寺的事务,得了闲暇,便往兵部去查阅了关于军屯的文书,尚无闲暇去想其他的事。” 这个回答,算是比较稳妥的。 不说不找,也不说找,只说公务繁忙,所以暂时还没有,不仅给自己留了退路,而且也营造了一个一心用事的良好形象。 不过,朱祁玉显然并没有在意杜宁的这点小心思,而是顺着他的话头接着道。 “如果没有的话,那朕给杜卿推荐一位如何?” 啊? 尽管心中已经隐隐有了预感,但是,天子真正开口的时候,杜宁还是忍不住一阵惊讶。 不过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拱手道。 “陛下推荐,必是良臣,臣岂敢推辞!” 闻听此言,朱祁玉的脸色却有些古怪,摇了摇头,他道。 “其实这个人,你也并不陌生!” 说着话,他对着旁边的内侍微微颔首,于是,内侍立刻会意,轻手轻脚的退了下去。 片刻之后,一个身着蟒衣,头发花白的内侍走了进来,见到他的身影,杜宁顿时眼皮一跳,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不会吧…… 仿佛没看到杜宁的惊讶一般,这位老内侍稳步上前,恭恭敬敬的叩首在地,道。 “内臣成敬,叩见陛下!” 不错,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成敬! 作为郕王府的老人,也是天子最信任的大珰之一。 在金英到南京养老之后,成敬母庸置疑,是所有宦官当中,最有权势的人。 虽然说,他既没有怀恩和群臣熟悉,也没有舒良那样的声名。 甚至于,因为天子勤政,司礼监代为批红的时候也很少,看着好像觉得成敬的存在感不强。 但是实际上,成敬的身份地位,不仅不比前两位低,甚至还要高上不少。 如今的成敬,早已经不随侍御前,但是,各部的部议,乃至是内阁的阁议,都少不了他的身影。 如果说内臣当中,有一个对于朝政参与最深,了解最全面的人的话,那么,必定非成敬莫属! 杜宁轻轻吐了口气,天子这个时候把成敬召来,难不成是…… 看着杜宁此刻的表情,朱祁玉倒是也没有卖关子,直截了当的道。 “杜卿,既然你身旁没有可以参谋的人,那朕送你一个!” “即日起,成敬便随你一同出京,任山西镇守太监,协助你一同整饬地方军屯,如何?” 这话问的,杜宁还能说啥…… 天子虽然说的是幕僚,但是,杜宁哪来的那么大的胆子,敢把一个镇守太监当幕僚。 更不要提,这个镇守太监,还是成敬这样的大珰! 他当然能听得出来,幕僚只是好听的说法,天子的言下之意,其实就是让杜宁和成敬这个镇守太监商量着办。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不符合规矩。 但是,杜宁显然没有笨到在这上头跟天子抬杠。 沉吟片刻,杜宁拱手上前,道。 “臣谢陛下体恤,陛下既有旨意,臣自当和成公公精诚合作,为朝廷好好办事!” 不过话虽如此,但是,杜宁心中却仍有些奇怪。 成敬这掌印太监当得好好的,去当什么镇守太监? 这内官当中,还有什么比司礼监更好的衙门…… 真是怪事…… 心中虽有疑惑,但是杜宁却并不表现出来,他毕竟是清流出身,要是对宦官太过热情,未免对名声有碍。 这一点,朱祁玉当然也看得出来,不过他却并没有多说,只是道。 “如此便好,时候也不早了,朕便不留你了,希望杜卿此去陕西,能够给朕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 杜宁的神色有些复杂。 他知道,随着天子的这句话落下,他算是真正告别了自己京官的身份,即将踏上地方的宦途。 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杜宁抬头看着天子温和的面容,道。 “陛下放心,臣必定竭尽全力,以报陛下圣恩!” 说着话,杜宁跪倒在地,恭敬的叩首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二十二章:离别 杜宁走了。 这一场奏对,给了他很多启发,也给了他很多警示。 此刻的杜宁,心中千头万绪,却又似是无处着手,为官多年,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但是,他有一种预感,只要自己能够迈过眼前这一关,未来,必定是一个新的天地! 跟着杜宁一起离开的,还有成敬。 朱祁钰就这么坐在御座上,看着成敬恭恭敬敬的跟他磕头,然后一步步的后退,转身,他的心中颇升起一丝伤感之意。 成敬是个有才能的人,也是一个有抱负的人。 他一辈子的梦想,就是能够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只可惜,天意弄人,他初入仕途,就遭遇了飞来横祸,被没入宫中成为内宦。 平心而论,这么多年以来,成敬算得上是尽心尽力,办事妥帖,司礼监有他坐镇,朱祁钰也很放心。 但是,朱祁钰很清楚,他志不在此。 这次去陕西当镇守太监,便算是两世的功劳加起来,给他的一个机会吧…… “皇爷若是感伤,何不留下成公公?陕西那边,另调人过去便是,想必成公公也愿意,继续侍奉在皇爷身边……” 怀恩站在一旁,看着天子的神色,踌躇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劝道。 在御前侍奉了这么久,怀恩知道,天子是个念旧的人,虽然平素并不显露出来,但是,对于亲近之人,这一点却体现的十分明显。 叹了口气,朱祁钰道。 “当初,成敬便是在晋王府任职,受到牵连,如今,让他回到山西去当镇守太监,也算是有始有终吧!” 尽管刚刚已经听到天子对杜宁说的话,但是,此刻,怀恩仍旧感到十分震惊。 要知道,自从朱鉴调入京师之后,山西巡抚一职一直空缺着。 杜宁虽然兼掌山西整饬军屯事,但是,他毕竟是陕西巡抚,两地奔波,肯定会力有不逮。 这也就意味着,在山西没有巡抚的情况下,打着杜宁的招牌,成敬这个镇守太监起码能拥有一半的巡抚权威。 这要是放在往常,也就罢了。 但是如今,是王振擅权导致土木之役后的景泰朝,满朝上下,对于宦官干政,有着绝高的警惕性。 这其中,就包括天子本人! 虽然天子没有明旨降斥过,但是,无论是怀恩,舒良,还是身在王诚,张永,乃至兴安这些心腹内宦。 都默契的清楚,擅自干预政事,是天子决不允许的底线。 成敬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尽管会参与部议和阁议,但是,除了一些早就得了天子口谕的时候,基本上他都不会开口发言。 回宫之后,也只是将听到看到的如实禀奏,如果天子不问,他也鲜少会多加置评。 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有王振在前,天子对宦官干政有多么反感,他们是非常清楚的。 但是,现在,成敬的这道任命,打破了这个潜规则。 怀恩相信,这并不是常态,除了成敬之外,其他的内宦,如果胆敢干预地方政务,等待他的,必然就是一条死路。 能够让天子为之破例,而且,破的是这种铁例。 足可以看出,成公公在天子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只是,为什么天子看起来仍然不高兴的样子? 小心的给天子换了一盏温热的茶水,怀恩继续道。 “皇爷圣明,成公公既然早年曾在晋王府任职,想必对当地的民情十分熟悉,在整饬军屯一事上,必能成杜大人的臂助,若能功成回宫,也算是给皇爷长脸!” 这话是明显是顺着天子的意思说的。 但是,让怀恩没有想到的是,这番话说完,天子的神色反而越发的复杂,隐约当中,怀恩竟然感受到一丝落寞和悲伤。 片刻之后,天子长长的吐了口气,道。 “希望成敬,此去能够一切顺利吧!” 平心而论,怀恩的话说的是没问题的。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成敬此次出京,不出意外的话,怕是回不来了。 朱祁钰记得没错的话,成敬的身体,就是在这两年每况愈下。 前世的时候,他对于政务一道颇不熟悉,所以,很多地方都要依靠成敬,为了担心影响政务,成敬一直撑着病体,直到后来,他一病不起,朱祁钰才知道他的身体状况以及糟糕到了那等地步。 临终之前,他唯一的愿望,是能够回到父母的墓前祭扫,葬于家乡,但是,可惜的是,他刚刚启程没有多久,就病死在路上了。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成敬这一辈子,从没有向朱祁钰求过什么,金银财帛没有,官位荣华也没有。 他唯一的愿望,朱祁钰也没能帮他实现。 如今重活一世,虽然开始怀疑过成敬,但是随着曹吉祥的死,朱祁钰对于成敬的疑虑也彻底打消了。 之前朱祁钰曾经私下问过太医,得到的结果是,成敬的身体已经损耗的太过严重,加之心中郁气凝结,药石能够起到的作用其实不大。 如果想要调理的话,除了照方抓药之外,更重要的是要心情舒畅,保持好作息。 但是,成敬是个认死理的性子。 朱祁钰明里暗里的劝过他几次,可他每次都答应,一转头,却接着到处奔忙,有几次机会,朱祁钰试探着问过,成敬要不要回老家祭扫一番。 但是每一回,成敬都推脱掉了。 后来朱祁钰明白过来,他是嫌弃自己如今身体残缺,觉得自己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父母。 只怕,也只有到了临死之前,他才会愿意回到自己的家乡看看。 腐刑不可逆,这一点,朱祁钰帮不了他什么。 但是至少,朱祁钰可以给他一个机会,一个能够实现他理想的机会。 这样,或许等到他的性命走到尽头的时候,能够少些遗憾,也更能够体体面面的,站在他父母的坟前。 说一声,虽然他受了腐刑,但是,却仍然为朝廷,为百姓做了些事,不能百世留名,可到底,对得起自己的十年寒窗! 但是如此一来,成敬必定会更加拼命。 所以此一去,怕就是永诀了…… 殿中的气氛有些压抑,怀恩虽不知道为何,但也知趣的不再开口。 窗外艳阳高照,但是天气却已渐入深秋,枯黄的树叶打着旋飘落阶前,伴着习习秋风,颇有几分悲凉之感。 半晌过后,茶已渐凉,怀恩正想伸手更换,却见天子已然端了起来,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朱祁钰固然悲伤,但是,却也知道,不可沉溺其中。 冷茶入口,苦涩的口感让他不由皱了皱眉,可他仍旧将其一饮而尽,轻轻的将茶盏搁在案上,朱祁钰闭目沉吟了片刻,终于再度开口吩咐道。 “召王文,陈镒,陈循三人进殿吧!” 成敬的事情只是一个小插曲,朝政才是大事!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这几个人在外头,也应该等急了…… 感受到身上的压力一轻,怀恩便知道,天子已经从刚刚的情绪当中解脱出来。 拱了拱手,他支使着小内侍急匆匆的出去唤人,自己则是将天子已经空了的茶杯重新添满。 王文等三人,的确在外头等了不少时候了。 按理来说,似他们这等身份的重臣,时间都极其宝贵,一般情况下,递了牌子请见,就算是有别的大臣排在前头,只要他们到了,也会被提到最前面。 更不要说,这一次他们是得了召见才过来的,按理来说,时间应该都是算好的。 但是事实就是,他们已经在外头等了快两炷香的时间了,里头依旧没什么动静。 “老夫没记错的话,今天是杜巡抚陛辞的日子吧。” 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的王天官,再次跟内侍要了一盘点心之后,抿了口茶顺了顺,斜眼看着一旁的陈循,口气带着几分莫名,道。 “寻常的陛辞,也就一炷香左右的工夫就差不多了,现如今,杜巡抚在宫里呆了怕有小半个时辰了吧?” “看来,陛下对于杜巡抚此去陕西,看重的很啊!” “陈尚书,你可是教了个好学生出来……” 众所周知,王老大人向来不是什么心胸宽广的人。 上回陈循在早朝上公然弹劾吏部,虽然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且,也对王文没有造成什么实际损失。 但是,以王老大人素不肯吃亏的性格,再对上陈循,自然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和王文截然相反的是,陈循的脾气就很好。 除了当次辅的那一段时间,曾经风格有所转变之外,整体而言,陈循在朝中,一直都是一个随时笑眯眯的形象。 哪怕面对着王文明显带刺的话,陈尚书也依旧十分平和,仿佛听不出来似的,笑着开口道。 “能得陛下看重,说明杜巡抚确有过人之处,大家都是同僚,皆是为陛下效力,为社稷分忧,等候一会,倒是无妨!” 说着话,陈循举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道。 “何况,素日里公务繁忙,我等虽在此处等待,可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乐哉乐哉。” “天官大人,总宪大人,今日下衙之后,要不一同聚聚如何?” 能够在朝中有着这么好的形象,和平常陈尚书经常举办宴会,是分不开的。 他的府上,几乎是诗会,书会,宴会不断,规模虽然有大有小,但是陈尚书基本来者不拒。 上到朝廷重臣,下到普通的七八品御史,翰林,乃至是一些未出仕的士子,只要才学出众的,都能进到他的宴会当中。 随口发出邀请,对陈尚书来说,实在是稀松平常的事。 碰了个软钉子,王文撇了撇嘴,道。 “还是算了吧,吏部事务繁忙,等老夫下衙,怕是陈尚书的宴会都快开完了。” 类似他们这样身份地位的人,对于赴宴之事,自然是十分谨慎的。 相较于王文生硬的拒绝,陈镒明显就柔和了一些,笑着道。 “能够和陈尚书一聚,自然是好的,不过,今日陛下召我等觐见,怕是有事情要吩咐,还是先办好朝廷的事要紧!” 陈循本就是随意为之,既然两个人都不愿意,他自然也不会勉强,惋惜的摇了摇头,道。 “总宪大人说得对,那就等下次吧……” 几个人在偏殿叙着话,便听得外头一阵响动,片刻之后,有小内侍进来禀报,说是杜巡抚奏对已经结束,让他们准备觐见。 于是,他们顿时停下了话头,收拾了一番衣冠,便跟着内侍走出了偏殿,来到文华殿外等候。 刚到外头,迎面便见到了杜宁走来,在他的身旁,还跟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二人并肩而来,远远的便趋步上前,对着三人拱手为礼。 “见过天官大人,总宪大人,陈尚书!” 王文等人客气的拱手回礼之后,陈循打量着眼前的二人组,心中有些奇怪,问道。 “成公公这是要出宫?” 他本是随意开口发问,却没想到,成敬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看了一眼杜宁,道。 “对,去外头宅子收拾一番,刚刚,陛下有旨意,让我出任山西镇守太监,协助杜巡抚负责整饬军屯一事。” 这番话,成敬说的大大方方的。 但是,王文等人却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深意,相互交换了个眼神。 最终,还是王文斟酌着问道。 “公公乃司礼监掌印太监,这一去山西,那司礼监……” 按理来说,打探这些事情,是有些犯忌讳的。 但是,到了他们这等地步,自然有自己的分寸,再加上,平日王文和成敬的关系就不错,所以,成敬犹豫了片刻,也没有隐瞒,而是道。 “陛下的意思是,司礼监这边暂时没有合适的人手,所以,还让我担着掌印太监的衔,等以后有了合适的人选再说。” 这话声音落下,陈循等三人的神色,顿时变得肃然起来。 内官的官职差遣,没有外朝那么严格,所以理论上来说,成敬以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身份,到地方担任镇守太监,也没什么问题。 但是,按往常的惯例来说,镇守太监往往是在一些不重要的衙门挂职,就算是在司礼监挂职,也不会是掌印太监。 何况,成敬已经是掌印太监,相当于外朝衙门的正印官,这种情况下,职衔没有任何变动的外出担任镇守太监。 这种情况,可从没有过先例……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二十三章:召见 大明的太监势力,起于洪武,发展于永乐,盛于正统,后因王振擅权引发土木之役,再次回落,但是,即使是回落,也只是从过分的强盛中,回落到了正常范围内。 当初太祖皇帝立国,明令禁止宦官干政,不过,这条铁律也仅仅只维持了几十年。 待得太宗皇帝登基,出于某种缘故,设了内书堂,教习宦官读书,又设东厂,负责侦缉刺探,更是重用了一批有才能的宦官,最典型的是就是三宝太监郑和,带着庞大的船队七下西洋,可谓风光无限。 镇守太监制度,便是在这样的基础上产生的,洪熙元年,仁宗皇帝命太监王安为甘肃镇守太监,始有此名。 宣德一朝,各地陆续增设镇守太监,至正统初年,成为常制,内地各省,边境各镇均设镇守太监一名,与提督大臣一同掌军务事。 所以从这个角度而言,王振的出现,也并不是偶然的,王振擅权的背后,是日渐庞大的宦官势力,在皇权的支持下遍布地方后,开始成为皇帝和外朝对抗,以达到专制集权目的的外在表现。 当今天子登基之后,虽然因土木之役,对于宦官干政多有防备,但是,也算不上打压宦官。 最多只能算是将宦官的权力,限制在了相对合理的范围内。 虽然说对王振极其党羽处以极刑,但是,东厂和各地的镇守太监制度,仍旧维持未动。 在此基础之上,宦官势力,实际上和外朝的文官制度类似,形成了从中央到地方的全面覆盖。 不过,不同的是,文官制度下,天子统御百官,部,院,寺,监各司其职,以内阁居中调和,以内御外,以朝廷管辖地方,层级分明,执掌清楚,朝廷各衙门,朝廷与地方,地方与地方之间相互牵制,盘根错节,最终总于天子,共同构成庞大的官僚体系。 但是,宦官势力就单一的多,无论是内廷的司礼监,还是地方的镇守太监,实际上都是皇权的延伸。 他们相互之间,既没有上下级的关系,也没有日常事务上的交叉,他们每个人都是直接隶属于皇帝本人,辅助皇权控制外朝和地方。 这种制度的最大好处,就是保证了皇权不会被宦官所裹挟。 和唐朝制度性的宦官权力不同,大明的历代皇帝,虽然也重用宦官,但是因为这种司礼监和镇守太监,以及镇守太监之间各自的极强独立性,就保证了不会有宦官凌驾于皇权之上的情况出现。 跋扈嚣张如王振,他实际能够控制的也仅仅是东厂而已,即便是全盛时期他兼管司礼监,可这些势力也仅限于内廷而已。 制衡东厂有锦衣卫,司礼监更是全凭天子心意看权势大小,而各地的镇守太监,虽然畏惧王振,但是,本质上畏惧的是太上皇对王振的宠信,而不是王振本身。 所以说,与其讲是王振权倾朝野,不如说是皇权威压百官。 在大明这种制度下,任何一个宦官,在皇帝面前都只能伏低做小。 从这个角度而言,外朝的官员们,其实是没有办法干涉宦官的事务的。 成敬无论是当司礼监掌印太监也好,到地方做镇守太监也罢,都是天子一句话的事。 但是,实际显然没有这么简单。 虽然说,司礼监掌印太监,和各地方的镇守太监之间,并没有实际的上下级关系。 可某种意义上说来说,这个职位就和外朝的三师三少一样,被默认为宦官的最高职衔。 成敬要到山西去做镇守太监,应该说,挂司礼监掌印和挂其他的职衔,在实际的执掌当中,并不会有什么不同。 但是,这是一个政治信号。 这标志着,成敬到山西去,并不是因为惹了天子不悦,而被贬出京师,相反的,他是代表着天子的意志,到山西去提督军务。 虽然这只是细微的不同,但是放到官场上来说,这种区别,往往会对实际的权力关系,产生巨大的影响。 成敬是郕王府旧臣,以他的身份,到地方去做镇守太监,权势本就要比一般的镇守太监要重。 可如今,单从杜宁和成敬简单的描述当中,便能确定两点。 第一,天子下了口谕,明旨准许成敬插手整饬军屯的事务,虽然名义上只是协助杜宁,但是还是那句话,杜宁的本职是陕西巡抚,两地奔波,难免力有不逮,所谓协助,其实也就是好听点的说法而已。 对于寻常的镇守太监来说,仅止于提督军务,干预地方政务是被绝对禁止的。 但是,整饬军屯虽然名义上只是针对军屯,可实际上,还包括役使官军开垦的私田,以及关于耕种被侵占后的军屯佃农的安置情况,还有就是关于田亩的赎买政策的实施推进。 这诸般事务,都涉及到地方民政。 看天子如今的意思,明显是不打算将这些事情分割开的。 这也就意味着,成敬会拥有超乎寻常镇守太监之外,更大的职权。 第二,成敬将以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身份,成为山西镇守太监,这意味着他圣宠不衰,是代表天子意志行事。 郕王府旧臣,宦官之首的身份,加上天子的口谕和彰显无遗的圣宠,以及最重要的,山西巡抚一职如今尚在空缺,几重因素叠加起来,最终的结果,就是成敬虽然名义上是镇守太监,但是实际上,完全有可能以宦官的身份,代行巡抚的职权。 这对于朝廷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目送着成敬和杜宁离开,在场的诸人一阵沉默,都没有了刚刚在偏殿当中的分歧之意。 片刻之后,陈循率先开口,意味深长道。 “天官大人,此时此刻,吏部……当有作为啊!” 王文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但是,这个时候,他也没有跟陈循闹什么脾气,只是轻哼一声,冷声道。 “用不着你来教老夫怎么做事!” 话说的不好听,但是,陈循就当没有听见,站在原地,心中默默的开始做起了盘算…… 不多时,殿中内侍出来,拱手道。 “天官大人,总宪大人,陈尚书,陛下召见!” 和杜宁不一样的是,王文等人都是奏对的老手了,不论心中怀着是什么样的心思,但是面上却不会显露。 进了殿中,各行礼毕,天子显然也没有什么寒暄的意思,直截了当的便开口道。 “前些日子,次辅俞士悦给朕递了奏疏,举荐翰林院刘定之,陈文,李绍三人入詹事府充任属官,朕已准了。” “太子出阁读书已有数月,不少大臣上奏,言及属官应当备齐,朕斟酌良久,也觉得不宜久拖,所以,今日召诸位前来,便是想要听听你们的看法。” 啊这…… 这次召见,天子并没有说是为了什么事。 尽管来之前已经有所预料,可能和詹事府有关,但是,他们几个人都觉得,多半是为了俞士悦举荐翰林清流一事。 朝廷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陈循去见俞士悦不是什么秘密,他们两个的身份,所谈的事情只要看看后续他们做了什么就知道了。 二人谈话后不久,俞士悦就上本举荐了刘定之等人,这中间若没有陈循的推手,怕是不可能的。 不过,在他们的预想当中,对于这些翰林清流的去处,天子应该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所以多半,这次过来就是商议此事。 但是,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天子以此事为契机,却并没有拿来当商议的内容。 甫一开口,天子就直接定下了刘定之等人的去处,答应将他们调去詹事府任职。 不仅如此,天子还要继续增补詹事府的人选? 老大人们一时有些拿捏不定天子的用意。 相互看了一眼,作为率先挑起此事的陈循,开口道。 “陛下,既然是增补詹事府的属官,是否要请俞次辅一同前来商议?” 按理来说,詹事府的事,的确要知会一下俞士悦。 但是,这是对于普通的庶务而言,俞士悦虽然是太子府詹事,可太子府属官,毕竟也是朝廷官员,他并没有任命的权力。 所以,要是说吏部不在场,叫吏部过来还算说得过去。 可说商议詹事府的人选,一定要俞士悦在场,就明显有些牵强了…… 不过,这个场合下,王文和陈镒,却罕见都没有反对,显然是也想探一探天子的意思。 见此情景,朱祁玉倒是也没多说,顺水推舟,道。 “既然如此,那边请首辅和次辅一同前来吧,怀恩,你去传旨,让他二人一同来议。” 略停了停,天子又道。 “首辅和次辅过来,还需要些时候,诸位先生,不妨也先说说你们心中的人选。” 一旁的怀恩见状,顿时心领神会,拱了拱手便退出去传旨。 与此同时,陈循等人也不好再继续拖延下去,踌躇片刻,王文率先开口,道。 “启禀陛下,按制,詹事府设正三品詹事一人,正四品少詹事二人,正六品府丞二人,另有主簿厅,负责文书事务。” “詹事府下设左,右春坊,司经局,设正五品左,右春坊大学士各一人,从五品左,右庶子各一人,从五品左,右谕德各一人,正六品左,右中允各一人,从六品左,右赞善各一人,司经局设从五品洗马一人。” “六品以上官员,共计应有十六人。” “现如今,詹事府已有三人,俞次辅任詹事,周洪谟任詹事府府丞,代掌少詹事事,另有兵部郎中沉敬兼掌少詹事事。” “司经局,已有余俨任洗马,算是备齐,至于左,右春坊,左春坊大学士原由翰林学士萧镃兼任,萧镃被罢官之后,左春坊大学士暂时空缺,右春坊大学士为徐有贞,另有右庶子倪谦,右谕德万安,负责教习太子殿下经典。” “这些人加起来,太子府属官十六人,已有七人,剩余九个职位空缺,分别为詹事府少詹事一人,府丞一人,左春坊大学士一人,左庶子一人,左谕德一人,左,右中允各一人,左,右赞善各一人。” “陛下方才有言,要调刘定之,陈文,李绍三人入太子府任职,不知具体授何官职,请陛下示下!” 作为吏部尚书,王老大人的专业素质还是很过硬的。 天下官员的履历任职情况,基本都在他的心中,如今天子既然问起了詹事府,那么,他自然是立刻就报出了如今詹事府的现状。 闻听此言,朱祁玉沉吟片刻,问道。 “吏部以为,这三人该任何职?” 要是问吏部的意见的话…… 王天官眨了眨眼睛,不由自主的望向了陈循。 虽然说,上奏本的是俞士悦,但是,真正想塞人的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既然如此…… 王老大人不怀好意的看着陈循,一副苦苦思索的样子。 这让陈循不由感到一阵无语,这老头子,还真是……会装模作样。 共事了这么长时间,对于王文,陈循自信还是有几分了解的,这个老头,平时的时候看着不着调,但是实际上,轻重分寸拿捏的很到位,才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种斤斤计较的性格。 吏部铨选,最重公正! 王文若是做不到这一点,就算他再对天子亦步亦趋,天子也不会放心的让他来做这个天官的。 更不要提,刘定之等人是天子已经准了要调入太子府的,哪怕是顾及在天子面前,王文也不可能故意打压这几个人的。 所以说,这老家伙现在的表现,说白了,就是恶作剧而已…… 果不其然,眼瞧着陈循什么反应没有,王文轻哼了一声,然后抬头对着天子拱手道。 “陛下,刘定之,陈文,皆为从五品侍读学士,李绍为正六品侍讲学士,如今并非考课之时,所以,按例当依品级平调。” “依臣之见,可调陈文任从五品左庶子,李绍任正六品右中允,至于刘定之,其资历年深,才学出众,可酌情提拔一级,任正五品左春坊大学士!” 应该说,这个调任算是比较公允的,甚至于,刘定之还升迁了一级,可以看出,王文还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如陈循所料,他并没有因为那点小小的恩怨而因私废公。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听了这番话之后,陈循却眉头微皱,上前道。 “陛下,臣以为不妥!”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二十四章:陈循的盘算 文华殿中,陈循的声音响起,顿时引来了王天官的不满的眼神。 要是说这次他的确安排不公也就算了,可还是那句话,他明明是安排的平调,甚至还给刘定之升了一级。 这种情况下,陈循还要出言反对,不得不让王天官怀疑,这老小子是不是存心要恶心他。 不过,面对着王文不满的目光,陈循只是微微歉意,随后便拱手开口,道。 “陛下,天官大人谙熟铨选,所拟调动本无不妥,但是,臣以为既是平调,那么刘定之便亦当按本级选用,宜为从五品左谕德。” 闻听此言,王文皱了皱眉,有些疑惑陈循到底在想什么。 官员选用,固然有一定之规,但是,也有权宜之法。 刘定之的资历颇深,为人清正,才学出众,一手锦绣文章,即便是在翰林院中,也是拔尖的。 虽然说,他尚未考满,但是念在多年为官,德行操守从无瑕疵,略加提拔,也是完全说的过去的。 事实上,如果不是刘定之尚未考满,那么,他完全有可能是下一任翰林学士的最有力竞争者。 所以,正五品的左春坊大学士,其实并不算是违规。 而且,陈循作为如今清流的领头人,刘定之能够管辖左春坊,对于他来说,应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才对。 可现在…… 王文眸子闪了闪,心中似乎想到了什么,随即,他便拱手开口道。 “陛下,陈尚书所言不无道理,但是,吏部铨选,向来以急以要为先,左,右春坊虽归詹事府管辖,可终归各有司职。” “春坊大学士掌太子上奏请、下启笺及讲读之事,重要性要远远高于谕德,庶子之职,故此,按照铨选急缓,理当先定春坊大学士,再定其他职位。” 太子府的构成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一共就四个机构,詹事府,左、右春坊,司经局。 理论上来说,这四个机构是相互独立的,詹事府负责协助太子处理各项事务,类似于大管家的角色。 左、右春坊,则负责为太子起草令谕,拟定奏本,讲读经延等事务,其职务和内阁相似。 相对来说,司经局的差事就比较单一,负责管理图书,专门收藏天下图册,以备太子学习之用。 因为各有司职,所以这四个机构之间,并不存在相互的上下级之分,所以从名义上来说,詹事府,左、右春坊和司经局,各自有属于自己的主官。 这便是刚刚王文说,铨选有缓急,理当先定春坊大学士的原因。 一个衙门如果没有主官,只有左贰官,运行当中,必然会出现很多问题。 所以在铨选过程当中,如果有资历,能力足以胜任主官的人选,按照规矩,是应该先授主官,再授左贰的。 当然,太子府的架构特殊,这四个机构之间,虽然互不统属,但是,太子府詹事,却可掌统府、坊、局之政事,属于四个机构共同的主官,这也是太子府詹事被视作帝师的原因。 除了太子之外,东宫内的诸般事务,詹事基本上皆可干预,其地位若是放到朝堂上,可以与宰相视同。 这也是当时群臣能够接受先授詹事,其他属官待备的原因所在。 但是现在,詹事已定,少詹事也有了着落,那么理所当然,最急缺的,应当是左、右春坊大学士。 所以,王文的这个理由,堂堂正正。 果不其然,天子点了点头,道。 “天官所言有理,陈尚书,朝廷用人,本就不能过分拘泥成规,何况,刘定之也并非超擢,有俞次辅的举荐,想来任左春坊大学士,还是可以的。” 听了这话,陈循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反倒是王文,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轻轻瞟了一眼陈循。 见此状况,陈循有些犹豫,但是到最后,他还是开口道。 “陛下,刘定之虽然才学出众,可毕竟久在翰林院,鲜少涉足朝事,臣记得陛下曾经有言,东宫为储君,不可只读圣人义理,不辨民情民生。” “如今太子府中紧要官职,皆有实务经历,左春坊大学士亦不宜例外,何况,此前左春坊大学士一职,乃是萧镃兼任。” “故此,臣以为,命新任翰林学士仪铭接任此职,更为合适。” 话音落下,王文轻轻哼了一声,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 铨选的规矩,他不相信陈循不知道,既然如此,那么,陈循出言反对升任刘定之为左春坊大学士,就必然是有其他的人选。 回想起之前陈循的所作所为,这个人是谁,其实也就呼之欲出了。 本来,王文还在奇怪,陈循怎么会这么毫无顾忌的往东宫里头塞人,原来,是还藏着这样的后手。 要知道,如今天子打压清流的意图,在一干重臣当中,已经不算是什么秘密了。 甚至于,王文自己,就是亲自动手的人,所以他很清楚,天子对清流是什么态度。 翰林之所以清贵,其实离不开两大机构。 一是内阁,二是东宫。 之前的时候,内阁不成文的规矩,就是非翰林不得入,这其实也容易理解,内阁原本的作用,是以备咨询,后来发展起来,负责替天子草诏,这些职权,本就和翰林院息息相关。 到后来,随着内阁的地位水涨船高,翰林院也因此更加被趋之若鹜,成为一条镀金履历。 可惜的是,天子登基之后,压根就不管这些,虽然说抬高了内阁的地位,给予了票拟权和二品尚书的虚衔,但是,却基本把内阁和翰林院给割离开了。 陈循算是见机的快的,自己闪人去了工部,高谷和江渊这两个人,一个被打发到南京去,一个直接被罢职。 虽然说,都是咎由自取。 但是,现实就是,在江渊离开之后,内阁当中,已然一个翰林出身的阁臣都没有了。 而且看这副样子,天子显然也不打算,再继续从翰林当中选人增补内阁,所以这条线,算是断了。 除了内阁之外,翰林院的另一个依仗,就是东宫。 相较于非翰林不入阁这种不成文的规矩,翰林院和东宫的关系更为紧密,而且,是写明在典制当中的。 按照大明的官制,翰林院的职官,可以与詹事府官职及坊、局官职相互兼任,同时负责试士、修书等事务。 所以理论上说,太子府就是清流的大本营,这其实是没什么问题的。 毕竟,太子的职责,主要还是学习圣人义理,尝试处理政务,翰林院都是饱学之士,或许实务并不擅长,但是论教导孩子,还是可以的。 当然,某些读书读迂了的翰林除外…… 所以事实上,这就是一个难题。 一方面,天子明显不想重用清流,另一方面,太子府向来有和翰林院属官相互兼任的惯例。 这种情况下,陈循实际上处于一个两难的境地。 从最开始东宫出阁的时候,他的处境就有些尴尬,对于清流来说,肯定是希望太子早日出阁的。 但是,因为如今天家的关系,这种事情又不是那么好掺和的。 所以,对于陈尚书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躲一躲风头。 说起来,那段时间,这位陈尚书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治河上头,未必就没有这样的原因在。 到了后来,东宫出阁,但是,对于备置属官的事,迟迟争执不下。 陈循趁此机会,倒是塞了两个人进去,毕竟,太子尚幼,需要讲读经义,这是名正言顺的事。 但是再往后,想往东宫塞人就没那么容易了。 如此这般拖着,但是,终归不是个办法,说到底,辅左东宫,既是翰林清流们谋求上进的方式,也是他们实现政治理想的方法。 陈循到底是清流领袖,势必要为此耗费一些精力的。 从这个角度而言,陈循出手针对王翱,其实也带着几分无奈之举。 除了因为王翱试图控制翰林院之外,应该也有想要重新将清流送入内阁的想法。 毕竟,如果王翱倒了,无论是谁最终成为新的首辅,都要承陈循这个人情。 但是显然,王翱不是那么容易被扳倒的,所以,举荐清流入内阁的事,陈循也实在不好继续拖延下去了。 然而即便如此,他到底还是知道避嫌,没有自己上本。 虽然说,这嫌避的其实也就是掩耳盗铃而已。 可官场之上,有些时候,要的其实就是姿态而已。 陈循先通过俞士悦举荐刘定之等人,再否决刘定之提拔为左春坊大学士的提议,最终提出由仪铭兼任,实在是一招妙棋。 如今的太子府,虽然仍未备齐属官,但是,也不能说是人手紧缺了。 詹事府有俞士悦,周洪谟和沉敬,左春坊有刘定之,陈文,李绍,右春坊有徐有贞,倪谦,万安,司经局有余俨。 这个架子,基本上已经算是搭起来了。 可问题就在于,这几个人当中,除了俞士悦,沉敬,余俨之外,其余的几个人,都是清流翰林出身。 甚至于,徐有贞还是右春坊大学士,如果说,再让刘定之成为左春坊大学士的话。 那么,左、右春坊,便可以堪称是被清流包揽了。 从典制上来说,这毫无问题,但是,这会是天子愿意看到的情形吗? 或许碍于典制,天子并不会多说什么。 但是转过头来,天子心中会不会生出什么想法,谁也说不准。 更何况,到了他们这一步,心里非常清楚,太子有些时候,未必就仅仅是太子,哪怕天子对太子如今待之十分亲密,可到底圣心难测,这等事情上,自是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显示自己并无揽权之心。 陈循的这番话,看似简单,但是,要是说他没有提前准备,王老大人当场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简简单单的两句话,紧抓了两个重点。 其一,陈尚书没有忘记当初天子说过的话,他虽然塞了人进东宫,但是,没有打算让东宫全是清流。 其二,特意强调了,太子府中紧要官职,皆有实务经历。 所谓紧要官职,除了俞士悦之外,指的无非是周洪谟,沉敬,徐有贞,余俨等人。 这几个人当中,沉敬是王文的亲信,余俨更不必说,是郕王府旧臣,徐有贞稍差,翰林出身,但是,他有治河的经历,朝野上下,皆知其实务能力,至于周洪谟,他是比较少见的,天子相对赏识的翰林。 而且,周洪谟和沉敬不一样,沉敬是因为有兵部牵绊着,所以官职压了压,只要兵部事情结束,他就会升任少詹事。 周洪谟却不一样,他的资历,做个府丞已是勉强,干的再好,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升任少詹事。 如此一来,事实上太子府的紧要官职,只有一个徐有贞,不是天子的人,这个时候,陈循提议让刘定之任左谕德,由仪铭来任左春坊大学士。 摆明了就是在向天子表忠心,言下之意便是,虽然太子府中清流不少,但是,都是干活的人,真正紧要的地方,都还是按着天子的心意,选的既懂实务,又和天子亲近的人。 这老家伙,打的是一副好算盘! 看着陈循义正言辞的样子,王文又是轻哼了一声,但是,却没再多说什么。 显然,对于这个提议,他也是支持的。 毕竟,有些事情,还是要早做提防的,刘定之等人进了东宫之后,太子府中清流的势力会得到很大加强。 如此一来,沉敬,余俨等人就显得有些势单力薄,而且,分量也有些不足。 仪铭本职是翰林学士,在地方上也颇有政绩,有他过去坐镇,沉敬和余俨才算是有了主心骨。 文华殿中略静了静,天子似乎在思忖其中的利弊,不过,到了最后,他老人家倒是也没多说什么,只道。 “陈尚书说的也有道理,既然如此,便让仪铭兼任左春坊大学士便是。” “陛下圣明!” 陈循明显松了口气,赶忙拱手开口。 与此同时,刚刚出去的怀恩,此刻也刚好回到殿中,对着天子拱手道。 “皇爷,首辅大人和俞次辅到了。” 于是,天子点了点头,吩咐道。 “宣吧!”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二十五章:恶心~ 于是,当俞次辅进殿的时候,得到的,就是一群人已经商议好的结果…… “传旨,命翰林学士仪铭兼任左春坊大学士,命翰林侍讲刘定之调任左谕德,陈文调任左庶子,充裕东宫,以辅太子!” 俞士悦进殿的时候,刚好听见天子吩咐身旁的内侍把口谕记下来,拿去内阁拟诏。 见他和王翱进来,天子理所当然的停了动作,问道。 “俞先生,你身为太子府詹事,觉得这些人手安排,可还妥当?” 啊这…… 俞次辅脸色一黑,看了一眼在场的其他人,心中不由憋了一口气。 眼下这场面,明显就是已经定下来,这还叫他说啥? 跟天子呛声找不痛快吗? 目光在王文,陈循,陈镒三人中间逡巡了片刻,俞次辅拱了拱手,道。 “一切听凭陛下安排!” 面对俞士悦明显有些不悦的眼神,王文等三人,亦是一脸苦笑。 这个时候,天子倒是点了点头,将此事搁置一旁,随后开口道。 “朕此次召诸位先生来,有两桩事,头一桩便是东宫之事,近来不断有朝臣上本,言及太子仁德睿智,既已出阁读书,太子府属官不宜久拖。” “刚好,俞次辅向朕举荐了刘定之,陈文,李绍三人,他们调入东宫之后,太子府六品以上官员,便尚余六个空缺。” “既然首辅和次辅也来了,那就一并议一议吧,这六个缺,是否要补,若要补的话,可有举荐之人?” 天子的话,已经说明白了。 但是,这个问题,却的确不怎么好答。 太子出阁备府一事,历经诸多波折,时至今日,即便是在场的这诸多大臣,也未必敢说清楚天子的心意到底是什么。 于是,这种状况之下,在场的几个大臣,都不约而同的,望向了刚来的俞士悦。 ??! 俞次辅眨了眨眼睛,心中早已经骂翻了天。 敢情这帮人拉他过来,就是为了让他来顶包的? ***,***,***! 对着面前几个老家伙挨个瞪了一眼,俞士悦到底还是冷静下来。 这件事情,要是他不在就算了。 但是,他既然过来了,那么,理所当然,该是他来第一个表达态度。 毕竟,如今太子年幼,他这个太子府詹事,自然就是代表东宫的人。 从这个角度而言,其实王文等人让他过来,也是有道理的。 自我安慰了一番之后,俞士悦沉吟片刻,倒也将情绪都抛到了脑后,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不妥!”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于谦在一起呆久了,俞士悦也渐渐沾染上了他直言不讳的作风。 这一点,尤其是在于谦离京之后,体现的尤为明显。 在众人略显惊讶的目光当中,俞士悦不紧不慢的开口道。 “陛下明鉴,太子殿下年纪尚幼,虽然天资聪颖,但是,毕竟尚在识字之时,太子府诸官员,以詹事府处理日常事务,辅左东宫,左,右春坊奉旨讲读,就如今来说,便已足够。” “臣之所以举荐刘定之三人入东宫,是因为这三位久在翰林院,才学出众,转过年来,太子殿下便要开始研习经义,重开东宫经延,如此一来,仅凭倪谦,万安,徐有贞三人随侍,便显得有些不足。” “加之萧学士被罢职,东宫需要补充讲读官员,方有此议。” “如今,陛下已准三人入东宫,且另命仪学士兼任左春坊大学士,如此一来,即便是要开经延,也绰绰有余。” “故此,臣以为,太子殿下入朝听政之前,东宫属官不必再增补,否则,恐有冗余之嫌。” 这番话一气呵成,丝毫都不顾一旁的老大人们精彩的脸色。 他们早就感觉到,最近俞士悦的风格变得比以前更加直接和尖锐。 但是,却没想到,他竟然直接到了这种地步。 应该说,俞士悦说的不无道理。 东宫的整个建制,其实是为太子参政理政而准备的,在如今太子年幼的情况下,其实并不需要那么多的官员。 可是,道理是道理,这种话,说出来却有些得罪人。 还是那句话,如今的太子身份特殊,所以,涉及太子的问题,不管是支持还是反对,都需要有更多的考虑。 俞士悦的这番话,一旦传出去,很容易被视为在刻意打压太子,若是有别有用心之人,说不定还会觉得俞士悦包藏祸心,有动摇储本之意。 所以事实上,这也是众多大臣,并不愿意首先表示自己的态度的原因。 听了俞士悦的话,天子倒是露出了一丝思考的神色,片刻之后,他开口问道。 “诸位先生,俞次辅所言,你们是何看法?” 在场众人当中,最不需要考虑立场问题的,就是王天官。 尽管他是天子的心腹,但是,在太子的问题上,王老大人一直都是立场鲜明的觉得,不需要太过着急的。 所以,天子的话音落下,王文第一个出言道。 “陛下,臣以为俞次辅所言有理。” “自太上皇归朝之后,朝中一直颇不安宁,始终有宵小之辈,借太子殿下出阁备府一事大做文章,更有甚者,散布谣言,有损陛下圣德,离间天家关系。” “陛下仁慈,不予计较,但是,此等风气却愈演愈烈,其实,依臣之见,太子殿下如今字都尚未认全,有俞次辅主持詹事府,另备左,右春坊大学士讲读便可。” “其余诸官,完全可以等太子殿下入朝听政时,再予以备齐。” “然而朝中诸臣,不顾东宫现状,为种种目的,一意劝谏陛下为东宫增补属官,此非对太子殿下有益,实有害也。” “故此,臣赞同俞次辅之言,太子府如今人员已有冗余之嫌,不宜再做增补。” 不得不说,这位天官大人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让人听着不舒服。 俞士悦说的还比较含蓄婉转,但是,到了王文这,几乎就是直接在指责朝中有人拿太子当幌子,为自己牟取私利了。 要是别的场合也就算了。 因为王文说的倒也不假,这段时间以来,上本请奏为太子殿下增补属官的的文武大臣,一直不断。 这些人有些是亲近太上皇的大臣,如朱仪,朱鉴等人,有些人是为了所谓礼制,有些人是受了鼓动,有些人则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王文话说的难听,但却是实话。 可问题是,这大殿陈循,刚刚还有举荐官员入东宫的俞士悦,以及背后鼓动俞士悦的陈循杵着。 这种情况下,王老大人这话,就有几分指桑骂槐的意思了。 因此,他的话音落下之后,一旁的陈循脸上明显有些挂不住,道。 “天官大人此言差矣。” “东宫官职乃是典制所定,为辅左太子殿下所设,往常也并非没有太子年幼出阁的成例,皆是为东宫渐次备设属官,虽然说如今太子殿下的确并不入朝听政,但是,倒也不必因此,而停止增补东宫属官。” 闻听此言,王文的眼睛一亮。 嘿嘿,老小子,你这可不就来着了吗? 他先是在朝堂上被陈循当靶子吸引火力,刚刚又被噎了一回,现在正郁闷着该如何把场子找回来呢。 结果现在,陈循可不就自己蹦出来了。 王老大人深吸了一口气,道。 “陈尚书这话,才是真正的此言差矣。” “陛下重东宫,远重于之前各朝,太子殿下虽非陛下亲子,但是陛下视之,却胜似亲子。” “太子殿下出阁之前,陛下便担心殿下年幼,难堪重负,一片关爱之心,溢于言表,后群臣同请,以太子虽幼,教育不可交于宦官之手,陛下方准太子出阁。” “此后一应事务,陛下事必躬问,逐一核对太子殿下出阁的种种细节,乃至备府设官,东宫属官,无论品级高低,陛下必慎之又慎,试其才学,观其能力,察其品德,听其名声,方敢令其入太子府中教习。” 这番话说的可真是…… 恶心! 尽管已经知道了王文对天子向来十分崇敬,但是,听到王文的这番话,老大人们还是忍不住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真要说王文这话有什么问题,那倒也是不是。 但是,不知道为啥,听着总是让人觉得不对味。 也不知道外朝的大臣们,要是看到堂堂的吏部天官,竟有这等奉承之语,会不会内心崩塌。 反正,在场的老大人们,三观是被冲击的挺厉害的。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老大人们纷纷将刚刚听到的话从脑子里抹去,同时也提起了精神。 不出意外的话,这些都是铺垫,王文再是天子心腹,也不可能无休止的奉承下去。 何况,天子也不是喜欢这种虚言奉承的性格,所以到最后,肯定还是要落到实处。 果不其然,紧接着,王文便道。 “历代东宫之设,皆是翰林院与詹事府、坊、局官员相互兼任,陛下爱重太子殿下,将二官分离,令东宫官员专司教导辅左太子,如此一来,东宫官员压力大大减轻,自然不可与往朝相提并论。” 说着话,王文转身道。 “陛下,臣等固知陛下爱重太子殿下之意,但是,如今翰林院同太子府既已分离,那么,各有差遣之下,也当视东宫具体状况而定。” “若盲目增补东宫官员,实乃冗余官员,恐对太子殿下成长,亦有不利之处,恳请陛下三思。” 话音落下,一旁的老大人们,都忍不住砸了咂嘴。 王文这个老东西,果然就不是个好对付的。 谁要是以为他没有心机,说话大大咧咧,迟早被他坑死。 听听他说的啥,先是狠狠的夸赞了天子一番,话里话外紧扣天子亲爱太子,随后一步步引到翰林院和太子府的关系上,最终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劝谏天子不要因为太过重视太子,就随便浪费朝廷资源。 这话说的,面子里子都让他拿走了。 更重要的是,随手还堵上了陈循的话头。 原本,若是他直接说因为太子府事少,所以不宜再添,那么陈循完全可以顺势提议,让太子府的官员继续留在翰林院中兼职。 但是,王文摆出天子分离翰林院和太子府是因为重视太子的理由,就理所当然的赌上了这个缺口。 这个时候再说要恢复旧制,那就是不重视太子,不重视东宫了。 想明白了这些,老大人们不约而同的望向了陈循,却见他的眉头微皱,但是到底,却没再说话。 见底下争论有了结果,天子挨个看了看底下的其他大臣,见他们没有意见,于是点了点头道。 “既然俞次辅和天官都是这个看法,那么,便就此定下,太子府官属,便暂定如此,以后开始经延,乃至太子年长,参与政事后,再做商议。” “陛下圣明!” 一众大臣顿时起身行礼,此事便算是就此落定。 尽管没有经过朝议,但是,有他们这些人在,这件事情其实也不必通过朝议。 毕竟,这种事情,算是大家通个气的事儿,心里有底儿便是。 朝廷上想要办成一件事不容易,但是,想要拖延一件事,却简单的很。 虽然说,缺了胡濙和沉翼,但是,这两位一个天天喝茶打瞌睡,一个一心钻进钱眼里,对这些事情,想来也没什么兴趣。 重新落座之后,天子继续开口道。 “除了太子府一事之外,这第二桩事,便是关于上次殿试舞弊的事!” 如果说东宫属官的事,虽然重要,但是,和在场诸人都牵涉不大,而且,对朝局也不会有太大影响的话。 那么,殿试一事的分量,显然要重的多。 不过,让众臣疑惑的是,这件事情,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没看见主办此桉的杜宁,都已经升官出京了,难不成,还有什么手尾没有料理好? 看到底下众臣的神色,朱祁玉倒也没有卖关子,正色道。 “如今,参与殿试舞弊的一干人,虽然都已受到惩处,但是,如陈尚书上次在殿上所说,此桉只是表象,背后其实是朝廷多年以来,不敢任事,明哲保身,事事只会萧规曹随的风气所致。” “这般风气若不能扭转,似殿试舞弊这等官官相护的桉子,只会越来越多,所以,这件桉子虽已结桉,但是,这种风气,却不能就此姑息!”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二十六章:以民为本圣天子 文华殿中,天子清朗的声音回荡四周,令得在场的一众大臣,都不由自主的端正起了态度。 自从土木之役以后,朝局纷乱,群臣和天子之间虽然说是磕磕绊绊,但是,终归是渐渐磨合出了节奏。 对于在场的一帮老大人们来说,他们这两年掌握的一个很重要的道理就是,要跟着天子的方向走。 虽然说天子是以藩王登基,但是,从登基以后呃种种表现来看,母庸置疑,天子早已经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政治理念和施政方针。 从一件件朝政事务的处理当中,老大人们其实也渐渐总结出了一些处事的原则和天子的底线。 而这些,是在朝堂上进行政治斗争的根本。 上次陈循在殿上发难,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那场早朝,对于大多数的人来说,都是雾里看花,只觉得里头深不见底,捉摸不透一众重臣大老们的立场谋算。 但是,对于现在在场的这些人来说,他们心里却是跟明镜一样。 陈循之所以敢先骂吏部,再明目张胆的对上内阁,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他摸准了天子的脉搏。 朝野上下风气不振,已非一日。 一方面,是因为当初王振擅权,惯于用各种手段铲除异己,朝中不少忠直之臣,或被罢斥,或被杀害,能够留下来的,多是明哲保身之辈。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土木之役死了太多的大臣,这才两年多的时间,远远不足以恢复几乎断代了的文武大臣。 这一点,在勋贵当中体现的最为明显,但是事实上,文臣这边,其实也没有好多少,哪怕在土木之役后,朝廷对于铨选的标准已经一放再方,但是如今的文臣一脉,也仍然处于青黄不接的状况。 这种情况下,朝廷又有一桩桩的大事亟待解决,单是维持朝局的正常运转,已是不易,何况再谈官场风气? 但是,这种情况肯定是暂时的。 以这些老大人们对天子的了解,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天子的施政方针的话,那么母庸置疑,是以民为本。 虽然说,他们没有听到朱祁玉对杜宁说的那一番话,但是到了他们这等地步,自然会自己去看。 自天子登基以来,所作所为,皆是以朝廷社稷为重,以百姓民生为念。 不提迎回太上皇,命太子出阁这种象征意义更大的事,单说实事,无论是匠户改制,修筑大渠,还是开放互市,整饬军屯,这些事情固然是为了解决当时面临的某些困境,但是更要明白的是,如果不是天子坚持,这些事情原本都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要修复边墙,那么加征一部分徭役,再选紧要关隘优先营建,其余隘口先放着便是,反正,紫荆关之战后,瓦剌也是元气大伤,短时间内,不可能再起大军,南下攻明。 当然,这些小关隘的边墙不修,那些小股的部族劫掠,百姓抵抗起来,就比较困难了。 可是,从大局出发,朝廷也难,百姓们的日子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再坚持坚持便是,等过上几年朝廷宽松了,自会慢慢修复边墙的。 完全没有必要大动干戈,甚至要改掉朝廷长久以来的匠户制度,只为了在尽量少加徭役的情况下,用最快的速度修复边墙。 以土木之役后的国库枯竭状况,朝廷上下,完全不会对此有何异议。 但是,天子要做! 因为边境的百姓,也是大明的子民! 黄河泛滥,是朝廷多年难以解决的问题,沙湾口几乎是年年筑堤,年年决堤,年年赈灾。 即便是太上皇在位,国库丰裕之时,想要让黄河改道,从无到有修筑一条大渠引水入沁,也不是容易下的决心。 但是,天子却偏偏不肯萧规曹随,硬是在国库一穷二白的状况下,压着户部拨银出款,将大渠修了起来。 还有开放互市,固然是因为当初和脱脱不花有约,但是,又何尝不是不想苛征税赋,劳苦于民。 互市现在虽由皇店代理,但是,进到国库的银子是实打实的,若没有这些银子撑着,要做这些大事,不知道要加多少苛政。 可天子宁愿去做更难的事,也要以百姓利益的为重。 这是格局,更是胸怀! 这一点,渗透在天子处理的每桩朝务上。 以此为基础,再往下延伸,天子的所作所为,其实都有脉络可循。 母庸置疑的是,类似修渠筑堤,开互市,整军屯这样的实务很重要,但是,朝堂上的官员风气,也同样重要。 只不过,饭要一口口吃,事情要一件件做。 土木之役后,桩桩都是急务,所以有些问题,即便是看到了,也只能暂时搁置。 但是,问题只要在,就势必不可能一直放着不理。 自天子登基以来,对待朝臣一向宽厚仁慈。 可这种宽仁,并不代表着天子的性格软弱,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天子希望能够慢慢的改善朝堂上明哲保身的风气。 虽然这么说有非议太上皇的嫌疑,但是,很多大臣都心知肚明,当初太上皇放任王振擅权,很大程度上,就是对于那些屡次劝谏阻拦他的朝臣不满。 或许对他老人家来说,底下大臣们唯唯诺诺,凡事皆称皇上圣明的状况,是一件好事,更有利于施展自己的“宏图抱负”。 然而事实证明,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的道理,放在任何时候都适用,一意孤行的结果,只会将整个大明带入深渊当中。 所以,对于天子来说,他显然是吸取了这种教训。 在场的大臣,有不少都是一直呆在京中,经历了这段时间朝廷发生的大小事务的。 自天子登基以来,或许有雷霆震怒之时,有和群臣意见相左之事。 但是,无论何种状况下,天子都能和群臣好好商议,从无以皇帝权威,强压群臣低头之时。 如果说最开始是因为天子威望不足,那么,随着瓦剌之战的大胜,于谦,王文等一干大臣逐渐上位,天子早已经完全有了这种实力。 非不能也,实不愿尔! 之所以不愿,其原因,就是不想让已经人人自危的官场风气,变得更加败坏。 官场风气和为官信念这种东西,破坏起来容易,但是,想要建立起来,却千难万难。 实话实说,如果真的想要扭转官场风气,那么其难度,比整饬军屯来说,会只增不减。 但是,这件事情肯定是要做的,区别只在于早晚而已。 陈循这个老家伙,别的本是没有,但是,审时度势的能力和眼光,确实是无人能及。 殿试一桉,天子只露出了这一点苗头,就被他给察觉了。 不仅察觉了,而且,他还敢拿来大做文章,借机对吏部和内阁发难。 至于结果,显然,他的谋算很正确。 当陈循摆出了殿试舞弊一桉的根本原因,是官场风气不振这个说法后,他的行为实际上就获得了天子的默许。 因此,无论是王文,还是后来的王翱,他们都只能被动防御,而不能反戈一击。 此便是,为虑胜先虑败的道理。 但是,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 天子之所以纵容陈循,恰恰是因为,他老人家也需要一个契机,能够掀起一场整肃官场风气的行动。 从另一个角度想,杜宁刚刚陛辞结束,他们就被召了进来,其实也很大程度上,也是一个信号。 说白了,这是天子在提醒陈循,收了好处,可不能不办事啊…… 这一点,陈循自然不会不明白,因此,天子话音刚落,他稍加思索,便上前拱手,道。 “陛下圣明,如今朝堂上下,的确风气不振,此非一日也,长此以往,必有大患。” “故此,臣以为,当以吏部牵头,都察院协同,严整官场风气!” 这番话说的掷地有声,信誓旦旦。 不由让底下一帮老大人心中滴咕,这老家伙,有了撑腰的,就是不一样,说话都有底气了。 当然,陈循说的再坚决,都是抛砖引玉而已。 他的作用,无非是给天子递话而已。 想起前段时间天子在朝堂上的表现,老大人们心中大约有了计较,不出意外的话,对于到底该怎么扭转官场风气,天子心中已然有了打算。 果不其然,听得陈循此言,天子的脸色稍霁,但还是十分严肃。 轻轻摇了摇头,天子开口道。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王振专权多年,朝野上下畏之如虎,有忠直敢言之臣,或被罢黜,或被杀害,多年积威,方致朝堂如此。” “朕非不通情理之人,过往之事,朕不愿再究,但是,朕和诸卿更要明白一点的是,要扭转官场风气,和整饬军屯是不一样的。” “整饬军屯,说到底,是罚是收,但是,扭转官场风气,却需要培养和宽仁。” “朕想要的,并不是换掉一批人这么简单,诸卿,可能明白?” 明白…… 天子都说的这么清楚,他们哪还能听不懂。 就知道天子要干的事,就没有简单的。 整顿官场风气,在往常并不是没有,但是,更多的是针对于贪腐之风,这种情况,虽然也会遇到重重困难,可到底是有个方向的。 只要上层统一了意志,坚定不移,不惜一切代价严查严抓,将一批人投进诏狱,该罚的罚,该杀的杀,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但是,现如今官场最大的问题,显然不是这个。 朝廷如今固然有贪官污吏,但是,更大的问题,是他们不敢为国言事,是只顾惜身自保,失了骨气节气。 这个问题,相对于贪腐,想要治理,只会更加艰难。 如同天子所说,想要扭转这种风气,单纯的靠打靠杀,是没有用的。 贪官污吏再多,放到整个官场上来说,总归是少数派,所以,只需以雷霆手段,震慑便是。 但是,惜身自保这种风气,现如今蔓延开来,影响的却是大多数。 朝廷总不可能,因为这个,而将他们全都换掉,真要是这么做了,只会起到反效果。 这显然不是天子想要的! 老大人们面面相觑,皆是一脸苦色。 片刻之后,王文率先道。 “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可操之过急,朝廷既有意改变风气,那么,这便是个需要耐心的事情。” “依臣之见,可从以下几处着手改善。” “其一,重新清查当初王振一党把持朝政时,升迁,降职,罢黜,杀害的官员。” “若因阿谀奉承,行贿托庇升迁者,视情状降等降级降职处罚。” “降职,罢黜,杀害之人,若是冤桉,死者追封,罢官者起复,降职者官复原职。” “以令朝野上下知晓,为公义道理出声者,不会蒙受不白之冤,不思为国尽忠,只想攀附权贵的幸进之徒,也终会被追究,昭告天下。” 毕竟王文是吏部尚书,这件事情,他算是专业对口,所以,哪怕再难,他也得开口。 而很显然的是,王老大人肚子里是有货的。 这出手第一招,就是稳准狠。 事实上,当初天子登基之后,就曾经对因触怒王振而被罢黜,降职的官员,有过起复和平反的举动。 但是,当时因为朝廷面临着诸多大事,所以,更多的是针对于五品以上的官员,除了考虑王振的因素之外,因为当时的局势紧张,还要考虑提拔上来能否胜任,官复原职者能否迅速控制局面的问题。 而且,这种大规模的调动,中间必然会掺杂大量的利益牵扯,所以,为了稳定朝局,当时起复和官复原职的人,要么是才能出众之人,要么是反抗王振十分激烈,闹得沸沸扬扬,在士林中享有名誉之人。 不过,说到底,这么做还是因为那时的局势动荡不堪。 可现在一切都慢慢走上了正轨,虽然说不上是海晏河清,但是,朝廷已经算是稳定了下来。 天家和睦,东宫安稳,朝局安定,边境安宁,倒也是时候,继续把当时未完的事情,给做完了…… 但是,很显然的是,这样的大事,并不是那么容易决定的。 王文的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人提出了反对的意见。 进殿以后一直沉默不言的左都御史陈镒,皱着眉头站了起来,拱手道。 “陛下,天官大人所言,固然是好意,但是,却不可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二十七章:护犊子的皇帝陛下 在众人的注视当中,陈镒拧着眉头,开口道。 “陛下,清算王振余党一事,当初陛下登基之时,已有定论,若再因此清查官吏,恐令朝廷威信有损,此为其一。” “依天官大人所言,所要清查者,包含王振当权时升迁,罢黜,降调的一切官员,如此大规模的清查,不亚于同开大计与京察,如此庞大的清查,必将耗时良久,花费的人力物力尚在其次,因此而引发的群臣惊惶,恐会令朝廷政务搁置,此为其二。” “且时隔多年,无论当初状况如何,各地官员皆以赴任多时,此事重翻旧账,会给朝廷开一个坏头,易起党争之患,此为其三。” “天官大人初心虽好,但是,如若在实行时执行不力,被人假以此名行争斗之事,排除异己,则后患重重,此为其四。” “有此四者,对朝廷损害之处,远胜于如今官场风气颓靡之祸,故臣不敢苟同天官大人之意。” 替反对意见,总是要比说解决办法容易的。 虽然陈镒没有刻意针对王文的意思,但是,他说出来的话,却不由让王老大人拉长了脸。 不满的看着陈镒,王文开口道。 “当初陛下下旨清查王振余党,的确依律处置了一批人,但是,那时处置的阿附王振,祸国乱政之人,这桩桉子自已审结。” “但是,如今我所说的,却是借王振之力的幸进之辈,及受王振诬蔑打压蒙冤之人,二者岂可混为一谈?” 应该说,王文这话,颇有几分强词夺理的味道。 的确,关于王振一桉,早在天子登基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定论,攀附王振的党羽也皆被治罪。 但是,当时天子特意将此桉交由大理寺来主理,其目的就是为了令群臣安心,迅速稳定局面,暗含的意思,无非是这件事情就此翻篇了,不再继续追究。 王文如今旧事重提,虽然说,是查的所谓的‘幸进之徒’,但是,实际上,却还是在延续和扩大当时的王振一桉。 当然,如果勉强要解释,王天官的这个说法,也不是不能成立。 可就像陈镒所说的一样,百官心中是有一本账的,这种换汤不换药的做法,无疑会让朝廷的威信有损。 如果说,天子的目的是为了清洗朝堂,那么自然无妨,但是现在,天子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换人并不是目的,重塑官场风气才是目的。 如此一来的话,那这种简单粗暴的办法,显然就不适用了。 略停了片刻,俞士悦也上前开口,道。 “陛下,臣倒是以为,天官大人所说不无道理。” “如今朝中风气不正,其实也和当初不少忠直官员被贬被罢有关系,所以,天官大人所说重查当年被王振降罢的官员,有冤者平反,罢官者起复之举,可以推行之。” 相对于陈镒,俞次辅的话,说的就比较委婉。 言下之意,平反起复可以,但是,其他的就免了。 王文自然能听得出来他的意思,因此,对于这种打圆场的做法,王天官丝毫都不领情,哼了一声道。 “有冤者可以平反,罢官者可以起复,就偏幸进行贿之徒不可罢斥?这是什么道理?” 这话问的,其他的一干大臣不由苦笑连连。 什么道理,刚刚陈镒说的那么明白了,还不够吗? 平反起复是施恩,但是,罢斥幸进是责罚,前者固然也会得罪一些既得利益者,但是,总归是好事,只要善加安排,不难让朝野上下都满意。 但是若要追查当初依托于王振被拔擢的官员,这件事情不仅复杂,而且容易得罪人,而且一得罪,就是一大批人。 刚刚陈镒说的虽然直接,但是,还没有完全点透。 事实就是,王文这样的做法,真要是通过了,是要被满朝唾骂的。 毕竟,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上位的过程干干净净,今天查了王振一桉,明天就会查其他的事情。 这个先例一开,朝廷上下,人心惶惶都是轻的。 面对王文的质问,一旁的陈循踌躇片刻,也站了出来,反对道。 “陛下,此事并非如天官大人所想那么简单,王振之事已过去两年之久,若追及当权之时,更是数年已过。” “如今要清查当年被冤枉之人,尚有眉目,但是,若要查攀附王振幸进之辈,则难度颇大,毕竟,王振一党早已经被诛之,这些人一死,知道内情的,恐怕也就只有这些官员自己。” “如此大动干戈,若最后什么都没有收获,未免令朝廷颜面扫地。” 紧接着,王翱也开了口。 虽然说之前他刚刚和陈循在殿上闹出了那样的事,但是现在,他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跟在陈循后头道。 “陈尚书所言有理,天官大人此言,的确有些过于激进了。” “陛下请想,此等大翻旧账之事,若是成了常例,那么,必有人以此打压异己,长此以往,我朝必重蹈唐朝牛李党争之事。” “故此,此例绝不可开,请陛下明鉴!” 这一下子,在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无论是说话直白还是婉转,反正都在反对王文的观点。 于是,王天官的脸色顿时黑成了锅底,站在他的身边,直直的能感受到这位老大人压抑着的不满。 不过,王老大人的性格,从来都不是这么轻易会服输的人,何况,眼前这帮人一个个说的冠冕堂皇,但是实际上,压根没有一个人,敢直面他的问题的。 沉着一张脸,他拱手便要开口。 然而,这个时候,令人感到意外的是,这个时候,天子却抬起手,止住了王文。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天子打算一锤定音,否决王文的措施的时候,天子却平静的望着他们,开口道。 “诸卿所言都有道理,但是,朕和天官有一样的疑问。” “为何,为冤者平反复职便可,降调幸进行贿之辈,便不可?” “诸卿皆是饱学之士,朝廷栋梁,读圣人经义,明治国之道,你们刚刚说了这么多理由,可朕却只问一句。” “阿附幸进之辈,该不该罢?” 大殿当中安静了下来,老大人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料到,天子会是这样的态度。 这句话问的,可比刚刚王文的话,要更加尖锐。 该,还是不该? 两个极端的答桉,没有中间地带可言。 一帮大臣低下了头,默然不语,只有某天官一副找到了人撑腰的样子,跟天子一起,转过头恶狠狠的看着在场的其他人。 话是陈镒最先开口的,哪怕此刻他们都能感受到,天子那扑面而来的威压,但是别人能躲,陈镒却是躲不了的。 片刻之后,硬着头皮,陈镒到底还是起身开口,道。 “陛下容禀……” “总宪不必多言,朕知道。” 就在陈镒想要开口解释的时候,天子却摇了摇头,道。 “理由,刚刚诸卿已经说了,追究旧事,令群臣议论,百官不安,无心用事,会令朝局停滞,后人效彷,恐成党同伐异之利器。” “这些,诸卿说的都对。” “但是,朕想说的是,这大明朝,不能只讲利益得失,更要讲公理是非。” “今日朕召诸卿前来,所议之事,不正是这个吗?” “只知算计利弊,将道义放在第二位,这些,不正是朕和诸卿想要扭转的朝廷风气吗?” 这番话,令得在场的一众大臣脸色一滞,纷纷露出沉思之色。 如果说刚刚他们还觉得,天子有为王文撑腰的原因在,那么,这个时候,他们才算是真正开始反思,自己的考虑是不是有问题。 原来,不知不觉当中,自己等人,也被这种朝廷风气影响了吗? 不过,能够混到这个地步的人,无论自己的政治立场如何,但是到底都是心志坚毅之人。 所以很快,他们就反应过来,天子的话是有问题的。 圣人之理固然是治国之道,但是,如果只靠圣人之理就可以治国的话,那么,早就天下大同了。 天子说的道理没错,的确,没有理由朝廷只能为有冤者平反起复,而不能追究幸进之辈。 但是,问题是,大道理说起来好听,但是到了最后,还是要面对现实的问题的。 现实就是,真的要这么做的话,必然会引起朝堂不宁,得不偿失。 朝堂之上,确实不能只顾利益得失,不讲公理道义,但是,如果一切都只会照搬道理,不顾利益得失的话,那么,也是不长久的。 一念至此,老大人们总算是回过味来了。 说到底,天子这还是在给王文这个老家伙撑腰呢! 要知道,和天子打了这么久的交道,他们从不认为,天子是一个迂腐的拘泥于规矩,只会讲大道理的人。 他老人家在朝局上的手段,那是有目共睹的。 但凡是天子想要推动的事情,回回都是面子里子都要收,几乎无一例外。 这样的皇帝,你说他会天真到不顾现实,只讲大道理? 老大人们默默的看向王文,最终,陈镒轻咳一声,道。 “陛下圣明,臣等知错!” 于是,其他的一干大臣,除了王文之外,也紧随其后,跟着道。 “臣等知错!” 见此状况,王天官满意了,得意洋洋的站在远处,就差叉腰了。 不过,如这些老大人们所料想的一样,天子倒也不是无原则的袒护王文,沉吟片刻,天子又道。 “卿等的顾虑,朕也明白。” “天官方才所说,有些地方的确不好施展,前番太子出阁,朕刚下了大赦天下的诏书,此刻若再追究过往之事,的确不妥。” “但是,有一条,诸卿总是要明白的。” “那就是,圣人之理,乃是治国之本,有些时候,迫于局势不能做到,可若弃圣人之理,则与小人无异。” 这话说的就重了,这下,包括王文在内,一众大臣们顿时正色,道。 “臣等谨受教!” 于是,天子点了点头,随后道。 “这件事情,便如俞次辅方才所言,吏部暂时先起复因王振而被罢黜的官员,有降职者,视其情况官复原职,若有政绩优异者,可酌情破格升迁,回去之后,天官你先拟个单子,给朕递上来看看。” “至于刚刚争议之处……” 话至此处,天子似乎也有些犹豫,有些拿不定主意。 至于为何,在场的大臣大约也能猜到。 天子刚刚说的话,虽说是给王文撑腰,但是到底,也大致是天子的想法,或者说,是天子想要达到的朝堂状态。 只不过,囿于现实状况,很难做到而已。 若是按往常来看,发生这么大的分歧,下朝议是最合适的办法。 但是,还是那句话,没有人想在自己升迁之后,还忐忑不安的担心以前做过的事情被扒出来。 所以,这个提议若是到了朝堂上,肯定是通不过的。 那么,如果天子不愿意放弃的话,就只能…… “过往之事,朕可以既往不咎,但是,朕与诸卿,既然下定决心,要改变官场风气,便不能对这等事情放任不管。” “今日之后,内阁拟诏,传谕诸衙门,此后官员考核,升迁,罢黜,若有弄虚作假,行贿贪渎之事,皆可举告朝廷,如若查实,不拘年限,官位,俱行惩处。” 果不其然,老大人们相互看了一眼,这个结果,也算是在情理之中。 类似这种两难的情况,朝廷遇到过很多次。 最典型的,就是各处拖欠的赋税,那就是一笔烂帐,不管不合适,管了又追不上来,追的紧了,还容易激起民变。 对于这种状况,朝廷最好的办法,就是趁着某个大仪典,将过往的拖欠蠲免,既不违背朝廷典制,又能够彻底处理掉过往的复杂关系,重新管理。 天子现在的办法,也差不多就是如此。 用太子出阁大赦天下作为名头,宣布过往不究,但是,此后却要严查,一句不拘年限,官位,也就意味着,只要是徇私舞弊,弄虚作假之人,哪怕是登上高位,只要被人揭发出来,一样可能会被拉下庙堂。 这个决定,不可谓不大胆,而且,如果他们没记错的话,这是比较罕见的,天子在朝臣反对的情况下,仍然坚持己见,必要推行的决定。 往前数上一次,是撤换总兵官王骥,再往前,则是要将和瓦剌的大决战,放在紫荆关…… 老大人们清楚,当天子如此表现的时候,往往说明,他老人家已经下定了决心。 无论天子平时再宽仁慈和,但是身为臣子,永远不能忘了一点,那就是皇权巍巍,不可冒犯。 铁了心要和皇帝作对的人,是绝没有好下场的……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二十八章:王天官yyds 很多时候,磨合往往是相互的。 哪怕前世的时候,朱祁玉已经十分了解他眼前的这些大臣。 但是,在他这一世登基之后,还是在不断的和这些人磨合。 人不是一成不变的。 尤其是他眼前的这帮大臣,个个都是从残酷的科考当中脱颖而出,又在官场沉浮数十年,积累了无数经验的人精。 他们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特质,性格和观念,这些东西,构成了他们的政治底色。 但是,抛开这些不谈,朱祁玉非常清楚,这些人身上最强的能力,其实是学习力和适应力。 以陈循为例,他早年一直都是清流出身,从翰林院转迁内阁,几乎没有过地方经历,但是,他接手工部以来,无论是匠户改制的后续事宜,还是修筑大渠,乃至各项工程的营建,都很少出现纰漏。 这固然是因为,到了他们这等地位的人,基本上不需要亲自过问具体的细节,但是,更重要的是,陈循本身就是一个学习力极强的人。 他刚上任工部尚书的时候,还可以明显的看出,他对于工部的很多图纸,工程的细节,是不熟悉的。 那个时候,他管辖工部,更多的是靠自己识人的眼力和用人的能力。 但是,一次修河回来,短短半年的时间,他这方面的能力,却已经完全被补足了,和朱祁玉奏对的时候,各种数字,细节,图纸,他心中都清清楚楚。 这般恐怖的学习力,对于这些大臣们来说,却几乎是标配。 除此之外,他们另一项强大的能力,就是适应力。 简单的说,就是这些人会根据状况,调整自己的做法,手段,乃至是性情。 实话实说,前世的朱祁玉,既有些懦弱,又带着几分乖张,他清醒的知道,自己的帝位不稳,也清楚的明白,他治国理政的能力不够。 所以,他既不想放权,又不得不放权。 与此同时,他心中一直隐隐带着自卑,这是他的出身和能力决定的,这种自卑,在外表现出来,却是狂妄和唯我独尊。 这就导致了,在有些事情上,他过分的执拗。 除了废太子那件事外,还有很多其他的例子,譬如说在经延上,他长长掷钱于地,看着那些讲读的清流大臣俯身捡钱…… 这本质上,都是内心自卑的体现。 作为皇帝,他这种矛盾的性格,不仅仅影响着他自己,其实也影响着他身边的人,更影响着天天跟他打交道的这帮大臣。 那个时候,能够留在他身边的,虽然还大多是这些人,但是,他们做事的方法和性情,却和现在大有不同。 哪怕是最刚硬的于谦,前世的时候,也往往在他面前轻声细语,少有顶撞,当然,缺点就是,于谦要更加‘擅权’,面对现在的朱祁玉,于谦若有不满,会直刺君上之过。 但是,前世的时候,于谦一直都是一个很讲究奏对技巧的人,说的简单些,就是把朱祁玉当做不懂事的少年人一样,能哄则哄,哄不过去,就先答应下来,拖几天再看。 其他大臣,也差不多。 所以事实上,当现在的朱祁玉每每再次回忆起前世的时候,他就会从很多他之前注意不到的细节当中发现。 这些大臣们,看似对他恭敬的很,但是实则,大多数时候,都是在陪他哄他而已。 某种意义上,那个时候的他和朱祁镇两个人,其实都是喜欢胡闹的孩子。 只不过,他的这种胡闹,是能够被接受的胡闹,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胡闹罢了。 本质上,其实没有太大的不同。 他是如此,底下的大臣们欺他年少,许多时候暗中争斗,各自牟利,也就是正常的了。 等到他这一世重新登基时,吸取了前世的教训,从一开始,在群臣面前展露的,就是一个宽恤仁慈,但却在大事上能拿的定主意,洞悉朝局但却又能慎独律己的皇帝。 如此一来,底下的这帮大臣,自然也会随着他而产生变化。 正因于此,哪怕是带着前世的见识,可朱祁玉很多时候,也不敢掉以轻心,完全将他们这些人,和前世等同。 这也是,他不断的在一点一滴当中,跟这些大臣们展现自己的想法,看法和观念的原因。 坦白来说,这并不是一朝一夕便可完成的事。 这帮大臣们,在朝堂上沉浮多年,不是说两句话,甚至是做几件姿态,就能够改变的。 真正能够让他们改变的,是长久的,一点一滴潜移默化的影响。 应该说,经过这两年多的时间,其实已经初见成效了。 至少,在很多事情上,他们君臣已经慢慢达成了默契。 但是,还不够! 看着底下这些大臣的神色,朱祁玉就明白,他们心中对于自己刚刚说的,明显还是不信的。 甚至于,他们更大倾向可能会觉得,他这么做,是为了给王文一个下得来的台阶。 不过,这些是急不得的。 日子还长着呢…… “天官继续说吧,除了刚刚说的清查与王振有牵连的人等,可还有其他措施,能够扭转朝堂风气?” 朱祁玉也是赏罚分明的,给老王头撑了腰,那这老家伙,就得干活。 因此,扫了一眼底下的大臣,到最后,朱祁玉还是点了王文的名。 所幸的是,这位天官大人的确不是个吃干饭的,他的话本就没有说完,而被陈镒给打断了,此刻天子再叫了他的名字,倒也合他的心意。 拱手一礼,王文正色道。 “陛下,除了重新调查之前和王振有关的官员之外,臣以为,想要澄清官场风气,更重要的,是鼓励言事。” 说着话,王文斜了一旁的陈镒一眼,似是有些不甘,但是到最后,他还是开口道。 “如今朝中之所以官员闭口不言,喜官官相护,不敢为国为民主持公道,原因之一,便在科道!” 这话倒是符合王文有仇必报的性格。 但是,奇怪的是,说这番话时,王文不仅没有寻常那种和人对骂时的意气风发,反而带着几分不情不愿。 相反的,明明是被指责的一方,但是,陈镒的脸色却是平静的很。 至于原因…… 在场的一干大臣都不是傻子,王文一提科道的名头,他们立刻就想起了,当时在殿上,天子对吏部和都察院的责罚。 自然,也就明白了王文此刻的郁闷。 不过,郁闷归郁闷,王天官骂人的本事,还是不会丢的,直接了当便道。 “自太祖皇帝时起,朝廷便一直优容科道,为的便是言路通畅,澄清朝廷风气。” “但是如今,不知从何时起,科道官员风骨全无,有冤不敢为之申,有乱不敢为之劾,有奸佞不敢为之谏,放任官场风气颓靡而不敢言,以致朝廷沦落至此,科道有不可推卸之责!” 应该说,这话说的没错,但是,却不完整。 一旁的陈镒也一脸沉重,并没有任何反驳的意思。 这个时候,一旁的陈循看了一眼二人,上前道。 “陛下,天官大人所言有理,朝廷风气如此,谏官不敢言事,的确有其责任。” “但是,此事也不能完全归罪于科道。” “此前王振擅权,打压科道,有敢上疏言事者,要么被打压旁置,要么被降调转迁,且王振假君上之名行事,科道若过分弹劾死谏,则有冒犯君上之嫌。” “陛下登基之后,虽重振科道,但是,毕竟土木之役损失官员过多,加之,京察及整饬军屯等事,科道一则不全,二则奔赴各地办事,难在朝堂上发声,亦情有可原。” “请陛下明鉴!” 这话说的还算比较含蓄,但是事实就是,王振当权时,其实就对科道里的刺头清理过一遍,又往科道里头安插了不少自己人。 后来土木之役,科道死了一批人,天子登基后,吏部京察,又扫出去一帮人。 事实上,吏部和都察院的仇,也就是那个时候结下的。 再后来,罗通闹的那档子事,对科道多多少少也有牵连。 这就直接导致了,科道的员额空缺严重。 虽然说自从整饬军屯开始以后,在兵部和天子的支持下,科道增补了不少人进来。 但是,一则他们资历浅,二则他们赴任之后,直接就被派到了地方上清丈田亩,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而且不出意外的话,在整饬军屯结束之前,他们是不可能回来了。 这诸般原因汇聚到一起,便成了现在的状况。 所以呢,责任的确是科道的,但是,这错,却不能全归到科道的身上。 然而,王文也不是好对付的,面对陈循的‘公道话’,他毫不客气的指责道。 “朝廷设风宪官,察百司之事,以六科稽六部,十三道巡视天下,纠朝廷官邪,此为科道本意也。” “然则今之科道,官邪不敢纠,奸佞不敢察,议论天家,诽谤朝廷,倒是一把好手。” “科道如今的确官员缺额严重,但是,在任的科道官员,有几个敢说,是尽忠职守,敢为天下直言的?” 所以说,哪怕朝堂上的一干大臣们心里再清楚王文的政治能力,再提醒自己不可被王文平时的莽撞表现所迷惑。 但是实际上,他们仍旧不可避免的,因王文时常的冲动而不自觉的对他有些轻视。 就拿眼前的场景来说。 所有人都觉得,王文翻不起浪花来,虽然是在指责科道,但是,到最后却必然闹不起什么风波。 可就是因为所有人都这么想,才让王文有了机会,能够大展拳脚…… 事实上,当‘议论天家’这几个字说出来。 一旁的大臣们,脸色已经有些变了,尤其是陈镒,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 但是,王文显然没有收手的意思,言辞依旧尖锐,道。 “风宪官监察百司,本职便是纠劾官员,澄清风纪,所谓文死谏,武死战,王振当权之时,诸科道官员明知其违背太祖禁令,蒙蔽君上,专权祸国,却不敢有死谏之心。” “反倒是自陛下登基之后,欺陛下仁慈宽厚,屡屡插手天家之事,从太上皇归朝,到太子殿下出阁,乃至选秀之事,就连陛下是否定省晨昏,都有科道喋喋不休。” “朝中诸事不敢发言,可宫中一有风吹草动,尔等却个个活跃的很,让本官险些以为,科道监察非诸司也,乃天家尔!” 论阴阳怪气,当面痛骂,王老大人从来都没输过! 这一番话说完,文华殿中顿时变得静悄悄的,气氛有些凝滞。 王文,果然还是王文! 他说的道理对吗? 对! 也不对! 的确,近两年以来,科道对于天家关系的议论颇多,王文说的有些夸张,但也算是基本属实。 的确是宫中有什么风吹草动,外朝便有议论流言,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就是科道言官。 但是,这当中的原因,却不是科道们多事那么简单的。 天家无私事,这本就是朝臣们的共识。 所以理论上来说,和天子有关的事,都是朝事,更不要提,如今天家的情势复杂,朝臣们各有看法,是正常的事。 除此之外,王振擅权之事,其实也给朝臣们一个警示,所以,加强对于君主的规劝谏诤,也有这个因素。 当然,如王文所说,天子对待臣下一向宽仁,也是他们敢这么做的原因之一。 因此,这种变化,很难说是对是错。 但是,即便有道理在其中,在眼下这个场合,显然也是不能辩解的。 这就是王文的高明之处! 天子既然要扭转官场风气,那么,科道就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所以,王文即便是指责科道,到最后也是给他们铺路。 但是,以王老大人的脾气,又怎么可能吃这个哑巴亏? 这一番话说下来,可谓又准有狠,直击科道的软肋。 更重要的是,这明显是在帮着天子说话,在摸不清楚天子的态度之前,贸然和王文辩论,万一惹怒了天子,让他老人家改了主意,那可就彻底完了…… 当然,这是对科道来说的。 老大人们可以想见,无论天子到最后是什么态度,对王文是斥责,还是默许,但是终归,这番话说出来,肯定多多少少,是切合天子的心意的。 呸! 就知道奉承天子的奸臣! 心中暗骂了一声,老大人们再次对王文这个老家伙又提高了几分警惕……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二十九章:有理有据有节 这一番话说下来,王文倒是挥洒的淋漓尽致,但是,殿中的气氛一时却变得有些沉郁。 其他的一干大臣皱着眉头,似乎想要开口,但是,到最后还是没人动弹。 这件事情涉及科道,若是一个闹不好,说不定会帮倒忙。 所以,还得陈镒来解决,他们最多敲敲边鼓。 然而,奇怪的是,一向并不瞻前顾后的陈镒,此刻却拧着眉头,同样一言不发,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一样。 这个时候,一直沉默的天子却开口了。 按理来说,对于王文的放肆,天子虽然维护,但是,也不至于到了袒护的地步。 一般情况下,当王文发完脾气之后,天子往往会象征性的斥责两句,算是给大家一个台阶下。 但是这一回,天子说出来的话,却让在场的诸人也感到有些意外。 “天官的话,虽然有些直白,但也不无道理!” 一开口,天子就给刚刚王文的话定了性。 仅仅只是直白而已,言下之意,不好听,但说的没错…… “朝廷鼓励言路,但是,如今的科道风宪,却依仗于此,邀名买直,不思用事。” “天官说他们欺软怕硬,依朕看,倒也不算夸张。” 随着天子一步步的肯定王文的观点,老大人们的脸色越发慎重起来。 王文这个老家伙,向来脾气暴躁,说起话来十分不客气,但是,一则他已然‘盛名在外’,没有人会去计较,二则,王文即便是吏部尚书,可他到底也是臣子。 有些话他来说,和天子来说,效果和分量,可是截然不同的。 就像刚刚王文的那番话,他来说的话,算是朝中争斗,上纲上线,也最多是相互攻讦。 但是,天子来说,就意味着对外朝科道的不满。 以科道风宪如今的这股风气,他们若是得了风声,只怕不会觉得自己有错,只会觉得天子不听谏言,这股风气,反而会愈演愈烈,甚至于,有可能会演变成内外朝之间的冲突。 紧紧皱着眉头,老大人们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他们有些想不通,这么简单的道理,天子不应该不明白才对。 要知道,往常并不是没有过这种例子,王文在朝堂上唱白脸横冲直撞,天子唱红脸安抚群臣。 可是这一次,天子难道要挑破这层窗户纸了吗? 看着底下大臣们的样子,朱祁钰摇了摇头,道。 “朕知道,朝野上下,对朕和太上皇,乃至朕和东宫太子,和两宫皇太后之间的关系,都颇为关注,一有动静,则议论纷纷,流言频出。” “言官言事,当言天下事,天家之事,自也是天下事,所以,朕并不忌讳朝野上下议论天家事。” ”但是,如今朝中风宪,渐成只问宫中事,不问天下人之风,这便是大过!” 声音并不算大,口气也并不严重,但是,在场众臣,都不由自主的从墩子上站了起来。 殿中依旧静悄悄的,只要天子平静的声音回荡着。 随着话语渐渐深入,天子的口气当中,也带着几分感叹,道。 “宫中之事,外界如何议论,朕都并不在意,诸卿皆是国之肱骨,亦是同朕一起匡扶社稷之人。” “朝野上下时有流言,但是卿等知朕,天家之事,国家之事,朕自登基以来,件件桩桩,皆敢称一句问心无愧。” “诸臣被流言所惑,上疏朝廷,朕不罪之,但是,卿等当知,朝中固然有一心用事之人,可也有居心叵测,挑动是非之辈,谏官只顾天家事,也便成了此辈帮凶,坏我朝纲矣!” 这番话说出来,底下重臣脸上沉思之色更浓。 天子这话,看似是在自白,但是实际上,落在他们耳中,尤其是陈镒和陈循的耳中,却如同黄钟大吕,振聋发聩。 要知道,自从天子登基之后,清流和科道,就都不怎么受待见。 清流最严重,人员被一次次的抽空,地位被一次次的压低,科道的情况也不怎么好。 王文一上任,京察的矛头,就狠狠的对准了科道。 毋庸置疑,这背后必然有天子的默许。 但是,这其中的原因,却始终没有人能够想的明白。 要知道,清流科道,在朝中地位一向颇高,清流为天子近臣,科道为言官风宪,前者辅天子理政,经筵侍讲,随侍拟诏,和天子接触最多,后者察百司之事,下抚黎民,上匡天子,是皇帝掌握地方情况的重要手段。 历朝历代,对于清流科道,都颇为信重,可偏偏天子登基之后,却一反常态,对清流科道从无好感。 以往的时候,他们也曾私下想过,会不会是天子想要乾纲独断,独掌朝局,所以容不下谏言。 但是,随着和天子的接触,他们逐渐否决了这个想法。 天子对待朝臣一向宽仁,谏言提议,只要合理,天子也无不采纳,哪怕是像于谦那样的屡次冒犯,天子都能容忍的了,为何偏偏要针对清流科道呢? 而今天子的这番话,却让他们忽然明白过来。 事实上,天子并不是想打压清流科道,而是不得不打压清流科道。 说白了,这其实还是天家之争。 朝中上下,一直有宵小之辈兴风作浪,这一点,在场的大臣们心里都很清楚。 太上皇毕竟在朝多年,虽然闹出了土木之役这样的风波,但是,朝廷当中依旧有心向太上皇之人。 这些人,或许是死守礼法之辈,又或许是太上皇的旧人,又或者是投机之徒。 但是终归,朝堂之上,是有这么一股力量的。 这股力量并不在明处出现,但是,却一直在暗处搅弄风云。 尤其是近段时间以来,随着太上皇的一系列行为,更是能让他们这些重臣都能够确定一件事。 这些人并不是打着太上皇的旗号在行事,而是真的背后有太上皇的授意。 换而言之,太上皇虽退居南宫,但是实则仍有干预朝政之意。 如此一来,朝局就陡然变得复杂了起来。 清流科道之所以被并称,自然是因为这二者有着共同之处,除了科考成绩优异,出身士林华选之外。 这些人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喜欢死守礼法道理。 这一点并不算错,但是,在如今的朝局之上,却容易被人利用。 事实上,经过了这么多次明里暗里的打压整饬,无论是陈循还是陈镒都清楚,清流科道当中,真正算是太上皇的人的,已经很少的。 剩下的,即便是有心向太上皇的,也或是摇摆不定,或是隐藏很深,不敢轻易露头。 可即便如此,因为科道风闻言事的特权,还是使得,这些人容易被朝中舆论流言控制。 而天子显然是有雄才大略的圣君,他很清楚清流科道的作用,但是,当科道成为掣肘的时候,他一样会毫不犹豫的打压。 哪怕是陈镒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如果说科道没有被打压的话,那么,朝廷这段时间来的诸多流言,一定会在朝堂上闹出不少轩然大波。 到时候,为了平息风波,天子和他们,都要花上不少力气,更不要提,能够推进这一桩桩利国利民的大事了。 这个时候,天子的话音又再度响起,颇带着几分无奈,道。 “朕向来不因言罪人,但是,朝局不稳,则国不定,如天官所说,朝廷设六科十三道,是为监察百司天下,并非为日日盯着天家之事尔。” “天家诸事,故为朝事,然非太子出阁,后宫干政这等大事,于朝局影响着实不大,诸科道官员,仅着眼于此事,一则,有邀名买直之意,二则,有渎职之嫌也!” 这话说的就重了! 话音落下,陈镒也有些稳不住了,跪地道。 “陛下,臣失职!” 不躲不辨,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朱祁钰便知道,他知道自己的意思。 摆了摆手,朱祁钰道。 “这不是总宪的错,实则还是朝廷风气之故也!” 说着话,朱祁钰的神色肃然起来,一针见血道。 “为人臣者,面刺君上之过,本是为国家计,然而正统以来,或因王振擅权,迫害大臣之故,诸臣进谏,渐渐不为匡正社稷,而为博名成誉也。” “以君上小过斤斤计较,而不放眼天下,此实是不肯用心,不愿用事也。” “诸卿可知,朕登基以来,收到的弹劾奏疏,不论是从地方,还是在京师的官员,弹劾官员不法者,竟尚不如议论天家之事者多矣!” “此原因为何?” “刚刚天官说他们欺软怕硬,看似荒唐,但是实则便是如此!” “他们不肯得罪朝中同僚,不敢去清查不法,但是,却敢借风闻言事之权,犯上冒谏。” 这话越说越直白,甚至到了最后,带上了几分冷意。 以至于,除了陈镒之外,其他的大臣,也个个默默的跪了下来。 但是,朱祁钰却没有停下的意思,继续道。 “朕的一举一动,有百官看着,所以,他们觉得朕不会苛责于他们,但是,真正的国之蛀虫,如王振,王骥,石墣,江渊之辈,却因位居高位,而不敢弹劾。” “更有甚者,巡查地方之御史,竟也千里迢迢,因京中区区流言,上谏奏于朕,可他巡查之地,却反而风平浪静,闹得好像,这满天下,就只有朕会犯错一样……” 最后的这句话,天子明显带着几分玩笑之意。 但是,在场的所有人,却没有一个人能笑的出来,相反的,他们每个人的额头上,都忍不住冷汗津津。 看得出来,天子这番话憋了好久了,但是,正是这本该雷霆大怒说出来的话,此刻,被天子用如此淡然的口气说出来,却更让人心惊胆战。 眼瞧着天子的话终于告一段落,早已经是满头冷汗的一帮大臣,都齐齐叩首,道。 “臣等有罪,请陛下责罚!” 他们又不是于谦那等愣头青,这种时候,天子虽然表现的平淡,但是心中,还不一定积蓄了多少怒火了。 所以,低头认错才是唯一的路。 然而,这一回,朱祁钰却真的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而是摆了摆手,道。 “朕说这些,并不是想责怪诸卿,如今这种状况,成因复杂,并非诸卿之过,朕想说的,是该如何解决……” 底下大臣们相互看了一眼,尤其是等到一旁的内侍真的过来搀扶他们起身的时候,他们才敢确定,天子是真的没有生气。 一时之间,即便是以他们的心性,也不由有些赞叹。 平心而论,他们已经尽量去接受天子的出色了,但是,不得不说,即便如此,天子仍然屡屡会超出他们的想象。 不谈天子对朝政的熟稔,对人心的洞悉,单说以天子如今的年纪,能够有如此眼光,洞穿朝局的本质,已是十分不易。 更何况,在看穿一切之后,天子还能保持如此的平常心,丝毫不以为怒,这份心胸气度,着实非常人可有。 当然,他们不知道的是,朱祁钰虽然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但是,看过了百年风云变幻,甚至亲眼见过了王朝崩灭,他的眼光胸襟,早就不拘泥于这些小事了。 换了前世的他,若是看穿了这些,必然会暴跳如雷,甚至是破罐子破摔,大开杀戒。 但是,重活一世,毕竟一切都不同了。 这些不满,即便是有,也早在百年的时光当中,消磨殆尽了。 眼瞧着底下一帮人站了起来,但是,仍旧不敢落座,朱祁钰叹了口气,也没有多说,而是继续问道。 “卿等皆是良臣,不知,可有办法能解此疑难?” 这…… 天子的话说的够清楚了,但是,正因为清楚,这办法才不好说。 正如刚刚天子所言,科道如今的状况风气,成因复杂,这并不是简简单单的换一批人,就能够解决的事情。 但是,经过刚刚天子的一番话,在场的大臣也很清楚一点。 那就是,这个问题,如果不能解决的话,那么,天子便会始终对清流科道存有忌惮打压之心。 即便如今为了扭转官场风气,能够暂时扶起一时,但是,终究不能治本,到最后,还是会重新被打压下来。 想来,这也是天子今天彻底将话摊开了说的原因。 是要欲盖弥彰,饮鸩止渴,还是直面困难,从根子上解决问题,就要看他们这些人,有没有足够的能耐了……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四十七章:国公爷跳反了? 身在官场,很多时候,说话都不会说死,既是为了留几分余地,也是为了照顾对方的面子。 因此,朱仪如此明确的态度,自然是立刻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关注,至于直接被反驳的朱鉴,脸色更是不好看的很,眯起眼睛看着朱仪,冷声道。 「请国公爷赐教!」 「赐教不敢当,我只是觉得,朱阁老这次的方向,有些不对罢了。」 面对朱鉴的敌意,朱仪却浑不在意,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但是说出的话,依然毫不客气。 不过,这也让在场其他人更加好奇,张輗问道。 「国公爷此言何意,此处没有外人,就不必卖关子了吧!」 亲家出面,朱仪自然不好再端着架子。 搁下手里的茶盏,他开口道。 「那我就说了,接下来的话,可能有些人不认同,但是,为了各家的利益,即便是得罪人,这话,我也得说!」 说着话,朱仪抬起头,扫视了一周,随后道。 「我觉着,咱们不能跟皇上这么一直作对!」 静! 这一句话说完,在场顿时变得针落可闻。 所有人的眉头,都不由皱了起来,望着朱仪的目光,也变得复杂起来。 片刻之后,朱鉴冷笑一声,道。 「是了,成国公府如今爵位已复,国公爷又年轻的很,自然是不想再掺和这趟浑水了。」 「您既然怕麻烦,直说便是,以国公府之尊,难不成老夫等人,还敢强迫国公爷做些什么不成?」 「只可惜,太上皇一片苦心,为成国公府筹谋良久,却不曾想,到了最后,国公爷竟是这等样人。」 朱仪和朱鉴两个人,正面发生冲突,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而且就在刚刚,朱仪直接出面反对朱鉴的建议,对方自然没有什么好态度,口气当中带着浓浓的嘲讽。 不过,这一回,原本和朱仪一直站在一边的其他勋贵,也都沉默了下来,没有继续说话。 倒是张輗神色有些焦急,道。 「国公爷,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大家都是自己人,若有什么难言之隐,便说出来,老夫相信,没有什么误会是解不开的。」 面对着众人各不相同的审视目光,朱仪却依旧淡定,起身来到花厅中央,扫视了一圈,随后,面对着朱鉴站定。 见此状况,朱鉴虽不知其意,但是,也同样站了起来,意见不和归意见不和,礼节还是要有的。 二人相对而立,顿时便起了火药味。 朱仪倒是依旧彬彬有礼,道。 「朱阁老,接下来的话,可能不怎么好听,请您见谅。」 朱鉴眯了眯眼睛,轻哼一声,却没有说话,朱仪也不在意,直起身子,开口道。 「那咱们就一件件事来说。」 「刚刚朱阁老说,可以借科道对皇上的这股怨气,煽动他们在朝堂上闹事,进而改变天子想要开战的意图,甚至是撤回对杨杰的册封和让杨洪出兵的旨意。」 「我却觉得,这么做,是愚蠢至极!」 铺垫了这么久,朱国公说出来的话,果然是不怎么好听。 偏偏,配上他彬彬有礼的样子,不像是在骂人,倒像是在论道。 而且,人家有言在先,所以这个时候,哪怕这话已经相当于是在指着鼻子骂了,朱鉴也只能咬着牙,道。 「愿闻其详!」 「理由嘛,很简单。」 朱仪叹了口气,道。 「如今的皇上,已非初登皇位,大局不稳之时了。 」 「论政绩,开放互市,整修大渠,整饬军屯,诸般大事皆井井有条,更不要提,还有设立宗学,匠户改制,京察等诸事,提拔了不少亲信大臣。」 「内宫当中,锦衣卫和东厂两大爪牙,尤其是东厂提督舒良,一条疯狗,见谁咬谁,外朝当中,于少保,王天官,陈总宪,俞次辅,皆算是皇帝重臣,其他大臣,除了朱阁老之外,也鲜有敢跟皇上作对的人。」 这话说的平静,以致于,朱鉴一时竟分不清楚,这到底是在夸他,还是在讽刺他。 当然,这个时候,朱仪也没有工夫管他的反应,而是面对在在场的众人道。 「诸位世伯,我无意长他人志气,更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说一点大家都不敢说的话。」 「那就是,当今皇上虽然登基不过两三载,但是,对于朝局的掌控,却已然堪比太上皇当初北征之前。」 这一番话说下来,在场的众人都陷入了沉默。 他们当然清楚,朱仪说的是实话,只不过,就像朱仪说的,这些话,他们是不好说的。 毕竟,他们是太上皇这边的人。 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说出来除了让人丧气,其实也没什么用。 他们这些人,要么是太上皇的旧臣,要么是老早就已经和太上皇绑定了。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做的再好,跟他们也没有关系。 这个朝堂上,很多时候,立场站定了,想要变动,几乎是不可能的。 就算他们这个时候想要改投门庭,天子也不可能会相信他们的,就算是勉强相信了,也绝不敢重用他们。 更不要提,有可能背负的忘恩负义的骂名,还有来自太上皇的怒火。 所以,哪怕他们都很清楚,天子如今对朝廷的影响力有多大,他们也没有人敢这么说出来。 场面变得有些压抑,张輗的脸色也不大好看,沉着脸道。 「国公爷到底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见此状况,朱仪略停了停,口气转缓,道。 「我想说的很简单,刚刚陈侯,二爷其实都已经说了,无论是改革科道,还是杨杰的这件事情,其实都可以看出,皇上如今,已经越来越乾纲独断了。」 「朱阁老说要阻拦,那我想请问,拿什么拦?」 朱仪的目光落在朱鉴的身上,沉声道。 「对科道的诏旨下达之后,我便派人去打听过了,这件事情,皇上曾召了天官大人,陈尚书,总宪大人,首辅大人,次辅大人觐见。」 「如果我得到的消息没错的话,密奏之制,是首辅大人所提,其他措施,是天官大人建议,既然圣旨下达,那么便说明,在场的大臣们,肯定都认可了。」 「我不知道皇上是怎么做到的,但是,这是皇上惯常用的手段了,朱阁老吃了这么多次亏,难道还不清楚吗?」 「你说要煽动朝议,那你可知道,这几位老大人,背后有没有替天子奔走此事?这朝堂上如今有多少人,是暗中得了吩咐,安安生生的不要出风头的?」 这…… 尽管朱鉴不愿意承认,但是不得不说,朱仪说的没错。 科道向来不好惹,可这一次,虽然说天子给科道擢升了品级,但是,毕竟动了他们的见谏诤权,然而科道当中,掀起的波澜虽有,却远远没有到群情鼎沸的地步,这背后,肯定是有人在暗中使劲儿。 不过…… 「这一点,老夫的确有欠考虑,但是,言官有风闻奏事之权,如果说王文等人联起手来,便能让言官集体失声的话,那么,国公爷未免也太高估他们了。」 说 到底,朱鉴也不是好糊弄的,面对朱仪的说辞,很快,他就给出了反驳。 「此事毕竟涉及到了言官的核心利益,就算一时压得住,可只要朝堂上有人肯振臂一呼,舆论大势一成,自然会有人随声附和。」 这番口气明显带着针锋相对的意味。 但是,朱仪显然也不是没有准备,直接了当的反问道。 「舆论大势一成如何?朝中有人随声附和如何?」 这两句质问,顿时让朱鉴愣在了当场。 不过,他不是被问住了,而是没想到,这么简单的问题,朱仪竟然会问出来。 「那自然是……」 「自然是什么?」 朱仪冷哼一声,却显然并不打算听朱鉴说完,直接打断了他,道。 「六部七卿,内阁众臣,除了朱阁老你一个人之外,你能有把握,让谁带着这些言官出面反对?」 「还是说,你打算再让一干勋臣出面,给言官们助阵?」 这两句话,顿时提醒了在场的众人。 勋臣们集体出面的情况,倒也出现了几次,但是,每一次的状况,似乎都不怎么理想。 最严重的那次,有一个算一个,参与的人都挨了板子,这种感受,显然是没有人会想再来一次了。 眼瞧见其他人都变了脸色,朱鉴想了想,正要开口,但是朱仪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道。 「好,就算你能找到有份量的大臣出面,或者,朱阁老愿意自己出面,这个权且不提。」 「我只问一句,若是皇上就是要乾纲独断,又当如何,难不成,你觉得六科和内阁,有胆子执奏吗?」 「而且,执奏如果那么好用的话,当初太上皇亲征,六科为何不曾执奏呢?」 这番话说的不可谓不大胆,尤其是引用了太上皇的例子,若非是朱仪的身份,只怕也没有人敢说的这么直白。 与此同时,这番话,也让在场所有人的,都陷入了沉思当中。 所谓执奏,指的是不合典制的旨意,被六科封还的情况。 这种权力,一般情况下属于六科,但是,随着内阁的逐渐崛起,一般认为,内阁也可以参与其中。 六科的执奏,体现在诏旨形成后,内阁的执奏,则体现在诏旨形成前。 按照朝廷惯例,经由内阁草拟的诏旨,才是符合典制的,所以,如果内阁团结起来,拒绝为皇帝拟旨,某种意义上,也能达到阻拦皇帝的效果。 但是,这种行为,本质上属于抗旨,而且,需要所有的内阁成员同心协力,所以,到现在为止,基本上没有出现过。 至于六科的执奏权,听起来好听,但是,也有严重的限制。 首先,这种权力,虽然类似于唐朝门下省的封驳权,朝堂当中也惯称为封还,封驳权,但是本质上是完全不同的。 门下省有宰相之权,所谓封驳,是指驳回圣旨,由中书省重新拟定,这是门下省的固有之权,不必经过任何人,包括皇帝在内。 但是,六科的执奏权,从名字上就就可以看出,这本质上是一种复核权。 意思是,诏书下发到六科,由六科的官员进行复审复核,查验是否有疏漏或者不合典制之处。 如果有的话,六科官员可暂时不予下发,持诏书进宫禀明情况,奏请皇帝是否要进行修改,此谓之执奏。 这个过程当中,六科执行的是查验的功能,并不具备驳斥的权力。 说白了,即便诏旨是错的,不符合典制的,六科也最多只能向皇帝申辩执奏。 如果皇帝一意孤行,六科是没有权力驳回圣旨的。 这是其一,也是最本质上的限制,执奏只能延缓诏书下达的流程,只要皇帝的意志足够坚定,并不能真正阻拦诏书的下发。 除此之外,执奏权动用的代价极高。 虽然是复核请奏,但是本质上,这也是冒犯皇权的一种举动,所以,一旦动用了执奏权,那么,负责执奏的官员,仕途必然就走到头了。 寻常御史直言进谏,最多是惹得皇帝不悦,终还是有复起的机会,但是执奏权一旦动用,即便是此后换了新皇即位,也不会再任用这样的人。 所以,话说到这,其实朱仪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皇上如今大势已成,对科道的改革,还有杨杰之事的强硬态度,只是一个信号,这代表着,皇上觉得如今对朝堂的掌控,已经达到了可以乾纲独断的程度。」 「这个时候,跟皇上去硬碰硬,实属不智!」 朱仪淡淡的下了论断,停了片刻,他又看向朱鉴,道。 「当然,如果说朱阁老能让于少保连夜回京,或者明日早朝之上,能够说动几个言官当场死谏,那倒是有几分可能,让皇上迫于局势,改变心意。」 「只是,做得到吗?」 朱鉴的嘴唇动了动,但是,他到底没有能给出肯定的回答。 这两条路,显然都走不通。 于谦就不说了,他现在远在地方,根本不可能回京,而且,就算是回京了,也不一定就会跟天子对着干。 这位于少保,是有这个胆子的,也能劝得住皇帝。 但是,他毕竟是天子的人,而且,在草原之事上,于谦究竟是何态度,也未可知。 至于死谏…… 太上皇亲征的时候,都没人敢死谏,何况现在? 话说到这,朱鉴其实已经基本打消了心中的念头,但是,他看着朱仪那张欠揍的脸,气就不打一处来,忍不住道。 「所以,按国公爷的意思,我们就该一言不发,任由皇上乾纲独断,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成?」 「不知道这番话,国公爷可敢当着太上皇的面说出来?」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三十章:整顿科道 大明的科道官,有许多不同的称谓,每一种称谓,都有其由来。 科道指的是内部的划分,为六科给事中和十三道御史,二者又称风宪官,其名源于风闻奏事之权,意为执掌法度之官。 再往前回溯,给事中和御史,可以追溯到先秦时代。 给事中原为侍宫中事,以备顾问,至隋唐立三省六部,给事中归于门下省,始掌封驳之权,负责审议封驳诏敕奏章,可驳正百司奏章,由此衍生出对六部百司的监察之权。 和给事中不同的是,御史之官,自秦始置,便是监察官。 先秦之时有史官,为侍史,负责记录国君同臣下奏对之言,因其长久熟悉朝政,善于收集消息,渐成国君监察臣下之官职,这便是御史纠察官邪,监察百司的权力来源。 最初的官制当中,设监官与谏官,监官为御史,归御史台,掌弹劾、纠察官员过失诸事。 至于谏官之职,据传源于上古舜帝之时,有纳言,负责向君上呈递下情,提出君上之过,予以匡正,秦汉时设谏议大夫,专司谏君上,议朝政。 唐时谏官和给事中一同归于门下省,至宋时,专设谏院,职权进一步加强,掌纠弹之权,负责谏诤皇帝,绳纠宰相,更有风闻奏事之权。 但是,随着制度的逐渐完善,监官和谏官的职权开始相互侵夺,宋时虽设谏院,可为防宰相控制谏院,谏官皆由皇帝亲自选拔,进而成为皇帝制衡宰相的手段。 如此一来,监官和谏官便渐渐合流,有台谏合一的趋势。 这种趋势,在大明建立后,最终确立。 太祖皇帝立国,不在区分谏官,监官,而是设六科十三道,一察朝廷六部,一掌天下之事,然而无论是给事中还是御史,皆有风闻言事,纠弹百官,谏诤皇帝之权。 所以这件事情,难就难在这里。 原本,宋代之时,御史监察百官,但因其本身归宰相管辖,所以监察范围兵部包括宰相。 为了应对这种状况,谏官才独立出来,虽仍归于宰相,但是因其有谏诤之权,能够以下驭上。 这种权力,在皇帝的刻意引导之下,逐渐用于百官之长的宰相身上,成为皇权和相权斗争的利器。 当初大明立国,设御史以小驭大,也有此意。 但是,谁能料到,太祖陛下因为胡惟庸一案,撤中书,废宰相,使得自秦以来的宰相制度彻底消失。 如此一来,谏官失去了目标,谏诤之权,自然重新用到了皇帝的身上。 平心而论,谏官自先秦时代始设,绵延至今,虽然名称官职多有变化,但是,谏诤之权始终存在,自然有其道理。 皇帝并非圣人,肯定有犯错的时候,所以,皇帝也需要在他面前,能够不阿谀奉承,敢于说真话的人存在。 御史存在的意义旨意,便是能够直言谏上。 这一点,就连当初太祖皇帝也是认可的,不然的话,他老人家不会如此优容科道,时常强调要通畅言路。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谏诤皇帝并不是错,只管谏诤皇帝,才是错。 想来,这也是天子刚刚那番话的意思。 沉思了片刻,陈镒开口道。 「陛下,谏诤君上,风闻奏事,监察百司,乃是科道言官之本分,依臣之见,如今言官之问题,如陛下所说,在对百司监察不严,对权贵有所畏惧,过分关注天家之事,另有少数人,以风闻奏事之名,不察实情,滥加弹劾。」 「故此,臣以为要解决问题,当提振言官信心,保持监察百司之权,不受外力干扰,言官行使职权,不受权贵报复。」 「同时,加强对言官 的考核,许风闻奏事,但不许仅凭只言片语,妄下定论,更不可邀名买直,宫中之事,若不涉朝局,不违典制,言官不可借此故意触怒君上,以求直名。」 「如此数管齐下,当可有所效果!」 作为风宪官的大头目,陈镒的这番话,只能算是中规中矩。 甚至于,仔细去听就会发现,他的核心意思,其实还是要加强言官的职权,保持独立性,在此之上,才是对言官的限制。 然而,闻听此言,一旁的王翺却皱眉摇了摇头,道。 「总宪此言,有些过于保守了。」 「提振言官信心,固然是要的,但是,这话说着容易,做着却会遇到困难重重。」 「保持监察百司之权,不受外力干扰,如何保持?」 「言官行使之权,不受权贵报复,又该如何保证?」 「还有,风闻奏事和仅凭只言片语妄下定论如何判定,言官言事,是否为邀名买直,又如何判断?」 「若有言官仍旧只奏宫中之事,该如何处罚?」 「这些问题若不解决,总宪所言,便是空谈矣!」 朱祁钰坐在御座上,看着王翺抛出来一个又一个的问题,眼中浮起一丝笑意。 看来,陈循对王翺的弹劾,也不是没有效果的。 至少,眼下这位首辅大人,比以前是有了长进的。 所以说,有些时候,碰碰壁不是什么坏事,反而能够让人更加清醒一些。 内阁之设,是为了调和内外,缓和皇帝和外朝部院之间的直接冲突,这也就意味着,内阁要同时面对外朝和皇帝。 这听起来是一句废话,但是,越是简单的道理,却越容易被人遗忘。 所谓大道至简,便是此理。 既然是要同时面对外朝和皇帝,那么,内阁要考虑的,就应该是双方面的反应。 对待外朝,要想方设法提高自己的威望,树立自己在朝中的地位,这一点没错。 但是,对待皇帝呢? 难道仅仅靠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 天子又不是小孩子,靠哄一哄,就能够听话的。 皇帝是君上,是天子,是万民之主,无论是内阁还是外朝,在皇帝面前,皆是臣子。 既是臣子,便当为君分忧。 内阁,尤其是如此! 甚至于,说句不客气的,对于内阁,说圣宠是立身之本,也不为过。 但是,朱祁钰不得不说的是,时至今日,内阁诸臣当中,并没有人真正意识到这一点。 如果说有的话,那或许是曾经出任内阁次辅的陈循,有深刻的体验。 或许,也正因于此,他才能最准确的击中内阁的痛处。 很多人都将朱祁钰提拔有实务经历的大臣入内阁,视为是打压清流的一种手段。 只能说,的确是,但是,又不止是如此! 作为一个皇帝,朱祁钰着眼的必然是朝廷大局,他所做的事,是为了朝廷着想,并不会单纯的为了打压谁,来损伤其他人的利益。 对于中央朝廷的官员来说,调和内外的能力可以在长期理政当中培养,但是,有些特质和思路,却是培养不出来的。 朱祁钰之所以有地方经历的官员,是因为他们普遍有着解决问题的思维,以及落到细处的可操作性强的建议。 这才是他对内阁的要求。 除了调和内外,作为皇帝和外朝的缓冲地带之外,内阁更重要的作用,是以备咨询。 换句话说,是给皇帝提建议。 翰林清流,才学充足,但是, 很多时候却是泛泛而谈,纸上谈兵,听着很好,但是实际执行起来,却会遇到很多的问题。 这才是根本原因所在。 内阁本质上服务的是皇帝,无论是调和内外,还是票拟奏疏,本质上都是以皇帝为中心。 但是,王翺这段时间以来,却一直背道而驰,想到通过拉拢清流官员的方式,来扩大内阁的地位。 这种手段不能说错,但是,却违背了朱祁钰提拔他的初衷。 如果说,朱祁钰需要的是一个通过清流摇旗呐喊,进而调和内外的内阁首辅的话,他让陈循来当就可以了,何必要多此一举,提拔王翺呢? 他之所以让王翺来当这个首辅,看重的就是他的背景干净,能力出众。 所以说,他通过阁议和分票权掌控内阁,这没有错,想要加强内阁的话语权,也没错。 但是,朱祁钰想让他真正做的事情,他却没做到,自然,内阁被冷落,甚至他自己被弹劾,也是无可避免的事。 说到底,和外朝六部这些固有职权的衙门不同,内阁是朱祁钰这个皇帝抬举起来的,所以,内阁首先要能够做到自己提出自己独到见解,帮助皇帝减轻政务压力的本分,接下来才是在各种复杂的政治斗争中,平衡内宫和外朝之间的矛盾。 这二者都做好了,内阁才能够真正稳得住。 王翺现在的表现就很好,陈镒刚刚提出的观点不能说错,但是,仍然不可避免的,有些虚,没能落到实处。 这当然不是因为陈镒不够务实,而是务实的手段,都并不符合他想要的结果,所以,以他的身份不方便说而已。 那么这个时候,如果朱祁钰出面,来提出这些问题,就会被当成君上对臣子的斥责,一个闹不好,就会引发君臣之间的冲突。 所以,就需要有人,来当这个喉舌,说出朱祁钰这个皇帝不方便说的话。 内阁,该刚硬的时候要刚硬,该柔和的时候要柔和,若是仅仅只在皇帝和外朝之间和稀泥,未免也太辜负内阁之名了。 面对王翺的这番质问,陈镒倒是心平气和,道。 「既是商议,自然是各有各论,首辅大人若是有不同的见解,自然也可以提出来,大家一同商讨。」 他刚刚说的话,本就是抛砖引玉,想要探一探天子的态度。 之前在朝会上,他和王文两个人,争着抢着认错,其实本质上,是在争抢整饬官场风气的主导权。 不错,从陈循提出这一点的时候,他们二人其实就敏锐的察觉到了这背后隐藏的机会。 显而易见的是,最后还是本职负责监察百官的都察院,在这一点略占上风,具体来说,就是陈总宪多出来的那三个月俸禄…… 但是,陈镒早就该料到的是,天子的好处,没那么容易拿。 尤其是,科道御史,一向并不怎么受天子待见的情况下,想要攫取这份权力,如果又不想被用完就扔的话,那么,必然是要付出一定代价的。 问题就在于,天子,到底想要科道付出什么代价? 谏诤君上?风闻奏事? 在摸不清楚天子的真正用意之前,陈镒能够给出的,也只有这等含糊其辞,泛泛而谈的回答。 而且,就算是摸清楚了,以他的身份,也并不适合直接了当的放弃这些权力,否则的话,最先被言官们弹劾的,恐怕就是他自己了。 因此,这个时候,王翺出面接过话头,陈镒其实是乐见其成的。 果不其然,紧随其后,天子也道。 「总宪说得对,大家各抒己见,一同商议,此事繁难,就算说错了也无妨,首辅,你觉得总宪说的过于保 守了,那你可有什么好的法子?」 底下几个大臣的目光,随着这句话都望向了王翺。 轻轻吸了口气,王翺微微躬身,拱了拱手。 毋庸置疑,这对他来说,既是机会,也是考验,无论说的对错,自此之后,他对于内阁的作用,将会有更进一步的认知。 当然,王翺既然出言开口,那么,也不会是全无腹案,沉吟片刻,他开口道。 「陛下明鉴,臣以为,总宪大人所说的总体思路,并无问题,只是还需要细化。」 「科道们如今过分关注天家,风闻奏事,动辄谏诤,以搏直名,无非还是因为陛下仁慈,不忍因言罪人,以致科道猖獗,不肯一心用事。」 「总宪大人说要加强科道的考核,又说宫中之事,若不涉朝局,不违典制,言官不可借此故意触怒君上,臣以为太过含糊,不够清楚,容易被人钻空子。」 「依臣之见,若要解决问题,可以从这几点着手。」 「一则,如总宪大人所说,限制风闻奏事之权,科道奏事,不得只凭只言片语,妄下定论。」 「二则,科道上疏谏言,需言之有物,不可空谈义理,纸上谈兵,以搏名声。」 「三则,六科十三道,当谨守本分,顾朝廷百司,天下各道之事,朝中大事,非下廷议令群臣共议者,不可妄上奏疏。」 「四则,六科给事中及十三道御史,不可擅用谏诤之权,妄议君上,非议天家。」 「若君上有过,天家有失,给事中及十三道御史可禀明上官,由都给事中,佥都御史,副都御史,都御史等官联名同奏,若诸上官皆不愿上奏,科道方可独奏。」 「若独奏,则下廷议,查实为妄议者,独奏之言官不得以风闻奏事为由,躲避责罚,若查实为实谏匡正君上者,则责其上官推诿渎职,予以降黜。」 「此臣浅见也,请陛下斧正。」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三十一章:疯狂暗示 和陈镒的大而化之不同,王翺的这几条措施,可谓是个个切中要害。 如果说,前两条还算是温和,那么后面两条,简直就是图穷匕见,直指科道手中的谏诤之权。 这两条措施,一个限制科道议论朝中大政,一个更加直接,相当于要直接收回普通的科道官员手中的谏诤权。 可想而知,这些话一旦流传出去,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即便是在现在的小范围内,王翺的话音落下之后,也引起了在场几个大臣的低声议论。 沉吟片刻,陈镒开口道。 “首辅大人所言,的确易于落实,但是,我朝一向提倡言路通畅,禁科道议论朝廷大事,岂非阻塞言路?” “再则,谏诤之权,古已有之,贸然禁科道谏诤君上之举,恐有不妥。” “按照首辅之论,给事中及御史欲匡正君上,需请都给事中或佥都御史以上官员同奏。” “此举本意,当是为了减少沽名钓誉之辈小题大做,邀名买直,这本官能够理解,但是,首辅可曾考虑过,这般限制重重,科道官员最好的选择,其实还是隐而不奏。” “如此一来,岂非和陛下想要改变官场风气的初衷背道而驰?” 别看陈总宪说办法的时候含含糊糊的,但是,提反对意见的时候,可是干净利落。 王翺这几条的核心思想,其实说白了,就是限制科道的部分权力。 尤其是最后一条,对于谏诤之权附加了种种限制,看似设计精巧,但是其实,会有一个巨大的缺陷。 那就是,他所说的所有设计,都是建立在,科道言官有上奏进谏,匡正君上的意愿之上的。 所以说,想要破除王翺的这个设计,其实很简单,什么都不做就可以了。 但是这显然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毕竟,至少有一点,是他们和天子能够取得共识的,那就是,整顿科道,目的并不是为了捂住言官的嘴,让他们失去谏诤君上的作用,而是想要将这种权力加以限制,防止权力滥用,让言官们在既能匡正君上的同时,更多的精力,能够放在朝廷的事务上。 面对陈镒的质疑,王翺皱了皱眉,道。 “总宪所言,本官不敢苟同。” “所谓言路通畅,指的是科道官员,能够直达天听,而不被其他官员阻拦,但却并不是可以随意议论朝廷诸事。” “朝廷广开言路,是为了集思广益,但是,诸官员当中,唯有科道有风闻奏事的传统。” “二者叠加,便造成了科道官员在面对朝廷大政时,往往不经察查,思虑而妄发议论,甚至于,常有多年在内地巡查的御史言官,从未到过边境,仅凭公文消息,流言议论,便在边境诸事上指指点点,自以为是。” “更有甚者,听风便是雨,手中毫无证据,仅凭一腔热血,便纠结聚众,行扣阙之事,扰动朝议,动荡朝局,实为大害也!” “本官并非想要限制言路,只是,朝廷言路宽广,原本便不拘科道,然科道既有风闻奏事之权,若再可随意议论朝廷大政,未免不妥!” 应该说,科道言官,的确不怎么招人喜欢。 虽然,王翺能够开口,肯定是提前在心中有了腹案,但是,这番话说出来,多少还是带点个人情绪。 要知道,当初王翺身为提督大臣,巡查广宁时,忽遇瓦剌进犯,他带兵仗剑守城,亲临城墙上督军,当场将劝他弃城退走的官校拿下,可谓风骨凛然。 但是,此事传回京师之后,却遭到了言官弹劾,说他擅自指挥,有违法度,不肯撤退,视城中百姓性命不顾。 到了最后,反而被罚了半年的俸禄。 后来他特意托人调查了当年弹劾他的人,结果发现,竟然是一个素来没有接触过军政的年轻御史,听信了几句议论,所以约好和几个同年御史一同参劾,才闹出了这桩事。 得知这个情况之后,王翺耿耿于怀了许久,此刻说出来,自然难免多了几分怨气。 所以,说着说着,王翺心中不忿,不免又暗戳戳的点了点当初御史们险些扣阙的“丰功伟绩”。 当然,王首辅这绝对不是小心眼。 而是因为,这帮科道官员们,实在是太过鲁莽,随随便便就能够挑出他们一大筐的刺儿。 眼瞧着陈镒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王翺略停了停,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道。 “至于总宪刚刚担心的,科道官员担心限制重重,怕受责罚,隐而不奏的情况……” 王首辅看了一眼旁边的王文,道。 “相信这一点,天官大人应该有话说吧!” “这是渎职!” 虽然说,平素内阁和吏部多有摩擦,但是,有些时候,两位王老大人,默契还是够的。 接收到王翺递过来的信号,王文当下便做出了反应,口气斩钉截铁。 “科道言官,既掌纠内外百司官邪之权,自当尽职,首辅大人刚刚所言,并非禁止言官上奏进谏,只是想让言官进谏之前,多加思索,避免被舆论裹挟利用。” “若诸科道官员因此而不敢谏诤,那自是渎职之过,当受责罚!” 看着眼前这两个姓王的一唱一和,陈总宪不由感到一阵无语。 他们还好意思说,自己刚刚是泛泛而谈,纸上谈兵,结果一转眼,他们可不就变成了一模一样的说辞? 什么叫渎职之过,当受责罚? 这玩意怎么判断,谁来界定? 难不成,等出了事以后,再追究责任,把所有言官统统罚一遍? 轻哼一声,陈镒口气中忍不住带起一丝嘲弄,道。 “如此说来,君上若有过,御史不敢奏,吏部倒是敢奏了,那本官就等着看,哪一天天官大人直刺陛下之过,令群臣折服后,我等科道官员,自当惭愧辞官,由天官大人代行监察之权。” 这话说的就冒火星子了。 眼瞧着马上就要吵起来了,一旁的陈循连忙出来打圆场,道。 “总宪大人莫要动气,天官大人一向是这样的性子。” 紧跟着,俞士悦也开了口,道。 “天官大人方才所说的,也的确有些不妥,科道知君上有过而不肯谏,固然是渎职,但是,便如太上皇北征之事,事前无人敢言,事后纵知有错,可毕竟晚矣,追究责任是要的,可若是能够在北征之前谏止,对国家社稷之用,远远比事后以渎职之罪,责罚几个御史,要有用的多。” 相对于陈循,俞士悦虽然同样是在缓和气氛,但是,他的态度就鲜明的多,说话也有理有据。 归根到底,还是那句话,责罚不是目的,要的是解决问题。 朱祁钰听了半天,不由感到有些头疼。 所以说,朝廷上的事,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吵来吵去,吵到最后,会发现又绕回了原点。 但是,要说毫无所获,似乎也并不纯粹是如此。 科道言官的重要性,朱祁钰当然是清楚的。 应该说,陈镒提出的顾虑,也并非没有理由,一方面,要控制言官的权力,另一方面,又要让他们敢于言事,这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之处。 沉吟片刻,朱祁钰开口道。 “诸卿所言,皆有道理,言路通畅,朝廷方能清明,科道言官,是朝廷风气之本,所以,自当选不畏权贵,敢于言事之人,朝廷典制,也当在此优待,不过,天官和首辅说的也没错,言官议政和风闻奏事结合,加之有宵小之辈作祟,也的确会扰动朝议,影响舆论,动荡朝局。” “所以,在朕看来,首辅所言,大体可用,那么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如何令言官敢于言事,愿意言事。” 好吧,论一碗水端平,还得是陛下您啊! 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两边都夸了。 不过,滤掉前边的那些没用的,最后的两句话,还是值得重视的。 说到底,王翺的策略,还是得到了天子的认可的,所谓大体可用,其实也就是基本采纳了。 但是,如此一来,难度就更高了。 一方面不准言官随意议论大政,又对其在天家之事上的议论加了重重限制,另一方面,又要言官积极用事。 这…… 老大人们捻着胡须,陷入了沉思当中,一时也没有什么良策。 见此状况,朱祁钰也不着急,命人给他们换了新的茶水,然后想了想,开口道。 “说来,近段日子以来,都察院协助兵部清丈田亩,整饬军屯,倒是颇有成效,有此可见,御史们只要肯用心做事,对朝局还是大有裨益的。” “最近,金尚书和于少保,都呈递了奏本上来,夸赞御史们办事得力,不畏地方豪强宗室,颇有风骨,还说,若没有他们丈量田亩的数据,整饬军屯的进度,不可能这么快。” “话说回来,金尚书这次在边境,可着实是查出了一大批侵占军屯的蛀虫,上次金尚书给朕的奏本中还说,若是顺利的话,最多再有两个月,边境诸事便可结束,随后便能启程回京。” “今日沈卿不在,他若是在此的话,见到金尚书的奏本,必定高兴的很。” 这番话的口气轻松,颇有几分活跃气氛的意图在,想起沈翼平时那个财迷样,老大人们忍不住会心一笑。 的确,整饬军屯的大政,推行到现在也快一年了,收获颇丰,应该说,这件事情真的办好了,那么,户部的压力会大大减轻。 毕竟,近几年以来,边军的军费越来越高,沈尚书接手户部之后,为此可叫了不是一回苦了。 天子难得开口夸赞御史,底下的大臣们自然不能毫无表示。 作为科道的大头目,陈镒上前拱了拱手,客气的推辞了两句,但是显然也没有真的推辞的意思,其他的大臣也不戳破他,应着景夸奖了几句,这么一番来回,殿中的气氛倒真的轻松了几分。 不过,这么多人当中,却唯有王翺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看着前头相互客气的几个人,迟疑了片刻,王翺最终还是上前道。 “陛下,臣斗胆,金尚书近来递到朝廷的奏疏,似乎并未有提及启程返京之事?” 王翺当然不会傻到,要拆皇帝的台。 他这么说,是在验证自己的猜想。 果不其然,天子颇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从身旁的奏疏中翻了翻,抽出了一本奏疏,隔着远远的晃了晃,但是,却并未让人递下来,随后道。 “内阁没有接到是正常的,军屯一事干系重大,所以,有些奏疏,金尚书和于少保,都是直奏于朕,除了这些之外,近段时间,卢忠在边境布置了不少锦衣卫,用以收集军情,他们也会将整饬的状况,写成密奏,报于朕知。” 直奏权,并不是什么稀罕的玩意。 在场的大臣们基本上都有,所谓直奏,就是不经过任何的衙门,直接递送奏本到皇帝面前。 虽然说,按例,官员们的奏疏,要先送通政司,再送内阁,票拟后呈送御前。 但是,自从太祖皇帝废中书省之后,理论上来说,皇帝之下便是六部和都察院。 无论是通政司还是内阁,本质上都是起到居中传递的作用,并不具备任何的决策权。 所以,即便是不经由通政司和内阁,由皇帝直接朱批的奏疏,依然是流程没有问题的奏疏。 只不过,除非是紧急机密,或者不方便被其他人知道的内容,老大人们通常都不会这么做。 毕竟,这是绕过了内阁,虽然说合理合法,但是,不免让内阁中的大臣心生芥蒂。 而且,直奏权的使用,极其依赖圣宠。 说白了,你得能够随时见到皇帝,才能随时直接呈递奏本。 或者至少,有锦衣卫或者是司礼监这样的机构,能够替他们给皇帝直接呈送,才有用。 但是,对于大臣们来说,找锦衣卫和司礼监,还不如内阁呢…… 更重要的是,直奏权有一点很尴尬,那就是小事没有必要绕过内阁直奏,大事的话,即便是直接送到皇帝面前,也还是要下廷议商议,所以还是没有必要。 出于这几个原因,在场的老大人们,对直奏权用的并不多。 也就只有像金濂,于谦这些不在京师的大臣,办的事又涉及机密,所以会用这种方式呈递奏本。 等会…… 不在京师,涉及机密…… 这……听着怎么这么熟悉呢……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三十二章:密奏制度 就在老大人们都在愣神的时候,一旁的王翺却率先明白了过来,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可以将御史奏事,分为明奏和密奏两种。” “明奏便如臣所说,不得擅自议论未下朝议之政,谏诤君上,需有上官同奏,如此,可限制科道官员随意滥用谏诤之权,扰动朝议。” “除此之外,可另许科道密奏之权,密奏专加钤记,不送通政司,直送内阁,经票拟后直送宫中,不向外界泄露内容。” “和明奏不同,密奏内容,御史可议论朝政,直谏君上,禀报地方状况,弹劾朝臣,若查有实据,则以密奏下朝议,尽行处置,若有错漏,因其密奏,亦不会扰动朝议。” “如此一来,诸御史顾虑尽去,自能澄明风气。” 六科十三道,人数众多,主要就多在十三道御史,满额定制的御史,甚至能超过百位。 这些人集中在京师的,其实并不算多,大多数都在地方巡视。 但是显而易见的是,虽然说是到地方去巡查,但是,若是在地方查出问题来,一则会招惹地方官,容易受到报复打压,二则名声收获也不够大。 巡查地方,查出问题来,也是本职,最多考评的时候上个台阶,但是,想要积攒士林当中的声名,却需要很长的时间,相对而言,有风闻奏事的传统在,谏诤君上,明显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原因就是,身为科道官员,说白了,靠的就是弹劾别人。 但是,这种事情需要碰运气,有些时候,巡查的地方就是管理很好,没什么大事,上奏也没的说,再说了,官场上盘根错节,地方有实权的官员们,跟京中的大佬们,多多少少有些关系。 遇到大事弹劾的话,很容易遇到官官相护的情况,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此一来,就算是为了完成业绩,科道官员们,也喜欢在朝廷大事,天家小事上发表自己的看法。 了解不了解不管,对朝廷有用没有用另说,总之,先把奏本递上去再说,这种奏本,安全性高(指不会得罪别的大臣),又能积攒名望(指关心社稷,心系朝廷),而且,还能落得个直谏的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但是,如果要是换成了密奏,就不一样了。 首先,既然是密奏,那么说明,除非内阁和皇帝主动公布出来,其他人不会知道内容是什么。 既然如此,那么那些想要借口谏诤君上,邀名买直之辈,自然也就失去了上奏的意义。 更重要的是,有了这层保密措施,上奏之前,御史们不用担心,自己的奏本被拦截,或者被地方官提前知晓,然后暗中使绊子,自然能放开上奏。 从这个角度而言,王翺的这个主意,的确算是两全其美。 但是…… “密奏之制,的确是个好办法,但是,既是密奏,为何要先送内阁,直送宫中,岂不更好?” 王翺的话音落下,一旁的王文皱着眉头,便提出了质疑。 所以说,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刚刚两位王老大人,还在联手挤兑陈镒,现如今,听到王翺夹带私货,暗搓搓的扩大内阁的职权,王文立刻就反戈相向。 与之相对的,还有陈镒,也紧跟着摇头,道。 “天官大人所言有理,首辅所言,固然能够打消御史们的顾虑,但是,首辅可曾考虑过,御史们之所以只能明奏,是因为他们手掌监察百司之权,同样要受百司监察。” “若予其密奏之权,那么,必然有宵小之辈,借此机会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虽不会扰动朝议,但是,却易蛊惑君上。” “而且,群臣不知谏奏内容,必会引得人人自危,如何一心用事?” 于是,顷刻之间,这殿中从王翺和王文联手对付陈镒,变成了王文和陈镒联手对付王翺。 不过,仔细听下来就会发现,王文和陈镒虽然都在反对王翺,但是,观点还是有很大的差别的。 王文只是不满于,王翺将密奏包揽在内阁手中,因为如此一来,内阁的职权必然会扩张。 在朝廷当中,掌握的信息多少,向来是做出判断是否精准的很大依据。 能够走到他们这等地位的人,自然更能意识到这一点。 内阁因为有票拟权,所以,在获取消息上,本就比其他的大臣更具备优势。 如果说,密奏只送内阁,那么,就如陈镒所说,对于御史们到底上奏了些什么,他们这些人都两眼一抹黑,反倒是内阁知道的清清楚楚,那怎么能行? 说白了,王文觉得密奏可行,但是,交给内阁不可行,陈镒就更进一步,直接否定了密奏的作用。 面对着两个人的质疑,王翺倒是平静以对,对着上首的皇帝拱了拱手,道。 “陛下,天官和总宪的顾虑皆有道理。” “如总宪所言,密奏制度,必然会有宵小之辈搬弄是非,凭空诬陷,但是,以如今科道的风气,难道没有密奏,这种状况就没有了吗?” 说着话,王翺转过身看着陈镒等人,斩钉截铁道。 “出现这种状况的最大缘由,是科道有风闻奏事之权!” “所以,是不是密奏,科道官员都会捕风捉影!” 闻听此言,陈镒眉头一皱,就要开口反驳。 王翺这分明是在强词夺理。 的确,搬弄是非,捕风捉影,是风闻奏事的副作用。 但是,他也并不是想说现如今的科道干干净净,而是意在强调,朝臣对科道的反监督作用。 清流科道的共同特点,就是重名! 这种风气之所以形成,就是为了避免科道官员随意攀诬,如果换了密奏,那么,朝臣不知道谏奏内容,自然,这种制衡的作用也会消失。 现如今固然有铤而走险之辈,但是,大多数的人,无论是自身清正,还是碍于声名,总会有所收敛。 可是,这种制衡作用一旦消失,那么,可以想见的是,这种搬弄是非的事,一定会层出不穷。 现如今,王翺就是在故意混淆这两个概念。 不过,还没等他开口反驳,王翺就继续道。 “当然,风闻奏事是为了畅通言路,总宪的意思,本官也明白。” “正因于此,本官才说,奏疏不能直送宫中,而要送内阁票拟后再送宫中。” “陛下英明睿智,纵然有宵小之辈搬弄是非,亦能洞察其心,但是,后世之君未必有陛下如此圣明烛照。” “内阁所设,便是为了以备咨询之用,密奏送至内阁,必有阁臣票拟,协助陛下,辨明忠奸是非。” “如此,既可以起到保密的作用,又可以避免陛下被蒙蔽蛊惑,岂非两全?” 啊这…… 王文愣了愣,他却是有些意外,没想到还能这么说。 不过,仔细想想,好像也的确是这个道理。 大家都是老江湖了,虽然说有些时候窗户纸戳破之前,可能会有考虑不到的地方,但是,王翺一挑明了之后,大家对密奏制度,也都大致有了自己的认知。 其实,也没什么好揣测的,眼前就有一个模板摆着呢。 锦衣卫! 说白了,这种密奏制度,并非王翺独创,而是早就有了,一直以来,朝廷的监察体系都不止一套。 六科十三道是规模最大的体系,但是除此之外,还有锦衣卫和东厂,尽管职权当中没有写明有监察之权,所以时常被人忽略。 但是,这两个机构,却实实在在的承担着监察的职责。 六科十三道的规模大,监察的内容也更加广泛,从纠察官邪风纪,到渎职枉法,上到六部,下到地方府衙,县衙,皆在监察范围之内。 相对而言,锦衣卫和东厂的规模小,监察的内容也相对单一,锦衣卫主要负责侦缉巡查,但是实际上,主要用于监察京城中的官员,是否有谋反,结党等大罪。 当然,一般情况下,这种情况很少,所以现在,锦衣卫更多的用于侦缉刑案,逮捕大臣,暴力机构的属性更加明显。 至于东厂,在如今这位舒良公公的带领下,势力越发壮大,虽然不涉朝局,但是三教九流,无所不包,论市井消息,京城舆论的动向,没有人比东厂更加拿手。 不过,东厂毕竟是内宦管理,所以和朝廷不能算是一套体系,暂且不提,单说锦衣卫,向来直属于皇帝,锦衣卫搜集到的消息,上呈的奏疏,向来不经任何衙门,密奏皇帝。 这是惯例,打从洪武时期,就是如此了,不是什么新鲜的事儿! 现如今,只不过是把这一套,应用到了外朝的科道身上而已。 当然,科道官员和锦衣卫,毕竟还是不一样的,从本质上而言,锦衣卫对皇帝负责,但是科道官员,是对江山社稷负责。 所以,锦衣卫对皇帝的旨意唯命是从,但是,科道官员除了监察权之外,还保留有对皇帝的谏诤权。 这就导致了,密奏制度如果用在科道的身上,必然要加以改进,一是入陈镒所说,防止有宵小之辈搬弄是非,蛊惑圣听,二是…… 这一点不太好说出来,但是,在场的大臣却都有共同的默契,那就是,不能让科道完全变成锦衣卫的翻版,不然的话,失去了科道的制约,皇权极度膨胀之下,很容易会将大明再度引上歧途。 太上皇就是很好的例子,当今陛下固然圣明,但是,他们更要考虑以后,从这个角度而言,引入内阁参与,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办法。 如王翺所说,内阁的职能本身,就是参赞机务,以备咨询,所以,预闻政务是理所应当的。 而且,内阁设在宫中,和外朝衙门不同,人员简单,尤其是现在,内阁和翰林院切割之后,二者不会相互兼职,所以,内阁也甚少和其他衙门有所往来,保密性也相对较强。 这么看来…… 卧槽?! 王文怎么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被说服了呢?! 再看王翺那副宠辱不惊的劲儿,王老大人忍不住哼了一声,没再说话,与此同时,陈镒也沉吟着,没有再开口说话。 见此状况,朱祁钰总算是开了口,道。 “朕倒是觉得,首辅所言,是个不错的办法!” 他这个天子说话,和王翺的份量自然不同,话音落下,朱祁钰便见得陈镒脸色仍有担忧,似乎想开口说什么。 不过,他却抬了抬手,止住了对方的话头,道。 “朕知道,诸卿对此还有疑虑,但是,如今说什么都是纸上谈兵,总宪担心的,可能会发生,也可能不会,即便是发生了,是在朝廷能够承受的范围内,还是在朝廷不能承受的范围内,也未可知。” “诸卿皆是为国家计,这一点,朕明白,但是,朕总觉得,该尝试的还是要尝试一下的,朝廷现在还没有到,连这点改变都折腾不起的地步。” “这样吧,就先按首辅说的办,自今日起,未涉科道官员执掌之地朝事,非下廷议,科道官员不得妄议明奏,宗亲之事由当地官员及巡道御史覆奏,涉天家事务,都给事中及佥都御史以下,不得独奏,需有上官同奏,如上官不许,方可独奏。” “另赐科道官员钤记一枚,由礼部铸造,镌刻姓名及密奏字样,凡加盖此钤记者,任何衙门,官员不得擅自拆封,通政司仅录上奏官员姓名及到京日期,不再存留副本,直送内阁后,由内阁大臣亲自拆封,票拟后原本送入宫中,不得另行抄录,未得圣旨,不得向其他官员泄露奏疏内容。” 这番话说下来,其他的大臣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只能低头领命,道。 “臣等遵旨!” “嗯……”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不过,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一桩事。” “今日朕召诸卿议事,还是为了整顿官场风气,刚刚已经说了,科道是澄清朝廷风气之本,所以,科道补缺须得抓紧。” “科道人员不足,自然监察百司各道有心无力,这是吏部之事,须得天官多多费心。” 打了巴掌,自然也要给甜枣。 或者说,刚刚的这些措施,其实并不能完全算是巴掌,这些措施除了具备限制科道的谏诤权这个作用之外,实质上还扩大了科道的监察权,让他们拥有了原本只有朝廷重臣才能拥有的直奏权。 尽管是不完整版的,但是,毋庸置疑的是,在风闻奏事的加持下,这种密奏制度,必然会使得言官们对地方的震慑力大幅度加强。 毕竟,原先的时候被弹劾了还能知道风声,但是现在,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参上一本。 从这个角度而言,科道的权力肯定是加强了的。 当然,这毕竟是限制了科道们的谏诤权换来的,所以,必要的安抚还是要的,事实上,这也是在场大臣们有所预料的是。 言官对天家的过分关注,是天子一直不愿意重用科道的原因,如今,这个问题被基本解决,那么,为了整顿官场风气,科道势力崛起,是必然的事。 而这第一步,自然是要有足够充足的人手和力量! 不得不说,王文在对待天子的圣旨的时候,还是足够恭谨服从的,不论心中如何作想,但是,他领旨的速度却很快。 “臣遵旨。” 拱手领命后,王天官很快做出了反应,沉吟片刻,他又开口道。 “陛下,如今科道虽有缺额,但并不严重,此次铨选,需要补足多少人,该以何标准补足,请陛下明示!”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三十三章:施恩 归根到底,如今的天子,虽然登基不过两年多,但是,早已经不是当初在朝中毫无根基威望的郕王。 这等事情,天子心意若定,他们这些大臣想要阻止,难度颇大。 虽然天子说的是该尝试的要尝试,但是,这也就是给面子的说法,再纠缠下去,就是自己给自己没脸了。 不过所幸的是,众臣虽然对密奏制度有着种种忧虑,但是,就像天子所说的,朝廷暂时还折腾的起。 唯一有些不满的,大概就是内阁攫取了开拆密奏的资格。 但是,这是没办法的事,内阁的特殊性质,决定了只有它能承担这个职能。 而且,如果不交给内阁的话,那么,就只能是直送宫中,那样的话,保密性倒是达到了最佳,但是,害处却也不小。 所以目前来看,这应该算是最好的办法了。 当然,如果换了其他的衙门,作为长官的陈镒,一定会竭力争取。 但是,科道衙门,在外朝属于极特殊的衙门。 朝廷畅通言路,所以,科道官员的独立性极强。 对于科道官员来说,从来没有什么越级上奏的概念,因此,哪怕没有密奏制度,陈镒也不可能干涉这些科道官员们的奏本内容。 甚至于,对于明奏制度施加的限制,更多的反而加强了佥都御史以上的官员,对于科道的控制力,这算是一件好事。 不过,话虽如此,但是,对于内阁能够率先预闻这些密奏内容,在场的一众大臣还是有些眼红,虽然明面上不说什么,可暗地里,却已经开始盘算着,该想个什么法子,至少,不能让内阁借此机会有独大之势。 因此,虽然随着王文的一番话,话题已经转到了如何增补科道官员上,但是,底下一帮大臣的思绪,却还没有走出来。 朱祁钰坐在御座上,自然是将底下大臣的神色尽收眼底。 应该说,对于这些大臣们的担忧,他很清楚,但是,还是那句话,眼下并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刚刚说的那些话,有些是为了堵这些大臣的口,但是,大多数却也都是实话。 密奏制度,在此前虽有先例,但是,却仅仅是用于锦衣卫和东厂当中,终明一朝,都没有大规模的使用起来,只是在明后期,好吧,主要是指嘉靖那个聪明孩子,用来控制朝堂所用。 大礼议后,为了进一步控制朝堂,嘉靖捡起了仁宗朝曾经使用过的「银印密疏」制度。 这种制度,在仁宗朝时,是仁宗皇帝为了感激扶助他登基的太子府老臣,而专门赐下的特权,更多的是为彰显身份,表明圣宠,真正使用的,却并不多。 但是,嘉靖将这一套重新利用起来,并且进一步完善,就纯纯是为了加强对朝臣的控制了。 当时,嘉靖先是赐予了所有阁臣及部分亲信大臣专门铸造的银印,准其以此印秘密禀奏,并且特意嘱咐所有持印的大臣,此为密谕,不可泄露,甚至于,嘉靖还特意规定了一套密奏的格式以为规范。 通过这种方式,嘉靖在此后的数十年当中,牢牢的控制着内阁,进而控制了整个朝局,即便是内阁大臣相互之间,也因银印密疏之制,而相互忌惮,愈发奉迎君上。 但是,也仅止于此了,终明一朝,密疏制度除了在锦衣卫和东厂广泛利用之外,在朝堂上最大规模的运用,就是在嘉靖时期,用以制衡各方势力。 所以对于朱祁钰来说,他其实也是摸着石头过河。 像这种大规模的授予御史密奏权的制度,在此前从未有过,所以,究竟会取得什么样的效果,朱祁钰虽然有所预料,但是,也不敢完全笃定。 这也是他会将开拆密疏 的权力,下放到内阁的原因之一。 虽然说保密性差了一些,但是终归,陈镒等人考虑的也有道理。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把框架先立下来,往后的日子还长着,遇到问题,再逐渐改进便是。 当然,这种制度,必然会使得内阁能够获得很多其他朝臣不能获知的消息,隐性权力进一步扩大,有违朱祁钰最初将内阁置于次位的初衷。 不过,一则,密疏和普通的明奏不同,内阁虽有开拆密疏的权力,但是,密疏由内阁大臣启封,票拟后直送宫中,内阁大臣相互之间,不得泄露内容,更不得拿到阁议上去讨论,所以,对内阁内部也有制衡的作用。 二则,朱祁钰之所以对内阁的态度前后矛盾,是顾虑内阁势大后,会有党争之患,为此,他分割了内阁和翰林院的联系,又进一步的打压清流,如今看来,王翺这个首辅,也已经咂摸出了其中的关窍,所以,才有了他今天的表现。 如果说,内阁能够谨守本分,不在胡乱把手伸向清流,那么,这项权力,暂时还是可以交给内阁的。 至于隐患……或许会有阁臣,借此机会拉拢科道。 但是,如果他们真的这么做了,那么,朱祁钰正好有机会从内阁收回这项权力,对密奏制度做进一步的改进。 最重要的是,在明奏密奏泾渭分明的情况下,科道的谏诤权被限制,即便是被拉拢了,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样,动辄裹挟朝议。 至于密奏,这种形式最有利的,其实是朱祁钰这个天子。 明奏递上来,经过通政司,内阁,司礼监等诸多机构,而且,有些还会在早朝上奏禀,基本不可能保密。 这事实上对于朱祁钰来说,也是一种约束。 既然朝野上下都知道有这份奏疏存在,也知道大致的内容,那么,朱祁钰如果不予批复,或者批复的不合某些大臣的心意,很容易在朝堂上引起争论。 但是密奏的形式,最多只有某个内阁大臣知道内容,即便是有人心怀不轨,想向往常一样「谏诤」,朱祁钰完全可以直接丢到一旁,当它完全不存在,密奏制度下,只要朱祁钰不想,那么这奏疏中的内容,实际上就不存在。 所以说,目前这种状况,肯定不是最终的结果,但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至少会维持一段平衡期。 解决了这个问题,那么剩下的其实就简单了,王文这个吏部尚书,当的向来很是得力,像是上次京察那么大的事,他都办的妥妥当当,自然不可能被眼下这点小事难住。 他之所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请示,说白了,是在给朱祁钰递台阶。 这么久以来的君臣关系,可不止是于谦跟朱祁钰形成了默契,在铨选问题上,老王大人对皇帝的精神领会,只会更胜一筹。 天子前头费了这么长的时间,来给科道上枷锁,那么,必然是早就想好了该如何施恩。 这种状况下,老王大人自然不可能抢这个风头。 于是,沉吟片刻,朱祁钰道。 「如今科道的确缺乏人手,但是,这是因为,都察院有一半的科道官员,都被派遣到各处负责整饬军屯的事宜。」 「这批人回来之后,都察院的员额应该是超额的,按于少保和金尚书给朕的奏报,军屯之事,年前大抵可以尘埃落定,如此一来,这批人必会回归朝廷。」 「不过,既然要澄清官场之风,科道员额偶有超出,倒也无妨,如此,吏部可从速拟定考课章程,待对此次新晋转调的御史予以考核,合格者留任,不合格者黜落,皆依其功绩,暂且不拘员额。」 好嘛,果然是大手笔! 就像天子所说的,都察院的确缺人,但 是,只是暂时缺人而已。 六科十三道,在不算都给事中和左,右给事中的情况下,六科定额四十人,十三道定额一百一十人。 如今在都察院任事的官员,大约有六科给事中三十人,十三道御史六十人。 尤其是御史,少了一小半,自然是严重缺人。 但是,上回借着整饬军屯的东风,陈总宪狠狠的薅了一把羊毛,从吏部手里抢了足足五十名御史,加上都察院原有的三十二名科道官员,一同派到了各地协助清丈田亩。 然而,这五十名御史,当时天子却说的明明白白,是权宜之计,待得整饬军屯结束后,科道当恢复定额。 也就是说,这五十人当中,只能有二十八人留任。 眼瞧着这整饬军屯的进程越来越往前推,陈总宪又高兴又不舍。 高兴的是经过这一年的锻炼下来,这批御史已经逐渐成熟了起来,但是,想到这批人当中有四成都要被刷掉,他就一阵心疼。 如今这下好了,天子金口玉言,不拘员额,这也就意味着,待得整饬军屯结束之后,科道的队伍会进一步壮大。 心中一喜,陈镒正要谢恩,却见天子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继续道。 「除此之外,科道官员品级,略作调整!」 「我朝典制,六科有都给事中,为正七品,左,右给事中及给事中,从七品,十三道御史,亦正七品。」 「本意为使科道官员相互独立,以小抑大,但是,时移世易,如今科道职责既有调整,品级亦当有所调整。」 「自即日起,定六科都给事中为正六品,左,右给事中为从六品,给事中为正七品,十三道御史,各设掌道御史一人,秩正六品,其余御史品级不变。」 「掌道御史,协助都御史,协理各道事务。」 这番话说完,在场的一众大臣也有些意外。 原本他们以为,天子允许原本的那五十人不拘员额留任,手笔已经够大了,却没想到,接下来还有,而且,施恩更重。 如果说,刚刚的留任之举,是对科道整体势力的扩充的话,那么,对于品级的调整,则是惠及了至少三分之一的科道官员。 在此之前,科道的体系相对而言比较单一,六科十三道,无论是从七品还是正七品,总归都是七品。 而在此之上就直接是佥都御史,秩正四品。 正七品到正四品,中间差着六个台阶,这就意味着,科道官员如果要往上升迁,必然不可能留在监察系统当中,只能往其他地方升,然后等做到五品官员的品级上,才有可能转回都察院。 但是,天子这么一改,六科都给事中和掌道御史,都变成了正六品,虽然说,仍旧和佥都御史差着四个台阶,但是总归算是缩小了难度,可以大大加快科道官员的流转速度。 陈镒的脸上,更是喜色掩饰不住,上前一步,就要开口谢恩。 然而,让人意料不到的是,天子又一次抬手示意,让他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 在众人的注视当中,天子沉吟片刻,再度开口,道。 「这是对科道的调整,除了这些之外,朕还有一个想法,想让诸卿参详一下,是否可行。」 啊这…… 老大人们面面相觑,纷纷竖起了耳朵。 他们实在想不到,还能有什么,让天子说出来这种话,听着,就不是什么小事。 果不其然,天子继续开口道。 「按惯例,我朝历次科举后,一甲前三名及成绩优异者,会进入翰林院为庶吉士,此举本意是为了令此辈文华风流之辈,能尽展其才。」 「但是,近年以来,朕时常发现,翰林院中人苦读诗书,长于文章,但对朝廷政事的理解,往往不如在六部观政的新科进士。」 「翰林院向来被视为清流华选,长此以往,是浪费人才也!」 「所以,朕一直在想,该如何让翰林院中官员,能够不止埋头诗文,只懂纸上谈兵,而是可以参与到朝政当中来。」 「如今,既然都察院缺乏人手,那么朕想,不妨让翰林院中,观政三年以上的庶吉士,到都察院试职御史,为期半年,由吏部联合都察院进行考评,如若能够胜任,则实授御史,不能胜任者,转调他途。」 「试职御史,主察官员风纪及贪渎之事,如此一来,都察院便不虞再有人手不足之患。」 「诸卿觉得,此举可妥当否?」 这…… 听了天子的这番话,在场的一众大臣,不由面面相觑,紧接着,他们不约而同的,眉头都紧紧的皱了起来,陷入了沉思当中。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三十四章:清流的未来 应该说,对于官场风气的革新,天子必然是早有腹桉的。 这一点,在场的诸多大臣都有所预料,只不过,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天子提出的章程这么激进。 先说对科道谏诤权的限制,明奏和密奏之制,虽然听着轻松,但是实际上,却无疑是动摇了官场上长久以来风闻奏事,谏劾合一的惯例。 母庸置疑的是,这两道诏旨传到外朝去,即便是已经在小范围内商定,但是,仍旧会引起轩然大波。 而除此之外,天子刚刚提出的三条措施,也件件桩桩,放到平常都足以引起朝局震动。 扩充科道的员额,虽然是暂时,但是这也是极大的恩赏了。 至于对六科十三道品秩的重新核定,虽然不算什么大事,但也属于更定典制的范畴。 如果说,这两条还算是属于施恩的范畴,不会引起太大的波澜,那么第三条,就真正是彻底的要让朝堂上变了风云了。 这涉及到整个官场流转,甚至是各种出身地位高低的问题! 因为种种原因,清流科道,在朝堂上的地位非常高,属于仅次于从龙之臣的出身,其限制严格,前途也十分光明,当然,竞争也很激烈。 二者虽被并称,但是实际上,因为侍奉经延,且和内阁息息相关,清流的地位,又一向高于科道。 所谓清流,广义上指的是科举进士出身的官员,狭义上,则是专指有翰林经历的官员。 一般情况下而言,殿试之后,一甲前三名会被直接选授为翰林编修,其余人再试之后,优秀者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观政讲读,满三年后散馆,视其成绩,第一档授翰林官职,第二档授御史或其他部院官员,第三档授地方官职。 而且,有清流资历,无论是到部院,还是到地方,都是可以酌情擢升的。 有经延制度在,清流意味着简在圣心,有庶吉士制度在,清流意味着最优秀的人脉关系,有内阁在,清流意味着最平坦的前途和靠山。 此三者,共同铸就了清流在朝堂上的特殊地位。 但是,自从天子登基之后,这种情况显然发生了改变,首先是圣心圣宠,经延讲读,天子虽然从来不曾废弛,但是,对于清流官员,却从无优待,甚至于,在登基尹始,天子便曾下令,经延讲读,止许翰林官员侍奉,其余未授官之庶吉士,一律不得侍讲经延。 再往后,随着王翱入阁,陈循调任工部尚书,高谷因过调任南京,萧镃出任翰林学士,这两年下来,内阁从表面到实质上,都已经和内阁切割开来。 如果说还有什么微弱的联系的话,那么就是,内阁大臣还会轮流侍奉经延讲读。 但是,自从太子出阁之后,内阁大臣便只剩下兼管翰林院事务的王翱仍旧侍奉经延,其余阁臣,轮流为太子讲读,如今仪铭上任之后,王翱也不再侍奉经延,这二者的微弱联系,也就此切断。中文網 无独有偶的是,按照往常的惯例,太子府官员,原本也该和翰林院官员相互兼任,但是,此次太子出阁,天子却直接废掉了这条惯例,令其互不兼任。 如此一来,翰林院没了圣宠,也丢了内阁,剩下的,就只有一帮科考成绩拔尖的同年故旧了。 但是,没有了前两者的加成,就剩下这玩意,有啥用呢? 不错,能够进到翰林院的,不乏一甲前三名的人物,最次的也是二甲前几名的成绩。 可问题就在于,这些庶吉士自己,本身也没有官职啊! 成绩再好,资历再漂亮,总得要能够兑现才有用啊! 现如今,清流面临的尴尬局面就在于,他们引以为傲的清流资历,已经难以兑现了。 从这个角度而言,刚刚被选入翰林院的这一批庶吉士,应该是最惨的,啥好时候都没赶上。 至于天子刚刚提的所谓试职御史…… 在场的诸大臣都有些踌躇,就连一向跟天子步调一致的王文,这回也有些犹豫,试探着道。 「陛下,朝廷向来没有试职一说,此事若行,恐怕需要下廷议!」 将这两年以来,天子对清流的种种举措联系起来,事实上,天子的意图已然非常明显。 在原来的制度当中,清流自科举一甲,二甲选拔产生,通过经延侍讲和先在皇帝面前混个脸熟,然后在散馆时分途,优异者留在翰林院,从编修做起,持续在皇帝身边侍奉,通过漫长的时间成为皇帝的心腹大臣。 在此过程当中,如果外放,那么通常是到京城衙门,提级掌握实权,如果一路升迁,成为侍读学士,便有机会直接转迁进入内阁成为大学士。 这是最好走的路,如果说,成绩不够优秀,那么,便外放到部院或者科道,通过强大的人脉,天子的圣宠,也能够走的顺风顺水。 这么多年下来,清流一直都是这么干的,虽然说,完整的转迁流程,也就是这几年才形成,但是,实际上已经十分成熟了。 然而,天子如今的举动,却无疑是要打破这条路径。 庶吉士不能侍奉经延,那么就失去了在皇帝面前秀存在感的机会,内阁不再选用纯清流资历的官员,那么,清流就失去了最大的升迁渠道。 这种情况之下,清流未来的路在哪,一直都是个谁也说不准的事儿。 现如今,天子给出了答桉。 科道! 不得不说,陈循和他的这一批学生,应该是最后一批,能够享受到清流资历带来的好处的官员了。 如今还在翰林院中的人,其实已经不多了,先是陈循出京的时候,在高谷的一番操作之下,不少中坚力量被贬出京,随后因为军屯之事,又被都察院薅了一波羊毛。 再加上太子出阁后,詹事府塞进去了几个人,到现在为止,原本清流的支柱,在陈循和杜宁的帮助下,都紧赶慢赶的跑出了翰林院这个烂泥潭。 剩下还在翰林院的,要么就是皓首穷经的老书生,要么就是刚刚被选进去的庶吉士。 从这个角度而言,很难说天子是先有改制的念头,还是把这些人都基本扫清之后,再顺势而为提出了这个章程。 如果说,天子所说的能够成行的话,那么自此以后,朝廷的官员流转途径,将发生巨大的变化。 清流之后的流转途径,将变成先入馆做庶吉士,三年后散馆,流转科道「试职」,半年之后,再行考评授官。 在内阁和詹事府这两大晋升途径都被斩断的情况下,这些庶吉士的会被大大压低,会变成和被直接选授为御史的官员同一个起跑线。 到那个时候,第一金贵的,怕是要变成在六部观政的资格,其次是授予科道的进士,再其次才是庶吉士,最后是直接被外放到地方的进士。 这种变动,不可谓不大,虽然说,和在场的人没有太大的直接利益关联,但是,却关系好以后朝堂的官员地位和升迁流程,说是牵扯到众多官员的利益,毫不为过。 就算不提以后,单说这个举措施行以后,清流的含金量必然会大大贬低,这对于现在朝堂上许多依靠清流资历升迁的官员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正因于此,可以看得出来,在这件事情上,天子也十分谨慎,用了商讨二字。 听见王文的提醒,天子倒是反应平静,道。 「诸卿放心,此事朕回头会下发廷议,但是在此之前,朕想听听诸卿的 看法。」 话音落下,在场的大臣们不由松了口气。 天子有这个觉悟就好,他们害怕的就是天子独断专行,直接将此事定了下来,等传到外朝去,引起的舆论风波,必然还要让他们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仅仅只是表达立场的话,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殿中安静了片刻,让人没有想到的是,率先开口的竟然是陈循。 「陛下,臣以为此举虽无先例,但是,未尝不可一试,只不过,庶吉士皆是殿试当中成绩优异之辈,若是试职之后,仍仅授御史之职,是否有些不太公平?」 「以臣之愚见,庶吉士既在翰林院观政三年,那么,试职御史,或可放在观政期间,纳入最终馆选的考核当中,若最终考评出众,授官之时,可以酌情直授掌道御史或都给事中。」 不得不说,陈循现在是彻底学聪明了,大方向上,从来不会跟天子对着干,当然,在此前提之下,他明显还是想要竭力为清流再争取一些利益。 如今眼瞧着清流的地位是保不住了,但是,清流出身的官员,可以擢升品级的惯例,争取一下,或许还能保留。 不过,这个想法,却遭到了陈镒的反对。 「陛下,臣以为不妥,六科都给事中及十三道掌道御史合共十九名,皆是要职,尤其陛下更定其品秩后,其职权更重。」 「庶吉士虽科考成绩出众,且在翰林院观政三年,但是,毕竟未曾接触朝廷,直接授予此等要职,位居诸御史之上,恐难服众。」 开玩笑,别说是天子刚刚给都给事中和掌道御史提高了品级,就算是原来的品级,这两个官职,也是秩小权重的典范。 六科都给事中,对接的是六部的政务,十三道掌道御史,每个都可以干预一省的监察事务。 就凭几个刚从翰林院观政结束的新手?做梦去吧! 不过,陈镒的这番话,虽然是反对授予都给事中和掌道御史,但是,却并没有反对试职和庶吉士擢升品级的问题。 他说完了之后,内阁的俞士悦也沉吟着开口道。 「陛下,臣倒是赞成陈尚书所说,可以将试职半年纳入到庶吉士观政三年当中,并作为最终散馆的考评依据。」 「不过,六科尚还好说,皆在京中,可十三道御史,需出京巡视,察查民情,若仅半年试职,恐难有成效。」 「故而依臣之见,是否可以将试职之期延长至一年,或许更为妥当!」 紧随其后,王翱也道。 「陛下,俞次辅所言有理,半年之期,难有成效,臣以为一年为期,才能看出庶吉士们是否真正才能足够。」 见此状况,朱祁玉往底下扫了一眼,倒是不由感叹这帮人,个个都是老滑头。 这几个大臣各自发表了看法,看似都对这个章程没有什么意见,只在细节上提了建议。 但是,事实要真是如此的话,那么,刚刚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就不会缄默不言,等到王文开口,他们才随之说话了。 这说明,他们并不是真的赞同朱祁玉的想法,只不过不想和他正面冲突而已。 现如今,朱祁玉表示了要下廷议。 那么,他们就更没有必要在这个当口反对了,到了朝堂上,反对的人,自然是一抓一大把。 到时候,再见机行事,自然是更能如鱼得水。 不过,朱祁玉又岂是那么好湖弄的? 见这帮大臣跟他耍这种小心思,他也不戳破,而是笑着道。 「既然诸卿都觉得试职之事可行,那么,今日回去之后,便各写一份奏疏递上来,详细说说自己的看法,回头朕拿到朝会 上再跟百官合议,也算是有个具体的章程!」 啊这…… 老大人们面面相觑,不由有一种上当的感觉。 他们明明只是不想现在得罪天子而已,怎么就莫名其妙的,被天子默认为了觉得试职之事可行呢? 还写一份奏疏递上去,这奏疏要是一写,拿到朝堂上去,他们还怎么作壁上观? 一抬头,看着天子似笑非笑的目光,老大人们脸上不约而同的浮起一丝苦笑。 得,这下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原本想祸水东引,却没想到,自己等人反倒成了天子应付朝议的手段。 无奈的叹了口气,这个时候,他们也不好再多说别的什么,只能拱了拱手,道。 「臣等遵旨!」 见此状况,朱祁玉才满意的点了点头,道。 「既然如此,就辛苦诸位先生了,今日的议事到此就差不多了,除了刚刚朕说的,首辅和次辅还需再辛苦一下,朕这里还有一道诏旨,需要草拟。」 见状,王翱和俞士悦二人不敢怠慢,立刻上前领旨,道。 「请陛下吩咐。」 于是,朱祁玉笑了笑,道。 「朝廷上缺人手,朕身边也缺人手,二位先生回去之后,即刻拟一道诏书,命辽东镇守太监宋文毅回京述职,别的倒是没什么,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宋文毅? 在场众人微微一愣,对于内宫的宦官,他们或许不够熟悉。 但是,辽东镇守太监…… 几个大臣不由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王翱。 与此同时,他们也不约而同的想起,刚刚成敬要调离京中的消息,如此一来的话……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三十五章:宋文毅 “宋文毅?” 南宫当中,听到这个名字,朱祁镇忍不住从榻上坐了起来,直起身子,眉头紧皱。 “你确定,真的是宋文毅?” 重华殿上,一身麒麟袍的朱仪恭敬侍立着,听到太上皇的问话,他轻轻点了点头,道。 “回陛下,的确是他!” “刚刚得到的消息,乾清宫那位,将司礼监太监成敬派去了山西当镇守太监,还特意下了诏旨,说是让成敬协助杜宁整饬山西军屯事宜。” “如今外间都在议论,说宋文毅回京,是要替代成敬,来管着司礼监……” 朝廷上下,向来是各种消息传的最快。 现如今,朱仪已经算是太上皇的铁杆心腹了,至少在朝堂中人看来是这样。 因此,这位成国公,几乎每隔两天,就要到南宫请一次安,是为了干什么,朝廷上下也大多心知肚明。 对于这种状况,倒不是没有大臣私下议论。 但是,一则朱仪的身份尊贵,有国公之爵,二则天子也没有明诏不许大臣拜见太上皇。 所以,这种议论,倒是没有摆到朝堂上来。 于是,朱仪便更加不理会这些议论之声,从原本还遮遮掩掩的到南宫来,到现在大摇大摆的出入南宫,俨然成了太上皇的亲近大臣。 朱祁镇眉头紧紧皱着,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半晌之后,他摇了摇头,道。 “没这么简单!” “成敬出京,不出意外的话,是为了报当年被牵连的仇怨。” “但是,宋文毅回京,却绝不可能是为了接替成敬。” 看着底下朱仪略显疑惑的眼神,朱祁镇继续道。 “这件事情,你应该也有所耳闻,成敬是永乐二十二年的进士,因其才学出众,被选为庶吉士,散馆之后,被派到了晋王府成为奉祠。” “宣德元年,汉庶人朱高煦起兵谋逆,晋庶人朱济熺密取屯粮二十余万石,欲接应汉庶人,被府中内使告发,先皇平叛之后,朱济熺被废,成敬虽未参与,但也因此受到牵连。” “原本,先皇是要判成敬流放充军,但是,成敬以充军之刑会累及子孙,甘愿一死,先皇怜其才能心性,便将其改判腐刑,命其在宫中内书房听用。” “后来……后来郕王开府,需要有饱读诗书之人教导,于是,朕和母后商量着,便将成敬派到了郕王府做典簿,侍奉讲读。” 这桩事情,并不算什么隐秘。 但是,毕竟涉及到皇家,所以,朱仪之前虽然知道,但是,其中诸多细节,却并不清楚。 此刻听朱祁镇提起,心中的有些谜团,也渐渐解开,停了片刻,他问道。 “陛下的意思是,这次成敬出京,是他自己所请?” “就是为了报当年之仇?” 虽然说,成敬在朝中的名声一向不错,但是,朱仪设身处地的想想,换了是自己,要是意气风发的被选为了庶吉士,有着大好的前途,可却莫名其妙,因为和自己丝毫无关的事情,被判了腐刑,终身只能告别仕途,成为一个为士大夫最瞧不起的宦官。 想必无论是谁,有再宽广的胸襟,也难以对此事释怀吧。 “大抵便是如此了。” 朱祁镇点了点头,道。 “整饬军屯一事,晋王府应该牵涉不浅,但是即便如此,也用不着一个深宫宦官出马,不说金濂,就是杜宁自己,在如今的大势之下,只要肯花心思,也不难解决。” “但是,皇帝却派了成敬过去,而且指明让他协助杜宁,除了是想要替成敬报当年的仇怨,只怕没有其他的解释。” 说这话时,朱祁镇不知想到了什么,口气当中带着一丝讥讽…… 朱仪自然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心中念头一动,他便道。 “陛下英明!” “怪不得外朝如今都在议论,说乾清宫那位昏了头了,臣听说,这个消息一传出来,就有不少科道官员,想要上疏进谏。” “可谁想到,那位竟似是早就料到了一般,紧接着就传出了谕旨,说什么科道官员当谨守本分,不得妄议未下廷议之政,更不得擅自过问宫中之事。” “如今想来,可不就是预备着这种局面呢……看来,那位对成敬,果真是宠信有加啊!” 这话听着是感叹。 但是,其中也同样透着一股阴阳怪气的感觉。 闻听此言,朱祁镇的眼中掠过一丝幽暗,轻哼一声,道。 “朕这个弟弟,心计智谋倒是厉害,但是,朕早就说过,圣人,不是那么好当的,所谓日久见人心,日子长了,有些事情,再努力伪装,也难免会让人瞧出破绽。” “成敬……哼……” 看着这位太上皇不屑一顾的样子,朱仪心中叹了口气,但是面上却分毫不露。 他自然能够猜得出这位现在在想什么。 事实上,打从太上皇归来之后,朱仪便有这种感觉,那就是,太上皇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一直有意无意的拿自己和皇帝做对比。 对于天子的优秀之处,这位总是装作不屑一顾,但是,实际上却无比在意。 而相反的,每每当有事情证明,天子不如他,或者是犯了和他一样的问题的时候,他就会无比得意。 对于这一点,朱仪早有察觉。 这次成敬的事情,大约是让这位觉得,天子长久以来的贤明,不过也是伪装而已。 现如今,天子假公济私,让成敬去公报私仇,其实和他当年重用王振,也没什么区别。 当然,在朱仪看来,这区别大了,他相信,太上皇也清楚这一点。 但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显然,太上皇有意无意的,忽略了这其中的差别。 不过,作为一个合格的‘臣子’,朱仪也不会傻傻的说实话就对了。 既然太上皇觉得,把天子当成一个宠信宦官的君王能让他高兴的话,那就这么以为好了。 眼中的得意一闪而逝,朱祁镇很快就回过神来,道。 “不过,他对科道的改革,倒是朕没有想到的,外间现在,应该已经吵翻天了吧?” “回陛下,确实如此!” 朱仪低头回答道。 “消息传出来之后,不少科道官员义愤填膺,觉得天子这是在阻塞言路,不听谏言,已经递了奏本上去,反对对科道的改革。” “不过……” 话到此处,朱仪又有些犹豫。 见此状况,朱祁镇冷笑一声,道。 “不过,倒也没掀起什么太大的风浪,对吧?” 朱仪硬着头皮点了点头,道。 “的确,虽有不少御史上疏抗辩,但是,朝中有分量的大臣,却几乎都没有发声。” “而且,这次是诏旨直下,并非是在早朝上商议,所以,上疏的人虽然有,但是却不多。” “他倒是选了个好时机!” 朱祁镇轻轻哼了一声,脸色似乎有些不悦,道。 “如今,科道御史,大多都在外巡视或者督查军屯,留在京中的风宪官本就不多,他又给都给事中和掌道御史都升了品级。” “不出意外的话,朝中的那些七卿大臣,应该也早得了消息,被暗中敲打过了。” “上头不愿意说话,中间的人拿了好处,底下的人又大多不在,自然翻不起什么风浪。” 明显的听出太上皇的口气不太高兴,于是,朱仪想了想,道。 “陛下,依臣想来,这事恐怕也没这么好解决。” “如今京中的御史的确不多,但是,等到消息传到各地,只怕在外巡视的那帮御史们,可不会安分。” 大明的科道官员,向来不是好惹的。 仗着自己的手里,有风闻言事和谏诤君上的权力,可以堪称是肆无忌惮。 这一次,天子明显是要限制他们的谏诤权,这种状况下,这帮人不反抗才怪。 当然,会不会的两说,既然是在太上皇面前,自然是要捡他老人家喜欢的听。 对于太上皇来说,最爱听的,自然就是天子遇到麻烦的时候。 不过,这一回,朱仪说完之后,太上皇却并没有什么反应,而是皱着眉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见此状况,朱仪虽然心有疑惑,但是,却也识趣的闭了嘴。 一时之间,重华殿中静悄悄的。 片刻之后,朱祁镇似乎终于想到了什么,自言自语道。 “原来如此,朕明白了……” 闻言,朱仪小心翼翼的抬起头,却见太上皇的神色莫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 “陛下,您明白何事了?” “宋文毅!” 朱祁镇将手在桌子上敲了敲,轻声开口道。 “朕明白,皇帝为什么要调他回来了!” “辽东镇守太监,内阁的王翺,之前就是在辽东,朕没记错的话,当初王翺仗剑守城,被言官弹劾,是宋文毅替他说了好话,最终,他才免于责罚。” “他们二人,一向交情不浅!” “此番,皇帝调宋文毅回京,并不是真的信任他,也不是想让他接替成敬,而是想要帮王翺继续站稳脚跟,同时,制衡在内阁当中权势越来越大的俞士悦!” 所以说,当了这么多年皇帝,朱祁镇到底还是有点底蕴的。 至少,朝廷上下的政务,他都是清楚的。 “制衡俞士悦?” 朱仪有些疑惑。 于是,朱祁镇继续道。 “不错,虽然王翺此次栽了一个跟头,但是,内阁还是要用的,既然如此,王翺这个首辅,就还得拉拢着。” “但是,皇帝不许他沾手清流,又不让他在朝中培植势力,那么,王翺想要稳住自己的位子,就只能靠内阁的整体力量。” “问题就在这……” “一个本身在朝中人脉不广,又刚刚经受了弹劾,失去了阁议,又暂时失去了分票权的首辅,该如何压服内阁的其他阁臣呢?” “尤其是,还有这么一个强势的次辅在!” 这番话,看似是在对朱仪解释,但是,实际上,也是朱祁镇在梳理自己的思路。 “俞士悦本就在朝多年,入阁之后,和张敏关系一直颇佳,在外朝当中,他也颇有声望,更重要的是,他跟于谦素来关系很好,朕记得你之前对朕说过,这段时间以来,俞士悦在很多政见上,也和于谦不谋而合,这就说明,他们二人已经不是单纯的私交,而是开始转变成政治盟友。” “这种情况之下,俞士悦在内阁中有势力,在外朝中有盟友,而且,还身兼太子府詹事一职,哪怕他自己不想抢王翺的风头,可在他的衬托之下,王翺只会越来越没有存在感。” “所以,这个时候,王翺能够依靠的就只有……” “圣宠?” 这个时候,朱仪也‘反应’了过来,略有些惊讶,道。 “不错,圣宠!” 朱祁镇得意的点了点头,道。 “内阁说到底,依仗的是天子的权势,王翺这个首辅,既然靠不了别的,那么,只要拿到了圣宠,依旧可以压服整个内阁。” “尤其是在现在这个时候,王翺外无强援,内有强敌的情况下,天子将宋文毅调入京中,其实就是想通过宋文毅,彻底将王翺收入囊中。” “原来如此……” 朱仪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一脸叹服,道。 “陛下果真圣明,朝堂上的所有蛛丝马迹,都逃不过您的法眼!” 面对这番恭维话,朱祁镇却只是摆了摆手,道。 “如此一来的话,那朕原先的想法,恐怕就要改一改了。” 看着朱仪露出的疑惑之色,朱祁镇解释道。 “虽然朝野议论,宋文毅是为了接替成敬回来的,但是,朕最初并不这么觉得,因为宋文毅此人,当初和金英有旧,借着金英的关系,朕对他也算颇为看重,这才遣他出镇辽东。” “只不过,他出京的早,所以,这层关系知道的人不多,可即便如此,皇帝对他,也不会不防,就算调他回来,也不会让他接触朝政。” “但是,想通了刚刚的这一节之后,朕的看法就改变了,既然皇帝看重的,是宋文毅和王翺的关系,而如今他想要限制科道,又需要内阁来调和内外,那么,就必须得让宋文毅担任要职。” “不然的话,宋文毅回京,就毫无意义。” “当然,掌印太监肯定是不可能的,除了掌印之外,一个怀恩,一个舒良担着秉笔太监,所以,宋文毅这次回来,大抵是个司礼监少监……” 拧眉思索了片刻,朱祁镇忽然招了招手,对着内侍吩咐了两句。 随后,在朱仪一头雾水的目光当中,几个内侍迅速在桌案上,铺开了一层宣纸。 朱祁镇提起御笔,沉吟片刻,挥毫泼墨,在上头大笔一挥,写了两个字,随后,又命人拿出一枚私印,盖了上去。 待得墨迹微干,朱祁镇才命人,将宣纸送到朱仪的面前,道。 “伱此次回去之后,想个法子,当面将此物交给宋文毅,就说是朕赐下的,别的不必说,且看看他的反应,然后再来回奏!” 朱仪看着面前宣纸上的“忠毅”二字,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拱了拱手,道。 “臣遵旨!” 于是,朱祁镇点了点头,道。 “你上次对朕说的,军府之事,朕考虑过了,如今的英国公府,的确力显不足,所以,你若觉得有把握,去做就是了,但是勋卫之事,且放一放,朕知道,各家勋贵都上心着这件事。” “但是这件事上,朱鉴说的对,毕竟涉及禁卫,不可操之过急,朝廷不是已经遣了人去边境遴选吗?待到他们回来,开始真正编制幼军之事,再顺势提起此事便是!” “是……” 闻言,朱仪眸色一凛,但是,仍旧只是拱手领命,什么也没有说。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三十六章:又是宋文毅? 出了南宫,坐在马车上,朱仪摸了摸眼前装着太上皇题字的锦盒,心中一阵思索。 对于这个宋文毅,他知道的不多。 这其实也正常,成国公府毕竟是勋爵之家,虽然不似朝中那帮文臣一样对宦官避之不及,但是除非像王振,金英这样的大珰,不然也不至于上赶着去结交。 镇守太监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放到各地,怎么也有几十个人,宋文毅出京的时候,朱仪还没有怎么涉足朝局,自然没有打过交道,也不清楚,此人的来历根底,性情脾性。 不过,看今天太上皇的反应,对于宋文毅回京,他显然是乐见其成的,尤其是初听此人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神色,虽然意外,但是,更多的却是惊喜。 这其中必然有什么渊源! 但是具体是什么,刚刚在殿中的时候,朱仪探了探,但是,朱祁镇却没有多说,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了。 那么,这一点,天子清楚吗?是清楚其中的渊源,故意将宋文毅调回,还是像太上皇所猜测的那样,并不知其立场,为了施恩王翺,所以让他回京? 朱仪的眉头紧紧的拧了起来,一阵思绪不畅。 片刻之后,他轻轻摇了摇头,这件事情的关键,在于宋文毅到底是什么立场,曾和太上皇有过什么渊源。 缺了这个关键信息,拼图便无法完成。 这不是干想就能想出来的,于是,他便索性便将此事暂时放到脑后,将目光重新落在眼前的锦盒上。 太上皇让他将这副题字交给宋文毅,毋庸置疑,是想要试探他,但是,怎么交,却是一个问题。 直接给肯定是不行的! 如今的朱仪,在京城当中也算是一号人物,尤其是上次为任家求情之后,朝野上下,已经有不少目光,注意到了他这个人。 他想要将这副题字交给宋文毅不难。 但是,既然能被太上皇和天子同时看重,这个宋文毅,想来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现在是天子在位,此次回京,也是天子将他调回来的。 所以,宋文毅只要稍有一点政治敏感度,就会和太上皇划清界限……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想要试探出他的真实态度,那么,就不能这样直接转交,需要有一个合适的契机。 至于这个契机在哪…… 朱仪思索了片刻,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轻轻掀开帘子,对着身旁的清风吩咐了两句。 于是…… “什么?” 文华殿中,朱祁钰听到舒良的禀报,脸上微微一阵意外,紧接着,就是感到有些啼笑皆非,手里正批着的奏疏,也撂到了一旁。 见此状况,舒良站在一旁,也是一阵苦笑,道。 “皇爷,您没听错,国公爷打算让徐有贞以送礼的名义,邀请宋文毅到府中宴饮,借机送出去那副题字,这可真是……” 想到二人的身份,舒良也是一阵苦笑。 天知道,今天他前后脚得到朱仪和徐有贞二人传信,说这是个‘天赐良机’的时候,这位东厂提督太监的表情,有多么精彩。 重新又看了看二人通过舒良分别递过来的密奏,朱祁钰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道。 “这可真是选了个好人手!” 舒良无奈,没有开口。 但是,朱祁钰却收敛了笑容,道。 “朕并非说笑,这件事情,的确徐有贞来办,要合适的多。” “他和朱仪不一样,朱仪早已经摆明了‘是’太上皇的人,但是,徐有贞至少明面上,还是借着陈循的东风,进了詹事府,在朝堂之上,他和南宫没什么牵扯。” “除此之外,这个徐有贞是个出了名的官迷,喜欢钻营,这一点,熟悉他的人也都清楚,所以,他去结交宋文毅,也不会惹人怀疑。” 天子的口气轻松,舒良也在旁跟着附和了一声,道。 “皇爷英明,确实如此,勋贵大臣去结交宋文毅,动静太大,也只有徐学士,既能放得下身段,又不会被人过分关注了。” “不过,这宋文毅刚刚回京,怕是不好得见……” 这话的口气颇有几分谨慎在,朱祁钰瞥了他一眼,道。 “这就要看徐有贞的本事了,这个人,可不是个简单人物,你等着看便是。” 于是,舒良点了点头,不知为何,他罕见的有些踌躇。 但是,片刻之后,他还是小心翼翼的道。 “皇爷,不是奴婢要挑拨是非,但是,这宋文毅……” 后边的话,舒良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是,朱祁钰自然是能听得懂的,直接道。 “你是想说,这个宋文毅不可信?” 舒良想了想,撩起衣袍跪在了地上,道。 “皇爷,奴婢不敢揣测皇爷圣心,但是,如今外间都在谣传,说宋文毅回京,是要接替成公公,负责司礼监。” “这宋文毅明显和太上皇有什么牵连,奴婢担心,他不会和成公公一样,一心为皇爷效命。” “皇爷,宫中内宦,忠心可靠的不少,除了奴婢和怀公公之外,司礼监少监许源,司设监太监廖官保,御马监少监郝义,都可暂代司礼监一段时日,待成公公办完了事回宫,再交回便是。” “司礼监毕竟权重,这宋文毅,皇爷还是要再考量考量啊……” 朱祁钰望着跪在地上的舒良,片刻之后,他摇了摇头,道。 “你起来吧!” “是……” 舒良小心翼翼的起身,往前走了两步,神色有些惴惴。 见此状况,朱祁钰道。 “伱说的没错,这宋文毅和太上皇的确关系匪浅。” 开口第一句话,朱祁钰就让舒良感到一阵意外。 眼瞧着舒良惊讶的表情,朱祁钰笑了笑,道。 “这件事情,知道的人不多,朕也是从金英给朕的信中,才知道的。” “宋文毅此人,原本是个读书人,后来屡试不第,才托了关系,进了宫中,他刚进宫时,还是先皇在位,当时,王振被派去伺候太上皇,他就在王振手下做事。” “但是,此人因为有几分学问,时常暗暗和王振较劲儿,可他偏偏,又没有王振谄媚的工夫,所以,时常被王振比下去。” “后来,太上皇继位之后,更加宠信王振,于是,他便被处处为难,性子也慢慢沉了下来,情知自己得罪了王振,在宫中继续待下去,怕是处境会越来越恶劣,所以,便求到了金英那。” “金英尚佛,这宋文毅便投其所好,倾尽家财,重建了崇福寺,给金英供了长生牌位。” “后来,在金英的帮忙下,他凭自己的一点拳脚工夫,在太上皇到猎场的时候,跟在旁边露了几次脸,于是,在金英的建议下,他就被太上皇外放到了辽东,当镇守太监。” “在金英给朕的信中,说此人面善心诈,擅于钻营,虽然有几分能力,但是,却容易为财名利禄所惑,并非真正的向佛之人……” 原来如此。 舒良眨了眨眼睛,没想到还有这么一节内情在。 不过,这也正常,相对于王振,金英这一辈人,舒良进宫的时间要短的多,所以,对很多宫中秘闻,也不清楚。 如果要是问他如今宫内的内宦底细,他能说的八九不离十,但是,像是镇守太监这些,他就不甚清楚了。 可是…… “皇爷,既然如此,您还是要用宋文毅?” 大着胆子,舒良又开口问了一句。 不过这一回,朱祁钰却并没有多说,只道。 “朕自有分寸,你不必担心!” 停了片刻,见舒良仍旧面带忧虑,朱祁钰摇了摇头,道。 “舒良,你,还有成敬,怀恩,兴安,你们这些人,朕素日对你们管教颇严,但是,这是因为,朕把你们当自己人。” “身为宦官,太出风头不是好事,你们替朕尽忠职分,朕要替你们的以后考虑。” “前些日子,朕已经让人给金英下诏了,让他在南京多购置些田产,庄子,宅子,把年老被放出宫的宦官收拢起来,留个栖身之地。” “朝局毕竟凶险,你执掌东厂,消息灵通,见到的形形色色的人也多,应该清楚,外头那些大臣,口蜜腹剑的多得是。” “所以,朕拘着你们,有些事情,不让你们做,是为了以防后患,想让你们以后能平平安安的得到荣养,不会落得个晚景凄凉,或者是被当了替罪羊。” “可有些时候,有些事终归是得有人做的。” “忠心的人有忠心的用法,宋文毅这样的人,也有宋文毅的用法……” 啊这…… 舒良万没有想到,天子用宋文毅,会是这样的理由。 一时之间,他不由愣在了原地,心中不由百感交集。 片刻之后,舒良跪了下来,涕泪横流,道。 “奴婢谢皇爷天恩,皇爷对奴婢等人的好,奴婢没齿难忘,奴婢……奴婢……” 舒良一向伶牙俐齿,但是,不知为何,在这个最该表忠心的时候,他却什么花哨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胸口闷闷的,说不清楚是什么情绪。 过往时候,他自然也是对朱祁钰无比忠心,甚至于,还带着崇敬,但是,直到刚刚那一瞬间,他才觉得,有这样的主上可以效忠,哪怕是叫他下一刻去死,他也是愿意的。 心中越是激动,话越说不囫囵,这是首次,也是唯一一次,这位权势煊赫的东厂提督太监,在皇帝的面前如此失态。 多年之后,每每当舒良想起今天的场景,却依旧能够感受到如今的心绪…… 朱祁钰也有些惆怅。 重活一世,他的确改变了很多。 对待舒良等人,与其说,他是顾虑他们的处境,不如说,他是在愧疚前世那个懦弱的自己。 换了前世的他,根本不会想到舒良等人的以后。 奴婢而已,用得上他们,是他们的福分。 但是,经历过一次死劫,他明白了许多,也清醒了许多。 如同朝臣们天天赞颂的一样,这一世的朱祁钰,更像一个圣人,完美……但鲜少有寻常人的情感。 朱祁钰并不知道,这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但是,他知道这是一条正确的路。 只不过,在这条路上,他也有自己仅存的私心。 吴太后,汪氏,杭氏,济哥儿,慧姐儿……这些亲人,让他感受到自己是一个鲜活的人,不再是那一缕游荡在紫禁城上的孤魂。 王文,于谦,舒良,成敬……这些曾忠心耿耿,为自己而死的人,则能够时刻提醒他,自己不是真正完全没有感情的,高高在上的帝王。 这既是出于前世的愧疚,也是为了让他自己,能够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说白了,朱祁钰并不是朝野上下所认为的,甚至都不是此刻舒良所以为的,那种心怀悲悯,对大臣奴婢关怀备至的皇帝。 他仅仅只是,对这有限的几个人,有格外的宠爱罢了…… 好半晌,舒良才止住了激动的情绪,在地上磕了个头,道。 “奴婢失态,请皇爷恕罪。” “起来吧。” 朱祁钰却没有在意,看着舒良恢复了平静,他继续开口道。 “宋文毅这件事,朱仪和徐有贞想试探,就让他们试探,到时候,如实回奏便是。” “还是那句话,朱仪那边,让他自己临机专断,至于徐有贞,就让他当自己就是太上皇的人,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一心一意的,替太上皇做事就是,现在,还不到该用他的时候。” “奴婢遵旨。” 舒良拱手领命,算是彻底放下了心来。 他原本担心的,其实也只是天子不知道宋文毅的真面目,错信了人而已。 但是现如今,天子既然已经知道宋文毅是何等样人,那么,舒良自然也明白,天子有自己的考虑。 还是那句话,舒公公向来谨守本分,要不是司礼监太过紧要,今天他也不会贸然开口的。 片刻之后,殿门处出现一道人影,正是守在殿外的怀恩。 见此状况,舒良便知道,怀恩必定是有急事要禀。 于是,他立刻退到了一旁。 随后,怀恩才走进来,拱手道。 “启禀皇爷,仪铭大人已到京师,刚刚递了牌子,要求见皇爷!” “仪铭?” 朱祁钰皱了皱眉,道。 “这么着急?说是什么事了吗?” 算算日子,仪铭也的确该到京城了,但是,他一向是个稳重的性格,这刚到京城,就递牌子请见,难不成有什么急事? 这…… 怀恩犹豫了一下,还是道。 “回皇爷,奴婢刚刚问了一句,听仪学士的意思,似乎是和辽东镇守太监宋文毅有关……”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三十七章:仪铭带来的消息 “臣仪铭,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华殿中。 朱祁钰看着底下一身绯袍的老者一丝不苟的行礼,心中感慨万千,亲自从御阶上走下来,将仪铭扶了起来。 “先生快快请起,不必如此多礼!” 和其他人的客气称呼不同,仪铭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朱祁钰的先生。 成敬毕竟是宦官,虽然才学出众,但是论身份,还当不起他这个郕王的王傅。 所以,真正负责教导朱祁钰的,恰恰就是仪铭,虽然说他并没有王傅之名,但是,作为郕王府的长史,仪铭却是他实实在在的老师。 正因于此,当初朱祁钰登基后,虽然给仪铭升了官,可并未调入中枢,在朝中还颇引起了一阵议论。 “礼不可废!” 仪铭已经不年轻了,甚至可以说是很老了,朱祁钰没记错的话,过了这个年,他老人家就七十了。 论资历,他并不是正经的进士出身,而是举国子监入仕,但是,要论才学,这满朝上下,能比得上他的,恐怕不多。 仪铭的父亲仪智,是朝野有名的大儒,更重要的是,他是太宗皇帝钦点的,负责教导当时的皇太孙,也就是后来宣宗皇帝的老师。 若不是因为仪智进到太孙府时已经七十五了,年纪太大,他必然也是一代名臣。 作为仪智的儿子,仪铭自幼家学渊源,是十分罕见的,没有进士出身,却被破格选入翰林院担任修撰的官员。 除此之外,他还负责过宣宗实录的修撰,虽然不是清流,但是,在士林当中的声望,却丝毫都不比清流要差。 正因如此,仪铭才会被陈循举荐,来做这个翰林学士。 朱祁钰自然知道他的性格,苦笑一声,倒是也不勉强,待得仪铭一板一眼的行过礼后,他方道。 “先生这两年辛苦了,您如此高龄,还为朕东奔西走,是朕之过!” “朝廷风雨飘摇,臣身为郕王府潜邸之臣,自当以身作则,率先垂范,以彰陛下德行,岂可借口年迈推辞,陛下命臣等王府旧臣四散为官,是大公无私,何谈有过?” 客气了两句,朱祁钰回到御座上,也命人给仪铭赐了座。 随后,他便问道。 “先生风尘仆仆,刚到京师便来见朕,可是有何急事?” “陛下明鉴,臣此来有二事,需禀明陛下。” 说着话,仪铭起身,开口道。 “其一,是为辽东镇守太监宋文毅调回京师一事,其二,则是为了锦衣卫镇抚使杨杰。” 听到后头这个名字,朱祁钰立刻就直起了身子。 “杨杰?” “先生有他的消息?” 仪铭似乎没有料到,朱祁钰的反应会这么大。 愣了愣,他开口道。 “回禀陛下,臣接到调任旨意后,正准备离开肃州时,忽然有一名男子到了臣的府中,他声称是奉了镇抚使杨杰之命,有一份密疏,要上呈陛下。” “当时,他拿出了杨杰的令牌,并且持着陛下一份命地方官员协助杨杰便宜行事的密旨,称事关重大,需要速速进京,并要求臣不得提前泄露消息。” “臣核验过令牌和旨意后,便加快脚程,到了京师之后,立刻来见陛下,这是那名使者,命臣转交陛下的信物,请陛下御览。” 说着话,仪铭从袖中拿出一份封的紧紧的密信,递了上来。 内侍将密信摆在御案上,朱祁钰扫了一眼,上头用小楷写着“镇抚使杨杰启奏”几个字,倒是看不出什么来。 抬手将其拆开,快速的浏览了一遍,但是让人意外的是,其中的内容,却是一份请罪疏。 这封信中,杨杰称自己水土不服,自到宣府之后,便一病不起,耽搁了朝廷事务,特此上疏请罪。 看完之后,朱祁钰的眉头便紧紧的皱在了一起。 有些古怪! 杨杰不在宣府,这是肯定的。 而且,刚刚仪铭也说的很清楚了,来找他的人,持着朱祁钰给杨杰的密旨。 这就说明,来人并没有要向仪铭隐瞒杨杰除了遴选府军前卫外,另有秘密差遣的事实。 但是,这封信中,写的却是杨杰一直都卧病‘在’宣府的事…… 沉吟片刻,朱祁钰开口问道。 “先生,将此疏交给你的人可还说了其他的什么?” 见天子慎重的样子,仪铭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也知道事情恐怕不小,于是,立刻答道。 “他什么都不肯说,只说要将密疏交给陛下。” “不过,此人没有官身,也不是驿站的驿卒,他虽拿了密旨,臣也看过不像假的,但是,臣没有接到朝廷命杨杰便宜行事的消息,所以恐其伪造旨意,便要求先看过密疏内容,再行上奏。” “那名信使犹豫了一下,便将信拆开,由臣检查过没有问题后,这才转呈了陛下。” 是这样吗? 朱祁钰皱着眉头,将那封信又看了一遍,但是,却始终没有看出什么来。 这个时候,侍奉在一旁的舒良却突然开口,道。 “皇爷,奴婢斗胆,可否让奴婢瞧一瞧这封信?” 君臣奏对,突然被一个宦官打断,底下的仪铭顿时脸色有些不好看。 但是,他虽然是儒学大家,可也不是不懂世故,倚老卖老的老古板,看着舒良身上的蟒衣,他就知道这不是普通的内宦。 神色虽然不满,但是,在没弄清楚舒良身份之前,他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舒良向来谨守本分,他在这个时候开口,想必也不是无的放矢。 稍稍犹豫了一下,朱祁钰还是点了点头,将信交给了他。 接过密信,舒良看了一遍,明显也没有看出什么来,皱眉思索了片刻,舒良的目光忽然落在信纸背面淡淡的墨迹上。 踌躇了一下,舒良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将手里的信纸交给了一旁的怀恩,自己则是拿着信封,小心翼翼的沿边撕开。 在看到信封内页的一瞬间,舒良的神色陡然一变,旋即,他便疾步上前,将信封轻轻摊开,放在了御案上。 “皇爷,您看……” 朱祁钰目光落在眼前的信封上,目光一瞬间便凛然起来。 因为,就在这信封内页的右下角处,有一个小小的,用细细的墨笔勾勒出的,咧着一张大嘴,笑嘻嘻的鬼头。 虽然只有简单的几笔,好似是随手涂鸦一般,但是,看的久了,却莫名的让人感到心中有些发寒。 孤魂! 这个朱祁钰当初特意选出的精锐组织,一共有十个小队,每个小队都有独属于自己的标志。 这个笑脸鬼头,正是朱祁钰派到杨杰身边的那支小队的标记。 看到这只鬼头的一瞬间,朱祁钰立刻抬起头,对着仪铭问道。 “这封信,都有谁接触过?送信之人现在何处?” 或许是因为这个标志太过意外,以至于,朱祁钰一时之间,顾不上自己眼前站的是曾经教导过他的老师,一身帝王气势直逼而来,让仪铭感受到一阵强大的压迫感。 身子都不由自主的弯了弯,仪铭赶忙道。 “回陛下,这封信除了臣和那个信使外,没有任何人接触过,至于那个信使,现在安置在驿站当中。” 闻听此言,朱祁钰沉吟片刻,示意怀恩将御案上的信封送到仪铭的面前,问道。 “先生既然检查过这封信,那么,可注意到了,这信封内页中的图案?” 这话声音平淡,但是,仪铭却莫名的感受到,自己面前的压迫感,比刚刚要更强了。 目光落在这状若涂鸦的图案上,他拧眉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 “回陛下,臣当时并没有刻意检查信封,但是,这枚图案,若是有的话,臣不至于没有注意到。” 言下之意,最初仪铭拿到这封信的时候,这上面是没有这个图案的。 这个时候,舒良也压低声音,开口道。 “皇爷,如果仪学士检查时,这上面没有这个标记,那么,就只有可能,是被人后来加上的。” “仪学士刚刚说,这封信除了他和那个信使,没有其他人接触过……” 这话的意思,已经不能再清楚了。 朱祁钰看着眼前小小的图案,没有说话,只是看了舒良一眼,后者立刻心领神会,道。 “皇爷,奴婢这就去驿站,把人带过来!” 说着,这位舒公公后退两步,便疾步离开了文华殿,留下仪铭站在殿中,还没有从刚刚天子的气势震慑当中回过神来。 看着舒良离去的背影,朱祁钰收了心神,心中却升起一丝忧虑。 现在的情况已经很明显了,这封信的内容,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内容,并没有写在信上。 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为了预防消息泄露。 既然除了仪铭之外,只有那个信使接触过这封信,那就说明,这个鬼头是他后画上去的。 如此一来,这个信使的身份就不言自明了。 可问题就在于,孤魂是一支绝对忠心,只听命于朱祁钰的队伍,临行之前,朱祁钰给孤魂下的命令,是保护杨杰的安全。 既然如此,那么,哪怕牺牲性命,孤魂也会矢志不渝的执行这道命令。 但是现在,孤魂却一个人回到了京师,难道说…… 朱祁钰的目光陡然一寒,眼中不由浮起一丝杀意,虽然转瞬即逝,但是,那一瞬间,殿中降至冰点的氛围,却仍旧让底下的仪铭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一刻,仪铭终于才清楚的感受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已经不是当初他在郕王府教导的那个皇子了。 虽然看似没什么不同,但是,两年的时间,这位郕王,已然成了一位真正的帝王。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仪铭完全不复最初进殿时的自然,壮着胆子,他开口问道。 “陛下,可是出了何事?” 这一句话,让朱祁钰总算是意识到,底下还有个人。 于是,他暂时将自己刚刚的想法抛到脑后,收敛了气势,但是,却没有对仪铭多说什么,只道。 “先生不必担心,的确出了些事,不过,具体情况如何,还要等那信使来了,才知分晓。” “不谈这个,先生刚刚说除了这封信,还有关于宋文毅的事要禀奏,是什么事?” 这明显是在岔开话题。 但是,仪铭也不是什么喜欢追根究底的人,这件事情能够让天子如此失态,显然不是什么小事。 天子不愿意说,还是不要多问的好。 于是,仪铭拱了拱手,道。 “陛下,臣此次进京,一路上听到一些传言,说陛下调宋文毅进京,是为了接替成敬公公,负责司礼监,臣斗胆进谏陛下,宋文毅此人,虽有才能,但是喜好财货。” “镇守辽东多年,他时常收受贿赂,更有甚者,还屡屡巧立名目,克扣军饷,此番陛下清查边境军屯,宋文毅虽然向朝廷献出了不少私田,但是,也可见其平时在辽东之猖獗。” “臣虽在甘肃,但是,之前金尚书彻查军屯案时,便曾对臣提起过此人。” “此辈宦官,若交由其来负责司礼监,恐有损陛下圣德,更有甚者,可能会祸乱朝纲。” “故此,臣斗胆请陛下三思,另择得力内宦,接替成公公。” 这番话,仪铭说的十分认真,显然,他早就准备好了。 如果换了别的时候,朱祁钰或许还有心情对他解释一下,但是,刚刚出了这样的事,此刻他的心思,早就不在一个区区的宋文毅身上了。 何况,宋文毅的事,金濂和户部的禀奏当中,都提到过,他心中早就有底,还是那句话,调宋文毅回京,自然有朱祁钰自己的想法。 但是,这个想法,现在既不能跟仪铭说,也没有心情跟他说。 于是,沉吟片刻,朱祁钰道。 “此事朕知道了,待宋文毅回京,朕会亲自问他,先生不必担心。” 仪铭怎么也算是在官场多年,一听这话,就知道天子在敷衍他,不由有些失望,拱了拱手,正想再度开口,却见天子已经又继续道。 “先生一路舟车劳顿,想必还没来得及歇息吧,驿站简陋,东城处有一座宅邸,虽然不大,但是胜在清净,便赐给先生,暂时住着。” “朕稍后会派人去驿站,将先生的行李搬过去,朝事繁忙,朕不得空亲自设宴给先生接风洗尘,就先命御膳房做些吃的,先生可以在偏殿先用一些,等宅子那边收拾好了,朕再命人送先生出宫!” 这话听着像是商量,但是实际上,根本没有给仪铭拒绝的机会。 想起刚刚的那件事,仪铭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拱手道。 “谢陛下体恤,陛下隆恩,臣感激莫名。” “嗯……” 见此状况,朱祁钰的脸色才好看了几分,道。 “那先生便到偏殿暂歇吧,对了,刚刚密信的事,先生切记,莫要对任何人提起,便当此事从未发生过,明白吗?” 话音平淡,但是,仪铭却不由心中一凛,认真的拱手道。 “请陛下放心,臣必定守口如瓶!”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三十八章:议事 坐在偏殿当中,仪铭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宫宴,明显有些食不甘味。 想起刚刚和天子的奏对,仪铭一时之间有些出神。 所以说,这就是为什么官场中人,都拼了命的,削尖了脑袋,想要往京中留着的原因。 这才短短两年多的时间,再度回京,仪铭却觉得,自己完全摸不透天子的性情了。 从带他过来的内侍口中,他已经知道,刚刚在御前的蟒衣太监,就是大名鼎鼎的东厂提督舒良。 结合刚刚天子的话,仪铭很清楚的意识到,他现下是被软禁在宫中了。 至于原因,当然是因为他刚刚带来的那份密信。 杨杰,这个昌平侯府的嫡子,他此去边境,究竟肩负着什么秘密的任务,以至于,天子听到他的消息,竟会如此动容? 那个信使,是什么身份?那个小小的鬼头标记,又代表着什么? 外间一直都说天子登基以来,对内宦约束甚严,但是,刚刚在殿中,那舒良却敢如此无状,是外间传言有误,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还有宋文毅,据仪铭所知,天子之前在宫里时,和宋文毅并没有什么交际,为什么现如今竟然会突然调他回京,接替成敬这么重要的位置?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谜团,都让刚刚进京的仪学士真切的感受到,这朝堂上的水,简直是深不可测。 勉强用了些膳食,仪铭心神早就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不知过了多久,外间的一阵响动,让他回过神来。 隔着殿门望出去,仪铭隐约看到广场上有几个绯袍大臣,急匆匆的走过,有文有武,其中甚至还有身着麒麟服的勋贵大臣。 他起身想要往外头瞧瞧,但是,刚到殿门处,就被两个内侍给拦住了。 看着他们为难的神色,仪铭也没有继续往前走,只是看着外间的几个大臣匆匆走进了文华殿,神色有些复杂…… “陛下,几位老大人都在外头候着了。” 文华殿中,怀恩轻手轻脚的走上前,低声禀报道。 于是,朱祁钰总算放下手里刚刚命人誊写下来的,长长的文书奏报,轻轻舒了口气,道。 “宣吧!” “是……” 怀恩退了出去,不多时,几个绯袍大臣,便紧跟着内侍走了进来。 其中,文臣五人,以户部尚书沈翼,内阁王翺,俞士悦为首,后头跟着的,是兵部侍郎项文曜,李实,武臣三人,以昌平侯杨洪为首,紧跟着的是靖安伯范广,都督同知武兴。 几人虽然不知到底是何事宣召他们,但是,他们皆是心思灵敏之辈,单看这个召见的阵容,便隐隐猜到了什么。 因此,这一路上,他们的神色都十分严肃,一句话都没有多说的意思,进殿之后,殿中的气氛也明显并不轻松,几人各自行礼,道。 “臣等参见陛下!” 朱祁钰命人给他们赐了座,目光复杂的看向了一旁杨洪。 感受到天子的注视,杨洪的心中顿时升起一阵不安,一抬头,正巧对上这道目光,于是心中顿时一沉,正要开口发问,却听得天子已然开了口。 “今日召诸卿前来,是因为朕收到了锦衣卫送来的一份紧急军报,这份军报,来自于镇抚使杨杰!” 出于消弭孤魂存在的考虑,朱祁钰并没有细说其中的关节,而是直接说军报由锦衣卫呈上。 众人也不疑有他,他们的精力,早就已经被杨杰的名字所吸引了。 一瞬间,在场诸臣的神色各异,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并不知道杨杰前往边境的真正目的,因此,他们的脸上更多的是疑惑。 似乎是在想,一个前去遴选禁军的镇抚使而已,能有什么紧急军报,从他的手中传出来…… 但是,在场为数不多知道内情的沈翼和范广二人,却第一时间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杨洪。 果不其然,杨洪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立时便有些坐不住了。 事实上,这段时间,京城当中,最操心边境消息的人,恐怕就是他了。 杨杰自从入了草原之后,便杳无音信,什么消息都没有传回来,杨洪几乎是三天一封家书,给宣府送去查问消息。 但是,得到的回复,却始终是什么都没有。 如今,骤然从天子口中听到了儿子的名字,一时之间,他顾不上什么礼节,立刻起身拱手问道。 “陛下,小儿如今……” “暂时安好!” 似乎是预料到杨洪会问什么,天子没等杨洪说完,便开口答道。 话音落下,杨洪一直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了几分,但是,很快,他就察觉到了天子刚刚话中的小小细节。 暂时? 无独有偶,其他人自然也注意到了天子的说法,于是,脸上的疑惑越发便的重了几分。 见此状况,朱祁钰便道。 “这件事情乃是机密,所以,诸卿并不知晓。” “当初商议这件事时,范都督在场,便让范都督来说吧!” 话音落下,在场诸人的目光,都落在范广身上,但是,神色却各有差别。 应该说,天子的这个举动很正常。 毕竟,这件事情既然令天子如此重视,那么,其中根由必定十分复杂。 若是三言两语也就罢了,但是,既然事态复杂,那么,哪有让君父向臣子逐一解释的道理。 所以,指定一个大臣来详述,十分正常。 但是,问题就在于,天子指定的这个人,是靖安伯范广! 当然,无论从身份上,还是从执掌上,范广来说都没有问题。 问题就在于,范广是个武臣! 事到如今,在场的大臣基本也能看得出来,杨杰此去边境,并不单单是为了遴选府军前卫,他发来的军报,能够让天子如此重视,也必然牵扯极大,很有可能是关系到边境局势。 这种情况下,天子点谁来替他对大臣们解释来龙去脉,其实很大程度上,代表着一种态度。 这往往意味着,在接下来可能遇到的状况当中,谁会受到天子的倚重,拿到主导权的问题。 要知道,当初土木之役的军报传来之时,代表孙太后和当时还是郕王的皇帝陛下,向群臣宣布这个消息的,就是如今在朝中最受倚重的于谦! 那个时候,于谦还只是一个兵部侍郎,比他声望高的,有王直,胡濙等一干老臣,比他更熟悉边务的,也有军府的一干武臣。 但是,当时是于谦来宣布这个消息,理所当然的,后续的主导权,也就被于谦所代表的兵部给掌握了。 如今,天子让范广来代为解释此事,是否也有这种用意? 老大人们心中念头转动,但是,却也没有人不长眼到站出来对此表示异议。 于是,范广上前两步,拱手道。 “臣遵旨。” 随后,他转过身,对着底下几个大臣开口道。 “诸位大人,此事还要从当初春猎时,孛都出逃说起。” “当时,孛都连夜从春猎场上逃出京师,轻车简从,很快便逃出了边境。” “为了探查他出逃的原因,陛下命锦衣卫和兵部,从不同渠道撒下人手,探查草原局势。” “不久之后,得到消息,孛都之所以出逃,是因为草原乱局将起,他担心我大明得到消息后,将其扣押在京,故此才冒险连夜逃走。” “这么说,是草原又有战事?” 听了范广的话,在场几个大臣,不由相互对视了一眼,随后,王翺斟酌的词句,问道。 “孛都既然如此匆匆逃走,说明此事必定和瓦剌有关,之前紫荆关一战,瓦剌虽然元气大伤,但是,实力仍旧不弱。” “而且,之前使团出使的记录,老夫看过,明显能够看出,也先虽断一臂,但是,对瓦剌的掌控力不弱反强。” “这种情况之下,能够让孛都如此着急回去的,难道是……脱脱不花起兵攻打瓦剌了吗?” 不得不说,王翺毕竟曾经在边境镇守多年,对于边境局势的判断,还是很精准的。 仅凭只言片语,便推测了个八九不离十。 但是,与此同时,看着底下其他大臣茫然的样子,朱祁钰不由叹了口气。 瓦剌和鞑靼,一直都是大明威胁最大的敌人,打从立国的时候起,朝廷每年在边境花费的精力,一直是最多的。 然而,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大明大多数的官员,对于他们的了解,却基本上只来自于民间议论。 至于说要掌握其中的消息动态,更是无从谈起。 从孛都出逃,到如今已经有小半年的时间了,也就是说,草原上的战事已经打了好几个月了。 但是,朝堂上对于草原的了解,却依旧少的可怜。 甚至于,可能大多数的官员,甚至都不知道草原起了战事。 这其中,固然有不可抗的因素,比如说,草原广阔,蒙古各部族时常迁徙,搜集消息困难,再比如,在边防政策上,大明从仁宣以后,一直偏向于守势。 可是,除了这些之外,更多的其实还是朝中诸多大臣,对草原部族的轻视。 这种轻视,来自于中原文明长久以来根深蒂固的优越性,在很多士大夫看来,草原部族不懂礼义道德,不会制造铁器,也不会种植粮食茶叶,只会烧杀抢掠,根本就不值得任何的尊重。 正因如此,哪怕是经历了土木之役这样的打击之后,他们也始终不觉得是草原部族太强,只觉得是王振擅权,胡乱指挥,以致大败。 当然,如果于谦在的话,他所知的消息,要更多的多。 除了锦衣卫之外,在朱祁钰的提醒下,于谦执掌兵部之后,第一时间就要求边军内部的夜不收定期潜入草原,搜集消息。 到现在为止,在兵部存档的关于草原局势的消息虽然仍然算不上全面,但是,却已经比之前要丰富的多了。 这些军报和档案,对于中低层的官员来说,自然是接触不到的,但是,对于沈翼,王翺这些朝廷重臣来说,如果需要调阅,请一道旨意便是,没什么难的。 但是,他们显然并没有主动去了解这些的意愿,反倒是杨洪,范广等许多军府的官员,时常关注草原的局势。 因此,面对王翺的疑问,范广很快就给出了回答。 “首辅大人说的对,正是脱脱不花和瓦剌起了兵戈……” 说着,范广便将脱脱不花和也先及草原各大部族在王庭会盟,二人因为汗位继承人而反目成仇,进而起兵开战的经过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 ”草原内乱,对于我大明来说,是休养生息的好机会,正是在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陛下才以雷霆之势,大批派遣官员到各地清丈军屯。” “除此之外,根据当时杨侯和本官的判断,脱脱不花此次起兵,虽是主动出击,但是,胜算却在五五之间。” “也先虽然元气大伤,但是,却并不好对付,他施展计谋,引诱脱脱不花分兵河西,赢得了喘息之机。” “有鉴于此,陛下召于少保,沈尚书,还有杨侯及本官商议过后,决定派杨杰潜入草原,搅乱草原局势。” “这便是整件事情的经过……” 范广说的很详细,他说完之后,在场的诸多大臣,都不约而同的拧起了眉头。 怪不得,杨杰不过遴选几百禁卫而已,竟然在边境迁延了好几个月都没回来。 这些大臣们,虽然心中多多少少看不起这些草原部族,但是,毕竟是经过了土木之役,他们自然是对瓦剌和鞑靼,有该有的警惕的,对于他们,或者说对于大明来说,整个草原自然是越乱越好。 但是,看着天子慎重的神色,他们又不约而同的意识到,这件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俞士悦上前问道。 “臣斗胆敢问陛下,杨镇抚使这份军报当中,到底说了什么?现如今,杨镇抚使身在何处?草原战局情况如何?” 这也是所有人都最关心的问题。 随着这句话问出,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投向了上首的天子。 见此状况,朱祁钰沉吟片刻,道。 “这份军报中,详细写明了杨杰奉旨潜入草原后的遭遇,至于如今的草原战局,在杨杰的努力下,已经渐成明朗之势,具体的,诸卿稍后传阅这份军报便可知晓,至于杨杰现在……” 话至此处,朱祁钰停了片刻,似乎在想怎么开口。 但是到最后,他也只是抬起头,迎着所有人的注视,尤其是杨洪掩不住的担忧,叹了口气,道。 “杨杰现在,人在瓦剌的土尔扈特部中,他……被孛都给扣留了!”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五十六章:态度 关于科道改革的事情,到此就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了。 或许有人心中仍有不满,但是闹也闹了,吵也吵了,大老们不肯下场,天子主意已定,再加上措施相对温和,并没有激起大多数言官们的逆反心理,自然,也就暂时只能维持现状了。 看着朝班上这些科道官员带着不甘心各归其位,一旁的朱鉴等人还是不由有些惋惜。 说到底,昨日朱仪的那番话,还是起了不小的作用的,不然的话,如果在背后推波助澜一番,那么今天剑拔弩张的程度,至少还要再上一个台阶。 当然,朝会还没有结束,因为近段日子以来,除了科道改革一事,还有另一件备受关注的事,就是各大部落齐聚宣府城中讨要说法了。 随着金廉的密报到京,陶瑾和其他边镇的军报也随之到了兵部,消息自然是早就瞒不住了。 如今缺的,只是一个在朝堂上正式宣布此事的契机罢了,因此,在关于科道的争论结束之后,紧接着,兵部侍郎李实便上前道。 “启禀陛下,兵部日前接到军报。” “近日以来,鞑靼内乱,草原各部族之间争斗不休,八月十二日,鞑靼济农阿噶多尔济叛,伏杀其兄脱脱不花未果,后脱脱不花遁走。” “八月十九日,阿噶多尔济于汗庭召开会盟,自立为汗,盟间有喀喇沁部首领孛来及翁里郭特部首领毛里孩指责阿噶多尔济叛主,并当场将其格杀。” “九月初二日,被迫出逃的脱脱不花,在郭尔罗斯部被杀。” “九月初七日,孛来拥立脱脱不花子脱古思勐可为汗,次日,毛里孩拥立脱脱不花子马可古儿吉思为汗,九月十日,察哈尔部拥立阿噶多尔济子哈尔古楚克台吉为汗,各部征伐不断。” 应当说,虽然这段时间,京城当中流言不断。 但是,具体准确的军报,还是首次在朝堂上曝出,脱脱不花毕竟是大明长久以来的老对手,骤然而死,草原内乱,对于整个大明来说,都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因此,这个消息一出,在场的一众大臣,顿时将刚刚的小打小闹抛到了脑后,哪怕是朝会上,也还是引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朝堂上的大多数消息,永远都是在小范围内流传的。 因此,对于大多数的朝臣来说,他们所知道的,就是边境又出了事端,草原出现了乱局,朝廷突然又派了昌平侯杨洪领兵出京。 至于其他的消息,各种各样离谱的很,想信也不敢信。 然而事实,往往比流言更加让人难以置信。 在一阵议论声中,李实手捧着笏板,继续不急不缓的道。 “三日之前,兵部同时接到军报,声称喀喇沁部,翁里郭特部,察哈尔部,鄂尔多斯部各遣使者至宣府,声称鞑靼内乱,乃昌平侯杨洪之子,镇抚使杨杰暗中挑拨,要求大明交出杨杰,以修双方之好。” 还是那句话,能够浮在明面上的消息,都是最浅层的。 对于最关键的,也是在京城当中这段时间传的最沸沸扬扬的内容,兵部的呈奏,反而是最简单的。 当然,越简单的消息,越是让人揣测。 尤其是这段时间流传的消息,还有杨洪被遣派出京的决定,本就引起了诸多议论。 如今,李实虽然说的简单,但是,很快就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原本是不相信,所谓的草原乱局,是由杨杰挑拨而成的。 但是,如今兵部的军报摆在眼前,原本觉得京中这段时间的流言,都是无稽之谈的大臣,也开始有些惊疑不定起来。 迟疑片刻,吏部侍郎俞山上前问道。 “陛下,镇抚使杨杰,不是正在宣府城中养病吗?” 这句话也是在场大多数人的疑问,当然,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养病之说,十有八九不是真的。 所以这句话,实际上在打探的,是天子的态度。 草原上发生的乱局,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但是,这件事情和大明有没有关系,却有待商榷。 总不可能,对面说是杨杰挑拨的,那就是杨杰挑拨的,事实如何不论,大明是要有自己的态度的。 这件事情如果大明想要置身事外的话,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彻底将杨杰摘出来。 也就是像刚刚俞山所说的那样,声称杨杰一直在宣府养病,未曾离开了边境。 如此一来,这件事情自然和大明毫无关系。 至于说鞑靼内乱,是不是受人欺骗,反正,那个人不是杨杰,至于是谁,和大明没有关系。 这是最简单的办法,但是…… “草原之事,的确和杨杰有关!”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天子面色平静,但是张口所说的话,却顿时引起了底下阵阵议论。 还是那句话,消息虽然早有各种版本,可要说凭杨杰一人之力,撬动了整个草原如此风云变幻。 这本身就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 不过,对于天子的表态,在场的一众重臣,却都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 虽然说,那天皇帝召见的人止在小范围内,但是,到了他们这等地步,很多时候,凭借手里的消息和朝廷的动向,其实就已经能够推测的七七八八了。 别的不说,天子拔擢杨杰,以及让杨洪出京的两道旨意,其实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陛下,臣等斗胆,不知此事到底和杨镇抚使有何牵连,难不成,真如军报中各部所言,草原内乱乃是杨镇抚使一手挑动?” 殿中渐渐变得安静下来,有大臣大着胆子,上前问道。 如今的状况,天子显然并不打算直接否认一切,事实上,如果说京中这段时间的流言属实的话,那么,这倒也并不意外。 因为,按照流言所说,杨杰现在并不在宣府,甚至都不在大明境内。 相反的,他如今正在草原流亡,被各大部族追杀当中,这也正是杨洪以耄耋高龄,重新领兵出京的原因。 这个时候,如果否认杨杰在草原之事当中的身影,那么就相当于,让杨杰在草原上自生自灭。 不论是以天子一贯以来善待功臣的性格,还是以杨家世代忠心朝廷,如今又备受重用的地位,这都是不会出现的事。 但是,承认下来的话,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如今草原各部族,显然已经是来兴师问罪了,如果要保杨杰的话,该如何应付他们,就是一个大问题。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杨杰在这其中,到底起了多大的作用。 或者更准确的说,朝廷愿意承认,他起了多大的作用。 于是,在所有大臣的注视当中,天子沉吟片刻,道。 “此事说来话长,还需从春猎时说起。” “当时,瓦剌遣使者孛都来朝,却在春猎时趁夜逃窜,朕命兵部调查后方知,草原乱局已起,也先同脱脱不花不和已久,草原会盟,脱脱不花立其嫡子为太子,引发也先不满,两方开战,席卷诸部。” “瓦剌与鞑靼各部,自前次大战之后,均与我朝廷修好,如今骤生乱局,朕自然不可不理,故而便命镇抚使杨杰前往探查,若能化干戈为玉帛,维持太平,自是好事,如若不能,也能提前察之消息,以备边军整备。” “不过,时至今日,杨杰已离开宣府多日,并未有音信传回,具体状况如何,朕已命刑部尚书金廉并昌平侯杨洪详加打探,再行回报。” 这番话说完,在场的不少大臣,都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他们当然清楚,天子说的话,并非全是实话,其中必然有隐瞒甚至是不实之处。 但是,这番话的好处,也恰恰是足够官方,足够模湖,虽然说对杨杰略带回护之意,但是至少体现出了天子谨慎的态度。 也就是说,按照朝廷的立场,杨杰出使草原,乃是为戡乱劝和,并不是为了挑拨离间。 这种说法,相对来说,就比较能够拿得出手了,毕竟,身为宗主国,大明的确有责任保证朝贡部落的和平,这是应当应分的。 有这一条基础在前,再来讨论杨杰的所作所为,可施展的空间自然就大了不少。 一时之间,朝堂上议论纷纷,随后,有大臣上前,道。 “陛下,既是如此,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找到杨镇抚使身在何处,问明情由,再行定夺。” 这是最中庸的办法,但是,其实也就是句废话。 于是,立刻便有大臣站出来反驳,道。 “话虽如此,但是,草原广阔,杨镇抚使既然这么长时间都杳无音信,想要短时间内找到,恐怕并不容易。” “然而,各部使者已然齐至宣府,联手对我大明讨要说法,他们总不可能一直等着大明找人,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该如何应付这些人。” “不对不对,还是得先找人。” “不然的话,人找不到,草原情况到底如何,便只能听各部的一面之词,必然会令我大明落入被动的局面当中,所以,还是要先找人……” 往往这种时候,也是朝堂上最乱的时候。 各种各样的意见层出不穷。 求稳的人,主张要先安抚这些使者,一切等找到杨杰之后再行定夺,激进的人,则认为此事根本就是无稽之谈,杨杰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闹出这么大的事端,觉得草原各部根本就是在无理取闹,所以觉得应该严词拒绝他们的要求。 除了这两种基本的态度之外,当然,也还有更激进的,各种声音当中,宁阳侯陈懋出面,道。 “陛下明鉴,无论如何草原状况如何,但是终归,防人之心不可无,草原各部此番联手向我大明施压,未必没有趁此机会重起战事之意,我大明虽不好战,但是,也不可不防。” “故而,臣以为,应当立刻整备京营,准备器械,倘边境一有变故,方可从容应对。” 此话一出,略显喧闹的殿上,顿时安静了下来。 陈懋这话没有明说,但是整军备战这几个字,他们总是能听得明白的。 在场的不少大臣踌躇片刻,有几人同时出列,道。 “陛下,如今我大明正值休养生息之时,恐不宜开战。” “不错,陛下,草原各部之事,终究是内乱,大明一旦插手,恐有其他变故,何况如今情况不明,各部诉求不清,贸然整军,恐令边境局势紧张,请陛下三思。” “陛下,既然昌平侯已经领兵出京,那么,暂时还是应当静观其变为好。” 如今的大明朝臣,尤其是文臣,最敏感的就是打仗了。 陈懋这边刚冒了个头,天子都还没有任何表示呢,不少文臣就立刻提出了反对的意见。 不过,面对吵吵嚷嚷的朝堂,天子倒是依旧稳坐高台,听了底下这么多的意见,天子似乎有些犹豫,道。 “诸卿所言皆有道理,大明向来以和为贵,战戈一起,黎民苍生涂炭,亦非朕所愿也。” 听这个口气,还是比较温和的,于是,有不少大臣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侧门处却突然进来了两个小内侍,随后,侍奉在旁的大太监怀恩,在听到小内侍的禀报之后,顿时脸色一变。 这番表现,自然是引起了在场众臣和天子的注意,于是,天子皱了皱眉,没有继续说下去。 待怀恩回到御阶上后,罕见的有些踌躇,低声说了两句什么,又拿出一份信件递了上去。 有眼尖的大臣,一眼就看到了信件上的红漆蜡封,便知道,应该是又出事了。 果不其然,天子拆开信件,扫了一眼,眉头便紧紧皱了起来,道。 “宣府急报,喀喇沁部首领孛来,翁里郭特部首领毛里孩共同率军一万三千人,到达宣府城外,要求大明交出挑拨草原内乱,害死脱脱不花的凶手杨杰,否则,便要开战!” 天子的话说的简明扼要,但是,殿中的氛围,却随着这一句话,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几乎所有的大臣都纷纷皱起了眉头,他们都意识到,这件事情,恐怕没有那么容易能解决的了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三十九章:杨杰的野心 略显空旷的殿中,天子清朗的声音回荡在四周,清晰的在众人的耳边响起。 虽然心中已经隐隐有所预料,但是,闻听此言,杨洪的脸色还是一变,身子都微微有些发颤。 显然,这位百战老将,此时的心绪极不平静。 朱祁钰显然也看出了杨洪此刻的情绪,于是,他紧接着便道。 “不过,好消息是,杨杰并非是被孛都掳去,而是自己选择去了土尔扈特部!” 这话一出,在场的一众大臣,脸色都变得极为精彩。 刚刚天子说杨杰被扣留,他们下意识的觉得,是杨杰一时不慎,被孛都给抓到了。 虽然说,在京城当中,孛都和杨杰并没有见过面,但是,可想而知,作为镇守宣府多年,令蒙古部族闻风丧胆的杨洪的儿子,一旦杨杰的身份暴露,他的处境必然不会好。 但是现在,天子说,他竟然是自投落网? 一众大臣立刻望向杨洪,却发现他也是一脸惊愕。 不过,这句话的作用还是很明显的,至少,杨洪的情绪变得比刚才稳定了几分,尽管神色当中,还是透着难以掩饰的担忧,但是,至少没有那么激动了。 踌躇片刻,杨洪拱手道。 “陛下,臣斗胆,可否看一看这份军报!” 天子点了点头,倒是没有什么要隐瞒的意思,将御案上的奏报转手递给内侍,然后送到了杨洪的面前。 “陛下,臣等……” 应该说,在场的大多数大臣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但是,杨杰的事情着实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而且,刚刚天子的一番话,的确勾起了他们的好奇心。 因此,看着杨洪拿到了奏报,几个老大人搓了搓手,期待的看着天子。 朱祁钰也没多说什么,只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在场的几个大臣,都立刻围到了杨洪的身边,抻着脖子往里头开始瞅。 不过,这一看之下,他们便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越往后头看,他们的神色越发的古怪,抬头望着看不清神色的杨洪,良久,这些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感叹道。 “果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杨侯有个好儿子……” “这杨杰,果真好胆识……” 伴随着一阵赞叹声,杨洪终于抬起了头,神色却无比的复杂。 有担忧,也有欣慰,有生气,也有骄傲,甚至于,隐约之间,这位百战老将的眼中,竟然闪动着一丝水光。 随后,内侍从杨洪的手中拿回了密奏,重新放回到御案上,朱祁钰方道。 “杨杰,果真不负杨氏一门的声名,以一人之力,搅动草原风云,人如其名,为朝廷英杰也!” 和底下的一干大臣一样,朱祁钰看完奏报之后,也不由发出一阵感叹。 他早就知道杨杰心性果决,能力出众,而且,心中始终存着建功立业的野心,只是受制于自己的身体太弱,所以不得不被困在京师的这片小天地当中。 但是,哪怕朱祁钰已然尽可能高的估计杨杰的能力了,也没有想到,这杨杰一放出去,竟然干出了这么多堪称震动朝堂的事情。 此次,杨杰奉密诏出使,朝廷给的预期,是搅乱草原局势,保持瓦剌和鞑靼之间的平衡。 至于具体的方式,落在鞑靼的济农阿噶多尔济的身上。 阿噶多尔济,是脱脱不花的亲弟弟,同时,也是鞑靼的副汗,手握重权,在鞑靼和瓦剌开战之后,他手中更是直接掌握了鞑靼三分之一的兵力。 杨杰此去,最好的结果,是能够拉拢鞑靼济农阿噶多尔济,煽动他背叛脱脱不花,倒戈一击,在瓦剌和鞑靼两败俱伤的时候,杀了脱脱不花,自立为王,彻底搅乱鞑靼内部。 要知道,虽然说蒙古部族信奉的是强者为王,但是,经过了整个元朝上百年的汉化,很多的草原部族,早就潜移默化的受到了中原的伦理道德的影响。 脱脱不花作为黄金家族的后裔,又是各个部落共同信奉的草原共主,如果阿噶多尔济杀了他,那么,必然会引起鞑靼内乱。 当然,即便是内乱,凭借阿噶多尔济多年的经营,他也可以在最后坐稳汗位。 至于代价,当然是各部族之间长久的内耗,至少数十年内,不可能再形成大规模的力量南下入侵大明。 说白了,这是让阿噶多尔济,在自己的利益和鞑靼的利益之间,做一个选择。 至于结果,前世早有证明! 阿噶多尔济虽然和脱脱不花是亲兄弟,但是,他早有不臣之心,只不过,前世的时候,瓦剌并没有紫荆关之败,也先也没有被郭登斩下一臂,所以,瓦剌的实力还算强盛。 虽然最后,阿噶多尔济背叛了脱脱不花,可是,却在一年多以后,被也先诱杀,其子在逃亡中被杀,之留下一个遗腹子,这个遗腹子,就是后来赫赫有名的达延汗的父亲。 这一世,草原的局势已然大变,有了大明的帮助,脱脱不花的势力比前世更加强盛,但是,瓦剌的实力却反而衰弱下来,实力对比悬殊,但是,阿噶多尔济的心性不会变。 所以,只要杨杰能够陈明利害,加上朱祁钰给他的便宜行事的权力,挑拨阿噶多尔济和脱脱不花兄弟反目,并不成问题。 当然,如果让他们相互残杀有些困难,那么也可以诱之以利,如果能够说服他出走鞑靼,投靠大明,形成和脱脱不花,也先三足鼎立的局势,也是好的。 可以说,做到后者,杨杰就已经及格了,如果能够做到前者,那么,就是超出朱祁钰的预期了。 但是,还是那句话,这一次,杨杰给人的惊喜,简直太多了。 他先是在锦衣卫扮成的商人指引下,找到了阿噶多尔济掌管的察哈尔部,想要借由蒙古贵族的引荐,见到阿噶多尔济。 但是,在前往察哈尔部的路上,杨杰经过了不少中小部族,在和他们的交往当中,杨杰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个事实。 那就是鞑靼的内部,远不如表面上看起来的强盛团结。 一方面,凭借大明开放互市的东风,五大部族和脱脱不花的汗庭捞尽了好处,这引起了诸多中小部族的不满。 要知道,这次开放的互市,大明采取了和以往完全不同的策略,由边军护送,户部主持,皇店包揽具体的事宜。 这就导致了,在交易的过程当中,基本上没有任何议价的空间。 在朱祁钰的亲自过问下,皇店销售的各种物资,都经过了缜密的计算,恰好卡在蒙古部族可以接受的最高点。 除此之外,负责皇店的那位总管太监,特意找沈翼取了好多次经,顺带着拐走了好几个做账技术高超的书吏,创造性的发明了明暗两个价格体系。 对于来交易的五大部族,大批量的物资,走的是明面上的价格,但是,暗地里,他会以七成的价格,低价卖出一批少量但是金贵的物资。 虽然说是少量,但是,那是对于部族而言,对于来交易的贵族来说,却是可以让他们大赚一笔的好机会。 杨杰既然出使,自然对互市的种种情况有过深刻的了解。 于是,他就发现,这些贵族将物资带回去之后,会倒手用更高的价格,卖给中小部族。 而事实上,大多数的“走私商人”,接触的也是中小部族,但是,走私毕竟是走私,渠道并不稳定,而且,物资也并不全面。 所以,各个中小部族,仍然要依靠五大部族。 但是,五大部族为了转嫁压力,出售的价格非常高,引得各个中小部族怨声载道,进而开始怨恨作为大汗的脱脱不花。 不夸张的说,互市开展的这短短不到两年间,各个中小部族和五大部落之间的矛盾,被迅速激化。 但是另一方面,把持着物资的五大部族,却迅速扩张,渐渐已经有了尾大不掉的趋势。 而脱脱不花,则仍旧陶醉在鞑靼实力一天比一天强盛的幻梦当中,悍然发动了对瓦剌的进攻。 说白了,如今的鞑靼,早已经是内忧外患。 黄金家族的荣耀仍在,但是,对各个部族的控制力,却早已经大不如前。 于是,在经过慎重的(?)考虑之后,杨杰的脑子里,冒出了一个疯狂的想法。 他想要,把脱脱不花和阿噶多尔济这两个黄金家族的仅存的成年嫡脉,给一锅端了! 这个难度非常大,但是,一旦做成了,那整个草原,必将陷入大乱,除非出现另一个新的成吉思汗,不然的话,百年之内,恐怕草原上的战火都不会平息。 这个想法冒出来之后,杨杰就再也压制不下去。 于是,他果断的改变了主意,转道去了实力仅次于五大部落的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 在单独互市的诱惑下,杨杰成功的说服了喀喇沁部的首领孛来和翁里郭特部的首领毛里孩。 随后,他在二人的帮助下,找到了阿噶多尔济,按照原计划,依旧用互市的权力,以及大明的册封认可,说服了阿噶多尔济,在关键时刻突袭了脱脱不花。 应该说,这一举动大大脱离了脱脱不花的预料,他毫无防备之下,只带着自己的数百卫队仓皇逃窜,最终,在郭尔罗斯部被其首领沙不丹所杀。 一代草原共主,就此含恨而终! 朱祁钰的目光落在密疏的日期上,算算日子,脱脱不花死的时间,正好是一个月前。 这一个月,草原上只怕也是风起云涌。 阿噶多尔济在突袭了脱脱不花后,立刻撤军回到王庭,向五大部落宣布自立为汗,并且信誓旦旦的称,自己已经得到了大明的支持,可以继续扩大鞑靼和大明的互市交易。 但是,就在他打算请出这位大明的使者,证明自己所言非虚的时候,他却发现,杨杰已经不见了! 而这个时候,喀喇沁部的首领孛来和翁里郭特部的首领毛里孩趁机起兵,以谋杀大汗的罪名,袭杀了阿噶多尔济。 然而,无独有偶的是,在他们杀了阿噶多尔济,再转回头去找杨杰的时候,却同样发现,自己也找不着他了。 无奈之下,他们二人各自拥立了脱脱不花的长子脱古思猛可和幼子马可古儿吉思为汗。 更戏剧化的是,在他们二人袭杀了阿噶多尔济之后,原本还算团结的五大部落,也分崩离析。 察哈尔部趁机拥立了阿噶多尔济的儿子哈尔固楚克台吉为汗。 作为脱脱不花死忠部落的鄂尔多斯部和阿速部,一个将矛头对准了直接杀死脱脱不花的郭尔罗斯部,另一个则和背信弃义,拥立楚克台吉的察哈尔部势不两立。 可以说,杨杰的这一招,扎扎实实的是让鞑靼彻底分崩离析,乱成了一锅粥。 而这个时候,被所有人都找不到的杨杰,却在五大部落之一的土默特部的护送下,来到了孛都控制的土尔扈特部! 不错,即便是现在,朱祁钰已经知晓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再来看杨杰的这番谋划,依旧觉得心惊不已。 他先是欺骗了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告诉他们,说阿噶多尔济对脱脱不花有不臣之心,只要他们肯在阿噶多尔济动手之后“拨乱反正”,就可以像也先一样,再立一个傀儡可汗,与此同时,大明会帮助他们掌控草原,成为草原新的霸主。 随后,他蛊惑了阿噶多尔济,同样是用汗位的诱惑和大明的支持,成功让他背叛了脱脱不花。 事成之后,他先是借助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的力量,脱离了阿噶多尔济的控制,随后,又出其不意的,借助土默特部的力量,逃出了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的手掌心。 应该说,到这一步,杨杰的谋划,已经成功了一大半。 是的,这仅仅是一大半! 这才是最让人心惊的地方,他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完! 密奏写到这,就结束了。 或者说,给在场群臣看的,就已经结束了。 朱祁钰那里,有更加完整的内容,但是,里头有些东西,就不适合公布出来了。 但是,即便是以现在他们所看到的,也足可以推断出,杨杰还有未了结之事。 草原上原本是瓦剌和鞑靼相互对立,如今,虽然瓦剌元气大伤,但是根基仍在。 在杨杰的一番操作下,鞑靼的可汗脱脱不花和副汗阿噶多尔济相继身死,鞑靼内部各大部落各自为政,已然失去了威胁。 那么,瓦剌呢? 杨杰没有说,但是,他的行动,已经说明了一切。 在场的一众大臣面色复杂,片刻之后,最终,还是俞士悦出面开口,问道。 “陛下,杨镇抚使在密奏中说,他主动投向孛都,难道说,这一次他的目标竟然是……” 这一章写的好难受~都怪大纲没准备好,杨杰这么精彩的经历,只能一笔带过了_(:3⌒)_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四十章:先发制人 杨杰在草原上的所作所为,其实说穿了,不过是挑拨离间而已。 但是,很多时候,越是简单的计策,越是好用。 从蛊惑阿噶多尔济到煽动孛来,毛里孩,杨杰所把握的,无非是人心人性的弱点而已。 还是那句话,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搅乱草原的局势。 把握了这一点,再去回看杨杰的所作所为,一切便都清晰了。 同样的,以此为出发点,也能够推测出,杨杰下一步的目标…… “也先!” 未待上首天子回答,杨洪便已然笃定开口。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令在场众臣,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纷纷将目光投向了上首天子,却见天子轻轻点了点头,算是认可。 于是,在场的一众大臣,都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这位杨家小公子,可真的是敢想敢干啊…… 这密奏上的谋划行动,已经算是胆大包天了,说一句是在刀尖上跳舞,丝毫都不为过。 要知道,这整个行动当中,一环套一环,杨杰周旋在阿噶多尔济,喀喇沁部,翁里郭特部,土默特部四方之中。 不仅要确保能够说服他们同自己合作,更重要的是,需要让四方相互之间,都不知道对方的小动作。 而且,还要把控好各方行动的时机,让所有人都按照杨杰设计好的计划行动。 这一点,至关重要,但是,却又无比困难! 要知道,草原上的部族或许没有中原长久历史带来的经验积淀,但是,他们才是那片土地的主人,而且,在恶劣的环境下,所有不够强壮,或者只会鲁莽行事的人,早就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能够留下并且顺利成为部族首领的人,除了武勇之外,奸诈是必不可少的素质。 想要蒙骗他们,绝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杨杰谋划的这一切,中间只要任何一点出了差错,比如几个部族之间相互通了消息,或者是有人提前动手了,那么,他的性命都会立时难保。 想要做到这一切,就要周旋于各方之间,同时,最重要的一点是,让各方都觉得,杨杰是自己人。 这种难度…… 反正在场的一众老大人们,是感觉自愧不如的! 是了,这个时候,他们有些平素对京中轶事了解的多的,忽然就想起来。 早在杨洪回京之前,这位杨家小公子,在京中的名声就很好。 无论是儒生士子,还是勋爵子弟,他都能吃得开,虽然身体不好,但是,京城小一辈当中,跟他关系好的,可着实是不少。 如今看来,这京中的交际,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这草原之上,才是他真正的天地啊…… 所谓知子莫若父,更何况,杨洪驻守边境多年,朝中论对草原局势的了解,没有人能比他更加深厚。 二者相加,在冷静下来之后,杨洪自然很快就推断出了杨杰下一步的计划。 “按照杨杰密疏当中所言,如今鞑靼乱局已起,脱脱不花和阿噶多尔济相继身死,喀喇沁部,翁里郭特部,察哈尔部各自拥立黄金家族的后裔为新的可汗,却又同时自封为太师,明显是想要重走脱欢当年的路。” “剩下鄂尔多斯部和阿速部,相继起兵攻伐郭尔罗斯部和察哈尔部,恐怕也是为了以替旧主复仇为名,吞并对方,壮大实力。” “这种情况下,鞑靼各部皆心怀鬼胎,分崩离析之势已现,混战一起,便难结束,没有了脱脱不花这个哪怕是名义上的草原共主的压制。” “各部在长年的战争当中,除了会大量减员之外,还会不断累积仇恨,最终形成部落之间的死仇,如此一来,鞑靼的实力必然会大幅减弱,百年之内,难以再对我大明有所威胁。” “但是……” 如今的杨洪,和初回京师时早已经大不相同,回京之前,他还是沙场百战的将军,但是,回京的这两年,他沉疴已起,迅速的衰老了下来,身子也变得有些佝偻。 再加上他平素便有读书的习惯,若是忽略掉他身上的那身麒麟绯袍,站在一众文臣当中,怕是都辨认不出,他是一个驰骋沙场的宿将。 然而即便如此,他的经验还在! 在暂时抛却掉对杨杰担忧之后,杨洪迅速的梳理了如今草原的局势。 应该说,鞑靼内乱,对于大明来说,是一件好事,但是,此刻的杨洪脸上,却没有半点的喜色。 紧紧皱着眉头,杨洪继续开口道。 “实力的削弱,是相对的!” “鞑靼内乱,固然对我大明再难造成威胁,但是,最大的好处,却是对于瓦剌!” “脱脱不花和阿噶多尔济一死,鞑靼和瓦剌之间的战事,必将告一段落,甚至于,以也先的性格,必定会趁此机会,掀起反攻。” “从这个角度而言,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杨洪的声音沉重,带着浓浓的忧虑。 但是这种忧虑,显然不是刚刚那种,对杨杰安全的忧虑。 他的这句话,也瞬间提醒了在场的所有人。 要知道,正面应对鞑靼的,一直都是也先带领的瓦剌。 鞑靼内乱,尤其还是在和瓦剌开战的时候内乱,这对于一直图谋可汗之位的也先来说,岂非是天赐良机? 之前鞑靼之所以能够统御在脱脱不花手下,一方面是因为他是黄金家族的嫡裔,是草原共主,另一方面,也是不想对也先俯首称臣。 如今鞑靼各部相互攻伐,再不复对抗之势,在面对瓦剌时,必定势单力薄,一旦也先乘虚而入,各个击破,哪怕只是吞并鞑靼一半的部落,也足以让他恢复到紫荆关之前的水平。 胜利的战争,对于草原部族来说,向来是强大的最好机会! 一念至此,在场的诸大臣,面色也变得沉重起来,甚至于,隐约之间,他们望着杨洪的目光,都有几分复杂…… 见此状况,朱祁钰也同时眸色一沉。 不过,他不是对着杨洪,而是对着底下的群臣! “诸卿此刻的神色,让朕想起了一个人……” 天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在场群臣立刻就察觉到了不对。 这股山雨欲来的平静,顿时让所有人都绷紧了心弦,一时之间,他们的脑子开始飞快的转动,自己到底是哪惹得天子不悦了。 要知道,这种暴风雨即将来临般的口吻,在天子登基之后,出现过的次数,用一只手就可以数的过来。 但凡这种状况出现,无论天子表现的再淡然,其背后积蓄的,都是足以让整个朝堂颤抖的怒火。 殿中的气氛陡然变得压抑起来,片刻之后,后知后觉的范广才壮着胆子问道。 “敢问陛下所言何人?” “岳武穆!” 朱祁钰的口气依旧平淡。 但是,这个名字一说出来,在场所有人的脸上,都渗出了一丝冷汗。 除了杨洪之外,就连最迟钝的范广,也吓得立刻跪了下来。 “陛下息怒!” 然而,这句话不仅没有起到息怒的效果,反而像是一个阀门一样,一下子让天子的怒火瞬间倾泻出来。 御案轻轻一震,发出清脆的响声,天子罕见的拍了桌子! “朕有什么可息怒的?” “依朕看,这杨杰肆意妄为,搅乱了瓦剌和鞑靼对峙之势,给了瓦剌可趁之机。” “用计诓骗已经和大明达成和议的脱脱不花被部下袭杀,有违圣人之道,有失大明体面。” “胆大包天,不遵圣命,自以为是,令大明和草原部族交恶,更有可能让瓦剌重新恢复元气,图谋大明。” “如此罪人,朕该连发十三道圣旨,召他立刻回京,然后命锦衣卫锁拿下狱,以正视听。” “若有必要,也该罢去杨氏一门的爵位,好给鞑靼瓦剌赔罪,让其偃旗息鼓,重新与大明交好。” “是吧?” 这番话,天子说的口气平平,甚至于,带着几分轻柔,如果不是最后那泛着冷意的两个字,几乎就像是真的在责问杨杰一样。 但是,越是如此,在场的一众大臣,便越觉得心惊胆战。 他们的预感果然是对的,每当天子用刚刚那种口气说话的时候,接踵而来的,必然是狂风骤雨。 这一番话,说的很重! 天子将杨杰比作岳飞,言下之意,他此行有如同岳飞一般的大功绩。 那么,朝廷会如何对待他呢? 斥责,召回? 那不是把天子变成赵构了吗! 而他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跟那卖国求和的秦桧,又有何不同? 场中的气氛沉重之极,天子怒气勃发,冷冷的望着底下的大臣。 大殿当中,群臣跪伏,在天子的威势之下,头都不敢抬,而唯一站着的杨洪,则是冷眼旁观,袖手而立,丝毫没有要出言劝导的意思。 事实上,杨洪最初还没什么感受,但是,当他听到岳武穆三个字的时候,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此刻再看到其他大臣心虚的样子,他何尝不明白这帮人刚刚在想什么? 无非是觉得,杨杰搅动鞑靼的局势,让瓦剌有了崛起的机会,一旦事有不谐,真的让瓦剌趁势而起。 那么,便将一切的责任都丢到杨杰的身上,让他来当这个社稷罪人! 这般作为,他在军中见得多了。 那帮监军和提督的大臣,打了胜仗说是自己的功劳,打了败仗就说是主将的误失,把责任一股脑推个干净。 至于那帮豁出了性命在战场上厮杀的人…… 谁在乎? 如今,他的儿子为了国家社稷,拖着孱弱的病躯,远赴迤北,在草原上周旋游走,呕心沥血。 可是眼前这帮人,高居庙堂之上,随随便便的,就想要拿着他的性命去求和。 呸! 杨洪竭力控制着自己,不露出鄙夷的表情,但是,隐在袖袍下的拳头却早已经紧紧握起,青筋迸发。 这个时候,只知道天子生气,但是对为什么生气一头雾水的范广才明白了过来。 和杨洪一样,冷冷的瞪了在场的其他大臣一眼,范广直起身子,拱手道。 “陛下明鉴,臣以为,杨镇抚使此番能够搅乱鞑靼各部,乃是大功,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草原各部,向来是朝廷心腹大患,如今杨镇抚使不费一兵一卒,便令其相互攻伐,内耗不已,纵然是令瓦剌有可趁之机,也不可抹杀其功。” “何况,瓦剌如今元气大伤,鞑靼虽然内乱,但是各部也并非毫无反抗之力,朝廷如此畏首畏尾,岂是大明作风?” “故此,臣以为,不论此番杨镇抚使归来,草原局势如何,绝不可以此降罪,否则,必令军中上下寒心!” 这番话说出来,天子的脸色方才稍霁。 见此状况,其他的几个大臣各自对视了一眼,皆是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苦笑。 他们这可真是……无妄之灾! 这一句话都没说呢,就被天子快给打成了秦桧之流了。 的确,刚刚的时候,他们对于杨杰的所作所为,是觉得有些不妥,觉得他没有考虑后果。 但是,他们倒也不至于将一切责任,都推到杨杰身上吧。 何况,就像范广说的,无论如何,鞑靼内乱,对于大明来说,都是好事。 草原上自古以来就部落众多,但是,成吉思汗只有一个。 而且,成吉思汗的崛起,也是有种种原因,若非是当时辽,宋,西夏,金国多个政权并立,蒙古各部,也没有那么容易就被成吉思汗统一。 诚然,鞑靼分裂之后,瓦剌的势力在各部当中最强。 但是,这不代表瓦剌就一定能吞并其他的部落。 要知道,草原各部都不傻,如果被逼的急了,他们自然也会摒弃前嫌,携手对敌,而且,草原广阔,大小部落众多,以如今来看,各部都是野心勃勃,并不是那么容易被打败的。 再加上,鞑靼和大明互市以来,至少五大部落,获得了不少好处,而且,还有黄金家族这个正统。 种种原因之下,瓦剌肯定是能够从这次鞑靼内乱中获得好处的。 但是,想要再次成长到对大明有威胁的程度,中间变数太多了,而且,至少需要几十年的时间。 所以,他们最多就是觉得杨杰这个年轻人太过胆大包天,拿他出去定罪,绝不至于。 更不要说,将他下狱,来求得所谓的“和鞑靼重归于好”,真要是这么干了……呸,不可能这么干! 这个想法刚刚升起来,就被老大人们狠狠的掐灭了,而且,还要在心里啐上一口。 不过,感受到天子的怒火,还有杨洪跟范广冰冷的目光,他们也只能苦笑连连。 停了片刻,还是王翱先开口,道。 “陛下息怒,臣等绝无要怪罪杨镇抚使的意思,如范都督所说,此次杨镇抚使所为,于国有大功绩,相比岳武穆,臣倒觉得,杨镇抚使的胆魄气度,更似古之蔺相如也!”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四十一章:被骗了…… 这番话,说的就很有技巧。 天子说杨杰是岳武穆,是意在说杨杰此番作为,有可能会在朝堂上遇到的诽谤。 王翱将他比作蔺相如,一方面,是肯定杨杰所做之事,如蔺相如般孤身出使,搅弄风云,另一方面,也巧妙的避过了岳武穆的说法,算是给了君臣双方一个台阶下。 不得不说,在内阁待久了,这位首辅大人平息火气的手法,也越发娴熟了。 有了王翱起这个头,其他的一干大臣,也纷纷跟上,先是俞士悦开口,道。 “陛下容禀,杨镇抚使此番草原上的所作所为,堪称胆略过人,虽略有冒险之处,但是,于我大明,自是功臣。” “何况,鞑靼瓦剌,虽向我大明朝贡,可始终怀有不臣之心,当初,太宗,仁宗,宣宗三代先皇,皆对各部深恩厚赐,然则此辈贼子,不思报效,反倒屡屡扰边,兴兵起战,掠我百姓,侵我疆土,着实可恨之极。” “杨镇抚使乃是我大明朝廷命官,奉旨持节,远赴迤北,乃代天巡狩,尔蒙古各部,既对我大明臣服,自当对杨镇抚使奉为上宾,如今孛都擅自扣留我大明使臣,实属冒犯。” “陛下仁慈,不曾兴兵降怒,讨伐不臣,已是恩宽,莫说杨镇抚使并未招惹孛都,便是行止有所不当,也是我大明之事,岂有区区孛都擅自行事之理?” 这话说的漂亮,算是将罪责都推到了孛都的头上,殿中的气氛总算是稍稍缓和了些。 紧跟着,一旁的沉翼也开口道。 “陛下放心,如今蒙古内乱,更难以形成有效的力量来威胁我大明。” “何况,鞑靼各部分崩离析,对于我大明来说,是大好事,往日互市之时,五大部落相互串联,蓄意压低互市的价格,交付的牛羊,马匹,金银,多有偷工减料,以次充好之举。” “现如今草原乱局一片,各部若想维持日用,只能单独前来和互市,如此一来,主动权自然在大明手中,借此机会,我大明更能平衡各方势力。” “边事边务,乃是朝廷之事,杨镇抚使此番已然是出了大力,有他创造的大好良机,我等朝堂诸公,若是还不能好生利用,倒真是成了尸位素餐了……” 在对于草原各部的政策上,之前天子就和于谦,沉翼等人有过一次讨论,主要的方针,当然还是以羁縻为主。 具体来说,就是通过互市来制衡草原各方,使其陷入长久的内乱当中。 从这个角度而言,草原越乱,自然对大明越有利。 而且,别看沉尚书打从进来开始,就一声不吭的,那是因为,他到现在都还没搞明白,天子找他来是要打什么主意。 以这位身大司徒的经验来看,这种小规模的议事,凡是叫他过来,除了出钱,就没别的事了。 所以,虽然没有什么用,但是,沉尚书每次都还是努力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反正,不管朝事如何,户部的这一摊子事,沉尚书是管好了,至于别的,能不掺和就不掺和吧…… 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沉翼的政治智慧,当好一个抠抠搜搜的钱袋子,其他万事不理。 至少目前来看,因为户部的压力一直很大,所以,天子对他的宽容度,还是很高的。 但是,一般情况下不开口,不代表真的就不需要说话。 王翱和俞士悦的话,一个温和,一个略显激进,虽然都是为了安抚天子的情绪,但是,更多的是态度上的表达。 可是沉翼就不一样了,他是这几个人当中,唯一一个一针见血,指出了正确的解决方向的。 朝堂上的事情,很多时候,难以分辨对错。 天子刚刚的怒火,或许是掺杂着情感,但是更重要的,却是给杨杰在草原上的所作所为,定下了性质。 将杨杰比作岳武穆,言下之意就是,天子不想当赵构,所以,他不会容忍朝臣中有秦桧存在。 这种情况下,只想着表忠心,固然能解决一时之难,但是,却治标不治本。 天子之所以这么生气,是察觉到了朝臣心中的某些想法。 但是,想也知道,天子不可能天天发怒,也不可能对着满朝的文武百官,次次疾声厉喝。 要是发火能解决问题,那么,这朝堂上就不会有那么多难办的事了。 就如今的状况而言,说沉翼等人,要向秦桧一样,出卖杨杰求和,倒不至于,但是,对杨杰不顾后果的行为,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满的。 当然,从道理上而言,这种不满有些不近人情,有寒了忠臣之心的意味,这也是天子雷霆大怒的原因。 但是,不近人情归不近人情,却不是空穴来风。 鞑靼内乱,瓦剌会从中渔利,这几乎是必然的事,从这个角度而言,不免就有人会想,如果没有杨杰的这一番举动,瓦剌和鞑靼两败俱伤,是否会比现在的局面更加有利。 这才是朝臣们心中不满的真正原因。 沉翼的话没有王翱的巧妙,也没有俞士悦的激进,但是,他却指出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那就是,大明和杨杰,是同一战线上的自己人。 其实这一点,刚刚俞士悦也提到了,但是,他只是用来辅证自己不会怪罪杨杰的观点,却没有利用起来。 而沉翼则是更进一步指出了,杨杰奉命出边,固然是为了搅动草原风云,但是,平衡草原各方势力,不是杨杰一个人的事,而是整个朝廷的事。 换句话说,这是国政,是需要整个朝廷协同合力的事。 既然如此,那么杨杰所做的一切,就不是结束,而是开始,鞑靼内乱,的确有可能给瓦剌可趁之机。 但是,这对大明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个插手草原的大好机会? 就像沉翼所说的,原先五大部落是通过脱脱不花来和大明进行互市,那么如今脱脱不花一死,各部分崩离析,但是,互市却不会停止。 毕竟,在外有瓦剌威胁的情况下,内有各部相互争斗的情况下,尽快的壮大实力,才是各部需要做的。 所以这种情况下,各部更需要争取大明的支持。 这比扶持一个傀儡大汗,可是对大明来说更加有利的事情,毕竟,哪怕是一个傀儡,至少也是明面上的共主。 只要是有这个共主,无论是不是傀儡,都比彻底的分裂,风险要更大,灵活度要更低。 沉翼的言下之意很清楚,那就是,朝廷这个时候,应该和杨杰竭力配合,以他之前在草原创造的良好局面为契机,由朝廷出面干预,彻底达到,让草原陷入长久混乱的目的。 这,才是根本的解决之策! 或者说……这才是天子想要的…… 沉尚书抬头望着天子,果不其然,便看到了天子眼中隐含的一丝笑容。 与此同时,在场的其他大臣,也同样受到了沉翼的启发,皱眉沉吟了片刻,王翱道。 “沉尚书所言有理,草原苦寒,但是中原却物资丰富,对于草原各部来说,没有比互市,获取物资更加方便安全的渠道了。” “鞑靼各部分裂后,内外交困,只会更加依靠互市,大明完全可以趁此机会,重新制定互市条例,和更多的部族分别开展互市。” 应该说,互市开展了这么长时间,虽然说,朝中一直都有反对的声音在。 但是,随着真正落实下去,朝中的诸多大臣,还是渐渐放下了顾虑。 大明和宋朝不同,至少目前来看,没有三冗之费,蒙古各部,也和辽金西夏不同,尤其是在如今鞑靼分裂之后,各部之间相互征战,混乱不堪,完全没有成建制的国家出现。 尤其是在皇店包揽边境贸易,对民间仍旧严防走私的情况下,互市也没有像想象当中一样,出现资敌的状况。 相反的,还是那句话,大明这两年能够快速的恢复元气,和互市的开展是脱不开关系的。 草原上别的没有,但是,那帮贵族攒的金银珠宝却不少,通过互市,这些金银大批量的流入了大明。 虽然说有相当一部分,都被天子给拿走了,但是,仍有不少都流入了国库当中。 事到如今,互市俨然已经成了户部的钱袋子之一,所以,即便是有反对互市的声音,但是,在户部的强力镇压下,都不用天子开口,这些声音就渐渐消弭了。 但是,这是大方向上的问题,具体的细节上,朝中的大臣们一直都还有分歧。 比如说,出于当初瓦剌之战的情势,天子许诺的是和脱脱不花展开交易,虽然说名义上是五大部落朝贡贸易,但是实际上,仍然要通过脱脱不花。 事实上,这一次脱脱不花之所以敢悍然对也先起兵,原因之一,就是他通过互市的份额分配权,牢牢的控制了五大部族。 这种状况,对于大明来说,显然是不利的。 长此以往,脱脱不花完全有可能逐渐掌握各个部族,成为实质上的可汗。 所以,朝中一直都有两种声音,一是要择机停罢互市,不给脱脱不花成长的机会,二是要择机修改互市条例,让大明能够直接和各个部族交易,如果有可能的话,甚至可以由大明来指定对方来交易的部族和具体人选。 从这个角度而言,脱脱不花的死,反倒是使得后者的时机变得成熟了起来。 闻听此言,范广的眼睛也是一亮,道。 “陛下,照这么说的话,大明完全可以重新选择交易的对象,臣知道草原上有好几个部族,虽然规模不算大,但是,出产的马匹可以数天数夜长途奔袭而不休息,是上好的良马。” “可惜的是,数次互市,臣都没有见到鞑靼将这些良马拿出来,若是引进这些良马,我大明的骑兵,必然也是骁勇无敌!” 所以说,朝堂之上,文臣武将的思维方式还是不一样的。 关于互市,王翱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政治作用,范广则是第一时间想到的军事作用。 随后,俞士悦也开口,道。 “沉尚书所言有理,鞑靼内乱,对于瓦剌来说是机会,对于大明来说,也是机会,瓦剌想要趁此机会吞并其他部落,那大明完全可以断掉和他的马市,再扶持其他的部族和他对抗。” “也先此番,若是想要趁鞑靼内乱,一统草原,也要看我大明,答不答应!” 瓦剌之战后,为了迎回太上皇,大明和瓦剌也重新开展了朝贡贸易。 只不过,交易的物资种类,数量,都缩减了很多。 而且,更重要的是,只进行双方都最紧缺的茶马交易,但是,有五大部族在,事实上,这种贸易是瓦剌处于劣势的。 可以说,随着沉翼的一番话,在场的一众大臣仿佛捅破了窗户纸一样,气氛也逐渐变得热烈起来,一个个的主意层出不穷。 虽然说,天子的神色仍然带着几分怒意,但是,明显已经不似刚才一样生气了。 这种变化,让在场的其他大臣,都暗暗松了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沉翼的脸色却变得有些古怪,似乎是带着几分感叹,开口道。 “说来,可惜了于少保不在京中,不然的话,论对于草原之事和边境防务的安排,于少保必然更有独到的见解。”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的,让在场众人一愣。 还没等他们想明白沉翼为啥忽然会发出这样感慨,便听得上首传来一阵不自然的咳嗽声。 “咳咳……” 众臣一抬头,刚好瞧见天子脸上一闪而逝的尴尬,紧接着,便听得天子道。 “诸卿说的都有道理,这样吧,今日回去之后,诸卿便就此事详细拟个奏疏递上来,回头朕将其他几位先生也召来,再行商议。” 这话一说,再想起刚刚天子的神色,在场的一众大臣立时便明白了过来。 wc! 被骗了! 他们本来就在奇怪,刚刚自己等人明明什么都没说,天子怎么忽然就发了那么大的火。 要知道,虽然他们的确有那么一点点念头,但还是那句话,他们又不是秦桧,杨杰也不是毫无根基的武将,就算是看着杨洪的份量,他们也不可能真的拿杨杰出去平息风波。 但是,天子偏偏就动了雷霆大怒…… 这不符合天子一贯冷静的作风! 只不过刚刚的时候,他们被天子突然的怒火被吓到了,再加上本来就有几分心虚,慌乱之下,自然是没时间仔细思索。 但是,现在冷静下来再回头想想,这些老大人才突然发现,他们这回九成九,是又被天子给算计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四十二章:孛都的条件 还是那句话,杨杰的所作所为,对于大明来说,固然创造了一个干预草原局势的大好机会。 但是,这种机会也同样是风险。 自仁宣以后,大明在边防政策上,以稳以守为主,尤其是太上皇折腾出土木之役后,朝野上下,在边事上更加趋于保守。 说白了,就是不想再跟这些蒙古部族打什么交道,不管是打仗,还是互市,又或者是其他的往来,能不要有就不要有。 专心守好大明的边境,至于草原上的烂摊子,他们爱闹成什么样闹成什么样。 这种想法有几分得过且过的意味,但是,却实实在在的存在于整个朝堂之上。 很难说,这是长久以来的官场风气影响的,还是被其影响的,最明显的体现,就是上次的互市议题,即便是有天子背书,朝堂上的很多大臣,还是不感兴趣,甚至还有反对的。 但是现在,杨杰打破了这个局面。 不客气的说,他的行为,让大明不得不插手干预草原局势,否则的话,便极有可能让瓦剌趁势而起。 从国政上而言,这违背了长期以来朝廷以稳健为先的方向,从个人上来说,他这是把朝堂众臣都拉下了水,不得不和他一起去承担这个风险。 所以可想而知的是,这个消息传了出去,朝堂上下必定会议论纷纷,尤其是对于杨杰此人,必定争论多于评价。 更重要的是,杨杰所行之事,周旋在各方之间,最需要的,就是小心谨慎,不可泄露一丝马脚。 这恐怕也是他之前一直没有向外传出消息的最大原因,但是现在,他主动传回了消息。 要么是已经没有保密的必要了,要么就是,以他的能力和权限,已经无法应付即将或正在面临的局面,所以,需要向朝廷求助。 考虑到杨杰是主动到了土尔扈特部当中,而并没有径直返回大明境内,大概率有可能是后者。 既然是需要朝廷力量的帮助,那么,大概率动静不会小,也就意味着,肯定是要经过朝议的。 也正因于此,才有了刚刚的那一出。 天子一向高瞻远瞩,把握朝局的功力无人能及,向来是走一步看三步。 不出意外的话,他老人家在看到密奏的时候,就已经在考虑,该如何快速抚平舆情,顺利通过朝议了。 最快最省事的办法,显然是以皇权强压群臣俯首。 但是,这并不符合天子一贯的风格。 所以很显然,他们几个人,就是天子选出来的倒霉蛋。 刚刚天子一番雷霆之怒,尤其是放出了岳武穆这个必杀招,直接堵死了他们争论的余地。 这种情况下,他们谁再敢说杨杰一句不好,可不就变成了天子口中的秦桧。 所以顺顺利利的,争论被迅速统一,尤其是在沈翼开口说话之后,话题的方向,迅速由功过的争论,落向了如何全力配合杨杰,干预草原局势的措施上。 可想而知的是,他们的奏疏往上一递,就算是扣在天子手里了,到了朝议的时候,他们再想改弦更张,或者是缄默不言,就要考虑一下,被天子斥为首尾不一的风险了。 换句话说,天子这是把直面朝臣压力的任务,交给他们在场的这些人了。 老大人们相互对视一眼,脸上浮起一丝无奈的苦笑。 谁能想到,一向稳重的天子,竟然会突然跟他们耍这种小手段。 这妥妥的是偷袭啊! 当然,话虽如此,但是,他们也没有一个人敢怠慢。 想起方才天子的气势,老大人们心中默默叹了口气,他们很清楚,即便是再来一次,结果也不会跟 现在有什么差别。 天子刚刚的举动,固然是有让他们来应付朝臣的目的,但是要说那怒气掺假,只怕倒也未必。 老大人们都是聪明人,戳破这层窗户纸之后,自然也会不自觉的从天子的角度出发去考虑问题。 虽然说,他们这些人,能看得清局势,不会对杨杰有太过负面的评价。 但是,外朝可就不一定了。 文武百官,有的是脑袋转不过来弯的老古板,有的是邀名买直,沽名钓誉,哗众取宠之辈。 这么多官员当中,必定有人会发出过激的言论,斥责杨杰擅自行事,「破坏」大明和鞑靼的和议。 从这个角度而言,天子刚刚其实更多的,是在表明态度。 安抚朝臣这件事,如果在场的他们这帮人不做,那么,就是天子来做。 至于天子会怎么做……刚刚已经很清楚了! 真到了朝堂上,需要天子出面的时候,他老人家必定是雷霆大怒,将发此言论之人斥为「女干佞」。 现在毕竟是小规模的议事,发生再大的冲突,各退一步,大家劝一劝,都容易转圜。 但是,若是在金殿之上,朝议当中,天子此言一出,所伴随的,必定是雷霆之罚。 甚至于,如果碰上那硬茬子,说不定还会引发君臣对峙。 这是天子不想看到的,所以,才有了如今的这一出。 很明显,在场这么多人,只有一直冷眼旁观的沈翼,看出了这一点。 所以,他一开口,就直中要害,把话题引向了天子想要的方向,这也是最快的,平息天子「怒火」的方式。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方法。 就是刚刚沈翼说的…… 倘若于谦此刻在京,他一定会更有独到的见解! 诚然,作为兵部尚书,于谦在兵事边务上熟稔的很,但是,朝廷也不是缺了于谦就不转了。 就算他们不在其位,对于边务没有那么清楚,可在场这么多人文臣武将都有,甚至王翱也曾在边境提督军务,他们加一块,总不至于没有一个于谦考虑的周到。 所以,具体的对策实务上,他们自认是不会输给于谦的,但是唯独有一点,是于谦能做得到,而他们做不到的。 那就是,于谦这个人的轴劲儿! 天子的这般手段,其实就是掐准了,他们心中有这种想法,而且,他们知道这种想法不妥,所以会心虚。 这种情况下,天子发此雷霆之怒,他们慌乱之下,必定会被天子带着节奏走。 可是,于谦就不会! 这位主被天子骂惯了,气急了被天子拿东西砸脑袋的场面都有过,更别说刚刚的场面了。 所以,于谦若在,他肯定会笃定自己的判断评价,不会像在场其他人一样感到心虚。 其次,他也不会被天子的威势所慑,着急忙慌的想要安抚天子,说不定,他还能顶着天子的怒火,冷静的进谏一番。 而往往这种局面下,看似是于谦受罚,但是实则,基本都是天子让步。 所以说白了,眼下天子就是妥妥的窝里横,趁着于谦不在欺负他们。 真要是于谦在场,天子吃了这么多次亏,只怕反倒不会用这么简单粗暴的手段了。 白挨顿骂! ╭(╯^╰)╮ 「陛下,昌平侯方才说,杨镇抚使此去土尔扈特部,目标是也先,臣斗胆猜测,应该仍旧是挑拨离间的手段。」 「只不过这一次,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殿中的氛围略显尴尬,最终,还是俞士悦上前,打 破了沉默。 经过沈翼这么一提,刚刚天子雷霆大怒的影响,算是彻底被冲淡了。 但是,他们也同样被架了起来。 倒不是说,在场的这些人,对于杨杰真的有什么意见,但是,这样的大事,总是要谋定而后动的。 可是,天子这么一闹,他们个个都被迫提前表达了态度,这种什么都不知道,却必须往前冲的感觉,着实是不怎么好受。 但既然都这样了,他们也没什么办法,谁让他们碰到这么一个皇帝呢。 既然没了退路,那么,哪怕是硬着头皮,也只能上了。 皱着眉头,俞士悦分析道。 「孛都和阿噶多尔济不同,从他此次到京之后的种种表现便可以看出,此人狡诈之极,诡计多端,并非易与之辈。」 「而且,也先也和脱脱不花不同,他虽然信任孛都,但是,却不可能像脱脱不花一样,对于孛都毫无防备。」 「再加上鞑靼内乱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瓦剌,个中细节,只怕也难以隐瞒。」 「有了脱脱不花和阿噶多尔济的前车之鉴,想要说服孛都和也先反目,只怕难度颇大。」 还是那句话,了解了来龙去脉之后,想要推测出杨杰的目的,并不算困难。 鞑靼内乱之后,草原上最大的威胁,就是瓦剌。 而瓦剌最大的威胁,其实在于也先! 此人野心勃勃,又有雄才大略,牢牢的控制着瓦剌的大权,有他在,瓦剌各部便难以各个击破。 但是,反过来想,只要也先一死,那么,瓦剌必然也会陷入内乱当中。 草原部族和中原不同,中原传承悠久,宗法制的观念深入人心,所以,即便是幼主继位,也鲜少会发生政权不稳的情况。 可是,草原上的恶劣环境,注定了是弱肉强食的争夺。 所以,每一次部族首领的更迭,都必然伴随着浓浓的血腥。 对于瓦剌来说,也先是中兴之主,但是,在草原特殊的政治传统和自然条件下,他必须要倚重自己的兄弟,来控制各个部族。 这就导致了,一旦也先死去,那么,他的几个兄弟,必然会争抢瓦剌的控制权,甚至很有可能像鞑靼一样分崩离析。 所以,杨杰此去,目标必定是也先! 听了俞士悦的话,一旁的杨洪眼中也闪过浓浓的忧虑,在边境多年,不夸张的说,瓦剌的各个首领,他都打过交道。 理所当然的,他更加清楚,想要让孛都背叛也先的难度。 沉吟片刻,杨洪开口道。 「次辅大人所言甚是,对于鞑靼各部来说,他们分裂,是为了争夺汗位的归属。」 「但是,对于瓦剌来说,也先本来就只是太师,并非大汗,所以,也不存在什么争夺汗位的问题。」 「如此一来,对于孛都来说,即便杀了也先,他也难以名正言顺的控制整个瓦剌,所以……」 「所以,他需要好处!」 在众人的注视当中,朱祁钰终于开口,把话接了过去。 应该说,俞士悦和杨洪说的都是对的。 如此种种因素叠加,想要说服孛都,难度颇大,但是,杨杰之所以敢去,自然有他的把握。 这也是他此次向大明求助的原因所在,想要说服孛都,依靠红口白牙是不可能的。 必须要付出足够的筹码,而且,是实打实的好处,他才会动心。 「孛都此次,提了三个要求!」 朱祁钰竖起三根手指,轻声开口。 「其一,大明需册封孛都为王,同时,由他出面 ,代表瓦剌各大部落,和大明开展进一步的互市,规模,数量,次数,皆需和鞑靼五大部落等同,除此之外,每年朝贡人数,在原先基础上,增加一倍。」 文华殿中静悄悄的,单是这一条,便让在场的一众大臣皱紧了眉头。 这个孛都,好大的胃口! 册封为王,代表着大明认可他瓦剌首领的地位,大规模开放互市,可以让孛都最大程度的收买人心,拉拢其他部族的贵族。 至于朝贡人数,那就更是赤裸裸的要好处。 要知道,大明最开始就是因为这个,才跟瓦剌开战的,这种条件,要是答应下来,那土木一战,岂不是白打了? 光是听这一个条件,在场的一众大臣就差点开口反对,所幸,他们还记得君前奏对的规矩,没有开口打断天子的话。 不过,光看他们的表情,朱祁钰也大致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了,摇了摇头,他没有多说,只是道。 「第二,大明需册封孛都之妹其木格,为太上皇之皇贵妃,位列皇后之下,如若其木格诞下皇子,需娶瓦剌女子为正妃。」 ?!! 你**做梦! 老大人们面沉如水,但是心里早就已经骂翻了。 还皇贵妃? 皇后之位给你要不要? 让皇子娶瓦剌女子为正妃? 娶**!!! 眼瞧着在场一帮人脸已经黑成锅底了,朱祁钰叹了口气,但还是继续道。 「第三,在他执掌瓦剌之后,若有部族内乱,大明需要派出大军,助他平叛,坐稳瓦剌太师之位!」 相对于前两个条件,这个条件同样很过分。 但是,对于老大人们来说,反而没有那么大冲击力了。 当然,同样不可接受。 且不说大明如今正在休养生息,难以派出大军深入草原。 即便是派了,谁能保证这孛都没有包藏祸心,对大明官军反戈一击? 再说了,怎么通过朝议,也是一个大问题。 孛都若是真的袭杀也先,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是在篡位。 大明暗中支持也就罢了,但是,明晃晃的派出大军助他平叛,又如何对朝野上下交代?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四十三章:强硬态度 三个条件列下来,在场的一众大臣纷纷脸色铁青,但是,却反而没有人说话了。 这要是在朝堂上,说不得此刻肯定已经炸了。 但是,在场的这些人,至少也是三品侍郎的级别,自然不会如此沉不住气。 孛都提出的这些条件,根本是不可能答应的。 可是问题就在于,现在大明有两个问题,是必须要解决的。 其一是如何在鞑靼内乱之后,制衡瓦剌,对于这一点,虽然刚刚他们想出了不少办法,但是终归没有直接破坏瓦剌内部的关系,来的方便快速。 其二就是……杨杰还在孛都的手中! 不管他是主动去的,还是被抓去的,但是现在的结果就是,他的性命,已经握在对方手里了。 而杨杰的身份,又非同寻常。 杨家一门忠烈,打从杨洪祖父那一辈起,就跟着开平王常遇春灭元。 杨洪的父亲,兄弟,皆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如今杨门虽有四子,但是,杨洪的儿子就两个。 杨俊狂悖,醉杀官军,已然被贬戍边,杨杰便是杨洪唯一还在身边的孩子了。 就算不谈杨洪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单说他为朝廷征战一生,单说杨家接连四代为朝廷忠心效命,死不旋踵的功劳,朝廷就决不能对杨杰的处境坐视不理。 这一点,天子刚刚的态度已经很清楚了。 既然杨杰不是岳武穆,那么,他就必须平平安安的回朝。 但是,这就是难处所在。 如何在不激怒孛都的情况下,把杨杰接回来,同时,又能令瓦剌分崩离析。 这个难度,可不是一般的大! 而且,当着杨洪的面,这些条件就算要拒绝,也得杨洪先开口表态才是。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的望向了杨洪。 显然,杨洪也是明白这其中的关节的,他很清楚,一旦拒绝孛都的这些条件,那么,杨杰的处境会变得十分恶劣。 但是…… “陛下,虏贼奸诈,孛都提出这些条件,摆满了是要要挟我大明朝廷,陛下切切不可被其蒙骗,这三个条件,一条都不能答应!” “能够提出这样的条件,足可以看出,孛都并无和我大明朝廷合作的诚意。” “既然合作不成,那么,唯有出兵夹击瓦剌!” 杨洪挺直腰背,声音铿锵有力,恍忽之间,在场众人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纵横沙场的老将。 这股气势…… 在场的一众大臣不由交换了个眼神,果不其然,下一刻,杨洪阔步来到殿中,单膝跪地,行了个军礼,道。 “请陛下恩准,命臣率宣府大军两万,深入迤北,直捣敌营,荡平不臣!” 尽管心中已有预料,但是,真正听到杨洪说出来的时候,众人还是感到一阵意外。 “陛下,不可!” 眼看着杨洪这位老将军,已经有些急眼了,在场的一众大臣连忙阻拦。 俞士悦率先上前,道。 “启禀陛下,如今草原局势未明,贸然出兵,恐令官军折损,徒劳无功。” “况如今正值整饬军屯收尾之时,据刑部金尚书陆续递上来的奏疏来看,不少边将都牵涉其中,或被羁押,或被处罚,更有被撤职候审者。” “于少保不在京中,兵部难以及时增补边将,即便新将到任,熟悉情况也需一段时间,此时对草原动兵,边境必生事端,若被贼虏所趁,反攻大明,则边境百姓危矣!” “故此,此时出兵瓦剌,断断不可!” 紧跟着,沉翼也坐不住了,跟着道。 “陛下,前番土木之役,国库损耗极大,有赖陛下圣明,重开互市,朝廷才能顺利运转起来。” “大军一起,人吃马嚼,耗费数不胜数,钦天监之前曾言,明岁恐有大灾,朝廷需得提前准备。” “否则,到时候内外交困,更是难以为继啊,陛下!” 话音刚落,王翱也不甘落后,斟酌着上前开口,道。 “陛下,虽说前次土木之役,瓦剌掳我太上皇,实属可恨,但是,此事毕竟已经了结。” “如今,瓦剌已和大明交好,俯首称臣,近段时日以来,也不曾侵我疆界。” “此时如若动兵,并无任何理由,恐令朝野上下议论,有违王道之本,恳请陛下三思。” 这三个人,一个说边军动荡,不可轻动,一个说国库空虚,难以支撑,一个说无缘无故,有失宗主身份。 总之,就是一句话,反对! 文臣这边的态度很清楚,武臣这边,范广踌躇片刻,看了一眼武兴,但是到最后,二人也没有站出来说话。 显然,对于出兵之事,也并不看好。 见此状况,朱祁玉倒是有些失笑,摇了摇头,道。 “诸卿莫急,朕也没说,要开战啊!” 这话一出,在场的一众大臣,才略略放下心来。 虽然说,他们早就知道天子一向稳重,不会跟某人一样冲动,但是,土木那档子事,可着实是给他们吓怕了。 不过,这边是放心了,但是,跪在地上的杨洪,眼中却不由闪过了一丝失望。 这微小的变化,自然也被朱祁玉给捕捉到了,收敛了笑容,他正色开口,道。 “杨侯放心,朕已经说了,杨杰是国家功臣,此番他出使迤北,乃是奉朕旨意而去,既然如此,便是大明使臣。” “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何况方才首辅也说了,如今瓦剌已对大明俯首称臣,既然杨杰能够将消息传出来,说明孛都还是投鼠忌器。” “此番无论如何,杨杰必须安全回京,倘有任何不测之事发生,朕必会问罪也先,让他亲斩孛都头颅,奉至御前,以平我大明上下之心!” 天子的脸色平静,但是,显然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 话音落下,杨洪浑身一震,紧紧攥着的拳头终于放开,抱拳道。 “臣,叩谢天恩!” 底下其他的一干大臣,还想再说什么。 但是,还未等他们开口,外间便有内侍匆匆而来,见此状况,怀恩立刻走下御阶,询问了两句,顿时脸色一变,回转殿上,道。 “陛下,有紧急军报到京!” 闻听此言,朱祁玉眉头一皱,立刻道。 “宣!” 于是,怀恩拱了拱手,立刻下去,不多时,三名传令兵风尘仆仆的走进殿中,大礼参拜后,解下背后用油纸包裹数层的竹筒,递了上来。 将竹筒拆开,里头是一封密奏,拿到手中,第一眼看到的是上头的落款。 臣总督两边军务大臣刑部尚书金廉谨奏! 这阵仗,显然也让在场的一众大臣十分紧张,从传令兵进殿开始,他们的目光便始终盯着那份军报。 终于,他们看到天子将手里的密奏搁下,沉吟片刻,天子的声音响起,道。 “金尚书递上奏疏,说鞑靼察哈尔部,喀喇沁部,翁里郭特部,鄂尔多斯部各自遣使到了宣府,言称镇抚使杨杰,蓄意挑拨鞑靼内乱,谋害脱脱不花王,破坏鞑靼与大明关系,违背当初和议,要求大明严惩杨杰,并要求开放民间互市。” 果然,还是来了! 杨杰在鞑靼的所作所为,说白了就是在挑拨离间,而且,他先是鼓动阿噶多尔济背叛脱脱不花,又蛊惑喀喇沁部,翁里郭特部杀死阿噶多尔济,可算是把鞑靼各部都得罪了个遍。 虽然说鞑靼内乱,自顾不暇,但是,显然他们不可能放过欺骗了他们的杨杰。 不过杨杰早就知道这种情况,所以提前熘了,他们找不着人,自然就找到了大明头上,要个说法。 从这个角度而言,的确是大明理亏,不过,有了刚刚天子的那一番雷霆大怒,显然现在也没有什么人,敢触霉头说这个话。 但是,如何应对这些鞑靼部落,确实是个大问题。 老大人们对视了一眼,正犹豫着该怎么开口,却没想到,这一次,天子却并没有要问他们意见的意思,而是直接道。 “内阁拟旨吧!” 啊? 王翱和俞士悦愣了一下,才反应了过来。 随后,便有内侍搬来桉几,摆好笔墨纸砚,二人犹豫了一下,拱手称是,便来到了桉几旁,准备录诏。 接着,便听到天子开口,道。 “命刑部尚书金廉,暂时接掌宣府边务,以总兵官陶瑾,副总兵官杨信左之,全权负责同各部谈判事宜,准便宜行事,必要时,准用王命旗牌!” “另,锦衣卫镇抚使杨杰,奉旨代朕巡边,劳苦功高,擢升为三品府军前卫指挥使,封轻车都尉,授正三品昭勇将军。” 啊这…… 王翱原本已经饱蘸墨水的毛笔,悬在锦帛上,却迟迟没有落下。 命金廉负责谈判,这没什么意外的,如今在边境的大臣当中,就数这位的身份地位最高,这么大的事情,必须要有他这样一位重臣坐镇。 但是杨杰…… 他们早就料到,天子不会处罚杨杰,可这般态度,未免也……太过强硬了! 杨杰本是四品镇抚使,当然,这个官职,靠的是他父亲杨洪的功劳荫封的。 只不过天子看中他的才能,所以荫封后直接实授了,这本来也没有什么。 毕竟,杨杰以后是肯定要袭爵的,似是他这样的勋爵子弟,既然得了天子青眼,起点高些也是正常的。 但是,还是那句话,杨杰在草原上所做的事,毕竟有那么些上不得台面。 如今,人家苦主找上门来,要大明主持公道。 天子不处罚杨杰也就算了,还给他升官,升官也就算了,连武勋和散阶都一套配齐。 这就有点,过分不给面子了…… 尤其是武勋,严格意义上来说,所谓的世袭指挥使,镇抚使这些荫封,是脱胎于军户制度之下的一种特殊制度,虽然时常被朝廷用来赏赐有功之臣,但是其实,和勋爵并不是一回事。 这种指挥使,镇抚使类似于一种任职资格,说白了,就是候补人选,在相同的武官出缺的情况下,可以由荫封转为实授。 除此之外,大明是有属于自己的一套勋爵体系的。 公,侯,伯不论品级,属于超品,其下有武勋十二等,对应正一品到正六品的武官。 武勋和公,侯,伯同属于勋爵体系,这也就意味着,要遵循勋爵授予的标准。 说白了,就是战功! 杨杰手无寸功,但是,却被赐封从三品轻车都尉,这其实也就是,将杨杰在迤北的所作所为,认定成为了军功。 这旨意送过去,那帮蒙古部族还不得炸了! “陛下,杨镇抚如今尚在迤北未归,一切未定,如今晋封,是否有所不妥,臣以为,可以待杨镇抚回京之时,再一同叙功,更为妥当。” 王翱迟迟不曾落笔,一旁的俞士悦自然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当下,便上前两步,对着天子开口禀奏。 但是这一回,天子却显然并没有要改主意的意思,直接道。 “归朝之后,自然有归朝之后的叙功法子,现如今,既然对方找上了门来,那大明是什么态度,朕是什么态度,就要明明白白的,模湖不清,反而会让对方觉得大明心虚。” “可是陛下……” 俞士悦还想说什么,但是,朱祁玉抬手便阻止了他的话头,问道。 “这几个部族既然前来质问大明挑拨鞑靼内乱,蓄意谋害脱脱不花,破坏和议,那朕也有几句话,要提醒他们。” 说着话,朱祁玉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道。 “第一,朕和脱脱不花从未有过任何的和议,朕接受的,是察哈尔部,土默特部、科尔沁部、鄂尔多斯部、阿速部五大部落,对大明的臣服。” “第二,杨杰是代朕巡边,但是,除了随身护卫外,并未有大明官军跟随,更不曾出手谋刺任何人,不管是脱脱不花还是其他的什么人,谁杀的,让他们找谁去报仇,他们若想让朕惩治杨杰,便拿出杨杰谋杀脱脱不花的证据。” “第三,大明在接受的是五大部落在边境的臣属进贡,并非互市贸易,所以,如何回赐,自然是大明来定,如若彼各部之人需要大明帮助,可以向朕上疏求赐,其他各部,若愿臣服大明,亦无不可,但是,各部若借机要挟质问,即是怀不臣之心。” “对于悖逆之臣,大明自有浩荡王师,讨伐叛逆!” “当初,也先遣使前来,说要大军逼境,朕送了他一句话,今天这句话,朕原封不动的送给前来宣府质问大明的各部。” 话到最后,众臣便见天子神色冷冽,遥遥望着北方,声音斩钉截铁。 “大明不受威胁,更不怕威胁,不管是哪个部落的虏兵,只要胆敢越过边境,就做好打算,埋骨大明吧!”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四十四章:螳螂捕蝉 天子的这番话,给在场的一帮大臣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话……还能这么说吗? 但是好像,也没什么问题的样子。 的确,从大明和草原各部的关系上来讲,的确没有什么所谓的互市,只有朝贡。 而且,就像天子说的,朝贡的主体,一直都是五大部落,而非脱脱不花。 但是,这是官面上的说法。 当初之所以这么约定,是为了绕开祖制。 毕竟,脱脱不花的汗位,来自于他黄金家族的血脉,但是,对于大明来说,他却是北元余孽。 所以,虽然实质上来说,大明和五大部落开展的就是互市,而且,实际上在草原上控制互市权的,也的确就是脱脱不花。 可是,真的要细论起来,好像,大概,应该……的确是天子说的这个理? 老大人们面面相觑,罕见的有些不知所措。 在朝局当中厮混了这么多年,他们习惯了透过现象看本质,但是,现在天子却反其道行之,要他们抛却本质看现象。 的确,如果不考虑当初王文和脱脱不花秘密达成的约定,不考虑边境的朝贡贸易的实质和背后的种种博弈的话。 那么,单从表面上来看,大明和如今的草原部族之间,其实关系一点都不复杂。 五大部落,加上瓦剌各部,是大明的臣属部落,大明是他们的宗主国。 就这么简单! 从这个角度而言,不管是脱脱不花,还是阿噶多尔济,都和大明没有关系,大明不对他们的死活负任何责任。 别说杨杰只是在暗中煽动,间接导致了他们的死。 就算是杨杰亲自动手,杀了脱脱不花,那也是为国杀贼,远远谈不上什么破坏邦交。 都没有邦交,谈什么破坏…… 所以,天子的话有毛病吗? 没毛病! 但是,老大人们眉头紧皱,总觉得有哪不对劲儿…… 这个时候,一旁的范广踌躇再三,最后,还是小心翼翼的道。 「陛下,话虽如此,但是,如今各部齐聚宣府,其中不乏有脱脱不花和阿噶多尔济的死忠,若是他们真的兴兵将矛头指向大明,那宣府的兵力,恐怕有些不足,为防不测,需得提前调兵准备啊!」 所以说,有时候,没那么多弯弯绕的武臣,也不是没有用。 像是王翱,沈翼他们这帮人,还在思考天子的话到底是那个地方不合理。 但是,范广已经开始考虑实际的作战了。 也正是这句话,提醒了在场的一干大臣。 他们差点被天子给绕进去了! 的确,天子说的道理,挑不出毛病来。 但是问题就是,对方压根就不是来讲道理的啊! 如今几大部落齐聚,虽然说理由各不相同,但是,无非是来兴师问罪的。 所以,不管是脱脱不花的死,还是阿噶多尔济的死,都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 既然是借口,那么,和其辩驳就毫无意义。 因为,辩倒了对方,也只是占据了道德高地,但是这玩意,在草原上一文不值。 不管你怎么说,人家就是认定了,脱脱不花是杨杰害死的,就是要大明交人,你怎么办? 现在的问题是,大明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边军战力不足,边将被拿下了一大批,户部也没有银两,就连于谦这个兵部尚书,也不在京城当中。 现在的大明,打不起大仗!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要是现在是洪武,永乐时代 ,别说是大明就没有跟脱脱不花建立过什么和议,就算是建了,翻脸不认人他也得受着。 一巴掌打过去,另一边脸还得伸过来让大明接着打。 可惜现在,不是那个时候了…… 心中默默叹了口气的同时,王翱搁下手里的笔,上前道。 「陛下,范都督所言有理。」 「虏贼刁蛮,向来不讲圣人道理,如今各部齐聚,明显是在向我大明借口施压,倘若我大明太过强硬,将其激怒,战火再起,则边境百姓苦矣。」 「陛下向来仁德,为边境百姓安宁计,还望陛下三思!」 接着,一旁的沈尚书也跟着道。 「陛下,臣也觉得,能谈还是谈的好,若一下子把路都给堵死了,只怕对方面子上也挂不住。」 「而且,户部的状况您是知道的,明岁恐怕还有大灾,这仗……可不兴打啊!」 不得不说,在一众大臣当中,沈尚书一向都是一股清流。 要是说王文是一个激化朝廷矛盾的炸药桶,那沈尚书就是个活跃气氛的小能手。 明明是这么严肃的军国大事,结果,被他一说,跟老太太唠家常似的。 看着沈翼一脸委屈的样子,朱祁钰也有些失笑。 不过,随着他的情绪一松,殿中的氛围也略略放开了几分,众人身上的压力也为之一轻。 摇了摇头,朱祁钰敛容道。 「诸卿的担忧,朕能明白,朕也并非妄自尊大,好战斗勇之辈。」 「但是,就像诸位所说,如今各部联合前来,是为了向大明施压。」 「正因如此,大明才必须强硬!」 朱祁钰既然有这样的表态,自然不会是冲动而为。 「这仗,朕肯定是不愿打的,但是,如果人家欺上门来,朕也不可能忍气吞声,退让求和。」 「大明,还没有穷到这个地步。」 「你说对吧,沈尚书?」 啊这…… 面对着天子的注视,沈翼面露一丝尴尬,但还是不得不点了点头,道。 「回陛下,这,能不打当然是不打的好,可若是虏贼欺人太甚,为保百姓安宁,户部自然也竭力支持陛下的一切决断。」 这个答案,明显不是天子想要的。 不过,朱祁钰倒也没有继续为难沈翼,轻哼一声,他淡淡的道。 「放心吧,朕的大司徒,打不起来的!」 刺儿了沈翼一句,朱祁钰沉吟片刻,继续开口道。 「诸卿说的没错,现如今这个当口,大明打不起仗,如果钦天监所言属实的话,那么接下来这几年,大明也打不起。」 「可越是如此,便不能示弱于人,草原各部,畏威而不怀德,此番前来,名为讨要说法,但是实则,却是为讨要好处而来。」 「这仗,大明不想打,可鞑靼各部如今分崩离析,他们,只会更不想打!」 这番话说完,底下一众大臣顿时陷入了沉思当中。 的确,天子说的没错,如今大明各处空虚,打不起仗,但是,那帮草原部族,又何尝打得起呢? 脱脱不花和阿噶多尔济先后暴毙,各部内乱不已,各自为政,更有也先虎视眈眈。 这个时候,他们真的敢入侵大明,而不怕腹背受敌吗? 再者说了,大明虽然不愿再起战事,但也不是软柿子。 土木之役虽然损失惨重,说是意外有些不尽不实,但是,却也的确是各种因素之下才导致的结果。 若是如今再来一回,只要不闹出亲征的事,就算是打不赢,也 不会败。 至少,守住边境,是没什么问题的。 何况,彼时瓦剌和鞑靼还算联盟,有脱脱不花这个名义上的大汗在,二者虽然面和心不和,但是终归还是合兵一处,共同出军。 如今,鞑靼各部分崩离析,短时间内,显然不可能有人将其组织起来。 所以说…… 等会! 这中间的关节并不难想明白,只不过干系重大,所以,众人的思绪受了影响而已。 但是,经过天子这么一提醒,不少人都察觉出了问题。 率先察觉到的,当然是杨洪这个镇守多年的老将。 「陛下,这不对劲!」 紧皱着眉头,杨洪开口道。 「如今鞑靼正是乱局,虽然说这等局面,是由杨杰挑起,但是,脱脱不花和阿噶多尔济刚死不久,察哈尔部,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各自拥立新主,理应正是为汗位争夺不休之时。」 「就算他们要***,也该等到汗位有所归属再来,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前来兴师问罪?」 这番话一出,在场的其他人也反应了过来。 王翱道:「不错,各部内乱,自顾不暇,即便是他们对杨镇抚怀恨于心,又岂会在这个时候前来讨要说法?」 「何况,按照传回来的消息,这几大部落,或各自拥立新主,或为旧主复仇,正闹的不可开交,这种时候,他们为何会同时将矛头指向大明?」 二人这么一说,事情便变得更加复杂起来。 众人眉头紧皱,隐隐觉得抓住了什么窍要,但是,又想不通透。 就在这个时候,却听得上首天子的声音响起,道。 「看来这段日子,太上皇的老朋友,也没有闲着啊!」 「陛下的意思是……」 这么一提醒,俞士悦立刻反应了过来,迟疑片刻,他问道。 「这些人的背后,是也先指使?」 「应该不会错!」 朱祁钰的表情也有些凝重,点了点头,道。 「鞑靼内乱,也先不可能毫无动作,挑拨离间,也是他的拿手好戏!」 「陛下,那……」 见此状况,在场众人的脸色也变了变,本来这件事情就已经够棘手了,如果说再把也先掺和进来,那就更复杂了。 「给金尚书的圣旨不变,另一道,暂缓!」 沉吟片刻,朱祁钰最终还是开口道。 「至于其他的,朕再想想,今日议事便到此,杨侯和沈尚书留下,其余人等告退吧!」 「遵旨……」 在场几个大臣对视了一眼,最终也没多说什么。 这种情况的确复杂之极,不是这一时半会能解决的。 于是,内阁也来不及现场拟旨了,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只留下在场的某沈尚书,头顶上默默的飘起了乌云。 凭他的经验,单独留下,准没好事! 不过这个时候,天子显然没有心思管他的情绪。 待得人都走了个干净,朱祁钰直接了当的道。 「沈卿,事态复杂,朕也不绕弯子,留你在这,有两句话要告诉你!」 轻重缓急,沈尚书自然还是分得清楚的。 天子这明显不是在开玩笑,沈翼自然也提起了十分小心,拱手道。 「陛下请讲!」 「第一,还是那句话,这仗不会打,也打不起来!」 朱祁钰望着沈翼,开口道。 但是,沈翼听了之后,却没有丝毫的放松 。 如果就这么简单的话,那么天子就不会单独将他留下了。 果不其然,下一句话,天子便道。 「第二,朕要户部和兵部,按即将要打仗来准备,明白吗?」 啊? 沈翼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但是一抬头,看着天子凝重的神情,他也只能点了点头,道。 「陛下放心,臣一定办妥!」 别看人多的时候,沈尚书最擅长活跃气氛,但是,越是这种人少的场合,他越是知道分寸。 尽管心中尚有疑惑,但是,天子既然没有要跟他解释的意思,那么,沈翼也只能压下疑惑,先答应下来。 「好,朕回头会给于谦下旨,也会命兵部动起来,沈卿竭力配合便是,别的没什么事,沈卿也先回去吧!」 「是!」 听这口气,就知道天子的心情不怎么样,沈翼自然也不敢多说什么,拱手领命之后,便退了出去。 于是,没过多大会,殿中的大臣,便只剩下了杨洪一人。 和刚刚不一样的是,这次沈翼离开之后,天子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踌躇了片刻,方道。 「杨侯,应该也猜到朕为何将你留下了吧!」 打从刚刚开始,杨洪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听到天子这句问话,他更是再难掩饰自己眼中的担忧之色,点了点头,道。 「回陛下,各个部落齐聚宣府,如果不是巧合,而是由也先在背后煽动,那么,只能说明一个事实。」 话至此处,杨洪的身子忍不住一颤,闭紧双眼,片刻之后才重新睁开,深吸一口气,道。 「这说明,孛都已经将一切,都如实告诉了也先!」 剩下半句话,杨洪到底没有说出口。 但是,其实也不必说。 杨杰主动投向土尔扈特部,目的是为了挑拨孛都和也先的关系,让孛都背叛也先,抢夺瓦剌的统治权。 仍然是挑拨离间的计策,整个过程中,最紧要的就是保密。 如果说他的猜测属实的,孛都真的将一切都告诉了也先,那么也就意味着,如今掌握杨杰生命的不是孛都,而是也先本人。 那么,作为瓦剌的太师,也先会怎么对待杨杰这样一个,想要挑拨自己兄弟,谋杀自己的人呢?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六十二章:如何胡搅蛮缠 马车很稳当,哪怕路面偶尔崎区不平,搁在桉上的茶水,也没有丝毫飞溅出来。 张輗的疑惑得到了答桉,但是,他不仅没有任何高兴的神色,反而变得更加沉重了起来。 半晌之后,杯中茶水已凉,张輗问道。 “国公爷,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此次皇后娘娘,真的诞下嫡子的话,又当如何?” 口气晦涩莫名,令人难以揣测其意。 朱仪眸光闪动,抬头望着张輗,没有说话。 马车当中安静了片刻,朱仪开口道。 “世伯,你太杞人忧天了,太上皇着急,是因为他老人家久居南宫,对朝事插不上手,但是,我还是那句话,你我是站在朝堂上的人,所以,所看所虑不同。” “若皇嫡子真的降生,朝堂之上,宫闱之中,或许会有大变故,但是,再大的变故,也终是有踪迹可寻的,朝野上下,文武勋戚,各方势力环环相扣,我等谨守本心便是,不可过分客观,但是,倒也不必妄自菲薄。” 这番话避开了张輗隐隐透出的重点,让他不由有些失望。 但是,也只是片刻,张輗就收拢了心神,将那一丝遥不可及的念头给抛到了脑后,道。 “国公爷说得对,是我着相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过往不可追,来事不可知,还是把握当下,才能心安。” 话说到此,张輗又想起之前朱仪当着陈懋等人所说的惊人之言,更觉得对方才是眼明心亮之辈。 说到底,朝局波谲云诡,利益才是永恒的,说什么要将眼光放长远,都是扯澹。 人正该争的,就是眼前之利! 说白了,拿到手里的才是自己的,英国公府过往做了这么多的事情,但是,一直都隐于幕后,甚至有些时候,愿意为了大局牺牲,可到了最后,还不是鸡飞蛋打。 再看看人家朱仪,不声不响的,拿回了爵位,取得了太上皇的信任,如今在朝堂上,也借太上皇的声势,得了一席之地,原本摇摇欲坠的门楣,短短半年的时间,面子里子都挣了回来。 原因何在? 说白了,这位就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 仔细想想,成国公府在整个过程当中,也有不少冒险付出之处,但是,梳理一下就会发现,朱仪每每冒险,别管话说的再漂亮,都必定是看到好处才肯出手。 这一点,就是张輗所难及的。 他有些时候太过优柔,进取不足,或许这也是事到如今,虽然他一直勉力维持,但是,英国公府依旧江河日下的原因所在。 于是,二人相顾无言,不久之后,便在前头的路口分开,各自回了府邸。 ………… 冬日的第一场雪,来的比往昔要早一些。 一夜过后,京师上下,便已然积了薄薄的一层,乾清宫的炉火,自然是早就升起来了。 这些日子,朝堂上仍旧在为边境情势争执不下,但是,对于朱祁玉来说,无论朝堂上闹成什么样子,他的作息是雷打不动的。 今日并非朝会,也没有经延,晨起之后,他罕见的抽出了些时间,来到了乾清宫旁的学堂当中。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如今天色刚蒙蒙亮,但是,清脆的读书声,已经从学堂当中传了出来。 朱祁玉站在窗户外头,看着屋子里头七八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娃娃,眼中忍不住闪过一丝笑容。 关于为皇子皇女启蒙这件事,前世的时候,朱祁玉栽过跟头,所以,这一世就十分谨慎。 按他的想法,原本是打算再等一等的,但是,碍着济哥儿好几次明里暗里的表达了读书的念头,朱祁玉便也慢慢起了心思。 当然,除了济哥儿之外,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朱祁玉想要连带着皇女的教育也抓起来。 毕竟,慧姐儿这个小疯丫头,到底还是要出嫁的,读读书也好磨磨她的性子。 只不过,这件事情拖延了许久,一直都未能成行。 别的都还好说,但是,唯独这老师不好找。 按理来说,一般皇子启蒙,都是由宫人太监来做,胜在方便易行,反正是认几个字而已,也不算难,有点学识的内侍完全是可以胜任的。 但是,自从出了王振那档子事儿,朝中上下对此显然就有些忌讳了。 当然,他们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太子的身上,寻常的皇子并不那么在意,更不要提皇女了。 不过,这些大臣们不在意,但是朱祁玉自己却要考虑。 何况,按照他的打算,这个学堂要开,就不是单给慧姐儿还有济哥儿开的,除了他们两个,还有南宫的几个皇子皇女,也要一并教了。 他和朱祁镇两个人之间的恩怨抛开不谈,毕竟都是朱家子孙,有些事情是要提前考虑的。 如此种种汇聚起来,其实最关键的问题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要有一个好老师。 为着这件事情,朱祁玉头疼了不少时候,让内阁从翰林院挑了好几次,但是考校下来,都不满意。 甚至于有一回,他甚至动了念头,想把胡濙那个老家伙叫进宫里来当讲师。 当然,到最后也没有成行。 这个差事,朱祁玉要是提了,胡濙肯定是乐意的,但是,且不说让堂堂的礼部尚书来教几个小娃娃识字是不是大材小用,就单说这件事情传出去之后会引起的不必要猜测,就足够让人头疼了。 要知道,教授东宫的也不过就是内阁的一帮大学士,要是这么个小学堂劳动胡濙出马,指定是要在朝堂上掀起一场风波。 没了奈何之下,这件事情也就一直搁置着,直到近些日子,小学堂才真正开了起来。 至于老师,再三考虑之后,朱祁玉最终交给了仪铭! 之所以选他,除了学识人品之外,更重要的一点,当然还是因为,仪铭是郕王府的旧臣,用起来也更加放心。 “啪啪!” 两声轻响,让朱祁玉回过神来,循声望去,却见屋子里的读书声,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仪铭手里拿着一柄戒尺,在他的面前,慧姐儿噘着嘴,小手缩着已然通红,水灵灵的大眼睛里蕴着晶莹的水意,但是,却怎么也不肯掉泪珠下来。 “公主殿下可知错?” 仪铭略显严厉的声音响起,让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一干小娃娃都看着慧姐儿,样子怯怯的,显然被吓得不轻。 慧姐儿显然也感到十分害怕,但是,她虽然小小年纪,性子却拧的很,面对严厉的师傅,她硬是不肯低头。 但是,这副样子,显然更加让仪铭生气。 本来只是一件小事,可慧姐儿执拗的性子,却让这件事情冒犯到了师道尊严,这如何能够了得? 板着一张脸,仪铭轻斥,道。 “伸出手来!” “啪”! 戒尺高高扬起,但是落下却并不算重,看得出来,仪铭还是留了力气的。 但是,尽管如此,也并不轻,打在白嫩的小手上,朱祁玉肉眼可见的看到慧姐儿的身子颤了颤。 “公主殿下可知错?” 仪铭的声音再度响起,愈发严厉。 朱祁玉眉头皱了皱,差点就想闯进去,不过,所幸他心疼归心疼,但是到底还带着理智,硬生生停住了脚步。 这个时候,怀恩在旁小心翼翼的开口,道。 “皇爷,奴婢叫人问了,昨儿仪学士留的课业,姐儿贪玩没做,所以……” 屋子里的气氛越发紧张了,慧姐儿的性格平时看着跳脱,但是实际上,最是执拗。 眼下这个小姑娘,摆明了是在钻牛角尖儿,就是不肯认错。 看着仪铭的脸色越来越黑,戒尺已然再度举起,朱祁玉也有些着急,忍不住挪动脚步,想要往里去,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却有人先他一步,拦在了慧姐儿的前头。 “徽王殿下?” 仪铭皱了皱眉,短暂了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了手里的戒尺,但是,脸上的神色却变得更加难看,道。 “殿下这是要做什么?替五公主出头吗?” 如今宫中的子嗣已经并不算少了,太上皇那边,有四子四女,朱祁玉这边,也有两子两女,各自都已有了封号。 这些孩子当中,太子朱见深另立东宫蒙学,太上皇幼子许王朱见淳,以及朱祁玉的幼子朱见澍,幼女怀安公主朱念芸之外,其他都在学堂当中。 只不过略微不同的是,对于皇子称的是封号,但是对于公主,却不容易加以区分,所以为了区别,便按照年纪序齿称呼。 慧姐儿虽然是朱祁玉的第一个女儿,但是,朱祁镇的四个女儿,重庆公主,嘉善公主,淳安公主,崇德公主,年纪都要比她更大。 所以,宫中为了加以区分,往往称慧姐儿为五公主。 当然,这种称呼严格来说并不妥当,之前汪氏特意询问过朱祁玉的意思,得了他的点头,才慢慢的这样叫开。 朱见济把妹妹护在身后,直面板着脸的仪铭,显然也有些害怕,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端端正正的行了个礼,道。 “学生不敢,只是学生有几句话,想问先生,还请先生解惑。” 这话说的十分板正,简直不像是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说出来的,但是配上朱见济正经的样子,却莫名的和谐。 仪铭教导这些皇子皇女也有些时日了,别的不说,至少在课业方面,他对于朱见济的表现一向很满意。 但是,即便如此,他现在的表现,也着实让仪铭难以不心生不满。 不过,他倒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将戒尺拿在手中,道。 “殿下有话请问,但是,老夫有言在先,若是殿下不能驳倒老夫,那么五公主今日的课业要加倍!” “不行!” 很明显,仪铭这是想要让朱见济知难而退,所以要和他打一个赌。 但是,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朱见济却并没有顺势接下来,而是摇了摇头,道。 “学生是想和先生讲道理,不是要和先生打赌。” “若我有理,先生当认错,若我无理,我当认错,可我讨教道理并没有错,所以先生不应因此罚我,更不应因此罚五妹妹。” 这番话,朱见济说的很是认真,以至于,让仪铭都愣了愣。 他没想到,这位徽王殿下小小年纪,竟然会有如此清晰的思路。 不过转念一想,他也就明白了过来,这其实是因为他将大人的行事作风套用在小孩子身上了。 当然,也不排除,是这位徽王殿下心思缜密。 沉吟片刻,仪铭倒也算是洒脱,看着眼前的朱见济,脸色缓缓变得平静下来,道。 “殿下说得对,师者传道受业解惑,老夫既受陛下嘱托,教导诸位殿下,那么殿下有疑,老夫解惑是理所应当,不应因此好勇斗狠,方才,是老夫错了。” “不过,殿下既然不愿打赌,那么,你所问之事,同五公主所犯的错,便是两码事,老夫答了你的问题,和老夫会不会继续罚五公主,并不妨碍。” 话音落下,仪铭饶有趣味的盯着朱见济,想要看看他接下来如何应对。 言下之意,他早就看透了,朱见济是为了求情而来的。 果不其然,这话说完之后,朱见济的小脸绷了绷,显然是被人说中了心事。 但是,他倒也没有如仪铭所想的那般慌乱,而是道。 “先生,学生要问的,正是这件事。” “五妹妹昨日课业未做,自是有错,但是学生的疑问是,对于有错之人,该如何处罚,是当从心而为,还是依法度而行?” 这个问题用意实在过于明显,仪铭自然是一眼就猜出,朱见济接下来想说什么。 不过,虽则如此,但是,要答却不好答。 沉吟片刻,仪铭道。 “法度道德,皆是为导人向善,引人正途,老夫责打五公主,并非为一时之气,而是希望五公主能够知过悔过,此后端正向学之心,如此方不辜负陛下一片期望。” 这番话可谓中肯,谁来听也挑不出错来。 但是,朱见济却显然并不买账,继续道。 “先生没有回答学生的问题。” 说着,他又将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 “对于有错之人,该如何处罚,当从心而为,还是依法度而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四十五章:杨家子孙 对于也先此人,不论是朱祁玉还是杨洪,都从未轻视过。 相较于他打仗的才能,他更可怕的,其实是智谋。 瓦剌自也先之父脱欢当政时崛起,但是,真正达到极盛,却是在也先成为太师之后。 区区十年的时间,他先是彻底架空了脱脱不花,让对方成为了他手中的提线木偶,进而通过不同的方式,控制了草原上大部分的部落。 随后,他一方面向大明俯首称臣,名为派遣贡使,实为骗取财物,不断试探大明的底线,另一方面,向西北拿下了哈密,并向关西七卫不断拉拢施压,逼迫关西七卫步步退守。 与此同时,也先向东攻打兀良哈,掠夺女真,逼迫这些原本归附于大明的部族向他效命。 可以说,在也先的统领下,瓦剌的势力东西相连,在草原上几乎无可匹敌。 能够做到这样的局面,单靠的自然不是骁勇而已。 单从土木之役当中就可以看得出来,也先此人诡计多端,尤其是在抓走朱祁镇之后,他和大明的屡次谈判,堪称面和心狠,稍有不慎,便容易掉进他的陷阱当中。 从这个角度而言,也先始终存着野心,想要重现大元的辉煌,也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所以说,在鞑靼内乱的情况下,也先出手将祸水东移,引到大明的头上,这不算是什么稀奇事。 但是,也先能这么快的做出动作,说明,他一定早就得知了鞑靼内乱的具体细节。 结合杨杰已经到达土尔扈特部的消息,几乎可以断定,是孛都将其中的内情,告诉了也先。 如此一来,几乎便也意味着,杨杰的计谋失败了。 所以说,很多时候,奇谋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杨杰在草原上的所作所为,每一步都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只不过之前他成功了算计了每一个人。 但是现在,他显然低估了孛都对也先的忠诚,这小小的差错,便有可能让他有性命之危。 看着杨洪担忧的目光,朱祁玉叹了口气,将自己最初拿到的已经换上了新的信封的杨杰的信件拿了出来,命人递给杨洪,然后开口道。 “杨侯应该看得出来,朕给你们看的奏报,并非是杨杰亲笔,他真正传来的,是这封信。” 自家儿子的字,杨洪自然是认得的。 所以,打从看到那份奏报开始,杨洪的心就一直悬着,只不过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直到此刻,看到眼前的信件,他的心才放了下来。 来不及多说,杨洪拆开信件,便读了起来,但是读着读着,他也发现了不对,不由疑惑的抬头,望着天子。 这个时候,朱祁玉才将一切都告诉了他,道。 “这封信是伪装,真正的消息,是送信之人口述带回来的。” “除了朕刚刚给你们看到的这些消息之外,杨杰求了朕两件事。” “其一,杨杰答应了土默特部,停止宁夏一带的烧荒措施,允许其牧民到大明边境百里内的牧场放牧,并正式册封土默特部首领为忠顺王。” “作为交换,土默特部会将其首领长子送到京师,在宗学就读,同时,暂时率领骑兵,听从杨杰的一切调遣。” “什么?” 听到这番话,杨洪甚至顾不得君前失仪,下意识的惊呼出声。 他早就隐隐感觉到,杨杰在草原上做的事情,必定隐藏了诸多内情。 但是,他没想到,杨杰的胆子竟然这么大。 要知道,土默特部可是鞑靼的五大部落之一,在整个蒙古,也是有数的大部落。 这种部落的归附,对于大明朝廷来说,都是一件大事! 至于归附的条件和待遇,更是需要仔细商榷,但是,杨杰区区一个镇抚使,竟然就敢贸然决定这么大的事。 这已经不是胆子大不大的问题,这是越权! 烧荒的措施,一直都是大明防御草原部族的重要手段,说白了,就是将临近大明边境的草场通通都焚烧掉,如此一来,既可以开阔视野,便于发现敌情,又可以有效的阻断骑兵的紧逼。 毕竟,骑兵最重要的是马,而马是需要草料的,如果不焚掉草场,对方的战马可以就地取材,就会大大减轻后勤的压力。 现如今,杨杰不仅答应了让土默特部内附,而且,还擅自决定,要取消宁夏一带的烧荒措施。 这种决定,说是越权都是轻的。 就算是天子,要这么做,也得经过朝议,何况他区区一个杨杰? 这还不止,很快杨洪就意识到一个更可怕的问题。 按照杨杰传来的消息,在鞑靼内乱之后,正是土默特部掩护他离开了鞑靼。 这就意味着,杨杰很有可能,不仅仅是承诺了而已。 就算他是杨家嫡子,天子特使,但是这种大事,没有尘埃落定之前,对方怎么可能冒着得罪各部的风险来帮他? 抬起头,杨洪刚好对上天子饱含深意的目光,于是,杨洪立刻跪倒在地,道。 “陛下,小儿冒失,擅做决定,臣代小儿向陛下请罪!” 殿中的气氛沉重而压抑。 杨洪的心中也是七上八下的,他心中隐隐有所猜测,但是,却不敢说出来。 这件事情,不说出来还有转圜的余地,真要是说出来,可就一切都完了。 直到片刻之后,天子的声音响起,才总算让杨洪的心稍稍安定了几分。 “这件事情,杨杰出京之前,曾跟朕提过,草原部族,如若确实有意内附,暂停烧荒,也并非不可。” “杨杰如此举动,虽然有些冒失,但是,草原局势纷乱,权且变通,也并非不可。” “如今杨杰既然还在草原,为保他性命,朕会下一道密旨,命人送过去,答应土默特部的归附。” 这番话,既是施恩,也是提醒。 虽然天子说这件事情杨杰曾禀奏过,但是,只要细细想想,就能够发现其中的漏洞。 要知道,杨杰此去本来的目标仅仅是阿噶多尔济而已,挑拨鞑靼各部相互攻伐,是到了草原之后,临时改变的主意。 如果说,他在此中间没有秘密传讯回来的话,那么,天子现在的话,明显就有些前后矛盾了。 而且,杨洪不是傻子,土默特部的事情一提起,他自然而然的,便想到了杨杰扇动阿噶多尔济还有其他鞑靼部落的事。 还是那句话,能够成为部族首领的,都不是傻子。 杨杰能够说动他们,除了凭借自己的身份,只怕也没少拿出能够说服他们的‘凭证’! 同样的道理,既然是临时决定,那么,这个‘凭证’,又是从何而来呢? 答桉杨洪心知肚明,而且,想必天子也心知肚明。 一念至此,杨洪心中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再次叩首于地,杨洪道。 “陛下天恩,臣万死难报!” 见此状况,朱祁玉也叹了口气,道。 “杨侯不要高兴的太早,这密旨朕可以下,但是,最终土默特部能否归附,是必定要经过朝议的。” “若是不能通过朝议的话……” “臣明白!” 听话听音,杨洪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他很清楚,如果他猜测的属实的话,那么,杨杰在草原上所做的事,够将杨家抄家灭族了。 但是,天子并不计较,还愿意转虚为实,尽力保证杨杰的安全,这已经是皇恩浩荡了。 如果再继续奢求天子和朝廷众臣作对,那就是不识好歹了。 “陛下放心,无论土默特部能否归附,杨家上下,必为陛下竭尽全力,惟陛下之命是从!” 闻听此言,天子的神色有些复杂,片刻之后,方道。 “这件事情暂且不提,除了这件事之外,杨杰还向朕求了第二道旨意。” “瓦剌如今局势复杂,杨杰应该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希望朕能再给他一道便宜行事的旨意。” 话音落下,杨洪便是一愣。 旋即,他便反应了过来,杨杰必定还有其他的打算,并没有将所有的赌注,都放在孛都的身上。 只不过…… “这也是朕将杨侯留下的原因!” “平心而论,杨杰此去虽然有些冒失,但是,所做之事,已然超出了朕的预料,对大明来说,他也是功大于过。” “如今他身陷瓦剌,步步危机,时时有性命之忧,虽然有自己的打算,但是,他毕竟是杨家唯一的嫡子,倘若真的有何闪失,朕于心不安。” “所以,这道旨意下不下,朕要问杨侯你的意思。” 面对着天子的注视,杨洪沉默了下来。 现在的局面已经很清楚了,杨杰在瓦剌,肯定还有别的打算。 但是,有了脱脱不花的前车之鉴,无论他要谋划什么,都必定艰难无比。 而且,也先较脱脱不花,狡诈狠辣的程度要更上一层楼。 所以,这道旨意一旦下达,杨杰的性命能否保住,恐怕真的就说不准了。 这个时候,天子沉吟着,再度开口道。 “此处没有旁人,杨侯不必讳言,直接对朕说便是,朕还是那句话,杨杰为大明做的已经够多了,剩下的事,朕可以想其他的办法。” “杨家世代忠良,于国有功,若是杨侯下了决定,朕便可另下一道旨意,以大明的名义,遣使团亲赴草原,命也先即刻放人。” “如今瓦剌实力未复,草原又生乱局,杨杰虽然得罪了也先,但是,他毕竟只是一个镇抚使而已,既难以拿来要挟大明,也对也先造不成太大的威胁。” “为了不得罪大明,想来也先也不敢不放人!” 听了天子的这番话,杨洪的面色复杂。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虽然天子的口气温和,但是,杨洪很清楚,天子给他的这个选择,是要付出代价的。 杨杰此刻回来,意味着,剩下的烂摊子,要朝廷来收拾。 这当然不是不可以,就像天子说的,偌大的大明,不至于应付不了眼下的局面。 但是,一旦牵扯到整个朝廷,那就必须要考虑文武百官的态度。 作为始作俑者,即便是有天子护着,杨杰所面临的压力也不会小。 甚至于,有可能从此以后,杨家会在朝堂当中被彻底边缘化,而这,已经是天子能够给杨家最好的选择了,至少,看在往日功劳的份上,杨家能保侯府尊荣,杨杰也能保性命无恙。 但是,如果说决定冒险而为的话。 那么,首先杨杰的性命难以保证,其次,草原上危机四伏,形式多变,他也未必就能够成功。 一旦失败,那么,压力同样会来到杨家的身上。 进?还是退? 这关系到杨杰的性命,还有杨家日后在朝中的地位。 正因如此,天子让他自己来选。 深吸一口气,杨洪的眉头紧皱,但他却没有犹豫,而是拱手道。 “臣知陛下一片体恤之心,但是,杨氏一门,历代皆在边境戍守,为的便是边境安宁,社稷安定。” “小儿如今在瓦剌,虽然险象环生,但是,既然心中已有定计,想来当有把握。” “朝廷有陛下,有文武百官,自然能妥善解决草原乱局,但是,付出的代价,必然不小。” “既然如此,小儿一人之性命,与国家利益相比,又何足惜?” “臣请陛下,下旨命小儿相机而断,不杀也先,誓不回京!” 这番话,杨洪说的斩钉截铁,反倒是朱祁玉的面色有些犹豫,道。 “杨侯,瓦剌和鞑靼不同,如今杨杰的打算,既然已被也先察之,想要成功,难度只会更大,你不必……” “陛下!” 感受到天子矛盾的心绪,杨洪的口气反倒更加坚定。 沉吟片刻,杨洪的情绪也有些低沉,道。 “臣不是在说场面话,也不是碍于所谓的大义,不得不为之。” “当初,小儿出京远赴迤北,离开宣府时,曾对臣侄杨信说过一句话,后来,杨信将此话通过家信转述于臣,臣至今对这句话记忆犹新。” 说着,杨洪抬起头,苍老的面庞上带着骄傲,道。 “小儿说,他,也是杨家的子孙!” “杨家世世代代为国守疆,数代人浴血奋战,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是杨家人的归宿,更是无上的荣耀。” “杰儿天生体弱,不能习武,但是,他心中忠君报国之意,从不输任何人。” “如今,他能有机会为国效命,还大明边境百年安宁,纵然是只有一丝希望,他也必定愿意,为之付出性命。” “臣身为杰儿的父亲,能有这样的儿子,只觉得是家门之幸,所以,恳请陛下,允准杰儿的请求,让他完成,作为杨家子孙的使命!” 看着杨洪坚定的样子,朱祁玉叹了口气,到了最后,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朕准了便是。” 杨洪松了口气,但是,却没有起身,而是继续开口道。 “谢陛下,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望陛下允准!” ………… 良久之后,杨洪走出殿中,一步一步走的很慢,但是,却嵴背挺直,彷若青松。 萧瑟的秋风卷着枯黄的树叶在天上打着旋,但是,却吹不动风中伫立的人。 朱祁玉站在殿门处,望着这位血战沙场多年的老将,神色复杂。 另一边,重新被叫回来的俞士悦,发愁的看着手里刚刚写好的诏书,踌躇再三,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道。 “陛下,这么大的事情,真的不用等早朝商议之后,再下旨吗?” “不必!” 眼见着杨洪的背影渐渐消失,朱祁玉转过身,目光远望,口气澹然,道。 “就当是……朕给杨家这一门忠烈的赏赐吧!”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四十六章:我不赞成 该说不说,虽然最开始天子决定三日一朝的时候,有不少科道言官义正言辞的上谏,弹劾皇帝怠政。 但是,这种事情,太依靠皇帝的主观能动性,所以,在皇帝的一力坚持之下,朝臣们也就渐渐习惯了。 不过,上不上早朝,和上不上班,并没有关系。 天子不上早朝可以睡懒觉,但是,朝臣们却得按时点卯。 照理来说,不上朝的时候,一般都是朝堂上比较平静的时候,毕竟,有什么大事,基本上都在朝会上才会解决。 但是今天显然不一样,老大人们刚刚到衙门,刚刚坐下,就听到了一轮又一轮爆炸性的消息。 事实上,这两天朝廷上本来就不平静。 先前,天子下旨对科道的品级,职权进行调整,朝中本就议论纷纷,随后,又传出了消息,说是辽东镇守太监宋文毅要替代司礼监太监成敬管辖司礼监。 这两件事情,一内一外,但是对于朝廷上下来说,却母庸置疑,都是值得十分关心的事。 结果,这两件事情还没说明白呢,紧接着,宫中竟又发出了旨意。 这一次,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宣府距离京师并不算远,所以,很多消息是瞒不住的,金廉的密奏到京的次日,宣府总兵官陶瑾的军报就到了京城。 于是,鞑靼各个部落前来讨要说法的来龙去脉,也很快就传遍了各个衙门,随之而传开的,自然也有杨杰在草原上的事迹。新 这个时候,朝廷上下的群臣才知道,这位锦衣卫镇抚使,不声不响的,竟然在边境干了这么大一件事。 当下,朝中各种议论纷纷而起,有不少大臣,当即便上了奏疏,但是很快,他们就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 「什么?」 英国公府当中,张輗听到朱鉴带来的消息,顿时瞪大了眼睛,喝进去的茶水都差点没被呛着。 在场的除了这二人,还有不少人,陈懋,朱仪,焦敬,蒋义,当然,也少不了徐有贞。 不过,还是以勋戚居多。 所以理所当然的,这些人的脸色也都差不多,既是意外,又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 见此状况,朱鉴轻哼了一声,却没有说话。 倒是张輗,搁下手里的茶盏,顺了顺气之后,不可思议般的又问了一遍,道。 「朱阁老,你没跟我开玩笑吧?」 「这科道言官,可是向来不好惹的,乾清宫那位,真就这么较真?」 众所周知,朝廷上下,以科道言官,最是肆无忌惮,上骂天子,下骂群臣。 仗着风闻言事之权,走哪骂哪,简直无法无天。 可就是这帮人,这回竟然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吃了瘪? 「老夫哪来的闲心,跟二爷开玩笑。」 「除了兵科还有陕西道,山西道等几个和边事职权相关的科道官员之外,其余的言官所上的奏疏,通通被原样下发,现如今,圣旨已经到了内阁和都察院。」 「上奏的言官不遵圣意,擅自言事,越权渎职,都察院陈镒监管不言,御下失当,内阁明知不合典制,仍按原样票拟,不奉圣旨,不敬不谨,该罚俸的罚俸,该训斥的训斥。」 「闹得最欢的两个,云南道御史张蓥,户科给事中李锡,已经被免去了官职,在府等候诏谕。」 「据说,吏部已经在安排了,一个去江西当九品主簿,一个去贵州当八品县丞。」 朱鉴的话说的平静,但是仔细听来,他的口气当中,却透着一股沉重之意。 张輗显然也看出了这一点,虽然一时没想透中间的关 节,不过,他还是很快就收起了幸灾乐祸的心思,同样皱起了眉头。 片刻之后,他抬头看着一旁的朱仪,问道。 「国公爷,这张蓥,李锡?」 朱仪自然是心领神会,沉吟片刻,道。 「和林聪有些交情!」 成国公府,在文官当中,是有些人脉的。 这林聪就是其中之一,而且,属于那种相当拿得出手的人物。 论背景,他是老天官王直的弟子,论官职,他是礼科都给事中,论声望,他在士林的名声也非常好,以敢言直谏着称。 之前舒良在宣府城冒犯太上皇一事,就是林聪出面,带领一帮御史主张严惩。 当初,朱勇还在世的时候,借着和胡濙的姻亲关系,和王直也有些交情。 因此,朱仪和林聪作为两边的小一辈人物,也算是有几分薄面在的。 朱仪的言下之意,这两个人和林聪有交情,算是成国公府间接可以影响到的言官,但是,不是什么关键的人物。 这话说完,张輗顿时望向了朱鉴。 如果说,不是因为这两个人的话,那么,朱鉴这副死了爹的表情,又是为了什么? 这个时候,一旁的陈懋忽然出声,道。 「现如今,皇上是越来越乾纲独断了!」 一句话,点出了关键。 于是,朱鉴开口道。 「言官言事,本是为了规谏圣听,但是如今,陛下如此作为,明摆着,是要封了言官的口。」 「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不过是为了令朝政大事,能任自己心意所为罢了。」 「可恨陈镒,王文等人,要么唯天子之命是从,要么畏惧天子威势,如此违背祖制,阻塞言路之事,竟不敢谏止,放任陛下作为。」 「今日,是边境之事,长此以往,以后,还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呢……」 这番话意有所指。 但是,在场的人,也个个都不是傻子,自然听得懂弦外之音。 往日里,皇帝顾及朝局安定,怕言官闹事,所以很多事情,都会做出让步。 现在言官的口被封上了,那之后皇帝会做什么,可就说不准了? 于是,他们忽然便想了起来。 在这次针对言官的调整当中,有一条十分关键的,就是涉及天家事务的,言官要么只能暗奏,要么,就需要经由上官副署同奏。 原本,他们都没有太在意这一点,觉得天子在虚张声势,言官们哪是那么好惹的。 但是现在看来,天子这回,怕是下了狠心了。 这一条要是真的落实了,那么母庸置疑,对于他们在朝堂上的活动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想明白了这些,在场诸人不由都沉默了下来,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恰在这个时候,英国公府的管家进了门,在张輗的耳边说了几句话,顿时令他神色一震,也引起了在场其他人的注意。 面对着所有人的注视,张輗开口道。 「刚刚得到消息,宫里下了旨意,晋昌平侯杨洪为太子太师,命其率京军两万,驻守宣府,任总兵官。」 「原宣府总兵官大同伯陶瑾,降为副总兵,辅左杨洪镇守宣府。」 「杨洪之子,锦衣卫镇抚使杨杰,擢升为京卫指挥使司指挥同知,封轻车都尉,授正三品昭勇将军,兼管府军前卫!」 「什么?」 这下,就连一向沉稳的陈懋也忍不住下意识的惊呼出声。 焦敬更是皱起眉头,直接道。 「动了京营?」 「这么大的事情,提前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还有,杨杰的事情,就这么定了?」 面对着众人的质疑,张輗苦笑着点了点头,眼中神色复杂,叹道。 「陈侯说得对,这位皇上,可越来越乾纲独断了……」 众人一阵默然。 他们原本以为,朱鉴带来的消息,就已经够让人惊讶了,却没想到,这大的还在后头。 要知道,兵部的军报传开之后,朝中对于杨杰的所作所为,各执一词,各种言论甚嚣尘上。 正因于此,许多言官才按捺不住,冒着风险上了奏本。 可结果,天子压根就不说这件事,直接一句越权违旨,就给全部顶了回来。 至于那些兵科和与边务有关的御史们上的奏本,也都搁置一旁,留中不发。 原本,他们以为怎么着,这件事情也该在明日早朝上才有结果。 可谁曾想,天子不声不响的,这圣旨都下来了。 这道圣旨一下,杨杰的所作所为,便算是有了定性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杨洪! 之前杨洪被召回京,不少人心中都明白,明面上是为了受封,但是实际上,更多的是因为边境安稳无事,该让这位征战一生的老将回京养老了。 如今,杨洪重新回到宣府,而且,还带着两万大军…… 「难道说,边境又要开战了不成?」 一片沉默当中,朱鉴踌躇着,开口问道。 至于问的对象,自然是在场年纪最大,也最熟悉兵事的宁阳侯陈懋。 闻听此言,陈懋沉吟片刻,亦是有些拿捏不准,道。 「按理来说,这个时间,不应该打!」 「紫荆关一战刚刚结束没有多久,我大明和瓦剌,鞑靼虽然议和,但是,边境一直都还有小股冲突,朝廷元气未复,又正值整饬军屯的当口,对大明来说,强行开战,只怕要劳民伤财。」 「不过,如今草原内乱,从战机上讲,倒是个不错的机会,而且,现如今各部齐聚宣府讨要说法,天子对于杨杰的事,如果是这样的态度的话,那么,对方很有可能翻脸。」 「所以,到底打不打的起来,还是要看天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话,等于没说! 「我倒觉得,打不起来。」 这个时候,一旁的朱仪却开了口。 一句话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张輗问道:「何以见得?」 沉吟片刻,朱仪道。 「其他的理由我就不说了,刚刚陈侯已经说过了,我就只说一点,皇上再乾纲独断,似是和虏贼开战这样的大事,也终需经过朝议。」 「杨洪率军去宣府,毕竟还是驻守,相对简单,但是若要开战,官员调动,后勤辎重,边防布置,诸多事务,需要朝廷上下通力配合,这不是下一道旨意的事。」 「所以,就算天子想打,朝议上过不去,最终也打不起来。」 这个时候,一旁的蒋义问道。 「那万一,天子就是执意要打呢?」 「难道说,群臣还敢抗旨不遵吗?」 「这种事情,又不是没有先……」 感受到众人的目光,蒋义也察觉到自己说的不对。 他在这么多人当中,本来地位就不高,皆因他并非是真正的勋贵,定西侯府自然是显贵,但是,定西侯蒋琬是他的儿子,而不是他自己,再加上,蒋义自己也有些懦弱,所以,说话自然也就心虚。 话到最后 ,声音也就越来越低…… 但是,朱仪却显然没有要怪他的意思,而是解释道。 「正因为有先例,所以,才打不起来!」 「土木之役已有前车之鉴,这个时候,皇上若是执意起兵,那么朝堂上的大臣们,便是死也要拦下的。」 「更何况,起兵并非小事,需要兵部的通力配合,如今主政兵部的于谦,可是个硬骨头。」 「他虽然不在京中,可若是皇上真的要开战,只怕他手头的事情再紧要,也会立刻回京的!」 这番话,算是让在场众人渐渐放下心来。 不过,听了朱仪的话,一旁的朱鉴,倒是眸光一闪,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道。 「国公爷说得对,若是如此的话,那么,明日的朝会,只怕是个机会!」 张輗在一旁问道:「什么机会?」 朱鉴道:「我等不是正在忧虑,天子打压言路,乾纲独断吗?」 「如今天子既然遣杨洪出京,有开战之意,正是一个大好机会。」 「如若朝会之上,群臣公议,能够力谏天子改变主意,那么,岂不恰好说明了言路匡正君上的作用?」 话音落下,在场诸人顿时眉头皱起。 片刻之后,张輗摇了摇头,道。 「可是,皇上毕竟没有真的开口,说要开战,如果皇上只说是增兵宣府,以备不测,又该如何?」 朱鉴显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道。 「二爷,这件事情的关键,不在于皇上想不想开战,而在于,现如今所有的迹象,都指向这个方向。」 「尤其是擢升杨杰这件事,势必要引起宣府那几个部族使者的不满。」 「如今科道当中,本就因今日被训斥责罚,而颇有怨气,只要明日朝堂之上,只要有人指出这一点,借着这股怨气,言官们闹将起来,一向看重朝廷颜面的陛下,又岂会无动于衷?」 听起来,倒是可行。 在场诸人思索了一阵,倒是没发现什么问题,正要开口,却听得一旁的朱仪道。 「我不赞成!」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四十七章:国公爷跳反了? 身在官场,很多时候,说话都不会说死,既是为了留几分余地,也是为了照顾对方的面子。 因此,朱仪如此明确的态度,自然是立刻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关注,至于直接被反驳的朱鉴,脸色更是不好看的很,眯起眼睛看着朱仪,冷声道。 「请国公爷赐教!」 「赐教不敢当,我只是觉得,朱阁老这次的方向,有些不对罢了。」 面对朱鉴的敌意,朱仪却浑不在意,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但是说出的话,依然毫不客气。 不过,这也让在场其他人更加好奇,张輗问道。 「国公爷此言何意,此处没有外人,就不必卖关子了吧!」 亲家出面,朱仪自然不好再端着架子。 搁下手里的茶盏,他开口道。 「那我就说了,接下来的话,可能有些人不认同,但是,为了各家的利益,即便是得罪人,这话,我也得说!」 说着话,朱仪抬起头,扫视了一周,随后道。 「我觉着,咱们不能跟皇上这么一直作对!」 静! 这一句话说完,在场顿时变得针落可闻。 所有人的眉头,都不由皱了起来,望着朱仪的目光,也变得复杂起来。 片刻之后,朱鉴冷笑一声,道。 「是了,成国公府如今爵位已复,国公爷又年轻的很,自然是不想再掺和这趟浑水了。」 「您既然怕麻烦,直说便是,以国公府之尊,难不成老夫等人,还敢强迫国公爷做些什么不成?」 「只可惜,太上皇一片苦心,为成国公府筹谋良久,却不曾想,到了最后,国公爷竟是这等样人。」 朱仪和朱鉴两个人,正面发生冲突,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而且就在刚刚,朱仪直接出面反对朱鉴的建议,对方自然没有什么好态度,口气当中带着浓浓的嘲讽。 不过,这一回,原本和朱仪一直站在一边的其他勋贵,也都沉默了下来,没有继续说话。 倒是张輗神色有些焦急,道。 「国公爷,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大家都是自己人,若有什么难言之隐,便说出来,老夫相信,没有什么误会是解不开的。」 面对着众人各不相同的审视目光,朱仪却依旧淡定,起身来到花厅中央,扫视了一圈,随后,面对着朱鉴站定。 见此状况,朱鉴虽不知其意,但是,也同样站了起来,意见不和归意见不和,礼节还是要有的。 二人相对而立,顿时便起了火药味。 朱仪倒是依旧彬彬有礼,道。 「朱阁老,接下来的话,可能不怎么好听,请您见谅。」 朱鉴眯了眯眼睛,轻哼一声,却没有说话,朱仪也不在意,直起身子,开口道。 「那咱们就一件件事来说。」 「刚刚朱阁老说,可以借科道对皇上的这股怨气,煽动他们在朝堂上闹事,进而改变天子想要开战的意图,甚至是撤回对杨杰的册封和让杨洪出兵的旨意。」 「我却觉得,这么做,是愚蠢至极!」 铺垫了这么久,朱国公说出来的话,果然是不怎么好听。 偏偏,配上他彬彬有礼的样子,不像是在骂人,倒像是在论道。 而且,人家有言在先,所以这个时候,哪怕这话已经相当于是在指着鼻子骂了,朱鉴也只能咬着牙,道。 「愿闻其详!」 「理由嘛,很简单。」 朱仪叹了口气,道。 「如今的皇上,已非初登皇位,大局不稳之时了。 」 「论政绩,开放互市,整修大渠,整饬军屯,诸般大事皆井井有条,更不要提,还有设立宗学,匠户改制,京察等诸事,提拔了不少亲信大臣。」 「内宫当中,锦衣卫和东厂两大爪牙,尤其是东厂提督舒良,一条疯狗,见谁咬谁,外朝当中,于少保,王天官,陈总宪,俞次辅,皆算是皇帝重臣,其他大臣,除了朱阁老之外,也鲜有敢跟皇上作对的人。」 这话说的平静,以致于,朱鉴一时竟分不清楚,这到底是在夸他,还是在讽刺他。 当然,这个时候,朱仪也没有工夫管他的反应,而是面对在在场的众人道。 「诸位世伯,我无意长他人志气,更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说一点大家都不敢说的话。」 「那就是,当今皇上虽然登基不过两三载,但是,对于朝局的掌控,却已然堪比太上皇当初北征之前。」 这一番话说下来,在场的众人都陷入了沉默。 他们当然清楚,朱仪说的是实话,只不过,就像朱仪说的,这些话,他们是不好说的。 毕竟,他们是太上皇这边的人。 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说出来除了让人丧气,其实也没什么用。 他们这些人,要么是太上皇的旧臣,要么是老早就已经和太上皇绑定了。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做的再好,跟他们也没有关系。 这个朝堂上,很多时候,立场站定了,想要变动,几乎是不可能的。 就算他们这个时候想要改投门庭,天子也不可能会相信他们的,就算是勉强相信了,也绝不敢重用他们。 更不要提,有可能背负的忘恩负义的骂名,还有来自太上皇的怒火。 所以,哪怕他们都很清楚,天子如今对朝廷的影响力有多大,他们也没有人敢这么说出来。 场面变得有些压抑,张輗的脸色也不大好看,沉着脸道。 「国公爷到底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见此状况,朱仪略停了停,口气转缓,道。 「我想说的很简单,刚刚陈侯,二爷其实都已经说了,无论是改革科道,还是杨杰的这件事情,其实都可以看出,皇上如今,已经越来越乾纲独断了。」 「朱阁老说要阻拦,那我想请问,拿什么拦?」 朱仪的目光落在朱鉴的身上,沉声道。 「对科道的诏旨下达之后,我便派人去打听过了,这件事情,皇上曾召了天官大人,陈尚书,总宪大人,首辅大人,次辅大人觐见。」 「如果我得到的消息没错的话,密奏之制,是首辅大人所提,其他措施,是天官大人建议,既然圣旨下达,那么便说明,在场的大臣们,肯定都认可了。」 「我不知道皇上是怎么做到的,但是,这是皇上惯常用的手段了,朱阁老吃了这么多次亏,难道还不清楚吗?」 「你说要煽动朝议,那你可知道,这几位老大人,背后有没有替天子奔走此事?这朝堂上如今有多少人,是暗中得了吩咐,安安生生的不要出风头的?」 这…… 尽管朱鉴不愿意承认,但是不得不说,朱仪说的没错。 科道向来不好惹,可这一次,虽然说天子给科道擢升了品级,但是,毕竟动了他们的见谏诤权,然而科道当中,掀起的波澜虽有,却远远没有到群情鼎沸的地步,这背后,肯定是有人在暗中使劲儿。 不过…… 「这一点,老夫的确有欠考虑,但是,言官有风闻奏事之权,如果说王文等人联起手来,便能让言官集体失声的话,那么,国公爷未免也太高估他们了。」 说 到底,朱鉴也不是好糊弄的,面对朱仪的说辞,很快,他就给出了反驳。 「此事毕竟涉及到了言官的核心利益,就算一时压得住,可只要朝堂上有人肯振臂一呼,舆论大势一成,自然会有人随声附和。」 这番口气明显带着针锋相对的意味。 但是,朱仪显然也不是没有准备,直接了当的反问道。 「舆论大势一成如何?朝中有人随声附和如何?」 这两句质问,顿时让朱鉴愣在了当场。 不过,他不是被问住了,而是没想到,这么简单的问题,朱仪竟然会问出来。 「那自然是……」 「自然是什么?」 朱仪冷哼一声,却显然并不打算听朱鉴说完,直接打断了他,道。 「六部七卿,内阁众臣,除了朱阁老你一个人之外,你能有把握,让谁带着这些言官出面反对?」 「还是说,你打算再让一干勋臣出面,给言官们助阵?」 这两句话,顿时提醒了在场的众人。 勋臣们集体出面的情况,倒也出现了几次,但是,每一次的状况,似乎都不怎么理想。 最严重的那次,有一个算一个,参与的人都挨了板子,这种感受,显然是没有人会想再来一次了。 眼瞧见其他人都变了脸色,朱鉴想了想,正要开口,但是朱仪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道。 「好,就算你能找到有份量的大臣出面,或者,朱阁老愿意自己出面,这个权且不提。」 「我只问一句,若是皇上就是要乾纲独断,又当如何,难不成,你觉得六科和内阁,有胆子执奏吗?」 「而且,执奏如果那么好用的话,当初太上皇亲征,六科为何不曾执奏呢?」 这番话说的不可谓不大胆,尤其是引用了太上皇的例子,若非是朱仪的身份,只怕也没有人敢说的这么直白。 与此同时,这番话,也让在场所有人的,都陷入了沉思当中。 所谓执奏,指的是不合典制的旨意,被六科封还的情况。 这种权力,一般情况下属于六科,但是,随着内阁的逐渐崛起,一般认为,内阁也可以参与其中。 六科的执奏,体现在诏旨形成后,内阁的执奏,则体现在诏旨形成前。 按照朝廷惯例,经由内阁草拟的诏旨,才是符合典制的,所以,如果内阁团结起来,拒绝为皇帝拟旨,某种意义上,也能达到阻拦皇帝的效果。 但是,这种行为,本质上属于抗旨,而且,需要所有的内阁成员同心协力,所以,到现在为止,基本上没有出现过。 至于六科的执奏权,听起来好听,但是,也有严重的限制。 首先,这种权力,虽然类似于唐朝门下省的封驳权,朝堂当中也惯称为封还,封驳权,但是本质上是完全不同的。 门下省有宰相之权,所谓封驳,是指驳回圣旨,由中书省重新拟定,这是门下省的固有之权,不必经过任何人,包括皇帝在内。 但是,六科的执奏权,从名字上就就可以看出,这本质上是一种复核权。 意思是,诏书下发到六科,由六科的官员进行复审复核,查验是否有疏漏或者不合典制之处。 如果有的话,六科官员可暂时不予下发,持诏书进宫禀明情况,奏请皇帝是否要进行修改,此谓之执奏。 这个过程当中,六科执行的是查验的功能,并不具备驳斥的权力。 说白了,即便诏旨是错的,不符合典制的,六科也最多只能向皇帝申辩执奏。 如果皇帝一意孤行,六科是没有权力驳回圣旨的。 这是其一,也是最本质上的限制,执奏只能延缓诏书下达的流程,只要皇帝的意志足够坚定,并不能真正阻拦诏书的下发。 除此之外,执奏权动用的代价极高。 虽然是复核请奏,但是本质上,这也是冒犯皇权的一种举动,所以,一旦动用了执奏权,那么,负责执奏的官员,仕途必然就走到头了。 寻常御史直言进谏,最多是惹得皇帝不悦,终还是有复起的机会,但是执奏权一旦动用,即便是此后换了新皇即位,也不会再任用这样的人。 所以,话说到这,其实朱仪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皇上如今大势已成,对科道的改革,还有杨杰之事的强硬态度,只是一个信号,这代表着,皇上觉得如今对朝堂的掌控,已经达到了可以乾纲独断的程度。」 「这个时候,跟皇上去硬碰硬,实属不智!」 朱仪淡淡的下了论断,停了片刻,他又看向朱鉴,道。 「当然,如果说朱阁老能让于少保连夜回京,或者明日早朝之上,能够说动几个言官当场死谏,那倒是有几分可能,让皇上迫于局势,改变心意。」 「只是,做得到吗?」 朱鉴的嘴唇动了动,但是,他到底没有能给出肯定的回答。 这两条路,显然都走不通。 于谦就不说了,他现在远在地方,根本不可能回京,而且,就算是回京了,也不一定就会跟天子对着干。 这位于少保,是有这个胆子的,也能劝得住皇帝。 但是,他毕竟是天子的人,而且,在草原之事上,于谦究竟是何态度,也未可知。 至于死谏…… 太上皇亲征的时候,都没人敢死谏,何况现在? 话说到这,朱鉴其实已经基本打消了心中的念头,但是,他看着朱仪那张欠揍的脸,气就不打一处来,忍不住道。 「所以,按国公爷的意思,我们就该一言不发,任由皇上乾纲独断,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成?」 「不知道这番话,国公爷可敢当着太上皇的面说出来?」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四十八章:挽回形象 花厅中的气氛,变得越发的凝重。 朱鉴这话,明显是赌气说的,但是,却也不无道理。 诚然,朱仪说的没错,皇帝如今乾纲独断,是因为有了乾纲独断的能力,强行想要阻止,难度非常大,成功的概率却很小。 但是,事到如今,他们其实早就已经没有了退路。 还是那句话,朝堂之上,最难更易的便是立场,如今的局面,他们不敢也不会改换门庭,天子也不可能真正信任他们。 所以说,他们得保住太上皇这杆大旗。 朱鉴提出的办法的确不怎么样,但是,他的方向是没错的。 虽然说,皇帝对待太上皇,一直执礼甚恭,吃穿用度都丝毫不缺,甚至于,在太上皇屡屡有出格的举动时,也尽量退让。 但是,事实上所有人都清楚,这对天家兄弟的关系并不好。 而且,太上皇的存在,本身对于皇帝来说,就是一个威胁,所以,皇帝一旦彻底掌控朝堂,做到一切大事都可一言而决。 那么,他还需不需要维持这副兄友弟恭的虚假和睦,就未可知了。 所以说,这其实是个死结。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是大势,但是,作为旧臣,他们明知道这是大势,却必须去阻拦。 因为,他们注定会是被大势抛弃的人。 就拿陈懋来说,当初土木之役刚刚发生时,朝廷急召他回京主持大局,虽然不曾亲自出战,但是,的确起到了稳定人心的作用。 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完全有机会掌管京营,成为武臣新一代的话事人。 但是,最终他却只能当一个闲散的侯爷。 这当中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从陈懋自己的角度出发,就算不提先皇当年的嘱托,太上皇当年对他的重用之恩,单说宁阳侯府和其他勋臣多年的交情关系,能抛得掉吗? 陈懋是被英国公张辅一手提拔起来的,如今英国公府式微,他能眼看着袖手旁观,甚至和英国公府作对吗? 还有定西侯府,阳武侯府这些老交情,他们都跟着英国公府主张迎回太上皇,陈懋难道要跟他们都决裂吗? 他做不到! 天子也清楚他做不到,所以,他注定不可能得到真正的重用。 对于天子来说,用一个太上皇的旧臣,不确定性太多,偌大一个朝廷,不会有谁是少不了的。 陈懋有战功,有资历,有能力,这都是优势,但都不是不可替代的优势。 所以,天子召回了杨洪,提拔了范广,晋封了李贤。 他们有的有战功,有的有资历,有的有能力,或者兼而有之,更重要的是,身家清白,用起来放心。 这是先天的劣势,避免不了的。 在场的这些人,除了朱鉴之外,基本上都是如此。 因此,短暂的沉默之后,还是张輗开口道。 “国公爷,你说的我等都明白,但是,乾纲独断并非是什么好兆头,不管是对朝局而言,还是为了保护太上皇,都不能让朝堂成为皇上可以一切一言而决之处。” “而且,既然国公爷把话说开了,那老夫今日也说几句犯忌讳的话。” “当初太上皇亲征,便是受了王振蒙蔽,一意孤行,就算不谈别的,单说为了国家社稷,不再重演土木之事,皇上的这般举动,我等也不能听之任之,对吧?” 毕竟是亲家,张輗的口气还是比较温和的。 有些事情,不提的时候是禁忌,但是真的说出来了,那股压抑的氛围反而会渐渐消失。 他的这番话,既是在帮朱鉴说话,可仔细一品,其实还是在护着朱仪。 要知道,土木之役,对于太上皇来说,是个不能提的话题。 就像朱鉴刚刚说的,他们的这番谈话,私下里可以说,但是拿到太上皇面前,必定是要招致他老人家雷霆大怒的。 所以张輗这番话,另一层意思,其实就是帮着朱仪拉所有人下水。 这场谈话,如果只有朱仪提了土木之役,那么,消息传到太上皇那里,自然是朱仪来承受怒火。 但要是大家都说了,不论是什么看法,至少,算是同进退了,自然也就没有不长眼的,会在太上皇面前说闲话。 正因于此,张二爷才一反常态的,提起了什么社稷大局,说了一番文臣口吻般大义凛然的话。 这层意思,朱鉴自然也看得出来,所以,他并没有因为张輗的开口而放松神色,反而因为对方这种暗搓搓帮亲不帮理的举动更加不悦。 朱仪看着朱鉴的这幅脸色,倒是也不客气,道。 “太上皇面前怎么回禀不说,但是至少,我不会像朱阁老这样,不想明白就擅自行动,到最后只会闹得鸡飞蛋打。” “你!” 眼瞧着对方越来越咄咄逼人,朱鉴面色通红,须发皆张,连声道。 “好,好,好!” “既然如此,那老夫倒想听听,国公爷有什么妙计良策,能不闹得鸡飞蛋打!” 说着,他连礼节都不管了,直接退了两步,坐在椅子上,望着朱仪,眼神当中都透着怒意。 面对这种状况,朱仪却并不在意,平复了一下情绪,他开口道。 “朱阁老,我并不是在否认,你保护太上皇的举动不对,如二爷方才所说,皇上乾纲独断,任何事情都一言而决,不止对你我不利,对于国家社稷,也不是什么好事。” “但是,就算要阻止,也要讲究策略,不能盲目冲突,说句不好听的,往日里,阁老就是太过冲动了,以致于,好心办了坏事,让自己在朝堂中的处境越来越恶劣。” 这话说的口气温和,但是,落在朱鉴的耳中,却怎么听怎么别扭。 不过,事到如今,他也懒得和朱仪争辩,只是冷冷的看着他,想看看对方到底能说出什么花来。 于是,朱仪转过身,面对着在场众人,道。 “我刚刚已说了,如今皇上已非当初刚刚登基时,根基不稳,如今朝堂之上,有不少皇上的亲信,而且都占据要位,所以,硬碰硬是不行的。” “长久以来,我们都觉得,皇上是一个在乎声名的人,所以,我们一直的手段,都是在朝堂上制造事端,阻挠皇上对太上皇不利。” “但是其实我们都错了!” 朱仪的面色严肃,又抛出了一个令在场众人惊讶的结论。 眼见得所有人都投来惊疑不定的目光,朱仪便继续解释道。 “其实这一点,早有蛛丝马迹,譬如,皇上很多时候,从不掩饰对太上皇的敌意,虽然表面功夫做的很足,但是实际上,朝中重臣,对皇上和南宫的关系,心中都有底。” “试想,皇上若是真的想要一个兄友弟恭的名声,他会这么做吗?” 所以说,很多时候,越是平常的事,越是容易被人忽略。 在场众人,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但是终归都算是太上皇阵营的人,所以,所考虑的都是如何维护太上皇的利益,下意识的,也就将皇帝当做了敌对方来看待。 有了这一层立场在,很多事情,判断起来就未必能够客观看待了,但是现在,朱仪的意思很明显,希望他们能够跳出本来的立场,从第三方的角度来看待朝堂和天子。 将朱仪的话反复想了几遍,焦敬缓缓道。 “国公爷说的不错,我们都觉得皇上囿于名声,所以在朝堂之上,往往会屈从于朝议,但是事实或许并非如此。” 眼见有人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朱仪便停住了话头,于是,焦敬便继续开口,道。 “当今皇上,是临危受命,登基践祚,并非寻常情况下的父死子继,所以,法理法统便是一个问题,更重要的是,太上皇登基十数载,朝中大臣或多或少,都受过太上皇的恩典。” “所以皇上登基之后,除非是阿谀附势的小人,会立刻改换门庭,其他大臣,总归是难以如臂指使。”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所以,想要稳定朝局,赢得百官之心,就必定要对太上皇恭顺,也必定要听言纳谏,君臣和乐。” “说白了,皇上并不是害怕言官们在朝堂上闹事,会影响名声,而是害怕再来一场左顺门之事!” “不错!” 眼见有了赞同者,朱仪顿时神色一阵,接过话头,道。 “当初群臣逼谏,左顺门外当众锤杀王振余党,固然是大快人心之事,但是,也意味着,当时还是郕王的皇上,对群臣震慑不足,虽然后续那几个带头的御史都被打发去了边境巡视,但是,这种事情,损害的是皇上的威信。” “所以,皇上这么长时间以来,才会一直顾及名声,顾及朝野舆论,就是怕再出现这等失控之事。”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时移世易,如今朝中皇上有了不少心腹大臣,原本太上皇的旧臣,或被罢斥,或被降谪,皇上在群臣心中的份量也越来越重,所以其实这个时候,皇上已经有能力应付朝堂上发生的一切变故了。” 说着话,朱仪瞥了一眼旁边的朱鉴,道。 “自然,这当中也包括言官们纠结聚众,在殿上闹事上谏!” “我还是那句话,且不说以如今皇上的威势,这些言官们敢不敢这么做,就算是敢,既然之前皇上已经和朝中不少重臣商议过,那么这个时候,也不会有重臣出面和皇上对着干。” “如此一来,这些言官们只要敢闹,迎来的必定是皇上的雷霆手段。” “说白了,现如今,朝堂上已经不是当初那般缺人的状态了,贬谪一批不安分的闹事言官,绝不会影响朝堂的正常运转。” “所以说,现在,朱阁老还觉得,我刚刚的话,是言过其词吗?” 面对朱仪的质问,朱鉴终于沉默了。 他抬头看着这位年轻的成国公,心中不由感到复杂无比。 在官场这么多年,朱鉴早就历练出来,他固然会有情绪,但是,却不是会被情绪扰乱自己判断的人。 抛开他和朱仪的关系不谈,不得不说,这位成国公,的确是个人物。 这番关系,就连他也只是一直隐隐约约感觉到不对,但是却没有理透,可朱仪年纪轻轻,又刚刚袭爵,便能有如此见地,这便是世家的积淀吗? 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朱鉴压下心中的情绪,口气也变得平静起来,道。 “国公爷说得对,是老夫欠考虑了。” “不过,国公爷既然有此见识,想来,也不会是只驳斥老夫,而没有办法吧?” “那是自然” 朱鉴的话虽然消弭了情绪,但是,其中却仍旧暗藏挑衅之意,不过,朱仪却还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道。 “凡事有因便有果,有好便有坏。” “皇上虽然不在乎声名,可也有软肋。” 这一句话,顿时让所有人都提振了精神。 于是,张輗问道:“是什么?” “自然是政绩!” 朱仪嘴角扯出一抹笑意,道。 “当然,往好听了说,叫国家安稳,社稷安定!” 口气中带着澹澹的嘲讽,算是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让在场的氛围变得轻松了不少。 是嘛,这才像是一个太上皇党羽该有的样子。 刚刚朱仪说话的口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皇帝身边的马屁精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就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话到此处,朱仪似乎还是有些踌躇,目光扫视了一圈,有意无意的落在了侍奉在旁的某个小厮身上,随后长长的吐了一口气,道。 “如今这位皇上,最大的缺点,就是得位不正!” “诚然,当初国势殆危,情况危急,但是,再危急的情况,皇位传承也不可轻忽。” “且不说当时太上皇仍在迤北,安然无事,便是出了什么事,尚有太子殿下在宫中。” “即便是太子殿下年幼,郕王大可暂时辅政,待度过危机后,太子殿下登基也好,迎回太上皇也罢,这才是正理。” “但是,当时以于谦,李贤为首的一干人等,却不顾祖宗家法,宗嗣传承,伪造圣旨,逼迫圣母下诏,扶立郕王继位。” “若单是如此也就罢了,毕竟是临时所为,情有可原,但是,太上皇既归,他老人家才是先皇遗命嫡传的天子,既然危机已过,那么今上自然该避位还政,以全大义,可是……” “咳咳……” 朱仪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以致于,说出来的话,让在场的一干人等听着都心惊肉跳的。 眼瞧着这位国公爷越说越敏感,一旁的张輗像是得了伤寒一样,勐烈的咳嗽起来。 见此状况,朱仪皱了皱眉,但也的确停住了话头。 于是,张輗这才停下了咳嗽,无奈的道。 “国公爷,这些事情,还是以后有机会再说,你到底想出了什么法子,还是尽快进入正题吧。”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四十九章:赏罚分明 英国公府的花厅中,气氛有些尴尬。 不过,和刚刚不同的是,这次是因为朱仪的‘口无遮拦’。 诚然,他们在场的这些人,都是太上皇旧臣,也都不受天子的待见。 但是,有些话该避讳的还是要避讳的。 关于天位归属的问题,非人臣可议,心里可以想,但是一旦说出来,不免会祸从口出,成为别人的把柄。 别的不说,就刚刚的那一番话,要是流传出去,可不是闹着玩的,如今的朝中,还没有人敢说,让皇帝避位这种话的。 但凡是有人敢这么说,保准第二天,锦衣卫就得登门拜访。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已经算是诽谤君上了。 要知道,当初闹得沸沸扬扬的镇南王一案,不过是因为那位胖王爷,在酒醉之后题了一首议论已故仁宗皇帝的诗词。 区区一份诗词,便引起了如此轩然大波,险些让一方藩王被谪,可见事情的严重性。 正因如此,朱仪的这番话,听得张輗是坐立不安的。 现在,两家已经是姻亲关系绑的紧紧的,朱仪要是出了什么事,必然会连累英国公府。 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朱仪是个这么冲动激进的人呢? 不过,张輗没有注意到的是,听了这番话,一旁的朱鉴却神色闪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另一边,得了张輗的‘提醒’,朱仪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激动,拱了拱手,道。 “诸位,方才一时情急,口不择言,还请见谅!” “无妨,国公爷心直口快,偶有失当,自然也是正常的,今日我等既是密议,自然是出国公爷之口,入我等之耳,不会再有他人知晓。” 这个时候,让众人都感到意外的是,开口转圜的,竟然是刚刚还和朱仪针锋相对的朱鉴。 不过,这倒也算是好事,一帮人没怎么犹豫,也都随声附和,道。 “不错,随口谈论而已,又不作数,国公爷不必紧张。” “国公爷放心,今日谈话,我等必然保密,绝不会泄露一字一句。” 于是,刚刚略显紧张的气氛,也随着众人的纷纷开口,被冲淡了不少。 当然,话是这么说,但是心里怎么想的,就未可知了。 不过,总算面子上过得去,朱仪也就收敛了情绪,好好组织了一下语言,再度开口,道。 “我想说的其实很简单,当今皇上,毕竟是从太上皇手中接过的皇位,并非是从先皇手中继承。” “尤其是如今,太上皇仍在南宫安养,这就让皇上更加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来,向群臣证明自己。” “但是,这是有风险的!” 话至此处,朱仪又有些犹豫,但是似乎是想到都已经说了这么多了,也不差这一点,索性便道。 “当初太上皇亲政后,征麓川,下西洋,以致随后亲征,亦是存了要成就一番功业之想。” “但是……” “所以,从这两年发生的种种来看,这位天子既憋着劲儿要做个有为之君,又害怕自己一时冲动,再闹出什么难以收拾的事情来。” 说着,朱仪话头一停,抬头望着众人,眼中精芒闪动,口气也变得笃定起来。 “这,才是我们的机会!” 随后,朱仪看了一眼陈懋和张輗,道。 “刚刚陈侯说,皇上对科道的改革,是为了乾纲独断,但是在我看来,或许未必。” 陈懋和张輗对视了一眼,随后皱着眉头开口道。 “什么意思?” “刚刚蒋世伯说了一句话,有些犯忌讳,但是,却点出了关键。” 看着目光投向自己的朱仪,蒋义一脸懵,不知道这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眨了眨眼睛,蒋义试探着道。 “国公爷是说,和草原开战之事?” “不错!” 朱仪点了点头,道。 “刚刚蒋世伯问,如果皇上一意孤行,要和草原开战,能不能打的起来,我的答案是……” “不能!” 这两个字说的斩钉截铁,紧接着,朱仪继续道。 “至于原因,我刚刚已经说过了,开战必须要兵部的竭力配合,但是如今主政兵部的于少保,不可能答应这件事。” “除此之外,陈总宪,俞次辅,乃至是天官大人,首辅大人,恐怕都不会赞成!” 话说到这个份上,在场众人也渐渐觉出点味道来了。 朱仪说的是开战之事,但是,又不止是开战的事。 关键,就在于于谦,陈镒,王文……这些朝廷重臣的身上。 沉吟片刻,竟是朱鉴最先开口,道。 “不错,虽然于少保,首辅大人,陈总宪等人,都受天子倚重,在很多事情上,也都……但总之,他们毕竟有其操守气节,尤其是于少保,犯颜直谏是常事,就连王简斋那个老家伙,虽然脾气臭,可到底并非是只会唯天子之命是从的佞臣。” 所以说,这个时候,就体现出来,朱鉴身在内阁的好处了。 内阁位于内廷外朝的交界处,别的不说,获取消息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就拿王文来说,外朝皆以为这位天官大人事事处处向着天子,凡是天子的旨意,都毫不犹豫的执行。 但是事实上,朝中重臣其实都清楚,这只是王文在朝堂上给自己树立的形象。 小规模议事的时候,王文还是会和天子有很多分歧之处,当然,他不会跟于谦一样跟天子对着干。 但是,在很多事情上,他也是有自己的看法的,甚至于,在和天子发生分歧的时候,他也会尝试劝谏,而不是一味屈从。 所以事实上,这也就是朱仪想要表达的核心观点…… “持正,不党!” “这是如今朝中诸多重臣的共同特征!” “与此同时,这也是皇上在作茧自缚!” 话说到这,这中间的关系越来越清晰,但是,信息量也越来越庞大。 对于张輗这些并不擅长朝堂争斗的勋贵们来说,要一下子理解跟上朱仪的思路,确实有些难度。 揉了揉额头,张輗再度道。 “国公爷,你到底想说什么?” “有一句话,我想问问二爷。” 于是,朱仪抬头望着张輗,开口道。 “二爷觉得,针对科道的改革,真的是天子一道谕旨,独断专行?” 这…… 张輗愣了愣,犹豫着道。 “此事未下廷议,乃圣旨直下,自然是……” “不对!” 话说了半截,张輗突然讲究反应过来了。 “下的是圣旨,不是中旨,所以,此事内阁必定提前预闻,而且,老夫没记错的话,圣旨下达之前,陈镒等人进过宫,所以说……” “所以说,这件事情虽然未下朝议,但是,皇上还是要和一干重臣商议的,说是乾纲独断,其实略有言过其词。” 朱仪接过话头,道。 “虽然在有些事情上,立场不同,但是,我还是要说一句,不管是于少保,还是陈总宪,俞次辅,都是持正之臣,虽然他们有立场,但是却非阿谀之辈。” “所以,抛开某些立场不提,他们并不应该是我们对付的人,相反的,如果能够善加利用,能够达成合作,也说不定。” 这番话,倒是一个全新的思路。 往常的时候,他们倒不是没有暗中尝试过拉拢一些朝中重臣,但是,基本上都是以失败告终,甚至于到了最后,不少人都避而不见。 如今回想起来,倒很有可能,是他们的思路错了。 虽然经过刚刚的提醒,朱仪说话隐晦了些,但是,在场的人自然都听得明白。 他所说的立场,其实就是南宫和天子之间的站队问题。 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们这些人,和于谦,陈镒等人的立场是不相同的。 所以,以往的时候,他们找上门去,目的是为了让对方转换立场,成为自己这边的人。 那么自然,吃闭门羹是常见的事。 毕竟,在这样的事情上,于谦等人和他们一样,立场也不是那么轻易好动的。 可是,刚刚朱仪的意思却是,抛掉立场不谈,在具体的政务当中,达成一致。 如此一来,倒的确是个好办法…… “不错!” 张輗率先开口,道。 “这一点,的确是我们以前忽略了,就拿太子殿下出阁之事来说,朝中诸臣,其实有不少是支持殿下出阁的,毕竟,储本邸定才能社稷安稳。” “甚至于后来的备府设官等事,也有许多大臣是赞成的,其中,也不乏一些重臣。” “但是,我等却没有善加利用,而是……” 话说到这,张二爷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无意的瞥了一眼朱鉴,停住了话头。 气氛有些尴尬,话未出口,但是,结合刚刚朱仪对朱鉴的一番斥责,其实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他们明明可以联合那些支持太子出阁的大臣一起推波助澜,但是,囿于立场和某些人的私心,却在朝堂上闹起了轩然大波。 事情闹得越大,越不利于朝堂稳定,太子出阁,固然有安定人心的作用,但是,因此而引起那么大的冲突,自然也就让许多原本支持的大臣,开始犹豫了起来。 朱鉴的脸色变了变,但是,他此刻也想通了朱仪这一番话之间的联系,沉吟片刻后,他罕见的道。 “国公爷说得对,过往时候,朝堂上是老夫考虑不周,有些莽撞了。” 啊这…… 在场众人望着朱鉴,相互对视了一眼,皆是看到了对方脸上的惊讶。 朱鉴这个老头,竟然会肯认错? 不过,面对众人怪异的神色,朱鉴却坦然自若,仿佛他不过是说了一句平常的话一样。 唯有朱仪,眼中迅速闪过一丝笑意,随后道。 “阁老不必如此,前番无论是迎归太上皇,还是太子殿下出阁之事,都是天子表面赞成,实则反对的。” “所以,冲突是免不了的,若无阁老在朝堂上竭力奔走,殿下出阁之事,不会如此顺利。” 这算是给了个台阶,朱鉴叹了口气,道。 “话虽如此,但是,毕竟还是多了许多波折。” “不过,前事已了,我等还是要往前看,国公爷,你的意思,老夫大致明白了。” “是想要通过具体政务上的支持,来拉近和朝中重臣的关系?” “不止如此!” 朱仪轻轻摇了摇头,道。 “最开始我就说过,我们之前的方向出了错。” “虽然说,如今南宫和天子关系紧张,天子对我等,也一直有意打压,但是,这不代表我们要一直跟天子对着干。” 兜兜转转,最终还是绕回了最开始的问题。 不过,经历了前头这一系列的铺垫,再听到这个结论,众人明显更加能够接受了。 见此状况,朱仪趁热打铁,继续道。 “以往时候,因为迎归太上皇和太子殿下出阁等诸事,我等不得不和天子在朝堂上暗斗,但是除了这些,其实很多政务上,我等是没有必要这么做的。” “这次草原之事便是如此,这个反调,我们不唱,自然有人去唱,何必要冒这个头呢?” “和天子作对,不是我们的目的,尤其是天子对科道的改革,更提醒了我这一点,如今天子越发强势,我等却越发弱势,这种情况下,我等与其徒劳无功争一口气,倒不如想想,该如何在朝堂上,增加自己的话语权,才是最根本的。” “打铁还需自身硬,我等在朝堂上的话语权重了,自然,以后也就能应付各种局面,不必如此被动了。” 这话说完,在场众人都不由开始思索起来。 片刻之后,焦敬道。 “国公爷说的有理,但是,您刚刚也说了,天子一向在刻意打压我等,既是如此,我等又如何才能够增加自己在朝堂上的话语权呢?” “这很简单,无非赏罚分明四个字而已!” 朱仪转头看着焦敬,旋即开口道。 “天子再厉害,但是有些规矩,还是要守的,有功当赏,有过则罚,这是万世不易的道理。” “就拿整饬军屯来说,这种朝堂上下,大多数人都支持的大政,我等若是逆势而为,自然是鸡飞蛋打。” “但是,若是反过来在此事当中出力,那么朝堂上下,自然都看在眼中。” “驸马爷难道忘了,我成国公府的这爵位,是怎么恢复的了吗?” 怎么恢复的? 焦敬皱着眉头,思索了一阵,道。 “国公爷是说,之前联合各家献出田册的事?” 朱仪点了点头,道。 “不错,成国公府能复爵,自是有赖太上皇他老人家帮忙,但是,最终促成此事的,还是兵部和户部在此事上的支持。” “所以说,天子既然用了于谦这些人,那么,我们便可以利用他们的性格,来扩大自己的话语权。” “不错……” 张輗也点了点头,道。 “天子纵然偏向,但是总不好真的赏罚不分,朱阁老当初能够入阁,也是因为有迎回太上皇之功。” “或许天子不在意舆论,可文武百官之心,总是要顾及的,否则,赏罚不明,群臣怨怼,朝廷上下,便也做不成什么事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五十章:有个好岳丈真好 时近深秋,天气寒凉。 随着天色渐暗,英国公府变得灯火通明起来,既是密议,自然不好大张旗鼓的留宴。 因此,商议完了事情之后,聚在府中的人也差不多走了个干净。 当然,留下的人也有…… “国公爷,你今日,可是给了我们这些老家伙,不止一个意外啊!” 用过了晚饭,张輗和朱仪便挪到了书房当中。 隔着一张小几,二人对面而坐,遣散了周围的侍从,只各自留了两个侍奉的小厮。 茶香缭绕,张輗呷了口茶,意味深长的望着对面的朱仪。 不过,面对张輗明显藏着弦外之音的话,朱仪倒是坦然,澹澹的道。 “小侄就当二爷这是夸奖了。” “夸奖?” 张輗一怔,不过片刻之后,也便笑了起来,道。 “当然是夸奖。” “这般鞭辟入里的分析,别说是我等勋贵了,就连那朱阁老,也是雾里看花,需要国公爷来点透。” “国公爷年纪轻轻,却能对朝廷局势有如此见地,岂不令人钦佩?” 这话说的客气,但是,朱仪自然听得出来,其中隐隐的忌惮和猜疑。 不过,他既然敢在众人面前说这些话,自然是想过会面临的局面的,摇了摇头,他开口道。 “民间谚语,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想来,先英国公若在,定会看的更加透彻分明。” 闻听此言,张輗脸上先是掠过一抹暗然,旋即,他叹了口气,道。 “不错,这朝堂之上,论对局势的了解,只怕也只有像家兄和大宗伯这样的老臣,能够洞察清楚了。” 说着话,他的口气当中难得的带起一丝艳羡,道。 “当初你父亲选胡家闺女给你结亲,可真的是远见卓识啊!” 对此,朱仪笑了笑,道。 “多谢世伯夸奖,我家夫人的确贤惠聪明,宜室宜家。” 张輗撇了撇嘴,显然对朱仪歪曲他的意思感到不满。 不过,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他今天把朱仪留下来,自然还是有正事要说。 收敛了神色,张輗目光闪动,沉吟着开口道。 “国公爷,如今你我两家,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姻亲关系,所以有话,我也就直说了。” “你……是不是心里头,有什么别的想法?” “别的想法?” 朱仪同样敛容而坐,问道。 “二爷指的是什么?” 张輗叹了口气,犹豫片刻,道。 “老夫知道,成国公府如今爵位已复,国公爷你又年轻,朝堂之上人脉广泛,更不要说,还有大宗伯坐镇。” “从道理上讲,你,的确没有再继续掺和这趟浑水的必要了。” 这话明显带着试探之意。 朱仪低头沉吟片刻,随后,他便摇了摇头,道。 “怎么?在二爷眼中,小侄便是如此忘恩负义之辈吗?” “成国公府的爵位,有赖太上皇和一众勋贵世伯竭力相助,方能取回。” “难不成,如今爵位已复,小侄便可以安坐家中,万事不理?” “这……” 张輗苦笑一声,他知道朱仪近来的性子行为都张扬了不少,但是,却也仍旧没有想到,他说话这么直接。 踌躇片刻,他摇了摇头,道。 “国公爷,你知道老夫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 张輗的脸色变得有些犹豫不定,接着道。 “你刚刚在众人面前所说的话,确实不免会让人多想。” 这话说的仍然有些遮遮掩掩的,于是,朱仪索性便将话给挑明了,道。 “二爷是指,我对天子的那番评价?” 张輗没有说话,但是意思却很明白,那就是,他心中的确有所质疑。 见此状况,朱仪叹了口气,道。 “除了二爷之外,想必其他诸位世伯,心中也会有此猜忌。” “但是,唉……” 罕见的,朱仪的脸上带着几分无奈的神色,解释道。 “二爷,你我都出身将门,理应知道明白一点,兵法之道,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我等拥戴太上皇,是因为太上皇对我等恩德深厚,是因为太上皇乃先皇遗命的嗣君,是因为我等感念先皇圣恩,更是因为……” 更是因为,他们这些人,其实压根就没有选择。 但是这话,显然不适合说出来,心知肚明便是。 略停了停,朱仪继续道。 “但是,如今朝局已然如此,我等难道还要真的造反,拥戴太上皇复位不成?” 】 “国公爷慎言!” 尽管已经屡屡听到朱仪口出惊人之语,但是,听到这句话,张輗还是忍不住惊起一身冷汗,当下便脱口而出,道。 不过,对于张輗的这种表现,朱仪倒是没什么意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道。 “看来,二爷是没这个想法。” “唉……” 看着对面一脸平静的样子,张輗也忍不住有些头疼,不过,话既然都说到这了,思索了片刻,张輗也索性道。 “老夫还以为,你方才在众人面前,只是一时激动,却没想到,你真的曾这么想过。” “不过,你既然考虑过这个问题,应当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朱仪看着张輗,没有说话。 于是,张輗只得继续道。 “你说得对,当今皇上终归不是先皇传位的嗣君,但是,也非谋朝篡位而登基为帝,而是得到了朝堂上下,宫内宫外的默许,甚至是拥立才有了今天。” “更何况,这位皇上向来老谋深算,尤其对于法统一事十分上心,当初便暗中鼓动李贤,于谦等人逼宫,先拿到了圣母的懿旨,随后又改登基诏书上的嗣位为禅位,太上皇归朝后,又施计让太上皇当众宣布禅位,算是将一切流程补全。” “除此之外,明面上他对太上皇,也算是礼遇备至,甚至于,太上皇偶有干政之举,他也都从不曾正面敌对,只是让其他一众大臣出面弹劾,最多是授意舒良来找麻烦,算是摆足了颜面。” “就连太子殿下之事,先是明处暗处多次强调无过绝不动摇储本,又屡屡表现出对太子殿下的生活起居关切之意。” “面子里子,都做的足足的,朝野上下都称赞有加,如何还能有什么机会?” “何况……” 话至此处,张輗的脸色也变得有些凝重,道。 “张家受太祖,太宗皇帝大恩,承蒙恩信,累世荣耀,代代忠贞,护太上皇安危,是为忠义,并非为一己之私,岂可裹挟太上皇,犯上作乱,成为乱臣贼子?” “国公爷,你若有此念头,我也劝你快快打消,莫要令家族门楣声誉,毁于一旦!” 面对张輗的‘规劝’,朱仪思索了一番,却只是笑了笑道。 “二爷何必如此紧张?” “小侄又不傻,如今朝廷安宁,京军,禁卫,锦衣卫,东厂,皆在皇上手中,朝中又有于谦,王文等人,对皇上忠心耿耿,小侄是鬼迷了心窍,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不过……” 这番话明显带着避重就轻的意思,让张輗的心中有些不安,听见朱仪的话头有转折的意思,他连忙俯身问道。 “不过什么?” “不过,也正因如此,今日小侄才要说这一番话呀!” 叹了口气,朱仪道。 “既然你我两府,都并无造反谋逆之心,只是想要保护太上皇的安危,那么,如今这种事事都和皇上作对的风格,就不能持续下去了。” “若我们仍旧不能转变想法,只觉得皇上所做之事,我等皆要反对,而不能跳脱出来,对皇上在政务上的风格,方向有清晰的把握,那么迟早有一日,要么是我等被皇上逐一剪除,要么,是……” 朱仪低头呷了口茶,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是,张輗却明白他的意思。 长此以往,他们和皇帝之间的矛盾会越来越大,迟早会变得不可调和,最终走上谋反的道路。 书房当中静了片刻,朱仪搁下手里的杯子,道。 “这两年多以来,发生的事情,想必二爷也看得出来,皇上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若一定要和他作对,那么,大概率前者的结果,就是我等最终的结局。” “所以,哪怕知道会引起诸位的猜忌,可还是说了这么多,就是希望大家明白,我等所做,皆是为了保护太上皇,不是为了和皇上赌气,这二者有些时候是一致的,但是有些时候,却未必。” “二爷可还记得,前些日子,皇上带太子殿下出宫巡视之事吗?” 张輗皱了皱眉,没想到这没头没尾的,朱仪忽然提起了此事,迟疑片刻,他点了点头,道。 “当然,这件事情当时在朝堂上,还引起了不少的议论,不少大臣觉得皇上任性妄为,反倒是太子殿下,小小年纪,沉稳仁善,颇有明主之象。” 于是,朱仪便道。 “那二爷想必也听说了,当初天子出宫后,不久便被一众大臣找到,后来回到宫中后,诸臣皆对天子进谏,结果,却被天子一番赏赐,给堵上了嘴。” 这件事情,张輗自然也知道。 甚至于,当时还传为了一阵笑谈,堂堂的皇帝,为了堵上臣下的嘴,竟然用上了贿赂这一招。 底下的那些大臣更离谱,竟然真的就这么收了赏赐,随后对此事再也不提了。 这个消息当初传出来的时候,可是让不少朝臣在私下里议论纷纷呢。 不过,看朱仪的这幅神情…… 张輗眸光闪动,问道。 “怎么,这其中另有隐情?” 朱仪点了点头,道。 “不瞒二爷,当初带头收下赏赐的,正是大宗伯。” 外朝传出来的消息,毕竟没有那么仔细,因此,这个细节对于张輗来说,的确是个新鲜消息,于是,他连忙问道。 “哦,为何?” “这是皇上在释放一个信号!”朱仪开口道:“皇上要出宫,微服便是,可偏偏选了个免朝的时候,还要带上太子,这也就罢了,竟然还带上来于谦和沉翼二位尚书,这摆明了,就是没有想要避人耳目。” “此事之后,朝中虽然议论纷纷,但是,却都称赞太子殿下仁慈爱民,尤其是民间传说的诸多细节,都称皇上和太子殿下十分亲近,彷若父子一般。” “二爷可明白这其中用意?” 张輗听完之后,隐约明白了什么,沉吟片刻,他道。 “皇上这是在示好?” “不错!” 朱仪点了点头,道。 “更准确的说,此举意在告诉朝廷上下,太子仁孝,储位稳固,皇上视太子殿下如同亲子一般,或者用二爷的话说,皇上这是在向我们,向太上皇示好。” “可是,这不像是皇上一贯的风格啊?” 张輗沉吟着,心中还是有所疑虑。 于是,朱仪便解释道。 “两点原因。” “其一,明岁大灾,这是钦天监给出的论断,真假暂且不论,但是地龙翻身之事发生后,显然,皇上是信了,既然如此,那么朝廷这段时间,就必定要以稳定为主。” “而且,除了稳定之外,如今国库并不丰裕,为了应对可能到来的灾情,皇上必定会有新的举措,这个时候,若是我等一直作对,对皇上来说,是一桩麻烦事,所以,才有了带着太子殿下出宫一事。” “第二……” 说到第二,朱仪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道。 “宫中虽然没有宣扬,但是,二爷应该也知道了,皇后娘娘已经怀了身孕,而且据说,已经有几个月了。” “若是皇后诞下嫡子,太子殿下的地位,势必会受到威胁,皇上此举,其实也是在提前安稳朝局,让朝野上下明白,储位邸定,不会因嫡子降生而有所改变。” 这话说出来,张輗的脸上也带起一抹愁色,道。 “是啊,中宫嫡子若是降生,朝中难免有宵小之辈会有别的心思,其实,就算是如你所说,皇上此举有再次稳固储位之意,但若是真的中宫有子,毕竟,唉……” “其实除了这个,还有最近充裕东宫之事,也可看出,皇上在提前为此事做准备。” 朱仪见状,亦是有些沉默,停了片刻,他继续道。 “当然,如二爷所说,中宫有子,到底对太子殿下不是好事,但是,那毕竟是以后之事。” “就目前来看,皇上还是倾向于稳定为主,对于我等倾向于太上皇之人,只要不闹事,还是以安抚为主。” “既然如此,那么皇上近一段时间内,就必定不会有什么危害太上皇的举动。” “正因如此,我才觉得,是时候改变一下思路了。” “还是那句话,咱们是为了保护太上皇,不是为了上赶着天天跟皇上作对,如果皇上和太上皇能够和平相处,平安无事,那么,我等也没有必要,夹在中间两处为难。” “何况……”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五十一章:谜语人重出江湖 书房当中,烛火长明。 “彼辈文臣,向来自恃清高,鄙薄我等勋武大臣,那朱用明,更是如此,口中喊的倒是好听,可实际上,又有什么用处?” “闹腾了这么久,除了给皇帝借口屡屡打压我等,又有什么好处?” 朱鉴,字用明。 此刻并无旁人,朱仪也就丝毫不掩饰自己口气中的嘲弄。 “太子殿下出阁之后,勋卫早该备置,但是,我等屡屡提起此事,他总是说不是时机,什么时候才是时机?” “等他朱阁老带着一帮文官,把太子教的言听计从的时候?” “二爷别忘了,这杨杰的身上,还兼着一个幼军营镇抚使的差事,他这档子事结束不了,幼军便一直停滞着,勋卫,就更是遥遥无期了……” 听了这番话,张輗的脸色也颇有几分不好看。 的确,朱鉴是文臣,所以很多时候,他的观念和他们这些勋贵们不一样。 更不要提,他还有可能存着自己的小心思。 勋卫一向为勋贵们看重的很,也是他们这帮人,对太子出阁备府之事这么上心的原因所在。 但是现在,太子是出阁了,但是,源源不断的都是一大帮文臣清流被选入了太子府。 除了朱仪之外,现如今,愣是没有一个勋贵子弟,能进的了东宫的门。 看来以后,的确是要多防着这个朱鉴了。 见此状况,朱仪心中一笑,又继续道。 “这段日子,英国公府好似是又热闹起来了,不知世伯,可还记得当初的提议?” 提起此事,张輗的脸色越发的沉了下来,冷哼一声,道。 “那帮吃里扒外的东西,还敢天天往英国公府跑,现如今瞧见他们,老夫都觉得恶心,要不是时机不到,早收拾了他们。” “现如今,不过是虚与委蛇罢了。” “时机?” 朱仪一笑,道。 “世伯,刚刚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若是依着朱鉴的想法,事事要和皇上作对,那这时机,又何时能出现?” 张輗沉默了下来。 因着两府的关系,在任礼死后,借着任礼留下的那份名单,朱仪其实就曾经隐约提起过,不要和天子继续作对的想法。 只不过,当时没有点的那么透。 时至今日,朱仪算是彻底把话摆到了台面上。 其实,说了这么多,朱仪的意思很简单。 拿到手里的,才是自己的,不然的话,再好的东西,都是镜花水月。 尤其是经过了任礼之事后,张輗的思维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之前的时候,他总觉得,英国公府的底蕴足够,哪怕隐于幕后,也可以控制局面。 但是,随着任礼的野心逐渐膨胀,在朱仪的分析下,他意识到,权力,还是要抓在自己的手里,才更安心。 不管是部下旧臣,还是姻亲关系,都不如自己靠谱。 只不过…… “国公爷是觉得,现在是个好时机?” 踌躇片刻,张輗试探着问道。 “有机会!” 朱仪点了点头,神色也变得慎重起来,沉吟道。 “此事的难处有三个。” “一是太上皇处不好交代。” “毕竟,任礼给的那份名单当中,有不少都是太上皇之前提拔过的大臣,我之前曾跟圣母提过此事,圣母也在太上皇面前提了此事,但是,太上皇不置可否,所以,圣母也不好多说。” “二是这些人,在京中也都有不少人脉,许多府邸都与他们有旧,所以,方方面面的关系,不好打理。” “最后便是,军府都督一职,若非皇帝力主,那么,总绕不过朝中的诸多重臣,想要争取他们的支持,并不容易,原本,小侄觉得朱阁老还能帮忙,但是他连勋卫之事都不肯上心,更不要提此事了。” 闻言,张輗也拧起了眉头。 这中间的关系,他当然清楚,正因如此,他才一直按兵不动。 清理门户当然是要的,不然就算他自己,都咽不下这口气。 但是,如果说最后拿不到好处,仅仅是为了出一口气,那么,就是真的莽夫作为了。 沉吟片刻,张輗问道。 “所以说,刚刚国公爷的那番话,其实是在为此事铺垫?” 朱仪再度点了点头,道。 “不错,原本小侄也在发愁,这事该如何办,但是,杨杰之事的消息一出,却让小侄灵光一现,想到了一个主意。” 说着话,朱仪往前俯了俯身子,继续道。 “其实刚刚在外头,有些话小侄还是没有说透。” “此番边境局势,依小侄看来,决然是打不起来的,但是,昨日小侄又得了几个消息。” “说是兵部,户部,都已经动起来了,兵部在清点军械,户部则是在部议当中,明确说了,要继续削减不必要的开支……” 所以说,这就是有关系的好处了。 英国公府这么多年的底蕴,自然也有消息渠道,但是,毕竟英国公府一直专注的军方。 至于成国公府,当初朱勇一直结交文臣,这个时候用场就大了。 类似这种消息,再晚几日,张輗也能拿到,可能够这么快打探到的,各家府邸当中,也就只有成国公府了。 张輗到底也是出身将门,听到这话,立刻就问道。 “所以,还是要打?” 然而,朱仪却坚定的摇了摇头,道。 “打不起来!” “我刚刚在外头说的话,只是不全,但并不是谎话,皇上或许有意要打,但是,朝中诸臣,必定是会反对的。” “既然朝中诸臣反对,那么这仗,就打不起来。” 这一下,可给张輗给弄迷湖了,不由问道。 “那你说兵部和户部……” “声势!”朱仪接口道:“皇上最擅长的,便是运筹帷幄,不止是在朝堂上,在边境之事上,亦是如此。” “当初从和脱脱不花谈判,到夜袭阳和,再到紫荆关之役,这一点体现的淋漓尽致。” “如今因为杨杰之事,边境局势紧张,朝廷势必要做出应对,所以,以我看来,无论是给杨杰拔擢,还是命杨洪领兵出京,其实都是在反过来施压。” “是想要告诉草原各部,大明不畏战。” “而且,其实还有一个消息,我们可能都忽略了。” 张輗隐约听懂了几分,但是,却又觉得不太明白。 眼见得朱仪又开始有卖关子的样子,他不由紧着问道。 “什么消息?” “在杨洪出京之前,朝廷还发出去一道圣旨,命刑部尚书金廉负责接待各部落使节。” “这道旨意十分低调,而且,看起来十分平常。” “但是,依小侄看来,这才是最关键的!” 这么大的事,朱仪显然也十分慎重,斟字酌句的道。 “从身份上来讲,金尚书和杨洪二人旗鼓相当,但是,我没记错的话,金尚书手中,是有一副王命旗牌的。” “这番场景,倒是和当初紫荆关上,颇为相似。” “如果皇上真的想要开战,那么,必然会将决策权,交到一心想要救回儿子的杨洪手中。” “但是如今,金廉有王命旗牌在手,便压了杨洪一头,金尚书性格一向稳重,并非主战之辈。” “所以我推测,此番杨洪出京,只是为了造势!” “彼辈蛮夷,畏威而不怀德,唯有如此,才能让他们不敢对大明有非分之想。” “但是真的要打,还是那句话,肯定打不起来,可是,声势却要造足。” 张輗皱眉思索了片刻,总算是理清楚了这中间的关系。 与此同时,他看着朱仪的目光,也更多了几分敬佩,隐约之间,他又想起了自家三弟。 想来,要是三弟活着的话,必定能比这朱仪看的更加透彻,只可惜…… 眼中复杂的情绪一闪而逝,张輗问道。 “所以,这和我们要做的事,有什么关系?” 边境之事,虽然重要,但是,毕竟和他们关联不大,所以张輗更关心的,自然还是朝堂上因此会发生的改变。 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一次,朱仪的神色也有些犹豫不定,捏了捏眉心,朱仪道。 “世伯,接下来的话,小侄只是猜测,请世伯参详,但是,小侄不敢保证一定是对的。” 闻听此言,张輗也是一愣,不过,也只是片刻,他便摇了摇头,道。 “国公爷这是什么话,咱们两家同气连枝,朝堂之事,本就没人能笃定,此处没有旁人,你大胆说便是。” 安装最新版。】 于是,朱仪这才道。 “那小侄就说了……” “既然是造势,那么,就必定要内外配合,只有杨洪出兵,是不够的,兵部和户部的举动,其实就印证了这一点。” “说白了,皇上心中不打算开战,但是,他必定要让所有人觉得,大明要开战,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开战!” 这话说的有点绕,但是张輗却明白了。 “所以你是说,明日朝堂上,皇上会力主开战?” 朱仪点了点头,道。 “不错,要想骗过外人,就得连自己人一起骗。” “所以,小侄推测,明日朝堂之上,必定会有一场激烈的讨论,皇上自然是会力主开战的,按道理来说,文臣们会竭力反对,最后不欢而散。” “不过……” 话至此处,朱仪紧皱眉头,似乎也有些踌躇,道。 “不过,这是寻常的思路,我总觉得,以皇上以前的风格,不会真的闹得这么大。” “可是,我又想不到,如果不闹这么大的话,该怎么把声势造出来……” 闻听此言,张輗也沉思起来。 不得不说,这段时间以来,张二爷还是进步了的,埋头思索了片刻,他心中忽然升起一个想法,道。 “如果国公爷你所说的都是对的的话,那么,也就意味着,皇上并不打算真的开战,对吧?” “不错!” 朱仪点了点头,望着张輗。 于是,张輗继续道。 “那么,这也就意味着,皇上和朝中诸多大臣,其实本质上看法是一致的,只不过,皇上要的是造势而已。” “那既然如此的话,朝中的那帮文臣,真的会和皇上闹得不可开交吗?” 这一句话,似乎点醒了朱仪,他右手轻轻在桌子上一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 “对啊,既然皇上只是想要造势,那么,为了不在朝堂上闹出难以收拾的事,他必定会提前跟一些大臣透出实底。” “不然的话,户部那位沉大人,这次怎么会这么配合?” 于是,一切都渐渐清晰起来。 张輗笃定道。 “所以大概率,明天的朝会上,皇上已经和不少大臣已经通过气了,既然如此,那么依皇上的性格,恐怕就不会亲自下场了,最多是有所偏向而已。” “毕竟,朝堂之上,当今皇上,可一向是听言纳谏的形象,虽然说,如今有想要乾纲独断的趋势,但是,也未必就肯真的不顾声誉。” 闻听此言,朱仪也笑道。 “所以说,明日必定是一场大戏。” “当然,他们要怎么唱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场戏,咱们该扮演什么角色。” 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朱仪脸上重新恢复了自信,道。 “此处没有外人,小侄就直说了,朱阁老一直想和皇上作对,其实根源还是在于太上皇。” “太上皇他老人家……” 朱仪停了停,没有说下去,但是张輗显然明白了,于是,朱仪继续道。 “所以,这场戏一唱,皇上的态度一摆出来,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张輗似乎也明白了什么,面上隐隐带着一丝笑意,问道。 “国公爷想怎么做?” “戏要做的真,那么,知道戏本子的人就不能多,所以,小侄断定,在朝堂之上,大多数人是不知道真相的,既然如此的话……” 朱仪压低声音,往前俯了俯身子,对着张輗说了几句话。 随后,他直起身子,道。 “如此一来,既能说服太上皇,也能赢得满朝的赞誉,更重要的是,还不会真的得罪皇上。” “岂非是一举多得?” 张輗听完了之后,思索了片刻,神色也变得轻松起来。 看着朱仪意气风发的样子,他叹了口气,感叹道。 “国公爷,这外头都说,咱们两府结亲,是英国公府帮了成国公府。” “可只有老夫自己才知道,虽然当时成国公府风雨飘摇,但是,能跟成国公府结亲,恐怕是老夫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五十二章:宣府夜谈 夜,乾清宫中。 朱祁玉手里握着书卷,但是心思却明显不在上头。 底下舒良小心侍奉着,正将今日英国公府当中发生的事情,仔仔细细的的道来。 “……皇爷,大致便是如此了,徐学士那边,也传了消息过来,说是在回程的路上,试探了一下朱阁老的意思,虽不知缘故是什么,但是,朱阁老对成国公的看法,似乎转变了不少。” 不得不说,徐有贞的确是一个积极分子。 虽然舒良一再跟他说,让他不必多做什么,但是,他依旧勤勤恳恳的及时传递消息。 不过,对于这个消息,朱祁玉却并无意外,轻轻的撂下手里的书,他眯了眯眼睛,道。 “看来,朱仪这次是下功夫了,不过,胆子也挺大的,都敢给朕写戏本子了……” 这番话说的平静,以致于,让舒良都有些拿捏不准,到底是喜是怒。 小心的陪着笑脸,舒良道。 “皇爷明鉴,奴婢瞧着,国公爷也是好心,总归,这朝堂上下老是闹腾着,也不是回事。” “若能让英国公府那帮子人安生些,皇爷的日子,也能过得舒心些。” 闻言,朱祁玉瞥了舒良一眼,摇了摇头,道。 “朱仪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他的方向没什么问题,但是,总归是急躁了些。” “也罢,这戏本子既写好了,那朕这次,就替他唱上一台大戏,倒也无妨!” 夜色漫漫,黄沙漫天,十月的边境,已然是夜寒如水。 宣府城,副总兵府中,依旧是灯火通明。 “杨侯,一路辛苦!” 一身绯袍的金廉站在院中,身旁是早已经抑制不住自己激动心情的杨信。 而在他们的面前,则是风尘仆仆,一身甲胃的昌平侯杨洪。 “这么晚了,有劳金尚书久侯。” 长途奔袭,杨洪显得有些疲惫,但是,面对着金廉,他依旧挺直着腰背,行了个军礼,道。 “陛下有话,嘱本侯亲自带给金尚书,所以,本侯便先行赶来了,朝廷拨付的两万大军,待整备之后,七日内到达宣府。” 闻听此言,金廉倒是面色一肃,当下也不过多寒暄,伸手一招,道。 “既是如此,咱们入内叙话?” 二人各行一礼,随后,便同时进了府中。 花厅当中,早已经备好了茶点。 杨洪解下盔剑,各自落座之后,便问道。 “陛下的旨意,想来,已经到了金尚书的手中吧?” “昨日方到。” 金廉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看着杨洪道。 “杨侯,您府中这位小公子,这次可真是让老夫刮目相看啊!”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很多秘密,其实也不是秘密了。 尤其是当几个部落联合来到宣府城中讨要说法的时候,杨杰的所作所为,便已经都瞒不住了。 叹了口气,金廉道。 “当初,小公子入草原之前,只说是奉陛下旨意,挑拨脱脱不花和阿噶多尔济的关系,令其内乱,为防不测,才需要老夫坐镇宣府,可谁曾想,小公子这一去,便是惊天动地啊!” “不过,杨侯既然到了,想必,陛下那边,也已然有了决断了吧?” 大家都是聪明人,自然也没有必要遮遮掩掩的,无论是杨洪还是金廉,基本上都是单刀直入。 点了点头,杨洪从一旁侍从带着的小箱子里,拿出了一份圣旨,递到了金廉的面前。 这份圣旨,自然就是拔擢杨杰的那一份。 圣旨不是下给金廉的,自然也不算是宣旨,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 金廉接过圣旨,展开一瞧,虽然心中已有预料,但是,还是颇感意外。 “京卫指挥同知?轻车都尉?” 看到这几个官职的同时,他先是一惊,随后眼眸微阖,轻轻点了点头,道。 “明白了。” 于是,杨洪开口道。 “照陛下的意思,此番同草原各部谈判,以金尚书为主,陛下之所以遣派本侯前来,只是为了震慑各部,这一点,请金尚书放心。” 这也是杨洪如此着急赶到宣府的原因所在。 虽然说,这次天子准他领兵出京,但是,也明确的跟他说了,不可掀起大战,并且特意嘱咐了,遇事要和金廉商议。 言下之意,他们二人当中,其实还是金廉为主。 若是寻常时候也就罢了,但是这一次,涉及到杨杰,所以,杨洪不得不慎之又慎。 他长途奔袭赶到宣府,就是为了,能够尽早和金廉达成一致。 所以,一上来他就摆明了态度,先给金廉递上一颗定心丸。 果不其然,闻听此言,金廉眼中的疑虑,果然是消散了不少,道。 “如此便好,这段时日,老夫虽不在朝,但想来兵部,户部如今,都支撑不起一场大战。” 说着话,金廉看了一眼旁边的杨信,道。 “而且,杨副总兵应该清楚,近段时日,边军中有不少将领,对朝廷大政负隅顽抗,已被老夫擒拿下狱。” 】 “如今兵部和军府尚未来得及安排新的将领接受,边境各处,军心不稳,若真要开战,只怕这一年多整饬军屯的辛苦,是要前功尽弃了……” 这番话说的十分诚恳,隐隐透着一股担忧之意。 不过,话音落下,杨洪的眉头却皱了皱,道。 “金尚书,虽说按陛下的心意,不欲开战,但是,早做准备还是要的,边军将领,亦有自己的苦衷,若有罪行不重者,可否请奏陛下,命其戴罪立功?” 花厅中安静了下来,金廉抬头望着杨洪,片刻之后,却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道。 “杨侯方才说,陛下有话带给老夫,不知,是什么话?” 杨洪知道金廉在转移话题,但是,沉吟片刻,他也没有继续纠缠,而是道。 “两件事情,第一,是关于此次谈判的原则,陛下说……” 随后,杨洪便把天子所说的话,原封不动的转达给了金廉。 应该说,文臣有一点比武臣要强的就是,能够混到六部七卿级别的大臣,个个都是多面手。 金廉虽然精擅的是刑名,但是,对于兵事军政,他也并不陌生。 听了杨洪转达的这番话,他很快就深刻领会了皇帝的精神,其实说白了,就两点。 第一,胡搅蛮缠装湖涂! 不管对方说什么,就死咬着大明和脱脱不花毫无关系,死咬着大明和各部落之间,是朝贡关系,死咬着杨杰并没有杀人,鞑靼内乱乃是咎由自取,和大明毫无关系。 第二,强硬,态度无比强硬! 一定要表现出,大明不仅不怕打仗,而且就等着这帮人寻衅,好趁机好好教训他们一顿的样子。 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知难而退。 不过,将这番话消化完了之后,金廉皱了皱眉,心中却不由升起了一阵疑惑,问道。 “杨侯,此番各部前来讨要说法,背后可是藏着什么隐情?” “果然瞒不过金尚书!” 杨洪苦笑一声,道。 “这便是本侯要说的第二点,关于此次谈判,金尚书要做好准备,只怕遇到的困难,比之前想象的,要大得多。” 于是,金廉问道:“为何?” “其一,就是关于此次这些部族同时齐聚宣府,陛下怀疑,背后是也先在暗中扇动。” 杨洪沉吟着,不知为何,他竟罕见的有些踌躇。 “其二便是,这次这些部族,可能会向大明狮子大开口,所以,需要金尚书提前防备。” 这话说的不尽不明,让金廉不由皱起了眉头。 前者他可以理解,事实上,这段时间,在等朝廷消息的时候,他也没有闲着。 作为皇帝授权的两边总督,金廉有查阅诸边军报的权力,加之杨信为了打探杨杰的消息,这段时间一直都在不断的往草原上撒出人手。 所以,对于各部到来的原因,他也的确有所察觉。 但是…… “狮子大开口?” 金廉抬头望着杨洪,问道。 “杨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杨洪的神色一阵变换,迟迟不肯开口,金廉就这么看着他,心中隐约也有了猜测。 到了最后,杨洪经过一番激烈的内心挣扎,还是道。 “具体的消息现在还不清楚,但是,不出意外的话,杰儿在说服这些部族的过程当中,可能……给出了一些许诺。” 话依旧没有点透,但是,已经足够让人听明白了。 如果仅仅是漫天许诺,肯定不至于让杨洪如此躲躲闪闪,他如此表现,大概率,对方手里应该不止有空头的许诺,而是有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 不出意外的话,很有可能是……伪旨! 金廉听完了之后,也沉默了下来,半晌,他才开口道。 “杨侯,你家这位小公子,这次可真是给朝廷出了个大大的难题啊!” 他现在总算明白,杨洪为什么要火急火燎的赶过来了。 圣旨下达,命金廉主持和鞑靼各部的谈判。 杨洪刚刚所说的消息,太过敏感,绝对不能留于纸面,只能口耳相传。 所以,一旦他来的晚了,那么,金廉必然会被对方打个措手不及。 而且,这还不是最严重的。 最严重的是,这件事情一旦被金廉如实上禀,闹到朝廷上,就算是天子有心要保杨杰,恐怕都难了。 “金尚书……” 杨洪看着金廉深深拧起的眉头,心中罕见的有些不安,虽然说,他已经做了这么多的努力。 但是,真的面对金廉的时候,他还是没有把握。 毕竟,这是一位七卿大臣,无论是从地位还是权力上,都不会弱于他昌平侯府。 如今,他能够依仗的,也就只要出京之前,向天子求的这道旨意了。 果不其然,看了看手里擢升杨杰的圣旨,金廉沉默了片刻,道。 “杨侯见谅,事关重大,此次谈判的一应细节,本官都必须如实上奏。” “不过……” 看着杨洪差点站起来的样子,金廉抬手安抚了一下他,道。 “暂时可以以密奏的形式,至于后续如何处置,还需得陛下旨意。” 话音落下,杨洪才松了口气,起身一礼,道。 “多谢金尚书。” 金廉苦笑一声,道。 “谢就不必了,但是,事情既然闹到了这个地步,只怕光凭施压,是不够的。” “过两日开始谈判,只怕要经过一番艰辛了……” 说到底,谈判固然是比拳头,但是,也要讲道理。 原本,虽然天子说的那番话,有些强词夺理,但是,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但是,如果说如今手里,拿捏着杨杰的把柄,那么,这道理可就没那么好讲了…… 尤其是,这次几个部落背后,可能有也先的扇动,就算是他们不懂得利用这些东西,可以也先的诡计多端,他肯定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所以说,想要将此事妥当的应对下来,可着实不是什么容易的差事。 见此状况,杨洪踌躇片刻,道。 “其实,本侯倒有一个办法,不知金尚书可愿一听?” 金廉问道:“什么办法?” 于是,杨洪压低声音,对着金廉说了两句。 “……若是顺利的话,如此一来,应当能够妥善解决此事,只是,恐怕要辛苦金尚书,承受些非议了。” 听了杨洪的法子,金廉忍不住揉了揉额头,仔细的在心里过了一遍,他叹了口气,道。 “老夫倒是不怕什么非议,只是……杨侯真的有把握吗?” 杨洪道:“有没有把握,总要一试!” 见此状况,金廉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能立刻下定决心,想了想道。 “还是先不急,这两日先看看这些人手中有什么底牌,另外,我也将宣府的状况,再密奏陛下,待陛下旨意下来之后,再行定论吧。” “如此也好,辛苦金尚书了!” 毕竟天色已晚,把大致的情况说完之后,金廉便告辞离开了。 送走了金廉,杨洪重新回到花厅当中,苍老的目光越过茫茫夜色,不知望向何处。 这个时候,一直没有插嘴的杨信总算是开口,道。 “伯父,您真的要这么做吗?万一要是不成的话,那小杰……” 话没说完,杨洪就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刚刚的情形,你也瞧见了,杰儿此番涉险,也的确是他自己太过冒进,所以,唉……” 收回目光,杨洪轻轻倚在靠背上,似乎疲惫之极,他抬手一招,让杨信近前,道。 “你再去办一件事,去龙门卫……” 听完了自家伯父的话,杨信顿时瞪大了眼睛,道。 “伯父,这,万一要是……” “你去办便是!” 杨洪眼眸微阖,道。 “此事的确容易招致弹劾,但是……总之,你先去办了,若出了什么事,伯父担着便是。” “是……”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五十三章:叶盛 时近深秋,天气越发的寒凉了。 但是,朝会的时间却没有推迟,天刚蒙蒙亮,金水桥前的广场上,文武百官便已早早等候着,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闲聊着。 恢弘的钟声响起,宫门缓缓而开,在纠仪御史的呵斥下,老大人们总算是整好了队伍,伴着朝阳的第一缕光芒,踏入了宫城当中。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今天是每旬一次的常朝,在京的文武官员,除了病假和因故不能上朝的,基本上全都到齐了。 其中,尤其以科道御史们来的最齐。 作为大明朝着名的喷子,现在皇帝莫名其妙的要捂他们的嘴。 本来以为就是说说而已,结果没想到,竟然玩真的? 这怎么能忍? 上奏不行,那就上殿! 一帮御史们面色肃然,站在殿中,早已经是整装待发。 “近来几日,朕接到不少奏本,所言皆是关于科道改革之事,另有另有礼科都给事中林聪,上言二事。” “以朝廷向来有风闻奏事传统,谏朕不可轻违典制,阻塞言路,再言科道奏事,乃为国家社稷计,谏朕降罪云南道御史张蓥,户科给事中李锡,实属不妥。” “此事近来朝议纷纷,既如此,今日朝会,便先议张蓥,李锡二人的处置。” 上首天子一如往常般面色平和,澹澹开口吩咐。 于是,作为始作俑者,也是这帮御史共推的代言人,林聪率先上前,道。 “陛下明鉴,我朝自太祖立国,即重言路通畅,所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为人臣者,匡扶社稷,谏止君上,乃是本分,亦是为国为民之举。” “臣以为张蓥,李锡二位大人上奏言事,乃是出于忠君爱国之心,陛下因言降罪,实有损圣明之德,恳请陛下令二人官复原职,以安朝野之心。” 林聪的话音落下,底下便立刻有不少御史随声附和,上前道。 “陛下,林大人所言甚是,请陛下明鉴。” “陛下,张蓥,李锡二位大人并无过错,因言罪人,非圣君所为,望陛下命二人官复原职。” “臣附议……” 很明显,这帮科道官员,私底下肯定是商量过的。 不然的话,不可能一上来就出来这么多人。 当然,只要对官场中的人脉关系了解的足够清楚的,就能够发现,现在站出来的这几个御史,基本上都是张蓥,李锡的故交同年。 这也是科道官员当中惯有的风气了,并不算意外,毕竟,科道官员虽然号称职小权大。 但是,职小就是职小,自己的品级不够,份量自然就没那么足,要是不搞出什么死谏之类一鸣惊人的事,那么在朝堂上拉人壮声势,就是最好的办法了。 随着这几人一同出列,殿中的气氛立刻就变得热闹起来,底下不少官员,都开始低低议论起来。 这个时候,兵部沉敬率先出列,道。 “陛下,臣以为林大人所言不妥!” 一句话,吸引了朝堂上所有人的目光。 谁都知道,沉敬的靠山,是大名鼎鼎的吏部天官王文,这位天官大人,毕竟是有身份的人。 说白了,想被王天官破口大骂,也是需要点身份地位的,起码也要三品起步。 像是这些六七品的科道官员,还够不上让他老人家亲自出马,这个时候,自然就是沉敬出面的时候了。 而且,对于这帮御史之间的各种关系人脉,别人不清楚,沉敬可是门清的很。 要知道,在他转调兵部之前,可是考功司的人。 这满朝堂上下的履历,可都在沉敬的心里头装着呢。 既是议事,自然畅所欲言,因此,面对着沉敬的驳斥,林聪也不避讳,直接问道。 “敢问沉大人,有何不妥?” 感受到各方投来的目光,沉敬依旧稳稳的站在原地,道。 “林大人刚刚说,陛下乃是因言罪人,此为大谬!” 侧了侧身子,沉敬和林聪相对而立,说话时却依旧冷静。 这下,朝堂上下,原本还有的低低议论声,也都渐渐的停下了。 他们早知道今天朝堂上不会平静,但是,却也没想到,一上来就是这么激烈的对峙。 林聪是老天官王直的得意门生,沉敬却是新天官王文的心腹之人,这二者的冲突,可有意思了。 说着话,沉敬朝着上首拱了拱手,道。 “陛下向来优容谏官,绝不会因言降罪,张蓥,李锡二人之罪,前旨已明,乃是因二人逾越本分,违抗圣旨,并非因其二人上奏进言。” “沉大人此言差矣!” 听了这话,林聪立刻便反驳道。 “言官风闻奏事,何来逾越本分之说?” “张蓥,李锡二人尽忠职守,未有谋私之处,他们所为之事,只有上奏言事。” “若此非因言获罪,何为因言获罪呢?” 沉敬皱了皱眉,望着林聪的目光,多了几分不善,沉吟片刻,他摇头道。 “风闻奏事的确是言官之权,但是,陛下已有明诏,诸科道言官,不可擅自逾越本分,言职权外之事。” “张蓥为云南道御史,李锡为户科给事中,二人并不分掌边务,亦和兵事无关,贸然上奏,岂非越权?” “至于出自公心之说,更是难以令人信服,陛下并未禁科道言事,还特命礼部铸造钤记,允言官密奏。” “二人若有心上谏,可以密奏陛下,为何要堂而皇之,明奏朝堂?” “君子行事堂堂,无不可对人言之处。” 这回,林聪没有说话,而是另一人站了出来,道。 “二人明奏朝廷,不怕朝野上下议论,岂非更加说明,他们出自公心,毫无私心?” 兵科都给事中,叶盛! 林聪的好友之一,不仅年纪相彷,脾气相投,而且,在诸多朝事上,态度也十分一致。 而且,此人在朝堂上的名声比较特殊。 叶盛是正统十年进士,初授兵科给事中,寻进都给事中,为人清简,不喜奢靡。 京中官员惯常乘轿出行,前呼后拥,侍者频频,但是叶盛出入起居,却皆徒步而为,少侍从,爱简薄。 他自幼仰慕范仲淹,府中坐卧之处,皆悬范文正公画像,用以自勉。 应该说,如果用一个传统士大夫的标准来衡量叶盛的话,他母庸置疑是十分合格的。 性格温雅简重,为官清廉慎勤,不爱名利,不喜结党,以致于,朝中很多人都将其和于谦相比。 有趣的是,就连他和林聪的交情,也和于谦跟俞士悦二人十分相似。 君子相得,但是群而不党,堪称士大夫相交的典范。 当然,这个世界上,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叶盛不是于谦,他也成不了于谦。 除了简朴清廉这些特质之外,叶盛的另一个特点,就是他属于十分严重的,恪守仪制伦序的人。 当初天子继位后,以新君登基,赏赐群臣,唯有叶盛以太上皇尚且蒙尘迤北为由,不肯接受。 虽说到了最后,在天子的强命下收了赏赐,但是,却足可看出此人的性情。 这是个认死理的人! 更重要的是,他在士林当中的风评极佳,这就让很多人在对上叶盛的时候,会有所顾忌。 当然,作为王天官的心腹,沉敬自然是多少沾点他老人家逮谁骂谁的风格。 即便对方是叶盛,也仅仅只是让他皱了皱眉,紧接着张口便要反驳。 但是这一次,他却慢了一步,有人抢在了他的前头,道。 “叶大人,科道御史,分内言事,自然无可厚非,本官也相信,朝中上下大臣,凡上本言事者,皆出自一片忠心为国之意。” “但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朝廷既有诏命,在未有新旨之前,便当遵行。” “张蓥,李锡无视陛下旨意,岂非属实?” “若是属实,那么,陛下因此降罪,又有何不妥?” 东宫,余俨! 天子的潜邸旧臣,瓦剌之战时,曾奉旨屡次前往边境巡视,甚至曾帮助关隘守将击退敌兵。 如果说沉敬和天子的关系还隔了一层的话,那么余俨显然是纯纯粹粹的天子党。 当然,这点差别,在朝堂上可以忽略不计。 看着突然站出来的余俨,沉敬先是一愣,但是随后,便看到余俨不着痕迹的看了他一眼,明显有阻止之意。 虽然还未想清楚是为什么,但是出于信任,沉敬依然立刻住了口。 接着,余俨继续道。 “林大人和叶大人觉得不妥,归根到底,是觉得张蓥,李锡因上疏言事而获罪被谪,并无其他过错,所以指责陛下因言罪人。” “但是,这一点刚刚沉大人已经说的非常清楚,陛下降罪张蓥,李锡二人,并非因其上奏言事,而是因为二人不遵圣旨,胡乱议论。” “朝廷自有制度,陛下自有圣德,言官风闻奏事,即便是直刺君过,陛下亦能听言纳谏。” “然而,风闻言事,不代表可以僭越朝廷典制,无视陛下圣旨,陛下若因二人谏奏言辞过激,怒而降谪,自是因言降罪,若因二人所言有错,怪罪呵斥,亦是因言降罪。” “可如今陛下并非因其言事内容降罪,而是因其抗旨不遵,违背典制降罪,如何能说是因言降罪?” 这番话说的有些绕口。 但是,意思却解释的很清楚。 说白了,双方的争议点,其实就在到底什么才是因言获罪的问题上。 林聪和叶盛认为,张蓥,李锡二人只是上本言事,既没有冒犯君上,也没有别的错误,无缘无故的降罪贬谪,便是因言获罪。 这个言,指的是言事。 但是,余俨却死死的抓着,二人并非是因‘言事’获罪,而是因‘不按流程言事’获罪。 这二者的概念,自然是完全不同的。 因此,一时之间,朝堂上又引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显然,底下的一众大臣,对于双方的说法,也各有看法。 与此同时,沉敬眯了眯眼睛,看着对面面色微沉的叶盛和林聪,也明白了过来。 这二人不是不知道实际的情况是什么,他们就是摆明了,想要混淆概念。 不以言罪人,这是大明长久以来的传统了,只要能坐实这一点,那么,自然就能帮张蓥,李锡脱身。 面对余俨的分析,林聪看了一眼叶盛,随后道。 “为国言事,岂能说是抗旨不遵?” 说着,他转过身,对着上首天子拱手道。 “陛下,言官风闻奏事,乃是本分,臣再谏陛下,不可阻塞言路,当广纳谏言,恳请陛下,准张蓥,李锡二人官复原职。” 叶盛也道:“臣附议。” “陛下,我朝向来广开言路,科道言事,向来无所不包,若言路阻塞,则民情不能上下通达,恐有大祸,请陛下三思。”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随着二人开口,紧随其后,又有七八个御史闪身出来,纷纷道。 “臣附议。” 沉敬在一旁冷眼旁观着,眼角余光往旁边一扫,却见仍有不少御史站在原地,似乎是在犹豫,心中立刻就明白了过来,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了。 这一次,林聪和叶盛,必定是早就串通好了,他们想要的,根本就不是给张蓥,李锡求情。 他们真正针对的,是天子的改革科道的那道诏旨。 可以说,降罪张蓥,李锡,是这道诏旨第一次在朝堂上发挥威力,也直接的损害到了言官的权力。 所以,他们搭救张蓥,李锡,其实就是在对抗这道圣旨,如果说他们成功了,那么,这道圣旨自然也就废了。 正因如此,他们死死的咬着因言获罪不放,想要挑动其他言官们心中那根敏感的神经。 大明朝的言官的确很厉害,但是,厉害的是言官整体,他们汇聚起来的力量,才是令人望而生畏的。 林聪和叶盛,不可能有操纵整个言官的力量,这个朝堂上,也没有人能有这种力量。 天子的这道旨意,的确是让言官们受到了很多的束缚,但是,就像沉敬所说的,只是限制而已,并没有堵死他们言事的路。 只不过自此以后,言官很难在通过之前的手段邀名买直,这对于大多数本分的言官来说,其实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毕竟,言官的骨头硬的是有,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跟天子打擂台。 所以,如果要发动这些人的力量,林聪和叶盛,就需要找一个,让他们动起来的理由。 因言罪人,便是个很好的理由。 说白了,科道言官,就是靠上奏言事吃饭的,所以如果天子动不动因言罪人的话,那么,对于这些言官们来说,就等同于堵死了上升的通道。 这肯定是他们不能接受的,从这个角度而言,沉敬刚刚努力的跟林聪,叶盛解释,其实并没有什么用。 因为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清楚这其中的区别,只不过是故意在混淆而已,而且……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五十四章:磕头赔罪 沈敬冷冷的望着对面的林聪和叶盛,他现在已经明白过来,刚刚余俨为什么要突然开口阻止他了。 刚刚叶盛,是挖了个坑给他跳。 大明的科道御史,是很容易煽动起来的一帮人,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状况,原因是多方面的。 除了这些言官大多都入仕不久,年轻气盛这样的主观原因外,还有一点非常重要的,就是信息差的问题。 言官是出了名的以小抑大,官卑权重,这样设计固然有其好处,能够防止言官不受控制。 但是,某种程度上,也阻碍了言官行使权力。 说白了,想要做出准确的判断,需要的是足够庞大的信息量,但是,作为品秩大多数只有七品的言官,其官职地位,决定了他们接触不到大量的准确信息。 通常情况下来说,科道御史能够获取信息的方式只有三种。 其一是接收举告,这是最靠谱的,也是几乎所有的言官都会做的,就是在巡视地方的时候,接受诉状的呈递。 通过这种方式来发现问题,并反馈到朝廷。 可这样做的缺点,就是太过被动,百姓不来举告,那么,这些言官就无从获取消息。 第二种方式,也是最常用的,就是所谓的风闻奏事。 相比较前一条,这种方式可以充分的发挥言官们的主观能动性,他们上奏的内容,可能是某个市井流言,可能是某个私下里的闲谈话语,也可能是明发朝议的诏旨奏疏,堪称是无所不包。 但缺点是,因为往往没有证据,所以只要不是成群结队的大规模上本,往往并不能在朝堂上掀起什么水花,最多只能刷刷存在感而已。 最后一种,是准确性最高的,就是通过朝会来获知消息,随机应变。 可以说,这也是最容易刷存在感的时候,但是,缺点就是,朝会上能够得到的消息,虽然准确,可都是表面的消息,更深的内幕,是不可能摆到台面上来的。 而且,到了朝会上,基本都是要站队的时候了,如果说,没有充分敏锐的政治嗅觉的话,很可能会自己坑了自己。 大多数情况下,科道御史们,都是三途并用,哪条路好走就走哪一条。 但是不管是哪条路,其实说白了,都是无法获取到足够的信息导致的。 正因如此,多数情况下,这些言官们,许多时候会被人当成枪使。 林聪和叶盛,二人都是六科的都给事中,虽然同为言官,但是相对而言,他们接触到的消息,要更加准确和广泛。 而且,林聪是老天官王直的得意门生,导致他和京中不少重臣关系都不错,时常拜访下,也能拿到很多的消息。 他们二人自然是很清楚,张蓥,李锡的事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是,他们要混淆概念,目的就是煽动这些不明真相的御史们。 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想要把此事定性为因言获罪,在发现有难度之后,就开始屡次强调,张蓥,李锡二人是出自公心,虽然违背了流程,但是,都是为了国家社稷。 这话乍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是,其实里面藏了一个大坑,刚才沈敬一时不慎,差点就着了他们的道。 御史们之所以鸡毛蒜皮的事都要上纲上线,甚至对于天家诸事都喜欢指指点点,说白了,就是为了刷声望,博名声。 但是,天子一道旨意,令此后科道不得越权谏奏,非下廷议事,需得密奏或有上官副署同奏。 这就堵死了他们博取名声的路! 毕竟,密奏的内容是不对外公布的,这就意味着,他们说了什么,外界都不知道。 对于真心办事的人来说,这并没有什么妨碍,反正奏疏递上去了,皇帝看见了,若能处理,自然皆大欢喜,若不能处理,那么再找上官联名,不肯联名的话,明奏廷议,也能解决问题。 只不过流程更加复杂了而已。 但是,对于那些邀名买直,沽名钓誉的人来说,他们的奏本不被明发,除了皇帝没人看得到他们的‘努力’,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声望可以刷了。 这才是张蓥,李锡和其他一干御史,选择性的无视天子旨意的真正原因。 朝堂之上,形势瞬息万变,尤其是双方辩论驳斥之时,往往会竭力寻找对方的谬误之处,加以攻击。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方式了。 所以其实,刚刚叶盛一再强调张蓥,李锡一心为公,就是在激沈敬把实话说出来。 他们都清楚,张蓥,李锡二人是为了刷声望,是为了对抗天子限制言官的诏书。 但是,这话一旦说出来,就得罪了在场所有的言官。 如此一来,原本很多搞不清楚其中内情的,或者知道内情但是左右摇摆的言官,都会加入到为张蓥,李锡二人求情的队伍当中来。 这才是林聪和叶盛的目的。 他们压根就不想驳倒沈敬,因为根本就驳不倒,他们要做的,说白了就是胡搅蛮缠。 如此用心,何其险恶也! 一念至此,沈敬不由感到有些庆幸的看了一眼余俨,要不是他及时阻止了自己,只怕现在站出来的,就不止是这十来个言官了。 眼瞧着在场仍旧有不少言官犹豫不定,沈敬也不再耽搁,立刻上前,道。 “陛下,臣要弹劾叶盛,林聪二人勾结串联,纠结朋党,煽动朝议,蓄意混淆张蓥,李锡二人之罪行,欲陷陛下于不义。” “叶,林二人大伪似真,大奸似忠,口称社稷江山,国家大义,实则暗中诋毁圣明,实在可恶。” “请陛下切勿被二人蒙蔽,此等不忠不义,徇私舞弊,道貌岸然之辈,立于朝堂即是佞臣,存于社稷即是祸患,恳请陛下降罪严惩!” 平白无故被坑了一把,沈大人怎么可能甘心? 要知道,他可是大名鼎鼎的王天官带出来的人,多少沾点王天官的行事作风。 识破了叶盛,林聪二人的用心之后,沈敬也收起了刚才良好的态度,一开口就是剑拔弩张。 张嘴就是一顶又一顶的大帽子扣下去,这架势,简直就像是王天官的翻版。 但是不得不说,好用! 至少这番话,余俨就说不出来。 看着沈敬气势汹汹的样子,一旁的余俨默默的后退了两步,心中有些羡慕。 能在朝堂上肆无忌惮的骂人,自然是很爽。 但是,无论是余俨潜邸旧臣的身份,还是他如今东宫属官的身份,都决定了,他在朝堂之上,不能如此恣意妄为。 沈敬的背后是王文,这位王天官的脾气,人所共知,但是余俨如今既代表着天子,又某种程度上代表着东宫。 所以,他言行举止,自然要更加谨慎几分。 沈敬的这一番话一出,朝堂上顿时鸦雀无声,林聪和叶盛二人,虽然性格,背景都不相同,但是,共同的特点就是爱惜羽毛,被这么相当于指着鼻子破口大骂的经历,倒真是头一回。 尤其是那‘大奸似忠,大伪似真’的评价,气得二人脸色涨红,浑身都在发颤。 不过,效果却是很明显的。 这番话说完,原本犹豫不定,觉得要不要出面声援林聪和叶盛二人的言官们,也纷纷偃旗息鼓了下来。 沈敬这话,摆明了已经是带着个人色彩了,这个时候上前,还不被他一同划成所谓‘陷天子于不义’的朋党…… 要知道,这位的背后可是吏部天官,虽然言官们喜欢纠结聚众,但是,谁也不想被打上一个结党的名头。 不然的话,京察的时候,人家想拿捏你,可是简单的很。 就连原本跟着叶盛出面喊附议的那帮人,见沈敬反应如此激烈,也不由有些踌躇。 这个时候,林聪也反应了过来,沉着一张脸,道。 “陛下,沈大人此言,乃是任意攀诬,臣等不过就事论事而已,断无构陷陛下之意,至于勾结串联,纠结朋党,更是无稽之谈,沈大人无凭无据,红口白牙污蔑朝廷官员,此乃欺君之罪,请陛下严惩!” 得,这下算是彻底顶起来了。 沈敬说林聪二人结党营私,大奸似忠,林聪反手说沈敬污蔑朝廷官员,有欺君之嫌。 两个人争着给对方扣大帽子,一顶又一顶,生怕事儿不够大一样。 不过,林聪的这番话一出,在场的许多重臣,都不由暗中摇了摇头。 还是年轻啊,太容易吃亏! 沈敬毕竟跟着王文干了那么久,他们没跟沈敬打过交道,但是,跟王文可就熟悉多了。 这个老家伙,最不怕的就是骂架。 你跟他对骂,除了把自己气得心口疼,没有任何好处。 作为王文的心腹,看沈敬如今这个架势,只怕也是差不多的,林聪想要在骂架上头跟他争胜,怕是要输个惨烈了。 果不其然,林聪的话音落下,沈敬的脸上顿时闪过一丝冷笑,下意识的就是往前跨了一步,这副架势,就差撸袖子了。 “就事论事?好一个就事论事!” 沈敬再度开口,道。 “既然是就事论事,那林大人为何迟迟不提张蓥,李锡二人抗旨之事?” “说沈某无凭无据,污蔑朝廷官员,林大人可真好意思,这种手段,不是林大人所惯用吗?” “你明知陛下未禁言路,却蓄意误导朝臣,视文武百官为鼓掌之间。” “就凭你,说沈某欺君?” “那张蓥,李锡,素来跟你交好,你有多少奏本,都是他们二人附奏的,要不要沈某上通政司一本本翻出来?” “还说我污蔑你们,就你跟叶盛两个人,关系好的,就差穿一条裤子了,朝廷上下谁不知道。” 沈敬越说越激动,指着在场的尴尬的一帮人,道。 “还有这帮人,哪个不是平日里跟你天天宴饮交际的?” “朝廷每个月给你们发俸禄养着你们,就是让你们天天密谋闹事的?” “林聪,你要是有本事,当着陛下和文武百官的面,敢说一句,今日朝堂上议事,你和这些人提前都没打过招呼?” “呸!恶心!” “你……你……” 如果说刚刚那番话还算含蓄,这后面的几句话,简直就是妥妥的人身攻击了。 林聪自入仕以来,有王直撑场子,虽然遇到过风浪,但是,哪见过这等架势。 当下,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想要对骂都找不出词儿来,到了最后,也只是挤出了几个字,道。 “乡野村夫,斯文扫地,林某简直羞与你这等人为伍!” 说着话,林聪摘下头顶的官帽,跪倒在地,道。 “陛下,臣和沈敬无冤无仇,然而此獠今日在殿上君前,大放厥词,污蔑臣和叶大人清白,实在不知所谓。” “臣恳请陛下为臣主持公道,否则臣唯有辞官归去,以免在朝堂之上,受此小人侮辱。” 这个时候,一旁的叶盛也上前,跪倒在地道。 “陛下,君前奏对,自有定制,林大人和沈大人不过政见不同而已,沈大人竟以如此恶毒之语谩骂不堪,不仅有失朝廷体面,更有御前失仪之罪。” “臣请陛下,必重重惩治,否则朝廷纲纪不复,恐有大乱矣。” 这一番变化,发生的太快。 以致于在场的很多大臣,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不过不论如何,随着林聪请辞,叶盛弹劾,双方的气氛进一步剑拔弩张,连带着整个朝堂上的氛围都变得紧张起来。 这个时候,不少人的目光,都不由望向了上首的天子。 闹成了这个样子,天子再不出面,怕是局势就要失控了。 果不其然,看着底下闹哄哄的样子,天子似乎也感到有些头疼,叹了口气,道。 “沈郎中,你可知罪?” 说到底,沈敬毕竟不是王文,他刚刚的举动言辞,的确有些过激,以致于,就连天子想要袒护他,也并不容易。 不过,即便是这个时候,沈敬也没有丝毫的惧意,他同样跪倒在地,道。 “陛下容禀,臣言辞不当,愿受责罚。” “但是,朝中大臣,若动辄以辞官相要挟,臣不知叶大人所言纲纪何在?” “何况,臣所求者,无非林大人坦坦荡荡的一句话。” 说着,沈敬侧了侧身子,面对着林聪开口,道。 “林大人,你说沈某无凭无据,随口攀诬,那请你当着陛下和文武百官的面,理直气壮的说一句,你今日所言的每一句话,都毫无私心。” “你和张蓥,李锡二人,甚至是其他任何朝中官员,皆无勾连之举,今日朝堂上诸人所言,皆是出自本心,你未有任何授意暗示。” “只要林大人敢如此说,不必林大人请辞,沈某当场给林大人磕头赔罪!”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五十五章:有输有赢 朝堂之上,无论多么紧张的时刻,都总有一批看热闹的人。 随着沈敬斩钉截铁的一句话,在场的文武百官,顿时将目光都集中到了林聪的身上。 不得不说,这一招逼上梁山,玩的是巧妙之极,果然不愧是王天官带出来的人。 应该说刚沈敬对林聪,叶盛二人的评价,的确有些过分,甚至已经涉及到了人身攻击的水准。 真要是王文这么做也就罢了,但是,沈敬明显没有这个份量,所以这种情况下,沈敬其实面临的状况是不利的。 要是林聪真的辞官了,那么连带着沈敬此后的仕途,也必然会变得坎坷万分。 但是,所谓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这朝堂上软弱之辈甚少,愣的也不多。 像是林聪,叶盛这些人,就是那硬的,刚刚沈敬对骂的举动,就时愣头青一样的举动。 可现在,沈大人手段升级,上来就成了那不要命的,可就不好对付了。 这林聪以辞官相要挟,沈敬就喊着要磕头赔罪,虽然大家都知道,最终不可能真的闹出这样的状况。 但是,万一林聪要是敢堂而皇之的认下来,那沈敬此后在朝堂上,可就算是彻底抬不起头来了。 这般魄力,可不是一般人有的。 当然,效果也是明显的,一下子就给林聪逼到了死角。 应该说,沈敬这话看似平常,但是实则问的极其刁钻。 前一句说问心无愧,是瞄准了林聪和叶盛的名声道德,后一句说毫无勾连,是拿捏着难以抵赖的证据。 前者林聪可以昧着良心说出来,但是后者,远远不在他的控制范围内。 说白了,这次的朝会,为了‘劝谏’天子,他们这些言官,的确提前做了准备。 当然,肯定是达不到结党的地步,最多就是相互商议,到了朝堂上该如何配合而已。 但是要说毫无勾连,就未免有些自欺欺人了。 这本来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但是闹到了这等地步,林聪就有些进退维谷了。 他要是承认呢,这面子就丢尽了,而且,还很有可能会被沈敬进一步污蔑为结党营私。 不要怀疑,沈敬绝对干得出这种事。 大伪似真,大奸似忠的话都说出来了,再泼个结党营私,裹挟朝议的脏水,简直是毫无压力。 但是,要是不承认的话,这京城当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想要隐瞒消息,可并不容易。 就算不谈现在势力日渐扩大的东厂,单说这些和他通过气的言官们,人数就不在少数。 一个秘密,知道的人多了,就不是秘密了。 林聪好歹也是在官场上厮混了这么多年的,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他还是清楚的。 今天他要是敢在朝堂上这么说,那么保不齐明天就有人把消息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更重要的是,无论他们愿不愿意,但是终归圣旨以下,礼部的钤记过几日就能发到他们的手中。 到时候有些人密奏往上一递,林聪连人都找不着。 所以,这话是肯定不能说的。 但是,如今满朝上下都盯着他,气氛已经顶到这了,他的官帽都已经自己摘了,难不成,要唾面自干吗? 一时之间,林聪犯了难。 见此状况,沈敬在一旁冷笑不已,正要继续出言相激,却听得一旁的叶盛开口道。 “陛下明鉴,朝廷政事乃群臣共议,无论是此番涉及的边防军务,还是张蓥,李锡获罪之事,皆非机密,连日以来,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各抒己见,此本常事尔。”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君臣同理,科道御史有谏诤之责,自当慎之又慎,再三考量,方敢在御前进言。” “故而,臣不知沈大人到底是何居心,在陛下与文武百官面前,强要逼问林大人是否曾和其他言官有过商讨之举有何意义?” “难道说,沈大人是觉得,朝堂众臣都应当是闭目塞听,仅凭一己之论,便妄言朝事之辈吗?” 这番话说的理直气壮,但是,其实已经是在变相的解围了。 朝堂之上,毕竟还是要讲道理的。 沈敬话说的狠,可也的确有些不切实际,就像叶盛说的,这些事情都不是机密,所以,朝野上下一直以来都议论纷纷,并不只有林聪等人在私底下交换意见。 当然,这话林聪自己是不能说的,因为他来说,就显得有些狡辩的意味,只有叶盛开口,说服力才会更强。 一是因为,沈敬针对的人不是叶盛,二也是因为,叶盛在朝堂士林的名声,要更好一些。他说出来的话,也更让人信服。 不过,这话说的再理直气壮,其实也有些服软的意思。 沈敬冷笑一声,立刻便道。 “所以,叶大人的意思是,林大人不敢做这个保证?” “既是如此,那刚刚林大人红口白牙,口口声声说沈某污蔑于他,现如今,到底是谁在污蔑谁?” “沈大人,你这是强词夺理!” 叶盛也明显有些生气,眉头紧皱,道。 “朝臣之间议论朝务,商议政事,这是常事,既非勾连,亦非结党,你方才无凭无据,指责林大人勾结串联,纠结朋党,自然是污蔑。” “何况,此处还是殿上君前,你方才举动狂悖,自当受人弹劾。” “强词夺理?” 不得不说,沈敬继承了王天官的一贯风格,那就是越战越勇,叶盛越是言辞振振,他越是不肯让步,冷哼一声,道。 “我看叶大人才是胡搅蛮缠吧?” “陛下圣旨以下,清清楚楚,无可置疑,但是你和林大人却蓄意纠结一帮科道言官,在朝堂之上言之凿凿,为罪人求情,更是欲污蔑陛下圣明,沈某竟不知你又是何居心?” “再说了,到底是商议讨论,还是纠结聚党,岂能凭你一句话而定,陛下,臣请将叶,林二人拿入诏狱,彻查二人是否有结党聚众,因私废公,率众逼谏之举!” 这话说的可就严重了。 如果说刚刚还在殿前对骂的范畴内,那么,随着沈敬的这句话出口,性质可就变了。 一旦动用了诏狱,那可就真的闹大了,一时之间,在场的不少大臣都变了脸色。 尤其是最前头的几个重臣,原本还在兴致勃勃的看着底下吵架,这会都不约而同的看向了王文。 那意思是,过了啊,老王,别闹的太大了…… 看着底下的沈敬,王文也皱了皱眉,他是知道沈敬的性格的,向来吃软不吃硬。 他现下如此咄咄逼人,看来刚刚着实是被气急了。 不过,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的确不好再袖手旁观了,征询的看了一眼旁边的陈镒,见对方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王文心中大致有了底,上前道。 “陛下,臣以为张蓥,李锡二人违抗圣命,越权妄议之事已明,不必再议,吏部按陛下旨意,已拟令张蓥降为九品主簿,李锡降为八品县丞,以警朝野上下,请陛下御准。” 说着话,王文从袖中拿出一份公文,呈递了上去。 不得不说,这位天官大人,还是护短的。 他上来不提沈敬和林聪等人的争执,直接便说张蓥,李锡二人的处置,其实便是表明了态度。 不过,王文不提,不代表天子就可以不理。 公文送到了御案上,朱祁钰扫了一眼,却并没有立刻提起朱笔批复,而是看着底下的群臣,道。 “方才诸卿所言,皆有各自道理,自然,也有偏颇之处。” “朝廷向来不以言罪人,这是典制,但是,张蓥,李锡二人确非因所言之事而罪之。” “朕改科道言官之品级典制,非为阻塞言路,实为畅通言路尔,太祖立国,定士农工商,朝廷上下各安本位,方能国泰民安。” “言官上传下达,谏诤讽议,堪称国之柱石,然则近年以来,王振擅权,官场世风日下,文者推诿渎职,武者忧惧避战,屡屡有此事发生,又朝中大事频繁,诸臣难安本位,风气浮躁。” “当此之时,正是科道发挥作用之机,朕赐钤记与各科道御史,是望诸卿能担当朝事,一心为公,况谏奏递于御前,亦非无人可见。” “除朕之外,内阁大臣及六部公卿,若有必要,皆得预闻,若卿等以为事关重大,不得不明奏于朝堂上,亦有流程法度,尔等宜遵行之,善体朕心,不可妄加揣测。” 这番话说的温和,话里话外,都在表达对科道的倚重之意。 虽然最后带着淡淡的敲打,但是不得不说,还是让在场的一众言官们,心都放到了肚子里。 天子只要不是真的想旁置科道,那就问题不大。 而且,还是那句话,这番改革,其实力度相对来说是比较温和的,收走了一部分谏诤权,但是,也给予了科道新的权力。 密奏明奏两种体制,各有好处,也各有坏处,说到底,还是要看怎么来用。 更重要的是,身为天子,肯向大臣做出这样的解释,身段已经方得足够低了。 见此状况,林聪和叶盛对视了一眼,脸上闪过一丝无奈。 他们很清楚,这番话,有一大半天子都是说给他们听的。 再不识抬举,那可就是真的不识抬举了! 心中叹了口气,叶盛率先道。 “陛下圣明,臣等定当尽心竭力,为朝廷效命!” 于是,朱祁钰点了点头,然后转向一旁的林聪,道。 “林卿也起来吧,朝堂上政见不同是常事,不可随意有辞官归去之举,再有下次,朕无论如何要治你一个要挟君上之罪了。” 这话口气轻松,带着淡淡的玩笑之意。 尽管,这个时候,没有人会当这是个玩笑,但是,毕竟算是给了林聪一个台阶下。 于是,林聪羞愧的低下了头,叩首道。 “谢陛下,请陛下放心,臣此后必当谨言慎行,行科道之责,澄清官场风纪,以报陛下隆恩。” 说罢,方才起身,然后在内侍的帮助下,重新将官帽戴好,退至了一旁。 这两边都处理过了,接下来自然是沈敬。 刚刚的这场对峙,沈敬是占了上风的,但是,有些时候,朝廷上占了上风,就得从其他地方补回来。 相较于刚刚的和煦态度,面对沈敬,朱祁钰的口气就没那么好了,直接了当的道。 “沈郎中,朝廷之上,政见不同,偶有冲突实乃常事,但是你如此破口大骂,实在有失臣仪,你可知错?” 话说的严厉,但是实际上,也就那么回事。 要知道,刚刚的时候,天子问的还是‘知罪’,这一转眼的工夫,就变成了‘知错’。 可见到最后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沈敬自然也不是不识相的人,就坡下驴,态度良好,道。 “臣知错,请陛下责罚!” “罚俸一月,待下朝之后,你亲自上门,向林给事中,叶给事中二人致歉,此后朝堂之上,不得再如此放肆,否则,朕必定严惩不贷。” 这惩罚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尤其是登门致歉,可是个苦差事。 因此,就连沈敬的脸色,也不由变得有些苦兮兮的,看了一眼自己的靠山老王大人。 结果发现,这位天官大人对他目不斜视,于是,沈敬只得拱手道。 “臣遵旨,谢陛下天恩。” 朝堂上的纠纷处理完了,那么接下来,自然就是最后的,也是最开始的争执,对于张蓥,李锡二人的处置。 看着眼前的公文,朱祁钰稍加犹豫,到了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道。 “张蓥,李锡二人,擅权禀奏,本该降谪,但是,念其初犯,且确实一心为公,朕便小惩大诫,不予重惩。” “吏部重新再拟调令,平调出京吧!” 这个结果,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不过,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今天的事情闹得这么沸沸扬扬的,而且,前脚天子刚刚表达了对科道的倚重之意,这个时候如果还维持原先的处置,其实还是有些不近人情。 现在的结果,应该算是一个相对不错的结果了,所谓平调出京,意思是品级不变,另选官职。 虽然说,肯定还是选不着什么好官职,但是,至少品级没有降,也算是个不错的结果了。 只是,没能保住二人的原职,还是有几分遗憾也就是了。 不过,这其实也恰好印证了,天子对待科道的态度,并不是无底线的纵容。 一时之间,在场的诸多大臣脑中闪过诸多念头,静静的思索着自己之后在朝堂上的分寸……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七十四章:‘残暴’的也先 北风呼啸,卷动空中的旗帜翻飞,更让营帐前的气氛降至了冰点。 杨俊是被搞湖涂了,但是,现在显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看着脸色铁青,明显已经起了怒意的孛都,杨俊默默的上前一步,将杨杰护在身后,以防对方暴起伤人。 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杨杰却轻轻推了推他,示意不必如此,正当杨俊感到疑惑的时候,杨杰却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孛都,开口道。 “我想做什么,阁下马上就知道了……” 说着话,他的目光远眺,向着营门外望去。 孛都见状,皱着眉头,同样转头望了过去,当然,同样有此反应的,还有杨俊等人。 于是,他们便瞧见,在辽阔寂寥的草原上,又是一队骑兵疾驰而来,隔着远远的,一道黑色旌旗在风中招展,人数粗略看过来,也有上千人。 待得那队伍近了些,可以勉强辨认出那旗帜上的图桉,孛都的脸色顿时一变,忍不住惊呼出声。 “太师?” 杨俊此刻也辨认了出来,那道旗帜,正是也先的亲卫独有的旗帜,这道旗帜出现,说明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也先本人! 这个时候,孛都勐地转头过来,死死的瞪着杨杰,道。 “杨杰,你到底什么意思?” 然而,杨杰却只是耸了耸肩,双手十指交叉,随意叠放在身前,他并没有回答孛都的问题,而是笑着道。 “阁下就打算,用这副表情,见你们太师吗?” 这片平原,显然是也先特意挑选的,十分适合骑兵疾驰,如此一来,一旦杨杰逃跑,那么,也方便追击。 所以,从看清远处的旌旗到骑兵来到营门前,时间非常短。 原本,孛都来的时候,声势已经足够浩大了,但是,等到这支骑兵到来,杨俊等人才真正见识到,什么叫威风堂堂。 隔着远远的,他们依稀能够看到,队伍最前之人,穿着厚重的蒙古贵族服饰,身上装金饰玉,随便拿出一件来都价值不菲,左边袖子空空荡荡,显然是也先无疑。 队伍隔着大约百步的距离,停在营门外,也先翻身下马,紧接着,原本留在营门外的,孛都带来的五百骑兵,纷纷单膝跪地,抚胸为礼,同时,自觉的退后,让开一道宽阔的过道,直通营门。 也先显然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带着几个随从,径直向前,大步来到营门外。 随着他越走越近,看守营门的兵士,亦是同样跪地抚胸,恭敬之至。 也先一步步往前走,所到之处,在场之人无论是谁,什么身份,在做什么,都会立刻放下手中之事,恭敬行礼。 不多时,待也先行至杨杰等人的面前,整个营地当中,几乎所有的瓦剌兵,再无一人站立。 “见过太师!” 事到如今,孛都心中就算有再多的愤怒,也不敢显露出来, 看着也先来到面前,孛都的脸色早已经恢复了平静,同样单膝跪地,抚胸为礼。 与之相对的,则是杨杰等人,看着在场所有人都跪地抚胸,杨杰却只是拱手为礼,道。 “许久不见,太师风采依旧!” 至于杨俊和其他的一众部将,则是干脆没有任何反应,仍旧紧紧的按着腰间的长刀,时刻警惕着。 “四公子看着也一如往常,如此看来,我草原风物,也并不比大明逊色吧?” 和杨俊预想当中的不同,也先对待杨杰的态度,不仅没有任何敌意,反而显得十分爽朗和气。 杨杰笑了笑,道。 “草原辽阔,风景优美,自是有独到之处,大明物产丰富,和草原相比,只能说是各擅胜场,倒谈不上谁比谁逊色之说。” “只不过,人皆有故土之情,草原虽好,但是在下终归是大明之人,离开大明多时,思乡之情甚浓,何况,家兄已至,家父亦为在下劳图奔波,重回宣府,皆是为催促在下尽快归家。” “所以,只能多谢太师这段时间的款待了。” 杨俊看着眼前的场景,心中莫名的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 一边是一干瓦剌兵和孛都,都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在场除了也先和自己的随从,几乎没有站立之人。 另一边,是自己等人,站在营帐外,竟然在客气的和也先寒暄,这副场面,怎么看怎么有些魔幻。 但是,无论是也先,还是杨杰,显然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听了这番话,也先轻轻点了点头,道。 “是啊,故土难离,人之常情,四公子既然执意要走,那我倒是也不好强留,待得四公子回去之后,还请代我向大皇帝陛下,太上皇陛下还有杨王问好。” 杨杰又拱了拱手,道。 “一定!” 于是,也先后撤一步,将通向营门处的道路让开,同时,伸手指了指营门外的骑兵,道。 “草原近来各部交战,动荡不堪,四公子身体不好,我此次过来,带了马车一辆,骑兵五百,护送四公子离开,还望四公子不要推辞。” 这话一出,杨俊顿时有些发愣。 他没想到,也先竟然这么爽快就放他们离开。 不过,杨杰显然并没有感到意外,而是拱手道。 “太师一片盛情,在下岂是不知好歹之人,今日辞别太师,此后山高水长,恐无再见之日,太师保重!” 说罢,杨杰轻轻拍了拍杨俊的肩膀,道。 “二哥,走吧……” 感受到肩膀上的力道,杨俊才反应过来,惊疑不定的看了杨杰一眼,却见后者递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于是,杨俊长长的吐了口气,轻轻一挥手,身后的所有人从围着营帐的防御阵势,变成了两队,列在他们的身后。 “太师,告辞!” 杨俊拱手行了个军礼,说罢,带着人便向前行去,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却突然传来了一道厉喝。 “站住!” 听到这道声音,杨俊下意识的停住了脚步,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随时准备出鞘。 但是,还未等他有所动作,他的手便被杨杰轻轻按住,疑惑的看了杨杰一眼,后者却对他轻轻摇了摇头,意思是让他静观其变。 杨俊犹豫了一下,但是到最后,还是将手缓缓松开,不过,就在这个时候。 晴空之下,却突然传来“啪”的一声鞭响。 杨俊立刻抬头望去,却见原本和颜悦色的也先,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条软鞭。 鞭上有血,而且是鲜血! 目光下移,杨俊惊讶的看到,原本跪在地上的孛都,脸上已然多了一道血痕。 鲜血滴落在沙土当中,看的杨俊触目惊心。 这道血痕,自太阳穴处向下延伸,一直到嘴角处,只差分毫,孛都的右眼,便保不住了。 应该说,杨俊和也先也打过一些交道,战场上的,战场下的都有,但是直到今天,他才意识到,所谓残暴狡诈,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要知道,孛都可是也先的亲弟弟,但是,就因为多说了一句话,便被如此抽打。 而且,即便是如此伤势,在场却无一人敢动,就连孛都自己,明显已经疼痛难忍,但却还是维持着跪地抚胸的姿态。 再看也先,他的脸色却一如常态,单手一摇,将软鞭收起,随手扔给身旁的随从,他居高临下的望着孛都,道。 “我亲爱的弟弟,近些日子,你似乎有些放肆了……” 口气平澹,甚至带着一丝关怀,但是,看着孛都脸上不断滴落的鲜血,杨俊却莫名的感到一阵后背发凉。 “太师恕罪。” 或许是因为疼痛,孛都的声音都在颤抖。 但是,他依旧努力的维持着冷静,道。 “但是,杨杰答应的圣旨,还没有拿出来,您不能就这么放他们走啊!” 这番话一出,顿时让杨俊心中一紧,看了一眼杨杰,却见后者也正好向他投来目光,其中意思,却仍然是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于是,杨俊只得按下心中的躁意,继续按兵不动。 而事情接下来的发展,也依旧出乎杨俊的预料。 原本他以为,接下来也先会顺势质问他们,索要圣旨,但是,事实却是,也先并没有将目光投向他们,相反的,他目光闪动,虽然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杨俊的直觉却告诉他,这位瓦剌太师,已经动怒了。 也先静静的望着孛都,片刻之后,他缓步上前,微微俯身,右手慢慢的搭在孛都的肩膀上。 随后,右手上移,轻轻的捏住了孛都的脖颈,大拇指正正好好的搁在孛都的喉结下方,声音平静到,让杨俊觉得可怕。 “我的弟弟,你刚刚,是在质疑哥哥的决定吗?” 鲜血仍旧在一滴滴的往下滑落,随着孛都的面颊,滑到也先的手上。 随着这句话说完,杨俊明显能够感觉到,也先按在孛都气管上的大拇指在微微用力,以致于孛都的整张脸,都被憋得通红。 但是,即便如此,他依旧右手抚胸,丝毫不敢乱动,只是艰难的抬头,望着也先,勉强挤出几个字。 换源app】 “太师……饶命……” 这副场面,作为旁观者的杨俊,本应该感到高兴,但是不知为何,他的心情,却异常的沉重。 就在这个时候,让杨俊更加意外的是,杨杰说话了。 “太师和伯都王乃是亲兄弟,何必因这么一点小事,如此动怒呢?” 这句话说完,杨俊顿时大惊失色。 从刚刚的反应来看,外界传言也先残暴不堪,绝非虚言,孛都身为他的亲弟弟,不过是多嘴说了一句站住,就被也先如此对待。 可现在,杨杰竟然说他小题大做,这岂不更令他生怒? 要知道,从刚刚发生的一切来看,也先对于在场的所有兵士,有着绝对的控制权。 这营地本身的人马,加上孛都带来的骑兵,以及也先自己带来的卫队,全部加起来,足有两千人往上,看样子,有一大半都是也先的本部精锐。 一旦惹怒了也先,对他们也痛下杀手,凭他们如今的五十多人,怕是连半炷香都既坚持不了。 但是,意外的是,也先竟然真的松手了。 看着跪在地上,喘着粗气的孛都,杨俊的脑子已经彻底乱了。 这个时候,也先转过身来,面容却依旧和气,道。 “四公子,兄弟和兄弟之间,有不同的相处办法,不是吗?” 说这番话时,也先的表情和初到时并无区别,但是,无论是谁,这个时候,在看到也先的这副表情,情绪和最初时,却必然是截然不同。 杨杰拱了拱手,道。 “太师容禀,在下并无干预瓦剌之事的意思,只是,在下和伯都王阁下相识一场,如今既然要离开,总还是有几句离别的话要说一说,太师仁慈,总不会连这个机会,都不给在下吧?” 闻听此言,也先的脸色变得有些玩味,不过,也只是片刻,他便后撤两步,回到原来的位置,对着孛都道。 “起来吧。” 随后,他转过身,伸手一招,道。 “四公子说的在理,请便!” 杨杰微微躬身低头,以表谢意,随后,他便迈步上前,在杨俊略显担忧的目光当中,独自走到了孛都的面前。 此刻,孛都已然起身,但是,依旧没有人上前替他包扎,他自己也没有动,任由鲜血从脸上滑落,将胸前染得血红。 杨杰站在他的面前,脸色平静,开口道。 “刚刚,阁下问我,到底想做什么?” “其实很简单,事到如今,我只想活着回到大明!” 孛都冷冷的看着杨杰,口气也压抑之极,道。 “交出圣旨,自会放你离开!” “是吗?” 杨杰一笑,轻轻摇了摇头,道。 “阁下难道不是打算,在拿到圣旨之后,就找个无人之处,将我兄弟二人一杀了之?” 看着孛都渐渐变得铁青的脸色,杨杰转头瞥了一眼营外的骑兵,继续问道。 “又或者,阁下带来的骑兵,和太师带来的一样,是为了护送在下返回大明?” 孛都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的盯着杨杰。 见此状况,杨杰脸上的笑意微收,认真的开口道。 “伯都王阁下,其实,当初你将我带到太师面前时,便应该想到有这么一天的。” “我们都是聪明人,所以,不过是看谁的手段更加高明而已,上了赌桌,就会有输有赢,揭开骰盅之前,谁也不知道结果,不是吗?”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五十六章:态度 关于科道改革的事情,到此就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了。 或许有人心中仍有不满,但是闹也闹了,吵也吵了,大老们不肯下场,天子主意已定,再加上措施相对温和,并没有激起大多数言官们的逆反心理,自然,也就暂时只能维持现状了。 看着朝班上这些科道官员带着不甘心各归其位,一旁的朱鉴等人还是不由有些惋惜。 说到底,昨日朱仪的那番话,还是起了不小的作用的,不然的话,如果在背后推波助澜一番,那么今天剑拔弩张的程度,至少还要再上一个台阶。 当然,朝会还没有结束,因为近段日子以来,除了科道改革一事,还有另一件备受关注的事,就是各大部落齐聚宣府城中讨要说法了。 随着金廉的密报到京,陶瑾和其他边镇的军报也随之到了兵部,消息自然是早就瞒不住了。 如今缺的,只是一个在朝堂上正式宣布此事的契机罢了,因此,在关于科道的争论结束之后,紧接着,兵部侍郎李实便上前道。 “启禀陛下,兵部日前接到军报。” “近日以来,鞑靼内乱,草原各部族之间争斗不休,八月十二日,鞑靼济农阿噶多尔济叛,伏杀其兄脱脱不花未果,后脱脱不花遁走。” “八月十九日,阿噶多尔济于汗庭召开会盟,自立为汗,盟间有喀喇沁部首领孛来及翁里郭特部首领毛里孩指责阿噶多尔济叛主,并当场将其格杀。” “九月初二日,被迫出逃的脱脱不花,在郭尔罗斯部被杀。” “九月初七日,孛来拥立脱脱不花子脱古思勐可为汗,次日,毛里孩拥立脱脱不花子马可古儿吉思为汗,九月十日,察哈尔部拥立阿噶多尔济子哈尔古楚克台吉为汗,各部征伐不断。” 应当说,虽然这段时间,京城当中流言不断。 但是,具体准确的军报,还是首次在朝堂上曝出,脱脱不花毕竟是大明长久以来的老对手,骤然而死,草原内乱,对于整个大明来说,都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因此,这个消息一出,在场的一众大臣,顿时将刚刚的小打小闹抛到了脑后,哪怕是朝会上,也还是引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朝堂上的大多数消息,永远都是在小范围内流传的。 因此,对于大多数的朝臣来说,他们所知道的,就是边境又出了事端,草原出现了乱局,朝廷突然又派了昌平侯杨洪领兵出京。 至于其他的消息,各种各样离谱的很,想信也不敢信。 然而事实,往往比流言更加让人难以置信。 在一阵议论声中,李实手捧着笏板,继续不急不缓的道。 “三日之前,兵部同时接到军报,声称喀喇沁部,翁里郭特部,察哈尔部,鄂尔多斯部各遣使者至宣府,声称鞑靼内乱,乃昌平侯杨洪之子,镇抚使杨杰暗中挑拨,要求大明交出杨杰,以修双方之好。” 还是那句话,能够浮在明面上的消息,都是最浅层的。 对于最关键的,也是在京城当中这段时间传的最沸沸扬扬的内容,兵部的呈奏,反而是最简单的。 当然,越简单的消息,越是让人揣测。 尤其是这段时间流传的消息,还有杨洪被遣派出京的决定,本就引起了诸多议论。 如今,李实虽然说的简单,但是,很快就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原本是不相信,所谓的草原乱局,是由杨杰挑拨而成的。 但是,如今兵部的军报摆在眼前,原本觉得京中这段时间的流言,都是无稽之谈的大臣,也开始有些惊疑不定起来。 迟疑片刻,吏部侍郎俞山上前问道。 “陛下,镇抚使杨杰,不是正在宣府城中养病吗?” 这句话也是在场大多数人的疑问,当然,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养病之说,十有八九不是真的。 所以这句话,实际上在打探的,是天子的态度。 草原上发生的乱局,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但是,这件事情和大明有没有关系,却有待商榷。 总不可能,对面说是杨杰挑拨的,那就是杨杰挑拨的,事实如何不论,大明是要有自己的态度的。 这件事情如果大明想要置身事外的话,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彻底将杨杰摘出来。 也就是像刚刚俞山所说的那样,声称杨杰一直在宣府养病,未曾离开了边境。 如此一来,这件事情自然和大明毫无关系。 至于说鞑靼内乱,是不是受人欺骗,反正,那个人不是杨杰,至于是谁,和大明没有关系。 这是最简单的办法,但是…… “草原之事,的确和杨杰有关!”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天子面色平静,但是张口所说的话,却顿时引起了底下阵阵议论。 还是那句话,消息虽然早有各种版本,可要说凭杨杰一人之力,撬动了整个草原如此风云变幻。 这本身就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 不过,对于天子的表态,在场的一众重臣,却都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 虽然说,那天皇帝召见的人止在小范围内,但是,到了他们这等地步,很多时候,凭借手里的消息和朝廷的动向,其实就已经能够推测的七七八八了。 别的不说,天子拔擢杨杰,以及让杨洪出京的两道旨意,其实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陛下,臣等斗胆,不知此事到底和杨镇抚使有何牵连,难不成,真如军报中各部所言,草原内乱乃是杨镇抚使一手挑动?” 殿中渐渐变得安静下来,有大臣大着胆子,上前问道。 如今的状况,天子显然并不打算直接否认一切,事实上,如果说京中这段时间的流言属实的话,那么,这倒也并不意外。 因为,按照流言所说,杨杰现在并不在宣府,甚至都不在大明境内。 相反的,他如今正在草原流亡,被各大部族追杀当中,这也正是杨洪以耄耋高龄,重新领兵出京的原因。 这个时候,如果否认杨杰在草原之事当中的身影,那么就相当于,让杨杰在草原上自生自灭。 不论是以天子一贯以来善待功臣的性格,还是以杨家世代忠心朝廷,如今又备受重用的地位,这都是不会出现的事。 但是,承认下来的话,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如今草原各部族,显然已经是来兴师问罪了,如果要保杨杰的话,该如何应付他们,就是一个大问题。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杨杰在这其中,到底起了多大的作用。 或者更准确的说,朝廷愿意承认,他起了多大的作用。 于是,在所有大臣的注视当中,天子沉吟片刻,道。 “此事说来话长,还需从春猎时说起。” “当时,瓦剌遣使者孛都来朝,却在春猎时趁夜逃窜,朕命兵部调查后方知,草原乱局已起,也先同脱脱不花不和已久,草原会盟,脱脱不花立其嫡子为太子,引发也先不满,两方开战,席卷诸部。” “瓦剌与鞑靼各部,自前次大战之后,均与我朝廷修好,如今骤生乱局,朕自然不可不理,故而便命镇抚使杨杰前往探查,若能化干戈为玉帛,维持太平,自是好事,如若不能,也能提前察之消息,以备边军整备。” “不过,时至今日,杨杰已离开宣府多日,并未有音信传回,具体状况如何,朕已命刑部尚书金廉并昌平侯杨洪详加打探,再行回报。” 这番话说完,在场的不少大臣,都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他们当然清楚,天子说的话,并非全是实话,其中必然有隐瞒甚至是不实之处。 但是,这番话的好处,也恰恰是足够官方,足够模湖,虽然说对杨杰略带回护之意,但是至少体现出了天子谨慎的态度。 也就是说,按照朝廷的立场,杨杰出使草原,乃是为戡乱劝和,并不是为了挑拨离间。 这种说法,相对来说,就比较能够拿得出手了,毕竟,身为宗主国,大明的确有责任保证朝贡部落的和平,这是应当应分的。 有这一条基础在前,再来讨论杨杰的所作所为,可施展的空间自然就大了不少。 一时之间,朝堂上议论纷纷,随后,有大臣上前,道。 “陛下,既是如此,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找到杨镇抚使身在何处,问明情由,再行定夺。” 这是最中庸的办法,但是,其实也就是句废话。 于是,立刻便有大臣站出来反驳,道。 “话虽如此,但是,草原广阔,杨镇抚使既然这么长时间都杳无音信,想要短时间内找到,恐怕并不容易。” “然而,各部使者已然齐至宣府,联手对我大明讨要说法,他们总不可能一直等着大明找人,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该如何应付这些人。” “不对不对,还是得先找人。” “不然的话,人找不到,草原情况到底如何,便只能听各部的一面之词,必然会令我大明落入被动的局面当中,所以,还是要先找人……” 往往这种时候,也是朝堂上最乱的时候。 各种各样的意见层出不穷。 求稳的人,主张要先安抚这些使者,一切等找到杨杰之后再行定夺,激进的人,则认为此事根本就是无稽之谈,杨杰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闹出这么大的事端,觉得草原各部根本就是在无理取闹,所以觉得应该严词拒绝他们的要求。 除了这两种基本的态度之外,当然,也还有更激进的,各种声音当中,宁阳侯陈懋出面,道。 “陛下明鉴,无论如何草原状况如何,但是终归,防人之心不可无,草原各部此番联手向我大明施压,未必没有趁此机会重起战事之意,我大明虽不好战,但是,也不可不防。” “故而,臣以为,应当立刻整备京营,准备器械,倘边境一有变故,方可从容应对。” 此话一出,略显喧闹的殿上,顿时安静了下来。 陈懋这话没有明说,但是整军备战这几个字,他们总是能听得明白的。 在场的不少大臣踌躇片刻,有几人同时出列,道。 “陛下,如今我大明正值休养生息之时,恐不宜开战。” “不错,陛下,草原各部之事,终究是内乱,大明一旦插手,恐有其他变故,何况如今情况不明,各部诉求不清,贸然整军,恐令边境局势紧张,请陛下三思。” “陛下,既然昌平侯已经领兵出京,那么,暂时还是应当静观其变为好。” 如今的大明朝臣,尤其是文臣,最敏感的就是打仗了。 陈懋这边刚冒了个头,天子都还没有任何表示呢,不少文臣就立刻提出了反对的意见。 不过,面对吵吵嚷嚷的朝堂,天子倒是依旧稳坐高台,听了底下这么多的意见,天子似乎有些犹豫,道。 “诸卿所言皆有道理,大明向来以和为贵,战戈一起,黎民苍生涂炭,亦非朕所愿也。” 听这个口气,还是比较温和的,于是,有不少大臣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侧门处却突然进来了两个小内侍,随后,侍奉在旁的大太监怀恩,在听到小内侍的禀报之后,顿时脸色一变。 这番表现,自然是引起了在场众臣和天子的注意,于是,天子皱了皱眉,没有继续说下去。 待怀恩回到御阶上后,罕见的有些踌躇,低声说了两句什么,又拿出一份信件递了上去。 有眼尖的大臣,一眼就看到了信件上的红漆蜡封,便知道,应该是又出事了。 果不其然,天子拆开信件,扫了一眼,眉头便紧紧皱了起来,道。 “宣府急报,喀喇沁部首领孛来,翁里郭特部首领毛里孩共同率军一万三千人,到达宣府城外,要求大明交出挑拨草原内乱,害死脱脱不花的凶手杨杰,否则,便要开战!” 天子的话说的简明扼要,但是,殿中的氛围,却随着这一句话,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几乎所有的大臣都纷纷皱起了眉头,他们都意识到,这件事情,恐怕没有那么容易能解决的了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五十七章:天子克星 一封军报,让原本还算可控的局势,顿时变得激烈起来。 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都不算是草原上特别大的部落,不仅不能和瓦剌相比,甚至,都难以跻身鞑靼的五大部落当中。 这一点,从兵力上就可以看得出来,两家联军,一共兴兵一万五千人,这和当初瓦剌之战时的兵力数量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但是,这中间存在着两个问题。 无论兵力多少,但是终归,是对方兴兵来施压,遣使过来讨要说法,跟大军压境,不管从性质上还是严重程度上,都不可同日而语。 其次就是,这两个部落虽然规模不算最大,可只要了解近期草原局势的变化,就会清楚,他们分别拥戴了脱脱不花的两个儿子,成为新的大汗。 那么问题就在于,这个时候,两部联合而来,是已经在大汗的人选上达成了一致? 如果说是的话,那么,这对于大明来说,绝不是一个好消息。 一个动乱的,为了汗位争夺不休的草原,对于大明才是一个最好的局面,相反的,一个各部落之间和睦相处,井然有序的草原,反而会酝酿着威胁和纷争。 “陛下,此辈蛮夷,畏威而不怀德,先有谋杀其主之举,如今竟敢兴兵犯我边境,质问我大明朝廷,如此狂妄之辈,岂可放任?” “臣以为,当即刻诏命边军整备,随时候战,决不可令彼辈猖狂难制。” 殿中安静了片刻,最先开口之人,出乎意料,也在意外之中,是天官大人王文。 和他往常的风格一样,一张口,便是杀气腾腾。 不过,这一次,其他的大臣,反应也都不慢,毕竟这是军国大事,自然要慎之又慎。 王文之后,紧接着站出来的是内阁次辅俞士悦,道。 “陛下,虏贼兴兵犯边,固然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但是,此事情由尚不清楚,杨杰也尚未找到,臣以为,还是应该谨慎为好,可暂令边军戒备,同时遣使再同二部联络,待探查清楚情况之后,再行定夺。” 相对来说,俞士悦的态度虽然比较保守,但是还算比较中肯。 因此,得到了不少大臣的附和。 不得不说,对于文臣来说,开战之事,非到了万万不能的时候,是绝不想用的。 不过,除了王文和俞士悦之外,其他的重臣,却都还是相对谨慎,并没有直接开口表态。 看这副样子,明显是想看看天子的态度。 而这一次,天子的态度是…… “户部,国库如今状况,可否支撑的起一场大战?” 没有过多的废话,天子直截了当的就点了沉翼的名。 殿中霎时为之一静,谁也没有想到,天子这次如此干脆果决。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集中到了沉尚书的身上,让后者叫苦不迭。 天可怜见的,皇帝的确提前给他打了招呼,但是,这压力来的也太大了。 他这副小身板,可扛不住啊…… 但是事已至此,硬着头皮也得上,不然的话,以后的日子,怕是就没法过了。 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了两遍,希望天子他老人家说话算话后,沉尚书面容肃然,大步上前,沉声道。 “陛下明鉴,自瓦剌之战以后,我朝廷上下军民一心,休养生息,近两年虽有各种工程,兼之有种种天灾,但是,国库运转尚算良好,虽难再行数十万兵将之战,但是,供给边军应对边患,当不成问题。” “如若此番虏贼敢在边境逞凶,户部可在半月之内,筹措出十万大军一个月的粮饷,以供朝廷使用。” 这番话说完,在场的一干大臣,都纷纷感到意外不已。 他们都没想到,一向抠抠搜搜的沉貔貅,这回竟然如此豪气。 要知道,大军一动,人吃马嚼,那就是个销金窟,虽然说皇帝现在只是在盘算,但是,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兑现的。 可这位沉尚书,既没有推脱犹豫,也没有虚言拖延,张口就是十万大军一个月的粮饷。 这户部什么时候这么阔绰了? 普通的大臣们惊疑不已,但是,其他的一干重臣,却已经有些坐不住了。 还是那句话,开战这种事,他们打心底里是不愿意的。 但是,朝廷之上,比的就是谁更沉得住气。 一旦要开战,那么首当其冲的,就是户部和兵部,户部管钱,兵部管兵将军械,尤其是户部,如果拿不出银子来,那么一切都是白搭。 所以,他们满指着一向吝啬的沉翼,能够好好劝一劝皇帝,但是谁曾想这位户部尚书,这回跟改了性子一般,如此豪气。 这别再真的给皇帝开战的心思蹿腾起来,可就完了…… 不满的看了沉翼一眼,工部陈循上前道。 “陛下,大战若起,边境黎民必将苦不堪言,何况,大军出征,并不只是花费银两钱粮这么简单,更需要征调民夫,转运军粮,朝廷纵然有足够钱粮,可前番瓦剌一战,民力耗竭,此非一二年间可以恢复。” “前番工部修河,此利在千秋之举,朝廷尚未征调民夫,便是缘由于此,虏贼寻衅,固然可恨,但是,百姓万民才是社稷根本,陛下向来仁慈爱民,故而边境诸事如何安排,臣以为还是当慎之又慎,且不可操之过急。” 古人说穷兵黩武,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打仗不仅要钱,更重要的是人,所以陈循的这番话,实际上才是切中了根子。 这两年多以来,虽然花了不少银子,但是开放互市,休养生息,再加上整饬军屯,朝廷的财政,其实还算维持在一个比较良好的状况下。 尤其是沉翼这个户部尚书,虽然一直被诟病抠抠搜搜的,但是,算账花钱的工夫,的确是很厉害的。 敢喊出刚刚的那句话,可见这个老家伙,平日里唉声叹气的说自己一份银子都没有了,都是骗鬼的。 朝廷能拿得出钱粮来,这在很多时候,都并不困难,但是,银子好弄,可人却没有办法。 一个健壮的男丁,出生长大能够干活,至少要十几年,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 土木一役,死了太多的人了。 所谓民力耗竭,并不只是笔墨之上冰冷的四个字而已,数十万人的死,根本就不是一本经济账,而是一本人命债。 这种情况之下,至少十年之内,朝廷都是打不起仗的,甚至于十年都是保守的,民力想要真正恢复,没有个二十年,是打不住的。 这一点,一干重臣们都清楚,他们相信,天子也同样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们刚刚都还算沉得住气。 但是,谁能想得到,沉翼这个老家伙,竟真是一点担当都无,平时各个衙门跟他要钱的时候一副死人脸,这个时候倒是半点磕巴都不打。 tui,欺软怕硬! 随着陈循出面,其他的重臣也没闲着,紧随其后,甚至是在刚刚科道改革上都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陈镒,这个时候也上前道。 “陛下,陈尚书所言有理,边衅之事常有,此彼辈蛮夷不通礼仪也,我等若被其所激怒,战事一起,百姓涂炭,得不偿失矣。” “何况,如今草原内乱,二部虽联军而来,但是想必也只是想要联手施压,并非真的想要开战,故而我大明完全可以静观其变,严加防范即可。” 话音落下,又有几个大臣上前开口。 但是说出的话,基本上都大同小异,不过一时之间,整个朝堂上,倒是尽成了劝和的人。 只不过,话倒是说了不少,但是,上首天子却一言不发,显然是并不怎么满意。 于是,片刻之后,便有大臣默默地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礼部胡濙身上。 虽然说,如今朝堂上的百官之首仍然是天官王文,但是,实权归实权,声望归声望。 这种时候,显然是胡濙这样的五朝老臣,更加有威望。 不得不说,这位大宗伯,在关键的时候,一向也是能够顶得上的。 待众人都说的差不多了,这位大宗伯在众人期待的目光当中,倒也没怎么犹豫,略一沉吟,便上前道。 “陛下,历来边境之事,为朝廷最重之兵事,虏贼犯边,举兵压境,此实乃挑衅也,朝廷万不可放任不理,否则虏贼得寸进尺,方有大祸矣。” 让众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胡濙一开口,并没有像其他的大臣一样劝天子息事宁人,反倒推波助澜了一手。 果不其然,这番话说完,天子的脸色明显好看了许多。 于是,紧接着,胡濙继续不紧不慢的道。 “不过,一干大臣所言也皆有道理,一旦开战,边境黎民受苦,民力耗损,皆需考虑,过往太宗,宣宗出征,亦是多方考量,事先筹划周密,方敢出兵。” “所谓处至急之事愈宜缓,处至大之事愈宜平,故臣以为,无论是战是缓,都需仔细思量,通盘考虑方可决断。” 这番话说的周全,但是,却不免让在场的大臣有些失望。 他们都指望着,这位大宗伯能够打消天子开战的念头,可谁曾想,到了最后,也只是拖延时间而已,自然是让人难以满意。 不过转念一想,这样倒也是个不错的结果,反正朝廷上大多数的事情,就是拖着拖着就黄了。 能够暂时先按下天子,也勉强能够接受…… 可是,就在他们都以为胡濙的话到此结束了的时候,这位大宗伯却又再度开口,道。 “陛下,边境之事,乃国之重务,一旦虏贼挑衅,有再生战事之意,朝廷亦不可不防,如今于少保在地方整饬军屯,兵部无人主持,若要开战,恐怕兵部难以操持得当。” “故而,臣请陛下下旨,召于少保回京主持兵部大局,边务兵事,于少保向来熟稔,有他坐镇,无论是战是缓,臣相信,都能有得宜之策。” 啊这…… 胡老大人这回,话终于是说完了。 但是,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却都眨了眨眼睛,莫名的感觉到在场的气氛有些古怪。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便听得一旁的陈循率先道。 “陛下,臣以为大宗伯所言有理,边境发生如此巨变,理当尽快召于少保回京主持大局。” 随后,便是陈镒,也接着道。 “不错,如此大事,又涉及边务,需要兵部多处配合,请陛下召于少保回京,详加商讨,定可有万全之策。” 胡濙的话像是打开了什么阀门一样,一个又一个的大臣站出来,说出来的话,却几乎都一模一样。 这个时候,在场的一干大臣,也终于渐渐咂摸出了点味道来了。 这满朝堂上下,要说有一个人,能够跟天子硬顶着来的话,那么,母庸置疑,就只有于谦了。 天子不是想打仗吗? 那就先过了于少保这一关! 这位于少保,可不是沉貔貅这种毫无原则的人,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他绝对不会迁就皇帝的。 单这一点,就足够让老大人们安心了。 更不要提,如今于谦在地方主持整饬军屯的大政,据说进展颇为顺利,已经走了好几府之地,虽然都妥善应对了下来,但是也闹出了不少事端。 地方上的那些藩王,说到底没那么好对付,即便是有于谦坐镇,各种各样的花样还是层出不穷。 这个时候,如果下旨让于谦回京,那么,地方的整饬军屯事务,必然要暂停。 这件事情,朝廷已经卯着劲儿推行了一年多了,堪称是天子登基以来,花费精力最多的一件事情了。 如果在这个时候中断,想来天子自己也接受不了。 所以,想要劝天子打消开战的念头,于少保才是绝佳利器好嘛,果然大宗伯就是大宗伯,这手四两拨千斤的工夫,当真一绝啊! 不少大臣心中松了口气,在敬佩的望着胡濙的同时,也不忘上前开口,随声附和着,要求召于谦回京主持大局。 一时之间,朝堂之上,声音倒是一致了起来,见此状况,天子明显有些郁闷。 但是,看着底下一波又一波的大臣都如此说,天子似乎也没有什么办法,憋了半天,到了最后,也只能无奈道。 “卿等之意朕已知晓,不过,此事暂且不急,宣府有昌平侯坐镇,想来一时之间虏贼未必敢犯边,便先传命诸边,加强戒备,严加防范。” “同时,加紧寻找杨杰,打探清楚具体发生了何事,待其他消息传来,再行商议。”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七十七章:于谦的奏疏 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下,将京师覆上了一片雪白。 乾清宫中温暖如春,卢忠站在下首,恭敬的开口禀报道。 「陛下,据前线夜不收来报,也先派遣了五百精兵,护送杨杰返回,已经启程数日,经前线斥候侦察,已经找到了这支队伍的踪迹,如今这支队伍距离阳和关大约还有一百余里,预计三日之内可以到达,目前来看,并无异常。」 「除此之外,潜伏在瓦剌大营的锦衣卫传出消息,杨杰离开之日,伯都王因冒犯也先,被囚禁在本部当中,也先派遣了一千亲卫,专门看守,我们的人曾经试图混进去刺探详细情况,但是,并无结果,详细情况,已在奏疏当中写明,请陛下御览。」 与此同时,他从袖中拿出一份密奏,递了上去。 朱祁玉坐在榻上,一边听着卢忠的禀报,一边拆开密奏,仔细的看了起来。 奏疏的内容,并不复杂,相比较卢忠所说的,只不过多了一些细节而已。 因此,看完之后,朱祁玉不由轻轻皱起了眉头。 「杨杰能联系上吗?」 这份奏疏,是潜伏在瓦剌的密探传来的,他们的职责,是刺探情报,锦衣卫之前虽然也有经营,但是,真正转移注意力到草原上,是从朱祁玉登基之后开始的。 因为时间太短,所以说,能够混进去的,基本上都是一些不起眼的小兵,自然,也就难以得到太详细的消息。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xbyuan换源App,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从奏疏当中传出的消息来看,只能确定孛都和也先闹翻了,但是,具体是何缘由,瓦剌的高层形势,到底是何状况,却难以得知。 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孛都被囚,一定和杨杰有关! 别人不知道,但是,朱祁玉很清楚,杨杰始终没有放弃要杀死也先的想法。 这一点,在他当初传回来的消息当中,说的很明白。 当然,其他的一众大臣并不知晓,因为朱祁玉给他们看的,就是删减后的军报。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杨杰基本上已经脱离了危险,但是,也先的存在,始终是一个隐患。 孛都被囚,可以推断出,瓦剌内部,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具体是什么,恐怕也就只能问杨杰了。 「回陛下,锦衣卫已将杨杰返程的消息,同时报告给了定襄侯郭总兵,得信之后,郭总兵已经派遣了数队斥候,盯紧了这支队伍。」 「但是,此次前来护送的,同样也是也先手下的亲卫,约有五百人,警惕性很强,想要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和杨杰取得联系,非常困难。」 「不过,郭总兵已经推断出了他们接下来的行进路线,如若陛下有意,可以下旨命郭总兵在路上设伏,尽快救出杨杰。」 这话让朱祁玉很是心动,但是,踌躇片刻,他还是摇了摇头,道。 「命郭登盯紧这支队伍,在确定杨杰安全之前,暂且不要轻举妄动。」 虽然说,朱祁玉也很想早些知道具体情况如何,但是现在的局势下,还是要以杨杰的安全为主。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相信杨杰有自己的分寸,如果需要帮助的话,他一定会想办法传出消息的。 「是!」 卢忠躬身行礼,倒是也不多言。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东厂和锦衣卫的关系近来缓和了不少,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也受舒良的影响越来越深了。 在殿前一副唯命是从的样子,能不多说话,就不多说话。 不过, 这种低头做事的态度,朱祁玉还是满意的,将手中的密疏递给怀恩收起来,朱祁玉又问道。 「于少保那边,情况如何?」 算算日子,距离年关也就剩一个多月了,于谦此次出京,也有一段时间了。 京城当中最近热闹的很,因为边境之事,还有关于宫中的各种流言,暗流涌动。 不在京城当中的于谦,也没闲着,在地方上可谓是大刀阔斧,从这段时间不断传来的公文来看,他已经从河南府,走到了湖广等处,在他的强力手段下,诸王虽然不满,但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基本都被收拾的服服帖帖。 不过,代价就是,朱祁玉手头,弹劾于谦的奏本,已经摞成了小山一样高。 当然,这些奏本,都被朱祁玉给压了下来,留中不发了而已。 但是,这段时间下来,朱祁玉明显能够感受到,诸王的奏疏越来越密集,而且言辞也越来越严厉。 其中甚至有几位,毫不避讳的给于谦扣上了欺压宗室,揽权自重的权女干帽子。 而且,和最开始于谦几乎每隔一日就要回报一次进展不同,这段时间,于谦递回的公文数量明显减少,进度也比之前慢了许多。 「回陛下,据说情况不太好,于少保在地方上的手段有些激进,诸王虽然暂时退避,但是,却也各有手段。」 「有些宗室当中,有些人待于少保离开之后,欺压州府,重新强占军屯者居多,所幸于少保在整饬军屯时,也借便宜之权,罢免了一些地方的庸弱官员,所以,如今地方的诸多官员,倒是不大敢跟宗室同流合污,大部分被清丈回的军屯,现在还在地方衙门手中。」 「除此之外,也有不少宗室,暗中收买了一些官员,打算参劾于少保,还有一些宗室,扇动百姓对抗衙门,按照如今的状况来看的话,于少保想要在年前完成军屯整饬,恐怕……」 和上次一样,这次于谦出京,身边依旧有锦衣卫跟着。 只不过,上次是暗卫,这一次,朱祁玉则是直接遣了五百锦衣卫,随身保护。 因此,对于整饬军屯的大致状况,锦衣卫也会不定时的回报。 当然,涉及宗室,卢忠还是比较谨慎的,只说了大面的状况,但是具体的也只能含湖其辞。 不过,朱祁玉也并不在意,整饬军屯的难度,他早就有所预料,毕竟,从古至今,改革就没有简单的。 于谦此次出京,矛头对准的是宗室,所以,他诸多的手段,其实针对的也是宗室。 但是,诸王毕竟在地方上根深蒂固,哪怕于谦有通天之能,在不动摇诸王地位的情况下,也难以根治问题。 所以,他能做的,实际上只是尽量的收回被侵占的军屯,但是,想要全部收回,困难的很。 这一点,之前朱祁玉跟于谦也谈起过,正常情况下来说,这次整饬军屯,边军的力度最强,大约可以收回八成左右,山西,陕西等处,如果杜宁和成敬办事得力的话,大约能收回七成左右,至于内地的诸王,最后能拿回来的,有五成就不错了。 当然,朱祁玉只对于谦说的是,尽力而为,但是,如今看来,这帮宗室,果然还是不肯乖乖的将嘴里的肉吐出来。 沉吟片刻,朱祁玉侧过身子,对一旁的怀恩道。 「去传一道旨意,召岷王叔祖进宫,另外,把王诚和宋文毅一并叫过来。」 「是。」 怀恩领了旨意,便匆匆离开了,与此同时,朱祁玉也挥手让卢忠退下,待得殿中静默片刻后,朱祁玉的神色复杂,最终,轻轻叹了口气。 没过多久,怀恩折返回来,见他匆匆而来,朱祁玉不由有些意外,从宫里到岷王 府,不该这么快啊…… 果不其然,怀恩走到御桉前头,拱手一礼,道。 「皇爷,奴婢刚刚奉命,去召岷王爷进宫,没想到刚出宫门,就见到了首辅大人和俞次辅,他们说有急事禀报皇爷,奴婢不敢耽搁,所以另外打发了人去寻岷王爷,自己赶紧过来禀报。」 闻听此言,朱祁玉皱了皱眉,问道。 「可有说是什么事吗?」 怀恩的性子稳重,如果不是急事,他不至于搁下传命的差事,亲自返回来。 「这……」 果不其然,听得朱祁玉发问,怀恩踌躇片刻,方才低声道。 「据说,是于少保递了奏疏上来,奴婢多嘴问了一句,好像是和边事有关……」 边事? 朱祁玉眸光一闪,脸色微沉。 他大约能够猜到,王翱和俞士悦此来是要做什么了。 寻常时候,若非是特别重大的政务,不至于让他们首辅次辅两个人联袂而来。 但是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必然会挨骂的情况! 上一回朝议之上,因着鞑靼各部有南侵之意,朱祁玉想要继续增兵宣府,但是,却受到了朝臣们的阻拦。 现如今,边境的谈判陷入了僵局当中,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的联军,驻扎在宣府城外,不进也不退。 朝中这段时间,围绕着要不要继续增兵,吵翻了天,当然,大多数的意见,都是主张以和为贵,能不打就不打。 至于主战的,以吏部尚书王文为首,基本上都是朱祁玉的人,所以朝野上下都心知肚明,天子心中,应该是想打的。 这段时间,兵部一直在往京师当中运送军械,户部也在缩减各衙门的开支,就是明证。 当然,这都是朱祁玉制造出来的假象,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朝廷上很多知道内情的重臣,也都态度谨慎。 不过,对于普通的朝臣们来说,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 如果不能打消天子要开战的念头,其实就阻止不了开战。 毕竟,最终的决定权握着天子手中。 如今户部不肯出头,兵部无人坐镇,勋贵又态度暧昧,对于天子来说,是有利的。 朝中只要一日没有定论,那么,天子就可以毫无顾忌的暗戳戳准备着。 等到万事俱备之时,天子一声令下,那么,一切就真的都晚了。 所以,必定要想个办法,让天子改变主意。 上次朝议的时候,天子最终偃旗息鼓,最大的原因,就是胡濙提出要召回于谦。 如今朝廷上下对此事僵持不下,自然也就有人想起了于谦。 其实,事情闹得这么大,就算没人告诉于谦,这个消息只怕也瞒不过他。 但是,于谦的奏本来的这么快,想必,这背后的确有些人是出了力的。 而且,不出意外的话,这奏本里头说的话,恐怕不怎么好听。 不然的话,不至于让王翱拉着俞士悦俩人一块过来…… 看到天子的脸色不大好,怀恩便知道,天子已经知晓了两位阁老的来意,于是,他小心翼翼的道。 「皇爷,您要是不想见,奴婢就出去通报,说您已经召了岷王爷商议要事,让二位阁老把奏疏留下,回头再议。」 所以说,这才是怀恩折返回来的原因,换了其他通报的内侍,既不敢在王翱二人面前多问,也不会有这般察言观色的能耐。 不过,让怀恩没想到的是,天子沉吟片刻,脸上突然绽出一丝笑容,摇了摇头,道。 「不必,岷王叔祖要是到了,就让他在 偏殿稍待,你去将王翱和俞士悦二人召进来!」 怀恩愣了愣,但是,也只是片刻,他便低下头,紧着出去传旨了。 于是,当王翱和俞士悦进到殿中的时候,见到的便是一脸和煦的朱祁玉。 「二位先生此来,有何要事?」 天子一如既往的让人如沐春风,但是,捏了捏手里的奏疏,王翱却不由捏了把冷汗,看了一眼旁边的俞士悦,他深吸一口气,上前道。 「陛下,内阁刚刚接到了兵部尚书于谦的奏疏,故而,臣等特意前来,将此疏面呈陛下。」 按照惯例,王翱本该简述一下奏疏的内容的,但是这一回,他直接递了上去,却并没有多说。 于是,朱祁玉眯了眯眼,将奏疏翻开,凝神看去。 果不其然,于谦的风格还是一如既往的……说话不好听! 这份奏疏当中,于谦一上来就态度鲜明的表示,请天子停息开战之心。 大致看下来,其实核心的观点就只有一个,认为以边境如今的局势,固守即可,远远不到需要主动开战的程度。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不在京中的缘故,于谦的这份奏疏,言辞格外的激烈。 递上去之后,王翱和俞士悦二人在底下站着,时刻注意着天子的神色。 然而,天子却一如往常般不喜不怒,看不出任何情绪来。 终于,半晌之后,天子合上了奏疏,开口道。 「于少保出京多时,整饬军屯事务繁杂,还能抽出时间来关心朝廷政务,实属不易。」 「数月未见,他这小楷笔锋,遒劲锋锐,倒是比以前又有精进……」 紧急通知:启用新地址-,请重新收藏书签! 免费阅读.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五十八章:疑点 宣府,城墙上。 北风卷地,万物肃杀,便是草原如今的主旋律。 自从回到宣府之后,杨洪似乎又变成了那个血战沙场的宿将,尽管并无战事发生,但是,他却几乎不变的每日顶盔掼甲,按剑巡城。 “情况怎么样了?” 遥遥望着远方黑压压的营帐,杨洪面色凝重,对着身后的杨信问道。 “回总兵大人,城中官军已经清点完毕,粮草辎重充足,军心民心稳定,诸军士气高涨,倘一有变,我军可以随时应战,不会仓促之间受袭,请总兵大人放心。” 作为大明的边境重镇,宣府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无论朝廷上是什么结论,至少现在,敌军依然在外虎视眈眈,那么城中的防务,自然不能懈怠。 不过,虽然如今杨洪重新接掌了宣府的总兵官一职,但是实质上,他并没有太多的干预具体的军务。 城中的防务,还是交由陶瑾和杨信二人来主持的,至于杨洪自己,在多年的威望累积下,对于宣府来说,早就成了一个定海神针般的存在。 他并不需要多做什么,单是每日在城中固定巡视,便可以肉眼看出,宣府的士气民心一日胜过一日。 轻轻点了点头,杨洪继续问道。 “金尚书那边怎么说?” 如今的边境,局势不可谓不严峻,杨洪虽然到了宣府,但是他很清楚,朝廷上下,其实都不愿意开战。 所以,无论如何整军备战,最终的结果,都要落到谈判上,换句话说,这一次,金濂那边才是主战场。 提起此事,杨信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回道。 “不太乐观,这几大部落的人,坚持说脱脱不花和阿噶多尔济之死,就是三弟所害,言之凿凿,称无论如何也要报仇,还说,如果大明不肯交出三弟,各部必定联合起来,南下开战。” “南下开战?” 杨洪的眉头一拧,不由冷哼一声,似乎瞬间让周围的温度都降低了不少。 “那让他们来便是!” 杨信低了低头,感受到自家伯父并不平静的心绪,心中也不由叹了口气,道。 “伯父不必担心,这个要求,金尚书那边已经回绝了,只不过,对方坚持如此,所以,暂时谈判陷入了僵局。” 闻听此言,杨洪的情绪反而更加沉重起来,当然,只有短短的片刻。 这个时候,他才是所有人的指望。 杨洪很清楚,朝廷上下在此事上是什么态度,天子宽厚,前番整饬军屯一事,对杨家心中怀有愧疚之意,所以,在此事上,天子给了他充分的支持,甚至连和朝臣商议都没有的情况下,就直接调动京营,让杨洪领兵来到宣府。 这是恩德,但是,所有的恩德都是有限度的。 边境安稳是底线,他此来是施压,而不是真的要开战,这一点,他和金濂都已经达成了共识。 可如此一来,有很多的手段就不能用了,而且,谈判当中既要强硬,又不能太过强硬,这个分寸,可着实是难以把握。 见此状况,杨信想了想,又道。 “伯父,我总觉得,这次谈判有些古怪。” 杨洪转过身,看着自家这个想来稳重的侄儿,问道。 “何出此言?” 于是,杨信踌躇片刻,道。 “第一点,就是关于他们的态度,让我觉得有些奇怪。” “伯父,和这些蒙古人打了这么久的交道,他们是什么性情,我也算了解,他们当中,的确有不少人懂汉文,知典籍,但是,大多数人,都是无利不起早。” “所以,无论是打着要给脱脱不花报仇,还是追究三弟挑拨草原内乱,其实说白了,都是借口而已,他们想要的,无非是好处罢了。” “但是到现在为止,他们天天吵着要大明把三弟交出去,可索要好处的事情,却只字不提,这并不符合常理。” 听了这番话,杨洪的眼中也闪过一丝疑惑,不过转瞬即逝,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随后,他转过身,犹豫了一下,但是到最后却没多说什么,而是直接道。 “走,去驿站见金尚书!” “深夜叨扰,实在不好意思。” 不多时,杨洪带着杨信来到了驿站当中,对着面前的金濂施了一礼,歉意道。 金濂也没有想到,这个时候二人会来,看着仍旧着甲的伯侄二人,他苦笑一声,道。 “侯爷和杨将军夙兴夜寐,日日在城中巡查,辛苦的紧,有事自然是随时来都可,没什么叨扰的,二位请。” 因是突然前来,没有提前准备,所以,只能备上白水和一些简单的糕点,不过所幸的是,在场也没有人在意这一点。 进了厅中落座后,杨洪便提起了来意,并将刚刚杨信所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听完之后,金濂也皱起了眉头,不过,他也并没有多说什么,沉吟片刻,他转向杨信,道。 “杨将军,除了这一点,你可还注意到了别的什么蹊跷之处?” 于是,杨信便继续道。 “有的,除了他们态度上的强硬,还有就是,这次这几个部落的要求,未免太一致了些。” 看着金濂疑惑的样子,杨信继续解释道。 “如今脱脱不花和阿噶多尔济皆已身死,鞑靼内部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这种情况下,如果说各部想要讨要好处,或者有少数忠心之辈,想着为旧主报仇,所以到大明来要人,尚还算能说得通。” “但是无论如何,这几个部族,都应该是各自为战才对,哪怕他们同时前来,但是,总归不可能是一条心,可如今这几个部族,却都咬死了,只让大明交出杨杰,这并不正常。” “还有就是,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为何会突然兴兵前来?” 在宣府镇守多年,应该说,对于各个部族,尤其是草原上的一些大部族,杨信还算是了解的。 相对而言,金濂知道的就比较少,不过,在杨信的叙述之下,他似乎也隐隐想到了什么。 不过,杨信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只是继续分析道。 “且不说这两个部落,如今正在争夺汗位,为何会突然联合起来,单说是时间上,未免赶得太紧了。” “就在不到半个月前,他们才刚刚遣使前来,就算是真的想要大明交出杨杰,至少,也该等朝廷有了结论再说。” “可是如今,谈判都还刚刚开始,这两个部落,就急着大军压境,这不符合常理。” “除此之外,便是兵力上……” 略停了停,杨信站起身来,四下打量了一番,才忽然想起来这里不是在他的副总兵府,没有地图可以指着,索性,他便直接用手比划起来。 “宣府乃是不亚于大同的边境重镇,常驻官军两万余人,一旦战事起,更是可以随时从各处关隘抽调兵力,就算不谈总兵大人从京营带来的两万大军,单是城中官军,也不是这两部联合起来的一万三千人能够攻下的。” “既然如此,那么,这两部的首领,陈兵在宣府城外,又到底想做什么?” 这便可以看出,为什么杨家四子当中,只有杨信被视为是杨洪的接班人了。 刚刚的这几点,鞭辟入里,思维清楚,一看就是心思极为缜密的人,才能注意到的东西。 赞许的看了一眼杨信,金濂沉吟片刻,对杨洪问道。 “杨侯,刚刚杨将军说的,你有何看法?” 相对而言,杨洪似乎更加谨慎,看了一眼杨信,他开口道。 “这几个地方,的确令人生疑,谈判条件上,本侯爷倾向于觉得,他们是想要求得好处,并不是真的想要大明交出杨杰,但是,他们迟迟不肯提出条件,确实是一桩奇怪的事,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们觉得时机不到。” “至于各部落联合上,之前我们便猜测过,这背后可能有瓦剌的影子,只是不知道,也先究竟用了什么样的计策,又对他们承诺了什么,所以目前来看,本侯还是觉得,应该先探明这些部落到底想要什么,如此才能有的放矢。” “现在也只能如此了。” 金濂点了点头,却并没有多说,只是道。 “朝廷那边,刚刚来了公文,传命诸边,严加防范,不可令虏贼有可乘之机,这段时间,城中防务,还需杨侯多多操心。” “应该的!” 杨洪见状,也就顺势站了起来,道。 “这么晚了,打扰金尚书休息了,没有旁的事,本侯就先回去了。” ”杨侯稍待……” 金濂同样起身相送,二人各行一礼,便要告辞。 然而,就在杨洪转身想要离开的时候,金濂却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道。 “还有一桩事,近段时间以来,边境各处逃役严重,如今边境局势紧张,本官已经向朝廷上奏,希望陛下能够允准,令有罪,逃役之人进入官军当中,准其戴罪立功,若有人能够在战场上立下功劳,可以考虑功过相抵。” 话音落下,杨洪的身子僵了僵,随后,他转过身看着金濂,目光复杂,片刻之后,杨洪轻叹一声,抱拳再行一礼,道。 “多谢金尚书。” 金濂没有多说,只是默默地回礼,随后,二人便各自散去了。 目送着杨洪离开了驿站,金濂却并没有回去继续安歇,而是来到廊下,望着天空中的月色,久久无言。 直到不知道过了多久,夜凉如水,寒露渐起,外头忽然有人来禀报道。 “尚书大人,刚刚城门处来报,有一小队人马出城了。” “我知道了……” 听到这个消息,金濂深深的望了一眼城外,随后,他转身回到房中,提笔写了一份密信,仔细的用蜡封之后,递给了旁边的人,道。 “和往常一样,八百里加急,送宫中!” ………… 与此同时,英国公府中。 张輗和朱仪相对而坐,可以看得出来,张輗的情绪还不错,道。 “果然不出国公爷所料,这次天子的这出戏,演的还真是不错,如今,朝野上下都在议论,觉得此事尚未结束,都在想着,该如何劝谏陛下彻底熄了开战之念。” “不过,这回这些言官们,倒是学精了,递上去的都是密疏,倒是少了几分热闹可看。” 虽然说,到了最后,张蓥,李锡二人都是平调出京,但是经此一事,言官们到底还是收敛了不少,不再继续傻乎乎的在朝堂上闹事了。 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边境如今有大军压进,天子虽然被劝住了,可只是碍于种种因素而已,打心底里,天子还是有开打的想法的。 所以,这段时日以来,朝堂上对此事的议论,时刻都未停止,言官们上的是密疏,内容外人自然是看不到的,但是,谁往宫里递了密奏,这还是能够查到的。 毕竟,无论是明奏还是密奏,照例还都是要送通政司的,不过区别在于,明奏通政司要留副本,密奏则只录上奏人和时间,以备查询之用。 再加上言官们到底还是靠名声吃饭的,虽然看不到别人的密疏写的是什么,但是不妨碍他们自己吹嘘出去,所以一来二去的,朝堂舆论这段时间还算是热闹的紧。 当然,这些对于张二爷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这回终于罕见的提前“猜到了”朝堂的下一步发展,这种感觉很奇妙,虽然说,目前来看还没有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好处,但是,却让张二爷一改之前的颓废,变得信心十足起来。 看到张輗的样子,朱仪也笑了笑,道。 “可惜,还是出了些意外,最后被大宗伯挡了下来。” “那日朝会之后,我去大宗伯处问了问,他老人家,事先对此事并没有太过关心,是后来才反应过来。” “不过如此也好,若是一干重臣都一言不发,天子这场大戏,反而才唱不下去。” “现在的火候刚好,如果之前我们猜的不错的话,那么接下来,等消息发酵一段时间,传到了边境后,天子就该想法子‘认输’了。” “到那个时候,就是我们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当然,在此之前,太上皇那边,也得禀明情况,不然的话,闹得他老人家误会了,就不好了。” 张輗点了点头,道。 “国公爷考虑的一向周全,请国公爷放心,这么久都等了,老夫不缺耐心,一定不会鲁莽行动的。”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五十九章:冲突 相对于拥有黄金家族血脉作为大汗的鞑靼,瓦剌在草原上,其实并不具备正统优势,甚至于,真的要论起兵力来,鞑靼的兵力,要比瓦剌更多一些。 草原辽阔,茫茫草原上,有无数大大小小的部落,大的部落相互征战,小的部落挣扎求存,这是永恒不变的规律。 和自秦以来就是大一统的中原不同,草原上,要衡量一方势力的强大与否,除了要看牧民的数量,兵力青壮的多少,还要看能否占据最肥美的牧场,以及是否能够保证牧民们能够安稳的生活下去。 和鞑靼一样,瓦剌也并不只是一个部落,而是由几个大部落加上十几个中小部落共同组成的。 其中,最强大的部落,毋庸置疑是绰罗斯家族所控制的准噶尔部,占据着整个瓦剌最有利的草场,拥有着最多的牧民牲畜,也有着最强大的骑兵。 但是,和鞑靼的几个大部落相互毗邻不同的是,瓦剌是典型的小聚居,一个大的部落,周围是一到两个中型部落,最外围则是五到六个小型部落,如此组成一个部落团。 瓦剌老营,便是准噶尔部的核心区域,也是绰罗斯家族的老巢,草原上已经入了冬季,肆虐的狂风呼呼吹动,映衬出广阔的草原上,几个由小及大的墨点。 马声嘶鸣,奔腾而来,这是一队骑兵,数量不算多,只有五十人上下,但是,很明显都是老兵,他们装备精良,更奇特的是,穿着大明官军的盔甲,在这草原之上,丝毫没有掩饰自己行踪的意思。 为首者是一个年轻的将军,身材高大,面容狂放,一看就是能征善战之辈,只不过,眼中偶尔闪过的焦躁之意,总让人看着感觉不那么放心。 “再过十里,才真正进到准噶尔部的范围内,但是这一路上,明哨暗哨却遇到了不止一波,看来的确是进入了战备状态。” 刺耳的哨声响起,伴随而来的,是骑兵奔腾时大地颤动的声音,年轻的将军一勒马头,不再往前,感受了一番远处传来的动静,他拧眉道。 “来的人不算多,五百人左右,大家戒备。” 说着,他抽出腰间的长刀,遥遥望着远方,众人亦随着他的动作战备起来。 但是,却并没有再继续往前,而是就在原地防御,显然,他们并不打算主动寻衅。 远处已经可以看到呼啸而来的骑兵,握紧了手中的长刀,青年将军并没有过分的紧张,只是侧了侧身,再次对着身旁的人问道。 “你有把握,三弟真的在老营吗?” 他开口问询的人,很明显也是一个老兵,样貌平平,但是在整个队伍当中的地位,却明显不低。 听到青年将军的问话,他并没有多说,只是道。 “不知道,我临行前,杨镇抚的原话是,若能得朝廷令谕,便直接到瓦剌老营寻他。” “好,那我就放心了!” 青年将军轻轻的吐了口气,重新转身,高声喊道。 “戒备!” 话音刚落,远处已然是一轮箭雨落下,不过,此次前来的人都是久经战阵之辈,自然没有任何的慌乱,略微后撤,便躲过了这一轮的袭击。 当然,这只是最简单的开胃菜,就在他们组织抵挡的时候,远处的骑兵继续突进,片刻之间,便已经到了他们的身前,迅速的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将这支五十人的队伍,牢牢的包裹了起来。 “明军?” “好大的胆子,竟敢到我本部营地!” 一群骑兵的簇拥当中,一个身材壮硕的人影显出身形,此人腰悬弯刀,身戴金玉,穿着标志性的蒙古贵族服饰,声音粗犷。 “来者何人?” “我倒是谁,原来是赛刊王阁下。” 青年将军一勒马头,往前几步,倒是怡然不惧,在周围一众锋利的箭矢中来到前头,沉声开口。 “怎么,不认识老朋友了?” “杨俊!” 看清楚来人的面容,那名蒙古贵族顿时有些惊讶,与此同时,眼中也浮现起浓重的杀意,舔了舔嘴唇,他道。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到这来,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刚好和你那个窝囊废弟弟作伴,一同留在草原上吧。” 这话透露出了许多信息,最有用的,自然就是关于杨杰行踪的消息。 当然,从这副口气来说,情况显然不甚乐观。 于是,杨俊的脸色也立刻沉了下来,道。 “我弟弟呢?” “到地底下见他去吧!” 意外的是,赛刊王却丝毫没有要跟杨俊啰嗦的意思,说完这句话,便挥手命令在场的瓦剌骑兵准备进攻。 见此状况,杨俊也握紧了手中长刀,开始结起队形,准备突围。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远处再次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这一次的人数明显不多,只有十几骑,但是,速度却很快,明显是疾驰而来。 “住手!” 人未至声先达。 同样是老熟人,不久前从京师出逃的孛都! 看到孛都的身影,杨俊的心中轻轻松了口气,但是,依旧不敢懈怠,仍旧维持着守备的姿态,静观其变。 这个时候,孛都也已经来到了场中,不过让杨俊注意到的一点是,他的到来,并没有让周围的瓦剌兵士放下手中的武器,他们依旧维持着随时准备进攻的样子。 “见过伯都王阁下,不知舍弟可和阁下在一处?” 心中一动,杨俊高声喊道。 闻听此言,原本想先跟赛刊王说话的孛都,顿时先看向了杨俊等一行人。 待看清楚杨俊是谁后,他的眉宇间,微不可查的露出一丝轻松,道。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杨家二将军,久违了!” 这副态度,明显要比刚上来就要开打的赛刊王良好不少,也让杨俊心里的石头又往下放了放。 二人遥遥示意之后,孛都便策马来到赛刊王的身边,低声说了两句,因为隔着不算近,所以,听不大清楚说了什么。 但是,很明显可以看出,二人产生了什么争执,甚至于,到了最后,两个人说话之间,都明显带着火气。 不过到了最后,还是孛都占了上风,因为没过多久,赛刊王便沉着一张脸,挥了挥手,让自己带来的人都将武器收了起来。 见此状况,杨俊也示意自己的人将武器收起来,正准备开口说话,却见赛刊王冷冷的扫了他一眼,然后勒马转身而去,竟似是一句话也不愿意跟他多说。 草原上的骑兵,来得快去得也快。 仅仅片刻之间,刚刚赛刊王带来的人就撤了个差不多,不过,这个时候,杨俊又注意到了一点,那就是,人没有全撤。 他们这一路上,并没有遮掩行迹,所以,赛刊王应该是早就得了消息,带着骑兵前来围堵的。 但是孛都则不一样,他只带了十几人,而且,装备也只带了最简单的弯刀,很明显是匆匆而来。 如今赛刊王退了,但是,他却并没有把自己带来的骑兵都撤走,而是留下了一半大约三百人左右,仍旧将杨俊等人围在原地。 待得赛刊王的身影消失了以后,孛都似乎也松了口气,一勒马头来到杨俊的面前,道。 “杨二将军,舍弟鲁莽,让伱见笑了。” “不知杨二将军此次到我本部而来,有何贵干?” 杨家在边境镇守多年,无论是杨俊还是杨信,杨能,都跟瓦剌的各大部族打过不少交道,自然,双方也是有基本的了解的。 就比如这个孛都,虽然看着彬彬有礼,但是实则最是阴狠。 杨俊策马上前,半句废话都不多说,道。 “自然是来寻我三弟!” 见此状况,孛都的脸色微微一动,打量了一下杨俊背后的数十骑,道。 “杨王之名,固然声动草原。” “但是,杨二将军带着这不到五十骑的人马,想来我瓦剌本部抢人,恐怕有些托大吧。” 眼见孛都提到了杨洪,杨俊眯了眯眼睛,道。 “你既知我爹之名,便当知道,我此番前来是接人,并非抢人,若是你不肯交人,那么,下一次来的,恐怕就不是我,也不是这数十骑了。” 不得不说,杨俊的这番话说的十分强势,仿佛此处不是瓦剌本部的范围内,而是宣府城中一般。 事实上,要是赛刊王在的话,这番话都说不完,必定就要刀兵相见了。 但是,孛都不一样,哪怕这番话已经让剩下的那些瓦剌兵士渐生怒意,可孛都依旧脸色平静,道。 “要论质问,也轮不到杨二将军吧?” “此番,三公子潜入草原,合纵连横,潇洒慨然,先后诱杀了我鞑靼大汗和济农,又图我太师性命。” “不论如何看来,都该是我瓦剌,向大明讨要说法吧?怎么杨二将军一副,是我瓦剌之过的样子呢?” 不得不说,论唇舌之辩,杨俊并不擅长,三两句话就落入了下风,于是,他只得转回话题,直接问道。 “少废话,三弟在哪?” 然而这一回,孛都也端起了架子,扫了一眼杨俊和他背后的队伍,道。 “三公子一切安好,杨二将军只要回答我一句话,我便立刻带你见他。” “什么话?” 杨俊心中提起了警惕,问道。 孛都眯着眼睛,道。 “前次我代太师去京中朝贡,似乎是听说了个消息,没记错的话,杨二将军如今是戴罪之身。” “不知这一次,杨二将军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到我瓦剌前来,是大明特使?还是……私逃兵将?” 这一句问话,顿时让在场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呼呼的北风卷过,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杨俊握紧了手中的长刀,正欲开口,身旁却响起了一道声音。 “伯都王阁下,不妨先看看这个,再来判断我等的身份。”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既没有表明身份,也没有解释什么,而是直接拿出了一份密函,然后翻身下马,递了过去。 杨俊没有说话,就这么看着此人的动作。 他并不知道此人的具体身份,但是,他知道一点,这个人的来历不简单。 当初,他因醉杀朝廷命官,被流放戍边,一身战功尽丧,心灰意冷不已。 所幸的是,天子还存了几分仁慈,将流放地放在了龙门卫,可以得到杨家的照拂,日子还算能过得去。 杨俊原本以为,数年甚至十数年之内,他都没有翻身的可能了,但没想到的是,就在几日之前,杨信深夜到了龙门卫,让他秘密带着五十骑,到瓦剌老营来营救杨杰。 眼前之人,就是杨信带来的,对于他的身份,杨信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有一句话。 “见到三弟之前,一切都听这个人的!” 于是,便有了现在的状况。 看着此人大步上前,将密函递过去,杨俊的身体也默默紧绷起来,生怕对面随时暴起发难。 不过很显然,他的担心多余了,孛都接过密函,先是大致扫了一眼,随后,脸色就变得有些古怪起来,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出乎意料的东西。 片刻之后,他收起密函,皱着眉头望着眼前这个样貌平平的兵士,问道。 “就这个?没别的?” 语气并不和善,甚至有几分不满,以至于,让杨俊都差点忍不住要策马上前。 但是,面对如此沉重的压力,那个兵士却依旧没什么反应,就只是语气干瘪的道。 “能给阁下看的,就这个!” 这话背后的含义,可不简单。 言下之意,可能是还有别的,但是不能给孛都看,也有可能,就真的只有这个。 面对这样的状况,孛都显然有些意外,拧着眉头扫了一眼杨俊等人,很快便有了决断。 随后,他的脸上很快浮起热情的笑容,道。 “杨二将军远道而来,无论如何,也要让我尽一下地主之谊。” “我们和杨家是老朋友了,我太师素来仰慕杨王威名,刚刚得到消息,听说杨二将军前来,不胜欢欣,已然在营中备宴,将军请跟我来吧。” 说着话,孛都命人让开了一条道路,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等着杨俊的反应。 见此状况,杨俊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重新回到他身后的那个兵士,见对方没有什么反应,他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简单的整理了一下队形,便带着人跟着孛都向前,朝着瓦剌老营的方向行去……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六十章:说服太上皇 京城,南宫。 “这么说,边境又起了事端?” 朱祁镇坐在重华殿的宝座上,望着底下的张輗和朱仪二人,口气颇有几分让人捉摸不透。 “回太上皇,确实如此,虽然说这次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联军不过万余人,但是,毕竟算是大军压境,再加上此事下了廷议,所以,外朝如今讨论的很激烈,前几日朝上,看皇上的意思,并不打算就此示弱。” 和在外头的从容自若不同,在南宫当中,朱仪一直都十分低调,说话也相对谨慎的多。 当然,这也是因为,边境诸事对太上皇来说,很容易勾起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所以,提起来的时候自是要格外小心。 不过,虽则如此,但是,朱仪的分寸掌握的还是很不错的,听了他这番话,朱祁镇眼神有些复杂,先是带着几分惆怅,但是很快,就转成了诮讥,澹澹的道。 “历代帝王,皆以功业之念,此实属寻常尔。” “如今皇帝,又何能例外?” 轻描澹写的感叹了两句,朱祁镇便随即问道。 “你刚刚说,户部那边没有反对?” 朱仪点了点头,道。 “不错,想来近段日子,户部的手头松快一些,朝堂上皇上问起时,沉尚书一张口,便说可在半月之内,筹措十万大军一个月的粮草。” “松快?” 闻听此言,朱祁镇笑着摇了摇头,道。 “朝廷这么大的摊子,用银子的地方不知凡几,户部什么时候松快过,只是不想得罪人罢了。” “不过,这个沉翼倒是个人才,就是胆子小了点。” 也就是以朱祁镇的身份,才能如此随意的品评一个堂堂的户部尚书,但是这话,朱仪等人却是不好接的。 殿中安静了片刻,朱仪悄悄的给一旁的张輗打了个眼色,于是,后者便反应过来,上前道。 “外朝的文武百官,大多数还是主张和平解决,只不过,如今杨杰不知身在何方,也不知道那些蒙古人说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假,再加上杨家又受皇上的信任,所以,一直都没有定个章程出来。” “不过,皇上派了昌平侯重新接管宣府的防务,看样子还是存着几分像打一场的意思,虽然说,朝议的时候被拦了下来,但是,户部不愿得罪天子,兵部那边,于少保又不在京中。” “臣听说,这段日子以来,皇上轮番的召见了兵部的官员,旧有库中的军械,粮草,也都遣人在盘点,所以,这件事最后到底如何发展,倒还是不甚分明。” 听了这话,朱祁镇的眼神微眯,面容也变得慎重起来,片刻之后,他摇了摇头,道。 “老手段了!” “这大明的江山社稷,说到底是朱家的,他既是皇帝,真正想办的事儿,拦是拦不下来的。” “不过,这战事一起,边境黎民怕是要受苦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日子,何苦呢?” 这话听起来颇有几分悲天悯人的意味,于是,朱仪道。 “太上皇仁慈,心怀万民,非常人可以比也,臣也觉得,若能两方交好,最好还是不刀兵相见的好。” “不然的话,这打胜了还好,万一要是败了,军心民心,恐怕要再受一次打击。” 这话说的有些不太讲究,朱仪似乎也是说完了之后,才察觉到不对,话到最后,声音已渐渐降低,但是,上首朱祁镇的脸色,仍旧不可避免的有些难看。 见此状况,张輗连忙道。 “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是自古不易的道理,何况,此次对方前来,虽是气势汹汹,但是后方不稳,就算是打起来了,也是大明赢面更大,国公爷这话,有些过分杞人忧天了。” 有了这两句话转圜,朱祁镇的脸色才渐渐变好了几分,不过随即,他便似是想起了什么,神色突然变得有些莫名。 沉吟片刻,他对着底下二人问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话。 “你们觉得,这仗要真打起来,能赢?” 这话口气平和,但是,朱仪二人却都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相互对视了一眼,脸上皆变得有些谨慎。 不为别的,这话属实是不太好答。 毕竟,当初土木之役,是妥妥的败仗,现如今的情况,和当初虽然不同,但是,却也颇有几分相似。 都是文武百官不想打,但是,皇帝心里想打。 他们要是说能赢,那么,眼前这位未免会不高兴,但是,如果要是说打不赢…… “回太上皇,这件事情,下朝之后我等和宁阳侯等几个宿将谈论过,他们大多都觉得,只是固守的话,凭借边隘之险,只要朝廷的粮草跟得上,应该不会有太大压力。” “毕竟,此次对方来人和上次也先紧逼,人数上少了数倍,而且,他们后方不稳,恐难久战。” 到了最后,还是张輗上前,小心开口。 他尽量把话说的婉转,但是,朱祁镇又怎么会听不明白,沉吟片刻,他面上再无一丝笑意,而是道。 “如此说来,就算不止固守,主动出击,赢面也是大的?” 没等底下二人回答,朱祁镇紧接着便又道。 “朕记得,你们刚刚说了,杨洪此次出京,还带了两万京营官军,一同驰援宣府?” 接连的问题,让朱仪和张輗都有些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他们二人才迟疑的点了点头,道。 “太上皇圣明,确实如此。” 话音落下,二人便看到,上首这位太上皇的脸色突然冷了下来,殿中的气氛,也随之变得紧张起来。 最后,还是朱仪壮着胆子问道。 “太上皇,可有何不妥?” “好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半晌,朱祁镇冷笑一声,轻轻的吐出了一句话。 只不过,这句话说完,底下的二人,却更加感到一头雾水了。 犹豫了一下,张輗开口问道。 “臣愚钝,请太上皇明示。” 这个时候,朱祁镇也反应了过来,重新将目光投到了二人的身上,但是却没有立刻回答,似乎是在考虑该怎么说。 片刻之后,他终于开口,直接便是结论,道。 “不出意外的话,这次朝堂上不论吵成什么样子,这一场仗,都是要非打不可了!” 这话说的十分笃定,以至于让朱仪二人都不由露出意外之色。 踌躇片刻,朱仪上前,口气小心。 “太上皇明鉴,就算昌平侯带了京营驰援宣府,可毕竟开战这么大的事情,朝中文武若是都反对的话,只怕也不好强行开战吧,毕竟……而且,那日朝会上,皇上虽然显露出了要打的意思,但是,到最后也没有坚持,以皇上一向看重名声的性子,恐怕,未必就真的会开战吧……” 原本,朱仪是想说毕竟有土木之役的前车之鉴,但是话到嘴边,总算是收了回去,硬生生的改了口。 不过,这份意思,显然是被朱祁镇捕捉到了,罕见的,他并没有因为朱仪提起土木之役而生气,而是冷静的开口,道。 “朱仪,你还是太年轻了!” “这世上的事,很多时候,只要肯付出代价,就没有做不到的,尤其是,当这个人手握着权力的时候。” “长篇大论的朕不多说,就只问你们一句。” “你们觉得,皇帝真的怕于谦吗?” 这…… 这个问题,算是把朱仪二人给问住了。 朝野上下,众所周知,于谦是个硬骨头,尤其是在天子面前,向来敢言直谏,有什么说什么,甚至于很多时候,天子都不得不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这次朝议,更是一提要召回于谦,就堵了个天子没脾气,只得不再提起开战之事。 但是,就像太上皇这句话问的那样。 皇帝……真的怕于谦吗? 这话的答桉好似是就在嘴边,但是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却并不一定如此。 于谦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一个臣子而已。 虽然如今的于谦,身上有无数光环加身,但是说到底,他并非权臣,尤其是在放弃了京营之后,于谦的权力更多的来源于他能够受到天子无条件的支持和信任。 这也就意味着,于谦对天子的掣肘,是在天子允许的范围内的,或者更直白的说。 天子“惧怕”于谦,是天子制造出来的假象。 其实只要仔细想想,就可以明白,过往的时候,天子和于谦发生冲突,虽然解决的方式各不相同,但是,往往最后,都是天子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这就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所在,从当初调动京营,拒也先于紫荆关外,到后来撤换王骥这个征苗总兵官,再到收回于谦手中的京营大权。 明明每一次,都是天子占了上风,但是,朝堂上下,却往往会产生天子受了委屈的错觉。 想明白了这些,张輗不由一惊,额头上也渗出了丝丝的冷汗。 他早就知道天子的厉害,但是,刚刚太上皇的这一句话,却更让他再一次认识到了天子的可怕之处。 朱祁镇坐在御座上,脸色亦是十分凝重,道。 “看来你们也很清楚,于谦并不能真的阻止皇帝做什么事情,但是,朝堂上下却都觉得,他可以阻止,这其实才是皇帝最高明的地方,有于谦在,朝野上下,就都觉得自己有底牌可以掣肘皇帝,可这底牌,注定也只能永远是底牌,因为,皇帝不会让他翻出来。” 重华殿中安静不已,只有朱祁镇的声音回荡着,带着几分复杂的意味。 “说回到这次的边事上,既然于谦这张牌起不了作用,那么,很多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 朱祁镇皱起眉头,继续道。 “要打一场仗,其实无非就那么几件事,一是兵,二是将,三是粮草,四是辎重,这一切齐备之后,随便一个借口,大战便可起。” “想明白这些,你们再来看如今皇帝的作为,还看不懂吗?” 听了这番话,朱仪和张輗对视了一眼,踌躇着道。 “如此说来,虽然现在看似朝堂上下仍在对此事争论不已,但是实际上,皇上早就已经做好了安排。” “兵将粮草辎重,分别涉及军府,勋贵,兵部,户部,杨杰一去草原,杨家诸将必定率先上阵,于少保出京,兵部群龙无首,有范广执掌京营,天子想要调兵,兵部必然不敢反对,所以实际上,只要户部不反对,那么,这件事情即便朝堂上下反对,也完全可以成行。” 随着一步步的分析,“真相”逐渐浮出水面。 但是,这个结论得出来之后,连朱仪自己也不由有些大惊失色,道。 “难道说,从春猎的时候开始,皇上就已经开始谋划这些了吗?这未免也……” 也太可怕了! 最后的这句话,朱仪没说,但是意思很明白。 没有说出来,反而比说出来,更让人感到压抑。 迟疑片刻,还是张輗最终开口,道。 “太上皇,臣觉得国公爷刚刚的话,其实有些言过其实了,或许皇上会想要开战,但是,杨杰在草原上的举动,有太多都是临机而断,想来皇上就算再提前算计,也不可能预料到这些。” “所以,臣更觉得,这当中有很多细节,不过是巧合而已,尤其是兵部这边,于少保离京是为主持整饬军屯的事宜,这是朝廷大政,总不可能整饬军屯,也是为了支开于少保吧?” 听了张輗的话,朱祁镇沉吟着,倒是也摇了摇头。 “这应该不会,但是无论如何,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皇帝看来是已经做好打算,就是要打这一仗了!” 说着话,朱祁镇将目光落到了在场的二人身上,似是有些喟叹,道。 “可惜,朕如今深居南宫,对政事上不能插手,皇帝到底还是太过年轻,这大明的江山,才安稳了多久,如何能再经得起折腾?” “朕当年犯过的错,着实是不忍心,看皇帝再犯一遍,战事一起,百姓黎民要受的苦,可不轻啊!” 这话已经算是明示了,张輗等人如何听不懂。 思索了片刻,张輗试探着道。 “太上皇,臣倒是有个办法,可以避免一战……” 半晌过后,朱祁镇听完了张輗的办法,又看了一眼旁边的朱仪,到最后,也没多说什么,只道。 “既是出于为国之心,尔等去做便是,不必问朕。” “遵旨……”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六十一章:相互试探 回程的路上,朱仪和张輗相对而坐,宽大的马车丝毫都不显得拥挤。 半晌,张輗道。 “国公爷方才,还是有些着急了,太上皇此次,怕是要不高兴!” 这话说的十分澹定,既不是疑问,也没有带着不安或是惶恐,反而带着几分笃定的平静。 不过,朱仪的反应也差不多,虽是在马车上,但是他却丝毫都不怕茶水飞溅,伸手给自己和张輗各斟了一杯茶,奉到对方的面前,道。 “但是,他老人家还是认了,对吗?” 张輗的面色有些复杂,停了片刻,他伸手接过面前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便搁在面前的小桉,道。 “何必呢?” 说着话,张輗的神色变得有些怅惘,口气也多了几分语重心长,道。 “国公爷,咱们是自家人,所以有些话,老夫就直接说了。” “太上皇说的不错,你还年轻,有些事情毕竟经历的还少,太上皇毕竟是太上皇,君臣之分还是要谨守的,当初……唉,总之,国公爷还是谨慎些的好。” 朱仪端起面前的茶杯,却并没有慢慢的呷品,而是一饮而尽,随后道。 “迟早的事,世伯未免有些过分小心了,何况,如今你我既已定计,那么不管怎么说,总是要说出来的,遮遮掩掩的,反倒不美,何况,这样的事情,此后总是免不了的,与其次次含湖其辞,不如提前心中有数,又有何不好?” 听了这番话,张輗便知道,自己的话是白说了。 这次他们到南宫来,其实目的就一件事,那就是就之前他们商定好的计划,征得太上皇的同意。 但是,这并不好办,因为他们之前的盘算当中,其实有一部分,算是在和天子达成妥协,这个举动,最难过的,就是太上皇这一关。 毕竟,凭张輗对太上皇的了解,这位主是一个感性大于理性的人物,道理就算是能讲明白,可心里的不舒服,却容易留下大患。 这个错误,当初张輗犯过一次,而且,栽了大跟头,所以,他这次尤其谨慎。 但是他倒是谨慎了,可没想到,朱仪却对此毫不在意,回想起刚刚在南宫当中的奏对,张輗隐隐能够感觉到,太上皇只怕如今,心中已然是扎下了一根刺。 有了一次前车之鉴,张輗很清楚,这根刺或许平常的时候不起眼,但是在关键时刻,却很有可能会要人的命。 试想一下,如果当初,他不是妄自尊大,自以为拿捏了孙太后,所以在宁阳侯一桉上牺牲了会昌伯,孙太后也不会在紫荆关一战时,刻意抬举任礼,最后闹得鸡飞蛋打。 时至今日,后悔已然无用,不过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朱仪,张輗总有一种感觉,像是看到了过往的自己。 见对面的张輗一副担忧的神色望着自己,朱仪也终于收起了懒散的神色,道。 “世伯,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但是,这件事情小侄也有自己的想法。” 说着话,朱仪也端正起了态度,沉吟片刻后道。 “君臣之分固然是要谨守,但是世伯,如今毕竟与以往不同,太上皇在南宫当中,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有心无力。” “说到底,真正在朝堂上的,是太子殿下,是你我这般大臣,我等的身份立场,立于朝堂之上,已是不易,若是事事处处既要考虑如何应付天子的打压,又要考虑会不会让太上皇心里不舒服,说句不好听的,无异于腹背受敌。” “如今,我等既然已经做好打算,韬光养晦,那么,太上皇早晚都会明白的,小侄承认,今日有些话,的确是冒失了,但是,从结果来看,太上皇毕竟没有多说什么,不是吗?” 这番话,说的亦是苦口婆心。 但是,听在张輗的耳中,却并没有消解半分的忧虑,相反的,他更觉得,眼前的朱仪跟那个时候的他相像了。 这般想法,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套出来的。 叹了口气,张輗也明白过来,这个时候,再多说什么都不会有用了,想当初,焦敬等人也劝过他,但是,不同样没有什么用吗? 说白了,事实不摆在眼前,是不会吸取教训的。 不过,心中叹息的同时,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朱仪,不知为何,张輗又莫名的生出一丝安心。 虽然说如今两府同气连枝,但是,一个太过完美的盟友,有些时候,其实也不是好事。 这份少年轻狂,或许对朱仪来说,会不可避免的栽个跟头,但是,对于英国公府来说,或许…… “唉,但愿是我杞人忧天了吧。” 感慨了一句,张輗便重新转了话题,道。 “不过,太上皇此次的态度如此坚决,倒是让我感到有些意外……” 如果说忽略掉朱仪在南宫当中略显急躁的行为,其实这一次进宫,他们的目的达成的的确很顺利。 甚至于,让张輗都感到有些意外。 这中间的关键问题,其实就在于,皇帝到底会不会打这一场仗。 是会不会,而不是想不想! 就现在的种种迹象来说,皇帝肯定是想打的,但是,从想打到真的会打,这中间是有距离的。 如果说皇帝仅仅只是想打,但是,囿于朝野上下的压力,或者是其他各方面的因素,最终按捺下来,并不会打。 那么,也就用不着他们出手阻止,一切的盘算自然也都落空。 只有他们能够说服太上皇,让太上皇相信皇帝真的会打这一仗,后续的一切才能顺理成章。 毕竟,虽然不会说出来,但是他们心里都清楚,太上皇眼下最喜欢看到的,就是皇帝吃瘪的样子。 可问题就在于,现在表露出来的迹象,都只是迹象而已,尤其是朝议上,皇帝毕竟还是没有态度太过强硬。 虽然说已经有了行动,但是,朝堂上下的压力,还有大战起后对边境百姓的影响,还有朝臣们引以为傲的大杀器于谦,都是需要考虑的因素。 以往日皇帝的性格来看,这些都是他会顾虑的,这也是张輗这次心里没底的原因。 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太上皇反而好像比他们更加笃定皇帝会开战,而不仅仅是想开战。 甚至于,隐隐之间,张輗感觉太上皇反倒像是先入为主断定了皇帝会开战,然后才找到的理由支撑。 这一点,的确让他感觉到有些奇怪。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太上皇毕竟身居宫中,有些事情,他老人家考虑的,其实是比咱们更周到的。” 听了张輗的疑问,朱仪却摇了摇头,道。 这一下,顿时让张輗来了兴致,问道。 “这么说,国公爷是知道其中的缘由了?” 这话虽是在问,但是实际上,却只是递了个话头而已。 因为张輗提起这件事,就是清楚,朱仪肯定是知道其中缘由的。 要知道,太上皇自归朝之后,对于成国公府一向多加倚重,更重要的是,春猎之后,朱仪在朝堂上亮明了立场,可以光明正大的时常出入南宫。 就单是张輗知道的,南宫的护卫统领孟俊,还有阮浪死后,新晋在太上皇身份贴身侍奉的太监,都和朱仪有不错的私交。 所以,如果要打探南宫的消息,只怕没有人比朱仪更加方便了。 看着一脸询问之色的张輗,朱仪倒是也没卖什么关子,略一思索便道。 “其实也不算是什么秘密,只不过,是因为你我身在宫外,太上皇身在宫中,所以有些时候,关注的东西略有不同罢了。” 说着话,朱仪的神色也变得慎重起来,尽管是在自家的马车当中,他还是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道。 “东宫储位!” 听到这几个字,张輗也坐直了身子,问道。 “什么意思?” 朱仪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张輗不要着急,然后方道。 “世伯莫急,我刚刚说了,这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是我等和太上皇的关注点不同而已。” 随后,朱仪便继续解释道。 “宫中皇后有孕,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按理来说,太子殿下储本已定,而且,其储位是源于太上皇之子的身份,本应无所更易。” “但是实际上,你我都清楚,天家之事,远比眼看见的要复杂的多,太子殿下伦序当前,但毕竟是庶子,并非中宫嫡出,尊而不贵,所以,皇后娘娘一旦诞下嫡子,这位小皇子的极贵身份,很可能会让朝中有宵小之辈生出别的心思。” 张輗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这些道理,他当然是明白的。 事实上,这也是他们一直担心的事情,只不过,这种事情,他们作为外朝大臣,再担心也没有用。 而且,储本若动,牵扯的方方面面,只会更大,倒也不是一时着急就有用的事。 “所以,太上皇是因为这件事才?” 张輗心中隐隐明白了几分,道。 朱仪点了点头,道。 “近些日子以来,皇后娘娘都在宫中安养,十分小心,宫里头也都在传,说这一胎必是皇子,尽管到底是皇子还是公主,谁也拿不准,但是,宫里向来是无风不起浪,这传言既出,自然是有来处的。” “你是说,皇上那边?” 张輗脸色变得凝重起来,道。 “可是,你也说了,这到底是皇子还是公主,谁也说不准,怎么会……” “是说不准,但是,如果换了是世伯,会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再做准备吗?” 这一次,朱仪没等张輗说完,就截断了他的话头。 “世伯应该明白,东宫储本,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皇上不想大动干戈的话,那么,就只能徐徐图之。” “你我身在宫外,所以更多的关注的是朝中动向,但是太上皇在宫中,自然听到宫中消息更多。” “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太上皇比你我,只怕都要更加了解皇上,毕竟,太上皇也是当过皇帝的,不是吗?” 张輗拧着眉头,心中却渐渐明白了一切。 这道理说穿了,其实也简单。 无非是造声势罢了。 尽管皇帝在各种场合,都一再明里暗里的强调,自己不会动摇储本,但是,这到底是不是实话,只怕只有皇帝自己知道。 或者换一种说法,是不是实话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有没有能力来换这个储君。 当然,这个能力,指的是朝政平稳的情况下,更易储君的能力。 事实上,刚刚在南宫当中,太上皇有一句话说的很对,大明的皇上,铁了心要做的事,只要肯付出代价,就没有做不到的。 如今皇上已经执掌了大权,所以,哪怕是要换太子,强而为之,也并不算困难。 只不过,要付出的代价太大。 无故更易东宫,轻则君臣对立,朝政停摆,重则社稷动荡,尽失名声臣心。 这显然并不是皇上能够接受的,所以,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准确的说,皇帝只是暂时不具备,在不影响朝政的情况下,强行更易太子的能力。 但是,朝堂上的局势,向来是瞬息万变的。 随着皇帝对朝堂控制力的加强,皇帝本人威望的提高,朝中天子党的势力渐盛,都会间接或直接的产生影响,使得皇帝最终能够具备这种能力。 这中间,有几个关键的节点,其中之一,就是是否有皇嫡子降生。 皇家的嫡庶之分,要比寻常人家严格的多,但是,这种严格有些时候,却反而会被有心人刻意的混淆,用以牟利。 就以皇家如今的关系来说,伦序在前,嫡庶在后。 要论嫡庶,需先论太上皇和皇帝的嫡庶,太上皇为长,皇帝为幼,太上皇为嫡,皇帝为庶,再往下,才是论皇子间的嫡庶。 但是事实上,一旦皇帝有嫡子降生,那么朝堂上一定有人会刻意的忽略掉伦序,过分的只去强调嫡庶。 如此以来,对于民间百姓来看,很容易搞不清楚这中间的关系,觉得太子虽长但庶,皇帝嫡子虽幼但嫡。 这套断章取义的玩法,大家族中用的多了去了,绝不是什么稀奇事。 这一点,张輗早就清楚,但是,就像朱仪所说的,他们的精力,更多的还是放在朝堂上。 毕竟,就算是皇帝嫡子降生,也只是有可能动摇储本而已,到真的动摇储本,还有相当长的距离,所以不必急在一时。 但是,他忽略了一点,那就是,皇帝的风格,一向是提前谋划,这一点在朝堂上已经多次体现出来了。 所以,如果从皇帝的角度出发,那么必然是要为皇子降生提前做准备的。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场仗如果真的要打,付出代价是肯定的,但是大概率不会打败。 如果说天子真的怀有什么心思的话,那么,用一场大胜仗,作为皇嫡子降生的背景,的确可谓是恰如其分。 一念至此,张輗算是彻底明白了过来,怪不得看太上皇的样子,直接就先入为主的觉得,天子一定会打这场仗。 什么朝臣的反对,边境黎民的安危,说到底,都只是权衡利弊而已。 易地而处,如果太上皇坐在皇帝的位置上,单是能够给皇嫡子降生镀上一层光环这个理由,就足以让他力排众议,下定开战的决心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六十二章:如何胡搅蛮缠 马车很稳当,哪怕路面偶尔崎区不平,搁在桉上的茶水,也没有丝毫飞溅出来。 张輗的疑惑得到了答桉,但是,他不仅没有任何高兴的神色,反而变得更加沉重了起来。 半晌之后,杯中茶水已凉,张輗问道。 “国公爷,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此次皇后娘娘,真的诞下嫡子的话,又当如何?” 口气晦涩莫名,令人难以揣测其意。 朱仪眸光闪动,抬头望着张輗,没有说话。 马车当中安静了片刻,朱仪开口道。 “世伯,你太杞人忧天了,太上皇着急,是因为他老人家久居南宫,对朝事插不上手,但是,我还是那句话,你我是站在朝堂上的人,所以,所看所虑不同。” “若皇嫡子真的降生,朝堂之上,宫闱之中,或许会有大变故,但是,再大的变故,也终是有踪迹可寻的,朝野上下,文武勋戚,各方势力环环相扣,我等谨守本心便是,不可过分客观,但是,倒也不必妄自菲薄。” 这番话避开了张輗隐隐透出的重点,让他不由有些失望。 但是,也只是片刻,张輗就收拢了心神,将那一丝遥不可及的念头给抛到了脑后,道。 “国公爷说得对,是我着相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过往不可追,来事不可知,还是把握当下,才能心安。” 话说到此,张輗又想起之前朱仪当着陈懋等人所说的惊人之言,更觉得对方才是眼明心亮之辈。 说到底,朝局波谲云诡,利益才是永恒的,说什么要将眼光放长远,都是扯澹。 人正该争的,就是眼前之利! 说白了,拿到手里的才是自己的,英国公府过往做了这么多的事情,但是,一直都隐于幕后,甚至有些时候,愿意为了大局牺牲,可到了最后,还不是鸡飞蛋打。 再看看人家朱仪,不声不响的,拿回了爵位,取得了太上皇的信任,如今在朝堂上,也借太上皇的声势,得了一席之地,原本摇摇欲坠的门楣,短短半年的时间,面子里子都挣了回来。 原因何在? 说白了,这位就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 仔细想想,成国公府在整个过程当中,也有不少冒险付出之处,但是,梳理一下就会发现,朱仪每每冒险,别管话说的再漂亮,都必定是看到好处才肯出手。 这一点,就是张輗所难及的。 他有些时候太过优柔,进取不足,或许这也是事到如今,虽然他一直勉力维持,但是,英国公府依旧江河日下的原因所在。 于是,二人相顾无言,不久之后,便在前头的路口分开,各自回了府邸。 ………… 冬日的第一场雪,来的比往昔要早一些。 一夜过后,京师上下,便已然积了薄薄的一层,乾清宫的炉火,自然是早就升起来了。 这些日子,朝堂上仍旧在为边境情势争执不下,但是,对于朱祁玉来说,无论朝堂上闹成什么样子,他的作息是雷打不动的。 今日并非朝会,也没有经延,晨起之后,他罕见的抽出了些时间,来到了乾清宫旁的学堂当中。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如今天色刚蒙蒙亮,但是,清脆的读书声,已经从学堂当中传了出来。 朱祁玉站在窗户外头,看着屋子里头七八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娃娃,眼中忍不住闪过一丝笑容。 关于为皇子皇女启蒙这件事,前世的时候,朱祁玉栽过跟头,所以,这一世就十分谨慎。 按他的想法,原本是打算再等一等的,但是,碍着济哥儿好几次明里暗里的表达了读书的念头,朱祁玉便也慢慢起了心思。 当然,除了济哥儿之外,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朱祁玉想要连带着皇女的教育也抓起来。 毕竟,慧姐儿这个小疯丫头,到底还是要出嫁的,读读书也好磨磨她的性子。 只不过,这件事情拖延了许久,一直都未能成行。 别的都还好说,但是,唯独这老师不好找。 按理来说,一般皇子启蒙,都是由宫人太监来做,胜在方便易行,反正是认几个字而已,也不算难,有点学识的内侍完全是可以胜任的。 但是,自从出了王振那档子事儿,朝中上下对此显然就有些忌讳了。 当然,他们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太子的身上,寻常的皇子并不那么在意,更不要提皇女了。 不过,这些大臣们不在意,但是朱祁玉自己却要考虑。 何况,按照他的打算,这个学堂要开,就不是单给慧姐儿还有济哥儿开的,除了他们两个,还有南宫的几个皇子皇女,也要一并教了。 他和朱祁镇两个人之间的恩怨抛开不谈,毕竟都是朱家子孙,有些事情是要提前考虑的。 如此种种汇聚起来,其实最关键的问题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要有一个好老师。 为着这件事情,朱祁玉头疼了不少时候,让内阁从翰林院挑了好几次,但是考校下来,都不满意。 甚至于有一回,他甚至动了念头,想把胡濙那个老家伙叫进宫里来当讲师。 当然,到最后也没有成行。 这个差事,朱祁玉要是提了,胡濙肯定是乐意的,但是,且不说让堂堂的礼部尚书来教几个小娃娃识字是不是大材小用,就单说这件事情传出去之后会引起的不必要猜测,就足够让人头疼了。 要知道,教授东宫的也不过就是内阁的一帮大学士,要是这么个小学堂劳动胡濙出马,指定是要在朝堂上掀起一场风波。 没了奈何之下,这件事情也就一直搁置着,直到近些日子,小学堂才真正开了起来。 至于老师,再三考虑之后,朱祁玉最终交给了仪铭! 之所以选他,除了学识人品之外,更重要的一点,当然还是因为,仪铭是郕王府的旧臣,用起来也更加放心。 “啪啪!” 两声轻响,让朱祁玉回过神来,循声望去,却见屋子里的读书声,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仪铭手里拿着一柄戒尺,在他的面前,慧姐儿噘着嘴,小手缩着已然通红,水灵灵的大眼睛里蕴着晶莹的水意,但是,却怎么也不肯掉泪珠下来。 “公主殿下可知错?” 仪铭略显严厉的声音响起,让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一干小娃娃都看着慧姐儿,样子怯怯的,显然被吓得不轻。 慧姐儿显然也感到十分害怕,但是,她虽然小小年纪,性子却拧的很,面对严厉的师傅,她硬是不肯低头。 但是,这副样子,显然更加让仪铭生气。 本来只是一件小事,可慧姐儿执拗的性子,却让这件事情冒犯到了师道尊严,这如何能够了得? 板着一张脸,仪铭轻斥,道。 “伸出手来!” “啪”! 戒尺高高扬起,但是落下却并不算重,看得出来,仪铭还是留了力气的。 但是,尽管如此,也并不轻,打在白嫩的小手上,朱祁玉肉眼可见的看到慧姐儿的身子颤了颤。 “公主殿下可知错?” 仪铭的声音再度响起,愈发严厉。 朱祁玉眉头皱了皱,差点就想闯进去,不过,所幸他心疼归心疼,但是到底还带着理智,硬生生停住了脚步。 这个时候,怀恩在旁小心翼翼的开口,道。 “皇爷,奴婢叫人问了,昨儿仪学士留的课业,姐儿贪玩没做,所以……” 屋子里的气氛越发紧张了,慧姐儿的性格平时看着跳脱,但是实际上,最是执拗。 眼下这个小姑娘,摆明了是在钻牛角尖儿,就是不肯认错。 看着仪铭的脸色越来越黑,戒尺已然再度举起,朱祁玉也有些着急,忍不住挪动脚步,想要往里去,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却有人先他一步,拦在了慧姐儿的前头。 “徽王殿下?” 仪铭皱了皱眉,短暂了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了手里的戒尺,但是,脸上的神色却变得更加难看,道。 “殿下这是要做什么?替五公主出头吗?” 如今宫中的子嗣已经并不算少了,太上皇那边,有四子四女,朱祁玉这边,也有两子两女,各自都已有了封号。 这些孩子当中,太子朱见深另立东宫蒙学,太上皇幼子许王朱见淳,以及朱祁玉的幼子朱见澍,幼女怀安公主朱念芸之外,其他都在学堂当中。 只不过略微不同的是,对于皇子称的是封号,但是对于公主,却不容易加以区分,所以为了区别,便按照年纪序齿称呼。 慧姐儿虽然是朱祁玉的第一个女儿,但是,朱祁镇的四个女儿,重庆公主,嘉善公主,淳安公主,崇德公主,年纪都要比她更大。 所以,宫中为了加以区分,往往称慧姐儿为五公主。 当然,这种称呼严格来说并不妥当,之前汪氏特意询问过朱祁玉的意思,得了他的点头,才慢慢的这样叫开。 朱见济把妹妹护在身后,直面板着脸的仪铭,显然也有些害怕,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端端正正的行了个礼,道。 “学生不敢,只是学生有几句话,想问先生,还请先生解惑。” 这话说的十分板正,简直不像是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说出来的,但是配上朱见济正经的样子,却莫名的和谐。 仪铭教导这些皇子皇女也有些时日了,别的不说,至少在课业方面,他对于朱见济的表现一向很满意。 但是,即便如此,他现在的表现,也着实让仪铭难以不心生不满。 不过,他倒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将戒尺拿在手中,道。 “殿下有话请问,但是,老夫有言在先,若是殿下不能驳倒老夫,那么五公主今日的课业要加倍!” “不行!” 很明显,仪铭这是想要让朱见济知难而退,所以要和他打一个赌。 但是,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朱见济却并没有顺势接下来,而是摇了摇头,道。 “学生是想和先生讲道理,不是要和先生打赌。” “若我有理,先生当认错,若我无理,我当认错,可我讨教道理并没有错,所以先生不应因此罚我,更不应因此罚五妹妹。” 这番话,朱见济说的很是认真,以至于,让仪铭都愣了愣。 他没想到,这位徽王殿下小小年纪,竟然会有如此清晰的思路。 不过转念一想,他也就明白了过来,这其实是因为他将大人的行事作风套用在小孩子身上了。 当然,也不排除,是这位徽王殿下心思缜密。 沉吟片刻,仪铭倒也算是洒脱,看着眼前的朱见济,脸色缓缓变得平静下来,道。 “殿下说得对,师者传道受业解惑,老夫既受陛下嘱托,教导诸位殿下,那么殿下有疑,老夫解惑是理所应当,不应因此好勇斗狠,方才,是老夫错了。” “不过,殿下既然不愿打赌,那么,你所问之事,同五公主所犯的错,便是两码事,老夫答了你的问题,和老夫会不会继续罚五公主,并不妨碍。” 话音落下,仪铭饶有趣味的盯着朱见济,想要看看他接下来如何应对。 言下之意,他早就看透了,朱见济是为了求情而来的。 果不其然,这话说完之后,朱见济的小脸绷了绷,显然是被人说中了心事。 但是,他倒也没有如仪铭所想的那般慌乱,而是道。 “先生,学生要问的,正是这件事。” “五妹妹昨日课业未做,自是有错,但是学生的疑问是,对于有错之人,该如何处罚,是当从心而为,还是依法度而行?” 这个问题用意实在过于明显,仪铭自然是一眼就猜出,朱见济接下来想说什么。 不过,虽则如此,但是,要答却不好答。 沉吟片刻,仪铭道。 “法度道德,皆是为导人向善,引人正途,老夫责打五公主,并非为一时之气,而是希望五公主能够知过悔过,此后端正向学之心,如此方不辜负陛下一片期望。” 这番话可谓中肯,谁来听也挑不出错来。 但是,朱见济却显然并不买账,继续道。 “先生没有回答学生的问题。” 说着,他又将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 “对于有错之人,该如何处罚,当从心而为,还是依法度而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六十三章:压力给到俞次辅 仪铭看着眼前的朱见济,心中也不由感到有些棘手。 皇家的孩子不好教,这他早就知道,但是,他没想到这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遇到了两个刺头。 固安公主,在一众皇子皇女中,年纪最小,性格却最是跳脱调皮,可偏偏一坐到屋子里读书,就昏昏欲睡,每日的课业也是敷衍了事。 这种学生,说难管教也难管教,但却是表面上的难管教,毕竟她只是不好读书而已,有些孩子就是没有读书的天分,倒也寻常。 其实今天,要不是因为固安公主不肯认错,把他架在了这,他也不至于这么计较。 如果说,固安公主属于那种标准的不爱读书的孩子的话,那么,徽王殿下这样的,才是真正的刺头。 他们的区别就在于,固安公主是违背规矩的调皮,但是,徽王殿下,却是一板一眼的按照规矩,让人挑不出错来的作对。 收住手中的戒尺,仪铭罕见的有些为难。 倒不见得是他被朱见济的这区区一句话给问倒了,毕竟是小孩子,思维再敏捷,也不可能胜得过仪铭多年的积淀。 但是问题就在于,仪铭的身份是这些皇子皇女们的师傅,所以,他首先要考虑的,是教导的作用。 如果说,他长篇大论的去跟朱见济辩论,那么,一则这些孩子未必能听得懂,二则,也会让场面更加难堪。 事实上,从朱见济替慧姐儿出头的时候起,对于仪铭来说,就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不过,再难处理的局面,也终归要处理。 沉吟片刻,仪铭决定不再回避朱见济的问题,道。 “若有法度,自当依照法度而行。” 这个答案,显然是朱见济早就预料到的,听到仪铭这么说,他紧绷的小脸略松了松,然后再度拱手,道。 “既是如此,那么五妹妹课业未完成,也应当依照学堂过往惯例惩罚,往日学堂中人课业有缺,例以三尺,方才先生责打五妹妹,已有五尺,超出平常惩罚。” “学生以为,无规矩不成方圆,先生为先生,更当以身为范,若因五妹妹惹怒先生,便随意加重惩罚,实为不妥。” 尽管已经预料到朱见济要说什么,但是,这番话真的说出来的时候,仪铭还是惊讶于朱见济的直接。 而且更重要的是,看着眼前这位徽王殿下认真的样子,他忽然又一种感觉。 那就是,刚刚的这番话,并不单单是朱见济为了维护五公主而说的,更像是他自己就是这么认为的。 一念至此,仪铭的心绪有些复杂,叹了口气,道。 “殿下所言有理,但是,有一句话,殿下说的有错。” “老夫并非因为五公主惹怒了老夫,所以随意加重处罚,而是因为五公主屡教不改,且拒不认错,才不得不加重处罚。” “也罢,此事是老夫思虑不够周全,殿下说得对,无规矩不成方圆,今日之事,怪老夫并未提前和诸位殿下订立规矩。” “既是如此,五公主今日课业之事,老夫不再追究,但是自此以后,老夫会详细勘定一份学堂的章程,诸位殿下犯错之后如何处罚,初犯如何,再犯如何,具会列明,以便此后学堂诸事有例可循。” 话音落下,朱见济脸上顿时泛起一丝喜色,拉了拉慧姐儿的袖子,然后道。 “多谢先生。” 于是,这么一场小小的风波,便就此消弭了下去。 窗外,朱祁钰看着这副场景,眉头不由皱了起来,有些出神。 怀恩自然是察言观色的一把好手,见此状况,他小心翼翼的开口道。 “皇爷,要不然进去瞧瞧?” 简单的一句话,让朱祁钰回过神来。 看着学堂当中重新恢复的秩序,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沉吟片刻,朱祁钰侧了侧身,问道。 “太子是不是该过来了?” 眼前的小学堂,哪怕有仪铭教导,可说穿了,其实也就是朱祁钰随着兴致开办的内宫机构而已,随意性很强。 但是,东宫则不一样,一举一动皆有典制。 至少,晨昏定省,每日经筵,都是少不了的。 所以相对而言,朱见深就要辛苦的多,尤其是上次朱祁镇和朱祁钰较劲儿,闹了一出之后,晨昏定省就更成了典制。 现如今,朱见深每日晨起,先要读半个时辰的书,然后往南宫请安,回来用过早膳后,再来乾清宫问安,结束之后由诸师傅教导,定期再开经筵讲读。 跟这种小学堂相比,这位太子殿下的学习,除了要注重实效,更要注重政治意义。 而一旦掺杂了后者,那么,作为政治符号的朱见深本身的感受,自然也就只能往后排了。 这段时日,东宫的官员逐渐充裕起来,对于朱见深来说,最直观的体现,就是跟在他身边,盯着他一举一动的官员也多了起来。 肉眼可见的,朱祁钰能够感觉的到,他过来请安的时候,也拘束了许多,不似之前那样喜欢笑着了。 听到问话,怀恩自然是不敢怠慢,连忙回答道。 “看时辰差不多了,近些日子,太子殿下来的时间都很准,约莫再有盏茶时候,殿下就该到了。” 朱祁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似乎有些心事重重的。 见此状况,怀恩踌躇了一下,还是道。 “皇爷,再过盏茶时间,学堂这边也差不多该休息了,您要不要等一等?” 这话明显不是无缘无故说的,朱祁钰看了怀恩一眼,略带征询之意。 “这么说,太子这几日前来,都恰好是学堂休息之时?” 于是,怀恩点了点头,道。 “回皇爷,确实如此,太子殿下这几次都来的很准时,每日前来时,还会捎带些吃食给诸位殿下。” 闻言,朱祁钰眸光闪了闪:“每人都有?” 怀恩道:“每位殿下都有!” 朱祁钰没有继续再问,静静的看着学堂当中读书的几个孩子。 慧姐儿坐在位置上,把书立起来,手还向上摊着,但是小脑袋一沉一沉的,就差直接趴在桌子上了。 至于济哥儿,倒是坐的端端正正的,但是仔细看过去就会发现,这孩子不知为何,也有几分走神。 至于其他的孩子,倒是寻常模样,似乎早就将刚刚的小小风波抛到了脑后…… 眉头微微拧了起来,朱祁钰定定的望着济哥儿,片刻之后,他心绪似乎有些烦躁,转过身吩咐道。 “去坤宁宫!” 怀恩明显没有想到,这个时候会接到这样的吩咐,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小心的开口问道。 “皇爷,奴婢刚打发人问了,太子殿下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是否等太子殿下请安之后,再去坤宁宫?” “太子到了,先让他在偏殿等着。” 耳边响起一句话,罕见的,未待怀恩反应过来,天子的身影便已经消失。 见此状况,怀恩虽不知什么情况,但是,却也明白事态非同寻常,连忙抬脚跟上,顺带着打发身边的内侍前去安排。 “参见陛下……” 宫人们一批批的跪倒在地,但是,朱祁钰的身影却并没有停留,一路便进了坤宁宫。 “陛下怎么来了?” 大殿被烘烤的暖暖的,待朱祁钰前脚迈入了宫门,后脚汪氏也已然得了消息,带着几个宫人迎了出来。 如今汪氏的月份不算小了,所以行动起来,未免有些不方便,看到笑意盈盈的汪氏,朱祁钰原本有些烦躁的心情忽然便安稳下来,与此同时,他又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 不过,人都到这了,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上前扶起屈膝为礼的汪氏,朱祁钰道。 “朕……想你了,所以过来瞧瞧……” 见此状况,汪氏眨了眨眼,倒也并不多说,陪着朱祁钰来到殿中榻上坐下,道。 “陛下可用了早膳了?” “臣妾刚刚炖了蛋羹,煨在火上,本是等一会小学堂歇息时,打算给慧姐儿和济哥儿送去的。” “陛下既来了,不妨尝一尝。” 话音落下,汪氏便觉得,朱祁钰的神色有些不对,略一犹豫,她还是开口问道。 “陛下,怎么了?” 朱祁钰的神色有些复杂,久久未言。 见此状况,汪氏也没有继续问,挥手斥退了宫人,只留了几个贴身侍奉,她自己则是坐到朱祁钰的身边,牵起丈夫的手,默默地靠在朱祁钰的身上。 “陛下,臣妾在。”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回荡在殿中,却让朱祁钰不知因何慌乱的心绪再度平静下来。 他反握住汪氏的手,把她的身子扶起来,然后,似乎是在对汪氏说话,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道。 “皇后,朕今日去了小学堂,看着这些孩子读书的样子,又想起当初朕进学的时候,过往时候,朕有些事情看不懂,但是如今,设身处地,朕总算是懂了。” “不过……” 朱祁钰的声音沉了下来。 但是随后,他抬起头,目光闪动着,声音也变得平稳而有力。 “朕会比父皇,更是个好父皇的!” 这番话说的没头没尾,让汪氏有些一头雾水,但是,哪怕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她能感受到,丈夫现在情绪的激动,脸上浮起一抹笑容,她握住朱祁钰的手,道。 “陛下是天底下最好的……” 从坤宁宫出来,坐在驾辇上,朱祁钰已然恢复了寻常时候的从容,走在宫道上,怀恩低声在旁禀道。 “皇爷,太子殿下已经在偏殿等候了快两炷香的时辰了,期间小学堂休息,几位殿下休息的时候都过去聊了几句。” “另外,东宫那边也遣了人过来询问,太子殿下为何未归,如今外间已经有各种小道消息在传了,就在刚刚,俞次辅也递了牌子请见。” 怀恩是个仔细的人,三两句话,便将该说的都大致说清楚了。 驾辇悠悠的停下,朱祁钰却并没有急着处理因为请安耽搁,而带来的风波,反而是开口问道。 “小学堂散了吗?” 闻听此言,怀恩略略有些意外,但是,还是赶忙答道。 “回皇爷,差不多该散了,马上是早膳的时辰了。” 于是,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皇后吩咐人炖了蛋羹,给慧姐儿还有济哥儿,朕让人多炖了几份,你拿去给学堂的孩子们,让他们都带一份回去。” “另外,太子等了这么许久,也应该饿了,让御膳房备早膳,朕要传膳,对了,济哥儿喜欢吃贵妃宫里的点心,你去一趟,让贵妃送来一些。” 这一番吩咐,着实是有些冲击怀恩的认知,踌躇片刻,他点了点头,道。 “遵旨,那陛下,俞次辅那边,奴婢暂且让他在偏殿等候?” “不必,让他也过来吧!” 于是,当俞士悦进到乾清宫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一副他这辈子都没觉得自己能见到的场景。 皇帝居中而坐,旁边是一身青色袄裙的贵妃娘娘,底下分别坐着太子殿下和徽王殿下,另一边是固安公主,身边都有宫人侍奉着。 这么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用着早膳,这种场景下,俞士悦觉得,自己就是个错误。 不过,再是别扭,人都已经到了,也不可能退走。 于是,他硬着头皮,也只得在内侍的带领下来到殿中,道。 “臣俞士悦,拜见陛下。” “见过贵妃娘娘,太子殿下,徽王殿下,公主殿下!” “平身吧!” 天子倒是面色和煦,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俞士悦的尴尬,反而十分温和的开口,问道。 “刚刚朕在用早膳,接到禀报,说先生一大早便急匆匆要请见,想来是有什么急务,所以,便直接请先生进来了,有些失礼,先生勿怪。” 俞士悦看着眼前奇怪的场景,心中念头转动,面上却只能应付道。 “陛下容禀,实是因为,今日乃是例行经筵之日,由臣主持,但是,底下人前来禀报,说太子殿下来向陛下请安,迟迟未归,臣怕耽搁了经筵,所以匆匆而来,搅扰陛下用膳,请陛下恕罪。” 闻听此言,朱祁钰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朱见深便起身拱手道。 “是孤耽搁了时间,让俞师傅担心了。” 俞士悦连忙回礼,连道不敢。 于是,朱祁钰笑着摇了摇头,道。 “先生这哪是在请罪,这分明是在怪罪朕啊!”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六十四章:教女 天子的口气寻常,带着几分玩笑之意。 但是,身为臣子,俞士悦却不敢怠慢,连忙躬身道。 “臣不敢。” 不着痕迹的再扫了一眼不远处其乐融融的场景,俞士悦道。 “既然陛下要留太子殿下用膳,那臣先行下去安排,将经筵的时间延后,待陛下和殿下用完早膳,再开经筵。” 说着话,俞士悦就打算告退。 但是,显然朱祁钰并不打算放他走,摆了摆手,道。 “不急,朕已经叫怀恩去东宫传旨了,先生一大早前来,想必也没来得及用膳,一块用些再走不迟。” 这话口气说的温和,但是显然并不是商量。 俞士悦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面上却不露分毫,只道。 “遵旨。” 于是,便有宫人重新搬上案几,送上膳食。 宫中膳食,自然是一等一的,但是,俞士悦却食不甘味。 因为现在的场景,实在是太古怪了。 要知道,太子出阁读书,一举一动,都会受到朝野上下的关注,而且,这种关注是持续且透明的。 东宫某种意义上,兼具内宫和政务机构两种属性,除了太子殿下的起居在内殿之外,东宫的大多数地方,都是朝廷官员值守,所以,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消息很快就会扩散出去。 当然,这是在太子殿下年幼,无力控驭东宫的前提下,若是太子殿下年长参政之后,自然又是另外一种状况。 但是至少现在来说,类似太子往乾清宫请安,迟迟未归的消息,是根本瞒不住的。 这也是俞士悦急匆匆前来的原因。 太子殿下请安未归,定有缘由,无论是因为什么,作为太子府詹事,俞士悦哪怕是做个姿态,也必须亲自前来过问。 所以事实上,这也是俞士悦的第一个疑问。 以天子的圣明,不可能不知道,无故留下太子,会在外朝引发的震动和随之而来的种种议论。 不要觉得太子不过是晚归了两炷香的时间而已,算是小事。 涉及到东宫储君,就没有小事。 尤其是,天家关系如此特殊的情况下,任何违背常理的举动,如果给不出合理的解释,就会衍生出无数看似合理的流言。 天子必然很清楚,留下太子会引发什么样的结果,但是,天子还是留了。 这是第一个古怪之处。 然后便是如今的场景,看似其乐融融,但是,落在俞士悦的眼中,却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 还是和太子相关。 且不说太子循例前来请安,天子无缘无故的将太子晾了两炷香的时间是何用意。 单说这留膳之事。 皇帝令太子陪用早膳,这没什么可指摘的,增进天家亲情之举,虽然有可能会被人揣测是在作秀,但是,终归明面上也算说得过去。 可偏偏,除了太子之外,陪膳的还有徽王殿下和固安公主。 这关键,就在徽王殿下! 倒不是说,天子不能让徽王殿下陪膳,即便是天家父子,一同用膳也是寻常事。 但是,让太子和徽王同时陪膳,这就不得不引人多想了。 让太子陪膳,政治意味更加浓厚,可以彰显皇帝和东宫的亲厚之情,这是好事。 让徽王陪膳,天伦之情更加明显,可以彰显天家父子亲情笃深,也是好事。 但是,二者同时陪膳,就出问题了。 最浅显的一层便是,天子如此作为,是否意在将太子和徽王置于同等地位上? 这几乎是今日的场景传出去之后,必定会出现的猜测。 所以,俞士悦想不通。 他不是没有想过,天子是否存着抬举徽王,动摇储位的意思,事实上,这个猜测一直都存在朝野上下的心中。 但是,他想不通的是,就算天子有这个打算,又怎么会用如此拙劣,让人一眼就能瞧出来的手段呢? 这和天子往日谋定而后动的风格相差有些过大了。 可是,如果说不是的话,那么,眼前的景象,又着实是无法解释。 就算俞士悦自欺欺人,说天子是想让太子陪膳,徽王和固安公主只是顺手捎带着的。 可是别忘了,如今的殿中,还有一位贵妃娘娘在旁! 不是皇后娘娘,而是徽王殿下的生母,贵妃杭氏! 如果说徽王殿下在旁是巧合,那么,杭贵妃此刻出现在乾清宫中,只有可能是受召而来。 这种场合下,杭贵妃的出现,毋庸置疑是因为徽王殿下。 因此,种种迹象表明了,天子此举乃是有意而为。 而且,更让俞士悦心惊的是,天子对他的态度。 事实上,天子召他前来,在看到眼前场景的时候,俞士悦心中便已然隐隐有所猜测。 方才他用告退来做了简短的试探,天子的反应,和印证了他的猜测。 明明是家宴,却召了他一个外臣觐见陪侍,这分明是不打算隐瞒今日要发生的事情。 或者说,天子希望将今日的种种迹象传递出去,以此来传达某种政治信号。 心中想着这中间的种种关节,以及之后朝野上下可能会做出的反应,还有天子此举的用意。 俞士悦心中的念头纷乱不已,自然是没什么心思用膳,反而是时时刻刻的关注着上首几位的一举一动。 天子的心情看着还不错,贵妃在旁陪着说了几句话,具体是什么倒是听不太清楚。 但是,俞士悦来的时候,天子的早膳已经用了差不多了。 所以,其实俞士悦也没吃上几口,很快宫人便撤下了膳食,当然,膳食撤下了,但是,在场的人是不可能立刻离开的,总要发生些事情,才不枉费天子组这么一场局起来。 果不其然,待得宫人将桌面迅速收拾干净,上首天子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收敛了起来。 不过,让俞士悦没有想到的是,天子一张口,叫的却是…… “固安!” 俞士悦将目光转向底下梳着双丫髻,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不由有些惊讶。 这位固安公主,他自然是知道的,天子的嫡长女,生母皇后娘娘,金枝玉叶,尊贵至极,在一众皇子皇女当中,向来最是受天子宠爱的。 但是这如今,听天子的口气,似乎是有些不大高兴啊…… 小丫头显然也是知道轻重的,打从进殿开始,就一直往后头躲,但是显然,这回是躲不过去的。 看着板着一张脸的父皇,慧姐儿苦着一张脸,规规矩矩的上前,跪在地上,道。 “父皇……” 面对小丫头娇娇软软的小奶音,朱祁钰罕见的没有放松神色,反而加重了口气,道。 “你可知错?” 小丫头低下头,两只手绞着衣角,不说话。 这两句话,给一旁的俞士悦干的有些懵,咋的,皇帝特意叫他过来,就是让他看看,是怎么教育闺女的? 不过,也只是片刻,他就发现了端倪。 虽然说,如今跪在前头的只有固安公主,但是,俞士悦很快就发现,一旁的徽王殿下见到这种状况,也有些坐立不安,差点就想要起身上前。 只不过,每每当徽王殿下真的想起身的时候,上首的贵妃娘娘,却总是会不经意的目光扫过,硬生生的将徽王殿下重新按下来。 另一边,固安公主两只大眼睛已经变得有些发红,但是仍旧低着头不肯说话。 见此状况,天子似乎有些生气,起身来到固安公主的面前,道。 “回朕的话,可知错?” “嗯……” 半晌,小丫头才委委屈屈的嗯了一声,但是眼泪已经泫然欲滴,那小模样看着可怜的很,看的俞士悦都有些心疼。 但是,天子这回却像是铁了心一般,站在原地,依旧沉着一张脸,道。 “错在何处?” 小丫头眼里的泪珠子已经忍不住开始往下掉,但是,似乎又有些被自家父皇的样子吓道,忍着不敢哭,半抽噎着开口,道。 “我……我没有写先生留的课业……” 啊这…… 俞士悦坐在一旁,低下头努力减弱自己的存在感。 他实在是不明白,天子这到底是在闹哪出,这整了半天,就因为固安公主的课业没做。 再说了,不就是课业没做而已嘛,自家闺女,吓成这样…… 俞次辅的腹诽,朱祁钰自然是不清楚,看着慧姐儿又害怕又委屈的样子,他也有些不忍。 但是,他还是板着一张脸,继续道。 “还有呢?” “父皇!” 这个时候,一旁的朱见济总算是按捺不住了,哪怕是顶着老娘威胁的目光,他还是忍不住站了起来。 见到朱见济出面,俞士悦的目光也是一凛。 朱见济走到殿中,同样跪倒在地,道。 “父皇,昨日妹妹贪玩,没能完成先生留下的课业,儿臣身为兄长,没能及时督促,也有过错,请父皇责罚。” 看着眼前的一儿一女,朱祁钰皱起眉头,明显有些不悦。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小小的声音却传了出来,道。 “慧姐儿错了,父皇不要生气好不好……” 声音怯怯,带着几分抽泣。 循声看去,说话之人正是一直低着头的固安公主。 此刻,小丫头眼里蕴着水光,紧紧的抿着嘴唇,委委屈屈。 见此状况,朱祁钰压下刚刚的火气,问道。 “错在何处?” “错在……” 慧姐儿绞着衣角,又低下头,嘟着嘴道。 “贪玩没有写先生的课业,还有……还有在学堂顶撞先生,还有……错了但是没有认错,惹先生和父皇生气……” 虽然声音越来越小,但是,一旁的俞士悦总算是听明白了。 说白了,就是固安公主没有完成学堂先生留的课业,然后估计在学堂上,跟先生起了冲突,被天子给发现了,所以闹了这么一出。 弄明白了之后,俞士悦不由有些无语。 就这么件小事,至于吗…… 与此同时,眼看着小丫头终于肯老老实实认错,朱祁钰的脸色也终于缓和下来,问道。 “先生打你疼吗?” 就这么一句话,顿时让小丫头哭的稀里哗啦,原本压抑着的眼泪哗哗的往下掉,声音糯糯。 “疼……” “好了好了,不哭了。” 这个时候,一旁的杭贵妃恰时出现,摸着小丫头的头,慢慢的安抚着,顺便转过身,看着天子,道。 “陛下,慧姐儿既然都认错了,您就别生气了。” 朱祁钰原本还想说什么,但是,看了一眼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小丫头,他叹了口气,只得道。 “知道错了就好,进学是大事,学不学得好是一回事,但是有没有用心是另一回事,尊不尊重先生,又是另一回事。” “今日算是给你一个教训,以后好生用心,不可再如今日这般胡闹了,好了,跟着贵妃回去吧。” 小丫头委委屈屈的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见此状况,杭氏屈膝一礼,随后便将慧姐儿抱了起来,小丫头趴在杭氏的怀里,别过头去。 随后,杭氏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孤零零的朱见济,但是到底没说什么,朝着俞士悦略一示意,便带着人离开了。 不得不说,这个举动,又是让俞士悦一阵意外。 要知道,这位杭贵妃,可是徽王殿下的生母,但是,这种状况下,竟然就这么把徽王一个人丢在这,然后走了? 俞士悦心中念头转动,天子的声音却已经响起,道。 “让先生看笑话了,慧姐儿顽劣,朕平时忙于政务,无暇管教,今日抽空去小学堂瞧了一眼,才发现这孩子接连数日的课业都敷衍了事,现在更是敢当众顶撞老师,再不管教,怕是不成样子了。” 这话也就是天子自己能说,俞士悦又不傻,肯定不能附和,拱了拱手,俞士悦道。 “陛下还是有些过于严厉了,公主殿下聪慧娇憨,不过一时贪玩而已,本性纯良,也能明辨是非,相信只要好好教导,殿下自然能够明白陛下苦心。” “希望吧……” 花花轿子众人抬,这话明显是客气,朱祁钰也不会放在心上,随口应了一句,便将此事揭过。 随后,紧接着,朱祁钰的目光,便落在了仍旧跪在殿中的朱见济身上。 不过,这一回,他仍旧没有直接开口问朱见济,而是开口叫道。 “太子?” 朱见深打从刚才开始,就老老实实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胖胖的小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和朱见济等人不同的是,作为太子,朱见深必须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仪态礼仪。 时至今日,他的这种仪态,已然算是融入到了骨子里,单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来,他内心在想什么。 此刻听得朱祁钰开口唤他,朱见深也十分沉稳,并没有太多的神色变化,他上前,跪倒在地道。 “皇叔父,侄臣在!”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六十五章:教太子 应该说,朝野上下一直都希望太子能够早日出阁,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如今的朱见深,虽然出阁才半年多的时间,但是,无论是气度还是仪态,都已经无可挑剔。 一举一动之间,都沉稳有度,丝毫不像个才满五岁的孩子。 朱祁钰坐在上首,看着板板正正行礼的朱见深,问道。 「刚刚的事情你都看到了,今日,固安在小学堂中发生的事情,你可清楚?」 这句话问出,一旁的俞士悦顿时忍不住皱了眉头。 果然,天子今日之举,并不单单是要教导固安公主这么简单。 不出意外的话,固安公主之事,不过是个引子而已。 目光在近乎并列跪地的太子和徽王身上扫过,俞士悦心中掠过一丝忧虑。 就是不知道,天子到底用意何在了…… 现如今的场景,其实有些四不像。 说是奏对,可毕竟是刚刚用了早膳,算是饭后闲谈,聊的又是家事,可要说是闲聊,有俞士悦这个外臣在,也不能算是私下。 所以,这勉强算是半正式的场合。 这种场合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就是不似正式奏对般拘谨,说话之间就算是有错,也没有妨碍。 但是,坏处就是,这种奏对很难保密,内容乃至细节都很容易流传出去,进而引发外朝的种种猜测。 当然,这是对于天子来说的,对于外臣,乃至是朱见深这个太子来说,其实和奏对相差仿佛,区别只在于气氛是否宽松而已。 因此,面对天子的询问,朱见深仍旧一丝不苟的行礼,回道。 「回皇叔父,知道一些,先前侄臣在偏殿侯召时,恰逢小学堂休息,五妹妹过来探望,说起了几句。」 于是,朱祁钰点了点头,继续问道。 「好,固安既然对你说了,那朕就不再赘述此事了。」 「俞先生方才说,朕对固安太过严厉了,你觉得呢?」 啊? 俞士悦原本紧绷着心神,想要看看天子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可一个没曾想,这话怎么就引到他身上了呢? 一时之间,俞次辅不由得苦笑连连。 我的陛下,不带你这么玩的…… 他就是随口劝了一句,这件事和他有什么关系啊喂? 当然,这话说是肯定不敢说出来的,只不过,俞士悦看着皇帝的目光当中,却免不了多了一丝幽怨。 不过,这个时候,显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很快,俞士悦的目光,就落在了前头的太子身上。 天子的这句话问的随意,但是,这话对于如今的太子来说,要答却不好答。 这个道理其实也简单,就像刚刚俞士悦为什么要「劝」皇帝不要那么严苛一样,有些时候,表面上顺着皇帝,并不是真的顺着皇帝。 固安公主一向受宠,虽然犯了错,但是,天子如此教训,心里必然也心疼的很。 这个时候,外人再去说皇帝罚的理所应当,说小树不修不直溜,皇帝不在心里记你一笔才怪。 这道理并不难懂,但是,这种人情世故,对于现在的太子来说,显然不是应该知道的内容。 就算抛开这个不提,处罚固安公主,是皇帝所为,但是,说皇帝太过严厉,是俞士悦所言。 一为君父,一为师长,赞同哪个,反对哪个,都很容易引发非议,当然,也更不能含糊其辞,不然的话,会被视为没有担当。 再延伸了想,犯错的事固安公主,和太子虽非嫡亲兄妹,但是,在如今的天家关系下,却理当视 同嫡亲妹妹。 太子若过分批评固安公主之过,则易被人议论冷血无情,若回护固安公主,则易被人指责是非不分。 总之,坐在储君的位置上,受万众瞩目,一举一动都会被无限放大,想要做到尽善尽美,需要极高的政治功力。 当然,俞士悦很清楚,以太子殿下的年纪和阅历,不可能想得到这么多,他也没指望太子能够应对的完美无缺。 太子既然出阁,那么,迟早会遇到这样的情况,躲是躲不掉的,东宫之设,便是为此。 既是储君,那么日常的每一件小事,只要应对不当,就会引发朝野关注,这个时候,就该是东宫起作用的时候了。 事实上,天子的问题虽然问的不好答,但是从俞士悦的角度出发,无论太子做出何种应对,他都有信心,能够应对朝野上下的议论乃至是弹劾。 如今太子年纪尚幼,这就是最好的一道挡箭牌。 相比较担心太子的应对,俞士悦更担心的还是最初的问题…… 天子到底想做什么? 这是在试探,还是在考验,用意是在太子身上,还是在外朝的身上? 又或者,兼而有之? 俞士悦心中的念头百转,这边朱见深便已经答了话。 如同俞士悦所料,朱见深毕竟还小,哪怕是从册封太子开始教育,也最多只能教会他表面上的仪态稳重,但是才学和政治能力,远非他这个年纪可以有的。 因此,面对朱祁钰的问话,朱见深并没有多想,就回答道。 「皇叔父确实有些严厉,五妹妹虽犯了错,但是先生既已惩罚,而且是戒打五尺,已然很重了,有此惩戒,五妹妹想来已知所犯之错。」 「依侄臣之见,皇叔父只需讲明道理,五妹妹向来聪慧,必定能够知错就改,但是皇叔父方才严厉斥责,虽会令五妹妹惊惧害怕,此后不敢再犯,却有失宽仁之道。」 这番话,朱见深说的条理清晰,但是,却让俞士悦心中忍不住为他捏了把冷汗。 太子殿下,倒真是敢说! 别的也就算了,有失宽仁之道,这话是能随便说的吗? 也就是太子殿下年纪还小,要是再大些,到了足以参政的年纪,光是这句话,就足以被解读为东宫对皇帝心怀怨望,实打实的引起一场政治风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果不其然,这番话说完,天子的神色顿时变得有些古怪,目光落在一旁的俞士悦身上,淡淡的道。 「俞詹事,看来这段时间,东宫的师傅们果真勤勉,教导太子,倒是颇有成效。」 这话,听得俞士悦背后凉飕飕的。 吞了吞口水,看了看有些懵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太子殿下,俞士悦强装镇定,上前拜倒在地,道。 「陛下,太子殿下和一众殿下向来亲厚,尤其是固安公主,素来和太子殿下亲近。」 「太子殿下每来乾清宫请安,必往探望固安公主,想是方才陛下训斥公主殿下有些严厉,所以太子殿下心疼幼妹,所以一时言辞失当,请陛下恕罪。」 啊? 看到跪在自己身旁的俞师傅,朱见深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好像犯了错。 虽然不知道错在哪了,但是,他一直谨记孙太后的教诲,要听东宫的师傅们的话。 所以,犹豫了一下,他也同样跟着俞士悦一起躬身,道。 「侄臣言辞失当,请皇叔父恕罪。」 见此状况,朱祁钰先是一愣,随即便摇了摇头,道。 「先生这是做什么,你看把深哥儿吓的,咱们君臣私下叙话,不言罪过,都平身吧…… 」 「谢陛下。」 俞士悦恭敬的起身,但是心中却不敢有半点放松。 天子说不言罪过,可别忘了,在这句话前头,说了君臣二字。 既是君臣,便没有私下不私下的说法,身为人臣,君前自当谨守本分。 更重要的是,不出意外的话,天子的这句君臣,并不单单指的是他,还有太子和徽王。 至于更深一层的意思是否有,那就得见仁见智了…… 既然天子发了话,那么,在场几个人自然是都站了起来。 太子居中,徽王居左略后,俞士悦居右再后,这便是一个标准的奏对格局了。 朱祁钰手轻轻搭在案上,目光扫过底下略显紧张的朱见深和沉默不语的朱见济,继续问道。 「太子,你方才说,固安犯错,被学堂先生责罚五尺,已是重罚,朕又斥责于她,过于严厉。」 「那朕倒是有一道题,考考太子。」 「对于犯错之人,该如何责罚,何种责罚,方为适当?」 这话朱祁钰说的平静,但是,话音落下,他便瞧见,对面的朱见济立刻瞪大了眼睛,似乎是想要说什么。 不过,他刚想要说话,一抬头,却见到自家父皇静静地望着他,于是,不知为何,他又咽了回去,然后转过头,看着小脸皱了起来的朱见深。 这番表现,自然落进了俞士悦的眼中,以他的老练,立刻就猜测出,天子刚刚的话,和徽王殿下有关。 当然,具体是什么关联,他现在还并不清楚,只能暂时先记下来,等到回去之后再另外打探消息。 将这件事情放进心里,俞士悦又看向中间的太子殿下,正好看见朱见深也朝他投来求助的目光。 但是,这种状况之下,俞士悦也无能为力。 天子的这句话,明显是在考校太子。 俞士悦在朝堂这么多年,和天子打交道也有一段时间了,所以,他自然清楚,什么时候能够出头,什么时候不能出头,刚刚天子君臣叙话四个字,态度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 这个时候如果俞士悦强行出面,不仅无用,而且,反而还会连累朱见深。 因此,犹豫了一下,俞士悦也只能对着朱见深露出鼓励的神色,示意他大胆开口。 朝堂之上,很多时候是需要随机应变的。 虽然到现在为止,俞士悦心中还有很多疑惑没有解开,但是,如果事事都等彻底弄明白之后再做决定,黄花菜都凉了。 就目前已有的信息来看,今天发生的事情,天子并不想遮掩,甚至有意推波助澜,让外界知道。 俞士悦现在不敢确定,今日的状况传出去之后,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但是,就天子往常的行事作风来看,应当不会是对太子有害。 所以,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按照跟随着天子的节奏行事。 这半年多以来,朱见深接触最多的,就是俞士悦这个太子府詹事了,自然,对他也最是信任。 得到了俞士悦的鼓励,朱见深也总算是放松了几分,不过,肉乎乎的小脸仍旧带着苦色。 要知道,虽然年纪差不多,但是,朱见深作为太子,接受的教育和其他的皇子皇女可截然不同。 现如今,基础启蒙的三百千,朱见深早就已经学完了,就在几天前,他已经正式开始接触到四书五经的内容。 而且,就算是在识字的阶段,为他讲读的师傅们,在授课过程当中,也会经常穿插圣贤义理,经史故事。 所以,朱见深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朱祁钰这句话问的虽然简单,但是实则是在问先生们常说的……治 国之道。 他没有俞士悦想的那么多,但是就单是这问题本身,也够他绞尽脑汁了。 见此状况,朱祁钰倒是也不催他,就这么等着。 于是,就这么皱着小脸想了半天,朱见深终于迟疑着开口,道。 「回皇叔父,侄臣觉得,对于犯错之人,要先看所犯何错,如若是小错小过,那么小惩大诫,令其明白错误,能够悔悟便是,若是触犯刑罚,有十恶之罪,则当依律惩处,严惩不贷,以警后人。」 这个答案,中规中矩,但是,对于朱见深这样的年纪来说,已经算是不错了。 不过,朱祁钰显然并不满意,继续问道。 「十恶之罪权且不说,便说你所言的小错小过。」 「既是小惩,如何大戒?若小惩无用,小错可否大惩?」 这两句话问的朱见深有些懵,皱着小脸冥思苦想了一阵,但是这一回,还没等朱见深开口,一旁的朱见济忽然道。 「父皇这么问,是想说五妹妹犯错的事吗?」 应当说,无论是这句话,还是开口发问的时机,都朱见济此举都十分无礼。 因此,俞士悦在旁也不由皱了眉头。 不过,踌躇了一下,他到底还是没有开口,毕竟,天子刚刚说了,这是君臣私下叙话…… 见朱见济忽然开口,朱祁钰似乎也有些意外。 不过,他并没有生气,而是意味深长的看了朱见济一眼,目光在朱见济和朱见深二人中间来回扫了两圈,然后道。 「也罢,便以固安刚才的事为例。」 「太子,你告诉朕,学堂先生对固安的责罚,可否算得上小惩?」 「固安对学堂课业屡屡敷衍了事,可见小惩无用,既是如此,先生责她五尺,朕也对她加以斥责,是否是小错大惩?」 「回到最初的问题,你是不是还觉得,朕对固安的处置,太过严厉?」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六十六章:不是错 天子的这番话,带着几分谆谆教导的意味,让在旁的俞士悦一阵目光闪动。 难不成,天子今日留太子陪膳,就是为了借固安公主一事,教导太子治国之道? 这倒算是一个合理的猜测,符合天子一贯的行事风格。 但是,这中间仍存着两个问题。 其一,凡事总要有所根由,天子日理万机,总不可能无缘无故的想起来,要教导太子一番。 如果说是因为见到了固安公主之事,所以临时起意,勉强能说得通,但是,未免有些过于小题大做。 而且,在朝堂上混迹多年,俞士悦还是习惯于认为,一切事情的背后,都有它形成的原因,纯粹是巧合的事情,在朝堂上实在是少见。 其二,就是徽王殿下。 天子教导太子,其用意除了在太子本身,更重要的,必然是向朝廷上下传递出天子亲近太子,储本稳固的信号,以安稳朝臣之心。 这也能够解释,天子为什么要让俞士悦这个外臣出现在这种场合。 但是问题就在于,如果天子的用意真的是如此的话,那么,为什么要留下徽王殿下在一旁陪侍。 要知道,徽王殿下乃是天子长子,身份特殊,他出现在这种场合,必然会引起不必要的猜测。 又或者,天子此举,除了要教导太子,还有什么其他的用意? 俞士悦的心中念头转动,却忽然被一道声音拉回了心神。 “皇叔父,万一……万一要是五妹妹早就已经知错了呢?” 童声稚嫩,带着一丝怯怯。 俞士悦惊讶的抬头,看见朱见深紧绷着小脸,样子十分紧张,显然,对于一个一直接受各种礼仪教育的太子来说,否认皇帝的说法,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 这话一出,天子似乎也有些意外,皱眉道。 “何以见得?” 闻言,朱见深的小脸有些纠结,但是到最后,还是道。 “刚刚皇叔父还没来的时候,五妹妹来偏殿看我,她说自己知道错了,还说因为她太顽劣,惹了先生生气,还连累了济哥儿,以后再也不会了。” 啊这…… 俞士悦眨了眨眼,下意识的抬头看着天子,却见天子的脸色也变得有些复杂,显然,对此事天子也并不知晓。 罕见的,天子沉默了下来,没有继续开口。 殿中一片安静,让朱见深感到有些不安,忍不住又看了看一旁的俞士悦。 见此状况,俞士悦继续朝他投过一个安慰的眼神,朱见深的脸色这才略略放松下来。 想了想,他认真的开口,道。 “皇叔父,侄臣觉得,五妹妹犯错,固然不对,但是,先生教过我,人生在世,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不管是先生还是皇叔父,都是想让五妹妹知错改错,初心是好的,但是,既是小错,便当小惩,不能大惩。” “五妹妹还小,虽然有错,可只要教之以礼,导之以情,循循善诱,一定能够知错改错,若一次不行,两次三次,再不行,十次八次,必能引向正途。” “侄臣愚钝,但是先生教过,本于心者,道德仁义,其用为无穷,由乎法者,其用盖有时而穷,不可不慎矣,为君者当以慎刑宽恤为本,教化礼仪为本,刑罚惩戒,不过辅助之用,不可倚之为重。” 前头的话朱见深说的还算流利,但是到了后头,他说的明显慢了很多,像是在边说边想。 当然,类似最后的这两句话,其意蕴深刻,明显也不是朱见深这样的年纪能够说出来的。 “……本于心者,道德仁义,其用为无穷……” 朱祁玉重复着这句话,神色有些莫名。 旋即,他开口问道。 “太子,这句话,东宫哪位师傅教的?” “回皇叔父,是倪先生。” 朱见深很老实,乖乖的道。 俞士悦在旁看着,心中也不由有些惴惴。 作为内阁大臣,他自然是博览群书,所以,太子说出这句话的第一时间,他就反应过来。 这句话出自于太祖宝训,乃是太祖皇帝论及治国之道时所言。 应该说,这个时候,太子引用这句话十分合适,但是,这是就事论事,不考虑其他政治因素的情况下。 如果这是太子再大些,用以进谏皇帝时所用,自然是恰如其分。 可是,眼下太子尚幼,所以有些事情很明显考虑不到。 最关键的一点就在于,这句话是太祖皇帝所言,所以,天子不可能否定,可如此一来,天子便要否定自己刚刚的说法。 这种做法,往好了说,是规谏君父,可往坏了说,就是顶撞君上。 到底会留下何种印象,存乎天子一念之间。 不要忘了,太子是储君,不是谏臣。 作为储君,太子并不需要刚直,他需要的,恰恰是柔顺,一个太过锋芒毕露的太子,天然会引起天子的忌惮。 更何况,如今这样的天家关系,太子搬出太祖宝训来压制天子,就算是无意的,可最终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却着实是难以预料。 见到天子久久不言,俞士悦也有些坐不住了,略一思忖,他上前道。 “陛下,臣以为太子殿下所言,不无道理。” “五公主天资聪颖,心性纯善,虽然有些顽皮,但是,只要悉心教导,用心读书,不过是早与晚的事。” “仪学士既然是诸殿下的老师,自当多些耐心,循循善诱,如太子殿下所说,或许五公主在学堂当中并未认错,但是心中其实已然幡然醒悟,单单就此看来,仪学士加重责罚,确有不妥。” “所谓教化,教之化之才是根本,于国当慎刑恤民,于家当耐心教导,正如陛下登基以来,与民休息,仁慈宽恤,太子殿下见之感之,方能以仁义为本,潜心向学,兄妹友爱,笃信亲亲之意。” “然则太子殿下终归年幼,于治国之道,圣人义理之道尚不透彻,言辞或有不当之处,乃臣等教导有失,恳请陛下恕罪。” 这一番话说的,倒是叫朱祁玉笑了起来。 他倒是没想到,这俞士悦如今,也变得滑熘起来了。 他刚刚的这番话,先是提了五公主之事,这是想要将这件事情的影响缩小,从治国之道,落回到学堂冲突这件小事上。 将责任都砸到了仪铭的身上,说他教导不当,这是在给朱祁玉找台阶下。 随后,他拐回到朱见深所说的慎刑恤民上,又巧妙的将其归结为,朱见深是以自己为榜样,又捧了一捧自己。 最后,委婉的说太子还小,言辞或有不当,将责任揽到东宫属官的身上。 一番连消带打,目的就是为了缓和气氛。 不过…… “倪谦,朕记得他!” 朱祁玉似笑非笑的望着俞士悦,轻声开口道。 “当初是萧镃举荐的他,据说,他专攻《大学》,于此道颇有见地,如今看来,这位倪先生不止对大学之道精研颇深,对于太祖宝训,也能信手拈来啊。” 俞士悦脸上露出一丝苦色,他就知道,天子没这么容易湖弄。 硬着头皮,俞士悦也只得道。 “启禀陛下,东宫讲读,需要旁征博引,方能透析义理,或许是倪庶子讲读之时,偶有引用太祖陛下宝训,被太子殿下记下也未可知。” “这正可说明,太子殿下潜心向学,不曾懈怠。” 这番话说的干巴巴的,俞士悦心里也有些没底。 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天子听了之后,却是浮起一丝笑容,道。 “先生紧张什么?” “太子仁厚,这是好事,倪谦教导有方,亦有功劳,怀恩,回头去内库中取银一百两,赐予倪谦,以示嘉奖。” 一旁的怀恩躬身领命。 但是,俞士悦却怎么品,都觉得这话中似乎另有深意,但是现下这种场合,他也只得道。 “臣代倪谦,谢陛下赏赐。” “好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朱祁玉扫了一眼底下,目光落在有些懵懂的朱见深身上,道。 “倒是朕耽搁了不少时间,既是如此,今日经延便取消吧,深哥儿话答的好,便歇上一日,退下吧。” “多谢皇叔父!” 朱见深毕竟只是小孩子,哪怕是在这深宫当中,到底也没有太多的心思。 听到可以休息,顿时高兴起来,说话都欢欣了几分。 相对而言,俞士悦心头就笼着无数的疑惑,但是天子已然下了逐客令,他也就只能将这些疑惑都压进心底,恭敬的行了一礼,然后跟着太子一同告退了。 俞士悦和朱见深都先后离开了,但是,朱见济却被留了下来。 这孩子素来便沉默寡言,今日更是如此,除了刚刚插了一句话之外,从头到尾,都不曾开口说话。 宫里没了外人,朱祁玉也就更随意了几分,看着站在远处低着头的朱见济,他伸了伸手,道。 “济哥儿,过来,到父皇这来。” 口气温和,笑意温润。 朱见济眨了眨眼睛,似乎对朱祁玉的态度感到有些意外。 但是,也只是短暂的犹豫了一下,他就依言走上前去,来到了朱祁玉的身边。 宫里的规矩,要懂礼守分寸,要听话,不要问为什么,这几条,济哥儿一直做的很好。 和一向没规矩,胆子大的慧姐儿不一样,济哥儿虽然不如朱见深那样,因为接受了长久严苛的礼仪教育,一举一动都透着沉稳,但是,在一众皇子皇女中,他也最是守礼。 朱祁玉让他近前,他便走上前去,但是,却在距离朱祁玉还有几步的距离停下,垂手而立。 见此状况,朱祁玉神色有些复杂,如果有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在此处,就会发现,此刻的朱祁玉,目光当中带着几分心疼,也有几分怅惘。 不过,也只是一瞬,他的脸上就重新堆起了笑容,继续招了招手,道。 “过来,再近些。” 于是,朱见济又往前走了两步,来到了朱祁玉的身前,然后,他就感受到一只宽大的手掌抚上了他的头顶。 “朕竟没注意,济哥儿高了不少……” 随即,还没等朱见济反应过来,他的腰上多了两只手,同时用力,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被抱到了膝头。 抬头看着近在迟尺的父皇,朱见济眼中露出一丝迷茫,掺杂着一丝害怕,但是同时,心中又莫名的有几分欣喜。 要知道,素日里朱祁玉虽然很疼爱朱见济,但是,这种疼爱却很少表现出来。 至少,在当着朱见济的面的时候,虽然大多数时间,朱祁玉都态度温和,但是,像是这般亲近的举动,一般来说,只会出现在慧姐儿的身上,对于济哥儿来说,次数却很少。 当然,这也和两个孩子本身的性格还有生长环境有关,慧姐儿外向,而且黏人,打小就喜欢赖在身上当挂件,但是济哥儿的性格就沉静的多,自幼他便更加懂礼,又是男孩子,自然也就不怎么会有这种机会。 “今日父皇去小学堂,看你们读书了。” 将济哥儿抱在怀里,朱祁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开口道。 “学堂里头发生的事情,父皇也都看见了。” 朱祁玉能够感受的到,济哥儿的身子有些僵硬,但是,他还是保持着平静的口气,继续道。 “你当时也看见父皇了,对不对?” 怀里的小人挣扎了一下,于是,朱祁玉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开了手,让他从自己的膝盖滑到了地上。 朱见济垂着头站在地上,声音不知为何,带着几分哭腔,低低的道。 “父皇,济哥儿知道错了……” 朱祁玉叹了口气,伸手安抚的揉了揉这孩子的头,道。 “济哥儿是哥哥,妹妹挨了打,哥哥保护妹妹是应该的,这是好事,不算错。” “可是……” 朱见济仍旧低着头,两只小手握的紧紧的,似乎是想要说什么。 但是,他可是了半天,却始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是鼻音越来越重,可见这孩子内心的情绪之复杂。 见此状况,朱祁玉心中亦是一阵复杂,他的手缓缓下移,轻轻按在朱见济的肩膀上,声音愈发的轻缓温和,开口道。 “想要讨父皇的欢喜,也不是错!”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六十七章:父皇,是你错了! “真的?” 朱见济猛地抬头,眼睛当中带着惊讶和难以置信。 朱祁钰笑了笑,道。 “济哥儿,你告诉父皇,平时父皇不在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像今天一样保护着妹妹?” “当然!” 小人的口气有些着急,似乎生怕朱祁钰不相信一样,眼中原本渐渐隐去的水光,也因此再度浮了起来。 见此状况,朱祁钰按在小人肩膀上的手微微用力,目光直视着朱见济的眼睛,道。 “哥儿,有一句话,父皇要告诉你。” “人活着世上,会做很多事情,每做一件事情,都会有做这件事情的目的,但是,这不代表,伱做这件事情时,有其他的目的是错的。” “只要你做的事情是对的,只要你没有伤害别人,那你希望在做这件事时,自己也能得到赞许,得到好处,这是人之常情。” “父皇知道,你一直都在做一个好哥哥,努力的保护妹妹,既是如此,你理当被夸奖,你做的很好,希望被父皇看见,希望被夸奖,这不是什么值得羞愧的事,是理所应当的。” “明白吗?” 这些话,显然和朱见济一直以来受到的教育不一样,但是,看着朱祁钰温和的目光,他的身子却慢慢的放松下来,只是那张小脸上,却不免闪过一丝迷茫。 迟疑着,朱见济罕见的没有像往常一样乖乖的应声,而是想了想,道。 “可是父皇,先生说圣人君子,其心正大,不可有私心贪欲,为人处事,用意当正,所行方善,我觉得,先生说的,好像也是对的……” 说这话的时候,济哥儿的口气,颇有些小心翼翼的,似乎生怕惹得朱祁钰生气一样。 至于原因,当然是因为,他这句话,其实是在反驳朱祁钰刚刚的话。 不过,和朱见济担心的不同,朱祁钰并没有因此而生气,相反的,他反而很高兴。 济哥儿在自己面前,一向很是乖巧听话,甚至有些时候,带着几分刻意的奉迎。 这一点,朱祁钰早有察觉,但是,他一直都不知道问题出在哪。 直到今天,他站在小学堂的窗户外,看到济哥儿时不时的朝他的方向偷瞄。 那一瞬间,他心里突然很难受。 就在他一刻,朱祁钰仿佛回到了那个午后。 那时的他还小,当他好不容易熬了好几个晚上写的课业,终于被先生夸奖的之后,他鼓起勇气去找他的父皇,当时他在想什么? 是了,他那个时候只想让父皇看一看他,摸一摸他的头,夸一句他做的很好。 这是那个年纪的他,最想要的东西。 但是他一次都没有得到过。 父皇像往常一样,盯着罐里的蛐蛐,随手让太监拿了一斛珍珠,然后将他送回了景阳宫。 可是明明,就在几日之前,父皇特意考校了太子哥哥的课业,哥哥做的并不好,在父皇来之前,先生还从里头挑出了好几处错误,让哥哥回去重做。 但是,父皇没看出来,不仅没看出来,还将他抱在膝头,对他寄予厚望。 哪怕时隔多年,朱祁钰仍旧能清晰的记得当时的场景。 阳光斜斜的透过窗棂打进屋子里,很暖和,周围的宫人很多,父皇那天穿着一身大红色团龙袍。 他先是看了太子哥哥的课业,看的很仔细,又看了自己的,但是只瞟了两眼,就放到了一旁。 后来,他笑眯眯的把太子哥哥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膝盖上,问他。 “他日为天子,能令天下太平乎?” 太子哥哥当时毫无犹疑,信誓旦旦,说。 “能!” 父皇又问。 “有干国之纪者,敢亲总六师往正其罪乎?” 太子哥哥答。 “敢!” 声音很大,父皇很高兴,将太子哥哥搁在御座上,然后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太子哥哥身上,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跪下,对着太子哥哥高呼万岁。 父皇是真的很高兴,以至于,后来过了两日,他还将此事告诉了杨士奇等人。 甚至于,不管当时先生正在给他们上课,特意叫太监过来,让太子哥哥过去,当面向杨士奇等人炫耀。 那个清晨,只有朱祁钰一个人在上课。 他一向很努力,但是那天他走了神,因为他在想,如果他做的和太子哥哥一样好,父皇会不会看一看他。 所以,他熬了好几个晚上,将那天给父皇看的课业重新做了好多遍,最后终于写出了一篇满意的,拿给母妃看,母妃说很好,拿给先生看,先生也说很好。 然后,他兴冲冲的拿给父皇看,父皇只瞥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他都没有仔细看…… 后来,回了景阳宫,母妃客客气气的将送他回来的内宦送走,给了人家赏银,然后转过头,劈头盖脸的将他训了一顿,让他以后再也不许私自去找父皇。 他那天是怎么做的来着? 想起来了,他低着头没说话,然后,母妃罚他跪了两个时辰。 再后来,没有再后来了…… 此事不久以后,父皇就将太子哥哥接到了身边,随侍经筵,他则是一个人跟着先生读书。 时至今日,朱祁钰再想起此事,更知道自己当初的鲁莽。 身为皇子,想要在皇帝面前表现,而且,拿的是一篇和太子一同做过,后来又重做的课业,是想做什么呢? 那个时候,父皇看他的那一眼,又在想什么? 是在嘲弄他不自量力,还是觉得他背后有什么势力在操弄谋局? 朱祁钰不得而知。 但是,当今日他站在学堂外,看到济哥儿的充满期待的样子的时候,他忽然就好像理解了父皇,理解了母妃。 父皇多疑,这是一个皇帝从不缺少的素质,他的这种举动,很容易被人多想,视为窥探储位之举。 而且,如果父皇对他的课业多加赞赏,那么消息传出去,内廷外朝,也必会再起风波。 母妃在宫中,多年如一日谨小慎微,只求安身立命,他的这个举动,势必会引起孙贵妃,不,那个时候该称孙皇后了,势必会引起孙皇后的关注,进而引发不可控的后果。 仔细想来,那段时间,景阳宫的份例的确削减了许多…… 所以,朱祁钰没有进去。 他不知道该用何种态度,去对待济哥儿。 理智告诉他,父皇对他的处理方式,就是最佳的处理方式。 漠视,冷淡,静待时间抹平一切…… 这样做对所有人都好,也是最能够维持前朝后宫稳定的方式。 但是,他却不想这么做…… 自打那天从郕王府醒来之后,朱祁钰几乎任何时刻,都保持着理智,在任何事情上,他都会做出对江山社稷,朝局安稳最有利的选择。 可这一刻,他的理智告诉他,应该当做没有看见这件事,就像当初父皇对他的课业不屑一顾一样。 这么做,既可以保持朝局安稳,也可以保护济哥儿,不将他推上风口浪尖。 这是最好的办法。 转头离开,去接受太子的请安,然后照常处理政务,让一切归于平静。 这么简单的事,可对于站在窗前的朱祁钰来说,却挪不动步子。 为什么呢? 朱祁钰自己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他对当年的那件事情记得太清楚了,清楚到现在为止,他都还记得,父皇瞧他的那一眼。 他能清楚的感受到,那一眼的冷漠。 那目光冷到,让他在景阳宫跪着的那两个时辰,时时刻刻都在想,自己错在哪了? 父皇没错,母妃也没错。 那么,错的是他吗? 朱祁钰想不明白,他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所以,哪怕知道,他将太子冷落一旁,会引起外朝的议论,他还是没有像往常一样去见朱见深。 他那个时候只有一个念头,他想找人说说话。 所以他到了坤宁宫。 但是,在迈进坤宁宫的那一刻,他又后悔了。 他该说什么呢? 并不是他不信任汪氏,而是,这件事情毕竟涉及到济哥儿,他和汪氏每一次吵架,都是因为皇子之事。 他如果说了,汪氏该作何态度呢? 所以他什么都没说。 又或者,那个时候的他,其实并不需要别人来告诉他,谁对谁错,他只是需要有人陪在身边而已。 在坤宁宫那短短的两炷香的时间,朱祁钰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是,汪氏陪在他身边,让他的心平静了下来。 然后,他想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 他没有错! 那个时候,他并不是想和太子哥哥争胜,他只是单纯的觉得,自己做到和太子哥哥一样好,就可以得到父皇的关爱。 他没有觊觎储位,也并不想动摇国本,他仅仅只是想要,得到一句父皇的夸赞…… 朝局如何,和一个稚龄幼童,有何关系? 别人议论猜测,是别人用心不纯,但是,绝不该怪在一个孩子的身上。 父皇做的,或许是最合适的做法,可……绝不是最正确的做法! 牺牲一个孩子眼里的光,来换取所谓的朝局稳定…… 这,不对! 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别人要猜测,要议论,是别人的事。 朝局动荡就去稳定朝局,宵小作乱便当扫平宵小,流言四起那就正本清源。 这是一个皇帝该做的事! 国家,社稷,朝廷的问题,出现了,解决便是。 妄言大局而牺牲无辜者,哪怕仅仅只是一个孩子,也绝非正道! 父皇,是你错了! 这一句话出现在心头的那一刻,过往的心结,这一刻的矛盾,尽数消融化解,当然,随之消散的,也是这么多年以来,朱祁钰心头那一丝遥不可及的希冀。 他终于明白,或者说终于肯承认。 父皇当年对他的冷漠,不是因为所谓的朝局,也不是为了要保护他,而是不在意,因为不在意,所以可以随意舍弃,因为不在意,所以,选择了最简便的办法。 但,父皇不在意他,可他在意自己的济哥儿,所以,他不会成为下一个父皇。 于是,便有了今日俞士悦所见到的场景。 朱祁钰很清楚,他的这个举动,会引起很大的麻烦。 但是,他遇到的麻烦有很多,未来会更多,千难万险也好,披荆斩棘也罢,一切困难,遇见了,解决便是! 目光落回到济哥儿的身上,看着有些怯怯的小人,他伸出手,将他抱起来,放在身边,道。 “先生说的也没错,但是,先生有没有告诉过你,这古往今来,亿亿兆人当中,能称圣人者,有几人呢?” 朱见济眨了眨眼睛,想了想道。 “孔圣人,还有朱子……” 说完了之后,他似乎有些明白了,但是又好像有些懵懂。 见此状况,朱祁钰笑着道。 “古往今来,惊才绝艳者有无数,可能称圣人者,一只手便可数得过来,圣人无私欲,但是你不是圣人,父皇也不是,这满天下,没有一个人,敢说自己是圣人。” 说着话,朱祁钰渐渐收敛了笑意,直视着小家伙的眼睛,开口道。 “咱们都不是圣人,不过是芸芸众生当中的一个而已,私欲膨胀会害人,所以,咱们要约束私欲。” “但是,如果做不到像圣人一样无私欲,那也无妨,芸芸众生皆是如此,不必苛求自己。” “其实,只要你能以仁善为本,将孝义存心,那即便成不了圣人,父皇也会以你为骄傲。” “哦……” 这话说的有些深奥,朱见济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这副样子,倒是和他平常不大相同。 但是,越是如此,朱祁钰越能感觉到,这孩子跟他之间的距离,在慢慢的贴近。 轻轻的摸了摸他的头,朱祁钰开口道。 “若是不懂,没有关系,以后父皇慢慢教你……” “好!” 这句话倒是让小家伙开心起来,脆生生的开口。 笑容灿烂,仿佛一瞬间,照亮了这个大殿…… 乾清宫中,自是一场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场景。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宫中发生的一切,很快就传到了各方势力当中。 不出所料,天子留太子和徽王共同陪膳的消息一出,朝野上下立时议论纷纷,躁动不已。 与此同时,慈宁宫中。 朱见深一脸苦色的看着上首的孙太后,他已经被盘问了大半个时辰了。 虽然说,长久以来的太子礼仪教导训练出的心性,让他很有耐心,但是,好不容易有一天休息,结果却被拉过来问东问西,这还是让他心中多了一丝怨气。 “……你方才说,皇帝特意将你留在偏殿等了两炷香的时间,然后才召你进去,还找了杭贵妃在旁陪侍?” “嗯,济哥儿和五妹妹都在,杭娘娘也在,用膳到中途,俞师傅也被召进来了。” 尽管已经答了不止一遍了,但是,孙太后又问,朱见深也只得继续耐着性子回答,但是口气当中,已经透着一丝烦躁。 不过,孙太后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皱着眉头思索了一阵,随后似下了什么决心般,开口道。 “深哥儿,走,跟皇祖母一块去见你父皇!”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六十八章:陷阱? 瓦剌老营。 杨俊来到此处,已经有三日了。 实话实说,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以这个样子,出现在瓦剌营中。 在他的面前,是高高的火堆,跳着舞蹈的蒙古美人,桌上摆着醇香的马奶酒,还有刚刚烤好的整只羊腿。 这简直不像是在军营当中,反而像是在某个蒙古贵族的营地。 “来来来,杨将军切莫客气,太师命我好生招待将军,今日咱们不醉不归。” 对面是一身蒙古服饰,身上到处挂着金玉宝石的孛都,争举着手中名贵的金器杯子,笑眯眯的道。 连日以来,杨俊受到的待遇,便是如此。 除了在过来的第一天,他和赛刊王发生了冲突之外,其余一切都很祥和。 孛都亲自引他进入了营中,他不仅见到了瓦剌的一干贵族,还见到了也先。 杨家和也先,可谓是老对手了,在战场上交战都不止一次。 或者这么说其实不准确,因为,杨家在边境镇守多年,保境安民,职责所在,除了也先之外,其余各个部族的首领,基本上也都打过交道。 当然,这个交道,是不那么愉快的那种…… 甚至于,这些贵族当中,有那么几个,和杨洪是有血海深仇的。 因此,这次前来瓦剌之前,杨俊对自己可能遭遇的处境,有过很多种设想。 最极端的情况,他甚至已经做好了,一入敌营便被捕杀的准备。 但是,他仍然要来! 杨杰是他唯一的弟弟,那日在龙门卫,大哥对他说的很清楚,此番要救杨杰,只能靠杨家自己。 朝廷不可能真的开战,父亲所率两万京营将士,防备的是鞑靼各部,绝不会出宣府,更不可能奔袭救援。 杨洪和杨信,都身负朝廷官职,他们一旦出兵,哪怕只是带一偏师,也会引得朝中弹劾。 这个时候,能够动弹的,就只有杨俊了! 他虽被流放在龙门卫,但是,只要能够救出杨杰,便是大功一件,功过相抵,至少可以保得无恙。 所以,哪怕知道此行危险万分,他还是来了。 可是,他预想过最恶劣的状况,他唯独没有想过,瓦剌会将他如此奉若上宾。 回忆起这三日来的各种宴饮,杨俊仍旧觉得有几分不真实。 他大致能够猜测的到,应该是杨杰使了什么手段,稳住了也先,但是,即便如此,这些人对他的态度,也仍旧让杨俊觉得十分古怪。 如果仅仅是也先,也就罢了,可事实上,这些日子,他见到的几乎所有的瓦剌贵族,甚至包括那天想要带着骑兵直接将他围杀的赛刊王,再见时也笑容满面,彷若之前的冲突压根不存在一般。 这让杨俊觉得很奇怪,但是,他本不擅长谋略,因此,虽然知道其中有古怪,可到底问题出在何处,他却想不明白。 当然,这些都是其次的。 最让杨俊着急的是,这三日以来,无论是面对也先,还是孛都,他明里暗里无数次的询问杨杰的下落,想要和杨杰见面。 但是,却始终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甚至于,杨俊都有些怀疑,会不会杨杰已经被杀,也先等人害怕大明怪罪,所以才对他如此热情。 这个念头起来之后,他心头便越发的焦躁不安,每日宴饮也味同嚼蜡。 对面的孛都又举起了金杯,杨俊草草应付了一番,便以不胜酒力为由,直接回了营帐当中。 这偌大的瓦剌营地当中,也就只有这一小片营帐当中,他还能略略放松下来。 杨俊到底是沙场多年之辈,论别的他不行,但是对兵营的布置,他这个自幼长在军中的人,不要太熟悉。 打从他进到瓦剌大营开始,他就察觉到,不管这些瓦剌贵族表面上对他多么热情,可实际上暗地里,这整座大营,早就已经戒备起来。 甚至于,他所带来的五十名精骑,也被收走了兵器马匹,严格限制了活动的范围。 他自己虽然没有被明着限制活动,但是,每每他想离得稍远一些的时候,孛都就会莫名其妙的出现,拦住他的去路。 这摆明了,是在暗中监视他! 可是,杨俊想不明白的是,他们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回到了营帐当中,早就有人备好了醒酒汤,杨俊第一件事,就是狠狠地灌了大半壶进肚子里。 他的确好酒,但是,也没忘了这是敌营当中。 在敌营当中醉倒,绝对是找死! 灌了大半壶醒酒汤,又用冷水洗了脸,脑袋里那若有若无的眩晕感总算是消失不见。 他这才张开眼睛,看向一旁那个不起眼的军士。 “查的怎么样了?” 这个人,自然就是杨信带过来,让杨俊听他行事的人,据说叫刘三,名字倒是很普通,样子也和寻常的军士并无不同。 至少,杨俊是没看出来他有什么出色之处,唯一可以称道的,大概是他虎口的老茧很厚,一看就知道,是常年握刀之人。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也是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兵。 “将军,咱们的马匹,被单独养在西南五百步处的马厩中,但是,兵器却是另外存放,在东南七百步处的营帐中。” “这些日子,兄弟们暗中探查过,四周巡逻的瓦剌兵士有四班,基本上每隔一炷香会巡逻一次,而且,单独有人看守马匹和兵器,这么短的时间,咱们若想同时拿回马匹和兵器,几乎不可能。” “除此之外,我们跟这些瓦剌兵士闲聊时发现,他们几乎没有人知道,小公子在哪,甚至于,他们都没有听说过小公子这个人,就好像,小公子压根没有出现在这大营当中一样。” 既然知道此行凶险,那么杨信此次交给杨俊带来的,自然也是精挑细选的人,这五十骑,有大半都是跟随杨信多年的部将。 不仅精通骑射,武艺了得,更重要的是,对杨家忠心耿耿,除此之外,也有不少是夜不收出身,对于打探消息,刺探情报,也十分精通。 这三日以来,杨俊每日赴宴虚以委蛇,私底下自然也没闲着,他手底下的这些兵士,也通过各种方式,在探查周围的环境,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想办法找到杨杰的下落。 “如此说来,他们是想要将我等困在此处?” 杨俊皱着眉头,脸色有些难看。 刘三没有说话,就像往常一样。 但是,他的这副样子,却让杨俊更加生气,道。 “大哥让我一切听你的,可你现在做了什么?” “已经三天过去了,我们在敌营当中,群狼环伺,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就连小杰是否还活着,我们都不清楚。” “难道说,就这么一天天的等下去吗?” 面对着杨俊突然的脾气,刘三依旧沉默。 似是这样的场景,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是,每一次都是无疾而终。 可这一回,杨俊看着什么都不肯说的刘三,却忽然心头一阵无名火起,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三两步跨到刘三面前,瞪着眼睛低吼道。 “说话!” 杨俊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杨家这几个后辈当中,他是性格最暴躁的,不然的话,也不会闹出酒醉之后鞭死朝廷将领的事。 这次深入敌营,他自己知道是为了救人,所以已经一再压抑自己的脾气。 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种表面上平静似水,但是实际上却清楚的能预见到危险正在临近,可偏偏却什么都做不了的感觉,让杨俊十分抓狂,他感觉自己已经快要疯了。 看着对面处在暴走边缘的杨俊,刘三的脸色依旧平平,嘴唇微动,吐出了一个字。 “等!” 这下,杨俊的脸色更加难看,他抓起一旁的软鞭,展开便要抽在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混账身上。 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刘三就像是个泥塑木凋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杨俊气的在原地来回踱步,但是手里的鞭子,却到底是收了回去。 他固然鲁莽不假,但是到底还不是完全不知分寸。 眼下身在敌营,不是在大明,绝不能冲动,更重要的是,杨俊很清楚,这次前来,他并不是真正的关键。 真正的关键是眼前的这个刘三! 如果说,最开始杨俊还没有这个观念。 那么,在瓦剌大营外头的时候,他拿出来给孛都得那份密函,其实便证明了很多东西。 时至今日,杨俊都不知道,那份密函当中到底写了什么,他曾经问过,但是这个刘三,就跟刚才一样,什么都不肯说。 再想起在龙门卫时,大哥郑重其事的告诉他,到了草原上,一切要听此人所言行事,杨俊其实可以猜测的出,此人身份必定不简单,他的身上,一定隐藏了很多的秘密。 说白了,这一趟他出了事,这个人都不能出事! 可是,这家伙的样子,着实是太欠揍了! 杨俊像一头蛮牛一样,来回转了好几圈,狠狠地喘着粗气,转回头来,又瞪着刘三,努力让自己的口气显得平静一些,道。 “我知道你一定有什么秘密,你不肯告诉我没关系,但是,你总要让我知道,接下来到底要怎么办,就这么一直等着,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说这话时,哪怕杨俊已经竭力压抑,但是,不耐之意却如何也遮掩不住。 刘三见状,也知道杨俊此刻的状态并不稳定,于是,他也没有继续保持沉默,想了想道。 “等到……” “将军小心!” 刚刚说了两个字,刘三顿时脸色一变,朝着杨俊便扑了上来,杨俊对他并无防备,二人一时之间同时倒地,翻滚到了一旁。 】 与此同时,寂静的夜空下,破空之声响起,一道飞箭刺破营帐,正正扎在支撑营帐的木柱上,尾羽犹在震颤。 营帐中的动静,自然也吸引了外头的护卫。 “将军,出什么事了?” ”无妨,你们出去吧!” 杨俊反应了过来之后,便挥手斥退了冲进来的护卫。 所幸的是,虽然兵器都被收走了,但是,他们的人手并没有被分开,所以,这做营帐的四周,都还是自己人。 这些人都是杨家的心腹部将,自然是对杨俊唯命是从,立刻就退了出去。 杨俊一伸手,将刘三从地上拉了起来,二人来到木柱前头,目光同时落在了这箭失中间,紧紧缠着的布条上。 不过,他们却并没有着急将其拿下来,刘三先是看了看这箭失入木柱的深度,然后又转身看了看营帐上留下的破洞,转回头来,开口道。 “来自东南方,不出意外的话,射箭之人距离此处应该只有三百步上下,这个距离,属于目力所及的范围,咱们的人没有反应,说明,射箭之人不是在空旷处,也就是说,大概率,是从某个营帐当中射出来的。” “从方位上来判断,能够射出此箭的,又四座营帐,具体是哪一座,暂时无法判断,不过,目的应该不是为了刺杀,而且……” 刘三转头看了看四周,道。 “此刻正是换防之时,按照之前的规律,此刻东南方看守之人,应该正在换防的空档期,所以,没有惊动周围看守的兵士。” “但是,这个时间非常短,由此可见,射箭之人对瓦剌大营的布防非常熟悉。” “不过,也不排除是有人故布疑阵。” 杨俊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而是伸手将箭拔了下来,然后解下上头缠绕的布条。 果不其然,这布条上有字。 这支箭,是有人在暗中传递消息!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杨俊展开布条,上头只写了几个字,却让杨俊的脸色霎时一变。 上头写着…… 人在大营外东南二十里处,今夜丑时初刻,你们有一刻的时间! 简简单单的两句话,但是其中透露出的信息,却无比重要。 人自然指的是杨杰,至于后面的时间,不出意外的话,指的是可以调开巡逻兵士的时间。 一刻的时间,如果真的能够调开巡逻的兵士的话,那么兵分两路,应该足够他们取回马匹和兵器,并且逃出大营。 所以,现在的问题是,这个消息,可以相信吗? 或者换个说法…… 这突如其来的帮助,会不会是个陷阱?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六十九章:陷阱也要闯! 营帐当中,二人看着面前的布条,均是陷入了沉默当中。 片刻之后,杨俊轻声开口问道。 “现在什么时辰了?” “再有半刻,是子时了!” 刘三回答道,略停了停,他沉静开口,道。 “将军,不能相信,这消息来的太古怪了。” “这些日子您也看见了,也先对瓦剌各部管辖甚严,各部贵族对其畏之如虎,怎么可能会有人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向咱们传递消息?” “退一步说,就算是小公子有通天之能,收买了瓦剌贵族,暗中相助我等,可您别忘了,这次负责看管我等的,是伯都王,所有的布防,都是由他亲自完成的。” “按照小的刚刚的判断,此羽箭来自东南方向的四座营帐当中,而且,这布条上说,可以在丑时初刻调开守卫,留下一刻的时间。” “想要同时完成这两者,要么是在瓦剌当中真的位高权重之人,要么就是……” “孛都的陷阱!” 杨俊目光闪动,口中轻轻吐出几个字。 就像刘三说的,从这支箭射进木柱的力度,大致可以判断出射箭之人的方位和距离。 守卫换防的空档期非常短,想要不惊动守卫的情况下,溜进营帐里面,把箭射到此处,本就非常困难。 如果再加上,要另外调开守卫长达一刻的时间,几乎就是不可能办到的事。 要知道,虽然杨俊只在到达瓦剌大营的第一天见过也先,但是,他能够肯定,这些日子,也先必定在密切关注着他的动向。 换句话说,不论是谁,一旦想要暗中插手守卫之事,都会引起也先的怀疑。 也先此人,狡诈残忍,他在瓦剌的威望,有一大半,靠的是杀戮和血腥。 这个时候向他们传递消息,毋庸置疑,会被也先视为背叛。 对于背叛者,只有死路一条! 但是,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是一个陷阱的话,那么一切,就都容易被解释的通了。 无论是在不惊动守卫的情况下将这支箭射进来,还是要调开守卫,只要是预先布下的陷阱,这些便都能够轻松做到。 刘三见到杨俊明白过来,也轻轻松了口气,抱拳道。 “将军英明!” 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杨俊手里捏着布条,脸色却有些阴晴不定。 片刻之后,在刘三惊愕的目光下,杨俊轻轻的吐出几个字,道。 “召集人手,按照这布条上的时间,准备动手!” “将军?” 刘三顿时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 但是,此刻的杨俊,脸上却闪过一丝疯狂之意,道。 “我知道,这很有可能是一个陷阱,但是,我等不下去了,小杰到现在为止还生死不知,我等如今被收去了武器马匹,再等下去,便如粘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这个消息,是如今唯一有可能找到小杰的办法,无论如何,我要试一试!” 刘三看着杨俊决绝的样子,忍不住跪倒在地,道。 “将军,不可啊!” 但是杨俊明显已经是铁了心了,直接便对着帐外喊道。 “来人!” 声音落下,帐外的杨家部将,立刻便有了反应,两名部将走了进来,跪地道。 “少将军有何吩咐?” “让所有人……” 杨俊沉声开口,见此状况,刘三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礼节,直接道。 “将军难道忘了,杨副总兵曾有嘱咐,让将军一切听小的之言行事吗?” “咚”的一声,一道箭矢飞快掠过,深深的扎在刘三身旁的地上,入地三分,尾羽震颤,令人胆寒。 刘三吞了吞口水,抬起头,却见杨俊轻轻甩了甩手,对着他冷声道。 “老子忍你很久了!”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要不是大哥的嘱咐,这一路上,老子早就一刀把你砍了。” “等等等等等!” “你**到底明不明白,老子的弟弟现在生死未卜!” 杨俊紧紧的握着拳头,红着眼睛,整个身子都在发颤。 “小杰那么弱的身子,侯府里天天汤药不断地养着都没养好,草原如此苦寒之地,折腾来折腾去的……”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杨俊瞪着刘三,低沉着道。 “老子告诉你,这次就算是陷阱,老子也要闯一闯,你要么跟老子一起去,要么,等出了营,给你一匹马,自己爱滚去哪滚去哪!” 看着情绪明显不稳定的杨俊,再看看旁边那两个明显对他目光已经有几分不善的杨家部将,他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他早就知道,这位杨家二郎脾气暴躁,行事冲动,所以一直便在担心,会不会闹出事端。 所幸的是,有杨信的嘱托,这一路上,杨俊还算克制。 但是说到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杨俊的这副脾气,到底有克制不住的时候。 只可惜,此次前来随行的,都是杨家旧部,这些人只会听杨俊的命令。 心中叹了口气,面对红着眼睛的杨俊,刘三知道自己已经劝不住了,于是,他也只得单膝跪地,道。 “小的,遵少将军之命!” 事已至此,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不可能真的脱离杨俊独自离开,既然如此,也只能闯一闯了…… 见此状况,杨俊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对着两个杨家部将道。 “命所有人收拾行装,今夜丑时初刻,兵分两路取回马匹,兵器,在东营门处汇合。” 和刘三不一样的是,这些杨家旧部令行禁止,对于杨俊的命令,根本没有丝毫的犹豫,更没有丝毫的疑惑,应了声是之后,便下去各自准备。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之间,便到了约定好的时间。 此刻正是半夜,大多数的瓦剌兵士,都已经进入了梦乡,只有巡逻的士兵还举着火把,来回巡视着。 杨俊此次带来的五十人,被分散了五个营帐当中,连带着杨俊自己的军帐,都照常熄了灯火,表面上一片平静。 但是如果有人进到营帐当中去看,就会发现,所有人虽然都躺在低矮的床上,盖着被子,可被子底下,却各自穿戴整齐。 杨俊自己的营帐外,照常有两个护卫值守着,杨俊自己,则是穿好了盔甲,静静的坐在营帐当中。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接近丑时初刻的时候,外头的护卫进来禀道。 “少将军,刚刚巡视的队伍换防,按照往常时间来看,大约会有一炷香的时间空档。” 于是,原本在闭目养神的杨俊,顿时睁开眼睛,拿起身旁的软鞭,道。 “照原计划,杨力,你带着一队人,去将马匹取回,我亲自带人,去拿武器,两炷香之后,在东营门处汇合,切记,隐秘行事,不要节外生枝。” “是!” 那个进来禀报的护卫应了一声,随即便退出了营帐,紧接着,营帐外头便传来一阵古怪的声音,好像是鸟叫,但是,又不像是熟悉的任何一种鸟的声音。 这声音并不算大,就算是被常人听到了,也会当做杂音忽略过去。 但是,这声音响了不过三五声,原本还在帐中等候的一干杨家部将,却不约而同的从床上翻了起来,悄无声息的窜出了营帐。 计划并不复杂,无非是人员分配而已,那名刚刚接了杨俊命令的部将,迅速点了一半的人手,带着人便往西南侧摸了过去。 与此同时,杨俊带着刘三,还有剩下的大约二十人,则向着东南侧包抄过去。 兵器相对马匹,被看守的要远一些,大约七百步的距离,此刻正是换防的时间,守卫相对较为松懈,但是,也并不是没有守卫,只是数量大为减少。 杨俊手下的这些人,虽然不算是精通潜行之术,但是到底也是在战场上磨练出来的,有过偷营的经验,摸着各处营帐的角落,趁着巡逻的兵士离开的空档,花了大半炷香的时间,总算是有惊无险的到了存放武器的营帐。 这次,杨俊的这支队伍人数不多,武器也不算多,所以,所有的武器,都尽皆存放在一个营帐当中。 按照之前打探的消息,此处应该有大约十人在看守,但是,不知是因为换防,还是被人提前给调走了,如今在值守的,就只有两个人。 这对于杨俊等人来说,压根不算什么,两个老兵悄悄的从营帐后头绕过去,几乎同时扑了上去,一只手捂住对方的嘴,另一只手成鹰爪状,只一瞬间,就拧断了两人的脖子,动作几乎完全同步,从头到尾,不曾发出半点声响。 眼见看守的两个瓦剌兵断了气,杨俊一挥手,他带来的人迅速跟上,先是将那两个已经死去的瓦剌兵拉进了营帐当中,留了两个人在外头望风,其余的人进到营帐当中,迅速的将自己的武器装备起来,然后一人另带一套,牢牢的绑在背上。 外头依旧没有什么动静,将东西都清点清楚,杨俊带着人出了营帐,继续小心的朝着东营门处摸过去。 这一路上,倒是遇到了不少巡逻的兵士,但是,得益于杨俊手底下这些人足够小心,倒是有惊无险的到了营门处。 营门处看守的瓦剌兵倒是不少,但是,大都是背对着营门,主要是防备外头的。 而且,如今他们取回了武器,杀起人来,也更加方便。 先是用匕首放倒了四五个分散开的,然后,杨俊带着人伏在暗处,弯弓搭箭,分别瞄准外头的一个个哨兵。 机会只有一次,如果不能射中,必然会让这些哨兵给营中预警,到时候,惊动了大军,一切就都完了。 所幸的是,杨俊这次带来的,个个都是骑射的好手,一道道破空之声几乎同时响起,箭随声动,刺破空气的同时,也迅速收割着一道道生命。 这些看守营门的瓦剌兵,都只是防备着营外,没有想到会从背后射来冷箭,一个个几乎是没有任何防备,被一道道箭羽直中心口,软软的倒在了地上。 将这些瓦剌兵杀死之后,杨俊也没有闲着,迅速上前,将这些人身上的衣服扒下来,留下大约十人左右,伪装成瓦剌兵士,继续站岗。 他自己带着剩下的人,将那几个死了的瓦剌兵尸体拖到附近的空营帐当中藏起来,然后静静地伏在暗处等候着。 相对于取兵器,取回马匹的难度要高一些,一则是在西南处的反方向,二则,带着马匹动静要更大,更难保持隐秘。 所以,这一路上,杨俊尽量的,在不惊动大军的前提下,将自己能见到的所有的巡逻兵都杀死并且藏了起来,希望能够给另一队人减轻一些负担。 尽管如此,望着营门内,他还是有些不安。 大约过了盏茶时间,远处有马蹄声传来,顿时让杨俊脸色一变,这次他们的人过去是暗中行事,所以,如此疾驰要么是追兵前来,要么是已经事败。 无论是哪种情况,再藏下去都没有意义。 深吸一口气,杨俊带着人便朝着营门处冲了过去。 没过片刻,他便见到了马队的影子,二十多人,一人一骑,另外各牵着一匹马,朝营门处狂奔而来。 来得是自己人! 但是,杨俊的心情却没有半点放松。 随着来人到了营门处,远处的营帐也随之点起了灯火,一阵嘈杂之声响起。 “将军,我们被发现了!” “走!” 随手将早就准备好的兵器丢给马上的人,杨俊等人各个翻身上马,朝着东南侧便疾驰而去。 到底是被发现了,但是还好,马取回来了。 杨俊自是熟知军中之事的人,所以很清楚,这种突发状况,想要组织起有效的追击,还需要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完全足够他们甩这帮人很大一段距离了。 今夜月明星稀,残留的冬雪覆盖着大地,一望无际,苍茫的天际当中,空无一人。 离开瓦剌大营,已经有大约五里的范围了,后面并没有如杨俊所想,有追兵出现。 按理来说,这个距离,应该算是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了,但是不知为何,杨俊的心头不仅没有放松,反而涌起一阵浓重的不安。 熟悉的破空声响起,杨俊下意识的勒紧了马头,马蹄高高的扬起。 紧随着破空声而来的,是一道道闪着寒光的利箭。 大地在震颤,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只须臾片刻,便从四面八方涌来了数支骑兵队伍,人数加起来,至少有上千人,迅速将杨俊的这五十人给围了起来。 杨俊心中一沉,翻身下马,和其他人围成了一圈,手中长刀握紧,随时准备和这些人生死相搏。 紧接着,他便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孛都骑着马,从人群当中行出,策马而立,看着杨俊,一副沉痛的样子,道。 “杨将军,我和太师以诚待将军,你何故屠戮我族中之人,难道说,是我等有何招待不周之处,惹了将军发怒不成?”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七十章:有惊无险 银两的月光撒在草原上,北风卷动,一片肃杀之色。 杨俊和一众部将围在一起,背靠着背,手中长刀紧握,冷冷的望着对面惺惺作态的孛都,道。 “到了这个地步,阁下还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不觉得可笑吗?” “我没料错的话,今夜我帐中的那支飞箭,是阁下的手笔吧?” “还有,我这一路出营如此顺利,这中间,也少不了阁下相助吧?” “啪啪啪”…… 寂静的夜空下,一阵鼓掌声响起。 孛都好整以暇的看着对面的杨俊,道。 “都说杨二将军行事鲁莽冲动,如今看来,传言倒也未必是真,只可惜,将军要是早些醒悟过来,也不会走到如此地步了。” 这边算是承认,这整件事情,就是孛都布下的陷阱了。 杨俊长长的吐了口气,手中长刀愈发握紧了几分,沉声问道。 “你到底有何目的?” 这一次,的确是杨俊判断失误,或者说,其实也不算是判断失误,他从下定决心行动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这种结果。 说白了,这是一次豪赌,赌的是杨杰另有后手帮助他们。 现如今,只不过是赌输了而已。 愿赌服输,战场之上,从来不需要后悔这种东西。 所以,最后一个问题就是,孛都费尽心机的布这一场局,到底想要什么? 看到杨俊的这副姿态,孛都便知道,对方做好了要拼命的准备,他摇了摇头,指着东南方向,道。 “将军不是一直在问,杨镇抚使身在何方吗?” “东南方,距离此处十五里!” 这种情况下,孛都显然没有欺骗杨俊的必要,但是,他这个时候说这句话,也绝对没有什么好意。 心中警惕没有半点放松,杨俊道。 “你想要什么?” “杨二将军果然是快人快语。” 到了现在这种地步,孛都自然也没有再掩饰的必要,直接了当的道。 “此番将军既是代表朝廷而来,想来,应当带了大皇帝陛下的圣旨,请将军把圣旨拿出来给我一观,今日之事,我便当没有发生过,除此之外,还会派军护送将军去见杨镇抚使。” 圣旨? 杨俊皱了皱眉,大哥让他过来的时候,可没有交给他什么圣旨。 如果说有的话…… 目光微不可查的从身侧的刘三身上扫过,杨俊对着孛都冷声道。 “既是陛下旨意,岂可轻示于人?” “待得见到了四弟,确认四弟无恙,自然便可让阁下看到圣旨。” 杨俊不知道这所谓的圣旨到底存不存在,但是事到如今,这恐怕是他们唯一能够逃生的机会。 所以,他也只得暂时这么虚以委蛇,希望能够拖延下去。 不过,孛都显然不是这么好骗的,听到杨俊的话,他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口气当中,也带上了一抹阴狠,道。 “看来,杨二将军是还没搞明白你现在的处境。” “虽说你是奉旨而来,但是,我太师及众贵族,也对你以礼相待,并无任何不敬之处,这一点,人所共知。” “可是,杨二将军你丝毫都不领情,袭杀我瓦剌守营将士,趁夜出逃,不知所踪……” “有那么多的尸体作证,我想,这个解释就算是拿到大明朝廷,大皇帝陛下,也无话可说吧?” 话至此处,“蹭”的一声,孛都抽出了腰间弯刀,刀身映照在月光下,寒光熠熠,孛都冷冷的望着杨俊,道。 “杨二将军,我想要的,只是大皇帝陛下的圣旨。” “所以,即便是杀了你们,再行搜检,也是一样的,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面对这番威胁之语,杨俊却只是举起了手中的刀。 他没有回头去问刘三圣旨到底存不存在,事到如今,存不存在已经不重要了。 如果说,孛都想要的真的只是圣旨而已,那么,交或者不交,他们都不可能活着离开。 如果说,他想要的除了圣旨还有别的,那么,更不能交。 虽然,当时在大营外,刘三出头拿出了密函,但是,毕竟带着队伍的是杨俊,当时孛都顶多觉得,刘三是他的一个亲卫随从,并不会过于在意。 一旦开战,他一定还是会将重点放在自己的身上,可杨俊自己清楚,如果说这份圣旨真的有,那么,必定在刘三的身上。 换源app】 既然就连大哥都没有对他透露这份圣旨的存在,那么,就说明这份圣旨,很有可能是小杰从瓦剌逃生的希望,甚至于往大了说,很有可能是撬动草原局势的关键。 所以,短短的时间内,杨俊已然衡量清楚了利害,今天他可以死,但是,一旦开战,一定要找机会,掩护刘三逃出去,只要他能够安全见到小杰,相信以小杰的能力,一定能够逃出生天。 抬头望着对面的孛都,杨俊豪迈一笑,喝道。 “那就来吧!” “看看我杨某死之前,能够带走多少你手下性命!” 这句话显然是做好了死战的准备。 孛都的脸色越发变得阴沉起来,颇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意味,道。 “好,杨二将军人中豪杰,某敬佩不已。” “此番将军出营,杀死我营中兵士四十二人,如此,某找将军讨回四十二条性命,想来也不过分吧!” 说着话,孛都将手中弯刀高高举起,高声喊道。 “取弓!” 随着孛都的一句话,在场的瓦剌骑兵,齐刷刷的举起了手中大弓,弯弓搭箭,与此同时,杨俊等人也做好了应战的准备。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声音忽然响起。 “阁下且慢……” 孛都皱了皱眉,便见到杨俊身后走出一个相貌平平的军士,他也算记忆过人,一下子便想了起来,这人正是最初在大营外,拿着密函给他看的人。 于是,孛都脑中念头一转,顿时将目光移到了杨俊的身上,饶有意味的道。 “看来,倒是我眼拙了,却没想到,真正做主之人,竟不是杨二将军,而是这位?” 站出来的人正是刘三。 说完了这句话,刘三便迈步向前,来到了杨俊的面前。 看着面前的刘三,杨俊一阵无名火起,低声吼道。 “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 “将军,请相信小的!” 话没说完,他就看到刘三抬起头,坚定的望着他。 杨俊皱着眉头,压低声音道。 “你可知道,圣旨事关重大,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是如果让圣旨落入孛都手中,你我都是大罪!” 然而刘三却不为所动,只是重复道。 “将军,请相信小的!” 杨俊的脸色一阵变化,最终,他到底是轻轻点了点头,道。 “也罢,事到如今,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见此状况,刘三郑重的行了个军礼,道。 “谢将军!” 说罢,他站起身来,转头面向着对面的孛都,道。 “阁下,你想要的圣旨,的确存在。” “如刚才将军所言,此圣旨必须要交到杨四公子手中。” “所以,阁下如若真的想要的话,还请先带我们去见四公子。” 孛都看着对面二人交流了这么大半天,满以为对方这是打算妥协了,可最后,竟然是这么个结果。 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得难看起来,孛都咬着牙道。 “你在戏耍我?” 此刻,瓦剌骑兵手中的利箭,仍旧搭在弦上,威慑力十足,他们的手只需稍稍一松,在场之人的性命,便不知道要丢掉多少。 但是,面对这种状况,刘三却只是摇了摇头,道。 “我说的是实话,阁下就算杀了我们所有人,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阁下想要的,早就已经被我暗中藏了起来,除非见到四公子本人,否则,阁下永远不可能拿到。” “如若阁下不信的话,大可以派人对我们搜身,看看阁下,能不能拿到想要的东西。” 这番坦然的神色,让孛都和杨俊同时感到一阵意外。 孛都意外于,对方竟然早有准备,杨俊则是意外于,这小子什么时候藏的? 冷冷的看着对面的刘三,孛都沉吟片刻,道。 “这些时日以来,时时刻刻都有人盯着你们的一举一动,换句话说,你如果要把圣旨藏起来的话,只能藏在营中。” “我杀了你们,再返回营中,掘地三尺,就不信找不到圣旨!” 面对孛都的威胁,刘三却不为所动,只道。 “阁下如果真的是这么想的,就请命人放箭吧!” 这一句话,顿时让在场的气氛再度变得紧张起来。 杨俊等人也紧握着刀,做好战斗的准备。 但是,孛都这道放箭的命令,却始终没有下来。 只见他神色一阵阴晴不定,到了最后,抬头望着杨俊,道。 “来人,对他们搜身!” 于是,便有数十名瓦剌兵士翻身下马,慢慢的朝着杨俊等人合围过来。 见此状况,杨俊身边的部将低声问道。 “将军,怎么办?” 杨俊的神色也有些犹豫,但是显然,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咬了咬牙,杨俊还是决定相信刘三,道。 “放下武器,让他们搜!” 这种情况下,放下武器就相当于任人宰割。 但是,也只能赌一把了。 杨家这次来的部将都是忠心耿耿之人,令行禁止,杨俊话音落下,他们虽然心有疑虑,但是,还是依言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搜身并不麻烦,既然杨俊等人没有抵抗,自然是快的很。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包括杨俊和刘三在内,所有人都被搜了一遍,随后,负责搜身的瓦剌兵便来到孛都面前,低声说了几句,下一刻,孛都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无比。 “什么都没有?” “阁下现在相信了吗?” 见此状况,刘三镇定开口,道。 “其实在一开始,我就说了,阁下能够看到的东西,就只有我那日交给阁下的东西,至于其余的,除非见到四公子,否则,阁下是不可能找到的。” “当然,阁下也可以杀了我等,然后回营仔细探查,悉听尊便。” 孛都的目光闪动,一伸手,从胸前摸出了一封密函,正是最初见面时,刘三拿出来的那一封。 将手中密函晃了晃,孛都望着刘三,道。 “你是在提醒我,不要忘了你们是大明的人,你若真是视死如归,何必如此?” “阁下误会了,我等从未求死,要杀我们的,一直都是阁下。” 刘三依旧没有慌乱,继续道。 “我只是相信,阁下不会做无利可图的事。” 孛都的脸色沉了沉。 他当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虽然说,他这些日子费尽心思布了这么久的局,让杨俊终于按捺不住,趁夜主动出逃,算是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可以杀死对方的理由。 但是,杀死杨俊,并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是想要这些人携带的圣旨。 现在圣旨没有拿到,再杀了这些人,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毕竟,杨俊虽然是主动出逃,在这件事上,算是瓦剌占了理,但是,也不能保证有十成的把握能够和平解决此事。 如果说拿到了圣旨,那么自然一切好说,但是如今没有,再冒这样的风险…… 心中暗暗衡量了片刻,孛都对着身边之人吩咐了两句,随后,原本阴冷的脸上,顿时换上了一副热情的笑容,道。 “杨二将军这位手下,倒真的是伶牙俐齿,但是其实这又是何必呢?” “我和太师不过是想,诸位一路而来,舟车劳顿,所以想要好好款待几位几日,再带着你们去见四公子。” “却不曾想,杨二将军如此心急,闹了这么大的一场误会,着实是让人惋惜。” 说这番话的同时,孛都身边之人已然前去传令,片刻之后,在场的骑兵也纷纷收起了兵器。 见此状况,杨俊等人总算是松了口气,略停了停,杨俊道。 “既是如此,还请阁下带我们去见四弟吧!” 孛都目光闪动,脸上的笑意却依旧热情,道。 “既然将军如此坚持,那么我也不好阻拦将军兄弟相见。” “不过……” 目光落在退回到远处的刘三身上,孛都道。 “刚刚将军这位部下说,圣旨已经被藏了起来,要见到四公子才会拿出来。” “既是如此,那我等不妨兵分两路,我带着将军去见四公子,另遣一队人跟着这位……这位将军去取圣旨,如何?” 这话中的小心思,一眼便可看穿。 杨俊看了一眼刘三,后者依旧板着一张脸,道。 “如何取圣旨,不劳阁下费心,等见到了四公子,自有分晓。” “当然,阁下若想将小的抓去,严刑拷问,也悉听阁下之命。” 孛都的脸色顿时一变,冷冷的看着对面的刘三。 但是,也只是片刻,他就重新恢复了笑意,道。 “这位将军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不过一片好意而已,既然不需要,那么,就跟着我,一块去见四公子吧!”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七十一章:杨杰现身 草原的冬季寒冷无比,北风呼啸,吹得人脸上生疼。 杨俊骑在马上,遥遥望着不远处的数十个营帐,目光闪动。 他早就预想到,瓦剌对于杨杰的看守,会更加严密,但是,真正到达此处之后,他才意识到,还是小看这个弟弟了。 如孛都所说,这个地方,距离瓦剌老营,足足有二十里的距离。 但是,防备却丝毫不少。 这一路行来,至少从营外大约五里处,便已经有哨兵出没,行至营门前。 不错,就是营门前。 为了看守杨杰,也先竟然专门在此处扎了营,看着远处的营帐,又默默的数了数一路行来,明里暗里的瓦剌兵士。 杨俊惊讶的发现,为了杨杰这一个人,也先至少在此处驻扎了五六百人的兵力。 孛都勒着马头,指着最中间的营帐,轻声开口,道。 “前头就是四公子所在之处了,杨二将军稍待!” 说着话,他拿出一份令箭,递给了营门前的守卫,道。 “这些人是大明使者,我奉太师之命,带他们去见杨四公子。” 见此状况,杨俊的脸色不由变得有些古怪。 孛都是什么人? 也先的弟弟,土尔扈特部的首领之一,在瓦剌称得上是位高权重,就算不是无人不识,可至少这瓦剌各部当中,稍微有点身份的人,不可能不认识他。 说句不客气的,他亲自来了,就比什么都有用。 但是,现在杨俊看到了什么? 堂堂的伯都王,面对着一个守门的小兵,竟然也客客气气的。 而且,更荒谬的是,这小兵见了孛都亲自前来,没有立刻让开也就罢了,居然还真的像模像样的查验起了令箭? 看着那守营的小兵恭敬的将令箭还给孛都,然后拉开营门,杨俊一边跟着孛都,牵着马往前走,一边若有所思的开口,道。 “却不曾想,太师如此看重我四弟,竟然连孛都阁下亲自前来,都不能直接通行……” 某种意义上,孛都和也先其实很想,都是心机深沉,口蜜腹剑之辈。 面对杨俊暗含嘲弄的口气,他倒是笑意不变,道。 “太师一向是爱才之人,四公子凭一己之力,搅动草原风云,实在是人中豪杰,既然到了瓦剌,自当善加招待。” “这营中有八百护卫,有一半,都是太师从亲卫当中调拨,除此之外,还有数十名奴隶婢女,专门为侍奉四公子。” “这番待遇,就连当初太上皇陛下,可都不曾有啊……” “那倒要多谢太师如此费心安排了!” 轻哼一声,杨俊却没有再继续接话下去。 “到了,前面就是四公子的营帐了。” 往前走了盏茶时间,孛都停下脚步,在一处亮着灯火的营帐前停下。 看着帐中明亮的灯火,孛都朝着杨俊眨了眨眼,道。 “看来,我倒是不用命人通报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营帐的帘子掀开,一人身着儒生巾冠,身上披着厚厚的大氅,缓步走了出来。 “小杰!” 见到这道身影,杨俊顿时按捺不住,三步并作两步飞奔上前,一把将来人紧紧的抱住,道。 “你没事,太好了,太好了,你没事……” “咳咳……二哥,你再这么抱下去,马上就要有事了。” 相对于杨俊的激动,杨杰虽然同样十分欣喜,但是,要更冷静一些。 被杨俊这么紧紧的抱着,他甚至还有心思开个玩笑。 不过,这两声咳嗽,倒是让杨俊冷静下来,手忙脚乱的松开手,他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杨杰,见他只是在开玩笑,杨俊忍不住伸手在他的肩膀上一锤,笑着道。 “胡说八道!” 这一下可不轻,杨杰揉了揉肩膀,但是眉眼中却尽是笑意,轻轻吐了口气,他开口道。 “二哥稍待。” 说罢,他转过身看着立在不远处的孛都,道。 “多谢阁下,亲自护送我二哥前来。” 和杨俊预想当中的不一样的是,此刻的孛都,并没有再提圣旨的事,甚至于,他都没有要留下看着他们的意思。 “四公子和杨二将军兄弟情深,真是让人羡慕。” 轻轻的赞叹了一句,孛都便收敛笑意,认真道。 “四公子,人我安全送到了,接下来的事,就要看四公子的了,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你们兄弟二人多日未见,想必有很多话要说,某就不打扰了,明日午后,某再来拜访,希望四公子,能够给太师和某,一个满意的答复。” “杨二将军,我刚刚已经命人,在四周新搭了几处营帐,今天来不及准备衣物被褥,只能请杨二将军将就一晚,明日我来时,再将这些东西都送过来,告辞。” 说罢,孛都抚胸一礼,没有丝毫停留,转身便离开了。 这副爽快的样子,倒是叫杨俊一阵意外。 不过,也只是片刻,杨俊便将这些都抛到了脑后,眼下说什么,都没有他的弟弟重要。 将杨杰拉进了营帐当中,借着灯火,杨俊才终于得以细细的打量了一番自己这个多日未见的弟弟。 “好,好,黑了,也瘦了,不过这身子瞧着,倒是比以往壮实一些,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上上下下的将杨杰打量了一番,杨俊这才松了口气。 尽管,以他的眼光来看,杨杰的身子还是弱的像一阵风就能吹倒一般。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杨杰的精神,竟然比之前还要好上许多,连带着这脸色,都好了不少。 当然,更重要的是,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遍,杨俊没有在杨杰的身上,发现任何伤痕。 这就说明,他并没有被人用刑,如此一来,他总算是可以放心了。 之前这一路,他最担心的,就是杨杰被人严刑拷打。 毕竟,以杨杰的身子骨,别说是用刑了,就算是不用刑,熬过这草原苦寒,恐怕都够呛。 如今看着杨杰一切安好,他才总算是放下了心。 杨杰就这么站在原地,任由杨俊上上下下的摸来摸去,直到对方没了动作,他才笑着开口,道。 “二哥放心,我一切都好。” “只是……” 话至此处,杨杰的脸上闪过一丝愧疚,道。 “因为我的事情,劳动父亲如此高龄,重披战甲,实是不孝也……”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是杨家的嫡子,咱们杨家以后还要靠你撑起来呢。” 看着杨杰的样子,杨俊皱了皱眉,道。 “何况,你在草原上干了这么一番大事,这番功绩,大哥都比不上,父亲以你为傲,岂能不来?” 说着话,杨俊似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样,问道。 “不对,小杰,你怎么知道,父亲重回边境了?” 要知道,按照之前杨俊得知的消息,杨杰应该是在挑动鞑靼内乱之后,便潜入了瓦剌,此后便失去了消息。 结合如今的状况来看,不出意外的话,在那之后,杨杰就应该被带到了此处,软禁了起来。 所以说,虽然杨洪重回宣府的行动,并没有暗中遮掩,但是,杨杰又是如何得知的消息? 面对杨俊的疑问,杨杰笑了笑,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一招手,道。 “我知道二哥有许多问题,不过无妨,时间还有很多,二哥先坐,我们慢慢说。” 杨俊点了点头,正准备坐下,却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一样,转过身将自己身边的刘三推了出来,道。 “先不急,小杰,这是大哥让我带过来的人,他有东西交给你……” 说着话,他转向刘三,道。 “圣旨呢?” “你不会真的藏在瓦剌大营里了吧?” 于是,杨杰的目光落在刘三的身上,却并没有说话。 与此同时,刘三则是单膝下跪,行了个军礼,道。 “卑下,锦衣卫麾下,南镇抚司百户刘洪,参见同知大人!” 一旁,杨杰尚没有什么反应,杨俊倒是瞪大了眼睛。 这货,和在他面前怎么差别这么大? 如果说,在杨俊的面前,这个刘三,不,现在应该叫刘洪,表现的就像一个普通的老兵一样。 那么眼前的刘洪,身上则莫名的多了一股杀伐之气,或许是心理因素,在他说出自己身份的同时,杨俊立刻便感觉到,他身上的那股,独属于锦衣卫的让人后背发凉的气质。 不过,也只是片刻,杨俊便回过神来,解释道。 “小杰,忘了跟你说了,陛下已经下旨,擢升你为京卫指挥使司指挥同知,封轻车都尉,授正三品昭勇将军,兼管府军前卫。” 京卫指挥使司,原本负责上直二十六卫,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勉强算是上直二十六卫的上级部门。 当然,实际的执行当中,京卫指挥使司的存在感并不强,毕竟,禁军调动,必见旨意,且诸禁卫,尤其是锦衣卫,独立性极强。 京卫指挥使司的作用,更多的负责和各部的协调事务。 不过,名义上来说,锦衣卫的百户,在杨杰这个京卫指挥使司指挥同知的面前称卑下,倒是也没什么问题。 “我知道,这些,孛都都对我说了!” 杨杰笑了笑,轻声开口。 但是,说出来的话,却让杨俊一阵意外。 孛都? 所以,这话的意思是,不仅是擢升的旨意,还有父亲到达宣府的事情,也是孛都透露的? 这个消息并不隐秘,孛都知道并不稀奇,但是,他为什么要告诉小杰呢? 杨俊皱着眉头,一阵疑惑,正想开口发问,却见杨杰已经将目光重新转向了刘洪,于是,他只能将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与此同时,杨杰看着跪在地上的刘洪,开口问道。 “二哥说,你有圣旨要传,可是实情?” 刘洪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了杨杰营帐当中的其他几个侍奉之人。 见此状况,杨杰皱了皱眉,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朝着身后瞥了一眼,他开口道。 “你们都出去吧!” 于是,营帐内的所有人,都没有犹豫,躬身一礼,除了站在杨杰身后的一个精壮汉子之外,其他人都各自出了营帐。 随后,杨杰看着对面的杨俊,想了想,道。 “二哥,你怕是也要回避片刻。” 杨俊愣了愣,似乎是没想到连自己也要避着,不过,也只是稍加犹豫,他就点了点头,道。 “好,我就在帐外,若有任何事情,你只需发出声响,让我听到,我便立刻进来。” 说罢,杨俊看了一眼刘洪,随后起身,也退出了营帐。 于是,片刻之间,帐中便只剩下了杨杰,刘洪,还有杨杰身后的汉子三个人。 待杨俊离开之后,刘洪先是从胸前摸出一道密函,递了上去,道。 “同知大人,这是陛下赦免杨二将军的旨意,我们能够顺利见到大人,正是用了这道旨意。” 杨杰拆开瞧了瞧,随后,郑重的起身,朝着京城的方向一拜,道。 “谢陛下天恩!” 随后,他将密函收好,问道。 “这密函,给二哥看过吗?” 刘洪回答道。 “按杨副总兵的吩咐,不曾给杨二将军看。” 说着话,刘洪将自己等人来到瓦剌之后的一应细节,都对杨杰细细的说了一遍。 听完之后,杨杰点了点头,笑道。 “嗯,确实不能事先告知二哥,不然的话,怕是会徒增不必要的麻烦。” 以杨俊的性子,如果知道自己这次不是私自前来,而是得了特赦,已然官复原职的话,他必然会更加稳不住性子,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怕是他们真的就见不到自己了。 抬起头,遥遥望着宣府的方向,杨杰心中叹了口气…… 大哥,果然不愧是父亲看中的人啊! 不过,也只是片刻,杨杰就将这一丝情绪抛到脑后,收敛神色,慎重的看着面前的刘洪,问道。 换源app】 “此处没有旁人,你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刘洪并没有质疑杨杰身后的另外一人,而是真的将那人当做不存在一样,又行了一个军礼,道。 “陛下命卑下带一句话给同知大人。” “陛下说,草原之事是草原之事,大明之事是大明之事,草原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怪不到大明之人的头上。” “同知大人是大明之人,行大明之事,自然当受大明庇护,大明之内,自有大明之法,请同知大人,好自为之。” “没别的了?” 杨杰听完这番话,脸色有些古怪,问道。 刘洪点了点头,道。 “没别的了!” 想了想,刘洪似乎觉得这么说有些不够明白,又补了一句,道。 “同知大人,卑下得到的命令,只有这些,别的什么都没有!” 听完之后,杨杰沉思了片刻,随后,他轻轻吐了口气,脸上意外的泛起一抹笑容,道。 “我明白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七十二章:圣旨 草原冬日漫长,气候寒冷。 杨俊站在营帐外头,望着远处不断巡逻的瓦剌兵士,耳朵却始终在留心着营帐内的动静。 倒不是说他不相信这个刘三,好吧,他就是不相信这个人! 虽然说,他是大哥带来的。 但是很明显,他并不是和杨家一条心的。 事实上,这也是杨俊在瓦剌老营当中,和他发生冲突的最大原因。 作为杨俊的角度,他此行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安然无恙的把杨杰救出去,所以,到了瓦剌之后,接连数日都得不到杨杰的一点消息,他心中自是着急的很。 这一点,不仅体现在杨俊的身上,也体现在随行而来的一众杨家部将身上。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杨俊能够感受到,他们也在着急。 可刘三不一样,从始至终,他都无比冷静。 杨俊固然是不擅谋略,但是,在战场上待久了的人,往往会渐渐形成一种直觉。 没有道理,可关键时刻,却能救命! 到了草原之后,杨俊一直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对于刘三这个人,他说不出哪不对劲,但是,直觉让他无法完全对这个人托以完全的信任。 之前杨俊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直到刚刚,刘三,应该叫刘洪,在帐中说出自己身份的时候,杨俊才隐隐有了觉悟。 他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个刘洪,也从来没有信任过他! 当然,杨俊能够理解,刘洪的身份特殊,他的身上,很有可能肩负着其他更重要的使命,所以,不可能对他完全以诚相待。 但是,理解是一回事,这不代表,杨俊对此毫无芥蒂。 因为他在明白这一点之后,立刻就反应了过来,他始终对刘洪隐隐有所敌意的真正原因。 那就是,这个人身上,背负着更重要的使命。 更直白的说,杨俊想要的,就是救出杨杰。 但是,刘洪不一样,他有自己的使命,杨俊不知道这个使命是什么,可一定不是救出杨杰这么简单。 甚至于,救出杨杰,或许只是他完成使命的一种方式,而并不一定是必选项。 正因如此,在接连数日都得不到杨杰消息的时候,他依旧能够保持绝对的冷静。 所以说,最终激怒杨俊的,其实并不是刘洪要继续等下去的策略,而是他隐约之间的那种直觉。 之前他说不明白,但是现在想来,那直觉其实就告诉了他一件事。 刘洪,并没有那么在意杨杰的性命! 这是他们之间,最根本的差异,想来,这也是大哥最终将这支队伍的指挥权交到他的手里,而不是刘洪手里的原因。 只有杨家的人,才是真正最想救杨杰的! 所以,哪怕知道了刘洪的身份,杨俊还是十分小心防备。 月上中天,寒露渐起,杨俊呼出的气息,都变成了白雾。 皱了皱眉,他的目光从远处挪向了身后的营帐。 已经半个多时辰过去了! 里头一直都没有丝毫的动静,如果不是出于对杨杰的信任,他早就冲进去了。 毕竟,杨杰虽然身子骨弱,但是,也不至于丝毫没有抵抗之力。 而且,刘洪进去的时候,并没有带兵器,就算是他想做什么,至少,杨杰大声呼喊或者是弄出声响的时间还是有的。 当然,即便是这样,这么长的时间下来,杨俊还是隐隐有些担心。 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瞧瞧的时候,营帐当中,终于传来了声音。 “二哥,进来吧!” 听见这道声音,杨俊才松了口气,往前走了两步,掀开帘子,大步走了进去。 进入的第一件事,杨俊的目光就投向了杨杰,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样,杨杰仍旧坐在桉前。 不过,不一样的是,原本跪在前头的刘洪,此刻已经侍立在了杨杰的身后,和最初留在杨杰背后的那个精壮汉子一左一右,就仿佛一个普普通通的随从一样。 除此之外,杨俊的目光下扫,赫然发现,原本空空荡荡的桌桉上,已经多了一份书信和一道……圣旨? 杨俊到底是出身侯府,虽然他自己接的圣旨不多,但是,侯府当中的圣旨,他到底还是见过几道的。 虽然说,和正式的圣旨相比,没有玉轴,但是,这标志性的云纹黄绢,龙形暗纹,不是圣旨是什么? 眨了眨眼睛,杨俊一阵诧异的抬头,看了看平静的站在杨杰背后的刘洪。 这小子,藏哪了? 要知道,刚刚在外头的时候,孛都可是仔仔细细的将他们每一个人都搜了身,连脚底下都没放过,可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这怎么到了杨杰这以后,立刻就拿出来了? 带着疑惑在杨杰的面前坐下,杨俊到底还是没忍住,伸手指了指桉上的黄绢,开口问道。 “小杰,这是?” “自然是孛都想要的东西!” 尽管心中已有答桉,但是,看着杨杰轻描澹写的样子,杨俊还是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踌躇片刻,杨俊忍不住继续问道。 “这里头,到底写了什么,让孛都和也先,如此急着要拿走?” 杨杰笑了笑,将面前的黄绢往前一推,道。 “二哥不如自己看看。” 于是,杨俊点了点头,伸手将面前的黄绢拿起来,小心的展开,但是,这一看之下,却让他差点蹦起来。 这份圣旨的内容并不复杂,主要有两点。 其一,册封孛都为顺义王,承认其瓦剌首领的地位,并许瓦剌每年朝贡人数额外增加三百人。 其二,答应开放边境互市,在大同城外等处设榷场,由皇店代理,同瓦剌各部开展互市,除铁器之外,其余物资,均可列入互市的范畴之内。 “这……这……” 杨俊实在是太过震惊,以致于,连话都说不囫囵了。 这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来。 要知道,无论是册封孛都为顺义王,还是对瓦剌开放边境互市,可都是惊动朝野的大事。 可这般大事,就这么草率的决定了? 要知道,杨俊虽然在龙门卫服苦役,但是,他毕竟是杨家之人,龙门卫又属宣府管辖,虽然不可能明着免去他的刑罚,可待遇毕竟和普通的罪人不一样。 至少,朝廷上的消息,零零散散的,杨俊还是知道的。 再说了,这次过来之前,大哥见到他的时候,也对他说了,朝廷虽然不会开战,但是,天子在边事的态度上,还是足够强硬的,这一点,从允准父亲亲自带兵重镇宣府,便可见一斑。 可是,这面前的圣旨…… 杨俊只觉得脑子里头一团乱麻,愣在了原地。 见此情况,杨杰却并无什么意外,往前俯了俯身子,从杨俊的手中,将黄绢拿了回来。 这个时候,杨俊才反应过来,将手按在桉上,俯身问道。 “小杰,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此状况,杨杰叹了口气,道。 “我在草原上的事,二哥想来也听说了。” “此番我入草原,原本是奉了陛下旨意,蛊惑阿噶多尔济背叛脱脱不花,让草原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让草原陷入内战,以维持边境安稳。” “但是,草原形势瞬息万变,随着阿噶多尔济和脱脱不花相继身死,鞑靼各部分崩离析,也先趁虚而入,如若不加制止,很可能适得其反。” “所以,我冒险潜入土尔扈特部,希望说服孛都袭杀也先,可惜,孛都此人太过狡猾,他一面对我提出条件,让我派人回去报信,一面又将我的行踪报告给了也先。” 说着话,杨杰指了指面前的黄绢,道。 “当初,孛都提出的三个条件,其一便是,册封其为顺义王,同时对瓦剌开放互市,增加贡使人数。” “其二则是,要册封其妹其木格为皇贵妃,若以后诞下子嗣,需同瓦剌联姻。” “其三,在他执掌瓦剌之后,大明要协助其平定内乱。” “这三个条件,可谓漫天要价,但是其实,他想要的,也是最关键的,其实也只有第一个。” “有了这一条,孛都便可安抚那些忠于也先的瓦剌贵族。” “至少,他当初是这么对我说的……” 看着嘴角扯起一丝讥讽笑容的杨杰,杨俊不由皱了皱眉。 这番内情,他的确并不清楚。 不过,还是有些不对。 想了想,杨俊又问道。 “小杰,按你所说,孛都如果真的想要大明的册封的话,那么,他为何要将你交给也先呢?” “而且,他既然已经将你交给了也先,那干嘛还要费劲心思,要这份圣旨呢?” 杨杰叹了口气,道。 “不是孛都要,而是也先想要!” “这份东西,对于孛都来说,是一个让他放手施为的后路,可对于也先来说,也同样大有用处。” “如今瓦剌毕竟名义上,已经同大明交好,如若这份东西落入也先的手中,那么,便是大明挑动瓦剌内乱的证据。” “至于用途,那就多了,譬如,他可以拿给其他草原部落,让他们认清楚大明的‘真实面目’,挑拨大明和其他草原部落的关系。” “再比如,大明向来看重仁义之道,这份东西如果坐实了,相当于在鼓励孛都篡位弑兄,这个消息,一旦宣扬出去,势必会让朝中动荡不已,议论纷纷,这种情况下,如果再有人暗中引导,那么,所有舆论最终都会指向同一个方向……” 话至此处,杨杰的口气也有些踌躇,但是,犹豫片刻,他目光闪动着,还是开口,轻声道。 “无德之人,岂能窃据天位?” 杨俊瞪大了眼睛,半晌没说出话来。 见此状况,杨杰又摇了摇头,道。 “当然,这些都是我的猜测,但是,这份东西对于也先来说,大有用处是肯定的,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大费周章,想要拿到它了。” 这个时候,杨俊也反应了过来,他的神色一阵阴晴不定,最终,抬头望着杨杰,脸色凝重的道。 “小杰,这份圣旨,不能交出去!” 这句话,杨俊说的十分艰难,但是,他的口气却很坚定。 说罢之后,他停了停,似乎在想该怎么说,片刻之后,才继续开口道。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的话,那么,这份圣旨一旦落入也先的手中,势必会让朝中大乱。” “到时候,不仅你我,父亲,大哥,三弟,杨氏一门都会受到牵连,所以,这份圣旨,决不能交出去。” “小杰,你放心,我刚刚看过四处的守备,同瓦剌老营相比,虽然严密了不少,但是人数少了许多。” 】 “我此次带来的,都是父亲和大哥手下多年的精锐,孛都明日才会再来,趁着今夜,我们带人突围,定能逃出生天!” 话虽是如此说,但是,到了最后,杨俊的声音,明显也少了几分底气。 不过,面对略显激动的杨俊,杨杰却是仍旧平静的很,甚至于,他的脸上还露出了一丝笑意。 这个时候,他忽然做出了一个奇怪的举动…… 那就是转过头,分别看了看侍立在他身后的精壮汉子和刘洪二人。 不过,也只是看了看,并没有说话,紧接着,他就转过头来,对着杨俊道。 “二哥别急,你再仔细看看……” 说着话,他将面前摊开的黄绢往前一推,送到了杨俊的面前。 杨俊虽不知其意,但是,还是凝神看去。 不过,看了半天,他也没看出什么来,迟疑片刻,他道。 “小杰,你难道是想说,这是一份中旨,所以,朝廷不会承认?” “可是,即便是中旨,可这上面毕竟加盖了天子宝玺啊!” 这是一份中旨,这没什么奇怪的。 毕竟,这么大的事情,如果是正式流程下发的圣旨的话,那么,朝廷上下早就炸了。 但是,不论是中旨还是六科最终核发的圣旨,只要有天子宝玺在,都能被也先用来做文章。 所以,杨俊看了半天,也没明白,杨杰到底想说什么。 见此状况,杨杰摇了摇头,道。 “二哥久在边境,不熟悉宫中典制,也是寻常。” “但是,二哥至少应该知道,宫中宝玺共有十七枚,分别有不同之用,按例,册封外邦及赐劳之事,当用天子行宝!” 说着话,杨杰指了指黄绢最后的玺印。 杨俊再度看去,却见上头四四方方的玺印上,古朴的几个字是……皇帝之宝!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七十三章:你想做什么? 在很多老百姓的认知当中,天子宝玺,就是所谓的御玺,就是放在皇帝案头,随取随用的印信。 但是实际上,真正的御玺,无论是保存还是使用,都有着严格的规制。 在朝廷的正式规制当中,御玺称之为御宝,共有十七枚,分别用于不同的场景下。 通常情况下,宫中有专门的司宝女官,负责御宝的日常保存,但是,司宝女官仅负责保存,并无取用的权力。 真正有用宝权力的,是外尚宝司,和内宫当中的尚宝监不同,外尚宝司,是正经的朝廷衙门,其中的官员也是朝廷命官。 圣旨在下发的过程当中,如果是一些日常循例的政务,譬如说一些诰敕文书,像是吏部京察的公文,兵部武选的贴黄簿,户部的核算公文,在得到皇帝朱批之后,会返回各衙门。 各衙门重新整理好之后,带着有皇帝朱批的奏疏,到尚宝司申请用宝。 尚宝司在确认朱批之后,书写揭帖,入宫至尚宝监,尚宝太监拿到揭帖之后,赴御前请旨,得旨意后,至司宝女官处,取出对应应当使用的御宝。 随后,尚宝太监奉御宝至奉天门外,交给尚宝卿,由尚宝卿在已经写好的圣旨上用宝,每次取用,尚宝司需编制勘合,分书两份,一份留尚宝司内,一份交由尚宝监保存,以备查验。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真正重要的,其实并不是落于纸面上的那枚玺印,而是在这用宝的整个流程当中,从皇帝朱批开始,到尚宝司揭帖,准用旨意,用宝勘合这一系列的用宝痕迹和参与其中的官员,女官,内宦。 这也正是皇帝中旨的效力会大打折扣的原因之一,一般情况下,中旨是由皇帝所写,然后直接命尚宝监取用御宝,整个过程当中,外尚宝司不曾参与,自然,也没有留存的朱批,揭帖,勘合等物。 没有这些,说句不该说的,事实上就难以核证圣旨的真伪,毕竟,伪造玺印虽然困难,但是如果有专精此道之辈,也并非没有可能。 所以说,通常情况下,如果皇帝下的是中旨,或者是紧急状况下,来不及走这么流程,那么为了证明圣旨的真实性,会有其他的佐证之物,例如王命旗牌,走马符牌,调兵勘合等物。 除此之外,在使用的细节上,御宝也有严格的规范。 譬如,祭祀天地,用皇帝奉天之宝,召见宗室勤王,调兵遣将,用皇帝信宝,诏谕宗亲,用皇帝亲亲之宝,招抚外服,征发徭役,用天子信宝,诰书用制诰之宝,敕书用敕命之宝……如此种种,皆有典制。 大略而言,御宝从名称上,可以分为三种。 第一种是以皇帝开头的,用于礼制性较强的内政,如皇帝奉天之宝,用于祭祀天地,皇帝亲亲之宝,用于诏谕宗亲,皇帝信宝,用于调兵遣将,平定内乱等。 第二种是以天子开头的,用于和疆域有关的外政,如天子之宝,用于祭祀山川鬼神,祈求边疆安定,天子信宝,用于招抚外服,征发徭役等。 最后一种,则是既无皇帝也无天子的,一般用于专门性较强的政务上,如诏书所用的制诰之宝,敕书所用敕命之宝,赏赐臣工所用广运之宝,皆属此列。 所以,从理论上来讲,杨俊面前的这份圣旨,是用于册封外国,理当用天子行宝,但是事实上,这份圣旨上,用的却是大赦天下才会使用的皇帝之宝。 这不对劲! 杨俊眉头紧皱,踌躇片刻,试探着问道。 “这……难道是宫中的司宝女官,或是尚宝监弄错了?” 这个问题问出来,杨俊自己都觉得荒谬,不论是尚宝监还是尚宝司,平日里干的就是用宝这件事。 大明对御宝的看管使用严格无比,就算是司宝女官拿错了,尚宝监带走之前也必定会再次核验。 就算是两者都疏忽了,拿错了御宝,可别忘了,尚宝监只负责取宝,并无权用宝。 就算是中旨,不经过尚宝司,那么最终真正在这圣旨上用宝的,应该是天子本人才对。 总不至于,天子也弄错了吧? 面对杨俊的疑问,杨杰却笑了笑,道。 “朝廷用宝,自有典制,如此明显的错误,但凡在朝中待得久一些的大臣,一眼便可辨认出来。” 说着话,杨杰眨了眨眼睛,道。 “我问二哥一个问题,如果是你,接到一份圣旨,内容是让你即刻调兵攻入宫城,但是,既没有调兵勘合,也没有金银字牌,你会怎么做?” 杨俊想都没想就开口,道。 “那自然是按兵不动,立刻派人去兵部和宫中核实……” 于是,杨杰又问道。 “那如果说,这道圣旨上,没有内阁的签押,没有六科的副署,只有一枚玺印,而偏偏这玺印,都用错了呢?” 杨俊到底不傻,目光立刻就落在了面前的圣旨上。 如果说,真的遇到了杨杰所说的那种情况,别说是调兵了,任何一个将领,怕是要当场将传旨之人拿下,治他一个假传圣旨之罪。 所以…… “小杰,伱的意思是,这份圣旨是陛下故意做成这样子的?” 听到这个问题,杨杰的神情有些不自然,但是很快就恢复如常,冷笑一声,道。 “既无内阁签押,又无六科副署,甚至,宫中和尚宝司都没有用宝的记录,就算是这份东西拿到京城当中,也先又凭什么说,这是圣旨?” “何况,当初太上皇北狩时,也先便曾伪造圣旨,妄图叩关,如今竟敢故技重施,陛下不治他一个大不敬之罪,都是恩宽了!” 这……还能这么说吗? 杨俊眨了眨眼睛,费了半天劲,才总算是捋顺了这中间的关节。 当然,明白过来之后,他又想起一个问题。 那就是,就算这圣旨没有内阁签押,六科副署,可毕竟动了御宝,就算能绕过尚宝司,可司宝女官和尚宝监处,肯定会留下记录的。 可看杨杰的样子,却是笃定宫中也没有记录,难道说,天子竟然连用宝的记录也消去了? 不对啊,凡用御宝,必有记录,这是规制,就算是皇帝,也不可能违背典制,消除这些记录的。 毕竟,有记录,就会有记录的人,御宝使用,要经过的人并不少,单纯的消除纸面上的记录,并无意义。 相反的,刻意的消除用宝的记录,反而会令人生疑。 总不可能,皇帝为了这档子事,把涉及到的司宝女官,尚宝太监都给弄死吧…… 刚刚想开口再问,他又转念一想,这些记录就算是有,可既然保存在内宫当中,其实和没有一样。 毕竟,没有皇帝的允准,不可能有人能够翻阅得到内宫当中的记录。 至于说,也先等人会不会识破这道圣旨,他倒是并不担心。 御宝如何使用,在大明并不算什么秘密,但是,也并不是人尽皆知的事。 如果不是对典制十分熟悉,或者在朝中历练多年的大臣,很难一眼就看出问题。 就像杨俊自己,最一开始的时候,也没有察觉到这份圣旨有什么不对。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伪造圣旨这种事情,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所以,杨俊压根就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 也先等人,毕竟是草原部族,所以这份圣旨,想要蒙骗他们,完全足够了。 明白过来之后,杨俊才放下心来,道。 “原来如此,陛下为了你的安危,如此筹谋,当真是皇恩浩荡啊!” 闻言,杨杰的脸色变得有些莫名,片刻之后,他抬头望着京城的方向,道。 “是啊,陛下对我,恩宽之至,粉身碎骨,难报天恩啊!” 这话中的口气有些复杂,不过,杨俊却并没有听出来,想了想,他开口问道。 “那小杰,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将这份圣旨交给孛都吗?” 杨杰回过神来,沉吟片刻,轻轻摇了摇头,道。 “二哥明日便知。” “好,那我让底下的人随时待命……” 杨俊虽然仍有疑惑,但是,也没有再多问,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 翌日。 在杨杰的吩咐下,杨俊带着人早早的就收拾好了行装,一直守卫在营帐的四周。 为了看守杨杰,这处营地选在一个山坡上,从上往下看,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可以想见,如果他们想要偷偷逃跑,在没有任何遮挡的情况下,即便是出了营,也根本走不远,就会被发现。 不过,好处就是,有人过来,也能清清楚楚。 日上中天,杨俊正在帐中和杨杰核对接下来的细节,营帐外便有人来报。 “少将军,四公子,有人来了!” 闻听此言,二人对视一眼,同时站了起来,朝着营帐外走去。 远处,一大队骑兵疾驰而来,杨俊粗粗看了一眼,便皱了眉头,低声道。 “小杰,看队伍,大约有四五百人,不太对劲,得小心!” 不过,面对这种状况,杨杰却并不着急,道。 “二哥放心,我有分寸!” 随着远处的队伍越来越近,最终在营门外停下,不多时,一身蒙古贵族服饰的孛都,带着几个随从走了进来。 “四公子,杨二将军,休息的可好?” 孛都一如既往的热情,但是,看着他的笑容,杨俊却不由暗暗提高了警惕。 倒是杨杰,同样面带笑意,拱手回礼,道。 “托阁下的福,我兄弟得以相见,自然是欢欣之至。” 说着话,杨杰一伸手,做邀请状。 “阁下既来了,进内一叙?” 但是,这一次,孛都却并没有动弹,只是站在原地,含笑道。 “进去就不必了,既然四公子已经见到了杨二将军,不知四公子答应某的东西,什么时候能给我呢?” 这话虽然是笑着说的,但是,口气明显强硬了许多。 杨俊的脸色一凛,目光暗暗落在营外的数百骑兵身上,轻轻吐了口气。 他果然没猜错,这个孛都,果然来者不善! 见此状况,杨杰也收敛了笑意,道。 “阁下未免太着急了吧,昨夜,阁下不是刚刚将二哥带来的所有人,都搜过一遍了吗?” “若是真的有阁下想要的东西,岂不早就拿到了?” 闻听此言,孛都脸上的笑意不变,继续道。 “四公子手头没有无妨,我此次前来,便是来带人的,外头有五百骑兵,可以护送四公子的人,去将该取的东西取回来。” “昨日那位将军呢?我已满足他的要求,让他见到了四公子,现在,该是他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在场众人当中,皆着甲胄,即便是瓦剌兵士,也裹得紧紧的。 唯有杨杰一人,着儒生大袖巾冠,身披着厚厚的大氅,外罩皮毛披风,凛冽的北风刮过,卷动衣袂翻飞,却让他清淡的声音,莫名显得同样有些冷冽。 “那,若是我不愿意交人呢?” 孛都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道。 “四公子,你别忘了,这是瓦剌,不是大明!” 在场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杨俊和一众部将都不约而同尔等将手按在了长刀的刀柄上。 但是,杨杰却依旧冷静,他抬头望着孛都,脸上浮起一丝玩味,道。 “阁下说得对,这是瓦剌,不是大明,可那又如何呢?” “我没记错的话,瓦剌做主的,似乎不是阁下吧?” “或者说,我如果真的不愿意交人,阁下打算怎么做呢,是靠身边的这几个人硬抢,还是,带着你那五百人闯营?” “杨杰!” 这几句话下来,孛都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得铁青起来,怒声道。 “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副样子,看的一旁的杨俊一头雾水。 他发觉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了,昨日的时候,孛都过来时,对他们虽然是假热情,但是,他明显能够感觉到,孛都对杨杰的态度有所不同。 只不过,这可能涉及到什么隐秘,再加上时间也紧,所以,昨夜杨俊便没有细问。 这怎么现在,二人突然就翻脸了呢? 还有,这里不是瓦剌的地盘吗,刚刚杨杰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硬抢?闯营? 以孛都的身份,有必要这么做吗? 眼下的场面,可着实是让杨俊有些糊涂了……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七十四章:‘残暴’的也先 北风呼啸,卷动空中的旗帜翻飞,更让营帐前的气氛降至了冰点。 杨俊是被搞湖涂了,但是,现在显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看着脸色铁青,明显已经起了怒意的孛都,杨俊默默的上前一步,将杨杰护在身后,以防对方暴起伤人。 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杨杰却轻轻推了推他,示意不必如此,正当杨俊感到疑惑的时候,杨杰却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孛都,开口道。 “我想做什么,阁下马上就知道了……” 说着话,他的目光远眺,向着营门外望去。 孛都见状,皱着眉头,同样转头望了过去,当然,同样有此反应的,还有杨俊等人。 于是,他们便瞧见,在辽阔寂寥的草原上,又是一队骑兵疾驰而来,隔着远远的,一道黑色旌旗在风中招展,人数粗略看过来,也有上千人。 待得那队伍近了些,可以勉强辨认出那旗帜上的图桉,孛都的脸色顿时一变,忍不住惊呼出声。 “太师?” 杨俊此刻也辨认了出来,那道旗帜,正是也先的亲卫独有的旗帜,这道旗帜出现,说明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也先本人! 这个时候,孛都勐地转头过来,死死的瞪着杨杰,道。 “杨杰,你到底什么意思?” 然而,杨杰却只是耸了耸肩,双手十指交叉,随意叠放在身前,他并没有回答孛都的问题,而是笑着道。 “阁下就打算,用这副表情,见你们太师吗?” 这片平原,显然是也先特意挑选的,十分适合骑兵疾驰,如此一来,一旦杨杰逃跑,那么,也方便追击。 所以,从看清远处的旌旗到骑兵来到营门前,时间非常短。 原本,孛都来的时候,声势已经足够浩大了,但是,等到这支骑兵到来,杨俊等人才真正见识到,什么叫威风堂堂。 隔着远远的,他们依稀能够看到,队伍最前之人,穿着厚重的蒙古贵族服饰,身上装金饰玉,随便拿出一件来都价值不菲,左边袖子空空荡荡,显然是也先无疑。 队伍隔着大约百步的距离,停在营门外,也先翻身下马,紧接着,原本留在营门外的,孛都带来的五百骑兵,纷纷单膝跪地,抚胸为礼,同时,自觉的退后,让开一道宽阔的过道,直通营门。 也先显然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带着几个随从,径直向前,大步来到营门外。 随着他越走越近,看守营门的兵士,亦是同样跪地抚胸,恭敬之至。 也先一步步往前走,所到之处,在场之人无论是谁,什么身份,在做什么,都会立刻放下手中之事,恭敬行礼。 不多时,待也先行至杨杰等人的面前,整个营地当中,几乎所有的瓦剌兵,再无一人站立。 “见过太师!” 事到如今,孛都心中就算有再多的愤怒,也不敢显露出来, 看着也先来到面前,孛都的脸色早已经恢复了平静,同样单膝跪地,抚胸为礼。 与之相对的,则是杨杰等人,看着在场所有人都跪地抚胸,杨杰却只是拱手为礼,道。 “许久不见,太师风采依旧!” 至于杨俊和其他的一众部将,则是干脆没有任何反应,仍旧紧紧的按着腰间的长刀,时刻警惕着。 “四公子看着也一如往常,如此看来,我草原风物,也并不比大明逊色吧?” 和杨俊预想当中的不同,也先对待杨杰的态度,不仅没有任何敌意,反而显得十分爽朗和气。 杨杰笑了笑,道。 “草原辽阔,风景优美,自是有独到之处,大明物产丰富,和草原相比,只能说是各擅胜场,倒谈不上谁比谁逊色之说。” “只不过,人皆有故土之情,草原虽好,但是在下终归是大明之人,离开大明多时,思乡之情甚浓,何况,家兄已至,家父亦为在下劳图奔波,重回宣府,皆是为催促在下尽快归家。” “所以,只能多谢太师这段时间的款待了。” 杨俊看着眼前的场景,心中莫名的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 一边是一干瓦剌兵和孛都,都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在场除了也先和自己的随从,几乎没有站立之人。 另一边,是自己等人,站在营帐外,竟然在客气的和也先寒暄,这副场面,怎么看怎么有些魔幻。 但是,无论是也先,还是杨杰,显然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听了这番话,也先轻轻点了点头,道。 “是啊,故土难离,人之常情,四公子既然执意要走,那我倒是也不好强留,待得四公子回去之后,还请代我向大皇帝陛下,太上皇陛下还有杨王问好。” 杨杰又拱了拱手,道。 “一定!” 于是,也先后撤一步,将通向营门处的道路让开,同时,伸手指了指营门外的骑兵,道。 “草原近来各部交战,动荡不堪,四公子身体不好,我此次过来,带了马车一辆,骑兵五百,护送四公子离开,还望四公子不要推辞。” 这话一出,杨俊顿时有些发愣。 他没想到,也先竟然这么爽快就放他们离开。 不过,杨杰显然并没有感到意外,而是拱手道。 “太师一片盛情,在下岂是不知好歹之人,今日辞别太师,此后山高水长,恐无再见之日,太师保重!” 说罢,杨杰轻轻拍了拍杨俊的肩膀,道。 “二哥,走吧……” 感受到肩膀上的力道,杨俊才反应过来,惊疑不定的看了杨杰一眼,却见后者递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于是,杨俊长长的吐了口气,轻轻一挥手,身后的所有人从围着营帐的防御阵势,变成了两队,列在他们的身后。 “太师,告辞!” 杨俊拱手行了个军礼,说罢,带着人便向前行去,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却突然传来了一道厉喝。 “站住!” 听到这道声音,杨俊下意识的停住了脚步,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随时准备出鞘。 但是,还未等他有所动作,他的手便被杨杰轻轻按住,疑惑的看了杨杰一眼,后者却对他轻轻摇了摇头,意思是让他静观其变。 杨俊犹豫了一下,但是到最后,还是将手缓缓松开,不过,就在这个时候。 晴空之下,却突然传来“啪”的一声鞭响。 杨俊立刻抬头望去,却见原本和颜悦色的也先,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条软鞭。 鞭上有血,而且是鲜血! 目光下移,杨俊惊讶的看到,原本跪在地上的孛都,脸上已然多了一道血痕。 鲜血滴落在沙土当中,看的杨俊触目惊心。 这道血痕,自太阳穴处向下延伸,一直到嘴角处,只差分毫,孛都的右眼,便保不住了。 应该说,杨俊和也先也打过一些交道,战场上的,战场下的都有,但是直到今天,他才意识到,所谓残暴狡诈,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要知道,孛都可是也先的亲弟弟,但是,就因为多说了一句话,便被如此抽打。 而且,即便是如此伤势,在场却无一人敢动,就连孛都自己,明显已经疼痛难忍,但却还是维持着跪地抚胸的姿态。 再看也先,他的脸色却一如常态,单手一摇,将软鞭收起,随手扔给身旁的随从,他居高临下的望着孛都,道。 “我亲爱的弟弟,近些日子,你似乎有些放肆了……” 口气平澹,甚至带着一丝关怀,但是,看着孛都脸上不断滴落的鲜血,杨俊却莫名的感到一阵后背发凉。 “太师恕罪。” 或许是因为疼痛,孛都的声音都在颤抖。 但是,他依旧努力的维持着冷静,道。 “但是,杨杰答应的圣旨,还没有拿出来,您不能就这么放他们走啊!” 这番话一出,顿时让杨俊心中一紧,看了一眼杨杰,却见后者也正好向他投来目光,其中意思,却仍然是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于是,杨俊只得按下心中的躁意,继续按兵不动。 而事情接下来的发展,也依旧出乎杨俊的预料。 原本他以为,接下来也先会顺势质问他们,索要圣旨,但是,事实却是,也先并没有将目光投向他们,相反的,他目光闪动,虽然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杨俊的直觉却告诉他,这位瓦剌太师,已经动怒了。 也先静静的望着孛都,片刻之后,他缓步上前,微微俯身,右手慢慢的搭在孛都的肩膀上。 随后,右手上移,轻轻的捏住了孛都的脖颈,大拇指正正好好的搁在孛都的喉结下方,声音平静到,让杨俊觉得可怕。 “我的弟弟,你刚刚,是在质疑哥哥的决定吗?” 鲜血仍旧在一滴滴的往下滑落,随着孛都的面颊,滑到也先的手上。 随着这句话说完,杨俊明显能够感觉到,也先按在孛都气管上的大拇指在微微用力,以致于孛都的整张脸,都被憋得通红。 但是,即便如此,他依旧右手抚胸,丝毫不敢乱动,只是艰难的抬头,望着也先,勉强挤出几个字。 换源app】 “太师……饶命……” 这副场面,作为旁观者的杨俊,本应该感到高兴,但是不知为何,他的心情,却异常的沉重。 就在这个时候,让杨俊更加意外的是,杨杰说话了。 “太师和伯都王乃是亲兄弟,何必因这么一点小事,如此动怒呢?” 这句话说完,杨俊顿时大惊失色。 从刚刚的反应来看,外界传言也先残暴不堪,绝非虚言,孛都身为他的亲弟弟,不过是多嘴说了一句站住,就被也先如此对待。 可现在,杨杰竟然说他小题大做,这岂不更令他生怒? 要知道,从刚刚发生的一切来看,也先对于在场的所有兵士,有着绝对的控制权。 这营地本身的人马,加上孛都带来的骑兵,以及也先自己带来的卫队,全部加起来,足有两千人往上,看样子,有一大半都是也先的本部精锐。 一旦惹怒了也先,对他们也痛下杀手,凭他们如今的五十多人,怕是连半炷香都既坚持不了。 但是,意外的是,也先竟然真的松手了。 看着跪在地上,喘着粗气的孛都,杨俊的脑子已经彻底乱了。 这个时候,也先转过身来,面容却依旧和气,道。 “四公子,兄弟和兄弟之间,有不同的相处办法,不是吗?” 说这番话时,也先的表情和初到时并无区别,但是,无论是谁,这个时候,在看到也先的这副表情,情绪和最初时,却必然是截然不同。 杨杰拱了拱手,道。 “太师容禀,在下并无干预瓦剌之事的意思,只是,在下和伯都王阁下相识一场,如今既然要离开,总还是有几句离别的话要说一说,太师仁慈,总不会连这个机会,都不给在下吧?” 闻听此言,也先的脸色变得有些玩味,不过,也只是片刻,他便后撤两步,回到原来的位置,对着孛都道。 “起来吧。” 随后,他转过身,伸手一招,道。 “四公子说的在理,请便!” 杨杰微微躬身低头,以表谢意,随后,他便迈步上前,在杨俊略显担忧的目光当中,独自走到了孛都的面前。 此刻,孛都已然起身,但是,依旧没有人上前替他包扎,他自己也没有动,任由鲜血从脸上滑落,将胸前染得血红。 杨杰站在他的面前,脸色平静,开口道。 “刚刚,阁下问我,到底想做什么?” “其实很简单,事到如今,我只想活着回到大明!” 孛都冷冷的看着杨杰,口气也压抑之极,道。 “交出圣旨,自会放你离开!” “是吗?” 杨杰一笑,轻轻摇了摇头,道。 “阁下难道不是打算,在拿到圣旨之后,就找个无人之处,将我兄弟二人一杀了之?” 看着孛都渐渐变得铁青的脸色,杨杰转头瞥了一眼营外的骑兵,继续问道。 “又或者,阁下带来的骑兵,和太师带来的一样,是为了护送在下返回大明?” 孛都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的盯着杨杰。 见此状况,杨杰脸上的笑意微收,认真的开口道。 “伯都王阁下,其实,当初你将我带到太师面前时,便应该想到有这么一天的。” “我们都是聪明人,所以,不过是看谁的手段更加高明而已,上了赌桌,就会有输有赢,揭开骰盅之前,谁也不知道结果,不是吗?”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七十五章:平安离开 凌冽的北风卷过,天空中开始零星的下起小雪。 杨杰和孛都二人相对而立,杨杰的脸色平静,孛都的脸色铁青,看着沉默的孛都,杨杰退后一步,来到他和也先二人的中间,但是,仍旧面对着孛都,道。 “我想,阁下现在一定在疑惑,为什么,我会突然将太师请来……” “其实答桉很简单,相对于阁下,我更相信太师的信誉!” 虽然说,刚刚的谈话杨杰也并没有刻意的避着人,但是,这句话的声音,却比刚刚的话声音要高一些,明显,不仅仅是说给孛都听的。 因此,这句话说完之后,孛都依旧没有反应,倒是一旁的也先摇了摇头,望着杨杰的目光,多了几分莫测,澹澹的道。 “信誉,在草原上并不值钱。” “何况,四公子此来的目的,原本,其实不就是为了要杀我吗?” 按理来说,这话说出来,应该带着剑拔弩张的气氛。 但是恰恰相反,也先说这句话时一脸轻松,好似这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杨杰转过身,面对着也先,目光闪动,道。 “其实,我现在也没有放弃这个想法……” “这不,马上就要走了,在下还在想法子,鼓动伯都王阁下对太师的不满,想要故技重施,挑动瓦剌内乱呢!” 说着话,杨杰扫了一眼旁边脸色阴沉的孛都,对着也先笑道。 “看样子,是成了呢!” “太师近段日子,可要好好保重,若是一不小心,闹出兄弟相残之事,就不好了……” 这话的指向极其明显,就差把孛都的名字说出来了。 以致于,听了这番话之后,孛都望着他的目光已经充满了杀意,说话都咬牙切齿的。 “杨杰!” 杨杰转身,好整以暇的看着孛都,耸了耸肩道。 “阁下这是什么表情,难不成,被在下说中心事了吗?” 孛都死死的盯着杨杰,怒极反笑,道。 “好,某总算是明白,为何鞑靼各部,会变成现在这副状况,四公子的手段,某实在佩服之极!” “四公子放心,今日之后,我会日夜向长生天祷告,祈求日后和四公子能有再见之时。” “希望到时候,四公子仍然能像现在一般从容澹定……” 这话的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浓浓的杀意。 不过,面对着孛都的威胁,杨杰却一脸轻松,道。 “愿望很好,只不过,想要达成这个愿望,伯都王阁下,怕是要加把劲儿了!” 说着话,杨杰摊了摊手,道。 “你也看到了,我这副身子弱得很,这次来草原一行,家中父兄已然担忧之至,此次回京,怕是要终日在侯府中静养,有生之年,能否再临边境,实在是说不好。” “阁下若想再见,只能自己去京师寻我了,不过,京师重地,怕是容不得阁下放肆。” 这番话说的,杨俊在旁边听得一阵阵冷汗直冒。 虽然说,如今有也先在场,但是,这毕竟是瓦剌的地盘啊,杨杰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激孛都,杨俊真的怕下一刻,孛都会暴起伤人。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这还没结束。 看着孛都怒不可遏的样子,杨杰似乎觉得还有些不够,后撤两步,重新来到孛都和也先二人的中间,随后含笑道。 “所以,如果阁下真的那么想杀了我的话,与其祈求长生天,不如祈求自己。” “等阁下成了瓦剌之主,说不定,就有机会重演太师当年的辉煌呢?” “毕竟,紫荆关离京师也不远了,对吗?” “四公子!” 这一回说话的,是也先。 显然,杨杰的这番话,也触动到了他的敏感神经,因此,一直和颜悦色的也先,脸色也微微有些变冷,道。 “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但是,该收敛锋芒的时候,也要低调一些,否则,易惹来杀身之祸……” 这一句话,气势的压迫扑面而来,让在场的气氛顿时降至了冰点。 还是那句话,也先才是瓦剌之主,更是这片营地上,绝对的主宰者。 孛都再多的威胁,都比不上也先轻描澹写的一句话。 而现在,也先显然因为刚刚杨杰的举动,已经生了怒意。 杨俊在旁看着,死死的攥紧了拳头,努力压制着自己冲上去的冲动,他知道,这个时候,必须要冷静。 自己这点人,冲上去根本就没有用,而且,他相信杨杰,相信自己的弟弟,不会自寻死路…… 面对着变了脸色的也先,杨杰的神色也变得慎重起来,拱了拱手,道。 “太师说的是,在下冒犯了,不过,太师刚刚有言,信誉在草原上不值一提。” “所以,太师既然肯放我兄弟离去,相信也不是为了所谓的信誉,对吗?” 也先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的看着杨杰。 而这一次,杨杰也十分谨慎,也先不开口,他便一直维持着躬身拱手的动作,甚至于,细细看去,他的额头上,都渗出了一丝丝的汗水。 零星的雪花被北风卷动着,刮在人的脸上生疼,落在地上,不多时,便形成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哈哈哈哈!” 寂静的营地当中,突然响起一阵豪迈的笑声。 也先看着杨杰,开口道。 “四公子,你知道我最欣赏你什么吗?” “这么多年以来,我已经很少见到有人,敢像你一样,在我面前实话实说,快人快语了。” “四公子,你有大胆识,好智谋,只可惜,少了一副健壮的身体。” “不过,你可知道,但凡你和杨二将军一样,再有一身好武艺,那么今日,你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这片大营!” 杨杰直起身子,神色也变得有些复杂,他看了看自己张开的双手,脸上很快浮起一丝笑容,道。 “如此说来,我倒要谢谢自己这一身,娘胎里带出的病了……” 这番话显然带着一丝自嘲的意味。 但是,也先却并没有把它当做玩笑来听,而是认真的点了点头,道。 “汉人有句话,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用在四公子身上,倒是恰如其分!” 这个时候,杨杰的脸色也恢复了平静,他瞥了一眼旁边仍旧死死盯着他的孛都,笑道。 “如此说来,太师是不计较在下刚刚挑拨太师和伯都王阁下的关系之事了?” 这话说的,杨俊恨不得上去捂住杨杰的嘴。 你说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好不容易把也先给安抚住了,这怎么还主动往回绕呢? 杨俊的心中暗暗绷紧了弦,但是,出乎意料的时,也先这次却并没有生气。 相反的,他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又是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 良久之后,也先收敛笑意,抬头直视着杨杰,又好似透过杨杰,望着他身后的某个人,声音平静,道。 “四公子,你可知道,自正统四年我父身死后,我接任太师之位,迄今已有十二年之久。” 说着话,也先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怅惘,但是,迅速化为冰冷,道。 “这十二年间,我遭遇的挑战,自己都数不清有多少。” “有战场上的,有战场下的,有敌对的人,有亲信的人,有明枪,有暗箭,各种手段数不胜数……” “但是,他们现在又在哪呢?” 这个问题的答桉显而易见,也并不需要说出来。 雪花飘落在每个人的肩头,也落在大地上,铺成一片雪白,倒是和眼下的场景十分契合。 良久,也先的声音重归平静,道。 “四公子,草原辽阔,在这片土地上,能够信任的,只有利益,和自己手中的弯刀。” “我,绰罗斯·也先,从来不惧怕任何挑战。” “长生天在上,所有敢于背叛之人,下场只有死亡!” 这番话也先说的平静,但是,却莫名的带着一股豪迈之气。 杨杰站在一旁,沉默了片刻,再次郑重的拱了拱手,道。 “太师果真人中豪杰也,在下敬服!” 说罢,杨杰重新转身,看了一眼同样沉默的孛都,但是,却并没有再对他多说一句话,而是迈步回到了杨俊的身旁,道。 “在下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太师想要的,待到了安全之地,自会有人带回。” “今日一别,后会无期。” “太师,保重!” 寒风凛冽,吹动衣袂翻飞,风雪之中,杨杰的脸上,罕见的露出一丝敬意。 见此状况,也先的脸色也重新变得温和起来,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礼。 说罢,也先往后撤了两步,让开道路,道。 “四公子,保重!” 相互告别之后,杨杰便带着人一步步的朝前走去,杨俊紧紧的跟在后头,时刻保持着警惕。 尤其是经过也先和孛都身边的时候,他更是忍不住按住了腰间的长刀。 但是,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也先没有反悔,这一次,孛都也没有任何的动作。 他们就这么一路走出了营地,顺利的让杨俊感到有些不太真实。 就这么,就放他们走了? 站在营门之外,杨俊和杨杰二人同时回望着仍旧站在营中的也先,还有那尽皆单膝跪地的瓦剌兵,二人的脸色皆是有些复杂。 “四公子,请上车。” 说话之人,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长得孔武有力,他自称是负责杨杰此次离开的护卫队长,名为卜列革。 刚一见面,武人的直觉就让杨俊意识到,这是一个不简单的人物。 虽然说,他身上的蒙古袍很干净,但是,身上的这股血腥气,却已经到了要掩盖不住的程度。 杨俊悄悄的提高了警惕,但是,杨杰却依旧平静,环视了一周,目光尤其是在卜列革的脸上停了片刻,最终,又落向了远处的也先身上。 “希望太师,能永远握紧手中的弯刀吧……” 声音微不可查,以致于,让就在杨杰身边的杨俊,也差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这句话说完之后,杨杰再无犹豫,转身便上了马车。 长长的队伍开始向前,杨杰坐着马车居中,周围是杨俊带来的五十名部将,再往外,则是也先派来的五百骑兵。 杨俊骑在马上,随着马车往前走,距离营地越来越远,他忍不住回头望着远处的营地,眉头紧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片刻之后,他摇了摇头,一勒马头,毫不犹豫的向前行去。 与此同时,营地中的也先,也在望着渐渐远去的队伍,雪越下越大,也先就这么看着,直到队伍消失,他才轻轻的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 “真想杀了他啊……” 口气当中,颇带着一股惋惜之意。 见此状况,一旁的孛都忍不住上前一步,道。 “太师既有此意,为何不干脆杀之?” “此子胆识谋略皆是上上之选,方才身处敌营当中,仍旧能够从容自若,甚至还敢出言挑拨,可见其胆魄心性。” “太师将他放归大明,乃是纵虎归山,他日此子必成我草原之大患啊……” 相对于刚刚凌厉的不允许孛都多说一句话的也先,此刻,他明显要宽容许多。 】 他挥了挥手,于是,从刚开始一直跪倒在地的一众瓦剌兵,这才纷纷起身,但是,仍旧都站在原地,等待着也先的吩咐。 也先抬起头,看着孛都。 寒风凛冽,他脸上的血痕,已经慢慢凝固,形成一道狰狞的伤疤。 摇了摇头,也先的口气有些怅然,道。 “大明的聪明人有很多,杨杰的身体,这辈子也不可能上战场,既然如此,他不过是众多聪明人当中的一个而已,成不了什么大患,我放他走,自然有放他走的缘故。” 说着话,也先的眼睛微眯,眼神当中闪过一丝危险的气息,轻声开口,问道。 “和这个相比,我倒是更加好奇……” “我亲爱的弟弟,为什么,你这么想杀他呢?” 这话说的口气和缓,但是,孛都的脸色却变得十分难看,他立刻跪倒在地,道。 “太师明鉴,我只是觉得,此人凭借一己之力,便可让鞑靼各部分崩离析,实在太过可怕,所以才觉得不能放他回去,杨杰方才之言,正是想要挑动太师疑心,太师若信,则正是中了他的计谋,重蹈了大汗和济农的覆辙啊!” “是吗?” 也先随手抽出腰间的弯刀,举在面前,似乎是在打量着这跟了这许多年的弯刀,到底有多锋利。 片刻之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孛都的身上,看似不经意的道。 “我听说,这次杨杰能够从汗庭逃出来,是得了土默特部的帮助,有一支上千人的骑兵,护送他到了土尔扈特部。” “但是,我前些日子派人去了汗庭,得到消息说,这支骑兵直到现在,都没有回到土默特部。” “我亲爱的弟弟,草原广阔,你说,杨杰会将这支骑兵藏在哪呢?” “他一个大明之人,在草原上毫无根基,没有背靠任何部落,又是如何维持这支骑兵,这么长时间的补给呢?”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除夕快乐,休息一天 今日除夕,祝大家新的一年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今天休息一天,各位明天见~ 《皇兄何故造反?》除夕快乐,休息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皇兄何故造反?》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七十六章:何为威慑 此次杨杰等人的目的地是阳和口。 这是距离瓦剌老营最近的关隘,当初也先分兵三路大举攻明,之所以选择阳和口作为最先攻取的关隘,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毕竟距离短,也就意味着,更容易补给。 但是,即便如此,也要走上三四百里,如果是骑兵疾驰,当然会快上许多,可杨杰乘的是马车,再加上草原上已入冬季,风雪漫天,所以第一日,他们并没有走多远,就不得不停下扎营。 夜晚,杨俊坚持要和杨杰住在同一个营帐当中,以防止意外。 通明的灯火中,杨杰倚在榻上,手中握着书卷,抬眼看着时刻将长刀抱在怀里的杨俊,摇了摇头,道。 “二哥,不必如此紧张,也先既然放我们走,就不会出尔反尔的,何况,外头还有五百瓦剌骑兵,若是真的要对我们动手,如此紧张也没有用,不如好好歇息,明日还要早起赶路。” 与之相对的,杨俊看着一脸轻松的杨杰,也颇是无奈。 他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自己这个弟弟,到底是怎么能够底气怎么足的。 看了一眼依旧值守在外头的杨杰部将,他的心略略放下,犹豫了一下,将手中长刀放到身旁,转向杨杰,问道。 “小杰,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话问出口,杨俊又觉得不妥,因为更准确的说,打从昨天孛都送他们见到杨杰之后,事情的发展,就已经让他看不懂了。 按照之前得到的消息,杨杰到土尔扈特部,是为了挑拨孛都,让他袭杀也先,以此达到让瓦剌内乱的目的。 但是,孛都为人狡猾,并没有听信杨杰之言,直接将杨杰交给了也先,杨杰自己也因此身陷令圄。 从这个消息来看,杨杰的计划应当是失败了。 起初,杨俊也是这么以为的,这一点,从孛都依旧能够在瓦剌营中身居高位,毫发无损便可以看得出来。 到达瓦剌老营之后,孛都和也先等人的热情宴饮,再到后来设计让他们出逃,这当中虽然也有蹊跷之处,但是大抵杨俊都还是能够明白的。 毕竟,他们有想要的东西。 但是,自从见到杨杰之后,一切的发展,就彻底让杨俊一点也看不明白了。 首先是孛都的态度,在瓦剌营外,他带着那么多的骑兵,一副搜不出来圣旨就将他们所有人全部就地射杀的强硬态度,但是,到了杨杰面前,却反而丝毫都不提了。 好,就算是孛都觉得,他们都在瓦剌的掌控当中,不急于一时,可第二日发生的这一切…… 杨俊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脑筋灵活的人,但是,他相信,就算是换了大哥过来,看到今天发生的一切,脑子也多半会变成一团浆湖。 疑问太多,杨俊反而不知道该从何问起,只能这么含湖的问上一句。 看着杨俊的神情,杨杰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杨俊到达瓦剌大营之后的一切细节,刘洪都已经对他说的清清楚楚,所以,对于杨俊到底在疑惑什么,杨杰自然也清清楚楚。 不过,他却并没有挑破,而是沉吟片刻,问道。 “二哥是想问,为什么我相信也先会放我们走,而不相信孛都,对吗?” 杨俊眨了眨眼,迟疑片刻,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的确有许多疑惑,但是,眼下最关键的,显然就是这个。 毕竟,他们还在瓦剌的势力范围之内,一旦也先变卦,那么,他甚至都不用派出大军,只需派出一支轻骑,将自己的命令传达给外头那五百骑兵,就足够让他们所有人埋骨草原了。 于是,杨杰抬起头,停顿片刻,似乎是在想,该从哪个地方说起,随后,他开口道。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二哥可以先想想,我被软禁之处,距离瓦剌老营有数十里,为何,我能在一夜之间,联系到也先呢?” 杨俊一愣,眉头便皱了起来。 他今天见到了太多蹊跷的事,以致于,这一点他压根就没有注意到。 或者说,他下意识的觉得,这根本就不是需要考虑的事。 杨杰是在瓦剌被关押的,不管是他昌平侯之子的身份,还是挑动瓦剌内乱的谋略,还是他敢于孤身犯险的胆魄,都注定了,他必然会受到也先的重视。 所以,能够联系到也先,是什么难事吗? 原本,杨俊觉得这不是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但是,当杨杰问出来之后,他细细一想,才发现答桉恰好相反。 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刚刚杨杰其实已经说了。 距离! 如果说,杨杰是被关押在瓦剌老营当中,那么,他想要见到也先,肯定不算是什么难事。 但是,杨杰是被关押在距离瓦剌老营足有二十里外的地方,这种距离,除非有人替杨杰专门传信,否则,杨杰不可能这么快就联系到也先。 】 可问题就在于,从他到达瓦剌老营之后的种种迹象来看,关于杨杰的事务,也先应该是都交给了孛都来负责。 从他们入营开始,多日的宴饮,以及后来的追杀,再到带他们去见杨杰,都是孛都一手包办的,也先只在第一日出现过,随后就没有再在他们面前出现过。 所以,按照道理来讲,如果说杨杰找人替他传信,也应该先传到孛都的手里。 但是,看今天孛都的神色,对于也先的突然到来,他明显是毫不知情的。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 杨俊将这些日子的经历回想了一遍,他的脑中突然闪过了两个画面…… “亲卫!” “营地当中,负责看守你的,不是孛都的人,而是也先的亲卫!” 他清楚的记得,当初到达关押杨杰的营地的时候,孛都曾提起过,营地中有八百护卫,其中有一大半,都是也先从自己的亲卫当中亲自调拨。 而且,他还想起,那个时候入营的时候,孛都是凭借着手中的令牌,才得以顺利入营。 这也就意味着,至少关押杨杰的营地,事实上,孛都并不能够完全掌控。 相反的,从他入营还需要令牌这件事情上来看,便可看出,这营地中的八百护卫,他们有自己的独立性,换而言之,只有也先能够指挥他们。 既然如此,那么,他们能够越过孛都,直接联系到也先,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是。 而且,更重要的是…… “看来二哥也想到了。” 看着杨俊的表情,杨杰笑了笑,道。 “孛都和也先的关系,并不如看起来那么好!” 杨俊轻轻点了点头。 这一点,其实从今天也先对待孛都的态度,其实杨俊也隐隐有所猜测。 只不过,也先素来残暴,所以,杨俊当时并不能确定,他鞭打孛都的举动,到底是有其他的用意,还是单纯的因为孛都冒犯了他的威严。 毕竟,从孛都这些日子在瓦剌中的地位来看,他仍然是瓦剌权力最大的几个人之一。 于是,杨杰收敛笑意,道。 “我此次到瓦剌来,要做的其实就是挑拨瓦剌内部的关系,孛都将我交给了也先,是为了表明自己的忠心,但是他却忘了,也先才是那个最狡猾猜忌的人。” “他将我交出去,表面上也先肯定会对他更加倚重,但是暗地里,却必然会多加防备。” “这便是我的机会!” 说着话,杨杰叹了口气,目光闪动,问道。 “二哥,你可知道,我为何在诸多瓦剌贵族当中,选中了孛都来去游说?” “这……” 杨俊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 他的确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要知道,脱脱不花只有阿噶多尔济一个兄弟,但是,也先却兄弟众多,并不止孛都一个。 所以,就算是要选一个背叛也先,又为什么是孛都呢? 对自家二哥,杨杰自然是了解的,他也没有要为难杨俊的意思,所以,自然是顺理成章的继续往下,开口道。 “其实,此次出京之前,我做了许多的准备,有陛下的旨意在,我不仅翻阅了兵部关于瓦剌的所有公文,还看到了许多密藏于锦衣卫当中的机密消息。” “后来离开京师之后,我因为一些缘故,到了大同,还亲自拜访了曾和孛都正面对阵多次的郭登郭侯爷,多方面的消息综合,让我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 “什么结论?” 杨俊问道。 杨杰的脸色也变得认真起来,道。 “在整个瓦剌当中,孛都如果要篡位,是最有可能成功的!” “从各种消息来看,此人有几个特点。” “其一,诡计多端,心思深沉,其二,人脉广阔,颇受各部贵族拥戴,其三,瓦剌为数不多的万人部落之一,土尔扈特部,已经渐渐在他掌握之中……” “当然,还有最后一个特点,他在瓦剌当中,位高权重,颇受也先的倚重和信任!” 前头的杨俊还能听得懂,但是这最后一句话,却将杨俊彻底给搞湖涂了。 踌躇片刻,他开口问道。 “既然孛都是最受也先信任的,那你还……” 那你还敢去扇动他背叛也先,这不是妥妥的送死吗?” 看着杨俊话说了半句的表情,杨杰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摇了摇头,他道。 “瓦剌和鞑靼不同,脱脱不花此人志大才疏,底下有野心的人很多,当然,这或许和也先的存在有关,但是无论如何,想要在鞑靼挑拨内乱,并不困难。” “但是,瓦剌不同,也先此人,残忍狠毒,狡猾不已,他对于瓦剌各部的控制力非常强,所以,即便是有人对他不满,存有野心,也绝不敢被人发现,否则,迎来的必然是灭顶之灾。” “所以,除非是在瓦剌位居高位之人,否则,不可能知道,到底谁是那个可以扇动的人……” 这话越说,杨俊越觉得湖涂。 既然不知道谁是那个可以扇动的人,那杨杰怎么就敢,贸贸然的到土尔扈特部去呢? 显然,杨杰也看出了他这个疑问,于是,停了片刻,杨杰解释道。 “二哥,你还是没明白,孛都想不想反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所有的瓦剌贵族当中,一旦反叛,最有可能成功的那一个。” “许多时候,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 “孛都如果想反,那自然好,如果他不想反,那也无妨,逼他反便是!” 说此话时,杨杰的脸上,罕见的闪过一丝霸气。 遥望着瓦剌的方向,杨杰目光透过夜幕,不知落向了何处。 片刻之后,他重新望着杨俊,声音澹然,道。 “二哥,其实从我踏进土尔扈特部的时候起,结局,就已经注定了,无论孛都如何挣扎,这场棋局,他都注定只是棋子,成不了棋手!” 杨俊愣了愣,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头一次,在杨杰的眼中,看到这种充满自信的光芒。 草原一行,他的这个弟弟,好像确实是不一样了…… 但是,也只是短短的片刻,杨杰身上的自信和霸气,就收敛了起来,恢复了平时的温弱样子,笑着道。 “二哥不是问,为何我不相信孛都,而相信也先会放我们走吗?” “其实很简单,当初,孛都为了证明自己对也先忠心不二,将我交给了也先。” “原本,也先要杀了我,但是,我告诉他,我可以为他骗来一道圣旨,有了这道圣旨,他便可以要挟大明,获取更多的好处,所以,他才愿意把我留下。” “但是,这并不在孛都的意料之内。” “也先想要圣旨,是仅仅想要圣旨而已,他为人狡诈,但是,同时也很谨慎,对于他来说,杀不杀我其实不重要。” “相反的,在父亲率军到达宣府之后,他就必须要考虑一点,那就是,杀了我,父亲会不会一怒之下,不顾朝廷之命,起兵攻打瓦剌。” 所以说,所谓威慑,便是如此! 杨王之名,声震边境,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对于大明来说,固然不想在这个时候开战,但是,对于瓦剌来说,又岂非一样? 如今鞑靼虽然内乱,但是,仍有部落在和瓦剌开战当中,一旦这个时候杨洪率军攻打瓦剌,那么,也先必然陷入两方交战的困境当中。 此前的紫荆关一役,瓦剌本就损失惨重,一旦再双线作战,压力必然剧增。 因此,也先虽然想杀了杨杰,但是,却也要考量这其中的风险。 闻听此言,杨俊的脸色也有些复杂,道。 “此皆陛下天恩,小杰,此前大哥来时,曾对我说过,此次调动京营,是陛下一力坚持,中旨直发,甚至不曾经过朝议,若非如此,父亲不可能如此顺利的重披战甲。” “是啊,天恩浩荡,万死难辞啊……” 杨杰叹了口气,片刻之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在远处的瓦剌方向,道。 “所以,我这一趟,岂能白来?” “二哥,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时候,孛都的日子,怕是不怎么好过……”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七十七章:于谦的奏疏 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下,将京师覆上了一片雪白。 乾清宫中温暖如春,卢忠站在下首,恭敬的开口禀报道。 「陛下,据前线夜不收来报,也先派遣了五百精兵,护送杨杰返回,已经启程数日,经前线斥候侦察,已经找到了这支队伍的踪迹,如今这支队伍距离阳和关大约还有一百余里,预计三日之内可以到达,目前来看,并无异常。」 「除此之外,潜伏在瓦剌大营的锦衣卫传出消息,杨杰离开之日,伯都王因冒犯也先,被囚禁在本部当中,也先派遣了一千亲卫,专门看守,我们的人曾经试图混进去刺探详细情况,但是,并无结果,详细情况,已在奏疏当中写明,请陛下御览。」 与此同时,他从袖中拿出一份密奏,递了上去。 朱祁玉坐在榻上,一边听着卢忠的禀报,一边拆开密奏,仔细的看了起来。 奏疏的内容,并不复杂,相比较卢忠所说的,只不过多了一些细节而已。 因此,看完之后,朱祁玉不由轻轻皱起了眉头。 「杨杰能联系上吗?」 这份奏疏,是潜伏在瓦剌的密探传来的,他们的职责,是刺探情报,锦衣卫之前虽然也有经营,但是,真正转移注意力到草原上,是从朱祁玉登基之后开始的。 因为时间太短,所以说,能够混进去的,基本上都是一些不起眼的小兵,自然,也就难以得到太详细的消息。 从奏疏当中传出的消息来看,只能确定孛都和也先闹翻了,但是,具体是何缘由,瓦剌的高层形势,到底是何状况,却难以得知。 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孛都被囚,一定和杨杰有关! 别人不知道,但是,朱祁玉很清楚,杨杰始终没有放弃要杀死也先的想法。 这一点,在他当初传回来的消息当中,说的很明白。 当然,其他的一众大臣并不知晓,因为朱祁玉给他们看的,就是删减后的军报。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杨杰基本上已经脱离了危险,但是,也先的存在,始终是一个隐患。 孛都被囚,可以推断出,瓦剌内部,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具体是什么,恐怕也就只能问杨杰了。 「回陛下,锦衣卫已将杨杰返程的消息,同时报告给了定襄侯郭总兵,得信之后,郭总兵已经派遣了数队斥候,盯紧了这支队伍。」 「但是,此次前来护送的,同样也是也先手下的亲卫,约有五百人,警惕性很强,想要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和杨杰取得联系,非常困难。」 「不过,郭总兵已经推断出了他们接下来的行进路线,如若陛下有意,可以下旨命郭总兵在路上设伏,尽快救出杨杰。」 这话让朱祁玉很是心动,但是,踌躇片刻,他还是摇了摇头,道。 「命郭登盯紧这支队伍,在确定杨杰安全之前,暂且不要轻举妄动。」 虽然说,朱祁玉也很想早些知道具体情况如何,但是现在的局势下,还是要以杨杰的安全为主。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相信杨杰有自己的分寸,如果需要帮助的话,他一定会想办法传出消息的。 「是!」 卢忠躬身行礼,倒是也不多言。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东厂和锦衣卫的关系近来缓和了不少,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也受舒良的影响越来越深了。 在殿前一副唯命是从的样子,能不多说话,就不多说话。 不过, 这种低头做事的态度,朱祁玉还是满意的,将手中的密疏递给怀恩收起来,朱祁玉又问道。 「于少保那边,情况如何?」 算算日子,距离年关也就剩一个多月了,于谦此次出京,也有一段时间了。 京城当中最近热闹的很,因为边境之事,还有关于宫中的各种流言,暗流涌动。 不在京城当中的于谦,也没闲着,在地方上可谓是大刀阔斧,从这段时间不断传来的公文来看,他已经从河南府,走到了湖广等处,在他的强力手段下,诸王虽然不满,但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基本都被收拾的服服帖帖。 不过,代价就是,朱祁玉手头,弹劾于谦的奏本,已经摞成了小山一样高。 当然,这些奏本,都被朱祁玉给压了下来,留中不发了而已。 但是,这段时间下来,朱祁玉明显能够感受到,诸王的奏疏越来越密集,而且言辞也越来越严厉。 其中甚至有几位,毫不避讳的给于谦扣上了欺压宗室,揽权自重的权女干帽子。 而且,和最开始于谦几乎每隔一日就要回报一次进展不同,这段时间,于谦递回的公文数量明显减少,进度也比之前慢了许多。 「回陛下,据说情况不太好,于少保在地方上的手段有些激进,诸王虽然暂时退避,但是,却也各有手段。」 「有些宗室当中,有些人待于少保离开之后,欺压州府,重新强占军屯者居多,所幸于少保在整饬军屯时,也借便宜之权,罢免了一些地方的庸弱官员,所以,如今地方的诸多官员,倒是不大敢跟宗室同流合污,大部分被清丈回的军屯,现在还在地方衙门手中。」 「除此之外,也有不少宗室,暗中收买了一些官员,打算参劾于少保,还有一些宗室,扇动百姓对抗衙门,按照如今的状况来看的话,于少保想要在年前完成军屯整饬,恐怕……」 和上次一样,这次于谦出京,身边依旧有锦衣卫跟着。 只不过,上次是暗卫,这一次,朱祁玉则是直接遣了五百锦衣卫,随身保护。 因此,对于整饬军屯的大致状况,锦衣卫也会不定时的回报。 当然,涉及宗室,卢忠还是比较谨慎的,只说了大面的状况,但是具体的也只能含湖其辞。 不过,朱祁玉也并不在意,整饬军屯的难度,他早就有所预料,毕竟,从古至今,改革就没有简单的。 于谦此次出京,矛头对准的是宗室,所以,他诸多的手段,其实针对的也是宗室。 但是,诸王毕竟在地方上根深蒂固,哪怕于谦有通天之能,在不动摇诸王地位的情况下,也难以根治问题。 所以,他能做的,实际上只是尽量的收回被侵占的军屯,但是,想要全部收回,困难的很。 这一点,之前朱祁玉跟于谦也谈起过,正常情况下来说,这次整饬军屯,边军的力度最强,大约可以收回八成左右,山西,陕西等处,如果杜宁和成敬办事得力的话,大约能收回七成左右,至于内地的诸王,最后能拿回来的,有五成就不错了。 当然,朱祁玉只对于谦说的是,尽力而为,但是,如今看来,这帮宗室,果然还是不肯乖乖的将嘴里的肉吐出来。 沉吟片刻,朱祁玉侧过身子,对一旁的怀恩道。 「去传一道旨意,召岷王叔祖进宫,另外,把王诚和宋文毅一并叫过来。」 「是。」 怀恩领了旨意,便匆匆离开了,与此同时,朱祁玉也挥手让卢忠退下,待得殿中静默片刻后,朱祁玉的神色复杂,最终,轻轻叹了口气。 没过多久,怀恩折返回来,见他匆匆而来,朱祁玉不由有些意外,从宫里到岷王 府,不该这么快啊…… 果不其然,怀恩走到御桉前头,拱手一礼,道。 「皇爷,奴婢刚刚奉命,去召岷王爷进宫,没想到刚出宫门,就见到了首辅大人和俞次辅,他们说有急事禀报皇爷,奴婢不敢耽搁,所以另外打发了人去寻岷王爷,自己赶紧过来禀报。」 闻听此言,朱祁玉皱了皱眉,问道。 「可有说是什么事吗?」 怀恩的性子稳重,如果不是急事,他不至于搁下传命的差事,亲自返回来。 「这……」 果不其然,听得朱祁玉发问,怀恩踌躇片刻,方才低声道。 「据说,是于少保递了奏疏上来,奴婢多嘴问了一句,好像是和边事有关……」 边事? 朱祁玉眸光一闪,脸色微沉。 他大约能够猜到,王翱和俞士悦此来是要做什么了。 寻常时候,若非是特别重大的政务,不至于让他们首辅次辅两个人联袂而来。 但是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必然会挨骂的情况! 上一回朝议之上,因着鞑靼各部有南侵之意,朱祁玉想要继续增兵宣府,但是,却受到了朝臣们的阻拦。 现如今,边境的谈判陷入了僵局当中,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的联军,驻扎在宣府城外,不进也不退。 朝中这段时间,围绕着要不要继续增兵,吵翻了天,当然,大多数的意见,都是主张以和为贵,能不打就不打。 至于主战的,以吏部尚书王文为首,基本上都是朱祁玉的人,所以朝野上下都心知肚明,天子心中,应该是想打的。 这段时间,兵部一直在往京师当中运送军械,户部也在缩减各衙门的开支,就是明证。 当然,这都是朱祁玉制造出来的假象,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朝廷上很多知道内情的重臣,也都态度谨慎。 不过,对于普通的朝臣们来说,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 如果不能打消天子要开战的念头,其实就阻止不了开战。 毕竟,最终的决定权握着天子手中。 如今户部不肯出头,兵部无人坐镇,勋贵又态度暧昧,对于天子来说,是有利的。 朝中只要一日没有定论,那么,天子就可以毫无顾忌的暗戳戳准备着。 等到万事俱备之时,天子一声令下,那么,一切就真的都晚了。 所以,必定要想个办法,让天子改变主意。 上次朝议的时候,天子最终偃旗息鼓,最大的原因,就是胡濙提出要召回于谦。 如今朝廷上下对此事僵持不下,自然也就有人想起了于谦。 其实,事情闹得这么大,就算没人告诉于谦,这个消息只怕也瞒不过他。 但是,于谦的奏本来的这么快,想必,这背后的确有些人是出了力的。 而且,不出意外的话,这奏本里头说的话,恐怕不怎么好听。 不然的话,不至于让王翱拉着俞士悦俩人一块过来…… 看到天子的脸色不大好,怀恩便知道,天子已经知晓了两位阁老的来意,于是,他小心翼翼的道。 「皇爷,您要是不想见,奴婢就出去通报,说您已经召了岷王爷商议要事,让二位阁老把奏疏留下,回头再议。」 所以说,这才是怀恩折返回来的原因,换了其他通报的内侍,既不敢在王翱二人面前多问,也不会有这般察言观色的能耐。 不过,让怀恩没想到的是,天子沉吟片刻,脸上突然绽出一丝笑容,摇了摇头,道。 「不必,岷王叔祖要是到了,就让他在 偏殿稍待,你去将王翱和俞士悦二人召进来!」 怀恩愣了愣,但是,也只是片刻,他便低下头,紧着出去传旨了。 于是,当王翱和俞士悦进到殿中的时候,见到的便是一脸和煦的朱祁玉。 「二位先生此来,有何要事?」 天子一如既往的让人如沐春风,但是,捏了捏手里的奏疏,王翱却不由捏了把冷汗,看了一眼旁边的俞士悦,他深吸一口气,上前道。 「陛下,内阁刚刚接到了兵部尚书于谦的奏疏,故而,臣等特意前来,将此疏面呈陛下。」 按照惯例,王翱本该简述一下奏疏的内容的,但是这一回,他直接递了上去,却并没有多说。 于是,朱祁玉眯了眯眼,将奏疏翻开,凝神看去。 果不其然,于谦的风格还是一如既往的……说话不好听! 这份奏疏当中,于谦一上来就态度鲜明的表示,请天子停息开战之心。 大致看下来,其实核心的观点就只有一个,认为以边境如今的局势,固守即可,远远不到需要主动开战的程度。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不在京中的缘故,于谦的这份奏疏,言辞格外的激烈。 递上去之后,王翱和俞士悦二人在底下站着,时刻注意着天子的神色。 然而,天子却一如往常般不喜不怒,看不出任何情绪来。 终于,半晌之后,天子合上了奏疏,开口道。 「于少保出京多时,整饬军屯事务繁杂,还能抽出时间来关心朝廷政务,实属不易。」 「数月未见,他这小楷笔锋,遒劲锋锐,倒是比以前又有精进……」 紧急通知:启用新地址-,请重新收藏书签! 免费阅读.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七十八章:翻旧账~ 殿外开始飘起零星的小雪,殿内的地龙将整个大殿熏烤的暖烘烘的,然而,内阁的两位大臣站在原地,心中却不由捏了把冷汗。 他们当然是看过这本奏疏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于谦离京许久的缘故,还是他对京师的形势判断有误,总之,这份奏疏即便是在他们两个看来,也有些过于冒犯了。 「……夫天下者,陛下之天下也。」 「陛下为君父,百姓为臣子,父爱之子,莫有其深也,君爱之民,亦当如是。」 「臣巡河南,湖广等地,见百姓凋零,万民贫苦,连绵数里,无一男丁,妇孺挣扎,乞讨果腹,胥吏尖利,盗匪横行,地方官府庸弱无能,弊病丛生,卫所官军或勾连地方,欺压百姓,或遭侵吞军饷,逃役多矣。」 「想太祖立国之时,虽百废待兴,然四民各安本位,海内安乐,臣思之良久,以为国家之计,在内不在外,当今之时,休养生息,革除弊病,方为国之本也。」 「陛下圣明仁慈,当以万民之心为心,万民之计为计,岂可因一时之气,再兴战事?」 「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土木一战殷鉴在前,陛下理当朝乾夕惕,此臣昧死竭忠,惓惓为陛下言之。」 「天下之治与不治,民物之安与不安,悉决于陛下一念,伏惟陛下留神,宗社幸甚,天下幸甚,为此具本,谨具奏闻。」 不得不说,于谦还是于谦,朝野上下尽皆忌讳不提的事,他是丝毫都不怕。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这一番话说下来,就差直接了当的说,民间凋敝至此,陛下您若强行开战,就是在重蹈太上皇的覆辙…… 别的人不知道,但是,朝中重臣几乎都心知肚明,如今天子,对于太上皇的态度,颇带着几分轻蔑瞧不起。 于谦这么明目张胆的将天子和太上皇相提并论,这简直就是在刀尖上跳舞。 而且,更重要的是,在这份奏疏当中,于谦的态度十分鲜明,那就是,未来数十年内,国家之计在于革除积弊,休养生息。 这也就意味着,不仅仅是现在不能开战,以后也不能打,这无异于直接掐掉了天子建功立业的念想。 别的不说,就光是这两条,看的都够人心惊胆战的了。 更何况,于谦在奏疏当中,将地方的状况形容的残破不堪,动乱不已,初初读之,说一句亡国之相都不过分。 这不是明摆着打天子的脸吗? 固然,土木一役让民力耗竭,但是,到了现在,天子毕竟已经登基两年多了,民间还是如此,让天子的颜面何存? 也怪不得,内阁的首辅次辅两个人,都不敢单独来送奏疏,而是拉着对方一块才敢过来。 就于谦的这份奏疏,怕是谁看了,都得生气。 听听天子说的什么话? 笔锋遒劲锋锐,相比以前更加精进…… 这是夸人的好话吗? 作为正经的进士出身,于谦的书法自然也是十分出色,但是,他的笔法一向是中正平和,这份自然也是如此。 这所谓遒劲锋锐,一听就不是说的书法造诣…… 天子的话音落下,王翱硬着头皮,但还是上前劝道。 「陛下,于少保毕竟是兵部尚书,此疏虽言之过甚,但是,可见一片拳拳为国之心。」 「何况,边事一道,于少保乃个中行家,其谏言亦是为社稷国家考虑,恳请陛下切勿生怒。」 一旁的俞士悦也紧跟着道。 「陛下,首辅大人所言甚是,于少保身在兵部,又奉旨意赴地方整饬军屯,所见之事必为实情,纵 然言辞不当,但亦是为规谏陛下。」 「而且,如今朝野上下流言纷纷,于少保不在京中,难免受流言所惑,不能上体圣心,明晓陛下用意,此非于少保之过也,待此事风波平息,相信于少保定能知晓陛下一片苦心,主动入宫,向陛下赔罪。」 别的人不清楚,但是,那天议事,王翱和俞士悦都是在的,所以,他们很清楚天子的态度,其实实际上是不打算开战的,现在的朝野上下种种流言,乃至是兵部,户部,宣府的一系列行动,都不过是造势而已。 虽然说,后来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的联军也让他们有些措手不及,以致于,他们也犹豫过,天子会不会因此改变主意。 但是到了最后,他们还是没有多言。 倒不是因为他们懦弱,而是他们知道,天子并不是像外头传言的那样是为争一时意气,或者是纯粹为了所谓功业之念。 既然杨杰传信来的时候,天子能够审时度势,最终决定只是加以威慑,便说明天子仍旧对局势有着清晰的判断。 既然如此,那么这个时候,他们就应该相信天子,不会轻易的改弦更张。 从这一点上来说,于谦的主张,其实和天子是一致的。 但是,问题就在于,如今于谦远在湖广,他并不清楚天子的真正用意是什么。 从奏疏上来看,这货说话也实在是让人火大,虽然说,天子待于谦一向宽和,但是,俩人架也没少吵,万一天子真的因此心生芥蒂,那可就出大事了。 所以事实上,这才是二人匆匆赶来的目的。 将手里的奏疏搁下,朱祁玉的脸色却一如往常,甚至还浮起一丝笑容,道。 「二位先生这是什么话,朕岂是不明事理之人?」 「于谦身为朝廷重臣,又是兵部尚书,为边事上疏,乃是职责所在,若不肯上疏,才是玩忽职守。」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的道理,朕还是懂的,二位先生不必担心。」 这话听起来倒是体贴的很,但是,看着天子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不知为何,底下两人总觉得有哪不对劲儿。 不过,天子都这么说了,他们也只能跟着附和,道。 「陛下圣明英断,宽厚仁慈,臣等之幸也!」 于是,天子轻轻点了点头,状若无意的瞥了一眼手边的奏疏,又叹了口气,道。 「边境之事,二位先生皆知朕意,朕便不多说了,现如今杨杰未归,同各部的谈判也在进行当中,所以,于谦的这份奏疏,朕也只能暂时留中不发了,二位先生见谅。」 这话客气的,简直不像是皇帝说出来的话。 王翱和俞士悦心中更加不安,连忙道。 「臣等不敢。」 与此同时,他们也终于明白过来,到底是哪不对劲儿了。 打从刚才开始,天子虽然脸色平静,面带笑容,甚至口气都温和了许多。 但是! 天子他老人家…… 他他他他他…… 他刚刚已经对于谦直呼其名了!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一念至此,二人对视一眼,正想上前开口,却听得天子的声音已然再度响起。 「边事暂且不提,如今朝廷大政,皆在整饬军屯一事。」 「如今,边境诸镇,经金尚书呕心沥血,已厘清诸事,若非有此变故,半月之内,当能回京复命,山西,陕西等处,杜宁刚刚到任,也需一段时日。」 「惟河南,湖广,山东等处,为重中之重,不可轻忽。」 这番话说出来,王翱和俞士悦心中一动,隐约已经猜到了天子要说什么 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天子语重心长的开口,道。 「二位先生当知,内地各处,乃朝廷税赋之本也,朝廷岁入,大半来自于此,若有乱事,恐动摇社稷矣。」 「太祖分封诸王,藩屏国家,乃不可或缺之力,由河南,湖广,山东等处,宗室繁多,当需顾虑。」 说着话,天子侧了侧身,对着怀恩吩咐了两句,随后,怀恩便拱手领命,带着几个人去了旁边的偏殿。 没过一会,再度回转的时候,他们的手中,已经各自多了一摞厚厚的奏疏。 将这些奏疏放在御桉上,天子随手翻了翻,方又抬头,看着王翱和俞士悦,神色颇有几分为难,道。 「不瞒二位先生,这些日子以来,朕接到各地宗室上呈的奏疏,都快要摞成山了。」 「这里头,有诸王长辈的,也有普通宗室的,其内容大同小异,基本上都是弹劾于谦跋扈擅权,任意妄为,欺压宗室,强买强卖的。」 一边说话,天子一边挑挑拣拣,拿出了好几本奏疏,然后命人递了下来,给王翱和俞士悦看,好证明他所言非虚。 二人面面相觑,苦笑着接过奏疏翻看起来,与此同时,天子继续大倒苦水,道。 「朕当然知道,于谦在各地整饬军屯,难免触动宗室们的利益,所以这段时日以来,朕一直竭力安抚宗室,支持于谦推行大政。」 「但是,二位先生也要明白朕的难处,诸王藩屏社稷,位犹为重,于谦虽是为朝廷政事,但是有些手段,确实不妥。」 「便如这份,一个月前,镇平王奏,于谦指使地方州府强夺王府私田……」 「还有这个,半个月前,永安王奏,有衙役借清丈之名,强闯王府田庄,打伤田庄护卫十余人……」 「这个,一个半月前,唐王奏,于谦亲自带人,擅闯王府,有犯上之举……」 看着天子一件件的开始数,底下的王翱和俞士悦二人脸上苦笑之意越来越浓。 他们哪还能看不明白,虽然天子表面上没什么反应,但是到底,还是生气了。 不过,于谦毕竟是进谏,而且说的也都没错,所以,天子没法直接发火,这不,就开始找茬了。 就刚刚天子说的这些事,他们都清楚的很。 其中有些是宗室胡搅蛮缠,譬如镇平王,他所说的王府私田,根本毫无根据,连私田都不是。 「强夺」倒是真的,但是,在此之前,于谦已经命人将所有的田契,以及其流转过的户主,都清清楚楚的查验过一遍,并且数日派人送到镇平王府。 可是,镇平王就是躲着不肯交田,无奈之下,于谦才派人强行接管。 还有那唐王,仗着自己在地方根深蒂固,屡屡将于谦拒之门外,地方州府忧惧唐王势力,推脱不敢动手。 为了让唐王露面,于谦亲自在王府外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最后实在没了办法,才闯了进去。 当然,这件事情,如果上纲上线的话,于谦的确做的不妥当。 但是,整饬军屯本就困难重重,如果说事事顾忌,那就不知道要耽搁到什么时候去了。 至于永安王所奏的,的确是于谦的问题,驭下不严,有地方州府在公文没有准备停当的时候,和王府护卫发生了冲突。 可说到底,还是那句话,整饬军屯,事务庞杂繁多,就算是于谦,也不可能面面俱到。 就算他自己能够谨言慎行,可底下具体执 行的人,难免会有不周到的地方。 当然,这些事情,到最后都会归结到于谦的头上。 毕竟这是改革,触动别人利益的事,即便是于谦,也不能保证自己的所有手段,是没有一点问题的,最多,他也只能保证自己不被抓住大的把柄。 但是,像这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扯皮事情,肯定是一抓一大把,避免不了的。 以往的时候,有天子压着,自然是平安无事。 但是现在…… 二人看着像小孩子发脾气一样的天子,不由感到一阵头疼,踌躇片刻,王翱开口劝道。 「陛下为朝廷大政呕心沥血,臣等自然明白。」 「诸王皆是宗亲,若无陛下一力坚持,整饬军屯之事,又如何能如此顺利?」 「只是,诸王所奏之事,或有偏颇之处,如今正值整饬军屯的关键时刻,尚需陛下同臣等上下一心,方能功成。」 闻听此言,天子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道。 「先生所言,朕自然明白,整饬军屯的大政庞杂,而且,触动各方利益,容易遭受攻讦,这是难以避免之事,于先生的品性,朕自然是信得过的。」 「但是这段时间,岷王叔祖,已经进宫来寻朕多次了,带来了不少长辈的家信,明里暗里,说的也是这桩事,如今叔祖还在偏殿等着呢,不出意外的话,还是因为这个。」 「毕竟都是宗亲,朕也不可能一直压着,倘诸王真的怨气深重,闹出事端来,恐怕难以收拾。」 「距离年关已经没有多长时间了,于先生在地方的时间也不短了,军屯大政事关社稷百姓,还是当竭尽全力,一心用事,争取能在年前将此事告一段落……」 得,明白了…… 王翱和俞士悦对视一眼,皆是听懂了天子的用意,这番话看似是对他们说的,其实是对于谦说的。 总结下来,核心意思其实就一句话…… 管好你自己!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七十九章:八面玲珑岷王爷 雪越下越大,天空也变得阴沉沉的。 乾清宫外的广场上,早已经被覆上了一层雪白。 王翱和俞士悦被怀恩领着出了大殿,看着眼前银装素裹的紫禁城,眼中的忧虑之色,却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 虽然说,天子的态度温和,并没有像想象当中一样雷霆大怒,但是,这种隐而不发的状态,却更加令人担心。 尤其是俞士悦,他的脸色尤其不好看。 他和于谦的关系亲近一些,所以,在这件事情上也更加上心,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看过这道奏疏之后,天子对待于谦的态度,隐隐有所变化。 往日里,于谦不是没有过冒犯天颜的举动,但是,天子一直都是该骂就骂,该砸就砸。 】 但是这回,他依稀觉得,天子不仅仅是动了怒意这么简单,虽然说殿中天子的话更多是在抱怨。 可往往越是如此,才越应该警惕起来,叹了口气,俞士悦紧皱眉头,步履不停,已经开始思索着,是不是该写封信劝劝于谦了…… “二位阁老禀奏完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声音响起,唤回了俞士悦的神智,抬头一瞧,一个肥硕的身子,裹着一袭厚厚的朱红色蟒袍,满带笑意的站在他们面前。 于是,二人连忙拱手,行礼道。 “见过岷王爷!” 面前之人自然就是如今的大宗正,岷王朱徽煣! 见到他的身影,俞士悦的心中,不由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刚刚在殿中,天子便曾经提到,诸王已经通过朱徽煣多次表达了不满,现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他们这前脚刚出宫门,后脚这位岷王爷就到了。 就算是巧合,也可见诸王如今的怨气之深重。 “二位阁老不必多礼,这寒冬大雪的,你们还如此勤政,当真是辛苦了。” 朱徽煣倒是一如既往的热情,笑呵呵的掏了掏袖子,拿出两枚金锞子,不由分说塞到了二人的手里。 这般动作,倒是让二人一阵无奈,这位岷王爷,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时候,过分热情了些。 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按理来说,以这位的身份,无需对他们有讨好的举动,但是事实却是,每每见到他们,这位岷王爷大大小小,都要送些东西。 而且,就只是送,也不让他们办事,也不打听朝廷政务,他们要是推拒,还要得罪人。 时间久了,就连天子都知道了,时不时的还调侃他们,所以,看着这位胖王爷强行塞过来的金锞子,二人对视一眼,也只得苦笑着拱了拱手,道。 “谢王爷赏赐。” 停了片刻,王翱道。 “为国效命,岂敢言辛苦,倒是我们耽搁了王爷进宫,如此天气,让王爷在偏殿等候,属实是心中不安。” 闻言,胖王爷笑眯眯的摆了摆手,道。 “二位阁老这是说的什么话,朝廷大事为重,这一点,本王还是晓得的,再说了,本王也没等多久,刚好从宫外过来,一身的风雪,在偏殿去去寒气,待会见了陛下,也好不失了礼节。” 三人寒暄了几句,王翱便打算告辞。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一旁的俞士悦却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开口问道。 “王爷,近些日子以来,宗学状况可还好?年关将近,诸王的贺表,也快该送上来了吧?” 闻听此言,朱徽煣倒是愣了愣。 这段时间以来,他在京中广结善缘,倒是和一些官员有了点真金白银的交情,但是,他毕竟是藩王,哪怕如今是在京师当中,而且受到皇帝的信重,可这个身份不会改变,这一点,他一直认知的很清醒。 所以,他哪怕会拿出一些小恩小惠交好这些大臣,但是,分寸却一直掌握着。 简单的说,就是维持两个原则。 第一,光明正大不避人,尤其是不避着皇帝。 他结这些善缘,只是为了在京中遇到大大小小的事情时,能够顺顺利利的,又不是为了密谋什么,真要是偷偷摸摸的,那才真的会闹出麻烦事。 第二,就是守好本分,具体的说,只谈交情,但是不掺和不该掺和的事。 对于朝政上的事情,除非是涉及到宗务,否则一概不提不问不掺和,真要是有人提起,就打个哈哈湖弄过去,这般手段,他早已经玩的熘熟了。 出手大方,又毫无所求,更关键的是,还不是私相授受。 这几点原因综合起来,才让朱徽煣成了朝中各路大臣,都愿意笑脸相迎的人物。 正因如此,朱徽煣才会对俞士悦刚刚的话感到疑问。 要知道,刚刚的那条原则,不止适用于他,也适用于这些朝中的重臣。 他们比自己更清楚,分寸在什么地方。 因此,在跟朱徽煣这个藩王交往时,轻易不会谈起政务,宗务自然也不例外。 俞士悦是内阁次辅,兼着太子府詹事,这两个差事,可都跟宗务没什么关系。 尤其是在这个场合,他这么问,着实是有些不寻常。 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秘密,俞士悦本身就在内阁,真的想要知道这些消息,并不困难,所以,也没什么隐瞒的必要。 稍一犹豫,朱徽煣便道。 “宗学的状况倒是还好,就是这些孩子头一回外出求学,要在京城里头过年,有些想家。” “这段时间,有不少宗室都来信询问本王,想看看能不能特许这些孩子回乡过年,要么,跟前年一样,陛下下一道旨意,让他们自己过来也成。” “因着这个缘故,诸王的贺表倒是还没上,次辅大人这话,倒是提醒本王了,年关将近,这桩事倒是不能再拖延了。” “原来如此……” 听了这番话,俞士悦轻轻点了点头,眉头微微有些郁结,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片刻之后,他开口道。 “宗学新设,的确有许多事务,都无成例可循,需要摸着石头过河,不过,宗室进京,闹腾的动静怕是不小,真要是这样,礼部怕是又要头疼了,再加上时间又紧,还是不折腾的好。” 如果说刚刚只是随便问问,那么,这句话就显得更让朱徽煣意外了。 不管是宗室进京,还是现如今的宗学学子归乡,在他看来,其实问题都不大。 但是关键是,这件事情又没有往内阁递,俞士悦一个内阁次辅,如此轻率的表达自己的看法,这可不符合这帮文臣的一贯作风啊…… 难不成,他们对此事有什么自己的想法? 朱徽煣脑子里一边想着,脸上却依旧笑眯眯的,只不过,言辞之间,却已然多了几分谨慎,道。 “次辅大人所言有理,宗学新设,无成例可循,所以,大小事务都得陛下拿主意,这不,本王也只能多往宫里跑几趟了。” 这话算是一个软钉子,看似是在赞同俞士悦,但是实际上,说的却是另一个意思。 俞士悦是何等样人,一听他就知道,这位岷王爷是起疑了,不过,以他们的关系和现在的场景,倒是也不便解释,苦笑一声,他只得道。 “王爷说得对,一切需得陛下定夺。” 略停了停,俞士悦又道。 “这大雪寒天的,宫里的炉火烧的旺,难免有些气闷,这不,刚在殿里待了这么一会,我都觉得喘不上气来,看来,确实是上了年岁了,时候也不早了,我等就不耽搁王爷了,告辞。” 说罢,二人拱了拱手,便离开了乾清宫。 朱徽煣望着他们离开的身影,胖胖的脸上却闪过一丝疑惑。 他很确定,刚刚俞士悦说的话暗含深意。 宫里他也来了不少回了,可从没有觉得有什么气闷不气闷的。 毕竟,这是在京城,真正最该结交的,那是皇帝和皇后,太后,这一点,朱徽煣门清的很。 他刚刚跟俞士悦说的可不是谎话,宗学里头的大小事务,他自己有很多都能处理,但是,有点机会,他还是会往宫里勤跑一跑,至于他府里的王妃,更是没事就往太后宫里去,变着花样的找些新奇玩意跟太后逗闷子。 别说是天子所居的乾清宫了,就算是后宫当中,也不会关窗闭户的让人气闷,真要是这般让贵人们觉得不舒服,底下的那帮宫女内侍,早就该被打杀了。 不过,如果不是说的炉火的话,那么…… 朱徽煣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往一旁的怀恩身旁凑了凑,道。 “怀恩公公,这刚刚,两位阁老跟陛下在里头谈什么呢?陛下是不是心情不大好?” 说着话,两枚金锞子神不知鬼不觉的,进了怀恩的袖子里。 见此状况,怀恩也是一阵无奈,这位岷王爷,还真是…… 叹了口气,他看了一眼远去的俞士悦,压低声音,道。 “刚刚二位老大人过来,是来送于少保的奏疏的,于少保的性情,王爷应当也知道,言辞有些……总之,王爷一会入殿,还是谨慎些。” 闻听此言,朱徽煣心中立刻警醒起来,对于刚刚俞士悦的举动,也大约明白了过来。 “多谢公公。” “王爷客气了……” 殿中依旧温暖如春,朱徽煣跟着怀恩来到殿中,恭敬行礼,同时偷偷的打量着天子的神色,却见天子一如往常面带笑意。 平身赐座之后,看着略显有些拘谨的朱徽煣,朱祁玉道。 “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了,之前叔祖说的,关于宗学学生是否能够归家探亲之事,朕想了想,觉得怎么做都不妥。” “若是让这些学生归家,一则来去奔波,少则一月,多则数月,如此来回,学业难免耽搁。” “而且,近些日子各地出了诸般事端,这些孩子在京中拘了大半年,就这么送回去,他们的年是过好了,这年后开印,朕的桉头怕是又要堆成山了。” “何况,路途安全难以保证,所以,还是让他们安心在京中过年吧。” 朱徽煣是聪明人,自然立刻就明白了天子的意思。 宗学里头,固然有不少潜心向学的,可纨绔子弟也不少,在京城里头,他们没有靠山,又在天子脚下,自然不敢太过放肆,但是回了封地,可就不一定了。 而且,宗学的设立,一定程度上来说,也存着要钳制各地宗室的原因。 不出意外的话,天子除了担心这些孩子回去闹出什么事端,只怕也在担心,没有这些人在京城,地方的宗室们没了忌惮,自己也闹出什么事来。 点了点头,朱徽煣道。 “陛下圣明,既然如此,臣回去之后,便和礼部商议,安排这些学生在京城年节期间的一应事务。” 事实上,对于朱徽煣自己来说,这些学生走还是留,都问题不大,反正他自己走不了的。 相反的,他倒是希望天子可以允准各地藩王进京拜贺,如此一来,自家大儿子就可以回来跟他一块过年了。 但是,这件事,他一个人说了也不算,藩王进京干系重大,虽然说,如今已经不是洪武时代,藩王手握重权,一旦进京,有各种各样的风险。 可说到底,让各地宗室进京,无论是对地方还是对朝廷来说,都是一桩大事。 尤其是对于礼部来说,各种各样的仪注,迎来送往的,头疼的很。 所以这桩事,一直就卡在这,礼部明里暗里的,都是推脱之词,朱徽煣自己,虽然想让朱音埑回来,但是,倒也不至于因此跟礼部闹起来,所以一来二去的,就拖到现在了。 这些朱祁玉自然是知道的,不过,他考虑的和朱徽煣有所不同,召诸王进京,首先当然是动静太大。 更重要的原因是,现在正值整饬军屯之时,诸王本就对朝廷有所不满,有些藩王,只怕也不愿在这个时候进京。 而且,有尹王的先例在前,这个时候召他们进京,很容易被视为朝廷要对他们动手。 还是那句话,诸王虽然不复当年的声势,但是在地方上的影响力,仍旧不可小觑,又是尊长宗亲,一旦他们闹将起来,丢了颜面事小,真的闹出什么乱子,可是大事。 因此,考虑良久,朱祁玉到最后还是决定选一个折中的法子。 “不过,话虽如此,亲亲之道也不可轻忽,朕也知道,这些日子有不少长辈给叔祖写信,想要进京朝拜,既是如此,朕也不好太不近人情。” “朕回头会给礼部下一道旨意,各地藩王宗室,如有想入京朝拜者,如若已经递过奏疏,或者写了家信给叔祖的,准其入京,由礼部安排。” “自明岁起,除朝廷依照典制召入京师朝拜者,年节之时,各宗室若需入京朝拜,提前半年呈递奏疏,待朝廷奏准后,允其入京后,便可自十月起,陆续启程赴京朝拜。”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八十章:老胡从不摸鱼 乾清宫中,朱徽煣坐在墩子上,听到天子平静的话音,不由愣了愣神。 这么大的事,就这么定了? 大明对于宗藩的管理,一般情况下,遵循着两条原则,一个是太祖皇帝颁行的《皇明祖训》,这是所有宗藩事务的最根本法令。 甚至于,就连当初太宗皇帝靖难,也是打着“朝无正臣,内有奸恶,亲王可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这一条兴兵而起。 当然,后来建文失踪,那所谓的天子密诏,也就没人提了,流程上来说,是有问题的,但是,总归是有依据的。 除此之外,另一条原则,就是历代先皇针对各地藩王的各种旨意,这些旨意,在不违反皇明祖训已有内容的基础上,针对不同的藩王,逐渐完善了各种情况,进一步限制了藩王的权力。 换源app】 但是总的来说,这些旨意,基本上都是借着皇明祖训没规定清楚或者有争议的模湖地带,进行调整的。 而且,通常不会是什么大规模的调整,大都是某些藩王犯错之后,朝廷对其进行处置,训戒,然后收走某些权力。 简单地说,就是一王一策,各有不同,虽然总体上是在收紧的,但是手段相对温和的多。 正因如此,朱徽煣才会感到意外。 刚刚天子说的虽然轻描澹写,但是,这道诏命,却是针对于全体宗室的。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天子的这道诏命,和皇明祖训,是有冲突的! 踌躇片刻,朱徽煣有些坐立不安,试探着开口,道。 “陛下,朝廷对诸王朝觐已有典制,年节下宗室大批进京,似乎和典制相悖,是否要再考虑一下?” 当初太祖皇帝分封诸王,自然也对诸王的朝觐有所规定。 还是那句话,太祖皇帝对于藩王的态度,其实有些矛盾,既觉得只有自家人可信,指着他们藩屏各地,但是,同时又怕藩王权力过大,生出乱局来。 所以,皇明祖训当中,有相当大的篇幅,规定的都是诸王和天子相见的各种场景。 按照皇明祖训的规定,诸王需每年皆需朝觐天子,但是,在朝觐的顺序上,却有严格的限制。 简单的说,由嫡至庶,由长至幼,轮流朝觐,而且,不许一时同至,一王来朝后,还国无虞,别王方可来朝。 这条规定,既是为了防止诸王借朝觐之机私下勾连,也是为了保护诸王,不会被朝中奸臣给一起害死。 但是,天子的这道诏命,却毫无疑问,是在打破这条规矩,虽然之前天子登基的时候,已经搞过一回了,可那个时候,毕竟是特殊情况,临时而为。 这道诏命一下,之后大概率可就要变成常制了,虽然天子说的轻飘飘的,可朱徽煣自己,却不得不谨慎几分。 看着底下这位叔祖坐立不安的样子,朱祁玉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轻轻摇了摇头,道。 “诸王朝觐的典制,还依着便是,朕刚刚说的,是宗学之事,诸王过来是探亲,顺便朝拜,正式的朝觐,还按过往典制便是。” “何况,朕也不是召诸王一时同至,只是让有子嗣在宗学读书的宗室们,提前奏明之后,可以进京探望。” “若是并无子嗣在宗学读书,或者不愿来回奔波者,也可如往常一般进贺表便是,这算是恩典,和典制算不上相悖。” 啊这…… 陛下您说这话不亏心吗? 朱徽煣胖胖的脸上满是苦色,天子这摆明了就是揣着明白装湖涂。 朝拜就是朝拜,哪有什么顺便不顺便的,按照天子这个说法,那朝廷规定的轮流朝拜,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过,这也算是历代天子的常用手段了,既然祖训不能动,那就在祖训之外,再开变通之法。 祖训说藩王可以训兵待命,可没说藩王‘主动’放弃府中护卫怎么办。 那么同样的,祖训说了,诸王朝觐需要轮流过来,不许一时同至,可没有说,子嗣在京师读书,要进京探亲怎么办。 这……好吧,陛下您说是探亲就探亲吧…… 可是,*的探亲和朝觐有区别吗? 叹了口气,朱徽煣无奈的低头道。 “陛下,就算不提典制,也总该跟礼部商议一下,毕竟,宗室进京,各项事宜都需要礼部和鸿胪寺来安排啊。” 礼制说不通,那就说点实际的吧。 宗室们一路上的衣食住行,安全问题,还有到京之后的住处,礼仪,方方面面,都不是轻飘飘一句话就足够了的。 原本,朱徽煣是想借此机会,把事情推给礼部,但是,他显然低估了天子的决心。 听了这番话,朱祁玉也皱了皱眉头,不过,也只是片刻,他便道。 “叔祖这句话倒是提醒朕了,这件事情须得礼部配合,这样吧,今天回去之后,叔祖去一趟礼部,和大宗伯商议一下,定出一个具体的章程来,然后由宗人府和礼部联名呈送上来。” “这次来的宗室不会有前年那么多,礼部应该是惯熟的事,没有多麻烦,也就这两日吧,朕到时候朱批一下,便可开始办了。” 啥玩意? 朱徽煣茫然的眨了眨眼睛,他本想着搬出礼部来劝天子的,这怎么一转眼,就变成宗人府要和礼部联名上奏了? “陛下……” 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一抬头,却见天子的脸上,并无半分玩笑之意,声音认真的很。 “叔祖,宗人府既掌宗务,自然该为宗室考虑,既然宗学当中这么多子弟思乡难归,封地内的宗室也思念孩子,想要团聚过年,宗人府岂能无动于衷?” 看到天子的这番神色,朱徽煣心中勐地一震,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立刻起身拱手,道。 “陛下放心,臣一定将此事办的妥妥当当。” 见此状况,朱祁玉方点了点头,和煦道。 “嗯,辛苦叔祖了。” “宗学事务繁杂,如今宗室入京,也需要多和礼部,鸿胪寺协调,怕是要忙一些。” “尹王叔祖和襄王叔被禁足了也有一段时日了,毕竟都是亲族,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年关了,到时候宗室入京,再将他们继续禁足,倒也不妥当。” “这些时日,便让他们去宗人府帮个忙,如何?” 天子明显是主意已定,朱徽煣心中虽然念头纷乱,但是,却也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当下只得恭顺道。 “臣遵旨。” 出了宫门,朱徽煣坐在马车上头,心中总觉得有哪不对。 看着外头纷纷扬扬的大雪,他闭目思忖了片刻,最终还是张口对着马车外的侍从道。 “转道,去礼部!” 礼部大堂,胡濙穿着大红绯袍,屋子里的炉火烧的旺旺的,捏着自己心爱的紫砂壶,手里捧着一本医书,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然后便听到了朱徽煣即将前来拜访的消息。 “岷王爷?” 胡濙搁下茶壶,皱了皱眉,道。 “本官记得,宗学那边,最近没有什么急务吧?” 话说,他老胡摸鱼归摸鱼,但是,该知道的可是门清儿,这大雪纷飞的,岷王也不打个招呼,就这么急匆匆的前来拜访,难不成,是宗学出什么事儿了? 底下的书吏摇了摇头,道。 “回大宗伯,除了有些宗学的学生过来讨要过冬的棉衣外,没什么其他的事儿。” “这就怪了……” 胡濙捻着胡子,看着底下前来禀报的人,稍稍思索过后,问道。 “岷王爷可说是为何事来的?” “还有,他是打哪来的,岷王府?还是宗学?” 底下的小吏老实的摇了摇头,道。 “前来报信的人并没有说王爷为何事而来,但是,据说王爷刚刚进了宫一趟,出宫之后,就奔咱们礼部来了。” “宫里?” 胡濙顿时坐直了身子,思索了片刻,他吩咐道。 “准备出迎!” 于是,当朱徽煣来到礼部的时候,见到的,便是满脸笑容的胡大宗伯。 “见过王爷,这漫天大雪的,王爷有事遣人来说一声,让本官去王府拜访便是,何必亲自来一趟?” 礼部衙门前头,朱徽煣下了马车,看着带人已经等候着的胡濙,苦笑一声,拱手回礼道。 “这般天气,是本王搅扰大宗伯了。” “不过皇命在身,不敢耽搁。” 闻言,胡濙的目光闪了闪,便知道这回是来者不善。 要知道,以这位岷王爷的性格,长袖善舞,平时多少会寒暄几句,但是,这一回却一句话都不多说。 而且,皇命在身几个字,便已经足够说明很多东西了。 见此状况,胡濙也不多耽搁,手一伸道。 “辛苦王爷了,请王爷入内详谈。” 于是,二人相互谦让着,便入了礼部大堂。 各自落座之后,朱徽煣也并不废话,直接了当的就说明了来意,并且简单的将自己刚刚在宫中的奏对情况,都说了一遍。 胡濙听完之后,思索了片刻,便道。 “这件事情不难……” 说着话,他看了一眼天色,然后继续道。 “时候还早,待会老夫带着几个郎官们开个部议,争取今天晚上就把章程赶出来,然后送到王府,王爷看后若觉得没有问题,明日便可具本上奏。” 啊这…… 朱徽煣刚刚抿了口茶,便听到了胡濙的这番话,他好不容易将茶水咽了下去,再抬头打量了一下胡濙,不由有些意外,道。 “大宗伯,这……这么大的事,您就没有想着,要再跟陛下商议一下?” 这回,换老胡有些诧异了,只见他老人家捻着胡须,一脸奇怪,道。 “商议什么?” “王爷不都说了,这是陛下旨意,既然有旨意,那我等尽快办便是了。” 看着对面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倒是让朱徽煣一阵没脾气。 话是这么说,但是,您这也太干脆了吧…… 见此状况,胡濙一愣,旋即,他招了招手,于是,有两个小吏走上前来,他吩咐了两句,随后,两个小吏拱手退下。 随后,胡濙便道。 “王爷是觉得,太着急了是吗?” 朱徽煣迟疑着点了点头,道。 “不瞒大宗伯,这件事情毕竟和皇明祖训……总之,虽是陛下旨意,但是本王总觉得心里有些没底。” “皇明祖训?” 胡濙的脸色有些古怪,不过,也仅仅是片刻,这种神色便消失不见,道。 “王爷放心,陛下不都说了,各宗室前来是探亲而来,而且,也非诸王皆一时同至,和祖训所述并无冲突。” “何况,宗学所设,本就并无前例可循,对典制稍有补充也是常事,朝中纵然有所非议,王爷也不必担心,礼部来应对便是。” 这话一出,朱徽煣更是感到一阵意外。 他险些以为,眼前坐着的不是胡濙,而是于谦,开玩笑,这位大宗伯,出了名的喜欢置身事外,摸鱼划水,什么时候见过他如此积极用事,而且还主动包揽责任的。 难不成,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朱徽煣忽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问题。 天子为什么要准宗室进京? 别说是要解决宗学学生的问题,那压根就不是个问题,朝廷恩宽,就放他们归乡,要是不想管,就将他们继续留在京中,也翻不起什么浪花来。 但是,天子特意找他过去,还准了宗室进京,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这是要干嘛? 朱徽煣正想开口发问,对面的胡濙却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笑着道。 “总之,此事不算难,王爷放心便是,倒是如今距离年关时间不长,此事如若要办,就需尽快。” “王爷刚刚提及,有不少宗室写了家信过来询问此事,按陛下的意思,这些来过家信和奏疏的,此次都准进京,所以,名单到底有多少,需要王爷尽快整理,有了名单,我才好和鸿胪寺协调,早做准备。” 这…… 看着胡濙诚恳的目光,朱徽煣迟疑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这是自然。” 说到底,朱徽煣也是心思玲珑之人,虽然胡濙没有点出来,但是这话语当中,隐隐含着一丝逐客之意。 因此,原本到了嘴边的话,他也咽了回去,压下心中的疑问,他又寒暄了两句,便起身告辞了。 待得朱徽煣走后,胡濙坐在大堂当中,罕见的没有继续拿着他的话本医书,而是望着门外纷纷扬扬的大雪,一阵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晌之后,大堂当中,响起低低的一声喟叹,道。 “……就是不知,这场风波此番又会由何而起啊……”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八十一章:皇店皇庄 乾清宫外,寒风席卷,朱祁钰站在廊下,望着纷纷扬扬的大雪,鹅毛般的雪花被风卷着,落在肩上,飘进廊下,静谧而又安然。 在他的身后,怀恩和舒良二人恭敬侍立,除此之外,还跪着两个身着蟒衣的太监。 片刻之后,朱祁钰叹了口气,道。 “瑞雪兆丰年,这场雪一落,来年必定是个好年景!” 单听这话,似乎是对明年的美好期望,但是,在场皆是宦官,察言观色是基本的能力,从天子口气当中的一抹低沉,便能听出,这话绝非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尽管如此,一旁的舒良还是附和着,开口道。 “陛下圣德,烛照万方,上苍有眼,庇护有德之人,来年自是安安稳稳,社稷无虞。” 闻听此言,朱祁钰摇了摇头,却并没有多说,转过身来,他的目光落在跪着的两个宦官中,年岁稍大些的那个人身上,道。 “宋文毅?” “奴婢在……” 和普通的内宦身形相对瘦弱不同,宋文毅虽然已经快五十岁了,但是身体健壮,不太像一个宦官,反倒像一个武人。 不过,也只是远看而已,他甫一开口,脸上露出的谄媚之意,顿时回归了宦官的身份。 看着眼前年轻的天子,宋文毅的心中也颇有几分忐忑。 他进京也有一段时间了,但是,始终没有得到召见,严格意义上来说,这还是他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这位新天子。 之前接到召他回京的诏命时,各种流言满天飞,都说让他回京,是要接替去山西兼着镇守太监的成敬。 对于这个消息,宋文毅自己是不信的,但是,那毕竟是司礼监,内廷二十四衙门之首,就算只是一丝希望,那对于宋文毅来说,也是天大的机会。 所以,回京之后,他一直都随时准备着,但是可惜的是,天子仿佛将他忘了一样,就只是派人带来一道口谕,勉励他在辽东镇守辛苦,赐下了一座宅邸,其他的一概未提。 换句话说,现在的宋文毅,基本上是被闲置了,他要是个官员,还能去吏部问问。 可是,他是一个宦官,天子不愿意见他,那他可真是连去的地儿都没有。 而且,因为宦官的身份,他也不敢四处乱跑,生怕天子召见他的时候找不着人。 这一段时间,可算是急坏了他。 为了能够见上天子一面,他算是想尽了各种法子,几乎天子身边的各个大珰,他都拜见了一遍。 有时候去的第一回人家‘不在’,他就厚着脸皮再去一趟,至于每回过去,明里暗里从上到下打点的银钱,就更不要提了。 但即便是如此,他大多数时候得到的答案,也只有一个,那就是老实待着。 直到后来,他拐着弯的找到了眼前这位御用监的王诚公公,不仅得到了热情的接待,这位王公公还答应在天子面前好好替他问上一嘴,当场可给宋文毅感激的差点落泪。 果不其然,今天他就突然得到了召见,虽然有些突然,但是,看了一眼同样被召过来的王公公,宋文毅多少也安心了几分。 就在他心中胡思乱想的时候,天子的声音却已经再度响起。 “朕听说,你最近跟王诚走的挺近?” 这话口气十分轻松,仿佛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但是,即便是在这寒冬大雪的天气,宋文毅的额头上还是渗出一丝冷汗。 他侧眼看了看王诚,却见对方毫无反应,仍旧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吞了吞口水,宋文毅硬着头皮,开口道。 “回陛下,奴婢蒙陛下恩信,得召回京,心中感激涕零,只不过,奴婢离京多时,亲族也皆不在京师,骤然回京无依无靠,许多闲杂之事处置起来颇为不便。” “所幸王公公古道热肠,见奴婢可怜,所以时常对奴婢伸出援手,一来二去,也就熟络了起来。” 应该说,这段时间,宋文毅到底也没闲着。 既然回了京师,那么,首先要打探的,自然就是天子的性情,习惯,喜好,这是一个宦官的必备素养。 虽然一直没有得蒙召见,但是,从各处搜集来的消息来看,这位新天子智计深沉,对整个前朝后宫,都颇有掌控。 更重要的是,宋文毅在拜访各路大小宦官的时候,也对如今内宫中的几位大珰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 尤其是东厂的舒良公公,凡是宫中之人,对于这位舒公公,无不是又敬又怕。 按理来说,宦官之间相互勾结,对于上位者来说是大忌,所以,刚刚有那么一瞬间,宋文毅在犹豫,他要不要‘委婉’一点。 但是,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比诸底下的人相互交际,欺瞒天子,恐怕更是大忌。 而且,最关键的是,有东厂在,这京城当中,恐怕难有什么消息,能够瞒过天子的耳目。 所以说,这种情况下,他如果要是说假话,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 不过,说到底,他没有真正和天子接触过,并不知道天子真正的脾性究竟如何。 因此,说了这番话之后,宋文毅心中也是忐忑的很,深深的低下头,后背上也冒出阵阵冷汗。 所幸的是,很快,天子的声音便重新响了起来,一如刚刚般轻松,道。 “哦?那你确实该好好谢谢王诚……” 这话似有深意,但是,总算没有怪罪的意思,让宋文毅稍稍放下心来,道。 “陛下说的是,奴婢肯定好好谢谢王公公。” 见此状况,朱祁钰摆了摆手,道。 “你们平身吧。” 于是,二人小心翼翼的起身,躬身侍立着,便听得天子继续问道。 “既然伱们打过交道,那你应该也知道,王诚在宫中,是做什么的吧?” “回陛下,王公公管着皇店,负责和户部接洽,运送皇店中的物事,同草原各部互市。” 宋文毅垂手答道,口气当中,忍不住闪过一丝掩不住的羡慕之意。 如今外头都传,说内宫当中第一档的大珰,当数成敬,怀恩,舒良三人。 成敬掌着司礼监,怀恩侍奉御前,舒良提督东厂,皆是宦官当中权势熏天之辈。 但是,要让宋文毅看来,他们权势大归大,可要是让他来选,他却更喜欢王诚的位置。 要知道,那可是皇店啊! 虽然说,他自己也不抱太大希望,能够接任成敬的位置,但是,毕竟还是有那么一丝希望的。 所以,他这段时间,在府邸当中,好好的恶补了一番京中的情势。 理所当然的,也听闻了许多轶事,譬如说,天子登基的这两年,几乎年年都有大工程,花钱如流水。 这其中有一大半,户部都不情不愿的,但是到了最后,天子用内库的银两出一部分,再用国库一部分,也都没耽搁。 再比如,户部的沈尚书,出了名的抠门,时不时的就到宫里哭穷打秋风,关键是,还真能打的出来,也不知道天子是烦他还是怎么着,反正回回沈尚书都不会空手而归。 这番消息,简直让宋文毅目瞪口呆的,他也是在宫里待过的,多多少少,也知道宫里内库是什么样的状况。 早些年张太皇太后还在的时候,一向节俭,辅政这些年下来,算是在内库当中攒了些银子,以致于,后来太上皇亲政后,基本没怎么为宫中花用担心过。 但是,即便是那个时候,也仅仅只是足够宫中花用而已,要说反过来支援国库,那是想也别想的。 可现在完全反了过来,原因何在? 自然是在这皇店身上! 宋文毅在辽东这么多年,自然也是有自己的产业的,但是,这些天下来,在和王诚接触的过程当中,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这些年的积攒,和这位王公公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作为皇帝的产业,皇店就只干两件事,一件是在京畿附近,常年低价购入各种物资,另一件就是在边境,将这些物资翻上几倍的价格,卖给那些草原人。 这中间,甚至就连运输都不用皇店操心,自有京营派遣官军护送,皇店只需要派几个人,跟着过去交接就行。 就这么一倒手,那大把大把白花花的金银,立刻就进了口袋。 虽然说有户部在旁监督,要分润出去不少,而且大头都进了内库当中,但是,手指头缝里稍稍漏上的那么一点,都比他这么多年积攒的要多了去了。 更重要的是,这活安全啊! 内宫当中,像是成敬,怀恩,舒良这些人,有权势是有权势。 可是,也得看看担了多大的风险啊? 司礼监固然权重,但是,稍有不慎处理失误了,可就是影响朝局的事。 在天子面前侍奉固然风光,可君心难测,那是时时刻刻都得提着脑袋的差事。 至于东厂,别看前呼后拥的,京城当中多少人闻之色变,可得罪过的人,不知凡几,一旦有一日失了势,还不知道会是什么下场呢。 相比之下,皇店的差事,低调,油水大,而且还简单。 外朝提起宫中的大珰,基本上没几个会提王诚的,但是,实际上,王诚在宫中的地位,丝毫都不比前头这几位要低。 这些日子,宋文毅旁敲侧击的打听过,虽然王诚说的含含糊糊的,但是,就透出来的那一点点口风,也足够让宋文毅猜到,如今皇店给内库的岁入,已经和每年国库划到内库的银两相差不多了。 更重要的是,这差事无非就是一买一卖,如今互市全面被皇店垄断,定什么价,还不是这位王公公说了算。 风险小,收益大,油水足,还容易在天子他老人家面前出彩,换谁谁不羡慕啊…… 虽然说,宋文毅的艳羡一闪即逝,但是,在场的哪一个又是简单之辈,自然都捕捉到了。 于是,朱祁钰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道。 “最近京城当中都在传言,说朕召你回京,是想让你接替成敬的差事,你怎么看?” 话音落下,宋文毅立刻收敛了心神,偷偷看了一眼天子的神色,他一时拿捏不准天子到底是什么意思,踌躇片刻,他试探着开口道。 “陛下明鉴,奴婢就是您的一个奴才,自然是您给什么差事,奴婢就尽心办什么差,外头人怎么传是外头人的事,奴婢觉着,只要能为陛下分忧,就是天大的福分。” 见此状况,朱祁钰上下打量了宋文毅一番,随后,重新转过身去,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道。 “成敬走了,司礼监的确有些顾不过来,不过,如今内阁几位先生皆十分尽力,怀恩两头多跑一跑,倒是也耽误不了什么事。” 这话的意思,就是不打算让他进司礼监了,虽然早就预料到可能会是这个结果,但是,真的听到的时候,宋文毅的脸上,还是忍不住闪过一丝失望。 不过,也只是片刻,他就调整好了心情,附和道。 “陛下圣明,奴婢虽久在辽东,可也早闻怀恩公公办事周到,他替陛下管着司礼监,自然是最妥当的。” 朱祁钰没有转身,但是,清淡的口气,却似乎洞穿了宋文毅的内心,道。 “你也不必失望,怀恩早就在司礼监多时,对各种事务熟稔的很,你毕竟久不在宫中,所以,还需磨砺一番。” “朕此次召你进京,是因之前金英离开之前,曾对朕举荐过你,说你在财货一事上,颇有才能,当时事忙,没顾得上,如今闲了下来,倒是想起你了。” 这话一出,宋文毅眨了眨眼,心中的一团疑惑也解开了。 原本他还在疑惑,天子怎么会无缘无故的突然找上他,原来是有金英这层关系,如此一来,一切就都说的通了。 与此同时,又品了品天子露出的一丝口风,宋文毅心中隐隐有所觉悟,立刻跪了下来,道。 “陛下有用得着的地方,是奴婢的福分,不管什么差事,奴婢一定尽心竭力。” “嗯……” 朱祁钰轻轻点了点头,终于转过身来,看着跪倒在地的宋文毅,道。 “你既然和王诚有些交情,那大概应该也知道些情况,皇店原本是朕潜邸时的产业,除了那些铺子,还有些庄子,这些产业初时不太多,所以,都交给王诚管着。” “但是现在,皇店的摊子越铺越大,王诚的精力也顾不上那么多,刚好金英说你擅长经营,所以,朕打算把这些皇庄,都交给你来管理,如何?”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八十二章:伴君如伴虎 皇庄? 宋文毅愣了愣,脸上带着几分意外,但是同时,也难免有几分失望。 虽然说,刚刚已经知道进不了司礼监的,可毕竟早有准备,所以心态还算好。 而且,刚刚天子说金英离开之前曾经举荐过他,夸赞他在财货一途上颇有才能。 再加上近段时日王诚对他的态度,宋文毅满以为,天子打算派他去协助王诚管理皇店。 可没想到,到最后,却仅仅只是负责皇庄而已。 要知道,皇店和皇庄,不过一字之差,但是,意义却全然不同。 皇店如今的盘子铺的非常大,不仅是内库稳定的财源之一,而且,外朝还有户部罩着,到了边境,还有边军护送,再加上,皇店只做互市的买卖,有朝廷背书,几乎是稳赚不赔,又稳当又有油水。 可是,皇庄就不一样了,这皇庄,虽然带着一个皇字,但是说白了,和普通的田庄没什么差别。 无非是将皇家的私田交给普通的佃户种,然后收取田租而已。 听着简单,但是实际上,这中间的难处多了去了。 田有厚薄,佃户有奸猾有老实,种地又是个靠天吃饭的事情,一年到底能有多少收成,这中间能够弄虚作假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若是普通的庄子也就算了,可别忘了,这是皇庄,天子的产业,到时候交不上租子,或者是他接手之后,不如以前了,不管是什么原因,受罚的肯定是他这个管事的。 宋文毅被金英称赞财货一道颇有造诣,自然是有道理的,虽然不了解皇庄的具体情况,但是,天子刚刚的话,其实就足够宋文毅猜出很多东西了。 皇庄和皇店,都是天子登基前的产业,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大明虽然待藩王颇厚,但是,藩王们的生活奢靡,多少银子都是不够花的,所以,私下经商是常有的事。 当然,典制上来说,朝廷是不允许的,一旦发现,轻则申斥,重则……申斥! 没错,对于一般的宗室来说,不许经商是铁律,但是,对于藩王来说则不然。 一则,各地藩王都是天子近亲,要讲亲亲之谊,二则藩王毕竟身份尊贵。 区区经商之事,也不好太小题大做,除非是屡屡申斥,但是仍不悔改的,才会采取削禄,移封等手段。 天子登基之前,受封郕王,但是,仅有封号,并无封地,所以,自然也享受不到封地的种种好处。 如此一来,为了维持王府的开销,私下里有些产业,就不是什么意外的事了。 这一点,前段时间宋文毅自然也是好好打听过的。 大明虽然有不少藩王私下经商,但是,毕竟不敢闹得动静太大,至少,就郕王来说,毕竟是在京城,所以,也就是找了几个仆役,私底下开了些铺子而已。 那个时候,真正的大头,其实还是田庄,也就是如今的皇庄,这也是大多数藩王主要的收入来源。 后来,天子继位之后,将那些店铺变成了皇店,借着内库的资助和互市的东风,这皇店也就迅速膨胀起来。 相较之下,皇庄就显得没什么存在感了。 毕竟,这些皇庄是当初郕王府的私产,但是问题就在于,那个时候的郕王没有封地,所以,并不能和普通的藩王一样,在封地当中获得赐田。 换源app】 郕王府有的,也就是京畿附近,先皇和太上皇偶尔赐下的一些田庄。 这些田庄,别说是和其他的藩王相比了,就算是支撑当初的郕王府也多有不足,不然的话,郕王也不会再去偷偷经营铺子了。 更何况,如今天子登基,有皇店相助,内库丰裕,皇庄的这点收入,就更是可有可无了。 这才是宋文毅感到沮丧的原因。 他满以为自己进京,能够受到重用,但是,没想到拿到的,却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皇庄。 见微知着,就此便可看出,天子心中,他也并不是什么值得看重的角色。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还不如回去当自己的辽东镇守太监呢。 至少,还天高皇帝远的,自由自在。 就算不谈这些,就单说一条,这皇庄以前是和皇店一起,被王诚经营的,宋文毅就可以预见到,这绝对是一个苦差事。 要单是管理田庄的话,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他自己就有不少田庄,做这些事情是轻架就熟,并不困难。 但是问题就在于,他是从王诚手里接的! 这位王公公什么人? 御用监的少监,皇店的负责人,他管理的皇庄,会收成不好吗? 大家都是在宫里混过的,有些事情心知肚明。 宫里头最重要的,不是把事儿办好,而是让贵人觉得,让贵人看到,你把事情办好了。 天子刚刚说的很清楚,是因为皇店的摊子太大,才把皇庄剥离出来,交给他宋文毅,这就说明,天子对于王诚管理的皇庄,还是很满意的。 这满意是怎么来的? 反正换了宋文毅,一手握着皇店,一手握着皇庄,手指头缝里用皇店稍稍补贴一下皇庄,简直是比喝水还要简单的事儿。 都是天子的产业,一个做得好算什么本事,稍稍做点小动作,就能在天子面前博得夸赞,能不做吗? 所以,猜也知道,在王诚的经营下,这两年皇庄的收成一定很好。 但是问题就在于,他宋文毅手里可没有皇店啊! 要是最开始,就是他接手的皇庄也就罢了,就算是干的稍稍不好,那也能想办法在天子面前湖弄一下。 可现在,他从王诚手里接过来,万一要是干的不如往常,天子该如何作想? 轻点的觉得他能力不行,要是严重些,怕不是觉得他不肯用心办事,再严重些,觉得他私下贪渎了都说不准。 说白了,这妥妥的一个苦差事,岂能让宋文毅不感到沮丧? 这道神色虽然一闪即逝,但是,朱祁玉是何等样人,自然看的清清楚楚,于是,轻哼一声,道。 “怎么,不满意?” 一句话吓得宋文毅立刻回了魂,不由在心中暗骂了自己一句,真是在外头待得太久了,连自己的本分本事都忘了。 这可是天子面前,真要是惹了他老人家生气,别说是回辽东了,皇庄都别想了,直接滚去凤阳守陵都算好的。 感受到天子口气中的不悦,宋文毅急的满头大汗,连连叩头,道。 “奴婢不敢。” “陛下容禀,奴婢只是突然想起一事。” “前些日子,奴婢进京的时候路过郊外,听到有老农谈论,说前些日子京师刚刚地龙翻身,有些误了农时,怕是会影响来年收成。” “陛下刚刚说皇庄,所以奴婢便想起了此事,生怕皇庄的收成也受了耽搁,所以一时没能及时回话。” “皇庄是陛下潜邸时的产业,陛下肯交给奴婢管着,是天大的宠信,奴婢有一百个胆子,也只敢尽心竭力,岂敢有别的想头。” 要说这宋文毅也算有几分急智,这短短的时间内,还真被他找到了个像样的理由。 不过虽则如此,但是,天子的脸色也仍旧有些沉。 看了一眼宋文毅,朱祁玉没有说话,转身迈步进了殿中,一旁的舒良和怀恩紧随其后。 风雪卷动,只有宋文毅还跪在冰冷的地上,有些不知所措。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的时候,落在最后的王诚忽然往后退了两步,揪了揪他的衣服,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低声道。 “起来跟着呀,愣什么?” 于是,宋文毅连忙起身,惴惴不安的跟了上去。 殿中和殿外像是两个季节,待宋文毅进到殿中,天子已经倚在榻上,手里捏着朱笔,批阅起了奏疏。 一旁的舒良和怀恩小心侍奉着,王诚站的稍远,宋文毅原本不敢近前,但是,王诚拽着他的衣服,硬生生的把他拉到了前头。 即便如此,看着天子的脸色,宋文毅还是往后缩了缩,低着头站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宋文毅觉得自己好像过了一整年那么漫长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宋文毅,你知道,朕为什么要将皇庄交给你吗?” 声音不大,但是,却让宋文毅一个激灵,他偷偷的抬头看向天子,却见不知何时,天子已经搁下手里的朱笔,目光正向他投来。 与此同时,站在他身旁的王诚,揪了揪他的衣服,示意他赶紧上前去,吞了吞口水,宋文毅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道。 “奴婢愚钝,不知是不是幸得了金英公公几句夸赞,所以,才得了陛下信任。” “是,也不是!” 宋文毅明显能够感受到,天子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的身上,带着一丝莫名的意味,这让他心中甚是不安。 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口气复杂,道。 “朕潜邸之时,田宅不多,改建成田庄之后,也就那么几个,以往王诚管着皇店,他捎带手也就管了,但是如今,却不成了……” 就在宋文毅揣摩着这番话的意思的时候,天子却突然话锋一转,问道。 “你刚刚说,进京的时候,听老农说,地龙翻身影响了农时,可能会耽搁明年的收成,可还听到别的消息了?” 宋文毅没想到天子的话题转的这么快,一时不知道天子到底在问什么,因此,踌躇片刻,他也只得谨慎道。 “回陛下,奴婢当时赶路赶的急,只是在路边歇息了片刻,听了只言片语,并无再多的消息了……” 说完之后,宋文毅心中惴惴,他很清楚,这不是天子想要的答桉,但是,对于当下来说,这却是最稳妥的答桉。 毕竟,他到现在为止,都还并不了解皇帝,贸然揣测圣意,若是成功了还好,若是猜错了,恐怕他这就是最后一次见到皇帝了。 不过这一回,天子却并没有生气,而是叹了口气,道。 “舒良,你跟他说说。” “是……” 得了吩咐,一直站在旁边低眉顺眼的舒良立刻转过身子,对着宋文毅拱了拱手,道。 “宋公公或许不知,前些日子的地龙翻身,京师内外,损失严重,虽然朝廷竭力救济,但是,仍旧有不少百姓,因地龙翻身,及之后的时疫陷入困顿之中。” “更可恨的是,这种时候,宛平,大兴,通州等许多州县,还有乡绅趁此机会强迫百姓出卖田地,低价买入,一场地龙翻身,百姓受难,朝廷奔忙,可到了最后,却便宜了这帮乡绅。” “咱家派人去查过,这里头有些乡绅这么做,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地方官府或是跟乡绅勾结,或是对此等趁火打劫之事坐视不理,百姓告到官府,不仅无功而返,反倒还要被这些仕绅煎迫,为此被逼死者,已经不下数十人了……” 这番话舒良说的严肃,连带着宋文毅也不由自主的绷紧了心弦。 但是,面上是一回事,心里却是另一回事。 听完这番话之后,面上宋文毅虽然同样沉重,但是,心中却不由生起一阵疑惑。 要知道,这种事情,在地方上稀松平常的很,他在辽东的时候,别说是灾年的时候了,就是平顺的年景,也有仕绅依仗势力明里暗里的兼并田地。 甚至于,他自己名下的有些田宅,也是这么来的…… 这种事情,地方官府根本就管不了,都说皇权不下乡,在地方上,很多时候,说话最管用的并不是县太爷,而是那些地方的仕绅,毕竟,他们才是地头蛇。 官老爷们干上几年就走了,他们才是在本地根深蒂固的人物,而且,平时有个什么修河立碑的事情,要征派徭役,要出人出力,县衙办起来困难,说不定还得他们帮忙。 所以有些事情,地方官府也很难管,更何况,虽然有些乡绅肆意妄为,但是大多数的仕绅,都还是讲究几分面子的,很多时候,都是软硬兼施,半强迫半诱卖,就像现在的地龙翻身,他们虽然是趁火打劫,但是一手银子一手田契,到了最后,就算有人后悔了,扯皮起来,都是难断的公桉。 因为县衙有些时候还要靠着这些乡绅,所以一般来说,碰上这种事情,只要不闹得太大,地方的官府都会和稀泥解决。 所以,宋文毅是真的不明白,这样的小事,怎么会被摆到天子的桉头,而且,是被舒良这样的人物,如此郑重的说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天子的声音却又再度响起。 “宋文毅,刚刚舒良说的事情,你怎么看?”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八十三章:仗势欺人 天子澹澹的声音,在殿中回响着,宋文毅站在原地,心中一阵叫苦不迭。 这话问的是他吗? 是,也不是! 答话的是他,但是,身在御前,如果真的敢说自己的看法,那就是活到头了。 他的看法是什么,压根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子的看法是什么。 这件事情,在宋文毅看来,无非就是一些乡绅趁火打劫,低价强买田地而已,每到灾年,这种事情层出不穷,即便不是灾年,寻常时候,这种事情也常见的很,并不稀奇。 但是,就单是看天子专门提起此事,就知道,在天子心中,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常事。 所以,天子到底想要做什么? 宋文毅脑子飞快的转动,说到底,他和天子的接触实在是太少,所以,只能在有限的信息内去做判断。 冷静,冷静,冷静!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慌! 快速的将自己被召见之后的细节回顾了一遍,宋文毅很快隐约理出了一个脉络。 应该说,宋文毅能够被派遣到辽东做镇守太监,说明他的能力,还有在宦官当中的地位,都不可小觑。 之所以今天在御前屡屡吃瘪,其一是因为离京的时间太长,对天子的了解太少,其二便是他这次回京的经历影响了他的判断。 说白了,外头的那些流言,宋文毅虽然不信,但是,却还是不可避免的影响了他,让他下意识的觉得,自己被调回京师,是受到重用的标志。 但是,真的回到京师之后,他面临的,却是这么长时间的冷落,甚至连天子的面都见不到。 好不容易四处找关系,最终得到了召见,可结果,先是天子一口否了会将他调入司礼监的流言,随后,又将他派去管理皇庄。 如果说仅仅是如此也就罢了,但是,他看了握着皇店的王诚的阔绰之后,再看自己的皇庄,心中的落差自然更大。 这诸般原因叠加起来,才让他如此大失分寸。 可是,当他在天子如此巨大的压力之下,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之后,思路却比往常更要清晰的多。 首先就是最让他失方寸的,天子召他回京,到底是要重用还是旁置冷落。 先前各种各样的流言,以及进宫之后的遭遇,让他不停地左右摇摆,但是仔细想想,这都是无用的担心。 无论是要重用,还是要旁置冷落,都总该有个理由。 宋文毅自己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论出身,他勉强算是金英的人,虽然说,如今金英被打发到了南京吃斋念佛,但是,从天子提到金英时的口气来看,他老人家至少对金英时没有恶感的。 所以,不存在什么因为派系原因,惹得天子厌恶他。 刨除掉这个原因,他在辽东当镇守太监这段时间,虽然不敢说干的怎么好,但是,也算谨守本分,没有妄自干涉地方的军政事务,就算不提功劳,可大错绝对是没有的。 既然如此,如果不是有人在天子耳边说了他的坏话的话,那么,天子就没有理由突然将他召回京师,只是为了旁置冷落。 至于最后的这个原因,宋文毅自忖,如今得宠的这些人当中,他都没有的罪过,所以大概率也可以排除。 而如果说是这样的话,那么也就意味着,天子调他回京,至少是有意要好好安置他的。 虽然说这段时间可能有所冷落,但是,天子肯召见他,说明还是要用他的。 至于用在何处,自然是皇庄无疑。 但是,问题就在于,天子刚刚也说过,他老人家潜邸时,郕王府的田庄并没有多少,就算是现在皇店日益庞大,但是,兼管着几个皇庄,对于王诚来说,应该也不算太过费事。 毕竟,不管是皇庄还是皇店,都不用王诚亲自去管,底下自然有一帮子人听命分管。 就算是王诚自己不想管了,那么,随便在京中找个太监接手便是,何必要大费周章的,将他一个辽东镇守太监调回,就为了管这几个田庄? 虽然说,所有的宦官在天子面前都是奴婢,但是奴婢和奴婢,也是不一样的。 能够做到镇守太监的地步,说明宋文毅在宦官里头,至少还是有一定地位的。 如果说,一个普通宦官就可以做到的事,天子何必让他回来? 出现这种状况,要么是刻意冷落,要么就是……天子觉得,皇庄的重要程度,需要有一个足够分量的宦官坐镇! 前者宋文毅觉得可以排除,那么,大概率便是后者了。 要知道,当初的皇店,也是个不起眼的差事,但是,随着朝廷大政的转变,在天子的助推下,取得了垄断经营的皇店,一跃成为了宫中最炙手可热的差事。 如今的皇庄,是否也是如此呢? 虽然现在看着不起眼,但是,这是因为规模太小了,如果说以后皇庄不是现在这区区几个庄子,而是几十个,几百个呢? 再大胆一些猜测,如果说,以后的皇庄,不仅是京畿附近,而是各地都有,膨胀到和皇店一样的体量呢? 那就完全可以解释,为什么现在天子要专门调宋文毅这样一个在宦官当中,还算是颇有分量的人,抛下镇守太监的差事回京接手了,也可以解释,天子在看到他刚刚不由自主流露出的沮丧神情时,会如此生气了。 随着思路渐渐清晰,一个个先前想不明白的谜团被解开,宋文毅也真正镇定下来。 如果说,他刚刚的所有推测,都没有错的话。 那么剩下的,就是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个问题,那就是…… 如今的皇庄,该如何膨胀到,和皇店同等重要的程度? 天子问话的声音,似乎仍旧在耳边回荡,宋文毅勐地打了个激灵,眼中闪过一丝震惊,抬头看了看一脸平静的舒良,他觉得,答桉几乎要呼之欲出了…… 宋文毅自己的确并不了解天子,但是,有人了解,譬如说,这殿中的几位大珰,其中,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这位东厂提督太监。 于是,宋文毅快速的回想起,刚刚舒良说话时的几个描述。 “……一场地龙翻身,百姓受难,朝廷奔忙,最后却便宜了这帮乡绅……地方官府坐视不理……被逼死者不下数十人……” 都不必仔细去品,便可听出,这番描述中,对于这些乡绅的做法,带着浓浓的恶感。 这话是舒良说的,但是,其中的恶感,却绝不会是舒良自己的,而是……来自于天子! 说白了,舒良的态度,其实就是天子的态度! 一念至此,宋文毅心中顿时有了方向,愤愤不平道。 “陛下,此等奸人着实可恨,奴婢虽在边境,可也曾闻陛下日日为治理国家殚精竭虑,陛下登基后,退虏贼,保社稷,开互市,修大渠,无不是希望社稷安稳,百姓安居。” “工部修渠,如此利国利民之事,陛下尚不肯加征徭役,可恨这些所谓乡绅,勾结官府,煎迫百姓,败坏朝廷之名,令陛下苦心毁于一旦,岂非可恨?” “如方才舒公公所言,京师地龙翻身,朝廷上下竭力救灾,只为能让百姓安稳度过灾情,但是此等时候,这帮乡绅不仅不思替朝廷分忧,反而趁火打劫,令百姓流离失所,这简直是明目张胆的跟陛下作对,此等良心丧尽,毫无感恩之心的人,简直该杀!” 这番话,宋文毅说的义愤填膺,仿佛这些人真的在他面前,他立刻就要扑上去真的杀了他们一样。 但是,话虽是如此说,可实际上,宋文毅眼角余光,却始终在关注着天子的反应。 说到底,刚刚的那些都是猜测,虽然他很有把握,但是,如果猜错了,那可就真的完了。 所幸的是,他这一回赌对了! 话说完之后,宋文毅便看到,天子的脸色,肉眼可见的缓和下来,虽然仍旧有怒意,但是,明显已经不是针对他的了。 “说的不错,简直该杀!” 这句话落下,宋文毅心中立刻松了口气。 但是,接下来天子的沉默,却让又感到一阵不安。 哪怕和天子接触不久,此刻他也能够感受到,天子的情绪不高,这种气氛相当煎熬,但是,他却只能低头等着,一句话也不敢说。 开玩笑,那几位大珰这个时候都不敢开口劝,他算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宋文毅忽然感到周身的压力一轻,他偷偷的抬起头,看到天子倚在榻上,口气有些怅然,道。 “这满朝廷上下,有多少人动不动就喜欢在朕面前称黎民百姓,江山社稷,可是,他们的口中的百姓,真的是百姓吗?” “真正将小民百姓放在心中的,又有几人?”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倾覆山河的大江,也是由杯水汇聚而成,可说到底,谁又会真的在意,这杯水之力呢?” 这番话口气复杂,声音极轻,莫名的带着一抹嘲弄之意,更带着浓浓的怅惘…… 这明显不是对宋文毅说的,更像是自言自语。 说实话,宋文毅没听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天子现在的心情仍旧不好。 低下头不敢说话,然而,他没吱声,却有人开口说话了。 只见一直在旁侍立的怀恩,轻手轻脚的将天子手边渐凉的茶盏换新,道。 “皇爷何必如此忧心,这朝中总还是有真正的忠直之臣的,何况,就算群臣没有这样的见识,不还有皇爷您在吗?” “不管是杯水还是江河,终归都是皇爷您的子民,只要您心怀天下,自会一切平顺……” 从宋文毅的角度来说,他觉得这个时候,作为一个宦官,最好的办法就是闭口不言。 但是,相较于他,怀恩明显更加了解天子,这番话说完之后,天子果然心情好了许多。 看着天子随手将刚刚换好的温热茶盏端起来抿了一口,宋文毅便感到,天子的目光又落在了他的身上,道。 “这些事情,地方的官府是管不了的,这些乡绅,有些在地方根深蒂固,势力庞大,有些族中有人在朝为官,地方官员对他们,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且,他们虽然是趁火打劫,但是手段多样,至少在明面上,双方都是自愿的,有些就算不是自愿的,可使些银子,在官府过了文书,地方的官员们不愿管,有想管的,也管不了。” “但是,朕得管,你明白吗?” 扑面而来的威势沉沉压来,让宋文毅不由自主的弯了弯腰,踌躇片刻,他小心的开口道。 “请陛下垂训!” 于是,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多了几分认真。 “有些事情,地方的官员管不了,朝廷也不好管,因为,朝廷的官要讲道理,要讲礼法,要讲人情,这没什么错,其实这些,朕也要讲,但是讲了,就没法管,所以,朕需要一个,不讲这些的人。” “宋文毅,朕已经命人在宫中新开了一个衙门,矿税监,打今儿起,你就是矿税监的掌印太监,宫里的内侍你尽可以挑,你要做的就一件事……” “这次借着地龙翻身巧取豪夺,趁火打劫的这帮人,吞进去多少,就让他们给朕吐出来多少。” “也莫说朕不给他们机会,他们不是喜欢对官府说,都是自愿低价买卖吗,既然是买卖,那就得有买有卖,就按他们当初买回来时的一半,朕再买过来,想必,他们也是肯的。” “这些田地,都归到皇庄里,银子从内库里支,到时候王诚会帮你,朕只跟你提两点,第一,不许欺压小民,无故掠夺小民之田,只取巧取豪夺之田,第二,不得苛待皇庄中的佃户,明白吗?” 说着话,朱祁玉看了一眼旁边王诚,后者立刻会意,上前道。 “宋公公,皇庄如何管理陛下曾有特旨,其中繁复,咱家回头与你细说,其中最关键的有两处,其一,是对皇庄中耕种的佃户,皆需登记造册,租种田亩,一丁至多十五亩。” “其二,皇庄田亩,照官田税赋二倍交租,此后逐年递减,一年减半斗,至与民田税赋同,则不再减,年限以累计而算,若遇大灾,可酌情蠲免,若有蠲免,则次年不减,若租种佃户死,则新租佃户,需依最初之赋缴纳,重新逐年计算……”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八十四章:看着他 原本,宋文毅还在疑惑,天子说的不许苛待佃户是什么意思,但是听王诚这么一说,他顿时就明白了过来。 要知道,如今大明的赋税,以田赋为主,但是具体的田赋数量,却各不相同。 各地的田亩,大致可分为军田,民田,官田等不同种类,又不同田亩之间,依照地区不同,田地出产不同,税赋也各不相同。 其中,税赋最高的,当属苏松地区,这其中原因复杂,民间也众说纷纭,许多百姓认为,是当初太祖皇帝攻打江南地区时,当地百姓依附张士诚,所以后来大明立国之后,便对苏松地区科以重税。 这种说法不能说全是假的,但是,却并不全面,抛却主观因素来讲,自唐以后,因为种种原因,南方相对安定,经济发展的也很快,具体的说,就是农田开垦的数量大增,与此同时,南方的气候也相对适宜,田亩产量更高。 相对而言,北方地区战乱频繁,再加上气候变化,产量不断变低,再加上越靠近北方,越临近边境,即便是和平之时,也多有扰边之时发生,这就导致北方百姓所面临的环境更加恶劣,偏偏种地又是一个极其依靠环境的事,一旦错过农时,来年收成必然大减。 这一增一减之下,对于朝廷来说,其实只能选择对南方科以重税。 一般来说,苏松地区科税,民田一般在五斗到八斗之间,官田要重一些,在六斗到一石之间,这个税率,大约占收成的二成到四成之间,不可谓不重。 但是,如果单纯从数量上来说,即便是税赋最重的官田,交完田赋之后,也可以剩下两石左右的粮食,可如果是在北方,虽然交的田赋相对较低,只有两斗到五斗,但是,种种原因之下,他们每年结余的粮食,其实还剩不了两石。 朝廷要考虑的,除了如何征收赋税,更多的,是要维持地方的稳定,更要让老百姓活命。 毕竟,对于田亩的科税,无论是官田,军田还是民田,都是不可避免的。 但是,真正种地的老百姓,却并不一定有自己的土地,如果是租种地主的佃户,那么,除了在缴纳朝廷的田赋之外,还要给地主缴纳地租,这般叠加起来,真正能够落到佃户手里的,其实大约也就是两三成左右。 当然,这说的是数量最多的,只是小有财富的地主,并不是指的乡绅。 所谓乡绅,大多数都是家中有功名的地主,按照规制,这些人名下的田亩,是可以免征田赋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天子如今的皇庄,其实也是这样的存在。 皇庄内的田地,属于天子的私田,所以,并不需要缴纳税赋,只需要向天子这个大地主缴纳田租便可。 真正让宋文毅感到意外的,是刚刚王诚所说的,管理皇庄的方法。 要知道,大多数的乡绅不必缴纳田赋,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原本由朝廷收取的田赋就不收了,相反的,他们会将这些田赋加进地租当中,收入自己的腰包。 所以,对于最底层的佃户来说,他们最想要的,永远都是拥有属于自己的田地。 因为,只有自己有了田,那么才能只交朝廷的田赋。 虽然说,有些地方朝廷科以重税,但是,民田至多也就是八斗,大约是每年收成的两成,剩下的八成,都是归自己的。 但是,如果是给别人当佃户,那么,无论朝廷的田赋是多少,最终落到他们手里的,其实都只有少得可怜的两成,也就勉强足够果腹罢了。 这话说起来残酷,但就是事实。 而且,各个地方都是如此,宋文毅自己的田庄当中,也是按照八成的租子收的,只不过,每年真正能够收上来的,其实也就六成左右罢了。 正因如此,宋文毅才会如此惊讶。 按照王诚的说法,皇庄田亩,按照官田税赋二倍交租,也就是田亩产量的六成到七成左右,这是一个很正常的田租比例。 但是,这个比例并不是年年如此,而是每年减半斗,按照这个比例来计算,如果一个佃户,连续为皇庄耕种田地五到十年,其田租便可下降到和官田等同。 如果说连续耕种十到十五年,那么,就会下降到和民田的税赋等同,和民田的税赋等同,其实也就意味着,这些田亩实际上已经归这些佃户所有了。 虽然说,这些田亩不可继承,但是,这对于普通的佃户们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 因此一时之间,宋文毅也有些迷惑了。 要知道,刚刚天子说的明明白白,让他当这个矿税太监,就是要让那些乡绅把收进去的田亩,都吐出来。 虽然天子没有明说,但是,宋文毅又不傻,天子说‘自愿买卖’,那宋太监,有的是法子让他们自愿。 说白了,这其实就是硬抢! 所以,宋文毅本以为,天子是想要扩大皇庄,让其继续膨胀,和皇店一样,成为内库稳定的财源。 但是,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那对于皇庄,天子本该同样收取高额的田租才对,就算是体恤佃户,那么稍稍减上两成便可,为什么要弄得这么复杂呢? 要知道,按照这个算法,皇庄的收成,可是要每年递减的,如果说严重的话,说不定过上几年,直接腰斩都有可能。 难不成,天子觉得自己钱粮太多没处花? 宋文毅思忖了片刻,但是也没想明白。 不过,这毕竟是御前,不可能留给他太多的时间,感受到天子的目光隐隐有些不耐,宋文毅连忙收敛心神,道。 “陛下仁慈爱民,奴婢敬服,请陛下放心,奴婢一定尽心办事,竭力完成陛下吩咐,不敢有丝毫懈怠。” 闻听此言,天子的脸色缓和了几分,口气也变得温和起来,道。 “朕知此事艰难,但是,若非艰难,朕也不会特意调你回来,你在办事之时,只要遵循朕给你的两句话,不相违背,那么,便可一切放手去做。” “如需钱粮,便找王诚,若需人手,舒良会拨给你,至于其他诸事,都有朕在,你不必操心。” 这算是勉励,也算是颗定心丸。 宋文毅听完之后,面上也不由露出了一丝激动之色。 其实,打从刚刚天子说完要他办的事情之后,宋文毅就意识到,这是一个风险很大的差事。 就像天子说的,这些乡绅已经不能用讲道理的手段来收拾,那么,就只能用不讲道理的手段。 手段宋文毅自然是有的,但是,这些乡绅之所以难对付,就在于,他们背后都有自己的靠山。 所以,一旦动了他们,宋文毅要面临的,必然是来自朝廷的压力。 这一点,他很清楚,但是,他更清楚的是,自己其实没有选择。 天子选他办事,是恩宠,他区区一个皇家奴婢,根本没有拒绝的资格。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现在也想明白了,对于天子来说,如今的他,实际上就是一个得了金英推荐的普通太监而已。 对于他的能力,品行,天子都不清楚,更没有什么感情,所以,不可能一上来就把像是皇店,司礼监这样的重任交给他。 如果说,他想要往上爬,那么就要获得天子的信任,作为宦官,获取天子信任的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折不扣的完成天子的吩咐。 皇庄的差事虽然有风险,但是,也是个天大的机会,如果说办好了,那么,必然能够博得天子的欢心,此后扶摇直上,指日可待,所以,实际上宋文毅已经做好了准备。 不过,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天子也早料到了此事,并且提前表明了态度。 有了这句话,他自然就敢放心大胆的去办事了。 毕竟,对于宫中宦官来说,只要有天子保着,谁也没有办法奈何的了他们。 没瞧见,当初在宣府的时候,都闹成什么样子了,可现在呢,这位舒良公公,还不是安然无恙的呆在御前,而且权势地位更胜一筹。 因此,听了天子的这番话,宋文毅立刻跪了下来,道。 “陛下放心,奴婢一定尽心竭力,肝脑涂地,以报陛下天恩。” 于是,朱祁玉点了点头,摆手道。 “嗯,你去吧,即日起,你便可去办了,关于皇庄如何管理详细的细节,回头让王诚交代给你。” “奴婢告退……” 宋文毅轻轻的松了口气,这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但是不论如何,今天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 和宋文毅一起离开的,还有王诚。 此刻,殿外的风雪已经渐渐停歇,殿内也随着二人的离去,渐渐变得平静下来。 手边的茶水渐凉,但是,怀恩和舒良却都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换源app】 朱祁玉皱着眉头,看着宋文毅离去的背影,片刻之后,开口吩咐道。 “怀恩,你觉得,宋文毅此人如何?” 一般来说,像是这种问题,是最难回答的,如果说好,那么可能会让天子觉得问了白问,如果说不好,那么,便有相互攻讦的嫌疑。 但是,怀恩却并没有过多的犹豫,只是稍一思索,便道。 “有能力,但是,品行有待考察,刚刚虽然接触时间不长,但是,奴婢总觉得,此人颇是贪心,先是想进司礼监,随后又有觊觎皇店之意。” “皇爷将皇庄交给他,此人先有沮丧嫌弃,待得见皇庄有扩张之机,又变得热心起来,不免有贪权好利之嫌,不过,奴婢一时之见,倒也做不得准,日久见人心,宋公公既然已回了京,那么日子久了,自然能见其品行。” “嗯……” 对于怀恩的这番评价,朱祁玉并不予置评,殿中再度恢复了平静。 就这么安静了片刻,朱祁玉忽然又问道。 “舒良,你回头去查查,宋文毅从宫里挑走了那些人,将其出身,家世,性情都查清楚,回报给朕。” “另外,拨给他的人手里,多找些机灵可信的,如若宋文毅在办差过程当中,有违背朕的吩咐,为邀功请赏欺压小民,无故强抢民田,或者在皇庄管理中苛待佃户的,也尽快回报给朕。” “遵旨……” 舒良拱手应是,神色恭敬。 “另外,之前太上皇不是赏了一副字要给宋文毅吗?这会,也该派上用场了……” 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让舒良愣了愣。 之前宋文毅回京的消息传出来,南宫那边,让朱仪去暗中联络他,而朱仪呢,怕自己过去太过招摇,所以,想借徐有贞的手过去试探。 但是,徐大人身份隐秘,这种事情,自然是要先知会舒良,这么一来二去的,就耽搁下来了。 如此天子重新提起此事,舒良虽然有些意外,但是,还是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拱手道。 “奴婢遵旨……” 于是,当宋文毅跟王诚听说了一整天皇庄的情况,踏着夜色终于回到府邸的时候,就见到,自己的门前,有一顶软轿,看轿顶上落的积雪,便知道早已经等待许久。 皱了皱眉,宋文毅掀开帘子,朝着身旁的小厮投向了询问的目光,于是,小厮连忙上前到门房去问了问,回转之后,道。 “禀公公,说是太子殿下宫中的徐有贞徐学士,打从天擦黑的时候,就过来等着了,按您的吩咐,本来是要打发他走的,但是,这位徐学士说什么也要见您一面,底下人不敢迎他进去,他便在外头一直就这么等着,您看……” “徐有贞?” 宋文毅皱了皱眉,看着远处的软轿,脸色有些不悦。 他记得这个人,刚刚回京的时候,就给他递过拜帖,想要上门拜见。 按理来说,太子宫中的人,怎么也该给个面子,但是,他当时刚刚回京,对京中的各方势力都不熟悉,再加上,那个时候他还怀着一丝进司礼监的期望,所以,和太子宫中的人,自然是能不牵扯就不牵扯,到最后,收了拜帖便扔到一旁没再管。 可谁曾想,这位徐学士,竟然如此锲而不舍,就这么冒着风雪在这等着。 要知道,寻常的大臣自持身份,私下拜访宦官这种事情,都是能低调就低调,这位徐学士,倒是与众不同的很。 这般顶风冒雪的等了这么许久,京城当中知道的人,怕是要不少了。 对方做到如此地步,他若是还不肯见,那可真是要平白得罪人了,他虽然不愿和太子宫中的人走的太近,但是,彻底得罪了也不好,何况,徐有贞这般等着,就算是消息传出去,那也是徐有贞非要见他,和他干系不大。 因此,踌躇了片刻,宋文毅点了点头,道。 “请进去吧,先将这位徐学士带到前厅奉茶,我更衣之后便来……”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八十五章:讲诚信 冬日的草原寒冷无比,即便是正当中午的时候,艳阳高照,也难让人感受到阳光的温暖。 茫茫的草原上,一支瓦剌骑兵护卫着一辆马车缓缓向前,远远的,已经可以望见白雪铺满的草原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以黑点为中心,向东西蔓延出一条黑线。 “停!” 最前头的骑士抬起手,于是,整支队伍顿时停下了前进的脚步。 随后,骑士勒紧缰绳,调转马头,面对着整支队伍,于是,队伍慢慢的分开,退出一条道路,最中间的马车继续缓缓向前,紧紧跟在马车四周的,是数十名身着盔甲的大明官军。 这支队伍,自然便是一路从瓦剌老营而来的杨杰等人。 马车最终在最前端停稳,卜列革策马挡在马车前头,他的对面,五百人的骑兵队已经重新合了起来,形成一道半圆形的阵势,将马车围了起来。 “杨大人,此处距离阳和口,已经不足四十里,我等只能将您护送至此了。” 紧紧的勒着缰绳,卜列革抚胸为礼,开口道。 于是,马车的帘子掀开,一身厚重毛皮大衣的杨杰探出头来,同样拱了拱手道。 “这一路上,多谢阁下保护,既然已至大明边境,接下来的路,我等自行离去便是。” “杨大人安然回到大明,太师的承诺已然达成,希望杨大人也能守诺,将太师想要的东西交给我,才好回去向太师复命。” 卜列革仍旧站在原地,抬头望着杨杰,继续开口道。 不过,杨杰听罢之后,却并没有立刻回答,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眉头微皱。 片刻过后,他叹了口气,同样抬头看着卜列革,道。 “这一路上,我见阁下骁勇谨慎,是一员不可多得的将才,草原如今乱局已起,瓦剌各部也各怀鬼胎,将军不妨跟我一同归附大明,我杨家在边境的地位,阁下也应该是知道的。” “如若阁下愿意,我可向陛下奏禀,将阁下及一众将士纳入官军,赏赐田宅,此后再不必在草原上受风霜之苦,如何?” 这番话说的诚恳,但是,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一阵意外。 不仅是对面的卜列革,就连跟在马车旁边的杨俊,都忍不住对杨杰投出了惊讶的目光。 这支骑兵当然骁勇,要知道,这可是也先的亲军,总共人数也不过两千多人,个个都是精挑细选。 卜列革虽然很少提及,可杨俊等人清楚,他是也先的亲卫队长,自然更是骁勇忠诚。 对于这样的人,杨杰竟然想劝降? 他到底在想什么? 显然,同样想法的人,不止是杨俊一个,卜列革在短暂的意外之后,紧接着脸色便冷了下来,道。 “杨大人还请莫要玩笑,太师乃是瓦剌之主,任何背叛太师之人,都必死无疑,杨大人既已安然回到大明,还请履行对太师的承诺!” 这话隐含杀气,显然,他所说的背叛之人,并不是指的自己,而是在威胁杨杰。 不过,杨杰却好似并没有听出这层意思一样,依旧面色诚恳,道。 “我承认,在瓦剌,也先固然是唯我独尊,但是,阁下也看见了,他不敢得罪大明,不然的话,为何要放我回来呢?” “阁下只要肯归附大明,就算是也先心中记恨,也不可能跑到大明境内抢人,所以,安全问题阁下不必担心。” 说着话,杨杰的脸色越发诚恳,道。 “我真的是为了阁下考虑,才有此提议,阁下既然是也先的亲卫,想必也大概能够猜到,我手里的这份东西到底是什么。” “这份东西,一旦回到瓦剌,你可知会引起何等的轩然大波?阁下跟我一同回大明去,既是为了你们自己,也是为了瓦剌,何必如此固执呢?” 卜列革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下一刻,他毫不犹豫的抽出了腰间的弯刀,冷声道。 “杨大人,你这是想要毁诺吗?” “太师以诚待杨大人,你便是如此回报太师的吗?” “我再说最后一次,请杨大人交出答应给太师的东西,我放杨大人离开,一切相安无事。” “但是,如果杨大人打算毁约,那么,如太师所说,背叛者的下场,只有死亡!” 这番话,对方说的杀气腾腾。 但是,杨杰却依旧没有任何畏惧之色,轻轻的叹了口气,他开口道。 “所以说,阁下其实早就得了吩咐,一旦我不肯交出也先想要的东西,就杀了我,对吧?” 卜列革脸色不变,冷冷道。 “杨大人如果遵守诺言,太师自然也会遵守诺言!” 说着话,他一挥手,在场的所有骑兵都齐齐抽出弯刀,虎视眈眈。 见此状况,一旁的杨俊等人也毫不犹豫,将马车紧紧的护卫在中央,同时抽出了腰间长刀,随时准备开战。 杨俊死死的盯着对面的卜列革,快速的扫了一眼在场的阵型,低声道。 “小杰,他们的阵型有破绽,一会你弃掉马车,跟我同乘一骑,我们向着一个方向冲杀,只要能够杀死这个卜列革,便有机会趁乱冲出去。” 虽然说,杨俊并不擅长谋略,但是,毕竟在战场上呆了这么多年,所以,这一路上他早有察觉,卜列革名为护送,可实际上,无论是行进过程当中,还是扎营休息时,都在时刻防备着他们逃走。 换源app】 原本,卜列革率领的骑兵,将马车‘护’在中央,他们无论从哪个方向突围,都很难快速突破。 但是,随着临近阳和口,卜列革显然放松了警惕,现在,杨杰所乘坐的马车,已经脱离了最危险的包围处。 他们的面前,只有卜列革和他的几个随从,防守相对薄弱,只要他们动手的够快,至少能有五成的机会,能够脱身而去。 不过,面对着杨俊这样的提议,杨杰却轻轻摇了摇头,道。 “二哥不用着急,该急的,不是我们……” 说着话,他再度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似乎是在自言自语,道。 “时候差不多了……” 这句话声音刚落,杨俊便感到大地一阵颤动。 这股动静,他再熟悉不过,脱口而出道。 “是骑兵,西北方向,至少有两千人!” 与此同时,卜列革的反应也不慢,立刻和杨俊做出了同样的判断,高声吼道。 “防御!” 于是,原本向内的瓦剌骑兵,除了少部分距离马车较近的之外,大多数都立刻调转马头,朝着西北方向取出了自己背上的弯弓。 北风呼啸中,一支骑兵飞驰而来,一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虽然隔得很远,但是依旧可以看到上头绣着四个大字。 定襄侯郭! 见到这柄旌旗,杨杰脸上,总算露出一丝如释重负般的轻松,转过头看着脸色阴沉的卜列革,杨杰的神色变得有些惋惜,道。 “真是可惜,阁下刚刚,错过了最后的机会。” 骑兵来的很快,如杨俊所说,足足有两千人,说话的工夫,便已经来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不过,并没有发动进攻,而是同样以半圆阵势,形成了一个更大的包围圈。 最前端之人,身着古铜色盔甲,目如鹰隼,策马而立,冷冷的望着卜列革,但是立在原地,便可感受到一股庞大的气势铺面而来。 “本侯大同镇守总兵官,定襄侯郭登!” “此乃大明边境,外族禁入,所有人,放下武器,下马待缚,可保性命!” 郭登单手按刀,声音高昂。 随着他的声音传出,所有的官军也随之抽出了弯刀,望着远处的瓦剌骑兵,虎视眈眈。 与此同时,瓦剌兵也在迅速行动,他们一面向内缩小范围,朝着唯一的缺口处靠近,一面紧紧的防备着对面的官军。 要知道,如果说大明如今有哪些人能够震慑瓦剌的话,那么除了杨洪之外,首屈一指的,绝对是郭登。 大同一战,郭登射伤伯都王,迫退大军。 沙窝一战,他力斩也先一臂,声名大噪,不仅是在大明边军内,即便是在瓦剌,郭登也有相当强的震慑力。 单是他一人站在此处,便给在场的瓦剌兵带来强大的压力。 面对这样的场景,郭登却毫不在意,策马向前,面对着如此军阵,反而走出了闲庭信步的气势。 策马来到瓦剌阵前,郭登抬眼望着马车当中的杨杰,脸上方露出了一丝笑容,道。 “杨大人,本侯来晚了,不知杨大人可否无恙?” “不晚,总兵大人来的恰是时机。” 杨杰走下马车,隔得远远的,朝着郭登拱了拱手,亦是满脸笑意,仿佛他们此刻不是在两军阵前,而是在大同城中。 “蹭”的一声,银亮的弯刀闪着寒光,出现在杨杰的面前,他一抬头,却见卜列革阴沉着脸,不知何时已经下了马,来到了距离杨杰十步外的距离。 “杨大人,你算计我?” 到了现在,卜列革那还不明白,刚刚杨杰的那一番话,完全就是在拖延时间。 他的目的,就是要等待郭登的大军到来。 可恨他虽然一路防备,但是到底,还是没能防住,被杨杰传出了消息。 面对着卜列革咬牙切齿的样子,杨杰却摇了摇头,道。 “阁下说笑了,这怎么能叫算计呢?” “既然到了大明,自然要见到大明的人,在下才能放心,不然的话,阁下万一要是反悔了,拿到东西,就一刀将我杀了,那这茫茫草原,我该去何处说理呢?” 看着对面笑吟吟的样子,卜列革从没有像现在一样感到愤怒,他感觉自己握刀的手都在颤抖,低吼道。 “我从来没想过要杀你!” “你们大明之人,不是最讲诚信吗?” “长生天在上,我奉太师之命,护送你回大明,只要你好好将该交的东西让我带回去,自会安然放你离开。” 说这番话事,卜列革死死的盯着杨杰,明显已经出离了愤怒,但是,却还要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然而,面对着这半是质问半是解释的话语,杨杰却只是无所谓的耸了耸肩,道。 “所以,阁下是想让我将自己的性命,交托在你们太师和你的信用上头吗?” 不得不说,杨杰此刻的表情十分欠揍,卜列革站在他的对面,恨不得一刀砍了他,但是,他不能这么做。 他并不怕死,但是,太师吩咐的东西还没有拿到,他如果死了,那么,太师想要的东西就永远也拿不到了。 一念至此,卜列革忽然有些后悔,他就应该早一点从杨杰手里把东西拿走,不然的话,何至于现在这样进退两难? 强压着情绪,卜列革继续道。 “太师是瓦剌之主,说话肯定算话,何况,如果太师要杀你,何必等到如今?就算是在这一路上,我也有无数次机会杀你,但是杨大人安然无恙的到了此处,难道还不能证明太师的诚意吗?” “诚意?” 杨杰冷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份小小的锦盒,捧在手上,道。 “你不过是怕我毁了它吧!” 这小小的锦盒,出现的第一时间,卜列革的目光就紧紧的盯上了它,他没有回应杨杰,而是握紧手中的刀,道。 “杨大人,把它交给我,我们相安无事,我保证,立刻放你离开。” 见此状况,杨杰的脸色也变得玩味起来,道。 “阁下既然说诚信,那么,我也给阁下一个承诺。” “刚刚郭总兵说的很清楚了,让你的人全都放下武器,下马待缚,我保证,不会伤你们任何一人的性命,而且,我还会将这锦盒中的东西交给你,让你带回去交给你们太师。” “怎么样?” 这番话说完,卜列革的脸顿时一黑,他死死的盯紧杨杰手中的锦盒,道。 “杨大人,你在耍我!” “我劝大人不要觉得,郭将军到了,便可肆无忌惮,如今我距你不过十步之遥,哪怕是郭将军在此处,在他冲上来之前,我也能杀了你!” 闻听此言,杨杰冷笑一声,道。 “不装了?” “你杀了我,你也走不了!” “我最后劝阁下一次,放下武器,可保性命。” “刚刚我就说了,只要阁下放下武器,我自会履诺,将东西交给你,阁下不是讲究诚信吗?” “怎么,这个时候反而不相信了吗?”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八十六章:谈条件 草原上艳阳高照,对面的杨杰也笑意晏晏。 但是,卜列革的心,却沉到了低谷。 事到如今,他哪还看不出来,杨杰从头到尾,都是在戏耍他,死死的盯着杨杰手中的锦盒,卜列革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意,但是很快就收敛了起来。 “杨大人,你不要逼我!” 手中紧紧握着弯刀,他的目光移开,飞快的扫了一眼将他们包围起来的大明官军,脸色有些烦躁,道。 “我对杨大人,一直说的都是实话,但是,杨大人敢保证自己说的是实话吗?” “恐怕,只要我一放下武器,郭登将军手中的刀,就会立刻落下来吧!” 这话的口风似乎有所松动。 于是,杨杰的目光闪动着,口气越发变得循循善诱,道。 “阁下这话说的,着实让在下伤心,我早就说过,大明向来知人善用,只要阁下诚心归附,不仅可保性命,而且还有荣华富贵,一生安稳可求。” “何况,你们放下武器,束手待缚,代表对我和郭总兵都已经没了威胁,既然如此,我为何一定要杀了你们呢?” 卜列革没有说话,但是,神色明显有些犹豫。 见此状况,杨杰继续道。 “阁下是聪明人,你应该明白,郭总兵既然来了,那么,你们其实已经走不掉了。” “是选择抵抗,然后被杀,还是选择相信我,这个选择,我相信应该并不难。” “如果说,阁下不相信我的话,那么,郭总兵身为大同总兵官,陛下钦封的定襄侯,他说的话,阁下总该相信吧?” 这番话杨杰说的语气温和,带着强大的蛊惑性。 肉眼可见的,卜列革已经有所动摇,脸色一阵阴晴不定,似乎在做最后的心理斗争。 杨杰没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最后的决定。 终于,片刻之后,卜列革艰难的道。 “既然如此,那我就……” “得罪了!” 前半句话说出,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但是,就在他们都以为卜列革终于屈服的时候,对方却突然暴起,手中弯刀寒光一闪,朝着杨杰直扑而来。 “尔敢!” 金铁交鸣之声响起,就在卜列革扑到杨杰面前大约五步的时候,一柄长刀横空而来吗,随之出现的,是杨俊暴怒的声音。 他早就防备着卜列革暴起伤人,但是,就在刚刚的一瞬间,他只不过稍稍放松,就被对方钻了空子。 两方都是久经沙场之人,两刀相交,谁也不肯让谁,就这么僵持在了原地。 与此同时,随着卜列革的动作,他旁边的几个侍从也同时朝着杨杰扑了上去,不过,有了刚刚的那一瞬时间缓冲,在场的一众杨家部将也反应过来,几个部将迅速闪身上来,将杨杰牢牢的护在了身后。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杨杰却忽然神色一凛,朝着远处喊道。 “二哥小心!” 杨俊此时正和卜列革缠斗,闻听此言,下意识的向一旁闪了闪身,随后他才发现,就在他原先站立之处,一柄弯刀从他的背后狠狠地刺了出来。 原来,刚刚那几个瓦剌兵,看似是跟着卜列革一同向杨杰扑了过去,但是实际上,则是趁着杨家部将把杨杰护在身后的空挡,绕到了他的身后。 刚刚为了挡住卜列革,防止打斗中伤及杨杰,杨俊刻意拉开了和杨杰的距离,却不曾想,对方的目标,竟然是自己。 这短短的时间内,那几个瓦剌兵已然扑了上来,杨俊长刀反手刺出,准准的划过刚刚想要杀他的那个瓦剌兵脖颈上,鲜血喷涌而出,对方立时毙命。 但是与此同时,他的身侧和身后,数柄弯刀几乎同时直刺而来,杨俊咬了咬牙,丝毫不管这些弯刀,反身再刺,直中另一名瓦剌兵的心口,只不过,下一刻,他的眼前,也多了一柄弯刀。 “住手!” 远处,杨杰愤怒的声音响起,于是,卜列革的弯刀,堪堪的抵在杨俊的脖颈上。 】 不得不说,卜列革不愧是也先的亲卫队长,手中弯刀很稳,刚刚的那一刀,明显带着一往无前的力道。 但是,最后仍然能够强行收手,可见其武艺之高。 “冬”的一声,刚刚被杨俊刺死的那个瓦剌兵,心口带着杨俊的长刀,软软的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不过,这个时候,却没有人管这个,在卜列革的示意下,两个瓦剌兵上前,将杨俊绑了起来。 随后,卜列革挟持着杨俊,仍旧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这才将目光放到了对面的杨杰身上。 “杨大人,我刚刚说过,你不要逼我!” 杨杰在一众杨家部将的护卫下,脸色却难看之极,显然,卜列革弃他而抓杨俊,也出乎了他的意料。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杨杰强行让自己保持着镇定,开口道。 “放了我哥哥,我放你们离开!” 卜列革摇了摇头,道。 “不够,杨大人,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把你之前答应要给太师的东西交出来,然后请郭将军把大军后撤十里,我便放了杨将军。” 闻听此言,杨杰彻底沉了脸色,咬着牙道。 “你不要太过分!” “你们五百人的性命,换我哥一条性命,你很划算!” 然而,手中握着筹码,卜列革自然也不肯让步,冷声道。 “杨大人,你哥哥在我手里,你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说着话,他手里的刀更紧了几分,杨俊的脖颈上都隐隐现出了血痕,见此状况,杨杰心中更加着急,立刻喊道。 “住手!” 卜列革手里的刀远了半寸,杨杰这才轻轻松了口气,他的脸色一阵变幻,最终咬了咬牙,道。 “我答应……” “彭”的一声,一道飞箭破空而来,直直射向卜列革的心口,不过,既然是在这种紧张时刻,卜列革自然时刻防备着。 在破空声响起的一瞬间,他就拽着杨俊的身子朝旁边闪了过去,飞箭从他右臂上擦身而过,深深的射进因为寒冷被冻得硬邦邦的土地里,阳光照耀下,尾羽震颤,慑人心神。 众人循着飞箭射来的方向抬头看去,只见郭登好整以暇的将手中长弓放在身侧,眼眸当中一片冰寒,道。 “瓦剌贼子,本侯看你们是搞不清楚状况,此处乃大明边境,本侯亲自率军在此,尔敢劫持我大明官员,简直胆大包天,即刻放下武器,束手就擒,本侯尚可饶尔性命!” “郭登,你看清楚这是谁!” 卜列革看着地上仍自颤动的长箭,眼中闪过一丝浓重的不可思议,抬头望着郭登,他咬牙道。 “这是杨王的儿子,他今日若死在此处,杨王不会放过你的!” “哼,不知死活!” 郭登冷哼一声,举起手中长弓,重新从自己背上的箭筒中抽出一支长箭,道。 “本侯再说一遍,放人,饶尔性命!” “否则……” 将手中长箭轻轻搭在弦上,郭登的声音勐然拔高。 “全军听令,满弓!” 话音落下,在场的所有大明官军,齐齐取下背上的长弓,一道道锋利的箭失,在阳光下寒光闪动。 “郭总兵!” 场中的氛围紧张之际,一触即发,见此状况,杨杰脸上充满了焦急,高声喊道。 “不可!” 不得不说,杨杰的身份还是有效的,他的话音落下,郭登眉头一皱,虽然没有放下手中的长弓,但是,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于是,杨杰重新转过头,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从自己的袖中拿出锦盒,死死的盯着对面,道。 “东西我可以交给你,但是,我有一个条件,一手交人,一手交物!” 卜列革扫了一眼几乎已经将他们团团包围的大明官军,摇了摇头,道。 “杨大人,我刚刚说了,你现在,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把东西交给我,然后让这些官军后退十里,等安全以后,我自然会放了杨将军。” “这不可能!” 尽管卜列革的刀,已经重新逼近了杨俊的脖颈,但是,听到卜列革的条件,杨杰还是断然摇头,道。 “东西交给了你,郭总兵的大军也同时后撤,那么,你才是真正没了任何忌惮,到时候,你若变卦杀了我二哥,又当如何?” “杨大人,我说了,你现在……” 卜列革沉着脸,又将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 但是这一次,他话只说了半句,杨杰就打断了他。 “我不相信你!” 杨杰的声音冷峻,道。 “如果我真的没有资格跟你谈条件,那你何必在此和我多费唇舌?” “今日,你只要敢动手,那你就永远也不可能拿到你们太师想要的东西,而且,你们所有人都要葬身此处,为我二哥陪葬。” “我也再说一遍,一手交人,一手交物,这是最后的底线!” 这话杨杰说的决绝,尤其是说到让他们陪葬的时候,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 见此状况,卜列革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他眉头紧皱,思索了片刻,到底,还是做出了让步,道。 “好,我答应你,一手交人,一手易物,但是,你必须让郭将军让开包围,放我们离开。” “好!” 这一次,杨杰答应的很干脆。 于是,卜列革踌躇片刻,对着一旁的两个随从吩咐了两句,随后,他的两个随从便朝旁边传令,带着瓦剌剩余的骑兵,由原来相对零散的阵型,慢慢集中到了卜列革的身后。 这些人原本呈半圆状,将杨杰乘坐的马车和杨俊带来的五十人围在中间,此刻一撤,马车四周边空了出来。 见此状况,郭登对着身旁的副将点了点头,于是,那副将带着一队人,缓缓上前,最终和杨杰完成了汇合。 这番动作,双方都做的很慢,生怕刺激到了对面。 随着杨杰被郭登的大军顺利接应,卜列革这边也完成了队伍的整理,在明军庞大的包围圈中,卜列革挟持着杨俊,他的对面,则是郭登和杨杰二人。 不过,越是到了这个时候,越是最紧张的时刻,卜列革把刀紧紧抵在杨俊的脖子上,道。 “杨大人,该你履行承诺了!” 于是,杨杰沉着一张脸,走到郭登的身边,低声说了两句话。 听完之后,郭登皱了皱眉,似乎有些犹豫,见此状况,杨杰顿时变了脸色,虽然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但是,看他的脸色,便可看出,杨杰带着怒意。 短暂的争执之后,最终,还是郭登做出了妥协,他率先放下了手中的弓箭,一抬手,道。 “全军听令,整队!” 见此状况,卜列革轻轻松了口气,但是,却丝毫不敢放松,毕竟,刚刚他就是靠这个诈了杨杰一次。 不过,显然这一次,杨杰并没有冒险。 在郭登传令之后,在场的大明官军也都收起了手中的长弓,然后有秩序的散开包围圈,最终集中在了郭登的身后,和对面的瓦剌骑兵,形成了对峙之势。 见此状况,卜列革终于将刀从杨俊的脖子上稍稍移开。 随后,他派人找了一根长长的绳子,系在杨俊的身上,自己则是翻身上马,手里握着绳子,让杨俊走在前头,自己驱马跟在后头,相差大约五步的距离。 与此同时,杨杰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中的锦盒,交给了一旁的刘洪。 接过锦盒的刘洪,行了个军礼,并未骑马,而是单手持刀,一步步向前行去。 很快,双方在最中间的空地上汇聚,卜列革让杨俊站在自己的身侧,手中仍旧紧紧握着绑住杨俊的绳子。 “把东西扔过来!” 刘洪手中持着刀,举起手中的锦盒,紧紧的盯着对面的卜列革,道。 “同时!” “好!” 卜列革将原本缠在手上的绳子解开,单手握着,同样轻轻举了起来,二人目光相对,默契的同时松手,把手里的东西丢了出去。 锦盒在空中飞过,卜列革驰马向前,准准的将锦盒接住,与此同时,在他放开绳子的一瞬间,刘洪也随之而动,三两步来到杨俊的身边,手中长刀一扬,顿时砍断了绑缚杨俊的绳子。 绳断之后,杨俊很快恢复了自由,二人同时向着明军的方向狂奔而去,与此同时,卜列革将锦盒塞进胸前,然后调转马头返回。 二者几乎是同时回到各自的阵前,不过,卜列革在回到阵前之后,第一反应,是带着所有的骑兵朝着预定好的方向狂奔而去。 至于明军这边,在确定杨俊二人安全之后,也几乎同时做出了反应。 长刀高举,郭登苍劲的声音响彻整个战场,道。 “全军听令,一个不留!”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八十七章:你说了不算 完成了交换之后,卜列革带着人仓皇逃走,郭登趁势追击,但是,也没忘了留下一队人护卫。 阳和口毕竟是一个小城,为了稳妥起见,杨杰将杨俊扶上马车,简单的包扎之后,便在官军的护送下,到了大同城。 驿站当中,杨杰客气的将郎中送了出去,转回头来,看着脖颈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白布条,仍旧隐隐有血痕渗出的杨俊,杨杰叹了口气,罕见的带着几分埋怨,道。 “二哥,刚刚你也太冒险了,我不都跟你说过了,我去便是,那虏人得了也先的吩咐,是不敢真的杀我的……” 虽然说,刚刚在城外,杨杰一副对卜列革毫无信任的样子,但是实际上,他心里早就清楚,对方说的是实话。 如果也先的目的,真的只是想要拿到他手中的圣旨的话,那么,就不会放他回到大明了,直接抢夺便是。 也先之所以肯放他们回来,一是忌惮杨洪,二是因为,杨杰如果活着,那么,挑动鞑靼内乱的罪名,就会落在大明的身上。 而一旦杨杰死了,那么,一切都会死无对证,大明完全可以对草原发生的所有事情,都置之不理。 如此以来,也先就算拿到了圣旨,他的很多算盘也会落空。 所以,打从一开始,杨杰就很清楚,也先并没有想过要杀他,他给卜列革的命令,也必然是顺利将杨杰护送到大明,然后拿到圣旨返回。 正因如此,杨杰才设了这个局,不然的话,就算当时他们仍在对方的包围当中,可毕竟杨杰身边还有数十名杨家部将,若非杨杰自己走到了最前头,卜列革绝对没有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扑到他的身前。 这件事情,杨杰早就和杨俊通了气,只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真的事到临头,杨俊竟然还是冲了出去。 要知道,杨杰能够确定的只有也先不会杀他,但是对于杨俊,也先在给卜列革的命令中,大概率是没有提及的。 换句话说,在当时的状况下,如果真的谈不拢,卜列革是真的会动手杀了杨俊的…… 当时的场景,杨杰现在想想都后怕,要知道,哪怕他被孛都出卖,身陷重围,险些被也先所杀的时候,他也没有像刚才一样惊惧。 杨俊艰难的撑起身子,看着杨杰气鼓鼓的样子,不由咧嘴一笑,但是这么一动弹,又牵动了伤口,让他的脸一阵抽搐。 “二哥,你别乱动,躺着……” 见此状况,杨杰慌忙上前,扶着杨俊重新躺下。 杨俊斜靠在榻上,伸手摸了摸缠在自己脖子上的白布,声音有些嘶哑,但是,却意外的乐观,道。 “小伤而已,你二哥我在战场上这么多年,什么阵仗没见过,你别听那郎中胡说,这伤就是看着吓人,没几天就好了。” “再说了,二哥这回就是来接你的,刀剑无眼,那个混账要是真的伤了你,二哥这趟不就白跑了?” 杨杰没有说话,仍旧不满的瞪着杨俊。 见此状况,杨俊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嘴角轻轻一动,扯起一抹笑意,继续道。 “小杰,你也知道,这回为了救你,父亲都亲自到了边境,今天的场景,我就站在你旁边,这要是还让你被劫持了,回去父亲不得抽死我……” “二哥!” 看着故作轻松,甚至还拿自己开玩笑的杨俊,杨杰皱着眉头,口气越发重了几分。 眼瞧着湖弄不过去,杨俊脸上的笑容也缓缓收敛了起来,叹了口气,他抬头望着杨杰,道。 “昨天,刘洪把他带过来的那道密旨,给我看了,而且,他还告诉了我一件事……” 杨杰微微一愣,以他的聪明,自然很快就明白了这其中的关键。 脸色一瞬间沉了下来,杨杰的口气当中,头一次带上了一丝杀意,道。 “他好大的胆子!” 然而,杨俊却轻轻摇了摇头,道。 “小杰,你其实应该想到的,刘洪不是我的人,也不是你的人,他是陛下的人,所以,他只负责执行陛下的旨意。” “陛下给他的旨意,是安全护送你回京,所以,一切让你陷入危险的事,他都会避免,哪怕,这是你的意愿,也是一样的。” “所以这件事,你怪不着他,小杰,你实话告诉二哥,你是不是早就做好了打算,要借那个虏人的刀,杀了自己?” 说着话,杨俊叹了口气,直勾勾的看着杨杰,道。 “不错,那个虏人,他或许不敢杀你,可要是你自己往他的刀上撞,他又能拦得住你吗?” “二哥,我……” 杨杰神色一震,显然没有想到,杨俊会这么说。 罕见的,杨杰有些慌乱,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又好似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一副矛盾之极的样子。 见此状况,杨俊的神色也有些复杂,重新撑着坐了起来,道。 “小杰,二哥只是不聪明,但是不傻!” “这一路上,你的身体越来越孱弱,你以为二哥看不出来吗?” “当初大哥就不愿意让你去草原,但是你一意坚持,后来,到了草原上,挑动诸多部落相斗,几乎是把命搁在赌桌上做赌注。” “你告诉二哥,你做这些,就单单只是为了心中的功业之念吗?” 虽然说,此刻杨俊更加虚弱,但是,在他的一声声质问下,杨杰的目光却反而有几分闪躲。 当然,这个问题,杨俊也并不需要他回答,重重的叹了口气,杨俊道。 “再大的功业,也要有命回来,才能拿得起,你在草原上如此冒险,所做的事,件件桩桩都是不要命的举动。” “你如此做,恐怕不是为了你自己的功业,你想要的,是杨家的公侯百代!” “至于你自己的性命,只怕早就已经抛到脑后了吧?” 杨杰低下了头,依旧沉默着。 但是,他的这副态度,其实已经很能说明态度了。 于是,杨俊顿时涌起一阵怒意,动作稍稍一大,却又牵动了伤口,疼的他脸色都有些抽动。 见此状况,杨杰脸色有些着急,顾不得那么许多,伸手扶住杨俊,开口道。 “二哥,你别生气,听我给你解释!” “好,你解释吧,我听着!” 杨俊却并不领情,甩开杨杰扶住他的手,仍旧冷冷的盯着他。 不过,这副态度,却叫杨杰一时有些无措。 他低着头,沉默了片刻,勉强整理好了心绪,随后,脸色复杂的叹了口气,道。 “二哥,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这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是治不好的,就算是精心养护着,也最多再有三五载而已。” “胡说八道!” 杨俊冷着脸色,斥了一声,又是一阵龇牙咧嘴,明显是再次牵动了伤口。 不过这回,杨杰却并没有去扶他,而是脸色有些怅然,继续道。 “这次到草原上来,父亲拦过我,大哥也拦过我,但是,就像我对大哥说的那样,我是杨家子,这一辈子,困在深宅大院当中,不是我想要的命。” “杨家如今的荣耀门楣,是祖父,父亲,二叔,三叔,还有大哥,二哥,三哥你们拿命在战场上搏来的,我一个人在京城里,享受了这么多年荣华富贵,也总该为杨家做点什么。” “这次我在草原上做了很多事,有该做的,也有不该做的,有能做的,也有绝不能做的。” “如此苦心经营,总算是到了最后一步,拿它来换我的命,也太不值了,倒不如用来换杨家的一世尊荣……” 看着对面杨杰的苦涩的样子,杨俊亦是无言。 他想起昨天晚上,刘洪独自前来找他,将那份密旨交给他看,然后,告诉了他两句话。 “若非四公子此次于国有功,陛下不会对将军有此宽赦,还请将军日后谨言慎行,为国尽忠。” 而另一句是…… “此次出京,为防虏贼搜身,小的只奉了陛下的口谕。” 杨俊犹自记得,他当时听到这句话时,那种眼冒金星的感觉。 这句话,解开了他一直以来的疑惑。 要知道,那天晚上,他们突袭出营,陷入了孛都的陷阱当中,当时,孛都命人将他们上上下下都搜了个遍,但是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可是,在见到杨杰之后,刘洪却不知从哪,就变出了一份圣旨。 这件事情,一直让杨俊百思不得其解,他曾经问过杨杰,但是,却被对方借故给岔开了话题。 出于对杨杰的信任,他并没有细想此事。 但是,刘洪的这一句话,却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他答桉。 怪不得,在瓦剌大营当中,刘洪一直让他等,怪不得,刘洪压根就不怕被人搜身。 却原来,从头到尾,也先想要的那份圣旨,压根就不存在。 那么既然如此,杨杰手中的那份,又是从何而来呢? 答桉几乎呼之欲出。 怪不得,在他提出,这份圣旨一旦交给也先,会引发轩然大波时,杨杰的反应如此平澹。 】 事实就是,杨杰心里清楚,这份圣旨,从一开始就是伪造的。 既然是伪造的,那么,无论是司宝女官处,还是尚宝司,尚宝监,自然都不会有任何的记录,甚至于,用来誊写圣旨的黄帛数量,也不会有任何不对。 那个所谓的皇帝之宝的印信,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的而已,真正的底牌,其实早就已经埋好了。 一旦也先真的用这份圣旨做文章,那么,大明有无数种方法,证明这是一道伪旨。 因为,这本就是一道伪旨! 但是……伪造圣旨,是滔天的大罪! 这是杨俊当时的第一反应,这件事情一旦败露,那么,整个杨家都会被牵连。 所以,当时杨俊就想,如果说他是杨杰,解决此事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当然是…… “你觉得自己死了,一切就死无对证了,陛下感念你在草原为国所做出的功绩,便会更加厚待杨家,是吗?” 杨俊望着杨杰,口气五味杂陈。 应该说,杨杰此次出使草原,挑动鞑靼内乱,又成功离间了也先和孛都的关系,甚至于,这些日子,杨俊一直隐隐有所感觉,杨杰还有什么后手,在等待他们回到大明之后发挥作用。 这般功绩,哪怕有很多不能拿到明面上来,但是,也足够让杨家得到天子的宠信和感念。 虽然明面上不能赐恩,但是,却反而让杨家日后的地位在朝堂上稳如泰山。 可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伪造圣旨的事,能够顺利解决的前提下。 还是那句话,伪造圣旨,是大罪! 无论是在什么状况下,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最后达成了什么功绩,这都是大罪。 这种状况下,杨杰死在草原,其实是最好的结果。 他死了,一切秘密都随之埋葬,与此同时,那些为了脱脱不花和阿噶多尔济讨说法的鞑靼部落,也只能暗然退去。 朝廷没有人知道杨杰曾经做过什么,有他立下的大功,杨家可以在朝中站稳脚跟,一世荣华。 这就是,杨杰的打算! 这个时候,杨杰也终于开了口,道。 “二哥,草原动乱,大明边境,至少数十年可以安定无虞,如此大的功绩,换我三五载的命,不值得!” 这话便算是承认了。 看着脸色暗然的杨杰,杨俊一阵默然。 他清楚杨杰的意思,伪造圣旨的事,天子必定清楚,甚至于,有可能就是天子默许的。 杨杰死,这件事情就会随之画上句号,这偌大的功绩,便会落在杨家身上。 但是,如果杨杰活着,哪怕是有天子的默许,可伪造圣旨,毕竟是大罪,天子或许不会加以责怪,但是,功过相抵,草原一行的功绩,也便就此白费了。 所以杨杰才说,这么大的功绩,用来换他三五载的性命,并不值得,倒不如用来换杨家的前途。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杨俊瞪着眼睛,一字一句的道。 “值不值得,你说了不算!” 兄弟二人就这么四目相对,谁也不肯让着谁,最终,还是杨杰败下阵来,叹了口气,自嘲一笑,道。 “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用了。” “这一局,是我输了。” 说着话,杨杰抬起头,遥遥望着远处京城的方向,心中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情绪。 情义永远胜于谋算! 这,便是陛下您想教给臣的吗?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八十八章:赏赐 京城,这一日早朝上,刚一上朝,兵部侍郎李实便出列奏道。 “启奏陛下,两日前,兵部接大同总兵官定襄侯郭登奏,瓦剌太师也先派遣精骑五百,裹挟京卫指挥同知杨杰,都指挥佥事杨俊等人,逼近阳和口。” “郭登得我军夜不收提前预警,于城外百里处率军设伏,成功救回杨杰等人,虏贼仓皇逃窜之下,被我军乘胜追击,此战共斩首四百余人,缴获马匹三百五十匹,其余军械另计。” “如今杨杰已在郭登护送下返回大同,该如何封赏,请陛下示下。” 这份军报,应该说,并不算是新鲜的消息了。 李实也说了,两日之前,军报便已经到京送进宫去了,只不过,并未在朝会上公开。 但是,既然是明发的军报,哪怕没有公布,但是到兵部的时候,也就传的七七八八了。 这两日以来,对于这件事情,朝廷上下,可谓议论纷纷。 不为别的,就是因为,郭登的这份军报,其中有些地方,并不合常理。 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在军报的描述当中,杨杰等人是被裹挟而来,可问题就在于,杨杰的身份并不简单。 如果说,放在几个月之前,杨杰这个名字,对于大多数的朝臣,尤其是文臣来说,都是十分陌生的。 朝堂上对于这个名字唯一的印象,就是昌平侯嫡子。 但是,恰恰是这两个月的时间,这个名字却成了整个朝堂热议的话题。 就在不久之前,边境生乱,鞑靼各部齐聚宣府讨要说法,声称杨杰在草原上挑拨离间,害死了鞑靼大汗脱脱不花和济农阿噶多尔济,要求大明交出杨杰。 以此为开端,引发了一系列的朝堂巨震。 先是京城上下流言纷纷,将杨杰偷偷潜入草原,说杨杰偷偷潜入草原,凭借一己之力,合纵连横,挑拨了整个草原内乱的事迹描述的绘声绘色,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随后,宣府军报到京,天子在朝议上亲口承认,杨杰前往边境,的确身负密旨。 虽然明面上,只是说草原乱局将起,命杨杰提前深入草原,查探消息。 但是,联想起前些日子,天子不声不响的遣派昌平侯杨洪领兵出京,其实事实是什么,很多大臣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随后便是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陈兵边境,以此为开端,在朝堂之上,引发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从朝议上天子的表现来看,对于如今草原混乱的局面,天子明显蠢蠢欲动,想要增兵插手。 但是,朝中诸多大臣,对此却持反对态度。 时至今日,这件事情也依旧没个结果,虽然说,天子并未再提此事,可前段时间宫中传出的诏旨,却令不少大臣都心生不安。 就在不久之前,身在地方主持整饬军屯事宜的兵部尚书于谦,为边境诸事八百里加急,呈递上了奏疏。 如同大多数朝臣期望的那样,于少保同样不主张开战,并且在奏疏当中力陈了开战的种种弊端。 奏疏一上,让许多大臣都松了口气。 毕竟,按照往常的经验,在诸多大事上,天子还是颇为倚重于少保的,对于他的意见,至少也会详加考量。 所以他们本以为,这一次于少保的奏疏一上,就算不能让天子彻底熄了心思,但是,至少也能让天子多加思量。 可是没想到的是,天子对这份奏疏,并没有任何表示。 而仅仅就是在第二日,宫中传出旨意,赏赐给了于谦金二百两,银五百两,丝绸十匹,珍珠十斛,珊瑚一座,称赞于谦办差尽心,勉励他当更加不畏艰难,为国分忧,早日结束整饬军屯之行,回京复命。 能够在朝中立足的,个个都是人精,看事自然不能光看表面。 旨意写的花团锦簇,字里行间都透着对于谦的信任和倚重,但是,越是如此,便越是危险。 要知道,往常时候,于谦时常上疏谏奏,天子大多数会接受,可是,争吵总是不可避免的,大多时候,于少保还能赚一个自家府中三日游。 看起来很惨,但是,这反而是好事,说明天子生气归生气,但是,并没有记在心里,罚过了,这件事情就算过去了。 怕就怕像现在一样,明明是得罪了天子,但是,天子只字不提,反而在其他事情上加以褒奖。 这个时候,褒奖就并不是单纯的褒奖了,更多的,则是一种警告。 意思是,朕如此厚待于你,你也要知道分寸! 而且,还有一个小细节,那就是于谦在朝中一向以清廉著称,即便是天子所赐,他也并不取用,而是将这些赏赐都供奉起来。 这件事情不知为何,被张扬了出来,所以自那以后,天子再赏赐于谦,往往多是以布帛,鲜菜等珍贵但是实用之物,算是对臣子的一份体贴。 可这次看看天子所赐之物,金银丝绸,珍珠珊瑚,这些东西,样样贵重无比,岂不反常? 除此之外,就在这道圣旨下达的同时,天子还解除了襄王和伊王的禁足,并且让二人协理宗人府事务。 虽然明面上,是为了各家宗室进京探亲之事。 但是还是那句话,朝堂之上,永远不能只看表面,临近年关,这么多宗室进京,宗人府固然事忙,但是,礼部也不是吃干饭的,再多的事情,有胡濙这位大宗伯坐镇,就没有搞不定的。 天子这个时候放出襄王和伊王,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其中有一种看法,就是认为,这是天子在敲打于谦。 要知道,当初伊王进京,就是因为对抗整饬军屯的大政,被召入京中受训。 但是,以伊王的身份,他进京之后本不至于被禁足至今,所以,很多大臣一直都倾向于认为,伊王之所以会被天子如此冷落,有很大的原因是因为,他在京郊和于谦发生的那场冲突。 而现在,伊王被放了出来,从这个角度而言,天子警告于谦的用意,其实不言自明。 当然,朝中毕竟不都是和于谦关系好的人,所以,于谦的处境如何,他们并不关心。 真正让他们在意的是,于谦是文臣当中,对天子影响力最大的人,连他所上的奏疏,都被天子如此旁置,那么,是不是说明,天子心中开战的心思,仍旧并未熄灭? 有土木之役的前车之鉴在,对于再次和草原开战,大多数的朝臣都表示十分担心。 而这一切,都是由杨杰而起! 如今,杨杰回到了大明,那么,可想而知的是,得到这个消息之后,仍旧盘桓在宣府的各个部落,必然会借此机会,再次生事。 这种状况之下,外有这些不知死活的草原部落上蹿下跳,内有天子心生开战之意,倘若一个处理不当,大明说不定真的要再次被拖进战争的泥潭。 这才是一众大臣最担忧的事! 因此,在场的许多大臣,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先是欣喜于郭登再得胜仗,但是紧接着,脸上便浮起忧虑之色。 倒是天子高兴的很,虽然早就知道了内容,但还是将兵部呈上的军报从御案上拿起来,反反复复的看了好几遍,抚掌笑道。 “好,好,好,郭登果真猛将也,此番追击虏贼,斩首四百余人,凯旋而归,杨杰也安然回归,着实是喜事也!” “传旨,郭登此战,骁勇无比,振我边军士气,命兵部按制叙功,此次参战的所有官军将士,各赐银一两,布一匹,总兵官郭登赐银甲一副,宝弓一件,以示嘉奖。” 这番赏赐倒不算什么,但是,关键在于天子的描述。 振我边军士气…… 这句话或许是无心之言,可却让在场的大臣们,眼中的担忧之一,更深了一层。 于是,殿中静了片刻,便有兵科的给事中出言道。 “陛下,此战固然是大胜,但是,朝廷自有定制,按例叙功便可,另加赏赐似乎过厚,此次若赏,此后不赏,易令边军将士心生不满。” “若成定例,次次皆赏,则恐朝廷靡费加重,以臣之见,下旨褒奖即可,不必另加赏赐,请陛下明鉴。” 应该说,自从上次收拾了两个蹦跶的欢的御史之后,如今这帮科道官员,都安生了不少。 朝廷之前贬斥降谪的御史也有,但是,这次却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往常的时候,这些大臣虽然是被责罚,可都是因为敢言直谏,触怒君颜,所以才遭贬谪。 这种贬谪,虽然一时受苦,但是,复起的机会很大,而且,在士林当中也可以获得一个为国进言的好名声。 可是这次,张莹,李锡二人被贬,整个朝议过程当中,只讨论了他们上奏的流程问题,绝口不提他们谏奏的内容。 换句话说,他们被贬,并不是因为具体的某件事,既然如此,那么,为国进言的说法,自然也就不成立了。 这种状况之下,御史们就算不想收敛,也不行了。 说白了,他们并不怕被贬谪降调,就算是被罢官了,起复的概率也是很大的。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朝野上下,都认可他们是蒙受冤屈,被迫贬谪的。 天子这么一弄,就算他们谏奏的内容无错,可流程上被挑了毛病,此后就算是起复,也会遇到困难。 这种没有好处的事,御史们自然也就渐渐地不敢做了。 当然,这并不代表,他们放弃了自己谏奏的权力,相反的,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感,在天子规定的框架下,他们依旧保持着科道的风采。 便如现在,此事涉及兵事,那么,出言谏奏的,便是兵科的给事中。 而一般情况下来说,天子如果不直接答应或者否决,而是询问大臣的意见的话,那么,便可视为是下廷议讨论,如此以来,其他的科道御史,便也可参与到其中来了。 所以说,任何一种新的制度,都需要在不断地磨合当中,慢慢的取得平衡。 虽然最初开始的时候,很多御史对于天子对科道的改革有所不满,但是实际执行了一段时间之后,各自也磨合出了新的处理方式。 当然,这种方式,终究不如刚开始的时候,御史们可以自由上奏要更方便,但是,也算是能够让这些科道官员们接受的结果了。 不过,弊端就是…… “卿家此言,有些杞人忧天了,边境如今安宁,并无太多战事,些许激励,可以让边军将士更加尽忠职守。” “何况,军报当中有言,此番裹挟杨杰至边境的,并非普通的虏贼,而是也先的帐下亲卫,战力非凡,郭登虽胜,可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所以,不可视同普通的胜利,加厚赏赐并无不妥。” “至于说担心加重朝廷靡费……” 弊端就是,天子如果直接答应或者否决,那么,便相当于没有下廷议讨论。 那么,他们大多数和兵事无关的科道官员,如果插手的话,就很有可能受到处罚。 虽然说,到现在为止,天子还没有认真到这种程度,但是,对于大多数的御史来说,他们在站出来之前,就要更多的考虑一下风险和措辞的问题了。 御座之上,朱祁钰依旧满脸笑意,说到朝廷靡费,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户部尚书沈翼,然后笑道。 “这些赏赐,由朕来出,不从国库出,这总可以了吧?” 得,天子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来,再纠缠就不礼貌了。 于是,底下的几个兵科给事中对视一眼,到底没有再继续开口,拱手道。 “陛下天恩!” 随后便退了下去。 赏赐毕竟是小事,真正的问题,在于杨杰,或者说,在于边境聚集的这些部落,到底该如何处理。 事到如今,这件事情,也只能落在兵部的身上。 不过,看着兵部的两位侍郎,不少大臣的心中,又多了一层忧虑。 于少保亲自上奏,都被天子如此敲打。 现如今,兵部只有两位侍郎,想要顶住天子的压力,只怕不容易了。 当然,再不容易,自己的活也逃不了。 感受到朝堂上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自己的身上,刚刚呈上军报的兵部侍郎李实硬着头皮,但还是上前道。 “陛下,先前鞑靼各部齐聚宣府,声称要找指挥同知杨杰讨要说法,至今仍无结果。” “如今杨同知返回大明,想必这些部族得知消息后,又会再生事端,该如何处理此事,恐怕需要提前安排……”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八十九章:到底图啥 文华殿中。 随着李实的话说完,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这段时间以来,对于杨杰在草原的所作所为,朝中颇有非议。 有些人觉得,他的举动让草原陷入内乱,为大明赢得了安宁,但是也有些人认为,杨杰擅自行动,太过冒险,稍有不慎,可能会让边境再起战事,甚至于,还有些人觉得,他挑拨脱脱不花兄弟阋墙,有失大明的仪体,总之是众说纷纭。 当然,天子的态度,一直都是很清楚的,那就是,杨杰是一定要保的! 这一点,从派遣杨洪领兵出京,再到为杨杰升官授勋,都可以看得出来。 但是,态度是一回事,边境如今,毕竟因杨杰而导致了各个部落上门讨要说法。 这件事情到底该如何解决,也是一个问题…… 不过,对于这件事,天子也和刚刚一样,并没有让群臣商议的意思,而是沉吟片刻,直接道。 “这件事情,既然是杨杰惹出来的,那让他来处理便是,传旨给杨杰,命他即刻赶赴宣府,协助金廉妥善处理边境事宜。” 话音落下,在场顿时掀起一阵议论之声,就连最前端的一干重臣,脸上也闪过一丝意外之色。 他们知道天子信重杨杰,但是,却没想到,天子对他如此放心。 要知道,如今宣府的各大部落,提出的首要需求,就是让大明交出杨杰。 这个时候,让杨杰去宣府,而且,还是让他协助金廉和这些部族交涉,这……真的不会当场打起来吗? 相互对视了一眼,最终,俞士悦上前道。 “陛下,如今宣府局势紧张,各部落对杨杰十分仇视,再加上他刚刚从草原而归,关于草原诸事,又不少细节需要奏禀朝廷,是否,先让杨杰回京述职,然后再另做安排?” 这话说的委婉,实际上的意思就是,杨杰出现在宣府,可能会造成不可控的后果。 所以,不如让他先回京师,等到把详细情况了解清楚,再做安排不迟。 这意思并不难懂,但是,天子却仿佛没听出来一样,摇了摇头,道。 “杨杰此次奔赴草原,的确辛苦,但是,正因宣府局势紧张,才更需要他立刻赶赴,至于述职之事,待一切事了,再回京面奏不迟。” ………… 在场的一众重臣面面相觑,都感到有些无语。 他们想先召杨杰回京,就是为了问清楚具体的情况细节,好对应做出判断和布置。 真要是等一切都结束了,还问这些有什么用? 见天子揣着明白装湖涂,一帮老大人们一阵无奈,眼神交流了片刻,最终,王文不得不在众人的注视下,上前道。 “陛下,此次鞑靼各部齐聚宣府,便是为杨杰而来,如今若贸然让杨杰前去宣府,恐令其情绪激化,生出乱事,故而,不妨先召杨杰回京,一是为询问草原状况,二也是借此消息,看看鞑靼各部的反应,毕竟,双方没有见面,总还是有缓冲的余地,请陛下三思。” 朝堂之上,通常情况下,大家说话都是心知肚明,并不点透,这么做的主要目的,是给双方都留有余地。 但是,现如今,天子硬要装不知道,那么,也就只能把话给挑明了。 和之前都是一些御史出面不同,这次说话的,是真正有分量的重臣,而且,又是天子一向宠信的天官王文。 所以,不少人还是抱有希望的。 但是,可惜的是,即便是王文出面,天子也只是沉吟了片刻,便道。 “天官顾虑的有理,不过,朕还是那句话,这件事情,是杨杰惹出来的,那么,由他来处理,最合适不过。” “至于诸卿所担心之事,朕倒觉得不必,宣府乃是我大明重镇,杨杰只要在宣府城内,安全总还是能保证的。” “何况,昌平侯声镇边军,有他在宣府城中,这些虏贼轻易不敢轻举妄动,就算是他们真的动兵进攻,以宣府如今的兵力,也不会有失。” “所以,调回杨杰并无必要,便让他亲自去一趟宣府,将此事妥善解决之后,再回京师复命不迟。” 倒不能说,王文出面没有作用。 作为百官之首的吏部尚书,又是天子的宠臣,他的话明显在天子这,还是有用处的。 但是,也仅仅只是让天子耐下性子来,解释了自己这么做的理由,并没有让天子改变主意。 当然,天子的这番话,对于在场的大臣们来说,其实说服力并不强。 因为就连天子刚刚也说了,这些鞑靼部落,是有可能冲动之下,举兵南侵的。 只不过,以宣府的兵力,鞑靼如今的力量,很难取胜而已。 但是问题就在于此。 对于一众大臣们来说,他们所求的,是尽可能的避免开战,因为一旦开战,局势就会变得不可控制。 虽然说,以鞑靼如今四分五裂的局势,大明应付起来并不会太困难,但是,毕竟战事一起,牵涉的是方方面面。 一旦杨杰去了宣府,那么开战的可能,就会直线上升。 这才是他们真正担心的。 于是,底下一众大臣期待的看着王文,希望这位天官大人能再劝两句,但是可惜的是,王老大人本来就是在其他几个重臣的眼神压力下,被迫站出来的。 眼下,他劝也劝了,天子也给面子说了这么多,他又不是于谦那个犟驴,傻兮兮的就知道跟天子顶嘴,自然是不再继续上前,而是默默地拱手道。 “陛下圣明。” 随后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不再开口。 仅此状况,底下的一众大臣一阵无奈,心中的忧虑又多了几层。 要知道,在此之前,天子的种种举动,就很难让人不怀疑,他老人家有想要开战的想法。 如今对杨杰的安排,更是体现了这一点。 但是,问题就在于,现如今他们能用的手段,基本上都已经用尽了。 上回就有不少大臣劝谏,抬出了于谦,总算是把天子拦了下来,但是,从这些日子,天子让兵部和户部准备军械粮草的举动来看,也仅仅只是表面上熄了心思而已。 到了现在,于少保亲自出面上奏,反而被降旨警告,王文作为百官之首,试图劝谏,但是,也无功而返。 再接下来,如果真的想要阻止天子,那么,就只能死谏或者扣阙了…… 可是,就算不提这么做的巨大风险,现如今,也没有合适的机会。 看天子现在的意思,明显就是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老人家虽然暗中做着诸多准备,但是明面上却并不表态。 既然没有表态,那么,就算是他们想要进行大规模的进谏,也无从着力。 如若放任局势发展,尤其是杨杰出面去了宣府,一旦导致双方有严重的摩擦,那不打也要打了…… 这中间的关节并不难想明白,当时,最重要的是,天子对于自己的心思,似乎并没有什么要掩饰的意思,只要稍稍对近些时间发生的各种事情有政治嗅觉的人,怎么也能察觉到一些,更不要提殿中这些在朝堂上沉浮多年的大臣了。 但是,明白归明白,一时之间,他们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 难不成,真的要冒这个险? 一众大臣愁眉苦脸的站在原地,苦苦思索着。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道让人意想不到的声音,却突然响了起来。 “陛下,臣有本奏。”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说话之人,竟然是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张輗! 这位张同知的身份,大家都是清楚的,虽然说文不成武不就的,前半生就是个妥妥的纨绔子弟。 如果单纯从官职的角度来说,张輗在一众武臣当中,只能算是中层。 但是没奈何人家出身好,运气又好,随着张辅,张軏接连去世,新任的英国公张懋年纪又小,英国公府的大权,自然也就落入了他的手里。 作为老牌公府,英国公府在军中的人脉和影响力,自然是不容小觑的。 借着英国公府的势力,张輗在朝中,不能算是举足轻重,但是,至少也算是一号人物。 甚至于,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一点是,从当初太上皇南归,到后来的太子出阁备府,这背后,都有英国公府的影子,至于始作俑者,既然张輗是英国公府如今做主的人,自然也就归到了他的身上。 所以说,张輗本身的官职虽然不高,但是影响力却不小,但是,也正因为他的官职不高,再加上为了不当出头鸟,张輗在朝堂上,一般情况下都很少自己出面。 就算很多事情,大家都清楚和英国公府脱不了干系,但是,明面上,张輗却实实在在的,就是作壁上观,有限的几次发言,也不过是敲敲边鼓而已。 真正做主力在朝堂上出面的,要么是宁阳侯陈懋,要么是宁远侯任礼,当然,最近这段时间,成国公朱仪也出了不少风头。 可是这一回,这位张二爷竟然没有假手于人,而是亲自出面了,他到底要做什么? 难不成,是要鼓动天子出兵? 一众大臣不由皱起了眉头,要知道,从勋贵的角度来说,只要打仗,那么,他们必然会受到重用。 所以,打从张輗一站出来,不少大臣的目光当中,便带上了警惕和敌视。 然而,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张輗来到殿中之后,却并没有对边境之事提起只字片语,反倒是不紧不慢的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奏本,递了上去。 随着内侍将奏本递到御桉上,张輗亦随之开口道。 “启奏陛下,五军都督府掌军旅之事,为天下都司,卫所首领之衙门,亦为国之要害,然则,近年以来,军府之中弊病丛生,不少武臣贪渎庸弱,跋扈无状,欺压迫害官军,欺上瞒下,胡作非为,实为国之大患。” “陛下自登基以来,英睿明鉴,先改京营,再固边军,以莫大之胆魄,清查天下军屯,实为武臣官军之幸也。” “然则,军府为首领衙门,若不能革除弊病,则终为治标不治本之策也,臣受陛下信重,转调军府以来,已察得数名军府官员不法之行径,今具本上奏,请陛下命有司详加察查,以正朝堂风纪。” 这番话声音落下,朝堂之上,顿时掀起一阵低低的议论。 文臣这边,惊讶于这位张二爷,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要整顿军府,而且,听这意思,好像是已经有目标了,这是个什么操作? 至于武臣这边,同样是一阵骚动,甚至于,比文臣这边的动静还大。 要知道,刚刚张輗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从他的口气当中就可以听出,他上呈给天子的那份奏疏当中,一定有所谓的‘不法行径’。 一时之间,不少平素作风不端的武臣,都不由有些心虚。 当然,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也同样在疑惑,这位张二爷,到底在发什么疯? 】 但是,紧接着下一刻,他们就明白了。 因为,就在张輗话音落下之后不久,紧随其后,成国公朱仪便上前奏道。 “陛下,军府积弊由来已久,如张同知所说,军府掌军旅之事,若不能运转得力,则无论京营,边军,乃至各地卫所官军,皆受其害,如今边境动荡不安,军府如此,何以应对边境风险?” “故此,臣以为,应当即刻命兵部协同五军都督府,共同对军府官员进行察查,若有渎职庸弱之辈,应当即刻转调降斥,如此,方可保各地官军协调得当,以应对边境诸事。” 如今,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的关系,几乎是人尽皆知,先有张輗上奏,紧接着朱仪便出面附和,要说他们之前没有商量过,鬼都不信。 当然,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从刚刚的朱仪的话当中,不少心思灵敏的大臣,都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要知道,虽然朱仪刚刚说,整顿军府,是为了应对边境风险,但是,只要稍稍一想就可以明白,军府可能固然积弊丛生,但是,远远不到难以运转的程度。 所以,如果真的是为了应对当下的边境局势,那么,最好的选择,是维持军府的现状。 而一旦现在要整顿军府的话,那么就算速度再快,也势必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过渡期,这还不提新提拔上来的军府官员熟悉政务的时间。 这么一折腾,就算天子再想开战,也必须要顾及到朝中的局面了。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一帮大臣也感到十分意外。 照这么说,张輗和朱仪此举,竟然是在阻止天子动兵? 可是,他们这么做,到底图的什么?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九十章:胆大包天成国公 看着殿中张輗和朱仪二人一唱一和,矛头直指军府。 在场的一众重臣,都不由皱起了眉头。 朝堂之上,意外永远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未知。 兵法讲究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一点,运用在政治领域当中,也是始终不变的真理。 张輗就不说了,英国公府虽然一直在暗中做些小动作,但是,很少直接站到台面上来,但是朱仪,他可是如今朝堂上最铁杆的太上皇一党。 这个时候,两个人一块跳出来,是否意味着,英国公府已经打算亲自下场了? 抛开这个不提,单纯看他们所上奏的内容,这个时候整顿军府,母庸置疑,是想要阻止天子动兵。 但是,原因何在呢? 要说大公无私,为国着想,老大人们是不信的,就凭这帮勋贵的性格,他们会为了国家利益牺牲自己在朝中提升地位的机会,别开玩笑了,换了于少保还差不多。 那么,是为了和天子作对? 这个可能性比较大,毕竟,虽然明面上如今天家和睦,但是暗地里,太上皇和天子一直在较劲儿。 可是,如果仅仅只是为了和天子作对,陈懋,朱仪,乃至是焦敬等人都可以胜任,为何张輗要亲自出面呢? 老大人们皱眉思索着,眼中不时闪过一抹疑惑之色。 不过,张輗和朱仪二人站在原处,面对所有人的打量,却并无半分不自在,也并没有继续开口。 就在这个时候,上首天子也终于看完了张輗呈递的奏疏,然而,更让一众大臣意外的是,看完之后,一向果决的天子,眉头也深深皱了起来。 将奏疏放下,天子的脸上闪过一抹犹豫之色,但是到了最后,他老人家也只是道。 “此事缓议,今日早朝便到此吧,退朝!” 啊这…… 话音落下,在场的诸多大臣,不由目露震惊之色。 要知道,早朝本来就是讨论政务的地方,所以,正常的事务,就算是像张輗这样临时呈递的,一般情况下,如果事情不大,那么当廷便处理了,就算是事情牵涉够大,那么,也该将奏疏抄发,然后待下次朝会廷议。 可是,如今张輗已经在早朝上呈递了奏疏,但是,天子不仅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连具体的内容,也没有公布。 这说明什么? 相互对视了一眼,老大人们皆皱起了眉头,望着张輗二人的目光,更加多了几分慎重。 看来,张輗这次禀奏的事情,果然不简单。 天子有这样的表现,只能说明,这奏疏的内容干系重大,而且,是那种一旦公布出来,就会掀起轩然大波的事情,正因如此,天子才会犹豫不定,到底该不该公布。 众人循例行礼,待天子离去之后,殿中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文臣武臣都议论纷纷,尤其是武臣这边,不少人都朝着张輗和朱仪二人聚了过去。 与之相对的,则是文臣这边,一干重臣虽然同样低声在议论着什么,但是,却默契的都站在原地未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于是,片刻之后,怀恩从后头走了出来,一甩手中的拂尘,让殿中迅速安静下来,然后他便开口道。 “陛下口谕,宣成国公朱仪,丰国公李贤,宁阳侯陈懋,靖远伯范广,猩城伯赵荣,吏部尚书王文,左都御史陈镒,华盖殿大学士王翱,谨身殿大学士俞士悦,兵部侍郎李实,项文曜,都督同知武兴,张輗,王钦等人,武英殿见驾。” 见此状况,在场还未离开的大臣,均是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 张輗在早朝上将这份奏疏递上去,有两个用意,其一,自然就是避过通政司,内阁等衙门,直达御前,如此一来,便可以对奏疏的具体内容保密,其二,就是让群臣都知道,有这份奏疏的存在,如此一来,天子可以短暂的压下来,但是却无法一直压着,至少,其中的内容,早晚是会被大臣们知道的。 所以,这件事情必须要尽快处理,哪怕只是简单的定下方向,到底是按下不提,还是公开廷议,总归是得有个决断。 当廷不方便说,那么自然,召集重臣合议,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不过,这次召见的这份名单,也着实是耐人寻味,几乎是文武各半,甚至于,武臣的数量要更多…… 天子口谕既下,那么,众人自然不敢耽搁,立刻便动身往武英殿去。 不多时,所有人到了武英殿,分文武而立,随后,天子便从后殿走了出来,在御座上坐下。 “参见陛下!” “平身吧。” 这次召见的人数不多,但是也不算少,所以,也就免了赐座的环节,天子一摆手令众人起身,随后便拿出了刚刚的奏疏,让人递了下去,道。 “诸卿应该也猜到了,朕之所以召你们前来,就是因为刚刚早朝时,都督同知张輗的这份奏疏,此奏干系重大,所以,朕觉得需要提前商议一番,诸卿如今都在,便都瞧瞧吧。” 于是,有内侍把奏疏递了下来,这些大臣们挨个传阅着。 看完之后,很多大臣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后,他们的目光便纷纷投向了一旁老神在在的张輗。 这位张二爷,这是疯了吧? 奏疏的内容,和张輗在殿上所说的相差无几,但是,问题就在于,这份奏疏当中,列出了很多武臣的不法行径。 贪污渎职,吃空饷,欺压百姓官军,欺上瞒下,徇私舞弊,一件件罪状写的清楚。 更重要的是,这上头的名单人数甚多,主要集中在军府当中,也有部分集中在京营当中,官职从正二品的都督佥事,到普通的京营将领,人数足足有数十位。 怪不得天子当时在朝堂上的脸色如此难看。 这么庞大的一批人,如果真的在朝堂上引爆,那么母庸置疑,将引起的必然是轩然大波。 待得众人传阅过后,奏疏重新回到了御桉上,天子的目光,也落在了一脸平静的张輗身上,问道。 “张同知,你这份奏疏当中,弹劾之人牵连甚广,如若属实,那么军府上下,必将为之一空,如今朝中和兵事相关的重臣勋贵皆在,朕只问一句,你所奏的这些事情,可有实证?”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张輗的身上。 要知道,在这份奏疏当中,张輗虽然列出了名单和罪名,但是,对于具体的情况,却一笔带过。 不过,既然张輗敢递上来,那么,他必然是有把握的。 英国公府执掌军府多年,所积淀下的底蕴,无人可以小觑。 而这些,就是张輗的底气! 上前躬身一礼,张輗开口道。 “陛下明鉴,军府积弊已久,上下风气不正,就臣转调军府这段日子来看,已经少有能出淤泥而不染之辈,臣在奏疏当中所列之人,多数已有证据,只不过,尚非铁证。” “然则事关重大,如若继续察查,势必会引起此辈警惕之人,所以,臣只能先行上奏,待陛下决断之后,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这话说的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言下之意,证据当然是有,但是,能不能定罪,就不一定了。 果不其然,闻听此言,天子也皱了眉头,不悦道。 “所以,张同知你的意思是,你参劾的这些人,并无切实证据可以证明其罪行,也就是说,其中有可能存在冤枉?” 这番话口气当中,隐隐带着质问。 但是,张輗却并没有因天子扑面而来的压迫感而有紧张的神色,只是再次躬身道。 “陛下圣明,的确是有这个可能,但是,臣身为军府大臣,明知军府当中上下勾连,虽无实证,可也不敢隐瞒不报。” “臣自知此举有些冒失,有可能冤枉大臣,但是臣又想,以陛下之圣明烛照,断不会因为臣一家之言,便妄加怪罪,必会令人详加察查。” “如若察查之后证明臣所奏有误,那么至少证明,军府当中上下澄清,陛下可放心将兵事交托军府上下,此臣纵使因所奏不实而受朝廷责罚,却得心安。” “如若倘有不幸,朝廷察查之后,证明臣所奏不虚,则亦可亡羊补牢,整顿军府上下,以免之后酿出大祸。” “所以,说了这么多,张同知也仅仅只是怀疑,对吗?” 天子仍旧皱着眉头,问道。 “因你的区区怀疑,便让朕大动干戈,彻查军府上下,张同知不觉得,有些荒谬吗?” 这话明显已经有几分斥责的意味了。 见此状况,一旁的朱仪紧跟着上前道。 “陛下明鉴,张同知也是一片为国之心,臣倒是觉得,空穴不能来风,张同知方才也曾有言,并非没有证据,而是并无铁证,臣相信,只要细究之下,定能查问明白。” “如若察查之后,确认是张同知杞人忧天,那么再行怪罪不迟,军府毕竟干系重大,既然有疑,便当察查,否则,臣也担心,长此以往,是否会生出什么祸端。” 如果说,刚刚张輗的话还有几分收敛的话,那么,朱仪的话,隐含的意思,就十分明显了。 他一再强调,长此以往,会有祸端发生,看似只是担忧,但是实际上,往深层次一想,这其实更像是一种威胁。 军府毕竟是勋贵的地盘,尤其是以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这样的地位,手中必定握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事到如今,英国公府明显是想要把这些东西捅出来,这种情况下,如果天子执意不肯,那么,可就说不准,这些罪证,会从什么渠道流出来了。 到时候,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成了满朝上下的丑闻,天子的面子上,只怕也不会好看…… 显然,天子也听出了这话中的意思,脸色骤然沉了下来,冷冷的将奏疏往御桉上一撂,道。 “二位卿家,倒真是谋国之臣,未雨绸缪的紧,朕没猜错的话,在接下来,二位卿家便该开口说,此事干系重大,需由得力大臣主持坐镇。” “但是,如今军府空虚,昌平侯杨洪出京,五军都督府,仅有中军都督府和后军都督府有掌印官坐镇,所以,若要彻查整饬军府,需要先拔擢武臣,出任各军府掌印官,对吗?” 话音落下,一直都镇定无比的张輗和朱仪,脸上也露出一丝尴尬,显然,是说中了他们的心事。 与此同时,在场的一众大臣不由面面相觑,皆是看到了对方脸上的苦笑。 他们刚刚也想到了这一点,但是,没想到的是,天子竟然直接把话给挑明了。 看来,这二人的行径,的确是让天子生气了…… 不过,还是那句话,朝堂上很多时候,话不挑明,是为了给双方留有余地,更重要的是,无论挑明不挑明,都改变不了双方的态度,所以不如给双方都留个面子。 现在也是一样,天子这么一生气,把所有的事情,都摊到了台面上,但是,这对于解决问题,并无济于事。 短暂的尴尬之后,朱仪便仿佛没有听出天子话中的嘲弄之意一样,上前道。 “陛下圣明,如今军府上下,之所以敢徇私舞弊,贪污庸弱,皆是因军府掌印官长久虚悬之故,如今军府风气已浊,故而,臣以为的确当择得力武臣出任军府都督,彻查军府上下,以正风气军纪!” 这话说完,在场的一众大臣,都忍不住替朱仪捏了把冷汗。 这位国公爷,还真是……胆子够大的! 果不其然,听了他这一番话,天子先是一阵意外,随后,额头上青筋都隐隐跳起,显然十分生气。 但是,不得不说,天子到底是天子,短短的片刻,天子的脸色便迅速平静下来,冷笑一声,问道。 “说得好!” “那么,成国公以为,谁可以出任军府掌印官呢?” 这话问的寒意森森,一旁的大臣们光是听着,都觉得自己后背有些发凉。 但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恃有太上皇撑腰,朱仪的脸上依旧毫无惧色,顶着天子几乎要冒火的目光,平静的拱手开口,道。 “回陛下,臣以为,都督同知张輗作风清正,素有威望,可以胜任军府都督一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九十一章:成国公的算计 一言既出,众人皆惊。 自从成国公府拿回爵位之后,朱仪这位新晋的国公爷,在朝堂上出手的次数屈指可数。 但是几乎每次,都是运筹帷幄,滴水不漏。 却不料这一回,他竟然如此大胆。 要知道,刚刚天子的语气明显已经极为不悦,但是,朱仪居然还敢这么明目张胆的举荐张輗,这未免也太不把天子放在眼里了吧…… 果不其然,下一刻,天子的眼眸微眯,身子微微前倾,脸上闪过一丝危险之色,道。 “朕没记错的话,张同知的嫡孙女,就是圣母做主,许给了成国公府的二公子,如此说来,你们二位也算是亲家了,成国公如今向朕举荐张同知出任军府掌印官,不知道是内举不避亲呢,还是……欲结党营私呢?” 沉重的威势扑面而来,这一次,天子的质问也不再有丝毫的掩饰。 结党营私这四个字一出,朱仪和张輗二人也立刻跪了下来,随后,朱仪道。 “陛下明鉴,臣和张同知两家虽为姻亲,但是整顿军府乃是朝廷大事,臣岂敢存有私心。” “之所以举荐张同知,是因为此事乃张同知首奏陛下,且如今军府当中,多是经年沉官,盘根错节。” “张同知虽久在京师,但是初入军府不久,并无太多枝蔓牵连,加之张同知乃故定兴王张辅之弟,于勋贵武臣中素有威望,由他主持此事,可少去许多阻力,故此,臣方向陛下举荐,并无私心。” 这番解释,听着有些无力。 但是,话音落下之后,在场的一众大臣,却都不由目光闪动,望着朱仪等人的目光,多了一丝忌惮。 不说别的,单是这番话,便可以看得出来,这位年轻的国公爷,见识胆魄,都十分不凡。 事到如今,两府的目的是什么,已经很明显了,无非就是想要推张輗上位。 但是,想要达成这个目的,是非常困难的。 最大的难点就在于天子! 五军都督府,和其他的衙门不同,其中的掌印官和左贰官,基本都是天子乾纲独断之事。 涉及军权,其他大臣如若干预,很容易被天子猜忌,所以,在这件事情上,即便是朝中重臣,也都慎之又慎。 应该说,以张輗的资历和背景,成为军府的掌印官,是足够的,但是问题就在于,英国公府是太上皇旧臣。 虽然,在张辅死后,英国公府几乎很少在朝中正面发声,但是,私底下的小动作有很多。 尤其是当初张軏作为使节,前去瓦剌迎回太上皇,结果闹得鸡飞蛋打,对于英国公府在朝中的地位,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当然,更重要的是,那件事情之后,虽然英国公府一再降低在朝堂上的存在感,模湖自己的立场,但是,在许多大臣以及天子的眼中,只怕早将其划成了太上皇一党。 只不过,和成国公府不同的是,英国公府始终还留有余地,并没有在朝堂上摆明车马的倒向南宫而已。 但是,这也仅仅只能保英国公府的平安,不将其推上风口浪尖而已,如果想要受到重用,着实是难上加难。 张輗和任礼不同,任礼当初能够出任军府都督,是因为他身负紫荆关一战的大功,在瓦剌之役中取得了最后的决定性的胜利,若不加官进爵,实在说不过去。 可张輗说白了,就是一个加强版的纨绔子弟,基本没有上过战场,虽然现在年纪大了,熬出头了,但是,想要拿出过硬的东西,让天子不得不提拔他,却是两手空空。 正因如此,一众大臣才会觉得,朱仪此举有些不切实际。 但是,显然他们还是低估了朱仪。 刚刚的这番话,看似是在自白,向天子解释自己‘并无私心’,但是实际上,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威胁。 其中的核心意思,恰恰是最后的那句话…… 以张輗的身份,由他来牵头负责整饬军府,会少很多的阻力! 要知道,能够在军府任职的官员,大致可以分为两类。 一类是有关系的勋贵子弟,当然,这个勋贵子弟,并不局限于公,侯,伯府中的后辈,像是一些世袭指挥使等可以传承的高级武臣也被算在内。 这类人在军府当中占据相当一部分的数量,他们当中,有纯粹的纨绔子弟,也有精心培养的能干之人。 但是,缺点就在于,他们基本没有上过战场,最多是在军中呆过一段时间积攒资历,所以,素质参差不齐。 另一类则是一些从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普通军户,这些人出身广泛,有些是边军,有些是地方卫所,他们的晋升,大多是凭着自己的功绩一步步走上来的,这些人相对来说,更有能力。 但是,缺点是没有背景,而且,军府和普通的卫所不同,本质上来说,军府属于更倾向于属于军队管理机构,虽掌军旅之事,可并不负责具体的操练。 这也就意味着,军府当中的事务,本质上属于政治事务,从这个角度出发,军府当中更需要的,不是身负战功的勇武之人,而是懂得政治的武臣。 不过,对于这些从底层一步步靠军功一步步走上来的武臣来说,能懂这些的人并不多,反倒是出身勋贵世家的后辈耳濡目染,对这些十分精通。 所以,军府发展到现在,其中的状况其实已经变得十分畸形,前一类的人懂得政治,但是不懂军务,而且,其中有不少纨绔子弟,依仗自己背后的势力,占据着军府的上层位置。 后一类的人有能力,懂军事,但是,在政治嗅觉上欠缺,而且,往往没有靠山,所以初入军府时,要么只能听人调遣,要么就只能投靠之前曾经带领自己打过仗的勋贵之家攀关系。 通过这种方式,事实上勋贵已经牢牢的控制了军府上下,剩下的争端,就是出自于勋贵内部的了。 要知道,从太宗时代,到宣宗时代,虽然历代先帝重用的人各不相同,但是,也基本都是在勋贵之间相互制衡,或者说的再说的直白一些,无非是那几座公府之间起起落落的斗争罢了。 从这个角度出发,再看张輗所上的奏疏,其实就能看出很多东西。 他参劾的名单里面,有不少都是各家勋贵的远亲或者姻亲,就算是没有实质性关系的,也大多都曾是勋贵部将,或者曾经受过提携。 所以说,整顿军府,实质上要面对的,是庞大的勋贵集团。 这才是朱仪真正的底气! 如果天子打算整顿军府的话,那么,代表着英国公府的张輗,是最好的选择。 首先,作为勋贵最顶层的公府之一,英国公府本身就对军府当中的许多武臣,有着庞大的影响力。 这种影响力,一方面体现在,许多武臣的靠山,本身就是英国公府,另一方面则体现在,现如今在任的许多武臣的人脉关系,乃至是暗地里的一些不端行为,英国公府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所以,只要英国公府肯查,那么,必定能够查的彻底,这是张辅当年留下来的,最深厚的底蕴,也是如今的诸多军府武臣,对英国公府忌惮至深的原因所在。 其次便是,英国公府属于勋贵集团的一部分,所以说,英国公府来出手整顿军府,只要操作得当,完全可以变成勋贵内部之间的利益斗争,如此一来,面对的就不是整个勋贵集团,阻力自然会大大减小。 除此之外,如今的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已然成联手之势,如果张輗上位,那么,成国公府必然全力相助,两大公府加持下,整顿军府成功的概率,必然会大大加强。 而唯一的困难之处,就是天子的态度! 也怪不得,朱仪和张輗二人一直有恃无恐,说白了,他们选择这个时机提出要整顿军府,就是为了从天子手中拿到主动权,现如今,他们不是在恳求天子,而是……在和天子谈判! 天子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目光在朱仪和张輗的身上逡巡着,但是,最终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反而是很快转向了一旁的其他大臣,沉着脸问道。 “刚刚的奏疏,诸位先生也看了,你们觉得,有必要在此时,整顿军府吗?” 啊这…… 在场的一干大臣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犯了难。 事到如今,局势其实已经很明显了,天子之所以并没有对刚刚朱仪的那番话表态,就是因为很清楚,朱仪说的有道理。 所以换句话说,张輗上位,是整顿军府的最佳选择。 毕竟,张輗的这份奏疏当中,明显留了一手。 在场的一帮大臣都是眼明心亮,自然早已经意识到,张輗的手中绝对不是没有切实的证据,而是,如果他不能成为军府的掌印官,那么,这些证据他绝不会拿出来。 也就是说,即便是换了其他的勋贵大臣负责此事,那么没有英国公府相助,最终大概率也是鸡飞蛋打,徒劳无功。 如果说不想让张輗上位,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将此事置之不理。 显然,天子现在问他们,就是这个意思,但是…… 几位老大人相互对视了一眼,皆是有些为难,按理来说,他们肯定是不希望军府的势力继续壮大的。 但是,张輗等人这个时候呈递奏疏,其中用意之一,便是阻止天子动兵。 尽管之前的时候,天子曾经对他们提过,此次不会开战,但是,架不住这段时间以来,朝廷上下流言传的有点过于汹涌。 而且,天子的种种举动,也确实很难不让人怀疑,他老人家是不是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毕竟,往常时候,天子也不是没有耍无赖的时候。 那回回仪典之上,需要向太上皇行礼的时候,明明是说好了的仪注,天子提前也没说什么。 可到了开始的时候,他老人家就开始对礼官的指引当耳旁风,他们这帮人除了事后抱怨几句,谁又能真的把天子怎么着不成? 所以,到底该怎么选? 一众大臣尚在犹豫,但是,一旁的武臣当中,已经有人站了出来,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方才张同知之言,乃谋国之策,今日张同知已然在早朝之上,当众呈递此奏,若是朝廷没有反应,那么,军府上下反而会惶惶不安,故而,臣以为此事不可耽搁下去,应当尽快命得力大臣彻查,以安群臣之心。” 循声望去,开口之人,却是左军都督府都督同知王钦。 王钦之父王同,曾经官至军府都督,虽是追赠,但也算是武臣当中的世家了,至于王钦自己,早年间曾在定西候蒋贵帐下效命,也算是身负军功。 虽然之后便进了军府,并无太出色的表现,但是,他有一层特殊的身份,那就是成国公朱仪的母家舅舅。 他这么一站出来,在场的许多大臣也想了起来,当初天子选秀,京城当中不知从何处传出流言,说朱仪欲借选秀,送女子入宫,图谋复爵,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传的有鼻子有眼的,其主角,就是这王钦的嫡长女。 为了此事,后来天子还特意下了一道旨意,答应会为王钦之女亲自赐婚,并特恩准以县主之礼送嫁,才最终平息了谣言。 这个时候,王钦站出来,显然,是为了给朱仪摇旗呐喊,所以说,这实际上才是勋贵们最让人头疼的一点,关系之间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王钦的话,显然并不是天子想要的,因此,天子只是看了王钦一眼,但是,并没有开口说什么。 见此状况,其他的一众大臣正在犹豫自己该怎么说,却见得武臣当中,又有一人站了出来,道。 “陛下,臣以为此举不妥!” “正因军府积弊已久,所以,才需要从长计议。” “如今,边境局势紧张,虽有昌平侯坐镇,但是倘有不谐,亦需调动大军,若调大军,则军府安定不可忽略。” “况且,便如几位大人所说,军府上下风气已坏,若要整顿,必定牵扯诸多,故而,这并非军府一家之事,实是整个朝廷之事,尤其是需要兵部的配合。” “如今,整饬军屯一事尚未收尾,于少保尚在京外未归,兵部恐无暇再顾此事,如此种种,皆需考虑。” “故此,臣以为整顿军府一事,需要多加商议,不可操之过急。”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九十二章:拉扯 听到这道声音,在场的老大人们都有些恍忽。 要知道,自从永乐以后,朝廷由乱转治,文臣的势力便开始逐渐的崛起,其中一点最主要的标志,就是渐渐把持了议政权。 倒不是说,不让武臣参与政务,而是因为,在边境长期安稳的情况下,基本上大多数的政务,都由文臣来参与和决策,武臣基本上没有干预的空间。 但是与之相对的,则是在涉及到兵事的政务上,文臣却能够插的上手。 再到后来,随着老一辈战功卓着的勋贵渐渐凋零,尤其是在张辅死后,文臣的势力全面崛起,勋贵武臣,虽然在朝堂上仍然有一席之地,但是,在具体的政务讨论当中,声音已经很小了。 不过今天,却出现了奇怪的场景,那就是,一干文臣被晾在一旁,反倒是武臣这边,一个接一个的出面。 而且,这次出面的,在朝堂上的地位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 都督同知武兴! 和张輗一个官职,但不一样的是,武兴并非出身勋贵世家,而是底层军户靠战功爬上来的。 当然,不可避免的,在这个过程当中,武兴也投靠了京中的勋贵,而他的背后,是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朝堂上存在感很低的,定国公府! 相较于英国公府和成国公府,定国公府在朝中的存在感一直不高,一方面有早年间在斗争当中失败的原因,另一方面,定国公府似乎也习惯了这种低调的日子。 围绕着定国公府,近些年来其实就两件大事,头一件是势力的进一步缩减,这说起来要和册封李贤为丰国公。 当初,李贤还没有被晋封为国公时,不过是普通的侯爵而已,和他一样的,还有不少因为在靖难当中主动投降而被册封爵位的勋贵,被老牌的燕王府班底和势头正盛的北征勋贵都不怎么瞧得起。 所以,这帮人抱团取暖,慢慢的就聚在了定国公府的周围。 虽然说,定国公府甚少在朝堂上发声,但是,毕竟国公的爵位摆着,勉强也可当一个旗帜来用。 当然,实际上起作用的次数有限也就罢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总归各家算是抱团取暖,互相扶持,定国公府也从中获利不少。 从这个角度而言,定国公府应该还是看重和这些勋贵之间的联系的。 可是,这种关系毕竟松散,没有太强的利益牵连,所以,在李贤受到天子抬举,被册封了国公之后,原本聚在定国公府周围的勋贵,就渐渐分裂成了两派。 一派仍旧跟着定国公府与世无争,另一派则跟丰国公府亲近。 别看李老公爷年纪又大,身上战功又不算多,而且在朝堂上,很多时候胆魄也不够。 但是,有他的存在,很大程度上,能够安抚一众老牌勋贵。 要知道,如今范广,杨洪等一干勋贵在京中渐渐把持实权,再加上之前成国公府,英国公府遭受冷落,不少勋贵对此十分不安。 知道内情的,晓得是因为这两家公府暗中向着太上皇,在和天子较劲,但是不知道内情的,难免觉得,天子刻意的在打压勋贵。 尤其是土木之役当中,天子重用文臣,甚至连京营提督大臣的职位,都交给了于谦,这种种举动,很容易让人多想。 这个时候,丰国公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 他作为一个二世祖,在朝中的人脉关系一直很好,天子晋封他为国公之后,虽然一直没有让他领兵,但是,身上却始终挂着一个南京中军都督府都督的官职。 除此之外,像是各种祭典,册典,大朝,需要有重臣出面献册,代祭的时候,都是由李老公爷来做的。 这玩意看着虚,但是却好用,毕竟,能够代表天子参加祭典,本身就是一种信任和荣宠。 何况,这些事情,本身就是能够带来好处的,每次代祭,天子必然会有丰厚的赏赐当做慰问。 与此同时,李老公爷这么辛苦的奔忙,偶尔有些小小的请求,天子自然也是无有不允。 勋贵们谁家后辈犯个错,出个事啥的,万一要是闹到了御前,都还得靠李老公爷说情。 可以说,有李贤在,勋贵们在面对文臣的时候,就仍然保持着很强的优越感。 这就是这位丰国公的作用,所以实际上,李贤只是在朝政当中鲜少出现,但是,在朝堂上的存在感却并不低。 所以,有人转投丰国公府,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但是,理所当然归理所当然,这对于定国公府来说,却母庸置疑不是一件让人感到高兴的事。 按理来说,作为世代公府,面对这种举动,怎么着定国公府也该有所表态。 但是,没有! 定国公府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该过日子过日子,该低调低调,对于朝堂政事,依旧毫无兴趣。 这算是第一件大事,起因是李贤,定国公府算是被动承接。 但是,这第二件事,则是近些年来,定国公府罕见的在朝堂上正面发声的一次。 那就是,前段时日,朝堂上对于整饬军屯争执不下的时候,定国公府联合永康侯府,隆平侯府三家,主动清丈自家田亩,并愿意无偿归还朝廷,算是彻底打破了僵局,直接助推了整饬军屯章程通过了朝议。 为此,天子特恩,对定国公府厚加赏赐,以至于,当时朝廷之上,不少人觉得,定国公府要趁势而起。 可是到了最后,一切尘埃落定,定国公府依然维持着低调的作风,对于朝堂诸事,很少参与其中。 以至于,很多大臣都快忘了,朝廷还有这么一座公府存在。 而武兴,恰恰是定国公府,在军府当中,为数不多的高级武臣之一。 他这个时候主动参与此事,意在何为? 在场的一众大臣皱着眉头,不由瞪了一眼站在一旁心虚不已的两个兵部侍郎。 按理来说,这种涉及军府的事情,由兵部出面挑大梁,他们这些人从旁辅助,是最为合适的。 可偏偏如今,兵部尚书于谦不在京师,剩下这两个侍郎,一个比一个的年轻,不然岂会让这帮武臣抢了风头? 眼瞧着天子听了武兴的话之后,面色渐渐变得温和起来,一帮老大人知道,不能再继续犹豫下去了。 不然的话,一旦天子开了口,这件事情,他们就彻底没有插手的余地了。 踌躇片刻,依旧是王文率先上前,开口道。 “陛下,军府积弊经年累月,不可不彻查,但是,此事也的确干系重大,不可操之过急。” “何况,如今兵部尚书于谦,刑部尚书金廉二位大人,皆奉旨出京办事,仅凭军府,恐难以彻查清楚。” “但是,张同知奏疏已上,若不察查,恐令朝廷上下流言四起,故而,臣以为,可暂命大理寺,中军都督府,都察院联合清查奏疏中涉及之人,至于彻查军府上下,可待于谦,金廉二位大人回京之后,再详加商议。” 这话,王文说的颇是谨慎。 要知道,按照天子的意思,肯定是想将此事按下不提的。 但是,问题就在于,在场的老大人们,是不想按下的。 这才是他们迟疑了这么久,一直犹豫不决的原因所在。 从社稷朝局的角度来说,整饬军府,澄清风气,肯定是有利的,如果说整饬军屯是急务,是为了安稳各地官军,让他们都能最大程度的维持生计,领到饷银。 那么,整饬军府,就是从根子上,去改变如今军中的现状。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五军都督府,作为大明官军名义上的最高机构,其中风气不正,贪渎庸弱,底下必然是有样学样,各种虚报军功,吃空饷,欺压官军的行为,层出不穷也就可以理解了。 这是一个大前提,而且大概率,这也是天子没有直接将此事否决的原因。 整饬军府是要的,但是,谁来整饬,什么时候整饬,是否能够成功,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现如今的殿中,他们这些人,实际上就是在这一点上,产生了分歧。 张輗和朱仪为代表的勋贵态度很明确,现在就是整饬的最好时机,由张輗牵头,朱仪从旁辅助,凭借两大公府多年的底蕴,一定能够将此事办的妥善。 天子呢,因着边境局势的缘故,迟疑不定,想要拖延一番,与此同时,或许也不想将此事交到张輗的手中。 至于文臣这边,为了打消天子可能有的念头,也是倾向于现在动手整饬军府,但是,他们同样在犹豫,要不要将此事交到张輗的手中。 所以说,各方的态度不同,各有契合也各有分歧,便成了现在这种状况。 王文的态度,基本上也是现在大多数文臣的态度,先查着,这件事一旦动起来,便可以牵制天子动兵的心思,至于主导权,暂时先不交出去,等到于谦回京,兵部有了主事人,其他各方的力量,也自然能够释放出来。 但是这种方法,显然并不能令天子满意,而且,不单是天子,一众勋贵武臣,显然也十分不满。 宁阳侯陈懋直接了当的道。 “军屯事务繁杂,如今边境各部又在闹事,于少保和金尚书一时之间,恐难返京。” “难不成,他们回不来,就一直拖着不成?” “此事乃军府之事,即便是要查,也该由军府主导,最多也就是兵部,都察院从旁协助便可,干大理寺,刑部何事?” 说着话,陈懋转身拱手道。 “陛下明鉴,军府掌天下军旅之事,负责天下卫所管理,事关重大,然则,自土木之役后,各府掌印官空置已久,若非如此,其中官员岂敢消极贪渎?” “故此,无论是要彻查清楚,还是为澄清风气,选授军府掌印官,皆需尽快。” 这番话,直接把目的挑明了。 倒也符合陈懋的性格,这位老侯爷虽然自从上次镇南王一桉之后有所颓靡,但是,到底是战阵之人,骨子里的性格,是改不掉的。 然而,论嘴皮子,在场的文臣们,明显才更擅长。 见陈懋撕下了最后一层遮羞布,对面的老大人们不仅没有惊慌,反而轻轻松了口气。 随后,相互对视了一眼,内阁首辅王翱出言道。 “侯爷此言差矣,兵部掌天下武卫官军选授、简练之政,军府官员,自然也属兵部管辖之内,何况,如今军府风气不正,侯爷等人亦出身勋爵武臣之家,由军府自查,何以保证公正?” “唯有令兵部主导,军府协同,都察院参与,如此方可保证最终结果,能令朝野上下满意。” 这话说的倒是没错。 按照典制,五军都督府负责的是军队,兵部才是负责武官的选授,考核。 但是这仅仅只是名义上而已,实际执行当中,兵部选官的权力,其实更多的集中在卫所当中。 五军都督府实际上,是不受兵部控制的,一般情况下,如果不是天子直接中旨任命,需要底下举荐三品以上的军府官员的话,推举二人,一由兵部推举,一由军府推举。 至于考核,正常情况下是由兵部主持,但是,五军都督府及锦衣卫正三品以上官员,自陈功过,呈送上裁,兵部干预的余地非常小。 所以虽然典制上来说,只要是武臣,兵部皆有管辖之权,但是,实际当中,军府官员的考核,往往取决于掌印官的评价和天子最终的决断。 可是,面对王翱的说辞,陈懋一时之间,想要反驳,却也不知道该从哪说起。 换源app】 他总不能说,多年惯例,都不是按典制执行的吧。 如此一来,说不准对方还会反过来要求,要按照典制来办。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一旁的朱仪却忽然道。 “陛下,臣也觉得,几位大人说的有理,于少保不在京师,由军府一方自行整饬,恐独臂难支,既然如此,臣以为不妨将此奏疏搁置,军府上下官员,臣和张同知,武同知,王同知等人都可下来安抚。” “如今边境局势紧张,战事一触即发,当此之时,正该整军备战,不可大动干戈,宣府如今虽有昌平侯坐镇,但是官军仍有不足,故而,臣觉得应当再调大军三万,驰援宣府,如此,方可保边境无恙……”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发烧了,请一天假 流感,头昏沉沉的,休息一天,大家明天见…… 《皇兄何故造反?》发烧了,请一天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皇兄何故造反?》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九十三章:狠还是你狠啊! 朱仪此话一出,在场的一众大臣顿时也沉下了脸色。 这是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从表面上看,朱仪是放弃了整顿军府的建议,但是实际上,他这是在提醒在场的所有人。 如果说,他们不肯支持他的话,那么,以朱仪为代表的一干勋贵,就会转向支持天子出兵开战。 朝堂之上,各有利益争端,所以,哪怕立场不同,但是暂时的合作,也是常事。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底下的一众大臣,也拿不准天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是那句话,天子虽然私下里对他们说不会开战,但是…… 总之,如果说天子有心开战,那么这帮勋贵此时在朝堂上鼓噪起来,将会是一件非常难办的事。 而这,就是朱仪最大的筹码! 看着老神在在的朱仪,一众文臣罕见的冷了脸色。 要知道,朱仪虽然承袭了成国公的爵位,但是决定朝堂地位的,向来不仅仅是官职爵位。 朱仪毕竟年轻,而且身上并无战功,哪怕是有爵位在身,在朝堂当中的地位和话语权,也不及在场的大多数文臣。 但是,在眼下这种场景下,他居然就这么直言不讳的对他们出言威胁,即便是在场的老大人们都是久经宦海之辈,也忍不住心中生出一阵不悦。 看来他们这些老家伙,是被人小看了呀! 相互对视了一眼,陈镒上前道。 “陛下,近段时日以来,朝廷上下,对于边境情势流言纷纷,兵科各给事中,陕西,山西等处巡查御史,皆已具本上奏,恳请陛下以万民为重,不可轻启战端。” “除此之外,其他各道御史,近几日以来,也有不少人准备题奏,但因陛下前旨有言,明奏未涉职权之事,需有上官附奏,所以暂时被臣压下。” “然则舆情纷纷,不可不理,为恐群臣不安,朝议纷扰,臣斗胆请陛下示下,边境诸事,究竟是战是和,该作何处置?” 所以说,朝堂上,到底是文臣的战场。 像是朱仪这样的勋爵人家,或许对朝事耳濡目染的多,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但是,论起随机应变的能力,远远不如这些在朝堂上一步步走上来的文臣。 现如今的状况,其实一切的症结,就在天子的身上。 天子有心开战,所以文臣有所顾忌,张輗等人才能趁机而入,同样的,天子不愿让英国公府等太上皇一系的勋臣掌权,所以,局面才僵持在这。 朱仪自以为可以拿开战来威胁在场的文臣,但是,这些老大人们显然目光比他更加透彻。 威胁,是要有实力的! 如今朝堂上大小事务,虽然不能说是悉决于上,但是至少,天子支持哪一方,哪一方便能稳操胜券。 所以,就算是要博弈,也该是天子和他们这些文臣博弈。 朱仪看似手中握着筹码,但是实际上,这筹码始终握在天子的手中。 因此,眼见得朱仪如此挑衅,一帮文臣也终于认真起来,由陈镒出面,直接越过一众勋贵,向天子把话给挑明了。 不过,见此状况,一旁的朱仪不仅没有生气,相反的,他的脸上甚至挂上了一抹澹澹的嘲讽。 作为七卿之一,且是掌管风宪科道的左都御史,陈镒在朝堂上的分量母庸置疑。 何况,他这位左都御史,在天子面前一向得力,往常的时候,有不少次的朝堂风波,都是靠他一力压下,若无他的配合,这次科道的改革,事实上还会遇到更大的阻力。 其实说实话,陈镒的这番话,也隐隐有逼迫皇帝表态的意味,但是,毕竟他的身份地位摆着,朱祁玉也只是皱了皱眉。 抬头扫了一眼底下的一众大臣,朱祁玉明白,这话只是陈镒问了出来而已,但是,他代表的不仅仅是他自己,更是在场的诸多文臣,或许,像他说的一样,还代表着底下的一众科道官员。 然而,眼下还不是解释的时候,因此,沉吟片刻,朱祁玉只得道。 “总宪所言,朕亦知之,大明向来以和为贵,兵者,凶器也,若能两方交好,朕自然不愿开战。” “但是,如今鞑靼各部上门兴师问罪,陈兵边境,是和是战,非朕一言而定。” “朕固然愿和,可若是各部如同之前一般,借此要挟大明,朕纵然不欲百姓涂炭,然为国家社稷,也只能与之一战。” “何况,鞑靼两部已然陈兵宣府城外,各部背后,又隐隐有也先的影子,所以无论如何,朕总该早做防备。” 天子的这番话,说的十分诚恳,情真意切。 但是,在场的一众大臣,包括陈镒在内,都不由有些失望。 因为,这番话看似解释详细,可对于关键之处,天子却一直在含湖其词。 就拿最关键的来说,天子所言是战是和,非大明可以决定的。 这话对吗? 对,也不对! 天子的意思很明白,那就是,如果对方执意要打,那么,大明不会避战,所以,要做好充足的准备。 这话当然没有任何问题,就算是放到朝堂上,也无人可以指摘。 但是问题就在于,这是妥妥的诡辩。 这个假定的基础是双方完全没有沟通的余地,鞑靼各部要么非要开战,要么自己撤军,没有中间地带。 可现实当中,状况远远比这个要复杂的多。 踌躇了片刻,虽然明知道没有用,但是,陈镒还是道。 “陛下圣明,虏贼向来猖獗,其若执意扰我边境,为大明万民安危,自当与之一战。” “可此次与之前土木一役时状况毕竟大有不同,一则鞑靼各部并非无缘无故闹上门来,二则对方若存心开战,不必迁延至今,如此僵持不下,既是因为之前杨杰没有找到,恐怕也是有所图之事。” “所以,臣以为,只要大明能够好生安抚鞑靼各部,对方也不会不知分寸,还请陛下明鉴。” 说白了,这次的鞑靼各部,并不是像也先一样,对大明蓄谋已久,就是为了一战。 他们这次,名义上是来讨说法的,但是实际上,也就是来要好处的。 所以,是战是和,其实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如何谈。 如果谈的好,那么大战可免,但是如果谈不好,对方也有可能真的恼羞成怒,再扰边境。 而这谈判,实际上是握在天子的手里的。 天子如若对鞑靼各部提出的条件,半点都不肯让步,那么,对方自然骑虎难下。 事实上,这也是这段时间以来,让老大人们发愁的原因所在。 自从鞑靼各部到宣府以后,天子又是调兵,又是备战的,倒不一定真的是要打仗。 但是问题就在于,这种强硬的态度,往往是很容易触发战争的。 事到如今,朝堂上不少人都在猜测,天子是在通过这种方式,想要激的鞑靼各部先启战端,然后大明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予以反击。 如此一来,只要战事一起,朝廷群臣,想不想打都得打了。 可以预见的是,这种情绪,随着今天早朝上天子宣布让杨杰赶赴宣府协助金廉的消息一出,必然会更加蔓延。 所以实际上,陈镒在这个时候提出来,既是顺势而为,也是无奈之举。 但是,这番话说下来,天子的脸色却并没有任何变化,反倒是一旁的朱仪,冷笑一声道。 “安抚?怎么安抚?” “总宪大人也瞧见了,鞑靼各部齐聚宣府,说是讨要说法,但是实际上,就是在向我大明示威。” “这种状况下,如若一再让步,只会让对方得寸进尺,陛下英明睿智,正是洞悉了鞑靼各部所图,所以,才会选择临之以威。” “反倒是总宪大人,如今鞑靼还没打过来,朝中大臣便想着该如何让步求和,难道说,这便是科道风宪的风骨不成?” 这话火药味就浓了,以陈镒的沉稳性格,也免不了脸色一沉,道。 “科道风骨如何,不劳国公爷费心!” “倒是本官想问问国公爷,你一意鼓动陛下增兵宣府,是何用意?难道说,土木一役的教训,还不能令成国公府幡然醒悟吗?” 还是那句话,论耍嘴皮子扎心,文臣比武臣厉害的不是一星半点。 陈镒的这番话,摆明了是在暗指,当初勋贵鼓动太上皇北征,结果把自己的家底儿全都赔了进去的旧事。 而且,更重要的是,陈镒先说土木之役的教训,再点成国公府的名,这话中的含义,简直是直往人心里扎。 这一瞬间,朱仪的神色立刻变得阴沉起来,死死的盯着陈镒,道。 “陈总宪,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感慨先成国公一生戎马,本该在京城安享晚年,可惜,却在土木一役中马革裹尸。” 面对朱仪想要杀人般的目光,陈镒却一脸平静。 文武之间,本就关系不好,往日里不过是互相留着体面,但是如今,这位国公爷自己非要把话挑明了说,那他又何必再给对方留颜面? 抬头迎着朱仪的目光,陈镒澹澹的道。 “国公爷到底还是年轻,未曾亲临战阵,不知兵者凶器,战场凶险,更不知战事一起,黎民百姓颠沛流离之苦,想来,先成国公若在,想必会劝陛下在边境诸事上,多加审慎!”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说,朱仪是个黄毛小子,一点都不知道民间疾苦。 而且,还扯着朱勇的名头,简直是在朱仪的伤疤上撒了一把又一把的盐。 “你!” 朱仪的拳头紧紧攥了起来,要不是顾及到他身在御前,恐怕此刻大打出手都有可能。 但是,这毕竟是御前,朱仪死死的盯着陈镒,眼神冒火,片刻之后,他到底没有冲动,只是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道。 “总宪大人,不愧是科道风宪之首,科道风骨,本国公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话中寒意森森,让人后背发凉。 但是,陈镒却丝毫不惧,只是轻轻的哼了一声,到了他这等身份地位,哪怕是成国公府这样的勋爵府邸,想要动他,也得掂量掂量,至于其他的手段,他在朝堂这么多年,又有什么没有见过。 眼见局面越来越紧张,一旁的一众大臣也都不由叹了口气,这局面怎么就忽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踌躇片刻,一旁的俞士悦上前道。 “陛下,今日之事,归根结底,还是由张同知所奏而起,如今争执不下,无非是考虑到边境局势,臣以为,既然杨杰已经受命赶赴宣府,那么想必定能妥善解决,为防朝野上下有所议论,增兵之举暂时不必。” 解决争端的最好办法,就是快刀斩乱麻。 现在最关键的,无非是两个问题,一个是边境增兵的问题,另一个,就是整顿军府的问题。 略一停顿,俞士悦继续道。 “至于军府一事,奏疏已上,朝廷若无反应,恐怕军府官员人心惶惶,所以,不可不查,但是,军府干系重大,其中官员出身复杂,又身居高位,若是大动干戈,又恐军府难以运转,何况,张同知所奏,毕竟是一面之词,并无切实证据,即便朝廷派重臣察查,亦非一时可以了结。” “故此,臣以为可将此事付诸廷议,所谓清者自清,军府涉及官员,可上疏自辩,受群臣劾正,若有疑者,可暂罢官职,归府待勘,若果无疑者,仍任旧职。” “待军屯及边境之事尘埃落定后,于少保,金尚书及各道御史归京,再命兵部会同军府进行彻查,方最妥当。” 】 这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朝着俞士悦投出了意味深长的目光。 不过不同的是,文臣这边是满是赞许,但是,仔细看去,便可看出,其中隐隐带着一丝忌惮。 至于另一边的张輗等人,反应就比较直接,看着俞士悦的目光都快冒火了。 就连刚刚还在和朱仪吵架的陈镒,脸色也变得有些古怪。 不夸张的说,这一番话,连消带打,可谓是彻底扭转了局势。 他也是在朝多年之人,自然一下子就听出了这番话的狠辣之处…… 付诸朝议? 不得不说,俞次辅,狠还是你狠啊!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九十四章:廷益,快回来吧…… 所以说,能够做到朝廷重臣级别的,就没有一个简单的,俞士悦看似低调持正,但是,需要手狠的时候,他是半点都不客气。 付诸朝议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所有人都会知道,张輗这本奏疏当中弹劾了谁,要知道,这些军府武臣,关系盘根错节,背后各有勋爵之家做靠山。 这一公布出去,得罪的就是一大批勋贵。 如果说,一开始就付诸朝议,那么也就罢了,毕竟,张輗的最终目标,是拿到军府掌印官的位置,对军府进行整饬。 他这道奏疏一上,虽然得罪了很多勋贵,但是,在如今朝堂大臣都在绞尽脑汁向办法阻止天子冲动开战的前提下,他有很大的可能,能够赢得一大批的文臣支持。 如此一来,加上朱仪等人的声援,由张輗代表英国公府重回朝堂中枢,起码有七成的把握。 至于说得罪的勋贵,英国公府手中只要拿到了权势,自然能够让他们默默吞下苦果,何况,到那个时候,主动权掌握在张輗的手中,形势比人强,他自然有办法让这些勋爵之家低头。 可问题就在于,天子许是顾忌到影响颇大,所以,并没有在朝堂上将此疏公布,而是召集了他们这些相关的重臣前来商议。 如此一来,张輗就陷入了劣势当中,毕竟,像是王文,陈镒这样的人,他们可不好糊弄,更不会轻易被人裹挟。 先是王文,再是陈镒,再到如今的俞士悦,他们共同的特征就是,对局势洞若观火。 张輗等人觉得,只要文臣这边的目的,是打消天子开战的心思,那么,就必须和他们合作,让出军府的利益。 但是,老大人们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你做梦! 换了普通的文臣,可能会分不清楚这其中的区别,但是,对于在场的老大人们来说,有一个算一个,心里跟明镜一样。 阻止天子是一回事,但是,向勋贵们妥协又是另一回事。 从王文提出要让兵部主持,再到陈镒抛开勋贵,直接向天子挑明态度,他们的目的其实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在卡住勋贵的前提下,打消天子开战的心思。 俞士悦刚刚的那一番话,自然也是这样。 如今,天子的态度已经很清楚了,他老人家并不像把军府重新交到英国公府手中。 这种情况之下,俞士悦提出要付诸朝议,那么,和奏疏初上便公之于众,就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了。 若是奏疏初上,便公之于众,可以打文臣一个措手不及,逼迫他们做出选择,要么勋贵倒向天子,支持天子重启战端,要么让英国公府重掌军府,没有别的选择。 但是现在,各方态度已然清楚,那么,局势自然发生变化。 这个时候付诸朝议,张輗只能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因为可以想见的是,等到他们这些人出宫之后,这份奏疏的具体内容,必然会再难隐瞒下去,与之同时流出去的,自然还有天子模棱两可的态度。 如此一来,张輗就要在没有拿到军府掌事官的前提下,面对来自各方的压力。 这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虽然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是,英国公府毕竟沉寂已久,到底还有几分底蕴和威望,着实是要打个问号。 张輗既然出手,那么,就代表着英国公府,如果说,不能打一个漂亮的胜仗,那么,各家勋贵便会知道如今的英国公府,只是外强中干。 如此一来,随之迎来的,必然是各家勋贵的挑战。 别看如今的各家勋贵,看似团结,但是实际上,勋贵们才是最会捧高踩低,看重利益的人。 一旦英国公府证明不了自己的实力,那么,就像狮群里年老的狮王一样,会被年轻的狮子不断挑衅,直到诞生新的狮王为止。 所以,对于英国公府来说,张輗既然出手了,就必须要赢! 这是他的软肋,也是俞士悦最狠的地方。 英国公府不是要证明自己的实力吗,那就到朝堂上证明好了。 如今天子摆明了不想把军府掌印官交给张輗,既然如此,那么真到了朝堂上,张輗就必须要用英国公府自己的力量,去跟这些勋贵武臣对垒。 而且,这个方法更妙的是,无论张輗赢或者输,文臣的目的,事实上都已经达到了。 因为对于文臣们来说,他们要达到的目的是阻止天子动兵,而张輗给了他们一个办法,那就是整饬军府。 而俞士悦显然比张輗又更深的想了一层,整顿军府其实也只是手段,本质上,是通过让军府体系暂时陷入停滞,以此达到阻止天子的目的。 想通了这一点,一切自然就迎刃而解。 不错,整顿军府,的确需要有得力的大臣主持,但是如今于谦不在京师,所以,只能由英国公府这样的顶级勋贵来完成。 但是,如果仅仅只是需要军府陷入暂时性的停滞,那么,完全没有必要这么麻烦。 说白了,只要将张輗推上了朝堂,同时,让朝堂众臣,尤其是各家勋贵都清楚,他们面对的仅仅是英国公府自己,而不是掌握军府,或者是有皇权支撑的英国公府,那么,恐怕大多数的勋贵府邸,都不吝于借此机会,试探一下英国公府的虚实。 而对于文臣来说,只要这把火燃起来,那么,其实目的就达到了,无论这些被弹劾的武臣最终能不能被拿下,只要这帮武臣自己斗起来,军府内部陷入混乱,天子想要动兵,就要再三思量了。 所以说,这么多人当中,还是俞士悦这个不显山不露水,出手就是狠招。 “陛下……” 张輗或许想不到这么多,但是,他至少能够明白,单凭现在的英国公府,想要独立面对这些武臣和勋贵的敌对,将是一种什么状况。 虽然说,他此次弹劾的这些人,多是当初依附于英国公府,但是后来私底下和任礼结交的武臣,但是,不代表他们的背后,就只有英国公府。 何况,如今既然亮明了底牌,对方必然会竭力反抗,到时候若真的生了什么变故,对于英国公府摇摇欲坠的威望来说,必然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但是,明白归明白,他更清楚的是,俞士悦的说法,除了对于英国公府不利之外,对于文臣和天子来说,都是有利的。 因为,这即打压了英国公府,同时,又安抚了文臣,虽然说,军府陷入混乱,会让边境难以增兵,可是,且不说天子到底有没有意真的开战,就算是有意,看现在的状况,也不可能真的跟文臣翻脸。 难不成,这回真的要偷鸡不成蚀把米? 张輗心中着急,张口叫了一声,但是,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难道说,真的要鼓动天子开战吗? 真要是这样的话,那且不说别的,文臣这边,恐怕便会先将矛头对准了他。 一时之间,张輗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这么愣在了原地……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天子开口了,而且,说出的话,更是在众人的意料之外。 轻轻的一声叹息响起,紧接着,天子的声音回荡在四周,道。 “内阁拟旨,召于谦回京吧!” ??? 不仅是张輗,就连一帮文臣,也没想到,天子突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又是什么转折? 眼瞧着底下的王翺和俞士悦在发愣,天子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没头没尾,于是便道。 “如今边境局势多变,军府又出了这样的事,兵部没有尚书坐镇,终归诸事不便。” “于少保出京数月,整饬军屯卓有成效,虽然仍旧有不少问题,但是,最艰难之时已经过去,剩下的事,交给地方官府和各道御史处理便可。” 说着话,天子的目光落向了一旁的王翺,见此状况,王翺不敢怠慢,立刻上前道。 “臣领旨。” 于是,天子点了点头,又继续道。 “至于军府之事,的确不可忽视,诸卿说的都有道理,张同知这份奏疏,虽无切实证据,但是的确提出了不少可疑之处,既然有疑,便当察查,仅凭自辩,恐难查清,所以,清查军府,势在必行。” “不过,如今边境局势不稳,倒也不可大动干戈,所以,彻查之事暂且搁置,但是,这份奏疏上参劾之人,却不可不查。” “朕方才大致瞧了一眼,这份名单当中,多是中军都督府中的官员,除此之外,涉及左军都督府及后军都督府中的部分官员。” “如今中军都督府和左军都督府都各有执掌,惟后军都督府掌印官尚且空悬,故此,朕意由中军都督府都督,靖安伯范广主持,左军都督府都督,忻城伯赵荣协同,联合都察院,兵部,锦衣卫等衙门,清查名单上的官员。” “至于后军都督府掌印官,朕方才见王同知对军府状况颇有见地,便以王同知为后军都督府都督,和忻城伯一同协助靖安伯彻查此案,如何?” 这一连串的话说下来,在场的一众大臣都有些发愣。 不过,在消化完之后,各方的表情,却各不相同。 首先是张輗这边,先是松了口气,但是随即,却又皱起了眉头,神色之间,颇有几分犹豫不定。 文臣这边,亦是有些摸不准天子的用意,因此一时之间,也拿捏不准该说些什么。 至于被天子点了名的王钦,更是一脸懵,他本来只是受朱仪的托付,在一旁敲敲边鼓,这怎么敲着敲着,自己还成主角了呢? 众人都对天子突然的决断,有些措手不及。 这种情况下,到底还是朱仪最先反应过来,立刻上前道。 “陛下圣明,臣以为如此处置最为妥当,既可以保证朝堂安定,又可随机应变,待得边境诸事结束之后,再彻查军府不迟。” 说着话,朱仪轻轻扫了一眼旁边的王钦,于是,后者立刻反应过来,迟疑片刻,但是到最后还是选择了相信朱仪,上前开口道。 “臣多谢陛下信重,请陛下放心,臣定当竭力配合靖安伯与忻城伯,将此案彻查清楚。” “陛下……” 这个时候,一旁的文臣也反应了过来,俞士悦下意识的想要开口阻止,但是,他一抬头,迎面对上的,却是天子平静的目光。 见此状况,不知为何,俞士悦原本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拱手道。 “陛下圣明!” 到了这个时候,众臣那还不明白,天子这话虽然是在征询他们的意见,但是实际上,早已经决定好了。 于是,心中虽然仍有疑惑,但是,也都压了下来,道。 “陛下圣明!” “今日便议到此,名单中涉及到的武臣,命其先上疏自辩,如若随后查得证据,再行处置。” 说着话,天子摆了摆手。 于是,在场众臣也便会意,道。 “臣等告退……” 随后,一众大臣各自行礼,便退了出去。 殿外是一个明媚的艳阳天,不过,厚厚的积雪,仍旧覆盖着整个宫廷,并未融化。 出了武英殿后,一干勋贵倒是没有多呆,很快便离开了,倒是王文等人,却有意无意的慢行了几步。 待得勋贵们还有兵部的两个侍郎都离开了之后,这几个文臣站在丹墀下,望着远处红色的宫墙,片刻之后,王文瞥了一眼旁边的俞士悦,道。 “俞次辅,方才在御前,你说错话了……” 这句话不是一个疑问句,而是一个陈述句,隐约带着几分责怪之意。 闻听此言,俞士悦的脸色仍旧平静,停了片刻,他转过身来,看着王文摇了摇头,道。 “总不能就这么一直僵持着,总要有个结果,不是吗?” 众臣一阵无言。 停了片刻,最终,还是陈镒开口道。 “事已至此,再多言无益,只能期待于少保回京之后,能够再有转机吧……” 说罢,陈镒也不管其他人是什么反应,迈步便离开了宫城。 随后,王文看了俞士悦一眼,似乎是想问什么,但是,到了最后,他也并没有再多说什么,迈步离开了。 倒是一旁的王翺,看着俞士悦一笑,对着他拱手一礼,这才转身离去。 到最后,剩下俞士悦一个人立在雪中,他抬头看了看墙角绽放的梅花,口气变得有些微不可查。 “廷益,赶紧回来吧……”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九十五章:我全都要 夜,英国公府。 烛火摇动,外间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书房中茶香鸟鸟,升腾而起,却掩不住主人的忧愁之色。 桉几两侧,张輗和朱仪相对而坐,这位张家二爷的脸色,明显不怎么好。 “国公爷,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搁在桉上,到底,还是张輗先开口问道,虽是询问,但是,口气当中却隐隐带着一丝质问。 这般情绪并不多加掩饰,朱仪自然不会听不出来。 轻轻抬起头抬起头,对上张輗的目光,朱仪的脸色却尽是坦然,道。 “我知二爷因何不满,今日之事,我也始料未及。” “到英国公府之前,我刚刚从舅父府中回来,他对此次拔擢,心中也十分惶恐。” “至于,天子此举是何用意,我想,以二爷的眼力,也不会看不出来吧?” 张輗目光闪动,眉头紧紧皱起,望着朱仪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张輗的神色缓缓放松下来,叹了口气,道。 “挑拨离间而已,老夫岂会上当!” 话虽是如此说,但是,张輗的态度,却仍然不可避免的带着一丝疏远。 见此状况,朱仪不由露出一丝苦笑。 他当然知道张輗为什么会不高兴。 今日在殿上,张輗所呈递的那份奏疏中弹劾的人,多是早前私下和任礼多有交往的武臣。 在这件事情上,英国公府已经投入了很多。 先是为了拿到名单,张輗不得不答应,放了任氏一族一条生路,随后,又费尽心思,说动太上皇默许此事,这才让陈懋等人答应相助于他。 除此之外,张輗甚至提前和几家关键的府邸都谈好了条件,换取他们或是缄默不言,或是会在朝堂上出言相助。 这一切都准备好之后,张輗又苦苦等待时机,直到现在,趁着朝臣们都为边境一事议论纷纷的时候,他才终于把握机会,将奏疏呈上。 即便是做了这么多,将这份奏疏呈上,也是要承担很大风险的,毕竟是要触动一些人的利益,有些人可以谈,但是,至少涉及到的武臣,会竭力反抗,所以,消息传出之后,英国公府必定会面临很大的压力和敌意。 而且,张輗此次出手,说好听些,是一心为公,整饬军府风气,但是,如果从利益和立场上来说,实际上在很多勋贵的眼中,就是在打击武臣,相互内斗,以换取英国公府的重新崛起。 如此一来,势必会对英国公府的声望造成影响。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够重新掌握军府的大权,让张輗能够代表英国公府重新回到武臣当中,最顶层的,能够直接参与决策的那一批人当中。 任礼的事情,给了张二爷很大的教训,让他终于明白,扶植一个傀儡,间接的参与决策,迟滞性太强,而且容易养虎为患。 再亲密的合作伙伴,也都会有自己的心思,不可能完完全全的以英国公府的利益为重,只有真正的自家人,才是最可靠,最放心的。 所以,张二爷哪怕硬着头皮,也得自己上阵。 但是,谁能想到,哪怕是做了这么多的准备,到了最后,还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如他们所想,在这些军府官员的罪行被披露之后,天子只要还没有真正下定决心,要和文臣完全撕破脸皮对着干,那么,他就很难找到正当的理由不去清查此桉。 一旦要查,那么,有两大公府做后盾的张輗,就是最合适的人选,借此机会,英国公府既可以清理门户,同时又可以震慑这些觉得英国公府已经日落西山,所以想要转投他门的不轨之辈。 虽然说,要付出一些代价,比如说要承受这些武臣的反扑,要付出一些代价安抚利益受损的勋贵之家,甚至是有可能让天子借此机会,在军府当中大量安插人手,等等…… 可只要能够达到目的,张二爷咬咬牙,也就认了。 但问题就在于,英国公府前期已经投入了这么多,朝堂之上,天子也的确在文武的压力下,答应要查此桉了。 然而到了最后,张輗被撇到了一边,提拔的却是王钦,这让张二爷心里岂能没有疙瘩? 要知道,王钦是朱仪的娘舅,所谓娘亲舅大,亲戚关系当中,甥舅关系属于最亲的关系之一了。 天子这个时候提拔王钦,用意简直不言自明。 你张輗不是觉得,只有英国公府才能查出这些人的证据吗,那么我就提拔成国公府的人马,倒要看看,如此一来,你两府还能否携手进退。 就像张輗说的,这是挑拨离间,但是,却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挑拨离间。 事实上,这也是天子一贯以来的高明之处,以阳谋取胜,即便是知道,这是挑拨离间。 但是,却还是难以避免的心生猜忌。 就算是张輗能够相信,这并非是朱仪的本意,但是,到了手的权力,朱仪还会拱手让出吗? 还是说,折腾了这么久,真的要让英国公府再走一遍任礼的老路? 感受到张輗难以掩饰的疏远之意,朱仪叹了口气,道。 “是啊,无非是离间之计罢了,天子此举,也的的确确,是给我们出了一个难题啊!” 说着话,朱仪的脸色变得认真起来。 “此事本是二爷在朝堂上提出,但是,到了最后,天子却提拔了舅父掌管后军都督府,协查此事。” “如若我要帮舅父坐稳这个位置,那么,就必须要帮范广等人,将此事彻查清楚,但是如此一来,二爷这段时间以来的辛苦便会白费,而且,还会得罪一大批人。” “可是如若我和二爷联手,阻挠此事,那么,桉子查不下去,别的人或许没事,但是舅父那边,必然要受到苛责。” “天子这招,是在逼我在舅父和二爷之间,做个选择啊……” 应对挑拨离间,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当然是坦诚布公! 所以,朱仪便索性将一切都彻底挑明。 于是,书房中的气氛陡然沉了下来,窗外的雪压弯了树枝,落在地上发出籁籁的声音。 屋中炉火旺盛,烧红的炭火噼啪的轻响着,张輗缓缓抬起头,脸上同样收起了笑意,道。 “所以,国公爷打算怎么选呢?”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对,朱仪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笑意,端起手边的茶盏一饮而尽,杯子轻轻的砸在桉上,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我……两个都要!” 书房中陷入了沉寂。 张輗抬起头,耳边仍旧回荡着刚刚朱仪自信的声音,他看着眼前年轻人,先是一愣,随后笑了起来,目光中,却多了几分不明的意味,道。 “国公爷好大的胃口。” 闻听此言,朱仪却轻轻摇了摇头,脸上依旧坦坦荡荡,道。 “如果我说,我会劝舅父辞去都督一职,转而举荐二爷,难道,二爷会相信吗?” 张輗脸上的笑意愈浓,但是却让人感受不到一丝的温暖,同样摇了摇头,张輗道。 “不信!” 说着话,他的口气变得有些感叹起来,道。 “国公爷既然如此坦诚,老夫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天子,到底是天子啊!” “老夫知道,这是挑拨离间,国公爷也知道,这是挑拨离间,但是,到了手里的东西,谁也不会放弃,不是吗?” 朱仪轻轻点了点头,道。 “天子这招,的确高明,但是,他却忘了,对于成国公府来说,能够扩大在军府中的话语权固然重要,可英国公府的友谊,也同样重要,所以,我两个都不会放弃!” 张輗望着朱仪的目光,变得有几分复杂,片刻之后,他终是开口道。 “愿闻其详!” 事实上,从刚刚朱仪把话挑明的时候起,两家的关系,其实就已经隐隐有了崩溃的趋势。 至于原因,就像刚刚张輗所说的那样,到了嘴里的肥肉,谁也不会愿意吐出来。 就算这个时候,朱仪告诉他,会主动放弃王钦到手的都督之位,张輗也不会相信。 相反的,他只会更加觉得,这是朱仪的缓兵之计。 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朱仪并没有如他所料的假意放弃,而是坦坦荡荡的把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 最初听到朱仪想要鱼与熊掌兼得的时候,张輗只觉得好笑,但是,随着朱仪再次强调自己的立场,张輗也意识到,他眼前这位国公爷,只怕心中已有定计。 眼见得张輗的态度终于有所缓和,朱仪的神色也放松下来,提起茶壶给对方和自己各自斟了一杯茶,随后,朱仪才开口道。 换源app】 “二爷不妨先想一个问题,天子为何要拔擢舅父,执掌后军都督府?” 张輗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茶盏,微微眯了眯眼,片刻之后,他开口道。 “明面上,是因为老夫参劾的人里头,有后军都督府的官员,但是实际上,无非是挑拨你我两府的关系。” 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话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自然也就没什么可遮遮掩掩的了。 而且,朱仪这明显是需要一个话头,真正的戏肉,只怕还在后头。 果不其然,听了这句话之后,朱仪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顺着话头继续往下问道。 “那么,天子为何要挑拨你我两府的关系呢?” 这话问的奇怪,让张輗不由皱起了眉头,因为这也是显而易见的事,天子要打压英国公府,理由有很多,不管是英国公府一直暗中在帮助太上皇,还是天子想要扶植范广等一干新晋的勋贵,都是理由,还用说吗? 见此状况,朱仪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说的不妥,于是,他继续补充道。 “当然,天子要打压你我两府,早已经是不公开的秘密,不算什么稀奇事,我的意思是,天子为何要选在这个时候,用这么明显的手段挑拨你我两府的关系?” “或者再进一步说,就算是我和二爷因此事生了芥蒂,可难不成,会因此而分道扬镳吗?” 张輗皱着眉头,总算是开始认真起来。 沉吟片刻,他轻轻摇了摇头,道。 “两府联合,利大于弊,何况……” “何况太上皇仍在,他老人家也不会希望看见,你我两府的关系破裂。” 朱仪接着张輗的话头,继续说道。 应该说,这件事情到现在为止,的确是成国公府得利,英国公府吃了大亏。 但是,张輗早已经不是当初冲动的张二爷了,现如今,整个英国公府的重担,都扛在他的身上,做事自然更要权衡利弊。 没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张輗固然生气,王钦被擢升为都督,成国公府如若欣然接受,他也的确会心生芥蒂。 但是,这并不代表,两府会因此决裂。 没有拿到军府都督之位,已成定局,如果说再和成国公府决裂,那么,英国公府的声望地位,只会进一步下降,这么做除了出气之外,没有任何好处。 所以,这也是刚刚开始,张輗虽有质问,但是,却一直不愿由他挑明一切的原因所在。 没有挑明,那么两府和睦尚在,虽然可能存下隔阂,可是远比彻底决裂要好。 不过,朱仪提这一点,是什么意思? 张輗连上带着一丝疑惑,望向了朱仪。 见此状况,朱仪继续道。 “诚然,你我两府心生芥蒂,对于天子来说大有好处,但是,除非你我两府决裂,否则,对于天子来说,并不会有立竿见影的效果。” “就只是为了埋下一根刺,就平白的让出一个军府都督之位,二爷不觉得,这对天子来说,有些得不偿失吗?” 这个问题,张輗倒是没有想过。 眉头紧紧皱起,张二爷思索了一阵,但是,始终不得要领,于是,索性便直接问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 见此状况,熟知张輗性情的朱仪知道,眼前这位已经有些烦躁了,再继续卖关子,这位张二爷怕是要发脾气了。 于是,他沉吟了一下,想了想该怎么开口,随后道。 “其实答桉很简单,这是天子在当时的状况下,能够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 “或者说,相较于俞次辅所提的建议,这么做,对天子来说是付出的代价最小的办法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九十六章:你疯了 当时的状况下,能够想到的最好办法? 相较于俞次辅的建议? 听了朱仪的这番话,张輗的目光一凛,顿时想起了今天在殿上的情景。 仔细想来,在殿上的时候,他们和那帮文臣各出手段,但是,天子始终未曾表明态度。 直到俞士悦的一番话说完之后,天子忽然之间,就有了决断。 要是说,在此之前,天子是心中犹豫不决,所以得了俞士悦的建议之后,觉得可行,所以才下定了决心。 可到了最后,天子对此事的处置,却又分明和俞士悦所说的南辕北辙。 这…… “你的意思是,天子此举,是因为俞士悦?” 张輗拧眉开口,带着疑惑问道。 “可是,俞士悦所说的,有什么不妥吗?” 仔细的想了想当时殿中的场景,张輗并没有觉得,俞士悦的话有什么错。 要来知道,一旦按照他所说的办法来做,那么张輗的盘算,便会立时被废掉,而且,英国公府还会因此面临极大的压力。 虽然说,如此一来,朝堂震动,天子想要开战的心思会受阻,但是问题是,提拔王钦等人清查,其实也是一样的。 所以,天子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抬起头,张輗望着朱仪,等着他继续开口解释。 于是,朱仪便接着道。 “当然不妥,当时在殿中,围绕着二爷的奏疏,其实有几种不同的方案,咱们想要的,是提拔军府掌印官,彻查此案,但是文臣那边,既想阻止天子动兵,又不想让我等武臣势力再起,所以,意见明显有了分歧。” “如吏部王文,内阁王翺等人,便主张由大理寺,都察院等衙门来主导,被我和宁阳侯驳斥之后,都察院陈镒便索性直接想要从天子口中要一个不会动兵的承诺,当时的状况如果天子肯松口,那么,这桩案子便会被压下,留待兵部腾出手来,再行处置。” “但是,陈镒碰了个软钉子,天子的态度模棱两可,这便重新让他们陷入了为难当中,俞士悦的法子,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提出来的。” 说着话,朱仪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嘲弄,道。 “他的这个法子,的确是打到了你我的七寸上,但是,二爷仔细想想,这么做,除了狠毒,还有别的吗?他只想着要如何阻拦我等重新掌握军府掌印官之职,但是却忘了,这是他们文臣想要的,可,却未必是天子想要的!” 张輗拧眉思索了片刻,总算是隐隐摸到了一点窍要。 沉吟片刻,他开口道。 “不错,付诸朝议的法子,看似两全其美,但是,这两全,是对文臣们来说的,若是从天子的角度来看,只怕未必……” 朱仪点了点头,接着话头往下道。 “对,不管是你我的法子,还是王文,王翺的法子,虽然主导者不同,但是目的都是相同的,那就是整饬军府的风气。” “陈镒为了不让勋贵重起,宁愿将此事压到于谦回朝之后再行处置,但是,到底也还顾忌着朝局稳定。” “可是,俞士悦呢?” “按照俞士悦的法子,将此疏付诸朝议,那么,除了引起武臣之间的内耗,对朝廷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这么一说,张輗的眼中,顿时便闪过一丝了然之色。 朝堂之争,向来不是你对我错这么简单的斗争,他此番参劾这些人,手中自然有能拿捏他们的证据,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一定能够把这些人拿下。 要知道,他们虽然大多数的关系网都在英国公府身上,但是,就如这些人会私下结交任礼一样,这么多年下来,一定会有属于自己的关系,这才是最难处理的。 所以,想要拿下他们,除了前期的各种准备之外,很重要的一环,就是英国公府要在朝堂上拿到名正言顺的处置权,唯有如此,才能保证不出意外。 但是,偏偏天子将他们这些人都带到了武英殿私下商议,如此一来,张輗借朝议逼迫天子的算盘,也就落空了。 这是坏处,但是,同时也是好处! 当时张輗没有意识到,可现在朱仪这么一说,他顿时反应了过来。 天子之所以这么做,最初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怕将此事公布之后,会在朝堂上引起动荡。 这么一想,俞士悦的这招,绝对是昏招中的昏招! 将此事付诸朝议,同时,又不给英国公府足够的权威去对抗这些反扑者,那么可想而知的是,两者必然会在朝堂上进行一番势均力敌的博弈。 最终的结果,谁也无法预料,但是可以预见的一点是,没有拿到军府掌印官职位的英国公府,想要快刀斩乱麻的解决此事,一定是不可能的。 无论是按照张輗等人的办法,还是按照王文,王翺的办法,虽然付出了代价,但是,总归是有收获的。 能够整顿军府的风气,倒也算是有用,即便是按照陈镒的想法,也至少能够保证朝堂暂时的稳定。 可是,就像朱仪说的,俞士悦的办法,除了让武臣陷入相互的内耗之外,实质上对于朝廷来说,并没有什么作用。 英国公府被迫上阵,被弹劾的武臣倾力反扑,军府上下乱做一团,既没有达到整饬风气的效果,也让朝堂上下陷入了一片动荡之中。 这对于文臣们来说,倒是称心如意,既可以拦着天子动兵,也可以坐在一旁看武臣们的笑话。 可是对于天子来说,恐怕就不是什么好事了,他固然想打压英国公府,但是,以天子心里那股想要胜过太上皇的心劲儿来说,倒不至于为了打压英国公府,而故意让朝堂内耗。 一念至此,张輗终于明白过来,天子为什么突然态度就发生了变化。 因为,俞士悦提出的办法,对于文臣们来说,是最好的办法,所以,如果天子不立刻出手阻止,那么,一旦其他的文臣都出言赞成俞士悦的方案,天子就会变得骑虎难下。 如果他否掉了文臣们的办法,就等于是支持了张輗等人的办法,但是如果他不否掉,那么,又会让朝堂动荡不堪。 所以,天子只能当机立断,在其他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快刀斩乱麻的将此事给定下来。 看到张輗表情的变化,朱仪便知道,这位二爷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端起面前的茶盏呷了一口,他继续道。 “以我猜测,当时在殿中,天子之所以迟迟没有开口,也是在权衡利弊,但是俞士悦这么一说,便逼得天子不得不立刻下决断。” “让于谦回京,又提拔舅父任后军都督府都督,其实便是照顾两方利益的妥协之策,一方面,对此案做出了表示,开始清查,算是给了此案一个结果,也给那帮文臣吃了一颗定心丸。” “另一方面,让舅父升迁,算是安抚我等勋贵武臣,当然,顺手还可以离间你我两府的关系。” “不过,代价就是,天子此举,也算是变相的放弃了对边境动兵的打算,毕竟,此事只要开始查,短期之内,必会影响军府运转,而且,为了不让你我两府把持整饬军府一事,天子不得不召回了于谦。” “这位于少保的性格,二爷是知道的,前段时间刚刚上奏阻拦天子动兵,他一回京,边境便算是彻底动不了了。” “原来如此……” 张輗捻着胡须,总算是将一切都给捋顺了。 见此状况,朱仪神色也放松下来,感叹道。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从结果来看,俞士悦虽然出了个馊主意,但是,倒也算是帮了我们,不然的话,天子未必会下这个决心,就算是仍要清查此案,想来也不会这么着急,怎么说,也会等到于少保归京再说。” “不,不是帮了我们……” 提起此事,张輗的脸色又变得有些不好看,轻哼一声,扫了一眼对面的朱仪,带着一丝怨气道。 “是帮了国公爷你才对!” 王钦在勋爵之家当中,并不算是特别显赫,但是,因为和成国公府的姻亲关系,也算是能吃得开。 现如今,被提拔了起来,自然会更加依靠于成国公府的人脉和势力,那么自然,也要受到英国公府的驱使。 所以说白了,这个后军都督府,其实算是变相落在了成国公府的手中。 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奔忙了这么久,到了最后,却被眼前之人平白拿了好处,张二爷简直欲哭无泪。 眼见张輗仍然怨气深重,朱仪苦笑一声,道。 “二爷莫急,此事如今才是刚刚开始而已,距离一切尘埃落定,还早着呢,我既然答应了二爷,绝无反悔之理。” 不过,面对朱仪的承诺,张輗却明显不怎么买账,要知道,之前将任礼手中的名册交给他,与此同时,鼓动他上奏弹劾的时候,朱仪就是这么说的。 但是现在结果呢? 虽然说,张輗也明白,这世上没有十成十有把握的事,但是,想要让他再无条件的相信朱仪,怕是难了。 因此,张二爷这次也只是端起手中渐渐变得温热的茶水,饮了一口,淡淡的道。 “那要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才知道……” 见此状况,朱仪脸上的苦涩之意更浓,神色变幻了一阵,朱仪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道。 “也罢,此次的确是我没能帮二爷办成事,既然如此,接下来的事情,我便让二爷瞧见,我成国公府的诚意!” 张輗捏着茶盏的手顿时停了下来。 他印象当中,朱仪想来沉着冷静,明哲保身,似是这种豁出去了的表情,他倒还是头一次见。 有点意思…… 张輗提起一旁的茶壶,重新给自己加满了茶水,看着缭绕升起的茶烟,他脸色平静,道。 “国公爷打算怎么做?” 朱仪沉吟着,脸色罕见的变得十分凝重,哪怕此处是英国公府,绝对不会发生隔墙有耳的事情,但是,朱仪还是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轻轻吐出了一个名字。 “什么?” 听到这个名字,张輗顿时瞪大了眼睛,手上的茶盏都险些被打翻,但是,他却丝毫都不在意,紧紧皱起了眉头,脸色一阵惊疑不定,道。 “你疯了?” 然而,朱仪却摇了摇头,道。 “冒险的事,由我来做,这一次,二爷只需从旁策应便是,如若此事能成,不仅是二爷和舅父两家可以重回军府,吾等勋贵武臣,也可趁势而起,虽不能复过往之盛,但是终归不会如现在一般,在文臣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这番话,朱仪说的十分坚定,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 但是,看着这般模样的朱仪,张輗却只觉得疯狂,长长的吐了口气,他想要端起茶盏压压惊,但是刚刚端起来,却发觉盏中是刚刚斟满的滚烫茶水,于是,又只能放下。 半晌过后,张輗总算是冷静下来,拧眉看着对面的朱仪,叹了口气,他终是开口道。 “你想要我怎么配合你?” 他没有问朱仪打算怎么做,这个想法太疯狂了,疯狂到,让张輗觉得,他甚至不想了解,朱仪是怎么打算的。 但是与此同时,他又很清楚,一旦朱仪的这个想法能够实现,那么,勋贵势力复起,的确是大有可能的事。 所以,他此刻的心绪的确十分矛盾。 不过,虽然张輗没有问,但是,朱仪沉吟片刻,还是道。 “我需要二爷手中的证据,不用多,靖安伯和忻城伯那边,只要稍稍放些出去,时间上可以稍拖一拖,总之,让他们能交差便是。” “但是,涉及到后军都督府的官员证据,我希望二爷能够都拿出来。” 闻听此言,张輗原本还带着一丝震惊的情绪迅速恢复过来,略带不悦道。 “国公爷这是,要我为你舅父铺路吗?” 此次清查案件,虽然是以中军都督府为主,但是,至少在初期,势必还是要各自负责自己的军府。 王钦被提拔管辖的,正是后军都督府,现在,朱仪让他将其他证据暂时留下,只拿出后军都督府涉及官员的证据,摆明了就是要帮王钦揽功,好让他这位娘舅站稳脚跟。 所以说,绕来绕去,还是回到了这一点上,这让张二爷心中又忍不住生出一丝不满……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九十七章:朱仪的难处 对于朱仪的政治能力,张二爷早已经领教多次了。 甚至于可以说,他是眼看着朱仪,从一个世家子弟,如何一步步成长为现在可以独当一面的成国公的。 当初土木之役以后,成国公府备受冷落,朱仪那个时候,尚还是一个稚嫩无比,被迫初涉朝局的年轻人,东奔西走四处攀关系找交情,希望能够保住门庭。 可结果却是徒劳无功,要不是有他那个老岳父在背后指点,朱仪还不知道要平白再多受多少白眼。 后来,屡屡碰壁之后,朱仪终于意识到,成国公府的问题,不是简简单单的某个人求情就能解决的,这牵扯到朝堂上的多方利益,甚至和天家那对兄弟息息相关。 这个时候的朱仪,应该说,已经算是摸到了政治的一点门槛,能够意识到,在大明的朝堂上,最重要的是立场,只有站对了队,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所以,他便转而去奉迎天子,先是慷慨解囊,为朝廷捐银捐物,希望能够得到天子的青眼,随后,甚至在选秀上动了手脚,暗中找了关系,想要将自家表妹送进宫中,以示对天子的投靠。 但是,这个阶段的朱仪,虽然对朝廷政治有所认知,可仍然是太嫩了些。 立场固然重要,可正因如此,朝堂之上,反而才身不由己。 无论是成国公府在土木之役中的过失,还是当时天子因为各种原因亲近文臣的趋势,实际上都注定了,短时间内,天子不可能会重用朱仪,甚至,都不会表露出对成国公府的信任。 更不要提,朱仪当时太过急功近利,再加上张輗等人的推波助澜,以选秀事件为导火索,天子正式表态,给朱勇在鹞儿岭一战定了性。 让人成长的,从来不是时间,而是经历了多少变故和挫折。 在此之后,朱仪彻底断了投靠天子的指望,虽然被张輗等人拉拢过来,但是,明显已经不像往常那么冲动了。 这一点,在张輗最开始和朱仪结亲的时候,体会的最为明显,当时的朱仪,面对朝堂上的利益纷争,已经清醒许多,不再会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虽然说,那个时候,他们拉拢朱仪,承诺会帮他拿回爵位,但是张輗看得出来,朱仪当时并不相信,他之所以会选择和英国公府联手,更多的,是基于当时成国公府遇到的困境,所以,想要找个强援而已。 正因于此,在结亲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朱仪都十分低调,对于他们谋划的许多事情,并不上心,只做好自己本分的事,偶尔有需要冒险出力的时候,他也是能避则避。 堂堂公府,这么胆小懦弱,不免会被人看轻,但是,那个时候的朱仪,却并不在意这一点,也正是他的这种表现,让张輗明白,这位世侄总算是成熟了起来。 至于之后太上皇归朝,围绕着太子出阁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当中,朱仪见到了复爵的希望,他的胆识魄略终于被发挥出来,一次次的成功,也终于让他变成了现在坐在他面前,对任何事情都处变不惊的成国公! 往常的时候,张輗觉得这是好事,毕竟,两府联姻,再加上成国公府早已经在朝堂上表明的立场,已经让两家的关系密不可分,成国公府越好,英国公府能够借力也就越强。 但是…… 事到如今,张輗不得不承认,天子的手段果然高明,哪怕知道是挑拨离间,但是,今天的事情发生之后,他还是忍不住开始想,虽然两府已经联姻,但是,朱仪所做的那一切,真的是一心一意的为了助他上位吗? 又或者换个说法,成国公府的壮大,真的意味着英国公府也同样壮大吗? 以往的时候,张輗知道自己并不擅长智谋和政斗,所以,在很多事情上,他都愿意听 从朱仪的建议。 但是,这一次的事情,却不得不让他有所迟疑,因为他突然发现一件事情,那就是,基本上每一次,都是他要先付出代价,然后去搏那可能会有的收获。 便如现在,英国公府已经付出了很大的精力和利益,但是,收获却没有拿到手,甚至于,还阴差阳错,到了王钦的手中…… 所以,哪怕仍然相信两府同气连枝,张輗这个时候也不得不多加权衡,是否应该继续毫无保留。 然而,面对张輗的质疑,朱仪也并没有退让,而是道。 「二爷应该清楚,这一次我要冒多大的风险,不错,我的确希望二爷能帮舅父稳住脚跟,但是,这并不单单是为了舅父。」 「既然此次决定冒险,那么能够在朝中有越大的影响力,成国公府便能站的越稳,所以,二爷是在帮我舅父,也是在帮成国公府,但是更重要的,是在帮英国公府。」 这番话说完,张輗也沉默了下来,这么说其实也对,刚刚朱仪的那个计划,的确要冒很大的风险,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彻底触怒天子,所以,加强实力自保,也并非没有理由。 可是,话虽如此,张輗神色间仍隐隐有几分犹豫。 见此状况,朱仪思索了片刻,随后咬了咬牙,道。 「也罢,我知道此次之事,二爷心中终归还是有所芥蒂,现在让二爷继续拿出证据,的确有诓骗之疑。」 「既是如此,那二爷不妨和我做个约定。」 「什么约定?」 张輗抬头望着朱仪,脸色也变得认真起来。 「此次,成国公府率先在朝堂上动手,待得……」 说着话,朱仪压低了声音,但是,他说出的话,却令张輗震惊不已。 「……之后,二爷再拿出证据,助舅父在军府中站稳脚跟,然后你我两府联手,再将下一步推行,如何?」 听完了这番话,张輗的神色一阵变化,似乎心中在做什么激烈的斗争。 不过,到了最后,他到底还是咬了咬牙,抬头道。 「既然国公爷敢冒此险,那我又岂能让国公爷一力担之?」 「只要国公爷能够做到刚刚所说的事,那么,英国公府必定竭力配合,哪怕最后再出意外,依旧不能重掌军府,老夫也认了!」 「好,那便多谢二爷了!」 见张輗终于表态,朱仪爽朗一笑,又寒暄了两句,便起身告辞。 窗外,雪仍在落,张輗将朱仪送出大门,望着马车远去的背影,神色有些复杂…… 夜色渐重,朱仪回到成国公府,却被告知,已经有人在书房当中等着他了。 于是,他赶忙换了一身便服,来到了书房当中。 果不其然,舒公公依旧是青衣小帽的打扮,但是,却被恭恭敬敬的奉在书房当中喝茶。 「见过国公爷!」 眼见朱仪推门进来,舒良倒是也没有端架子,站起身来迎了过来,礼貌拱手为礼。 应该说,以朱仪现在的地位,哪怕舒良是东厂提督,他也有倨傲的资格,但是,正因为知道的东西够多,或者就像张輗以为的那样,因为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所以,朱仪反而越发的小心。 同样对着舒良回了一礼,朱仪道。 「让公公久等了,着实是英国公府那边,越来越难缠了,所以耽搁了不少时间,请公公见谅。」 闻听此言,舒良的目光闪了闪,笑道。 「国公爷说这话就见外了,都是为陛下办事,不过是等候片刻,无妨。」 于是,二人寒暄了两句,便各自入座,随后,舒良率先开口问 道。 「方才听国公爷说,那边越来越难缠了,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舒良问的直接,朱仪也不遮遮掩掩,道。 「公公面前,我也不必讳言,确实是越来越麻烦了。」 「张家那位二爷,虽然说没什么本事,但是,到底也不傻,原本成国公府未曾复爵时,我依附于他,没什么利益冲突,还算好说话。」 「但是,如今复爵之后,我在太上皇面前越发被信重,而且,诸多事情,到了最后都是成国公府得利,他难免会心生怀疑,虽然不至于疑心我和他不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但是总归,会多了几分防备。」 「现如今,我尚且还应付的来,只是以后……」 话至此处,朱仪看着舒良的脸色隐隐有些变化,连忙解释道。 「公公明鉴,我并无其他意思,只是想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前一次我劝这些勋贵多为自己着想,能不和陛下作对,便不和陛下作对,便已然有人对我颇有微词。」 「如今,因为我舅父被提拔,张家二爷那边,恐怕也心生不满,这么下去,我怕是要将大部分精力,都花在和他们相互争斗之上,别的倒是没什么,只恐耽搁了陛下的吩咐,所以,我今日才贸然对公公说了这些话。」 这番话,朱仪说的十分诚恳,因为这的确是他的真心话。 事实上,朱仪曾经认真的考虑过,天子到底为什么要让他打入到太上皇一党的内部。 按理来说,天子如今在朝中威望正隆,一切尽在掌握当中,相反的,太上皇退居南宫,想要插手朝政,难上加难。 这种情况下,天子占据大势,完全没有必要搞这些私底下的小手段,就算是太上皇的身份不好轻动,可是,英国公府这帮人,想要收拾他们容易的很,都不需要刻意找什么理由,直接将这帮人打发回家养老,便足够了。 可是,天子不仅没有这么做,反而让他们在朝堂上一直蹦跶着,长久以来,朱仪都对此十分不解。 直到近段时间一件件的大事发生,他按照舒良传来的天子的吩咐,暗中影响着朝堂局势的发展,朱仪才慢慢咂摸出一点味道来。 以太子备府为例,正常情况下,最积极的应该是那帮恪守礼制的文臣,就拿朱鉴来说,他之所以那么卖力,其实最开始也是看中了帝师的位置。 虽然说天家关系恶劣,但是,这是仅在重臣的范围内心知肚明的秘密,对于大多数的朝臣来说,都还是信任天子的品行的,所以,东宫设立,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很好的进身之阶。 但是,这件事情由太上皇这边来推动,性质就有点变了,原本是礼制的问题,现在就掺杂了天家争斗,那么,在表达态度的时候,很多大臣,就很难纯粹的从政务的角度来考虑了。 如此一来,天子能够利用备府所做的文章,就大得多了。 再比如说整饬军屯,如果说太子备府,本身就和天家关系紧密相连的话,那么,整饬军屯就是纯粹的朝堂政务。 正常情况下,想要推动军屯一事,会遇到的阻力是难以想象的,毕竟,牵涉到各家府邸,乃至是各地藩王,将领,甚至是很多文臣的利益,这些人团结在一起,足以将这道政令掐死在摇篮里,即便是天子也要避其锋芒。 但是,这件事情的反对意见,由太上皇一党来提,就又回到了老问题上,牵涉到天家关系的立场问题,至少,很多文臣在这件事情上,就不方便那么明目张胆的反对了。 而这个时候,为了「帮」成国公府复爵,太上皇一党的很多勋贵,尤其是英国公府,不得不做出让步,甚至于,还要帮忙说服其他的勋贵,这从客观上来说,反而促进了大政的顺利推行。 试想一下,要是打从一开始,天子就将这帮人旁置起来,甚至用各种手段打压,那么,这个时候面对整个勋贵集团压力的,就是天子自己了。 所以说,这帮人的存在,一方面是帮天子吸引火力,另一方面,也可以让天子借他们的手,完成某些事情。 想清楚这一点之后,朱仪对于自己做事的方向,也就慢慢有了思路。 说白了,他的存在,一方面是帮助天子掌握太上皇一党的密谋,另一方面,也是侧面的引导他们,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天子在某些政事上的助力。 这并不容易,但是,掌握诀窍之后,朱仪做的一向很好。 就拿这次边境之事来说,朱仪并不知道天子具体的打算,只从杨洪出兵,户部筹备银两等事上看出了一丝丝的端倪。 于是,他便大胆出手,引导张輗等人,在朝堂上闭口不言,帮助天子造势。 这件事情,他冒了一次险,并没有提前给天子打招呼,应该说,如果要是猜错了,很有可能打乱天子的布置。 但是,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经历了这一次之后,他也更清楚自己以后要做些什么,但是,问题就在于,他做的这些事情,不可能没有任何的破绽。 所以,想要掩藏这些破绽,就必须要得到太上皇,或者是英国公府的信任,如果这种信任崩塌,那么,他再想发挥作用,也就难上加难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九十八章:谜语人去死 成国公府的书房当中,听了朱仪的解释,舒良的脸色也缓和了下来,笑道。 “国公爷多虑了。” “如今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虽是姻亲,同气连枝,但是,到底做不到亲如一家,壮大自己是理所当然的事。” 说着话,舒良口气略停了停,谨慎道。 “说句不当说的,便是外朝部院内阁的那些个老大人们,在许多朝务上,也各有利益,这是常事。” “如今国公爷和张二爷之间的矛盾,说到底是因为成国公府愈强,所以威胁到了对方的地位而已。” “但这是没法子的事,就像张二爷这回想亲掌权柄一样,国公爷若是一直隐在幕后,也会有诸多事情难以把控。” “所以,国公爷心里握着分寸,别把英国公府惹急就是了。” 朱仪听了这番话,先是点了点头,但是很快,他的脸上又现出一丝为难之色。 舒良身为内宦,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见此状况,立刻便知道,自己没说到点子上。 脸上笑意微收,舒良问道。 “怎么,国公爷还有疑虑?” 见此状况,朱仪稍一犹豫,也没有否认,开口道。 “公公所言,我当然也明白,但是,如今成国公府明则助太上皇,实则为陛下所谋,以往时候未曾复爵,且有张家二爷在前头顶着,自然不易被人怀疑。” “但是,如公公所说,如今成国公府也算重新介入了朝堂当中,行事之上,难免会和英国公府及其他勋贵利益有所冲突,如此一来,张輗难免会对我有所防备。” 】 似乎是觉得气氛有些严肃,朱仪自嘲一笑,方继续道。 “当然,现在成国公府爵位已复,自是不惧对方,但是公公也知道,论底蕴,我成国公府,总归是比不上英国公府的。” “所以,在只是怕那张輗为了抓住我的把柄,私下乱查问什么,我知道,这或许是杞人忧天,但是,总归小心为上,公公觉得呢?” 这番话说完,舒良倒是没急着开口,相反的,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朱仪,认认真真的想了想,随后忽然笑着开口道。 “原来国公爷绕了这么大个圈子,是这个意思……” 朱仪没有说话,但是,显然他知道舒良说的是什么。 见此状况,舒良道。 “咱家就是担心,这么大的事,单是清风来传话,国公爷会心有所疑,所以今儿才特意跑了一趟,看来,咱家确实没有来错。” 眼瞧着舒良把话挑明了,朱仪虽然有几分不好意思,但是,还是点了点头,问道。 “不瞒公公,这桩事情若办成,自然是再也不怕英国公府乱查,只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情和陛下往常的行事太过相悖,所以……请公公见谅!” 说着话,朱仪起身拱了拱手,算是表达歉意。 对方说话客气,舒良自然也并不倨傲,连忙起身回了个礼,然后重新和朱仪坐下,方正色道。 “这桩事,国公爷即便不提,咱家也是要说的。” “就如国公爷所言,正是因为此事和皇爷往常作风不同,所以,若办成了,才更能让国公爷的地位稳固,再不会令人生疑,即便是偶尔露出什么蛛丝马迹,有此事在,也可消弭一切。” 闻听此言,朱仪的脸上一惊,下意识的问道。 “公公的意思是,陛下此举,是为成国公府所虑?” 但是说完之后,他便觉得失言了。 因为,舒良看着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不过所幸的是,到最后舒良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 “国公爷明鉴,圣心不可妄测,皇爷到底有何用意,咱家也不敢私下揣测,但是,无论皇爷用意是何,但是终归是有自己的道理的,我等只需好好办事便是。” “何况,不管皇爷是不是专为成国公府所谋此事,总归事情办成了,国公爷此后不会再被南宫及英国公府等人所疑,这便足……” 这番话,舒良说的时候并未觉得不妥,但是,话到最后,他看着朱仪的脸色,忽然止住了话头,神色变得有些古怪,道。 “难不成,国公爷是担心咱家假传圣意?” 朱仪脸色有些尴尬,没有说话。 但是,这般表现,已经足够了,舒良点了点头,道。 “咱家明白了,看来,是这事情太大,所以,就连咱家亲自过来,国公爷也不敢贸然相信,既然如此,国公爷不妨随咱家进宫一趟吧。” “现在?” 朱仪抬头看了看外头漆黑的夜色,一阵惊讶。 要知道,如今这个时候,宫里早已经下钥了。 见此状况,舒良也是一笑,道。 “国公爷不必担心,按时辰算,皇爷现在应当还未歇下,不过,宫中既已下钥,外臣倒是不方便入内,恐怕,要委屈国公爷一下了……” 啊? 朱仪一时没反应过来。 但是,很快他便知道舒良是什么意思了,因为,没过多久,他的面前,就摆上了一套宫中内侍的袍服…… 乾清宫外。 朱祁玉站在廊下,似乎在等候着什么。 不多时,在怀恩的指引下,舒良轻手轻脚的走上前来,恭敬的行礼,道。 “奴婢舒良,给皇爷请安。” “起来吧,怎么样?” 朱祁玉并未转身,依旧望着眼前银装素裹的皇城,直接问道。 “回皇爷,如皇爷所料,事关重大,哪怕奴婢亲自前去,成国公依旧不敢轻易相信。” “所以,奴婢已经将他带到了宫外,等候召见。” 闻听此言,朱祁玉的眼中多了几分莫名,但是,他也并没有是什么过多的表示,转过身来,摆了摆手。 于是,便有内侍递过去一枚金牌到了舒良面前,舒良恭敬的接了过来,然后匆匆离去,重新去宫门口接人。 要知道,宫廷大内,并非什么人都可以随意进出的,哪怕舒良是东厂提督,也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带一个身份不明的人深夜入宫。 舒良自己有身份令牌,自然可以随时出入,但是,他要带朱仪进宫,哪怕做了伪装,也须得有天子的手令才行。 不多时,舒良返回,身后已经多了一个年轻‘内宦’。 此人自然就是朱仪,看着站在廊下的龙袍身影,朱仪趋步上前,声音恭敬,道。 “臣朱仪,叩见陛下!” “平身吧!” 朱祁玉转过身,似笑非笑的望着朱仪,问道。 “朕听舒良说,你怀疑他假传圣旨?” 这话说的平静,但是,朱仪的额头上,唰的一下冷汗就下来了,偷偷的打量了一下旁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的舒良,硬着头皮,朱仪还是道。 “陛下容禀,此事干系重大,而且涉及……故而,臣不得不多加谨慎。” 事实上,打从舒良拿着天子的金令出来接他进宫的时候,朱仪就已经明白,舒良所言非虚。 要知道,他之前也曾在禁军任职,所以,自然认得那枚金牌,和其他御制之物一样,那金牌是天子专有,用以特殊时候,受旨意通行宫中。 虽然,仅仅只能起到通行的作用,但是,无论是保存还是使用,都有非常严格的流程和限制。 即便是以舒良东厂提督的身份,如果没有天子点头,也不可能拿到金牌。 换句话说,金牌出现的时候,其实就已经能够证明舒良没有假传圣旨了。 但是,人都到了宫门口了,自然也不能退回去,所以,朱仪还是老老实实的跟了进来。 只不过,这个时候,他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天子对于他的这个举动,到底是何态度。 所幸的是,天子并没有因此而生气,反而欣慰的点了点头,道。 “你做得对,如此大事,未见明旨,便当见朕面得机宜。” “谢陛下……” 朱仪这才小心翼翼的抬起了头,踌躇了片刻,朱仪又道。 “启禀陛下,先前舒公公遣清风前来传话,只说了事情,但是,具体如何做,却并未曾言……” “如此大事,要做的天衣无缝,需要智谋深远,臣愚钝,不敢擅专,到底该如何行事,斗胆请陛下示下。” 既然确定了舒良传来的话是真的,那么,接下来朱仪要考虑的,自然就是如何该把事情办好。 但是,这次的事情,和往常每一次都不相同,可以堪称是朱仪到现在为止,感到最为棘手的一件事。 想要合情合理,不露破绽的办好,即便是有天子的配合,恐怕也是十分困难。 所以,朱仪虽然知道将问题抛给天子不妥,但是,还是选择开口发问…… 所幸的是,天子显然也清楚这其中的情况,所以并未生怒,而是轻轻一摆手,随后,舒良便上前,道。 “国公爷容禀,此事虽难,但是,陛下已经提前做了铺垫,不过,为防被人瞧出端倪,后头的事,需要国公爷来奔走,具体的办法是……” 朱仪在宫中足足呆了两炷香的时间,才重新舒良的护送下,出了宫门。 趁着夜色,朱仪仍旧穿着那身宦官袍服,站在马车下头,歉意的朝着舒良拱了拱手,道。 “公公见谅,今日是我冒失了。” “国公爷客气了,这是该当的,都是为皇爷办事,您尽心尽力,咱家岂敢有何不满。” 舒良倒是一如往常的面带笑意,拱了拱手。 不过,就在朱仪准备离开的时候,舒良却忽然递上来了一个锦盒,朱仪一阵诧异,但还是接了过来,然而,打开锦盒的扣子,只看了一眼,朱仪的脸色便是一变,抬头望着舒良的目光尽是震惊。 这锦盒当中不是别的,正是刚刚,天子临时赐下,让舒良带他进宫的金牌。 “舒公公,这……” 看到朱仪的神色,舒良正色道。 “陛下口谕,此物赐予国公爷,若遇紧急之事,国公爷可凭此物出入宫中,不过,仅限一次,用过之后,陛下便会将此物收回。” 捏着手里的锦盒,朱仪的脸色一阵变化,最终,他长长的吐了一口气,道。 “多谢陛下,请公公转告陛下,我一定会善加使用,绝不辜负陛下的信任!” 说罢,朱仪珍而重之的将锦盒收好,然后拱手告辞,转身上了马车,缓缓离去。 舒良就这么站在原地,目送着朱仪离开之后,这才转身重新回到了宫中。 “……皇爷,这就是国公爷离开时说的话。” 乾清宫廊下,朱祁玉负手而立,舒良站在后头,恭敬的开口道。 “嗯,朱仪是个聪明人,想来,能明白朕的意思……” 朱祁玉轻轻点了点头,依旧背着身子问道。 “尹王这段日子怎么样?” 这个话题转的有些突兀,但是,舒良却显然并没有这种感觉,立刻便答道。 “回皇爷,尹王爷自从被解了禁足之后,倒是安安分分的和岷王爷在宗学中协理宗务,不过,尹王爷这段时间,倒是和襄王爷走的颇近,而且,奴婢还发觉,尹王爷对于各地宗室进京这件事,格外的上心,大大小小的细节,他几乎都要亲自过问。”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正在进京的宗室藩王,听说尹王爷被解除了禁足之后,都纷纷写来了家信,不过,具体的内容不详,但是,从写信之人的身份上来看,多是此次整饬军屯当中,损失颇大的王府,所以,奴婢觉着,应该是和整饬军屯有关……” 听了这番话之后,朱祁玉沉默了很久。 舒良就这么默默站在原地,同样也不再开口。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他总算听到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 “距离年关,还剩不到一个月了吧?” “是……” “让你准备的人,准备的怎么样了?” “一切妥当,皇爷放心,隐秘的很,背景,经历,状况都是真的,奴婢没有亲自出面,手尾收拾的很干净,就算是有人怀疑,也什么都查不到。” 似乎是感受到天子的情绪不太高,舒良这话说的十分小心,话到最后,他踌躇了一下,但是还是问道。 “皇爷,要再等等吗?” 话音落下,又是一阵沉默,以至于,舒良觉得,自己可能得不到确实的答桉了。 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听到了一声叹息,道。 “总得,过了这个年节吧……” “是……” 舒良悄悄的退下,只留下朱祁玉一人,仍旧站在廊下,遥望着远方。 银亮的月光撒在积雪上,映出星星点点的银光,静谧而美丽。 寒风吹起,朱祁玉的目光越过夜色,隐隐落在皇城之外的远方。 这个时候,如果有人看到他的神色,便会瞧见,他的目光中,罕见的带着一抹焦躁和矛盾……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九百九十九章:父子相见 宣府城。 应该说,打从几个部落遣使到宣府后,整个宣府城的气氛就变得紧张起来。 不过所幸的是,宣府城中的老百姓,对于这种战备状态,已经习以为常,并没有生出太大的恐慌之感。 尤其是在杨洪重新回到宣府之后,更像是给所有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人的名树的影,没有比宣府的老百姓,更信任杨洪戍守宣府的能力了。 要知道,当初土木之役,虏贼大军围城,数度攻击宣府,但是,到了最后,一样狼狈退去。 这回还没有上次的阵势大,自然也难造成什么恐慌。 所以,老百姓们除了抱怨一下战备状态下,宣府城中的不便,其他的倒也一切如常。 但是,这一日晨起,不少的老百姓,都不约而同的发现了异常。 宣府城中的警戒,比诸之前更加森严了不少,街上巡逻的官军,频次比往常要多了很多,城防上的官军,也同样增加了不少。 更重要的是,还有人看见,昌平侯杨洪,带着副总兵杨信,一大早就到了城门处,看样子是在等候着什么。 城中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觉得是要打仗了,有人觉得,是朝廷里头有大官来了,还有人更不靠谱,说皇帝老爷又想来一次亲征。 如此种种流言,不胫而走,虽然仍旧没有造成什么恐慌,但是,老百姓们倒是有不少凑到了城门口,想要瞧瞧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与此同时,城墙之上,杨洪身着甲胃,仗剑而立,他的身旁,是一身绯袍的金廉,身后除了杨信之外,还有被降为副总兵的陶瑾,以及提督大臣耿九畴,这一下,几乎城中的大人物都来齐了。 不过,面对这种状况,杨洪也十分无奈,看着远处尚没有动静,但是,底下的百姓却越聚越多,他忍不住摇了摇头,对着金廉和陶瑾二人开口道。 “金总督,陶副总兵,耿提督,你们真的不必过来的,老夫和信儿过来,不过是想尽快见到杰儿,算是自家人前来迎接,杰儿如今虽得陛下恩遇,但也不过一卫指挥同知而已,劳动诸位前来,着实是折煞他了……” 不错,杨洪等人今日早早的就在这城墙上等着,就是为了即将赶到宣府的杨杰。 看着一脸苦笑的杨洪,金廉笑了笑,道。 “这有什么折煞的,杨杰此次奔赴草原,翻云覆雨,其智其勇令人惊叹,如此青年才俊,国之栋梁,本官也想早些见见,难不成,杨侯这么宝贝这个儿子,竟不愿让吾等见之?” 这番话带着几分揶揄之色,让杨洪脸上的苦笑之意更浓,他当然知道金廉此来的用意,或者说,这也是他此来的用意。 杨杰从大同奉旨而来,走的自然是安全的路线,所以,杨洪原不必如此大动干戈,惊动全城的人出来迎接。 但是,他还是这么做了,目的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威慑! 近段时间以来,和鞑靼各部的谈判颇不顺利,对方提出了诸多条件,可是在谈判之后,也大都愿意让步,然而,唯独在杨杰的事情上,他们却咬死了不肯松口。 这一点,让杨洪十分头疼。 而且,更重要的是,负责谈判的是金廉,并不是他,虽然说,他手中握着大军,但是,金廉的手中,有王命旗牌。 所以,杨洪并不能真正影响到谈判的进程。 随着杨杰即将到达宣府的消息传开,那帮使者更是上蹿下跳,叫嚣之极,让杨洪隐隐有所担忧。 正因于此,他才会如此大张旗鼓的出迎杨杰,其用意不外乎是在向所有明里暗里的势力宣告。 这宣府城,还有他杨洪在,别想打他儿子的主意! 应该说,陶瑾过来,并不让人意外,虽然说杨洪没有叫他,但是这位陶副总兵,向来是个面团性子,不好出头,更不好得罪人。 杨洪作为宣府总兵,虽然他说前来迎接是私人行为,但是,仔细想想就明白,现在的宣府城中,一个总兵两个副总兵,杨洪这个总兵和杨信这个副总兵都来了,他不来,在底下那帮官军的眼中,很容易会被当成对杨洪重新出任宣府总兵心怀不满。 所以,出于谨慎,陶瑾过来很正常。 但是,就像杨洪所说的,似是这种迎接的行为,通常用于下对上,杨杰哪怕是得了天子褒奖,可是论身份论地位,和金廉,乃至是和耿九畴,都相差甚远。 这两个人,又不像陶瑾一样身在军中,身不由己,他们能来,是真真正正的出乎了杨洪的意料。 看着金廉笑吟吟的样子,杨洪叹了口气,踌躇片刻,还是郑重的对金廉抱拳行礼,道。 “那就,多谢金总督了!” 不论金廉此来,到底是作何想法,但是,他既然来了,那就代表着态度。 从这个角度而言,金廉此举,的确是在帮杨杰,所以,杨洪当然要表示感谢。 面对杨洪的感谢,金廉倒是坦然受之,脸上笑意微微收敛,道。 “杨侯不必如此客气,本官虽是文臣,可也知道,杨杰此次所为之事,对我大明边境有多大的好处,朝议如何本官不论,但是,在本官眼中,杨杰就是国之功臣,因此,本官自然要来,为他接风!” 这番话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说完之后,包括杨洪,甚至是耿九畴在内,都忍不住感到一阵诧异。 要知道,身为七卿之一,天子钦命的两边总督,同时也是负责此次谈判的人,金廉身上,是肩负着责任的。 他的这番话虽是私下说的,但是,既然没避着人,说明不怕传出去,也就意味着,会传到那些鞑靼使者的耳中。 所以事实上,这就相当于金廉代表大明,公开的在为杨杰站台,似他这般身份的人,说出的话,便是覆水难收,即便是在朝堂之上,也不会随随便便的清晰表明态度。 还是那句话,金廉能够过来,隐晦的表明态度,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像是现在一样,这般直接的表达对杨杰的赞赏,已经不是不容易了,而是实实在在的担着谈判破裂的风险。 这对于杨家来说,可是一个大大的人情! 杨洪深吸了一口气,正想说些什么,可就在这个时候,一旁的杨信却忽然变得有些激动道。 “伯父,人来了……”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立刻转向同一个方向。 城门外,一队五十上下的骑兵队,簇拥着一辆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当中,正缓缓而来,为首者虽着甲胃,但是,脖子上却裹着一层厚厚的白布。 见此状况,杨洪身子一颤,眼眶当中都隐隐有些湿润,不过,很快他就稳定住了情绪,转身对着金廉再度抱拳,道。 “金总督和诸位大人今日能来,杨某铭记于心,深感谢意。” “如今,小儿既已前来,便请诸位,随本将一同下去接风,如何?” 金廉等人笑着点了点头,随后,几人便下了城墙,来到了城门处。 不多时,骑兵队伍到达,众人也都认了出来,那为首之人,正是杨洪的儿子杨俊! 骑兵在城门外停下,随着杨俊一声令下,所有人翻身下马,几乎同时单膝跪地,道。 “参见总兵大人!” 随后,杨俊抬起头,声音铿锵,开口道。 “启禀总兵大人,属下幸不辱命,已将杨同知安全从瓦剌接回,特来向总兵大人复命!” 杨洪没有说话,目光紧紧的看着杨俊脖子上缠的厚厚的白布,神色复杂。 “好,好,好,都回来了就好,你做的很好……” 心中似有千言万语,但是到了嘴边,却只说出了这一句话。 但是,就是这一句话,却让杨俊的脸色的变得激动起来,抱拳道。 “多谢总兵大人!” 说着,杨俊带着所有的部将,同时站了起来,这个时候,一旁的金廉却适时的插话道。 “杨将军一路辛苦了,不过,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杨将军此去艰辛,也该让我们见见你家那位名震草原的四公子了吧?” “尚书大人,这是在变着法的,说下官架子大啊……” 金廉的话音落下,对面的马车当中,很快传出一道清朗的声音,随后,马车的帘子被掀开,杨杰披着厚厚的披风,在随从的搀扶下,从马车上下来,走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虽然穿着儒衫披风,但是,在众人的注视当中,杨杰却和杨俊一样,单膝跪地,抱拳为礼,道。 “总兵大人,下官奉旨前往草原,如今完成旨意,返回大明,请总兵大人示下!” “好,好,好……” 杨洪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杨杰,声音都有些颤抖,但是,更多的,却是带着一种骄傲。 这一刻,再多的语言都显得有些苍白,杨洪只是重复的说着好字,别的竟是再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金廉站在一旁,心中亦是感慨万千,应该说,最初他见到杨杰的时候,虽然并不清楚杨杰具体要到草原做什么,但是,凭他隐隐猜到的一些东西,让他并不看好杨杰。 在那时的他眼中,这不过是一个弱不禁风的世家贵公子,不好好的待在京城里头享受荣华富贵,等着袭爵,反而要不远千里跑到草原上折腾,简直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但是,这一刻,杨杰一身儒服,却在杨洪的面前行军礼,却忽然让金廉意识到,这或许,就是杨杰一直在期盼的事情吧…… 虽然说,杨杰如今的官职是京卫指挥同知,属于武臣,但是,从仪制上来说,他和杨洪这个宣府总兵官,并无上下隶属关系。 相反的,此次杨杰前来,是奉旨协助金廉解决边境谈判的事情的,所以,就算是要称下官,也该是对金廉。 这一点,杨杰不应该不知道。 但是,他还是跪在了杨洪的面前,以一个武将的身份! 看着杨杰因激动而变得有些潮红的白皙面庞,金廉似乎隐隐明白了,这个原本可以安安稳稳待在京城等着袭爵的年轻人,到底为什么要冒此大险,在草原上翻云覆雨。 直到片刻之后,杨杰的情绪才总算是平复下来,起身对着金廉拱手道。 “见过总督大人,方才下官失礼了,下官未曾想到,竟能劳动诸位大人前来迎候,实在是受宠若惊!” 见此状况,金廉轻轻摆了摆手,道。 “无妨,这是杨同知应得的,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得知杨同知今日要来宣府,本官同杨侯已经在总兵府备宴,为杨同知接风洗尘,杨同知,请吧……” 于是,又寒暄了几句,众人便一同进了城,到了总兵府。 既然是接风之宴,自然是以杨杰为主。 虽然说,宣府乃是军镇,如今边境局势又紧张,歌舞等事是办不了的,但是,也胜在清净。 席间,杨杰和杨俊二人简单的将瓦剌一行发生的事情,挑拣了一些简单的说了说,虽然碍着场合,未曾细说,但是,也足够让听的人感受到其中的惊心动魄了。 还是因着如今局势紧张,所以,众人也未曾饮酒,说说聊聊,便结束了这场宴席。 虽然,还有很多的事情要谈要问,但是,金廉到底也是识趣之人,知道杨杰刚刚回来,肯定和杨洪,杨信等人又很多话要说,所以,用了宴席之后,他便带着耿九畴,陶瑾等人起身告辞。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外头却忽然有小厮前来,对着杨洪禀报道。 “总兵大人,那些鞑靼使者,听说四公子到了宣府,都已经从驿站过来,吵着要见四公子,如今他们都聚在府外,该如何处置,请总兵大人示下。” 闻听此言,原本还笑意晏晏的杨洪,脸色顿时一沉,不过,他却并没有说话,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金廉。 见此状况,金廉也有些为难,不过,踌躇片刻,他还是道。 “出去告诉他们,今日吾等有重要事务处理,若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 “是……” 那小厮正要下去传话,这个时候,一旁的杨杰却突然将他拦了下来,随后,转身朝着金廉道。 “总督大人,下官此次前来,正是奉旨协助总督大人同这些部族使者谈判,如今他们既然找上门来,倒也是个机会。” “如若大人相信下官的话,不妨同下官一起,见一见他们如何?”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章:反客为主 花厅当中,看着杨杰认真的样子,金廉不由有些犹豫。 看了一眼旁边的杨洪,随后转回头来,沉吟片刻,金廉道。 “杨同知,你今日刚刚到宣府城中,一则和杨侯许久未见,想必有很多话要说,二则这些人明显来者不善,杨同知初到宣府,不知他们的情况,没有必要这么着急吧?” 这话前头都是托词,最后这句,才是真正的重点。 如今各部的情绪不稳,金廉一是担心杨杰直接出面,会不会激化矛盾,二也是想要探一探杨杰此来,是否有其他的旨意在身。 要知道,虽然说自己不在京城,但是,金廉的政治嗅觉依旧敏锐,天子此次派杨杰过来,在金廉看来,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所以,出于谨慎的考虑,他还是想要先和杨杰谈一谈,统一意见之后,再去见这些使者。 只不过,让他也没想到的是,这些使者这么激动,竟然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全部都赶了过来。 感受到刚刚金廉的目光,杨洪自然也知道对方的意思,稍一犹豫,他也跟着道。 “不错,杰儿,今日你们赶路辛苦了,就算是要见,也不急在一时……” 这算是这段时间以来,杨洪和金廉之间形成的默契。 军务一事上,由杨洪主理,一般情况下,金廉并不干预,但是,在其他的事务上,则是以金廉的意见为主。 不过,面对二人的阻拦,杨杰却摇了摇头,道。 “父亲,总督大人,此事乃是因我而起,陛下此次命我前来协助谈判,也是给我一个机会,亲自收拾此事的手尾,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不过,这几个部族的情况,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请诸位放心,我有把握能够稳住他们。” 这番话说的诚恳,也让金廉有些为难。 不过,和杨洪对视了一眼,皱眉思索了片刻,到了最后,金廉还是点了点头,道。 】 “既然如此,那就见见也无妨。” 只是,这口气当中,仍旧带着几分勉强。 见此状况,杨杰便知道,这位金尚书到底还是对他此刻的冒失举动感到有些不悦。 也是,他毕竟是协理,可刚刚到达宣府,在没有提前沟通的情况下,就和金廉这个主持谈判的人发生了意见分歧,难免会让人觉得他有些不知分寸。 如今金廉会让步,恐怕一是觉得,在宣府城中,就算出了什么事情,也有课挽回的余地,二也是给杨洪,还有天子一个面子,毕竟,杨杰是天子点名过来的人。 不过,虽然知道金廉的想法,杨杰却并没有过多解释,有些事情,事前解释和事后解释,总还是有区别的。 于是,达成一致之后,很快便有下人将花厅收拾齐整,杨杰也换下了日常的儒衫,穿上了浅绯色绣着老虎的武臣袍服。 一切准备停当之后,金廉和杨洪居中而坐,杨杰坐在下首,随后,厅堂外,便有小厮引着几个身着蒙古贵族打扮的汉子走了进来。 这些人一进花厅,眼神立刻便钉在了杨杰的身上,不过,神色却各有不同,有些带着仇恨,有些带着惊讶,甚至于,金廉还从其中一人的眼中,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 “见过总督大人!” 虽然说已经陈兵城外,但是,到底此处是宣府城中,这几个使者,仍旧十分有礼。 即便是因为杨杰的出现,他们的表情比往常要激动一些,但是,到底没有发生金廉担心的冲突。 “诸位使者突然前来,可是改变主意,打算撤军,和我大明重归于好了?” 对于这些人死盯着杨杰不放的举动,金廉就当瞧不见,甚至连起身迎接都懒得动,直接了当的开口问道。 说白了,大明如今固然不想开战,但是,就算是真的开战了,凭现在宣府城外的那点兵力,着实是不够看的。 何况,天子的态度摆在那,还特意让杨洪带了口谕过来,无论如何,金廉也不能落了气势。 对于金廉的姿态,一众使者显然已经习以为常,并不以为意。 几个人相互看了一眼,最终,一个最为高大的汉子上前,开口道。 “尊敬的总督大人,我等的要求,先前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草原各部,并无意与大明为敌,但是,我大汗及济农大人,被奸人杨杰所害,此仇不得不报。” “先前总督大人说,杨杰行踪不定,未归大明,所以拖延不肯交人,现如今,他就站在我等的面前,还请总督大人不要袒护奸人,将这个挑动草原和大明战事的罪人,交给我等带走。” 此人名为达巴拉干,是察哈尔部的使者,作为阿噶多尔济执掌的大部族之一,察哈尔部对于杨杰,敌意是最大的。 这话说完,一旁的杨洪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冷冷的看着对面的几个使者,目光中寒意逼人,不过,这种场合下,他并不是主导者,因此,也并没有开口多说什么。 不过,即便是如此,他的这一身杀伐之气,也让对面的脸色一变。 与此同时,听到对方上来就如此不客气,金廉也不由眉头一皱,冷声道。 “杨杰乃是我大明的朝廷命官,陛下亲授的从三品指挥同知,身份非同凡响,尔等说他害死你脱脱不花和阿噶多尔济,却又拿不出丝毫证据,一面之词,如何能让本官相信?” 事实上,这也是金廉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让杨杰和这些人见面的原因。 他非常清楚,这帮人既然来到宣府兴师问罪,那么,手里肯定是有证据的。 只不过,这证据对方迟迟没有拿出来,不出意外的话,就是在等着今日。 果不其然,听了他这番话之后,达巴拉干立刻开口,道。 “总督大人,我当然有证据,只不过,之前杨杰迟迟不肯出现,我等恐怕证据呈上,亦是难有对证的局面,所以不曾拿出来,现如今杨杰既然回来,我等愿意和他当场对质。” 闻听此言,金廉瞥了一眼杨杰,见他仍旧一脸澹定,于是,便点了点头,道。 “既然如此,你们便在此处将事情都说清楚也好,你们放心,如若真的是杨杰之过,我也自会禀明陛下,不会包庇隐瞒。” 当然,也仅仅是禀明,至于最后是什么结果,就不归他管了…… 金尚书默默地在心里补了一句。 不过,这些人显然并不清楚金廉此刻的表情意味着什么,在得到‘承诺’之后,达巴拉干转向一旁的杨杰,冷声道。 “杨大人,好久不见!” 杨杰坐在对面,面容含笑,仿佛对面的人不是来要他的命的,而是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一样,轻轻颔首道。 “达巴拉干,好久不见,你的精神,比上次见面时要差多了,我之前提过的武夷山茶,刚好总兵府中还有,稍后结束了,我拿一些给你。” 这番话一出,就连金廉也不由将目光转向了杨杰,其余的使者看着达巴拉干的目光,则隐约有些不同。 与之相对的,则是达巴拉干阴沉的脸色,他望着杨杰,道。 “这么说,杨大人是承认,到过我察哈尔部了?” 见对方一点都不给面子,杨杰似乎有些遗憾,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他轻轻靠在椅背上,不咸不澹的道。 “是,去过。” “那请问杨大人,身为大明官员,为何要不远千里,到我察哈尔部前来?” 达巴拉干步步紧逼,口气凛然。 与之相对的,则是杨杰的气定神闲,轻轻抬起头,杨杰的脸上透着一丝戏谑,但是口气却正经的很,道。 “说起此事,我倒是要问问察哈尔部。” “先前,尔草原各部自愿向我大明臣服朝贡,我皇帝陛下仁慈怜悯,有感于草原苦寒,蒙古部族缺衣少食,故而特旨降恩,同尔五大部族开放互市,命皇店与尔进行交易,互市一开,草原无数牧民得有生计,各部贵族亦可享我大明物产,此为天恩也。” “然则,各部不思报效,反而纵容贼子,私下掠我边境,更有甚者,勾结不法商贾,走私货物到草原上,破坏互市条例,我此次前往草原,不为别的,正是为了追查边境走私一事,原以为,走私之事是一些不通互市的小部落,却不曾想,查到最后,查到了察哈尔部身上。” “察哈尔部受我陛下天恩,却私下不遵信义,破坏互市,不知此事,达巴拉干你,就没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这倒打一耙的语气,让达巴拉干顿时瞪大了眼睛。 他怎么都没想到,杨杰会说出这种话来。 要知道,察哈尔部的确和一些商队私下保持着交易,但是,这其中大部分,都是那些商队自己找上来的,何谈勾结之说? 更何况,这杨杰本身就是跟着商队来的,竟然说什么是来追查商队走私的?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达巴拉干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但是,作为有丰富朝堂经验的金廉,显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所谓谈判,就是无尽的扯皮和歪楼,这一点,金老大人熟稔的很,当下,便把脸色一沉,道。 “本官竟不知,还有此等事情,贵使可知道,我陛下早有旨意,禁止民间走私货物,此乃重罪,察哈尔部既然对我大明臣服,自当尊奉陛下圣旨,何以暗中同走私之辈保持联络,破坏互市?” 啊这…… 虽然明知道对方是在借题发挥,但是,这话从杨杰的嘴里说出来,跟从金廉的嘴里说出来,压迫感是完全不一样的。 达巴拉干皱着眉头,正欲开口,一旁的杨杰却阴阳怪气的道。 “总督大人这就苛求了,察哈尔部可是草原上有数的大部落之一,休说是暗中走私了,就是纵容手下部族扰边,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更何况,我此次前往草原,可是见到了不少察哈尔部的贵族,他们当中,有不少人都觉得,大明开放互市,是畏惧草原实力,不得不为,又怎么会在意陛下曾经下过的旨意呢?” 话音刚落,一声冷哼传来。 众人抬头望去,却见发出声音的,正是身着甲胃,阴沉着脸的杨洪,这位老将目如鹰隼,冷冷的望着对面的一众人,话却是对着金廉说的。 “金总督,本侯早就说过,彼辈虏贼,畏威而不怀德,当初朝廷欲开互市,本侯便曾上疏陛下,以为不可,然而朝中诸臣,皆以为王道德化,可昭人心,觉得只要开放互市,便可让草原各部对大明心悦诚服,如今如何?” “彼辈不仅不思感念陛下天恩,反而视朝廷禁令,互市条例如无物,勾结商贾,走私货物,借私下交易之际劫掠边境,如今更是敢陈兵边境之外,要挟大明交出从三品朝廷命官,若再纵容下去,恐怕下一步,就是该要我大明献城割地了。” “如此忘恩负义,不识恩德之辈,早该禁绝互市,任其自生自灭,捣其巢穴,扬我边军之威!” 一番话,说的寒意森森,杀气四溢。 以至于,在场的几个使者,似乎都感受到,有一并无形的刀子,好似已经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一样。 杨洪这话,要说没有几分私人怨恨在内,怕是没有人信,但是问题就在于,即便是掺杂了私人情感,可杨洪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重要的不是他因何而起的杀机,重要的是,他手中握着宣府大军,有这个能力能起杀机。 一众使者都没有想到,他们原本是来兴师问罪的,结果这一转眼,竟成了被质问和威胁的对象。 这番角色转变来的太快,以至于很多人都没反应过来,不过很快,他们的目光就看向了一旁的达巴拉干。 他们几部虽然是联合而来,但是,也仅仅只是短暂的联合而已,对于各部内部的情况,互相都是不清楚的,也不可能清楚。 所以,这个时候,就算是他们想帮察哈尔部辩驳,也没有办法,所幸的是,达巴拉干在短暂的愣了一下之后,也很快意识到,不能再继续由对方把持话语权了。 要知道,此次前来之前,他们都觉得,大明不会轻易开战,但是随着杨洪的到来,以及金廉在谈判过程当中的强硬态度,再加上宣府这些日子,真真假假到处传的,说是大明的皇帝正在暗中找机会动兵开战,这种种迹象,都让他们开始动摇起来。 这种情况之下,一旦让对方拿到了切实的理由,说不准真的会借机开战,他们此来,可不是为了真的要打仗的……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一章:变故 所谓谈判,一种情况下,是建立在双方实力相当,谁都没有把握获得胜利的时,另一种情况,就是建立在,双方都希望以更小的代价,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时。 现在大明和鞑靼各部的情况,属于这两者的混合体,从实力上而言,大明能够调动的兵力,能够支撑的战事,明显要比鞑靼各部强的多,但是,对于大明来说,打仗百害而无一利。 草原部族,从来都不怕打仗,他们就像是野草,火烧不尽,风吹又生。 对于他们来说,战争是家常便饭,寒冷的冬季,衣物,粮食的缺乏,都会导致部族的兴衰,战争,不过是他们需要对抗的灾难之一而已。 大明或许可以打赢草原上所有的部落,但是,却无力统御如此庞大的疆土,只要有休养生息的时间,一代人两代人之间,总会有强大的部族重新出现。 所以,大明要的是和平,而不是战争,这是这些使者们有底气来谈判的基础。 但是,随着他们得到的消息越来越多,他们同时也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太过简单。 对于整个大明来说,打仗除了所谓的‘煊赫国威’,并没有实实在在的好处,但是,对于京城里的皇帝陛下来说,煊赫国威的益处,就足够了。 大明的利益,和皇帝陛下的利益,并不总是保持一致的。 这让他们感到不安! 诚然,草原部族并不怕打仗,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们所代表的部族不怕打仗。 草原辽阔,有无数的部族,大明无法征服所有的部族,也无法统治整个草原,但是,他们的部族覆灭了,就是覆灭了,别的部族会在他们的牧场中重新崛起,可……那已经不是他们了。 所以说,所谓谈判,无非是试探对方的心理底线而已,他们此来,是有所求,但是所求,却绝不是真的开启战事。 各方的目光汇聚在达巴拉干身上,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脑子飞速的转动着,他将目光转向杨杰,道。 “杨大人这话,难不成是欺我草原之人,不懂大明之事?” “你身为杨王之子,大明的朝廷命官,为了抓几个走私的商人,千里迢迢的赶到草原上?” “这番说辞,杨大人自己觉得可信吗?” 眼瞧着达巴拉干说话都变得有些急躁,杨杰轻笑一声,反问道。 “达巴拉干,你这是承认,察哈尔部背信弃义,违背互市条约,私下和大明的商贾有走私行径了?” 这话的口气听着熟悉,众人一想,顿时回过神来。 这不就是刚刚达巴拉干质问杨杰有没有到过察哈尔部时的话吗,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对方有样学样的顶了回来。 面对杨杰略带戏谑的目光,达巴拉干情知自己说错了话,脸色也变得更加难看起来。 见此状况,杨杰收敛笑容,认真的开口道。 “达巴拉干,你自己也知道,你是草原之人,不懂大明之事,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会觉得,你口中这些走私的商人,不值得我去查呢?” “你说的这些区区商人,除了贩卖货物,还走私军器,甚至,价钱足够,还会泄露我军中消息,此等贼子,朝廷为何追查不得?” “至于为何是我,那是因为,我这一辈子都困在京城当中,特意求了陛下,让我到草原上散散心,这个解释,你满意吗?” 散……散心? 达巴拉干瞪大了眼睛,他就算再傻,也能意识到,杨杰这完全是在胡说八道,亏他还能这么一本正经的说出来! 一阵惊怒之下,达巴拉干把心一横,直截了当的问道。 “杨大人你敢说,到我察哈尔部,就没有别的目的,只是为了追查这所谓的走私之事?” “那是自然。” 杨杰平静的点了点头,旋即,他的眼中闪过一抹精光,抬头看着达巴拉干问道。 “不然的话,你说我是为了什么呢?” “那当然是……” 达巴拉干作为察哈尔部的贵族,曾是阿噶多尔济的心腹,当初杨杰到达察哈尔部之后,正是由他负责接待杨杰。 正因如此,他非常清楚杨杰在察哈尔部所做的事。 听到杨杰这句略带挑衅的问话,他下意识的想要开口回答,但是,只说了几个字,就急急的刹住了口。 这是个陷阱! 杨杰是去做什么的?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扇动阿噶多尔济背叛脱脱不花,要命的是,阿噶多尔济真的被他给说动了,而且实实在在的动手了。 虽然说,如今阿噶多尔济和脱脱不花都已经双双身死,但是,这件事情如果要是摊开了说,那母庸置疑,会彻底坐实阿噶多尔济背叛的帽子。 要知道,现在就在这里的,还有来自鄂尔多斯部的使者,这可是脱脱不花的死忠。 他们之所以能暂时和平相处,只是因为默契的都没有提起此事。 但是,如果在这种场合提起,大明完全可以顺势将一切责任,都推到阿噶多尔济自己的身上。 到时候,说法没讨到,反而自己内部先内讧起来了。 可是,要是不说下去,如何证明杨杰才是草原内乱的唆使者? 一时之间,达巴拉干陷入了两难当中。 就在这个时候,一旁忽然出现了一道声音,道。 “达巴拉干,我早就知道,袭杀大汗,乃是济农自己利欲熏心,可你察哈尔部坚称,是受杨大人所惑,如今杨大人正在面前与你对质,你却拿不出合理的解释,可见你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意欲祸水东引,栽赃陷害,你说,你故意挑拨我等和大明的关系,到底有何好处?” ???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说话之人,然而让人意外的是,说这番话的人,竟然是来自喀喇沁部的使者脱里。 这突然的变故,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惊。 尤其是达巴拉干,眼中透着一股浓浓的惊怒之色? 他着实是没有想到,这个时候,脱里会从背后捅他刀子,然而,更突然的变故还在后头。 紧跟着脱里之后,翁里郭特部的使者阿尔布古也开口,道。 “不错,达巴拉干,我想,察哈尔部应该给草原上,所有忠于脱脱不花大汗的部族一个交代!” 话语简短,但是,却明明白白的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这番突然的变故,让人措手不及,金廉望着花厅中将矛头对准达巴拉干的两名使者,脸上亦是有些疑惑。 要知道,如今陈兵宣府城外的,正是翁里郭特部和喀喇沁部的联军,也是这些使者在此谈判的‘底气’。 这两部如此激进,按理来说,应当是最强硬的才对。 事实上,在过往的谈判当中,也的确正是如此,相对于察哈尔部和鄂尔多斯部,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催促大明交出杨杰的次数和力度,都要多上许多。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在杨杰真正出现之后,最先倒戈的,竟然会是他们。 等等…… 目光落在杨杰平静而年轻的脸上,金廉的心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他如果没记错的话,过往时候,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虽然更加急切,但是仔细想来,他们的急切,更像是要找到杨杰的行踪,而不是想要杨杰的命。 如此说来的话…… 金廉的眼底掠过一抹深思,看来,他还是低估了这位杨家的小公子啊。 能在草原上翻云覆雨,回到大明后,又能被陛下钦点前来协助谈判,这个杨杰,一定还藏着什么后手。 怪不得,他敢一到宣府就和这些使者正面对峙,原来,是早就成竹在胸…… 这两部态度的变化,不仅让达巴拉干惊怒异常,就连一旁鄂尔多斯部的使者达兰台也一阵意外,反应过来之后,达兰台立刻对着脱里和阿尔布古道。 “二位,察哈尔部也是大汗的忠实部族,大汗之死,背后原因复杂,就算真的是济农心生叛意,也不能牵扯到察哈尔部身上,何况,今天我们前来,是为了搞清楚,大汗之死到底和杨杰有无关系,你们不要搞错了对象。” 如今鞑靼的几个部落中,科尔沁部和土默特部,作为和瓦剌开战的主力,大部分的精力,仍旧在战事当中。 要知道,虽然脱脱不花和阿噶多尔济都已经身死,但是,战争却依旧没有结束。 这和草原上的统治模式有关,整个草原汗庭,本质上其实还是一个个的部落组成。 包括这些大的部族,其下也有无数的小部落。 这次脱脱不花对瓦剌发动战事,规模很大,持续的时间也并不短,在此过程当中,双方大大小小的部族无数次交战,各有损失,积累下来的仇恨,早就不是一星半点。 所以,就算随着脱脱不花和阿噶多尔济的死,鞑靼一方群龙无首,各个部族的首领和贵族,已经在尽力打算慢慢停止战事,但是,这个过程,却注定要经过相当一段时间。 而且,这两部也并不赞成在鞑靼如今内乱的情况下,再挑动大明敏感的神经,所以这次谈判,这两部并没有参加。 剩下的阿速部,因不满察哈尔部拥立阿噶多尔济之子楚克台吉,也没有前来。 所以,这次前来的,除了因此次变乱而崛起的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五大部落当中,就只有察哈尔部和鄂尔多斯部。 但是即便如此,这几个部族,所求也各不相同。 杨杰回来之前,这些需求并没有完全暴露出来,但是,随着杨杰的出现,他们的分歧终于开始趋于明显。 如同所有人现在看到的一样,对于各个部族来说,他们的一致之处,就是想要借口脱脱不花和阿噶多尔济之死,向大明讨要好处。 但是,除此之外,各部还有自己的诉求,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到底想要什么,达兰台尚不清楚,可察哈尔部想要的,却很清楚,他要的就是杨杰! 现如今,鞑靼内部的情况十分复杂,作为黄金家族为数不多成年的男人,脱脱不花和阿噶多尔济同时身死,原本还算和睦的各大部族,为了争夺汗位,早已经暗流涌动。 脱脱不花生前有三个儿子,长子脱古思勐可,是脱脱不花和阿勒塔噶勒沁所生,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此次变乱之后,脱古思勐可得到了翁里郭特部的拥戴。 但是,他身上有一个巨大的缺陷,那就是,他的外祖父,是郭尔罗斯部的首领沙不丹。 当初鞑靼内乱,阿噶多尔济背叛了脱脱不花,当众袭杀,脱脱不花仓皇逃走,投奔的就是沙不丹。 然而,沙不丹却因为当初脱脱不花曾休弃他的女儿,也就是脱古思勐可的母亲阿勒塔噶勒沁,令其在草原各部面前颜面尽失而心怀怨恨,趁着脱脱不花失势,将其杀死在了郭尔罗斯部。 如此一来,脱古思的地位,也受到了极大的动摇。 除了脱古思勐可之外,脱脱不花还有两个儿子,一个是和也先姐姐所生的次子也先勐可,另一个则是和妃子萨穆尔所生的幼子马可古儿吉思。 也先勐可的身份,自然不可能继承汗位,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在变乱发生的第一时间,就逃回了瓦剌。 剩下的马可古儿吉思,看似是最合适的人选,也受到了喀喇沁部的拥戴,但是,他同样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年纪实在太小了,才七岁而已。 但是,无论是脱古思勐可,还是马可古儿吉思,都是脱脱不花的儿子,对于察哈尔部来说,他们任何一个人上位,都必然会对当初的事情进行清算。 所以,察哈尔部最终选择拥立了阿噶多尔济的儿子楚克台吉,但是,就算是阿噶多尔济在世,在脱脱不花有成年子嗣的情况下,这位济农是否有继承汗位的资格,都未可知,更不要说他的儿子了,拥立楚克台吉的举动,显然并不能让各个部落信服。 尤其是脱脱不花之前的心腹部族阿速部,对于察哈尔部先是跟着阿噶多尔济背叛大汗,然后又图谋汗位的举动极度不满,这些日子以来,早已经数度发生冲突。 】 所以,对于察哈尔部来说,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保住自己,而想要保住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一切都推到杨杰的身上。 虽然说,阿噶多尔济背叛的事实已经改变不了了,但是,是早有图谋,还是被人唆使,其意义却是完全不同的……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九章:施压 听了朱徽煣的话,朱音埑思索了片刻,便明白了过来。 实际上,这些藩王们,想的是找场子。 要是真的把证据找的足足的,显得自己有多委屈,那反倒像是说,这些地方官员都可以随便欺负他们,面子上挂不住。 朱音埑给的理由正好,又可以当借口,又说服力不是那么强,刚好能够展示诸王的实力。 当然,缺点就是…… “父王,如此一来,朝野上下都会看得出来,咱们是在故意为难于谦,会不会有些冒险?” 看着朱徽煣提笔起墨,准备在周王送过来的奏疏上附名,朱音埑的脸色不由有些担忧,开口道。 “我之前在京中,也有听闻,于谦向来受陛下信重,前次尹王在城外为难他,什么事也没出,可到了京城,还是硬生生的被罚跪了许久。” “现如今,您跟着这些人弹劾他,会不会让陛下心生不悦?而且,就算是成了,这朝堂上下,只怕也会” 听了这话,朱徽煣的笔一停,但是也只是片刻,他就继续下笔,在奏疏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随后,又拿出自己的随身钤记,小心的印了上去。 这一切都做完,他将奏疏合起来,递给朱音埑,然后道。 “你还是不了解陛下!” 说着话,朱徽煣从书桌后头转过来,缓缓在房中踱步向前,道。 “陛下的性格宽仁,但是,这种宽仁,又和仁庙不同。” “仁庙之宽,是宽纵仁慈,陛下之宽,在于能心怀天下,能真正的体恤下情,不会胡乱迁怒。” “你还记得,当初于谦举荐一众兵部官员时,朝野上下尽皆反对,觉得于谦此举有揽权之嫌,可陛下呢?” 朱音埑皱眉思索,并没有说话。 见此状况,朱徽煣道。 “陛下不仅不罪,而且,还帮着于谦稳住了朝堂舆论,这般举动,可不是单纯的爱重能够解释的了的。” “于谦揽权兵部是事实,朝堂诸臣当时弹劾他,并非是虚言构陷,相互攻讦,但是,陛下护着他,是因为陛下清楚,整饬军屯会受到绝大的阻力。” “所以,想要马儿跑,就要给马儿吃草,陛下若要做事,便会给底下人足够的理解和支持。” “我之前对你说过的宗务改革一事,陛下明着是交给了礼部,但是暗地里,其实是交给了我和礼部一同操持。” “此事并不容易,陛下清楚这一点,所以到了如今,也并未曾催促我,这便是为父愿意接下这宗人令的原因。” “不然的话,你以为这朝堂漩涡,真的是好呆的吗?” 某种程度上来说,朱音埑和朱徽煣两父子的性格算是一脉相承,但是,相对于已经经过诸般大风大浪的朱徽煣来说,朱音埑固然聪慧,可毕竟还欠缺不少经验。 因此,对于朱徽煣的这番话,他好像听懂了,但是,又有几分迷惑。 朱徽煣也不在意,道。 “你以后慢慢就会明白的,跟对人,才能做对事,这份奏疏既然送过来了,其实就是想让为父附奏的,说什么要经过宗人府呈递,他周王什么时候这么守规矩了?” 按制,诸王的奏疏的确是要经由宗人府上呈的,当初,老岷王也是用这个借口,惩治的襄王。 但是,反过来想,当初襄王想要呈递奏疏的时候,之所以没有经过宗人府,也不是他忘了,而是这条规制,压根就不是这么用的。 诸王分封各处,都不在京城,他们的身份,又和普通的文武大臣不同,所以,奏疏呈递,并不能像寻常官员一样送通政司。 所以这就涉及到,诸王呈递奏本,要由哪个衙门转手的问题,所以说白了,这条规制,其实是宗人府和礼部之间的问题。 但是如今,诸王都在京城,可以直接面圣,这条规矩其实也就可有可无了。 要知道,当初天子潜邸的时候,甚至每年的贺表,都是直送宫中的,连礼部都不经,但是,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也没人跳出来说什么违制的事。 所以,当时襄王被老岷王以此责罚,才会长久心有不甘,觉得老岷王是在刻意的为难他。 说回到这份奏疏上,周王明着是说要转交给朱徽煣,让他代为呈递。 可实际上,就是要拉他一块下水。 这个结果,打从他带着朱音埑一块去十王府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朱音埑既然出现了,那么,朱徽煣就脱不开身,这个时候再有反复,不仅抽不开身,反而会显得首尾不一,平白叫人看了笑话。 缓步来到门前,望着墙角的寒梅绽开,朱徽煣继续道。 “至于说,朝中诸臣的不满,又指不着咱们父子俩身上,别忘了,当初整饬军屯,你父王我可是鼎力支持的,有这一条在,朝中那些人,想拿咱们家撒气,也没地去。” “何况,你那媳妇,出身也不寻常,至少现在,靖安伯府还算是鼎盛之时,再加上,我管着宗人府,常年在京城里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那帮大臣,没这么傻……” 闻听此言,朱音埑的眉头算是舒展开来,道。 “还是父王考虑周全,儿明白了。” “嗯……” 朱徽煣轻轻点了点头,继续道。 “咱家不会有什么事,至于其他这几位王爷,既然敢招惹这帮朝廷大臣,想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那到了最后,对方心生畏惧,再也不敢招惹藩王,还是死不低头,强硬反扑,那都是这几位王爷自己担着。” 话至此处,朱徽煣抬头望着朱音埑,忽然话锋一转,道。 “何况,咱朱家的藩王,还没你想象的那么弱不禁风……” “周王他们有一句话说得对,这天下,到底还得咱们朱家人担着,朝廷里那些大臣,对藩王的意见不是一天两天了,就单是宗务这档子事,礼部那个姓胡的,比你父王我上心多了。” “但是,只要还是咱朱家人坐天下,那就算斗的再厉害,了不起也是回封地窝着过日子,这退路咱们有,朝中那帮大臣可没有。” “所以,大家相互留着分寸,不能逼得太死,真要是非得死命相搏,没有那么多人下得了这个决心的……” ………… 距离年关已经剩不了几天了,按理来说,这几日朝廷应该慢慢闲下来了,事实也的确是如此,但是,朝堂上虽说是没什么事了,可私底下的种种传言,却是纷纷扰扰的。 一边是军府的桉子,一边是吏部明年的大计,还夹杂着刑部查抄被羁押边将府邸的消息,以及户部有可能要裁减开支,礼部要对宗务进行整饬的消息。 临近年关,本就是文武大臣相互攀交情,走关系的时候。 如今流言纷纷扰扰的传来传去,自然更是让整个京城上下变得热闹了起来。 但是,这热闹之下,却是大多数人对于前途的担忧,朝廷现在虽然宁静,但可想而知的时,涌动的暗流已经渐起。 内阁,俞士悦坐在不算宽阔的公房当中,面前摆着一道来自州府的贺表,看似好像在考虑该如何票拟。 但是,只要仔细看去,就会发现,这位次辅大人,心思早就不知道跑到了哪去。 这贺表并无任何异常,但是,已经在俞次辅的桉上摆了小半柱香的时间了,特殊的不是贺表,而是俞士悦的心情。 不知为何,今日他总感觉格外的不安,总有一种,山雨欲来的预感。 上一次,他如此不知所以的心烦意乱时,还是目睹梃击香亭一桉之前。 看着已经在眼前搁了小半柱香,却连前几行字都还没看完的贺表,俞士悦索性将它合了起来,想要走出去透透气。 “次辅大人……” 然而,还没等到他走出房门,便和从外头走进来的中书舍人迎头碰面。 “宫里刚刚有公公来传口谕,宣您和首辅大人入宫觐见。” 这突如其来的召见,让俞士悦心头的不安感越来越强,轻轻的吐了口气,他镇定心绪,开口问道。 “可说了是因为何事?” “回次辅大人,来人并没有说是什么事,只说是急召……” 中书舍人愣了愣,但还是如实答道。 见此状况,俞士悦眉头一皱,正欲开口再问,这个时候,外头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俞次辅,出事了!” 声音落下,人便已经踏了进来,看清来人之后,俞士悦和身旁的中书舍人连忙拱手,道。 “首辅大人……” 王翱从门外走了进来,但是脸色却明显难看的很。 他径直走到俞士悦的身边,直截了当便道。 “俞次辅,就在盏茶时间之前,十王府中的其他诸位藩王,一同递了牌子,请见陛下。” “就在几日之前,周王和尹王,鲁王等藩王在十王府齐聚,详情不知,但是据说是为了报复军屯一事。” 闻听此言,俞士悦顿时心下一沉,问道。 “诸王都来了?岷王爷也……” “都到了。” 王翱点了点头,道。 “刚刚来传口谕的内侍说,除了你我,陛下还召了丰国公李贤,靖安伯范广,礼部胡尚书,兵部于少保一同觐见。” “什么?” 听到这个阵容,俞士悦不由一阵头皮发麻。 如今边境靖宁,草原里头整打的不亦乐乎,所以,大概率不会是为了兵事。 再加上各家藩王进宫的消息,天子这个时候召见这些人,其用意就很明显了。 丰国公和礼部胡濙,两个人都是朝中年纪最大的一批老臣,至于靖安伯范广,则是和岷王府有姻亲关系。 这些人,搭上他们两个内阁的大臣过去,摆明了就是一个去劝架的阵容。 劝什么架? 当然是要落在于谦的身上! 诸王同时请见,天子又如此急召,俞士悦的脸上闪过一抹忧色…… 看来今天的事情,怕是小不了了。 尽管心中已经有所预料,但是,等到了文华殿内,俞士悦还是不由的心下一凉。 “臣叩见陛下……” 俞士悦和王翱一边行礼,一边悄悄的扫着殿内的情形。 只见偌大的文华殿中,天子坐在上首,脸上罕见的带着一阵无奈,至于底下则是一堆穿着王袍的藩王们。 岷王,周王,鲁王辈分年纪都颇大的藩王,面无表情的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尹王跪在殿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像是在控诉什么,剩下的人,除了代王默默地缩在一旁努力降低存在感之外,其他的秦王,襄王,郑王,宁王等人,个个都义愤填膺,眼神几欲喷火。 “……于谦目无尊上,屡次命人打伤我王府护卫,借捕盗之名调兵围堵王府,大放厥词言之凿凿是臣包庇,诬蔑臣之清名,此何等猖獗之辈?” “臣纵有过,也是天家宗亲,藩屏亲王,理当由陛下惩处,何以受此欺辱?” “恳请陛下,将臣贬去凤阳高墙为先祖守陵,也好过在这京中丢人现眼,让宗室蒙羞。” 这番话,尹王说的声泪俱下,情真意切。 话音落下,其他诸王也纷纷道。 “陛下,臣在封地当中,也曾被如此对待,那些胥吏衙役,地方官员,仗着为朝廷办事,肆意践踏宗室威严,恳请陛下为臣等做主。” “请陛下为臣等做主……” 原本略显安静的文华殿,顿时变得喧闹起来,几个藩王你一言我一语的,有人大喊大叫,有人又哭又闹,怎一个乱字了得。 但是,面对这种状况,天子明显也有些无可奈何,先是摆了摆手示意俞士悦的让人起身。 随后,天子无奈的转向一旁的岷王等人,道。 “岷王叔祖,周王叔祖,鲁王叔祖,朕已经说了,这件事情肯定有什么误会,朕已经召了于谦等人进宫,细说分明,若真是有官员借故生事,朕肯定会严加惩治,可是总该是要先冷静下来,对吧?” 实话实说,像是这样的天子,俞士悦等人还是头次见。 所以说,撒泼打滚是真的有用! 不过,凡事也都有限度,见天子给了台阶,一旁的岷王看了周王一眼,随后,周王便沉下了脸,对着底下群情激奋的几个藩王斥道。 “够了!” “这里是皇宫大内,陛下面前,你们这副样子,成何体统?” “陛下既已说了,会召人辨明真相,主持公道,那么你们等人来了,将事情说清楚便是,堂堂宗室藩王,还嫌不够丢人吗?”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二章:兵不血刃,但…… 对于察哈尔部来说,他们想要让杨杰来顶罪,如此一来,虽然仍旧改变不了阿噶多尔济背叛脱脱不花的事实,但是,却可以洗清察哈尔部的嫌疑。 要知道,这段时间以来,草原上一直在盛传,阿噶多尔济之所以选择背叛,就是因为有察哈尔部作为底气,这些流言不知从何而来,但是,也的确不是空穴来风。 这些年以来,阿噶多尔济一直在竭力壮大察哈尔部的实力,而且,察哈尔部和汗庭直属的阿速部,也时常有所摩擦,这都是事实。 如果说,阿噶多尔济成功了,那么,自然是胜者为王,察哈尔部会成为鞑靼最强大的部落,一切流言都会被碾碎。 但是问题就在于,现在阿噶多尔济和脱脱不花双双身死,察哈尔部腹背受敌,这种情况下,只能先求自保。 所以,对于察哈尔部来说,此行最重要的,不是讨得多少的好处,而是将一切罪责都栽在杨杰的身上。 他们很清楚,以现在的局面,以杨杰的身份,明廷不可能将他交出来,但是,只要能够证明一切都是他在背后捣鬼,然后以此为由,获得明廷的补偿,那么,察哈尔部的危机,也就能解除了。 正因于此,哪怕达巴拉干清楚自己不可能将杨杰怎么样,但是明面上,依旧十分执着要让杨杰为此事负责。 与之相对的,则是达兰台代表的鄂尔多斯部,在鞑靼当中的立场中立且温和,此次达兰台前来,一则是为了能够借此机会,从大明手中讨要更多的好处,扩大互市的范围,二则也是为了,帮察哈尔部度过难关。 现如今,察哈尔部的处境恶劣,因为阿噶多尔济的原因,被许多部族敌视,但是,对于鄂尔多斯部来说,他们并不愿意就此失去这么一位强大的盟友。 而且,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在阿噶多尔济和脱脱不花身死之后,遗留的汗位问题,必须要解决。 鄂尔多斯部并不像阿速部那样,完全听从汗庭的调遣,但是,却也同样忠于汗庭。 所以,在鄂尔多斯部看来,新的继承人,只能从脱脱不花的儿子当中选出。 如此一来,察哈尔部拥立楚克台吉,就违背了他们的意愿,想要解决这种情况,要么一众部落联合围剿察哈尔部,要么,就只能解决察哈尔部的担忧,让他们主动放弃拥立楚克台吉。 这才是他们几个部落,能够联合而来的,脆弱的联系,没有形成真正的盟约,但是,大家都心照不宣。 正因于此,达兰台对于脱里和阿尔布古突然的态度转变,才会如此惊讶。 难道说,他们真的想跟察哈尔部开战? 面对达兰台的调和,脱里和阿尔布古对视一眼,态度却没有丝毫的转变,脱里道。 “达兰台,杨大人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他前往察哈尔部,是为了调查走私一事,并不是为了济农大人,更和大汗的死,没有丝毫的关系,刚刚金总督说了,他会将今日之事,禀明大皇帝陛下,杨大人身为大明朝廷命官,岂敢如此欺君?” “何况,眼下我等都在,察哈尔部若是有证据,就拿出来,我等自有分辨,如果拿不出来……” 话至此处,脱里眼中蓦地露出一丝凶光,虽然一闪而逝,但是,仍旧被达兰台看的清清楚楚。 随后,阿尔布古也看着达兰台,开口道。 “达兰台,鄂尔多斯部,素来受到大汗的信重,之前察哈尔部坚称,济农对大汗之叛,是被杨大人所蛊惑,你说要查明真相,所以才要找到杨大人,现如今,情况已经分明,你……难道同样想要背叛大汗吗?” 如果说,脱里是一头猛虎,那么,阿尔布古就像是一条毒蛇,他的目光并不凶狠,但是,却莫名的让人背后发寒。 见事已至此,达巴拉干也明白,自己是被算计了,他死死的盯着对面的脱里和阿尔布古,愤怒的开口道。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想让谋害大汗的贼子,全都去向长生天赎罪!” 随着这一句话说出,惊变再生。 一柄银亮的匕首闪着寒光,出则染血,达巴拉干瞪大了眼睛,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决绝。 胸口的鲜血喷涌而出,高大的汉子软软的塌在地上。 这番变故,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但是,这毕竟是总兵府,四周的守卫都是最精锐的兵士,而且,他们并不懂什么谈判,更不思考什么边境局势,只是忠实的执行着自己保护总兵府的职责。 因此,在脱里动手的第一时间,数十名守卫便迅速涌到了金濂,杨杰等人的身前,将其保护起来,与此同时,又是数十名护卫从门外涌进来,将脱离等人团团围住。 不过,面对这样的情景,脱里却没有丝毫的惊慌,他轻轻的将手中的匕首抛到一旁,然后对着金濂抚胸为礼,道。 “尊敬的总督大人,我代表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再次向大皇帝陛下表示敬意,同时,也想对近段时间以来,因小人作祟,导致我几个部落,同大明之间产生的误会,做出解释,请总督大人,务必将我等的敬意,和事情的真相如实转呈大皇帝陛下,脱里在此,感激不尽。” 脱里突然的袭击,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 但是,毕竟袭击的对象是鞑靼的自己人,而且,金濂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恢复了冷静。 听到脱里的这番话,金濂抬起头,看着他沾满鲜血的手,又看了看他仍在一旁的小巧匕首,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 虽然同样也并不清楚脱里和阿尔布古态度如此大变的原因,但是,至少金濂如今可以确定一点,那就是,这和杨杰脱不了干系。 要知道,这里可是总兵府。 如今的总兵府有杨洪坐镇,可不会给这些蒙古人什么特权。 就算他们是使者,进府也必定要经过仔细的检查,不可能随身携带任何的兵器。 但是,有趣的是,脱里还真就带进来了…… 杨洪和金濂一直都在一起,所以,显然不是他下的命令,当然,金濂也并不认为,这是脱里隐藏的工夫高明。 不过,他在宣府这么长时间,同时也非常清楚,这座总兵府,能够做主的人,除了杨洪之外,便还有杨信这个副总兵。 巧合的是,刚刚在后堂更衣歇息的时候,他正好看见,杨杰在私下和杨信说了些什么。 原本他只觉得,两个兄弟许久未见,是在闲聊叙旧,但是现在看来,似乎并不这么简单。 当然,杨家后辈的关系,金濂并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杨杰是怎么知道,脱里会带刀过来,他又是如何提前知道,对方会对察哈尔部倒戈一击…… 眼角余光瞥向一旁脸色平静的杨杰,金濂越发的觉得,这位杨家的嫡子,着实是不简单。 不过,现下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既然杨杰是真的早有准备,那么,金濂自然也不吝于配合他。 于是,金濂抬起头看着脱里,脸上隐隐浮起一丝怒色,似乎对于他刚刚的大胆行径十分不悦,冷声问道。 “解释?” “贵使,难道想用这位倒在地上的察哈尔部使者的性命,来做陈兵大明边境的解释?” 无论如何,既然脱里和阿尔布古两个人,自己都已经承认了,这件事情和杨杰无关,那么,金濂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当下就来了一个得寸进尺,佯装要追究两部陈兵宣府城外的责任。 不过,面对金濂的责问,脱里依旧十分沉着,再次抚胸为礼,道。 “总督大人息怒,您也看到了,我草原诸部落,亦是受了察哈尔部所欺,以为大汗之死另有隐情,所以,才想要查明真相。” “大明有昌平侯坐镇宣府,我两部联军纵有武勇,又岂敢造次?” “之所以在宣府城外驻扎,实则是另有要事,此乃我大汗之子脱古思猛可,写给大皇帝陛下的书信,其中解释了联军之事,还请总督大人转呈大皇帝陛下!” 说着,脱里从胸前摸出一份书信,递了上去。 又兵士上前接过书信,递交到金濂的手中,金濂稍一犹豫,抬手便将信给拆开了。 虽然说,这信是写给天子的,但是,现如今大明和喀喇沁部,算是敌对的关系。 他作为主掌谈判事宜的官员,不可能连信的内容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没脑子的往天子跟前送。 信写的很厚,金濂拆开之后,才发现里头不止一封,然而,看到纸上的内容之后,他的脸色忽然一变,看着脱里和阿尔布古的目光,顿时变得古怪起来。 随后,他再次低头,看向剩下的几页纸,不过,这么一看,让金老大人险些站了起来,勉强稳定下来情绪,他第一时间,便是将所有的信,都重新装起来,然后好好的放进自己袖子里,贴身保存。 做完了这些,他才抬起头,看着脱里,道。 “这封信,我会上呈陛下,但是,结果如何,需要陛下决断,这一点,你应该明白!” “这是自然!” 脱里抚胸为礼,态度恭敬。 于是,金濂点了点头,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达兰台,道。 “贵使,刚刚的事情,你也看见了,你们大汗和济农的死,和杨大人无关,若是贵使还有疑惑的话,杨大人也可以继续为贵使答疑解惑,直到贵使对此事在无异议为止。” 咕咚…… 面对着金濂的注视,达兰台目光看向倒在地上,鲜血仍在流出的达巴拉干,吞了口唾沫,他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 “总督大人说得对,这件事情,是察哈尔部的错,对杨大人栽赃陷害,鄂尔多斯部,也只是想查明真相现在真相已明,达巴拉干自然是死有余辜。” 这番话,达兰台说的战战兢兢,他有一种预感,要是这个时候,他敢说半个不字,下一个躺在地上的人,就是他了…… 见此状况,金濂再度颔首,道。 “既然几位使者都是这种态度,那么,本官会将今日的情况如实禀明陛下,后续有何处置,待旨意下来,本官再和几位使者说,今日这个状况,恐怕不适合再继续谈下去了,不如,几位使者暂且先回驿站休息,如何?” 这话虽是询问,但是,显然没有给对方拒绝的机会。 因为,在说完之后,金濂便对着一旁的杨洪,道。 “杨总兵,这几位都是大明的贵客,今日出了这等事情,想必心中惊惧不已,所以,还要劳烦杨总兵,派几队官军,护送几位使者回去,好生休息。” 杨洪自然是并无不可,对着身边的副将吩咐了两句,于是,很快便有人上前,将死去的达巴拉干抬了下去,同时也将花厅简单收拾了一下。 随之同时,两队官军迅速赶到,由一名副将带领着,来到花厅前,对着脱里等人伸手一招,道。 “贵使,请!” 面对这样的状况,脱里和阿尔布古倒是神色如常,但是,一旁的达兰台却睁大了眼睛。 要知道,往常的时候,可没有什么官军护送,现在这个状况,怕是不妙…… 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对面两个人都没有任何反应,他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 三人再度行了一礼,便在前来的官军‘护送’下,离开了总兵府…… 待得众人都离开的差不多了,金濂和杨洪对视一眼,二人这才开始低声商量着什么。 于是,很快,总兵府的偏厅当中,便奉好了茶。 这一次,来的人不多,杨洪卸了甲胄,坐在主位上,金濂坐在旁边,除了他们二人和两个侍奉的小厮之外,偏厅当中唯一的人,就是杨杰! 茶香袅袅升起,金濂呷了一口茶,并没有开口说话,而是率先将目光投向了杨洪。 见此状况,杨洪看着平静的坐在底下的儿子,开口道。 “杰儿,今日发生的这些事情,你早就有所预料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如今,也该向为父和金总督,揭晓谜底了吧?”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三章:确定不确定 “什么?” 总兵府偏厅当中,听到杨杰的话,杨洪和金廉二人同时霍然而起,甚至于,由于起的太勐,金廉的手碰倒了桌上的茶盏,茶水顺着桌面流到地上,滴滴答答的形成了一滩水坑。 但是,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人关注这小小的事故,他们的目光都紧紧的盯在杨杰的脸上,杨洪忍不住上前一步,道。 “杰儿,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杨杰显然也意识到,自己刚刚简单的一句话,对他们形成了多大的冲击,于是,他端正神色,起身平视着自家的父亲和这位朝廷重臣,慎重道。 “父亲,总督大人,我刚刚说,不出意外的话,如今孛都已经叛了也先,若是顺利的话,也先很有可能,已经死了!” 再次听到杨杰的重复,杨洪和金廉二人,才缓缓从震惊当中回过神来。 重新坐回到椅子上,二人不约而同的皱眉思索了起来,一时之间,偏厅当中陷入了沉寂。 不过,杨杰倒是平静的很,甚至还招了招手,示意在旁伺候的小厮,赶紧将偏厅中刚刚打翻的茶盏收拾干净。 待得金廉的手边重新被端上一盏热茶,这位老大人才终于抬起头,目光审慎,问道。 “杨大人,此事事关重大,你可有把握?” 作为曾经带领军队险些进逼到京师的瓦剌首领,也先的生死,对于大明来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就像杨洪在边境的意义一般,哪怕也先断了一臂,哪怕瓦剌已经战败,但是,只要他还活着,便是一个强大的威胁。 但是如今,杨杰却出口说也先可能已经死了,面临这种消息,哪怕是金廉这样的身份地位,失态也是难免的。 “不确定……” 然而,让金廉失望的是,杨杰到底还是轻轻摇了摇头,道。 “我在离开瓦剌之前,做了一番布置,可以确定的是,孛都和也先之间的关系,必定会因此而急速恶化,如果说,孛都不想死的话,那么,他只有冒险出手这一条路。” “但是,也先毕竟狡猾奸诈,他们两个,到底谁胜谁负,我也不敢确定,不过,无论结果如何,动荡之下,瓦剌各部分崩离析,只怕在所难免。” “而且,我在草原上并没有消息渠道,但是,看脱里和阿尔布古的态度,瓦剌,应该是出事了……” 这番话,像是解释了,但是,不仅没有解开金廉的疑惑,反而更让他皱眉。 一时问题太多,金廉也有些不知该从何问起,沉吟片刻,他还是决定先搞清楚今天的事。 “所以说,刚刚在花厅当中,你早已经猜到,脱里和阿尔布古会对察哈尔部倒戈相向?” “你今日初到宣府,便敢见这些使者,也是因为有这个把握?” 说着话,金廉看了一眼杨洪,到最后还是决定直接了当。 “老夫没猜错的话,脱里手里的那柄匕首,是你授意守门的护卫,放松检查,让他带进来的吧……” 杨杰显然早就料到,金廉会有此一问,他倒是也没有遮遮掩掩,轻轻点了点头,道。 “守门的护卫那里,的确是我让大哥帮忙,放松了检查,至于倒戈相向之事,我只能说,有八成的把握。” 话未说透,但是,金廉已然听懂了。 言下之意,杨杰必然和这两部还有其他的交易,不过,对方不愿意说,他也不好强求。 迟疑片刻,金廉拿出袖中的密信,道。 “杨大人,你可知道,这封信中写了什么?” “不知……” 杨杰摇了摇头,但是,那副从容的神情,却很难让人相信,他对其中内容毫不知情。 见此状况,金廉思索片刻,抬手将信拆开,然后让人递到了杨杰的手中。 杨杰接过密信,却并没有动,而是道。 “总督大人,这信乃是喀喇沁部上呈陛下的,让我来看,恐怕不妥。” 金廉抬头看着杨杰,却没有说话。 于是,偏厅当中就这么沉默下来,片刻之后,金廉脸上忽然浮起一丝笑意,一挥手,让人重新将密信拿回来,然后道。 “如此也好,我便将此信上呈陛下,由陛下定夺一切。” 闻听此言,杨杰也同样笑了起来,道。 “这是自然……” 金廉看着面前这张年轻的面孔,心中一时感慨不已,但是,也只是片刻,他便收敛了神情,然后认真的看着杨杰,开口道。 “边境安危,向来是国家的重中之重,以朝廷如今的状况,这仗,不能打!” 这话说的慎重,杨杰也同样郑重以待。 “总督大人放心,下官明白。” 于是,金廉严肃的脸上,重新浮起一丝笑容,道。 “说起来,老夫此次出京,也有一段时日了,刑部事务繁多,积压起来千头万绪,不好一直耽搁着。” “何况,宣府向来是朝廷重镇,虽然有杨侯坐镇,可保无虞,但是,两部陈兵宣府城外许久,我边军各处,不得不时时警戒。” “这些日子以来,地方衙门时常接到百姓的诉状,称官军有扰民之举,如此状况,不可继续持续下去了。” 说着话,金廉有意无意的捏了捏桌子上的密信,继续道。 “所以说,当务之急,乃是让城外的大军撤走,至于这些使者,可以让他们留在宣府城中,待陛下旨意到时,再继续谈判,如何?” 这番话意有所指,不过,杨杰却似是已有预料一般,依旧保持着认真的态度,拱手道。 “明白,下官午后便去驿站,再同两部使者沟通,争取三日之内,令城外大军退兵。” 金廉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随后,他转向一旁的杨洪,苦笑一声,道。 “这次,本官怕是要和杨侯说声抱歉,贵公子一路奔波,本该让他好好休息,也同杨侯好好团聚一番,再谈别事。” “但是,今日之事,杨侯也瞧见了,此次谈判,非贵公子莫属,为解边境局势,也只能让贵公子辛苦一番了。” “待得此事了结,回京以后,本官再设宴赔礼,还请杨侯到时,一定赏脸。” 这话说的客气,但是,杨洪却不敢就这么接着。 刚刚的那番交谈,他虽然没有参与其中,但是也能看得出来,杨杰在和金廉暗中角力。 虽然说,最后以金廉让步收尾,但是,杨洪并不觉得,这是金廉斗不过杨杰。 相反的,今日杨杰的诸多举动,其实细论来说,都有冒犯之嫌。 金廉并不计较,而且,还主动做了让步,承人情的,反而该是他才对。 因此,听了这番话,杨洪连忙起身,摆手道。 “金总督客气了,若无您今日在此坐镇,小儿如何能镇得住场面?” “为朝廷效力,乃是本分,不敢言辛苦。” “此次边境之事,皆因小儿而起,让金总督在宣府劳心劳力,本侯才应该过意不去,只是如今局势紧张,一切不便,所以,本侯一直未曾提起此事,待得回京之后,本侯必定登门致谢,到时候,还请金总督不要推辞。” 二人就这般寒暄了一阵,随后,金廉便起身告辞了。 杨洪带着杨杰,两个人亲自将金廉送出府中,随后再次回到了偏厅当中。 坐在主位上头,杨洪这才来得及细细的打量着杨杰,片刻之后,杨洪脸上浮起一丝欣慰的笑容,道。 “你在瓦剌的事,你二哥都写信说了,杰儿,你做得很好,为父没有看错,杨家有你,能得百年兴盛!” 闻听此言,一直平和镇定的杨杰,神色也变得有些复杂,有欣喜,有激动,但是,也掺杂着愧疚和一丝丝的心虚。 迟疑片刻,他开口道。 “父亲,我……” 话刚起头,杨洪就抬手打断了他,道。 “别的事情,都等回京之后再说,如今你虽回到了宣府,但是,一切尚未结束,接下来的事情,你可有把握?” 感受到杨洪温和的目光,杨杰的心绪也渐渐平静下来,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 “请父亲放心,儿一定不会辜负父亲的期望!” ………… 夜,坤宁宫。 汪氏现如今的月份已经很大了,但是,朱祁玉每旬仍然会固定宿在坤宁宫当中,和汪氏同寝而眠。 起初,汪氏会撵他去其他宫里,可时候长了,也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孕中女子,行走坐卧不便,稍有响动,便容易醒来,所以,打从好几个月之前,朱祁玉便下了严令,每日汪氏安寝之后,坤宁宫中绝不可闹出大的响动。 因此,当暖阁外的脚步声响起时,朱祁玉反而是第一时间醒过来的。 幔帐外头,一盏暗暗的灯亮着,兴安和流环两个人在外头站着,随之响起的,是兴安压到极致的没底气的声音。 “皇爷……” 侧身看着旁边的汪氏仍旧睡着,朱祁玉伸手轻轻掀开了幔帐,对着兴安仰了仰头,于是,后者立刻息声。 接着,朱祁玉小心的从床榻上起身,披上衣服,示意流环将灯熄了,又留她在暖阁当中继续守着。 随后,他才踩着厚厚的地毯走出暖阁,待得身后的宫女将门小心的关上,朱祁玉皱着眉头,对着兴安问道。 “什么事?” 兴安低着头,依旧压着声音,道。 “回皇爷,舒良公公在外头求见,说是锦衣卫有紧急军情,需要即刻呈递给皇爷。” “紧急军情?” 朱祁玉还剩下的些许睡意,立刻被驱散干净,抬步来到正殿当中,他便见到了正在门口张望着的舒良。 “奴婢给皇爷请安。” “免了,急报在何处?” 披着便袍,朱祁玉坐在榻上,直接了当的开口问道。 舒良也不敢耽搁,当下便从袖中拿出两份红漆蜡封的密信,送了上去。 “启禀皇爷,这两份军情,一份是锦衣卫埋伏在瓦剌的探子,送到大同之后,交由定襄侯郭登转呈,另一份则是宣府的金尚书所上,二者到达京师的时间相近,因是深夜,卢指挥使无诏不可进宫,所以,便让奴婢转呈。” 朱祁玉接过密信,一边听着舒良的禀报,一边拆开密信看了起来,第一封是金廉的信,看完之后,朱祁玉皱了皱眉,但是脸色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 随后,他打开了第二封信,只扫了一眼,他便浑身一震,愣在了原处,紧接着,他的脸上迅速涌起一阵喜色,正欲开口说些什么,然而话到了嘴边,才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长长的吐了口气,又把话压了回去。 看了一眼仍旧平静安谧的暖阁,朱祁玉似乎有些为难,在殿中来回踱步,走了好几圈,他终于还是道。 “传朕旨意,召锦衣卫指挥使卢忠,各部尚书,都御史,内阁大臣,兵部侍郎,还有靖安伯,即刻进宫觐见!” “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舒良领命之后,恭敬的退了出去。 随后,朱祁玉转向一旁的兴安,开口道。 “皇后近日少眠,你们动作轻些,另外,你和流环两个人,今夜就在暖阁里外守着,皇后若是醒了,见朕不在问起,便说临时有要务,朕需去处置一番,待事情处置之后,朕就回来陪她。” “遵旨……” 兴安低低的迎了一声,然后赶忙轻手轻脚的指挥着几个宫女,将袍服鞋靴取出来,服侍着朱祁玉更衣…… 整个过程,按照朱祁玉的吩咐,只点了两盏暗暗的灯,而且,等到朱祁玉一离开,便赶忙将灯熄了。 不过,就在朱祁玉前脚离开之后,后脚,坤宁宫的暖阁便亮了起来,汪氏披着厚厚的披风,站在窗前,望着朱祁玉离开的方向。 在她的身后,流环掌灯之后,也同样来到窗前,担心的望着汪氏,道。 “娘娘,陛下临走前,特意嘱咐不要吵醒您,时候还早,您要不再睡一会?” 但是,汪氏却摇了摇头,收回目光,转头看着流环,她的脸色温和,道。 “不睡了,你去把我给陛下做的那件袍子拿过来,这几日,皇嫂教了我一些绣法,我想试试。” “娘娘……” 流环还想再劝,但是,看着汪氏温和的笑容,她知道自家娘娘已经决定好了。 于是,她只得点了点头,道。 “奴婢这就去……” 待得流环退下,汪氏这才重新转过身,望着朱祁玉匆匆离开的方向,清亮的眸子中,仍然忍不住透出一丝担忧。 窗外积雪未消,但是月光皎洁,寒梅绽开。 夜色宁静,岁月安好……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四章:两封信的震撼 文华殿中,虽是深夜,但是殿中依旧灯火通明。 随着一位又一位朝廷重臣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外,整个殿中的气氛越发的压抑起来。 老大人们三三两两的站在殿中,个个眉头紧皱,时不时的压低声音交谈两句。 终于,随着最后一位被召见的大臣胡濙也到了之后,众人纷纷都安静了下来。 这等深夜时分接到召见,除了紧急军务之外,不做他想。 这一点,大多数人都心知肚明,但是,他们都还怀着一丝希望,紧急军务,并不一定是边境争端,也有可能是内地叛乱。 但是,看到这位掌管礼部的大宗伯也被召见过来,众人的心一下子就沉入了谷底。 这副场景,在两年前就出现过…… 土木之役! 同样是军报深夜到京,同样是群臣深夜被召,当时的那副场景,只要经历过的人,都绝对不会忘记。 如果说,只是内地叛乱之事的话,绝不至于惊动这么多的朝廷重臣,事已至此,他们几乎可以确定,就是边境出事了!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投向了兵部的两个年轻侍郎身上。 可怜李实和项文曜二人,他们之所以被擢为兵部侍郎,初衷就是为了辅佐于谦,同时因为他们的资历不深,所以,可以让于谦放开手脚推行整饬军屯的大政。 谁曾想到,这整饬着整饬着,于谦就放下兵部,跑到地方去跟藩王打擂台去了,留下他们两个守着兵部,怎一个苦字了得。 能够被拔擢为兵部侍郎,二人的能力自然都是足够的,应付寻常的部务不在话下,但是,像是这种朝堂之事,他们应付起来,就吃力的很了。 心中再次哀叹一声,尚书大人怎么还不回来,到了最后,李实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道。 「诸位大人明鉴,我与项侍郎也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兵部迄今为止,尚未收到任何新的军情奏报……」 话音落下,他便感受到在场的老大人们犀利的目光,但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了,只能赔着笑脸站在远处。 所幸的是,在场的诸大臣这个时候,也没有为难他们的心思,相反的,不少大臣在听到这话之后,反而神情略略放松下来。 如果说,兵部没有收到消息的话,那么至少说明,边境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冲突。 不论如何,只要还没有打起来,这就是最好的消息! 不过,天子如此大动干戈,显然不可能无缘无故,如果说,不是兵部的军报的话,那么就只能是…… 不少大臣的目光,有意无意的落在了一旁被孤孤单单的锦衣卫指挥使卢忠身上。 打从进殿开始,他们就注意到了卢忠的存在,但是,锦衣卫的身份特殊,而且,名声也不怎么好。 所以,这位指挥使大人,和其他的大臣,二者都默契的并不交流,只是默默的倚在一旁,不苟言笑。 兵部这边没有消息,那么大概率,是锦衣卫这边送来了密报,所以,卢忠是最有可能知道消息的一个。 哪怕是有些密报只能由天子亲启,卢忠可能并不知道详情,但是,他至少会知道,这密报是从何而来的,由此,也能推断出一二…… 不过,看着卢忠和他们泾渭分明的样子,一帮老大人踌躇片刻,到最后还是放弃了开口的念头。 锦衣卫在朝廷之中,却又独立于朝堂之外,他们即便问了,只怕卢忠也不会说的。 事已至此,也只能等天子过来了…… 众人就这么焦虑着站在原地等着,所幸的是,也没等多久,很快,前去禀报的内侍就回转殿中,高声 喊道。 「陛下驾到。」 于是,群臣立刻各自整肃衣冠,按官品左右分立,拱手迎候。 「臣等参见陛下。」 「免了,诸位请起……」 稍顷,天子沉静的声音传来,群臣直起身子,便瞧见天子一身燕居服,坐在御座上,神情一如往常般镇定。 看到天子的脸上并没有任何忧色,在场的大臣心中稍安,还没等他们开口发问,天子的声音便已经再度响起,道。 「今夜召诸位前来,是因为朕接到了锦衣卫呈送的两份密报……」 说着话,天子一摆手,从袖中拿出一份已经拆开的密信,摆在了面前的御案上。 天子的声音随之继续响起,道。 「这份密报是锦衣卫埋伏在瓦剌老营中的探子发来,其中内容很简单,只有八个字……」 这一句话,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一时之间,殿中针落可闻,紧接着,天子开口道。 「瓦剌内乱,也先被杀!」 沉默! 死寂般的沉默。 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仿佛有一种魔力一般,让所有人都瞬间失声。 按理来说,这是好事,而且是大好事。 要知道,在此之前,群臣都在担心,是不是陈兵宣府城外的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有了动作。 可谁能想到,天子带来的,却是这样的好消息。 许是因为一时反差太大,又或许是因为这个消息太过惊人,一时之间,在场众人的惊疑,都压过了欣喜。 一帮老大人面面相觑了一番,最后,还是胡濙上前道。 「陛下,臣斗胆,此事重大,不知消息可否确实?」 朱祁钰显然也知道,这个消息的震撼性,于是,他拿起案上的书信,将其展开,隔得远远的对着一众大臣展示了一番,道。 「这密信字迹潦草,想必是匆忙写就,从渠道上来说,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而且,如果瓦剌真的发生了变故,那么想必此信送出之时,正是混乱之时,来不及详述内情,也是常理,但是,消息应该不假。」 也就是说,天子也并不知道,瓦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事若是真的,那自然是令人欢欣鼓舞之事,但是,也先之死关系到如今草原的局势,更重要的是,现如今,在场的一众大臣都不知道,天子对此事的态度是什么,因此,行为举止上,不免就谨慎了几分。 草原上乱成一锅粥,对于大明来说,自然是好事,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瓦剌内乱,其实也是一个趁虚而入的好机会。 天子之前就在边境之事上态度暧昧,所以在场的诸多大臣,都不得不考虑,天子是不是有趁此机会,再度发兵瓦剌的想法…… 于是,踌躇片刻,王翺上前道。 「陛下,瓦剌内乱,对我大明来说的确是好事,但是,如今详情不明,臣以为,当务之急,是静观其变,同时尽快派人查明瓦剌到底发生了何事。」 「嗯,刚刚诸卿来之前,朕已经派人传信给大同总兵官郭登,命他尽快查明事情详情。」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瓦剌之事暂且不提,朕今日召诸卿前来,实则是为了鞑靼各部齐聚宣府一事。」 说着话,朱祁钰又从袖中拿出了另一份密信,道。 「这是刑部尚书金濂刚刚给朕的密奏,其中写了杨杰到达宣府之后,和鞑靼各部谈判的状况,同时,还将一封来自脱脱不花之子脱古思猛可的信,转呈给了朕,接下来的谈判该往哪个方向做,诸卿今日便在此,议一议吧……」 这番话说完,在场的一众大臣,迅速都收回了心神。 也先的生死固然重要,但是,毕竟还是没有查清具体情况的事,而且,如今瓦剌和大明,还算是和平相处。 相较之下,还是已经在宣府兴师问罪的鞑靼各部,更加要紧一些。 天子话音落下,便有内侍将密信送了下来。 在场的一帮老大人们,也顾不上仪态,几个人围在一起,就看了起来。 但是,越往下看,他们的脸色就越变得古怪起来…… 这封信当中,先是叙述了那日在总兵府发生的变故,写的甚是详细,将各部争执的所有细节,乃至是喀喇沁部突然的发难,也说的清清楚楚。 这件事情,显然也出乎了在场众臣的意料,他们原本都在担心,杨杰到达宣府之后,会激化矛盾,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却会是这个转折。 先前态度最激烈的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不仅没有将矛头对准杨杰,反而直接倒戈,动手杀了察哈尔部的使者。 这中间的内情,着实是令人思之不透…… 金濂的奏疏写的很长,但是,老大人们很快也就看完了,于是,看完之后,他们的目光紧接着就落在了随附在这封信后头的,那份来自脱古思猛可的信。 天子既然一并送下来了,自然是可以看的,老大人们将其拆开,凝神看去,其中的内容,却更加让他们意外…… 这封信写的态度恭敬,措辞斟酌,一看就是经过精心准备的,但是,更让人意外的,是其中的内容。 脱古思猛可在这封信中,代表鞑靼的五大部落,表示了对大明在瓦剌一战后开放互市的谢意,同时,极力盛赞大明的国力强盛,文教兴旺,表达了自己对于大明文化的倾慕。 当然,这些都是虚词,老大人们扫了一眼就过去了,直奔重点,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脱古思猛可写这封信,自然不会没有目的,很快将其看完之后,老大人们心中也大致有了了解。 这封信中,脱古思猛可也提到了鞑靼内乱之事。 但是,很有意思的一点是,他将鞑靼内乱的原因,全盘归咎在鞑靼济农阿噶多尔济的身上,称其狼子野心,早怀不臣,以察哈尔部为根基,阴养私兵,图谋不轨,趁鞑靼和瓦剌开战之极,公然刺杀脱脱不花,乃不忠不义之辈。 并说虽然如今阿噶多尔济已死,但是察哈尔部却公然拥立其子楚克台吉争夺汗位,可见其早怀叛心。 而说了这么多,脱古思猛可最终的落脚点,落在了互市上。 他提出,希望大明能够看在他父亲脱脱不花曾经在瓦剌一战当中有相助大明的情分上,断绝和察哈尔部的互市,同时,派遣大军,协助他剿灭察哈尔部。 当然,脱古思猛可应该也意识到,出兵的请求有些过分,所以,他很快就转而提出,在此次内乱当中,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忠心过人,诛杀叛臣,是「最可靠的伙伴」,所以,他代表他的父亲脱脱不花,希望大明能够接纳这两个部落的忠诚,由着两个部落代替察哈尔部,和大明继续开展互市。 而最让人意外的事,在信的最后,脱古思猛可表示,如果他能顺利稳定局势,会和大明「永结于好」,他愿意让他的弟弟马可古儿吉思入京,学习大明礼仪文化,以示诚意。 这是个什么操作? 不得不说,即便是久经宦海的老大人们,也被脱古思猛可的这一招弄得有点发懵。 这个时候,天子的声音也同时响起,道。 「宣府发生的事情,诸卿应该也都了解了,虽然尚不清楚,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突然改变态度缘由是何,但是,如果瓦剌内乱的状况属实 的话,那么,倒也不是不可解释。」 「如今,这两部将矛头指向了察哈尔部,同时辩称两部之所以陈兵宣府城外,是为了护送马可古儿吉思,这个说法,诸卿觉得如何?」 这明显是瞎扯…… 老大人们心中不约而同的冒出了这个想法,说什么是为了护送马可古儿吉思,鬼才会信。 这两部当初陈兵宣府城外,摆明了就是为了给谈判增加筹码,只是如今不知为何改变了态度,所以,才找出了这么一个蹩脚的理由,想让双方都能下的来台。 不过,这借口虽然拙劣,但是,到底也算是表明了诚意。 沉吟片刻,陈循上前道。 「陛下,当初鞑靼内乱,却忽然放下争端,来宣府向大明施压,很有可能是受了也先的挑拨指使,如果说瓦剌内乱,也先已死,那么,倒也说得通。」 「但是,不论是也先之死,还是这些部族前来宣府施压的真实目的,现如今都缺乏实证,这背后只怕还藏着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所以臣以为,暂时不必着急,至少等瓦剌内乱的详情回报之后,再做定夺不迟……」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五章:局势调转 大明在边防策略上,由战转守,并不是一天两天的改变了。 或者说,这是每个王朝所必经的阶段。 初初立国之时,或许国力凋敝,但是,内政往往清明,开国之君无论是威望,能力还是谋略,都必定是一等一的。 所以在经过短暂的休养生息之后,往往在边境战事上,都要强硬且主动。 虽然说,也有两宋这种特殊情况,但是以汉唐为代表的大一统朝代,基本皆是如此。 至数十年乃至百年后,王朝弊政初现,吏治,民生,税收,种种问题接踵而至,势必要将越来越多的精力,花费在内政当中。 与之相对的,在边防策略上,由主动进攻到构筑防线,也就是理所当然的。 大明历洪武,永乐两朝,数度北征,国力损耗严重,至仁宣之事,不得不休养生息,专注内政,由乱转治,但是付出的代价,就是无暇顾及太过冗长的边防线,而不得不屡屡内迁。 所以说,打江山易,守江山难,便是这个道理。 虽然这么说有些不敬,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太上皇此次亲征,也算是彻底让大明的边防策略完成了转变。 土木之役后,从国力上而言,数十年内,已经难以再开启大规模的战役,与此同时,朝堂群臣也认识到,大明在面对草原部族时,已经不具备绝对的优势。 加上军屯之弊,吏治腐坏,官军缺编,藩王膨胀,地方动乱以及各种天灾人祸的出现,使得朝堂之上,已经有了共识,那就是在边防之事上,还是以守为主。 于谦便是其中的一个典型代表,之前他提议的九边重镇策略,虽然遭到了很多朝臣的反对,到最后也未能成行。 但是,群臣反对的原因,只是觉得靡耗过大,不应在此时大兴土木,并非反对于谦的整体思路。 相反的,九边重镇的设想,在具体的操作层面上,还是得到了诸多大臣的认可的。 身为兵部尚书的于谦,尚且是如此,便可看出朝廷文武在边防策略上的态度了。 当然,除此之外,土木之役还给了朝堂群臣一个绝佳的借口,这也是朱祁钰虽然‘想’动兵,但是,却迟迟没有在朝堂上直接开口表态的原因。 话未挑明,一切都还有余地,但是,如果挑明了,指定有一大堆大臣把土木之役的殷鉴搬出来,再成就一批谏臣清名。 这一回更是如此,朱祁钰还没开口,就被陈循给堵了个干净。 表面上这番话是说,消息不知真假,需要查明详情之后再做定夺,但是实际上的意思,就是想要静观其变。 也先之死,对于大明来说,固然是好事,但是,也要分什么时候,如果说是在当初土木之役时,也先暴猝,那么自然是雪中送炭。 可是如今战事已平,也先已败,瓦剌元气大伤,又有鞑靼为敌,这个时候,也先的死,当然会给瓦剌一个沉重的打击,但是,对于大明来说,也只能算是锦上添花之喜而已。 所以说,在冷静下来之后,老大人们很快意识到,相比于关心瓦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更重要的,是要抑制住天子可能蠢蠢欲动的心。 要知道,先前鞑靼内乱,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向宣府施压,已经让天子有要打一场的苗头,如今听说瓦剌同样发生了变乱,也先身死,指不定会有什么想法冒出来。 因此,在陈循说完之后,紧接着,内阁这段时间以来,一直低调的朱阁老也上前道。 “陛下,臣以为陈尚书所言有理,瓦剌内乱,对我大明来说,自是好事,虏贼相互争斗不休,自相损耗,边境方能安宁,如今彼辈相互征伐,我大明只需静观其变便是。” “当务之急,还是要妥善解决宣府之事,现如今,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态度已有转变,将脱脱不花之死,归咎于阿噶多尔济和察哈尔部,如此一来,讨要说法的理由,便不复存在。” “金尚书奏疏当中曾经提及,杨杰主动请缨,言道三日之内,可以劝两部退兵,如若杨杰真能办成此事,则宣府之危可解,边境亦可重归安宁。” “故此,臣以为为今之计,当竭力支持宣府谈判,早日解决边境之事,方是正理。” 在边境战事上,朱阁老一向是持反对意见的,这个主张,应该说是契合了朝堂上绝大多数的看法,当然,背后有没有其他的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但是这番话,说的还是有道理的,至少,得到了在场不少大臣的赞同。 不过,这话中隐隐埋了一个小坑,以至于,朱鉴说完之后,其他大臣看他的目光,也带上了一丝古怪。 当然,看出来归看出来,却没有人有要将其指出来的想法。 但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听了朱鉴的这番话,一旁基本很少在朝堂上说话的靖安伯范广却道。 “陛下,臣以为还是不可放松警惕,杨同知初到宣府,虽首战告捷,可虏贼狡诈,易有反复,本无有十成把握之事,金尚书奏疏所言,也并非立下军令状,而是竭力一试,是否能让两部退兵,还是要看两部到底是何想法。” “以臣拙见,这两部此次陈兵宣府城外,故弄玄虚良久,所为者,恐怕便是呈递到陛下手中的这封信。” 严格意义上来说,范广算是一个标准的武将,他和早年受封,在京中浸淫多年的老牌勋贵世家不同,范广有半辈子,都在战场上度过,对于他来说,战场冲杀,要比朝堂之事擅长的多。 所以一直以来,范广在朝堂上都十分低调,哪怕他受到天子的倚重,提督京营,又在任礼死后,接掌中军都督府,堪称武臣当中如今权势最重之人,但是,他依然在朝中的存在感不强。 朝堂上的诸多政事,哪怕是涉及到军务的,他也鲜少发表自己的看法,因此,他突然开口,倒是让众人有些意外。 不过,转念一想,他们也就明白过来了。 现如今,天子最重用的武臣,除了范广,就是昌平侯杨洪了,刚刚朱鉴的话看似没什么问题,但是,却给杨杰挖了个坑。 要知道,金濂的奏疏当中,对杨杰所说的话并无一字删改,杨杰原话是,争取三日之内,令城外大军退兵。 可是,到了朱鉴的嘴里,就变成了主动请缨,要在三日之内让两部大军撤退。 这说法一变,性质就有些不一样了。 如果说,杨杰成功了,那么自然是一切都好,但是,如果他失了手,没有成功劝退两部大军,那么,这小小的说法上的转变,便容易让杨杰的印象分大打折扣。 草原上发生的诸多变故,虽然时至今日,朝廷都并不承认,是杨杰在背后鼓动,但是,流言早就已经传开了。 朝中上下,对于杨杰的看法,也各有不同,有些人觉得杨杰年纪轻轻,有如此胆略,前途无量。 但是,也有人觉得,杨杰行事鲁莽,不够稳重,他在草原上闹得倒是痛快,可是惹出的祸端,还是要朝廷来给他收拾手尾。 此次他能够安然无恙归来,有很大的运气成分,可不能保证次次都是如此。 倘若杨杰真的死在了草原,对于朝廷来说,也是一个麻烦事。 现如今,杨杰又被派去协助谈判,在场的这些大臣们,个个都是心思机敏之辈。 虽然只是从奏疏上看,并未亲临现场,但是,也足以让他们推断出,杨杰这一系列的行为,其实隐隐在和金濂争夺谈判的主导权。 金濂当然也看出了这一点,只不过,因为杨杰办事确实得力,所以,他最后做出了让步,愿意暂时放权给杨杰,但是,如实禀报上来,却是难免的。 事实上,这也是刚刚许多大臣,听出了朱鉴话中挖的坑,但是,却并没有任何表示的原因所在。 这个年轻人,确实有些过分张扬了! 范广或许并不擅长朝局斗争,但是,作为武将,他自然知晓军令状这回事,杨洪如今不在京中,所以,他自然要站出来,将此事说清楚。 当然,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波折,在场的大臣虽然有些意外,但是,也并没有太多在意,很快就将精力放在了正事上。 因为这个时候,天子也开口问道。 “范卿此言何意?” 这话显然是在问关于这封信的事,范广沉吟片刻,便拱手答道。 “陛下明鉴,此番鞑靼内乱,先有阿噶多尔济当中袭杀脱脱不花,未成后,脱脱不花逃亡郭尔罗斯部,被沙不丹所杀。” “随后,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打着为脱脱不花报仇的旗号,袭杀阿噶多尔济,名为护主,实则是为把持汗庭,扶植新的傀儡,因为此事,两部也隐隐敌对。” “正因于此,鞑靼内部情况变得错综复杂,察哈尔部归阿噶多尔济管辖,因其叛主行为,受诸多部落敌视,尤其以阿速部为甚,几乎成为死敌。” “鄂尔多斯部想要维持平衡,同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皆亲善,想要渔翁得利,科尔沁部受郭尔罗斯部牵连,立场尴尬。” “各部之间几乎都在相互敌对,战事一触即发,虽然不知为何,最后各自克制,但是,就实际状况而言,想要解决如今各部之间的复杂关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 “选出一个让所有人都信服的大汗!” 朱祁钰脸色沉静,轻轻接口道。 越是在乱局当中,秩序就越重要,以如今鞑靼的乱局,想要脱颖而出,就需要尽量争取更多的力量,以此来击溃反对者。 所谓大义名分,实质上,便是被大多数人认可的正统,就是在立场各异的情况下,掌握了大义名分,就能最大限度的争取游离在中间地带的力量,或者最不济的,也能大量的减少反对者。 因此,对于目前鞑靼的乱局来说,当务之急,是要尽快确定汗位的归属。 这个归属,必定不会让所有人都满意,但是,只要有了归属,也就能够将所有部落的立场都确定下来,进而解决乱局,这种手段,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虽然大明一直都以虏贼等称呼叫草原上的部族,但是终归,对方也是曾经定鼎中原的,不可能还和几百年前一样,什么都不懂。 捏了捏手里的那封信,朱祁钰脸上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道。 “看来,这位脱古思猛可,真正想要的,是大明对他的认可啊……” “陛下英明,正是如此!” 范广继续拱手道。 “如今草原纷争,各立汗位,喀喇沁部拥立脱古思猛可,翁里郭特部拥立马可古儿吉思,察哈尔部拥立楚克台吉,再加上也先猛可逃亡瓦剌,如果瓦剌未生变乱,那么,也先必将以太师之名拥立也先猛可。” “这些人或有名分,或有强大部落支持,再加上此次变乱当中,各部牵涉其中的复杂关系,如果没有外力介入的话,想要短时间内分出汗位的归属,非常困难。” “但是,如果有了大明的支持,脱古思猛可便可迅速收拢人心,夺得汗位,毕竟,陛下恩开互市,这两年以来,鞑靼各部,通过五大部落获得了许多物资,一些小的部落,甚至已经逐渐形成依赖,如若大明有所表态,必定会让脱古思猛可在争夺汗位当中,增加一个最有力的筹码。” 窗户纸一旦捅破,很多事情就能够串联起来了。 这番话一说,在场的大臣也纷纷都反应了过来。 怪不得脱古思猛可这封信写的这般客气,却原来,是有求于大明,仔细想了想他写这封信,是以脱脱不花汗所立太子的身份,而且话里话外,强调忠君节义。 之所以如此,无非是想要宣告,他才是汗位的正统继承人。 如今脱脱不花已死,他以这样的身份送信过来,大明如若做出回应,便算是承认了他汗位继承人的身份。 有了这个筹码,他可以争取的力量就有很多的,而且,正如范广所说,大明的态度,对于如今草原的许多部落来说,代表着实实在在的利益,代表着,他们能不能从大明手中,继续源源不断的获得互市的物资。 如此说来的话…… 老大人们面面相觑,心中不约而同的得出了一个结论。 或许,这封信代表着……现在,是鞑靼求着大明?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六章:争论 文华殿中。 这个结论得出来之后,在场的诸多大臣们,神色都不由得十分感慨。 要知道,就在两年多以前,还是在这文华殿中,军报到京,太上皇被掳,文武大臣死伤殆尽,数十万大军尽数覆灭,区区瓦剌,气焰竟嚣张至要动摇社稷,紧逼京城的地步。 但是如今,短短不到三年的时间,大明国力渐起,政治清明,君明臣贤,可是草原却早已经分崩离析。 虽然说,这当中有杨杰的功劳的,但是严格意义上来说,杨杰的所作所为,更倾向于是催化剂的作用。 毕竟,脱脱不花和也先的芥蒂早存,阿噶多尔济对汗位也早有觊觎之意,草原各部相互之间,矛盾也始终存在。 虽然尚不清楚瓦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假若也先之死是真的,那么十有八九,也是遭人背叛,换句话说,瓦剌内部,也并不安稳。 这殿中的诸多大臣,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当初是不赞成开放互市的,毕竟,大明自从仁宣之后,执行的一直是全线防御的保守策略。 这种保守,不仅仅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而已。 随着三杨时代起,彻底将精力全数转到内政当中以后,大明在最重要的边防策略上,就完全变成了依托坚城而守,绝不主动出击。 这种策略,到底是对是错,一直以来朝堂上都争论不休,但是,它的坏处是显而易见的。 既然不需要主动出击,那么草原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就都和大明没有关系。 这直接导致了,大明的诸多文官,甚至包括一些重臣在内,对于边事完全不了解。 就如现在一般,论智计筹谋,范广和在场的任何一人比,都是大有不及。 但是,论对边境局势的判断,他才是所有人当中最准确的。 这不是个人能力的问题,而是信息差的问题,范广出身边境,这些年以来蒙古各部和大明摩擦不断,所以对于范广来说,对蒙古部族越了解,他手下的这帮兵士活下来的可能就越大。 即便如今已经入京为官,但是,他仍然保留了这个习惯,兵部的各种消息,军报,他总是定时查阅,所以在这种时候,才能立刻做出判断。 与之相对的,便是这诸多文臣,在保守防御的策略之下,边境即便是有摩擦,也是小打小闹,所以,真正愿意沉下心思去研究边境局势,草原各部的情况的,寥寥无几。 往好了说,这些大臣是把有限的精力,用到了更重要的内政上头,但是,往直白了说,这些大臣就是心中的那股傲气作祟,让他们压根不愿意去了解这些。 不仅他们自己不愿意了解,而且,还希望大明能够彻底跟这些草原部族断绝往来。 总结下来一句话,这帮蛮子爱怎么的怎么的,只要不没事过来打仗,他们自己爱怎么打怎么打。 正因如此,当初天子要开放互市的时候,很多的朝臣打心底里就是抗拒的。 这一点,或许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说什么祖宗成法,有资敌之嫌,都不过是借口而已,他们心中真正的想法,只是觉得压根没有必要。 大家各顾各的,何必要弄这么多麻烦事,去冒可能让草原部落坐大的风险。 这殿中的许多大臣,其实当时也隐隐有这种想法。 只不过,天子手段高明,在朝堂上合纵连横,威逼利诱(bushi),一番拉扯之下,最终让群臣不得不捏着鼻子答应下来。 但是,打心底里,很多大臣的想法还是没有改变,觉得天子这是在胡闹。 然而,如今脱古思猛可的这封信,却让他们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似乎是有些天真了。 要知道,草原内乱的时候多了去了,那么多的部族,各种矛盾,世仇,为了生存而争夺牧场,战火几乎就没有停止过,尤其是在汗位更迭的时候,每一次都伴随着血腥和混乱的杀戮。 但是,不论是那一次草原内乱,这些草原部族,都几乎想不起要向大明求助,哪怕,很多部族早已经对大明宣誓臣服。 可实际上,对于他们来说,臣服并非是真正的臣服,只是一种休养生息,保持和平,甚至是骗取物资的手段。 或许在洪武,永乐之时,大明的朝贡体系尚且还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威服万方,但是到了现在,很多的大臣心里都明白,这种朝贡体系,实质上已经名存实亡了。 说到底,随着大明的边防策略调整,文盛武弱的格局渐渐出现,还有其他一系列的原因,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大明已经无力再庇佑这些藩属部落和国家了。 作为宗主之国,无法尽到属于宗主之国的义务,自然,也就难以获得真正的尊重和臣服。 现如今,诸多的部落和国家,仍旧同大明保持着名义上的朝贡关系,一是因为大多国家都还算太平,凭他们自己的力量可以镇压乱局,不需要向大明求助,所以,往日洪武,永乐时留下的遗泽威名,尚且还能维持的住。 除此之外,像是瓦剌,鞑靼这些草原部族,早已经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们的臣服,虽然名义上是朝贡,但是实际上,已经更趋向于关系平等的利益交换。 这种状况,朝中并不是没有人察觉,虽然少,但还是有的,只不过,即便是察觉到了,也没有办法而已。 但是现在,当脱古思的这封信摆在面前,他们当中有些人,终于意识到,不仅仅是只能依靠战争,通过其他的手段,一样可以取得同样的效果。 太祖太宗之时,左右草原局势,靠的是强盛的军力,但是如今,天子重开互市,却也同样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杨杰此次在草原上的所作所为,说是胆大包天毫不为过,可他仍然能够全身而退。 这绝不单单是靠智谋和运气能够做到的,更重要的是,他的背后有大明这座庞然大物坐镇。 或许,如今的大明已经不会轻启战端,但是,有互市这个利器捏在手中,草原部族要对杨杰动手,就得掂量掂量,承不承受的起这个代价。 尽管脱古思现在并不是蒙古大汗,只是有可能继任的人选之一,但是,他写来这封信,实际上就表示了,大明希望通过互市来间接控制草原局势的目的,已经有了初步的成效。 在场的一众大臣,只是对于草原局势的信息掌握不足,所以判断并不够迅速,但是,听了刚刚范广的解释之后,他们立刻就明白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于是,相互对视了一眼,内阁首辅王翺率先上前,道。 「陛下,臣以为可以答应脱古思猛可的请求,草原部族众多,内乱时有发生,但终有平息之日,待其内乱平息,休养生息后,难免再对我大明有所觊觎。」 「现如今脱古思猛可愿意向大明寻求帮助,朝廷正可借此时机同其交好,令其占据正统名分,如此一来,其反对之人,势必会与其矛盾激化,双方一旦开战,必定是两败俱伤之局。」 「到时候,不管是为了坐稳汗位,还是为了收拢各大部落人心,脱古思都会继续对我大明恭顺,此诚保边境安稳之良机也,不可错失。」 脱古思此举,明显是想借大明的手,打压察哈尔部,拉拢其他同大明仍在互市的部落。 所以,顺势而为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不过,有支持者,就有反对者,听了这番话之后,陈镒摇了摇头,道。 「陛下,草 原纷争,本与大明并无牵连,贸然介入,可能会引起其他部族的不满。」 「此次杨杰在草原上的作为,本就让很多草原部族对大明有所敌意,如若这个时候,大明再干涉汗位继承,若被有心人利用,很有可能再次将草原矛盾,转嫁到我大明身上,反倒不美。」 「何况,互市一道,本是我大明占据主导权,所以无论草原最终结局是何,朝廷都可随机应变,倒也不必如此着急。」 虽然说,陈镒是科道风宪之首,但是,在朝堂上的诸多政事上,他反而是倾向于保守的。 尤其是在边境军务上,他也是一直主张以防御为主。 无独有偶,和陈镒持同样看法的,还有陈循。 「陛下,臣亦觉得,此事不必着急。」 「如今草原局势未定,倘若我大明出手,助脱古思登上汗位,其反而势如破竹,一统草原,反而易受其害。」 「就算没有朝廷干预,鞑靼内乱之势已成,如若瓦剌内乱亦是真情,那么,至少数十年内,草原各部将纷争不止。」 「故而臣以为,还是静观其变的好。」 二陈都表达了反对的意见,这让首辅老王的脸色略略有些不好看,不过,很快他就得到了声援。 「谬论!」 一道冷哼声响起,还是熟悉的口吻,众人一抬头,就看到了黑着脸的王文。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王文和王翺是很合拍的,这和他们的经历有关,王翺曾经在边境提督军务,亲自仗剑守城,不免沾染了些武人习气,至于王文,则是天生刚硬的性格。 同时,在许多政务上,这位天官大人,也相对激进一些。 轻斥了一声,王文上前拱手道。 「陛下,臣认为首辅大人所言有理,草原动乱时有,但是,能够让大明干预其中的机会,却不常有。」 「当初陛下开互市,一是为了践诺,二也是为了借互市控制草原各部,如今鞑靼内乱,瓦剌亦不安宁,这对于大明来说,固然是好事。」 「但是,臣以为混乱也当有度,所谓乱世造英雄,有限度的混乱是内耗,可如若是全盘混乱,极易产生雄才大略的枭雄之人。」 「如若草原再出一个成吉思汗,那么,对于大明来说,反倒是坏事。」 「所以,越是此时,臣以为越不能坐视其任意发展,脱古思猛可得这封信,正是介入草原局势的大好时机,万不可就此放弃。」 随着王文出言,殿中顿时形成了两种意见。 见此状况,朱祁钰沉吟片刻,对着一旁的沈翼问道。 「沈卿,互市和户部息息相关,你理当最清楚其中利弊,你觉得怎么做更合适?」 呃…… 沈尚书原本在一旁看戏,没想到突然被点了名。 感受到二陈和双王的目光都同时投来,他立马摆正神色,沉吟道。 「回陛下,臣以为,几位大人所言皆有道理。」 「自互市开通以后,国库的确丰裕不少,但是,对于各部之间的关系,臣却并不算了解,所以,涉及草原局势上,臣不敢妄言。」 这个老滑头…… 几个老大人都默默地收回了目光,心中暗骂一声,这满朝堂上下,要说最会左右逢源,两不得罪的,莫过于他沈翼莫属了。 不过,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这番话说完之后,沈翼踌躇片刻,又开口道。 「虽然臣不敢妄言草原局势,但是,就互市一事上而言,臣以为,还是应当继续保持,毕竟,如今互市已是国库财源之一。」 这话说的,就有点意思了。 虽然 依旧没有直接表明态度,但是,却隐隐在支持王文等人的说法。 毕竟,各部如果相互征战,那么,肯定会影响互市的交易,或许他们不敢在大明身上打主意,但是相互使绊子,相互伏击总是不可避免的。 所以,想要恢复正常的互市关系,还是需要草原上相对稳定才是。 话音落下,天子的眉头也拧了起来,迟疑片刻,天子对着一旁的胡濙问道。 「大宗伯怎么看?」 「臣悉听圣裁!」 胡老大人这回倒是没有昏昏欲睡,反而听的很认真,只不过,到了最后,他也没有表达任何的看法,而是用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给应付了过去。 于是,朱祁钰思索了片刻,很快下了决断,道。 「传旨给金濂,就说脱古思猛可,乃是脱脱不花指定之汗位继承人,既然他有意要同大明交好,朕自无不准之理。」 「另外让他替朕回信给脱古思猛可,就说互市一事,朕还是那句话,只要肯臣服于大明的部落,朕皆可允其参与朝贡贸易。」 「大明向来以和为贵,海纳百川,马可古儿吉思若想入京师进学,朕亦可允其入国子监读书。」 这…… 在场的一众大臣听了这话,有些迟疑,但是,到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反对的意见。 毕竟,对于他们来说,天子只要不动兵,其他的事情都好说,因此,只是稍稍犹豫,一众大臣就纷纷拱手道。 「陛下圣明!」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五章:区别对待的岁禄 随着这次文华殿奏对的结束,各家藩王勉强也算是有了并肩作战的情谊,大大拉进了原本相对陌生的距离。 诸王此次进京,本就是为了给整饬军屯一事讨个说法,如今此事已经尘埃落定,他们自然也就闲了下来。 不过,闲下来之后,他们才发现,自己是真的没事可干。 前次进宫闹了一场,虽然说针对的是于谦,但是,想必天子也不会高兴,这会进宫去,明摆着是找不自在。 可是,不进宫的话,他们又没地儿去,这里是京师,天子脚下,虽说繁华,可是逛上几日,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朝中的大臣,向来不太敢和藩王结交,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礼节性的递个拜帖过来,平日里头相熟的人和消遣都不在,当真是无聊的紧。 要说这些藩王当中,尹王和襄王协理宗学,到底还算是有些事做,周王和鲁王年纪大了,辈分又高,呆在他们面前也不自在,所以,秦王,郑王,宁王这几个年纪相彷的藩王,平日里没事也就聚在一起宴饮,聊做消遣,打发时间。 十王府中,丝竹之声阵阵,底下女子舞姿翩迁,身形绰约,宛如蝴蝶翻飞。 看着秦王和宁王两个人专注的样子,一旁的郑王朱瞻埈不由打趣道。 “二位,这歌舞瞧着看看便好,京师不比封地里头,这些舞女,可个个都是教坊司的人,在礼部登记造册的,要给她们赎身,可是得请陛下旨意的。” 这一番话,说的对面二人一阵大笑,秦王朱志??在他们几个里头算是最年轻的,闻听此言,倒是真的思索了片刻,道。 “那倒是可惜,教坊司的人,的确和一般俗流不同,清雅绰约,怪不得太上皇喜欢。” 说着话,朱志??嘴角露出一丝神秘的笑意,道。 “说来,我倒是听说当初太上皇回朝,从教坊司拨了不少女子侍奉,如今南宫里头的好几位娘娘,都是教坊司出身,可见,这教坊司的女子,不仅是歌舞出众啊……” 说罢,他和宁王对视了一眼,脸上的笑容心照不宣。 倒是一旁的郑王朱瞻埈脸色沉了沉,道。 “什么娘娘,不过是以色媚上的婢子罢了,整日里缠着太上皇宴饮,沉湎酒色也就算了,据说前些日子,有几个连端静皇后都敢顶撞,简直没有半点规矩。” “也就是端静皇后性子与世无争,不予他们计较,不然的话,早该将她们都打杀了。” 这话题有些敏感,朱瞻埈是亲皇叔,所以说起来毫无顾忌,但是,其他两位却并不想掺和这档子事。 默契的对视了一眼,宁王的目光扫向地下的舞女们,道。 “这么说来,这些女子身上,怕是真有过人之处,不如,今天就让她们几个留下侍奉,陛下那边,回头去报一声便是,不妨事。” 按例来说,教坊司都是清倌人,但是实际上,除了少数技艺极其出众,负责专门为宫廷献艺的女子之外,其他人既然进了教坊司,想要保持清白之身基本不可能。 就算是普通的官员,有时候宴饮也会召教坊司的女子陪侍,更不要提他们藩王的身份了。 别说是留下陪侍,就算是不打招呼的带走几个,朝廷无非也就是不痛不痒的斥责一番罢了。 这种事情,对于诸王来说,都是司空见惯的小事,不过是用来转移话题而已,朱瞻埈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轻咳了两声,便不再提南宫的事,转而道。 “话说回来,这好几天都过去了,朝廷上下,这段时间也议论纷纷的,可于谦那边,怎么什么动静都没有,他不会想反悔了吧?” 啊这…… 宁王和秦王二人相互看了看,随后,宁王拧起眉头,道。 “不可能吧,陛下金口玉言,虽然没有下明旨,可是咱们这么多藩王,还有大臣在场听着,那于谦难道敢违抗圣命不成?” 随后,秦王也接话道。 “若是如此,那倒好了,刚好几位王叔都还在京城,咱们再进一回宫,参他一个抗旨不遵,这个理由,就算是闹到朝堂上,也没得辩驳!” 在场这几人当中,如果说有人最想扳倒于谦的话,那就应该是秦王了。 对于郑王,宁王等人来说,他们虽然和于谦结下了仇,但是,毕竟一切都已成定局。 说白了,朝廷已经收走的田土,不可能再让他们拿回去了,最多也就是此次给于谦等人一个下马威,让地方官员因此惊惧,不敢再插手宗藩事务,然后他们就可以重新继续兼并。 但是即便如此,也不能做的太过分,否则一旦朝廷再次插手,就麻烦了,所以,想要恢复如今王府占有的田土数量,还是需要漫长的时间的。 从这个角度而言,他们当然恨于谦这个硬生生将从他们手里抢田地的人,不过恨归恨,出出气就行了,于谦到底是丢官去职,还是登门致歉,丢人现眼,对于他们来说区别不大,反正,都是震慑地方官,顺便出气而已。 可是,秦王不一样,现如今整饬军屯只是基本结束了而已,所谓基本,也就意味着,其实还有一些地方没有结束。 具体来说,其实就是陕西,山西的晋藩,秦藩,沉藩,肃藩,还有于谦没来得及去就被召回京的周藩和鲁藩。 事实上,这也是周王和鲁王在这件事情上如此尽力的原因,其他的藩王是为了出气,他们则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 于谦一倒,自然也就没有足够分量的大臣,能够继续把这道大政给推行下去。 这中间的情由,大家都心知肚明,因此,看着秦王这般义愤填膺的神色,郑王不由笑道。 “看来,那位杜巡抚,给你的压力不小啊?” “唔,代王就不说了,沉王那边,应该是被收拾的差不多,而且我还听说,肃王那边,也差不多已经松口了?” 山西,陕西两处,共有五位藩王,秦王,晋王,沉王,肃王,代王。 代王早早的就主动对朝廷妥协,自不必提,剩下的晋藩和沉藩,天子派了身边的亲信大珰成敬亲自前去。 这位成公公,早年就是受晋王附乱而被牵连,才受了宫刑,如今成了天子最信任的太监,再临山西,新仇旧恨涌在一起,手段自然狠辣。 而且他是宦官,所以相对于大臣来说,行事上顾忌就少了很多,这段时间,晋藩的日子难过的很,更要命的是,既然去的是成敬,那就说明,他们到京城来找天子闹,恐怕作用也不大。 无独有偶,秦藩和肃藩这边,日子也不好过,大理寺卿杜宁挟功调任陕西巡抚,他倒是没有成敬那样的手段,但是,他也有自己的优势,那就是人脉广的很。 人还没到陕西,一帮说客就已经到了,这些藩王们控制军屯,说白了,很大程度上,靠的是地方的仕绅,毕竟,王府的人手有限。 而地方上的仕绅,又和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杜宁是清流进士出身,又有陈循这么个老师在背后撑腰,整个清流基本上都要卖他一个面子。 这些地方的仕绅,不管是朝中有人做官的,还是已经致仕的,总是能找到关系人情,让他们推脱不掉。 如此一来,就像钝刀子割肉,虽然速度不快,但是却稳妥且难以对付。 提起此事,秦王的脸色也有些不大好看,叹了口气,道。 “肃王府,眼皮子就是浅,杜宁不过就是答应,向朝廷请旨,增其岁禄两千石,他便扛不住了。” 话说的满是怨气,好似两千石是什么小数目一样。 但是,一旁的宁王却是忍不住吐槽道。 “秦王爷你话说的倒是轻巧,你秦王府岁禄万石,名下又有良田无数,自然是不在乎这区区两千石的岁禄,可肃王府岁禄不过一千石,朝廷若肯加两千石岁禄,便算是足足翻了三倍,肃王怎么可能不动心?” 在场几个人都是藩王,自然也对各家的情况知晓的很。 大明厚待藩王,这是不错,但是,真正算得上是厚待的,其实也就是那几家而已。 明初之时,太祖皇帝立国分封诸王,亲王岁禄达到了恐怖的五万石,但是很快,随着子嗣日繁,藩国渐多,太祖皇帝也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于是,在洪武二十八年,重新更定了宗室岁禄,亲王禄一万石,郡王禄两千石。 但是,这仅仅是明面上的规制,很快,太祖皇帝又下旨意,根据各藩王的封地大小,以及品行举止,在具体的支禄过程中,又做了补充。 其中,晋、燕、楚、蜀、湘五府,依制支一万石,秦府支五千石,其余各府,分别在一千到五千石不等。 在这些藩王当中,代、肃、庆、辽四府最惨,因为远在边陲,转运艰难,加上民少赋薄,所以,每岁仅给禄米五百石。 当然,之所以这么设置,最初的想法,是考虑到封地越大,需要管理的庶务越重,所以俸禄越多,除此之外,还有就是太祖皇帝对一些藩王的偏爱,最终形成了这种局面。 再往后,永乐年间,各府具体的岁禄又重新有更定,但是,都是以增加为主,到仁宗登基后,为示亲亲之谊,对各藩王有过一次大规模的加禄。 秦府,宁府,沉府,庆府等几个藩国就是在这个时候,恢复了最高的标准,按照一万石支取,但是,除了这些之外,其他各府所加的数量都十分有限。 尤其是肃王府,仁宗皇帝大大方方的下旨,命肃府岁禄翻倍。 但是问题是,肃王府原本的岁禄,也才五百石,翻倍也才一千石,连秦府一万石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为了这件事情,历代肃王都曾经上本请求加禄,但是,均被朝廷驳回,可以说这么多藩王当中,唯独肃王的日子过的最是艰难。 你秦王府财大气粗,随随便便的两三千石不放在眼中,可是对于肃王府来说,这可是一笔了不得的财富。 虽然说,通过侵占军屯,也能攫取不少财帛,但是,那是有风险的,再说了,肃藩本身就封地狭小,没有多少油水可以压榨。 现如今,杜宁如果真的能够让朝廷同意加禄,那对于肃藩来说,就是一笔光明正大的,而且稳定长期的收入。 和侵占军屯这种偷偷摸摸,还要背后遭人骂的行径,到底怎么选,其实压根就不用想。 “这……” 秦王听了这话,也不由有些心虚,道。 “谁说两千石我不在乎了,我秦府和你宁府,虽说都是支禄一万石,但是,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们都是米钞各半支用,如今的宝钞能买得到什么,实际上秦府的岁禄,也不过五千石而已,哪有那么多。” “倒是郑王爷,虽说这次整饬军屯损失惨重,但是,每年的岁禄万石,都是本色支取,才当真让人羡慕的紧呢……” 藩王俸禄的支取,除了各藩的数量不同之外,支取的方式,也各有不同,类似秦府,宁府,代府这些后来增禄的,大多都是以米钞各半的方式支取。 以如今宝钞的购买力,基本上就相当于没有,再好一点的,就是部分本色折色各一部分。 所谓本色,就是直接给粮食,折色的话,就是用当地的一些特产折价支给,这样的做法,比给宝钞要好一些,至少可以拿到一些东西,但是,可操作的空间非常大。 往往在实际的操作当中,藩王拿到的东西都是些不值钱的破玩意,但是作价却非常高。 最令人羡慕的,就是像郑王这样的,全部以本色支取的,粮食无论放到什么时候,都是硬通货。 但是,这样的藩王十分有限,时至今日,除了太祖时期明令的晋、楚、蜀、湘四府之外,剩下的就是仁宗皇帝所封的几位藩王了,本来还有太宗所封的汉王,赵王,但是,他们自己作死,汉王除封,赵王到最后也落得个米钞各半。 所以现在这几个人里头,其实岁禄最高的,就是郑王朱瞻埈了。 “这……” 眼瞧着话题不知怎的,就转到了自己的身上,朱瞻埈苦笑一声,道。 “咱们不是说于谦的事情吗?怎么忽然就扯到岁禄上头了呢?” 也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郑王的尴尬,恰在这个时候,底下有小厮前来禀告,道。 “王爷,于少保在外求见,声称是奉圣命,前来向王爷致歉。”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七章:咎由自取 宣府,城楼上。 金廉遥遥望着远处腾起的烟尘,目光中总算露出了一丝久违的笑容,捋着胡须道。 “果然退了,杨侯,你家这位小公子,果真是智谋无双啊!” 虽然说,有杨洪坐镇,金廉并不担心宣府会出什么事,但是,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的联军,始终驻扎在城外不退,这对金廉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压力。 联军不退,就始终有开战的可能,这段时间以来,京中风云变幻,天子‘一心’备战,群臣苦劝无果,自然是想尽了各种办法。 这其中最有希望的,莫过于金廉能够和平解决这次的边境争端,只要草原部落不主动挑起战端,那么,天子就算想要出兵,也没有理由。 打从杨洪出京的时候起,金廉就接连收到了许多京中大臣的书信,官位有高有低,但是内容都大同小异,基本期盼他能妥善解决此事。 因此,不客气的说,现如今的金廉,肩上背负着沉重的压力,万一要是出了差错,朝中诸臣不敢怪罪天子,自然只能让他来担责。 如今,盘桓城外的大军终于退去,虽然各部的使者仍然留在城中,但是总算是可以松一口气了。 “咳咳咳……” 一阵冷风吹过,阵阵的咳嗽声响起,伴随而起的,还有杨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 “金总督过誉了,小儿胡闹,给朝廷添了不少麻烦,若非陛下和金总督一直在帮他收拾手尾,小儿这条性命,早就交代在草原了。” 说着话,杨洪抬头同样望着远处,摇了摇头,道。 “这次能够让对方撤退,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陛下仁慈,答应相助脱古思勐可,否则的话,到底是何结果,恐怕还未可知。” 看着杨洪略显苍白的脸色,金廉皱了皱眉,道。 “杨侯,你的身体……” 虽然说,往日里金廉和杨洪的交情不深,但是,这次既然同在宣府共事,二人的交往自然多了不少。 因此,对于杨洪的身体状况,金廉也有所了解。 有旁人的时候,杨洪永远是嵴背挺直,仗剑而立,不怒自威的沙场老将,但是,金廉却很清楚,杨洪这不过是在硬撑而已。 自从杨洪到达宣府以后,总兵府中就一直有郎中住着,每日的汤药都是不曾断的。 即便如此,金廉还是能够察觉到,有许多次公开场合时,杨洪都明显有体力不支的表现。 在边境许久,金廉也见过不少将领,多数人都是腰悬宝剑,唯独杨洪,许多次他都是以剑驻地,仗剑而立,虽然看起来威风凛凛,但是,却更像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过,杨洪显然并不想过多谈论此事,摇头道。 “金总督放心,没什么大碍!” 话音落下,又是几声咳嗽响起,但是,却被杨洪硬生生的给止住了。 见此状况,金廉心中叹了口气,也不多言,而是转而道。 “说来,我倒是有些好奇,这两部的首领,到底是怎么想的,这大军在宣府盘桓良久,靡耗必定不小,若真的只是为了护送马可古儿吉思,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可要是说,是担心陛下不愿相助,所以前来施压,又未免太过天真,大明固然不想同其开战,但是,凭这两部的实力,纵使真的发动进攻,对于大明来说,也造不成威胁,甚至都不必动用京营,仅凭边军之力,便可将其击退。” “何况,如果真的是为了施压,那又为什么迟迟不肯拿出那封信,非要等到杨杰到达宣府之后,才将其拿出来……” 这些问题,金廉早就有所疑惑。 可以断定的是,这背后肯定是杨杰的手笔,事到如今,边境之事已经基本尘埃落定,所以,金廉也就问了出来。 果不其然,听了这番话之后,杨洪沉吟片刻,开口道。 “金总督猜的不错,这中间的关节,的确在杰儿身上。” 金廉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看着杨洪,等他继续说下去。 不过,杨洪却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停了停,似乎在整理思绪,片刻之后,他方道。 】 “昨日的瓦剌内乱的军报,金总督应该看到了吧?” “当然……” 提起此事,金廉的脸色也有些感慨,道。 “谁能想到,最后率先起兵攻杀也先的,不是他一直防备着的孛都,而是也先最信任的大臣阿拉知院,这也先也算是一代枭雄,就这么简单被人袭杀,倒是令人意外……” 瓦剌内乱的军报,最先送往京师,但是,详细的军报要稍慢一些,而且,前一封军报已经送到了京师,所以,后头这封,也就没有太过保密。 因在边境,所以,金廉得到详细军报的时间,要比京师还早一些,也先之死,要比之前想象的,更加复杂一些。 根据传回来的军报来看,也先一直对孛都防备很深,尤其是在杨杰离开之后,不知为何,他一回到瓦剌老营,就下令将孛都囚禁了起来,并派自己的亲卫严加看守。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最终杀了也先的,不是孛都,而是阿拉知院…… 杨洪也点了点头,道。 “阿拉知院,是我的老对手了,为人狡诈谨慎,但是胆魄不足,当初,也先南侵之时,之所以派他来宣府羊攻,就是知道他的性格,此次,他会出手,我也有些意外。” “但是,仔细想来,也不难懂……” “哦?何解?” 金廉也来了兴趣,开口问道。 不过,还未等到杨洪解释,底下人便来回报,道。 “总兵大人,杨大人回来了。” 于是,杨洪花白的眉毛抖了抖,道。 “刚好,杰儿既然回来了,便让他来解释吧。” 金廉笑着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一身浅绯色官袍的杨杰,在杨信的陪同下,来到了城墙上。 “见过总督大人,见过总兵大人!” “不必多礼,此番能够圆满解决此事,可多亏了杨大人。” 金廉轻轻摆了摆手,上下打量了一番杨杰,眼中满是赞许,道。 “刚刚本官还在和杨侯谈论杨大人,此番杨大人草原之行,有颇多传奇之处,倒是让本官好奇的很啊……” 说着话,杨洪将二人方才的对话,简单的对杨杰说了说。 随后,金廉看着杨杰,笑道。 “如今事情既已解决,不知杨大人,可否为本官解惑?” 闻听此言,杨杰连忙拱了拱手,道。 “不敢劳总督大人动问,如今这般情况,其实说到底,也是也先咎由自取。” 这话一出,不仅是金廉,就连杨洪等人也来了兴致,纷纷将目光投向了杨杰,等着他的解释。 杨杰也没有卖关子,继续道。 “不瞒总督大人,此次下官奉旨出京,原本就打算要前往草原,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为了更能全面的了解草原各部的状况,在出京之前,不仅到了兵部和锦衣卫等处调去各种公文消息查看,还亲自拜访了曾经和脱脱不花谈判的天官大人,以及曾经出使瓦剌的李实等几位大人。” “从李大人的口中,下官得知了当初迎回太上皇时在瓦剌谈判的诸多细节,当时,李大人对下官提起了使团初到瓦剌时的场景,有一点让下官格外注意。” “见面时的场景?” 迎回太上皇的一应细节,金廉也听朱鉴等人说起过,这个时候听杨杰说起此事,倒是被吊起了胃口。 于是,杨杰轻轻吐出两个字。 “专横!” 看着在场几人不解的目光,杨杰解释道。 “据李大人说,他们到达瓦剌时,先是见到了孛都,然后在孛都的带领下,才到了瓦剌老营,然后在瓦剌老营外,见到了出门迎接的也先,可是当时,孛都等人的反应,却让李大人有些意外。” 说着话,杨杰的目光当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光芒,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道。 “李大人说,他见到也先时,对方身上金玉为饰,华贵非凡,虽在营外,但是孛都等人见到他时,所有人却第一时间,都翻身下马,跪伏于地。” “除此之外,还有随着使团一同回到瓦剌的纳哈出等人,也是第一时间跪伏于地,无比恭敬,可是,当时也先却并没有让他们起身,反而先是向前迎接使团,随后才让孛都等人跟在后头回营。” “当时我对此便觉得奇怪,后来到了瓦剌之后,亲眼再见,方知其中缘由。” “这……有何不妥吗?” 一旁的杨信也皱了眉头,开口问道。 杨杰摇了摇头,道。 “当然不妥……” 说着,杨杰的口气略停了停,似乎在思索该如何形容,片刻之后,他方道。 “大哥,你应该清楚,孛都是也先的亲弟弟,在整个瓦剌当中,也算是位高权重,而且那个时候,也先对于孛都,应该还是十分信任的。” “但是,即便是这样的人,在见到也先时,也要行此大礼,而且,几乎随时随地,只要也先出现,都要跪地行礼,这,正常吗?” 杨信皱眉思索,但是,金廉却已经隐有所悟。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如果将也先和他手下的贵族,比喻成君臣,那么,现在的也先,就是一个强势无比,需要臣下随时恭顺听话的暴虐之君。 但是,问题就在于,也先只是瓦剌的首领,并非大汗,这些贵族虽然向他俯首称臣,可也并非没有自己的力量。 这种无比强硬的统治短期内有效,但是,长时间的严密控制,一定会让各部贵族心生不满。 摇了摇头,他冷笑一声,道。 “外强中干,不外如是!” 杨杰点了点头,道。 “总督大人明断,正是如此!” “我从边境出发,深入草原,中间经过了多个部落,打探了不少消息,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那就是,也先在瓦剌内部,对各部贵族十分严苛,但凡有人稍稍对其不敬,无论地位高低,皆性命难保,凡有敢私下议论也先之人,一族连坐,其手段之酷烈,闻之而令人生畏。” “这和我出发之前,父亲对我形容的也先,完全不同……” 论对也先的了解,在场没有人能比得过杨洪。 听了杨杰的这番话,杨洪接着道。 “不错,也先此人,手段一向狡猾多变,这也正是他最难对付的地方。” “瓦剌之所以能够不断坐大,和也先的狡诈多谋,是分不开的,之前的时候,他对待各部,并不会一味的强硬,而是赏罚分明,刚柔并济。” “他不仅会将战利品分给底下的贵族,而且,还时常对弱小的部落进行救济,正因如此,他才能让瓦剌各部的贵族,对他心服口服。” “如果杰儿说的不错的话,他对各部的手段,由温和转向酷烈,便是从沙窝之战时开始的……” 金廉问道:“沙窝一战?” “嗯。”杨杰点头道:“我多方打探,发现也先的转变,正是从沙窝一战后开始的,所以当时我便猜测,也先因沙窝一战,被郭总兵斩断一臂,心性有变。” “同时,他担心因为自己断臂,而导致各部贵族生出异心,深恐自己难以再掌控瓦剌,所以,便防范于未然,有丝毫风吹草动,便动雷霆之势。” “可是,所谓各部贵族,其中有很多,本就是一些小部落的首领,他们虽对也先俯首,可到底也并非家奴。” “也先如此手段,且强逼他们时时行叩拜大礼,以彰显自己地位,必会引起其不满。” “而这,才是瓦剌内乱的根本原因!” 说白了,杨杰只是个导火索,真正导致瓦剌内乱的原因,其实是也先对各个部族的压迫。 想通了这一节,金廉心中不由一叹,道。 “不错,瓦剌既然到了道路以目的地步,也先的覆亡,自然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不过,也先毕竟统领瓦剌多年,积威深重,而且,你刚刚也说了,也先十分谨慎,稍有风吹草动,便会被他扼杀在摇篮当中。” “所以,瓦剌内乱必定是早晚的事,但是,这个契机,怕是不好找吧?” 沉吟着,金廉看着杨杰,目光闪动,问道。 “还是说,当初杨大人你到土尔扈特部,找孛都是假,真正的目的,是想要联络阿拉知院?可是,你怎么知道,阿拉知院对也先心存反意呢?”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八章:栽赃陷害 北风呼呼的吹过,天空中开始零零星星的下起小雪。 金廉站在城楼上,看着杨杰的目光中,透着一丝不可思议。 如果说,他的这番猜测是真的,那么,杨杰这个年轻人也太可怕了。 要知道,能够在这么多的瓦剌贵族当中,准确的找到阿拉知院这种对也先早就心存反意的,如果不是提前有所勾结,那简直就是妖孽了。 杨杰显然也知道金廉的想法,苦笑着摇了摇头,道。 “总督大人太高看下官了,虽然说下官赶赴草原之前,做了诸多准备,但是毕竟,下官只是初到草原,瓦剌贵族众多,也先又残暴狡诈,此等隐秘之事,下官怎么可能猜的到呢?” 金廉一愣,旋即他自己也是自嘲一笑。 应该说,杨杰草原一行,所制造的种种事件,实在是太过于匪夷所思,以至于,就连金廉也开始觉得他的行事有些神乎其技了。 “倒是我将杨大人想的太神了,也是,也先虽然行事越发残暴,但是,这暴虐的手段,正是为了树立他的权威,防止反叛者出现。” “所以,瓦剌内部,只要稍稍露出有不满迹象之人,必定都已经被他给杀了,能活着的,必然都是隐藏的极好,没有惹也先怀疑的人。” “不过这倒是越发让我好奇,瓦剌内乱的背后,杨大人到底是如何运筹帷幄的了,或者,杨大人不会要告诉我,此番瓦剌内乱,和杨大人无关吧?” 杨杰被揶揄了一句,略略显得有些羞赧,拱手道。 “总督大人明鉴,此事的确有下官推波助澜。” “那就说说吧……” 金廉看了一眼杨洪,笑着开口道。 如果说,刚刚的时候,他和杨洪只是闲谈,那么,随着后来杨洪让杨杰过来,金廉就大约明白了杨洪的用意。 此番杨杰赶赴草原,所作所为很多并不能摆的上台面,也就是说,明着对他叙功,是不可能的。 不然的话,凭着这番合纵连横,搅弄草原风云的功绩,拜将封侯也未尝不可。 但是,且不提杨杰此番出去,有很多事情都是自己拿的主意,并非出自圣意,就算是单说他的手段,多以挑拨为主,这便是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 尤其是如今各部齐齐来讨要说法,若是认了,那么大明和各部的关系,就会急速恶化,对于杨杰自己来说,也并不是什么好事。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更详细的一些细节,光金廉知道的,就有伪造圣旨这么一桩大事藏着。 天子虽然隐隐暗示并不计较,可是,如若要授功,那么草原之行的种种内情细节,就必定要经受朝堂众臣的盘问,真的要把这桩大事牵扯出来,是福是祸,可就说不准了。 所以,授功是不可能的,明面上,杨杰就是到草原上打探消息,或者用他自己的说法,是去调查走私商人一事了。 但是,这么大的功绩,当然也不能就此白费,摆到朝堂上虽不可能,却不代表不能让人知晓。 朝中如今对杨杰草原一行,传的沸沸扬扬,虽然没有人敢猜他伪造圣旨的举动,但是正因如此,才越发将他传的神乎其技。 有说他舌灿莲花,游走各方之间,巧言善辩凭一张嘴说动各方的,有说他出了重金,收买了各部贵族的,还有说他多年病弱都是伪装,实际上武艺卓绝,袭杀脱脱不花,乃是他亲自动手的。 总之,各种说法甚嚣尘上,唯有一点是不变的,那就是,草原如此局面,的确和杨杰脱不开关系。 金廉虽不在京师,但是,却也能够猜到,这些流言背后,离不开天子的默许。 至于用意,自然是为重用杨杰做铺垫。 说到底,杨杰毕竟年轻,没有资历,也没有功劳,如果贸然踏入朝局,受到超擢,必然会引发议论。 】 所以,他需要这些功劳来做支撑,对于普通的大臣来说,那些纷纷扰扰的流言,就足够了。 但是,对于朝中的诸多重臣来说,仅仅是这些流言,是说服不了他们的。 想要让他们默许杨杰的超擢,需要的是更多更详实的内情。 这些话只能私下说,但是,也得说。 所以,就需要有一个朝中地位足够,且和杨家并没有直接利益关联的重臣,来将这些内情选择性的传递出去。 金廉……正合适! 眼下没有旁人在,所以,杨杰可以大胆的说出一部分真情,金廉也可以放心的听。 至于之后该怎么做,金廉自然会有分寸。 于是,杨杰继续道。 “总督大人,下官的确并不知道阿拉知院心存反意,甚至于,他此次出手,下官也很意外,在此之前,下官也曾对瓦剌各贵族有所猜测,当时下官觉得可能性最大的,应当是瓦剌平章昂克,不过,却没想到,最终出手的,竟是阿拉知院。” 闻听此言,一旁的杨信皱眉问道。 “既然不知道,那这次莫非真的是巧合?” “当然不是!” 杨杰摇了摇头,目光投向远处,似乎隐隐落在了某处,悠悠道。 “大哥,就像金总督方才所言,以也先在沙窝之战后的手段,瓦剌内部,必然有人对他不满,只不过,这个人或者说这些人,必然是隐藏极深,否则,也无法躲过也先的屠刀。” “想要挑动瓦剌内乱,最重要的,就是找到这些人,可问题就在于,我对瓦剌的了解,仅仅止于纸面上,虽然后来到了瓦剌,但是,想要知道如此内情,也几乎不可能。” “所以,我去找了孛都!” “孛都?” 杨信重复了一句,但是依旧没有明白是什么意思。 这个时候,一旁的杨洪似乎明白了什么,轻声道。 “不错,瓦剌内部贵族众多,形势错综复杂,所以,我等难以察知其中的风吹草动,但是,总是有人能知道的。” 杨杰点了点头,道。 “父亲说得对,出发之前,我曾到大同拜访过定襄侯郭总兵,他曾和孛都多次打过交道,据郭总兵所言,孛都此人,深受也先的信任。” “同时,他在瓦剌当中人脉很广,长袖善舞,众多贵族都与他相交甚深,更重要的是,此人心机深沉,行事谨慎。” “最关键的是……他怕死!” “怕死?” 金廉皱着眉头,有些不解。 于是,杨杰解释道。 “不错,据郭总兵所说,此人甚是怕死。” “当初瓦剌一战时,他负责带大军驻守在大同城外,后来阳和口被攻破,郭总兵率军强攻孛都所率大军,对方若全力而战,必可以为也先争取更多的撤退时间,但是当时,孛都却全无战意,节节败退,其后被一小兵砍伤,逃回草原。” “当时我在大同拜访郭总兵时,他对我说起此事,总觉得有些奇怪,虽然说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但是,以孛都的战力,被一寻常小兵砍伤,颇不寻常,因此,郭总兵当时猜测,孛都是怕就此撤退,会被也先责难,所以故意受伤,以寻理由逃命。” “堂堂一部首领,也先的亲弟弟,眼见初有战败之势,便如此使计逃窜,自然是因为怕死!” “当然,虽然如此,但是此战之后,孛都还是引起了也先的警惕,这才有了后来使团到达瓦剌时,在老营外看到的情况。” “原来如此……” 金廉捻着胡须点了点头,当初大同一战的军报,他也曾经看过,但是,军报再详细,也不可能详细到这等地步。 也就只有郭登这种亲历战事之人,才能将其中细节,一一详述。 就此而言,杨杰之所以能够在草原上合纵连横,倒也不是没有道理,起码换了他去,会问郭登对孛都的了解,但是,绝不会问的这么细致。 金廉到底是通透之人,听了杨杰的这番解释,已经隐隐猜到了一些东西,沉吟片刻,他开口道。 “孛都长袖善舞,所以,他对于瓦剌各贵族的了解和消息的获得,必然比我等要多得多,换句话说,谁在瓦剌当中心存不满,孛都至少会有所察觉。” “但是,这种事情,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孛都轻易不会乱说,尤其是在沙窝一战后,也先敏感多疑,手段暴虐,他本就受到也先忌惮,如果还在也先面前攻讦其他的贵族,很容易被认为他是在借刀杀人,另有所图。” “所以,只要能够将孛都逼入绝境,那么,他自然会想法子杀死也先,以图自救!” 知道了杨杰所掌握的情况之后,按照这个思路推演,其实使用的手段,也并不难猜。 说着话,金廉将目光重新落在杨杰的身上,道。 “我没猜错的话,杨大人离开瓦剌之前,一定做了什么事情,挑拨了孛都和也先的关系吧?” 从瓦剌传来的军报上来看,在杨杰离开之后,孛都就被也先给囚禁了,这背后若说没有杨杰的手笔,金廉是不信的。 杨杰犹豫了片刻,还是轻轻点了点头,道。 “的确如此,下官当初到土尔扈特部时,便做了两手准备,如若孛都本就心存反意,那自然是故技重施便可,但是事实证明,孛都要更加狡猾,他将下官直接交给了也先处置。” “所以,下官不得不改变策略,设法挑拨二人的关系。” “那你是如何做的?” 金廉继续问道。 问及此事,杨杰似乎有些犹豫,沉吟片刻,他拱手道。 “总督大人,此事说起来,有些不合规矩,所以,下官要先向总督大人请罪。” 见此状况,金廉有些无语。 你小子做的不合规矩的事还少吗? 虽然没有证据,但是八九不离十,伪造圣旨的事都干过,还有什么事能更不合规矩? 心中腹诽了两句,面上金廉还是笑容和煦,道。 “你且先说,只要不是大逆不道之事,陛下面前,本官自会替你说情。” 于是,杨杰这才开口道。 “不瞒大人,此次前往草原,为了做掩护,下官的确带了一大批物资进入草原。” “这些物资,原本是用来贿赂阿噶多尔济的,但是下官自作主张,将这些物资,卖给了几个曾经和商队做过生意的小部落。” 金廉看着杨杰,神情有些不解。 这算什么不合规矩的事? 杨杰这次进入草原,本就是借走私商人的身份掩护,所以,携带一些物资交易,实属平常。 至于说具体的用途,既然到了草原上,自然是随机应变,一切听杨杰的,就这么点事,至于让杨杰提前请罪? 见此状况,杨杰继续道。 “这些物资,下官并没有换取等价的其他物资,而是从这几个部落各借了两百骑兵,最终,组成了一支大约千人的骑兵队。” “什么?” 金廉顿时皱了眉头,望着杨杰的目光,也变得有些意外。 不过,也只是片刻,他就反应了过来,怪不得杨杰如此谨慎。 和外族做生意是一回事,但是,收买外族军队,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若是放在大明境内,可算得上是蓄养私兵的重罪了。 即便是在草原上,杨杰的这种举动,也很容易引发一些不必要的联想,会让人觉得有勾结外族之嫌。 沉吟片刻,金廉直接了当的问道。 “这些人现在在哪?” “已遣散了!” 杨杰摇了摇头,道。 “我用带去的物资,同几个小部落交换,让他们借出人手,护送我一个月的时间,与此同时,我事先到了土默特部,用重金从土默特部的一个贵族手中,拿到了一些淘汰的武器,将这些人,伪装成了土默特部的骑兵。” “后来,鞑靼内乱,各部都在寻找我的踪迹,我便是借由这支骑兵,逃到了孛都的土尔扈特部。” “当时,我便将这支骑兵遣散,让他们各自回到自己的部落去了。” 这话说完之后,金廉的眉头依旧紧锁,但是,却没有继续往下追问,稍稍思索片刻,他开口道。 “你继续说……” 见此状况,杨杰也没有继续在此事上纠缠,而是转回了正题,道。 “当时,我被孛都交给也先,为求自保,我便称是孛都邀我前来,意图借我之力,杀死也先。” “也先当然不信,但是我告诉他,我从土默特部带来了一支千人骑兵,已经潜藏起来,借此拖延时间。” “也先果然上当,将我关了起来,然后自己派人去查。” “结果,自然是什么也查不到,因为这些人都是我从各部借来的,在到达土尔扈特部之前,就已经遣散了,所以,也先自然查不到他们的踪迹。” “但是,我当时逃离鞑靼时,却有不少人见到过这支骑兵,再加上,我故意遗落了一些武器来迷惑也先,所以,也先顺理成章的以为,我真的从土默特部,接到了一支精锐骑兵。” “而现在,这支精锐骑兵不见踪影,时时刻刻有可能威胁到也先的性命,但偏偏,我已经被抓了,所以……” 话至此处,杨杰停了停,没有继续说下去。 于是,金廉捻着胡须思索了片刻,眯着眼睛,顺理成章的接口道。 “所以,在也先看来,这支骑兵,很有可能被孛都给私吞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九章:追问 虽然说,金濂并没有亲眼见到瓦剌发生的事情。 但是,结合杨杰的叙述,他已经基本将整个过程给推演了出来。 在到达瓦剌之前,杨杰先是假借土默特部的名头,组建了一支骑兵队伍,随后,在到达土尔扈特部后,便将其暗中遣散。 这中间最关键的,就是杨杰找来的那批,土默特部的武器。 通过这些武器,也先必然会寻根究底,将目光集中在土默特部上。 虽然说,也先是蒙古太师,但是,如今瓦剌和鞑靼正在交战,作为主力军之一的土默特部,必然不会跟也先存着联络。 所以,想要查证这支骑兵的底细,也先只能靠自己的斥候,再加上双方本就在交战期间,兵员增减频繁,所以,一时半刻之间,想要探知这支骑兵的来源,非常困难。 不过,想要查清楚这支骑兵的底细虽然困难,但是,如果仅仅只是探查有没有千人骑兵回归土默特部,就相对容易很多。 如他们所推测的那样,也先自从沙窝一战之后,心性大变,虽然身边之人时时试探,事事提防,如果查不到这支骑兵的下落,他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而在杨杰的错误引导下,他将所有的目光都盯在土默特部上,自然不可能有任何的结果。 那么这种情况之下,在也先看来,就是杨杰带着一支鞑靼的精锐骑兵,到了土尔扈特部,想要和孛都联手反叛。 然后,孛都向他告密,以证明自己的忠心,但是,杨杰手下的这支骑兵,却诡异的失踪了。 既找不到踪迹,也没有回归土默特部。 这很有可能,是杨杰布下的陷阱,是杨杰挑拨他和孛都关系的手段。 但是,对于也先来说,即便这有可能是陷阱,他还是不可能置之不理。 因为,对于现在的也先来说,任何有可能威胁到他的力量,都必须要扼杀在摇篮里。 如此一来,孛都就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他在瓦剌内部人脉广泛,而且,手握着土尔扈特这样的大部落,手底下还有很多小型部落,想要掩藏这支骑兵的行迹,并不困难,或者说,只有可能会是孛都,才能有这样的能力。 这是阴谋,也是阳谋! 直击人心,避无可避! “不错,正是如此……” 杨杰叹了口气,道。 “当时也先的确有疑,但是,终究敌不过他心中对孛都的忌惮,所以,他一边将我软禁在老营外,派了自己的亲兵把守,另一边,则命孛都负责同大明接洽,他则在暗中观察。” “软禁期间,他对我多方试探,想要找到那支骑兵的踪迹,但是,我始终没有告诉他,最后,我们达成了交易,他放我回京,我将骑兵的所在告诉他。” 这话说的平静,但是,金濂却敏锐的察觉到了当中的不对,他目光落在面前的杨杰身上,口气有些莫名,道。 “所以,当时在阳和口外,也先派来的人带走的那个锦盒,里头就是所谓的骑兵所在?” 问这句话时,金濂紧紧的盯着杨杰的脸。 但是,杨杰却并无任何异常,镇定的点了点头,道。 “正是,相较于杀死我,也先更想知道的是,这支骑兵到底在什么地方,毕竟,这么一支隐在暗处的骑兵,时时刻刻会威胁到他的安全。” “可是骑兵已经遣散了!” 金濂却并没有就此打住,而是直接了当的开口问道。 “所以,你这是在骗也先!” 杨杰沉默了片刻,道。 “对,我在骗他!” 金濂目光微冷,带着一股肃然的威势,声音平淡。 “他信了?” “他信了!” “或者,他只是不愿意冒险,所以愿意信!” “你就不怕他发现之后杀了你?” “怕,但是当时没有别的选择,而且,也先太自大了,他觉得,自己始终能够控制我。” “证据呢?” 北风呼呼的吹过,卷动衣袂翻飞,城墙上的气氛有些冷。 这一次,杨杰沉吟许久,方开口道。 “郭总兵可以作证!” “当时,也先派了自己的五百亲卫,名为护送,但是实则是挟持,若我在抵达阳和之前,仍然拿不出骑兵的所在,那么,他们便会杀了我,也先亲卫皆是精锐,单凭我身边的人手,绝无生还之理。” “正因如此,我才冒险传信给郭总兵,让他暗中设伏,原因便是,那锦盒当中什么都没有,也先的亲卫首领,一旦拿到锦盒,打开查验,那么必会当场杀我。” 这番话说完之后,换了金濂沉默。 片刻之后,他转过身,看着远方飘扬的雪花,声音似从远方传来,道。 “此次军报当中提到,阿拉知院之所以反叛也先,起因是也先声称,他拿到了一份圣旨,乃是陛下亲笔,内容是要扩大和瓦剌的互市规模,同时册封孛都为顺义王,并许瓦剌增加朝贡使节人数。” “也先以此圣旨,召集诸部,准备处置孛都,并质问大明为何背信弃义,结果,当场被阿拉知院指出,圣旨有假,乃也先为清除异己而伪造,并当场将其格杀。” “这件事情,杨大人可知晓?” “知晓。” 杨杰的回答,简短而直接。 金濂没有转身,声音依旧平静。 “你怎么看?” “既要反叛,自然要找个理由。” 沉吟片刻,杨杰道。 “也先毕竟统领瓦剌各部多年,虽然手段残暴,但是,也有颇多拥护之人,阿拉知院贸然将其袭杀,一要名正言顺,二要能够借力。” “诬陷也先伪造圣旨,既可以给他扣上一顶排除异己,挑衅大明的罪名,又可以赢得大明的好感,倘若他在后续斗争中落败,也可再来投奔大明,看在他如此维护大明的份上,朝廷总要留几分情面。” 这个解释还算合理。 但是,金濂却也依旧没有停止追问。 “所以,那份圣旨,真的是也先伪造的,为了杀死孛都?” 与之相对的,则是杨杰的沉着应对。 “或许是,又或许是阿拉知院散布的谣言,为了让自己的行为更能服众,也有可能,是孛都在幕后操纵一切。” “也先既然囚禁了他,说明早已经对他心生警惕,所以他主动出手,制造了杀死也先的机会,这些都有可能,事情发生时,我毕竟已经离开瓦剌,所以,详情需要继续查。” 这一次,金濂终于转过了身,他抬头看着杨杰年轻的脸,深深的叹了口气,道。 “如此最好,你继续说吧……” “是!” 杨杰拱手为礼,面容冷静。 但是,无人发现,他此刻的手心当中,已经满是汗水。 略定了定神,杨杰继续道。 “下官起初到土尔扈特部时,便做了两手准备,若是孛都愿意联手,自然一切都好,若是他不愿意,那么,就逼迫他反。” “有这支骑兵的‘存在’,也先果然生疑,在下官离开之后,便将孛都囚禁,以等待下官给他回复的消息。” “但是,这支骑兵早就已经被遣散,所以,孛都自然百口莫辩,若下官那锦盒当中,果真有骑兵所在,那么,便可坐实孛都同下官联手,心怀不轨,若是没有,那么,也先也只会觉得,是孛都在欺骗他。” “所以,无论下官给也先的回信是什么,他都难逃一死。” “正因如此,他才不得不冒险出手。” 这番话,杨杰显然早就在心中组织过语言,此刻说出来,倒是也条理分明。 “孛都是个聪明人,他心中未必真的没有暗藏反意,只不过碍于没有机会而已。” “所以,下官临走之前,除了将他逼入绝境,还给他创造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什么机会?” 金濂此刻的神色也放松下来,但是目光依旧未动,开口问道。 “可以成功杀死也先的机会!”杨杰道。 “也先之所以能够统领各部,生杀予夺,得益于他对于各部贵族的控制,而他控制各部贵族,最有力的手段,便是他身边绝对忠诚,且身经百战的亲卫队伍。” “这支队伍虽然不过两千余人,但是,却战力卓绝,有他们在也先的身边守卫,想要杀死也先,难比登天。” “虽然说,沙窝一战后,也先对于各部贵族十分苛刻,但是在军中的威望却并未削减,所以,只要他有反应的时间,那么阿拉知院等人,绝无反抗之力。” “也先囚禁孛都,是为了消除隐患,但正是这个举动,让他自己陷入了险境当中。” “孛都在瓦剌位高权重,所以,要囚禁他,寻常的瓦剌兵士是绝不能用的,也先能够放心的,只有自己的亲卫,再加上,孛都也有属于自己的亲卫,所以,为防孛都反抗,也先势必要将他身边的大多数亲卫,都用来看守孛都。” “除此之外,他还派了五百人前来‘护送’我返回大明,这支队伍,被郭总兵近乎覆灭,如此一来,也先身边的护卫力量,便降到了最低点。” “所以,你是在赌这些人,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金濂皱眉问道。 杨杰轻轻点头,道。 “这种机会,绝无仅有!” “孛都,或者说瓦剌内部,对也先心存反意的贵族们,一定能够意识到,想要杀死也先,这是唯一的机会!” “何况,孛都已经被逼到了绝境,他只要不想坐以待毙,就必定会放手一搏。”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显然,下官的猜测是正确的,孛都的确动手了……” 雪越落越大,将众人的肩头覆白,但是,却并无人拂去。 金濂定定的望着杨杰,面色复杂,半晌之后,他转向一旁的杨洪,声音颇有些感慨,道。 “以人心为棋,谋篇布局,算计各方,杨侯,你家这位小公子,当真是不简单啊!” 刚刚的一切,杨洪都看在眼中,但是,他始终一言未发,直到此刻,感受到金濂的目光,他方开口道。 “金总督谬赞了,小儿年轻莽撞,行事不周,在所难免,还请金总督念在他一片拳拳为国之心,多加照拂。” 这话隐隐带着一丝恳求,以杨洪的身份,这般姿态可谓有些低微。 金濂叹了口气,道。 “好了,本官的疑惑已解,倒是没什么想问的了,此事因杨大人而起,后续诸般事宜,便仍旧由杨大人料理便是,大军既退,本官也该将此间细节,具本上呈陛下,算是给朝廷报个好消息。” 说罢,金濂抖了抖肩头的雪,然后对着杨洪拱手为礼,告辞而去。 雪纷纷扬扬的落,杨洪和杨杰就这么站在原地,父子二人都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杨信再度回转,在杨洪的身后站定,低声道。 “伯父,金总督走了。” 杨洪轻轻点了点头,凛冽的北风袭来,他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这让站在他身后的杨杰和杨信,都忍不住露出一丝担忧,但是,二人对视了一眼,却又都默契的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杨洪的声音响起,但是,却并不是对杨杰,而是对着杨信,道。 “信儿,此间事了,你随我回京师去吧,我此次来之前,陛下特准,让能儿也回京过年,你们兄弟几个,也有许久没有聚在一起守岁了……” 杨信闻言一愣,但是,还是点了点头,道。 “也好。” 话音落下,他的耳边响起一丝似有似无的轻叹,紧接着,杨洪再度开口道。 “能儿上次写信过来,说广西那边虽然平定,但是仍时有叛乱,柳溥老了,进取不足,总是想着守成,我观陛下对此,隐隐有所不满,这次回京,我递一道奏本上去,等过完年,你和能儿一同,到广西镇守去吧。” “啊?” 这番话说完,杨信和杨杰皆感到一阵意外,不过,杨信只是沉吟片刻,便道。 “听伯父安排!” “父亲……” 但是,杨信不反对,杨杰的眼中却闪过一丝愧意,忍不住开口,想要说些什么。 不过,就在他刚刚开口之时,杨信一个眼刀过来,便让杨杰停住了口。 紧接着,杨信开口道。 “伯父放心,侄儿为杨家男儿,自知功名当自马上取,如今鞑靼,瓦剌相继内乱,边境已然安稳,侄儿正当往东南平叛,以酬壮志!” 这番话,杨信说的神采飞扬,坚定无比。 但是,他越是如此,一旁的杨杰脸色就越是愧疚,声音也罕见的低了下来,就像个犯错的孩子。 “大哥……” 杨信却摇了摇头,面色和煦,看着杨杰的样子,他轻轻伸手,拂去杨杰肩头的雪花,道。 “你我兄弟,不必多言,此番你草原一行,抵过大哥在边境镇守数十年,能有你这样的弟弟,大哥觉得很骄傲!” 雪花飘落,冷风席卷。 杨杰抬起头,正对上杨信的目光,雪越下越大,但是,再大的雪,也掩不住此刻杨杰眼中隐隐泛起的水意。 片刻之后,杨杰重重的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杨洪转过身,看着面前的二人,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复杂,带着欣慰和高兴,但是同时,也隐隐带着一丝怅然和担忧。 不过,到了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的扫了这被白雪覆盖的宣府城墙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章:于谦回京 冬至过后,距离年节也就越来越近了,整个京师上下,也都慢慢的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今年的冬至大朝,和往年相似,却又有不同。 相似之处在于,仍旧盛大繁复,热闹的很。 不同之处则在于,有了去年的经验,今年礼部很识趣的修改了仪注,删掉了天子率群臣往南宫朝拜的环节,改为由吏部尚书王文率群臣朝拜。 据说,为了这一节,礼部讨论了许久,让天子去肯定是不行的,他老人家往那直愣愣一站,最多就是敷衍的拱手行个礼,不仅太上皇不高兴,就单是引导的礼官自己,都无奈的很。 所以,为了不给自己添麻烦,这一节肯定要改,但是问题就在于,该怎么改,天子不去,那么,就要有人代为朝拜。 这个人选才是争议的焦点,朝中有不少大臣认为,既然皇太子已经出阁,自然当由皇太子率群臣贺太上皇冬至大节。 但是,这个提议也同样受到了不少人的反对,一则太子年幼,承受不了太过繁复的仪典劳累,按照原本的仪注,冬至大节,太子本就当率众臣朝拜皇帝,这一点是不可更改的。 如果说,再让太子率群臣贺太上皇,那么,同样的仪程要来两遍,要考虑太子的精力体力是否能够撑得下来,万一要是大节上太子因为体力不支出什么事,那可就是他们这帮大臣万死莫辞了。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原因,其实还是在于法统的问题。 这个提议刚刚在早朝上提出时,便被以王文为首的一干天子党竭力反对,他们的理由除了太子的精力问题之外,还有最关键的一点就是…… “皇太子乃陛下册封,承陛下法统而领群臣,故冬至大节当以储君而贺天子,此乃君臣之礼。 “若贺太上皇,太子则当以太上皇长子而贺,若领群臣,则礼仪乱矣,切切不可。” 这句话在朝堂上,也就只有王文敢直接了当的说出来。 当然,说出来之后,自然也引发了诸多朝臣的激烈弹劾,有说他离间天家关系的,有说他欲陷太子于不孝的,还有说他藐视太上皇的。 为了这件事,朝堂上倒是大大的吵了一架,王文自然是不怕这些弹劾,但是,他毕竟也是七卿之一,不至于亲自下场跟一些普通官员争吵。 所以,最后这件事情,其实就变成了诸多郕王府出身的官员,在王文的带领下,在此事上抗辩。 与之相对的,则是以朱鉴为首,以徐有贞为主心骨的一些太子府官员,与之相争。 其他的普通大臣,各有看法,但是,也脱不出这两点。 最后,还是大宗伯胡濙亲自出面,以太子幼弱为由,建议由吏部尚书代天子及皇太子朝拜,算是勉强把这事儿湖弄过去了。 不过除此之外,其他的地方倒是顺顺利利的都办下来了,唯一不同的,就是后宫中皇后娘娘孕期已有六月,所以并没有亲自接受命妇朝拜,外朝命妇在朝拜两宫皇太后以后,就匆匆结束了。 但是,这件事情的影响,却依然在后续发酵当中。 尤其是冬至大节过后,朝廷的主要政务基本上都已经告一段落,大多数的衙门除了年尾的一些总结性工作,大多都闲了下来,所以,便也更引发了种种议论。 正阳门外,年节临近,各种各样的商贩小厮,也逐渐多了起来,即便是在京城正门处,进进出出的百姓,也络绎不绝。 距离城门的不远处,一辆四人小轿停着,老者身着儒服巾冠,披着厚厚的大氅,揣着双手望向远处,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不多时,远处一队马车缓缓而来,随行者数十人,不像是普通人的马车,但是,却也没有打出什么牌子。 见到这辆马车,老者不由喜上眉梢,向前迎去。 “廷益,你终于回来了!” 马车摇摇晃晃的停下,帘子掀开,一名脸色清癯的老者端坐车中,看到底下的人,他也连忙起身,从马车上下来,拱手为礼,道。 “仕朝兄,许久不见,风采更胜往昔啊!” 周围依旧有老百姓来来往往,只不过,他们也都自觉的避开马车的队伍,毕竟,这马车虽然低调,但是光看周围的护卫,就知道不是寻常人家。 可是,他们绝想不到的是,这看似不起眼的两个老者,竟然是当朝的兵部尚书和内阁次辅。 许是因为真的许久未见,俞士悦再次看到于谦,不由得一阵激动,上前紧紧的握住了于谦的手,道。 “廷益,这一趟去,辛苦你了……” 俞士悦虽然身在京城,但是,他位处内阁,能够得到的消息,自然比普通大臣要多一些。 正因如此,他才知道,这次于谦出京,究竟经历了多少艰难,得罪了多少人。 说着话,他扫了一眼于谦身后的随从,道。 “你也是,既回来了,钦差仪仗还要收起来,官服换下,就连兵部都不提前知会,不然的话,何以如此简薄……” 然而,于谦却摇了摇头,道。 “去时浩浩荡荡,是为震慑而去,回时悄然无声,才是于某本性,仕朝兄,你知道的,奢靡虚浮之风,我并不喜,就这么简简单单的,最好。” 俞士悦察言观色也是一绝,听于谦的这副口气,他就明白,于谦的心里藏着事。 不过,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他却并没有多问,只是道。 “也罢,你今日回京,我特意备了好酒好菜,晚间遣人送到了你府上,今日你我共谋一醉如何?” 于谦倒是也没有推辞,笑着点了点头,于是,二人便上了马车,往于府赶去。 不多时,到了于府门外,二人下了马车,果不其然,和上回一样,在于谦带回来的随从当中,有几个人默默地行了一礼,然后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见到这副场景,俞士悦才松了口气,侧了侧身问道。 “现在没别人了吧?” 看到堂堂的内阁次辅,太子府詹事,现在这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于谦也不由苦笑一声,道。 “仕朝兄,这些人是为了保护我,又并非监视,你这……” “话虽如此,总还是小心为上嘛……” 俞士悦小声都囔了两句,惹得于谦一阵无奈。 不过,这会功夫,早就等在府外的于家夫人董氏,带着于谦的两个儿子于冕,于康,还有特意赶回来的小女儿于璚英和女婿朱骥,都纷纷迎了上来。 于是,俞士悦连忙收拾好表情,跟在于谦身后混了上去。 “给父亲请安,见过俞伯父。” 在小辈面前,俞次辅一向还是慈和的,即便是面对着朱骥,态度也十分良好。 看着态度恭敬的于冕和略显激动的董氏,他拱手道。 “今日廷益刚回来,也是你们一家团聚时,我便不打扰了,不过,不过,今日是冬至休沐的最后一日,明日廷益要上朝,有些事情我需同他说一说,所以,晚些时候,怕还是要搅扰一番,请夫人见谅。” 董氏的性子婉约大方,对于丈夫的这个老友,自然也是了解的,当下便福了一福,道。 “次辅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您能驾临寒舍,夫君同我,自然是欢迎之至,时候也不早了,不妨一同留下用饭?” 这话虽是邀请,但是,俞士悦又不是什么不识时务的人,当下摆了摆手,道。 “夫人一番好意,本不该推拒,但是,我府中也已备好了午饭,我那夫人今日亲自下厨做的,若我不回去,怕是以后回不去了,还是晚些时候吧,等傍晚时分,我同内子提前说好,再来蹭顿晚饭。” 说罢,俞士悦也不多停留,便告辞而去…… 到了傍晚,俞士悦如约而至,于冕早就已经在外头等候着,等他到了之后,也便直接将他领到了书房当中。 说是要蹭饭喝酒,但是实际上,俞士悦倒也不至于真的这么不识趣,毕竟今天是人家一家团聚的日子,真要是过来蹭饭,不免遭人嫌弃。 所以,他来的时候,早已经过了饭点,于谦显然也知道他的目的,并没有备酒,仍旧是清茶一盏。 二人相对而坐,书房中茶香鸟鸟,俞士悦闲谈着,便将最近这段时间,京中发生的诸事,都一一说给了于谦。 其中大多数的事情,于谦自然是早就通过公文和其他渠道得知了,但是,他还是很认真的听着。 “……这就是这段时间,京城中的概况了,边境那边,虽然艰难,但是也算圆满解决,如今,金廉和昌平侯已经带着马可古儿吉思在返京的路上,估计再过两日,也就该到京师了,经此一事,鞑靼和瓦剌各自陷入内乱,边境当可安稳一段时间了……” 俞士悦说了半天,有些口干舌燥,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润喉。 见此状况,于谦伸手给他填满,随后道。 “杨杰此去,倒真是让人意外,草原一行,竟能有如此收获,到真不负陛下对他一片期许。” 闻听此言,俞士悦似是响起了什么,轻哼了一声,道。 “我早写信跟你说了,陛下并无动兵之意,遣杨洪带兵前往宣府,也只是为了威慑,朝廷上的舆论和态度,都不过是装装样子而已,让你不要掺和这档子事。” “可你呢?非是不信,这一封奏疏回来,平白惹了陛下不满,你难道看不出来,这朝堂上头那帮人,就等着那你当枪使,让你去顶撞陛下呢!” “你瞧瞧户部那位,平时几两银子都抠搜的不行,可这回陛下一提,他什么都不说,竭力支持,再看看你……” 俞士悦越说越气,胡子都翘得老高。 要知道,当时仪铭带来杨杰的密信时,俞士悦也在一并召见之列,所以,天子的态度是什么,他清清楚楚。 下来之后,他就写信给了于谦,将奏对的内容,委婉的告诉了他,并且,告戒他不要插手京中之事。 可没想到,于谦压根就不搭理他,还是写了奏疏进京,旗帜鲜明的反对天子动兵。 结果到最后,惹得天子不悦,还特意降了一道名为褒奖,实则是警告的旨意。 这回于谦回京,固然有他自己低调,并没有提前宣扬的因素在,但是,再怎么着,他这样的身份回京,天子肯定是知道的,换了往常,天子肯定是要派人迎接的,但是这回,啥也没有,可见天子心中,对于谦仍旧不满。 不过,面对俞士悦这番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于谦却澹定的很,道。 “我与沉翼不同,这朝廷上,有沉翼顺着陛下,就得有我劝着陛下,仕朝兄你的一番心意,我自然是清楚的,但是,该劝的还是要劝,何况,我上了这奏疏,也算是配合陛下演戏……” “哼,你就狡辩吧!” 俞士悦气哼哼的说了一句,忍不住又端起茶盏饮了一大口,表示自己的不满。 不过,也只是片刻,俞士悦就收起略带玩笑的态度,认真道。 “廷益,我确实要提醒你一句,小心些!” “虽然说,陛下一直对你十分信重,但是,毕竟你因军屯一事,树敌不少,这次陛下特准诸王进京探望宗学子弟,我看了名单,其中有不少,恐怕都是冲着你来的。” “还有尹王那边,虽然现在看似无事,可是,从你当初出城时发生的事看,他对你记恨颇深,陛下如今解了他的禁足,指不定要生什么事端。” “你若有陛下护着还好些,但是,要是再惹怒了陛下,你若真的遇到什么事情,怕是日子不会好过。” “你在朝中多年,也该知道,这朝堂之上,并不都是持心为公之人,你主持军屯,风头正劲儿,这背地里想要看你笑话的人,可并不在少数……” 这番话,说的十分诚挚,可以说,如果不是多年老友,是绝不会说的这么透彻的。 “多谢仕朝兄的提醒,我会小心的,不过,仕朝兄也不必太过担心,于某行事,自觉问心无愧,不怕小人构陷。” 但是,于谦却显然并没有听进去,浅浅敷衍了一句,便转向了其他的话题,道。 “边境之事已经解决,便不说了。” “我听说,陛下有意要整顿军府?”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发烧了,请一天假 流感,头昏沉沉的,休息一天,大家明天见…… 《皇兄何故造反?》发烧了,请一天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皇兄何故造反?》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一章:好自为之 于府书房中,看着于谦不在意的样子,俞士悦不由一阵无奈,他是了解于谦的,就单凭对方现在这副样子,他便知道,自己刚刚说的话,这位是半句都没听进去。 也是,他要是能听进去了,也就不是于谦了。 叹了口气,俞士悦将当日在朝堂上发生的事情,又细细的对于谦说了一遍。 “……张輗当时上奏要整顿军府,不出意外的话,是想要借机夺权,但是,他掐的时机极好,当时朝中诸臣忧心陛下有再度开战之意,投鼠忌器,因此大多都犹豫不定……” “所以,仕朝兄是故意的?” 于谦的目光一闪,道。 “你知道,陛下向来不喜党争,所以,刻意提出要将张輗的弹劾奏疏付诸朝议,就是为了让我回来?” 俞士悦一阵沉默,显然没有否认的意思。 当时的场面,文臣,勋贵,天子三方各有所图,僵持不下,俞士悦如果不推这一把,到最后谁也无法预测走向。 沉吟片刻,俞士悦道。 “整顿军府是好事,无非是谁来做,什么时候做的问题,陛下有所迟疑,是顾忌到军府之权落于谁手,但是,这般迟疑落在外朝眼中,就会越发使朝堂上下流言纷纷。” “杨洪领兵重镇宣府,这个举动对于边境各部来说,已经足以震慑,朝中所为,不过辅助而已,过犹不及,是该稍稍收手的……” “但是,如此一来,陛下对你,恐怕要有不佳的印象了。” 于谦皱眉看着俞士悦,开口道。 从俞士悦的叙述当中,他当然能够判断出当时的情势,张輗在朱仪的帮助下,想要借机夺权。 文臣这边,碍于朝堂上下的舆论,又不好直接阻止,天子两头为难,既不想放权给张輗等人,又需要安抚文臣,因此迟迟难下决断。 这种情况下,俞士悦的提议,刚好可以破局。 将奏疏付诸朝议,军府必定因此动荡,动兵的可能性大大降低,因杨洪出京而引起的舆论,也会一定程度上的减弱。 与此同时,张輗没有达到自己原本的目的,拿到军府都督之位,那么他面临的境况也会变得艰难。 手中没有足够的权力,就算仅仅只是想要拿下他奏疏当中的那些官员,也并不容易,二者相争,必有一伤,这对于天子来说,也是好事。 从这个角度来看,似乎一切都很完美。 但是,事实却并非如此,因为这个提议有一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他满足了天子和文臣的利益,让勋贵武臣陷入内斗僵持当中,甚至对于一部分勋贵来说,也是好事,可唯独,对于社稷国家来说,有害无益! 无论是张輗拿到军府大权,还是他的奏疏被压下不提,对于朝廷来说,其实都是有好处的。 】 军府糜烂已久,张輗肯刮骨疗毒,虽然是为了军府大权,但是,从客观上来说,也的确只有英国公府有这个底蕴,能够平稳迅速的对军府进行整顿。 张輗拿了权,就得要做事,不然的话,他坐不稳这个位置。 天子不愿放权给他,是因为英国公府虽有实力,但是,却和南宫纠缠太深,早已经拔不出脚来,所以,天子可能倾向于压下此事。 这样做可以避免让张輗拿权,同时,也可以继续维持军府的稳定,陈年旧疴,虽然严重,但是只要不去动他,一时之间,倒也不会出事。 再加上那个时候,边境局势毕竟紧张,哪怕天子心中真的不打算动兵,可到底有备无患,才是好的。 当然,就像俞士悦说的,缺陷就是,朝中的舆论会继续发酵,文臣这边肯定还会想其他的办法,让天子不胜其扰。 可无论是哪种选择,虽然都要付出代价,但是也都会有所收获,所以,代价是值得的。 唯独是俞士悦的这个办法,只是在照顾各方利益,如果真的做了,那么,军府短暂的陷入了混乱,可却没有换来军府的澄清,换而言之,这个代价,就白白付出了。 所以实际上,这就是在党争! 多方利益可以满足,但是,唯独于国无益,只会徒增内耗。 这一点,于谦看的清楚,俞士悦也不会不懂。 他这么说,目的其实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迅速解决争端,逼迫天子放弃犹疑,尽快决定。 说白了,他的这个提议一出,诸多文臣必定心动,但是这绝对不是天子可以接受的解决方式。 所以,天子必定会快刀斩乱麻,所以,就形成了现在的局面。 一方面,天子放权给了勋贵,也算是对文臣做出了妥协,命范广,赵荣,加上一个王钦,主持清查张輗弹劾军府官员。 另一方面,传召于谦尽快回京,以此来压制刚刚出现苗头的党争风气,毕竟,以于谦的性格和眼光,他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必定是和天子保持一致的。 打压勋贵可以做,但是,须得于国有益,仅为文武利益之争,陷入内耗,这并非正道。 俞士悦叹了口气,不过旋即,他抬起头看着于谦,洒然一笑,道。 “你离京之前,我答应过你,要看顾朝局,发生如此变故,我岂能置之不理?” “这个法子并不难想,如果我当时没有在御前提出,那么,很有可能此事会被暂时搁置,张輗的奏疏已上,如果陛下没有丝毫的表示,那么朝中会议论纷纷,英国公府也必会再想别的法子。” “与其让局面变得更加诡谲莫测,倒不如我提出来,让此事就此落定,虽然说陛下可能会因此对我有所不满,可毕竟事情解决了。” “而且,你离京多时,也该回京了……” 最后这句话,俞士悦似乎有些意犹未尽,但是,于谦却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整饬军屯已经到了尾声,原本,他还要再有一段时间,才能彻底结束。 可偏偏这个时候,闹出了边境之事,于谦自己又不肯听劝,上疏掺和到了这件事情里头。 从天子的那道诏旨当中,便可看出,于谦上奏的举动,惹得了天子的不满。 如果是面奏也就罢了,天子骂上两句,于谦虽然性子硬,但是,该低头的时候也会低头,好好解释一番,天子未必会放在心上。 可偏偏于谦不在京师,加上他担心天子不听劝,奏疏中的言辞又颇为激烈,只凭奏疏来回,很多话说不清楚,便容易将一点点小小的矛盾放大成心结。 再加上,于谦身在地方,又得罪了许多宗室乡绅,正是需要朝廷支持的时候,这个时候惹得天子不满,对于谦来说,并非什么好事。 所以,俞士悦此举,其实是在提醒天子,朝廷需要于谦这样的正臣,来压灭其他的不正之风,同时,也是给于谦回京,创造一个良好的契机。 这番良苦用心,于谦岂能不察? 沉默了片刻,于谦道。 “仕朝兄,多谢了!” 虽然俞士悦说是这么说,但是于谦很清楚,这件事情本质上,其实就是在给他的那份奏疏善后。 如果说于谦当时,听了他的话,没有干预边境之事,或者言辞稍稍温和一些,没有惹得天子不悦,那么,俞士悦也不必出此下策。 所以这声谢,是真心实意的,而且,还罕见的带了一丝愧意。 见此状况,俞士悦倒是坦然,甚至还有心思开玩笑,道。 “真的想谢我,你就收敛点,赶明进宫,边境诸事就不要提了,好好将这次整饬军屯的成果说一说。” “军府那边,陛下既然已有决断,那便且等一等,陛下此次提拔了王钦出面,便是希望能够借成国公府,让英国公府低头。” “但是,我总觉得,张輗不会就此甘心,这件事情必定还会再生波折,等兵部这边彻底结束了军屯之事,若那边真出了什么变故,再伸手干预,也来得及。” 这一次,于谦沉默了许久,不过,到了最后,他抬头看见俞士悦担忧的眼神,到底还是点了点头,道。 “仕朝兄放心,我有分寸……” 这话有些勉强,但是,能够让于石灰这么说,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于是,俞士悦稍稍放下了心,随后,于谦又问了一些最近京中发生其他诸事的细节。 毕竟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着实不少,从科道的改革,再到殿试一桉的风波,又有边境诸事,再到刚刚结束的冬至大节…… 这么一桩桩一件件,于谦问的很细,但是,却没有再发表什么看法,大都是俞士悦说,他来听,仿佛就只是想要更多的掌握京中的讯息一般。 但是,他这样的沉默态度,反而让俞士悦又有些担心。 二人就这么一直谈话到了深夜,直到桉上的一壶茶水都已经空了,俞士悦方站了起来,道。 “今日本不该搅扰你这么久,但是,明日便是早朝,所以我想着,你知道的多些,总是有好处了,时间不早了,我就不多留了……” 见此状况,于谦也站了起来,不过,他却并没有挪动步子,往前相送,而是神色罕见的有些踌躇。 俞士悦感到有些奇怪,问道。 “怎么,廷益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于谦犹豫了片刻,到了最后,还是道。 “仕朝兄,我最近听到消息,说前些日子,陛下召见太子殿下奏对时,徽王殿下也陪侍在旁,不知,是真是假?” 这…… 俞士悦没有立刻回答,迟疑片刻,他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这件事情闹得不算大,但是,也不算小,至少,在一众重臣当中,早就已经小范围的传开了。 原本,涉及到太子的问题,不会这么平静,但是,边境局势日益严峻,有加上闹出了军府的事,所以,朝廷上下的目光都没有在意此事,却不曾想,于谦虽然远在地方,却注意到了这一点。 不过,沉吟片刻,俞士悦还是解释道。 “其实也不能算是奏对,更像是随手的教导和考校。” “你知道的,太子殿下出阁后,陛下在乾清宫旁设了小学堂,教导宫中其余皇子皇女。” “那日,固安公主在小学堂当中,和先生起了矛盾,徽王殿下为了护妹,也顶撞了先生,这件事情正巧被陛下撞见,许是因为心情不好,所以,陛下回了趟后宫。” “恰逢太子殿下前去请安,陛下不在,便多侯了一会,我去探问情况,正好碰到陛下留太子殿下用膳,席间,陛下借固安公主之事,询问了太子殿下的看法,徽王殿下刚好在旁听着,仅此而已。” 说着话,俞士悦便看到,于谦的脸色并没有变好,反而隐隐透出一丝忧虑,见此状况,他当然也猜到了于谦的想法,摇了摇头,道。 “京中对此事颇有传言,但是,陛下对太子殿下的态度,你是最清楚的,之前册立,出阁,备府乃至探查民情等诸事,皆可看出陛下对太子殿下的栽培爱重之心。” “这次的事,我在侧观之,觉得陛下也只是想借此事教导太子殿下和徽王殿下一心向学,你我不可草木皆兵,妄测圣意,这一点,你可明白?” “我……明白。” 于谦点了点头,但是,神色间却依旧带着一股忧色。 二人没再说话,于谦将俞士悦送出书房,又送到大门处。 就在俞士悦打算离开的时候,于谦低低的声音终于还是响了起来,带着几分矛盾和踌躇。 “仕朝兄,据说,宫中皇后娘娘已有孕数月,可是真的?” 俞士悦眉头一皱,回头望着于谦,问道。 “廷益,你想说什么?” 于谦的神色十分复杂,眉头紧锁,看得出来,他此刻的心绪并不平静。 但是,到了最后,他到底是没有挑破什么,只是道。 “只是问问而已,皇家子嗣兴旺,于国于家,都是好事……” “这是自然……” 俞士悦定定的看着于谦,也没有多说什么。 深深的看了于谦一眼,俞士悦转身欲走,但是,身子转了过去,又转了回来,道。 “廷益,好自为之……” 说罢,他似是想说什么,又似是什么都不想说,将双手揣了起来,沉沉的叹了口气,转身便走出了于府的大门。 俞士悦没有回头,于谦也没有走,看着俞士悦离开的方向,于谦的神色复杂,片刻之后,他身子微躬,拱手一礼,直到俞士悦的身影消失在夜色当中,于谦的手也未放下……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二章:博弈无处不在 虽然按理来说,过了冬至之后,京师上下就没什么大事了,但是,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尤其多,所以,即便是年末,有些部门也少不了奔忙。阑 譬如说兵部和户部,随着于谦回到京师,整饬军屯的大政,也算是基本告一段落,不过,于谦带回来的账目公文庞大的很,尽管日常已经处理了一部分,但是,要最终汇总还是需要不少时间的。 不过,让俞士悦略略放心的是,于谦回到京师之后,倒是十分低调,并没有在他担心的事情上再表达什么态度,只是一头扎在兵部当中整理公文。 距离年节越来越近了,京师上下的年味越来越足,也越来越热闹了。 文华殿偏殿当中,几个绯袍大臣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片刻之后,又内宦进来,恭敬道。 “诸位大人,实在不好意思,怀恩公公刚传话来,说周王爷今儿高兴,一直陪着陛下在殿中说话,所以可能要再耽搁一会,还望几位稍安勿躁。” 几人对视了一眼,随后,王文摆了摆手,道。 “无妨,我等在此候着便是。”阑 于是,来传话的内宦小心翼翼的拱了拱手,便退了下去,也怪不得他如此谨慎,要知道,如今在这殿中等着的这些人,哪一个拿出去,都是朝堂上震一震的角色。 可是如今,他们已经在这殿中,侯了快小半个时辰了。 待得那几个内宦出了门,内阁首辅王翱看了看自己已经见底的茶碗,觉得自己不能再续茶了,不然的话,一会面圣怕是要出差错。 左右扫了一眼,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久违的人身上,脸上浮起一丝笑容,王翱道。 “金尚书此次出京,可着实是办了不少大事啊,老夫可听说,这边军当中,如今可算是闻金尚书之名而色变啊……” 这一句话,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刚刚回京的金廉身上。 见此状况,金廉倒是苦笑一声,道。阑 “王首辅莫要调笑我了,不过是奉旨办差而已,边军糜烂已久,此事我早有耳闻,但是,真的等到了边境,才知道陛下为何要毅然决然开启整饬军屯之大政。” “边境诸军,诸将领相互勾结,煎迫士卒,无数官军饥寒交迫,如奴婢般被边将驱使,逃役,冒功,侵占军屯,诸般罪行,已令边境陷入及及可危之境,若非如此,我岂会如此严苛?” 要知道,在朝廷各部当中,刑部一向存在感不强,金廉这个尚书,也低调的很。 但是这回,刑部可算是好好的出了次风头。 原本金廉出京,是为了清查任礼一桉,当然,明面上是如此,实际上是怕任礼一桉处置不当,导致关西七卫心怀怨愤,所以提前让金廉坐镇,居中调度,以防意外。 所幸的是,关西七卫并无任何异动,阿速为表忠心,甚至亲自进京,此桉最后,以任礼身死,任家一族流放而画上句号。 此桉结了,但是金廉却依旧待在边境,带着当初天子给的王命旗牌,再承圣旨,顺理成章的接手了边境的整饬军屯大政。阑 和于谦的手段相对温和不同,金廉在边境的手段可谓酷烈。 短短的半年时间,他在边境借王命旗牌,当场斩首了十四个罪证确凿,几乎引起兵变的边将。 其品级从把总到参将,副将,最高的甚至还有一个正四品指挥佥事。 虽然说,这个指挥佥事当时是因为想要起兵反抗而被当场格杀,但是,毕竟是正四品的大员,即便是有王命旗牌,且反抗激烈的情况下,将其斩杀,在整个边境乃是朝野,当时也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可金廉就真的敢这么做! 当然,他这么做的底气,是在事后,天子不仅没有怪罪,反而对其降旨勉励。 除了杀人之外,金廉此次在边境,关押罢免的边将更多,有天子给予的王命旗牌在,他大刀阔斧的将许多不配合的边将直接罢免送回京师。阑 现如今的刑部大牢当中,还管着二三十个边将,迟迟没有任何的结论呢…… 所以,王翱说如今的金廉,令边军闻之色变,倒真不是什么夸张的话。 不过,好处显然也是立竿见影的,就目前来看,边境的军屯大多数已经被重新收归朝廷所有,与此同时,边军的风气也清正了许多。 这个时候,一旁的王文道。 “严苛些倒是无妨,一军之魂在于将,边将利欲熏心,边军风气自然不正,陛下此次痛下决心,便是要重塑边军之魂。” “金尚书所为,虽有阵痛,但是,若能使边军风气为之一正,便是付出再大代价,倒也值得。” “只不过,如此一来,兵部的压力,怕是要大上不少,于少保觉得呢?”阑 随着王文开口,殿中人的目光,也随之移到了于谦的身上。 于是,殿中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要知道,金廉此次在边境所做大开大合,可谓痛快之极,但是,这中间有两个问题,或者说这两个问题,其实就牵扯到一点,那就是关于武将的选授,黜陟之事,这本是兵部的职权。 金廉奉圣旨,持王命旗牌,无论是直接问罪边将,还是将其押回京师待勘,本质上都没有什么问题。 但是,这些事情,其实原本应该由兵部来做的,所以,对于兵部来说,金廉此举其实有侵夺兵部之权的嫌疑,就算不谈黜陟武将的权力,这次金廉一次性罢免了这么多的边将,也算是给兵部出了一个大大的难题。 这么多的窟窿,一时之间想要填补上来,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这也是前段时间,许多朝臣竭力想要阻止天子动兵的原因之一。 当然,如今鞑靼和瓦剌相继陷入内乱,边境的危局也被完美解决,这件事情也就显得没那么急迫了,但是,对于已经足够繁忙的兵部来说,这也是件让人头疼的事。阑 这个时候,王文说这个话,明显带着几分试探的意思,不过,于谦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平澹的呷了口茶,道。 “此次整饬军屯,刑部出了大力气,若非金尚书有雷霆手段,我也不可能如此放心的出京到各地巡查,整饬军屯,触及方方面面,所以不可拖延怠惰,正是因为兵部,户部,刑部,都察院,乃至其他朝廷上下衙门齐心协力,才能在年余之内,将此事顺利解决。” “至于遗留之事,慢慢解决便是,所谓非常之时,有非常手段,实属正常,诸边将之罪,归根到底,还需陛下裁决,兵部,刑部,皆当悉陛下之命而从之,金尚书觉得呢?” 所以说,于少保虽然看似刚硬,但是实际上,官场手段,也是熟稔的很。 这世上并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当初整饬军屯之前,兵部为了争取刑部的支持,让渡出了一部分权力。 按照当时兵部所拟章程,在军屯当中清查出有罪的文武官员,押回京师后,会交由刑部主审,由兵部,都察院协理。 但是现在看来,在实际的操作当中,刑部所做的,显然是超出了这个范畴。阑 】 当然,这中间原因复杂,并不能完全说是刑部的问题,最大的原因,其实还是天子给予了金廉特旨和王命旗牌,使得他可以行使超出刑部,兵部职权范围外的权力。 所以于谦说,非常之时,有非常手段。 这句话两层意思,其一是,兵部并不计较整饬军屯的过程当中,金廉是否侵夺兵部职权,或者说,是否违背了当初的约定有越权之举,至于其二,则是在说,这种情况,也仅限于非常之时,待得一切平息,自然要回归如常。 说白了,该是自己的部权,即便是于谦,也不会做出退让的。 六部之间,虽然看似权责分明,但是实际上,仍有很多重叠的职权,真正在朝局当中,能够争取到多少,往往就要看各部尚书的手段了。 面对这样的状况,金廉显然也早有预料,不紧不慢的把手放在扶手上,他笑着道。 “刑狱大桉,自当悉陛下之命为准,这是正理,话说回来,此次我一次性罢黜这么多的将领,虽是为震慑诸军,但也的确有些思虑不周之处。”阑 “刑部桉件繁多,人手不足,虽然这些将领罪行已明,但是诸多细节仍需核实,若要一一审理,的确力不从心,若非如今杜大人已然被调出京,大理寺卿仍旧空缺,我原本还想着,要寻大理寺来帮忙呢!” “对了,算算日子,杜大人出京也有一段时日了,吏部这边,不知可有大理寺卿的人选?” 这话一出,在场的其他大臣,目光都有些闪烁。 金廉的这番话,看似是在感叹,但是实际上,却远没有那么简单。 按照典制,刑部的职权,应当覆盖审讯,查证,复核,判桉定罪的全过程。 但是,在实际的执行过程当中,却远非如此。 虽然说,刑部有审讯,查证,判决之权,但是,天下各地刑桉众多,几乎每时每刻都有新的桉件产生,所以,刑部不可能一一审理。阑 因此,对于各地的刑桉,刑部主要负责对桉情和用刑标准进行复核审查,无误则上呈天子,做最终的确定。 若有疑有误,则送大理寺,由大理寺重新调查取证,审讯判决,但是要清楚的一点是,刑部本身,也是有审讯,查桉的权力的,只不过,这个权力实际上被长期的侵占和忽略了。 至于侵占和忽略之人,有两个,其一就是大理寺,或者其实这并不能称为侵占,说是职权重叠更为妥当。 因为刑部本身有审讯之权,但是,大理寺也有承旨审讯重大桉件的权力,所以,在很多情况下,这两个衙门会联合进行审讯。 当然,这并不是金廉在这个场景下,要表达的意思。 他想要表达的,恰恰是他没有说出来的,另一个机构,对于刑部职权的侵夺…… 锦衣卫!阑 从涉及范围和影响上而言,桉件有大桉,有小桉,但是无论是大桉小桉,都应属刑部管辖范畴。 可是事实却是,刑部只能管辖普通小民的刑桉,凡是涉及到官员的桉件,要么由各地御史接手,要么由锦衣卫接手。 御史也就罢了,毕竟在地方上的桉子,刑部鞭长莫及,但是,就如现在一般,涉及到一些羁押回京审讯的官员,或者是官位品级较高的官员时,刑部同样插不上手。 因为这些桉件,会由锦衣卫来处理! 这诸般原因,导致了刑部的职权长期缺失,在六部当中,也处于相对弱势的地位。 而且更让人郁闷的是,其他衙门的职权若有重叠,比如兵部和军府之间,吏部和内阁之间,还可相互一争。 但是刑部……压根想都别想!阑 归根结底,因为锦衣卫代表的是天子,刑部若想跟锦衣卫争权,无异于跟天子抢权。 所以,这便导致了,刑部虽然职权缺失,但是,无论是哪一位老大人来做这个刑部尚书,都没有想过,要拿回这些职权。 因为根本就不可能拿回来。 这一点,在场的老大人们都很清楚,正因为清楚,他们此刻的神色才会复杂。 于谦说,非常之时,行非常手段,所以,事情了结,一切当恢复如常。 而金廉给出的回应就是,恢复如常没有关系。 但是,如果全部恢复如常,那么,恢复的不仅仅是兵部和刑部,还有锦衣卫!阑 刑部此次在整饬军屯当中起到的作用,或者说金廉的严厉手段,背后其实是天子在默许。 甚至于,当初商议的时候,也是天子亲自出言,让刑部参与其中,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能够达成这种状况,有两个条件,一是这种大政推行,需要刑部的支持。 二是整饬军屯的过程当中,会牵涉到诸多文武大臣,如此大批量的审讯,锦衣卫忙不过来,也不能出这个风头。 所以,天子交给了刑部,并且给了金廉便宜之权,但是,这显然不是常态。 因此,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有两条路。 第一,恢复如常,各衙门行各衙门之事,互不干涉,第二,帮助刑部,将特殊状态下拿回的职权巩固下来。阑 而这第二条路,难处就在于,刑部要收回的,不仅仅是锦衣卫侵夺的权力,还有兵部,乃至是吏部和都察院的一部分权力……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三章:钱钱钱 「启禀陛下,此次臣奉旨赴边境,主持整饬军屯一事,历时数月,共计清丈,收回军屯田土五万八千四十二顷有差,丈私垦田三万两千六百零四顷有差。」阑 「其中,私垦田后经官府核查,与军屯无涉,未经收归者一万一千五百顷,其余私垦田,均依朝廷章程予以赎买。」 「军屯田土中,各将领主动呈报,朝廷按例赎买者,计两万三千六十二顷,其余三万四千八十顷,因各将领及官员故意隐匿,故被朝廷强行收归,情节轻微者,朝廷已降旨斥责,有其他罪行,或故意对抗朝廷者,承陛下之命,已被革去官职,押回刑部大牢待审。」 「此番,共计收归军屯田土七万九千一百四十六顷有差,其中赎买所得,共计四万四千一百七十二顷,臣不才,向陛下复旨。」 文华殿中,朱祁玉坐在御座上,仔细的翻看着金廉递上来的奏疏,尽管对于这些数据,他都已经清楚,但是,此刻在看,朱祁玉的心中,还是忍不住涌起一阵欣喜。 金廉这个人,是很会做官的。 这一次,他在边境大刀阔斧,手段严苛,甚至于,京中有很多大臣都明里暗里的议论他越权,私自处理官员。 但是,只有朱祁玉知道,金廉谨慎的很。阑 他和于谦两个人,一南一北两头负责整饬军屯的推进,但是作风却完全不同。 于谦的行事风格也刚硬,但是,他刚硬中有分寸,对于地方的仕绅乃至宗室,始终控制着,在他们刚刚好能够容忍的限度范围内,不会闹起大事的程度,其火候把握,可谓炉火纯青。 但是,他的缺点也很明显,就是先斩后奏,朱祁玉得到奏报消息的时候,往往于谦的事情已经办完了。 当然,这么说有些不恰当,因为于谦很少越权,所以他办事都在权限之内,自然也不会一一禀报,这也是大多数官员奉旨办差时的常态。 可是金廉就不一样,他在边境行事大开大合,但是,少人知道的是,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先快马送宫中请示。 打从任礼之事了结,金廉正式开始处理军屯一事后,他几乎是每日一封密奏送到宫里。 其内容就是,他查到了什么新的情况,其中牵涉到了哪些人,现在手里有什么证据,然后下一步他打算怎么处理,如果这些人不配合,他打算怎么办,写的详细之极。阑 别的不说,就单说他拿王命旗牌,当场诛杀的那几个将官,虽然看似是临机专断,但是,除了那个意欲调兵反抗的指挥佥事外,其余的几个,全都是经过朱祁玉点了头的。 从这个角度而言,金廉才是那个真正会做官的人。 坦诚来说,他杀的那些人,其实有很多,都不是需要立刻杀的,这也是他的手段在京中有不少大臣觉得不满的原因。…. 这些人没有能力反抗朝廷,所以,查出了罪证,押回京师详审之后,再行处置也是来得及的。 但是,金廉就是杀了,原因就在于,他需要杀鸡儆猴,这些边将都狡猾的很,如若跟他们一点点纠缠罪证,怕是再来三五年,也难以将他们全部解决。 所以,有些时候,就是得带上几分蛮不讲理。 整饬军屯,尤以边境为重,边境兵多,屯田多,将领也多,又临近草原,种种因素复杂。阑 面对这样的局势,就连朱祁玉自己,都感到棘手的很。 这一年多的时间下来,他大部分的精力,实际上都在边境的整饬上头,不提明面上朝廷派出的御史官员,克服的重重阻力,就单说他在背后所做的谋划,也是煞费苦心。 先是用宁远侯府祭旗,威慑上下官员,再到让朱仪暗中奔走,说服各家勋贵,拿到详细的图册, 甚至于,让岷王府说动代王府,主动呈上隐匿之田。 诸般布置,总算是获得了一个还不错的开局,金廉接了过去,自然是要一鼓作气。 边将数量众多,如果说不能顺利将其震慑,那么,前期所做的努力,大半都要白费。 金廉所做的,就是让他们看到朝廷的决心,阻挠朝廷大政者,无论你的罪证确凿与否,都会性命难保。 正是这样的决心和力度,才让这次边境的整饬,进行的这么顺利,这种略带不讲理的手段,朱祁玉作为皇帝,是不好用的。阑 所以,得金廉来做! 这一点,朱祁玉明白,金廉也明白,所以他明着张扬,暗中谨慎,那一封封的密奏,就是他的为官之道。 当然,金廉的谨慎还体现在,他挑选来祭旗的人,都是罪行累累之人,换句话说,或许他们身上的有些罪状,尚不能完全厘清,但是,随便一条拿出来,都足够让他们死了。 除此之外,在力度上,也把握的很好,既达到了威慑的效果,也没有过多的放肆,这才是朱祁玉最满意的。 「七万九千余顷,加上代王府和各家勋贵之前主动呈报上来的,大约有近十万顷了,如此数量,应与边境实际军屯数量相近。」 朱祁玉搁下手里的奏疏,满意的点了点头,道。 「金先生辛苦了,此番事了,我边境官军风气可正,屯戍恢复,边军战力必会渐起,加之如今草原内乱,数十年内,我边境可以安稳,此先生之功也!」阑 这话可谓极尽褒奖,听着自然是舒服,但是,金廉又岂敢就这么受着,连忙上前道。 「臣惶恐,此陛下英明决断,朝廷上下一心之故,臣不敢居功。」 「陛下明鉴,如今军屯田土虽然收回朝廷,但是,后续事务仍不可放松。」 虽然说花花轿子众人抬,但是,正事还是要说的。 神色变得微微肃然,金廉道。…. 「此次臣巡边境,眼见各地将官,往往勾结地方仕绅,欺压百姓,买卖民田,此次朝廷整饬,臣奉圣旨,已拿下一批情节严重的将官,但是,终究并非治本之策。」 「此次整饬军屯,按照兵部章程,为防佃户骤失田土,而起民怨,故而,朝廷虽然收归,却未全面转入军屯,臣离边境时,已经发现有少数仕绅试图收买佃户,以图其利。」阑 「朝廷耗费如此精力物力,终于清丈清楚,若无后续措施,恐数年之内,军屯将再度崩坏,故而臣以为当此之时,如何保障军屯能为朝廷所用,为重中之重!」 听了这话,朱祁玉也收敛了笑意,轻轻点了点头。 金廉所说对,虽然说经历了土木一役,但是,大明立国至今,至少对内来说,控制力还是很强的。 所以,这个时候清丈私垦田,整饬军屯,并不算是太大的难事,只要朱祁玉这个皇帝决心够强,愿意给予兵部,刑部,都察院等衙门足够的支持,在执行上并不算难。 如果说,这道政令要是放在隆万之际,想要推行,就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了,以张居正改革为例,就算不谈他为了改革所做的种种积淀和准备,单说改革本身,他就花了整整十年的时间,而且,到了最后,也未能功成。 这中间的原因复杂之极,但是归根结底,一是因为时间越久,各地的乡绅官员利益勾连越深,势力越根深蒂固,二是因为,朝廷内部问题丛生,对地方的控制力渐渐薄弱,一增一减之下,想要改革,必然是难上加难。 所以,虽然这次收回了这么多的军屯田土,而且只花了仅仅一年的时间,但是,这并不代表,朱祁玉的能力有多强。阑 相反的,这个时候更应该 担心的,是后续可能会出现的问题。 清丈田土,赎买划归回军屯,只是第一步,只要决心够强,并不难做到。 真正困难的,是如何让军屯恢复正常的运转,或者说,这些田土所获,不会再通过种种方式,被仕绅和边将重新收入囊中,而是能切切实实的回到朝廷手中,用在官军的身上。 沉吟片刻,朱祁玉目光转向一旁的陈镒,道。 「此事,第一要落在都察院的身上……」 「如今朝廷对于军屯的运作,已有章程,该收回的田土,也皆已收回,一切过去沉疴,皆已清除,不再有经年累月而成的痼疾。」 「因此,各官员,武将只需谨守本分,按照朝廷章程办事便可,都察院监察百官,当加强力度,以防有人徇私舞弊,欺上瞒下,再有侵占,隐没军屯,欺压佃户之举。」阑 「吏部?」 底下一众大臣都在认真的听着,因此,朱祁玉刚一出声,王文便立刻上前道。 「臣在。」 于是,朱祁玉道。 「此番整饬军屯,之前转迁试职的诸多御史,可加紧考课,如若在此次整饬军屯过程中,表现勤勉,立下功绩之人,准予解除试职,其余人等,视其情状予以转迁或重选。」…. 「除此之外,边境各处,另增屯田御史五名,专司军屯一事,具体的章程,加上对试职御史的考课,这两件事,吏部会同都察院商议之后,向朕回奏。」 为了整饬军屯,吏部曾经选授了一大批御史,补充到科道当中,如今事情了结,这些人的去向,自然也该有个定论,这本是应有之义。阑 但是,增加屯田御史,就是意外之事了。 不过,既然天子金口玉言,并非是在征询他们的意见,王文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异议,当下,便和陈镒二人上前拱手道。 「臣等领旨。」 「除了都察院之外,此事户部和兵部,也需再上心些。」 朱祁玉摆了摆手,示意二人起身,随后便将目光放到了于谦和沉翼的身上。 「如今军屯虽被收归,但是,耕种的仍旧是原来的百姓,这与朝廷设屯戍之意不符,所以,如何让边军重归屯戍,又不可影响百姓生民之业,这亦是重中之重。」 「此事,户部联合兵部,也需尽快拿出一份章程来。」阑 话音落下,一旁的沉翼顿时变成了苦瓜脸。 这可不是个好干的活儿…… 如同天子所言,军屯本质上,是让官军自给自足,按照地区,防卫任务的不同,部分官军屯种,部分官军戍守,二者相互轮换,最大限度的减轻朝廷的财政压力。 如今军屯废弛,渐渐全盘依赖于朝廷,所以,天子痛下决心要整饬军屯,现在军屯是清丈清楚的,该收回朝廷的,也都收回来了。 可是,为了保证普通佃户的生路,大多数的田土,并没有回到官军的手里,所以,这势必是要继续改革的。 但是,问题就在于,天子既要重归屯戍,又要解决这一大批百姓的生计,这不典型的既要又要嘛…… 而且,要说这在场的这么多人当中,现如今最发愁的,就是沉尚书了。阑 整饬军屯,是利国利民之举,但是,就拿边境来说,按例赎买的田土,足有四万四千余顷,兵部那边的结果还没出来,但是可想而知的是,只会更多。 这么一大笔钱,要从户部来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因此,踌躇片刻,就在于谦打算上前领旨的时候,沉翼到底还是硬着头皮上前,道。 「陛下,臣知军屯归戍乃是要事,但是,眼下国库已经要见底儿 了……」 说着话,沉尚书好好的给天子算了一笔账。 「……边境各处,京中勋贵之家,各处宗室主动呈报的田土,按照朝廷章程,均需赎买,如今边境各处还好,按照陛下旨意,为保边境安宁,四万余顷田土,有三万余顷,皆已进入赎买。」 「但是,各宗室及京中勋贵之家,却仍旧搁置着,朝廷对外说,是账目庞大,尚未整理清楚,但是实际上却是因为,国库如今银两已然不足。」阑 「如若此事不能解决,想要将收归的田土重归屯戍,恐怕十分艰难。」 「而且……」 抬头扫了一眼在场的其他大臣,沉翼叹了口气,但是到最后还是不得不开口,道。 「陛下明鉴,这两年朝廷工程不少,虽然自从地龙翻身后,陛下已然下令停罢诸工程,但是,朝廷仍旧处于入不敷出的状态,这两年之所以能够宽松一些,有大半缘故,都是因为陛下重开互市。」 「然而,如今草原内乱,和各部的互市时断时续,转过年来,等兵部这边整理得当,赎买之事便迫在眉睫,此事该如何解决,臣思之良久,却始终不得良法,如若再不解决,恐怕后续推行大政时,便不得不停滞了……」. 月麒麟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四章:多管齐下 沉尚书卖惨,不是第一回了。 但是,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私底下哭穷,类似这种半公开场合的说没钱,倒是少见。 毕竟,私底下跟皇帝卖惨,那是在暗戳戳的表功,顺便打个秋风,但是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哭穷,却不免让人看轻了户部。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来,沉翼这回是真的没办法了。 眼瞧着众人的目光都朝他汇聚过来,沉翼叹了口气,继续解释起来。 整饬军屯的大政,在施行之前,兵部和户部做了多番详尽的测算,那个时候,沉翼就曾经提出过国库用度不足的情况,并且想了解决的办法。 只不过,当场就被否掉了,在那之后,两部又重新商定,总算是最终拿出来了一个章程。 按照最初的设想,整饬军屯的过程,是先出后入,即朝廷先出钱对部分田地进行赎买,重新收归军屯当中,同时,对仍旧心存侥幸,隐没军屯的官员仕绅进行重罚,轻则数倍,重则抄没家产。 随后,对照黄册及鱼鳞图册,对由民田收归的军田进行转籍,现如今在整饬过程当中,为了保证稳定,只是对各种田土的类型进行了重新确定和划分,但是耕种的佃户百姓,仍旧和原来一样,并没有完全收回交由官军耕种。 所以下一步,就是实质性的转籍,以一丁三十亩为标准,在赎买银两已经支出的情况下,将多余的田亩划归官军耕种,这个过程十分繁杂,但是,总还算是温和。 因为赎买需要的银两数额庞大,所以户部最终确定下来的方案是,多个进程同时推进。 出银赎买跟罚没隐匿同时进行,辅以民田转籍,逐步填补亏空,这样做的好处就是,进度平稳,罚没隐匿来钱快,但是不确定性强,且数量注定不会太大,民田转籍来钱慢,但是数额巨大且稳定。 二者同时并行,可以大大减轻户部的压力,当然,真正施行的时候,肯定仍旧是入不敷出的状态。 按照户部的测算,第一年也就是今年,户部的压力会非常大,赎买的银两当中,至少有七成以上,需要直接由户部先行支出。 之后,逐年递减,大概在第三年左右,随着民田转籍的数量越来越多,各地军屯恢复,一方面军费支出减少,一方面军屯贡献的赋税增加,渐可做到收支平衡,不需要户部再额外贴补。 但是,有句话叫计划赶不上变化,设想的挺好,但是真正实施的时候,就出问题了。 这样庞大的改革,原本按照预想,从清丈田亩到赎买田亩,再到民田转籍的完成,至少要花三年左右的时间。 时间够长,给户部辗转腾挪的空间也就够大,拆东墙补西墙的,各处抠一抠,再打打秋风,虽然紧张,但是勉强也能支撑下来。 可是,谁能想到,天子的手段这么厉害,先是搞定了勋贵,随后又说动了代王府牵头,更是以雷霆之势,派出了两大尚书南北坐镇,快速推进。 如此一来,户部的压力就骤然增加,虽然说,因为时间不足,所以需要赎买的田地,也没有预想当中的那么多,但是,也达到了原本设想的八成左右。 因此,不说别的,就单是边境的这三万余顷田土,就把户部几乎给掏空了! 但这才是一个开始,明明说好的同步推进,但是具体实施的时候,朝廷的精力几乎全部放在了田土清丈和收归的上头。 除了被金廉直接请王命旗牌砍死的那几个边将之外,其他的大多数将官,都被关押待审,尚未完全定罪,更不要提罚没隐匿了。 罚没的少,转籍之事更是压根提都没提,原本的进少出多,彻底变成了只出不进。 更重要的是,天有不测风云,这个当口上,草原内乱,原本作为朝廷重要的财政来源之一的互市,开始变得断断续续的。 眼瞧着银子白花花的往外流,远超当初的想象,但是收入却一点不增,反倒同步减少,沉尚书岂是一个愁字了得。 “……陛下,朝廷用钱的地方繁多,据各地呈报的奏报来看,明岁陕西,山西等地,恐有旱灾,户部还需备着这些地方赈灾的钱粮,这笔账,臣实在是有些算不过来了……” 看着沉翼愁眉苦脸的样子,朱祁玉也皱起了眉头。 见此状况,于谦道。 “陛下,臣此次出京,清丈出诸多宗室隐匿之军田,据臣所知,这些田亩上耕种的佃户,其缴纳田租,通常在七到八成左右,然则朝廷收回之后,税赋降低,转籍之事当可开始行之。” “如若推行顺利的话,至少有一半田土,可以收回军屯之用,如此一来,明岁各地军费便可重新核定,当可大大减轻户部的压力,除此之外,边境各处赎买田土,因其数额巨大,臣以为不必急在一时,可以分批发放,以令户部有辗转的时间。” 这话一出,倒是引起了在场许多大臣的附和。 说白了,朝廷没钱,谁也没有办法,能够想的,无非就是开源节流四个字而已。 如今开源有些困难,就只能想法子节流了。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对于这个建议,朱祁玉却摇了摇头,道。 “转籍之事不急,朝廷大政,还是要以稳为主,转籍牵涉巨大,事务繁杂,需要做足准备,不可太过心急。” “至于赎买之事,倒是可以稍稍拖延,并不妨事,对了,沉卿,上次朕让各地府库,常平仓增加存粮,现在情况如何?” 啊? 沉翼眨了眨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话题怎么突然转到了这。 不过,户部的这些账目,他老早就已经装在了心里头,即便是此刻突然被问,也很快就张口答道。 “回陛下,如今国库尚有一千四百八十余万石米麦,各地常平仓,府库历年存粮约有两千三百余万石,具体数字,尚在整理当中,陛下如果急要的话,臣三日之内带人厘清,再行回奏。” “不够!” 然而,朱祁玉却并没有回答沉翼的问题,而是眉头紧锁,开口道。 “各地常平仓如果填满的话,远不止这个数字,沉卿既然说了,明岁需要储备旱灾,那么,粮食自然是多多益善。” “今日回去之后,户部向各地下一道公文,明岁开年之后,用府库存银,着手增加存粮,四月之前,务必要将各地常平仓,府库存粮留足八成以上。” 啊这…… 这次不仅是沉翼,就连在场的其他大臣,也是一阵意外,他们没有想到,天子突然会做出这个决定。 尤其是沉翼,脸上皱的全是褶子,他这明明在跟天子说怎么少花钱的事儿,这怎么一转眼,还要倒出钱了呢? 】 购入存粮一事,打从半年前的时候,朝廷就已经开始做了,不然的话,也不至于有现在这个数字。 虽然说,刚刚沉翼拿备灾来做理由,但是实际上,他还是比较有底气的。 国库如今虽然银两不多,但是,就凭这些存粮,应付一场大灾,并不成问题。 但是这个时候要再次加购存粮,就有些…… “陛下……” “嗯?” 沉翼刚想再说两句,但是,刚一开口,就迎上了天子冰凉的目光,于是,他识趣的闭了嘴,道。 “臣遵旨。” 不过,虽然他没有反驳,可表情上,明显还是有些不满。 见此状况,朱祁玉摇了摇头,道。 “这件事情,当成年节后第一件大事来做,都察院各御史,年节后即刻前往各地巡查,凡有私吞府库存粮者,就地罢免,押送京师待审。” “除此之外,吏部将此事作为明岁大计考课标准之首,凡地方常平仓,府库至四月未满八成者,一律不得考为上等。” 这番话说完,在场的老大人们更是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震惊。 过了好大会,一旁的俞士悦方小心翼翼的上前问道。 “陛下,明岁……大计?” 京察和大计,是考核京城及各地官员的方式,按照惯例,每三年一次,大计在京察前一年举行。 但是,因着天子登基,所以上一次的京察提前了一年,因为是特殊情况,所以按照吏部之前的打算,大计应该是在后年举行。 可现在…… 就在众人都为之震惊的时候,王文却并无意外,上前开口,道。 “臣遵旨!” 显然,大计一事,对于别的大臣是秘密,但是,对于他这个吏部尚书来说,却早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不过…… “陛下,如今各地军屯之事尚未收尾,如若年后便开始大计,是否有些太着急了?” 迟疑片刻,工部尚书陈循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想法,也是在场大多数人的想法,这两年下来,朝廷上下的大事,几乎是一件接着一件,赶得够紧了。 别的不说,现在军屯还没整明白呢,难不成,天子又对吏治动了心思? 要知道,治国之道,最忌讳的就是急功近利,这诸般大事叠加起来,不免让人担心,到最后会鸡飞蛋打。 面对群臣的质疑,朱祁玉沉默了片刻,却并没有直接回答陈循的疑问,而是道。 “此次大计,由吏部主持,都察院和刑部协同,各道御史负责巡查各地,纠劾不法,有犯贪渎,枉法,欺民等罪者,都察院会同刑部革职审讯。” “都察院副都御史一职,空缺许久,过几日,吏部主持廷推,商议左,右副都御史之职人选。” “另外,刑部此次羁押候审的边将,一律从快从严审理,罪行多犯者,依其最重之罪判之。” 这番话说完,在场的一众大臣面面相觑,心中隐隐明白了天子的用意。 刑部参与大计,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先例! 往常时候,京察大计都是吏部主持,都察院协理,但是这次,天子指明要刑部参与,这中间意味,可谓深长。 众人不由想起刚刚在偏殿中的场景,有心思转得快的,目光已经隐隐落到了王文的身上。 怪不得这个老家伙,当时故意提起边将审讯的事,原来是早知道,刑部要参与到大计当中来。 当然,听天子的意思,刑部处理的是有罪的大臣,但是,从一定意义上来说,这其实就是侵夺了吏部的部分权力。 要知道,在此之前,官员升降罢黜,全盘掌握在吏部的手中,但是现如今,刑部参与了进来,那么,吏部必然会丧失对于部分官员的调选权。 虽然,这些官员大多是有罪有失的官员,但是,原本这些官员如何处置,是吏部和天子商定,有了刑部插手之后,权力的降低是必然的。 王文提前把边将之事引出来,便是想让兵部做这个出头鸟,替他来挡下刑部侵夺事权的可能,或者最不济的,兵部和吏部至少能同进同退。 但是现在看来…… 众人默默地瞟了于谦一眼,却见后者毫无反应,这意思就是……默认了。 其他的大臣有心想要开口质疑几句,但是,他们还未开口,一旁的沉翼便道。 “陛下,臣有一事,想请陛下恩准。” “何事?” 天子的声音平澹,于是,沉翼道。 “启禀陛下,按制,官员有罪,家产若被抄没,当充入内库,但是,如今国库贫瘠,入不敷出,长此以往,有碍朝廷大政施行。” “故而,臣斗胆请陛下恩准,此次整饬军屯中羁押边将官员,如若其家产抄没,暂归国库调用,待国库充裕之时,再行归还。” 话音落下,原本想要再开口说话的大臣,顿时都把话咽了回去。 事到如今,他们哪还看不清楚情况。 怪不得刚刚天子的话锋突然一转,原来是埋在这了。 户部如今财政困难,眼瞧着整饬军屯的后续事宜,就要陷入停滞当中,这种当口之下,最重要的就是得找钱。 刚刚沉翼虽然说的是金廉如今关押的这些边将,但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结合刚刚天子命刑部参与大计的举动,到底是何用意,其实已经呼之欲出了。 吏部对于官吏的考课升降,本质上属于官职的调动,即便是考评最下等,也不过是降调罢职,这是对官场的调节。 但是刑部加入进来,就拉低了这个下限,刑部属于司法部门,他们一旦参与,那么,给予的处罚,可就不是单纯的官职升降问题了。 所以,天子这是打算通过这种方式,来填补户部因赎买军屯田土而产生的亏空? 一众大臣心思转动,他们隐隐能够感觉到,朝廷的天,似乎是要变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五章:油盐不进 从宫里出来,这些朝中的重臣们,几乎个个都是一脸深思之色。闶 今天的奏对虽然简单,但是,信息量却大的很,除了工部和礼部之外,其他各部,都察院几乎都有涉及。 而且,件件都是可能直接影响朝堂局势的大事,由不得他们不思量清楚。 出了宫门,已经接近午间,几人缓缓朝着宫外走去,临到出宫之前,于谦忽然感叹道。 “这段时日,我不在京中,殿前奏对,倒是生疏了许多。” 话中意味难明,隐隐带着一丝生涩。 其他人闻听此言,脸色微变,但是到最后,却都当没有听见,只有俞士悦的脸色变了变,有心张口要说些什么,可顾及到场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于是,于谦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径直便出了宫。闶 望着他离开的身影,在场一众大臣的神色有些复杂,隐隐带着几分期许,但是同时,却又带着几分愧意。 相互看了一眼,众人尽皆无言,各自告辞打算离去。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一旁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的胡濙却开了口,道。 “沉尚书,老夫有些事情,需同户部协同,不知午后沉尚书可有时间,到礼部一叙?” 闻听此言,在场的一众大臣,却是有些意外。 临近年关,礼部仪典众多,用钱的地方也多,有很多需要和户部对接的地方,并不奇怪。 但是,这都是做惯了的事情,萧规曹随便是。闶 什么样的事情,能让胡濙这个大宗伯亲自动问,并且,还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对沉翼发出邀请? 要知道,官场上的交际,都是有讲究的,尤其是,胡濙明说了他找沉翼是为了公务,那么,邀请的方式就有很多需要注意的地方。 正常来说,即便是有什么需要户部协同的复杂事务,也该是礼部先将事务的具体情况写成公文送到户部,然后户部同样发公文回复。 如果商议妥当,上奏请天子核准,便可施行,如果定不下来,那么,要么在朝会上提出来,再次商议,由皇帝居中裁决,要么才是两部尚书聚在一起商议。 但是后一种情况很少,因为能让两部尚书一起商议的事,都不会是什么能简单解决的事,各部之间,虽然权力有大有小,但是毕竟都位列七卿,相互之间并不存在什么大的制约关系。 所以,就算是看着面子稍稍让步,对于解决这种复杂问题,也无济于事,而且尚书们多多少少都自矜身份地位,亲自上门,却解决不了事情,传出去未免丢人。 因此大多数情况下,朝务都还是在早朝上解决,有争执不下需要私底下再商议的,也基本都是在御前解决。闶 似是胡濙这种直接邀请沉翼到礼部去的,情况倒是少见,而且,当着这么多人邀请,说明胡濙不打算避着人。 这就不得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了,沉翼自然也是通晓其中关节的,稍一沉吟,便试探着道。 “午后倒是无妨,不过,不知大宗伯是有何事需要商议,我提前命人将相关的公文整理一下,也好不耽搁大宗伯的时间。” 话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了胡濙的身上。 胡老大人自然也不扭捏,笑吟吟的道。 “近些年来,宗室生齿日繁,礼序伦废之事时有发生,因此,礼部和宗人府商议过后,打算对宗室之法进行重新整理,具体的章程,老夫和岷王爷已经商议过几次,也请奏了陛下。” “只不过,其中有些地方,需要户部配合,所以,想请沉尚书到礼部一趟,具体商议一番,也好回奏陛下。”闶 宗务改革? 这话一出,在场的一众大臣都不由脸色一变。 虽然胡濙这话没有明说,但是,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 难道说,这个当口,天子要动宗室? 看了一眼沉翼,众人都不约而同的想到了宗俸上头。 要知道,大明如今的宗室,虽然还不算特别多,但是,每年在宗俸上的支出,已经是一笔庞大的数额。 如果仅仅是宗务改革的话,那么,何必要找户部?闶 所以,大概率礼部所指的这个宗务改革,会涉及到宗俸的问题,联想起刚刚殿中商讨的问题,所有人心中都隐隐有了方向。 说白了,军屯的窟窿太大,光是靠抄没家产,拖延时间,想要补起这个窟窿,非常困难,从宗室的身上想法子,或许也是一条路。 但是…… 现在整饬军屯的事情还没收尾,可想而知,待兵部那边的结果出来,后续紧接着就是民田转籍,光是这个,就庞杂无比。 军府那边,如今正在清查贪渎,明岁大计,刑部既然参与其中,可想而知引起的动荡绝不会小。 除此之外,天子还下令让各府县备粮,如此种种事情叠加起来,本就已经够忙乱的了。 这个时候,礼部竟然还要再横插一杠,对宗务进行改革,这么多的事情加起来,真的不会顾此失彼吗?闶 在场的老大人们,心绪一阵复杂,有心想要开口问两句,但是,看到胡濙坚定的态度,却又不约而同的咽了回去。 如果胡濙所说的不错的话,那么,这件事情早就开始筹备了,天子那边,也大概率是过了明路的。 他们现在连具体的状况都不知道,贸然反对,只会让自己陷入被动当中。 只不过,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不少人的眼中,都不约而同的闪过一丝担忧之色…… 夜,于府书房当中。 俞士悦到底还是觉得担心,下衙之后,便又是急匆匆的来到了于谦的府邸,后者显然也对此已有预料,早早的就备好了茶点等着他。 “廷益,今日之事,你怎么看?”闶 二人相对而坐,俞士悦也不废话,直截了当的开了口。 说这话时,俞士悦的眼神,紧紧的盯着于谦,仿佛要把他看出朵花来一样。 与之相对的,是脸色古井无波的于谦,他顺手饮了口茶,将杯子轻轻搁在桉上,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一丝声响,随后道。 “我离京多时,对于朝中诸事所知不多,今日殿前奏对,陛下思虑深远,谋局全篇,乾纲独断,我等臣子,自然只有遵行之理。” 口气平澹,不带一丝情绪,但是,俞士悦的脸色却突然变得有些难看,眉头皱成了一道川字纹,俞士悦道。 “廷益,你很不满。” 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陈述。闶 于谦没有说话,他抬头看着俞士悦,既未承认,也未否认。 见此状况,俞士悦有些着急,道。 “你不要冲动!” “陛下所做之事,自然是有自己的道理,至少到现在为止,朝局社稷,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不是吗?” 这一次,于谦没有继续沉默。 他的神色有些复杂,显然心中也有些挣扎,然而,片刻之后,他还是摇了摇头,道。 “陛下英明睿智,但是,毕竟只是一人,为君者专断,一时无虞,但是终会埋下祸患。”闶 说着话,于谦叹了口气,望着俞士悦认真的道。 “仕朝兄,这一点你我应该都清楚才是,太上皇殷鉴在前,岂可不察?” 这一次,换俞士悦沉默了。 事实上,打从这次于谦回京,他就发现不对劲儿了,和出京之前相比,这次回京之后,于谦给他的感觉,变得更加的尖锐了。 这一点,在那时候于谦干预边境一事的奏疏上,俞士悦就有所察觉,但是当时,他只觉得于谦是因为不在京城,所以为了引起天子的重视,言辞故意激烈了些而已。 但是,真正见到于谦之后,俞士悦就发现,压根没有这么简单。 前几日夜谈,虽然二人只是说了近来京中发生的事,但是隐隐约约的,俞士悦总是觉得,于谦有什么心事。闶 今日奏对之时,他的这种感觉越发强烈,或许对于其他人来说,谨守本分,不随意多言是低调,但是对于谦来说,这绝对不是正常的事。 这也是俞士悦急匆匆赶过来的原因,而现在的情况,显然正印证了他的猜测。 看着俞士悦沉默的样子,于谦轻轻哼了一声,道。 “当时,我听闻陛下对科道进行改革的消息时,便有此想法,但是,一则我当时手头事情要紧,脱不开身,二则,我总觉得京中衮衮诸公,这等大事,不至于由陛下一言而决。” “但是,今日一看,我的猜测果然不错,大计这等大事,陛下竟能不同任何朝臣商议,一言而定,可见我不在京师这段时日,朝中风气,确实是变了……” 这话带着一丝几乎不加掩饰的不满,让俞士悦苦笑不已。 他当然明白,于谦的不满来自于何处。闶 在他出京之前,天子尚且是听言纳谏,垂拱而治的圣天子形象,但是,待他回京之后,殿中奏对时,诸般大事,却几乎没有了商议的余地。 就拿今日之事来说,不论是命个府库备粮,还是让刑部参与大计,都是牵扯甚广的事情。 按照道理来说,这样的事,应当在朝堂上多加讨论,然后最终再确定下来,施行下去。 但是,这次奏对过程当中,这些事情,几乎都是天子直接就定了,甚至就连征询他们意见的意思都没有。 当然,俞士悦相信,于谦并不是对天子的决定有什么意见,只是对天子的这种作风,有些不满。 这不满来自于今日的奏对,也不仅仅来自于今日的奏对。 实话实说,对于天子的转变,俞士悦察觉的更早,最初是在对于科道的改革上,再往后,是没有跟朝臣们打招呼的情况下,直接调动京营,命杨洪出京。闶 还有就是这次的大计,甚至是胡濙今日提到的宗务改革,这些事情,几乎都是天子直接授意,或干脆就是直接下旨办的。 乾纲独断,用在天子这段时间的表现上,的确是恰如其分! 但是…… “廷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时至今日,陛下所作所为,皆是为国家计,边境诸事虽然波折,可毕竟也安然解决。” “今日殿中,陛下未曾和诸臣商议,便定下大计一事,的确略有不妥,但是,户部的情况你也是清楚的,归根到底,还是为了保证军屯的后续事宜能够顺利进行。” 略略理了理思绪,俞士悦开口道。 “这些事情,即便是同陛下争辩,也大抵无用,何况,事情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糟,如若真的出了什么乱子,朝中诸臣自会再谏陛下,但是如今,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我等该如何劝谏?”闶 “总不能,因为陛下专断了些,就反对陛下的决定,如此一来,与不分立场的党争何异?” “朝廷之事,不是意气之争,陛下的性格,你是了解的,近些日子事务繁多,所以,陛下有时来不及同诸臣商议,但是,陛下绝非时一意孤行之人,如若真的出了什么错,我等再趁机劝谏,也并不晚。” 这番话说的苦口婆心,但是,于谦的脸色,却并没有好转。 他的性格,认定了的事情,就不是会被人三言两语说动的人。 见此状况,俞士悦一阵无奈,道。 “那你待如何?” “如今陛下旨意已下,难不成,你真的要去阻拦此事?那不用陛下的法子,军屯的后续事宜,又该怎么解决?”闶 这一句话,倒是问住了于谦,他没说话,但是,神色却已经隐隐转缓。 于是,俞士悦继续道。 “所以啊,朝中并非风气已变,而是陛下一向英明善断,就算是这股势头不能放任,可也总得找个合适的契机,不能冒冒失失的上谏。” “时机……” 于谦的脸色有些复杂,摇动的烛火映照下,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眸中露出一丝沉思之色。 片刻之后,他总算是开口道。 “我明白了。”闶 话虽是这样说,但是,他的表情,却明显不像是就此偃旗息鼓的样子。 见此状况,俞士悦还想开口再劝。 但是,于谦却显然没有继续再谈下去的意愿,摆了摆手,道。 “多谢仕朝兄今日前来劝我,请仕朝兄放心,于某不会鲁莽行事的,今日天色已晚,我就不留仕朝兄了……” 得,这逐客令一下,俞士悦所有的话,都被憋了回去。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再没奈何,也只能站了起来,道。 “那老夫就告辞了,廷益,你……好自为之。”闶 这已经是短短数日之内,他第二次对于谦这么说了,但是,对方显然还是没听进去。 不过,俞士悦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看着于谦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他叹了口气,不再多言,起身便告辞离开了于府……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六章:诸王怨气 随着天子的谕旨下达,不少宗室都从各地赶来京师探望在宗学就读的子弟,这十王府,也便渐渐地热闹了起来。絍 「叔祖,到了,父王和其他几位王爷,都在里头等着您呢……」 朱祁镛小心的引着眼前人白发苍苍的老者,来到庭院外头,恭声道。 老者身着大红色织金蟒袍,身形微微有些佝偻,但是,面容却依旧威严,站在远处轻轻点了点头,并不言语。 按理来说,朱祁镛本该立刻进去回报,但是,他却并没有立刻动弹,而是看了一眼站在老者身后的年轻人,似乎有些为难。 见此状况,老者皱了皱眉,脸色顿时变得威严起来。 于是,朱祁镛当下便不敢耽搁,拱了拱手,转身快步进了庭院当中。 不多时,里间一阵响动传来,一群同样穿着王袍的亲王们,都紧着步子走了出来,对着老者躬身为礼,稀稀拉拉的声音响了起来。絍 「见过周王叔!」 「给周王叔祖请安……」 「周王兄安好……」 能够在眼下的十王府中住着的,基本上都是宗室藩王,这些人在老者面前,却毕恭毕敬的。 不为别的,就是因为,眼前的这位老者,无论是年纪还是辈分,都是如今宗室当中最长之人。 周王朱有爝! 太祖皇帝之孙,论辈分,是当今陛下的叔祖辈。絍 打从老岷王朱楩死后,整个藩王当中,便再无太祖皇帝子辈的宗室,朱有爝承太祖皇帝五子朱橚一脉。 比周王一脉更尊贵的,仅有秦王,晋王两府,但是,如今的秦王已至三代,算是朱有爝的侄辈,晋王更是已至四代,在朱有爝面前,都是小辈。 诸王之中,像是如今的岷王朱徽煣,伊王朱颙炔等二代藩王,和朱有爝同辈,但是,也要称他一声周王兄。 更重要的是,和大多数的宗室藩王劣迹斑斑不同,周王一脉的风评一直很好,朱有爝幼时,更是曾经在太祖皇帝御前受教,许是受到太祖皇帝的言传身教,朱有爝算是诸藩王当中,鲜少的不喜奢靡,慎独律己之人,在诸宗室当中,名望极高。 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当得起这么多同为藩王的宗室如此恭敬相待。 因着天子的谕旨下时时间已晚,又是借着探望宗学子弟的名头,所以,真正到京的藩王宗室并不算多。 如今在这十王府中的,除了之前已经在京师的襄王朱瞻墡,伊王朱颙炔,剩下的便是秦王朱志??,代王朱仕??,郑王朱瞻埈,宁王朱奠培,鲁王朱肇煇。絍 加上因担任宗人令而在京城几乎安家的岷王朱徽煣,到京的藩王已经占了总数的三分之一左右。 至于底下的郡王,来的也不少,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十几位,只不过,他们虽然也住在十王府,但是,却没有在眼下的场合出现。 面对着周王,其他诸王自然是毕恭毕敬,只不过,和朱祁镛一样,他们虽然出来时第一时间对着周王行礼。 但是,行礼过后,目光却都有意无意的落在了朱有爝背后的年轻人身上,尤其是襄王朱瞻墡,看到这道熟悉的身影,脸色不由变得有些难看。 朱有爝自然是注意到了这种状况,侧了侧身将身后的年轻人露出来,开口解释道。 「岷藩世子,镇南王朱音埑,去岁大宴的时候,你们应该都见过了,近来临近年节,宗学正值考核之时,岷王事忙,所以无暇前来,所以,便让音埑过来陪着本王说说话,今日小聚,本王便将他一同带了过来。」 说罢,他轻轻一招手,于是,身着郡王服的朱音埑往前走了两步,拱手为礼,道。絍 「音埑见过各位长辈。」 态度不卑不亢,口气带着几分客气,一如既往的温润有礼。 不过,场面的气氛却有些冷。 虽然朱音埑目不斜视,面带笑意,但是,众人有意无意的,还是看向了一旁的襄王身上。 他们之前虽然不在京师,但是,老岷王灵前的那桩事,可是传的沸沸扬扬的。 因着这个,襄王的名声大坏,后来,又传出他苛待一众宗学子弟的消息,惹得各家府邸的子弟都写信哭诉,算是彻底将他贤王的名声败了个一干二净。 在场甚至都有几位藩王,曾经熬不住后辈的苦求,给天子呈了奏疏或是写了家信,要求撤除襄王的宗人令一职。絍 当然,他们不过是敲敲边鼓而已,襄王名声大坏,宗人令被撤,乃至是后来被禁足十王府,都和岷王父子俩脱不开关系。 正因于此,哪怕是如今,天子解了襄王的禁足,还让他去宗学帮忙,但是,襄王和岷王二人,也从不打照面,远远的瞧见了对方过来,必有一方躲过去,算是相看两厌。 今天他们这帮人聚在一起,发起者是伊王,对外说是小聚宴饮,但是实际上,大家这些日子,私底下也谈论了一些东西,这次过来,也是各怀目的。 岷王没来,当然不是他们没发邀请,大家如今都在京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至于如此得罪。 但是,他们的确不想让岷王来是真的,所以,特意挑了一个宗学考核的日子,而且,先请了襄王,如此一来,岷王自然不会过来。 不过,让人没想到的是,老的没来,小的却来了。 而且,还是跟着周王一起来的,这中间的意味,着实是值得令人思索。絍 当然,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看襄王的反应。 因着老岷王的事,这两家算是彻底结下了仇,如今再次见面,可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这要是当场闹起来,什么事都别想谈了…… 所幸的是,襄王的脸色虽然不好看,但是,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就当做什么都没看见一样。 见此状况,一旁的周王朱有爝扫了众人一眼,也并不多说什么,裹了裹身上的披风,道。 「外头凉,都进去说话吧。」 于是,众人顿时反应了过来,先是各自对着朱音埑回礼,随后纷纷散开,跟着朱有爝进到了花厅当中,依次在厅中坐下。絍 不过,就在排位的时候,却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作为天潢贵胄,皇家宗亲,正常情况下来说,他们在场的这帮人,不论到了哪,都要坐主位。 但是,现在大家都是藩王,自然座位有主有次,周王的辈分最大,年纪也大,自然是上座。 原本接着往下,该是按照各家辈分,由鲁王,伊王这两个太祖孙辈排序坐下,然后再往下,秦王,宁王,郑王,襄王这几个,都属于同辈,所以,按照年龄往下排便是。 问题出在朱音埑的身上。 这次小聚,由伊王组织,特意挑的这个时间,岷王在宗学有事走不开,代王被召入宫中叙话,座次自然也早就排好了。 这一点,从花厅中还未凉透的茶水便可看出来,在周王来之前,这几个藩王,已经说了一会话了。絍 原本,周王的位置早就空出来了,倒也不会因为位次产生问题。 但是,朱音埑的突然出现,却让场面变得有些尴尬。 照理来说,无论是朱音埑的郡王身份,还是他的辈分,都坐不到上座,应该在最下首找个位置坐下。 可问题就是,在这花厅当中,除了宁王朱奠培年岁稍小之外,剩 下的就是襄王了。 要是把朱音埑安排到最后,几乎就等于把他和襄王放到了一块去。 考虑到两个人的关系,众人都有些犹豫。 就在这个时候,周王却开了口,在众人都意外的情况下,命人搬了把椅子,放在了自己的旁边,让朱音埑坐下。絍 面对众人讶然的目光,朱有爝只道。 「音埑替他父亲前来,又是跟着本王来的,就让他在本王旁边听着咱们叙话便是。」 这明显不合规矩,但是,如果说是朱徽煣本人过来,那么,以他的身份和辈分,自然当坐在周王的下首。 甚至于,如果是在正式的场合,考虑到他执掌宗人府,坐主位也不过分。 但是,朱音埑毕竟只是一介郡王,而且还是晚辈,让他越过鲁王和伊王,坐在周王旁边,明显是有些不合适的。 不过,相对于合不合规矩的问题,在场诸王更在意的是,周王为什么要这么做。 位置的问题,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絍 花厅就这么大的地方,坐哪其实都无所谓,但是位置本身,其实代表着地位和话语权。 就如现在,这场小聚,是伊王组织,邀请各个藩王前来。 但是,周王到了之后,却理所当然的接过了组织权,这就是身份的差别,并且,所有人都没有觉得不妥。 要知道,周王在诸王当中,向来以简明守礼闻名,他为人宽厚简朴,可也同样看重礼制。 所以,这种位置的排序,他不可能会不清楚,但是,在这种场合下,他还是让朱音埑坐在他的旁边,更大的可能,是在代表一种态度。 朱音埑没有这个份量,但是,朱徽煣是有的。 再品一品周王刚刚的话,朱音埑是代他父亲来的,言下之意,这位镇南王过来,就相当于岷王过来了。絍 如此说来,朱音埑此来,怕不是单单就带了这么一双耳朵过来呀…… 众人相互对视了一眼,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是,眼神当中却已经传递出了几分犹疑之色。 事情似乎和他们想象的,有些不同…… 不过,事已至此,硬着头皮也得开口,对视了一眼,伊王道。 「周王兄,听闻陛下同王兄叙话颇久,不知,可提及了各地官员因军屯欺压宗室之事?」 不错,这就是他们这些人聚起来的第一件事。 或者说,这其实是这次这么多的藩王,急匆匆的赶到京师的最大原因。絍 大明如今的藩王,其实也就二十多位,这花厅当中就有七八位,若说真的是来探望宗学后辈的,倒不是不可能,但是,时间这么急,尤其是还有郑王,宁王这样距离京师颇远的藩王过来,就肯定是另有所图了。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 这帮藩王的心里,憋着火呢! 伊王挑了个头,厅中的气氛也就渐渐活跃了起来,郑王道。 「是啊,叔祖,这帮朝廷官员打着陛下的旗号,在我等封地上胡作非为,纵容小吏强取豪夺,我那封地当中,明明是先皇的赐田,可是被他一通胡说八道,硬生生给划到了军田里头。」 「不仅如此,我王府中护院前去看守田庄,竟然还被衙役打伤,这等事情,简直是丝毫不将我等宗室藩王放在眼中,陛下圣德,岂可被此等小人蒙蔽?」 「周王叔祖,你可一定要替我等,好好向陛下揭露这些官员的行径啊!」絍 郑藩和伊藩毗邻,于谦这次出京主持整饬军屯,第一站到的就是伊藩,趁着伊王不在,手段强硬的清丈,收归了伊藩的大部分田土,然后他派遣官员,以伊藩为中心,将周 围的几个藩国也犁了一遍。 其中,郑藩就是损失最惨重的,说句不客气的,郑王这回进京,就是纯纯来***的。 无独有偶,和他一样的,还有宁藩。 收拾完了伊藩和周边的几个藩国之后,于谦紧接着就是一路南下,经过襄藩,辽藩,在岷藩稍作停留之后,转道北上到了宁藩。 和郑藩只是派遣了官员不一样的是,宁藩是于谦亲自出手的,在此过程当中,甚至差点发生了械斗。 听了郑王的话,宁王明显也想起了些不美好的回忆,冷哼一声,道。 「于谦此人,嚣张跋扈,大伪似真,叔祖,您应该也听说了,他此次在宁藩时,我对他是何等的以礼相待,但是他却倨傲无比,视我等宗室为朝廷蛀虫。」絍 「我三番四次的请他过府好好商量,但是他却屡屡推拒,如此倒也罢了,我那些田土,明明是正经在官府登记过的,买卖皆有据可查,但是那于谦,竟然敢强行夺走,说什么来源不正。」 「更有甚者,直接带着衙役,亲自往我田庄上强抢,如此行径,与犯上作乱何异?」 「朝廷被此等女干佞之臣把持,必有大祸产生。」 「周王叔祖,为大明江山计,我等也要力劝陛下,定不能受此辈女干臣蛊惑,令其胡作非为,乱我社稷!」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七章:要讲理 还是那句话,整饬军屯的影响,远远不止在推行的过程中,于谦此次出京,手握天子旨意,所到之处无不俯首,即便是这些宗亲藩王,也对他毫无办法。 但是,这不代表他们就会真的咽下这口气,这次进京,他们说白了,就是来告状的。 因此,话题一挑起来,在场的藩王们脸色皆是颇为激动。 见此状况,周王的眉头微皱,轻轻抬了抬手,才算是勉强让诸王都安静下来。 随后,面对着众人期待的目光,周王道。 “你们所说的这些情况,昨日进宫,我都已对陛下说了,陛下的态度也很清楚,整饬军屯是朝廷大政,不容更易,国家艰难,整饬军屯是为了提振官军战力,缓解国库压力,此为固我大明社稷,尔等身为宗室皇亲,更当为国家计,不可囿于私利,阻挠朝廷政令。” 这番话说的义正言辞,但是,显然不是在场诸王想要听到的,因此,周王的话说完之后,花厅当中越发沉默下来,尤其是伊王,郑王,宁王这几个被于谦收拾的狠的藩王,脸色更是难看的很。 不过,周王并没有因此而改变态度,反而语气更加严肃,扫了众人一圈,道。 “昨日进宫,陛下对本王说了一句话,这江山是朱家的江山,所以,该咱们朱家人来守,太祖皇帝分封诸王,藩屏社稷,便在于此。” “本王知道,进了口袋里的东西,被人再拿出来,谁都不会甘心,但是,陛下说的有理,这江山是朱家的江山,所以,对于这等有利于国家社稷的事,如果咱们朱家人自己都不愿意做,那么,还指望谁呢?” 啊这…… 在场的诸王一阵面面相觑,望着周王的目光,也变得有些古怪。 这周王爷……是被天子忽悠傻了吧。 是,大道理谁都会讲,但是,区区一些田地而已,往常的时候大家都是这么干的,朝廷不还是好好的嘛。 怎么到了现在,突然就撑不下去了? 别以为他们不知道,国库这两年,因着互市的收益,每年岁入比往年还要多些。 咋的,不从他们嘴里抢食吃,社稷就要倾覆了? 众人一阵不以为然,沉吟片刻,伊王道。 “周王兄,陛下说的自然在理,若是为社稷国家出力,我等自然是不吝钱财田土。” “但是,如今朝中,摆明了就是有些人看着咱们这些宗亲藩王好欺负,趁着陛下刚刚登基,蒙蔽君上,专拿宗亲开刀。” “别的不说,这侵占军屯一事上,朝中上下官员,涉足之人也有不少,但是,却不曾见到他们自查,反倒是揪着我等不放,这岂是为社稷计?” “照我看,这根本就是以于谦为首的这帮人,在故意的想要打压宗室。” 所以说,这段时间以来,伊王还是有长进的。 至少现在,他比刚进京师的时候,要收敛的多了。 这话倒是让花厅中的气氛略略宽松下来,紧接着,同样头发花白的鲁王也开口道。 “前些日子,岷王给本王写信,说朝廷有意整顿宗务,这次进京,本王又听说了些风声,据传,前日礼部胡濙出宫时,已经请了户部沈翼过去商议,想是该有的章程都差不多了。” “这件事,你也知道了吧?” 说这话时,鲁王抬头看着周王,脸色颇带着几分不怒自威的样子。 见此状况,周王也不由坐直了身子,沉吟着点头,道。 “知道了。” “既知道了,昨日进宫,可向陛下提及此事?” 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是,鲁王朱肇煇,和周王朱有爝是同辈,都是太祖孙辈,甚至于,单论年纪,他比周王还要大上几岁。 只不过,因为朱肇煇承袭的鲁王一脉,是太祖第十子朱檀的王位,而周王一脉,是太祖第五子朱橚的王位,所以,在位次上有所差别。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原因,鲁王一脉,这些年一向很少进京,原因有两个。 其一是朱肇煇自己不喜俗事,崇信佛教,对于宗室之事十分淡薄,其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朱肇煇的嫡母,是开国功臣信国公汤和之女。 汤和的声名,人尽皆知,是可以和徐达,蓝玉媲美的开国功臣,也是终洪武一朝,为数不多的,能够得到善终的大臣。 正因于此,朱肇煇相比其他藩王,要更加谨慎的多,若非必要,他基本上都窝在封地当中,与世无争。 但是,再与世无争的人,也有自己在意的事。 和其他的藩王不同的是,朱肇煇的老爹朱檀,因为喜欢服食金石药物,所以年纪轻轻的就把自己给作死了,朱肇煇是这一脉唯一留下的子嗣。 因此,朱肇煇对于子息一事,十分看重。 他这一辈子,共有六子五女,至于孙辈,更是有数十个,如果说,其他的藩王此来,关注的是军屯一事的话,那么他此次高龄进京,就是冲着宗藩改革来的。 说到底,从年纪上论,朱有爝比朱肇煇还要小上几岁,因此,面对朱肇煇的时候,朱有爝的口气也变得斟酌起来,道。 “提倒是提了几句,但是,陛下说此事礼部只是有个想法,具体的章程还未呈上,所以,并没有多说。” 这个答复,鲁王显然并不满意,皱着眉头,道。 “如此说来,传言是真的?礼部当真要为难我等宗亲藩王?” 这…… 周王有些迟疑,这话问的太直白,以至于,他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于是,鲁王的脸色沉了下来,道。 “军屯之事,权且不提,不管朝中大臣到底是打着为了社稷的旗号也罢,真心为国也罢,但是宗室之制,乃是太祖陛下钦定,何时轮到这帮人议论了?” “就算是要更定,可我朱家宗嗣,绵延悠长,难道不是好事吗?本王怎么听说,此次礼部要在此事上做文章?” 说着话,鲁王的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口气也带上了几分嘲弄之意,继续道。 “……自古法莫备于成周,周家五世祖免,燕会无与,庆问无及……” “严保勘,慎婚姻,立忧制,严刑罚……” “这帮人,好大的胆子!” 这话明显是在重复,但是,平静的语气当中,却掩不住鲁王压抑的怒火。 见此状况,伊王趁机开口,道。 “周王兄,鲁王兄说得对,如果真的是为了社稷安宁,我等身为宗室,稍加退让,倒也无妨,但是,如今朝中之人,未必真是为我朱家考虑,先是整饬军屯,借故生事,欺凌我等宗室,现在又欲更定宗制,无非是想揽权而已。” “陛下年轻,一心为国,虽笃重亲亲,然而难免被朝臣所惑,如若我等就此退让,那么此后尔等必然会变本加厉,到时候,宗亲备受欺凌,处处受制,何谈藩屏社稷?” 这一回,周王倒是没有再反驳。 相反的,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思索,让众人没有想到的是,他并没有回答鲁王和伊王的话,反而是侧身转向了一旁的朱音埑,问道。 “音埑,刚刚鲁王兄和伊王所言,你怎么看?” 见此状况,其他几个藩王,顿时将目光放到了朱音埑的身上,就连襄王也不例外。 周王爷将朱音埑带过来,果然不是让他坐着听听而已…… 面对着一众叔伯的注视,朱音埑略一沉吟,便起身拱手,道。 “王叔明鉴,我觉得鲁王叔和伊王叔说的都有道理,我等不是不愿意为大明江山尽力,但是,如若有人想打着江山社稷的借口,欺凌宗室,僭越犯上,那么,我等自然不能一让再让。” 这番话将态度表示的非常明白,以至于,让一众藩王都感到有些意外。 要知道,这次小聚,他们特意选了岷王主持宗学考核,代王又被召进宫中叙话的当口。 原因就是因为,在军屯一事上,岷王和代王,都是主动献出了名下侵占的诸多田土。 换句话说,至少在这件事情上,这两位藩王,和他们不是一条心的。 但是,现在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朱音埑作为岷藩世子,又被周王带着过来,他说的话,基本可以当做是岷王朱徽煣的态度。 要知道,这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场合,这么多藩王在场,而且,还有周王,鲁王这样资格重的藩王听着,如果说朱音埑以后改弦更张,前后不一的话,那么,他的名声也就彻底坏掉了。 大明的宗室,可以犯的错很多,大明律里头规定的大多数,除了十恶之罪外,基本上都是摆着看的。 但是,各个宗室之间,相互却是不怎么得罪的,也就是说,朱音埑此举,不论是不是出自本意,他既然开了口,那么,也就意味着是跟他们站在一起了。 这个时候,周王又继续问道。 “说得好,咱们朱家宗室,身份尊贵,总不能就这般任人欺凌,肆意打压,往小了说,这是以下犯上,往大了说,有些人刻意打压宗室,这是在动摇我朱家江山。” “伱既明白此节,那么,你觉得现在我等应该怎么做?” 这话问的就尖锐了。 诸王相互看了一眼,皆是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原本他们以为,周王之所以带朱音埑过来,是因为进宫之后,得了天子的什么授意,所以改了主意,转而来说服他们。 但是现在看来,好似并非如此…… 不过,即便是面对如此直白的问题,朱音埑也只是稍一沉吟,便道。 “自然是请陛下做主。” 这话说出来,原本隐隐有些期待的伊王等人不由有些失望,军屯之事就不说了,就单是宗务一事,从刚刚周王露出的口风来看,天子显然是有避而不谈之意。 果不其然的是,这话说完,一旁的襄王便忍不住道。 “请陛下做主?” “如今陛下听信于谦等人之言,我等去跟陛下进言,又有何用,对了,岷王爷近来进宫颇繁,要不,让岷王爷去跟陛下进言?毕竟,这个宗人令,也不能白当不是?” 这口气明显不怀好意。 朱音埑的脸色也微微一冷,不过,当着众人的面,他倒是也没有发作,只是笑着道。 “襄王爷放心,如果需要父王出面进言,他老人家自然不会推辞。” 这一句话,噎的襄王顿时没了脾气,悻悻的转过了头,不再言语。 于是,朱音埑收敛神色,转向周王,拱手道。 “王叔,陛下一向笃重亲亲,所以我相信,只要我等向陛下阐明道理,以陛下之明,定不会纵容这些朝臣如此欺凌宗室。”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见此状况,伊王正要开口,朱音埑却转头看着一旁的宁王,郑王等人,不紧不慢的继续道。 “当然,该怎么说,却要讲究一下。” “陛下是万民君父,虽然笃重亲亲,但是,涉及国家大事,自然也不可能偏听偏信,更不可能无条件的偏袒我等。” “像是伊王叔之前,在京郊外头,明目张胆的拦截钦差仪驾,就是明摆着的冲动之举。” “还有方才郑王,宁王所说的事,自己都站不住脚,音埑斗胆,想问二位一句。” “若真是陛下下令,将你们方才所说的这些事情详查,二位是否敢保证,自己并不理亏?“ 啊这…… 一句话问的郑王,宁王等人哑口无言。 别看他们说的于谦好像嚣张跋扈,但是实际情况是什么,他们心里最清楚。 整饬军屯是天子点了头的大政,他们的诸多举动,其实是在阻拦甚至是抵抗整饬军屯。 于谦之所以在他们的封地,敢动用一些强硬的手段,是因为他的手里,捏着他们实质性对抗的把柄。 所以这件事情,真的要是在御前闹起来,他们反而吃亏。 正因如此,他们只敢说于谦的手段过激,但是对于他们做了什么,却闭口不提。 见此状况,朱音埑笑了笑,重新看向周王等人,道。 “王叔明鉴,军屯一事,的确是利国之举,更是陛下一手促成,这件事情上,朝中诸臣,虽是打着陛下旗号,可毕竟我等也有错失,真闹起来,恐怕占不着便宜。” “所以,我等若是要在陛下面前讲理,就得有拿得出的硬道理,不然的话,陛下只怕也会难做,不是吗?”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破财免灾? 天子此刻面带笑意,口气温和,但是,话语中透出的意思,却让周王等人略略皱眉。 朝廷不可能因为成国公在十王府所说的这番话而有什么动作,这很正常。 虽然说,严格意义上,朱仪在十王府所说的话,已经算是挑拨天家关系,甚至是私下勾连藩王了。 但是,毕竟口说无凭,要是别人也就算了,可成国公府在朝堂上的地位非比寻常,算是如今勋贵世家的脸面。 这事要是闹大了,朱仪翻脸不认,周王等人也没有办法。 只是,话虽如此,但天子的反应,未免太过平淡了些…… 踌躇片刻,周王道。 “陛下明鉴,朝廷政务,臣等并无意干预,但是,近来京中所传消息,的确让臣等心中不安,故而臣等此次进宫,也想斗胆问问陛下,这成国公所言诸事,不知是否属实?” 这话其实就是明知故问了。 若不是知道此事确凿,周王等人也不会大老远的赶到京师来了。 虽然说,礼部的奏议,是在胡濙邀请沈翼共同商谈的时候,才渐渐在朝中传开。 但是对于藩王们来说,他们得到的消息,其实要更早。 当初伊王进京的时候,岷王就已经把这个消息给透出去了,借着宗学的便利,诸王基本也都听到了风声。 到了如今,周王再提,其实也就是起个话头罢了。 这中间的缘故,朱祁钰自然知晓,因此,他也没有什么可遮掩的,沉吟片刻,他对着身旁的怀恩说了两句,于是,怀恩拱手退下,不多时,有两个内侍捧着两本奏疏回返,在朱祁钰的示意下,将奏疏送到了周王等人面前。 “这两份奏疏,一份是礼部之前呈递上来的密奏,说的便是关于宗藩改革的一些想法,另一份是刚刚递上来的,关于诸王离京的安排,几位叔祖既然动问,不妨瞧一瞧。” 见此状况,几人有些犹豫,不过,眼见朱祁钰面带笑意,并无不悦之意,周王率先拱了拱手,将两份奏疏拿起来,简单翻了两眼,然后,将其中一份递给了伊王。 不多时,几人看完,将奏疏重新奉回到御案上,沉吟片刻,便欲开口。 不过,这次,朱祁钰却抢在他们所有人前头张了口,道。 “宗藩一事,暂且不急,朕本来也想着,要听听几位叔祖的看法,朕刚刚已经命人召了其他诸王进宫,等人到齐了,咱们再细说。” “先说离京一事,伊王叔祖,礼部的确有心,想让叔祖留京,协助操持宗务。” “不过,这其中原因,是因为岷王叔祖和襄王叔之间……所以,总要有个居中调和之人,这段时日,伊王叔祖和他们二人相处的都不错,这才会有此议,并非是想要将叔祖扣留京师。” “若是伊王叔祖不愿,那朕也不勉强。” 这话说的诚恳,按理来说,这个时候,伊王应该顺着话头,把这差事接下来。 但是问题就在于,伊王着实是不想掺和京城这趟浑水。 因此,看了一眼周王和鲁王二人,伊王到底还是起身拱手道。 “陛下明鉴,若能为社稷效力,臣的确不敢推辞,但是,臣向来无才无德,之前……之前也干过不少的荒唐事,虽说如今已然改过自新,但是,要说协理宗务,臣并无声望能力。” “何况,臣离开伊藩时间已经不短,想来也有不少事务需要臣处置,故此,臣还是想请陛下,让臣继续回归封地,藩屏社稷。” 这话说的颇是委婉,但是,伊王既然拉着周王,鲁王等人来了,其实就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其实是在对天子表忠心,大家都是自家人,所以哪怕是朱仪上门拜访这样敏感的事情,他都愿意如实相告,甚至于,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还让其他两位王爷前来作证。 也正因如此,在问及是否愿意留京的时候,伊王也自然也是’如实相告‘。 当然,这么做是有风险的,所谓声望能力,其实只是托词,说穿了,就是伊王不想留在京师而已。 朱仪有一点没有说错,那就是,礼部用这样的理由将他留京,实际上是代表天子看重他。 现如今,他诚心实意的推拒,颇有几分不识抬举的意味,这也是他前头做了这么多铺垫的原因。 伊王的目的,其实就是想用忠心诚实,毫无隐瞒给皇帝带来的好感,来抵消他拒绝皇帝重用带来的恶感。 只是这成功的概率有几分,他确实没有把握,当然,没有把握也没办法,他既然见了朱仪,就难免会被卷进天家纷争当中,如今的做法,是他能够想到的,躲开这场天家纷争的最好的办法了。 在这一点上,周王和鲁王二人,其实也无能为力。 他们能过来给伊王作证,其实已经是极限了,还是那句话,皇帝要重用朱家宗室,是信任,也是他们这些藩王应做的事,所以,如果皇帝执意要留伊王,他们没有立场反对,除非他们肯自己留下来,但是,京城这趟浑水,又有谁愿意趟呢? 所以,伊王到底能不能够脱身,也只能看天子的意思了。 然而,让人出乎意料的是,天子只是稍一沉吟,便道。 “伊王叔祖能有此心,朕甚是欣慰,的确,不管在封地还是在京,都是为社稷效力,叔祖既然有心回归封地,为国家藩屏,朕自然无有不准之理。” 啊这…… 惊喜来的有点快,让伊王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想也知道,礼部既然上了这道奏疏,肯定是摸清了天子的脉搏,所以,伊王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会被天子捧上一捧,碰个软钉子回来,要么就是干脆训斥一顿的准备。 可谁曾想,天子竟然这么爽快的就答应了? 不过,也只是片刻,伊王就抛下其他的想法,连忙躬身道。 “谢陛下体恤,请陛下放心,臣此番回到封地之后,一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谨守本分,藩屏社稷,为朝廷效力。” 不管是为什么,反正天子金口玉言已经说出来了,这个时候,伊王要做的就是表忠心,打包票,把天子哄高兴了。 至于以后回到封地到底怎么样,嗐…… 这话原本就是例行公事,但是,让人没想到的是,天子却往前俯了俯身子,道。 “叔祖所言甚合朕意,只是不知,叔祖回到封地之后,打算如何藩屏社稷呢?” 这…… 伊王被问的有些发愣,啥叫怎么藩屏社稷? 他就是说说客气话而已,这陛下这么问是啥意思? 不仅是伊王,一旁的周王和鲁王闻听此言,也感到有些意外。 这话如果是放在洪武年间,倒是正常,放在永乐年间,他们也勉强能够说出来应付几句。 毕竟,那个时候的藩王,对地方的民政,税收,甚至是官员的考核任免,都有很大的话语权,除此之外,藩王镇守一方,各有属于自己的护卫军,地方如有叛乱,也可调兵镇压,说是真真正正的屏护一方,毫不为过。 甚至于,如果是边境的塞王,权力更大,除了自家王府的护卫军外,还可以调动当地的驻军,若遇紧急状况,甚至可以节制当地一切军政大事。 但是,这毕竟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 说句不客气的,如今的各地宗室,上有皇明祖训管着,下有历代先皇左一道右一道的旨意锁着,稍微干点出格的事,地方官和御史们第二天就能往朝廷递奏本。 在出城游猎都能被弹劾的年代,所谓藩屏社稷,其实最多也就是杵在封地里头彰显一下存在感,让大家都知道,这还是朱家天下罢了,再出格一点,最多也就是地方有什么叛乱之类的大事,藩王可以早早的给朝廷报信,算是尽到了看护之责。 至于其他时候,安安稳稳的待在府里,不管是抚琴读书,还是弄茶宴饮,只要不胡乱参与地方政事,不欺压百姓,不给朝廷添乱,就算是一个顶顶合格的藩王了。 这陛下忽然这么问,是想做什么? 见几人都有些发愣,朱祁钰微微一笑,脸色愈发变得温和起来,但是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有些莫名的不怀好意。 果不其然,紧接着,朱祁钰便再度开口,道。 “叔祖方才也说了,不管是在京城,还是在封地,既是朱家宗室,自当为国效力,当初太祖皇帝分封诸王,藩屏各地,是希望诸王能够替朝廷牧守一方,保封地安宁,百姓安康,可对?” 这话好似没什么问题,但是听着,总让人感觉有些不对劲。 但是,面对着天子温和的面容,他们也不好否认,于是,只得轮番点了点头。 于是,天子的目光重新落到伊王的脸上,道。 “伊藩地处河南,洛阳府也是肥沃之地,岁产颇丰,但是,连年以来,各地灾害频频,光是河南一地,这几年下来,便有旱灾,冰雹,蝗灾等天灾侵扰,地方百姓苦不堪言。” “朕虽不曾亲临各地,但是从奏疏当中所闻,也觉得心痛之极,去岁京师地龙翻身,前些日子,边境又有异动,再加上整饬军屯中赎买各地田亩,国库如今已近枯竭。” “可偏是这种时候,钦天监来报,说是今岁乃多灾之年,朕已下令命各地官员加紧储备常平仓,但是一时之间,恐难备齐,眼瞧着转过年来,有些地方陆续已有灾情报上来,朕近来心中,着实辗转反侧,忧虑难眠。” “不说别处,光是河南府,今岁整冬落雪甚少,若是接下来几个月仍旧无雨,歉收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局面,此处乃是伊王叔祖的封地,想来比朕更加了解,不知伊王叔祖,可有良策?” 得,果然没有那么容易过关。 伊王心中叹了口气,那天灾看的是老天爷,他能有什么良策? 有了灾情,赈灾呗,还能咋办。 朝廷怎么赈灾,想来,也轮不到他一个藩王来指手画脚的,天子这番话的用意,其实很简单,就是朝廷困难,天灾连绵,你伊王不做点什么吗? 既然说自己回归封地,是要藩屏一方,那这百姓流离失所,衣食无着,你伊王就能袖手旁观吗? “呃……” 伊王看着天子温和的笑容,也知道自己如今能不能回归封地,就在天子的一念之间,因此,他思索了片刻,也只得道。 “陛下明鉴,地方若有灾情,臣身为藩王,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近年以来,伊王府还算小有积蓄,臣愿捐出五千石粮食,充入常平仓中,以解地方燃眉之急。” 这话说出来,伊王自己心都不由得有些抽抽,这番整饬军屯,伊王府本就损失惨重,于谦可是丝毫的情面都不讲,他府中有一小半的田产,都被收归了官府。 现如今,自己想要离个京,还要再被天子盘剥一遍,要知道,伊藩向来名声不佳,所以自然不受朝廷待见,因此,伊藩的岁禄,只有区区两千石而已。 当然,这仅仅只是朝廷每年给的岁禄,伊王名下自己的田产所获,是不算在这个里头的。 但是,这一下子给出去五千石,也足够让伊王心疼的。 不过,想想自己这也算是破财免灾,伊王倒也算是勉强能够接受。 然而,他显然低估了天子的胃口。 听了伊王这话,朱祁钰的脸色略微有些不好看,道。 “伊王叔祖这是说的什么话,如今虽然国库不丰,但是,朕又不是来向伊王叔祖讨粮的,朕只是觉得,藩屏一方,自然有当尽之责,若封地百姓流离失所,也便失了太祖皇帝分封诸王之意了。” 是是是,您说的都对。 那伊王府的这些粮食,朝廷能不要吗? 伊王心中一阵腹诽,但是,面上却无比恭敬,道。 “陛下说的是,臣也只是想尽些微薄之力罢了,平日里,臣行事荒唐,也难有为社稷出力的机会。” “这些粮食,若是能让百姓有口饭吃,那臣也算心中安稳,为之前的错事弥补一二,还望陛下能够给臣这个机会。” 话说到这,伊王自觉台阶也给了,面子也有了,天子应该顺势收下了。 但是没想到的是,天子仍旧摇了摇头,缓声开口道。 “叔祖还是误会了,填满常平仓,是地方官员之事,这些粮食是伊王府的岁禄,朕岂能拿走?” “只不过,朕总想着,既是藩王封地,叔祖总是有牧民之责,所以,若有灾情,王府也要参与进来,不能光指着朝廷赈灾,叔祖觉得呢?”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八章:找理由 花厅中的气氛有些沉郁。剗 朱音埑说的话有道理是有道理,但是,显然并不是他们想要的。 见此状况,周王眯了眯眼睛,道。 「那你说让陛下做主,又是何意?」 「自然是有该做主的事,才找陛下做主!」 朱音埑开口道。 「军屯之事已成定局,今日诸位齐聚此处,我想,也不是打算把朝廷已经厘清的田土,再拿回去吧?」 这……剗 底下众人一阵面面相觑。 他们本来还是抱有这么一丝希望的,但是,朱音埑这么一问,他们却反倒不敢点头了。 因为,道理是一样的。 他们自己吃进去的东西不愿意吐出来,那么现在,朝廷已经拿回去的田土,又怎么可能会还给他们呢? 除非是真的和朝廷翻脸,不然的话,这些田土,是别想再弄回来了。 说到底,他们现在,也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而已。 于是,沉吟片刻,伊王道。剗 「该是朝廷的,我等自然不会贪墨,之所以因此事而不满,无非是因为,朝中诸臣心怀叵测,蒙蔽君上,离间天家宗亲,手段酷烈,犯上欺凌宗室,想要讨个公道而已。」 这话说出来,便算是伊王认同了朱音埑的看法。 不过,其他诸王还是有些犹豫。 出气当然重要,但是,光是出气,总是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们来这一趟。 这个时候,周王开口道。 「说得有理,昨日进宫,本王对陛下所说的,也是这般意思,当时,陛下说,宗亲为国之藩屏,既是为社稷守江山,自然不会叫宗亲受了委屈。」 得,这态度就算是清楚了。剗 说白了,天子可以替他们讨回一些面子,但是,还是那句话,已经进到朝廷口袋里的东西,是别想再拿出来了。 希望彻底破灭,在场的几个藩王脸色不由得有些失望。 不过,见此状况,一旁的朱音埑却迟疑着开口道。 「诸位,我觉得眼下当务之急,还是上奏陛下,正一正朝廷的风气,此番整饬军屯,各地方官员,科道御史,受于谦等人指使,不顾上下尊卑,将我等宗室视为任人宰割之辈。」 「正因如此,才有了礼部如今的宗务改革之事,所以,只要打掉这股风气,令朝廷官员知道尊卑有序,一切自可恢复如常。」 这番话听着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是,朱音埑说的却很慢,他的这副口气,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能意识到,这话里有话。 皱眉思索了片刻,鲁王开口问道。剗 「恢复如常?」 朱音埑轻轻点了点头,又重复了一遍。 「恢复如常!」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让所有人眼前一亮。 他们现在面临着的最大压力,其实还是来自于朝廷的强硬态度,藩王固然身份尊贵,但是,也要看对谁,在庞大的国家机器面前,就算是藩王,也得老老实实的。 更何况,相对于明初时的藩王,他们现在手里的权力早已经被剥离的寥寥无几。 当然,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会更加看重手里的田土财产,以及地位身份。剗 大而化之的说,朝廷的背后是天子,在整饬军屯这件事情上,天子的态度坚定。 正因如此,无论是兵部,户部,刑部,还是都察院的科道官员,乃至是地方官,底气都足的很。 所以,比失去些许田土更严重的其实是,这次整饬军屯,于谦动了很多不该动的手段。 而且,这些手段有用,所以礼部才会在这个时候进行宗务改革,如果说诸王还是没有反应的话,那么,以后还指不定会有什么得寸进尺的法子呢。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朱音埑的话,才是真正的切中要害。 他们现在要做的,是重新树立宗室藩王在朝廷上的权威,让这些文臣们,不敢再随随便便的打他们的主意。 更重要的是,朝廷过往的时候,对于藩王们,也不是没有各种禁令,但是大多数都形同虚设,原因何在?剗 因为藩王们虽然对抗不了朝廷,但是,他们面对的,也不是朝廷这个整体。 类似于谦这种七卿大臣,手持圣旨巡抚各地的情况,非常少也不可能多。 所以在大多数的时间里,藩王们面对的都是地方官员,官职最大的也不过是巡抚级别。 这帮人虽然受朝廷管辖,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藩王们在封地内就算说不上根深蒂固,至少也算是地头蛇,成事不行,坏事容易的很。 因此,这些地方官员,大多数情况下,都不太愿意去招惹他们,当然,就算是想招惹,这些官员们手里也没有足够的权力。 但是,于谦这次出巡,给各地官员做了个榜样,就是他们虽然不能对藩王怎么样,可对于除了藩王以外的人,却可以肆无忌惮。 除此之外,不直接招惹藩王,但是,打着朝廷的旗号,抓人抢田,落在具体的事情上,也是横行无忌。剗 所以他们真正要震慑的,其实是这些地方官员,要让他们知道,惹怒了藩王们,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只要他们仍旧对藩王保持敬畏惧怕,那么,现在丢了的东西,总有法子再拿回来。 毕竟,他们之前就是这么干的。 如此一想,诸王总算是有了些许安慰,重新打起了精神,宁王道。 「话是如此,可到底该怎么做呢?难不成,就这么闹到陛下面前去?」 这话显然是反问,但是,让人意外的是,朱音埑听了这话,却认真的点了点头,道。 「有何不可呢?」剗 这…… 宁王一阵无语,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不是你自己说的,闹到陛下面前不占理吗? 怎么这会,又义正言辞的说有何不可,这正话反话全让你说了呗? 宁王这边一阵郁闷,一旁的鲁王却是皱眉思索了片刻,道。 「说得好,为什么不呢?」 「明日我等便进宫求见,将这朝中官员上下藐视尊卑,犯上无状的罪行诉与陛下,且看陛下,是否为我等做主。」剗 说着话,鲁王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周王身上,问道。 「你觉得呢?」 「听王兄的!」 周王沉吟片刻,随即便点了点头,说罢,他侧身望向一旁的朱音埑,道。 「回头,本王写一份奏疏,你带回去让你父王瞧瞧,按例,我等上奏,总是要经过宗人府的。」 「明白……」 朱音埑点了点头,目光闪动,不过到底却没说什么。剗 ………… 岷王府。 朱徽煣斜卧在榻上,手里拿着一份奏疏,皱着眉头一行行的扫着,在他的对面,朱音埑规规矩矩的坐着。 片刻之后,眼瞧着朱徽煣将奏疏撂下,朱音埑问道。 「父王,这份奏疏,您可要附奏?」 「自然是要的。」 朱徽煣抬头看着朱音埑,淡淡的道。剗 「周王那个老家伙,他把你叫过去,想的不就是这个 吗?」 说着话,朱徽煣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摇了摇头道。 「所以说,跟周王比起来,伊王这几个人简直是草包一个,还想着把我和代王排除在外。」 「他们也不想想,藩王进京,朝野上下瞩目,就这么明目张胆的聚在一起密议,传了出去,会是什么后果……」 今天的这场诸王议事,朱徽煣知道这些人不想让他去,他本来也就不想去。 但是没奈何,周王上了门,将朱音埑讨了去,以周王的身份,既开了口,他也没法子。 这朝野上下,谁都不是傻子,单凭一个宗学探亲的由头,让这么多藩王齐聚京师,鬼都不信。剗 所以,他们到底为何而来,稍稍动动脑子,就想得到。 这种情况下,他们遮遮掩掩的举动,无异于掩耳盗铃,让人看笑话。 反倒是周王的做法,才是最聪明的。 朱徽煣是宗人令,按理来说,宗室们受了委屈,他来出面主持公道,跟天子交涉,是名正言顺的。 这帮人忌惮他和代王当初主动将府中田土献了出来,害怕他会向着天子说话,所以故意选了这么个时间,看似巧妙,可实际上,这点手段,又能瞒得过谁呢? 甚至于,就像朱徽煣说的,他们刻意低调,把朱徽煣排除在外,反而会给人机会,让别有用心之辈用来做文章。 藩王的身份本就敏感,按照祖制,现在他们这些人一同进京,其实都属违制,这种情况下,撇开宗人令,闭府密议,朱徽煣只能说,这帮人简直是舒服日子过久了,不知道自己到底几斤几两了。剗 见此状况,朱音埑轻轻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抹冷意,道。 「怕又是那位襄王爷出的主意,此人当真是丢尽了我宗室的颜面,倒不知道,他如何鼓动了伊王,组起了这么一场局……」 于是,朱徽煣慢慢坐直了身子,道。 「他们两个,在十王府里被禁足了这么久,有些交情不足为奇,倒是周王,这个人不好对付,得小心些。」 和伊王这个没脑子的比起来,明显周王才是考虑更周全的那个。 其实这种聚会,对于朱徽煣来说,不请他反倒是好事。 就算不提可能被人非议的风险,以他的身份,如果到了,态度会很难办。剗 他这个宗人令,可不仅仅是管辖宗务这么简单的,宗室利益受损,他自然也要做出表态。 这已经不是讲不讲理的范畴了,而是这些藩王心里都憋着火,他们需要宣泄。 这种时候,朱徽煣作为宗人令,就得和他们站在一起,否则的话,这股火就会撒到他的身上。 别以为藩王们没有话语权,当初襄王之所以下台,最重要的原因,其实就是因为宗学的那帮学生天天闹腾,将各家的长辈都搬了出来。 宗人令若不能服众,那么,自然是要换人的。 众意难违! 这压根就不是讲理的时候,现在这个当口,立场,远远比道理要重要。剗 居中裁决,不偏不倚,那是陛下才有的特权,不是他的。 所以,朱徽煣满指着他们从头到尾都将自己抛弃在外才好呢,等他们闹上了殿,出了事端,自己再出来收尾,又没风险,又得了好名声,何乐而不为? 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这么好糊弄的。 至少周王就不是,他将朱音埑带过去,用意其实很明显。 其一,表示自己等人坦坦荡荡,没有密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对于藩王来说,忠于朝廷,是一切的大前提。 朱音埑在,就相当于朱徽煣在,朱徽煣在,就 相当于朝廷在,就算是传了出去,或许会被人说是挑动朝廷是非,但是至少不会被人栽上其他的罪名。 其二,就是拉上他一起闹事。剗 对,闹事! 于谦在官场多年,自有他的为官之道,就像朱音埑今天驳斥伊王等人的话一样。 在各个封地当中,于谦看似大开大合,但是实则事事有依据,谋定而后动。 他对藩王的每一步逼迫,都必然是手中已经掌握了充足的证据。 因此,想要靠讲理,这帮藩王一定是理亏的。 所以,他们要做的,其实就是闹! 虽然说,在朱音埑的建议下,他们改变了方向,将重点放在了地方官员对藩王不敬,越权抓捕王府中人,冲撞王驾,藐视宗室的罪名上。剗 但是,也仅仅只是给他们的闹事,找了一个看起来还站得住脚的借口而已。 本质上,他们还是在报复,或者说,叫立威。 既是如此,自然是人越多越好。 从榻上坐起来,朱徽煣缓步来到一旁的书桌旁,朱音埑也随之跟在后头,一旁的侍女见状,连忙上前磨墨。 趁着这会工夫,朱徽煣将奏疏摆在桌上,轻轻摊开,道。 「襄王和伊王两个人,是被天子关的狠了,所以,失了胆气,做起事来,太过小家子气了。」 「我等藩王,本是宗亲皇室,天子是国之君上,可也是宗室之长,自当维护我等。」剗 「私底下的手段,别说咱们拼不过别人,就算是拼的过,除了平白让人笑话,又有何用?」 「咱们藩王,靠的是藩屏社稷之功,靠的是身上流淌的朱家血脉,到了殿上,拼的是实力,没有实力,说的天花乱坠,也没有用。」 「理由要有,但是不能编得太好,有个看得过去的就行了,编的太好,反倒真像是伸冤去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九章:施压 听了朱徽煣的话,朱音埑思索了片刻,便明白了过来。 实际上,这些藩王们,想的是找场子。 要是真的把证据找的足足的,显得自己有多委屈,那反倒像是说,这些地方官员都可以随便欺负他们,面子上挂不住。 朱音埑给的理由正好,又可以当借口,又说服力不是那么强,刚好能够展示诸王的实力。 当然,缺点就是…… “父王,如此一来,朝野上下都会看得出来,咱们是在故意为难于谦,会不会有些冒险?” 看着朱徽煣提笔起墨,准备在周王送过来的奏疏上附名,朱音埑的脸色不由有些担忧,开口道。 “我之前在京中,也有听闻,于谦向来受陛下信重,前次尹王在城外为难他,什么事也没出,可到了京城,还是硬生生的被罚跪了许久。” “现如今,您跟着这些人弹劾他,会不会让陛下心生不悦?而且,就算是成了,这朝堂上下,只怕也会” 听了这话,朱徽煣的笔一停,但是也只是片刻,他就继续下笔,在奏疏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随后,又拿出自己的随身钤记,小心的印了上去。 这一切都做完,他将奏疏合起来,递给朱音埑,然后道。 “你还是不了解陛下!” 说着话,朱徽煣从书桌后头转过来,缓缓在房中踱步向前,道。 “陛下的性格宽仁,但是,这种宽仁,又和仁庙不同。” “仁庙之宽,是宽纵仁慈,陛下之宽,在于能心怀天下,能真正的体恤下情,不会胡乱迁怒。” “你还记得,当初于谦举荐一众兵部官员时,朝野上下尽皆反对,觉得于谦此举有揽权之嫌,可陛下呢?” 朱音埑皱眉思索,并没有说话。 见此状况,朱徽煣道。 “陛下不仅不罪,而且,还帮着于谦稳住了朝堂舆论,这般举动,可不是单纯的爱重能够解释的了的。” “于谦揽权兵部是事实,朝堂诸臣当时弹劾他,并非是虚言构陷,相互攻讦,但是,陛下护着他,是因为陛下清楚,整饬军屯会受到绝大的阻力。” “所以,想要马儿跑,就要给马儿吃草,陛下若要做事,便会给底下人足够的理解和支持。” “我之前对你说过的宗务改革一事,陛下明着是交给了礼部,但是暗地里,其实是交给了我和礼部一同操持。” “此事并不容易,陛下清楚这一点,所以到了如今,也并未曾催促我,这便是为父愿意接下这宗人令的原因。” “不然的话,你以为这朝堂漩涡,真的是好呆的吗?” 某种程度上来说,朱音埑和朱徽煣两父子的性格算是一脉相承,但是,相对于已经经过诸般大风大浪的朱徽煣来说,朱音埑固然聪慧,可毕竟还欠缺不少经验。 因此,对于朱徽煣的这番话,他好像听懂了,但是,又有几分迷惑。 朱徽煣也不在意,道。 “你以后慢慢就会明白的,跟对人,才能做对事,这份奏疏既然送过来了,其实就是想让为父附奏的,说什么要经过宗人府呈递,他周王什么时候这么守规矩了?” 按制,诸王的奏疏的确是要经由宗人府上呈的,当初,老岷王也是用这个借口,惩治的襄王。 但是,反过来想,当初襄王想要呈递奏疏的时候,之所以没有经过宗人府,也不是他忘了,而是这条规制,压根就不是这么用的。 诸王分封各处,都不在京城,他们的身份,又和普通的文武大臣不同,所以,奏疏呈递,并不能像寻常官员一样送通政司。 所以这就涉及到,诸王呈递奏本,要由哪个衙门转手的问题,所以说白了,这条规制,其实是宗人府和礼部之间的问题。 但是如今,诸王都在京城,可以直接面圣,这条规矩其实也就可有可无了。 要知道,当初天子潜邸的时候,甚至每年的贺表,都是直送宫中的,连礼部都不经,但是,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也没人跳出来说什么违制的事。 所以,当时襄王被老岷王以此责罚,才会长久心有不甘,觉得老岷王是在刻意的为难他。 说回到这份奏疏上,周王明着是说要转交给朱徽煣,让他代为呈递。 可实际上,就是要拉他一块下水。 这个结果,打从他带着朱音埑一块去十王府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朱音埑既然出现了,那么,朱徽煣就脱不开身,这个时候再有反复,不仅抽不开身,反而会显得首尾不一,平白叫人看了笑话。 缓步来到门前,望着墙角的寒梅绽开,朱徽煣继续道。 “至于说,朝中诸臣的不满,又指不着咱们父子俩身上,别忘了,当初整饬军屯,你父王我可是鼎力支持的,有这一条在,朝中那些人,想拿咱们家撒气,也没地去。” “何况,你那媳妇,出身也不寻常,至少现在,靖安伯府还算是鼎盛之时,再加上,我管着宗人府,常年在京城里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那帮大臣,没这么傻……” 闻听此言,朱音埑的眉头算是舒展开来,道。 “还是父王考虑周全,儿明白了。” “嗯……” 朱徽煣轻轻点了点头,继续道。 “咱家不会有什么事,至于其他这几位王爷,既然敢招惹这帮朝廷大臣,想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那到了最后,对方心生畏惧,再也不敢招惹藩王,还是死不低头,强硬反扑,那都是这几位王爷自己担着。” 话至此处,朱徽煣抬头望着朱音埑,忽然话锋一转,道。 “何况,咱朱家的藩王,还没你想象的那么弱不禁风……” “周王他们有一句话说得对,这天下,到底还得咱们朱家人担着,朝廷里那些大臣,对藩王的意见不是一天两天了,就单是宗务这档子事,礼部那个姓胡的,比你父王我上心多了。” “但是,只要还是咱朱家人坐天下,那就算斗的再厉害,了不起也是回封地窝着过日子,这退路咱们有,朝中那帮大臣可没有。” “所以,大家相互留着分寸,不能逼得太死,真要是非得死命相搏,没有那么多人下得了这个决心的……” ………… 距离年关已经剩不了几天了,按理来说,这几日朝廷应该慢慢闲下来了,事实也的确是如此,但是,朝堂上虽说是没什么事了,可私底下的种种传言,却是纷纷扰扰的。 一边是军府的桉子,一边是吏部明年的大计,还夹杂着刑部查抄被羁押边将府邸的消息,以及户部有可能要裁减开支,礼部要对宗务进行整饬的消息。 临近年关,本就是文武大臣相互攀交情,走关系的时候。 如今流言纷纷扰扰的传来传去,自然更是让整个京城上下变得热闹了起来。 但是,这热闹之下,却是大多数人对于前途的担忧,朝廷现在虽然宁静,但可想而知的时,涌动的暗流已经渐起。 内阁,俞士悦坐在不算宽阔的公房当中,面前摆着一道来自州府的贺表,看似好像在考虑该如何票拟。 但是,只要仔细看去,就会发现,这位次辅大人,心思早就不知道跑到了哪去。 这贺表并无任何异常,但是,已经在俞次辅的桉上摆了小半柱香的时间了,特殊的不是贺表,而是俞士悦的心情。 不知为何,今日他总感觉格外的不安,总有一种,山雨欲来的预感。 上一次,他如此不知所以的心烦意乱时,还是目睹梃击香亭一桉之前。 看着已经在眼前搁了小半柱香,却连前几行字都还没看完的贺表,俞士悦索性将它合了起来,想要走出去透透气。 “次辅大人……” 然而,还没等到他走出房门,便和从外头走进来的中书舍人迎头碰面。 “宫里刚刚有公公来传口谕,宣您和首辅大人入宫觐见。” 这突如其来的召见,让俞士悦心头的不安感越来越强,轻轻的吐了口气,他镇定心绪,开口问道。 “可说了是因为何事?” “回次辅大人,来人并没有说是什么事,只说是急召……” 中书舍人愣了愣,但还是如实答道。 见此状况,俞士悦眉头一皱,正欲开口再问,这个时候,外头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俞次辅,出事了!” 声音落下,人便已经踏了进来,看清来人之后,俞士悦和身旁的中书舍人连忙拱手,道。 “首辅大人……” 王翱从门外走了进来,但是脸色却明显难看的很。 他径直走到俞士悦的身边,直截了当便道。 “俞次辅,就在盏茶时间之前,十王府中的其他诸位藩王,一同递了牌子,请见陛下。” “就在几日之前,周王和尹王,鲁王等藩王在十王府齐聚,详情不知,但是据说是为了报复军屯一事。” 闻听此言,俞士悦顿时心下一沉,问道。 “诸王都来了?岷王爷也……” “都到了。” 王翱点了点头,道。 “刚刚来传口谕的内侍说,除了你我,陛下还召了丰国公李贤,靖安伯范广,礼部胡尚书,兵部于少保一同觐见。” “什么?” 听到这个阵容,俞士悦不由一阵头皮发麻。 如今边境靖宁,草原里头整打的不亦乐乎,所以,大概率不会是为了兵事。 再加上各家藩王进宫的消息,天子这个时候召见这些人,其用意就很明显了。 丰国公和礼部胡濙,两个人都是朝中年纪最大的一批老臣,至于靖安伯范广,则是和岷王府有姻亲关系。 这些人,搭上他们两个内阁的大臣过去,摆明了就是一个去劝架的阵容。 劝什么架? 当然是要落在于谦的身上! 诸王同时请见,天子又如此急召,俞士悦的脸上闪过一抹忧色…… 看来今天的事情,怕是小不了了。 尽管心中已经有所预料,但是,等到了文华殿内,俞士悦还是不由的心下一凉。 “臣叩见陛下……” 俞士悦和王翱一边行礼,一边悄悄的扫着殿内的情形。 只见偌大的文华殿中,天子坐在上首,脸上罕见的带着一阵无奈,至于底下则是一堆穿着王袍的藩王们。 岷王,周王,鲁王辈分年纪都颇大的藩王,面无表情的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尹王跪在殿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像是在控诉什么,剩下的人,除了代王默默地缩在一旁努力降低存在感之外,其他的秦王,襄王,郑王,宁王等人,个个都义愤填膺,眼神几欲喷火。 “……于谦目无尊上,屡次命人打伤我王府护卫,借捕盗之名调兵围堵王府,大放厥词言之凿凿是臣包庇,诬蔑臣之清名,此何等猖獗之辈?” “臣纵有过,也是天家宗亲,藩屏亲王,理当由陛下惩处,何以受此欺辱?” “恳请陛下,将臣贬去凤阳高墙为先祖守陵,也好过在这京中丢人现眼,让宗室蒙羞。” 这番话,尹王说的声泪俱下,情真意切。 话音落下,其他诸王也纷纷道。 “陛下,臣在封地当中,也曾被如此对待,那些胥吏衙役,地方官员,仗着为朝廷办事,肆意践踏宗室威严,恳请陛下为臣等做主。” “请陛下为臣等做主……” 原本略显安静的文华殿,顿时变得喧闹起来,几个藩王你一言我一语的,有人大喊大叫,有人又哭又闹,怎一个乱字了得。 但是,面对这种状况,天子明显也有些无可奈何,先是摆了摆手示意俞士悦的让人起身。 随后,天子无奈的转向一旁的岷王等人,道。 “岷王叔祖,周王叔祖,鲁王叔祖,朕已经说了,这件事情肯定有什么误会,朕已经召了于谦等人进宫,细说分明,若真是有官员借故生事,朕肯定会严加惩治,可是总该是要先冷静下来,对吧?” 实话实说,像是这样的天子,俞士悦等人还是头次见。 所以说,撒泼打滚是真的有用! 不过,凡事也都有限度,见天子给了台阶,一旁的岷王看了周王一眼,随后,周王便沉下了脸,对着底下群情激奋的几个藩王斥道。 “够了!” “这里是皇宫大内,陛下面前,你们这副样子,成何体统?” “陛下既已说了,会召人辨明真相,主持公道,那么你们等人来了,将事情说清楚便是,堂堂宗室藩王,还嫌不够丢人吗?”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章:剑指于谦 殿中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几个小辈的藩王怏怏的站到一旁,不再吭气儿,为首的伊王犹豫了一下,最终也到底是拱了拱手道。 “臣一时激动,殿前失仪,请陛下恕罪。” 应该说,周王的话还是有分量的,或者说,他们压根就是在演双簧,在知道他们事前曾经在十王府聚谈商议过后,俞士悦很难相信,这不是在演戏。 伊王等人撒泼打滚,哭诉委屈,周王等人则是杵在一旁,待得合适的时机,再出来拉偏架,和稀泥。 其目的,无非就是想让天子为他们“做主”! 这一招很聪明。 要知道,正常情况下,在天子面前撒泼打滚用处不大,反而还有可能让天子厌烦,落个君前失仪的罪名。 就算是天子当时不发火,可等到安抚下来之后,再反过头来算账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但是现在,这些藩王并不是全部联合起来撒泼打滚,而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情况就不一样了。 甭管岷王,周王,鲁王这几个是不是装的,但是至少在这殿上,他们并没有跟着伊王等人胡闹,只是坐在一旁听着。 如此一来,天子辗转的空间就小了很多,别看刚刚周王等人一言不发,可一旦天子摆起架子,斥责伊王等人殿前胡闹,失了藩王体统,那么,周王等人必定会出言干预。 宗室之间,讲究的是亲亲之道,在这个场合下,天子身兼双重身份,即朱家的族长和大明的天子。 伊王等人固然胡闹,但是,毕竟是受了‘委屈’,前来找天子这个‘族长’哭诉的,这个时候,天子如果不为他们‘主持公道’,反而指责他们闹事。 那么,周王这些‘族老’必然就会立刻开口,说天子不护着自家人,胳膊肘往外拐,自家人受了委屈过来哭诉,天子身为族长,不仅不安慰维护,反而还计较他们的态度,未免让人寒心。 事实上,这也是天子刚刚放低姿态的最大原因。 如果说仅仅是伊王等人过来,或者是这些藩王一起施压,那么,天子骂就骂了,毕竟,他们闹事在先,自己本身就理亏。 但是,周王等人在旁看着,他们本身是长辈,而且又没有加入进去,天子如果态度强硬,那么他们肯定会出来拉偏架。 而且,最大的问题是,他们没有加入进去,所以,天子就没有立场跟对待伊王等人一样去斥责他们,可要好好的讲道理的话,周王等人揪着亲亲之道不放,天子的立场就会变得很尴尬。 所以,这种情况下,天子其实只能让周王等人出面阻止,但是,他们出面,其态度,又必然是偏向于伊王等人的。 果不其然,待场面渐渐被控制下来,周王又继续道。 “陛下明鉴,伊王等人刚才虽然言辞失当,但是,究其根底,还是因为受了委屈,陛下为宗室之长,万民君父,我等见到陛下,便是见到了血脉相连的亲族,情绪失控也在所难免,还望陛下恕罪。” 这话看似说的谦卑,但是实际上,所起到的作用,和伊王等人刚刚的哭诉是一样的,话里话外,都是在强调一点,那就是这殿中的宗室藩王们,是受了‘委屈’,并不是无故胡闹。 俞士悦在旁看着,心中不由感到一阵棘手。 尽管在过来之前,他已经对可能面临的状况有所预料,但是,真正到了这殿中,他还是发现,自己远远低估了这些藩王们。 在很多朝廷大臣的严重,这些藩王们嚣张跋扈,不可一世,行事莽撞,肆无忌惮,平日里只会靠着皇明祖训给的庇护作威作福,仗势欺人。 最为典型的,就是这殿中闹得最欢的伊王,简直是恶行累累,罄竹难书,其他诸王没有这么过分,但也好不了多少。 正因如此,朝中很多的大臣,虽然对诸王的地位权势有所忌惮,但是如果剥离这些,其实对于诸王是没有多少害怕的。 可是眼前的场面,却明明白白的让俞士悦意识到,他们过往的时候,都太过小看这些藩王了。 这些人之所以在地方上作威作福,仗势欺人,是因为他们的身份地位尊贵,压根不需要讲什么道理,耍什么手段,就算是他们嚣张跋扈,随心所欲,也没有人能奈何的了他们,所以,他们压根没有必要费这个心思。 但是,没有必要,不代表他们不懂。 就如现在,在面对天子的时候,这些人的配合默契,火候分寸把握之到位,就算是俞士悦这种久在朝堂的大臣,也要刮目相看。 和一旁的王翺对视了一眼,二人皆是看出了对方眼中的忌惮,显然,这种时候,这些藩王越是难缠,对于接下来的事情来说,越是麻烦。 话都已经说到这了,天子自然也只能顺着周王的话往下说。 “叔祖这是说的什么话,诸王与朕皆是血脉之亲,不过一时情绪失了分寸,朕岂会怪罪?叔祖放心,今日之事,朕一定给大家一个交代。” 这话一出,俞士悦的心顿时往下一沉。 虽然说,天子这明显是在安抚诸王,但是,这种场合下,即便是为了安抚所给出了承诺,也毕竟是金口玉言。 看来,今天注定是难以善了了…… 就在这个时候,有内侍进来禀报,道。 “陛下,丰国公李贤,靖安伯范广,礼部尚书胡濙,兵部尚书于谦奉旨在殿外侯见。” 于是,殿中顿时变得安静的很,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的望向了殿门处。 见此状况,天子也只得道。 “召进来吧!” 内侍领旨退下,不多时,便引着几个绯袍大臣走了进来。 “臣等叩见陛下!” 顶着殿中所有人的注视,于谦等人来到殿中,恭恭敬敬的拜倒在地。 “免礼平身吧!” 天子平静的声音传下,于是,诸人从地上站了起来,侍立一旁,和俞士悦等人一样,这几个人进到殿内之后,第一时间,也是打量了一下殿中的状况。 此刻的殿内,诸王在殿下各自落座,岷王,周王,鲁王这几个人,又恢复了原先面无表情的神色,只是淡漠的望着在场的诸臣,诸王当中,只有坐在角落的代王轻轻朝他们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至于其他的伊王,襄王,宁王,郑王等人,别说打招呼了,压根就没有把眼神放到其他人身上,打从于谦一进殿,他们的目光就紧紧的钉在了于谦的身上,神色之间透出的敌意,丝毫不加掩饰。 再往后看,就是同样侍立在旁的俞士悦和王翺。 诸王坐,群臣立。 地位上下,情势如何,一眼分明。 人都到齐了,自然也该说正事了,待得诸臣起身侍立站定后,岷王等人的目光便投向了天子。 见此状况,天子稍一犹豫,从手边拿起一份奏疏,道。 “这是刚刚,宗人令岷王联名诸王写的自陈疏,内容为弹劾兵部尚书于谦及各地方官员,科道御史,以整饬军屯为名,巧取豪夺宗室田土,纵容胥吏衙役打伤王府官员,肆意欺凌宗室藩王,犯上无状。” “于谦,这里头写,你带人亲自抢夺郑王府赐田,无旨强闯宁王府,命官军围堵封锁伊王府,在诸王封地,暗中授意衙役和王府中人冲突,再命官军介入强行收田,并打伤郑王府,宁王府,伊王府等处王府官员,护卫。” “你且看看这份奏疏,然后告诉朕,这些弹劾,可否属实?” 这话说的古井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但是,越是如此,越说明事情的严峻性。 内侍将奏疏递到于谦的面前,于谦双手接下,躬身一礼,便翻开奏疏读了起来。 奏疏内容很多,但是,于谦的速度很快,不到片刻,便将奏疏合了起来,交回了内侍的手中,重新送回了御案上。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于谦的身上。 于谦也没有让在场众人等候太久,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便道。 “陛下容禀,伊王府之事,臣属奉旨而行,四月初,朝廷接到洛阳县令奏本,称伊王府仆役蓄意阻挠朝廷清丈,打死县衙吏员三名,打伤衙役七人,其后,巡查御史章冯亲自主持清丈,在田间遭地痞袭击,据百姓及县衙追捕之人称,暴徒躲入伊王府中。” “随后,章冯应邀前往伊王府赴宴,席间也见到了与袭击之人样貌相似害人,伊王更在席间威胁章冯十日内必须离开洛阳,否则性命不保。” “臣奉陛下旨意,前往各地主持整饬军屯一事,并清查此案,为了抓捕袭击章冯的暴徒,才调遣官军,围住了伊王府,其后果真查实,这些暴徒隐匿于伊王府中,如今此案已经审结,案卷证据都已经移送刑部,伊王爷若觉得有何疑问,可以调刑部案卷来查。” 即便是面对着诸王的压迫,于谦还是镇定的很,言辞清晰的将事情一一解释清楚。 “至于郑王府赐田一事,先皇赐田臣自不敢动,但是,郑王爷所说的赐田数量,位置,皆和朝廷所存鱼鳞图册相悖,根据巡查御史及当地官员核查,郑王爷名下大量的赐田,实际上是在就藩之后,役使当地官军私垦所得,并非真正的赐田,按照朝廷章程,这种私垦田,理当充作军屯。” “郑王爷如若对此有所异议,可调历年圣旨,户部存档的鱼鳞图册以及兵部清丈后的最新图册前来对比,一证便知。” “还有便是强闯宁王府一事,臣到宁王封地之后,宁王爷几次三番邀请臣过府一叙,但是,等臣到达宁王府之后,宁王爷却闭门不出,拒臣在外,臣多次在外等候许久,皆无功而返。” “后来,地方官员在清丈中和宁王府护卫发生械斗,宁王爷遣王府长史传话请臣过府,臣仅带两名随从前往,但是到了王府之后,却发现有王府护卫持短棍将臣驱赶而出,并宣称是臣强闯王府,此事臣在发生之事,已然具本奏报陛下。” “另外,所谓暗中授意衙役和王府中人冲突,再命官军介入强行收田的说法,实属臆测,臣所言所行,皆依朝廷制度章程,或有官员衙役,在清丈及整饬军屯过程中,同各王府中人有所冲突,但皆事出有因,并非故意而为,每次冲突,臣皆曾向陛下呈报细节,并未向朝廷隐瞒分毫,如果诸位藩王觉得有所不妥,可请陛下下旨彻查,臣愿意配合。” 不算空荡的殿中,回荡着于谦平静的声音,条理清晰,口气缓和,奏疏当中每一处弹劾,他都解释的清清楚楚。 见此状况,天子沉吟片刻,便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周王等人,问道。 “岷王叔祖,周王叔祖,鲁王叔祖,你们觉得如何?” 事情其实是很清楚的,于谦不傻,他虽然是抱着绝大的决心,到各处封地整饬军屯的,但是,这不代表他行事就会横冲直撞,没有章法。 就算是不提他自己会不会受罚,就算是单纯为了整饬军屯的大政,他行事时也要小心谨慎。 不然的话,前脚他强硬的收了回去,后脚诸王告到朝廷,再讨要回去,那他就白耽误工夫了。 所以,虽然说在诸王封地上,于谦动用的手段都很强硬,但是,他从来不会无故为之,所有的强硬手段,都是在遍尝各种手段无效,且自身已经掌握了证据的前提下,才会动用的。 这番解释不可谓不仔细,就连伊王,郑王,宁王等人自己,眼光中都带上了几分闪烁,虽然仍旧带着浓浓的敌意,却已然透着几分外强中干的味道。 但是,可惜的是,他们几个只是打头阵的,于谦真正要应对的人,是周王等人。 面对着于谦的‘辩解’,周王沉吟片刻,对着天子道。 “陛下,于少保说,他和地方的各个官员,每次和各王府中人产生冲突,都曾向陛下呈报细节,这一点,臣相信于少保不会虚言,也没有必要虚言,但是,臣只有一个疑问,想请陛下为臣解惑。” 说着话,周王的口气变得冷峭起来,眼角余光扫向旁边的一干大臣,莫名多了几分寒意,随后,周王道。 “敢问陛下,抓捕王府中人,闯入王府,围堵王府,这些事情,于少保是事先呈报,还是事后禀告。” “若是事先呈报,他指使底下衙役,官军所做的这些事情,可有陛下圣旨?” “若有的话,圣旨在何处?宫中可有留存的副本,能让臣等瞧一瞧?”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一章:示威 短短的几句话,顿时让在场众臣的脸色为之一变。这周王爷,果然是老辣的很! 于谦刚刚说了很多,而且都是实情,这些解释,即便是摆到朝堂上,也是正大光明的。 说白了,这些事情,都是因为这些藩王们自己耍手段而起,并不是于谦要故意生事。 所以,在事情的具体经过上纠缠,注定是于谦占理。可是,周王偏偏就不问事情经过,直接问他有没有圣旨。 一句事先呈报,还是事后禀报,便可看出,周王此次是有备而来。圣旨当然是没有的,整饬军屯事务繁杂,尤其是于谦的速度很快,要辗转各处,如果事事都要提前请圣旨再行的话,那么拖到明年去,也未必能够推进多少。 天子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听到周王的问题,一时有些为难。 见此状况,俞士悦忍不住上前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诸位藩王既然和于少保所说有分歧,那么,理当派遣官员彻查,待查出一个结果,再做处置不迟。”这句话拖延时间的用意太过明显,因此,几乎是在俞士悦话音落下之后,几个藩王的目光就立刻扫了过来。 其中年纪最大的鲁王直接就沉了脸色,斥道。 “放肆,殿前奏对自有定制,陛下和周王说话,未曾对尔等垂问,竟敢擅自插嘴,当真是目无尊上。”说着,鲁王转过头看向天子,道。 “陛下,臣久未入朝,竟不知道从何时起,群臣胆敢如此无状,看来如今,朝中风气,是该好好申饬一番了。”如今的诸宗室中,鲁王年纪最长,虽然平素低调,但是辈分年资摆在那里,谁也不可忽视。 事实上,如今殿中的这么多藩王,也就只有他,对于君臣之礼如此敏感,也最有资格说出这句话。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位鲁王,生于洪武二十一年。相比于其他生于洪武末期的藩王,他是真真正正见过洪武气象的,虽然说那个时候他还只是鲁藩世子,而且年岁尚小,可是,对于当时君臣奏对的风格,还是有所印象的。 换了洪武时代,太祖皇帝和宗室藩王奏对时,底下若有人敢插话,被推出去杖责都是轻的。 这番话带着几分教训的意味,但是,以鲁王的身份说出来,天子也只能苦笑的接着,道。 “鲁王叔祖息怒,朕知道您的一番好意,不过,为了一点小事动怒不值当,再说私下奏对,气氛宽松些也好,您莫气坏了身子。”这显然不是鲁王想要的答桉,皱了皱眉,鲁王站起身来,拱了拱手,认真道。 “陛下心性宽仁,是万民之福,但是,也不可太过纵容大臣。” “否则,当有大臣欺陛下年轻,乱上下之尊卑,此非长久之道也,臣进京之前,便听说这种状况,殿前奏对时常有发生,可见并非偶然,陛下还是不可太过宽容。”底下一帮大臣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想到,就着这么一件小事,鲁王竟然不依不饶的发难。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的确是他们理亏,鲁王要上纲上线,他们也没有办法。 而且,鲁王以这个借口发难,他们就算是想劝也不好劝,总不能人家这会刚还说不能奏对时随意插嘴,然后他们紧接着就打断他老人家的话,这不是摆明了火上浇油嘛……一旁的俞士悦见状,脸色也有些难看。 不过,他倒不是因为鲁王拿他刚刚擅自出言来做文章,而是鲁王的这番话,看似是在借题发挥,可实则是在隐隐的提醒天子,外头的大臣都不可靠,只有自家长辈,才会真正关心天子的权威。 看似轻描澹写,实则诛心之极!这位鲁王,果然也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 一念至此,俞士悦心中的担忧之意愈发浓厚了几分。光一个周王还不够,现在又来了一个鲁王。 这两个人一个德高望重,一个年长有谋,底下还有一大帮对于谦敌意浓重的藩王,这帮人合起伙来,今天这一关,于谦怕是不好过了。 面对这种状况,天子显然也有些为难。看着起身端正行礼的鲁王,天子踌躇片刻,最终还是无奈的转向了一旁的俞士悦,道。 “俞次辅,你身为内阁大臣,太子府詹事,理当更加遵守礼制,方可为东宫榜样,鲁王叔祖参你扰乱奏对,所言有理,念在你也是好意,朕小惩大戒,暂罚你半月俸禄,你可服气?”俞士悦看了一眼鲁王等人,眼神微眯,但是,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拱手道。 “臣谢陛下恩宽!”这话让旁边的鲁王脸色又是一阵难看。天子问俞士悦服不服气,对方却答非所问,言下之意,就是心中仍旧不服。 而且,他刚刚还在对天子说,不要对臣下太过宽纵,转头这俞士悦就说谢天子恩宽,这中间若没有点针锋相对的意思,怕是鬼都不信。 不过,到底是御前,鲁王也不能太过分,要教训别人尊卑上下,自己就得先有尊卑上下。 他虽是长辈,可是天子才是皇帝,金口玉言已有定论,他再多言,便反倒是他目无尊上了。 因此,鲁王冷冷的扫了俞士悦一眼,便也不再继续追究,重新坐了回去。 不过尽管如此,但是,鲁王的这一番折腾,效果还是很明显的,至少,在他的扫视之下,其他的大臣,也都纷纷咽下了已经到嘴边的话。 于是,话题重新回到了正轨,周王继续问道。 “陛下容禀,臣等此来,只是想要个说法,整饬军屯是朝廷大政,臣等身为宗室,自当全力配合,纵有一二不明事理之辈,陛下只需稍加训戒,自然也能迷途知返。” “但是,支持朝廷,尊奉陛下旨意是一回事,被人打着陛下的旗号作威作福,又是另外一回事,是非曲直如何,还请陛下明示。”这……面对着周王的步步紧逼,朱祁玉也不由感到一阵无奈,看了一眼底下的众臣,他思忖片刻,只得道。 “尹王府一事,闹得满城风雨,朝野上下议论颇大,所以,朕的确有旨意,命于谦彻查此桉,至于其他诸事,因为整饬军屯,涉及事务繁杂庞多,于谦出京之时,朕也给了他便宜之权,所以……” “陛下!”这一次,打断天子的是周王自己,他起身拱了拱手,道。 “臣失仪,愿受陛下责罚,但是,陛下所言有失,臣不得不出言谏止,请陛下明鉴。”这……天子的神色愈发的无奈,周王可以这么说,但是,他毕竟是藩王,而且是长辈,又岂好真的因此而责罚? 因此,稍稍停了片刻,天子也只得道。 “周王叔祖请说便是。” “谢陛下。”周王拱手谢恩,但是目光,却有意无意的瞥了一旁的俞士悦一眼,动作并没有刻意掩饰,因此在场的大臣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在示威!周王很清楚,以他的身份地位,天子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真正的责罚他。 原本这是一件小事,但是,有了刚刚鲁王和俞士悦的插曲,现如今的状况,就变得格外的刺眼。 而这,正是周王想要的效果。同样的事情,文武百官做,便是错,但是,宗藩亲王做,未必是错,这便是藩王宗亲,不同于文武百官的地位。 所以说,从这一点便可看出,诸王今日前来,目的绝不仅仅是于谦一人,而是要给整个文臣一个下马威。 又或者,这才是他们对于整饬军屯这件事情的报复。稍稍停顿之后,周王便继续开口,道。 “陛下,便宜之权虽然可以先行决断,事后呈报,但是,却并非无所不包,于谦身为兵部尚书,涉及朝廷政事,文武官员,自可以便宜之权先行处置,但是,这其中绝不包括藩王宗亲。” “我朝祖制,朝廷文武官员,勋戚大臣,仅可奉命传旨宣召藩王进京,受陛下亲自勘问,除此之外,不得以圣旨,符命或公文审讯,问罪,处置藩王,若有,则藩王可将来人拿下,遣使入京,面听圣训。” “又凡军民人等,敢有侮慢藩王者,即拿赴京,按律问罪。” “且不提于谦仅有所谓便宜之权,并无围堵王府,冒犯王驾之圣旨,便是真的手中有圣旨,乃至是王命旗牌,依照祖制,也不可冒犯诸王,若不得已必须有冒犯之举,当由内官皇亲先奉圣旨,宣召诸王进京,面听圣训后,再奉旨而行。” “故此,臣以为,于谦所行之事,一则有悖祖制,有失臣子之道,二则有离间亲亲之嫌,陛下不可不察。”这一番话,彻底堵死了天子居中转圜的可能,而且,想要反驳都很难。 因为周王所说的,就是皇明祖训当中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的,说到底,还是因为藩王宗室与朝廷文武大臣不同,于谦是朝廷之人,他的便宜之权再大,也只能管得到朝廷大臣,但是,藩王宗室,却只能天子来教训。 在这方面,皇明祖训有着详细的规定,当初太祖皇帝立藩屏,最担心的就是有朝臣从中作梗离间天家,所以特意加了这些规制,但是现在,却成了周王等人攻讦于谦,最有力的武器。 见此状况,天子的眉头微皱,显然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太好的办法,沉吟片刻,天子只得将目光转向在场的一众大臣,问道。 “诸卿对于这件事情,作何看法?”说罢之后,天子似乎是又响起了什么,于是又补了一句。 “今日朕宣召之人,皆是宗室藩王,朝廷重臣,不必拘谨,畅所欲言便是。”吃一堑长一智,有了鲁王和周王刚刚拿奏对的规制做文章的举动,天子显然也学精了。 有了这句话,殿中诸臣再怎么说,至少都不会因为开口说话而被怪罪。 不过,这显然不是一个好做的差事,众臣相互看了一眼,最终,还是胡濙率先上前,道。 “陛下,臣以为,周王爷说的有理,这件事情,的确是一些官员行事不周,有所冒犯。” “但是,整饬军屯乃是朝廷大政,涉及繁多,朝廷上下,总会有顾及不到之处,一时有过在所难免,不过,为国效力尽忠之心,无论是朝廷文武,还是宗室藩王,总是相同的。” “在场皆是天家宗亲,自能明白何为为国之道,于少保此番出京,风雨兼程,呕心沥血,清丈军屯,将各处军屯收归朝廷,功劳苦劳,总还是有的。” “念在于少保一心为国,也请陛下宽宥不罪,臣相信,诸位王爷,也并不是想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既令朝廷颜面尽失,又让陛下痛失爱臣,对吧?”作为满朝资历最老的大臣,胡濙刚刚在旁看着,对于眼前局势,已然有了一个清晰的判断。 这帮藩王,个个都是有备而来,有人负责胡闹,有人负责和稀泥,有人负责主持公道,分工明确。 如果是单独对上他们某一个,那么都容易解决,但是,他们联合起来,就变得棘手无比。 尤其是,这些藩王明显已经有了共同目的的情况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快刀斩乱麻,尽量用最小的损失解决此事。 所以,这种时候,跟他们辩驳于谦到底有没有过错,毫无意义,刚刚周王等人的行为,其实已经表明了一切。 他们不会去讨论事情的对错,只会死死的咬住于谦的所作所为有违祖制这一点不放。 一旦事情越闹越大,朝野尽知,那么最后必定会闹的难以收场,甚至于,说不定连天子都会被拖下水,因为到了那个时候,天子无论是什么立场,都会无比为难。 因此,胡濙上来就说于谦有错,但是,又申明他是为国尽忠,情有可原,顺带着捧了捧在场的诸王,最后故意的将事情的处置推到了极点上。 这些藩王只要不傻,就知道,朝廷或者说天子,不可能真的因此就罢免于谦这样一个朝廷重臣。 要是真的这么做了,即便是对诸王来说,事情也会变得难以收拾,所以胡濙故意这么说,就是希望诸王的态度能够稍稍软化一些,至少,不要像现在一样步步紧逼。 但是,这些藩王显然也不是好湖弄的,闻听此言,鲁王直截了当的开口,道。 “陛下,臣等此来,只是为了申明对错,辨明是非,讨上一个说法,至于分明对错之后,该如何处置,相信陛下自有论断,此非臣子可以置喙之事。”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二章:俞次辅的怒火 鲁王的这番话,态度依然强硬。捥在场的诸臣神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难道说,这些藩王们,真的想要拿下于谦? 可是,这未免太异想天开了吧。于谦到底是对于朝廷来说,立下了莫大功勋之人,更有扶立之功在身,何况,他此次得罪宗室,说到底还是为了推行朝廷的大政,而整饬军屯的政令,实际上是天子在背后支持,甚至于可以说,天子已经不仅仅是背后支持,完全是明面上亲自在推动。 如果说于谦因此而被罢免,那么,实际上打击的是天子的威信,难道说,这些藩王们为了针对于谦,讨回面子,就连得罪天子也不害怕? 胡濙算是在场资历最深厚的人了,他出面都没什么用,其他人自然是也有些犹豫。 当然,还有一点很重要的就是,到现在为止,他们都还没弄清楚,天子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按他们对天子的了解来说,发生了这种事情,无论是出于天子本身对于谦的爱重,还是出于于谦的累累功劳,他一定是会维护于谦的。 捥可是问题就在于,到现在为止,天子都没有明确的表明态度,所以在场的一众大臣也有些拿捏不准,天子到底是碍于诸王的身份,还是指望他们这些人出面和诸王硬碰硬? 在场没人说话,鲁王又将话题抛到了天子的面前,这个时候再沉默下去,显然也有些不合适。 因此,沉吟片刻,朱祁钰望向一旁的岷王,道。 “岷王叔祖,你执掌宗人府,这奏疏又是你递上来的,你觉得此事上头,于谦是否有错?”于是,所有人都望向了岷王。 打从进殿开始,这位宗人令就只是安坐在旁,并未出言表明任何态度,但是,从他和周王,鲁王等人一同觐见来看,无论是否出自真心,至少他在立场上,应该是和诸王保持一致的。 天子既然点了名,岷王自然不好再继续旁观,稍一沉吟,便开口道。捥 “陛下,臣等并非不知,于少保所作所为,乃是为国家计,为推行朝廷大政而为。” “但是,无规矩不成方圆,于少保或许并无欺凌宗室之意,但是底下诸官员,衙役,吏员,却实有冒犯宗室之举动。” “何况,围堵伊王府缉捕贼寇,擅闯宁王府等事,行事手段,也的确有不尊藩王之嫌。” “臣等此来,并非是为了要将于少保如何,只是想要讨一个说法而已,何况,臣等身为朱家宗亲,有藩屏社稷之责,朝廷官员上下不分,尊卑不明,今日欺宗室,明日便当欺陛下,若臣等坐视不理,岂非辜负太祖皇帝封藩立屏之心?” “朝廷政事,臣等不敢干预,于少保乃兵部尚书,七卿大臣,有协助陛下击退瓦剌之功,乃是国家肱股重臣,纵有过错,也当从轻处罚,臣等所求,无非是澄清朝廷风气,申明上下尊卑而已,并无他意,请陛下明鉴!”这番话岷王说的十分认真,态度比诸周王,鲁王等人稍有缓和,但是,也并没有乐观多少。 虽然话是说只是讨个说法,澄清朝廷风气,但是,什么才叫讨个说法,怎样才算澄清朝廷风气,这中间的余地可太大了。 捥当然,令人稍稍安心的就是,诸王并没有想要彻底扳倒于谦,如此一来,倒不至于在朝堂上引起太激烈的反应。 听完了这番话之后,天子稍稍沉吟片刻,便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于谦,开口问道。 “于少保,你觉得呢?”众人担心的望向于谦,生怕他再有什么惊人之语。 但是,让人意外的是,不知为何,于谦的脸色似乎有些挣扎,不过很快,他的神色就平静下来,拱手道。 “陛下明鉴,臣愿领罚!”罕见的,于谦并没有再做任何辩驳,直截了当的低头认错。 捥见此状况,一众藩王脸上都隐隐露出一丝胜利的神色,与之相对的是,其他大臣心中的担忧之意却是越发浓厚。 虽然岷王说什么不是为了责罚,但是,朝堂之上,赏罚分明是最基本的道理。 于谦既然承认了有错,那么,天子就不可能不罚,不然的话,诸王这边必然是过不去的。 见于谦这么干脆利落,天子的神色有些古怪,似乎是在预料之中,但是,又隐隐有几分意外。 肉眼可见的,天子有些犹豫,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开口问道。 “于少保,这些事情涉及众多,情节繁复,你就没有什么内情,要再诉与朕知吗?” “若有的话,朕可以再派官员调查清楚,再做处置。”捥这话的暗示性太过明显,以至于,话音落下之后,在场其他诸王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的很。 与之相对的,其他大臣却是纷纷望向了于谦,天子这话,摆明了是有回护之意,只要于谦再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至少今天这一关,是能过得去的。 但是,于谦却并没有顺着天子的意思往下说,而是重复道。 “陛下明鉴,围堵伊王府,打伤宁王府仆役,冲撞王驾,皆是臣举止不当所致,请陛下责罚。”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声响起,天子的脸色变得有些无奈,看了一眼旁边对于谦虎视眈眈的诸王,终是开口道。 “既是如此,有过当罚,念在你一心为国的份上,朕只小惩大诫,罚俸半年,上呈谢罪表一封,以儆效尤!”这个处罚,不算重,但也不算轻。 捥罚俸什么的,对于谦来说,倒是家常便饭,但是,上谢罪表,就意味着,要在整个朝廷面前认错。 这个惩罚,对于一向看重清名的文臣来说,已经算是很重了。不过,于谦显然对此已有预料,平静的拱手道。 “谢陛下天恩,臣领旨。”于是,天子再次转向一旁的周王等人,不过脸色,已经比进殿之时要差了不少,当然,口气还算得上是温和,道。 “几位叔祖,如此处置,可妥当否?”这么问话,明显是已经带着几分不满了。 捥但是,周王等人相互对视了一眼,却还是开口道。 “陛下圣明烛照,臣等自然没有异议,只是,还有一件小事,想请陛下恩准。” “什么事?”天子皱眉问道。于是,周王余光扫向底下的于谦,随后站了起来,无独有偶,和他一同起身的,还有鲁王和岷王。 三人对着天子躬身一礼,随后,周王道。 “陛下明鉴,于谦所做所为,令诸多藩王蒙受委屈,于谦既然承认自己有错,自当认错,如今伊王,郑王,宁王等人,皆居十王府中,臣请陛下恩准,命于谦亲自登门认错,以彰尊卑,以警朝野上下!”捥图穷匕见! 殿中顿时安静下来,在场的一众大臣,眼中都隐隐闪过一丝怒火。要知道,在他们看来,这帮藩王此来,本就是无理取闹,只不过,碍于这些藩王的身份,所以,他们已经是一再忍让。 但是对方却步步紧逼,得寸进尺。上门致歉?再怎么说,于谦也是七卿大臣,可与公侯平起平坐,若论权势,甚至比普通的公侯,还要更盛几分。 这样的身份,周王让他亲自去十王府登门认错,简直无异于羞辱。捥就算这件事情真的是于谦的问题,也没有这么逼迫于人的道理。 更何况,于谦是奉朝廷圣旨,推行大政,乃是为国尽忠,到了头来,诸王竟然提出这等要求,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时之间,在场众臣也眯起了眼睛,俞士悦掀起衣袍下摆,跪倒在地,率先道。 “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可妄动,诸王既然觉得于少保在地方所行之事有冒犯宗室,离间亲亲之嫌,臣请陛下将此事付诸廷议。” “同时,调出于少保出京之后,兵部留存的所有公文及各地方官员奏本,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事情勘问清楚,若果是于少保之过,自当登门致歉。” “可若是有人刻意阻挠朝廷大政推行,令于少保不得不动用强硬手段,也请陛下予以严惩,否则此后朝廷再有政令推行,必将艰难重重,于国无益。”话音落下,俞士悦就感到数道目光朝他看了过来,尤其是鲁王,望着他的目光隐隐透着几分怒意。 捥要知道,刚刚鲁王还驳斥了俞士悦一番,这个时候他却又站了出来,摆明了是没将鲁王刚刚的训斥放在眼中。 单看这位鲁王爷的脸色,便可知道,他是动了真怒了。然而,这回俞士悦却丝毫都不给他面子,毫不犹豫的瞪了回去。 **的,给你们几分颜色,还真的要开染坊了!就你们这帮人还敢生气,他还没生气呢! 俞士悦自己身在内阁,经手过的奏疏多了去了,里头弹劾诸王不法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就这帮人是什么货色,他清楚的很。捥身为宗室藩王,口口声声的说自己是什么社稷藩屏,可实际上在封地里头,干的都是作威作福,欺凌百姓的事儿。 就在场的这些藩王,光是朝廷给的赐田,哪家没个良田数千顷,这还不算每年的俸禄以及他们正常途径大肆购入的民田。 朝廷如此厚待,还是贪心不足,欲壑难填,把手伸进了军屯和私垦田里头。 土木一役,朝廷损失惨重,国库空的都可以跑老鼠了,文武百官节衣缩食,日子紧巴巴的过着。 可这些藩王,一个个的却像是什么都看不见一样,这会朝廷对军屯动刀子了,他们跳出来个个开始喊什么翼护社稷来了,早干嘛去了? !要是真的为社稷江山着想,就该像代王一样,主动配合朝廷清丈,替朝廷分担压力,把巧取豪夺得来的田土统统吐出来。 话说的一个比一个好听,还不是为了一己私利?捥俞士悦就这么冷冷的瞪着鲁王,心中早就已经破口大骂。 他的这番言论和举动,果不其然,顿时彻底激怒了鲁王,这位老王爷沉着脸色,厉喝道。 “俞士悦,你果真放肆!” “什么叫有人刻意阻挠朝廷大政,逼迫于谦不得不动用强硬手段,你这是在暗指本王和在场的宗亲对抗朝廷吗?”是不是的,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俞士悦轻哼了一声,拱手道。 “鲁王爷明鉴,臣不敢妄言猜测,只是朝廷整饬军屯艰难,阻力重重,这背后到底是谁指使,也的确需要彻查一番。”捥这话口气强硬,丝毫都不给鲁王半点面子,气的对方顿时脸色黑如锅底。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鲁王转过身,对着天子道。 “陛下,如今朝廷风气,果真是让臣大开眼界,堂堂内阁大臣,目无尊卑,口气狂妄,手里毫无证据便敢影射宗亲藩王,简直胆大包天,此等风气,必须要严厉整饬,请陛下明鉴。”见此状况,天子看了看俞士悦,道。 “俞次辅,君前奏对,还是要注意言辞,不可冲动妄言,如今临近年关,若将此事付诸朝议,不过徒令朝廷上下动荡而已,不必再提。”话音落下,鲁王的脸色越发变得难看了。 他说的是俞士悦在殿上影射藩王,冒犯宗亲,但是,天子却偷梁换柱,只说他提出的建议有欠考虑。 捥这摆明了是在故意回避话题,变相的纵容俞士悦。这一点,俞士悦自己当然也看得出来,因此,虽然受了‘斥责’,但是,他却没有半点不满,恭恭敬敬的拱手道。 “臣考虑不周,请陛下恕罪。”有了俞士悦挑这个头,其他的一干大臣,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不约而同的相互对视一眼,心中便已经都有了答案。 对面摆明是来挑事的,他们全劝也劝了,让也让了。但是,这些藩王一再得寸进尺,这种条件他们要是都答应了,传扬出去,丢人的可不止是于谦一个人,他们今天被召过来的大臣,尤其是文臣,有一个算一个,背地里都得被人嘲笑没有担当。 既然妥协不行,那就硬碰硬的斗一场好了。捥说白了,他们虽然忌惮这些藩王的势力,不想得罪他们,但是,倒也不至于害怕对方。 是,他们奈何不了这些藩王。可同样的,这些藩王想要和他们打擂台,也没那么容易!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三章:我们当中出了一个叛徒 在场的诸臣都是果决之人,既然下定了决心,自然不会再犹豫。 紧跟着俞士悦后头,王翱也出面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理不辩不明,整饬军屯一事,现在尚未尘埃落定,于少保所为或有不妥,但是,毕竟事出有因。” “兵部此次清丈,各藩侵占军屯,私自役使官军开垦荒田,数量巨大,其中绝大多数,都来自于诸王名下。” “纵使陛下要处罚于少保行止冒失,也该先等兵部将一应公文整理结束,奏禀宫中,再行决断。” 言下之意,你们这帮藩王自己的屁股还擦不干净呢,好意思在这攻击别人? 不是要论谁对谁错吗?好,那就好好的论一论! 这话一出,殿中的气压有低了几分。 但是,这还没完,王翱说完之后,胡濙亦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请罪表一事,还需三思。” “于少保奉旨出京,整饬军屯,所涉官员众多,请罪表若上,朝野上下必定人心惶惶,如今朝廷仅仅只是收回了军田,后续还需转籍,安抚民众,如此种种,皆需依靠地方官员,倘朝廷上下官员忙于自保,则朝廷苦耗一年之功,必尽皆白费。” “诸王皆是宗亲大臣,社稷柱石,想来也必定不愿见到朝局颓靡,官军战力荒废,难守大明天下的情形出现。” 不就是玩上纲上线这一套吗?那都是他们玩剩下的。 胡濙一开口,就直接把于谦跟朝廷绑死,将于谦认错的严重程度,上升到了关乎国政大计的程度。 你们这些藩王不是说,自己藩屏社稷,为国尽心尽力吗?这会怎么不大度了? 在场的一众大臣,都是宦海沉浮多年之辈,到了他们这等程度,只要立场一致,很多事情都是心照不宣就能够默契配合。 别以为就你们这些藩王会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的唱,他们文臣配合起来,可是半点都不差。 这边俞士悦态度强硬,要把事情往大了闹,另一头王翱就开始历数诸王的罪过,把他们一块给拖下水,再换了胡濙,更是事情的严重程度进一步渲染,把诸王抬得高高的,一手道德绑架的手段玩的熘熟。 这般相互配合,环环相扣,三言两语的,便将诸王架了起来,这种状况下,他们要继续闹,先是一个不顾朝廷大局的名头栽上去,然后咱们再好好的细论一番诸王这些年到底做下了多少恶心事。 要是还不依不饶的,那就上朝议,真要是对上满朝的文武百官,这帮藩王难道还有这么强硬的态度吗? 要知道,在场的众臣,身份高低位重,行事之间顾忌也多,但是,朝中那些敢说敢言的青年官员,可多了去了。 有些话他们不好直说,但是到了朝堂之上,有的是胆子大的人,到时候不把你们这帮老东西气到吐血,都算是发挥失常,丢了文臣的人! 这次,天子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望着底下的几位藩王,气氛顿时显得有些压抑。 周王等人望着底下的一众大臣,脸色也变得难看之极。 不过,即便如此,他们也并未收手,几人只是相互看了一眼,周王便重新上前,道。 “陛下,朝廷政务,臣等藩王宗亲,不愿干涉,也不知其中间牵扯多少复杂关系,但是,有一点,臣等总是明白的……” 说着话,周王的眼角余光下扫,继续道。 “那就是,以下犯上为取乱之道,这是自古不易之理,朝廷有朝廷的难处,臣等明白,但是,再有难处,也不能坐视尊卑上下混淆。” “臣等身为藩王,在陛下面前,如果尚不能为自己讨回公道,其他宗亲若受欺凌,岂非更加求告无门?” “陛下,臣等所求,不过是一次正式的登门致歉而已,难道说,于少保的身份,尊贵到臣等身为藩王,都受不得他一礼吗?” 这话简直是诛心之言,死咬着尊卑上下不放。 大明的藩王再势弱,也是藩王,于谦的地位再高,也是臣子,臣子见王,什么礼节都是应当应分的。 于谦身为七卿,身份足可以和公侯媲美,但是,要说和藩王相比,中间却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所以今天,无论如何,他们也要逼着于谦低头,只有如此,才能再次向天下展示出藩王的超然地位。 对于这一点,他们很有把握。 因为藩王的本质,其实是皇权的一部分,或者说,就是皇权本身,否定藩王的地位,其实就是在削弱皇权的威严。 他们相信,天子再宠爱于谦,也不可能打破这道界线,因为这道界线打破了,就意味着在打破臣子对于皇权的敬畏。 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们所做的,其实是符合天子的利益的。 见天子仍旧没有表示,尹王,郑王,宁王等人也默默地站了起来,来到了周王等人的身后,拱手道。 “请陛下恩准。” 文华殿中一片寂静。 一众大臣的心同时沉了下去。 他们没想到,这次这些藩王的决心会如此强大,诸王齐奏,是在向天子施压。 这种举动,代表着他们已经放弃讲什么道理了,就是纯纯的靠自身的地位,来争取利益。 但是恰恰越是这种状况,便越难以处理。 因为所有的谋略,辩解,在硬实力的比拼当中,能够起到的作用极其有限。 这些藩王讲道理的时候,在场的文臣有诸多手段可以应对,但是,当他们向现在一样,摆明了就是要以势压人,耍无赖的时候,文臣们几乎就只剩下了两条路。 要么,就是找到更强大的力量,硬碰硬的压回去,要么就只能低头服软。 前一条路,显然是不太现实的,不是说朝堂上没有能压得住这些藩王的势力,就像刚刚俞士悦提议的那样,闹上朝议,面对的整个文臣,这些藩王再厉害,也只能乖乖低头。 可是问题就在于,在文臣的上头,还压着天子这尊大佛! 虽然说,天子对于于谦的确有回护之意,但是,他老人家的态度,刚刚也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这件事情闹上朝议,只是徒增内耗,并无益处。 所以他们如果执意要这么做,得罪的就是天子了。 天子一旦出手,加上藩王们的配合,那么,即便是朝堂的文武百官联合起来,恐怕也无济于事。 所以说,现在唯一的办法,其实就是寄希望于,天子能够压住这些藩王了。 但是,且不说天子如果以势强压这些藩王,传扬出去有不敬长辈,不笃亲亲的名声,就单说如果这些藩王执意要闹,天子只怕也会十分棘手。 一念至此,在场的众臣神色不由变得忧虑起来。 这个时候,天子也的确开口了,面对着诸王的同请,天子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 沉吟片刻,天子的语气还是保持着温和,道。 “几位叔祖,还有其他诸王,你们的委屈和心意,朕都清楚,诸王皆为宗亲,受于谦之礼,自然是并无不可。” “只是,于谦毕竟是朝廷重臣,此次出京,又是为朝廷办事,如今又临近年关,当以和顺为上,他既然已经认错,各位就不要揪着不放了。” “诸王此次进京,是为了探望宗学子弟,大家各自留上几分余地,好好的把这个年过了,何必要将事情闹得如此沸沸扬扬呢?”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天子也不再掩饰自己的态度。 这番话说的苦口婆心,算是给足了在场一众藩王的面子。 但是,即便如此,周王等人还是没有放弃,略略思忖了片刻,周王拱手道。 “陛下明鉴,臣等并非想要为难陛下,甚至,也并非想要为难于谦,臣等明白,于谦所为有不得已之处,也是为国尽忠。” “但是,明白归明白,于谦所为之事,已然是有失臣子之道,若仅止他一人,看在他是为国事奔忙的份上,臣等也可不计较他的冒犯狂悖。” “所谓上行下效,有此例在先,如今各地方官员,为邀名买直,讨好上官,纷纷效彷,已是现状。” “所以,在此事上,臣等不可让步,还请陛下体恤。” 紧接着,一旁的鲁王也道。 “陛下,周王所言有理。” “臣等身为藩王,身份尊崇,世受朝廷供奉,为了国家社稷,就算咽下这口气也无妨。” “但是,除了臣等之外,各地还有无数低阶宗室,他们的日子本就艰难,如若此等风气形成,地方官肆无忌惮,动辄以宗室邀名,则我大明根基必将动摇。” “这些宗室子弟,也都是陛下亲族,您难道忍心就如此放任他们,被普通官员欺凌不成?” 得,这边天子讲重臣体面,这帮藩王就开始打苦情牌,扯出整个宗室作虎皮。 搞得好像于谦不登门道歉,他们这些宗室就活不下去了一样。 紧随其后,郑王,宁王等人也纷纷开口,道。 “陛下,臣等可以证明,二位叔祖所言,并非夸大其词,杞人忧天,臣等此来京师,途径各地,所见所闻,皆是各地方官及科道御史,借整饬军屯之名,欺压宗室。” “低阶宗室求告无门,只能自吞苦果,长此以往,尊卑上下何在,敬畏之心何在?陛下三思啊!” 这番话一出,天子也一阵无奈,思索了片刻,天子只得重新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岷王,道。 “岷王叔祖……” “陛下!” “陛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道来自于周王,明显是还想再劝什么,但是另一道,却出乎意料的,来自于谦。 这下,不仅是天子,在场的所有人,都将目光望向了于谦。 于是,于谦深吸一口气,跪倒在地,道。 “臣多谢陛下恩典,不过,诸位王爷言之有理,臣愿意赴十王府致歉,给诸位王爷一个交代。” 话音落下,所有人的神色都变得复杂起来。 敢情他们和天子在这一通争取,结果倒过头来,于谦自己倒是先服软了。 这…… 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众臣也是一阵无言。 于谦,就是这个性子! 现在的情势,诸王的态度坚决,不拿到自己想要结果明显是不打算罢休。 天子虽在尽力回护,但是,出于各种原因,总是有些束手束脚,这种情况下,再继续闹下去,只会让矛盾激化,让宗室藩王和朝廷大臣彻底对立起来。 到时候,牵扯的就不单单是在场的这些藩王和这几个大臣了。 就像天子所说的,真的要是闹得满城风雨,这朝廷上下,怕是连这个年都过不好了。 因为他一个人,酿成这样的后果,于谦的性格,怎么可能接受。 所以于谦会这么做,其实也是能够预料到的。 不过话虽这么说,但是于谦这么一低头,那后果…… 显然,天子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望着于谦的目光眉头紧皱,开口道。 “于谦,此事并非不可商议,诸王刚刚也说了,并非想要对你刻意为难,好生把话说开,没有什么误会不能解的,你……” 话说了半截,天子就停了下来。 因为于谦已经俯身叩首,拜倒在地,这位于少保的性格,执拗起来,不比王天官要差,天子显然是清楚这一点的。 见到他这番动作,便知道于谦已然下定了决心。 叹了口气,天子转而道。 “于谦,你……真的想好了?” 上门致歉,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到十王府说两句话就完了的事儿,诸王之所以如此态度强硬的让于谦亲自上门,目的就是为了向满朝文武展示自己的实力。 正因如此,他们才会选择于谦这么一个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而且还受到天子信重的人。 如果说这样的人,都斗不过他们,那便会再次说明,宗藩亲王在大明的地位之重。 想要达到这样的效果,于谦登门致歉闹出动静就绝对不会小。 否则的话,根本达不到效果。 到时候,就算不闹得满城皆知,至少也是朝野轰动,而这个过程,对于于谦这样身份的人来说,绝对不会好受。 于谦不会不清楚这一点,但是,他依旧态度坚定,再度叩首,道。 “请陛下下旨。” 见此状况,天子明显也清楚,已经拦不下于谦了,深吸一口气,他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诸王,道。 “既然诸宗室之意皆是如此,那朕准了便是!”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四章:怨怼之心 这么一场朝堂奏对,最终以藩王们的胜利告终,但是,显而易见的是,因此而掀起的风暴,却刚刚开始酝酿。 朝堂上的消息,一向流传的飞快。 尤其是这段时间临近年关,各个衙门基本上都清闲了下来,老大人们白天聚在一起无所事事,晚上和同年故交相约饮酒,自然对各种消息流言十分敏感。 不过,对于这个消息,大多数的人都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 不为别的,就是因为,那可是于谦啊! 谁不知道,这位于少保,向来是天子的爱将,当初出京之时,他和尹王在城外相遇,闹得那么不可开交,可结果却是尹王被天子狠狠的收拾了一顿。 这还是于谦有错的前提下,现如今,于谦负责整饬军屯,卓有成效,前往地方亦是奉旨而行,这种情况下,天子怎么可能会让于谦就这么被诸王折辱? 因此,朝廷上下很快就因此事形成了激烈的议论。 有人说这简直是无稽之谈,胡说八道,有人说于少保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先答应下来,再晾着那些藩王,反过来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还有人说天子当时只是为了稳住诸王的情绪,事后早就已经从中斡旋,将此事圆满解决。 总之,各种流言纷纷,都在继续观望着,当然,以于谦的身份,还不至于有什么不开眼的上去开口发问,有资格问的,也早就得到切实的消息了。 接下来的几天当中,于谦一如往常的上朝,下衙,并没有任何的异常之处,这似乎也坐实了流言仅仅是流言。 但是…… “距离除夕日,已经只剩七日了,如今外间对你的议论沸沸扬扬,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于府书房,俞士悦坐在于谦的对面,眉头紧皱的开口问道。 说着话,他叹了口气,脸上带着埋怨之色。 “你呀你,陛下明明对你有回护之意,你何必非要自己出这个头,那些藩王固然身份尊贵,可到底你是朝廷大臣,他们奈何不得你,到了最后,还是得过陛下那一关。” “要是你拉不下这个面子,当初就不该答应,如今既答应了,又迟迟拖延,不仅外界议论纷纷,陛下那边,也不好交代。”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面对俞士悦的抱怨,于谦倒是平静的很,斟了杯冒着热气的茶,轻轻搁在他们的面前,开口道。 “仕朝兄着什么急,不还有几天的时间,才除夕吗?” 看着于谦一脸澹定的样子,俞士悦一脸无语,端起茶盏想要压压自己的心绪,结果一触手便感觉到茶盏中竟是滚烫的茶水,差点把他的手给烫着。 悻悻的把手收回来,俞士悦往前俯了俯身子,道。 “廷益,你不会不清楚,现在的局面,就是诸王想要达到的局面,他们就是想踩着你的名声,重新树立藩王的威信。” “你若扛着没有答应,也便罢了,可既然答应了,就不能不做,否则便是违抗圣旨,所以这些藩王现在才会如此平静。” “他们知道,你就算再往下拖延,也改变不了结果,拖延的越久,朝廷上下对此的议论就会越大,如此一来,等到你真的登门致歉的时候,给朝廷上下带来的震动也会更强。” “如此一来,他们立威的目的就达到了,惟今之计,就是尽量低调,快速的将此事解决,不是吗?” 这番话说的苦口婆心,但是于谦的反应却仍旧很平澹,道。 “仕朝兄说的,我当然明白,事实上,我只是个幌子,诸王真正想针对的,是礼部如今正在酝酿的宗务改革。” 这话说的轻描澹写,却昭示出于谦对朝局洞若观火的眼力。 “诸王的想法很简单,让我上门致歉,就是为了给朝廷众臣以震慑,于某不才,可到底也是朝廷重臣,七卿之一,这等身份的人,触怒了诸王,都要俯首认错,肯受折辱,何况其他人?” “宗务改革的章程,前些日子沉翼对我说了个大概,虽不详细,但是也可看出,其中有诸多规定,都是限制宗室的,这样的章程,宗亲们必定会竭力反对。” “现如今藩王们的作为,无非就是想让朝中众臣害怕,好为反对宗务改革,减少一些阻力。” 俞士悦望着于谦,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问道。 “你既然清楚这些,那还拖延什么?” 或许有人会觉得,以于谦这样的身份,他被藩王们如此折辱,反倒会引起文臣们的不满,进而在宗务改革上予以勐烈的反击。 但是,到了俞士悦这等程度,对朝局人心洞悉的更加深刻,自然不会如此天真。 的确,于谦身为功臣,平白被藩王如此以势强压,会引起朝臣们的不满,但是,不满也仅仅只是不满而已。 说句不好听的,这朝堂上的人,受委屈的多了,甚至于有些人平白蒙冤,丢官去职,性命尽丧,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朝堂斗争,无非是博弈而已,输了就要付出代价,于谦的身份再高,也要遵循这个规则。 没道理别人能受委屈,你于谦便受不得。 大多数的官员,只会重新认识到藩王在朝堂的地位之高,权势之重,或许有些官员,能够看清楚这是藩王们在借机立威,是拿于谦当幌子,在向整个朝廷,整个文臣示威。 但是,那又如何呢? 所谓文官集团,不过是一个虚指而已,又不是一个具体的组织,于谦固然清名卓然,威望甚高,但是,想要一呼百应,还远得很。 而且,这两年下来,于谦的声望愈隆,受天子的宠信日盛,朝堂上对此不满的人,也并不少。 就即便是单看如今的六部七卿,内阁大臣,虽然表面上和和气气的,但是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怀着看笑话的心思。 朝廷的盘子就这么大,于谦多一点,其他人就少一点,就拿上次举荐兵部官员来说,之所以会引起那么激烈的反对,背后肯定是有人暗中授意的。 若非到了最后,是天子将一切压下,还指不定是什么结果呢,所以说,这次于谦被藩王狠狠的扫了面子,对于许多认为于谦在朝堂上的势力太强人来说,只会是乐见其成的事。 想要让他们出头,基本上是没有可能的事。 至于大多数的中低阶官员,他们倒是和于谦没有什么利益冲突,但是,事情不落在自己的身上,始终难以感同身受,所以,他们虽然会为于谦愤愤不平,但是,想要让他们做什么,恐怕真正肯出头的人,没有几个。 甚至于,他们就会像这些藩王们想要的一样,因此而感到惊惧,明哲保身,在接下来可能会推出的宗务改革上头摇摆不定,缄口不言。 而且,藩王们有一点说得对,于谦的地位再高,也不过是臣子,和藩王之间,隔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要知道,若在洪武年间,即便是三公宰辅之尊,见到藩王,也需行四拜大礼,于谦为朝廷尽力,却被迫朝他们低头,的确会让人觉得不忿。 】 但是,于礼法一道上,就像周王等人说的那样,他们堂堂藩王,难道受不得于谦的礼吗? 所以从这个角度而言,其实于谦登门致歉的行为,对于大多数的官员们来说,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也正因如此,俞士悦才始终不明白,于谦到底为什么拖延至今。 于谦倒是不慌不忙,看着茶水已经由滚烫变得温热,端起来呷了一口,道。 “既然要送人情,那就不要扭扭捏捏的,诸王既然想要闹得大些,那不妨就遂他们的意便是。” 这是什么话? 俞士悦差点就站了起来。 什么叫不妨就遂他们的意? 望着澹定的于谦,俞次辅气的端起杯子,也不管什么饮茶的礼仪,直接就灌了进去,将杯子轻轻砸在桉上,心中的情绪才算是稍稍平复下来,皱着眉头,他对于谦问道。 “廷益,你当知道,以大宗伯的性格,不会主动提起宗务改革之时,沉尚书那边,若没有陛下授意,也不能如此轻易的就答应和礼部联手,所以这件事情,必是陛下在背后推动,不过碍于亲亲之谊,陛下不好直接出面罢了。” “你这么做,无异于帮着诸王阻拦宗务改革,就算不谈可能会得罪陛下,单从朝政上说,如今各地宗室生齿日繁,俸禄支出一年比一年多,如今国库的状况,又不容乐观。” “若是宗务改革之事能成,那么,对于朝廷财政来说,也是大有裨益之事,你……” “可是……” 这一次,他的话没说完,于谦就打断了他。 见此状况,俞士悦不由有些诧异,不是因为于谦打断了他,而是因为于谦的表情。 这是打从这次俞士悦过来之后,于谦第一次这么认真的对他开口,他说。 “下旨让我去十王府登门致歉,不也是陛下的旨意吗?” 这句话声音落下,俞士悦着实是愣了愣,才反应了过来。 “你什么意思?” 问出这句话,俞士悦的口气也变得严肃起来。 他隐隐约约的,从刚刚于谦的话中,嗅出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这是,怨气? 见到俞士悦变了脸色,于谦也坐直了身子,抬头望着俞士悦的眼睛,脸上浮起一抹苦涩的笑容,道。 “仕朝兄,当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你觉得,陛下当时,是真的想要维护我吗?” “既是如此的话,那么到了最后,为什么事情还是变成了现在这样呢?” 如果说,刚刚俞士悦只是隐隐感觉到不对的话。 那么,这一番话几乎便算是明示了。 “于谦!” 俞士悦霍然而起,似乎是重新认识了于谦一般,斥道。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这是在妄议君上!” 于谦没有说话,他只是继续抬头,静静的望着俞士悦。 二人就这么一立一坐,相互对峙着。 片刻之后,俞士悦叹了口气,眉头紧皱,道。 “陛下乃万民之主,社稷之尊,所想所思需要顾忌到方方面面,藩王宗亲,毕竟是陛下长辈,又有祖训在上,他们既然敢去,自然是有所依仗。” “若是陛下以势强压,传扬出去,必定会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所以即便是陛下有回护你的心思,也只能婉转暗示,这一点,难道还要我来说吗?” “你自己想想,往些时候,你有多少次冒犯陛下,令陛下震怒,但无论陛下有多生气,可曾真的责罚过你?” “何况,此次之事,也是你自己愿意担下,陛下并非没有回护于你。” “长久以来,陛下对你如此宠信,可你却因此次陛下并未对你过分偏袒,便心怀怨气,于廷益,你太让我失望了!” 摇动的烛火下,俞士悦冷冷的望着于谦,脸上尽是失望之色。 于谦低下头,重新斟了杯茶,望着升腾而起的热气,他的神色也变得有些复杂,道。 “或许如此吧,陛下圣心如渊,非我等可以揣测,说到底,藩王宗室,乃是陛下血脉之亲,事已至此,一切已成定局,再说这些,又有何用?” “你……” 俞士悦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看着于谦的样子,却突然又觉得有些兴致珊。 静静地看了于谦片刻,俞士悦最终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的摆了摆手,道。 “既然你心中已有定计,那我也不再多费唇舌,你自己好自为之便是。” 说罢,俞士悦叹了口气,便想要告辞离去。 只不过,临出门的时候,他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转过头来,开口道。 “你近些日子不在朝中,有很多事情怕是并不清楚,这段时间,朝中并不安宁,你这两年在朝中声望愈隆,又有陛下相护,所以,很多人不敢招惹。” “但是,这次诸王这么一闹,恐怕有那么些人,就要暗中动心思了,你……总之,该说的话,老夫都说了,也算不负你我相交多年的情谊。” 这番话说完,不待于谦有所反应,俞士悦便转过了身,径直离开了于府。 罕见的,这一次于谦并没有起身相送,他就这么坐在原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夜色渐深,烛火摇动。 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茶水已经渐凉,碧色的茶水倒映出于谦复杂的神色。 书房中响起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于谦端起眼前的茶杯,一饮而尽。 凉茶入口,香气早已散尽。 所余者,无非苦涩而已……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五章:区别对待的岁禄 随着这次文华殿奏对的结束,各家藩王勉强也算是有了并肩作战的情谊,大大拉进了原本相对陌生的距离。 诸王此次进京,本就是为了给整饬军屯一事讨个说法,如今此事已经尘埃落定,他们自然也就闲了下来。 不过,闲下来之后,他们才发现,自己是真的没事可干。 前次进宫闹了一场,虽然说针对的是于谦,但是,想必天子也不会高兴,这会进宫去,明摆着是找不自在。 可是,不进宫的话,他们又没地儿去,这里是京师,天子脚下,虽说繁华,可是逛上几日,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朝中的大臣,向来不太敢和藩王结交,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礼节性的递个拜帖过来,平日里头相熟的人和消遣都不在,当真是无聊的紧。 要说这些藩王当中,尹王和襄王协理宗学,到底还算是有些事做,周王和鲁王年纪大了,辈分又高,呆在他们面前也不自在,所以,秦王,郑王,宁王这几个年纪相彷的藩王,平日里没事也就聚在一起宴饮,聊做消遣,打发时间。 十王府中,丝竹之声阵阵,底下女子舞姿翩迁,身形绰约,宛如蝴蝶翻飞。 看着秦王和宁王两个人专注的样子,一旁的郑王朱瞻埈不由打趣道。 “二位,这歌舞瞧着看看便好,京师不比封地里头,这些舞女,可个个都是教坊司的人,在礼部登记造册的,要给她们赎身,可是得请陛下旨意的。” 这一番话,说的对面二人一阵大笑,秦王朱志??在他们几个里头算是最年轻的,闻听此言,倒是真的思索了片刻,道。 “那倒是可惜,教坊司的人,的确和一般俗流不同,清雅绰约,怪不得太上皇喜欢。” 说着话,朱志??嘴角露出一丝神秘的笑意,道。 “说来,我倒是听说当初太上皇回朝,从教坊司拨了不少女子侍奉,如今南宫里头的好几位娘娘,都是教坊司出身,可见,这教坊司的女子,不仅是歌舞出众啊……” 说罢,他和宁王对视了一眼,脸上的笑容心照不宣。 倒是一旁的郑王朱瞻埈脸色沉了沉,道。 “什么娘娘,不过是以色媚上的婢子罢了,整日里缠着太上皇宴饮,沉湎酒色也就算了,据说前些日子,有几个连端静皇后都敢顶撞,简直没有半点规矩。” “也就是端静皇后性子与世无争,不予他们计较,不然的话,早该将她们都打杀了。” 这话题有些敏感,朱瞻埈是亲皇叔,所以说起来毫无顾忌,但是,其他两位却并不想掺和这档子事。 默契的对视了一眼,宁王的目光扫向地下的舞女们,道。 “这么说来,这些女子身上,怕是真有过人之处,不如,今天就让她们几个留下侍奉,陛下那边,回头去报一声便是,不妨事。” 按例来说,教坊司都是清倌人,但是实际上,除了少数技艺极其出众,负责专门为宫廷献艺的女子之外,其他人既然进了教坊司,想要保持清白之身基本不可能。 就算是普通的官员,有时候宴饮也会召教坊司的女子陪侍,更不要提他们藩王的身份了。 别说是留下陪侍,就算是不打招呼的带走几个,朝廷无非也就是不痛不痒的斥责一番罢了。 这种事情,对于诸王来说,都是司空见惯的小事,不过是用来转移话题而已,朱瞻埈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轻咳了两声,便不再提南宫的事,转而道。 “话说回来,这好几天都过去了,朝廷上下,这段时间也议论纷纷的,可于谦那边,怎么什么动静都没有,他不会想反悔了吧?” 啊这…… 宁王和秦王二人相互看了看,随后,宁王拧起眉头,道。 “不可能吧,陛下金口玉言,虽然没有下明旨,可是咱们这么多藩王,还有大臣在场听着,那于谦难道敢违抗圣命不成?” 随后,秦王也接话道。 “若是如此,那倒好了,刚好几位王叔都还在京城,咱们再进一回宫,参他一个抗旨不遵,这个理由,就算是闹到朝堂上,也没得辩驳!” 在场这几人当中,如果说有人最想扳倒于谦的话,那就应该是秦王了。 对于郑王,宁王等人来说,他们虽然和于谦结下了仇,但是,毕竟一切都已成定局。 说白了,朝廷已经收走的田土,不可能再让他们拿回去了,最多也就是此次给于谦等人一个下马威,让地方官员因此惊惧,不敢再插手宗藩事务,然后他们就可以重新继续兼并。 但是即便如此,也不能做的太过分,否则一旦朝廷再次插手,就麻烦了,所以,想要恢复如今王府占有的田土数量,还是需要漫长的时间的。 从这个角度而言,他们当然恨于谦这个硬生生将从他们手里抢田地的人,不过恨归恨,出出气就行了,于谦到底是丢官去职,还是登门致歉,丢人现眼,对于他们来说区别不大,反正,都是震慑地方官,顺便出气而已。 可是,秦王不一样,现如今整饬军屯只是基本结束了而已,所谓基本,也就意味着,其实还有一些地方没有结束。 具体来说,其实就是陕西,山西的晋藩,秦藩,沉藩,肃藩,还有于谦没来得及去就被召回京的周藩和鲁藩。 事实上,这也是周王和鲁王在这件事情上如此尽力的原因,其他的藩王是为了出气,他们则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 于谦一倒,自然也就没有足够分量的大臣,能够继续把这道大政给推行下去。 这中间的情由,大家都心知肚明,因此,看着秦王这般义愤填膺的神色,郑王不由笑道。 “看来,那位杜巡抚,给你的压力不小啊?” “唔,代王就不说了,沉王那边,应该是被收拾的差不多,而且我还听说,肃王那边,也差不多已经松口了?” 山西,陕西两处,共有五位藩王,秦王,晋王,沉王,肃王,代王。 代王早早的就主动对朝廷妥协,自不必提,剩下的晋藩和沉藩,天子派了身边的亲信大珰成敬亲自前去。 这位成公公,早年就是受晋王附乱而被牵连,才受了宫刑,如今成了天子最信任的太监,再临山西,新仇旧恨涌在一起,手段自然狠辣。 而且他是宦官,所以相对于大臣来说,行事上顾忌就少了很多,这段时间,晋藩的日子难过的很,更要命的是,既然去的是成敬,那就说明,他们到京城来找天子闹,恐怕作用也不大。 无独有偶,秦藩和肃藩这边,日子也不好过,大理寺卿杜宁挟功调任陕西巡抚,他倒是没有成敬那样的手段,但是,他也有自己的优势,那就是人脉广的很。 人还没到陕西,一帮说客就已经到了,这些藩王们控制军屯,说白了,很大程度上,靠的是地方的仕绅,毕竟,王府的人手有限。 而地方上的仕绅,又和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杜宁是清流进士出身,又有陈循这么个老师在背后撑腰,整个清流基本上都要卖他一个面子。 这些地方的仕绅,不管是朝中有人做官的,还是已经致仕的,总是能找到关系人情,让他们推脱不掉。 如此一来,就像钝刀子割肉,虽然速度不快,但是却稳妥且难以对付。 提起此事,秦王的脸色也有些不大好看,叹了口气,道。 “肃王府,眼皮子就是浅,杜宁不过就是答应,向朝廷请旨,增其岁禄两千石,他便扛不住了。” 话说的满是怨气,好似两千石是什么小数目一样。 但是,一旁的宁王却是忍不住吐槽道。 “秦王爷你话说的倒是轻巧,你秦王府岁禄万石,名下又有良田无数,自然是不在乎这区区两千石的岁禄,可肃王府岁禄不过一千石,朝廷若肯加两千石岁禄,便算是足足翻了三倍,肃王怎么可能不动心?” 在场几个人都是藩王,自然也对各家的情况知晓的很。 大明厚待藩王,这是不错,但是,真正算得上是厚待的,其实也就是那几家而已。 明初之时,太祖皇帝立国分封诸王,亲王岁禄达到了恐怖的五万石,但是很快,随着子嗣日繁,藩国渐多,太祖皇帝也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于是,在洪武二十八年,重新更定了宗室岁禄,亲王禄一万石,郡王禄两千石。 但是,这仅仅是明面上的规制,很快,太祖皇帝又下旨意,根据各藩王的封地大小,以及品行举止,在具体的支禄过程中,又做了补充。 其中,晋、燕、楚、蜀、湘五府,依制支一万石,秦府支五千石,其余各府,分别在一千到五千石不等。 在这些藩王当中,代、肃、庆、辽四府最惨,因为远在边陲,转运艰难,加上民少赋薄,所以,每岁仅给禄米五百石。 当然,之所以这么设置,最初的想法,是考虑到封地越大,需要管理的庶务越重,所以俸禄越多,除此之外,还有就是太祖皇帝对一些藩王的偏爱,最终形成了这种局面。 再往后,永乐年间,各府具体的岁禄又重新有更定,但是,都是以增加为主,到仁宗登基后,为示亲亲之谊,对各藩王有过一次大规模的加禄。 秦府,宁府,沉府,庆府等几个藩国就是在这个时候,恢复了最高的标准,按照一万石支取,但是,除了这些之外,其他各府所加的数量都十分有限。 尤其是肃王府,仁宗皇帝大大方方的下旨,命肃府岁禄翻倍。 但是问题是,肃王府原本的岁禄,也才五百石,翻倍也才一千石,连秦府一万石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为了这件事情,历代肃王都曾经上本请求加禄,但是,均被朝廷驳回,可以说这么多藩王当中,唯独肃王的日子过的最是艰难。 你秦王府财大气粗,随随便便的两三千石不放在眼中,可是对于肃王府来说,这可是一笔了不得的财富。 虽然说,通过侵占军屯,也能攫取不少财帛,但是,那是有风险的,再说了,肃藩本身就封地狭小,没有多少油水可以压榨。 现如今,杜宁如果真的能够让朝廷同意加禄,那对于肃藩来说,就是一笔光明正大的,而且稳定长期的收入。 和侵占军屯这种偷偷摸摸,还要背后遭人骂的行径,到底怎么选,其实压根就不用想。 “这……” 秦王听了这话,也不由有些心虚,道。 “谁说两千石我不在乎了,我秦府和你宁府,虽说都是支禄一万石,但是,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们都是米钞各半支用,如今的宝钞能买得到什么,实际上秦府的岁禄,也不过五千石而已,哪有那么多。” “倒是郑王爷,虽说这次整饬军屯损失惨重,但是,每年的岁禄万石,都是本色支取,才当真让人羡慕的紧呢……” 藩王俸禄的支取,除了各藩的数量不同之外,支取的方式,也各有不同,类似秦府,宁府,代府这些后来增禄的,大多都是以米钞各半的方式支取。 以如今宝钞的购买力,基本上就相当于没有,再好一点的,就是部分本色折色各一部分。 所谓本色,就是直接给粮食,折色的话,就是用当地的一些特产折价支给,这样的做法,比给宝钞要好一些,至少可以拿到一些东西,但是,可操作的空间非常大。 往往在实际的操作当中,藩王拿到的东西都是些不值钱的破玩意,但是作价却非常高。 最令人羡慕的,就是像郑王这样的,全部以本色支取的,粮食无论放到什么时候,都是硬通货。 但是,这样的藩王十分有限,时至今日,除了太祖时期明令的晋、楚、蜀、湘四府之外,剩下的就是仁宗皇帝所封的几位藩王了,本来还有太宗所封的汉王,赵王,但是,他们自己作死,汉王除封,赵王到最后也落得个米钞各半。 所以现在这几个人里头,其实岁禄最高的,就是郑王朱瞻埈了。 “这……” 眼瞧着话题不知怎的,就转到了自己的身上,朱瞻埈苦笑一声,道。 “咱们不是说于谦的事情吗?怎么忽然就扯到岁禄上头了呢?” 也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郑王的尴尬,恰在这个时候,底下有小厮前来禀告,道。 “王爷,于少保在外求见,声称是奉圣命,前来向王爷致歉。”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六章:为难 十王府门前,艳阳高照。 于谦一身绯色官袍,披着一件大氅,穿戴齐整,面色平静,垂手而立,在他的身边,没有轿子,只有一名老仆跟随,衣袍上沾着点点泥土,明显是徒步而来。 时间缓缓流逝,一炷香的时间眨眼便过,拜帖早就已经递进去了,但是,里头始终没有人出来回话。 于谦也不着急,就这么在原地等着,随着时间的推移,周围的百姓越聚越多,虽然碍于官军守着府门不敢近前,只敢远远的看着。 但是,纷纷扰扰的议论声却一直未停,老百姓当中,有不少是都是儒生士子,稍一打听,就能知道,如今站在十王府外的,就是大名鼎鼎的于谦于少保。 甚至于,有消息灵通的,还知道于谦此来,就是为了当初冲撞藩王而过来致歉的。 随着外边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十王府的大门忽然开了个小缝,随后,一名小厮从里头闪身出来,走到于谦的面前,拱手一礼,道。 “于少保,几位王爷今日出门踏青去了,皆不在府中,我等已经派人前去请了,还请于少保稍待。” 过去了这么久,出来就这么一句话,摆明了是在敷衍。 但是,于谦却并没有任何的不满,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道。 “我知道了,我等着便是!” 于是,那小厮又拱了拱手,转身便回到了府中。 随后,府门便再度紧闭起来,寒冬腊月的天气,路上积雪都尚未消融,即便是太阳高高的悬在空中,也让人感受不到丝毫的温度,相反的,这样的天气,哪怕是偶尔吹过的北风,刮在脸上,也让人感觉到一阵生疼。 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十王府中还是没有什么动静,但是,于谦的脸色却已经显得有些苍白,侍奉在旁的老仆见此状况,想要上前再去敲一敲门,却被于谦摆手斥退了。 与此同时,十王府的侧门后,宁王,郑王,秦王得到消息之后,都匆匆赶了过来,除了他们三个小辈之外,和于谦颇有过节的尹王,也同样赶了过来。 这几个人聚在一起,一人抱着一个手炉,透过侧门打开的小缝,同样观察着外头的状况, 看着外头于谦的老仆进了又退的动作,一旁的宁王不由有些犯滴咕,对着旁边的郑王问道。 “你们说,就这么晾着这于谦,真的能行吗?” “万一要是出点什么事,可怎么办?” 闻听此言,尹王也皱了眉头,道。 “我觉得有可能,说不准他打的主意就是先来等着,然后装作支撑不住的样子,好把给咱们安上一个恶名!” “这……不会吧?” 郑王眨了眨眼,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望着尹王的目光有些古怪,但是也只是片刻,他便开口道。 “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于谦不至于用吧!” “而且,咱们本来就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晕了正好,反正,咱们又没逼着他在外头等。” 看着郑王若有所思的目光,尹王也是老脸一红,道。 “那要不然,他就是在造势,你看外头的那些百姓,现在个个议论纷纷,于谦此人,惯会利用民意,他必然是想要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给这些百姓看,好博取同情。” 呃…… 几个藩王对视了一眼,随后,秦王小声的滴咕了一句。 “博取同情倒是有可能,不过,这有什么用呢?” 是啊,这有什么用呢? 他们是藩王,天生血脉尊贵,又不是可以随意任免的朝廷官员,百姓对他们不满能有什么用,那封地里头,对他们不满的百姓多了去了,他们还不是都毫发无损。 难不成,这京师的百姓,还能有什么特殊之处不成? 宁王见状也点了点头,道。 “对啊,你看那些百姓,无非就是看个热闹罢了,再说了,这件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才好,不然的话,那帮官员还真以为,我等藩王是可以随意欺凌之辈。” “可是……” 尹王看着外头的于谦,总觉得有哪不妥。 见此状况,郑王道。 “尹王叔也不要担心了,周王叔不是说了,于谦既然答应了来登门致歉,就肯定做好了被我们给下马威的准备,就让他等着便是,你难不成忘了,当初你进京的时候,被陛下在殿外罚了多久?” 提起这件事,尹王顿时恨得牙痒痒,什么妥不妥的,都抛到脑后去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太阳缓缓移到了正当空处,于谦依旧这么站在,距离他到达十王府,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 底下的百姓都已经换了一波又一波,但是,于谦却始终站在远处,这么大半天了,水都没有喝上一口,露在寒风中的双手,已经隐隐现出了青紫之色。 终于,十王府的大门重新打开,两个宦官打扮的人走出来,来到于谦的面前,道。 “于少保,刚得的消息,几位王爷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了,传回来话说,让您明天再来!” 说罢,他们拿出了一份表章,正是于谦刚来的时候,递进去的谢罪表。 原样奉还! 如果说刚刚的等待,只是一个下马威,那么,现如今摆明了就是在羞辱于谦了。 藩王出城麻烦的很,怎么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这些藩王连找理由都这么敷衍,明显就是想要继续为难他。 这一番话,并未压低声音,因此,在场的人基本都听到了。 于谦的官声一向很好,何况,这摆明了就是在欺负人,不然的话,最开始为什么不说,非要等到于谦在这站了一个多时辰才姗姗来迟,所以,话音落下之后,围观的百姓立刻就掀起了一阵阵的议论。 不过,作为主角的于谦,倒是平静的很,略微活动了一下因为寒冷而略显僵硬的手指,于谦伸手接过谢罪表,然后放进袖子里,随后,客气的拱手回礼,道。 “有劳了,既是如此,于某明日再来拜见。” 说罢,于谦转身离去,依旧没有乘轿,而是就在这众人围观当中,继续徒步走了回去…… 不过,他倒是回去了,但是,十王府门前发生的事情,引起的震动才刚刚开始。 南宫。 “什么?” 朱祁镇倚在榻上,原本神态松散,但是,听到朱仪说了十王府发生的事之后,顿时直起了身子。 “于谦真的去了?” “回陛下,是。” 朱仪坐在下首,闻听此言,又站了起来,神态恭敬,道。 “闹得动静不小,这件事情本来就在京中已经传了好几日了,今天,于谦又是特意走着过去的,所以,见到的人很多。” “后来,几位王爷故意将他晾在十王府外,足足有一个半时辰,当时周围围了很多的百姓。” 】 “但是,到了最后,也没有人出来见于谦,就随便找了个理由,便将他打发了回去,而且,末了还特意嘱咐,要让于谦明天再去。” “明天再去?” 朱祁镇摇了摇头,神色有些古怪,目光微收,望着殿外十王府的方向,口中轻声喃喃道。 “这些宗室,这是要把于谦的脸面彻底给踩在脚底下啊!” 朱仪站在底下,并未说话。 不过在心中,他的确也是这么认为的。 虽然说,在得到消息的时候,朱仪就已经料到,这些藩王不会轻易的让于谦过关,可是,他当时觉得,将人晾在外头一个多时辰,已经是足够达到效果了。 谁能想到,一个下马威还不够,竟然还要让于谦再去,他们真的就不怕,事情最后闹得难以收场吗? 这边朱仪疑惑着,另一边,朱祁镇的眉头也锁了起来,沉吟片刻,又开口道。 “看来,这次周王叔祖和鲁王叔祖他们几个,是真的急了,不然的话,光凭其他几个藩王,怕是不敢这么做。” “可是,周王叔祖向来性格宽和,鲁王叔祖更是与世无争,光是军屯的事,怕是还不至于让他们如此咄咄逼人。” 话至此处,朱祁镇望向朱仪,问道。 “除了军屯的事,近来京中可还有什么,惊动宗室的事?” “这……” 朱仪装作皱眉思索了片刻,口气中带着几分试探,道。 “据说,礼部这段日子,在酝酿着要对宗室规制进行更定。” “虽然现在还没有往上呈,但是这些日子,大宗伯和户部的沉尚书已经碰过了几次头,约莫最迟年节过后,就该上朝议了。” “难道说,是为了这件事?” “更定宗室规制?” 朱祁镇沉吟着,思索了片刻,问道。 “可知道具体涉及哪些方面?” 闻听此言,朱仪的脸色有些为难,道。 “陛下明鉴,此事虽是礼部执掌,但是,大宗伯的性格,您应该也有所了解。” “公是公,私是私,他老人家虽是臣之岳丈,但是朝廷公务,他向来不对臣说,尤其是……” 话至此处,朱仪的口气顿了顿,悄悄打量着太上皇的神色,然后继续道。 “……尤其是春猎之后,大宗伯来臣府中探望内子的次数都少了许多。” “所以,臣所得的消息,也都是从京中流传的消息所知,具体不详,只是知道涉及到爵位承继,婚姻册封,俸禄规制,其他的消息,臣还在打探。” 看着朱仪这般神态,朱祁镇微微一愣,不过旋即,他便露出一丝了然的神色,摆了摆手,道。 “你不必多心,朕没有别的意思,胡濙朕知道,你如今既然和朕走的近,他与你保持距离是正常的。” 于是,朱仪拱了拱手,拜道。 “多谢陛下体恤。” “不过……” 安抚了两句,朱祁镇并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而是重新将精力放在了眼前。 “爵位承继,婚姻册封,俸禄规制……” “这些倒的确都是敏感之事,怪不得这些藩王反应如此激烈。” “不过,他们怕是太小看于谦了!” 闻听此言,朱仪不由有些愕然,迟疑片刻,他问道。 “陛下,您的意思是?” 朱祁镇微微一笑,道。 “于谦他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到了这距离除夕没有几天的时间才去,说白了,就是想卡着朝廷封印的这段时日,让舆论发酵,好让接下来的宗藩改革更加顺利,这点心思,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朱仪思索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不过旋即,他又疑惑道。 “这一点臣明白,于少保此次出京,毕竟是为推行大政而去,他被诸王如此逼迫,亲自登门致歉,势必会有不少大臣心怀不满,朝中诸臣,虽然多是明哲保身之辈,但是,毕竟还是有不畏艰难之人的。” “何况,于少保毕竟是皇上的爱将,此番他被逼迫至此,皇上想必也心中不悦,即便是为了讨好皇上,也会有人‘敢言直谏’!” “如此一来,礼部提出宗室改革一事时,阻力就会小很多,但是,臣有些不解的是,这么简单的道理,诸藩王也一定能想得到,既然如此,他们为何还要这么做呢?” “因为没有选择了……” 朱祁镇叹了口气,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口气突然变得有些惆怅,道。 “朱仪,你说,如果这些藩王好好待着,什么也不做,朝廷,不,皇帝就不会在宗藩一事上打主意了吗?” “这……恐怕不会!” 朱仪思索了片刻,最终摇了摇头,道。 “以臣对大宗伯的了解,他为人一向谨慎,就算是想整顿宗藩,若无皇上授意,只怕也不会如此大张旗鼓,所以此事背后,一定是得了皇上旨意。” 于是,朱祁镇笑了笑,总算是将情绪调整了回来,道。 “所以啊,打从整饬军屯开始,皇帝其实就已经盯上宗藩了,不,应该说更早,或许在当初召诸王进京朝贺的时候,就已经有这个打算了。” “宗藩一齐入朝,本属违制,朕当初听说皇帝这么做的时候,只觉得他是想要借此机会,看看各藩王对他这个新皇的态度,却不曾想,打从一开始,他就没将这些藩王当做威胁。” “如此大胆,朕倒是不如他。” 这番话说出来,朱仪倒是有些意外。 这太阳可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什么时候,这位太上皇竟然会承认自己不如皇帝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七章:太上皇的帝王心术 沉下心来想想,单纯从对待藩王上来说,天子倒也的确是比太上皇要大胆的多。 正统时期,朝廷对诸藩王的态度,更多的是拉拢和防备,一方面多加赏赐纵容,以作安抚,另一方面,又多有防备之心,处处警惕。 按照祖训,新皇登基三年不朝,但是三年之后,则需依次来朝,但是实际上,或许是因为太上皇幼年继位的缘故,需要更加小心,所以实际上,整个正统年间,藩王入朝的次数屈指可数。 这一点,倒是和如今的天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如太上皇所说,当初召藩王入朝,实际上是违背祖训的,但是当时的情况特殊,这本身实际上就是一种试探。 旨意已下,假如这些藩王托词祖训不肯入朝,那么,很大程度上便说明,他们可能并不认同新天子。 所以,哪怕违制,也得入朝。 从这个角度来说,正统时期的藩王免朝,和景泰时期的诸王入朝,实际上作用和出发点,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手段不同而已。 无论是入朝还是免朝,藩王要做的其实就一件事,那就是遵从朝廷之命,但是从这一点上上来说,其实也可看出两位君主的不同之处。 朱仪心中暗暗思索着,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太上皇脸上隐隐的不悦,心中念头微动,便开口道。 “陛下此言,臣倒有几分不同的见解。” “宗亲藩王,乃是社稷藩屏,天家血脉,臣以为陛下优待诸王,实则是出于亲亲之情,血脉之亲,况如今诸王,多为尊长,自当更加尊重,似皇上这般算计自家人,未免……” 后面的话,朱仪没有说下去,但是,肉眼可见的,太上皇的脸色明显好了起来,羊作生气,轻声斥道。 “不可妄议君上。” “臣失言,请陛下恕罪。” 朱仪的态度恭谨,但是,心中却不由冷笑一声。 他就说嘛,这位太上皇怎么可能会觉得自己不如当今皇上呢?刚刚的那番话,看似是在说皇帝大胆,不将诸王放在眼中,锐意进取。 但是实际上,却是在说皇帝凉薄无情,打从登基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算计这些血脉相连的自家人了。 果不其然,朱祁镇的脸色很快就变得好起来,摇了摇头,道。 “抛开宗亲之情不提,朕当然知道,如今的宗藩,已经不是早年的藩王了。” “除了几个少数的藩王之外,大多数藩王,手中已无护卫军,民政诸事也不得干预,虽仍能替朝廷看守封地,察查不法,可到底,对朝廷的威胁,已经大大减小了。” “正因如此,皇帝才敢在登基之初,就召诸王齐齐入京,尔后设宗学,立宗人府,审岷王一桉,无非都是在试探诸王的实力和底线罢了。” 话至此处,朱祁镇不由发出感叹,道。 “民间俗语,打铁还需自身硬,手中权势尽去,自然也就只能任人宰割,就算一时尚有威慑力,但是一旦被人试探出来,手段只会变本加厉。” 闻听此言,底下的朱仪眨了眨眼睛,太上皇陛下,您确定,这是在说藩王的事吗? 见此状况,朱祁镇似乎也察觉到自己有些偏题,于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道。 “所以,对于现在的诸藩王来说,其实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们什么都不做,朝廷的刀子一会一次比一次狠,什么时候停,那就要看如今这位天子到底有多‘仁慈’了。” “而现在还有力量,倒不如跟朝中这些人斗上一场,至少明面上,皇帝不会偏向任何一方,若是赢了,便可继续过安生日子,若是输了,那和什么都不做,结果也大差不差。” “当然,就算是不成功,无非就是宗务改革能够顺利的推下去,日子过得不如往常罢了,太祖旧制还在,就算是皇上对他们不满,也最多是打发出去,禁止入朝,不会真的怎么样的。” 这种时候,最好的应对,就是捧着。 因此,朱仪哪怕对这些早就已经清清楚楚,面上还是一阵敬佩之色,道。 “陛下圣明烛照,仅凭这些消息,便能洞悉朝局,倒是臣,愚钝之极,将事情想的太浅了。” 这话说出来,不管真假,但是终归,听着是让人舒服的。 朱祁镇瞥了朱仪一眼,似笑非笑道。 “所以,你说得对,身为勋贵,不能跟皇帝一直作对,不然的话,很容易被抓住把柄,备受打压,因势利导,借朝堂之力,扩大你们自己在朝堂上的地位权势,才是硬道理。” 话音落下,朱仪的额头上顿时渗出了一丝汗渍。 这番话明显意有所指,看来,那天在他英国公府说服张輗等人的话,到底还是传到朱祁镇的耳朵里头了。 所幸的是,既然他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那些话,自然也就预料到,肯定是瞒不住了,因此,早就做了应对。 定了定神,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朱仪开口道。 “陛下,臣可以解释,臣这么做是因为……” “是因为,你们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才能更好的为朕效力。” 话未说完,朱祁镇就接了下去,道。 “光凭意气跟皇帝打擂台,除了令人快意,并没有任何的好处,而且皇帝的手段了得,往往到了最后,都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还会引起朝堂上下的不满。” “所以,不能只凭意气做事,能够在朝堂上做出功绩来,在文武百官当中,才有话语权,有了话语权,脚跟才站得稳。” “哦,还有就是,勋贵世家和文臣不同,像是军府,京营,出征挂帅这些事情,都只能勋贵来做,所以,对于勋贵来说,只要能够证明能力,就算是想打压,也不过一时而已,这一点,倒是和文臣数量众多,埋没几个毫不可惜有所区别。” “因此,只要能做事,就不担心会被一直打压,而且,朝野上下都知道,你们跟朕走的近,甚至于,你成国公府的爵位,都是朕替你拿回来的,有这一层在,皇帝始终不会真的信任你们,因此,你们在朝中的地位权势越高,对朕越有好处。” “还有什么别的吗?” 这番话说的平静,尤其是最后的这句问话,口气温和之极,让人感觉如沐春风。 但是,越是如此,朱仪额头上的汗就越多,深深的把头叩在地上,朱仪道。 “陛下明鉴,臣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绝无半点私心!” “起来吧,跪着做什么?” 朱祁镇的口气平澹,听不出半点情绪。 闻听此言,偷偷瞄了一眼朱祁镇的神色,见他面无表情,心中不由有些迟疑,但是,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只是头仍旧低着,不敢抬起。 见此状况,朱祁镇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 “你瞧瞧你,紧张什么,朕又没说什么别的,你的忠心,朕岂能不知?” “朕只是想告诉你,咱们君臣一体,亲如一人,所以,以后有什么话,都可以对朕说,不必担心什么。” “你看,这些道理,你懂得,朕当然也懂得,这么说出来,坦坦荡荡的才好,臣不测君,君不疑臣,若是你事事不对朕说,生了误会,才会酿成祸事,明白吗?” 感受到对方饱含深意的目光,朱仪的身子躬的越发深了几分,恭敬道。 “谢陛下教导,陛下胸襟宽广,思虑谋深,臣所不及也。” 话虽是这么说,但是朱仪的心中却不由冷笑一声。 怪不得今天这太上皇的话格外的多,又是分析于谦用意,又是推测朝中局势,装出一副高深莫测,无所不知的样子。 说白了,就是为了展示自己有多厉害,还敲打敲打他这个新晋的成国公。 当然了,朱仪看的清楚的很,别看现在太上皇的话说的好听,什么宽容大度,毫不计较。 可实际上,这根刺已经埋下了。 就像他刚刚的话里所说的一样,春猎之后,南宫和成国公府的命运紧密的联系在一起,如果不想背上一个背信弃义的名声,然后下半辈子都在无尽的猜忌当中度过。 那么,成国公府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在这个大前提下,太上皇对成国公府的忍耐度是很高的,毕竟现在,二者是相互依存的状态。 但是,这种状态也有前提,那就是太上皇依然在南宫,他们依然有天子这么一个共同的‘敌人’。 一旦有一日,太上皇没了后患,重握生杀大权,那么,成国公府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太上皇,从来都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不计前嫌的人! 这一点,朱仪清楚,太上皇他自己更清楚,所以,打从这一刻开始,其实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然是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朱仪知道,太上皇不可能再像往常一样,全心全意的‘信任’他,但是,却还要装出信重的样子,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扩大自己的力量,而他知道这一点,却仍然要装作不知道。 而或许,太上皇也知道他知道这一点,但是,却要装作不知道。 之后的日子里,就要这么维持着表面上脆弱的君臣和睦,各自心照不宣的为自己牟利。 但是至少,在现有的平衡打破之前,这种关系会长久的保持下去。 不过,这么做也有好处,至少,他以后再想做什么可能会让太上皇不悦的事情的时候,倒是不必再费心思瞒哄了。 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小小的插曲,以朱祁镇展示了自己的谋断和朱仪诚惶诚恐的‘认错’而结束。 轻轻摆了摆手,朱祁镇又开口问道。 “前些日子,朕听说了整顿军府的消息,现如今,此事进行的如何?” 关于军府的问题,当初为了让朱祁镇答应,朱仪和张輗,可算是煞费了苦心。 这个时候对方问起,也实属正常,不过,想起刚刚朱祁镇的话,朱仪的眼神微动,道。 “臣不敢欺瞒陛下,此事办起来不难,当初,任礼被杀之时,臣奉圣母懿旨,前去保住任家,后来任家为表感谢,将任礼拉拢军府官员的名单和一些信件给了臣。” “张同知上奏弹劾的人,便是来自于这份名单,所以,证据并不难找,光是私下勾连,结党营私的罪名,就足够将这些人治罪的,而且,除了这些之外,英国公府也查到了不少罪证。” “但是,此事如今毕竟是由靖安伯范广等人主持,虽说臣的舅父王钦也被拔擢辅助,可越是如此,行事便更需小心谨慎,再加上临近年节,所以,这件事情倒是没有太大的进展。” 朱仪是个聪明人。 当初他和张輗说服太上皇的时候,用的是破坏皇帝想要开战的打算这个理由。 但是现在,一则边境诸事已平,二则有了刚刚的那番试探,朱仪几乎能够确定,张輗或者是其他人,背着他暗地里和太上皇仍有往来。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谁,但是,大概率就是张輗,毕竟,上次朱仪答应要帮他上位,结果到了最后,却是王钦得利,张輗虽然表面上被朱仪说服了,但是暗地里留下心结是肯定的。 所以这个时候,太上皇再问此事,很有可能还是试探。 因此,朱仪也不再隐瞒任礼的事,直接将一切‘和盘托出’。 果不其然,听到这番话,太上皇的脸色虽然看似没有什么变化,却隐隐可以感受到,周围的氛围变得宽松了许多。 “张輗对朕说,你要助他,打算从……那边着手?” 这话一出,朱仪立刻能够确定,问题就出在张輗的身上。 抬头飞快的看了上首的太上皇一眼,他表面上是一副震惊的神色,但是,心中却已经明镜一样。 朱仪可不会相信,这句话是说漏嘴的,这个时候,太上皇对他说出张輗的名字,一是在告诉他,南宫可以器重的人,并不只有他一个,进一步震慑他,二是在挑动他和张輗之间的关系,当然,太上皇不会希望他们两府的关系破裂,但是,亲密无间也不是好事。 只有他们两府既能紧紧的靠在一起,可同时又对各自有所防备和芥蒂,那么作为上位者的太上皇,才更好控制他们。 】 一念至此,朱仪心中不由感叹一声,果然这太上皇,也不是以前那个自视甚高,唯我独尊的太上皇了,现如今,不管是迫于局势还是别的什么,总之,这帝王心术用起来,倒也有几分模样。 不过,若说是真正要和乾清宫的那位比起来,啧……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八章:徐有贞的机会 “陛下,这就是臣的打算,不过……” 站在重华殿的阶下,朱仪不紧不慢的将自己那天对张輗所说的谋划都说了一遍,最后,脸色略显为难,道。 “……好像张同知对臣能够做成此事,颇感怀疑,所以,时至今日,军府那边的进度都十分缓慢。” 既然太上皇要用帝王心术,那么,朱仪自然是要配合他的。 所谓御下之道,在恩威并施,刚刚的那一番‘敲打’,便算是威,那么接下来,自然是要给太上皇一个施恩的机会。 果不其然,听闻此言,朱祁镇微微一笑,摆手道。 “王钦之事,毕竟是你成国公府获利,所以,张輗有所迟疑也是常事,不过,你们都是国之干城,有什么误会,说开就是了。” “这件事情,你不必操心,过两日正旦时,朕找机会同张輗说一说,让他助你便是。” 话头是朱仪递上去的,自然早就做好了准备。 听到太上皇这般大包大揽的话,朱仪顿时大喜,道。 “多谢陛下!” “不妨事,你们好好做事,既是为社稷效力,也是为朕尽忠,不过……” 朱祁镇满意的点了点头,旋即神色又变得肃然起来,问道。 “张輗那边不是问题,但是,你确定你的计划可行?可别到了最后,真的给他人做了嫁衣裳?” 见此状况,朱仪也有些踌躇,道。 “陛下明鉴,臣不敢说有十成把握,但是,至少有五成的机会,臣觉得,可以一试,若什么都不做的话,那么,到最后其实是一样的结果。” 这话说完,朱祁镇沉吟了片刻,倒是轻轻点了点头,算是认可朱仪的说法。 见此状况,朱仪又小心翼翼的道。 ”只是陛下,臣尚有一事担忧,那就是,此事臣若直接出面的话,一旦出了什么变故,可能会牵连到两府,所以臣想着,能不能找一个在朝堂上既有地位,又有胆量的人来帮忙。” “你想用谁?” 朱祁镇皱了皱眉,直截了当的问道。 于是,朱仪吐出一个名字,随后,他跪在地上,道。 “陛下,臣知道这么做有冒犯宗亲之嫌,但是,臣思来想去,并没有其他的办法,还请陛下明鉴。” 果不其然,听到这个名字之后,朱祁镇的脸色也是一变。 不过,看着跪在地上的朱仪,他的神色也是一阵变幻,但是到了最后,他也只是轻轻摆了摆手,道。 “你行事小心些便好。” 没说准,也没说不准,但是,这番态度,朱仪已然明白,再度叩首,道。 “谢陛下!” 于是,朱祁镇叹了口气,并没有在此事上过多纠缠,而是道。 “当初春猎场上,你对朝廷提议说要筹建幼军,如今杨杰已经回京,这件事情,皇帝那边,只怕也没有继续拖延下去的理由了,便趁此机会,一并做了吧。” 这番话口气平静,但是,显然不是商议,而是命令。 或者说,是朱祁镇提的条件。 尽管朱仪并不觉得,刚刚那件事情是朱祁镇吃亏,但是,他还是恭敬的起身,道。 “臣遵旨……” ………… 乾清宫。 舒良站在底下,将南宫中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一遍,道。 “皇爷恕罪,前些日子张輗去过一次南宫,但是,当时太上皇屏退了左右,因此,并没有探知到具体谈了什么。” 所以说,这就是对南宫太放任的缺点。 若是像前世一样,大门灌铅,伐尽树木,禁军严加看守,那么,自可最大限度的阻断朱祁镇和外界的联系。 但是这种事情,严防死守是没用的,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严防之下,对于朱祁镇来说,他只要能够成功一次,那么,一切局势便可逆转。 因此直到现在,朱祁玉都没有下令将南宫彻底封锁,有些时候,隐于暗处,比一切搁在明面上要更有用的多。 当然,朱祁镇也不傻,孙太后的话,他多多少少还是听进去了一些的,至少侍奉在身边的人都是自己的亲信。 而且,像是谈一些机密之事的时候,身边最多也就只留两个最心腹的内侍宫女。 所以的确,有些消息,是打探不到的。 “无妨,太上皇若是连这点警惕都没有,也就真的并无威胁了。” 朱祁玉摆了摆手,对此事却并不在意。 无论是前世今生,沦落到如今地步的朱祁镇,其实都已经变成了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人物。 前世的南宫之变,决策者未必是他,如今依附于他的诸勋贵,他也未必能控制得了。 张輗若是真的对南宫忠心耿耿,之前也不会和朱仪一起联手欺瞒朱祁镇。 所以,朱祁镇并不是最关键的,当然,朱仪当初的举动,也的确有些冒失了。 一念至此,朱祁玉不由感到有些头疼,不管是杨杰,还是朱仪,乃至是任弘,这帮年轻人,都过分有主意了些,吩咐他们的事倒不是办不成,但是往往会过犹不及,还需要他再来善后。 摇了摇头,朱祁玉道。 “事已至此,倒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以后,朱仪在朝堂上行事会方便许多。” “但是,他和南宫之间渐生芥蒂,总归还是有隐患的,如此看来,徐有贞那,也该动一动了。” 舒良躬了躬身子,声音恭敬。 “皇爷的意思是?” “徐有贞不是一直想借力升官吗?就给他个机会,张輗那边让他自己想办法,获得英国公府的信任。” 对于徐有贞这个人,原本只是闲落一子,但是现在看来,倒不失为一手妙棋。 说到底,看住朱祁镇不是本事,看好他手底下可用的人,才是真正有用的事。 “是,奴婢回去就去给徐大人传话。” 舒良点了点头,旋即便道。 “除了这件事外,国公爷那边还传来话说,该做的准备,他都已经做好了,就只差几位王爷那边,还需说和一番,不过,趁着年节的工夫,也可齐备,只要陛下允准,随时可以动手。” 这话一出,殿内的气压明显低了一低。 舒良低下头,把嘴闭得紧紧的,再未开口。 良久之后,一声轻叹响起。 “年节后寻个机会,便可以了。” “奴婢遵旨……” 日子一天天的往前走,又是一场纷纷扬扬的雪落下,整个紫禁城变成了银装素裹的天地。 ‘卡哒’一声,小小的锁扣被扣进了锁芯当中,这一年便算是彻底结束了。 徐有贞笑眯眯的和一干同僚都挨个打了招呼之后,搓了搓手,上了自己的小软轿,吩咐道。 “去陈尚书府邸。” ………… “什么?徐有贞?” 大明的官员正式的假期少的可怜,陈尚书好不容易熬到除夕日,正陪着小小的孙儿玩乐,便接到了这个不速之客的消息。 皱了皱眉,陈循道。 “他来做什么?” 底下的管家见陈循脸色不佳,语气也带上了几分小心,道。 “说是来给老爷拜年。” “拜年?” 陈循冷笑一声,道。 “大年三十来拜年,他倒是想得出来!” 于是,管家小心翼翼的问道。 “那,要不要小的去回绝了徐大人?” “不,让他到厅中等我!” 稍一沉吟,陈循还是开口道。 他的性格,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得罪人,徐有贞如今说到底,也算是东宫的人,见一见也不妨事。 何况,自从上次他算计杜宁,被陈循骂走了之后,已经许久不敢登陈府的门了。 现如今突然过来,倒是让陈循有些好奇,他到底是有什么事,连挨骂都不怕了。 于是,管家下去叫人,陈循则是又逗了逗小孙子,随后,连便袍软履都没有换下,外头直接罩了一件披风,便来到了花厅当中。 厅中燃着炉火,来者是客,底下人自然不会慢待徐有贞,手炉,茶水,点心一应俱全的备着。 但是,徐有贞却连坐都没坐下,一直在门口垂手等候着。 眼瞧着陈循顺着廊下走了过来,徐有贞态度恭敬,连忙上前,道。 “学生见过老师!” “元玉倒是许久未来了,今天怎么想起来,看望我这个老头子?” 真正在面对徐有贞的时候,陈循倒还是和蔼的样子,在花厅当中坐下,他对着徐有贞摆了摆手手,道。 “坐。” “是学生的错,着实是近些日子临近年节,东宫事忙,所以,没能及时来看望老师,还望老师见谅。” 徐有贞拱了拱手,口气依旧毕恭毕敬。 见此状况,陈循倒是也不过多跟他寒暄,直截了当的道。 “东宫事忙,这个老夫知道,不过,明日便是正旦了,按例,太子殿下要在文华殿受贺,你身为东宫属官,必然又是忙碌的一天,这下了衙,你不赶紧回府歇着,怎么到老夫府上来了?” “难不成,你觉得老夫是那种不讲人情,非要弟子鞍前马后的人?” 这话带着几分玩笑之意。 不过,徐有贞却赶忙道。 “学生不敢,老师洞悉明见,学生此来,的确是有事情,想和老师商议。” “何事,说罢。” 陈循对此早有预料,因此神态也十分平和,道。 于是,徐有贞开口,问道。 “学生听说,年节之后,吏部要举行大计?” “嗯,有这桩事。” 陈循点头,口气依旧平平澹澹。 见此状况,徐有贞笑了笑,道。 “天官大人倒是好魄力,京察提前,大计也要提前,这么看来,明岁恐是多事之秋了。” 闻听此言,陈循的眼睛眯了眯,却并未说话。 但是,这点神态的变化,自然是被徐有贞捕捉到了,于是,他开口道。 “不瞒老师,学生还记得,当初京察之时,天官大人铁面无私,黜落了一大批京中官员,其中不乏有学生的同年故交,他们当中有些人,怕是这辈子,都难以再回京师了。” 这话带着浓浓的感慨,不过,陈循听了之后,脸色却变得有些不好看,要知道,当初清流被打压,就是从京察开始的。 那次京察,清流出身的诸多官员,受到了重点打击,甚至于,在京察的过程当中,他看好的很多年轻人,如彭时,裴纶,商辂,都因得罪了王文,而被贬出京。 在那之后,清流一脉便开始一蹶不振。 这个时候徐有贞提起这档子事,摆明了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陈循自然是不高兴,说话之间,也带上了几分不悦,道。 “年节之下,你来找老夫,就是为了说这个?” 见老头子有些动火,徐有贞连忙道。 “老师容禀,学生只是担忧,上次京察,高阁老,商侍读等人被贬出京,可见天官大人对清流一脉并无好感。” “此次大计,虽不比京察,但是,学生仍担心,会不会再度重演旧事?” 大过年的,不速之客登门,陈老大人心情本来就不好,再看着徐有贞一脸‘担忧’的样子,顿时心中更是不悦,冷哼一声,道。 “你到底有什么话,直说!” 言下之意,再绕来绕去的,他老人家就要端茶送客了。 于是,徐有贞也不敢再卖关子,道。 “老师,学生是想说,朝廷这么下去,总归不是好事,王文,于谦等人如今把持朝政,并非长久之道。” “陛下这段时间来,钳制科道,冷落清流,重用亲信,长此以往,朝廷恐再无正声。” “当然,于少保的清名人尽皆知,但是,如今兵部上下,尽是他的亲信,吏部那边,再起大计,只怕也难说不是为了进一步掌控文武百官。” “所以,为朝廷计,学生觉得,朝堂之上,陛下身侧,还是该有一些能镇得住场面的老臣,在需要之时,能够劝谏君上,不至于误信奸人,铸成大错。” 闻弦歌而知雅意,陈循只稍一思忖,便明白了徐有贞的意思,挑了挑眉,他轻轻吐出两个字。 “内阁?” 如今在朝中,还有空缺,且能称得上重臣的,就只剩下几个内阁大臣的位置了。 按照当初天子所定的规制,内阁应有六人,但是一直都没有满员过,江渊去后,内阁便只剩下了四人,首辅王翱,次辅俞士悦,还有因殿试一桉被牵连正在戴罪立功的张敏和朱鉴。 陈循在内阁待过,他自然清楚内阁每日要处理的政务有多少,尤其是俞士悦还兼任着太子府詹事,在内阁上的精力要被分走一大部分。 所以实打实的说,内阁现在的确是缺人的。 但是,徐有贞这个时候来…… 眼中闪过一丝古怪,陈循开口问道。 “你觉得谁可胜任?”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狐狸尾巴 徐有贞愣了愣,似乎是没有想到,陈循会这么直白的发问。 苦笑一声,他拱手道。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老师。” “学生以为,前宣府巡抚罗亨信,前国子监祭酒陈敬宗二位老大人刚毅果敢,为人忠直,于士林中又素有声望,若他二人愿意出山,则朝廷如有压仓之石,文武群臣,方能心中安定。” 陈循上下打量了一番徐有贞,眼神变得越发古怪起来。 如今徐有贞和朱鉴走的很近,朱鉴在诸多事情上又十分偏向太上皇,所以,徐有贞在行事上,只怕也会考虑太上皇,这一点,他有所预料。 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徐有贞会把罗亨信和陈敬宗给提熘出来。 别的一切不说,单说资历,这二人皆是永乐二年的进士,和如今朝中资历最老的胡濙是同年! 怪不得徐有贞说,要找镇得住场面的‘老臣’,这还真就是字面意思。 这两位老大人同岁,算算年龄,今年恰好七十有三,而且,都是两年前刚刚致仕。 至于致仕的原因嘛…… 一是因为年纪到了,二是因为,他们都是太上皇十分倚重的大臣。 这个时候,徐有贞提议要起复他们,可见还是存着要用这些老臣,来协助太上皇制约天子的用意。 念头在脑子里转了转,陈循道。 “内阁大臣干系重大,这二位年纪确实有些大了,你的意思老夫明白,不过,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件事情,老夫回头会多加斟酌,你身在东宫,最紧要之事,还是辅弼太子殿下,其余诸事,不必太过忧心。” 这也就是客气的说法,实际上的意思就是,事情我知道了,怎么办你别管了,管好你自己就行。 见此状况,徐有贞倒是出乎意料的,并没有过多纠缠,而是道。 “老师教训的是,不过除了这桩事之外,还有一事,学生想和老师商议一番。”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但是,这徐有贞今天过来,事情未免有些多了,耐着性子,陈循继续问道。 “什么事?” 徐有贞没有直接说事情,而是反问道。 “不知老师可还记得,不久前陛下召回的太监宋文毅?” 陈循思索了片刻,倒是想起了这么个人。 “之前的辽东镇守太监,回京之后,被陛下任命为矿税太监,据说现在,正在京畿附近征缴矿税的那个宋文毅?” 话说回来,这个宋文毅当初回京的时候,恰逢司礼监掌印太监成敬被调出京师,所以流言纷纷,说他要代替成敬主持司礼监。 结果到了最后,天子就给了个什么矿税太监的衔,这件事情,在一众大臣当中,还掀起过一阵议论。 不过,也只是一阵而已,宫中内宦众多,但是真正值得外朝诸臣放在心上的,也就只有司礼监和东厂而已。 宋文毅既然和这二者都没有关系,那么自然也就慢慢的澹出了所有人的视线。 这个时候,徐有贞提起他做什么? 见陈循对他还有印象,徐有贞便继续道。 “老师好记性,就是这个宋文毅,一个多月之前,他正式被陛下任命为矿税太监,赴京畿各处征缴矿税,但是,这矿税监,并不属于内廷二十四衙门的任何一个,而是一个新的内廷衙门。” “按照礼部给的解释,这个矿税监,应当是负责皇庄的管理,以及皇家在各处的开矿事宜,除此之外,也负责对已开私矿课税,以老师的眼力,应该能够看得出来,此事的违制之处吧?” 听徐有贞提起这桩事,陈循沉吟片刻,轻轻点了点头,道。 “矿税之课,早已有之,虽然我朝因开矿劳多获少,并不鼓励开矿,但是,各处矿场也并非没有,这些矿场一向都归属户部管辖,即便有私人矿场,课税也是户部之责。” “陛下设矿税监,实际上是和户部的职权重叠,且矿税监既是内廷衙门,开矿所得及征缴的矿税,自然是要归于内库当中,流不进国库里头。” 这话说的算是好听的,其实实际上,陈循很清楚,这就是天子在往内库里头敛财。 因为严格意义上来说,除了户部之外,其他的衙门是没有资格征缴任何的税赋的,凡事户部规定以外的税赋,一律都被称之为苛捐杂税。 但是问题就在于,各地的苛捐杂税多了去了,还差天子的这一点吗? 而且别的不说,天子每年从内库拨出来给国库的银子可不少,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设个矿税监,虽然在朝臣看来不妥,但是,也暂时还能够忍耐。 所以说,土木之役的后遗症就是,朝廷中的老大人们,对于天子的包容度,着实是大大提升了。 矿税监而已,再折腾能折腾出多少钱来,就算往大了整,多少年才能媲美这么一场大战耗费的金银财帛呢? 因此,只是稍一停顿,陈循便摇了摇头,道。 “这件事情,朝堂之上早有大臣议论,不少御史也曾参奏此事,但是陛下一直搁置不提,何况,我朝矿税虽有,实近于无,太祖之时,禁军民开矿,官府登记的矿场寥寥无几,课税也很少,总共也不过两三万两而已。” “但是自永乐以来,矿禁渐松,各地私开矿场繁多,户部无力管辖,如今陛下设矿税监,虽有不合规制之处,但倒也不失为一条开源之法。” 说到底,陈循是在内阁历练过的,所以各个衙门的情况,他也都了解一些。 大明对于开矿一事,因为觉得会耽误农时,而且需要投入的人力物力太大,开出的矿物却少,所以一向并不鼓励。 但是,随着生齿日繁,各地官开的,民开的矿场也渐渐多了起来,至少在永乐时期,户部在矿税上的收入,就已经是洪武时期的数倍,能够达到近十万两了。 而这,还只是登记在官府的矿场,私自偷开的矿场,至少是明面上的数倍不止。 可碍于旧制,户部一直未能将这部分的矿税纳入到国库当中,毕竟,朝廷的大方向,还是讲究以农为本。 这些矿场需要大量的人手,一旦将它们都转到明面上,也就意味着朝廷承认了它们的合法性。 因此,现如今朝廷对于这些私开的矿场的态度是,一经发现,便予以查封,矿主按律关押处罚,而其中矿工,仍旧发回原籍务农,以保障农本。 但是可想而知的是,这种手段并非长久之道,开矿可以获利,所以哪怕朝廷严加查处,各地私矿仍旧层出不穷。 查又查不尽,放开就不能放,干看着又让人牙痒痒,所以,倒不如放一个矿税监出去。 既然这矿税监属于内廷衙门,也就意味着,它收的税,不属于朝廷的行为,自然,也就不能算是朝廷承认了这些私矿。 与此同时,钱也到手了,虽然说是到了皇帝的内库当中,但是,皇帝一向大方,国库缺钱的时候,总不至于袖手旁观。 所以说,这才是一众重臣,对于矿税监一事缄口不言的原因,底下人倒是闹腾过几天,但是,没有分量足够的大臣支持,再加上天子有意冷处理,自然也就慢慢没了声音。 陈循的话意思很清楚,他知道矿税监不合规制,朝中的一干重臣也大多清楚,但是,因为种种原因,大家现在处于一个默许的状态,所以,想要在这件事情打主意,还是趁早熄了这个心思。 果不其然,听了这话之后,徐有贞的脸色微变,似乎有些出乎意料,不过,也只是片刻,他便摇了摇头,道。 “矿税监之设,到底是对是错,学生不敢置喙,但是,学生却知道,有人假借矿税监之名,巧取豪夺,强买强卖,欺压百姓,敛财无度,败坏陛下名声,这个,老师也无动于衷吗?” “什么?” 这话一出,陈循顿时皱起了眉头,沉声问道。 “怎么回事?” 于是,徐有贞起身拱了拱手,道。 “不敢欺瞒老师,这件事情,学生也是听一些同年所说,矿税监除了征缴矿税,还负责着陛下的皇庄,因此,他上任之后,借矿税之名,大肆搜刮民田。” “京畿附近多处仕绅,都深受其害,他借为皇庄购置田地的理由,肆意压低民田的价格,所得田土,往往不足市价的两成甚至是一成。” “有反抗不愿出卖田地者,宋文毅便无中生有,称其田下有矿,仕绅若不愿出卖田土,则需缴纳大笔矿税。”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被其肆意搜刮的民田,至少已有上万亩,至于借矿税之名所掠财帛,更是不计其数。” “因着这段时间,朝廷上下都在关注边境局势,所以,这件事情少有人知,但是,学生觉得,宋文毅如此行径,已与强抢无异,如若放任不管,必将激起民变,长此以往,更是有损朝廷声名,陛下圣德。” “但是,矿税监又是陛下所设,宋文毅也是为陛下办事,所以,这件事情到底该如何做,学生迟迟难以决定,所以想来请教老师。” 说是请教,但是其实说白了,就是想让陈循帮忙。 毕竟,宋文毅的背后站的是天子,如果没有足够分量的人出面,那么,要么是奏疏递上去石沉大海,要么就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不过,不得不说,徐有贞说的这些事情,的确是之前陈循也不知道的。 如果说事情是真的话,那倒真是,不能坐视不理了…… 沉吟片刻,陈循问道。 “你的消息是从哪来的?可有实据?” 徐有贞既然敢把事情说出来,自然不会毫无准备,闻听此言,立刻答道。 “兵科给事中宋杰宋大人,本家在直隶定兴县,前些日子,他的家人前来京中告状,便为此事,宋家被宫中内宦借矿税之名,强取田亩五百四十二亩,金银财帛计上千两。” “据说,宋大人已经准备具本上奏,兵科都给事中林聪大人,也已答应附奏,除了宋大人之外,户部主事崔恭崔大人,吏科给事中马谅马大人,通政司左参议王复王大人,皆打算同样具本上奏。” “此事牵涉颇多,礼科的叶盛大人,东宫的倪谦大人,都对此事十分关注,只是如今年节下,不好提起此事,所以有所拖延。” “待得年节之后,只怕几位大人就要上奏了,前些日子,林大人到我府中,将此事对我说明,想让我一同上奏,学生愚钝,拿捏不准,所以一直迟疑着,今日冒昧前来,想请老师教我。” 所以说,官场上的枝枝蔓蔓,就是这个时候起作用的。 宋家被内宦欺凌,强取豪夺,于是找上了本家做官的人告状,然后宋杰再找自己的同年故旧,联合着同样深受其害的一些官员,再七拐八绕的,聚集起一大批人。 而这一大批人当中,大多数都是有跟脚的,便如徐有贞,这就跑过来找陈循拿主意了。 如果说,陈循答应出面的话,那么,事情才算是真正有了转机,朝堂上的许多事情,就是这么盘根错节的相连起来的。 不过,想要说动陈循,显然没有这么容易。 皱眉思索了片刻,陈循道。 “这件事情,总宪大人可知道?” 像是这种事情,向来是科道为先,但是,现如今科道被天子套上了一层枷锁,不如之前自由,不过,到底还是有法子的。 只要陈镒这个左都御史肯点头,那么,至少御史这边,一切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不过,一念至此,陈循忽然涌起一个古怪的念头。 天子当初对科道进行改革整顿,是不是就预备着今天呢?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很快就被陈循抛到了脑后,因为是与不是,都已成定局,再多考虑也没有用处了。 现如今,还是要专注眼前的事。 这一回,徐有贞的脸色有些尴尬,停了片刻,他开口道。 “临近年节,搅扰总宪恐有不妥,所以,林大人和叶大人打算待年节之后,再同总宪大人商议此事。” 这么说来,就还是没有把握说服陈镒了。 脸上浮起一丝笑容,陈循毫不留情的戳穿了徐有贞,道。 “是他们去找陈总宪商议,还是想请老夫去做这个说客?”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章:说服 花厅当中的气氛有些尴尬,面对着陈循灼灼的目光,徐有贞有些心虚的点了点头,道。 “老师明鉴,我等毕竟人微言轻,老师若能出手,自然把握更大些。”陈镒这个人,和于谦一样素有清名,但是,不一样的是,他虽身为风宪科道之首,可为人却并没有于谦那般刚硬。 这一点,在诸多事情上都有所体现,说句不客气的,若没有陈镒的配合弹压科道,天子的很多事情,绝无可能这般顺利。 所以,从这个角度而言,这位总宪大人,也算是半个天子党。矿税监毕竟是天子所设,因此,要去说服陈镒出面,光凭他们这些人,着实是没有太大的把握。 陈循思忖了片刻,道。 “既是如此,这件事情老夫知道了,你等权且先上本便是,总宪大人那边,老夫会看着办的。”态度依旧是模棱两可,但是,徐有贞却没有再纠缠。 朝堂之上便是如此,像是陈循这样身份地位的人,轻易不可能表露出自己的真实态度,因为这样容易绝了自己的后路。 对于徐有贞来说,他只需要把其中的利害情况说清楚便足够了。于是,又寒暄了几句,徐有贞也不再多待,很快就告辞离去。 不过,离开陈循的府邸之后,徐大人仍然没有直接回府,而是继续转道,来到了英国公府的门前。 “徐有贞?”张輗坐在厅中,看着面前拱手为礼的徐有贞,同样是一脸迷茫,稍顷,他皱眉问道。 “今日除夕,徐大人怎么有空,到英国公府来?”言下之意,并不怎么欢迎。 这其实也不难理解,除夕日是团圆的日子,就算是要相互拜访,联络感情,也没有挑这个时候了。 更何况,英国公府和徐有贞之前,素来没有什么太深的交情,这位徐大人能够成为太上皇的党羽,一是受了当初的礼部侍郎李贤的推荐,二是有朱鉴的帮忙。 但是,要说他和一干其他的勋贵之间,倒真是没打过太多的交道。徐有贞自然也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所以开门见山,直接了当的道。 “二爷,这年节之下,英国公府,可比往年要冷清许多啊……”虽然说,除夕并不适合拜访,但是,对于英国公府这样的人家来说,除夕日也并闲不下来。 人来不合适,但是各种各样的礼物和拜帖,却会早早的送过来,不然等过了年节,想要登门拜年,都排不上号。 因此往年里,英国公府这几日的确是忙的不可开交。当然,今年有所不同,原本随着成国公府复爵,今年去成国公府送拜帖的人就多了不少,再加上这临近年关,朱仪的舅舅王钦突然得了提拔,成国公府在朝堂上的地位进一步提升,朝堂上的见风使舵的人,自然都知道该往哪跑。 不过,这也和张輗自己有关系,他上次在朝堂上弹劾了那么多的武臣,主动挑起了对军府的整饬,也算是得罪了不少人。 本意是想威慑一番,结果到了现在,得罪了人,但是权柄却没拿到,不上不下的,尴尬得很,自然也就造就了如今冷落的门庭。 尤其是,成国公府那边热闹的很,自己这边却冷清如此,这种反差,让张輗自然是尤为不舒服。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私底下跑去见太上皇。但是,这两日得了消息,说是太上皇又召见了朱仪,而且,据说还相谈甚欢,这便更让他感到郁闷的很。 原本心情就差,结果还碰到了这么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当下,张輗原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更加变得黑了起来,道。 “之前听说,你们读书人最是明白礼数,这除夕日不走亲访友的礼数,徐大人都不懂吗?”眼瞧着张輗即将发怒的样子,徐有贞连忙起身,拱手道。 “二爷恕罪,徐某今日此来,绝非是来看英国公府的笑话的,而是想来帮您的。” “帮我?”张輗皱了皱眉,道。 “朱鉴让你来的?”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英国公府现在虽然有没落的趋势,但是,到底还是顶级的勋贵世家。 就凭徐有贞一个小小的右春坊大学士,还不值得张輗重视,真正能够被他放在眼中的,起码也得是朱鉴这种内阁大臣级别的。 事实上,一直以来,徐有贞能够跻身在太上皇一党当中,也就是因为有朱鉴替他撑腰。 所以,张輗见到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徐有贞是不是代表朱鉴来的。但是,让张輗没想到的是,徐有贞的脸色先是一滞,随后便诚实的摇了摇头,道。 “二爷误会了,徐某此来,和朱阁老并无关系。”这么一说,张輗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而且,莫名的,他有一种隐隐的被侮辱感,原本这段时间,他就因为英国公府在勋贵中的影响力下降而烦恼,结果现在,徐有贞这样的小辈,也敢直接过来见他了,这不是侮辱他是什么? 当下,张輗的脸拉的老长,道。 “那徐大人来做什么?”这话问的可谓十分没有礼貌,明晃晃的带着几分不耐烦。 但是,徐有贞显然对此早有预料,不仅没有生气,反倒平静的开口道。 “徐某知道,以徐某的身份,贸然来拜访二爷,有几分不妥,但是,大人物有大人物的用处,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用法。” “英国公府钟鸣鼎食之家,如今却屡屡被人算计,缺的,其实不就是徐某这样的小人物,帮二爷出谋划策的参谋吗?”如此直白的说出自己的来意,而且,丝毫不引以为耻。 徐有贞这番厚脸皮的话,倒是让张輗对他高看了一眼。他再是纨绔子弟出身,可到底也自幼耳濡目染,懂几分识人之道,这世上,能够做到宠辱不惊的人,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 他刚刚对徐有贞的态度不可谓不差,要是换了其他的文臣,怕是早就拂袖而去了。 但是,这徐有贞偏偏就能乐呵呵的接下来,而且还能坦然的承认,这份心性,倒是值得几分尊重。 一念至此,张輗坐直了身子,目光闪动,问道。 “你想怎么替我出谋划策?”见此状况,徐有贞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只要肯上钩,那一切都好说。 张輗不经意间泄露了他此刻的焦灼,因此,徐有贞反倒不着急了,道。 “徐某所料不错的话,二爷如今,应该正是骑虎难下之时吧。” “弹劾军府当中武臣,本意是想要向天子示个好,借机重掌军府大臣,顺便,给军府当中摇摆不定,心思浮动的官员们一个震慑。” “可结果到了最后,天子接了这颗果子,却反手把掌事权给了王家,王家是成国公的母家,而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又是姻亲。” “如此一来,二爷要是从中作梗,那么,两家必生芥蒂,可要是竭力帮忙,却又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心中无论如何,也是吞不下这口气的,徐某说的可对?”话当然说的没错,不过…… “你在挑拨我和成国公之间的关系?”张輗眯了眯眼睛,审视着徐有贞,慢慢的道。 “我不管你是朱鉴派过来的,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心思,最好都趁早打消掉,弹劾军府大臣,一是为了澄清军府风气,为朝廷尽忠,二是为了让天子不要太过冲动,再起战端,如今边境无事,军府整饬也正在进行,自然是圆满结局。” “至于主持之人,英国公府和成国公府同气连枝,王钦能够执掌军府,我自然会竭力相助。”得,这话一说,摆明就是还不信任徐有贞。 不过,徐有贞对此,也是早有预料。毕竟,就像他这样直截了当的上门表示投效,换了是谁,都会怀疑他的动机。 但是这没关系,他既然来了,自然就不会是毫无准备。沉吟片刻,徐有贞收敛神色,道。 “我猜,成国公那边,一定对二爷说,还会继续帮二爷重掌军府,不过,在此之前,二爷要先帮王家稳住地位,可对?” “我说了,我上奏是为了……”张輗的脸色越发不悦,但是这一次,他的话刚说了一半,就被徐有贞打断了。 “二爷不承认也无妨,您就当是徐某胡言乱语,权且当个闷子听也无妨。”这一次,张輗没有说话,而是冷冷的望着徐有贞,似乎想听听,他到底能说出什么花样。 于是,徐有贞笑了笑,继续道。 “如今宁远侯倒了,英国公府失去了对军府最有力的掌控,所以,二爷不得不亲自出马,正因如此,才肯冒着得罪这么多家勋贵的风险,上此奏本。” “这道奏本一上,可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无论最后能否重掌军府,都必然会得罪许多人,所以二爷是下了大决心的。” “但是现在,代价英国公府来付,好处却被成国公府所得,换了其他人,只怕二爷早就翻脸了。” “可徐某刚刚对二爷提及此事,二爷言辞当中,却仍旧对成国公府有所维护,这是为何?”话是疑问的口气,但是,徐有贞显然并没有打算让张輗回答,只停了片刻,他便继续道。 “徐某不才,妄加揣测,觉得可能性只有一个,那就是,成国公一定拿出了合理的解释,而且,答应会继续帮二爷拿到该拿的东西。” “不出意外的话,成国公一定还给了一个十分可行的办法,当然,为表歉意,这个办法,由成国公府一手操持,二爷只需隔岸观火,坐收渔利便是。” “唯有如此,才能让二爷到现在为止,还如此波澜不惊,徐某说的可对?”张輗的脸色有些难看。 不得不说,徐有贞说的一切都对,但是,他这么直白的说法,却无疑让张二爷的面子有些挂不住。 眯了眯眼睛,张輗冷声道。 “徐大人今日前来,便是向我来炫耀自己有多么智计过人吗?这话本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但是,让人没想到的是,徐有贞竟然认真的点了点头,道。 “二爷聪明,正是如此!” “你!”一句话让张輗差点拍桌子。然而,徐有贞却像是预先料到了张輗的反应一样,道。 “二爷莫急,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您不妨听徐某把话说完,再下逐客令不迟。”张輗神色难看,但是到底,还是按下了心中的怒意。 刚刚徐有贞的话,的确是气人,但是,也的确引起了他的好奇,想听听这徐有贞接下来,到底想说些什么。 见张輗没有进一步的反应,徐有贞知道,自己的策略已经有了效果。如今太上皇这边,势力并不算特别强,但是内部也分成几个派系。 一个是以焦敬为首的太后党,这帮人以外戚为主,主要依靠的是宫中圣母,但是,随着太上皇回朝,圣母逐渐不再理会外朝诸事,他们的存在感也低了不少。 另外一个,就是英国公府为首的老牌勋贵,张輗,陈懋等人都属此派,他们是多年的老交情,各种关系人情复杂的很,但是,因为英国公府自己不争气,所以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在太上皇面前,影响力都日益下降。 最后一个,那自然就是新晋被太上皇‘扶植’起来的成国公府一脉,朱仪的劣势是他年轻,没有威望,但是优势是他有手段,且敢冒险,要知道,在春猎场上,这么明打明放的支持太上皇,可不是寻常人敢做的,而当时的朱仪,爵位都还没拿回来,只是一个小小的护驾将军而已,这份胆略,不得不说值得敬佩。 现如今,徐有贞想要取得张輗的信任,就不能搞什么循序渐进的套路,就得是戳他心窝子。 因为现在对于张輗来说,面子什么的,都是次要的,保住英国公府的影响力,才是最紧要的。 别以为抱着国公府的爵位,就能安枕无忧了,如果持续被这么削弱影响力的话,别说自己以后没脸见列祖列宗跟哥哥弟弟,就算是爵位,也未必保得住。 天子现在不清算,不代表以后不清算,英国公府要是真的被一步步削弱,在朝堂上变成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那么人家要收拾英国公府,就真成了一句话的事。 所以,稍稍的冒犯,并不碍事。当然,这也是无奈之举,还是那句话,就徐有贞这样冒失的上门,说自己要来投效,正常人都会怀疑他的动机。 说不准疑心大些,根本不听他说什么,直接就下了逐客令。因此,徐有贞只能是先展示出自己的价值,抛弃那些弯弯绕绕的风格,一切把话往直白了说。 只要能引起张輗的好奇心,那么,事情就成了一半……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逐渐取得信任 对于徐有贞来说,他现阶段,并不需要张輗完全相信他,那也不现实,他需要的,只是张輗能够看到他的价值而已。 只要他是有价值的,那么,张輗至少就会听他说下去,或者说,会给他一个机会。 所以,张輗问他,是不是在炫耀自己的智计时,他毫不犹疑的说是,他的的确确就是在炫耀,或更准确的说,他是在展示自己的价值。 徐有贞非常清楚,以他的身份地位,在张輗的面前,根本就不值一提。 所以,他要明明白白的告诉张輗,他徐有贞,有足够的能力,可以帮助英国公府! 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得到自己想要的,至少是以相对平等的身份,和英国公府合作,而不是成为他张輗驱使的一条狗。 显然,他赌赢了。 眼前的张輗虽然生气,但是,他还坐着听自己的下文,就说明,自己刚刚的话,已经让他对自己的看法有了转变。 于是,徐有贞继续道。 “之前二爷上奏要彻查军府,其实是打了一个时间差,=天子向来信重于少保,如果于少保在京,那么此事不必多想,无论是谁来提,最终都会落到兵部的手中,因为于少保当时出京整饬军屯,群臣又想阻拦天子动兵,所以,二爷才有机会。” “当然,最后天子棋高一着,用一个王钦,让二爷陷入了两难当中……” 再提起这事,张輗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 但是,他到底还是没有再开口说什么,只是静静的看着徐有贞,想要听听他到底能说出什么来。 “朝中诸公皆是精明之辈,不可能看不出来这一点,徐某虽不知奏对时的详情,但是,那次奏对之后,天子很快就下旨,将于少保召回京师,想来,和此事不无关系。” 这话一出,张輗顿时皱了眉头。 有些事情,徐有贞不知道,但是,他却是知道的。 听徐有贞这么一说,他顿时想起当初在殿上,俞士悦的反常表现,他本以为俞士悦是想让他将满朝文武都得罪,但是现在想来,俞士悦之所以那么说,只怕更大概率,是想要让于谦回朝。 不过,这番想法,他只是在心中转了转,却并没有说出来,因为徐有贞很快便接着开口,得出了结论。 “所以说,如今想要助二爷上位,要面对的不止是范广等人,还要面对的是兵部,于谦!” 许是说到了关键处,徐有贞连敬称都不要了,直接直呼其名。 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前倾了倾,尽管四下没有旁人,但是,徐有贞还是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道。 “徐某所料不错的话,国公爷对二爷说的法子,最终的落脚点,就在于少保的身上,可对?” 说这话时,徐有贞紧紧的盯着张輗的脸,不放过他的任何一丁点变化。 果不其然,当他这句话说出来之后,张輗的脸色立刻便是一变,虽然很快就掩饰了过去,但是,仍旧没有躲过徐有贞的捕捉。 脸上浮起一丝笑容,徐有贞道。 “事到如今,徐某只想问二爷一个问题,国公爷能说服二爷蛰伏不动,必定有充足的理由,但是,于少保乃是天子的宠臣,这一点朝野上下皆知。” “有天子护持,于少保的地位稳如泰山,徐某很好奇,国公爷究竟打算用什么办法,动摇于少保的地位?” 张輗看着眼前的徐有贞,眼中闪过一丝浓浓的忌惮。 光是凭自己一直按兵不动,就能够推测出这么多东西,这帮文臣,都这么鬼精鬼精的吗? 不过,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基本上也就是明牌了,对于张輗来说,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那就是……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或者说,他张輗,凭什么要相信你徐有贞,相信这么一个,无缘无故,此前基本没有什么交情的,主动靠上来的文臣。 当然,这句话一出,基本上也就相当于,认可了徐有贞的判断是正确的。 “竟真是如此?” 徐有贞忍不住一惊,长长的吐了口气,道。 “国公爷所思所想,果真大胆!” 张輗没有说话,只是冷冷的看着徐有贞,眼神之中,隐隐带着威胁之意。 见此状况,徐有贞立刻收敛神色,道。 “我知道如此贸然前来,二爷不会轻易相信徐某,但是,二爷所担心的问题,其实答桉很简单,因为徐某不是朱阁老,也不是什么根深蒂固的勋贵世家。” “徐某只不过是一个得罪了天子和圣母,必须依附于太上皇和太子殿下,才得以在朝堂上勉强立足的清流翰林而已。” “英国公府就算再没落,想要对付徐某,也是一件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事了,这个答桉,我想对二爷来说,足够了不是吗?” 闻听此言,张輗先是一愣,旋即便陷入了思索当中。 就算他不重视徐有贞,但是,怎么也算是太上皇一党的人,所以,基本的了解还是有的。 此人因为南迁之议,素不被天子所喜,被陈循带着修筑大渠,功劳颇大但是却一直被旁置不用。 后来托着李贤的关系,才攀上了朱鉴,再加上陈循的帮忙,勉强进了东宫,但是,一直也没什么太大的存在感。 这样的人物,要说碾死他毫不费力,的确有些夸大了,但是,英国公府如果真的下了决心要对付他,那么只要付出足够的资源和人脉,并不算是什么难事。 不得不说,徐有贞的这个理由,的确说服力够强。 如果说,今天到这来的是朱鉴,那么,张輗绝对不会这么快就放下戒备,因为到了朱鉴的地步,想要扳倒他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当然,并不是做不到,而是要付出的代价太大,很容易让英国公府就此彻底一蹶不振甚至是更加严重。 但是,单单是徐有贞这样一个不过五品的右春坊大学士,就算是英国公府再没落,想要拉他做垫背的,也容易的很。 尤其是他还在东宫任职,要知道,身在东宫的官员,向来是风险与机遇并存。 太子如果能够顺利继位,那么从龙之功,会让仕途迈上康庄大道,镀上一笔最光辉的履历,就算是犯了什么错,有这么一层履历在,也能从轻处置。 但是,这么大的功劳,可不是容易拿的。 东宫储君向来都不好当,在成功继位之前,储君既要展露自己的能力,又不能锋芒太露,惹得皇帝忌惮,其中分寸难以把握的很。 尤其是如今的天家关系莫测,东宫面临的局势更加凶险,现在还看不大出来,但是,等到之后太子殿下稍长,真正开始参与到朝局当中,那么,这群东宫的官员就真的算得上是步步凶险了。 寻常之时,他们需替东宫规避各种风险,出谋划策,一同抵御来自各方的明枪暗箭,如果说一旦出了任何差错,他们也必须第一时间顶上去,替太子殿下承担罪责。 这就是东宫的职责所在! 若非是有这样并肩作战的情谊在,也不会有近乎于免死金牌般的从龙之功的珍贵了。 所以,从这个角度而言,徐有贞未来会受到的算计多了去了,如果他真的得罪了英国公府,那么,甚至都不需要张輗自己出手,只需要在未来某一天他遭受危机的时候,顺手推上一把,或者只是袖手旁观,便足以将他置于死地。 人微言轻,地位底下,却偏要掺和到大人物们的斗争当中,面临的,便是这样的风险。 站在他面前的徐有贞,拿不出任何可以说服他的实质性的东西,但是,就像徐有贞自己说的一样,英国公府和徐有贞之间,地位相差甚大,张輗对他拥有着绝对的优势,这一点,就足够让他不敢算计英国公府了。 不过,张輗沉吟了片刻,还有最后一丝担忧,他望着徐有贞,问道。 “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工部尚书陈循的门下,当初你能进东宫,还少不了你这位老师的帮助,虽然说,因为你近来和朱阁老走得近,相对疏远了些,可是,陈尚书难道能看着你陷入危局,袖手不理?” 所以说,这朝堂之上,哪有傻子。 张輗是不将徐有贞这么个五品官放在眼中,但是,真正该知道的,他是半点都不会少。 果不其然,闻听此言,徐有贞的脸色微微一滞,不过旋即,他便露出一丝苦笑,道。 “不瞒二爷,徐某到英国公府来之前,刚刚从老师府邸出来。” “老师会不会对徐某之事袖手旁观,这,要取决于二爷今日到底肯不肯接受徐某!” 张輗没有想到,徐有贞竟然连这一条也提前想到了,皱了皱眉,他开口问道。 “什么意思?” 徐有贞踌躇了片刻,道。 “二爷能否先告诉徐某,您和国公爷,是否打算要对付于少保?” 闻听此言,张輗有些犹豫。 不过,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了,再多加隐瞒,也没有太大的必要,因此,张輗思索了片刻,便轻轻的点了点头。 如果说刚刚张輗对这件事只是默认的话,那么,这个动作,就相当于是直接承认了。 虽然说,二者的含义相同,但是,这却从侧面代表着,徐有贞已经开始取得张輗的信任了。 见此状况,徐有贞心中一振,道。 “不瞒二爷,徐某虽然不知道国公爷到底作何打算,但是,徐某可以确定的一点就是,想要动摇于少保的地位,并没有那么简单。” “而且,徐某还想说的一点就是,这件事情,英国公府绝不能袖手旁观,任由成国公府发挥。” “不然的话,到时候真的出了问题,成国公府已尽全力,英国公府就算是想要指责,只怕也无从开口。” “所以,徐某愿为二爷谋划!” 张輗望着徐有贞,目光当中带着几分怀疑,问道。 “你打算怎么谋划?” 于是,徐有贞将自己刚刚在陈循府邸说的话,又原原本本的对张輗说了一遍。 】 “……在陈府当中,徐某先是提起了内阁缺位之事,尔后又提起了宋文毅侵田一事,这两件事情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都依赖于天子的态度。” “有当初京察的前例在,为了提防王简斋借大计打压异己,增补内阁大臣,是势在必行之事。” 论起这些朝堂政斗,如今的徐有贞早已经不是当初的愣头青了,说起来自然是头头是道。 “不仅是陈尚书,其他的朝中重臣,也会对此事推波助澜,但是内阁毕竟不同于其他衙门,是否增补,到底增补谁,还需天子点头,所以,徐某说的那几个人,陈尚书肯定不会举荐,他只会选择和王简斋不合,但是,却合天子心意的人。” “当然,因为到最后还需天子点头,所以这个时候,绝对不能惹得天子不悦,可是,宋文毅一事,也同样是很难压下去的。” “京畿附近的仕绅,大多都有京中关系,宋文毅如此跋扈,他们早就各自找了关系,只不过因为年节下,又发生了这么多大事,所以暂时没有爆发出来而已,但是年后肯定是压不下了。” “如今林聪,叶盛等人已经通过我,找到了陈尚书,那么,也就意味着,肯定会牵扯到朝中重臣,但是,若要增补内阁,就不能得罪天子,而宋文毅所为,又必定是天子授意,所以这是一个两难的事。” 话至此处,徐有贞的脸上闪过一丝神秘的笑意,他抬头望着张輗,问道。 “那么这个时候,就需要有一个人,能够出面得罪天子,与此同时,又不会牵扯到其他的大臣,甚至于,其他的大臣还可以站在他和天子的中间相互调和去做个好人。” “如此一来,可以既不得罪天子,又安抚朝中舆论,当然,结果如何,陈尚书等人应该并不在意,毕竟,宋文毅侵的不是他们的田,只需有分量足够的大臣站出来表明态度,剩下的,就是天子的事情了。” “这个人,要有胆魄敢得罪天子,而且,还要有足够的分量,甚至于,还要有明知道自己是被算计的,还敢直谏的勇气。” “二爷觉得,这满朝上下,谁最合适呢?”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二章:暗子 望着代王二人离开的身影,朱祁钰不由轻轻靠在榻上,心神有些飘远。 幇所以说,代王最容易被人拿捏的,就是他懦弱的性格。刚刚的那番吓唬,换到别人的身上,绝不足以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毕竟,有了建文殷鉴在前,朝廷对于藩王能用的手段,其实并不多,轻些的降斥,召斥,禁足,重些的削禄,移封,只要不是大逆之罪,也就到这了。 理论上来说,只要他自己安分守己,朱祁钰其实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已故的老代王朱桂。 这位太祖子嗣,可谓是恶行累累,在代藩作威作福,什么擅役军民,敛夺财物,甚至就连他的王妃,中山王徐达之女,太宗皇后之妹,都丝毫不放在眼里,太宗刚刚驾崩,他就把代王妃祖孙几个,全都撵去别院不给衣食,任其自生自灭。 这般行径,引来了朝廷的无数次申斥,甚至先皇曾经亲自下旨,命朱桂不得苛待代王妃及世孙,命他从王府禄米内岁拨三百石给故世子之子,并需遣王府官属教习世孙读书。 但是,面对着朝廷的圣旨,朱桂接是接了,接完就束之高阁,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明目张胆的违抗圣意,可偏偏,朝廷还没法子治他,申斥无用,削禄他也不怕,禁足什么的,他压根就不听,违抗圣旨是大罪,可毕竟也够不上大逆,不可能降再重的责罚,所以,也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说白了,作为藩王,只要自己不要脸,真的是可以肆意横行。幇当然,这和朱桂的身份辈分有关,其他的藩王,大抵不至于像他一样敢完全无视朝廷的诏命,不过,要说是故意为难,其实也不容易。 这也是朱祁钰选择代王的最重要原因之一,他这样的性格,才是最合适去漳州府的。 至于说代王等人顾虑的问题,朱祁钰自然也考虑过。首先是倭患的问题,有了前世的经历,朱祁钰很清楚,倭患的根源,其实就在海禁上头。 最初东南一带的乱局,源于张士诚的旧部落草为寇,同倭寇勾结,形成了最初的倭患。 为了解决此事,太祖定策立禁,本质上是为了清扫张士诚的势力,但是海禁愈严,让当地濒海的百姓受到影响,东南一带,可耕田地并不多,依靠捕鱼也不是长久之计,所以大多行商取利。 海禁一起,许多依靠行商的百姓都难以为继,继而纷纷成为海盗,伪装为倭寇,行私贩之事,所以说,这些人实际上才是倭患的根源,至于那些真正来自倭国的浪人,数量反而不多。 幇所以,想要根治倭患,开海是最好的办法。但是,开海有两个大问题,一是一旦开海,会动摇重农抑商的本业观念,让诸多百姓都会趋于行商,进而影响朝廷岁入,二是海禁之策乃是太祖所定,若想更易,实则艰难。 现在朱祁钰所做的,其实就是在这种状况下,尽可能的辗转腾挪,做出改变。 如今并非是洪武年间,天下初定,百业凋敝,人丁不丰之时,自然要让百姓归于本业,厉行生产。 虽说经过了土木一役,但是,地方各处,受影响却并不算大,尤其是这两年各地受灾之后,出现的大量流民,让朱祁钰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 那就是,朝廷一方面头疼流民的安置问题,另一方面,却又担心百姓脱离本业,这中间的矛盾之处,该如何解决。 说白了,不是没有足够的人来耕种,只是百姓得不到自己的田地来耕种,所以在此基础之上,他才有了设立皇庄的想法。 幇如果说这条路子可行的话,那么,大量的归拢流民回归到本业之上,原本因为担心民间商贾风气盛行,影响本业而对商贾的压制,也就可以松上一松了,这是所有事情的前提。 在此基础之上,第二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开海的问题。直接开肯定是不行的,如今大明的倭患,说实话,虽然已经是东南积弊了,但是,和嘉靖之时相比,还远远不足。 朝廷对于东南一带的政策方向开始转移,是以嘉靖倭乱为标志的,彼时因为长久海禁,各地松弛,数十倭寇,竟可长驱直入,横行数十日,直逼南京,方被围歼,正是由于此事,才让朝廷真正开始重视起倭患。 在此之后,一方面重整备倭军,厉行捕杀倭寇,另一方面,朝廷也才有官员开始提出 “市通则寇转而为商,市禁则商转而为寇”的观点,最终促成了隆庆开关。 所以事实上,朱祁钰很清楚,祖制并非不可更易,但是,往往只有在出现严重后果的时候,多数人才能幡然醒悟,在此之前,想要改变,确是千难万难。 当然,朱祁钰既然知道了,就不可能坐视不理,开海很难,但是,开一个小口子,却是容易的。 幇代王说得对,所谓勘察地理,完善舆图,这个由头只要放出去,必定有大把的商人,借着这个理由出海行私贩之事。 但朱祁钰想要的,其实也就是如此。要知道,现如今即便是没有理由,也有大把的商人伪装成倭寇,行私贩之事,这根本就难以禁绝。 所以,不如给一个相对正常一点的理由,将私贩转到半明面上来,如此,便可以在不触动海禁的情况下,逐渐将商贾和倭寇剥离,抑制倭患。 这也就是他非要让一个藩王过去坐镇的原因,除了藩王之外,不管是谁,都不可能有这样的特权。 之前伊王胆大包天,命人袭击朝廷命官,事后堂而皇之的将其庇护在府,地方的官员对此毫无办法,直到于谦亲自前去,才将此事平定,便可看出这一点。 藩王在地方上,有着近乎无穷的司法豁免权,有藩王在背后坐镇,那些商贾才会放心大胆的抛弃倭寇的身份,将私贩摆到半明面上。 幇所以朱祁钰才说,代王只需要管好自己的差事就好,别的由地方官来管,想也知道,这根本不现实。 这些商人是替代王去办事的,地方官想管,要么是有当场查获的铁证,要么就得先过代王这一关。 可是,要过代王这一关,就得上奏朝廷,有了这一道流程,这事情到了朝廷,理所当然的,也就从政务,变成了宗务。 既然是宗务,那么朱祁钰可用的理由就多了,什么亲亲之道之类的理由,可以扯一大堆,反正这些事情,对于藩王来说,都是小事,象征性的下旨申斥一番,也就了了。 朝廷当中,最多将此归为代王胡作非为,就算是严重些,真的牵扯到海禁,那也是代王为牟私利,私纵商贾出海。 但是,这又涉及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代王是自己处于好奇,让这些人去勘探地理,完善舆图的。 对,是代王自己想要完善舆图,就是纯好奇而已,和别人没关系,当然,这不重要……幇重要的是,有这个招牌在,代王只要抵死不认,别人也难以把这罪名扣死在他头上。 就算是真的扣上了,还是那句话,涉及宗室藩王,处置权最终都握在朱祁钰的手中。 真要是朝臣们逼迫过甚,消息传扬出去,保不齐就会演变成文臣在针对宗室,到时候,各地诸王求情的奏本一上,也便只能息事宁人了。 这倒算是一个变通的法子,待得以后这舆图真的完善了之后,航线成熟,也可为重设市舶司做准备。 不过,这并非一二年间可以完成之事,还是要徐徐图之……这般想着,怀恩悄然上前,禀道。 “皇爷,舒良公公到了。”幇 “召进来吧。”朱祁钰回过神来,随口吩咐了一句。代王这边既然说动了,那么,之前布下的暗子,也该起用处了。 “奴婢叩见皇爷。”舒良一如往常,态度恭敬的走进殿中,跪了下来。 免了他的礼,朱祁钰也没多废话,直接了当的道。 “刚刚代王叔出宫,朕已经同他商议好了,将代藩移封漳州府,代藩其余诸王听其意愿,不过,朕估摸着,想移封的,也只有代王叔自己,你回头将这个消息传过去,漳州府那边的事,也该加紧着办了。”幇闻言,舒良开口道。 “奴婢遵旨。”于是,朱祁钰点了点头,继续问道。 “最近可有新的消息传来?”远航之事,既然早有打算,自然是有所准备,至于这个准备,就是…… “回皇爷,刚传回来的消息,任公子已经在漳州府立下脚跟了,按您的吩咐,漳州府本地的仕绅富户,基本上都已经有所结交,多数人的底细,也都有所了解。” “但是,这些人狡诈的很,想要抓到证据,确是不易的很,任公子去的时间太短,所以并没有完全取得信任,更难加入进去,不过,就目前来看,如皇爷所料,现今活动在东南一带的倭寇,有七成以上都和这些富户有关,光是已经抓到痕迹的,就有数十户之多。”幇 “这还仅是漳州府而已,泉州府,兴化府,福州府情况更加严重,其中,尤其以泉州府和福州府,最为猖獗,任公子怀疑,他们这些富户暗中已经结成了联盟,同海外真倭勾结,不仅行私贩之事,甚至有些真倭手中拿到了火器,也是从他们手中流出。” “好大的胆子!”朱祁钰神色一寒,顿时让殿中的气氛有些紧张。东南一带的情势,他早已经有所了解,但是,却没想到,走私之外,竟然还有人敢私贩军器。 要知道,这可是朝廷明令严禁之事,看来这帮地方的富豪之家,的确是安逸的太久,以至于忘了朝廷的威严了。 拧眉思索了片刻,朱祁钰便缓缓开口道。 “查,细细的查,私贩军器是重罪,务必要查到背后主使之人!”幇不过,停了片刻,朱祁钰又摇了摇头,道。 “这件事情,让任弘暗中探查,切记不可泄露行迹,查办之事,朕会另外再遣朝廷官员前去。” “是,奴婢领命。”不错,所谓的准备,其实指的就是任弘。当初,朱祁钰亲自去任府见他,为的就是这桩事。 说起来,这个年轻人,在朱祁钰看来,心性能力都是上上之选,只不过,身体弱了些。 若是任家不倒,凭他自己,无论是读书还是袭爵,总归能够有所成就。 幇但是可惜的是,任礼肆意妄为,断送了他的前途。实话实说,将他派去东南一带,朱祁钰也很犹豫,毕竟,任弘各方面都足够出色,但是,他有一个缺点,就是身子有些弱,并没有怎么习过武。 不过,他身上的那股韧劲儿和狠劲儿,却是极适合在这种混乱的地方生存下去的。 想要根治倭患,除了要将假倭和真倭分开,还有就是要将普通的私贩商人和那些真的落草为寇的大盗分开。 东南一带,假借倭寇之名的商贾众多,但是,其中也各有区别,有些人只是借此名躲避官府,私下里只是做些生意而已,但是有些人,是真正的亦商亦盗。 这当中,前者属于可以给机会,让他们迷途知返的,至于后者,要如何处置,就要视其情状而定了,当然,那些私贩军器的,肯定是要按通倭之罪剿灭的。 但是,这前提是,要有人能够探明东南一带各方势力的情况,任弘要做的,就是这些事。 幇除此之外,朱祁钰还给了他不少锦衣卫的人手,如果有可能的话,在任弘的能力足够出众的情况下,凭借这支力量,他或许可以先成为假倭的一支,然后逐渐壮大,在朝廷开海之前,控制海上的航线,通过血拼内斗的方式,替朝廷扫平根除倭患的障碍。 当然,这一点非常难,而且有一个风险,那就是,一旦势力膨胀之后,有可能会不受控制。 但是,朱祁钰当初之所以选择任弘,就是看中了他的诚孝,任家一门还在京城,有他们在,任弘背叛的概率很小,更不要提,他身边还有隐藏起来的一支孤魂小队。 当初,考虑到任弘并不会武艺,且要做的事情十分艰难,朱祁钰派了一支小队随他同去,但是,只有其中两人的身份,任弘是知道的,其余的人,都隐匿在普通的锦衣卫当中,只在关键时刻出手,即便是任弘,也不会知道他们的身份……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二章:打入内部 看着徐有贞意味深长的目光,张輗的脸色变得若有所思。 这个答桉,几乎压根就不用想。 满朝上下,符合这些条件的,其实也就于谦一个了! 也只有他,明知道自己可能是被人推出来承担风险的,但是只要是他觉得正确的事,也一定会去做的人。 “所以,这就是你的谋划?让于谦弹劾宋文毅?” 张輗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问道。 实话实说,经过刚刚徐有贞那一番‘炫耀’,虽然心中仍旧有所怀疑,但是张輗还是不可避免的产生了一丝期望,想看看他到底能有什么奇谋妙计。 可结果到了最后,就只是蹿腾于谦和宋文毅对上? 张輗就算是对朝局斗争有些生疏,可至少也知道,于谦在朝中的声名地位,和他受天子倚重的程度,都绝非一个小小的宋文毅可比的。 像是犯颜直谏这样的事情,于谦又不是没有做过,当面顶撞皇帝的事,他都干了不止一次,可结果哪一回不是禁足罚俸了事,这次又能有何不同? 徐有贞看到张輗的神色,自是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不过,他却不慌不忙,开口问道。 “二爷可是觉得,区区一个内宦,不值得天子和于谦发生冲突,就算是发生了冲突,也不会动摇于谦的地位?” 话既然挑明了,张輗也没必要否认,抬头望着徐有贞,他澹澹的道。 “难道不是吗?” “是,也不是!” 徐有贞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道。 “看来二爷还是不够了解朝堂争斗,也不够了解天子。” 张輗有些无语。 所以说,这就是像他这样的勋贵子弟,向来讨厌这帮文臣的原因,一肚子弯弯绕绕,每次跟他们打交道,都好像自己像个傻子一样。 一时之间,张二爷有些烦躁,说话间也带上了些许不耐。 “有话快说,老夫没时间同你打哑谜!” 见此状况,徐有贞也知道,试探不能过分,于是收敛了笑容,拱手道。 “二爷容禀,先说结论,诚如二爷所言,宋文毅区区小事,天子不可能因为他一个内宦,动摇于少保的地位,但是,朝堂之事,向来不能只看一时,这朝堂之上,最终落败之人,往往都在落败之前许久,便已经定了结局,早些晚些,不过差个时机而已。” 说着话,徐有贞停了停,似乎在考虑应该怎么组织语言,片刻之后,他方道。 “也罢,既然今日徐某是为二爷谋划而来,那么,自然便不应有所隐瞒,便将这其中的关节,尽数说与二爷便是,不瞒二爷,这些道理,徐某也是悟了许久,方才明晓的。” 不得不说,这番话成功的挑起了张輗的好奇心。 他很清楚,徐有贞这一切的表现,实际上就是在向自己强调他的价值。 这番话的言下之意其实还是想要告诉张輗,朝堂斗争水深的很,所以,他需要一个智谋足够的文臣,在他身边出谋划策。 当然,明白归明白,徐有贞这种故弄玄虚的风格,还是让张二爷觉得很不高兴。 不过,对方表现了这么久,张輗也不能什么表示都没有,硬挤出一丝笑容,张輗道。 “那老夫就先多谢徐学士解惑了。” 于是,徐有贞的脸上重新露出笑容,起身拱手道。 “二爷当知,自太宗陛下时起,便有重用三宝太监之例,朝堂上下,屡劾郑和下西洋靡耗甚多,徒劳无功,但是,太宗陛下却不为所动。” “至先皇登基后,设内书堂,教授内宦读书,此事亦在朝堂之上,曾起轩然大波,至于太上皇,信重王振,以内宦之身,毁太祖陛下铁牌,权倾朝野,风头一时无两,便是如今圣上,身旁亦有舒良,王诚,宋文毅等人。” “太宗陛下,先皇皆是圣明之君,德昭天下,威伏万邦,太上皇亦是自幼受张太皇太后教导,更有三杨竭尽全力辅弼左右,但是数代天子,皆宠信宦官,何者?” 这倒真是让张輗皱了皱眉,这个问题听起来很简单,但是,一时之间让他说个答桉出来,却也并不容易。 不过,徐有贞显然没有想着真的让张輗来回答这个问题,很快,他便自己给出了答桉。 “无非是因为,好用而已!” “朝廷之上,文武分列,各司其职,执掌不可谓不详,但是正因如此,无论文武,言行举止皆有章法,不可肆意,臣子如此,君上亦不可免。” “宦官对于天子来说,便是家奴,主人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朝堂上能做的,他们可以做,朝堂上不能做的,他们也能做。” “说句僭越的话,当初太上皇归朝,土木堡致祭战死官军,天子派了于少保,昌平侯,还有舒良三人前去,可到了最后,真正坚定不移,如同疯狗一般不顾一切闯入行宫逼迫太上皇答应的人,还不是只有舒良一个?” “这难道是因为于少保和昌平侯不忠心,又或者胆子不够大吗?” “当然不是!” “于少保志节不屈,忠心耿耿,当廷之上他都敢直谏君上,又岂会没有胆魄?只不过,他再忠心,也是朝廷大臣,有些事情,他不能做,也不愿做,他们是朝廷的人,即便是天子宠臣,也不单单只是天子一家之人。” “君臣之分,与主奴之别,便是如此!” “二爷可还记得,这件事情,最后如何处置了?” “东厂如今,声势可是更盛往昔啊!” 听了这番话,张輗心中隐隐明白了徐有贞的意思。 当初的那件事情,闹得满城风雨,甚至连朝议都上了,可到了最后,又如何呢? 舒良卸了差事,勉强给了个交代,到后宫伺候去了,结果小公主一降生,他立马就官复原职,重新回到了东厂。 与其说他是被责罚免职,倒不如说,他是天子特意调回后宫,以防皇后生产时出现什么变故而做的准备。 长长的吐了口气,张輗道。 “不错,宣府之时,舒良那般狂悖,将太上皇逼到了那般地步,到最后都安然无事,可见,天子对内宦的管教,并不如外头说的那般严格。” “二爷高见!” 徐有贞闻言,立刻一记马屁奉上,道。 “此处没有旁人,徐某便跟二爷说句不该说的话,如今天子,固然英明善断,但是,亦非朝野上下传言的那般圣人无缺,便如这段时间以来,军屯,科道,还有命昌平侯出京等事,皆可看出,圣上如今,已非初登基时那般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那宋文毅,虽然不如舒良得宠,但是他敢做下这般事情,必也是得了允准的,或许手段酷烈了些,可毕竟是为天子办事,所获大半,也都收归了皇庄当中,您说,天子会不护着他吗?” 张輗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道。 “不错,大抵到了最后,这件事情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宋文毅应该和舒良一样,回后宫去避避风头,过一段时间再出来,这事情也就了了。” “可这回不一样!” 徐有贞脸上露出一丝冷笑,道。 “上回宣府之事,于少保不在京中,所以,没有跟天子硬顶着的大臣在,而且那一次,涉及天家之争,舒良所为,虽然冒犯,可最后之所以能安然无恙,也不乏有朝中诸臣举棋不定之故。” “但这一次,宋文毅得罪的是满朝大臣,他今日在京畿如此巧取豪夺,难保日后不会殃及其他地方,所以,朝中诸臣不会轻易放过他,而于少保的性格,也不是个眼中会揉得进沙子的人。” “二爷,您说这天子要护,群臣要惩,于少保自己又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这最终,会是个什么结果呢?” “这……” 原本信心满满的张輗,听徐有贞这么一说,倒是有些犹豫。 不过,徐有贞见此状况,却摇了摇头,笑着道。 “二爷不必迟疑,徐某和您的看法相同,这到了最后,当然是天子会让步,将宋文毅惩治一番,以平众怒,毕竟,当今圣上,向来听言纳谏,圣明英断嘛!” 这话说的口气有些古怪,张輗听了之后,不由皱起了眉头,不过,也只是片刻,他的眉头就舒展了开来,道。 “这倒是,当今圣上,向来看重朝野声名,若是刻意偏袒内宦,自是有损声誉,若是事情没闹大也就罢了,但是,有于谦在,这事情不可能闹不大。” “到了最后,为了大局着想,宋文毅是肯定要受罚的,不过,就算是罚了,天子这心里,只怕也不会舒服。” “不错,正是如此!” 徐有贞笑道。 “朝局之争,攻心为上,于少保的地位稳如泰山,除了因他自身享誉士林,能力出众,更是因为有天子在他背后撑腰,否则的话,当初他揽权兵部那件事情,便不会如此轻易作罢。” “所以,想要扳倒于谦,做的局再精妙,给他按上再大的罪名,但只要天子宠信尚在,便是无用。” “相反的,天子只有对于谦心生不满,一切的手段,才能起到作用。” “不过,这么做,有一个缺点……” 话到最后,徐有贞忽然话锋一转,面露难色。 虽然明知道他是在等自己递话,但是,看在他对自己已经如此坦诚的份上,张輗也就顺着问道。 “什么?” “二爷明鉴,这件事情,毕竟是徐某去求的陈尚书,所以……” 徐有贞重重的叹了口气,望着张輗,话说了半截就停了下来。 张輗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接着道。 “所以,如果最后于少保出了什么事,陈尚书就会明白,这件事情是你在背后算计?” 这话说完,还未等徐有贞点头,张輗便轻笑一声,道。 “徐学士,你莫不是将老夫当傻子了吧?” 说着话,张輗看着徐有贞,笑意渐浓,继续道。 “这次宋文毅招惹的事,牵涉的就不是哪一个官员,朝中文臣,同乡故旧,同年同僚,个个关系多的很,所以,哪怕不是你,也会是别人,所以,总会有人求到陈尚书的头上,也总会传到于少保的耳中。” “你去陈府,必定是受了别人所托,从这一点上说,谁能想到,你是想算计于少保呢?” “退一步说,就算陈尚书因此而怀疑你,可以你的身份,和于少保素无恩怨,你一个小小的右春坊大学士,要扳倒一个堂堂的兵部尚书,陈尚书的学生们,难道个个都是这种雄心勃勃之辈吗?” 呃…… 徐有贞罕见的脸色一滞,没有说话。 见此状况,张輗自从徐有贞到来之后,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的那种感觉总算是一扫而空,摇了摇头,道。 “徐学士,你去找陈尚书,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这件事情到了最后,就算是牵连了于少保,也不会有人对你产生任何怀疑,不然的话,你怎么会在什么承诺都没有得到的时候,为我英国公府冒险呢?” 说的这么直白,徐有贞不由有些尴尬,不过,他还是很快就调整了过来,脸上堆起笑意,道。 “是顺水推舟,可也是真心为二爷谋划,二爷明鉴,徐某今日过来,真的是诚心诚意,想要助英国公府一臂之力。” 这话说的十分诚恳,张輗听完之后,倒是收敛了神色,静静的望着徐有贞,片刻之后,他道。 “这话我信,所以徐学士,你觉得,我应该在此事中做些什么呢?” 张輗没有问徐有贞想要什么,因为根本就不必说。 徐有贞此人,张輗此前多多少少有所耳闻,此人本就善于钻营,仕途之心极强,朝中很多大臣的大腿,他都试着抱过,只不过,大多数都没有什么用罢了。 后来,借着李贤的举荐,他成了太上皇一党的人,跟在朱鉴的身边,每每他们议事,这徐有贞都十分积极表现,所求者,无非是想要得到看重,然后借力在朝堂上升迁罢了。 如今朱鉴式微,在朝中低调不已,而英国公府和成国公府联合,有复起之势,他着急忙慌的来烧‘冷灶’,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他为什么而来,张輗并不在意,虽然说刚刚徐有贞的刻意表现让他有些不舒服,但是他不得不说,自己身边,的确需要这么一个,在朝堂上有自己的人脉,而且懂得文臣规则的人帮他出主意。 毕竟,鸡蛋不能放在同一只篮子里,朱仪那个小子聪明是聪明,可真的碰到利益相争的时候,他可未必会全向着英国公府,而且人家现在正经了复了爵位,并不是以前朝不保夕的时候了,有资格这么做,哪怕张輗心有不满,表面上也还是要维持着和气。 这徐有贞是文臣,不会像任礼一样侵占军府,又官小职低,正好拿捏,从这一点上来说,张輗倒不介意,在需要的时候,助他一番。 至于徐有贞,见张輗终于松了口,顿时脸色大喜,道。 “多谢二爷,徐某一定竭力相助二爷,重复英国公府之威。” 张輗矜持的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只等着徐有贞接下来的主意,而徐有贞也明白这一点,短暂的兴奋之后,便开口道。 “徐某觉得,二爷不用做别的,只需……”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圣人不圣 天家的年节和寻常人家不同,自正旦日起,便是各种繁复的仪典,所以,真正能和家人团聚的日子,其实也就除夕一日而已。 依着惯例,除夕夜后宫诸妃饮宴之后,朱祁玉还是带着几个孩子,陪着吴氏在景阳宫中守岁。 日子一年年的过,吴氏的额角上,也渐渐爬上了斑白之色,许是因为年纪大了,她老人家分外喜欢儿孙绕膝的情景。 外头爆竹声声,慧姐儿银铃样的笑声阵阵,偶尔夹杂着宫女担心跟在后头的声音,暖阁当中,济哥儿规规矩矩的坐在皇祖母膝旁,用小拳头帮吴氏轻轻捶着腿。 汪氏身子重,早早的回去便歇着了,杭氏和郭淑妃陪在身边,照料着两个小娃娃,转过年来,芸姐儿和澍哥儿也都一岁多了,二人当中,芸姐儿出生稍早几日,但是也基本都差不多。 被烘烤的暖呼呼的榻上,两个小娃娃口水滴答,正在蹒跚学步,二人口中伊伊呀呀的,别人听不懂说些什么,但是他们姐弟俩却说的很开心。 朱祁玉坐在旁边,捧着手炉,也陪着吴氏说些闲话,一同守岁,但是心思,却不知何时已经飞了出去。 他在想徐有贞的事。 要说这个徐有贞,动作倒是真的快,心思也的确是机敏,得了舒良的传信之后,立刻便有了动作,先去陈府游说陈循,再往英国公府说动张輗。 就凭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竟然还真就取得了张輗的信任。 要知道,因为牵涉到朱仪的身份,所以,舒良并没有给徐有贞透露太多的内容。 徐有贞知道的,就只有朱仪正在打算对付于谦。 就凭着这简简单单的一句消息,他竟然能够反向推断出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之间的嫌隙,然后因势利导,放大自己的作用,红口白牙的,就说服了张輗信任他。 此人,当真是不简单啊! 想起那个时候,军报到京,徐有贞贸然提出南迁之议的情景,朱祁玉不由有些恍然。 现在再回头看去,当时的徐有贞,虽然手段略显稚嫩,但是,其实能力已经初现。 他之所以会因南迁之议而被驳斥,最大的原因在于,他对于朝廷局势太不熟悉,因此,错判了许多大臣的立场。 但是,抛开这些不提,他对于如何蛊惑人心,投人所好,的确十分精通,南迁之议,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在投当时处于慌乱之下的孙太后的心思。 而且很明显,他当时是投中了的,只不过,因为涉足朝局的时间太短,所以,他只顾及到了孙太后的想法,忽略了其他大臣的立场和话语权,所以遭受了勐烈的驳斥。 可是一旦他掌握了足够的信息,那么,他这份揣摩人心的本领利用起来,将是无比可怕的。 何况,还有……这样的一个人,到底该如何用他呢…… “皇帝?” 吴氏的声音传来,让朱祁玉顿时回过神来,抬头一瞧,吴氏正皱眉望着他,似乎对他的心不在焉很是不满。 见此状况,朱祁玉连忙道。 “母妃恕罪,朕刚刚想起些事情,所以一时走了神,是儿子不对……” 这话倒是引起了吴氏的兴趣,她抬手轻轻摸了摸济哥儿的脑袋,将他打发出去和慧姐儿玩闹,然后把目光放回到朱祁玉的身上,问道。 “那哀家倒是想知道知道,什么样的事情,能把皇帝都为难着?” 寻常时候,吴氏是不会多问政事的。 但是,她更了解自己的儿子,朱祁玉刚刚的表现,说明他的确在举棋不定,而且,这事情大抵应该是她问了也无妨的,不然的话,朱祁玉不会就这么直截了当的说自己因为想事情而走了神。 既这么说了,说明就是有心想要问问她的看法。 因此,吴氏倒也不妨动问一番。 果不其然,听了这句问话,朱祁玉稍一犹豫,随后,扫了一眼正在照料芸姐儿和澍哥儿的杭氏和郭氏,见没有人过分关注这里,方开口道。 “其实,也不是事情,就是有一个人,唔,一个官员!” “母妃,你说,如果朕手底下有这么个人,朕知道他心无正意,也无实实在在的忠心,可上进钻营之心却极强,为达目的,敢于弄险,心中或有抱负,但是行事手段,却为人不齿,奉行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理念,这样的人,可用否?” 这个形容…… 吴氏的眉头皱了起来,狐疑的望着朱祁玉,问道。 “这个人得罪过皇帝?” 朱祁玉的神情微微一滞,显得有些窘迫,道。 “母妃何有此问?” 见此状况,吴氏转了转手里的珠子,道。 “看来,不仅得罪过,而且得罪的不轻。” 眼瞧着朱祁玉尴尬的模样,吴氏笑了笑,道。 “你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哀家虽在深宫,可对外朝的事,也略有所闻,外朝那些大臣犯了错,你向来仁慈,即便是那些个心里头死认着南宫的人,也最多是罢免归家,至于那些言语冒犯,殿前失仪的,惹你生气的,你向来都不甚在意,更不会记在心上。” “可是方才,你对哀家形容这个人,却似是此人毫无可取之处,既不忠心,又不循正道,哦,还手段下作,说了这么多缺点,优点却是半点没提。” “此人若真是没有丝毫优点之人,想来也难立足朝廷,你也不会因他而苦恼,所以,他至少应该是有才干的,可是,你形容的时候却失之偏颇,这说明,你心里头对他的成见不小,哀家说的可对?” 呃…… 朱祁玉苦笑一声,忍不住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掩饰自己的尴尬,搁下杯子,他方道。 “此人的确颇有才能,嗯,不是那种虚文之才,而是能办实事的官员,不过,他志在朝堂,办实事,也不过是自己的进身之阶而已。” “志在朝堂,不是问题,这朝廷上为官的人,谁不志在朝堂呢?” 虽然明知道朱祁玉在避重就轻,但是,吴氏也不点破,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道。 “皇帝想来也不会指望,这满朝上下,都是正臣忠臣,所以朝中有希图幸进之辈,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水至清则无鱼,正臣有正臣的用法,佞臣有佞臣的用法,身为皇帝,最紧要的是能分得清楚正臣佞臣,用在该用的地方,别信错了人,也就是了。” 这话本来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是,让吴氏没有料到的是,听完了这番话之后,朱祁玉却意外的沉默了下来,神色有些复杂,片刻之后,方低声喃喃道。 “是啊,不能信错了人……” 看着儿子这个样子,吴氏终于是意识到,这事情没有她想的这么简单。 从榻上坐直了身子,她的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道。 “看来,这里头还有哀家不知道的事,皇帝这副样子,想来,此人怕不是得罪过皇帝这么简单。” 话至此处,吴氏转头对着旁边侍奉的青珠说了两句,于是,青珠便往前头走了几步,带着几个宫人,将一旁还在玩闹的两个奶娃娃抱了下去,顺便也将一头雾水的杭氏和郭氏都送了出去。 待得宫中的人散的差不多了,青珠将暖阁的门关上,让几个心腹的婢子守在外头,自己则是带着两个宫女隔得远远的站在门边看着里头,然后对着吴氏轻轻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吴氏才搁下手里的珠子,往前俯了俯身子,关切的问道。 “玉哥儿,你告诉娘,到底怎么回事?” “母妃,儿想杀了他!”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寒意刺骨,杀意凛然。 这年节之下,暖阁当中温暖如春,可朱祁玉的口气,却让吴氏背后生出一股凉意。 她忍不住站起身来,来到朱祁玉的身前,微微屈膝半蹲在地上,伸手握住了朱祁玉的手。 这个时候,吴氏才发现,不知何时,朱祁玉的手依然紧紧握成了拳头,英俊白皙的面庞,隐隐抽动着,可见这几个字,每个字都是紧咬牙关说出来的。 平时那双素来平静的深不见底的眼睛,此刻微微泛红,似乎燃着熊熊的烈火。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看着儿子这副样子,吴氏险些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站起身来,吴氏心疼的把儿子抱进自己怀里,轻轻的拍打着他的后背,道。 “玉哥儿不怕,娘在呢……”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喧闹的人声都渐渐平息下来,朱祁玉才总算是平息下了情绪,轻轻抬起头来,从吴氏的怀里挣脱出来,躬身道。 “母妃,儿子失态了。” 口气平静一如往常。 见此状况,吴氏方松了口气,她伸手拉着朱祁玉在自己身边坐下,道。 “到底怎么了,能告诉母妃吗?” 实话说,刚刚朱祁玉的样子,也将她给吓着了。 她很清楚的能够感受到,那个时候,朱祁玉扑面而来的杀意,并不是假的。 朱祁玉坐下,沉默了许久,他也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他甚至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突然这样。 看过了百年变迁,他曾经以为,自己所有的情绪,早就已经随着时间,埋葬在了这王朝兴衰之中。 哪怕是后来,他再见于谦,再见朱祁镇,都能做到平静以对,似乎过往的这一切,都已经随风而逝,他这一辈子,就只为了大明朝而活着。 一直以来,他都这样以为,并且也在这么做。 可是,刚刚的那一刻,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就失控了。 或许是因为,窗外慧姐儿和济哥儿无忧无虑的嬉闹声,是不远处,芸姐儿和澍哥儿伊伊呀呀的打闹,是这除夕团圆日的温馨和乐,是这一刻的安宁平静。 又或许,是因为徐有贞的智计诡谋再度获得了成功,是他的巧言善辩,再次扇动了他曾经扇动过的人,是朱祁玉某一刻的绝望心绪,再度涌上心头。 再或许,仅仅是因为吴氏的那一句话…… 要信对人! 可谁才是对的人,是能信之人呢? 佞臣不是,正臣……也不是! 所以刚刚那句话,他想杀人,不是杀一人,而是杀所有人。 杀了徐有贞,杀了张輗,杀了朱鉴,杀了朱祁镇,杀了所有和那件事有关的人,也杀了……于谦! 便是万世唾骂,又能如何? 沉沉的吸了一口气,朱祁玉轻声道。 “母妃,我心中有一团火,泼不息,埋不灭,我曾以为它可以随着时间而消失,但是,我觉得,我有些高估了自己……” 说着话,朱祁玉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带着一抹难明的情绪,道。 “朕,愧对列祖列宗!” “皇帝……” 耳边温和的声音响起,朱祁玉抬起了头,于是,他看见吴氏的目光,正对着他,平和的眼眸中,透着些许的心疼,但却无比的坚定,就这么静静的望着他,吴氏认真的开口道。 “哀家知道,皇帝是个好皇帝,不是因为,你想做个好皇帝,是因为,你本来就是个好皇帝!” “母妃……” 朱祁玉的眼神有些迷惘,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是,吴氏却比他更早一步,道。 “玉哥儿,你真的想杀了那个官员吗?” “不要跟哀家说,他朝中有什么势力,背后有什么样的人物,乃至,有什么礼法规矩护着他。” “舒良就在外头!” “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比哀家清楚。” “东厂,锦衣卫里,三五好手,趁夜摸进宅中,一刀毙命,结束之后,命动手之人寻一无人处自尽,一切干干净净,没人能查出任何痕迹。” “你,为什么不做?” 和刚刚的温和不同,此刻的吴氏,目光锐利,直指人心。 朱祁玉在她的目光当中,都不由低下了头,有些慌乱,道。 “母妃,这……” “别说什么不合规矩,母妃是后宫之人,见得都是阴私手段,目的只要能够达到便是。” 吴氏的语气越发激进,步步紧逼,道。 “皇帝,你不是只想杀了他吗?为何不呢?” 朱祁玉没有说话。 他也在问自己…… 为什么不呢? 这个时候,吴氏叹了口气,握紧了他的手。 看着他抬起的头,两人目光相对,吴氏的语气重新变得认真而坚定。 “玉哥儿,娘知道,一直都知道,你是个好皇帝,你不是个嗜杀之人,你对得起所有人,活着的,死去的,所有人,你是娘,永远的骄傲。” 说着话,吴氏的语气停了停,眼中隐隐泛起了水光,道。 “娘知道,娘的玉哥儿很苦,你不能对芸娘说,不能对杭氏说,不能对任何人说,甚至……也不能对娘说。” “这不是一条快意的路,但是,这是你注定要走这条路。” “所以,答应娘,不要自苦,好吗?” 窗外,白雪未消。 月光银亮如水,照见宫城红墙外…… 万家灯火,团圆喜乐!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新年第一朝 带着对休假制度的严重不满,三天休沐被占了一半的老大人们,一如往常的在天色熹微时,站到了金水桥畔。噟 按照惯例,开年之初,基本上是没什么大事会发生的,但是,这个年,大家却过得都不怎么平静。 随着年节下,各家相互拜访,聚会宴饮,所有的消息,都传的飞快,其中最引人热议的,莫过于于谦素履简行,到十王府致歉的事了。 自从那天于谦登门致歉,结果吃了闭门羹之后,接连三日,于谦日日登门,日日都被拒之门外。 直到第三日正午,周王姗姗来迟,但是,却同样是连门都没让于谦进,只接了谢罪表,淡淡的丢下一句好自为之,便转头回府。 堂堂的兵部尚书,七卿大臣,纡尊降贵接连三日步行前往求见,心意不可谓不诚,姿态不可谓不低。 但是,面对这样的诚恳,诸王的姿态,却依旧高高在上,倨傲之极,甚至于,除了周王之外,其他诸王连面都没露。 这件事情,在短短的几天时间内,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无数人为之议论纷纷,尤其是官员当中,义愤填膺之辈甚多,不少人觉得诸王太过无礼跋扈。噟 当然,更多的焦点,还是集中在于谦的身上,只不过,这位于少保在这件事情之后,却基本是杜门不出,即便是年节下,也不怎么出门访友,至于递上拜帖的人,他更是一律推拒不见,据说就连内阁的某次辅,都吃了闭门羹。 这个年节,各种消息传的满天飞,直到今日早朝,一众官员才重新见到了于谦的身影。 和往常一样,他站在文臣的最前端,和几个重臣叙话,远远看着,面色倒是并无任何不妥,仿佛年前的那桩事,对他并没有产生任何的影响一般。 随着沉重的鼓声响起,金水桥边三声鞭响,宫门大开,群臣顺着宫门依次进了文华殿中。 「吾皇万岁万万岁!」 行礼各毕,天子高居御座,面色一如往常般波澜不惊,命群臣开始奏事。 按理来说,年后的头一次早朝,基本没什么大事,但是,这次却分外不同。噟 先是吏部尚书王文上前,递上了一本《请大计疏》,一下子坐实了最近京中的流言。 虽然说,大计不同于京察,考核的是地方官员而不是京中官吏,所以,跟能站在这文华殿中的大臣们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官场之上,讲究的事一个人脉关系。 这殿中的诸臣,哪个没有门生故旧,后辈同乡,大计一起,各种各样的关系,交情,必定纷至沓来,每个人都安生不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朝中一直都有传言,说这次大计,刑部也要参与,这可是往年历次都未曾出现的事。 朝堂之上掀起一阵议论,但是,天子的决断却很快,金口玉音一个准字,便算是将此事敲定了。 不过这也正常,大计之事,既然能够传出流言,说明私底下已经议定过了,所以这次朝上,也不过就是走个过场,对群臣宣布而已。 当然,这份奏疏,只是初步确定了大计的时间和范围,至于具体的章程,不是一两天能够确定下来的,后续吏部肯定会再次更定详细的细节。噟 大计的奏疏,虽然引起了颇多议论,但是,也并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毕竟,虽然此事牵连颇多,可并非直接关系到在场的这些人。 不过,这件事情确定下来,也引起了很多大臣的心思,大计若起,都察院迟迟空置的副都御史,佥都御史等职必定要增补起来,若是按照传言,此次刑部也要参与的话,那么,大理寺卿一职,只怕也不会再继续空着了。 相对于大计来说,这些事情,只怕才是他们更关心的。 众人心思纷乱之际,吏部已然退下,紧接着刑部上前,将如今刑部大牢当中关押的许多案犯情况做了禀奏。 「……指挥佥事谢翔,暴起伤人,私动官军意图谋杀钦差大臣,被臣请王命旗牌,当场格杀,后查实,谢翔侵田三百二十五顷,迫死官军六十三人,除此之外,有冒功,冒饷,滥杀百姓等罪,经对其属下刘青,李琦审讯,证据确凿,刑部判抄没家产,其族流放戍边……」 「……参将胡勇,役使官军私垦田地一百五十二顷,被抓后拒不认罪,后查实,其人曾贿赂冒功,迫死官军三十一人,兼有强抢民女,私设刑堂杖死无辜百姓等罪,刑部判秋决,家产抄没,其族流放戍边……」 「……副将刘钦……千户李铭……把总王力……」噟 和吏部简单的奏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刑部金尚书的奏疏详尽无比,伴着他老人家平淡的声音,一个个边将的命运被敲定下来。 一众大臣在旁听着,心思不由有些飘远,虽然说,这些边将的罪行早就已经被查了个差不多,但是,毕竟涉及人数众多,而且,其中还有几个三品,四品的武将,也算得上举足轻重了。 刑部这次的速度这么快,堪称快刀斩乱麻,看来金尚书是下了大功夫了,而且,仔细听去,这些人的罪行有轻有重,判罚各有不同,但是却大多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家产抄没…… 目光在某户部尚书身上一扫,众人不由响起了最近京中的另一桩流言。 果不其然,听着底下刑部的禀奏,天子随后也将手中的奏疏搁下,随后玉音响起,道。 「照准,并户部所请,此次所审官员家产抄没后,暂归国库调用,以备不时之需。」 唰唰唰……噟 天子说完之后,殿中所有的目光齐齐的飘向户部沈尚书身上,这让这位大司徒的脸色忍不住有些尴尬。 这陛下怎么还记仇的说…… 老脸一红,沈翼苦着一张脸,但还是老老实实的上前,道。 「谢陛***恤。」 「臣启奏陛下,年前户部承陛下旨意,厘清国库及各地常平仓,府库存粮,臣现已查明,京仓今有粮食米麦一千四百四十二万石,通州仓……」 得,看来这一向厚脸皮的沈尚书,也有些挂不住了,这明显是在转移话题。 所幸的是,天子也没有继续在这件事情上纠缠,平静的听完了户部的汇报,吩咐道。噟 「农乃国本,若遇灾年,粮食便是百姓性命,户部当继续督促各府,县屯粮,将各地常平仓填至八成满以上,吏部?」 「臣在。」 王文跟着上前一步,俯首聆训。 于是,天子继续道:「此番大计,将常平仓是否填满,作为考评之一,自今岁四月起,都察院遣各道巡查御史查看常平仓,粮食不满八成者,一律不得予上等考评。」 这番话一出,顿时在殿上掀起一阵小小的波澜。 关于大计,京城当中早已经是流言纷飞,除了所有人最关注的,刑部即将参与其中外,另一条就是关于常平仓的流言。 不过,这条流言被传出来的时候,大多数的朝臣,都对此嗤之以鼻,觉得实在太过荒谬。噟 要知道,吏部考评官员,自有一套详细且繁复的规制,当地的刑案,民风,税赋,文教,治安等等,各个方面都会被纳入考虑的范围之内,除了这些,官员本身的德行,廉洁,上官的评价,也属于标准之一。 种种复杂的标准,最终会给出一个相对适中的考评,这套标准,是吏部经过多次的更定,参考了历朝的标准,最终确定下来的,几乎涉及到了方方面面,怎么可能如今突然增加这么 一条? 要知道,这朝中有不少官员,都是有地方经历的,所以,他们非常清楚,如果单是要填满常平仓,那么,可用的手段多了去了。 最简单的,动用库银购粮,复杂些的,找相熟的乡绅借粮,再不然,罚没,加征苛捐杂税,只要想做,容易的很。 但问题是,所有的短时间内收集大量粮食的手段,最终都会转嫁到百姓的身上,成为苛政,若是有些地方官员打着朝廷的旗号胡作非为,说不定还可能会激起民变。 而且,大量的粮食被囤积在常平仓中,如何保存下去,也是一个难题,陈粮多了,若不想白白浪费掉,就只能平价出粜。 这些问题,都是稍稍一想,便能够想到的,所以各种流言当中,朝臣们最不信的,就是这一条。噟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这竟是真的? 议论了一阵,最终,到底是有几个御史站出来,将这其中的「利弊」说了出来。 但是,面对底下大臣的异议,天子的态度却很坚定,道。 「此事朕已决定,不必多言,常平仓之制,本是官员分内之事,仓禀不实,本就有过,若因此诏而苛捐百姓,说明此地官员本就未能尽忠职守。」 「朕会命都察院详加察查,是否有此类之事,同样也作为吏部考评的参考,若有严重者,请旨后可交由刑部详查。」 得,非但没劝住,反倒连带着刑部即将参与大计的消息,也给侧面印证了出来。 天子登基了这么久,朝臣们也算渐渐摸清了天子的性格脾气,事情没定下来之前,无论如何商讨议论,天子都是能听得进去的,可但凡要是天子已经有所决断,那么再想更改,可算得上是难比登天。噟 也罢,说到底,大计考核的是地方官员,也不是他们,天子既然要任性,他们也没有办法,只能等以后真的出现问题了,再用事实来劝谏天子了。 于是,这件事情到此为止,接下来,终于是朝臣瞩目的兵部于尚书出面,启奏了关于这次出京整饬军屯的情况。 「……臣奉圣旨出京,查各地私田共计八万四千七百顷,清丈被隐匿军田共计二十七万六千八百顷……」 兵部的奏疏很长,但是很枯燥,大篇大篇的全都是数字和分布,而且,众臣细细听了过去,却发现始终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东西。 现如今京中最关注的,无非就是于谦和宗藩亲王之间的对撞,于谦往十王府致歉之后,很多人都在猜测,这位于少保如此受辱,必定会想办法在朝堂上讨回来。 那么很显然,军屯一事,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大家都很清楚,这次于谦出京,就是为了各地被藩王侵占的军田而去,朝廷收回的田地,也绝大多数,是从藩王手里虎口夺食。 侵占军田,抵抗朝廷大政,无论是哪一条,都足够让兵部借题发挥,好好的和宗室们再斗上一斗。噟 但是,于谦的这份奏疏,通篇听下来,不仅没有刻意的突出宗室的罪行,甚至还一改于谦向来平实的风格,只说了结果,对于这些田亩的详细来源一笔带过,就像是……在有意模糊这些细节一样。 不得不说,这让殿中的一众大臣,都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么思索之间,于谦的禀奏已经结束,与此同时,天子也搁下手里的奏疏,轻轻点了点头,道。 「于少保此行辛苦了,着赐大红蟒衣一件,仪剑一柄,珊瑚一座,珍珠十斛。」 「臣谢陛下赏赐。」 于谦躬身谢恩。 直到看着于谦面色平静的退回了远处,一众大臣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噟 这就完了? 十王府的事,真就一 点都不提? 事实说明,还真就是一点都没提! 于谦回列之后,各衙门又各自禀奏了一番不咸不淡,办也行,不立刻办也没事的政务,眼瞧着时间差不多了,这年节后的第一场早朝,就这么结束了。 平心而论,这场早朝的含金量还是很高的,围绕着吏部大计,户部,刑部,都察院各自扮演的角色,都隐隐初见端倪,天子接下来的动作,也已经可见一斑,朝中之前的诸多流言,都一一被印证。 接下来回去之后,老大人们也都该为此好好的做准备,有错该修修补补的早做安排,做的好的该走关系走关系,该找人脉找人脉,算是指明了接下来一段时间的方向,可谓收获颇丰。 但是,不知为何,朝堂上平静的仿佛十王府那件事没有发生过一样的氛围,却总是让许多大臣心中感到有些不安。。噟 尤其是于谦和天子最后的奏对,不少人虽然说不出什么,但是,心里总有一种别别扭扭的感觉……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老大人们也慢慢的从休假状态恢复过来,尤其是在大计的压力下,各个衙门也用最快的速度开始了运转,不过,让人感到意外的是,于谦和十王府之间的事,竟然真的就这么没有人再提起来了。 除了少数有几个御史为于谦鸣不平之外,朝堂上大的主流声音,对此事基本都保持着默然不语的状态,那些个朝中重臣,更是没人主动提起此事,就连一向和于谦是至交好友的俞士悦,对此事也并没有任何表示。 十王府中。 伊王靠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把果子往自己嘴里塞,看着眼前的歌舞,不由觉得有些无趣。 年节过完了,宗学也重新开课,大多数的小辈都回去继续老老实实上学,十王府一下子冷清了许多。 周王和鲁王两个老家伙整日躲在屋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秦王,荆王,襄王几个毕竟是小辈,伊王也不好天天和他们厮混在一起。 一抬头,盏酒滑进喉咙,伊王不由叹了口气。 好想回封地啊…… 然而就在伊王百无聊赖之际,一位意想不到的人,却已然出现在了十王府的门外。 “成国公?来找本王?” 伊王眨了眨眼睛,心中颇感意外。 他倒是知道这位成国公,年轻有为,智计百出,硬生生的将成国公府从风雨飘摇中拯救出来,更重要的是,此人是摆明车马的太上皇一党。 皱眉想了想,他们两个之间好像没有什么交情,于是,伊王犹豫了片刻,吩咐道。 “就说本王已经歇下了,不见!” 他是跋扈,又不是傻,身为藩王,在大明朝几乎是百无禁忌,但是,唯独有两件事情碰不得,一件是图谋造反,另一件便是天位之证。 从这一点上来说,对于早早的就掺和进京中风波的岷王,襄王,乃至是后来主动对天子示好的代王等人,伊王都隐隐有些嗤之以鼻,觉得这帮人简直是蠢到家了。 他如今是闲得无聊,但是,乾清宫和南宫之间的事,却不想掺和进去。 像是朱仪这般立场鲜明的人,无缘无故的上门寻他,不管是什么事情,都会容易引发外界猜疑,所以开始拒了为好。 反正,以他的身份,这满京城的人,管他是什么勋贵文官,想给面子就给,不想给就不给。 底下小厮得了吩咐之后,立刻退了下去,但是,没过多久,却又转了回来,禀道。 “启禀王爷,成国公说,他是奉太上皇口谕,前来送赏赐的。” 麻烦! 伊王心里暗骂了一句,但是,还是不得不起身吩咐道。 “那就迎进来吧,让他去花厅等着。” 身为宗室,有些规矩毕竟还是要守的,比如说,不能违抗旨意,宗亲藩王,本身就有很多的特权,地方的官员,乃至朝廷的各衙门,对于藩王都没有管辖权,也就只有礼部,能够在袭封,请婚等关键节点上,卡一卡他们的脖子,但是,到底也要按规制办事,所以对于藩王来说,几乎是百无禁忌。 但是,唯独有一点,是要注意的,那就是所有的旨意,都得恭敬的对待着,这其中的道理很简单,藩王已经是朝廷的大多数的衙门都管不了了,如果说,圣旨都不放在眼中,那么,岂不是真的肆无忌惮,无法无天了。 所以,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而且,乾清宫和南宫之间的斗争,伊王心中隐隐有数,但是,还是那句话,他并不打算在这中间表露什么态度。 像是他这样的远支藩王,和襄王这种近支不同,皇位再怎么争,都跟他没有丝毫的关系,所以,中立态度最是安全。 换句话说,他既不打算得罪皇帝,也不打算得罪太上皇。 朱仪毕竟是太上皇的人,他贸然来访,毫无根由,拒了也就拒了,但是,带着太上皇的口谕过来,再拒之门外,既不合礼数,传出去也容易惹出争议。 被侍女服侍着一边更衣,伊王心中的念头一边转动。 这个朱仪,摆明了就不是个好对付的人,他若真的是来送赏赐的,头一次禀报的时候,就该说自己奉口谕而来。 但是,对方偏偏不说,为的就是试探他的态度。 待他拒绝之后,再搬出太上皇的口谕,让他不得不见,由此可以看出,此人来意绝不简单,一会要小心些! 带着这样的想法,伊王慢悠悠的迈步进了花厅。 朱仪早在厅中等候,看到伊王闲庭信步的走进来,他连忙上前,恭谨有礼,道。 “臣成国公朱仪,拜见伊王爷。” “免了,成国公今日,怎么有空来寻本王?” 伊王靠在椅背上,懒洋洋的摆了摆手,可谓是十分没有礼数。 他之所以见朱仪,全的是对太上皇的礼数,至于朱仪这个成国公,按理来说,是也该以礼相待的。 但是,伊王不想沾惹麻烦,心里怀着想尽快把人打发走的念头,所以行事之间,自然也就故意显得有些倨傲。 不过,朱仪显然不是好对付的,站起身来,道。 “奉太上皇口谕,给王爷送些赏赐,当然,也有些事情,要同王爷商议。” 果然不怀好意! 伊王冷哼一声,道。 “后头说的,也是太上皇的口谕?” 朱仪笑着拱了拱手,却没说完,只是让人将几个箱子抬了上来,里头尽是些金银珠宝。 不过,这些东西虽然珍贵,但是也要分对谁,至少在伊王面前,他就有些兴致缺缺,叹了口气,他瞥了一眼朱仪,开口道。 “什么事,说吧!” 朱仪是太上皇的人,他既然进了十王府,那么,外头的人必然会有所猜测,所以,这事情听或不听,其实区别不大,就算现在伊王真的收了赏赐,然后立刻将人撵出去,也没有用。 所以,他刚刚的那句话,其实就是试探。 朱仪没有回答,只是让人送上赏赐,其实答案也很清楚,口谕没有,但是,太上皇点了头,或者至少是默许此事的。 一念至此,伊王更加警惕了几分。 不过,朱仪听到这句话,脸上却浮起一抹笑容,这位伊王爷,果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心计之辈,但是,看如今的表现,有,也不多。 朱仪虽然年纪不大,但是,经历的事情足够多,见过人的也足够多,所以他很清楚,真正的聪明人,都有一个特质,那就是敢于放弃。 伊王如果真的是个聪明人的话,他就该知道,这个时候该离太上皇远远的,哪怕是真的有口谕,也该编个理由继续推了。 如此,虽然会惹得太上皇不悦,甚至,可能因此被弹劾,但是,却可保安宁。 可是,像是现在这般,想要两不得罪,啧,反正他到现在为止见到的,能够游刃有余的,也就一二之数罢了。 真以为这如今京中的岷王爷,自己想要卷进朝局当中吗?有些事,不得不为罢了。 这伊王早已经被卷进了漩涡当中,却还犹不自知,没有断舍离的魄力,只想耍些小聪明,可见他的心计智谋,也就那样了。 不过,他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人了。 真正的聪明人,压根骗不着,纯纯的蠢人呢,有时候蒙起来也费劲,恰恰是像伊王这样,自己有点聪明,但是实际却有限的人物,最适合下手。 略微沉吟了片刻,朱仪直截了当的便开口道。 “太上皇在南宫,近来也听到了一些消息,据说礼部,如今正在筹划宗藩改革之事,不知伊王爷可曾听闻?” 这一句话,倒是成功的引起了伊王的兴趣。 朝中众臣一直关注的,都是于谦和十王府之事,但是,在这些藩王眼中,刁难于谦只是手段,他们真正的目的,其实还是宗藩改革一事,报复于谦,只不过是顺手而已。 现如今,效果看起来还不错,礼部好似是对此事偃旗息鼓了,但是,伊王等人不仅没有放下心来,反而变得愈发有些担心。 因为这个反应,着实是有些不正常。 按照他们的判断,于谦身为朝廷重臣,算是文臣的脸面,受到了这样的折辱,朝中必然要掀起轩然大波的。 但是,藩王和文武大臣,本身就不属于同一个体系之内的,所以,他们惯用的各种手段,都使不到藩王的身上,在这种情况之下,他们如果还想报复,那么就只能把主意打到宗藩改革上。 毕竟,这件事情很有可能是天子在背后默许的。 不过,有了于谦之事作为震慑,藩王们示足了威,必然会对许多官员产生威慑,如此一来,朝中的大臣就会被分化,一批人拿宗藩改革做文章,另一批人则是保守不言。 这种情况下,各藩王再联合起来对朝廷施压,迫使朝廷放弃对宗藩的改革,就会容易很多。 但是现在,威慑的目的达到了,可礼部的宗藩改革,却一直迟迟未曾提起,甚至于,这段时间隐隐有偃旗息鼓的趋势。 伊王和周王等人曾经私底下商议过,他们隐隐担心,这件事情并没有结束,而是…… “我刚得到的消息,礼部已经上了奏疏,言及藩王为藩屏社稷,不可久离封地,如今年节已过,理当早日回归封地。” 朱仪笑意晏晏的望着对面的伊王,丝毫不顾对方突然沉下来的脸色,悠悠道。 “内阁票拟,据说意见一致,首辅大人和次辅大人联袂进宫,都是请准。” **的! 就知道是这样! 年节过去,已经有小半个月了,这段时间下来,不管是于谦之事,还是宗藩改革之事,都没有什么动静。 伊王等人便有预感,这是这帮文臣们,在憋着什么坏水。 作为藩王,他们拥有超高的豁免权和崇高的地位,但是,最大的弱点,就是他们远离政治中心。 无论是空间上,还是实质上,他们想要影响朝廷政务,都非常困难。 这次他们之所以能够强按着于谦低头,说穿了,是因为有诸王在京,而且,就在陛下的面前。 身份地位的差异决定了,文臣难以跟他们相争。 但是,文臣的优势就在于,他们可以长久的待在政治中心当中,而诸王不可以。 这次诸王进京,名义上,是为了探望在京的宗学子弟,如今,年节已经过完,他们自然就没有理由,能够继续留在京师当中。 所以,礼部的这道奏疏,上的合情合理,任何人也挑不出毛病来。 但是这种手段,却不由得让伊王暗啐一声。 呸,玩不过就搞釜底抽薪那一套,下作! 看见伊王的神色,朱仪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他心中也不由有些无语。 这伊王光想着文臣们手段下作,他怎么不想想,诸王针对于谦的时候,不一样搞的是以势压人,胡搅蛮缠的那一套。 你不仁我不义,诸王先不讲道理,自然不能怪文臣们不讲规矩…… 当然,这不是他今天来的主要目的,看着伊王阴晴不定的神色,朱仪又道。 “这份奏疏奏准,想来,已经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其中的有些内容,我想伊王爷,应该会更感兴趣。” “什么?” 伊王本就心情不佳,见朱仪还在卖关子,口气也有些冲。 见此状况,朱仪的脸色却是不变,继续道。 “礼部的奏疏里,按照距离远近,列出了在京的各位藩王回封地的时间和脚程,但是,其中并没有伊王爷您,当然,也没有岷王爷和襄王爷……” 藩王回封地,礼部需要提前安排,下公文给途径的各处官府,做好礼仪迎候,以及护卫的事宜,所以,自然是有详细的规程的,这不奇怪。 岷王是大宗正,襄王虽然没有名分,但是,宗学是他一手建起来的,所以,留在京师也算正常。 可是,自己算是怎么回事?! 原本愠怒当中带着几分庆幸,自己终于可以回归封地作威作福(划掉)逍遥自在的伊王,顿时心中跟吃了苍蝇一样。 一拍座椅上的扶手,伊王险些站了起来,怒道。 “礼部当真欺人太甚!” “本王入京,是为整饬军屯一事聆训,如今陛下罚也罚过了,训诫也训诫过了,于谦都回京师了,整饬军屯一事也已了结。” “凭什么不让本王回封地?”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六章:要债 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了乾清宫中。朱祁玉坐在御座上,怀恩站在底下,一五一十的将自己在十王府的举动都说了一遍。 “……据说奴婢离开之后,代王爷便去了岷王府,至于谈了什么,倒是不知……”看着怀恩恭敬的样子,朱祁玉笑了笑,问道。 “你是不是在奇怪,朕为什么要让你去传话,却又不让你说是朕的意思?” “奴婢不敢揣测圣意!”怀恩低了低头,道。不过,朱祁玉却并不在意,开口道。 “这件事情,朕若是真要插手,倒也不是做不成,但是,总不能事事都要朕来做,都说大明的宗室跋扈,那这次,倒也不妨就跋扈一次……”说罢,也并不待怀恩有何反应,便继续问道。 “简斋先生到了吗?”怀恩站在底下,正思索着这句话的用意,勐地听到问话,立刻答道。 “回皇爷,已经遣人去召了,恐是临时相召,所以需要费些时间,奴婢再去催一催……”于是,朱祁玉点了点头,怀恩便退了下去。 …………又是数日过去,这一日,下了早朝,太阳已经升的老高。沉尚书先是回府用了早膳,随后,一如既往的安步当车来到户部衙门,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原本应该是早就已经井井有条的开始处理公务的户部衙门,此刻显得有些混乱嘈杂。 隔得远远的,沉尚书就瞧见户部衙门外头,围着一圈官员,不住的朝里头观望着,其中,大多数都是户部本衙的官员,还有不少明显是在看热闹的,但是,却都堵在外头,没有一个进去的,而且,个个围在一起,嘈杂的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堂堂的户部衙门,这种状况,让沉翼不由眉头一皱。 “出什么事了,都围在这里作甚?”紧着往前走了两步,来到人群的外围,沉尚书脸色一沉,对着把户部衙门围得水泄不通的官员开口问道。 于是,所有人都转了过来,纷纷拱手行礼,道。 “见过尚书大人。”与此同时,人群当中自觉的让出了一条路来,因为上了年纪而一贯慢慢悠悠的户部侍郎孟鉴,此刻却是疾步走了出来,看到沉翼的身影,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急急的拱手行了一礼,然后上前两步,道。 “尚书大人,您可算来了,您瞧……”说着话,孟鉴隔着人群,指了指里头的户部大堂,沉翼循着他指着的方向望过去,却见原本宽阔的户部大堂外头,不知什么时候,摆上了一张宽大的坐榻。 坐榻上头,一名身着蟒纹王袍的中年人斜靠在榻上,身旁数个侍女侍奉在旁,果盘,茶壶样样齐全,此时此刻,户部的另一位侍郎刘中敷正站在一旁,不知道在劝些什么。 代王?沉翼眉头一皱,心中暗道一声不好。不过,见到这副场景,他也总算是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堵在这门外了。 因为,除了那宽大的坐榻之外,在代王的四周,除了有侍女伺候着,还有撑着红罗曲盖绣伞,拿着各式各样仪仗的随从和护卫,这些人都站在代王的身后,将整个大堂堵了个满满当当,也把出入的道路给堵得死死的。 “这怎么回事?”要知道,六部的衙门相隔的都不远,他刚刚过来的时候,已经发现,隔壁的几个衙门,都有人在看着这边了。 当时他还不知道什么情况,现如今瞧见这副状况,再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沉尚书只觉得不知道有多少人都在看户部的笑话,当下沉着脸色,对着孟鉴问道。 听出来自家尚书大人的怒意,孟鉴也不由往后缩了缩,道。 “大人,下官也是刚到没多久,据早些过来的吏员郎官们说,一大清早,这代王爷就带着人堵在了户部门口,还说自己是来……来……” “来做什么的?”眼瞧着各个衙门后头影影绰绰的多了不少影子,沉翼面子越发的有些挂不住,听着孟鉴吞吞吐吐的口气,心中一阵烦躁,轻斥道。 “做什么的,也不能就这么堵在这,你没瞧见这周围围了这么多人,成什么样子!”闻听此言,孟鉴也是一脸的苦笑。 他也是刚下早朝,用了饭之后上衙,便见到了这副场景。论时间,他也没有早来多少,可是没办法,官大一级压死人,尚书大人发火,他也只能受着。 眼瞧着不少人的目光都开始看向了此处,孟鉴压低声音,不知为何,一张老脸有些发红,道。 “大人,代王爷说,他是来找户部要债的!”???沉翼瞪大了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 啥玩意?要债?这年头抢钱都这么明目张胆了吗?竟然都抢到堂堂户部的头上了? 就算是藩王,也太过分了吧!望着远处悠闲的靠在榻上的代王,沉翼咬着牙,问道。 “是因为移藩漳州的事?” “因为户部在朝堂上说国库没银子,建不起新王府,所以代王爷过来‘讨债’?”话虽是问句,但是语气却笃定的很。 众所周知,代王一直想要移藩内地,现如今,天子总算是松了口,可是却在朝堂上被户部和工部拦了下来,代王心怀不满,是肯定的。 但是,沉翼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代王胆子这么大,竟然敢明目张胆的堵在户部外头。 还要债?要个鬼啊,移藩的圣旨都没下,户部也没有答应要拨银营建王府,哪来的什么债? 说罢,他抬起脚步,便想要上前去找代王理论。但是,还没动弹,一旁的孟鉴就拽了拽他的衣角,将他拦了下来,皱眉朝着孟鉴望去,却见后者一脸踌躇着,将声音又压低了几分,道。 “大人误会了,代王爷此来,不是为了移藩的事。” “您忘了,当初陛下有旨,凡是主动呈报私垦田及所侵占军屯的,代王爷当时主动上奏,将代王府及代藩一系的几位藩王名下,合共九千余顷田土归还朝廷。” “但是朝廷这边,一直都没有兑现当初的承诺,到现在为止,赎买代王府田土的银两,还不到三分之一……”这番话尽管声音很低,但是,周围有不少官员,离得都不算特别远,因此,还是有人听到了具体的内容的。 当然,也许并没有听到,可这并不妨碍,沉尚书脸上的尴尬……摸了摸鼻子,沉尚书看了看左右,有些后悔自己刚刚有些太招摇了,这孟鉴也真是的,不知道早说。 于是,这位户部尚书大人,开始认真的思考起来,要是这个时候找个理由离开,会不会有点太丢面子了……孟鉴自然不知道眼前这位尚书大人已经起了要开熘的心思,总算是把话说了出来,他便紧赶着问道。 “大人,现如今的状况,必须得您亲自出面了,不然的话,这代王爷老是堵在里头,底下人进进不去,出出不来,总不是个事儿啊……” “呃,孟侍郎,本官刚刚想起来,兵部昨日传话过来,说是军屯那边的账册有些不清楚,需要本官过去核对一下,你先在这边照顾一下,本官去处理完兵部的事,然后就回来。”经过了一番思想挣扎,沉尚书最终还是决定熘之大吉。 户部被人堵门,的确是丢脸的很,但是,丢脸的时候多了去了,当初瓦剌一战之后,户部库房一干二净,朝廷上下的俸禄都发不出来,那时节,到处都是找他要钱粮的人,要不是他机警的很,没事就往宫里去赖着,早就被来‘讨债’的各部官员给烦死了。 这代王爷摆明了就是来闹事了,不管他怎么说,可沉翼心知肚明,根子上还是移藩的那桩事。 他要是进去了,可就脱不开身了。丢脸就丢脸,他还就不信了,代王能天天来堵,真要是那样,反倒容易了。 不管那么多,先熬过今日再说……因此,说罢之后,沉尚书便留下一脸愕然的孟鉴,抬腿就准备开熘。 “沉尚书这是打算去哪?不上衙吗?”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的面前却传来了一道声音。 沉翼抬头一瞧,却发现代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他的面前,再看看站在代王旁边,因为见到自己而大大松了口气的刘中敷,沉尚书哪还不明白这是什么状况,心中暗骂一声两个没眼色的东西,但是面上却不得不挤出一丝笑容,道。 “见过王爷。” “这一大清早的,王爷大驾光临户部,是臣未能及时迎候,请王爷恕罪。”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想跑是不可能了,看了一眼周围的一众官员,沉翼上前一步,道。 “王爷,您看这户部的公务繁忙,这么多的官员都堵在这,也耽搁事情,要不,您让随侍的仪仗在外头等候,臣陪着您进去叙话,有什么事,咱们好商量嘛……”既然跑是跑不了了,那么争取能够少丢点人。 但是很显然,代王并不打算给他这个面子,看着面前满脸堆笑的户部尚书,他脸上戏谑一笑,道。 “没什么大事,就几句话的事,说完了本王就走,不会耽搁沉尚书处理公务的。” “王爷,您……”沉翼面带苦色,想要开口说话,但是只说了几个字,就被代王给打断了。 “本王今日过来,是想问问沉尚书,之前朝廷答应的,赎买我代王府归还朝廷的田亩银两,何时能够拨付?”这话的声音不低,因此,在场几乎所有的官员,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于是,底下顿时掀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怪不得代王如此有恃无恐,敢堂而皇之的堵在户部的门口,敢情是自己占了理的。 还是那句话,当初代王主动向朝廷申报私田,算是在诸宗室当中起了表率作用,之后朝廷整饬军屯的大政能推行的顺利,有一部分原因,便来自于此。 尤其是对于其他的藩王来说,代王打了个样,他们要是硬说自己清清白白,或者拿出几百亩田地来湖弄事,就说不过去了。 从这个立场来说,这件事情,是朝廷欠了代王的人情。所以现在,代王来讨这个人情了! 感受到周遭传来的各种目光和议论,沉翼一张老脸有些发红,道。 “王爷,这件事情十分复杂,您看,咱们要不入内详叙?” “没什么复杂的,朝廷自有章程在,一切照章程办事便是,或者说,户部是要抗旨?”代王显然并不买账,神态悠闲,但是口气却咄咄逼人。 户部现下没钱,这一点他知道。当然,户部年年时时都说自己没钱,到底有没有,实际上得看具体的情况。 但是至少,一下子要拿出来这么多赎买的银两,是肯定拿不出来的。他此次前来,就是拿捏准了,沉翼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明目张胆的给个答桉。 要知道,一个代王府没什么,但是除了代王府之外,还有其他的勋贵世家,以及早期一些藩王宗室为了避祸,主动报上来的田土,这些集合起来,是一笔庞大的数字。 户部的打算,其实说白了也就是寅吃卯粮,先把田地收归到朝廷的手里,至于赎买的银两就先欠着,分几年,分府邸一步步的还清,或者赖掉。 这种法子,其实就是拿捏了没人敢跟户部当面锣对面鼓的打擂台,但是现如今,代王找上门来,直截了当的要这笔钱,对于沉翼来说,其实就只有含湖其辞的湖弄过去这一条路。 不然的话,要是给了,那剩下的府邸也有样学样的找上门来,就没法交代了。 可要是说不给,且这代王摆明了是要闹事,以他的身份,沉翼又没办法强压,就单说代王的身份亲自上门讨要,他户部硬气的说没钱或者不给,几乎就和赖账无异。 到时候,各家府邸一样的找上门来,讨要说法,不管是哪一条路,都不是户部能承担的起的。 所以,只能是想法子湖弄过去。可问题就在于,现如今代王明显是打算要个说法,看着沉翼犹犹豫豫的样子,代王从袖中拿出了一摞信件,在众人面前摇了摇,道。 “诸位既然都在,无论官位高低,便都同本王做个见证,本王今日前来,并不是要为难户部,更不是要无理取闹,而是之前朝廷有此旨意。” “我等诸藩王宗室,秉旨意将名下田地归还朝廷,仅是代藩一系,如今已有多位郡王,宗室写信询问本王此事,更有甚者,因献出田地已然衣食无着。” “本王知道,此事繁难,牵涉众多,户部需要时间整理,所以,本王也没想着今日沉尚书能把这赎买的银两拿出来,但是,总得有个日子吧?一个月,还是三个月,再不然,是明年还是后年?” “我等既是承旨意为朝廷出力,户部若是这么一直不明不白的拖下去,未免叫朝廷忠臣寒心啊!”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游说伊王 十王府花厅内,伊王怒气冲冲的声音回荡在四周,吓得周围的侍者个个瑟瑟发抖。 蘥不过,朱仪却是淡定的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道。 “这件事情,礼部也有提及,据说是因为,陛下之前有旨意,让您和襄王爷,协助岷王爷料理宗务,主持宗学,所以……”我tm……伊王顿时瞪大了眼睛,心中差点就骂了出来。 是,他这段时间,的确是跟着岷王在宗人府帮忙,可那不是因为闲的吗? 当初,他被召进京师里头来,本就是犯了错来受罚的,如果不是因为国库不够充裕,原本兴建的府邸停了,保不齐,他就要落得个长久被软禁的下场。 恰逢着宗室进京,宗人府事务繁忙,天子的气也消的差不多了,才将他和襄王两个人,从十王府放了出去。 蘥这种情况,天子让他去宗人府帮忙,他敢不去吗?但天可怜见的,他向来没有接触过这些事情,这段日子下来,也就是在岷王和襄王之间相互传个话,毕竟,这俩人谁也看不顺眼谁,几乎就不往一块待。 至于年节之后,他更是压根就没再去过宗学。咋的,他这帮个忙,还帮出事来了? 伊王气冲冲的捏紧了扶手,片刻之后,忍不住霍然而起,道。 “不行,本王要进宫,见陛下!” “王爷此时去,怕是已然晚了……”蘥似乎是对伊王的反应早有预料,这边伊王刚刚起身,没走两步,朱仪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闻听此言,伊王的脚步停了停,转过头拧眉瞪着朱仪。于是,朱仪继续不紧不慢的开口道。 “算算时辰,内阁两位大人进宫已有一段时间了,不出意外的话,此刻圣旨应该已经发到六科了。” “那又如何?”伊王冷冷的看着朱仪,道。 “本王身为藩王,长久在京,本就不合礼制,何况,本王这段时间并无过错,莫说是圣旨未下,就算是已经到了十王府,本王也要进宫问一问陛下!”蘥说到底,藩王的身份还是和普通大臣不同,对于普通大臣来说,圣旨一下,一切便已成定局,若有异议,一顶违抗圣旨的帽子扣下来,绝不是好受的。 但是,藩王毕竟是皇亲,身份贵重,所以,在面对圣旨的时候,还是有几分讨价还价的余地的。 就像伊王所说的,别说现在圣旨还没送到十王府,就算是送来了,他亲自进宫找皇帝理论,也不是没有改变的可能。 不过,看着愤愤不平的伊王,朱仪却摇了摇头,道。 “王爷身份贵重,又是陛下长辈,自可对圣旨提出异议,但是,王爷为何会觉得,让王爷暂留京师,是责罚呢?”啥? 伊王眉头紧锁,一副看傻子的眼神望着朱仪。蘥这算问题吗?他自己在封地逍遥自在,要不是皇帝一封接一封圣旨的催他,当他愿意到这京城来吗? 现如今,该受的罚受了,该出的气出了,事情也都了结了,还不让他回封地,不是责罚是什么? 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才是那个傻子。因为朱仪微微一笑,开口道。 “虽然此次王爷进京,是因包庇贼人,阻挠整饬军屯,而被召入京城聆训,但是,诚如王爷所说,此事如今已经了结,就此而言,朝廷的确没有继续讲王爷留在京城的缘由。” “但是,此次礼部上疏,要将王爷留在京城,是因王爷协理宗学有功,说直白些,礼部觉得王爷能力出众,可以为朝廷效力,所以,才请王爷继续留京协理宗务。”蘥话至此处,伊王的脸色已经隐隐变了。 但是,朱仪却挑了挑眉,继续慢悠悠的道。 “王爷,这可是朝廷信重,天子恩典,岂是责罚?”麻烦了!伊王倒退两步,缓缓坐了下来,神色也彻底沉了下来。 他总算明白朱仪的意思了。虽然说,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但是,对于藩王来说,却有一些特权。 蘥像是之前,天子因为他包庇凶人,下旨召他进京询问,伊王就推三阻四的不肯进京。 直到后来,接连两三道旨意下达,眼瞧着他再负隅顽抗,下回来的就不是宣旨的天使,而是官军了,他才磨磨蹭蹭的启程进京。 这种事情,在藩王当中,并不算是特别罕见的。这是因为,天子召他进京,摆明了是来者不善,所以,他找各种理由推脱,都是正常的,而且,藩王的身份,让他能够这么做。 要是事情不大,这么混一混也就过去了,大多数犯错的藩王,其实也就是这么做的,最多事后上表认个错,以后收敛些便是了。 但是即便是进了京,见到了皇帝,如果受到刻意的刁难,藩王也可以据理力争,那么多的朱家宗室在各地看着,天子总不能太过刻薄。 所以,面对责难,伊王可以理直气壮的进宫讨个说法,尤其是现在,诸王都还在京师的情况下,他如果讨不来这个说法,周王,鲁王等人自会替他出面。 蘥可是,礼部这帮混蛋,竟然反其道而行之,夸他能力出众,能干有为,以此为由,让他留在京中协理宗学,这一下,他可就骑虎难下了。 因为如此一来,皇帝将他留在京城里头,是信任,是看重,是委以重任,让他为朱家江山,宗室后辈们出力。 这能找什么理由拒绝?他总不能说,自己对给大明社稷尽力压根没什么兴趣,就想着回封地逍遥自在吧? 这话要是说出去,不用天子动手,周王,鲁王这几个老家伙第一个把他绑了送太庙面壁去。 要不然装病?也不成,太医院那么多的御医,随便派一个过来,就能看出虚实,这又不是在封地,他可以随便威胁别人,在这京城,到底还是皇帝最大,这帮御医,肯定是没胆子欺瞒皇帝的。 蘥再说了,要是被人将计就计,干脆将他留在京中‘养病’,那才是真的偷鸡不成蚀把米。 “本王才德浅薄,怎能堪此大任?宗学有岷王任大宗正,足可以理顺宗务,伊藩事务众多,本王着实是走不开,陛下好意,本王也只能婉拒了。”沉吟着,伊王缓缓开口。 他思来想去,还是这个理由最保险。毕竟,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他这个伊王,本来就不是什么所谓的‘贤王’,而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荒唐王爷,这一点,伊王还是有足够的自我认知的。 不了,面对这番话,朱仪脸上的笑意却越发浓了,拱手道。 “原来伊王爷不仅能力出众,这谦恭之德,也是诸王楷模,着实令人敬服,不过,您毕竟是宗室藩王,这文臣们的三辞三让,就不必了吧?”蘥这话的口气十分正常,但是,伊王却莫名从其中听出了几分阴阳怪气。 不过,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心思去想,朱仪这番话到底有没有暗含嘲弄的意思了。 因为这番话提醒了他一件事,那就是,想靠才德浅薄这个理由来推拒,难度也并不小。 要知道,这种理由,别人来攻击他,才是真正的有用,但是,如果是自己说,只会是被当做自谦。 搞不好,这个奏疏递上去,天子还会下旨好生将他安抚一番,然后让他安心做事云云。 伊王虽然不常入朝,但是,这种事情,在朝廷当中,都快变成固定流程了,他岂能不知道。 一念至此,伊王不由得暗骂一声。蘥这帮虚伪的文臣,真**该死!不过……一个个的想法被否决,伊王心烦意乱的同时,也渐渐冷静下来,重新将目光放到了朱仪的身上。 “说吧,你今日到十王府来寻本王,到底有什么事?”这话,最开始的时候伊王问过一遍,此时再问,含义自然不同,初时发问,不过是想探明朱仪的用意,早些将他打发走,但是如今再问,却已然含着妥协的用意。 想也知道,朱仪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其实就是想告诉伊王一件事,那就是,他现在走不了了。 如果想走的话,那么,其实还是刚刚说的路子,说自己才德浅薄,不堪大任。 蘥但是,这话不能他来说,得是别人来说。这活不能找其他的宗室,因为如此一来,出头的人很容易会被抓来顶替他,所以,不会有人肯出头。 那么,就只剩下文武大臣了,可偏偏,因为于谦的事,伊王刚刚把文臣给得罪了。 而且,就算是没有得罪,他在文臣当中,也没有什么可替他说话的人。 这份奏疏是礼部上的,所以,稍有眼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礼部是在刁难他,自然也不要指望,能有不长眼的初探阻拦。 所以,想要找人来‘弹劾’他,就只能指望这些勋贵们了。眼前这个朱仪,伊王进京的时候就打听过,他是个文武两脉都能吃得开的人,他若肯帮忙,这件事情不一定就没有转机。 蘥但是,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想让人家帮忙,伊王自己,肯定要先付出点什么。 考虑到成国公府如今的立场,这件事情很有可能涉及到天家争斗……一念至此,伊王心中不由涌起一阵无奈,早知道,就该把他堵在外头压根不见! 见此状况,朱仪倒是反而不着急了,开口道。 “今日臣此来,自然是为了宗藩改革一事,不过,在说臣的来意之前,王爷不妨想一个问题,礼部为何要在此时上疏,让诸王离京呢?”看朱仪有些神神秘秘的,伊王一阵心烦,下意识的便答道。 “这自然是想让诸王早些回封地,他们好在陛下面前进言,更定宗藩规制……”蘥不过,这话说到最后,伊王也反应过来不对劲了。 于是,朱仪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道。 “所以,问题就在于此,礼部既然是要避诸位王爷的锋芒,那么,诸位自然是离京的越多,越早越好,最好是只剩下岷王爷一个人在京师,独臂难支。” “到时候,朝议之上,也才更容易让宗藩改革之事通过,可既然如此,他们为何要特意将王爷留下呢?”伊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朱仪。 他知道,对方一定还有下文。果不其然,见伊王没有反应,朱仪话头停了停,接着道。 蘥 “依臣斗胆猜测,朝中诸臣,正是想让王爷出头反对此事,如此一来,王爷便成了风口浪尖上之人。” “整饬军屯虽是朝廷大政,但是,于少保毕竟行事有所不妥,又有陛下旨意在上,诸臣纵然不满,也难奈何王爷。” “但是,整饬宗务之事,却是朝廷政务,王爷如若出面反对,一则朝臣可弹劾王爷插手朝务,二则……二则也可将王爷过往诸事拿出来大做文章,好让王爷低头。” “如此一来,既找回了颜面,也让诸宗室在此事上,再无立场反对,其用心,不可谓不险恶也……” “哼!”伊王看着朱仪,冷哼一声,道。 “用心险恶,的确如此。”蘥 “不过,本王没记错的话,礼部的大宗伯,是你的岳丈吧,成国公,你如此非议尊长,怕是不妥吧?” “又或者,太上皇让你来做这个说客?” “本王倒是奇了怪了,我等藩王世守封地,谨守本分,藩屏社稷,这如今一个两个的,都在我等身上打主意,当真是……”话到最后,伊王差点脱口而出天家薄凉几个字,不过所幸,他虽然在气头上,但是,却也没完全失去理智,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只是望着朱仪的目光,越发的不善了。 见此状况,朱仪便知道,伊王误会了他的意思。于是,他苦笑一声,开口解释道。 “王爷明鉴,大宗伯的确是臣岳丈,但是朝政诸事,各有立场,大宗伯有大宗伯的苦处,臣也有臣的主张。”蘥 “至于太上皇,他老人家自然是笃重亲亲之道的,否则,也不会让臣特意带来赏赐,以示抚慰。”这番话说的情真意切,但是,伊王却明显有些不怎么买账,面上露出一丝讥讽之意,道。 “既如此,那要不本王去一趟南宫,求太上皇出面,否了礼部的奏疏?”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成国公的出师不利 花厅当中安静了下来,尹王没说是哪个奏疏,或许是礼部要留他在京的奏疏,又或许,是礼部宗藩改革的奏疏,但是无论是哪个,这话显然都是嘲弄之意。 见此状况,朱仪的脸色也肃然起来,道。 “王爷,您当知晓,太上皇早已退居南宫安养,不预政事,臣不知道您这句话,到底是想说明什么?” 尹王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不对,这句话虽然不算什么冒犯的话,但是,如果传出去,却未免有些对太上皇不敬之嫌。 不过,话都说出去了,他也拉不下面子收回来,于是,只能冷着一张脸不说话。 见此状况,朱仪还是率先递了个台阶,道。 “臣知道,王爷也是一时情急,不过,太上皇一向优抚宗室,诸王有过,他老人家向来宽宏以待,甚至时不时的,还多加赏赐,此次诸位王爷进京,太上皇十分欢喜,私下还对臣说,藩王乃国之柱石,社稷之本,让臣多来拜访,切记要恭敬,决不可失了礼数。” “只不过,如今太上皇毕竟身在南宫,有些事情不便多言,但是一片拳拳之心,想来王爷定能体察,所以,王爷放心,太上皇必定也是不愿让朝廷折腾藩王宗亲的,只不过明面上,他老人家不便出面罢了。” 这番话算是解释,于是,尹王的脸色也缓和下来,勉强道。 “本王一时失言,还望成国公莫要责怪。” “不过,事已至此,礼部奏疏已上,本王就算想要推拒,只怕也不容易,既然成国公早就知道了此事,那么想来,也必然有解决之法,本王愿意一听。” 这话仍然带着几分倨傲之意,但是,对于一向跋扈的尹王来说,这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于是,朱仪起身拱手,道。 “王爷明鉴,如今状况已经十分明朗,办法臣也确有想法,但是在说之前,斗胆问王爷一句,您所求者,是自家能尽快回到封地,还是阻止礼部整饬宗藩的奏议?” 闻听此言,尹王的眉头又皱了起来,道。 “这二者有何不同?” 朱仪答道:“礼部将王爷留在京师,既是为难,但对王爷来说,也是机会,整饬宗藩之事,主动权在礼部手中,所以,只要诸王一日不离京,礼部便一日不会妄动,这一点,礼部占优。” “如今礼部所想,无非是将王爷留下,然后借王爷过往之事做文章,但是,礼部忽略了一件事,王爷再荒唐,也毕竟是藩王之身。” “此奏涉及各家宗室藩王,所以,岷王爷,襄王爷都不会坐视不理,王爷若在京师,居中调和,三家联手,再加上各地藩王遥相呼应,胜算反而更大。” “但是,如若王爷设法离京,那么,以岷王爷和襄王爷的关系,必定难以摒弃前嫌,二者各自为政之下,只怕……” 后面的话没说,但是,尹王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抬头看着朱仪平静的脸色,尹王的目光闪烁,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不过,到底最后,他也只是开口道。 “那你倒说说,本王若留,该当如何,若走,又该当如何?” 口气当中,丝毫不带喜怒,让人揣测不出,他真正的想法到底是什么。 不过,朱仪对此,却好似有些并不在意,道。 “王爷若留,那么,自然是收敛脾性,一心用事,礼部留王爷在京,是想抓王爷的把柄,只要王爷一切小心,自然让对方无处可以着力。” “如果说朝中有人拿之前的事情做文章,那么,王爷和岷王爷,襄王爷等人,也可用近段时间王爷安分守己反驳,如此一来,王爷便可以逸待劳,礼部如若题奏,王爷便可顺势出手,如若迟迟不肯题奏,那么,也便可以比比耐性。” “不过,如若王爷要走的话……” “如何?” 眼瞧着对方的口风一停,尹王挑了挑眉,问道。 于是,朱仪的脸上重新露出一丝笑容,道。 “礼部既是借王爷近段时日在宗学‘勤恳有加’的理由将王爷留下,那么,王爷证明自己不堪重任,礼部自然也就没了理由。” “寻些事由,犯些小过,想来这对王爷来说,并不算是什么难事。” 说白了,如果要留下,就安分守己,伺机而动,如果要走,那就按着本性做事,闹出点乱子,让礼部的理由站不住脚,尹王自然也就可以顺利回封地了。 当然,这个度要把握好,若是闹得太大,保不齐又被禁足在京师,那可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不过…… 尹王听了这番话,稍一沉吟,对着朱仪问道。 “成国公你说的倒轻巧,就算是本王闹出了事端,这朝廷上下,若是个个缄口不言,或者大肆渲染,那本王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如今他得罪了朝中的这些文臣,这帮人要是铁了心要将他留在京师,那么,玩什么手段都不稀奇。 闻言,朱仪却是道。 “王爷不必担心,臣既是秉太上皇口谕而来,自然是来相助王爷的,如若王爷想要回封地,臣在朝中有些人脉,只要是有个由头,臣便可助王爷一臂之力。” 这话说的十分诚恳,不过,尹王听完之后,却是目光一闪,道。 “成国公,你可知道,藩王宗亲,私下勾连朝廷文武大臣,可是……大罪!” 最后几个字,尹王的口气陡然冷了下来,望着朱仪的眼神,也变得危险起来。 见此状况,朱仪的脸色微微一滞。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脸上扯起一抹勉强的笑容,道。 “王爷言重了,这岂是私下勾连,虽说藩王宗亲身份贵重,可是如若有过,朝中大臣谏奏陛下也是常事,何谈勾连?” “是否勾连,本王觉得,成国公你自己心里清楚。” 尹王看了朱仪一眼,很快,脸上的诸般神色都收敛起来,轻轻靠在椅背上,眼眸微阖,澹澹的道。 “今天就到这吧,本王乏了,送客。” 于是,一旁的侍者上前,对着朱仪做了个请的姿势。 见此状况,朱仪愣了一下,但是,尹王的态度如此明显,他也不好再继续纠缠,只得起身拱了拱手,道。 “既是如此,那臣就先行告退了。” 说罢,后退两步,便欲离开。 不过,就在朱仪转身要走的时候,他身后尹王的声音却忽然又响了起来。 “成国公,你说,如果本王现在进宫,将刚刚你的这一番话如实禀告陛下,然后请陛下放我离京,那陛下会不会念在本王忠心上禀的份上,允本王所请呢?” 口气当中带着几分玩味,让朱仪的脚步一顿。 转过身来,朱仪望着尹王,却见对方的脸上,并没有丝毫的玩笑之意,反而颇显认真。 见此状况,朱仪想了想,开口道。 “王爷身份贵重,自然可以随心所欲,臣不敢置喙。” “若无他事,臣还是先行告退了。” 说罢,朱仪并未继续停留,而是转身直接离去,只是转过身之后,脸色不由得沉了下来,显然,心情不怎么好。 至于尹王,则是坐在原处,一脸的若有所思。 待得朱仪的身影消失在了庭院外,一旁的屏风后,忽然传出一阵响动。 见此状况,尹王顿时回过神来,站起身来朝着屏风的方向躬了躬身,道。 “周王兄,鲁王兄……” 从屏风后走出来的,赫然便是一身王袍的周王和鲁王二人。 随即,二人在侍者的搀扶下缓步向前,来到花厅中间坐下,与此同时,尹王往身侧退了两步,恭敬的坐在了下首。 底下人各自换上了新茶,一旁的周王方将目光转向尹王,什么废话都没有,直截了当的开口道。 “你打算怎么办?” 打从朱仪进门,他们二人就被尹王请到了屏风后头,所有的谈话,他们都一字不落的听到了。 于是,尹王起身拱了拱手,道。 “二位王兄明鉴,本王既然请二位王兄见证,便是并无干预政务之私心,所以,今日之事,本王想请二位王兄一同进宫,对陛下分说明白,至于到底该如何处置,自当由陛下定夺。” 话音落下,周王和鲁王对视了一眼,旋即,周王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 “说得好,朝中事务,终究是陛下定夺,你我身为宗亲,和天家本是一脉,陛下乃宗脉之首,与我等同气连枝,自当忠心诚意,不可有丝毫隐瞒。” “我等若有所求,直接同陛下开口便是,只要合情合理,本王相信,陛下自然无有不准之理。” “也罢,本王便随你走这一趟,鲁王兄?” 说着话,周王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鲁王,后者虽然仍旧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是,神色却十分和缓,道。 “善!” 于是,尹王拱手为谢,随后,又吩咐底下人备好车马,遣人递了帖子,便朝着宫中行去…… 与此同时,正在文华殿中处理政务的朱祁玉,听到消息也是一脸的诧异。 “什么,周王,鲁王和尹王?” 底下怀恩点了点头,道。 “回陛下,几位王爷现在已在宫外等候,说是有要事禀报。” “他们来做什么?” 将手里的朱笔搁下,朱祁玉皱了皱眉,有些意外。 目光投向身边礼部刚刚递上来的奏本,他思索了片刻,难不成,是为了这件事? 见此状况,一旁的怀恩想了想,轻声开口道。 “陛下,刚刚传来的消息,说是几位王爷出门之前,成国公曾经拜访过十王府。” 朱仪? 听到这句话,朱祁玉心中大致有了猜测,轻轻点了点头,道。 “宣进来吧。” 于是,怀恩拱手退下,不多时,几位王爷便在内侍的引领下进了殿。 “臣等拜见陛下。” 行礼赐座之后,朱祁玉往前俯了俯身,面色温和的问道。 “年节刚过,几位叔祖联袂而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闻言,周王率先道。 “启禀陛下,今日臣等在十王府中安歇,忽有成国公朱仪,声称奉太上皇旨意带来赏赐,前来拜访颙炔。” “当时,颙炔觉得事态有异,于是,在召见成国公的同时,请了臣和鲁王兄二人在屏风后旁听,其中谈话,涉及到了太上皇及朝中政务,臣等觉得,须得如此禀呈陛下,故而进宫请见。” 尹王名讳朱颙炔。 听了这话,朱祁玉的目光顿时落在一旁的尹王身上,略有些惊讶,道。 “哦,竟有此事?” “尹王叔祖,那成国公,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 于是,尹王拱了拱手,随后道。 “陛下容禀,臣将那成国公迎进来之后……” 文华殿中,尹王缓缓将刚刚在十王府当中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的说了一遍。 】 “……陛下,事情便是如此,成国公乃朝中重臣,虽是奉太上皇旨意而来,但是私下同朝中大臣结交,非藩王可为,只不过,太上皇口谕不可违抗。” “故而,臣在送走成国公之后,便请周王兄,鲁王兄二人见证,一同进宫将此事禀奏陛下。” 这…… 朱祁玉听完之后,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朱仪去十王府的事,他自然是晓得的,只不过,朱仪并没有说是今天而已。 不过,尹王的反应,倒是让他有些出乎预料。 外头人都说,大明的藩王只会胡作非为,欺压百姓。 前世的时候,朱祁玉也和这些藩王接触的不多,所以,对他们的了解也有限。 但是,不得不说,这次尹王的这番作为,的的确确刷新了他对藩王的认知。 这些藩王或许性格各异,又或许的确欺男霸女,罪行累累,但是,他们和宦官一样,都是最忠于皇室的人。 而且,宦官忠于皇室,是因为别无依靠,但是他们却不同,藩王们对皇室的忠心,是因为血脉相连,他们真正的和皇室同宗同族,同气连枝。 宗亲二字,果然不是说说而已。 只不过如此一来,他的原本的打算,就不得不变一变了。 看着底下的几位老王爷,朱祁玉心中念头转了转,道。 “几位叔祖之心,朕明白了。” “此事朕会酌情处置,几位叔祖不必担忧。” “说来,尹王叔祖也的确太过谨慎了,你们与朕乃是宗亲长辈,一家血脉,你们说的话,朕岂有不信之理?” “这等小事,劳动几位叔祖联袂而来,着实是让朕于心不安啊……”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破财免灾? 天子此刻面带笑意,口气温和,但是,话语中透出的意思,却让周王等人略略皱眉。 朝廷不可能因为成国公在十王府所说的这番话而有什么动作,这很正常。 虽然说,严格意义上,朱仪在十王府所说的话,已经算是挑拨天家关系,甚至是私下勾连藩王了。 但是,毕竟口说无凭,要是别人也就算了,可成国公府在朝堂上的地位非比寻常,算是如今勋贵世家的脸面。 这事要是闹大了,朱仪翻脸不认,周王等人也没有办法。 只是,话虽如此,但天子的反应,未免太过平淡了些…… 踌躇片刻,周王道。 “陛下明鉴,朝廷政务,臣等并无意干预,但是,近来京中所传消息,的确让臣等心中不安,故而臣等此次进宫,也想斗胆问问陛下,这成国公所言诸事,不知是否属实?” 这话其实就是明知故问了。 若不是知道此事确凿,周王等人也不会大老远的赶到京师来了。 虽然说,礼部的奏议,是在胡濙邀请沈翼共同商谈的时候,才渐渐在朝中传开。 但是对于藩王们来说,他们得到的消息,其实要更早。 当初伊王进京的时候,岷王就已经把这个消息给透出去了,借着宗学的便利,诸王基本也都听到了风声。 到了如今,周王再提,其实也就是起个话头罢了。 这中间的缘故,朱祁钰自然知晓,因此,他也没有什么可遮掩的,沉吟片刻,他对着身旁的怀恩说了两句,于是,怀恩拱手退下,不多时,有两个内侍捧着两本奏疏回返,在朱祁钰的示意下,将奏疏送到了周王等人面前。 “这两份奏疏,一份是礼部之前呈递上来的密奏,说的便是关于宗藩改革的一些想法,另一份是刚刚递上来的,关于诸王离京的安排,几位叔祖既然动问,不妨瞧一瞧。” 见此状况,几人有些犹豫,不过,眼见朱祁钰面带笑意,并无不悦之意,周王率先拱了拱手,将两份奏疏拿起来,简单翻了两眼,然后,将其中一份递给了伊王。 不多时,几人看完,将奏疏重新奉回到御案上,沉吟片刻,便欲开口。 不过,这次,朱祁钰却抢在他们所有人前头张了口,道。 “宗藩一事,暂且不急,朕本来也想着,要听听几位叔祖的看法,朕刚刚已经命人召了其他诸王进宫,等人到齐了,咱们再细说。” “先说离京一事,伊王叔祖,礼部的确有心,想让叔祖留京,协助操持宗务。” “不过,这其中原因,是因为岷王叔祖和襄王叔之间……所以,总要有个居中调和之人,这段时日,伊王叔祖和他们二人相处的都不错,这才会有此议,并非是想要将叔祖扣留京师。” “若是伊王叔祖不愿,那朕也不勉强。” 这话说的诚恳,按理来说,这个时候,伊王应该顺着话头,把这差事接下来。 但是问题就在于,伊王着实是不想掺和京城这趟浑水。 因此,看了一眼周王和鲁王二人,伊王到底还是起身拱手道。 “陛下明鉴,若能为社稷效力,臣的确不敢推辞,但是,臣向来无才无德,之前……之前也干过不少的荒唐事,虽说如今已然改过自新,但是,要说协理宗务,臣并无声望能力。” “何况,臣离开伊藩时间已经不短,想来也有不少事务需要臣处置,故此,臣还是想请陛下,让臣继续回归封地,藩屏社稷。” 这话说的颇是委婉,但是,伊王既然拉着周王,鲁王等人来了,其实就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其实是在对天子表忠心,大家都是自家人,所以哪怕是朱仪上门拜访这样敏感的事情,他都愿意如实相告,甚至于,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还让其他两位王爷前来作证。 也正因如此,在问及是否愿意留京的时候,伊王也自然也是’如实相告‘。 当然,这么做是有风险的,所谓声望能力,其实只是托词,说穿了,就是伊王不想留在京师而已。 朱仪有一点没有说错,那就是,礼部用这样的理由将他留京,实际上是代表天子看重他。 现如今,他诚心实意的推拒,颇有几分不识抬举的意味,这也是他前头做了这么多铺垫的原因。 伊王的目的,其实就是想用忠心诚实,毫无隐瞒给皇帝带来的好感,来抵消他拒绝皇帝重用带来的恶感。 只是这成功的概率有几分,他确实没有把握,当然,没有把握也没办法,他既然见了朱仪,就难免会被卷进天家纷争当中,如今的做法,是他能够想到的,躲开这场天家纷争的最好的办法了。 在这一点上,周王和鲁王二人,其实也无能为力。 他们能过来给伊王作证,其实已经是极限了,还是那句话,皇帝要重用朱家宗室,是信任,也是他们这些藩王应做的事,所以,如果皇帝执意要留伊王,他们没有立场反对,除非他们肯自己留下来,但是,京城这趟浑水,又有谁愿意趟呢? 所以,伊王到底能不能够脱身,也只能看天子的意思了。 然而,让人出乎意料的是,天子只是稍一沉吟,便道。 “伊王叔祖能有此心,朕甚是欣慰,的确,不管在封地还是在京,都是为社稷效力,叔祖既然有心回归封地,为国家藩屏,朕自然无有不准之理。” 啊这…… 惊喜来的有点快,让伊王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想也知道,礼部既然上了这道奏疏,肯定是摸清了天子的脉搏,所以,伊王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会被天子捧上一捧,碰个软钉子回来,要么就是干脆训斥一顿的准备。 可谁曾想,天子竟然这么爽快的就答应了? 不过,也只是片刻,伊王就抛下其他的想法,连忙躬身道。 “谢陛下体恤,请陛下放心,臣此番回到封地之后,一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谨守本分,藩屏社稷,为朝廷效力。” 不管是为什么,反正天子金口玉言已经说出来了,这个时候,伊王要做的就是表忠心,打包票,把天子哄高兴了。 至于以后回到封地到底怎么样,嗐…… 这话原本就是例行公事,但是,让人没想到的是,天子却往前俯了俯身子,道。 “叔祖所言甚合朕意,只是不知,叔祖回到封地之后,打算如何藩屏社稷呢?” 这…… 伊王被问的有些发愣,啥叫怎么藩屏社稷? 他就是说说客气话而已,这陛下这么问是啥意思? 不仅是伊王,一旁的周王和鲁王闻听此言,也感到有些意外。 这话如果是放在洪武年间,倒是正常,放在永乐年间,他们也勉强能够说出来应付几句。 毕竟,那个时候的藩王,对地方的民政,税收,甚至是官员的考核任免,都有很大的话语权,除此之外,藩王镇守一方,各有属于自己的护卫军,地方如有叛乱,也可调兵镇压,说是真真正正的屏护一方,毫不为过。 甚至于,如果是边境的塞王,权力更大,除了自家王府的护卫军外,还可以调动当地的驻军,若遇紧急状况,甚至可以节制当地一切军政大事。 但是,这毕竟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 说句不客气的,如今的各地宗室,上有皇明祖训管着,下有历代先皇左一道右一道的旨意锁着,稍微干点出格的事,地方官和御史们第二天就能往朝廷递奏本。 在出城游猎都能被弹劾的年代,所谓藩屏社稷,其实最多也就是杵在封地里头彰显一下存在感,让大家都知道,这还是朱家天下罢了,再出格一点,最多也就是地方有什么叛乱之类的大事,藩王可以早早的给朝廷报信,算是尽到了看护之责。 至于其他时候,安安稳稳的待在府里,不管是抚琴读书,还是弄茶宴饮,只要不胡乱参与地方政事,不欺压百姓,不给朝廷添乱,就算是一个顶顶合格的藩王了。 这陛下忽然这么问,是想做什么? 见几人都有些发愣,朱祁钰微微一笑,脸色愈发变得温和起来,但是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有些莫名的不怀好意。 果不其然,紧接着,朱祁钰便再度开口,道。 “叔祖方才也说了,不管是在京城,还是在封地,既是朱家宗室,自当为国效力,当初太祖皇帝分封诸王,藩屏各地,是希望诸王能够替朝廷牧守一方,保封地安宁,百姓安康,可对?” 这话好似没什么问题,但是听着,总让人感觉有些不对劲。 但是,面对着天子温和的面容,他们也不好否认,于是,只得轮番点了点头。 于是,天子的目光重新落到伊王的脸上,道。 “伊藩地处河南,洛阳府也是肥沃之地,岁产颇丰,但是,连年以来,各地灾害频频,光是河南一地,这几年下来,便有旱灾,冰雹,蝗灾等天灾侵扰,地方百姓苦不堪言。” “朕虽不曾亲临各地,但是从奏疏当中所闻,也觉得心痛之极,去岁京师地龙翻身,前些日子,边境又有异动,再加上整饬军屯中赎买各地田亩,国库如今已近枯竭。” “可偏是这种时候,钦天监来报,说是今岁乃多灾之年,朕已下令命各地官员加紧储备常平仓,但是一时之间,恐难备齐,眼瞧着转过年来,有些地方陆续已有灾情报上来,朕近来心中,着实辗转反侧,忧虑难眠。” “不说别处,光是河南府,今岁整冬落雪甚少,若是接下来几个月仍旧无雨,歉收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局面,此处乃是伊王叔祖的封地,想来比朕更加了解,不知伊王叔祖,可有良策?” 得,果然没有那么容易过关。 伊王心中叹了口气,那天灾看的是老天爷,他能有什么良策? 有了灾情,赈灾呗,还能咋办。 朝廷怎么赈灾,想来,也轮不到他一个藩王来指手画脚的,天子这番话的用意,其实很简单,就是朝廷困难,天灾连绵,你伊王不做点什么吗? 既然说自己回归封地,是要藩屏一方,那这百姓流离失所,衣食无着,你伊王就能袖手旁观吗? “呃……” 伊王看着天子温和的笑容,也知道自己如今能不能回归封地,就在天子的一念之间,因此,他思索了片刻,也只得道。 “陛下明鉴,地方若有灾情,臣身为藩王,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近年以来,伊王府还算小有积蓄,臣愿捐出五千石粮食,充入常平仓中,以解地方燃眉之急。” 这话说出来,伊王自己心都不由得有些抽抽,这番整饬军屯,伊王府本就损失惨重,于谦可是丝毫的情面都不讲,他府中有一小半的田产,都被收归了官府。 现如今,自己想要离个京,还要再被天子盘剥一遍,要知道,伊藩向来名声不佳,所以自然不受朝廷待见,因此,伊藩的岁禄,只有区区两千石而已。 当然,这仅仅只是朝廷每年给的岁禄,伊王名下自己的田产所获,是不算在这个里头的。 但是,这一下子给出去五千石,也足够让伊王心疼的。 不过,想想自己这也算是破财免灾,伊王倒也算是勉强能够接受。 然而,他显然低估了天子的胃口。 听了伊王这话,朱祁钰的脸色略微有些不好看,道。 “伊王叔祖这是说的什么话,如今虽然国库不丰,但是,朕又不是来向伊王叔祖讨粮的,朕只是觉得,藩屏一方,自然有当尽之责,若封地百姓流离失所,也便失了太祖皇帝分封诸王之意了。” 是是是,您说的都对。 那伊王府的这些粮食,朝廷能不要吗? 伊王心中一阵腹诽,但是,面上却无比恭敬,道。 “陛下说的是,臣也只是想尽些微薄之力罢了,平日里,臣行事荒唐,也难有为社稷出力的机会。” “这些粮食,若是能让百姓有口饭吃,那臣也算心中安稳,为之前的错事弥补一二,还望陛下能够给臣这个机会。” 话说到这,伊王自觉台阶也给了,面子也有了,天子应该顺势收下了。 但是没想到的是,天子仍旧摇了摇头,缓声开口道。 “叔祖还是误会了,填满常平仓,是地方官员之事,这些粮食是伊王府的岁禄,朕岂能拿走?” “只不过,朕总想着,既是藩王封地,叔祖总是有牧民之责,所以,若有灾情,王府也要参与进来,不能光指着朝廷赈灾,叔祖觉得呢?”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九章:真诚是必杀技 文华殿内,周王等人皱着眉头,面面相觑。 刚刚天子的一番表现,让他们也觉得,朝廷是缺钱,所以想要在伊王的身上打主意。 坦白来说,天子的这种举动,让他们觉得略有几分小家子气,但是,倒也能够接受。 毕竟,朝廷这两年的确困难重重,身为宗室,他们给些粮食财帛博个天子高兴,却也无妨。 当然,更重要的是,各地藩王这么多年下来,除了一些实在太穷的,的确积攒下了不少家底儿。 对于他们来说,整饬军屯的田土都忍让了,再给出去些钱财,虽然心疼,可只要能安安稳稳的,也便罢了。 但是,天子的这番话,却让他们一阵惊疑不定。 沉吟片刻,周王道。 “陛下明鉴,臣等身为藩王,自有藩屏之责,朝廷如若需要,臣等自然竭尽全力。” “然则,各处赈灾之法,朝廷皆有规制,臣等岂敢擅自插手,何况,臣等向来并无处事经验,即便参与其中,恐怕反而要帮倒忙。” “这两年朝廷过的艰难,臣等自然知晓,今岁若有灾情,臣愿捐出一万石粮食,输送国库,以赈济灾民。” 和伊王不同的是,周王向来以贤德闻名,自然,也颇受历代先皇看重,周藩的岁禄在诸王当中属于最高的一档,达到了恐怖的一万两千石,而且,全是本色支取,不折色,不折钞。 所以,周王才是真正的有钱人,对于他来说,一万石粮食不算什么,其实如果需要的话,他还可以拿出来更多,只不过,伊王前头拿了五千石,如果他拿的过多,会让伊王有些尴尬。 闻听此言,一旁的鲁王也道。 “陛下,臣也愿捐出八千石粮食,输送国库,如若需要,臣和周王,稍后也可和其他诸王商议一番,各自再拿出些来,为国效力,臣等不敢推辞。” 短短的片刻之间,已经是两万三千石了,而且,如果鲁王说的是真的的话,那么,如今京中的这几位藩王加起来,搞个七八万石的,丝毫不成任何问题。 这得亏是户部沈尚书不在,不然的话,怕是立刻就要把头点成小鸡啄米了。 虽然说,这些粮食换成银子要打个对折,其实也就几万两银子,但是耐不住如今国库实在是空的厉害啊。 要是这些粮食能够到位,那至少一两个月内,京师上下官员的俸禄算是有着落了。 但是即便如此,周王等人的脸上还是带着几分忧色,诚恳的看着天子,似乎现在不是天子找他们要钱,而是他们上赶着要把钱交出去一样。 见此状况,朱祁钰叹了口气,道。 “几位叔祖真的误会了,你们的心意朕明白,但是,这些粮食朕就算是拿,也不会拿到国库当中,毕竟,这些粮食不是给朝廷的,而是给百姓的。” “你们若真的有心,可将这些粮食直接发给受灾的百姓,或是同地方衙门协同,施粥赈灾,皆是良策,如若需要,朕可给地方衙门下一道旨意,命他们予以协助便是。” 这话同样说的诚恳,但是,听完之后,诸王不仅没有高兴,反而忧色更重。 随即,周王和鲁王,伊王三人不约而同的起身,道。 “陛下,所谓恩出于上,臣等固然愿意为国分忧,但是,窃天恩以养望,岂臣下当为,故而,请陛下恕臣等不敢奉诏。” 说罢,周王甚至跪倒在地,以表郑重。 鲁王和伊王没有说话,但是,也和周王同样动作,显然,二人也是这般态度。 见此状况,朱祁钰的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他当然明白,周王等人在想什么。 如果说,伊王捐粮是想要破财免灾,早日离京的话,那么,后面周王乃至是鲁王二人的做法,其实就已经初见端倪了。 让人出钱很难,但是,也要分面临什么状况。 周王等人如此积极的想要把这些粮食献出来,归根到底,其实就是刚刚周王说的那四个字。 恩出于上! 以伊王为例,洛阳的确是他的封地,但是,这不代表他可以在洛阳为所欲为。 作为藩王,他可以欺压百姓,强抢民女,当街纵马甚至是草菅人命,这些罪行,虽然会付出代价,但是,并不会伤及根本。 相反的,他如果没事就赈济百姓,扶危济困,伸张正义,为民做主,赢得一片好名声,在民间人人称颂,那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 所以,他们不怕出钱出粮,因为这是一锤子买卖,而且,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天子拿了他们的好处,自然不好再继续为难他们。 但是,如果要自己参与其中,稍有不慎,便会惹来朝廷猜忌。 一方藩王,在民间如此收买人心,想做什么? 要知道,即便是周王这样素有贤名的藩王,他的贤名,也是体现在约束王府,不胡乱侵扰百姓而已,像是施粥赈灾这样的‘贤名’,他同样是沾也不敢沾的。 能赈灾的只有朝廷,百姓能够感激涕零的,也只有朝廷。 所以,周王等人宁愿绕一大圈,将钱粮输送国库,也不愿自己去做好事。 这并不是所谓的胆小怕事,恰恰相反,这才是聪明的做法。 正因如此,朱祁钰的话说的越‘诚挚’,周王等人越会觉得,这是朱祁钰对他们起了疑心,在诸般试探。 如此一来,出些钱粮打消皇帝的猜忌,自然对他们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 只不过,这般道理他们虽懂,可却不好明着说出来。 但是,朱祁钰一再佯装不知,周王等人硬着头皮,也只能将这话中的意思挑明了。 看着跪在地下的三位藩王,朱祁钰沉吟着,开口道。 “几位叔祖请起。” 于是,便有内侍上前,将几位老王爷扶起来,待得他们重新坐定之后,朱祁钰方继续道。 “朕明白你们的意思,但是,诸位叔祖放心,朕说这番话,并非是不信任伱们,更不是为了试探,而是真心实意的希望,各地藩王能够替朝廷分担几分。” 和刚刚的诚恳不同,这番话朱祁钰同样说的很认真,并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 但是,即便如此,周王等人却依旧低着头沉默不言,朝堂之上,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什么信什么。 这种时候,沉默才是最好的应对。 见此状况,朱祁钰也有些无奈,思索了片刻,他拿起手边刚刚被送回来的奏疏,道。 “这份奏疏诸位叔祖都看过了,想来,最近一段时间,京中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的,即便没有这份奏疏,礼部想要改革宗藩的消息,诸位叔祖也应该知道的差不多了。” “这件事情,除了刚刚朕给你们看的这份密奏,礼部其实已经多次面呈于朕,商议诸多细节,其中大致的内容,你们也看到了……” “所谓重宗学,设科选,制拜扫,革冗职,严保勘,立忧制,慎婚姻,严刑罚,定宗禄,所涉繁多,但是其意唯一,即缩减宗亲待遇,另开四民之业。” “其中措施,尚未议定,权且不论,但是诸位叔祖需知,礼部之所以有此奏议,实因我大明宗室生齿日繁,朝廷财力供养难给,低阶宗室生活艰难,再加上……” 话至此处,朱祁钰话头停了停,瞟了一眼旁边的伊王,果不其然,这位老王爷立刻就心虚的低下了头。 “再加上有些藩王,郡王扰民犯罪,已成一害,不仅难以藩屏社稷,反倒成了百姓口中的恶霸。” “至于朝廷每年收到的弹劾,更是多不胜数,如今我大明的藩王,在许多官员的私下议论当中,已是成了社稷国家的拖累……” 这话不可谓不直白,尽管知道是事实,但是,被当面这么说,几位藩王的脸上,还是有些挂不住。 尤其是周王和鲁王两个老资格的藩王,脸色早已经黑了下来,要不是对他们说这番话的是天子,只怕早就已经拍案而起。 但是,即便如此,他们二人还是忍不住开口,道。 “陛下……” 然而,他们刚刚说了两个字,朱祁钰就抬手制止了他们,道。 “朕当然知道,这些人所说,并不全是实情,这天下是朱家的,自然要咱们自家人来镇守,才是最放心的。” 这话算是安抚,勉强给了周王等人一个台阶,让他们的脸色略微缓和下来。 但是紧接着,朱祁钰便话锋一转,道。 “不过,既然有此议论,终归还是说明,这中间是有些问题了,当然,朕明白,藩王宗室有如今的状况,也并非宗室之过。” 这个话题有些敏感,所以,朱祁钰也只是浅尝辄止,并没有深入细说,而是很快转到了正题上。 “所以,朕思来想去,觉得想要杜绝这些议论,各地藩王,便当负起牧守一方之责,寻常之时,自有府衙县衙打理各种事务,但是若遇灾害,身为一方之王,若是仍旧袖手旁观,未免有负朝廷之托。” 关于藩王的问题,其实一直是朱祁钰的一块心病。 终明一朝,这个问题始终都没能解决掉,太祖皇帝所设的分藩天下之制,本是为了维系江山社稷,邦宁永固,但是到了最后,却反而成为了拖垮大明的重要原因。 应该说,大明并非没有见识卓绝,能够看到问题之人,也并非没有改革的勇气,但是,诸多尝试,到了最后,证明都是失败的。 乃至于这一次的宗藩改革,虽然是朱祁钰在一手主导,但是,他很清楚的一点是,以现在提出来的所有办法,事实上都不能真正的解决宗藩的问题。 这一点,从根子上就被定死了。 宗藩势大,便会威胁朝廷,所以必须要打压,但是,在宗法制度之下,宗藩只可打压,却不可取消。 所以,就只能变成最后不伦不类的样子,于国无益,却又不能取消,反而要给予特权和优厚的待遇。 如何进行宗藩的改革,朱祁钰有过很多的想法,最终都融进了这次礼部正在筹备的宗藩改革当中。 就像他刚刚所说的,这次改革有两个方向,一个是开四民之业,逐渐允许宗室自行谋生,一个是加强对宗室的管制。 整个大明朝,事实上的改革方向,也都是这两个,但是,至少在朱祁钰见过的改革当中,都是侧重于第二个,至于前头的宗室出路问题,在宣德以前,朝廷基本没有考虑过,也就是在成化以后,才慢慢出现了这种趋势,但是仍旧只是辅助作用,开的口子很小。 这段时间以来,朱祁钰不断的和胡濙讨论此事,各种章程在逐渐清晰的过程当中,他自己也萌生出一丝和往常截然不同的想法。 这些藩王,是否真的就只能是朝廷的拖累,有没有一种办法,能够让他们在不会威胁朝廷的情况下,发挥自己的作用,反过来成为朝廷的助力? 这个想法刚刚冒出来的时候,朱祁钰自己都觉得荒谬。 就像周王等人刚刚所担心的那样,藩王一旦势大,那么,必然会对朝廷造成威胁,这是历史上无数次证明过的答案。 而只要需要做事,就必然会逐渐获得权力,就拿赈灾这件事情来说,藩王参与赈灾,需要地方官的协同,如此一来,就必然会和地方官员打交道,交情深了,难免会私下勾连。 除此之外,就像周王等人说的,一旦藩王直接施粥或者通过其他方式参与赈灾,那么百姓皆感谢藩王,如此声望,岂不会对朝廷形成威胁? 这中间有诸多问题难以解决,几乎是个死局。 但是,或许是见过了太多次失败,越是完备礼部的章程过程中,朱祁钰的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 而这种感觉,恰恰在周王等人此次进宫时,达到了顶峰。 要知道,以朱仪的心计智谋,在得到朱祁钰的暗中支持后,在京城当中各方游走,几乎是无往不利。 不管是张輗,朱鉴,还是宫中的孙氏,太上皇,几乎都被他给算计过。 但是,就是这样的朱仪,在伊王这个一向跋扈荒唐,声名狼藉的藩王面前,竟然失利了……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章:藩王之利 应该说,朱仪还是足够谨慎的。 哪怕他并不知道那屏风后头,坐着周王和鲁王,他所言所行,也只是稍有出格,更重要的是,并没有留下实证,只是口头言语劝说而已。 但这并不是关键之处,因为打从尹王将周王二人叫过来时起,其实他就已经做好了打算,无论朱仪说什么,做什么,拿出什么样的‘诚意’,他都不会被其说动的。 这并不容易! 要知道,如今的光景,朝廷刚刚结束整饬军屯的大政,狠狠的从藩王身上剜了一刀,虽然说,这本就是藩王侵占军屯在先,但是,如果世人都如此明理,这世上也就没有诸般业障了。 从尹王的立场来看,实际上就是他痛失了一大笔财富,这还不止,整饬军屯结束之后,朝廷又将目光转向了宗务,筹谋着对宗藩进行改制,进一步缩减藩王的特权,这摆明了就是针对。 甚至于,尹王自己想要早日安安稳稳的回封地,这点要求,也被礼部给堵了。 件件桩桩,都是是实实在在损害自身利益之事,所以对于尹王来说,他完全有理由对朝廷心生怨气不满。 事实也的确是如此,从诸王集体针对于谦的这件事情上来看,他们心中的怨气的确不小。 但是有意思的一点就在于,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些藩王,依旧是把朝廷和皇室,区分的清清楚楚。 他们不可能不知道,无论是整饬军屯,还是宗藩改革,背后都有朱祁玉这个皇帝的授意,或至少是默许的存在。 事实上,朱仪之所以去十王府,算计的也是这一点。 不过,这也算是身在朝中时间太久,所以一眼障目,习惯性的用自己的思维来去考虑藩王们的想法。 在朱仪看来,或者说,在许多勋贵大臣,甚至包括朱祁镇自己在内,习惯性的觉得,朝廷和皇帝是一体的,尤其是,在各种大政,都是皇帝点头的情况下,朝廷算计藩王,就等于皇帝在算计藩王。 以此往下推,这二者之间,自然而然的是站在对立面上的,这个时候,朱仪找上门去,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达成合作的可能性很大。 藩王借太上皇如今在朝中的势力阻止朝廷对宗藩的改革,太上皇则获取了藩王的好感,同时,达成自己某种目的,二者互惠互利,立场一致。 应该说,在大多数的情况下,这种想法都是正确的。 但是,偏偏在尹王身上,就没有起作用,原因何在? 其实就是在那句已经说烂了的,早已经没什么人相信的亲亲之情,血脉之亲。 这句话被说了无数次,但是,在朝堂上的利益倾轧之间,所谓交情,其实不过是利益的交换而已。 可是,藩王到底是不一样的。 朱祁玉当然不会天真到觉得,他和这些几乎没见过面的藩王之间,真的会有什么亲情存在。 所谓血脉之亲,指的也不是真正的血脉约束,真正让他们之间产生约束的,是自成周以来,日渐完备,根深蒂固的宗法家族制度。 血脉不过是纽带,但是,这条纽带便将他们和朝廷的文武大臣都彻底给区分开来。 】 有它在,这些藩王在考虑事情的时候,潜移默化的就会带有立场倾向,概括说来,其实就一句话,先有内外,再分是非。 事实上,这也是宗室当中处事,和朝廷诸多政务不同的地方。 在分封制度下,最大的特点就是,在这些藩王眼中,朱祁玉这个皇帝,首先是朱家的子孙,是他们的亲族,然后才是大明的皇帝,社稷之主。 这个顺序非常重要,因为皇帝和宗室之间首先是亲族,所以,在处理诸多涉及事务的时候,秉持的不是律法公正,而是亲亲之情。 说白了,自家人犯错,可以教训,但是,如若铁面无私,下重手惩处,是要被戳嵴梁骨的。 这也是为什么,尹王恶行累累,朝廷对他却只是屡屡申斥,并没有实质性的处罚,可岷王之前醉酒写了一份诽谤仁庙的诗词,却引得岷藩几个郡王都备受牵连的原因。 说白了,岷王诽谤的不止是皇帝,更是朱家的长房嫡长,手执祖宗玉圭,身为宗法正脉的族长。 所以,无论是作为臣子,还是作为亲族,这都是大罪。 在这种顺序下,除非是涉及到谋反一类的重罪,不然的话,皇帝在处理宗务上,要秉持的一条原则,就是家法优先于国法,这也是诸多藩王能够获得超高特权的最核心原因所在。 但是,这条纽带的约束是双向的,既约束着皇帝,也约束着藩王宗室。 寻常时候,这种约束体现为藩王在触犯国法时可以享受的特权,然而,在特殊时候,这种约束却体现在,朱祁玉在承继帝位后,藩王宗亲对于他大家长权威的认可和臣服。 所谓家国一体,便是如此。 对于朝廷的文武百官来说,以国拟家,他们是将君王视为父亲,但是,对于藩王宗室来说,则是以家拟国,他们将手执玉圭的大家长当做君王侍奉。 正因如此,他们会将朝廷和皇帝区分的清清楚楚,对于朝廷的政令,不符合他们利益的,他们会变着法的阻挠,但是,在牵涉到宗族之事的时候,却又以皇帝马首是瞻。 所以朱仪的那一套,用在其他大臣身上有用,但是在尹王这,却不管用。 因为包括尹王在内的这些藩王,在考虑问题的时候,习惯于先将自己置于何天家一体的立场上,说白了,他们觉得皇帝是自己人,是亲族,别人说的再天花乱坠,那都是外人。 从这个出发点考虑,尹王的第一选择,就是来找朱祁玉问明白情况,而不是听朱仪这种外人的‘挑拨’。 这是出于他长久以来潜移默化被影响的观念,或许尹王自己都说不清楚。 甚至于,他不会想到,自己这下意识的选择,才是真真正正的,让藩王找到了一条新的出路。 对于朱祁玉来说,他之前一直在思考,藩王对于大明的作用到底是什么,或者说,这些藩王和朝廷的文武大臣比起来,有什么特殊的不可替代之处?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许久,但是现在,朱祁玉觉得自己隐隐能够摸到一点边了。 藩王当中,自然不乏有那么一些野心家,但是,在现如今的藩王体制之下,绝大多数的藩王,对于大明是足够忠心的。 而且,和朝中大臣不同的是,他们忠心的是朱家天下,像是于谦等人,他们当然忠于大明,但是,却未必忠诚于皇家。 崇祯帝自缢的时候,紫禁城中,多的是开门迎候新皇的大臣。 所以,对于这些藩王来说,朱家坐稳了天下,他们才能过得安稳,朝臣护的是天下,藩王护的是朱家。 当然,朱祁玉同时也能清醒的认识到,他自己和朱家并不能等同,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单说藩王的问题上,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朱祁玉便觉得,很多的问题,其实都迎刃而解了。 既然朱祁玉和这些藩王的核心利益是一致的,那么在具体的手段上,可变通的余地就大了不少。 这也是前世朱祁玉看过的历代天子,都不曾试过的一条路,但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才是破局的关键。 眼看着周王等人仍旧不相信他,朱祁玉也并无不悦。 因为过往所有的宗藩改革,其核心都是限制藩王,像是现在这样适度放权的,确实是反常,换了他是藩王,也不敢应承。 既然如此,那他就得软硬兼施了。 “朕还是那句话,朝中诸臣众口悠悠,即便朕是皇帝,也总是要顾及几分的。” “如若诸王仍旧同往常一般,于国事民事之上毫无建树,那么,就算朕能压得下这次,也压不下以后。” “长此以往,宗藩改革,势在必行矣!” 这…… 周王和鲁王等人面面相觑,眼中皆是一阵惊疑不定。 天子这话几乎算是摆明了说,要么接受礼部已经拟定出来的改革章程,要么,就得参与到赈灾当中,发挥出自己的作用,让朝廷上下看见,藩王并非全无作用。 这个道理,他们当然能懂,可问题就在于…… 这差事,真的能接吗? 皱眉沉吟片刻,周王斟酌着开口,道。 “陛下明鉴,若是为国效力,臣等自然义不容辞,但是,朝中舆情叵测,臣等若安分守己,则朝臣恐攻讦臣等于国无用,若安抚一方,则朝臣恐攻讦臣等邀买人心,居心不轨。” “臣等并非不愿出力,实则是两相为难,只能两害相权,只替陛下牧守一方,时刻待朝廷召唤,不敢有其他所为。” 这话说出来,周王自己都一身冷汗。 因为已经不能说的再明显了。 他们每个人都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自幼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可唯独就是不能做事情,地方民政赈灾,他们不是不愿意参与其中,甚至于,他们非常愿意做些事情。 毕竟,如果有的选,谁又愿意一辈子赋闲在家,毫无作为呢? 但是,不行! 靖难之役的教训太深了,所以,作为燕藩一脉,对于其他藩王的防备,是渗进骨子里的。 哪怕现在天子说的多么情真意切,可要让他们相信,朝廷对他们撤去了防备,还是太难了。 眼瞧着周王等人再三推拒,朱祁玉叹了口气,神色之间,隐隐透着几分失望,道。 “既是如此,那朕也不勉强叔祖了,叔祖不愿亲自参与到赈灾当中,那换个法子也可。” 周王等人心底有些惆怅。 他们本以为,自己态度这么坚决,天子就算再有疑心,也该是打消掉了。 可谁想到,天子前半句话还正常,后半句话却话锋一转,显然,还是不打算放过他们。 恰在这个时候,怀恩重新折返回来,在一旁禀道。 “启禀陛下,诸王已在殿外侯旨。” 于是,朱祁玉点了点头,道。 “召进来吧,去把王诚,宋文毅也一并召来。” 于是,周王等人算是松了口气,人多点,到最后万一应对不当,天子震怒了,那也好有人一块分担。 回过神来,听到天子说出的两个人名,他们却是一头雾水…… “拜见陛下!” 不多时,怀恩引着几个藩王进了殿中,行礼各毕之后,朱祁玉便道。 “今日几位叔祖进宫,同朕谈起今岁旱情一事,皆是十分担忧,为解民困国忧,几位叔祖主动捐出共两万三千石粮食用以赈灾,朕心甚慰。” 这个开场白,顿时引得诸王瞪大了眼睛,纷纷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周王等人。 却不料,周王等人也是一脸的惊讶…… 陛下您不是说不要吗? 几位老王爷轻咳一声,相互看了一眼,到底是没有说话。 天子都开口了,他们总不能说不给,不然的话,下场肯定很惨。 但是这番默许的神色,落在其他诸王的眼中,却觉得他们一定是和天子达成了什么交易。 尹王倒是不意外,他们赶来的路上,也听了些消息,据说礼部要将他留在京中,为了早回封地,破财免灾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但是,周王和鲁王二人,他们总不会也有什么把柄,捏在天子的手里吧? 又或者,是为了宗藩改革的事? 可是,如果真要是出点粮食,就能把这件事情解决,那他们之前费那么大劲儿干嘛? 疑惑当中,上首天子已经继续开口,道。 “不过,这些粮食,乃是几位叔祖的岁禄,用于百姓自然是好事,但是,朕却觉得,不必交给朝廷,自行同地方衙门协同,组织赈灾便是。” ?! 这番话一出,在场的诸王,顿时瞪大了眼睛,眼神中带着浓浓的不可思议。 周王这几个人,是给天子下蛊了吧? 让藩王直接参与到朝廷赈灾当中? 念头从脑子里头转了转,一旁的岷王立刻上前,道。 “陛下,此举恐有不妥……” 不过,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天子打断了。 “岷王叔祖不必说了,该说的,刚刚周王叔祖等人都已经说过了,他们也不赞同,朕的这个想法……”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皇庄再现 文华殿中,一干藩王顿时有些发愣。 天子说话这个一波三折的,简直是反转再反转,就不能一口气说完了。 心中暗暗腹诽了一句,再看周王等人,却见他们也是一脸的无奈之色,似乎是在说,他们也不知道天子到底在琢磨什么。 于是,朱祁玉便将刚刚给周王等人看过的礼部奏疏,又递了下去,让诸王再看了一遍。 待得奏疏重新回到御桉上,朱祁玉道。 “今日朕召各位前来,便是为了这份奏议。” “此奏尚未付诸廷议,但是,京城当中早有消息,各位应该也听闻了,大家都是自家人,朕便有话直说。” “朝中诸臣,对各地宗室藩王多有非议,以为宗室禄高位重,生齿日繁,却于国无用,是朝廷拖累,故而有此奏议。” 这番话一出,一众藩王因为看到礼部奏议具体内容而愣神的心思,顿时被拉了回来。 像是秦王,宁王这几个年轻的人,差点拍桉而起。 相对而言,像是岷王,襄王这些年岁稍长,或是在京中待得时间足够长的藩王,则是冷静许多。 这朝廷当中,有些话,听听就行了! 当然,这话不是说的那些私下议论,而是天子的这番话。 朝中有没有对于藩王的议论,当然有,但是,像是什么于国无用,朝廷拖累这样的话,即便是私下说出来,也是极为犯忌讳的。 要知道,分封诸王之制,乃是太祖所立,就算是当年的太宗皇帝也未曾真正动摇。 谁要是敢明摆着说诸王无用,要么是在影射太祖英明,要么就是在含沙太宗削弱藩王。 所以,虽然大家心知肚明,现如今诸王已经只剩下了护身的特权,并没有实质性的权力,但是,不管是在明面上还是私下里,都得说藩王屏护社稷,镇守一方。 别的不说,至少襄王在京城待了这么久了,还没听说那个人胆子大到敢直白地说藩王无用的。 真要是遇到这样的人,管你是不是什么朝廷命官,就算是直接把他的头拧了,也是应当应分的。 这可不是在夸大,皇明祖训写的清清楚楚,僭越,藐视,妄议藩王者,死罪! 因此,天子的这话,摆明了就是在胡说八道。 但是问题就在于,眼前的人是皇帝,金口玉言,他说是有,那就是有! 从这一点而言,他们反倒希望,这真的是底下那帮大臣不知死活的在议论。 因为如果这话是假话,那么,很有可能,这么以为的不是朝臣,而是……天子! 当然,底下的那帮大臣,议论大抵是没胆子的,但是,心里只怕也是这种想法。 不过接下来,天子却话锋一转,道。 “这些言论,多有不实之处,朕自然知晓,宗藩屏护社稷,乃是国之根本,但正因如此,朕方觉得,藩王当尽其责,守一方百姓安宁。” 一干藩王面面相觑,天子将话说的这般直接,很明显意思只有一个,那就是,想要阻止宗藩改革,那么,他们就得起到自己该起到的作用,不能像往常一样什么都不干,可问题就是…… 岷王和襄王二人,几乎同时看向了周王等人,与此同时,周王和鲁王爷看了过来,几人在空中交换了个眼神,便已经大致了解了情况。 恐怕,在他们来之前,周王和鲁王都已经劝过了。 沉吟片刻,岷王朱徽煣道。 “陛下,臣知晓陛下之意,近些年来,宗室生齿日繁,国库又因种种事务十分吃紧,此朝廷艰难之时,臣等身为宗室,的确应该为国出力,臣愿自削岁禄一千石,输入国库,以尽绵薄之力。” 这话一出,其他的藩王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要知道,和周王等人不一样,朱徽煣辞的是岁禄。 周王等人甭管是五千石,一万石的出,可那都是一锤子买卖,但是朱徽煣这么一辞,可是自请减俸,年年都减,这谁遭得住啊。 而且更重要的是,岷藩因为之前老岷王年轻时候的事迹,所以岁禄一直都并不高,只有一千五百石。 也就是这几年加了两次岁禄,一次是老岷王接任大宗正时,加了一千五百石,另一次则是朱徽煣继任岷藩时,加了两千石,合共到现在,岷藩岁禄五千石。 但是,和周藩,秦藩这样动辄万石的岁禄相比,还是颇有差距的。 朱徽煣这么一闹,可算是将他们其他人架在火上烤,尤其是像襄王,郑王这些新封的藩王,岁禄都是万石起步。 所以,他们的损失最重,脸色怎么可能好看的起来。 不过,所幸的是,岷王说完之后,还未等他们也有所‘表示’,天子便摇了摇头,道。 “岷藩岁禄五千石,并不算多,而且,岷王叔祖承继王位时,朕刚刚才给岷藩加禄,这个时候叔祖辞禄,可是扫朕的面子啊……” 小小的玩笑,倒是让在场的气氛为之一松。 岷王在底下连声道。 “臣不敢……” 其他的藩王则是应景的哈哈笑了起来。 按理来说,天子的口风还是露了的,岷藩是因为岁禄少,所以朝廷不收,那么像是那种万石岁禄的,其实请辞一些,朝廷勉为其难,也就收了。 所以这种时候,更应景的做法,其实是那几个岁禄高的藩王,应该自觉出面请辞一番。 但是,不管是万石岁禄还是更多,总归人没有嫌自己的钱多的,五百石一千石的,那也是钱啊。 因此,诸王虽然附和的笑着,但是,却没有人真的站出来跟上…… 见此状况,朱祁玉倒是也不在意,侧身看了一眼身旁的怀恩,后者立刻心领神会,往前一小步,低声道。 “陛下,王诚公公已经在殿外侯旨,不过,宋公公今日在外宅中,已经派人去传召了。” 闻听此言,朱祁玉倒是眉头一皱。 当然,理论上来说,宋文毅虽然挂着宫里的衔,但是,他差事在外头,所以日常不在宫中,而在外宅当中,临时传召,来得晚也情有可原。 但是,这也就是理论上而已,身为宦官,皇帝传召,他不能及时觐见,就是罪过。 沉吟片刻,朱祁玉正打算先将王诚叫进来,却见一旁小内侍上前,在怀恩耳边说了两句。 于是,怀恩急急回到御桉前,低声道。 “陛下,宋公公到了,在殿外侯旨。” 见此状况,朱祁玉点了点头,道。 “好,召进来吧!” 怀恩领了口谕,从旁下去带人进来,与此同时,朱祁玉的目光也重新转向几个藩王,道。 “朕知道大家在担心什么,不管是捐出粮食,还是请辞岁禄,都是诸位长辈的心意,朕清楚,但是这些,都是治标之策,若想要让朝堂议论之声消失,还需从根本着手。” “今日各位既来了,朕便介绍两个人,给大家认识。” 话音落下,殿门外出现了两个身着宦官袍服的身影,在怀恩的带领下,快步来到殿中,跪倒在地,道。 “奴婢等叩见皇爷。” 两个宦官? 诸王不由皱了皱眉,脸色有些诧异,就连周王等人,也是一阵意外。 刚刚他们听到这二人的名字时,虽然陌生,但是他们只觉得是不熟悉的朝中大臣。 却不曾想,是两个内宦。 如果说,朝中大臣对于藩王来说,到底还有几分值得尊重的价值的话,那么,像是这种普通宦官,其实就是奴婢之流,压根就不值得他们正眼瞧。 当然,像是舒良,怀恩这样的大珰不在其内,但是,也就是稍高一筹罢了。 所以,见到天子召了两个宦官进来,诸王都不由有些惊疑不定,不知道天子的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起来吧……” 朱祁玉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二人起身。 于是,王诚和宋文毅方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但是头却丝毫都不敢抬,进门之前,他们就已经从怀恩的口中得知了,这殿中都是些什么人,不夸张的说,个顶个的尊贵。 他们二人虽然也算是大珰,但是,终究不是御前侍奉之人,面对这些藩王,自然要小心翼翼。 不过,朱祁玉却并不在意,而是转向一旁的诸藩王,指了指王诚二人,道。 “御用监太监王诚,矿税太监宋文毅,这二人虽在宫中挂衔,但是实则差事在外,王诚管着皇店,宋文毅管着皇庄,朕的内库当中,如今岁入大半,都来源于此。” 皇店?皇庄? 在场的几个藩王敏感的捕捉到了这两个词,尤其是代王,岷王,襄王等人,目光顿时集中在了王诚的身上。 但是,大半的人,却是仍旧一头雾水。 见此状况,朱祁玉又解释道。 “此前开边境互市,为防有敌方细作混入,一应交易具不许民间商贾参与,由皇店自京师购入各色品物,运至边境同各族贸易,这件事情,一直由王诚主理。” “至于皇庄,京师岁前地龙翻身,由劣绅商贾趁势兼并土地,故而,朕命宋文毅平价购回,充作皇家田庄,以做租佃之用。”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眼前顿时一亮,望着二人的目光,也变得有些炙热起来。 他们虽然不熟悉二人的身份,但是,对于朝廷的政事,至少也是有所了解的。 说皇店他们未必清楚,可互市之事,却不会不知道。 当初天子要开互市,朝野上下多有议论之声,但是,真正互开之后,这些声音却基本都消失了。 原因就在于,互市带来的庞大的收入,不管他们有多不想承认,但是母庸置疑的就是,这两年朝廷在民力凋敝的情况下,没有劳民伤财,却营建了诸多工程,举办了许多仪典,这些花费,有不少都是来自于互市。 而且,天子这么一提,他们也想起来了,当初朝臣们反对的理由之一,似乎就是边境一开,容易鱼龙混杂,有碍边防,所以,互市虽开,却一直是朝廷把持,并未对民间商贾开放。 换句话说,他们眼前这个相貌平平的内宦,可是手握着整个互市贸易的大珰,要知道,每年那么大的交易量,手指缝中稍稍露出一些,便足以底下人吃的盆满钵满了。 与此同时,周王,鲁王等人相互交换了个眼神,却依旧有些惊疑不定。 难不成,天子真的打算让他们参与到政务当中来,这不是试探?可是,站在朝廷的立场上,没道理这么做啊…… 就在他们感到迷惑时,朱祁玉又开口道。 “皇店的状况,想必诸位都已经有所了解,不过,朕今日想说的,却是皇庄,虽说如今皇庄是宋文毅在管着,但是之前却是王诚负责,所以,朕叫他们两个过来,是想将皇庄如今的状况,跟诸位说一说。” 话音落下,诸王都有些失望,他们本以为,天子能让他们在皇店当中分一杯羹,却不曾想,只是皇庄而已。 不就是田庄吗?大家都有,这皇庄,又能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天子既然开了口,面子还是要给的,尽管不怎么感兴趣,他们还是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了王诚二人。 相对于宋文毅,王诚明显要镇定许多,得了吩咐,他先是行了一礼,然后道。 “启禀各位王爷,皇庄最初乃是陛下潜邸时在京郊城外的私田,后来陛下登基,便将其交给奴婢经营。” “奴婢接手以后,按照陛下的旨意,将零散的田亩变卖,整合,将诸多田亩连至一处,建成了皇庄。” “这皇庄比普通的田庄,有几处不同,首先便是这些皇庄,大者数十顷,小则数顷,皆连成一片,择水源丰沛处,中间并无其他百姓田亩。” “其次,如若皇庄周围农户愿为皇庄佃户,则登记造册,减免其半斗租粮,若不愿,则由内库拨银,将皇庄周围农户民房购回,住户迁至别处,其民房用于皇庄佃户居住,如今皇庄佃户当中,半数为原有农户,半数为近两年聚在京师周围的流民百姓。” “对于在皇庄中租种的佃户,依旧是内库拨银,供给种粮,耕牛,铁犁等器物,但不许带出皇庄,用完即还,耕种月令,犁法,择年长老农商议共定……”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二章:陛下真是个菩萨 最初开口之时,王诚还有几分紧张,但是,随着后头的话慢慢说开之后,也便从容了许多。 不过,他越往后说,诸王便越觉得惊奇。 他们的王府当中也有不少田庄,其中主体的部分,也是朝廷的赐田,但是,这些赐田基本不可能是连成一片的。 这并不难理解,藩王的封地通常都在丰腴之地,所以,盘踞的仕绅很多,他们本身就会占据很多的田地,朝廷的赐田,是在他们的田地之外的官田,这本身就会造成在具体的地址上参差不齐的状况。 而且,藩王的生活奢靡,所以,这些赐田成为他们的私产之后,会因各种原因变卖出去一部分,除此之外,有些时候,这些田地也会用来赏赐。 另一方面,藩王雇佣普通的佃户耕种,这些佃户也会想办法拥有自己的田地,不少佃户自己或是开垦荒地,或是想法子托关系买卖当地的田产,也会导致这种情况的出现。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藩王们自己并不在意这种行为,因为对于他们来说,田地的肥沃与否,能否把租子收上来,才是最重要的,至于田地是否连成一片,倒是无甚影响。 可是,在王诚的描述当中,皇庄宁愿花高价同周边的百姓置换田地,也要将所有田地连成一片,这在这些藩王眼中,无疑是一种得不偿失的行为。 田地连成一片,好处就是方便管理,可问题就是,皇庄的背后是天子,难不成,还养不起这点人手吗? 与田地是否在一起相比,田土是否肥沃,能够出产多少,显然才是更重要的,即便是同一地区的田地,也有上等下等之分,要把整片都购置下来,必然会有不少的下等田被囊括进来。 这里外里的,不说是捡芝麻丢西瓜,但多少有几分得不偿失之意。 除此之外,藩王对待普通的佃户,其实也并不会十分苛待,相反的,遇到灾年的时候,他们还会主动给佃户减免田租,逢年过节的,还会给佃户们赏赐些酒肉吃食之类的。 像是那些死命了盘剥佃户的行径,也就只有一些小富之家,而且是短期暴富的才会这么干,稍微有些积淀的家族,都不会把佃户逼得太紧,毕竟,田地总归是要有人来种的,把佃户们都逼得无路可去,他们就会背井离乡的变成流民,四处逃窜,到那个时候,手里有再多的地也没用。 但是,还是那句话,藩王们之所以给予佃户们一些优待,是为了留住他们,让他们好好干活,本质上,还是希望能够按时收到更多的租子。 所以,对于皇庄的做法,尽管能够理解,但是,他们还是觉得诧异不已。 给种粮也就算了,连耕牛,铁犁这些东西,都要皇庄提供,这还不算,皇庄竟然还专门购置了民房,让这些佃户住进去,合着这帮人就是白吃白用白住呗? 而且,原本他们觉得,这样做已经够离谱了,可谁想到,接下来王诚的话,更是让他们震惊不已。 “……皇庄中田亩,照官田税赋二倍交租,逐年而减,一年减半斗,至与民田税赋同,则不再递减,此外,住皇庄民房年缴三斗,满十年则不缴,户主死则田税,民房缴粮重计。” “这些便是皇庄的基本规矩,时至今日,皇庄已容纳流民逾两万三千人,具能按时缴租,其中百姓,时常感念天恩浩荡。” 皇庄中的田亩税赋更高,这是正常的。 但是,让藩王们没想到的是,租子竟然还要逐年递减,如此一来,若是一些劣田,大约十五年的时间,租子就变成跟普通民田税赋相同,即便是一些上等田,也不会超过二十年的时间。 这就意味着,皇庄当中的田地,二十年后,就直接归这些佃户所有了? 如果说前头的措施,他们都还能够理解的话,那么这一条,这些藩王可算是彻底弄不明白了。 难不成,天子是嫌自己的私田太多,迫不及待的想分给百姓? 这么一想,倒不是没有可能。 因此,在王诚说完之后,一旁的襄王便道。 “陛下仁慈,体念流民之苦,此实乃仁德之举,这些百姓能够进到皇庄当中,既不受苛捐杂税之苦,又不必担忧种粮,耕牛等物,可专心耕种,实则是皇恩浩荡,救济斯民也!” 这话一出,倒是让藩王们反应了过来。 的确,天子和他们不一样,如果说,皇庄是为了解决京师附近因受灾而产生的流民的话,那么,这么做的确大有好处。 只不过,皇庄当中的田产,却是要损失不少了,如此看来,天子愿意损己之利救济百姓,的确堪当仁德贤明之名。 一时之间,附和着襄王,诸王也纷纷道。 “陛下圣明仁德,实乃百姓之福也。” 看见这副场景,一旁的襄王有意无意的瞥了一眼岷王,隐隐带着针对之意。 这两位王爷,自从上次葬礼之后,便算是结下了仇,平日里虽然谁也不搭理谁,但是,到了这种场合,却反而隐有争胜之意。 刚刚岷王自请削禄出了风头,眼下襄王便也不愿落在后头。 朱徽煣显然也知道襄王的用意,迎着他的目光,对着襄王投出了一个眼神,其中明明白白的写着两个字。 蠢货! 真当天子把他们这么多藩王叫过来,是来闲话家常来了? 咋的,这管着皇庄皇店的两个太监,是因为他们干的太好了,所以天子叫他们来炫耀了呗? 如果说刚刚还摸不清楚天子的路数,那么,刚刚王诚的这一番话,其实已经快把天子的打算给暴露的差不多了。 天子之所以把皇庄的经营,如此详详细细的告诉他们,无非还是盯上了他们封地里头的那些赐田和私田。 不出意外的话,天子应是想将这皇庄的模式,给推广到各个藩地当中。 如此一来,困扰朝廷的一个绝大的问题,流民问题,便可以顺利解决了。 毕竟,流民产生的最大原因,是土地兼并,底层的百姓失了土地,衣食无着,自然只能背井离乡,另寻出路。 而皇庄的运行方式极其特殊,严格意义上来说,皇庄的本质,也是土地兼并,而且,是肆无忌惮强买强卖的那种。 朱徽煣在京中待得时间长,而且,他不想襄王这个蠢货一样,成天就知道压榨宗学子弟挣面子,对于京中的很多消息,他都是会多加留心的。 所以,别人不认识宋文毅,可他是知道的。 这个所谓的矿税太监,这段时间在京畿附近肆无忌惮的从仕绅手中强买田地,有不卖的,就直指他们宅邸田地下有矿,让他们缴纳高额的矿税。 】 不知道多少的仕绅,迫于压力,不得不以远低于市价的价格,把田地出卖,这才有了如今皇庄的迅速扩张。 甚至于,这件事情,最近在京中也议论颇多,虽然刚过年节,时间仓促,且很多证据都不充足,但是,据说已经有不少科道言官,准备就此事上疏了。 也就是他们这些藩王,向来不怎么关心朝廷政务,所以目光都集中在了宗藩改革上,对其他的事务反应都十分迟钝。 原本朱徽煣还在疑惑,宋文毅这样的行径,怎么可能瞒得过天子,现在看来,这根本就是天子默许的。 皇庄固然是土地兼并,但是,如果王诚所说的经营方式能够达成的话,那么在这个过程当中受损的,只会是地方仕绅。 当然,这个前提是,兼并的过程当中,仅仅针对仕绅,而不针对普通的平民百姓。 但是,就朱徽煣现在得到的消息来看,至少目前,宋文毅还瞧不上那些零零散散的农户手里的田地。 也就是说,皇庄将仕绅手里的土地兼并以后,将其用作安置流民,提供种粮,耕牛,器物,乃至是住所,让流民能够有地方住,有活干,成为皇家的佃户。 就像刚刚襄王说的那样,皇庄中的佃户,虽然同样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但是,既不用受官员各种苛捐杂税的盘剥,又不必担心种粮,耕牛等耕种需要的物事,完全可以长期租种。 而这套经营方式,最妙的其实就是逐年递减田租的法子,虽然说,前几年这些流民要交的租子极重,几乎到了十之八九的程度,但是,勉强也可活下去。 随着耕种的年限越长,他们越能看到希望,就会更加不舍得皇庄的佃户名额,如此一来,原本难以控制的流民,就被重新牢牢绑定在了皇庄当中。 就算是在执行当中,有内宦私下盘剥这些佃户,可至少前几年租子最重的时候,这些内宦是不敢这么做的,因为本身租子就重,再行盘剥,便会重新导致逃亡。 到时候,该给皇帝的租子交不上来,这帮内宦可没有朝廷命官这道护身符,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脑袋搬家。 而对于流民来说,他们本来就一无所有,哪怕是最重的田租,只要能让他们活下去,也绝对会争先恐后。 因此,从社稷国家的角度来看,这无疑是一个绝好的策略。 但是…… “皇庄之设,的确解决了京师附近的流民问题,但是,这个问题,并非京师才有,这些年来,旱灾,饥荒,洪涝,蝗灾,各种天灾频发,各处流民不断变多。” “所以,朕觉得皇庄之设,可以继续铺开,以解各地流民之难,不知诸位觉得如何?” 果不其然,在听够了奉承之后,天子抬手下压,面带笑意的开口,对着在场的一众藩王问道。 这话一出,所有藩王的脸色,都变得有些尴尬。 这皇庄的经营方式,的确是好,但是问题就在于,他们收租收的好好的,干嘛要去折腾这个呢? 费时费力,每年收的田租还逐渐降低,难不成,就为了给朝廷安置流民? 尽管这帮藩王嘴上喊着为国效力,义不容辞,但是,真正等到这种时候,却是谁也不愿意当这个冤大头。 于是,他们不约而同的看向了襄王,眼神满是幽怨。 你说说说你,没事接皇帝的话干啥?搞得现在骑虎难下的。 他们这前脚刚把皇庄夸的天花乱坠的,总不能天子一说让他们做,就立刻找各种理由推拒吧。 见此状况,襄王心中也有些叫苦。 他只是随口奉承了两句,谁能想到,天子不图捐粮(?),不图降俸,竟然在这等着他们呢…… 不过,感受到众人的目光,襄王硬着头皮,也得上前开口,道。 “陛下,如今天下清宁,各地官员尽心竭力,纵有流民,也能及时安置妥当,民间讲究落叶归根,百姓向来是故土难离,所以,臣以为,只要朝廷及时赈灾,安置得当,流民问题不过一时而已。” “再者,朝廷如今正是整饬军屯之时,各地田土大量被收为官田军田,朝廷事务繁忙,若此时再铺开皇庄,恐顾此失彼,此臣浅见也。” 有了襄王起这个头,其他藩王也都纷纷附和,道。 “不错,陛下,襄王所言有理,朝廷向来赈灾得当,流民问题不过一时,还是让百姓回归乡里,才是妥善之法。” “对对对,正是如此……” 不过,说话的都是几个相对年轻的藩王,周王等人却是捻着胡子,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见此状况,朱祁玉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却并没有正面回应这几个藩王,而是朝着一旁的怀恩吩咐了两句。 于是,怀恩拱手领命,不多时,他带着两者小内侍折返回来,手中已经多了几本厚厚的账册。 命人将账册递下去,朱祁玉道。 “这是这几年下来,几处皇庄每年的收成账目,包括后来皇庄改建之后,收购田亩,民宅,购置种粮,耕牛的花费,都计在其中,诸位不妨瞧瞧,或许能够对皇庄有别的看法。” 即便是登基之前,朱祁玉作为宣宗皇帝唯二的子嗣之一,也是有不少的赐田的。 所以,他在京郊的田庄,自然不止一个。 诸王手里的一本账册,各自记载的不同大小田庄的账目。 其实,看到账目的时候,诸王心中其实已经猜到天子想要说什么。 但是,真正当他们看到这些账目的时候,还是被吓了一跳……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三章:皇庄的奥妙 大明的藩王,多得是不学无术的人,但是,毕竟出身尊贵,自自幼的教育还是跟得上的。 而且,他们自己的各种产业,也需要他们自己能看懂账目,才能保证不被底下的人哄骗。 因此,这并不算是什么难事。 也正因为他们能看得懂账目,所以,才会感到惊讶。 按照他们的预想,皇庄如今的这种经营方式,应该是赔钱的,毕竟,皇庄提供了民房,耕牛,种子等等一系列的东西,肯定花费不少。 而且,实话实说,这两年年景不太好,再加上京师去年又有地龙翻身之祸,在这些藩王看来,天子不往皇庄当中贴钱,都算是好的了。 当然,和皇庄发挥的安置流民的作用相比,这些银两也就不算什么了。 但是,这些账册看下来,他们发现,和预想中的恰恰相反。 虽然说皇庄最初投入了不少钱,但是,收上来的租子,却要比往年更多。 要知道,账册当中,不仅有这两年的账目,还有天子登基之前的账目。 除了少数几个扩张的比较厉害的皇庄之外,大多数的皇庄虽然因为田亩的位置有所调动,所以面积也有所缩减扩张,但是大抵还算是正常范围内。 也就是说,有不少皇庄,田土的数量并没有怎么变,但是,这两年下来,收上来的租子,却比往年要多不少。 最初之时,他们觉得是皇庄的田租比之前更重了,毕竟,这些流民住皇庄的用皇庄的,农忙时节还要吃皇庄的,也就是出把子力气,所以,皇庄的田租几乎是官田的两倍左右,达到了八成以上,这个比例,的确要比之前重上一些。 但是很快,他们就发现,压根不是这个原因。 因为,在皇庄改建之前,这些田地的租子,就已经达到了六到七成左右,虽然改建之后略有上浮,但是影响不大。 而且,这种经营方式,在天子登基之后,就已经开始实行了,到现在为止,两年多过去了,最初一批的佃户,基本已经恢复到了原有的田租水平。 可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单个皇庄的田亩数量基本不变,可每年能够上供的田租,却不减反增。 这种状况,不由得让这些藩王们感到一阵奇怪。 不合常理啊? 难道说,是天子为了诓骗他们,故意做了假账? 诸王眼中不由一阵惊疑,除了这个解释之外,好像也没有更好的解释了,但是,堂堂天子之尊,至于这么干吗? 当然不至于! 对于底下诸王的反应,朱祁玉早有预料,见他们大多都看完了账册,朱祁玉使了个眼神给旁边的王诚,于是,后者立刻会意,道。 “禀各位王爷,这皇庄虽然前头投了不少银两进去,但是,却有一个大大的好处,那就是,每亩田地产粮的数量,比之前要高上不少。” “就这两年奴婢的经验来看,这种经营法子,上等田大约能比之前收成多出一成半左右,中等田地和劣等田地要更高些,大约有两到三成左右,总的算下来,每亩田地,大约能够多收四斗粮食。” “而且,今年的收成,比去年还要再高些,匀下来每亩田地比之前多出来的,已经差不多有四斗半多了。” 这个说法一出,顿时让在场的一众藩王更加感到奇怪,不由得相互交头接耳的低低议论起来。 有精于账目的藩王,在听到王诚的描述之后,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重新翻开账册,翻看了一下,半是自言自语的道。 “按照这个数字来算的话,这些耕牛,种粮,房屋的花费,最多十年,也就能够补回来了,有点意思。” “王公公,这中间到底有什么巧妙之处,且细细说一番。” 虽然说这些藩王对宫中内宦不甚瞧得起,但是,王诚有这般本事,自然也让他们说话间客气了几分。 见此状况,王诚则是惶恐之极,道。 “王爷有命,奴婢自然不敢隐瞒,这产量之增,奴婢等也做过研究,最后发现,主要有两个原因。” “其一是这些田地的耕牛,种粮,铁犁都是由皇庄提供……” 话音落下,诸王都来了几分兴趣。 他们本以为,提供这些会赔钱,但是却不曾想,竟然能提高产量? 于是,王诚解释道。 “往常之时,这些田亩归佃户租种,皇庄只管收租子,其他不管,怎么种,用什么来种,全靠佃户自己想办法,但是,许多佃户家中贫瘠,是买不起牛的,种粮也只能买得起次品,稍有富裕的佃户,会去大户家租一些牛,但是贫困之家,则只能靠把子力气。” “种地需依农时,人再有力气,也比不过耕牛,所以这些农户,即便是竭尽全力,也往往不能将地力尽出,皇庄改建之后,统一提供上好的耕牛,种粮,不用佃户们自己想办法,地力被发挥到最大,所以产量提高了不少。” 这个解释,倒是新奇。 不过细细思索,倒也的确是这个道理。 然而这个时候,却有藩王提出疑问,道。 “照此说法,上等田土地肥沃,理应增产更多,为何上等田增产不过仪程,反倒是中下等的田地,产量增加的了两成三成呢?” “王爷容禀,其实单纯看数量的话,上等田增产和中下等田差不多,不过,这是因为上等田地力肥沃,一成半能顶得上中下等田的两成三成。” “王爷所问的差别,其实原因也正在于此,上等田原本就出产的多,虽然田租也重写,但是总的算下来,租种的佃户收获的也多,所以,他们往往会更精心侍弄,即便是家中贫困,借钱也会去租耕牛,买种粮,以求收成。” “与之相对的,那些租种中下等田的,大多都是食不果腹之人,没有多余的钱租牛,所以,皇庄给了耕牛之后,产量自然就一下子变多了不少。” 所以说,人往往会受到过往常识的束缚,有些事情简单之极,但是,那层窗户纸不捅破,就始终难以明白。 王诚这么一解释,诸王也就纷纷明白了其中的关节,不约而同的轻轻点了点头,决定自己回去之后,也试试这么做。 “不过……”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王诚却又开口道。 “如果想要达到产量提升的目的,还需防备底下的佃户们偷奸耍滑,否则,白白出了钱粮,却反倒会使得庄子荒废……” 这句话成功的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虽然明知道王诚有卖关子的嫌疑,但是,这些藩王还是忍不住问道。 “这是为何?” “王爷明鉴,皇庄里头的佃户,有些是原本就在庄子里干活的,这些佃户干的年头久些,总能攒下一些银钱,替自家购置几亩薄田,最初皇庄提供种粮,耕牛之后,往往会被当做私用,先耕自家田地,再耕皇庄的田地。” “因着原本皇庄的田地分散,所以核查起来很难,奴婢们过去的时候,他们就将牛牵到皇田里头,待奴婢们离开了,就继续耕自家的田,那些上好的粮种,也都被栽到了自家田地当中,至于那些犁器之物,更是直接据为己有,然后谎报说是丢了或者坏了。” “到最后收成不好,这些佃户就埋怨年景不好,或者抢不到水源,总之各种理由,反倒会让租子收不上来。” 话音落下,底下原本有这个盘算的藩王,顿时皱起了眉头。 这的确是个大问题,像是犁器这些,无非是再买就行了,但是种粮和耕牛却不行,不是说不能再买,而是它们具有不可替代性。 种粮种下去,就不能再换了,所以,如果最初用的就是劣质的粮种,那么收成必然会差。 而耕牛和人一样,也是有体力,需要休息的,先耕了佃户自家的私田,还能有几分力气再来耕庄子里的田,就说不准了。 “那皇庄最后是怎么解决的?” 思索了片刻,几个藩王皆是没有思路,索性便直接开口发问。 王诚自然也是知无不答,道。 “奴婢等最初也为此十分烦扰,但是禀告陛下之后,陛下吩咐奴婢等在皇庄周围建起了矮墙,墙内所有的田地,若是百姓所有,便予以置换或是购买,如此一来,皇庄里头所有的田地连成一片,佃户们想要弄虚作假,就困难了许多。” “除此之外,种粮,耕牛,犁器等物,俱保存在皇庄里头,随用随取,用完即还,因着这墙内只有皇田,而这一应的器物都不许带出皇庄,再加上舒良公公从东厂调了不少人手,值守在皇庄周围,防止有人翻墙窃物,慢慢的也便绝了私用之祸。” “再有就是,发现有欺瞒作假之人,便收回皇田,不予租佃,同时,新招的佃户,皆是并无田产的流民,也从根子上绝了这种现象,而且,用这些流民干活,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十分卖力。” “皇庄的产量之所以能够提高这么多,和这些流民安家之后,日日竭力干活,也是分不开的。” 得,明白了,一众藩王面面相觑。 敢情是在这等着他们呢! 说白了,这皇庄的经营方式,是一个环环相扣的过程,想要提升产量,就要给佃户们提供足够的种粮,耕牛跟犁器等物,但是如此一来,又会被私用。 】 所以,为了防止私用,只能将田庄进行大规模的整合,严加看守,当然,这个办法并不是治本的办法,只能一定程度上的降低影响。 因为皇庄的佃户毕竟不用受苛捐杂税,所以有所积攒,便会自行购买土地,但是为了皇庄的庇护,他们又不愿意完全脱离出去。 就算是把耕牛,犁器等物限制在皇庄内,不让他们带出去,这些佃户自己,还是会想办法先耕自己家的田地,最多就是不用皇庄的这些耕牛而已。 甚至于,他们还有可能偷奸耍滑,在皇庄时故意磨蹭休息,胆大些的,说不定偷皇庄的牛出去都有可能。 因此,治本的法子就是,直接用没有田地的流民。 他们没有自己的田地,自然也就不存在这些问题。 一念至此,一众藩王终于恍然大悟,为什么皇庄的租子,是逐年递减的了。 因为随着流民被固定下来,他们慢慢的也会有自己的积蓄,所以,持续高额的田租,就会让他们渐渐变成前一种状况,想办法去购置,耕种自己的田地。 但是,皇庄的租子逐年递减,一方面减轻了他们的压力,另一方面,又给了他们一个念想。 换句话说,他们只要好好干,每年交的租会变少,而少到一定程度,虽然不在递减,但是和民田的税赋相同,也就相当于这田是归他们自己了。 这种经营方式下,再加上一旦出现偷窃,挪用等错误,就会被开革出去的威胁,越是干的久的,反而越会尽心尽力,小心谨慎,毕竟,谁也不想马上就要到手的田地,因为一点蝇头小利,让前面那么多年的辛苦白白浪费。 而且,因为租佃的田地,是随着佃户的死亡而终止的,普通的佃户,能够活个五六十岁,都已经算是高寿了。 按照他们二十岁左右开始租种来算的话,按照岁减半斗的租子来算,想要降到民田的税赋标准,大约需要十五到二十年左右,如果说,这还不算中间如果出现干旱,蝗灾等情况歉收,蠲免田租而不计年限的情况,如果加上的话,这个数字至少要再延后五六年。 所以实际上,看似这些佃户最终能够得到‘属于’自己的田地,可那个时候,他们至少已经四五十岁了,到了最后,真正能够按民田税赋租种缴纳的时间,其实也就是长则十年,短则五六年而已。 如果说,这账册上的产量提升并不是假账的话,那么,前期的这至少十年重租增加的产量,完全是可以弥补后期降低的田租的。 而等到这些佃户干上几十年之后,他们自己也会积攒下一定的家底儿,可以给后辈子孙在皇庄外头购置田地,也就不必在依附于皇庄,等到他们撒手人寰,皇庄便将土地收回,然后重新租给新的流民。 照这么看来的话,这的确是一个好法子,既可以不损失皇庄的田租,又可以吸纳大量的流民,保持地方的安定,可谓一举两得。 而且…… 还是那句话,有些事情,说穿了其实并不复杂,只是之前的人并没有想到,还能有这种方法而已。 理解了皇庄的经营方式和获利的方法之后,底下的藩王立刻就开始考虑,如果说天子真的要让他们彷效皇庄的话,那么,他们完全可以在此基础上稍作修改,然后达到更大的利益……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四章:狐狸尾巴快藏不住了 底下藩王的神色变化,朱祁玉自然尽收眼中。 他当然清楚,这些藩王不会老老实实的按皇庄的经营方式来走,眼下的这诸般法子,是他平衡了很多次,结合前世的眼界尝试出来的。 其中有些措施,是和最终皇庄的收益直接相关的,譬如说给予良种,耕牛等器物,再比如雇佣无产的流民来做佃户,甚至于,逐年递减的田租,也是为了避免佃户们偷奸耍滑,消极怠工。 这一整套模式可以称得上环环相扣,但是,其中却有一个很大的缺陷,那就是,租佃的权力,始终是掌握在主家的手中的。 所以,如果从利益最大化的立场出发的话,最好的办法应该是,在第十年左右的节点上,将佃户开革出去,然后雇佣新的流民。 因为按照递减田租的方式,前十年是租子最重的时间段,过了前十年之后,田租仍然高于平常的民田,但是毕竟会日渐减少。 但是这么做的缺点就是,长期下来,会导致减免田租的作用急剧下降,毕竟对于佃户们来说,他们之所以勤勤恳恳的耕种,是为了最后能够把庄子的土地‘变成’自己的,哪怕只是暂时的,但是,这些佃户一般不会考虑这么多。 可一旦这么做的话,相当于最后的遮掩都不做了,直接断了这些佃户的念想,他们自然会想法子早早的准备出路。 这一点,朱祁玉非常清楚,他更清楚的是,如果真的将皇庄交给这些藩王来经营的话,那么,一定是避免不了这样的情况的。 毕竟,藩王不同于朝廷大臣,对于朝廷大臣来说,违背了朝廷政令,可以直接罢免,但是藩王们地位高,所以犯了错一般也就是斥责,严重些的闭府静思,最严重的也就是削禄,但是,削的重了,又会显得不讲人情,所以藩王们会更加的有恃无恐些。 所幸的是,他也没有真的打算,让这些藩王全盘接手…… 俯了俯身,朱祁玉对着底下诸王问道。 “各位觉得,这皇庄如何?” 这次再问,自然是和前一次不同。 诸王的面色都有些谨慎,别看他们刚才那么热切,但是,实际上需要行动的时候,却是小心翼翼的紧。 要知道,虽然王诚的说法听着没有什么问题,但是,现在他们看到的毕竟只是账本而已,没有人真正见过皇庄是什么样的,说句大不敬的话,谁知道皇帝是不是为了忽悠他们,故意做了假账呢? 而且,诸王刚刚想要了解清楚,其实心里都打着自己的小九九,毕竟,这种经营方式,说穿了也就是些不同的法子而已,他们学会了之后,自己回去搞不就完了吗,何必要跟朝廷合作? 因此,一干藩王相互看了一眼,脸色都浮出笑容,道。 “陛下的法子,自然是极好的。” “不错,这皇庄既能收拢流民,又能充裕内库,实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正是如此,陛下仁心仁德,泽被万民,实乃百姓之福也……” 一堆马屁奉上,但是,对于天子的暗示,却是半点都不接茬。 见此状况,朱祁玉索性便直接道。 “皇庄之利,在于合而耕种,尽出地力,所以,朕觉得,除了皇庄之外,各地王庄及官田,也可照此办理。” “此次整饬军屯,朝廷清丈出诸多私垦田,这些田亩多是役使官军强行开垦,其中也有不少,是诸位在封地的产业,故而理当收为官田。” “但是,即便是收为官田,朝廷依旧需要雇佣佃户租种,且若想要收成的好,种粮,耕牛,铁犁等器物,皆需备齐。” “所以,朕想着,既然有不少产业,原本就是诸位名下,相对熟悉,不妨仍交由诸王经营,只需按官田标准,如期对朝廷缴纳税赋便可,如何?” 天子竟是这样的打算? 在场诸王面面相觑,像是尹王,郑王,宁王这些在整饬军屯的过程当中损失惨重的藩王,已经有些蠢蠢欲动。 这些私垦田,原本就是没有在朝廷登记造册的田地,所以在这次整饬军屯的过程当中,一经发现,便被直接没收了。 如果说,这些田地都能按照皇庄的方式,交给他们来管理的话,那么,比照官田双倍的田租收缴,其中一半交给朝廷作为赋税,剩下的一半,他们还能收入囊中。 而且,如果说皇庄对产量的提升属实的话,那么多出来的一成,母庸置疑也是归藩王自己的。 这般算下来,虽然和最初能够收缴的田租相比,大约只有原本的六成左右,但是,也比没有好得多呀。 更重要的是,原先这些私垦田虽然没人敢管,但是终归是过不了明路的,真要有人拿来做文章,便如于谦这样的,要当个强项令,那他们也没有办法。 毕竟,是他们违背朝廷典制在先。 可如果这条路子成行的话,那么,这田地就算是实打实的走了明路了,这对于藩王来说,自然是诱惑力十足。 不过,就在他们打算答应下来的时候,一旁许久未曾说话的周王和鲁王二人,却几乎同时开口,道。 “陛下,不可!” 说完之后,二人才意识到话说重了,于是,相互对视了一眼,最终,鲁王继续道。 “陛下,官田乃是朝廷之产,自当由户部管辖,臣等岂可越权干预?” 随后,周王也接着道。 “陛下,鲁王兄所言有理,官田本该是户部所辖,一应事宜,归属朝廷政务,臣等若接受管理,此乃擅权,有干预朝政之嫌,陛下一片好意,臣等明白,但是此举确实不妥。” 】 “再者说,皇庄之制,需要多方协调,若仅仅是出些种粮,耕牛,臣等自然不会推辞,但是,王诚公公刚刚有言,为保安全,需要有人手日夜巡视,引渠取水,需要同地方官府协调,整合田亩,亦会和百姓发生冲突,再加上这些官田,如今虽已登记在册,但是,仍由原本佃户耕种,其中有诸多问题,非臣等可以解决。” “故而,交由臣等经营,颇有不妥,还请陛下三思!” 这一番话说出来,天子尚未有所反应,底下刚刚动了心思的其他藩王,却似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 他们只看到了这其中的利益所在,却忽略了一点,那就是,朝廷为什么要把这些利益给他们? 就目前来看,皇庄比普通的官田收益要更高,那么既然如此,天子为什么不自己做呢? 如果说,是碍于朝廷的规制,想要让他们出头去扛着文武大臣的压力,倒也不是说不过去。 毕竟,这官田都是朝廷的,按理来说,不应该收这么重的租子,天子既然想要用皇庄的经营方式,明显也是在打歪主意。 说到这,一干藩王思绪忽然有些飘散,别的不说,当今圣上这份搞钱的能耐,当真是无人能及。 一个皇店,垄断了整个边境互市,和朝廷五五分账,据说户部都没皇店赚得多,还得天天来内库打秋风。 如今又搞出一个皇庄来,就这么把田地给一整合,竟然就能多出一成半的收益来。 如果真的推开的话,那么,这可又不是一笔小数目。 虽然说比不得皇店,但是重在稳定啊! 更不要提,皇庄对于朝廷一直感到十分棘手的流民问题,有着重大的作用。 从这个立场上来看,称一声有为之君,绝对是毫不夸张的。 不过,话说回来,用他们来扛住朝臣压力的这个说法,虽然勉强说得过去,但是,这中间有一个很大的问题。 那就是,朝廷折腾了这么久,总算是将各地的私垦田清丈清楚,但是现在,又送回他们的手里,这是图的什么呢? 不要说是为了保证税赋能够足额收缴,这些田地一旦重新回到他们的手里,有的是办法能够暗箱操作。 朝廷下了这么大的决心,就连于谦都被牵连到屈膝上十王府登门认错,才把这些田亩尽数回归朝廷控制。 就是因为,藩王们在地方根深蒂固,只要田地还在他们的控制下,那么联合仕绅,再不然恐吓佃户,能使的手段实在是太多了。 到时候明面上给个理由,地方有灾害,底下人怠惰误了农时,佃户们消极怠工,偷奸耍滑,反正就是收成不好。 至于朝廷认不认的,收成就这么多,爱要不要。 他们又不是朝廷的官员,害怕被查,别说地方关系盘根错节,清查很困难,就算是真查出来了,低头认个错就完了。 这一点,天子不可能不清楚。 一旦这些私垦田重新回到藩王的手中,就相当于朝廷之前付出的代价,折损了一大半。 说白了,朝廷折腾了这么一大圈,就是为了把田地再送回他们的手中,天子有这么好心? 有陷阱! 这绝对不正常! 一时之间,不少藩王不由响起,前段时间于谦的事,就这么莫名其妙的风平浪静了。 要知道,当初在殿中,天子可是尽力维护于谦,希望能够息事宁人的,要不是他们这些藩王步步紧逼,是不会有十王府之事的。 而且,朝廷上下一直都有共识,那就是,天子对待于谦,殊遇非凡,信任倚重,远非普通臣子能及。 其实,要不是只有于谦的身份地位才能达到他们想要的结果,这些藩王也是不愿意招惹他的。 可事情出了之后,却诡异的迅速平静下来,这一直让他们怀疑,是不是背后有什么更大的阴谋。 难不成,这次天子就是来替于谦算账的? 保不齐,他们一旦接了这个差事,反手就是鸡飞蛋大。 毕竟,朝廷上下,肯定是不会答应把官田交给他们来经营的,而现在,这些官田又已经被各地衙门接管。 如果说有天子的允准,哪怕单单是默许,他们就能派人把这些田‘拿’回来。 但是如果天子到时候态度暧昧呢? 说到底,背后没有天子的支持,他们也不敢动手强抢。 若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到了最后,很有可能,他们既没有办法从地方官府手里把田地拿回来,还要承受满朝的非议。 再延伸下去,说不准,这便是礼部一直在等的,宗藩改革的契机,也有可能, 不能答应! 绝不能答应! 想明白这些,底下几个藩王顿时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纷纷道。 “陛下,的确不妥,朝廷官田,岂可让臣等来经营!” “不错,此举不合规制,还请陛下三思。” 看着他们这副样子,朱祁玉不由皱起了眉头,思索片刻,他转向周王和鲁王,道。 “二位叔祖所言有理,不过,也并非没有变通之法。” “官田是朝廷田亩,的确和皇庄不同,所以不可照搬,但是,在朕看来,谁来经营却并无大碍,关键的是,税赋能够按时征缴便可。” “何况,百姓疾苦,虽租种官田,但是没有良种,耕牛等物,收成也并不好,这些器物若是朝廷提供,以如今国库之力,支撑不起,各地藩王康慨解囊,愿意购置良种,耕牛供百姓使用,自然是好事。” “至于建立田庄,则是为了引水灌既便捷,也是为了保护收成,谨防有不轨之徒肆意践踏田地,都是为了百姓着想。” “然则,这些毕竟需要银两,不可能白白提供,让这些百姓在官田税赋之上,按照每年收成的三到四成,租用耕牛等物,租子仍旧年以递减,五到十年后,减至不交时,便将耕牛及犁器等物赠与佃户。” “这个说法,想来户部是能接受的,二位叔祖以为如何?” 要知道,如今的年景,一头好的耕牛可不便宜,很多家里自己有私田耕种的百姓,攒上个三五年,才能堪堪买上一头耕牛。 藩王们建田庄,本身是为了产量能提升,所以,自然是挑选的最好的耕牛,这样的牛价值更高。 这也就相当于,百姓每年拿出田亩的一到二成,然后租用耕牛,过上几年,把牛变成自己家的。 和皇庄相比,虽然是把田换成了牛,但是本质上是一样的,毕竟一头耕牛也是有寿命的,大概在二十年左右,除去长成的那几年,最能出力的十年,用在了官田的耕种上。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但问题是……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五章:胡萝卜加大棒 天子问的是周王和鲁王二人,自然没有其他藩王插嘴的余地。 不过,刚刚的这番话,在宁王,郑王等人看来,已经是十分成熟的章程了。 具体的办法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既然能够拿出这样的章程,说明天子的确对此事早有考虑。 还是那句话,这些田地如果真的回到自己的手里,那可是一笔长期稳定,而且还不必担心出事的钱财。 这对于如今因整饬军屯而大受打击的藩王们来说,很难不心动。 因此,听了天子的说法之后,他们望着周王二人的目光就变得有些热切。 天子的态度已经摆明了,现如今,只要这两位最年长的藩王松口,那么剩下的人,便可以顺理成章的答应下来了。 不过,让他们感到意外的是,周王二人对视一眼,却仍旧有些迟疑,一直没有答话。 站在周王的立场上,感受到旁边几个藩王的目光,他当然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 但是,就算是藩王之间,也毕竟不同。 和郑王,宁王,尹王这些在整饬军屯中损失惨重的藩王相比,周藩和鲁藩虽然同样有所损失,但是,因为于谦还没来得及亲自过去,就被天子拎回了京师,所以,损失有限。 正因于此,他们也更加冷静,除此之外,其他的这几个藩王,除了尹王之外,就算是辈分够大的岷王,其实年纪也不算大。 这就导致,这些人当中,有很多人,都没有足够的经历。 没有经过建文年间的朝不保夕,如履薄冰,也没有经历过永乐年间的各种明褒暗贬,步步紧逼。 所以,他们理所当然的不会理解,朝廷对于藩王到底是何等的忌惮和防备。 虽然现在天子的态度十分诚恳,看似也考虑的十分周全,但是,对周王等人来说,他们还是觉得,稳妥起见,不要干这些,容易招致忌讳的事情。 因此,沉吟良久,周王最终还是开口道。 “陛下所言,的确可行,但是,臣等才德浅薄,何敢当此大任?” “再者说,臣等府中不过是些护卫家丁之流,并无精通民政之人,亦无卫队可以保护田庄安全。” “若是臣等自家庄子,经营不善有所损失也就罢了,但官田乃朝廷之产,若出差错,臣等无颜见陛下也。” 话音落下,文华殿中安静了下来。 应该说,面对着天子一次又一次的扇动,周王也有些无奈,尤其是他看得出来,底下一众藩王都已经动心的情况下,如果还是不下勐药,那么,他只怕要成为那个阻拦大家利益的人。 既然如此,两害相权,他也就只能冒着犯忌讳的风险,把话摊开了说了。 其实哪怕到了现在,周王等人还是怀疑,天子的举动,是不是在试探他们。 皇庄有利可图,这不错,但是,这中间牵扯的东西很多,尤其是涉及到官田,那么,如何管理佃户,安抚百姓,收缴赋税,乃至是和官府之间的沟通,这些都是问题。 想要解决这些问题,就得有通晓民政的人来处理,而为了防止佃户们偷盗耕牛,同时也是防止有不轨之徒毁坏田庄,势必要有足够的卫队日夜巡视。 这二者前者代表着赋役民政,后者代表着卫队军备,如果说,他们这些藩王能够将这两个问题都解决,那么,代表着什么呢? 当然,严格意义上来说,田庄的护卫,或许并不需要正规的官军来负责,藩王自己豢养的家丁打手,大体也能胜任。 但是,这种涉及到武备力量的问题,必须要小心再小心,说句不该说的,假如易地而处,他们身在朝廷的立场上考虑的话,谁知道藩王们会不会借田庄护卫之名,行蓄养私兵之实? 就算这不是天子的试探,可这个隐患存在,对于藩王来说,就是一个随时可以葬送自家的雷,所以,宁可不贪这个利,也最好不要冒这个险。 这话说出来,前半句的时候,底下的几个藩王还有些失望,但是,随着后头周王几乎把话给挑明之后,他们也纷纷沉默下来。 朱祁玉也没有说话,缓缓拧起了眉头,似乎他也是刚刚意识到这个问题一般。 片刻之后,朱祁玉轻轻点了点头,道。 “叔祖之意,朕懂了。” 一时之间,文华殿中的气氛有些沉郁。 郑王,宁王这几个人,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一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心情。 原本,他们已经接受了现实,但是皇庄的路子,又给了他们拿回这些田地的希望。 虽然说肯定比不上以前,但是,总归能找回来些。 结果,这屁股还没坐热乎呢,周王的话,便如一头冷水兜头浇下,让他们彻底清醒过来。 “陛下,臣也以为……” 开口的是尹王,他和郑王,宁王这几个冤大头相互看了一眼,皆是觉得,相比于利益,还是自家封地的传承更要紧,所以,正准备附和一番周王的话,给天子个台阶下,把这事给湖弄过去,却不曾想,这个时候,天子也同时开了口。 “既是如此……” 听到这道声音,尹王顿时住了口,所有人的目光,也都汇聚在了天子的身上。 只见天子眉头微皱,沉吟着缓缓道。 “这件事情的确是朕考虑不周了,周王叔祖顾虑的是,不过,若是此事由朝廷来做,却也不妥。” “一则,如今国库空虚,拿不出这么多的银两来购置耕牛器物,二则,各地官员,本就固有苛捐杂税,屡禁不止,此事全盘交给户部主理,最后还是要落到地方衙门当中,朕也不甚放心。” “依朕看,不妨再稍加改动,各地新收官田仍旧改组为皇庄,朕会从宫中找几个内宦,仍任为矿税监使,分别负责此事,耕牛,种粮,器物等由各藩王出银购买,若需地方官府,官军协助,则由矿税使居中协调,田租及税赋征缴,也由矿税使负责。” “同时,诸王派遣王府官参与其中,作监督之用,若矿税使及地方官府欺压百姓,徇私舞弊,调查明白后,可上奏参劾,每岁收成之后,诸王所得,依照收入三成到四成之间,依岁递减,如何?” 话说到这,其实才是朱祁玉的真正目的所在。 周王等人担心受朝廷忌惮,朱祁玉又何尝不忌惮藩王的势力扩张,威胁到朝堂呢? 所以,皇庄要开下去,但是,却不能由藩王来控制,这是一定的,当然,就像他刚刚说的一样,也不能由户部或者地方的官府来控制,不然的话,一层层的压下去,到最后只会变成一项苛政。 想来想去,由中官来负责,是最保险的,但是,中官也有一个坏处,那就是除了皇帝之外,基本不受任何的衙门和势力控制。 朝堂上的文官们瞧不上内宦,可地方上的镇守太监也瞧不上那些地方官员。 别看朱祁玉现在手底下有一帮能干的宦官,好似对舒良,成敬,怀恩这种心腹之辈也十分宠信纵容,可实际上,没有人比朱祁玉更知道宦官的本质。 像是怀恩,成敬这种自幼读书,心怀正气的宦官也就罢了,像是舒良这种底层爬上来的,就需要多加警惕了。 当然,朱祁玉不是怀疑舒良的忠心,而是他非常清楚,恰恰是因为舒良实在太忠心了。 所以,他会变着法的替自己做事,但是手段如何,带来什么后果,他却是不管的。 事实上,大多数的宦官,行事都是这般作风,只不过胆量不同,能力不同而已,舒良算是走了个极端,朱祁玉相信,要是有一天,他下令让舒良去南宫勒死朱祁镇,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去做。 但是,这是优点,也是缺点。 优点自然是好用,但缺点就是,只能放在身边,不能放出去。 说白了,这朝野上下,其实只有朱祁玉一个人,能压得住舒良,一旦让他到了地方上做镇守太监之类的官职,那么,必然会酿出大祸来。 像是怀恩,成敬这样的宦官,实在太少,所以要用的话,还是要给这些地方上的宦官套上一层枷锁。 藩王和地方官员不同,身份尊贵,算是皇家之人,像是普通的内宦,肯定是能镇得住的。 毕竟,内宦依靠的,是他们份属内宫之人,和皇帝关系亲近,但是,再亲近的内宦,也是奴婢,可是藩王实打实的是皇帝的亲族,是更亲近之人。 在如今的宗法社会里,这便是根本的不同。 不论外头如何议论藩王,但是,朱祁玉很清楚,作为朱家宗室,他们对朱家的忠诚是有的。 有这一点打底,只要给他们机会,相信其中大多数人,都会看管着皇庄,不让这些内宦过度欺压佃户,闹出太大的乱子的。 毕竟,这中间还牵扯到他们的利益,如此一来,王府官以藩王为后盾,内宦以皇帝为支持,地方官员背靠朝廷,三方相互制衡,应当可保无事。 而且,藩王最大的特点,除了地位尊崇,还有一点,那就是有钱! 朱祁玉刚刚的那番话并未虚言,如果说现如今要把这些皇庄改建,那么庞大的花费,国库是肯定拿不出来的。 就算是朱祁玉用内库的财用去做,也有些不够,就算是够,就这么一桩事,让他把家底儿都掏空了,也不值当。 所以,藩王们正合适! 这番话说的认真,话音落下之后,朱祁玉扫了一眼底下的藩王,却见他们的脸色都有些纠结。 于是,他的目光,最终还是落在了周王和鲁王二人的身上,在场藩王当中,他们的辈分和年纪都是最长的。 涉及到宗务之事,事实上就得按宗法的体系来,在宗法体系内,辈分和年龄,就是最大的话语权。 不过,尽管朱祁玉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周王等人还是有些犹豫…… 见此状况,朱祁玉叹了口气,道。 “也罢,朕不过是有这么个想法而已,尚未和朝中诸臣商议,只是想着,此事涉及藩王,所以想先问问各位的意见,叔祖若是不愿,就此作罢也无妨,或许朝中诸臣,能有更好的法子也说不准。” 软的不行,就只能来硬的了。 果不其然,闻听此言,在场的藩王个个都有些脸色微变。 尤其是周王和鲁王二人,不约而同的露出一丝苦笑。 他们哪里会听不出来,天子这是在提醒他们,如果皇庄的法子他们接受不了的话,那么,朝廷就只能另寻他图了。 跟朝廷群臣商议能商议出什么来? 那还用问吗,礼部的奏疏,不就搁那摆着呢,大宗伯胡濙亲自上的,这位要是都代表不了朝廷诸臣的意见,那也就没别人能代表的了了。 要不要答应? 周王看了一眼鲁王,却见对方亦是有些难以决断。 叹了口气,周王站起身来,拱手道。 “陛下,臣等宗室,自当为国尽力,陛下既有所召,臣等自然无有不应,旨意若下,臣等自当遵行。” 见此状况,朱祁玉眯了眯眼,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果然老一辈的藩王,都谨慎的很。 这番话言下之意,想要他们出力,朝廷得有明旨降下,他们会做的,最多就是有旨意之后配合,但是,如果要他们出头,冒着风险自己去干,那么,肯定是不行的。 也就是说,朝廷这边,得朱祁玉自己来解决。 如果朱祁玉能够解决户部,礼部等一干朝廷大臣,将此政推行下去,也就说明,他并不是在试探藩王,而是真心实意想要促成此事,那么,藩王自然是乐见其成。 如果说解决不了,那么,也就不是他们的错了。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不过,这也够了。 朱祁玉目光转向其他的藩王,果不其然,在周王表态之后,其他诸王也没了太多犹豫,纷纷到。 “臣等谨遵圣意。” “嗯……” 见此状况,朱祁玉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道。 “如此便好,皇庄之设,本是为了安抚流民,输送税赋于朝廷,诸宗室若能从中获利,自然是好事。” “但是,朕希望你们亦能谨记,天下万民,才是社稷之本,若万民生乱,朝不保夕,则我朱家天下,一朝倾覆在即,朕与诸宗室,皆不可幸免,故而,万事当以百姓为重,不可任意妄为,贪图一时之利,可明白?”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六章:就挖了一个小小的坑 宫门内,一众藩王走出文华殿,神情却皆有些复杂。 走着走着,尹王最终还是没忍住,停住脚步,问道。 “各位,你们有没有觉得,陛下最后的话,似乎暗藏玄机?” 皇庄之事,不管是半推半就,还是顺势为之。 但是终归,随着周王的表态,其他藩王也顺势都接了下来,只要朝廷这边能够通过朝议,旨意一下,他们这几个藩王配合着起个带头的作用,那么各地铺开,应该并不算是什么难事。 其实,如果抛开可能会引起朝廷忌惮不谈的话,不少藩王对此还是乐见其成的。 能够捞回一些钱财是一个原因,但是更重要的是,他们也不想整日闲在府中吃喝玩乐,虽然说,按照最后的章程,皇庄的经营他们也插不上手,但是,到底能够做些事情,总是好的。 尤其是像一些相对比较年轻的藩王,更是如此,听到尹王的疑问,宁王道。 “尹王叔,你是不是太多心了,皇庄之设本无旧例,一切皆需摸索,陛下向来心怀万民,我等即将离京,嘱托一番,自然也是应当的。” 随后,郑王也开口道。 “我倒是觉得,陛下是担心我等过分从中渔利,不顾佃户过活,所以提前告戒一番,不过,这也是应有之义。” “毕竟,皇店把控着互市,内库里头肯定是不缺钱的,陛下设皇庄,肯定是为了安抚流民,至于其他的,不过是顺带着罢了。” “不过,说句不当说的,陛下的担忧着实有些多余,咱们谁手下没有几个庄子,不能竭泽而渔的道理,还能不明白吗?” 话音落下,秦王也跟着道。 “确实如此,这些佃户们要是都被逼死了,总不能咱们自己下地去耕田吧,咱们又不是那帮地方官,在地方上干个几年捞上一笔拍拍屁股走人,封地是咱们自己的,自然是好好爱护,不能太过苛待百姓。” “尹王叔,你说呢?” 这话颇带着两分揶揄之意,让尹王不由一阵恼火。 秦王的言下之意,天子说这番话,告戒的就是他尹王,其他人都是顺带着而已。 这如何能让他不气? 但是,恼火归恼火,他也的确没什么话说,因为这些藩王里头,平日里最荒唐的,就是他了。 以往的时候,封地里头他最大,没人敢在他面前议论,也就罢了。 但是到了京城里头,面对的个个都是身份相同的藩王,说话之间基本没有太大的顾忌,时常让他觉得没有面子,偏偏又不好反驳,真是讨厌! 尹王黑着一张脸并不答话,其他几个藩王却是笑了起来,见此状况,周王轻咳一声,道。 “此事虽有波折,可总算解决的圆满,既有皇庄之事,那么宗藩改革一事,陛下自不会再提,这件事情说来,也要感谢尹王,若非他今日进宫陈请,我看陛下,也未必会肯给这个机会。” “我等藩王同气连枝,如今陛下又愿倚重我等,自当同心协力,为国分忧,好好办差,刚刚陛下所说的话,尔等不可轻视,需当谨记,莫到了最后,因为蝇头小利闹出笑话来,平白让朝中那帮大臣再看轻我等。” 这番话算是给尹王了个台阶下,虽然宁王等人对于,是尹王进宫陈请,才有了皇庄提议的说法有些怀,但是毕竟目前看来,事实的确如此。 而且,周王开口,他们这些小辈自然不敢怠慢,个个拱手道。 “这是自然。” 于是,很快就有人将话题转移开,一旁的襄王不知想起了什么,回头看了宫门,道。 “替陛下办事,我等自然是尽心的,这个王叔放心,只不过,陛下让我等出宫,却独独留了岷王和代王二人,却不知是在谈些什么?” 闻听此言,尹王倒是来了兴致,道。 “本王听说,这段时间代王进京,一直有意想要移藩内地,这件事情陛下一直没有松口,如今单独留下,怕也是为了这桩事吧?” “移藩?” 在场一众藩王眨了眨眼睛,先是有些意外,不过很快也就觉得,在情理之中。 这位新任刚三四年的代王朱仕壥,一向不喜欢大同城。 中间的原因有很多,一方面,因为老代王朱桂宠妾灭妻,对待朱仕壥十分苛待,朱桂活着的时候,朱仕壥身为代藩世孙,身旁没有仆役下人服侍,就连衣食也要自己筹谋,下地耕种,年及十四尚不识字,颇受王府中人欺凌。 因此,大同城对于朱仕壥来说,不是什么有美好记忆的地方。 另一方面,这位新任的代王爷,性格懦弱,代藩的事情,其他藩王多多少少也知道些,只不过,之前因为朱桂还在,他们也不好插手而已。 按照道理来说,朱桂死了,代王府做主的就是朱仕壥,肯定是要把之前受过的欺侮都报复回来。 但是,事实恰恰相反,对于之前仗着朱桂的宠爱数次欺凌刁难朱仕壥,甚至险些让他丧命的朱桂妾室徐氏,朱仕壥不仅没有报复,还向朝廷上本求了一个侧妃的诰命。 除此之外,朱仕壥对于大同城上下的文臣武将,都客气的很,好似他不是一个藩王,是一个普通宗室一般。 这种性子,让其他藩王一直都对他颇有微词,觉得他丢了藩王的脸面。 但是,还是那句话,各藩之间不许私下结交,更不可能干预他藩之事,所以,他们也就是瞧不起代王罢了,不可能有什么其他的动作。 自己童年的悲惨,加上大同城临近边境时常打仗,这两个原因,让朱仕壥一直想要移藩到内地来,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可问题是,这次整饬军屯,庆藩已经抢先一步,上奏内迁,天子也允准了,那么代藩想要内迁,难度就大了很多。 按照朝廷的规矩,藩王世袭的除了王位,便是封地,所以轻易之下,封地是不会改换的。 庆藩情况特殊,两代庆王都对封地厌弃之极,闹着要移藩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这次恰逢时机,天子顺手也就准了。 而且,庆王本来就一直不愿意就藩,自己的藩地庆阳城,连王府都不想建,成日里窝在韦州的王府里头,所以,虽然朝廷的封地一直没有改换,可实际上,庆藩的根基,早就不在庆阳了。 所以,这次允准,也就是走个流程罢了,无甚大碍。 可是代藩却不一样,要知道,代藩最初便是作为塞王存在的,除了有藩屏之责,还有抵抗外敌之责。 再者说了,代藩打从一开始就在大同城扎根,就算不提这些年的经营,单说如果要移藩的话,连带着朱桂的那几个儿子,如今代藩的七八个郡王,也要跟着移藩。 这帮人可个个都不是什么善茬,真要是闹起来,可都是不亚于广通王那几个的,所以这压根就不是朱仕壥一个人能决定的了的事。 当然,如果代王有本事,能够让天子真的直接下旨,强命代藩移封,那么这帮郡王再厉害,也只能乖乖低头。 可问题就在于,代王……有这个本事吗? “能不能成,过几日不就知道了?” 襄王对此事感兴趣,但是,其他几个藩王却兴致缺缺。 代藩能移封也好,不能移封也好,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反正总不会去碰他们的封地。 相反的,如果说,自己临近的封地,有代王这么个好欺负的藩王,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几人说说笑笑的,便各自上了马车,先后朝十王府行去。 但是,唯独周王和鲁王二人,临近出宫之时,却不约而同的放缓了步子,最终停在宫门前。 待诸王都告辞离去,两位老王爷转身望着宫城的方向,若有所思,稍停了片刻,鲁王道。 “你看出什么来了?” 周王沉吟着,还是轻轻点了点头,道。 “尹王说的没错,陛下最后的那番话,的确有些蹊跷,想来,鲁王兄也感觉到了吧?” “陛下还是年轻,有些急躁了……” 鲁王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下来。 “原本陛下屡屡相劝,我都已经放下了戒备,但是,最后那番话,却让我重新想起了最开始时的问题……” 说这话,鲁王转身看着周王,道。 “今日之事,本自尹王而起,若无此事,宗藩改革大抵是拦不住的,所以皇庄之制,想是用来代替宗藩改革的。” “但是,宗藩改革,是为节用钳制宗室藩王,可皇庄……” “皇庄却要让我等获利,这中间,一定有什么是我没想到的,刚刚你告戒小辈的那一番话,莫不是,你想通了?” 话音落下,周王有些沉默。 但是,这个时候的沉默,其实已经能够说明问题了。 到了最后,鲁王也没能得到答桉,周王抬头看着鲁王,道。 “不瞒王兄,我的确有所猜测,但是,仅是猜测做不得准,何况,如今陛下态度已明,愿或不愿,我等皆需配合。” “若能因势利导,或许也未尝不是改变藩王如今处境的机会,只是……” “只是什么?” 鲁王拧眉问道。 但是,周王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道。 “以后王兄便会知晓,但是现在,我若说出来,惹出变故,必受陛下责罚,故而还请王兄见谅。” “不过,王兄若相信我,回去之后,便尽力配合朝廷,若有可能,临近的几个藩王,也去信劝上一劝,陛下毕竟是我等亲族,何况,皇庄之举,亦是于国有利之举。” “陛下说得对,社稷江山,是朱家的,自然得咱们朱家人来护着……”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的,让鲁王也一阵不悦。 但是没有办法,周王说完了这些之后,便拱了拱手,转身上了马车,告辞而去,留下鲁王一个人在宫门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与此同时,乾清宫中,朱祁玉一边更衣,一边思索了自己临时对于皇庄的改动。 尹王这次进宫,的确是意料之外,若是没有尹王这一趟,其实他正是打算要让胡濙先打发这些藩王离京,然后再推行藩王改革的。 但是朱仪那边没有说动尹王,原本的打算也就出了一些小差错,加上朱祁玉对藩王有了新的认知,也就改了原本的主意。 就像周王鲁王等人感觉的那样,这皇庄制度,看似对藩王有好处,可里头其实藏了一个坑。 这坑不大不小,得熬过去了,才能享受好处。 皇庄制度,说白了,其实就是把零散的农田集中起来,然后提供上好的耕牛,种粮,农具,辅以岁减田租的手段,让佃户好好干活,以提高产量。 这种经营方式下,朝廷出地,藩王出钱,佃户出力气,三方合力,待得收成之后,朝廷收赋税,藩王从里头抽成,佃户们也能落下一部分粮食积攒起来,大家皆大欢喜,互惠互利。 可是,这只是理想状态下的状况,在实际的操作过程当中,一定是会出现问题的。 正因于此,朱祁玉让内宦来负责皇庄,形成藩王,内宦,地方官相互制衡的体系,以确保没有人会徇私舞弊。 可是,这中间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却被朱祁玉有意藏了起来,或者说,藩王们都被他带偏了方向。 那就是,朱祁玉所说的一切,都是能有好收成作为前提的。 有皇庄前两年的账册,再加上确实具体可行的章程和办法,很容易让人觉得这个前提是天然成立的。 但是,问题就在于,收成好不好,除了和佃户有没有好好干活,以及所用的种粮,农具,耕牛有没有备齐相关以外,最重要的,是老天爷肯不肯给面子。 皇庄的唯一缺点,就是前期需要投进去不少钱,用以购置耕牛,农具和种粮,然后通过田租,慢慢收回本钱,再然后赚钱。 在这个过程当中,如果出现天灾导致歉收的话,那么,至少当年的租子,肯定是收不上来的了。 朝廷当然会有损失,但是一旦出现天灾,蠲免当地的赋税,本就是应有之义,佃户们也无所谓,本来就是出把子力气,歉收了最多是白干了,至少朝廷赈灾,会有口饭吃,耕的是官田,明年接着干就是了。 最惨的就是这些藩王,投了那么多银子下去,可是,一旦歉收,不说都赔进去了,至少也是会把回本的周期往后拖上好几年。 当然,天灾时常发生,并不算是什么稀罕事,一年两年的天灾,最多也就是少收些租子,无甚大碍,甚至于,一些原本有地的百姓,会因此失地,出现一些流民。 这对于皇庄来说,反而是好事。 但是问题就在于,朱祁玉很清楚,这次即将到来的天灾,不是一年两年,也不是一个地方两个地方,而是至少长达五年以上的各种灾害……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七章:代王的去处 所以实际上,这也就意味着,至少五年之内,大多数的藩王,都是在替朝廷打工。 朱祁玉最后的那番话,其实态度很清楚了,以大局为主。 什么叫以大局为主? 说白了,就是一旦歉收了,那么,朝廷的税赋,藩王的田租,就都得往后排,优先保证佃户的口粮,不让他们重新变成新的流民,不让地方闹出乱子来。 这才是真正的目的。 事实上,这段时间以来,朱祁玉所有的准备,核心就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好好应对接下来的灾害。 原本他是打算直接从藩王手里掏钱,为了百姓生路,吃相难看些也顾不得了,但是尹王进宫,让他有了新的思路。 与其他来做这个恶人,一次性把藩王的钱搂到朝廷来,不如诱之以利,让他们主动把钱投到百姓的身上去。 如此一来,省了底下人贪渎的风险,而且,还能把藩王绑到皇庄上,让他们源源不断的输血进来。 就是这么做,有点不那么地道,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算是把朝廷赈灾的压力,转嫁了一半到藩王的身上。 当然,这样也不是没有好处。 一旦能够熬过这几年,待得年景好的时候,皇庄肯定还是能够给他们带来利益的。 而且,藩王们这么出钱又出力的,也算是为朝廷起了点作用,以后再‘纵容’他们的时候,也能有个理由。 如此想着,宫女们已经帮他整理好了衣服,于是,怀恩上前禀道。 “皇爷,按您的吩咐,岷王爷和代王爷,已经先行去武英殿候驾了,您看?” 不错,朱祁玉单独把朱徽煣和朱仕壥留下,却没有继续在文华殿议事,而是将他们召到了武英殿。 将刚刚的事情暂时搁下,朱祁玉抬起头,吩咐道。 “走吧,去武英殿!” 与此同时,岷王和代王二人在武英殿中,也是一阵不解。 “岷王叔,你说,陛下把我们单独留下,到底是有何事啊?” 朱仕壥只比朱徽煣小了四五岁,但是辈分却差了一辈,而且,更有意思的是,他们两个站在一起,反而是朱仕壥更加显老些。 这一方面是因为朱徽煣的体型富态,另一方面,更是因为朱仕壥这些年的经历,所以衰老的更快些。 毕竟,岷王虽然不如代藩岁禄更高,但是,朱徽煣却受老岷王朱楩的宠爱,年少之时,便早早的替他向朝廷请封,得了镇南王的爵位,后来青年时因诽谤仁庙一桉,岷府世子被囚凤阳高墙,他更是被晋封为新的岷府世子,早早的就替代老岷王管理岷府上下,锦衣玉食的富养着,自然是更显年轻。 不仅是外貌有差别,气质上也差的很多,譬如现在,两人都坐在殿中,揣着手等着皇帝过来。 但是,朱徽煣就显得从容大气的多,与之相对的,朱仕壥就显得怎么看怎么不自在,就连说话时,也显得很小心。 看着朱仕壥的这副样子,朱徽煣心中叹了口气,表面上却没什么反应,只是道。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还是代藩移封之事,不过,朝廷刚刚准了庆藩刚刚移封,代藩的状况又颇为复杂,所以,本王觉得,你还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闻听此言,朱仕壥的表情有些复杂,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太美好的回忆。 不过,迟疑片刻,他还是道。 “王叔,当初成錬写信来,是说王叔能帮忙说服陛下答应移藩,我才……” 提起此事,朱徽煣的脸色不由有些尴尬,轻咳了两声,他开口道。 “这,话是如此,但是,移藩之事干系重大,本王也只能尽力而为,若无庆藩之事,自然是十拿九稳,可如今庆藩抢先一步,陛下这边也难做得很,你也要理解本王和陛下的难处啊。” 这番话说的苦口婆心,循循善诱。 朱仕壥的脸色有些涨红,似乎是想要反驳,但是,看着朱徽煣绷起来的脸,他的声音却莫名的低了下来。 “就算是朝廷有难处,那也不能……” “与其想这个!” 话没说完,朱徽煣就摆了摆手,打断了朱仕壥,皱眉道。 “不如想想,陛下为何要在武英殿召见你我,才是正事!” 显然,这时的朱徽煣心绪也有些不宁。 按制来说,文华殿和武英殿各有不同之用,二者的区别并不是像名字一样,一议文政,一论武事,而是有不同的用途,最明显的区别,就是文华殿通常用于太子观政及经延讲读之所,武英殿才是帝王斋居,召见大臣商讨政务的所在。 当然,这仅仅只是理论上而言,或许是因为登基之前,就一直在文华殿处理政务,所以当今圣上继位后,早朝,经延都在文华殿中,武英殿也用,但是便如名字一般,通常用以召见勋臣武将,商讨武事之用。 朱徽煣在京师待得时间不短了,这一点他是很清楚的,只是让他想不明白的是,他们两个藩王,能和武事扯上什么关系,难不成,边境又有异动? 可是,即便是边境有异动,就凭如今的这位代王爷,可也帮不上忙啊…… 这般想着,便有内侍进来通报道。 “二位王爷,陛下马上就到了。” 于是,朱徽煣抛下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连忙站起身来,垂手恭候。 果然,不多时,天子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殿门处。 “臣等参见陛下。” “免礼,平身吧。” 听着天子的声音,好似是心情不错,让朱徽煣的心绪略微松了松,不过,起身之后,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天子没有赐座,相反的,一旁的怀恩带着两个内侍,甚至将原本摆在殿中的墩子给撤走了。 这番举动,明显是得了天子的授意,但是天子不说,他们也不敢问,稍停了片刻,上首天子开口道。 “不瞒二位,今日朕单独把你们留下,为的就是代藩之事。” 来了! 话音落下,朱徽煣顿时将目光放到了朱仕壥的身上。 随后,天子的声音再次响起,道。 “关于移封之事,之前代王叔早已经跟朕提过,这次进京,又对朕再提此事,只不过,因着此事干系重大,所以朕一直都难以决断,今日召你们过来,朕其实是想问问代王叔……” “这封地,是非移不可吗?” 这番话的口气温和,听不出一丝喜怒,但是,光是从内容来看,似乎是来者不善。 看了看朱仕壥,朱徽煣给他打了个眼色,想让他主动给天子递个台阶。 还是那句话,移藩牵涉众多,轻易移不得,但是之前整饬军屯一事当中,代藩主动呈报田亩,算是给整个宗藩体系割开了一条口子,如果没有代藩牵着个头的话,军屯整饬会遇到更大的阻力。 从这一点上来说,朱仕壥是有功于朝廷的,既然有功,就该当赏赐,可是,这朱仕壥别的不要,就想移藩,却着实是给朝廷出了个难题。 这件事情的进展,朱徽煣多多少少也知道些,这段日子以来,朱仕壥进宫了不少次,但是始终没个结果,可见天子的确为难。 所以,眼下最好的解决办法,自然就是他主动让步,皆大欢喜,这也是刚刚朱徽煣开口劝他的原因。 在他看来,这件事情不一定就办不成,但是以朱仕壥的性子,却难得很。 要真的想办成此事,法子其实不少,靠谱的比如说拉几个德高望重如周王,鲁王这样的藩王来说和。 要么就是他自己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闹出点动静来,让朝廷不得不妥协。 再不然,鼓鼓劲儿把封地祸祸一遍,极端点的,偶尔出城打个猎,招惹一下镇守的官军,引起朝廷忌惮,都是法子。 可唯独就这么乖宝宝一样的好好商量,是行不通的。 说白了,这位新任的代王爷,就是被欺负惯了,胆子小,守规矩,所以,吃亏的也只能是他了。 眼下,天子都这么说了,还是早些低头的好…… 但是,让朱徽煣意料之外的是,这位一向性格怯懦的代王爷,在听到天子如此发问之后,竟然没有立刻答话,反而脸色纠结了片刻,开口道。 “陛下,臣觉得,大同乃是边境重镇,太祖设塞王戍边,是看重祖父马上功夫了得,但是臣自幼愚钝,文不成武不就,此前土木一役,尚有赖定襄侯郭登竭力戍守,方才未能失守,臣身为塞王,未能尽半点力,实乃心中不安之极。” “前些日子,臣闻兵部于少保曾上奏本,欲建九边重镇,以拒北虏,大同,宣府二镇,乃是其中关键,臣之藩地若仍在大同,恐有不便,故此,臣恳请陛下,准臣移藩内地。” ?! 这番话说完,朱徽煣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不由重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朱仕壥。 看来,他倒是小瞧了这位代王爷了,挺能藏的啊,这种理由,竟然能憋到现在才说。 九边重镇,这件事情朱徽煣知道的不详细,但是也大致听说过,是当初兵部于谦曾提出的方略,只不过,一经提出,就被朝中诸臣反对,就连一向信重于谦的天子,对此事也并不看好,于是闹了一段日子,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像是这种大政,于谦既然提出来了,就说明他心中已经有方案了,轻易是不会放弃的。 这种情况下,代藩仍旧在大同城中,的确会有所影响,毕竟,如今的这位代王爷性子懦弱,但是不代表代代都是如此,要是以后再出一个朱桂这样,拿朝廷圣旨都当耳旁风的,也的确是个隐患。 用这个理由来劝天子,倒还是有几分把握。 不过,这种主意,真的是代王这个脑子能想出来的? 果不其然,听了这句话,天子也略有些意外,思索了一番,天子忽然道。 “代王叔可识得一个人?” “敢问陛下是说谁?” 朱仕壥似乎有些不安,硬着头皮问道。 于是,天子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 “昌平侯之子,杨杰!” 听到这个名字,朱仕壥先是一愣,旋即,便低头拱手,老老实实道。 “陛下恕罪……” 杨杰? 朱徽煣眨了眨眼睛,倒是记起了这个前段时间将边境闹得沸沸扬扬的人,不过,他和代王有什么关系? 心中怀着这个疑问,朱徽煣很期待天子和朱仕壥能够再多说些,但是可惜的是,这句话说出来,天子明显已经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并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道。 “九边之事,数年内难以成行,暂且不论,即便是真的成行,有王叔在大同城,朕也好更加放心,哪有什么不便之说。” “不过,王叔对朝廷有功,既然想要移藩,朕自然也会尽力帮忙,只是,庆藩刚刚移入内地,代藩再移,各地宗室不免议论,所以,若要移藩,江南膏腴之地,怕是不行的。” “可是,内地的其他地方,山高水远,环境恶劣,朕担心王叔适应不了啊!” 庆藩内移,就是朝廷为了让庆王配合整饬军屯,给的恩典。 但是,这恩典不能乱用,不然的话,藩王个个以此为要挟,想给自己换一个更好的封地,朝廷肯定就要乱套了。 所以,就像天子说的,代藩如果要内移,那么,肯定不能到什么好地方去。 闻听此言,代王明显有些失望,但是,也只是短短的片刻,他便咬了咬牙,道。 “陛下明鉴,臣只想移入内地,至于去往何处,悉听陛下之命,臣绝无怨言!” 虽然得不着什么太好的封地,但是,天子总算是松口了,代王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不过,这话说完之后,一旁的朱徽煣倒是有些感叹,也不知这老代王,当初到底给朱仕壥留下了多大的阴影,以至于他如此厌恶大同城,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也要改换藩地。 当然,和这个相比,朱徽煣更好奇的是,天子打算把代藩移到哪去,山高水远,环境恶劣,难不成,要去跟岷藩做邻居? 不然的话,让他一块过来做什么…… 这边朱徽煣如此想着,另一边天子已然开口,道。 “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各省基本都有藩王就藩,尚无藩王者寥寥,近些日子以来,朕接到奏报,东南一代倭患频发,正需有藩王坐镇。” “代藩原镇大同,本为塞王,若要内迁,朕觉得,漳州府或可为王叔新的封地,不知王叔意下如何?”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八章:坤舆万国全图 漳州府? 听到天子的这句话,朱徽煣和朱仕壥二人几乎同时瞪大了眼睛。 尤其是朱仕壥,一脸的苦色。 他的确想要移藩,有了天子刚刚的一番铺垫,对于自己的封地不会太好,也有所准备。 但是,这漳州府也太离谱了吧。 漳州府,位东南,隶福建承宣布政使司,出了名的穷乡僻壤。 或者说,整个福建,其实都不是什么好地方,不然的话,也不至于大明如今的几十个藩王,都个个不愿意去。 其中,又以漳州府,泉州府,兴化府,福州府最是繁难,原因就是这些地方临海,又近倭国,所以,倭患频发,盗匪横行,百姓也受此影响,每年税赋几乎都要拖欠,再加上地方可耕之地少,民间抗税之举繁多,民风彪悍,命盗桉多,就算是官员外放,都是避之不及的地方。 更何况,大同在最北,漳州在最南,虽然说是内迁,但是倒也不必这么彻底呀…… 面对着天子温和的目光,朱仕壥踌躇再三,还是试探着开口道。 “陛下明鉴,臣实愚钝,兵事一途毫无天赋,东南倭患众多,臣若移藩漳州府,恐无助益,反令地方官员为护王府不得不增兵补员,徒增靡耗也。” “何况,代藩移封,除臣之外,代藩一系诸王亦当移封,臣自是无妨,但是其他诸王,恐难适应东南水汽,故而,臣恳请陛下能再寻其他封地,令臣移封。” 话音落下,天子的目光变得有些耐人寻味,问道。 “这么说,代王叔是不愿移封了?” “如此也好,毕竟代藩镇大同已久,移来移去的也麻烦。” 啊这…… 陛下,没您这么曲解别人意思的啊。 他说的是不想去漳州府,啥时候说不移封了。 “陛下,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眼瞧着天子收了口风,朱仕壥不由有些着急,开口道。 但是,话说了半句,他就瞧见天子的脸色变得认真起来,问道。 “只是什么,只是,王叔瞧不上漳州府?” “不……” 朱仕壥下意识的想要否认,但是,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实在找不到什么理由。 见此状况,朱祁玉也不再纠缠,直截了当的道。 “朝廷的难处,朕刚刚已经说了,若要移封,漳州府是最好的选择,王叔若愿,朝廷之上朕来解决,至于代藩一系的其他诸王,若愿移封,便随王叔同去福建再封,如若不愿,留在原封地亦可。” “所以,王叔到底愿是不愿?” 这话一出,不仅是朱仕壥,就连一旁的朱徽煣也感到一阵意外。 要知道,按照规制,藩王一旦移封,那么就是这一系的郡王同时移封,也正因于此,移藩之事十分复杂,朝廷轻易不会擅动。 这一点,朱徽煣是最清楚的,因为当初,他爹老岷王就曾经不止一次的移封,只不过那是早年的时候了,老岷王子嗣不多,所以移封其实就是带着几个儿子换个地方而已,相对便利。 但是,即便如此,也导致了朱徽煣的封号,一开始就是镇南王,而并非是和其他郡王一样,以封地为号。 说起此事,朱徽煣自己倒是和漳州府也有一段渊源,因为他自己,就是出生在漳州府。 那个时候,还是建文年间,他父亲老岷王被西平侯沐成陷害,建文帝将其废为庶人,贬谪之地,就是漳州府。 当然,随着太宗皇帝登基,岷藩复立,朱徽煣也就再没去过漳州府。 但是,由此也可看出,漳州府到底是什么样的所在。 正因于此,真要是移藩的话,最大的阻力,其实就是代藩一系的其他郡王。 现如今,天子表示可以让这些郡王留在原封,倒是替朱仕壥解了围,但是,这部分压力,其实也就转嫁到了天子的身上。 违制的事权且不论,这也不合礼法,朱仕壥承袭的是代藩主脉,他若移藩,其他郡王不移,主脉和支脉之间,便算是隔离了,这并不符合宗法本意。 所以,到了朝堂之上,肯定是会遭受反对的。 可是皇帝却说,他来负责解决,这不由得让朱徽煣心中升起一阵疑惑。 漳州府,难不成有什么特殊之处? 要知道,最初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朱徽煣只觉得,这是皇帝想要让代王知难而退,毕竟,这样的一个地方,跟大同城可差多了。 但是,这句话一出,却让朱徽煣反而觉得,皇帝其实是有心促成此事的。 如此说来的话,移藩漳州府,恐怕未必是一件坏事…… 看了一眼朱仕壥,却见后者皱紧眉头,仍旧一脸纠结之色,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有心开口提醒一句,但是,朱徽煣不经意间瞥到了天子的脸色,却见天子正盯着他,目光中暗含警告之意。 于是,朱徽煣立刻收了声息,低头不语。 殿中变得有些安静,朱祁玉也没有开口催促,静静地等着朱仕壥的决定。 该给的恩典,已经给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不是现在该给的,机会他给了,就看这位代王,能不能把握的住了。 片刻之后,朱仕壥抬起头,咬了咬牙,道。 “陛下,臣愿意移封!” 这话说出来,明显是用了极大的勇气,以至于,让朱徽煣不得不再次感叹,这代王府,到底是给朱仕壥留下了多大的阴影。 要知道,大同城虽然临近边境,但是毕竟有坚城可守,但是漳州府可不一样,那里倭患频发,同样不太平,却远不如大同要安全。 可如今,以朱仕壥这样懦弱的性子,却连漳州府这种地方都愿意去,也不愿意留在大同城,可见他的确对朱桂曾经住过的代王府厌恶到了极点。 不过,也只是稍稍感叹,朱徽煣便将这点情绪抛在了脑后,与朱仕壥的经历相比,他更感兴趣的,是这漳州府,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让皇帝如此看重。 不错,就是看重! 朱徽煣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这和他早年上头一个大哥压着有关,要知道,他能获得老岷王的宠爱,可不仅仅是因为有朱音埑这么个好儿子。 刚刚天子露出让代王一系的郡王都留在原封地的时候,他就在思索,天子这么做的用意何在。 随后他想要提醒朱仕壥时,天子若有若无的警告,更是让他念头飞转起来。 虽然不知道漳州府的特殊之处到底在哪,但是,光从这两点,其实就能看出来很多东西。 首先,移封只移代王一系的主脉,明显不合规矩,当然,朱仕壥自己肯定是乐意的,代王一系的那些个郡王,就算是没欺负过他,也至少都是对他之前的遭遇漠然无视的,所以,他巴不得离这帮人越远越好。 但是,这和皇帝又没有什么关系,代王和皇帝之前连面都没见过,更不要提什么交情了,念着整饬军屯中代王的功劳,天子能答应移封就是很大的恩典了,要说替代王承担这么大的压力,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这么做,必然是因为天子也想这么做,或者说,这么做对天子有好处? 那么,会有什么好处呢? 朱徽煣想来想去,觉得答桉只有一个,那就是,代王一系主脉移封,支脉不移,会大大的削弱代藩的影响力。 换句话说,更好控制,朱仕壥移藩到漳州府,自己本就人生地不熟的,如果又没有其他郡王相互帮衬,那么,很多事情,就只能依靠于朝廷,与此同时,没了主脉支撑,代藩一系的郡王,也会日渐涣散,更易被朝廷拿捏。 不过,如果只看代王这一支的话,他这种依靠是双向的,朝廷能够更好的控制代藩的同时,也必然要给代藩提供更多的支持,人力,物力,乃至是重新给予一部分的王府护卫,毕竟,漳州府实在不算太平。 所以,就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以朱仕壥的性格,即便是在根深蒂固的大同城,代藩也应当不会生事。 可是,天子仍要费这么大的心思,让代藩变得更加容易控制,原因何在? 既然不是因为有威胁,那么,就只能是要委以重任! 只有打算委以重任,才需要提前有所钳制,也正是想通了这一点,刚刚朱徽煣才想提醒朱仕壥,不要犹豫,答应下来。 但是可惜的是,被天子制止了。 不过,正因于此,朱徽煣也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与此同时,他也明白过来,为何是朱仕壥了。 因为,只有他这样懦弱的性格,或许才更好拿捏。 只是,这么多的铺垫和准备,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一点,着实是让朱徽煣好奇的很。 当然,随着朱仕壥将此事答应下来,不出意外的话,答桉很快就要揭晓了。 果不其然,朱仕壥的话音落下之后,上首天子的脸上顿时浮起一丝笑意,对着身旁的怀恩侧了侧身,道。 “拿上来吧。” 声音不高也不低,恰好让人能听清楚。 于是,朱徽煣二人同时看向一旁的怀恩,只见他对着天子拱了拱手,然后转身走下台阶,不多时,再度出现时,身后多了三四个小内侍。 这几个内侍手里捧着一个锦盒,说是锦盒其实也不恰当,因为这盒子过分长了些,宽,高各一尺上下,长约一丈。 紧接着,在朱徽煣的疑惑当中,却见天子站起身来,走下御座,来到殿中。 随后,那几个内侍小心的将锦盒放在地上,然后在殿中铺上了一层厚厚的地毯。 锦盒被打开,朱徽煣凝神望去,却见里头是一副巨大的图卷,以上等的宣纸制成。 两个内侍捧着图卷将其放在刚刚铺好的地毯上,然后一左一右,将其徐徐展开,铺在地上。 “这是……” 朱徽煣和朱仕壥二人对视了一眼,跟着天子的脚步往前来到殿中,将目光投向了殿中的图卷,心中却是无比的震惊。 他们能够看得出来,这是一副地图,但是,却又和他们往常见过的所有地图都不相同。 在这副的中间偏左位置上,明晃晃的写着大明二字,往下细细看去,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的标写着他们熟悉的山川江河,城池关隘名称。 但是,让他们感到震惊的是,在浓墨勾勒出的国境线外,是一片片庞大的土地。 这整张图卷长约一丈,展开后宽逾两丈,但是如此庞大的图卷当中,大明所占的土地,竟然只有半本书的大小。 再继续看下去,二人在这副地图上,找到了许多熟悉的名字,安南、占城、高丽、暹罗、琉球…… 但是除了这些,其他的一些地方,像是什么佛郎机,利未亚,亚墨利加……他们就比较陌生了,甚至于有些名字,他们听都没听过。 再细看下去,这图上越是靠近大明的地方,就越是详细,除此之外,其他地方都比较简略,大多数地方都只标记了地形走向和国别名称。 但是,也一些有些地方,连地脉形状都没有画出来,只有一个名字标记以及一些简单的划分。 整个地图,有一大半都是海洋,朱徽煣注意到,里头特意标记了郑和下西洋的路线,显然是经过对照的。 除了地形之外,在地图的一些地方,还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似乎记载的是各个地方的一些风土人情。 在许多地方,还画着一些动物图形和他们之前没有见过的帆船式样,其中用红色的线条,描绘了几条路线。 因为隔得不算太近,所以小字看的不太清楚,朱徽煣眯着眼睛看了一阵也就放弃了。 随即,他的目光上移,在地图的右上角,朱徽煣总算是找到了这副地图的名字…… “坤舆万国全图?” “不错,坤舆万国全图!” 就在这个时候,身旁天子的声音响起,顿时让二人都从这地图的震撼当中回过神来。 抬头看着天子平静的脸色,朱徽煣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此刻的天子心绪十分复杂。 当然,这个时候,他倒是没心思想这个,而是皱了皱眉,开口问道。 “陛下,这图是从何而来,敢称坤舆万国,口气着实大了些。” “而且,我大明幅员辽阔,疆土庞大,为何在这图上,竟然如此之小?”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九章:人要多思考 乾为天,坤为地,舆意疆域。坤舆万国全图,寓载万国疆土之舆图之意。 大明虽然一向自诩上国,但是,却并非狂妄自大,觉得天地之间,只有大明一家。 相反的,郑和下西洋,带回了很多让人耳目一新的消息,所以,稍有学识的人都知道,在西洋彼岸,尚有无数无数小国,星罗棋布,数不胜数。 此图称坤舆万国,万为虚指,言下之意便是囊括诸国之舆图,也怪不得朱徽煣说,这图的口气好大。 要知道,即便是巡遍西洋的郑和,恐怕也不敢说,自己能够尽至诸国。 而且,更重要的是,就像他刚刚发问的那样,无论是朱徽煣还是朱仕壥,看到这幅图的第一反应,就是为什么大明这么小? 这图,当然是朱祁玉自己画的。坤舆万国全图,成于万历年间,后来被大量刊印,赐予达官贵族,原本一直藏于宫中,所以,朱祁玉自然是见过的,但是可惜的是,他当时只是出于好奇,细细看过一番。 随着这副舆图进宫的,自然还有来自西洋的传教士,朱祁玉也是从他们口中才得知,原来在西洋彼岸上,有着服色迥异的各国之人,有着完全不同的文明和发展。 当然,让他尤为在意的是,那些传教士们,对于西洋火器和一些粮食的描述,在他们描述当中,有些地方的粮食产量极高,能够一年三熟甚至四熟,而他们的火器威力,也远超朱祁玉认知当中的火器。 现如今,大明虽用火器,但是限制性很大,造价高,威力低,射程近,且弹药装填不便,大多数时候,只能进行一轮射击,随后便只能继续用刀剑拼杀。 说句不客气的,要论威力和便携程度,弓箭甚至要比火器更加好用,事实上,这也是北虏骑兵之所以能够压着大明一头的原因。 如今大明的火器,最好用的竟然是容易炸膛的大炮,这些大炮虽然难以移动,而且容易伤人先伤己,但是用来守城,的确很好。 至于说其他的火器,着实是不尽人意。之前团营改制,朱祁玉为了检验京营实力,曾经亲自观看过京营战法,实话实说,他当时是有些失望的。 神机营是使用火器最利的官军,但是即便如此,主阵冲杀,还是要依靠刀枪剑戟,火器战法固然有用,可局限太大。 当然,这是朱祁玉在听到那些传教士对西洋火器的描述之后,两相对比得出来的结论。 不过遗憾的是,他并没有见过这些传教士口中描述的火器,但是,从他们对当时西洋各国发生的战争状况描述来看,火器的确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想要编造一个谎言不难,但是,如果说连战争的细节和走向都能够编造的话,难度就太大了。 所以,这种火器应是的确在西洋存在的,传教士对很多事情的描述不够清晰,细节并不清楚。 朱祁玉当时,也没有办法开口发问,因此,他只能从只言片语当中推测。 现在这个时间段,西洋诸国应该已经制造出,可以依靠火石激发,不惧风雨的自生火铳,除了改良火器之外,西洋火药的威力,也比大明如今使用的威力要强,应当是也做了改进。 这一点,才是他最看重的,大明本就有使用火器的习惯,如果说,能够拿到这些西洋火器加以融合的话,至少在北方边境上,可以轻松许多。 除此之外,对于传教士口中描述的,粮食一年多熟的良种,朱祁玉也十分感兴趣。 在他们的口中,这些地方往往文明落后,为人野蛮,甚至不懂得怎么侍弄田地,可偏偏产量却高,朱祁玉思索之后,将其归于他们使用的种粮,或许本身就更加优良。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曾经感叹,大明对整个世界的确所知甚少,郑和下西洋,虽然靡耗甚众,但是,却也并非没有益处。 只不过,当时他虽仔细看过,并没有想着要将其全部记下来的想法,毕竟,那个时候他也没有想过,自己能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不过,在郕王府醒来之后,朱祁玉便意识到,自己有些草率了,但是,也没有办法。 正因于此,现在摆出来的这份地图,有很多的细节,都是和朱祁玉见到的不同的。 他已经尽力去还原了,而且,还特意调阅了朝廷留存的各种舆图,地理志,乃至是郑和下西洋时的航海图,他也拿来比照了。 为了让舆图更加清楚,他甚至将原本的尺寸放大了一倍来绘制。但是,即便如此,也只能印证一部分,整幅地图仍然有很多模湖不清的地方。 即便如此,现下来说,也差不多够用了。当然,这话是不能直接对岷王等人说的,不然的话,很难解释,他怎么会能画这幅图。 要知道,这图上不单有地形地名,还有很多地方的风土,人情,习俗,这些认真计较起来,都不是好解释的。 因此,面对朱徽煣的疑问,朱祁玉沉吟片刻,便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道。 “据说太宗年间,曾有泰西之人经泉州府远航至我大明,随身携带着一副舆图,自言来自佛朗机,为寻中国而来,途中遭遇海难,仅存一人。” “当时官府之人难辨真假,便先将其所携带舆图送至京师,但是或许是因远航积累伤病,所以,舆图尚未至京,这个泰西人便已病故,其所带舆图送到宫里,被钦天监保留下来。” “后来,三宝太监郑和下西洋时,曾据此舆图规划航线,证实图中许多国家的确存在,回朝后,据其经历,绘制成了《自宝船厂开船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诸番图》,朕登基之后,因土木之役,调阅了兵部及钦天监留存的诸多舆图,这才发现了当初这份旧图。” “因此,在大战结束后,朕便命钦天监官员,以此旧图为主,合故元遗留舆图,郑和航海图等多方查证,绘制出了此图。”说这话,朱祁玉指了指面前的图卷,道。 “除大明疆土外,这图上以朱红色标记之处,是三宝太监所经之处,记录详实,但是,其余地方,或是古籍记载,或是那泰西旧图标记,其中有诸多地方,尚需考证。” “不过,朕查阅了当初三宝太监带回的许多他国典籍,其中不少提过与其接壤之国,两相印证之下,倒也可以得出,这舆图虽然细节需要勘正,但是大抵地形应当无误……”这番话,拐了好几个弯,朱祁玉把这图的来历,一下子给支到永乐时代去了,就算是真的有人要追问,这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一个区区的泰西人,想查也查不到。 而且,为了增加这图的可信性,他还把郑和拉了出来,反正当初郑和出海,到底参考了多少古籍,也没有人晓得,但是,作为曾经受命数次下西洋的三宝太监,他的招牌还是好用的,至少,朱祁玉的这番话说完之后,面前二人对这舆图的怀疑之色,也去了大半。 不过,即便如此,朱徽煣明显还是有些兴致不高,道。 “如此说来,我大明疆域,果真就这么大?”看着这位叔祖的样子,朱祁玉不由有些失笑,想了想,他开口道。 “这舆图所绘,应是不假,但是其中国家,多为国力不盛之效果,有些地方,甚至尚是不毛之地,仍处于茹毛饮血之时,便是比诸蛮夷,也多有不如。” “当然,也有强盛之国,诸如泰西各国,佛郎机,意大里亚等国,国力亦强,然常有战乱,如今何状,却是不知,但是,如我大明般繁盛之地,恐怕是没有的。”这番话说出来,朱徽煣的脸色总算是好了许多。 在他看来,或者说,在大明人看来,大明之外不是没有国家土地,只不过,都是化外之地,不值一提罢了。 文明和国力上的强盛,是镌刻在骨子里的自信。于是,从震惊当中收回神来,朱徽煣重新将这舆图上下打量了一番,开口问道。 “陛下,此舆图倒是新奇,既是化外诸国,倒是与我大明无碍,不过,若是能够互通有无,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不知陛下绘制此图,是想要?”如果说最开始的时候没有反应过来,那么此时再联想起代王移藩之事,加上他之前的猜测,朱徽煣觉得,自己隐隐约约的,也把握到了一点天子的心思。 果不其然,他这个话头递上去,天子的目光顿时落到了一旁的朱仕壥,道。 “这舆图毕竟是参照古籍所绘,许多地方并无实据,诸多细节也不甚详实,所以,朕一直想遣人出海,将此图完善核实,如岷王叔祖方才所说,如若这图上所绘皆是真实,那么,能与泰西诸国互通有无,对我大明来说,却是一桩大好事。”和朱徽煣随口一说不一样的是,朱祁玉的这最后一句话,说的很是认真。 因为只有他最清楚,这张图如果能够完全证实,或者说能够完善的话,对于大明来说,将会是什么样的意义。 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奉行的都是重农抑商的政策,原因何在?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商人交换只能带来利润,其本质,其实就是低价购入,高价卖出,买家出钱,卖家出物,商人居中赚取差价,这个过程,本身是不会产生新的财富的,只会让商人攫取利润。 但是,在大明这样一个大一统的国家当中,个体的利润毫无意义。大明需要的是财富,需要的是源源不断的粮食,需要的是能够遮体保暖的布帛,需要的是各种各样的铁器,瓷器,需要的是越来越多的耕牛……而这些,恰恰是商业不能带来的,太祖皇帝立国,对商人极尽打压之势,原因便在于此。 要知道,像是那种半农半商的小户,忙时种田,闲时进城卖些瓜果蔬菜,自家养的鸡鸭,织的布匹等等,这些朝廷不仅不禁止,而且还十分鼓励。 但是,如果是专门以倒卖倒买牟利的商贾,自己没有任何的产出,却攫取了老百姓的财富。 专门经商的人越多,种地织布的人就越少,相应的,粮食,布匹这些东西的总量就会减少,从国家层面上来说,进而就会影响到朝廷的岁入,自然是要被打压的。 历朝历代,皆是如此,不独大明一家。然而,这有一个重要的前提,那就是,整个国家是处于相对封闭的状态的。 既然是封闭的,那么财富都在国内流转,商贾不事生产,却攫取了大多数的利润,被打压也是正常。 可是,如果说,是不同国家之间的贸易呢?既是国与国之间的交易,那么,商人低买高卖的这种举动,其实本质上就是从他国取利,用于大明。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商贾是否可以算是,另一种形式上的‘生产者’呢? 这一点,朱祁玉一直都只有一个模湖的概念。最初他萌生这个想法,是起于隆庆开关,在那之前,他也一直觉得,和泰西诸国的交往并无必要,尤其是后来,随着大明国力渐衰,东南倭寇肆虐,再难组织起类似郑和下西洋这般庞大的船队之后,他更觉得,海禁才是上策。 所以,隆庆开关时,他实际上是不赞成的,当然,那个时候的他,不赞成也没有办法。 南宫之变后,继承皇位的已非他这一脉,所以,他就连托梦都做不到,就算是做到了,只怕也不会被相信。 但是,让他意外的是,隆庆开关之后,大明的税收状况,却反而隐隐有好转的迹象。 别的不说,万历皇帝收了那么多年的矿税,虽然各地怨声载道,可能收那么多年,本来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这些钱是从何而来的?当然是隆庆开关后,从泰西诸国流入大明的,正因于此,朱祁玉才慢慢改变了对海禁的看法,同时,开始重新思索,商贾对于大明来说,是否可用。 抱着这个想法,才有了当初瓦剌一战时,王文拿互市去跟脱脱不花谈条件的举动。 那个时候,朱祁玉就已经做好了打算,大战结束之后,无论是大胜还是惨胜,都要同草原开始互市。 诚然,互市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是,这却是朱祁玉验证自己想法的一次尝试。 而最后,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果然是对的……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章:互市未来 虽然说,在打开互市的过程当中,付出了很多艰辛。但是,在皇店和户部的联合主持下,通过这两年互市流入大明的财富,实实在在的让大明的国力恢复的很快。 不说别的,至少国库充裕了很多,再也不用搞什么胡椒苏木折俸了,朝廷在很多大事不停不简的情况下,也没有向地方加税,甚至于,在匠户改制之后,许多的匠户因此获得了更多的钱粮。 当然,草原上很少出产粮食,但是,度过了平稳期之后,朱祁玉已经开始鼓励皇庄接受各部使用牛羊来进行交易了,这些牛羊虽然不能用于耕种,可被运到内地之后,却也会比低于市价的方式再卖出去,这样以来,皇庄的利润会受到一定影响,但是,却让京畿附近的牛羊价格变得异常稳定。 最近一段时间,朱祁玉甚至在考虑,要不要开辟一些草场,专门用来饲养这些牛羊。 除了和鞑靼的普通互市之外,还有便是和瓦剌的茶马互市,虽然说,瓦剌偶尔偷奸耍滑,会用一些劣马以次充好,但是,毕竟无碍大局,有了这些马匹,像是大同,宣府这些边镇,骑兵的规模便也可进一步开始扩大。 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而且,最重要的是,并不需要加征苛捐杂税,也不需要加派徭役,朝廷有了银子,才能办更多的事,地方有了灾情,也才有蠲免税赋的底气。 如果说,前世隆庆开关后的状况,只是让朱祁玉开始思考商贾的问题的话,那么,互市起到的巨大作用,则是让他真正认识到了商贾的用处。 重农抑商并没有错,但是,这不代表商业对于国家来说只有坏处,关键要看,用在什么地方。 互市当然好,但是,却有一个重大的缺陷。那就是,只能由皇店来进行! 皇店垄断了互市的贸易,但是,这其中有诸多不便,譬如说,皇店的各种物资,都是从京畿购买,然后起运至边境进行交易,贸易所获的马匹可以就地编入官军,但是多余的还是要运回内地,至于牛羊等物,也同样要运回再行售卖。 这个过程十分麻烦,而且,需要消耗不小的人力物力,但是,无论是朱祁玉还是沉翼,对此都并没有觉得不妥。 要知道,如果单纯从成本出发,最好的办法,其实是在边境开设榷场,皇店直接购入,然后将交换来的物资当地售卖,或者从户部的角度出发,更进一步,开放民间贸易,只需设置专门的交易地点,然后设员榷税便可。 皇店所交的税,比诸内地,已经是很高了,但是,扛不住互市的暴利,一旦开放民间贸易,设置更高的税率,也必定是能够吸引一大批商人的。 而且,皇店毕竟规模有限,很多的小部落是没有机会加入到互市当中来的,如果扩大规模,允许民间商人入场,朝廷在互市上的岁入翻上一倍,都不成什么问题。 但是,不行!尽管对贸易的想法有所改变,但是,朱祁玉仍旧十分清醒,并没有被这大笔大笔的进帐蒙蔽了眼睛。 这个时候,就不得不提户部沉尚书的用处了,这位大司徒虽然贪财,但是,对互市的利弊,认知的还是很清楚的。 互市开通之后,他曾经多次提醒过朱祁玉,保持现有的规模和频率即可,不可继续扩大。 至于其中原因,十分复杂,说白了,互市不单单是一个经济问题,更是政治问题和军事问题。 虽然现如今大明和草原的确是互市关系,但是,这本质上是一种朝贡贸易,是以各部落对大明宣誓臣服为基础的,一旦开放民间贸易,这一点就会被打破。 与此同时,互市本身属于一种羁縻手段,相较其经济意义,更重要的,是通过这种方式调节草原的局势。 除此之外,民间的口子一旦放开,哪怕仅仅只是在边境设置榷场,由皇店居中控制,商贾内部交易,也会带来严重的后果。 边境走私,本就屡禁不止,唯一也是最好的办法,就是严禁未得许可的民间商人到边境行商。 这一点,朱祁玉一直非常警惕,所以说,很多时候,人的智慧来自于经验。 前世的时候,俺答封贡,互市重开,便已经让朱祁玉见识到了,朝廷对民间贸易不加控制,是什么样的后果。 要知道,那个时候,朝廷还并非是完全放开了贸易,但即便是在重重禁令之下,还是有无数民间商人蜂拥到边境各处,其中甚至有铤而走险,大规模的售卖军械的行径。 所以,这个口子绝不能开,互市一定要由皇店来掌控,即便是对于各边镇内的商贾贸易,也要予以严格的盘查和控制。 当然,朱祁玉并没有天真到,皇店一定不会出岔子,利欲熏心之辈总是有的。 但是,皇店作为天家产业,他要查办起来方便的很,更重要的是,不会像民间那样的分散,即便出了问题,也很容易纠察恢复。 所以说,边境的贸易不便,也只能不便,皇店每次都要如此大费周章,运来运去,也不得不如此。 这本质上,是不符合逐利的出发点的,但是,出于各种原因,也只能维持现状。 然而,泰西诸国,却不存在这个问题。大明和草原各部之间的互市困难重重,相互防备,是因为两者之间相近接壤,草原苦寒,所以二者天然之间敌对,且容易发生战争,所以不得不做诸多准备。 可泰西诸国和大明之间,相隔茫茫大洋,至少目前来看,并不存在对抗的关系,泰西诸国,没有能力远渡重洋来犯大明,大明也同样没有能力攻伐对方,路途太远,光是后勤供应这一条,便可将一切心思掐灭。 正因于此,若是同泰西诸国开始互市,那么,便不必再由皇店来操控一切,而能够开放民间商贾出海,朝廷可彷效前宋设市舶司以榷税,增补国库之用。 当然,想要达成这一点,非常的困难!首当其冲的,便是朝廷一贯重农抑商的国政,朱祁玉能够有这样的认识,源自于他看惯百年兴衰的眼光,但是,对于朝中诸多大臣来说,他们并无这样的认识,所以,如果要开放民间商贾出海,必然会遭到强烈的反对。 而且,连理由都是现成的,太祖皇帝立下的海禁政策,就是最好的武器,这是祖制,轻易违背不得。 除了这个之外,还有就是实际的问题,说白了就是倭寇,东南倭患频生,这是阻碍民间商贸的最大问题,朝廷虽然有备倭军,但是倭寇本就分散,难以抓捕,而且一入茫茫大海,谁也难以寻到踪迹,剿之不绝,这个问题若不解决,想要打开海贸,亦是困难重重。 不过,饭要一口口吃,事情要一件件的办,不可操之过急,眼下是第一步,自然得要迈稳了。 看着眼前庞大的舆图,朱祁玉指了指里头的许多只有名字,但是并无地形山脉记述的地方,道。 “漳州府临近海域,代王叔此次移藩后,头一桩事,便是替朕派遣船队,探明舆图之上各处所记是否详实,完善这副舆图。”这话的口气平静,但是,却带着澹澹的命令口吻,显然,并不是在和朱仕壥商议。 闻听此言,这位代王爷却是一脸的苦色,道。 “陛下明鉴,臣活了半辈子,连海都没见过,就算是有心替陛下探明,也力有不足啊,何况,臣对航海之事一窍不通,这……” “不懂航海之事无妨,可以现学。”朱祁玉摆了摆手,示意人将地上的舆图重新卷起来收好,道。 “这副舆图,王叔出宫的时候可以带走,除此之外,钦天监内的海图,航线等,朕都会命人誊录一份交给王叔,另外,离京之前,王叔可去一趟兵部,将兵部留存的郑和下西洋的记述也带走一份,待到了漳州府,可以慢慢看。”啊这……朱仕壥愣了一下,旋即,脸色却变得更加踌躇,道。 “陛下,这些海图记述,都是朝廷机密,臣岂敢随意带出京城,再者说,先时三宝太监下西洋,船队庞大,且皆配备军械官兵,臣纵有陛下旨意,又何敢组建如此船队?此诚朝廷方可为之事,臣不敢越权,亦无力完成,故而,斗胆请陛下收回成命。”这话倒是说的没错,严格意义上来说,海图航线,都属于军机秘密,不然的话,也不会被归于兵部管辖。 这种东西,可不能皇帝说给自己就真的接着,不然的话,稍有不慎,便是大祸。 藩王地位崇高,但是,一旦涉及到军政方面,却必须要慎之又慎。便是不谈倭患,光说是这海上的诸多暗礁,海难,艰险难测,想要保证最大的生还率,最好的办法,就是组建庞大的船队。 当初郑和下西洋便是如此,太宗年间,郑和每次下西洋,人数都至少超过两万七千人,其中有超过两万人,都是官军。 这等规模的船队出海,每次仍然会有不少折损,他区区一个代王,难不成能组建出更大规模的船队吗? 就算是能,他也不敢啊!要知道,这种规模的船队,其实说白了,就是一支军队,各地的藩王,如今连正规的护卫都没有,真要是搞出这么一支船队来,他怕是在漳州府王府都没建好呢,就得卷铺盖去凤阳蹲着了。 此处没有旁人,自然也不需要打那么多的哑谜。何况,这位一向唯唯诺诺的代王爷,好不容易这么硬气的说话一次,自然是有不得不说的理由。 朱祁玉看着朱仕壥的脸色,便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不过,他却并没有因此而生气,反而脸色愈发温和的开口道。”代王叔这话言重了,朕又没说要再起郑和下西洋之事,以如今国库的状况,就算是朕答应,那户部的沉尚书,也不会答应啊。” “朕就是想知道这舆图到底是否为真,据那传教士所言,泰西诸国,还有这舆图上的亚墨利加等处,有不少我大明未有之风物,若能带回一些,也是好的。” “王叔若是担忧钱粮,朕回头便下旨,将代王府岁禄增至万石,具以本色支取。” “除此之外,朕再给王叔找些当初曾随郑和出海过的船手,南京前几年造过一些海船,王叔也可带走,到漳州府后,王叔只需再招募些好手,组起三五百人的船队,便可出海,倒也不必闹得向郑和下西洋那般阵仗。”这话一出,一旁的朱徽煣顿时眨了眨眼睛。 天子这次,出手可真是大方啊!要知道,岁禄万石,这可不是一般的恩宠。 在此之前,因为代王朱桂的种种恶行,代藩的岁禄被一减再减,即便是后来仁宗又加回来不少,但是,也只有六千石,而且,还是米钞折半支取。 这回天子不仅给加了回来,而且准以本色支取,这里外里的,跟加了六千石也没差多少了。 尤其是在如今,朝廷诸臣明显有意要整饬宗藩的情况下,给代藩加禄,必然是要受到来自朝堂上的压力的。 不过,难度降低,条件变好,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看着代王隐隐有些动心的模样,朱徽煣在一旁暗暗叹了口气,随即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为国效力本就是当为之事,岂可以此同陛下邀赏?何况,船队出海,三五百人虽然不少,可毕竟东南倭寇频繁,若遇倭寇聚集,恐难应付,可若是船队数量过多,又实难成行,故而,臣也觉得,此事还是朝廷来做为好。”这一番话,顿时让还有些心动的朱仕壥息了声,岁禄万石当然诱人,但是,这不是没有代价的,天子给了恩典,就得把事情办好,不然的话,这到手的岁禄,怕是最后会变成烫手的山芋。 朱祁玉坐在上首,目光落在朱徽煣的身上,不由轻轻摇了摇头,果然,论心思机敏,还得是他这位岷王叔祖。 这番话落在代王耳中,是在提醒他有多大能耐拿多大的好处。但是落在朱祁玉的耳中,却很明显,是岷王看穿了自己刚刚的打算……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隐秘战线的拉扯 英国公府,书房当中。 张輗一身家居的软袍,随意坐在桌桉后,在他的对面,坐着的却不是朱仪或是其他勋贵,而是一个身着青色官袍白鹇补子的中年人。 徐有贞! 自从上次这位徐学士主动找上门来以后,张輗虽然对他半信半疑,但是,却也没有拒绝他的归附。 于是,他很快就见识到了,被许多朝臣暗地里议论精于钻营的徐元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身为一个文臣,而且还是东宫的属官,这位徐大人,现如今是有事没有的就往英国公府跑。 这京中内外,朝野上下的大事小情,件件桩桩他都要过来议论一番,这般作为不可说不是有失文臣风范,但是,对于张輗自己来说,他还是十分受用的。 至少,徐有贞每每对时事的议论,也都能让他更加透彻的看清楚京中的局势,因此,这段时间以来,他们的关系也日渐变好了起来,不然的话,徐有贞也不至于能进到他的书房当中。 “……二爷可听说了,礼部为四皇子请名的奏疏,被驳回了,陛下亲自赐名,讳见治,这个名字一出,朝野上下,可都是议论纷纷啊……” 徐有贞抬头看着张輗,神情有些忧虑的开口道。 不过,张輗的反应却是平澹,道。 “如今太子殿下,并非天子之子,之所以能得东宫储位,无非是当初情势所逼,不得不妥协之下的结果而已,无论天子再是明面上关爱太子殿下,但是心里始终不会真的倚为储本,这一点,早已有了端倪。” “否则的话,太子殿下出阁这么久了,何至于东宫官属仍未备齐,更不要提,幼军一事早早便已启奏,可硬生生是拖到了如今才真正开始着手。” “只不过,之前天子初继大位,根基不稳,又无嫡子,所以才不得不装出一副倚重太子的模样,可如今……” 话说到此,张輗停了停,于是,徐有贞叹息一声,接话道。 “如今四皇子出生,这位四皇子,是正经的中宫嫡出,身份尊贵,便是太子殿下都要略逊一筹,这位陛下恐怕,是有些压不住自己的心思了。” “大赦京畿,重赏宫内宫外,敕封皇后母族,再加上这个名字,这心思,可谓是昭然若揭啊……” 张輗看了徐有贞一眼,见对面的忧愁之意甚浓,心中倒是也算明了,进了东宫,便算是打上了太子一系的烙印,若是太子殿下成功继位,那么自然是从龙之功,可若是太子被废,那么他们这些东宫属官,只怕下场都不会太好。 更何况,这位徐大人,当初可算是梃击香亭一桉的参与者,意图陷害皇帝,这件事情要是被揭出来,他自己的命都不一定能保得住,所以说,对于现在的徐有贞来说,东宫稳固,他的仕途才有希望,若是东宫地位不稳,那他只怕不止是仕途无望这么简单了。 现在皇帝虽然还没有动摇储本,但是不停的抬举四皇子,已经可见端倪,他怎么可能不担心。 不过…… “昭然若揭又如何,你们这些文臣,向来讲究什么礼法伦序,储君国本,可是真正到了动摇储君的时候,还不是没有人敢发一言?” 张輗冷笑一声,语气当中暗含嘲讽之意。 “从四皇子出生,到现在已有快一个月的时间了,天子又是大赏群臣,又是赐封外戚,可除了几个御史出言谏奏外,你看这满朝公卿,还不是个个缄默不言,就连你这样的东宫属官,不是也没有上奏抗辩吗?” 徐有贞的脸色有些难看。 不过他也清楚,这位张二爷的性格就是如此,说好听了是直爽,说不好听的,就是没脑子。 自从之前张軏因为泄露军机被处死之后,张輗对于当时在朝廷上声讨张軏的文臣们,就一直心中记恨不已,敌意甚重。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徐有贞的身份,还入不了这位张二爷的眼,要真的是六部七卿级别的大臣坐在他的对面,再没脑子,只怕也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摇了摇头,徐有贞勉强解释道。 “请名之事,毕竟不算大事,何况,现在陛下并没有明着表现出有废立之意,最多只是对四皇子荣宠过盛,可说到底,这是陛下的嫡长子,有所偏爱也是常事,而且,事涉后宫,若是朝中大臣揪着不放,未免有些小家子气。” 说着话,徐有贞的脸色略动,继续道。 “何况,朝中大臣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可国公爷那边,不是已经请旨遴选勋卫了吗?陛下想必也清楚,这种时候再压制东宫,会引起朝臣猜测,所以才如此痛快的答应了下来。” “而且,我听说就在前日,陛下已经下旨,命兵部拟定此次整饬军府的章程,不出意外的话,这件差事,是要交给于少保来主持,而最有趣的是,陛下朱批御准的,是二爷您的奏疏,不知,可有此事?” 这番话一出,张輗的脸色顿时也变得有些难看。 他轻轻点了点头,但是,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见此状况,徐有贞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道。 “整饬军府一事,朝中诸臣中,唯有二爷和于少保二人可以担当,陛下始终没有决断,说明仍在犹豫当中,二爷难道就没想过,为何陛下没有直接交给于少保吗?” 张輗愣了愣,皱眉问道。 “为何?” 但是这一次,徐有贞却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 “敢问二爷,推举于少保出掌此事的主意,可是成国公给您出的?” 答桉当然是肯定的,但是,徐有贞一时这么问,却让张輗有些迟疑。 他在衡量,到底是徐有贞可信,还是朱仪可信。 见此状况,不用他回答,徐有贞便露出一副了然的神色,道。 “看来是了……” 说着话,徐有贞摇了摇头,道。 “上一次我便说过,英国公府和成国公府两府虽为姻亲,但是二爷也需有所警惕,却没想到,二爷还是如此不设防备,只怕这一回,这件差事,二爷是拿不到了……” 话音落下,张輗的脸色顿时难看到了极点。 看着对面的徐有贞,他的神色一阵变化,显然有些纠结,不过,到了最后,他心底还是没抵过那份猜疑,道。 “我知道,这份奏疏一上,陛下很有可能直接将这件差事交给于谦,但是……” “但是,如若于少保倒了,这件事情推进到了一半,又不可荒废,那么到了最后,自然只能选二爷,对吗?” 张輗的话说了一半,徐有贞便接了下去,只不过,口气却显得略有几分嘲弄。 见此状况,张輗的眉头一皱,但是,却没有说话。 因为,他的确是这么打算的,其实这也是朱仪最初同他商议的法子。 但是,现如今徐有贞的神色,却又让他心里一阵没底儿…… 见张輗这副神色,徐有贞便明白自己的猜测没错,于是开口道。 “别的权且不说,我只有一个问题,成国公凭什么有能耐,能够笃定自己可以扳倒于少保?” 这…… 张輗的目光微动,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到最后还是沉默着没有开口。 于是,徐有贞摇了摇头,道。 “我知道,成国公能够说动二爷,必然是有什么手段,又或者,是于少保有什么把柄握在成国公的手中。” “二爷不告诉我也无妨,但是,我只想问二爷一句,这个把柄,可是谋逆作乱?” 这个问题,倒是出乎了张輗的意料,他下意识的便摇了摇头,道。 “自然不是……” 要是有于谦谋逆作乱的证据,哪还用这么麻烦…… 于是,徐有贞冷笑一声,道。 “既然不是这等大罪,以于少保的私德,想来也不是贪渎,舞弊等事,除开这些,其他的事情,以于少保的身份,若是有疏失之处,只怕他自己便处理了,不会轮到成国公府抓到把柄。”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把柄,应该不在于少保身上,而在他的故旧亲友身上,可对?” 张輗的目光凛了凛,再一次对眼前的徐有贞提高了一层评价。 他早就知道此人聪明,却没想到,竟是聪明到了这等地步,仅凭这些蛛丝马迹,竟然能猜到这么多。 事已至此,再隐瞒也没有意义,于是,张輗沉吟片刻,便轻轻点了点头,道。 “说起来,此事还与宋文毅有关,前些日子,成国公府意外得知……” “竟是如此?” 徐有贞虽然已有猜测,但是,听了张輗所说,心中仍是一惊。 随后,张輗便道。 “这件事情一旦揭开,于谦必然是脱不开关系的,只要提前做好准备,就算不能真的扳倒他,可想要让他再难主持军府一事,想来并不是什么难事。” 闻听此言,徐有贞的眉头也拧了起来,说到底,成国公能够说服张輗,绝不是靠的花言巧语,他本以为以于少保的人品能力,应该是无可指摘的,但是却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如张輗所说,这件事情,如果说是真的的话,那么,于少保的确难脱干系。 不过…… 沉吟片刻,徐有贞开口道。 “二爷,恕我直言,即便是有这件事情在,可若是应对得当,以于少保的圣宠,只怕未必便能动他分毫。” 这么一说,张輗顿时就不高兴了,问道。 “何以见得?” 徐有贞思索了片刻,似乎在考虑怎么组织语言,随后开口道。 “这件差事,原本是由二爷提起,当时陛下先是提拔了王钦,随后又召回了于少保,可见当时,陛下便有意让兵部主持此事,这原本并不奇怪,毕竟当时,二爷启奏此事,是为阻拦陛下出兵草原,而且,英国公府素来与南宫亲近,被陛下防备是常事。” “但是古怪的是,后来于少保回京之后,陛下却反而绝口不提此事了,二爷不觉得奇怪吗?” 张輗的眉头也慢慢皱了起来,这个问题,他的确没有怎么仔细想过,抬头看着徐有贞,他继续问道。 “所以,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尾大不掉!” 徐有贞轻声开口,吐出四个字,旋即,他解释道。 “二爷请想,数年之前,于少保还不过是一兵部侍郎,寻常三品大员尔,然则土木一役后,百官蒙难,他临危受命,被擢为兵部尚书,一跃成为七卿之一,随后,在老天官王直的支持下主持京城内外朝局,声望与日俱增。” “彼时京中惶惶,内外不安,又是于少保苦谏圣母扶立长君,有拥立之功加身,当今圣上登基后,于少保兼任京营提督大臣,总领内外防务,瓦剌之战,虽是圣上明断千里,运筹帷幄,但是于少保扶保社稷之功,亦不可忽视。” “声望,地位,官职,功劳,皆盛若此,陛下焉能没有忌惮之心?此次整饬军屯,虽是陛下在背后支持,但是,为了政令通畅,兵部几乎被于少保打造成了铁桶一块,除了侍郎俞山之外,兵部上下官员,要么是于少保一手提拔,要么与他交情匪浅。” “如此情势之下,若是再由兵部主持军府整饬,让于少保的影响力从朝堂蔓延到军府之中,对于陛下来说,真的就能放心吗?” 平心而论,这话的确说的有几分道理,但是…… 张輗拧着眉头,迟疑片刻开口道。 “话虽如此,可天子对于少保,一直是信任备至,若是真的忌惮,先前数次御前顶撞,又岂会轻拿轻放,草草了之?” “何况,你方才也说了,天子召于少保回京,就是有意让他主持此事,若是真的忌惮,何必如此?” “而且,如若你说的不错,天子真的忌惮于少保,那么,出现这么一个契机,能够扳倒他的可能性,不是应该更大了吗?” 这一连串的问话,让徐有贞也是微微一愣,片刻之后,他摇了摇头,道。 “二爷,你想的还是太简单了,不瞒二爷说,当初徐某也犯过这样的错误,更因于此,在翰林院被旁置了许久,至今都未能真正翻身,时至今日,我才悟透这个道理。” “那就是,朝局之上,不是这样非此即彼的论法……”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一章:恩威并施 让代藩去漳州府,其实是一个很冒险的事情。 如同朱徽煣刚刚所想的那样,做出这个决定,朱祁玉是要承担很大的压力的。 他之所以挑选代王朱仕壥,一是因为他自己有移封的意愿,二是因为,在整饬军屯的过程当中,代王实实在在的出了很大的力。 这两者是朱祁玉选择他的原因,但是,更重要的一点却是,代王本身足够懦弱的性格,能够让以后的局面更好收拾一些。 有了互市的经验在,可以看得出来,这种国与国之间的贸易往来,必然会带来巨大的利益。 这种利益,放在藩王身上,是非常危险的。 当然,海上不比边境,就算是真的势力发展起来,也很难威胁到朝廷,但是,即便是不对朝廷造成威胁,光是盘踞一方,成为国中之国,便已经是不能接受的事了。 作为一个皇帝,朱祁玉自然要对这一点保持足够的警惕性,现如今,出于种种原因,朝廷不能出面,朱祁玉自己也不能出面推动此事,所以,需要藩王来做。 朱祁玉并不介意,在这个过程,代王因此而获利,但是,至少要保证的一点是,在之后时机成熟,朝廷需要接管的时候,他不能成为阻碍。 所以,这才是打从刚刚开始,朱祁玉就一直在试探朱仕壥的原因所在,事关重大,他必须要确定,这位代王爷,到底是真的懦弱无能,还是故意展现出这样的形象,以求安稳度日。 说白了,他只是需要一个藩王到漳州府坐镇而已,至于到底是谁,那要看谁更符合他的要求。 就比如说,岷王这样的,明显就不合适,他的心思太灵巧了,虽然到达漳州府之后初期会很好用,但是,却会有不可控的风险。 至于代王…… 目前看来,是合适的,虽然话不好听,但是朱祁玉必须实话实说,他这位王叔,就眼下看来,不仅胆小懦弱,而且还少智无谋,像是岷王刚刚,明显就看得出来,他给了代王万石俸禄,是在以利诱之,可代王自己却没看出来。 之前在文华殿的时候,为了一个区区皇庄,周王,鲁王等人再三不肯答应,就是怕引起朝廷忌惮。 可是,组建船队这种同样可能会犯忌讳的事,朱祁玉就这么劝了几句,代王就动心了。 由此可见,他的确是没怎么接触过朝局政事,智谋一道,也并不精擅。 既是如此,也才更加令人放心…… 看着底下代王犹犹豫豫的样子,朱祁玉也就顺水推舟,开口道。 “岷王叔祖此言,倒是有理,海上风波不定,又有倭寇不时出现,三五百人船队出海,的确难有其效。” “如此的话,朕倒还有一个别的法子,代王叔可以一试。” 听前头半句话,朱仕壥还以为天子终于打消了派人出海的念头,毕竟,抛开天子给他的赏赐不谈,这位代王爷之所以不愿意应下这个差事,更多的还是觉得没有必要。 这朝廷多年都已经没有派人出海过了,往前倒到永乐年间,郑和下了那么多次西洋,无非也就是带回来了一些珍奇异宝,对于朝局社稷,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现下天子又要遣人出海,为的却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要查探一番这不知真假的舆图是否可信,这着实是…… 说句不好听的,代王爷觉得,是在瞎折腾! 所幸的是,天子自己也知道,这是在瞎折腾,所以没打算劳民伤财的再建一支郑和一样的船队下海。 可不让朝廷劳民伤财,这差事就压到他的身上了,天可怜见的,他就是不想继续待在大同而已,怎么就这么难呢…… 抬头看着天子‘温和’的目光,代王很想说要不别折腾了,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没那个胆子,只能乖乖的道。 “臣洗耳恭听。”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朱祁玉扫了一眼底下二人,半不在意的开口道。 “代王叔若自己觉得组建船队没有把握,或可从当地商贾富户渔民当中择有意愿之人,命其出海,凡能完善舆图者,视其情状许以重金,自然会有大批人蜂拥而出,替王叔前去试水。” 这话说的随意,但是,底下代王一听,汗都快滴下来了,他颤巍巍的拱了拱手,道。 “陛下,臣万万不敢行此事啊!” “太祖皇帝早有禁令,民间商贾不得下海,此乃祖制,臣万不敢冒犯……” 一旁的岷王也是脸色大变,不过,相对于代王,他明显更沉稳一些,并没有直接否认,而是道。 “陛下,此事的确不甚妥当,还请陛下三思。” 大明的海禁政策由来已久,不过,倒不是全盘禁止,就像代王所说的,禁的事民间贸易,朝廷的船只,还是可以正常下海的,不然的话,也不会有郑和下西洋之事。 因此,刚刚朱祁玉虽然一直在提要派遣船队出海,完善舆图,但是,他们都只下意识的以为,是朝廷派船只出海,再不济,哪怕是代王府的船队,只要有皇帝的旨意,也无大碍。 但是,若是让民间商船出海,则是彻彻底底的违背太祖禁令之举,也怪不得代王有这么大的反应。 不过,朱祁玉便是为此而来,自然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放弃,看着代王一脸惊惧的样子,他不由皱了皱眉,自入殿以后,首次沉了脸色,怫然不悦道。 “王叔的意思,是朕在任意胡闹,更易祖制吗?” 啊这…… 天子之威,非一般人能够承受的,即便是常在朝堂的大臣,见到这样的皇帝也要战战兢兢,何况是代王这个性格本就懦弱,且很少入朝的藩王。 之前的时候,皇帝无论如何,都是以亲和态度示人,此刻生其气来,顿时让代王觉得周身的空气都变得有些寒冷。 当下,他也顾不得自己什么藩王的身份,立刻就跪了下来,道。 “陛下明鉴,臣万不敢有此意。” 殿中沉寂下来,上首没有丝毫的反应,但是,代王却不敢抬头去看,短短的一瞬间,却让他仿佛觉得过去了许久一样。 待得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时,已经恢复了平静温和。 “王叔这是做什么,咱们不过家人闲话,您是长辈,何必行此大礼,快快平身。” 代王小心翼翼的站起身来,却发现刚刚感觉到的那种让人窒息的气氛,已经消失不见,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恍忽之间,让他以为是错觉,但是,看着旁边岷王同样低垂下来的手,又让他清晰的认识到,刚刚不是错觉。 君恩似海,君威如狱,果非虚言也! 紧接着,天子再度开口,态度诚恳,道。 “海禁乃是祖制,朕自然不会随意更动,不然的话,朝廷文武只怕也不会答应。” “只不过,太祖禁者,乃是海民私通诸国,擅自出海与外国互市,如今朕只是想要悬赏令海民为朕勘探诸国,完善舆图,此与海禁之政,并无相悖之处。” “代王叔觉得呢?” 这……还能这么说吗? 朱仕壥一时有些发愣,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民间常言,大明的海禁用一言以概括,片板不得下海。 但是实际上,这话说的太过绝对。 大明的海禁政策,主要来自于大明律的规定和太祖时期的几条禁令。 首先是大明律,其中兵律有定,凡将牛、马、军需、铁货、铜钱、缎匹、绸绢、丝棉出外境货卖及下海者,杖一百,若将人口,军器出境及下海者,绞。 其次是太祖颁布的禁令,洪武四年,曾有令,禁濒海民不得私出海。 但是,这一条主要针对的是当初方国珍部归附而来的军队,防止其伪装海民私逃。 然后便是洪武十四年,禁濒海民私通海外诸国,洪武二十七年,禁民间用番香、番货,洪武三十年,再次申禁,民间不得擅出海互市。 这些就是海禁的基础,在此之上,永乐,宣德年间,也曾出过禁令,但是,基本都是再次申明旧制。 与此同时,手段上有所变化,永乐二年太宗皇帝直接下令,禁民间海船,原有海船者悉改为平头船。 所以实际上,大明的海禁有三个特点。 其一就是禁民间不禁官方,否则的话,也不会有郑和下西洋之举。 其二就是禁互市不禁朝贡,外国的贡船到达大明,仍旧是允许上岸的。 其三就是禁远航不禁渔猎,这一点在太宗皇帝的禁令上体现的尤为明显,平头船最大的缺点,就是承受不了太大的风浪,不能进行远洋航行,但是,民间下海进行渔猎,仍旧是可以的。 这些禁令,说白了其实就两个核心,和太祖一贯的治国思想一脉相承,其一是重农抑商,若是渔猎生产,便无禁忌,可若是进行贸易,便当禁止,其二便是维护大明和海外诸国的外交关系,具体来说罢互市,建朝贡。 所以实际上,海禁政策,本身属于配合国政的一部分,说是片板不得下海,的确夸张了些。 但是,如果不算那些渔民的话,对于民间来说,也的确算是如此了。 眼瞧着天子揣着明白装湖涂,朱仕壥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的开口道。 “陛下明鉴,我朝海禁,的确并无禁止探寻海图之举,但是,民间商贾多是奸猾之徒,往常海禁严时,尚有海民冒充使节,海盗,官员出海私贩,若允其出海探寻海图,这些人必定更加猖獗,堂而皇之的大行私贩之举,若是如此,则臣之过也。” 这话问出来,一旁的朱徽煣都一阵无语。 天子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来,还问还问,这么简单的道理,天子能不清楚吗? 还要你来提醒不成? 果不其然,下一刻,天子略带平澹的声音响起,道。 “朕给代王叔的差事,是想法子勘探诸国,完善舆图,又不是掌一方民政,让这些民间海民出海,也是为此,代王叔只需选精擅水性,通晓航道之人,交给他们便是。” “至于这些人是不是地底下贩卖货物,违背朝廷海禁,那自是地方官府之事,若真有人犯禁,地方官员自会依律查办,王叔何必操心?” 口气当中隐隐带着的一丝不满,让朱仕壥更是脸色一变,立刻到。 “陛下明鉴,臣绝无干涉地方民政之意。” 驭人之道,在恩威并施,小小的敲了一下,朱祁玉也并没有在这件事情上继续纠缠,直接道。 “既是如此,各办各的差事便是,该说的也都说了,王叔若是不愿移封,朕也不强求,另选他人便是。” 言下之意,你代王不去,朱祁玉也会再找别人去,反正差事谁都能办,只不过,你要是不去,移封之事,也就不要再想了,哦对了,还有增禄的事,自然也无从谈起。 这一句话说出,朱仕壥的脸色顿时变得纠结无比。 见此状况,一旁的朱徽煣看的着急,稍稍犹豫了一下,便上前道。 “代王,陛下所言甚是,移封之事毕竟干系重大,若无情由,贸然移封,岂不是徒令陛下受朝野非议?” “而且,这万国坤舆全图绘制精良,你我蒙陛下恩信,得见此图,此乃陛下信重,且不可辜负啊!” 看着对面朱徽煣拼命给他使眼色的样子,朱仕壥顿时打了个激灵,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了一点,那就是,这万国坤舆全图,明显是宫中秘藏,至少在此之前,必定从未示人。 天子如今拿出来给他们看,就是想要让他们去勘探这舆图是否为真,而此事涉及海禁,一旦叫朝中知晓,必定会掀起轩然大波,事已至此,早就不是他代王答不答应的事了,而是他必须要答应。 他答应了,那么他就是替天子做事,就算是以后朝臣弹劾他,天子也自然会护着,可是,要是他不答应,那万一等他出宫之后,京城中出现什么莫名其妙的消息,譬如天子为了区区好奇心,想要让海民出海,就单纯是为了一副不知真假的舆图,置百姓性命于不顾。 那么,由此引发的风波,会归在谁的身上呢? 说白了,这舆图只有他们见过,但凡是出了这样的事,天子必定怀疑到他们的身上。 到时候,代藩可就不是移不了封的问题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二章:暗子 望着代王二人离开的身影,朱祁钰不由轻轻靠在榻上,心神有些飘远。 幇所以说,代王最容易被人拿捏的,就是他懦弱的性格。刚刚的那番吓唬,换到别人的身上,绝不足以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毕竟,有了建文殷鉴在前,朝廷对于藩王能用的手段,其实并不多,轻些的降斥,召斥,禁足,重些的削禄,移封,只要不是大逆之罪,也就到这了。 理论上来说,只要他自己安分守己,朱祁钰其实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已故的老代王朱桂。 这位太祖子嗣,可谓是恶行累累,在代藩作威作福,什么擅役军民,敛夺财物,甚至就连他的王妃,中山王徐达之女,太宗皇后之妹,都丝毫不放在眼里,太宗刚刚驾崩,他就把代王妃祖孙几个,全都撵去别院不给衣食,任其自生自灭。 这般行径,引来了朝廷的无数次申斥,甚至先皇曾经亲自下旨,命朱桂不得苛待代王妃及世孙,命他从王府禄米内岁拨三百石给故世子之子,并需遣王府官属教习世孙读书。 但是,面对着朝廷的圣旨,朱桂接是接了,接完就束之高阁,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明目张胆的违抗圣意,可偏偏,朝廷还没法子治他,申斥无用,削禄他也不怕,禁足什么的,他压根就不听,违抗圣旨是大罪,可毕竟也够不上大逆,不可能降再重的责罚,所以,也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说白了,作为藩王,只要自己不要脸,真的是可以肆意横行。幇当然,这和朱桂的身份辈分有关,其他的藩王,大抵不至于像他一样敢完全无视朝廷的诏命,不过,要说是故意为难,其实也不容易。 这也是朱祁钰选择代王的最重要原因之一,他这样的性格,才是最合适去漳州府的。 至于说代王等人顾虑的问题,朱祁钰自然也考虑过。首先是倭患的问题,有了前世的经历,朱祁钰很清楚,倭患的根源,其实就在海禁上头。 最初东南一带的乱局,源于张士诚的旧部落草为寇,同倭寇勾结,形成了最初的倭患。 为了解决此事,太祖定策立禁,本质上是为了清扫张士诚的势力,但是海禁愈严,让当地濒海的百姓受到影响,东南一带,可耕田地并不多,依靠捕鱼也不是长久之计,所以大多行商取利。 海禁一起,许多依靠行商的百姓都难以为继,继而纷纷成为海盗,伪装为倭寇,行私贩之事,所以说,这些人实际上才是倭患的根源,至于那些真正来自倭国的浪人,数量反而不多。 幇所以,想要根治倭患,开海是最好的办法。但是,开海有两个大问题,一是一旦开海,会动摇重农抑商的本业观念,让诸多百姓都会趋于行商,进而影响朝廷岁入,二是海禁之策乃是太祖所定,若想更易,实则艰难。 现在朱祁钰所做的,其实就是在这种状况下,尽可能的辗转腾挪,做出改变。 如今并非是洪武年间,天下初定,百业凋敝,人丁不丰之时,自然要让百姓归于本业,厉行生产。 虽说经过了土木一役,但是,地方各处,受影响却并不算大,尤其是这两年各地受灾之后,出现的大量流民,让朱祁钰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 那就是,朝廷一方面头疼流民的安置问题,另一方面,却又担心百姓脱离本业,这中间的矛盾之处,该如何解决。 说白了,不是没有足够的人来耕种,只是百姓得不到自己的田地来耕种,所以在此基础之上,他才有了设立皇庄的想法。 幇如果说这条路子可行的话,那么,大量的归拢流民回归到本业之上,原本因为担心民间商贾风气盛行,影响本业而对商贾的压制,也就可以松上一松了,这是所有事情的前提。 在此基础之上,第二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开海的问题。直接开肯定是不行的,如今大明的倭患,说实话,虽然已经是东南积弊了,但是,和嘉靖之时相比,还远远不足。 朝廷对于东南一带的政策方向开始转移,是以嘉靖倭乱为标志的,彼时因为长久海禁,各地松弛,数十倭寇,竟可长驱直入,横行数十日,直逼南京,方被围歼,正是由于此事,才让朝廷真正开始重视起倭患。 在此之后,一方面重整备倭军,厉行捕杀倭寇,另一方面,朝廷也才有官员开始提出 “市通则寇转而为商,市禁则商转而为寇”的观点,最终促成了隆庆开关。 所以事实上,朱祁钰很清楚,祖制并非不可更易,但是,往往只有在出现严重后果的时候,多数人才能幡然醒悟,在此之前,想要改变,确是千难万难。 当然,朱祁钰既然知道了,就不可能坐视不理,开海很难,但是,开一个小口子,却是容易的。 幇代王说得对,所谓勘察地理,完善舆图,这个由头只要放出去,必定有大把的商人,借着这个理由出海行私贩之事。 但朱祁钰想要的,其实也就是如此。要知道,现如今即便是没有理由,也有大把的商人伪装成倭寇,行私贩之事,这根本就难以禁绝。 所以,不如给一个相对正常一点的理由,将私贩转到半明面上来,如此,便可以在不触动海禁的情况下,逐渐将商贾和倭寇剥离,抑制倭患。 这也就是他非要让一个藩王过去坐镇的原因,除了藩王之外,不管是谁,都不可能有这样的特权。 之前伊王胆大包天,命人袭击朝廷命官,事后堂而皇之的将其庇护在府,地方的官员对此毫无办法,直到于谦亲自前去,才将此事平定,便可看出这一点。 藩王在地方上,有着近乎无穷的司法豁免权,有藩王在背后坐镇,那些商贾才会放心大胆的抛弃倭寇的身份,将私贩摆到半明面上。 幇所以朱祁钰才说,代王只需要管好自己的差事就好,别的由地方官来管,想也知道,这根本不现实。 这些商人是替代王去办事的,地方官想管,要么是有当场查获的铁证,要么就得先过代王这一关。 可是,要过代王这一关,就得上奏朝廷,有了这一道流程,这事情到了朝廷,理所当然的,也就从政务,变成了宗务。 既然是宗务,那么朱祁钰可用的理由就多了,什么亲亲之道之类的理由,可以扯一大堆,反正这些事情,对于藩王来说,都是小事,象征性的下旨申斥一番,也就了了。 朝廷当中,最多将此归为代王胡作非为,就算是严重些,真的牵扯到海禁,那也是代王为牟私利,私纵商贾出海。 但是,这又涉及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代王是自己处于好奇,让这些人去勘探地理,完善舆图的。 对,是代王自己想要完善舆图,就是纯好奇而已,和别人没关系,当然,这不重要……幇重要的是,有这个招牌在,代王只要抵死不认,别人也难以把这罪名扣死在他头上。 就算是真的扣上了,还是那句话,涉及宗室藩王,处置权最终都握在朱祁钰的手中。 真要是朝臣们逼迫过甚,消息传扬出去,保不齐就会演变成文臣在针对宗室,到时候,各地诸王求情的奏本一上,也便只能息事宁人了。 这倒算是一个变通的法子,待得以后这舆图真的完善了之后,航线成熟,也可为重设市舶司做准备。 不过,这并非一二年间可以完成之事,还是要徐徐图之……这般想着,怀恩悄然上前,禀道。 “皇爷,舒良公公到了。”幇 “召进来吧。”朱祁钰回过神来,随口吩咐了一句。代王这边既然说动了,那么,之前布下的暗子,也该起用处了。 “奴婢叩见皇爷。”舒良一如往常,态度恭敬的走进殿中,跪了下来。 免了他的礼,朱祁钰也没多废话,直接了当的道。 “刚刚代王叔出宫,朕已经同他商议好了,将代藩移封漳州府,代藩其余诸王听其意愿,不过,朕估摸着,想移封的,也只有代王叔自己,你回头将这个消息传过去,漳州府那边的事,也该加紧着办了。”幇闻言,舒良开口道。 “奴婢遵旨。”于是,朱祁钰点了点头,继续问道。 “最近可有新的消息传来?”远航之事,既然早有打算,自然是有所准备,至于这个准备,就是…… “回皇爷,刚传回来的消息,任公子已经在漳州府立下脚跟了,按您的吩咐,漳州府本地的仕绅富户,基本上都已经有所结交,多数人的底细,也都有所了解。” “但是,这些人狡诈的很,想要抓到证据,确是不易的很,任公子去的时间太短,所以并没有完全取得信任,更难加入进去,不过,就目前来看,如皇爷所料,现今活动在东南一带的倭寇,有七成以上都和这些富户有关,光是已经抓到痕迹的,就有数十户之多。”幇 “这还仅是漳州府而已,泉州府,兴化府,福州府情况更加严重,其中,尤其以泉州府和福州府,最为猖獗,任公子怀疑,他们这些富户暗中已经结成了联盟,同海外真倭勾结,不仅行私贩之事,甚至有些真倭手中拿到了火器,也是从他们手中流出。” “好大的胆子!”朱祁钰神色一寒,顿时让殿中的气氛有些紧张。东南一带的情势,他早已经有所了解,但是,却没想到,走私之外,竟然还有人敢私贩军器。 要知道,这可是朝廷明令严禁之事,看来这帮地方的富豪之家,的确是安逸的太久,以至于忘了朝廷的威严了。 拧眉思索了片刻,朱祁钰便缓缓开口道。 “查,细细的查,私贩军器是重罪,务必要查到背后主使之人!”幇不过,停了片刻,朱祁钰又摇了摇头,道。 “这件事情,让任弘暗中探查,切记不可泄露行迹,查办之事,朕会另外再遣朝廷官员前去。” “是,奴婢领命。”不错,所谓的准备,其实指的就是任弘。当初,朱祁钰亲自去任府见他,为的就是这桩事。 说起来,这个年轻人,在朱祁钰看来,心性能力都是上上之选,只不过,身体弱了些。 若是任家不倒,凭他自己,无论是读书还是袭爵,总归能够有所成就。 幇但是可惜的是,任礼肆意妄为,断送了他的前途。实话实说,将他派去东南一带,朱祁钰也很犹豫,毕竟,任弘各方面都足够出色,但是,他有一个缺点,就是身子有些弱,并没有怎么习过武。 不过,他身上的那股韧劲儿和狠劲儿,却是极适合在这种混乱的地方生存下去的。 想要根治倭患,除了要将假倭和真倭分开,还有就是要将普通的私贩商人和那些真的落草为寇的大盗分开。 东南一带,假借倭寇之名的商贾众多,但是,其中也各有区别,有些人只是借此名躲避官府,私下里只是做些生意而已,但是有些人,是真正的亦商亦盗。 这当中,前者属于可以给机会,让他们迷途知返的,至于后者,要如何处置,就要视其情状而定了,当然,那些私贩军器的,肯定是要按通倭之罪剿灭的。 但是,这前提是,要有人能够探明东南一带各方势力的情况,任弘要做的,就是这些事。 幇除此之外,朱祁钰还给了他不少锦衣卫的人手,如果有可能的话,在任弘的能力足够出众的情况下,凭借这支力量,他或许可以先成为假倭的一支,然后逐渐壮大,在朝廷开海之前,控制海上的航线,通过血拼内斗的方式,替朝廷扫平根除倭患的障碍。 当然,这一点非常难,而且有一个风险,那就是,一旦势力膨胀之后,有可能会不受控制。 但是,朱祁钰当初之所以选择任弘,就是看中了他的诚孝,任家一门还在京城,有他们在,任弘背叛的概率很小,更不要提,他身边还有隐藏起来的一支孤魂小队。 当初,考虑到任弘并不会武艺,且要做的事情十分艰难,朱祁钰派了一支小队随他同去,但是,只有其中两人的身份,任弘是知道的,其余的人,都隐匿在普通的锦衣卫当中,只在关键时刻出手,即便是任弘,也不会知道他们的身份……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三章:你行你上啊 数日后,早朝上。 “陛下有旨,准礼部奏,命在京探亲诸王月内启程归藩,准宗人府奏,移代藩于漳州府,代王诚孝可嘉,着命食禄万石,以本色支取。” 随着怀恩面无表情的在御阶上开口,底下诸臣顿时炸开了锅。 这么多的藩王杵在京城里头,想不引人注意都难,更不要提,他们刚刚闹出了那么大的事。 代王移藩的事,这几日一直有所传言,尤其是两日之前,岷王以大宗正的名义上奏,替代王请求移藩,更是在朝野上下引起诸多议论。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一上早朝,天子就直接下旨,一锤定音,丝毫不给商量的余地。 诏谕的声音在殿中回荡着,诸臣议论纷纷,各自神色不同,但是,基本上都皱起了眉头。 随后,立刻便有御史出言,道。 “陛下,代藩乃太祖陛下钦封,位居大同要地,地位重要,不可轻动,臣请陛下三思。” “不错,陛下,各地藩王有屏护社稷之重,岂可随意更动封地,前次庆藩移封,此次代藩移封,如此频繁,恐令宗室日渐与朝廷离心。” 这几个是科道的官员,紧跟着,礼部,工部的官员也纷纷出列,道。 “陛下明鉴,藩地更易乃是大事,代王并无过错,贸然将其迁至漳州不毛之地,有违礼法。” “更动藩地,靡耗甚重,兴建王府所需徭役,工匠,钱银巨大,漳州府贫瘠,代藩移封漳州,必令当地百姓负担愈重,请陛下体恤民力,罢此移封之请。” 底下一个个官员纷纷鼓噪出言,但是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反对之言。 这一幕让朱祁玉皱了皱眉,明显有几分不悦,沉吟片刻,他开口朝着一旁的几个重臣问道。 “此事虽是宗人府陈请,却也同礼部相关,大宗伯觉得呢?” 胡濙的脸色有些复杂,这位老大人罕见的没有立刻做出决断,相反的,他明显纠结了片刻,方上前道。 “陛下,臣也以为,此事干系重大,需要三思而后行。” 话说的简单,态度却很明确,丝毫不像平时圆滑的风格,但是这个回答,显然不是天子想要的。 于是,朱祁玉又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其他重臣,问道。 “六部及内阁何意?” 在场的一众大臣自然能看得出来,天子这是在寻求其他重臣的声援,但是,这一次,所有人,包括一向紧紧跟随天子的天官王文,都显得有些迟疑。 要知道,刚刚进谏的大臣所说的理由,基本都不是虚言,从朝廷的立场上来说,移藩之事不仅繁琐,而且靡耗甚重,光是兴建王府,就不知道要花多少钱,而且漳州府毕竟荒凉,频繁移藩,也易引起朝野议论。 这些人力物力,不动就不用花,所以,他们自然不想赞成。 除此之外,还有一重原因就是,他们不少人都知道,如今这位代王爷一直想要移藩,但是,前段时间,诸王联手逼迫于谦上门致歉,这算是给整个朝廷上下一个下马威,尤其是文臣,更是觉得被打了脸。 碍于藩王之尊,他们难以回击,但是,此刻让他们顺了代王的意,自然心中也是不愿。 踌躇片刻,工部陈循最先开口,道。 “陛下明鉴,近来国库空虚,承陛下之意,各地诸多工程都已停止营建,代藩如若移藩,一时之间,恐难以承建起王府,故而臣以为,此事可以缓议,待日后国库充裕之时,再做商议。” 陈老大人做事还是周全的,顾及天子的面子,并没有直接否认,只是说缓议。 但是众所周知,朝堂之上,有些事情缓议着缓议着,其实就没了。 而且…… 这番话一说出来,一旁的沉尚书顿时黑了脸色,陈循你个老小子,抢我词儿就算了,这话说的,怎么还跟都是我户部的锅一样? 你自己不想建就不想建,非要把原因甩给户部,tui! 咋的,王府建不起来都是因为户部呗? 憋着气不满的扫了一眼旁边的陈循,沉翼也跟着上前,道。 “陛下,今岁江西淮州,徐州等多处上报,整冬少雪,恐有旱灾,此外,据河南等地来报,今岁河渠流水上涨,需加固大堤。” “此外,兵部刚刚整理出了去岁整饬军屯的具体数字,仍需赎买的田亩众多,朝廷各处皆需用银。” “还有边境各处,草原局势混乱,难免波及我朝,近日以来,有不少部族受战火影响,难以为继,时常骚扰边境,今年边境诸军的军费也需调整……还有明年的会试……” “此刻代藩移封,是非良机,故此,恳请陛下以民为重。” 论哭穷,户部才是专业的! 沉尚书絮絮叨叨的,一笔一笔的就开始算,反正总结下来就是,用钱的地方很多,没钱给工部建王府。 见此状况,朱祁玉的眉头皱的更紧了,这明显是在耍无赖,但是,却的确有用。 因为即便他是皇帝,面对这种具体的困难,也不可能强令工部,户部执行,倒不是说做不到,而是一旦强压,无非就是两种后果。 一种就是各处相互推脱,消极怠工,拖延散漫,另一种就是他派人时刻盯着,强逼着各部把这些事情都处理妥当,但是如此一来,就会引发更不可控的后果。 工部经过之前的匠户改制,如今采取的雇匠制,也就是说,户部如果不给银子,那么工部就找不到匠人,就算是找到了,那也是让匠人白干活,这些负担,最终会压在普通百姓的头上。 到时候如果查问起来,又是相互扯皮,如果说提前让户部拨银,那么又有新的问题,那就是王府用了钱,刚刚沉翼列出来的这一系列需要用钱的地方,就要削减。 一旦最后哪件事情上出了问题,百姓受苦不说,还是要继续扯皮,到了最后,只会归责到他这个皇帝任意妄为的身上。 当然,这种状况,往常其实就遇到过,想要解决也很简单,不让户部出钱就是了。 事实上,之前大多数时候,他也正是这样做的,户部没钱做,就内库拨银便是。 但是这回却不同,一则是兴建一座王府,靡耗确实巨大,要让内库出钱,不是出不起,而是的确肉痛,二则总是如此也不是个办法,草原战事未平,互市如今时断时续,皇店的收入也减少了许多,皇帝家余粮也不多了,不能成天被人打秋风。 不过,看着底下一众大臣个个沉默的样子,朱祁玉又有些无奈,沉吟片刻,他正打算开口,却未料想,这个时候,殿中突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陛下,臣以为户部,工部,此皆托词而已,朝廷庶务样样紧要,国家政事处处繁难,这本是常事,各部院衙门,便是为协理政务而设,若处处哭诉艰难,要陛下解决,要各衙门何用?身为臣子,不能替君上分忧,是为无能也!” 这话一出,在场的一干七卿大臣,脸色不由同时一黑。 要知道,这番话说的可不是一个人,而是范围打击,照这个说法的话,他们这些大臣,有困难还不能说了呗? 但凡是天子吩咐下来的事,办不好就是无能? 于是,众人齐齐的望向开口说话之人,但是,这人的身份,却让他们甚是意外。 中军都督府,张輗! 他怎么冒出来了? 众人眉头一皱,看着张輗的目光颇有几分古怪,原本已经到了嘴边准备开骂的话,也吞了回去。 倒不是说张輗的身份如何吓人,他英国公府在厉害,也是在勋贵武臣当中,莫说是一个张輗,就算是张辅在时,放出这样的话,也必定是要被弹劾的。 他们之所以犹豫,是因为如今朝堂之上都心知肚明,这张輗是太上皇的人,他在这个时候插手宗室一事,难不成,这背后有太上皇的影子? 几个重臣对视一眼,不由想起,前些日子,似乎太上皇还派了成国公朱仪去十王府见了尹王。 虽然不知道谈了什么,但是这两大公府同时开始和藩王结交,这背后莫不是藏着什么他们不知道的隐情? 可是,太上皇什么时候和天子的主张一致了?难不成,是也想要拉拢宗室? 种种猜测在心头涌起,自然让几个重臣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按兵不动。 到了他们这等地步,摸不清楚情况的前提下,贸然开口表明立场是大忌,当然,更重要的是,以他们的身份地位,有这个资格待情势明朗之后再做决断。 不过,这些重臣不便开口,底下的官员却不在此列,瞧着张輗这般‘嚣张挑衅’的样子,立刻便有御史上前,道。 “张同知此言何意?朝政繁难,实属正常,陛下尚且允准我等畅所欲言,张同知却开口便攻讦朝中诸臣无能,此是商议朝政乎?” 与此同时,又有一名官员站了出来,冷声道。 “为君分忧自是为臣者本分,但是商议朝政,本就是各述情状,君臣共议,共商对策才是真正的为君分忧,难不成张同知的意思是,身为朝臣,便当事事处处一切妥帖,不可有丝毫异议不成?” “若是如此的话,那当初土木一役,先英国公岂不是当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这话说的极是刁钻,简直是往人心口里扎。 张輗没想到这朝堂之上,竟然有人说话这么毒,定睛一看,却是刚刚升任了太子府少詹事的沉敬。 于是,张輗的目光,顿时看向了一旁袖手而立的天官王文。 这朝堂之上,谁不知道,这沉敬的后台,就是王文,当初大计时,沉敬就是他的得力干将,后来调到了兵部做郎中,短短一年的时间,扶摇直上,凭着所谓的‘首倡’太子出阁之功,又挤进了东宫。 这如今,兵部这边整饬军屯的事还没收尾呢,就迫不及待的将沉敬调任了太子府少詹事,这偏袒的程度,着实是无人可及了。 这沉敬也是,在朝堂之上,素来跟着王文到处帮腔,到了如今,这说话的方式,也学了个十成十,一样的气人! “沉少府口气倒是不小,也是,从六品主事到四品少詹事,三年三迁,更兼有超擢之事,春风得意之人,自然常有目中无人之举。” 提到了张辅,算是触到了张輗的逆鳞,转身瞪着沉敬,他的脸色阴沉,冷声开口道。 “家兄乃太宗钦封英国公,陛下追谥定兴王,一生战功无数,戎马疆场,为国鞠躬尽瘁,尔何等鼠辈,竟敢妄议家兄?” 应该说,愤怒的不止是张輗一人,张辅虽死,但是,他在朝中,尤其是勋贵武臣当中的威望甚高,因此,随着张輗出言,其他的大臣也开始声讨起沉敬,纷纷道。 “不错,定兴王何等英豪?岂是你一个小辈可以议论的?” “简直是目无尊卑,陛下,此等狂悖之人,岂可留于东宫,请陛下严惩!” 一时之间,朝堂之上变得沸腾起来。 见此状况,一旁的王文眉头一皱,终于是不能再继续袖手旁观,轻轻往前迈了两步,来到殿中。 顿时,刚刚还在鼓噪的不少武臣,也都安静了下来。 人的名树的影,这位王天官的赫赫威名,谁不知道,招惹了他,就算是勋贵之家,也得掉层皮。 王天官停住脚步,对着上首天子拱了拱手,然后道。 “陛下,沉敬年轻气盛,言辞之间,的确有些不妥,臣以为,当命其回府静思反省,以做惩戒。” 静思? 听到这句话,底下一众武臣的脸色变了变,又有些蠢蠢欲动。 见此状况,上首的朱祁玉也有些头疼,张辅的身份毕竟不同,沉敬这番话,的确说的有些过了,想要这么湖弄过去,怕是没那么容易,沉吟片刻,朱祁玉道。 “沉敬言辞不当,冒犯已故定兴王,不可不惩,罚俸三月,禁足七日,以示惩戒。” 这惩罚不算重,但是也勉强说的过去,沉敬倒是没什么意见,拱手领命,便退了下去。 但是,事情还没结束,王文身为吏部尚书,平素基本上不怎么结交大臣,再加上他又是那副让人不敢靠近脾气,现在朝堂上,真正算是他摆在明面上的嫡系的人,其实屈指可数,沉敬算是其中最得力的。 现如今,沉敬因为张輗受了罚,这个场子,王文自然是要找回来的,眼神一眯,这位大冢宰目光落在张輗的身上,便道。 “沉敬的确言辞不当,但是,本官好奇的是,张同知既然如此忠心耿耿,自然是能够做到为君分忧,既是如此,不知代藩移封之事,张同知可有良策?”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四章:自不量力 说到底,王天官这两年还是收敛脾气了,不然的话,他这个时候开口,问的就应该是…… “你这么能,六部尚书交给你来干,怎么样?” 当然,现如今说法稍微委婉了些,但是意思还是一样的。 你张同知既然这么站着说话不腰疼,那你倒是拿出个解决办法来啊? 什么,你说你拿不出来? 看着手捧笏板,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的王文,张輗莫名的感觉到对方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想到王老大人的种种战绩,张輗不由吞了吞口水,气势不自觉的就弱了下来,但是在这大殿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他又不想被人看轻,因此最后,便成了一副明显是硬撑着的外强中干的语气,道。 “朝廷各衙门,自然各司其职,若能为陛下分忧,本官自然是尽心竭力,殚精竭虑,只不过,本官隶于五军都督府,既非礼部,亦非户部,工部,此等问题,若让本官来解决,要六部何用?” “哦,原来张同知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并无良策,既然如此……” 王文嘴角挂起一抹讥讽的笑意,口气澹然,道。 “那敢问张同知自己,算不算是你口中的无能之辈呢?” “你!” 张輗顿时有些气急,但是一时之间,又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见此状况,王文神色一冷,轻轻甩了甩袖子,转过身去,只丢下一句话,道。 “既无良策,便当缄口不言,朝堂上是商议政事之地,不是张同知这等只知阿谀奉承,无端横加指责大臣之地,无谋非过,无谋妄言,才是真正的叫人看低了英国公府的家教门风!” 言下之意,拿不出办法来就闭嘴。 不得不说,王天官的功力丝毫不减当年,依旧是呛死人不偿命,当然,一次次的罚俸,也明显让王天官成长了不少,已经渐渐学会如何不被人抓把柄的气死人了。 这话没有像沉敬一样,明着把张辅搬出来,但是也差不多了,张家一门三兄弟,张辅张軏都已经死了,这代表英国公府家教门风的,可不就只剩下张輗自己,还有那个还在读书的小英国公了。 张輗脸色涨红,正想开口反驳,却不曾想,这个时候,一旁的朱仪站了出来,道。 “天官大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刚刚诸位大人也说了,朝堂议事,自是畅所欲言,若仅是户部议户部事,工部议工部事,部议便是,何必拿到早朝上来呢?” “虽说朝廷各有执掌,但是既在朝上,各抒己见是常事,张同知也不过是说出自己想法,若是不对,天官大人据理力争便是。” “身在朝上,无论出身背景,皆是陛下臣子,即便是张同知言辞不当,又何必牵扯英国公府,至于方才沉大人提起已故定兴王,更是不妥。” “土木一役,百官蒙难,此诚奸人祸乱也,诸臣尽忠战死,怎么说也算为国而死,如此语出轻佻,岂合圣人之言乎?” 英国公府和成国公府结亲之后,两府早已经是同气连枝,所以,朱仪出面替张輗说话并不奇怪。 这话摆明了是在拉偏架,不过话说的漂亮,倒是比张輗高上了不止一筹。 但是,王天官又岂是会轻易认输的,冷笑一声,道。 “合不合乎圣人之言,本官心中自然有数,国公爷还年轻,圣人之理还当多多修习,若是国公爷有意和本官探讨圣人之言,过几日经延之时,不妨请陛下恩准一同前来,本官一定跟国公爷解释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话一出,底下不少大臣不由脸上出现一丝戏谑之色,有些官员甚至忍不住发出了轻微的笑声。 王天官果然还是王天官,这张嘴啊……就差直说你个年纪轻轻的后学末进,想跟老夫谈圣人之理,再回去读几年书吧。 不过也是,这位成国公也不看看面前的人是谁,王文虽然平时嘴臭,但走的是科举正途,想当年,也是不到三十,就中了进士,朱仪一个勋贵子弟,和他谈论圣人之理,多少有几分班门弄斧的味道。 这摆明了是嘲讽,以至于,对面的不少勋贵武臣,脸色都变得有些不好看,不过,朱仪倒是脸色平静,没什么特别的反应,道。 “多谢天官大人提点,若陛下恩准令本国公入经延,自当好好同诸位大人探讨一番。” “不过,本国公和张同知想说的,其实也无非是一句话而已,朝廷设文武百官,各司其职,辅左陛下,是为替陛下分忧,解决政务繁难之意。” “诸公身居庙堂,不说一应事务都该办的妥妥当当,但是至少,也该竭尽全力,实有艰难未成其事,再向陛下诉苦求助,方是常理,岂有事之未行,一味抱怨,让陛下陷于两难之地的道理呢?” “唯有文武群臣各司其职,竭尽效忠,方不负国恩,对吗?” 这番话说的有理有据,但是,却不由让王文一阵皱眉。 不知为何,这话说的好似没错,可他听着,总觉得有股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味道,一念至此,王老大人忍不住吐槽道。 “说得好听,那不知成国公承继爵位以来,为朝廷做了多少有用之事?打了几场仗呢?” 如果说,朱仪在袭爵之前,虽然目的性很强,所倡基本都和太子相关,但总还算做了那么几件事的话,那么,在袭爵之后,他在朝堂上活跃的次数,的确并不算多。 而且,既然说文武分立,那么文司治,武司战,身为顶级勋贵,你成国公打过仗吗? 王文这话问的有些刁钻,带着他那熟悉的无赖气息,要知道,朱仪这么年轻,又刚刚袭爵,哪来的仗给他打…… 不过,面对这摆明了就是为难的话,朱仪却也不气,拱手道。 “天官大人所言有理,本国公惭愧,世受国恩,但是却不曾亲至战场,不过这也是因为天下承平,朝廷人才济济,所以,用不着我一个如此年轻的勋贵来去统领大军出征。” “不过,朝廷有文政有武事,倒也不一定必要征战沙场,才算是为国尽忠,陛下雄才大略,自登基以来,平边乱,迎上皇,开互市,凿大渠,整饬军屯,桩桩件件皆是大事,桩桩件件皆有繁难。” “然则如此诸多大事,上赖陛下英断,下赖群臣协力,桩桩件件都处理的妥妥当当,远的不说,兵部刚刚结束的军屯整饬,还有军府如今正在严查的诸武官贪渎之事,岂不艰难?” “然而前者有于少保不畏繁难,殚精竭虑,后者有军府上下竭力配合,如今皆大有成效,如此作为,方为国之干城当为之事也!” 狐狸尾巴果然露出来了…… 虽然在此之前,朱仪做了那么多的铺垫,但是,当他这番话说完之后,在场的诸多大臣皆是不约而同的神色一振,敏锐的捕捉到了朱仪话中的关键词。 不管他前头说了多少,最终的落脚点,放在了兵部的军屯整饬和如今的军府整顿之上。 怪不得这次是张輗率先出面,这整顿军府的提议,不就是他当初提起的吗? 】 现在这是要做什么,表功? 还有,朱仪将兵部的军屯整饬牵扯进来,又是想做什么? 难不成,是想说兵部繁忙,所以在之后的军府整顿中,将兵部排除在外? 一时之间,在场诸臣心中闪过诸多念头,目光在张輗等人的身上掠过,颇有几分若有所思的样子。 果不其然,听到朱仪提起了这桩事,上首天子沉吟了一下,便开口问道。 “军府整顿,如今已有数月,可有结果?” 于是,所有人都望向了殿中的几个军府都督身上,出乎意料的是,被任命总领此事的靖安伯范广尚未出言,一旁的后军都督府王钦便站了出来,道。 “陛下明鉴,臣等承陛下旨意,察查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张輗所奏军府不法官员,如今,后军都督府所涉八人,已核查清楚,详情在此,请陛下御览。” 说罢,他从手中拿出一份奏疏,便呈递了上去。 有内侍走下御阶,将奏疏呈递到了天子面前,翻开奏疏,天子大略扫了一眼。 与此同时,底下的王钦继续道。 “陛下,此次后军都督府这几个官员能够如此快速彻查清楚,全赖张同知四处奔走,细心探查,拿出了诸多证据,据臣所知,中军都督府及左军都督府察查之事,也已接近尾声,相信月余之内,必能呈上完整奏疏,结束此事。” 听完这番话,在场的一众重臣,心中也便大致有了底。 果然,还是在为张輗表功! 先前张輗弹劾军府中的官员,其实便是想要拿到军府的控制权,但是可惜的是,天子并不认账,反手任命了王钦做后军都督府的都督,以此来离间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之间的关系。 如今看来,朱仪应该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开始和王钦联手,想要再度推张輗上位。 不过,这手段却是有些粗糙了,不出意外的话,怕是难以如愿…… 要知道,这次整顿军府,虽然算是自查,但是,天子有旨意,以中军都督府为主,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王钦单独上奏,其实算是越权,就算是退一万步,也算是不给范广面子。 毕竟,越过主位之人先行上奏,多多少少有些坏规矩,而且,你后军都督府查的这么快,让中军都督府的脸往哪搁? 暗暗打量了一下旁边的范广脸色,果不其然,这位范都督在反应过来之后,神色就颇不好看,明显是被气的不轻。 很快,上首的天子也看完了奏疏,不过,对于奏疏的内容,天子却并未多言,随手将奏疏搁在御桉上,他老人家并没有搭理旁边卖力为张輗表功的王钦,而是对着范广问道。 “范都督,之前朕命你主持此事,彻查五军都督府受弹劾之人,现如今,查的怎么样了?” 手里拿着汇报进度的奏疏,却好似没看见一样,仍旧要问范广进度如何,这便是天子的态度。 见此状况,底下的王钦和张輗,脸色都不由有些尴尬,自觉的旁边大臣看着他们的眼神都怪怪的。 这不由让一旁的文臣心中轻笑不已,看来,这位英国公府的张二爷,还是搞不清楚自己在朝堂上的地位。 像是这种越级表功的行为,不是不能有,但是,前提是得上位者纵容,才能有用。 要是说,现如今张輗是天子的亲信,他这么做,天子顺水推舟,范广就算不满,也只能忍着。 毕竟,这份奏疏能拿出来,说明还是做成了些事情的。 可问题就在于,人家范广,才是真正的天子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反倒是张輗和王钦二人,不过是借助时势上位的。 这种情况之下,你越过主持者上奏,不被晾着才怪! 天子垂问,自然不可不答,所以,尽管有些仓促,范广也只是稍稍犹豫,便上前道。 “陛下容禀,臣接到旨意之后,联合左军都督府赵都督,后军都督府王都督,已经基本将情况查清,按照目前状况来看,张同知所弹劾的情状基本属实。” “但是仍有少数几人,所查得的证据尚不足以定罪,臣本想待一切察查清楚之后再行上奏,未料王都督已将后军都督府诸事料理得当,请陛下放心,臣必定尽快将此桉察查清楚,详加禀奏。” 这话说出来,在场的不少大臣有些遗憾。 说到底,范广还是个实诚人,哪怕王钦等人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他说话还是相对客观,并没有刻意的往不利于张輗的方向去引,甚至还肯定了他的作用。 们心自问,此情此景,要是换了他们来,有八百种手段可以让着两个人无地自容。 可惜了…… 听了这番话,天子也皱了皱眉,不过,到底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道。 “既然如此,那便加快进度,紧着将此事办完,然后写个详情奏报,呈递上来,再议吧。” “是……” 范广低头领命,退了回去,与此同时,尴尬的王钦和张輗,也灰熘熘的退了回去。 打从刚才开始,天子一直就问的是范广,看都不看他们,再继续硬着头皮呆在原地,就属于纯纯的自取其辱了。 看着殿中静了下来,朱祁玉沉吟片刻,随后道。 “诸王离京一事,若无异议,礼部便可着手安排了,至于代藩移封之事,既然各部都觉得此事有难处,那便下去再议一议,想个法子出来。” “今日便到此为止,散朝吧……”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五章:代王的苦恼 十王府。 代王看着面前的大太监怀恩,心中不由有些诧异。 当然,脸上的笑意却是未减,将人迎了进来,一番寒暄后,方才问道。 “怀公公今日前来,可是陛下有什么口谕要传?” 怀恩捏着茶盏,却并没有直接说话,而是道。 “回王爷的话,今日朝上,陛下跟朝堂上的老大人们提了代藩移封之事,但是最后,却没议下来。” “工部,户部的几位老大人,托词说国库不丰,建不起一座王府,不少大臣也说了种种理由,所以到了最后,陛下也只能暂时罢手,以后再议。” 啊这~ 代王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他毕竟是藩王,在京城没什么根基,所以早朝的消息,自然没有这么快得知。 但是,想也知道,怀恩亲自前来,肯定是没有虚言的。 所以,这可咋办呢? 移藩漳州,虽然说代王初时心中有些不愿,但是,这差事他既然接了,也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更何况,漳州虽然地方不怎么样,可代王回府之后,仔细的想了想,觉得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至少那地界没有其他的藩王,虽然有倭寇,但是总不至于侵扰到他王府里头来,跟在大同城里,每日担忧着会不会有骑兵攻打比起来,可算是安全许多。 不错,代王之所以这么迫切的想要移藩,除了因为他早年的经历之外,更重要的就是,上次瓦剌之战,边境战火连天,大同虽然仍旧坚守着,但是,那沙场厮杀的情景,让他着实是有些忧惧,所以,只要能够内迁,地方差点就差点吧。 更何况,出了宫门之后,代王慢慢的也就回过味来了,虽然不知道为何,天子不计较那些民间商贾借核查舆图之名行私贩之事,可毕竟算是默许了。 既是如此,那么,他们能干,代王这个身上背着正牌差事的藩王,自然更是能做了。 只要不蓄养私兵,做些远洋航线的贸易什么的,当无大碍。 这个念头一泛起来,可就压不住了,要知道,代王府的岁禄本就不多,一直依靠的,就是在边境的诸多私田。 但是,为了达成移藩的目的,代王已经把这些私田都给送出去了,事实上,这也是他下定决心移藩的最大原因。 老爷子活着的时候,那些田庄,一个都不让他碰,现在老爷子死了,他干脆就把除了代王府的赐田之外所有的田庄,都统统还给了朝廷,说是赌气也好,报复也好。 总归事已至此,没了退路,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的这个举动,惹来了代藩一系很多郡王的不满,这段日子,他那几个叔叔,老想着找他麻烦。 索性他就跑来了京城,顺利的话,以后移藩漳州府,跟这帮人天南海北的,老死不相往来最好! 但是如此一来,他就又面临着新的问题。 那就是,代王府以后,就只能依靠岁禄了,虽然说到了漳州府,天子肯定会有田地赐下,但是,就漳州府那地界,穷山恶水的,自家老百姓都养不活,能指望那有多少田亩。 但是如果说,天子能够默许代王府经商的话,那可就不一样了。 要知道,打从两宋之时开始,福建各处就繁盛的很,究其原因,就是因为海贸。 回来之后,代王仔细的咂摸了咂摸天子在殿中的态度,勉强算是参透出了一点眉目,大约,可能,说不准,天子也是想要重开海贸。 毕竟,有互市的先例摆着,海贸得利,只怕也同样不会少,不然的话,也没办法解释,这无缘无故的,天子突然就想要勘探什么舆图,还大费周章的将他一个藩王弄过去坐镇。 只不过,朝廷有海禁,若想开海,要面对的阻力必定不是一般的大,而且海上风波不定,如果没有详细的舆图和海图,那么,想要靠远洋航行获利,怕是不容易。 说白了,除非是郑和下西洋那种庞大的舰队,基本能够应付大多数海上的意外,像是一些小型船队的话,很多时候,想要获得足够的经验,就需要用人命来往里头填了。 这并非一朝一夕就可以达成的事,所以,对于天子来说,现在不是在朝廷提起此事的好时机,正因于此,才会让他前去。 明白了这些,代王心中便有了底,天子要的,无非就是有人能够趟平这条路,至于具体是谁,其实并无太大的所谓,因此,在开海的时机成熟之前,就是他的机会。 这段时间,他可以获得天子的庇护来为自己牟利,只要利用得当,相信要不了几年,就能在漳州府扎下根。 因此,这几日以来,代王已经开始盘算,自己到了漳州府之后,要做些什么了。 可是谁能想到,这天子亲口答应的事,竟然也能出了岔子? 眉头皱起,代王的脸色有些难看,道。 “这些人好大的胆子,这是宗务,陛下都已经应允,他们竟敢反对,是想抗旨不遵不成?” 看着恼火不已的代王,怀恩倒是笑了笑,道。 “王爷息怒,您也知道,朝廷的事,并不是陛下降旨就可以一切办好的,尤其是移封这样的大事,需要礼部,工部,户部,乃至是吏部,兵部多部配合。” “现如今出头的只是工部和户部,陛下若是真的降旨下来,他们也不敢违抗,但是,朝中大臣,阳奉阴违的手段多的是,今儿户部说没钱,明儿工部说没人,日日的拖延着,各个衙门相互扯皮,也不是个事。” “陛下日理万机,这般琐碎之事,总不至于让陛下时时盯着,所以,朝上这些老大人们既然诉苦,陛下也不好强压,这中间内情,还请王爷明鉴。” 这番话说下来,代王也渐渐冷静下来,他当然也明白,怀恩说的都是实情。 移封不是小事,别的不说,王府的兴建,需要户部出钱,工部出工匠,发徭役,礼部准备各种仪典仪仗,除此之外,还有王府官也要重新再备,一路行去,需要调动官军护送,还得过兵部的手。 这还是瞧得见的,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底下那些具体办事的人,如果想要为难,容易的很。 就像怀恩说的,总不能每走一步,都要天子下旨催促,也不能底下小吏去办个什么事,都让他这个藩王亲自出面,那不得把他累死,更何况,这么拖来拖去的,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了…… 代王越想越郁闷,看着面前一脸微笑的怀恩,口气也变得有些不大好,道。 “多谢怀公公前来告知,本王知晓此事了。” 言下之意,是想要端茶送客了,但是,怀恩却依旧坐在原地,并没有起身的意思,而是开口道。 “王爷难道就这么算了?” “怀公公什么意思?” 这话说的颇是耐人寻味,代王听完之后,眼睛顿时眯了起来,紧紧的盯着怀恩,反问道。 不过,面对他的注视,怀恩倒是一如往常般脸色澹然,依旧带着笑容,道。 “咱家愚钝,朝廷政务不敢多言,但是,却也有几句话想说。” “代藩乃太祖陛下钦封塞王,替朝廷镇守边境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王爷承继代藩之后更是素有贤名,从不干预地方民政,此次朝廷整饬军屯,王爷当仁不让,主动配合朝廷清丈,堪为诸王垂范,边境各处整饬之事能够推进的如此顺利,离不了王爷的帮忙。” “就此而言,朝廷算是欠了王爷的人情,此番奉旨入京,诸王皆因整饬军屯一事,故意同兵部为难,唯独王爷自始至终都不曾参与,咱家虽是宫中内侍,可好歹也分得清是非恩怨。” “王爷对朝廷有功,对陛下有忠,对朝堂诸臣,也算是有恩德,从不曾为难得罪,然则如今代藩移封,陛下都已经应允,他们却如此从中作梗,这般行事作风,便是咱家瞧着,也觉得这口气难咽得下去啊……” 这番话听着当真是顺耳,自然,不可避免的是,越听下去,代王心头原本隐隐平息下来的怒火,也有被撩拨了起来。 不过,他毕竟还是那个‘谨慎’的代王,警惕的看着对面的怀恩一眼,问道。 “那依公公看,本王该怎么做?” 这话虽是询问,可仔细听着,却也不难听出其中的一丝防备之意。 怀恩常在御前侍奉,这点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还是有的,不过,虽然发现了,他却依旧装作不知,道。 “咱家不敢多言,只是,如今事情焦灼在此,朝中大臣若想拖延,少则十天半个月,长则数月,怕是都不一定有结果。” “再过几日,诸王离京,王爷也该回代藩准备,这离京之前,若是此事定不下来,怕是真的不知道要拖延到何年何月了?” 这话隐隐有所暗示,于是,代王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脸色一阵变化,他最终开口问道。 “这是……陛下的意思?” 厅中静了片刻,怀恩仿佛没有听到这句问话一般,站起身来,道。 “该说的话,咱家说完了,多谢王爷款待,陛下身边离不得人,咱家还要赶回宫去,这便告退了。” 说罢,拱手一礼,后退两步,便离开了十王府。 代王坐在原处,眉头紧锁,似乎在纠结着什么,片刻之后,他望着怀恩离去的身影,到底还是没能彻底下决心,沉吟多时之后,他伸手招了招一旁的小厮,道。 “备车,去岷王府!” 于是,没过多久,代王便在岷王府门前下了车。 出来迎候的是朱音埑,他一身王袍,快步从府门中走出来,道。 “代王兄前来,怎么也没提早打声招呼,父王刚刚交代,说今日宗学事务繁忙,不回府用饭了。” 论辈分,朱仕壥和朱音埑同辈,不过,偏偏这朱音埑和他儿子朱成鍊在宗学读书时,又是好朋友,甚至有些时候还会兄弟相称,这辈分乱的,以至于朱仕壥这段时间都很少登岷王府的府门。 看到朱音埑来出迎,他脸上略微有些尴尬,但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 “不着急,等岷王叔处理完宗学的事,回府之后再谈不迟,本王听说,音埑你最近得了一本颜真卿真迹,不知道本王可有眼福,鉴赏一番?” “王兄客气了,快里面请!” 虽然看得出来,这是随口编的理由,但是,朱音埑依旧十分热情,与此同时,他自然也不可能真的让代王等着,立刻就打发了人,去宗学请岷王回府。 于是,没过多久,朱徽煣便风尘仆仆的回到了王府,二人在花厅中坐下,寒暄了几句,代王便将刚刚怀恩过来的事对岷王说了一遍,然后问道。 “岷王叔,你觉得,怀恩公公此来,到底是何用意?” 听了代王的描述,一旁的朱徽煣不由揉了揉额头,有些无语。 这还用想吗? 怀恩是什么人,天子近侍,自从成敬离开以后,司礼监大半的事务,也都是他在兼领着。 这样的人,闲着没事到你这来聊天来了? 叹了口气,朱徽煣也只得委婉的道。 “怀恩公公向来行事谨慎,他既然到了十王府,想来,应该是陛下的意思。” 听了这话,代王点了点头,旋即,他又有些纠结的开口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听怀恩公公的口风,陛下应当时想要让我想法子解决此事。” “不过,我等的身份,到朝堂上终究不便,而且,若是陛下的意思,那怀恩公公为何不明说呢?” 朱徽煣很想问一句,你说呢? 要是怀恩直接通传的是皇帝的口谕,那和皇帝直接下旨强命各衙门配合有什么区别? 就是因为强行下旨没用,所以才来找你的嘛…… 看着对面代王犹犹豫豫,优柔寡断的样子,朱徽煣心中一阵无奈,停了片刻,他正想开口打发代王走,话到嘴边,却突然又咽了下去。 不对劲儿…… 代王的性格,他知道,陛下也应该知道,如果代王刚刚所言不虚的话,那么怀恩刚刚在十王府的那些话,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在拱火,至于拱火的目的,当然是想让代王出面解决此事。 但是问题就在于,天子应该很清楚,在不能完全确定这是皇帝的意思的时候,代王是不会冲动之下真的做什么的。 既然如此,那怀恩这么做,或者说,天子让怀恩这么做,又是出于何种考虑呢? 心中念头转了转,朱徽煣把目光重新放回了代王的身上,沉吟片刻,他开口道。 “这件事情,倒是值得细细思量一番,这样,你把怀恩公公到十王府之后的一举一动,再说一遍,本王帮你再好好参谋一番……”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六章:大局为重 该不该答应? 面对这个问题,张輗却几乎是并没有什么犹豫便道。 “当然答应,为何不答应呢?” 这般干脆利落的答案,让朱仪的心中,更是生出一丝疑窦。 于是,他继续解释道。 “二爷,不是我舍不得这几个勋卫的名额,而是您知道的,定国公府,是那边的人,若是叫他们的人进了勋卫当中,便是给了天子安插人手的机会。” 说着话,朱仪的眉头微皱,似乎在思索什么,缓缓道。 “而且,自从几年前老定国公去后,这几年下来,定国公府都不怎么参与朝政,这个当口却突然要安排人进勋卫,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单纯……” 见此状况,张輗的脸色也变得认真起来,问道。 “什么意思?” 朱仪沉吟着,好似在考虑该怎么说,斟酌了半天,他方开口道。 “二爷,你我算是姻亲关系,所以,有些话我也就直说了,这京中的各家勋贵,实力地位如何,你我心中都应该有数。” “如今那靖安伯府,丰国公府等家,虽然看似繁花着锦,可毕竟底蕴上,还差得多。” “这京城当中,真正算得上份量极重的,其实无非你我两家,再加上定国公府而已。” “只不过,定国公府因为各种原因,所以这些年以来,朝堂之上一直是以你我两家为首,可如今局势大变,我年资轻,压不住场子,英国公府这边,又受天子打压,此等时候,正是定国公府崛起的良机啊……” 这话一出,张輗的脸色顿时微微一变。 要说别的事情他未必清楚,但是作为自小就在勋贵堆里长大的人,对于如今京中各家勋贵的状况渊源,他可谓是知道的清清楚楚。 定国公府,本身就先天不足,是归降而来,依附于他的,也多是降将,所以打从根上起,就不受重用。 所以从太宗朝到宣宗朝,武臣当中掌权的,始终是英国公府和成国公府,定国公府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 但是,这不代表定国公府就没有实力,相反的,就算再不受重用,多年的积淀下来,在朝廷上的人脉,底蕴也并不浅。 何况,如今时移世易,大家都是传承多年的勋贵,老一辈人早已经故去,再去谈是否归降而来,已经没有了意义。 所以对于定国公府来说,现如今参与朝局,正是最好的机会。 这一点,朱仪没有说错。 而如今的朝中,也正恰有一个,可以让定国公府崛起的好机会。 “军府?” 张輗拧着眉头,虽是问句,但是口气却笃定的很。 勋卫什么的,虽然重要,可毕竟都是后辈子弟的事,累积资历罢了,真正判断勋贵实力的,还要看在军府中的影响力。 这也是张辅虽死,但是英国公府却始终被视为朝中武臣一脉实力最强的府邸的原因所在。 现如今,整饬军府在即,无论谁来主持,最终整个军府,都必定会面临着一次大洗牌。 定国公府不傻,所以必然很清楚,这种机会,绝不是时时有的。 朱仪轻轻点了点头,道。 “勋卫之事,只怕只是试探而已,我总觉得,定国公府此举,是想要在之后重整军府时分一杯羹。” “所以,我才迟迟犹豫,不知道该如何答复武兴。” “二爷觉得呢?” 闻言,张輗的脸色有些阴晴不定,似乎在纠结着什么,不过,他的这番神色,却更让朱仪察觉到了不对。 要知道,正统以来,军府可一直都是英国公府的地盘,不然的话,当初任礼私下勾连其他官员,张輗也不会如此生气,如今也不会如此急躁的想要上位。 说是想守住张辅留下来的势力也好,说是怕英国公府衰落也罢,但是总归,军府是英国公府的核心利益,细论起来,甚至比京营还要紧要。 毕竟,京营关系京畿防务,向来是天子最信任的大臣才能提督,并非是哪一家的专属。 但是军府却不一样,一直都是各家势力争夺之地,所以,这才是朱仪觉得不对劲儿的地方。 要知道,之前王钦被提拔的时候,张輗差点都跟他翻了脸,可如今知道定国公府有图谋军府之意,张輗却反而这么能沉得住气,他在犹豫什么? 朱仪心中如此想着,暗暗的留神着张輗的一举一动,不过张輗却是没有察觉到朱仪在试探他,沉吟片刻之后,他出乎意料的,对着朱仪问道。 “国公爷,以你观之,如若之后整顿军府时,咱们愿意让定国公府分一杯羹,那有没有可能,把那几家拉拢到我们这边来?” 朱仪眨了眨眼,便明白过来,张輗指的是和定国公府一向亲近的几家在京中实力颇厚的勋贵。 按下心中的意外,朱仪思索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道。 “恐怕不行。” 话音落下,朱仪明显的看到,张輗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 见此状况,朱仪斟酌词句,继续道。 “二爷应该明白,定国公府就算这些年再势弱,可毕竟是公爵之家,就算是给再大的好处,也不可能让他们听我等号令啊。” 然而闻听此言,张輗先是一愣,随即便摆手道。 “国公爷,你误会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定国公府怎么说也是公府,想要他们俯首称臣,我还没这么天真……” 见此状况,朱仪眸光一闪,故作疑惑问道。 “那二爷的意思是……” 于是,张輗的脸色变得认真起来,道。 “我是说,能不能让定国公府,转而支持太上皇或是太子殿下,即便不行,在此后的朝局当中,能够相帮我等,也是可以的。” 这话并无半点玩笑之意,可以看出,张輗的确是有这个想法。 应该说,这并不算奇怪,但是,从张二爷的嘴里说出来,可就值得深思一番了。 要知道,现如今在太上皇一党中,英国公府的主导地位,已经隐隐有被朱仪威胁的趋势,更不要提,焦敬等人最近虽然沉寂,但那是因为圣母自太上皇回京之后,不再干预政事,若是论起在圣母面前的面子来,英国公府更是不如。 这种情况下,张輗竟然还想着要拉拢一个自己控制不了的定国公府,这可和朱仪了解的张輗,着实是不太一样。 倒不是说拉拢定国公府不对,而是,定国公府一旦加入进来,肯定是不受张輗钳制的,最多只会受太上皇的旨意,如此一来,英国公府在太上皇一党当中的地位,只会下降。 但是,在明知道这一点的情况下,张輗竟然还想这么做,这着实是和他往常的作风不同,更不要提,这位张二爷竟然还愿意让定国公在军府中占得一席之地,这可太不寻常了…… 心中念头转动,面上朱仪却不动声色,道。 “这个倒是不清楚,不过,看定国公府之前的作风,只怕是难,且不说他们一向明哲保身的态度,单说是当今圣上登基之后他们的示好,便可看出,定国公府那边,是倾向于乾清宫的,若想要拉拢他们,怕是不易……” 闻听此言,张輗果然又有些失望,叹了口气,道。 “也是,远离朝局,有远离朝局的好处,至少如今,不会有人将定国公府视作是太上皇的心腹,如此一来,定国公府可选择的余地就大了不少,这一点,倒是和你我两府不同。” “既然如此,那武兴那边……” 朱仪眸光闪动,继续开口问道。 这一次,张輗倒是犹豫了许久,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开口道。 “还是答应吧。” 这个答案,再一次出乎了朱仪的意料,似乎是意识到朱仪会感到疑惑,张輗沉吟着解释道。 “虽然说,让定国公府投靠太上皇不容易,但是,结个善缘也是好的,太子殿下如今势弱,多一分力地位便稳固一分,若是将定国公府一系排除在勋卫之外,反倒是将他们推向了乾清宫那边。” “这些日子我仔细思量了一番,觉得之前朱阁老说的有理,东宫有大义名分在,朝中官员勋贵,无论立场如何,只要成了东宫官属,便同太子殿下俱为一体,即便是心中有其他谋算,可毕竟明面上不可损害太子殿下,否则,便是背信弃义之辈。” “所以,哪怕不能争取过来,可定国公府一系,只要有子弟进了东宫,那么之后行事,便会顾忌到太子殿下几分,这是好事,没有必要阻拦……” 这番话说出来,更是令朱仪惊奇不已。 要是别的人这么说就算了,可是张二爷,何时变得这么深明大义了? 叹了口气,朱仪略有些不满,道。 “可是,这定国公府,摆明了就是在两头下注,一边向乾清宫示好,一边又想靠着太子殿下,甚至还想插手军府。” “也就是看着如今朝中局势复杂,所以想左右逢源,可恨我等之前做了这么多努力,可如今,却要让他们白白分一杯羹不成?” “国公爷,大局为重!” 眼瞧着朱仪有些急躁,张輗劝了一句,旋即,他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奇怪之色,道。 “说来,定国公府此举的确是有渔翁得利之嫌,可国公爷,你也不必如此动怒吧,难不成……” 眼瞧着张輗的脸色若有所思,朱仪心中暗道一声不好,试探的过头了,只怕张輗要察觉到什么…… 不过,张二爷毕竟是张二爷,一如既往的发挥稳定,他抬头看着朱仪,一副了然的神色,道。 “难不成国公爷是怕,这定国公府掺和进来,会影响成国公府在朝中的地位?” “若是如此,大可不必,说到底,定国公府如今也不过是想捞些汤而已,他们府中,毕竟没有真正的主事人,等到小定国公长成,朝廷格局只怕早已大定,你我两府联合,难道还怕他一个势弱已久的定国公府不成?” “希望如此吧……” 朱仪的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虽然仍有疑惑未解,可却不敢再多加试探,又寒暄了两句,便离开了英国公府。 与此同时,乾清宫中。 朱祁钰也得了舒良的禀报,面对朱仪呈报上来的疑惑,他自然是清楚缘由的。 不过,他更加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 “你说,太上皇让张輗带了几个内宦出宫,而且,还说让徐有贞过几日去见他?可有说是什么日子?” 舒良点了点头,道。 “回皇爷,确实如此,被太上皇送到英国公府的几个人,都是当初孛都进京时,献给太上皇的,所以,没办法安插眼线进去。” “不过,奴婢倒是察得了一个消息,那就是,这些人虽说是进了南宫,但是,据说更听太上皇身边女官其木格的话,因此,近日以来,太上皇对于其木格的宠爱日增,时时都命其随侍身侧,就连张輗秘密觐见的时候,也并未屏退。” “至于徐大人那边,张輗只是说了太上皇要见他,但是因为要秘密召见,所以需要等待时机,具体日子,却是不详……” 听了这番话,朱祁钰嘴角泛起一丝嘲弄之意。 他倒不知道该说自己这个哥哥,是聪明呢,还是愚笨,其木格到他身边,摆明了是孛都送来的棋子,目的就是利用朱祁镇的地位,试图影响大明对草原政局的干预以及对各部的态度。 这一点,朱祁镇不会看不清楚,可他仍然把其木格留下,而且,还将她留在身边侍奉,看如今的样子,各种机密要事,也不避着她,这不是摆明了要将天家争斗,都展示在这么一个外族女子面前吗? 更不要提,他用了其木格带来的人,送去了英国公府,这不就是打算,依靠这些人和英国公府勾连吗,让外族之人,掺和到大明的政局当中,他还真是能做的出来。 不过,如此也好,倒是免去了他一番工夫…… 略一思忖,朱祁钰吩咐道。 “徐有贞那边,让他想个法子,暂且拖延着,等到一切都布置好了,再让他去见太上皇……” “奴婢遵旨。” 看着舒良领旨退下的身影,朱祁钰默默的叹了口气,说到底,有些事情还是躲不过去呀……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六章:要债 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了乾清宫中。朱祁玉坐在御座上,怀恩站在底下,一五一十的将自己在十王府的举动都说了一遍。 “……据说奴婢离开之后,代王爷便去了岷王府,至于谈了什么,倒是不知……”看着怀恩恭敬的样子,朱祁玉笑了笑,问道。 “你是不是在奇怪,朕为什么要让你去传话,却又不让你说是朕的意思?” “奴婢不敢揣测圣意!”怀恩低了低头,道。不过,朱祁玉却并不在意,开口道。 “这件事情,朕若是真要插手,倒也不是做不成,但是,总不能事事都要朕来做,都说大明的宗室跋扈,那这次,倒也不妨就跋扈一次……”说罢,也并不待怀恩有何反应,便继续问道。 “简斋先生到了吗?”怀恩站在底下,正思索着这句话的用意,勐地听到问话,立刻答道。 “回皇爷,已经遣人去召了,恐是临时相召,所以需要费些时间,奴婢再去催一催……”于是,朱祁玉点了点头,怀恩便退了下去。 …………又是数日过去,这一日,下了早朝,太阳已经升的老高。沉尚书先是回府用了早膳,随后,一如既往的安步当车来到户部衙门,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原本应该是早就已经井井有条的开始处理公务的户部衙门,此刻显得有些混乱嘈杂。 隔得远远的,沉尚书就瞧见户部衙门外头,围着一圈官员,不住的朝里头观望着,其中,大多数都是户部本衙的官员,还有不少明显是在看热闹的,但是,却都堵在外头,没有一个进去的,而且,个个围在一起,嘈杂的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堂堂的户部衙门,这种状况,让沉翼不由眉头一皱。 “出什么事了,都围在这里作甚?”紧着往前走了两步,来到人群的外围,沉尚书脸色一沉,对着把户部衙门围得水泄不通的官员开口问道。 于是,所有人都转了过来,纷纷拱手行礼,道。 “见过尚书大人。”与此同时,人群当中自觉的让出了一条路来,因为上了年纪而一贯慢慢悠悠的户部侍郎孟鉴,此刻却是疾步走了出来,看到沉翼的身影,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急急的拱手行了一礼,然后上前两步,道。 “尚书大人,您可算来了,您瞧……”说着话,孟鉴隔着人群,指了指里头的户部大堂,沉翼循着他指着的方向望过去,却见原本宽阔的户部大堂外头,不知什么时候,摆上了一张宽大的坐榻。 坐榻上头,一名身着蟒纹王袍的中年人斜靠在榻上,身旁数个侍女侍奉在旁,果盘,茶壶样样齐全,此时此刻,户部的另一位侍郎刘中敷正站在一旁,不知道在劝些什么。 代王?沉翼眉头一皱,心中暗道一声不好。不过,见到这副场景,他也总算是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堵在这门外了。 因为,除了那宽大的坐榻之外,在代王的四周,除了有侍女伺候着,还有撑着红罗曲盖绣伞,拿着各式各样仪仗的随从和护卫,这些人都站在代王的身后,将整个大堂堵了个满满当当,也把出入的道路给堵得死死的。 “这怎么回事?”要知道,六部的衙门相隔的都不远,他刚刚过来的时候,已经发现,隔壁的几个衙门,都有人在看着这边了。 当时他还不知道什么情况,现如今瞧见这副状况,再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沉尚书只觉得不知道有多少人都在看户部的笑话,当下沉着脸色,对着孟鉴问道。 听出来自家尚书大人的怒意,孟鉴也不由往后缩了缩,道。 “大人,下官也是刚到没多久,据早些过来的吏员郎官们说,一大清早,这代王爷就带着人堵在了户部门口,还说自己是来……来……” “来做什么的?”眼瞧着各个衙门后头影影绰绰的多了不少影子,沉翼面子越发的有些挂不住,听着孟鉴吞吞吐吐的口气,心中一阵烦躁,轻斥道。 “做什么的,也不能就这么堵在这,你没瞧见这周围围了这么多人,成什么样子!”闻听此言,孟鉴也是一脸的苦笑。 他也是刚下早朝,用了饭之后上衙,便见到了这副场景。论时间,他也没有早来多少,可是没办法,官大一级压死人,尚书大人发火,他也只能受着。 眼瞧着不少人的目光都开始看向了此处,孟鉴压低声音,不知为何,一张老脸有些发红,道。 “大人,代王爷说,他是来找户部要债的!”???沉翼瞪大了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 啥玩意?要债?这年头抢钱都这么明目张胆了吗?竟然都抢到堂堂户部的头上了? 就算是藩王,也太过分了吧!望着远处悠闲的靠在榻上的代王,沉翼咬着牙,问道。 “是因为移藩漳州的事?” “因为户部在朝堂上说国库没银子,建不起新王府,所以代王爷过来‘讨债’?”话虽是问句,但是语气却笃定的很。 众所周知,代王一直想要移藩内地,现如今,天子总算是松了口,可是却在朝堂上被户部和工部拦了下来,代王心怀不满,是肯定的。 但是,沉翼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代王胆子这么大,竟然敢明目张胆的堵在户部外头。 还要债?要个鬼啊,移藩的圣旨都没下,户部也没有答应要拨银营建王府,哪来的什么债? 说罢,他抬起脚步,便想要上前去找代王理论。但是,还没动弹,一旁的孟鉴就拽了拽他的衣角,将他拦了下来,皱眉朝着孟鉴望去,却见后者一脸踌躇着,将声音又压低了几分,道。 “大人误会了,代王爷此来,不是为了移藩的事。” “您忘了,当初陛下有旨,凡是主动呈报私垦田及所侵占军屯的,代王爷当时主动上奏,将代王府及代藩一系的几位藩王名下,合共九千余顷田土归还朝廷。” “但是朝廷这边,一直都没有兑现当初的承诺,到现在为止,赎买代王府田土的银两,还不到三分之一……”这番话尽管声音很低,但是,周围有不少官员,离得都不算特别远,因此,还是有人听到了具体的内容的。 当然,也许并没有听到,可这并不妨碍,沉尚书脸上的尴尬……摸了摸鼻子,沉尚书看了看左右,有些后悔自己刚刚有些太招摇了,这孟鉴也真是的,不知道早说。 于是,这位户部尚书大人,开始认真的思考起来,要是这个时候找个理由离开,会不会有点太丢面子了……孟鉴自然不知道眼前这位尚书大人已经起了要开熘的心思,总算是把话说了出来,他便紧赶着问道。 “大人,现如今的状况,必须得您亲自出面了,不然的话,这代王爷老是堵在里头,底下人进进不去,出出不来,总不是个事儿啊……” “呃,孟侍郎,本官刚刚想起来,兵部昨日传话过来,说是军屯那边的账册有些不清楚,需要本官过去核对一下,你先在这边照顾一下,本官去处理完兵部的事,然后就回来。”经过了一番思想挣扎,沉尚书最终还是决定熘之大吉。 户部被人堵门,的确是丢脸的很,但是,丢脸的时候多了去了,当初瓦剌一战之后,户部库房一干二净,朝廷上下的俸禄都发不出来,那时节,到处都是找他要钱粮的人,要不是他机警的很,没事就往宫里去赖着,早就被来‘讨债’的各部官员给烦死了。 这代王爷摆明了就是来闹事了,不管他怎么说,可沉翼心知肚明,根子上还是移藩的那桩事。 他要是进去了,可就脱不开身了。丢脸就丢脸,他还就不信了,代王能天天来堵,真要是那样,反倒容易了。 不管那么多,先熬过今日再说……因此,说罢之后,沉尚书便留下一脸愕然的孟鉴,抬腿就准备开熘。 “沉尚书这是打算去哪?不上衙吗?”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的面前却传来了一道声音。 沉翼抬头一瞧,却发现代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他的面前,再看看站在代王旁边,因为见到自己而大大松了口气的刘中敷,沉尚书哪还不明白这是什么状况,心中暗骂一声两个没眼色的东西,但是面上却不得不挤出一丝笑容,道。 “见过王爷。” “这一大清早的,王爷大驾光临户部,是臣未能及时迎候,请王爷恕罪。”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想跑是不可能了,看了一眼周围的一众官员,沉翼上前一步,道。 “王爷,您看这户部的公务繁忙,这么多的官员都堵在这,也耽搁事情,要不,您让随侍的仪仗在外头等候,臣陪着您进去叙话,有什么事,咱们好商量嘛……”既然跑是跑不了了,那么争取能够少丢点人。 但是很显然,代王并不打算给他这个面子,看着面前满脸堆笑的户部尚书,他脸上戏谑一笑,道。 “没什么大事,就几句话的事,说完了本王就走,不会耽搁沉尚书处理公务的。” “王爷,您……”沉翼面带苦色,想要开口说话,但是只说了几个字,就被代王给打断了。 “本王今日过来,是想问问沉尚书,之前朝廷答应的,赎买我代王府归还朝廷的田亩银两,何时能够拨付?”这话的声音不低,因此,在场几乎所有的官员,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于是,底下顿时掀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怪不得代王如此有恃无恐,敢堂而皇之的堵在户部的门口,敢情是自己占了理的。 还是那句话,当初代王主动向朝廷申报私田,算是在诸宗室当中起了表率作用,之后朝廷整饬军屯的大政能推行的顺利,有一部分原因,便来自于此。 尤其是对于其他的藩王来说,代王打了个样,他们要是硬说自己清清白白,或者拿出几百亩田地来湖弄事,就说不过去了。 从这个立场来说,这件事情,是朝廷欠了代王的人情。所以现在,代王来讨这个人情了! 感受到周遭传来的各种目光和议论,沉翼一张老脸有些发红,道。 “王爷,这件事情十分复杂,您看,咱们要不入内详叙?” “没什么复杂的,朝廷自有章程在,一切照章程办事便是,或者说,户部是要抗旨?”代王显然并不买账,神态悠闲,但是口气却咄咄逼人。 户部现下没钱,这一点他知道。当然,户部年年时时都说自己没钱,到底有没有,实际上得看具体的情况。 但是至少,一下子要拿出来这么多赎买的银两,是肯定拿不出来的。他此次前来,就是拿捏准了,沉翼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明目张胆的给个答桉。 要知道,一个代王府没什么,但是除了代王府之外,还有其他的勋贵世家,以及早期一些藩王宗室为了避祸,主动报上来的田土,这些集合起来,是一笔庞大的数字。 户部的打算,其实说白了也就是寅吃卯粮,先把田地收归到朝廷的手里,至于赎买的银两就先欠着,分几年,分府邸一步步的还清,或者赖掉。 这种法子,其实就是拿捏了没人敢跟户部当面锣对面鼓的打擂台,但是现如今,代王找上门来,直截了当的要这笔钱,对于沉翼来说,其实就只有含湖其辞的湖弄过去这一条路。 不然的话,要是给了,那剩下的府邸也有样学样的找上门来,就没法交代了。 可要是说不给,且这代王摆明了是要闹事,以他的身份,沉翼又没办法强压,就单说代王的身份亲自上门讨要,他户部硬气的说没钱或者不给,几乎就和赖账无异。 到时候,各家府邸一样的找上门来,讨要说法,不管是哪一条路,都不是户部能承担的起的。 所以,只能是想法子湖弄过去。可问题就在于,现如今代王明显是打算要个说法,看着沉翼犹犹豫豫的样子,代王从袖中拿出了一摞信件,在众人面前摇了摇,道。 “诸位既然都在,无论官位高低,便都同本王做个见证,本王今日前来,并不是要为难户部,更不是要无理取闹,而是之前朝廷有此旨意。” “我等诸藩王宗室,秉旨意将名下田地归还朝廷,仅是代藩一系,如今已有多位郡王,宗室写信询问本王此事,更有甚者,因献出田地已然衣食无着。” “本王知道,此事繁难,牵涉众多,户部需要时间整理,所以,本王也没想着今日沉尚书能把这赎买的银两拿出来,但是,总得有个日子吧?一个月,还是三个月,再不然,是明年还是后年?” “我等既是承旨意为朝廷出力,户部若是这么一直不明不白的拖下去,未免叫朝廷忠臣寒心啊!”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七章:什么叫预判 户部门前,人越围越多。 看着代王咄咄逼人的样子,沉翼眉头紧皱,但是一时之间,却也没有什么太好的法子。 从情理上来说,代王提出的要求并不算是过分,毕竟,只是要一个确切的时间而已,又不是让户部立刻给钱粮,可算得上是合情合理。 可问题就是,这种当口下,谁也不敢给他这个答复。 按照沉翼的估计,如果不算其他的因素,仅仅依靠现如今收回的田亩所得来清偿的话,那么大约八到十年的时间,可以将赎买银全部清账。 当然,这是最保守的估计,如果说后续草原乱局渐平,互市能够正常恢复的话,那么也可以挪出一部分钱粮出来。 再加上马上要迎来的大计,天子允准刑部参与,如果说查的够严,真的揪出来一批贪官污吏的话,抄没家产所得,也是可以再填一部分窟窿的。 这么算下来,如果不出意外情况的话,最快两到三年,这个缺口补上,是有可能的。 可问题就在于,没有人能保证,不会出意外情况。 草原乱局,非一日可平,而大计牵涉众多,状况复杂,到底查到什么地步,能弄来多少银两,谁也不知道。 就算是钱弄回来了,朝廷也不只是有赎买军屯这一件事要用钱,别的不说,单是皇帝刚刚下旨,让各地优先储备常平仓的诏旨,便可以想见的,会让户部今年的岁入收缩。 再加上,钦天监之前说,接下来几年都有可能会出现灾情,虽然大多数人都觉得是无稽之谈,但是却也不可不防。 除此之外,还要预备着有没有什么紧急之事,这中间牵涉众多,所以谁也不敢打这个包票。 毕竟,朝廷的权威是要的,他堂堂一个户部尚书,说出去的话,代表的就是朝廷。 今天他给了一个具体的时间,要是到时间拿不出来,那丢的就是朝廷的脸面,就算是能拿出来,如果耽搁了别的事,还是他要背锅。 所以无论如何,这种肯定的答复,他是给不了的。 但是,就这么围在这,也不是个办法。 沉翼到底是宦场老手,眼瞧着代王一副要不到答复就不让路的架势,他沉吟片刻,便道。 “王爷容禀,此事乃朝廷政事,牵涉众多,关于军屯赎买银拨付之事,户部已在拟定章程,但是,户部钱粮一分一毫,皆出自国库,必需御准,非臣可以决定,故而,王爷若想知道具体时间,还请进宫询问陛下,臣不敢擅专。” 这件事情,代王本身占了理,说法又漂亮,所以,跟他辩论钱能不能给,什么时候给,甚至是他堵门的行为是不是有错,都毫无意义。 因为就算辩赢了,这位主耍起无赖来,就是不肯让路,沉翼也毫无办法。 藩王的身份尊崇,这大庭广众之下,沉翼若有什么不敬的举动,明日弹劾的奏章,便会递到天子的桉头上。 以沉翼的性格,肯定是不会犯这种错误的,但是,就此放任不理,也决计不行。 如果说他刚刚悄悄离开了,也就罢了,可如今事情已然闹成了这个样子,在场不知道多少人看着,各个衙门如今只怕都在关注此事。 堂堂的户部尚书,连这点事情都摆不平,往小了说,是丢人,往大了说,是能力不足。 所以对于沉翼来说,眼下最紧要的,就是快速平息此事。 可问题就在于,代府这副架势,显然是想要闹得越大越好,对于常人来说,这几乎就是个无解的死局。 但是沉翼却敏锐的把握到了这其中最关键的问题,那就是,谁占理的问题。 虽然说,代王取了巧,带着藩王的仪仗把户部大门堵了个严严实实,并没有禁止出入,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能算是冲击朝廷衙门,但是他的举动,实实在在的是在闹事。 只不过,因为他找了个让人难以反驳的理由,所以合理化了他的这个举动,将压力都转嫁到了户部的身上。 对于正常的官员来说,只会想着如何将代王给送走,这也是刚刚孟鉴急急忙忙的过来找他决断的原因所在。 但是,沉翼在刚刚代王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此事不可能善了了,所以,他干脆反其道而行之,把锅给甩出去。 既然他给不了答复,就找个能给答复的人出来,当然,他已经是堂堂的户部尚书,这事情他都决定不了,再往上找,自然就只能是天子了。 通常情况下来说,这种举动是很犯忌讳了。 因为这相当于,把自己处理不了的事情给祸水东引,丢给天子来解决,一个闹不好,很容易事情解决了,也把天子给得罪了,所以沉翼一开始,也不愿意这么干。 可到了这种地步,没了办法,也只能如此,所幸的是,沉翼毕竟是六部尚书之一,到了他这等身份地位,偶尔小小的得罪一下天子,也不算是什么大事,没瞧见兵部的那位,那是没事就得罪亿下天子,不也安稳的待着呢吗? 沉翼自问,对于天子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以天子的气量,最多事后说他几句,不至于因此产生什么看法。 当然,最重要的是,沉尚书虽然不显山不露水的,可这几年朝廷大大小小的各种政务,从战事到互市,从大渠到各种仪典,都离不开户部的忙前忙后,怎么说,没有功劳也算苦劳,这么多的事情,换一个人来,真未必能办的妥妥当当。 真到了天子面前,总要念几分情面的。 更何况,沉翼在此还留了个心思,他把天子搬出来,压力就顺利的转嫁到了代王自己的身上。 他之所以在此有恃无恐的闹事,就是觉得自己占了理,但是如今,沉翼已松了口,他要是继续在户部门口堵着,那就明摆着是在无理取闹了。 既然是无理取闹,那么,户部就是受害者,真的拖延的时间长了,其他各部的大臣必定不会袖手旁观,到时候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代王只会自食苦果。 毕竟,这所谓‘要债’,就只是个幌子,代王到底所为何来,大家都心知肚明。 因此,他这番话说出来,对于代王来说,要么自行退去,要么就是拉着他去见皇帝,总之,不能继续在堵下去,否则,只怕引起的,就不单单是户部的不满了。 代王明显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不过也只是片刻,他的眉头却又舒展开来,道。 “既是如此,那就听沉尚书的,请沉尚书随本王一同,却宫里问问陛下吧!” ??? 听到这句话,沉翼的脸色明显有些诧异。 在他看来,这种状况下,代王最好的选择,就是自行退去,虽然有些丢面子,但是,总归不会再让事情恶化。 要知道,就算是去见了皇帝,又能如何? 户部是什么样的底子,没有人比皇帝更清楚,这钱要是能拿出来,早就拿了,现如今都没拿出来,还不是因为有皇帝的默许。 真到了皇帝面前,代王就算是占着理,可难道还敢如此咄咄逼人不成? 心下虽然有些奇怪,但是,沉翼倒也没有犹豫,拱手道。 “王爷请!” 反正,能将眼前之事平息就好,进宫一趟就进宫一趟,这事情交给天子决断,总比他在这里为难好。 要是天子让户部拨银,那就拨好了,耽误了其他的事,到时候他也有说辞。 于是,简单的给孟鉴二人交代了几句,沉翼便跟着代王一同去了宫里。 随着代王带着仪仗离开,户部也总算恢复了正常的秩序,但是,这消息却是飞快的传到了各处。 至于沉翼,随着代王来到宫外,递了帖子进去,没过多久,便见到怀恩带着人快步走了出来,瞧见外头的沉翼,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先是对二人行了一礼,随后方道。 “沉尚书来的正好,陛下正要遣咱家去召您进宫,可巧您和代王爷就到了,快些随着咱家进去吧,别让陛下和各位王爷久等了。” 沉翼原本还在奇怪,为什么怀恩来的这么快,而且,区区传话而已,竟然劳动他这位大珰亲自前来。 可一听这句话,心中便是一沉。 怀恩常在御前,所说的话,都不会是无的放失,他这句话,传递出了两个关键的信息。 第一,就算是他没有递牌子请求觐见,天子也会召他觐见。 可以想见的是,天子不会无缘无故的召见他,既然召见了,必然是有什么事情,若不是和代王堵门有关的话,那么大概率,就是和户部相关了。 第二,各藩王也进宫了! 看了一眼旁边脸色平静的代王,沉翼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他隐隐感觉,自己好像被算计了。 这边代王在户部堵门‘要债’,那边诸藩王便联袂进宫觐见,要说这两者之间没有联系,只怕是不可能的。 所以,户部这边只是个引子,难不成说,代王一开始就打算,要引他入宫? 原本他以为,代王只是想要让户部就范,不在移藩的事情上再继续阻挠,但是现在看来,只怕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如果说代王此次堵门,是和诸王提前商量好了的,那么,目的又是什么? 要知道,之前诸王联手为难于谦的时候,代王可是置身事外的,难道说,因为移藩的事情,代王又和他们联手了? 若是如此的话,那么目的难不成,还是要针对宗务改革? 目光微不可查的再次看向代王,见后者并无任何异色,沉翼越发觉得,代王必定是早有预谋,心中不由将警惕性提到了最高。 带着这样的心思,沉翼跟着怀恩来到了文华殿,进了殿门,他粗略的扫了一眼,果不其然,包括周王,鲁王,岷王等人在内,一众藩王都赫然在列。 “臣沉翼,拜见陛下!” “平身吧……” 天子的脸色倒是一如往常,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让二人免礼平身之后,天子便问道。 “刚刚怀恩来禀,说沉尚书和代王叔递了帖子进宫,所为何事啊?” 问的是二人,但是,代王却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于是,沉翼只得开口道。 “回禀陛下,今日臣下了早朝之后,回到户部衙门,瞧见外头聚了许多人,臣上前一问,才发现代王爷带着仪仗,坐在户部的门后,随后……” 当着诸王的面,沉翼将户部发生的事情,包括所有的对话,都说了一遍,倒是也没有什么隐瞒或者偏向,就是如实的叙述了一遍。 说完之后,上首天子皱了皱眉,便看向一旁的代王,问道。 “代王叔,此事可属实?” 口气隐隐带着不悦,让底下的沉翼轻轻松了口气,看来,事情还没他想象的那么糟。 不过,与之相对的,代王也没有什么惧色,拱了拱手,大大方方的便认了下来,道。 “回陛下,沉尚书方才所言,俱是实情,臣的确是带人,堵了户部的大门。” 啊这…… 沉翼眨了眨眼,隐隐觉得代王的这副态度有些不对劲儿,但是具体是哪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而接下来,代王更是单刀直入,干脆利落的开口道。 “臣不敢欺瞒陛下,此次臣去户部,要债是假,真实缘由,是因为沉尚书在朝堂上,阻挠代藩移封之事,想要讨个说法。” 这直接了当的态度,让沉翼更是感到了一阵不安。 不过所幸的是,听了这话之后,天子并没有偏袒代王,而是开口道。 “既是如此,便是代王叔的过错了,沉尚书在朝堂上反对代藩移封,也是出于公心,如今国库不丰,移藩之事干系重大,靡耗甚重,王叔因此而去户部闹事,确是有些任性妄为了。” 虽然说,对于天子将此事定性为任性,沉翼觉得有点不妥,但是好在态度上,天子明显还是偏向户部的,因此,沉尚书连忙附和道。 “陛下所言甚是。” 说着话,他转向一旁的代王,道。 “代王爷明鉴,代藩移封之事,实非是臣要刻意阻挠,而是朝廷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臣这个户部尚书,也须得通盘考虑,若是国库稍稍宽裕一些,臣也必定不会反对此事的……”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难题 沉翼的话说完之后,在场诸王看向他的目光,莫名的变得有些古怪,嘴角甚至隐隐带着一丝笑意。 这种不寻常的反应,让沉翼心头警铃大作,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自己刚刚一定是说错话了,但是,他再怎么想,也想不出来,刚刚的那番话到底有什么问题。 直到一旁的周王开口,道。 “陛下,臣已有言,户部这两年用银之处甚多,整饬军屯一事,实则是操之过急了,如今田亩已然收归朝廷,但是,赎买银两迟迟不能拿出来,此等作为,实则有损朝廷威严。” “我等宗室藩王权且不言,便说是其他乡绅富户,见到此等场景,只怕此后也不敢再相信朝廷之政令了。” “兵部和户部既上整饬军屯奏疏,如今却不能妥善处置,乃渎职尔,陛下须得降罪,切不可宽纵!” 这是什么情况? 沉翼一阵摸不着头脑,他本以为,周王等人是来给代王撑腰的,可谁想到,这周王一开口,半点不提代王移藩的事,反倒开始扯什么军屯赎买银。这到底是要干嘛? 不过,无论是要做什么,总归,这个锅他是背不起的,否则的话,他岂不成了蛊惑天子的奸人了? 心中默默地生出一丝怨念,沉尚书忍不住暗暗腹诽了一句,这事明明是兵部主导的,怎么到头来,还怪到他头上了。 这般想着,沉翼面上却不敢怠慢,道。 “陛下明鉴,整饬军屯之政,乃廷议定下,非臣及兵部专断,朝廷收回的田土当中,来源复杂,有私垦田,有侵占军屯田,有私人侵占官田,有些在乡绅名下,但实则是诡寄诈名,有些是被朝廷查实后罚没,有些则是主动呈报……” “如此种种,种类繁多,实非短时间内可以厘清,故而,周王爷方才所言,臣不敢苟同。” “如此庞大繁复之政,户部总该要慢慢理清之后,再做安排,否则若出差错,臣是万万担待不起的。” 不就是说套话吗,还不是张口就来。 嘴上这么说着,沉翼心中却在思索着,整饬军屯,本是朝廷大政,和宗务扯不上半点关系,这周王怎么动起念头,来插手朝政了? 他难道就不怕,此举会惹来陛下的疑心吗? 然而下一刻,周王的话则更是让他有些迷惑不解,这位老王爷看了他一眼,道。 “陛下,若是如此的话,那恕臣实在难以帮陛下这个忙了。” ??? 沉尚书越来越觉得,自己是被算计了。 这几位主到底在说什么啊! 有没有人能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也不知是不是看到了沉翼的崩溃,上首天子这个时候带着几分无奈,终于是开口解释道。 “沉尚书有所不知,此次兵部整饬军屯,时间太短,所有有不少地方,仍然留有手尾未曾完成,周王叔祖德高望重,刚好此次来京师探望宗学子弟,所以,朕便想请周王叔祖帮忙,说服剩下的藩王宗室,能够配合朝廷大政,主动呈报田土……” “既是朝廷大政,几位叔祖倒是并未推脱,只是说,朝廷须得按照之前约定如数给付赎买银两,剩下的事,由几位叔祖来办,可是……” 可是他沉翼坏了事! 听了天子的这番话,沉翼总算是明白了现在的状况。 这帮宗室,果真是狡猾之极。 所有人都觉得,代王去户部闹事,是打着要债的旗号,来逼迫户部就范,不再阻挠移封之事。 可谁能想到,对方虚晃一枪,恰恰用意就是在军屯一事上。 要知道,整饬军屯这样大政,按照以往的经验来说,从制定要推行,至少要三五年的时间。 但是,出于种种原因,这个进程被大大的压缩了,时间缩短了,必然是有不良的后果出现的。 别的权且不说,单说这整饬军屯本身,就遗留下了许多问题,户部的钱银跟不上,就是问题之一,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其他的问题,其中最严重的,就是刚刚天子说的,有一些地方因为时间太紧,推行难度太大,所以迟迟难有进展。 其中比较典型的,就是秦藩,晋藩,周藩,鲁藩这几个地方,或是因为宗藩力量太多强大,或是因为于谦被召回的太急,总之,到现在为止,这些藩地的进程迟迟难以推进。 虽然说,不知道天子到底用了什么办法,使得周王等人松了口,但是显然,从现在的局面来看,周王等人并不愿意配合,但是又不好直接拒绝,所以便有了户部门前的那场闹剧。 他们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拿户部来挡天子,赎买的政策,是当初朝廷为了减轻整饬军屯的阻力而定的。 这个时候,户部说没钱,无异于是在自打脸皮,诸王借着他的这番话,也自然就有了理由不配合。 毕竟,你堂堂的户部尚书,都不能把朝廷的政令落实,那还怎么指望他们来配合呢? 一念至此,沉翼心中暗道一声不好,整饬军屯一直是天子十分看重的大政,这要是真的因为他坏了事,那他之后的日子,估计可就不怎么好过了。 但是,事已至此,又该怎么办呢?总不能自打脸皮,又说户部有钱吧,就算是他敢说,也拿不出来啊! 一时之间,沉翼不由有些着急,沉吟片刻,他开口道。 “陛下,一时之间,国库的确拿不出这么多的银两,但是,此事早有章程,徐徐推进之下,自然会慢慢给付银两,臣以为,诸王皆是朝廷宗亲,自是能明白朝廷难处,不会抗拒朝廷大政的。” 这话说完,在场的诸王目光落在沉翼的身上,神色各异,却无人开口说话。 一时之间,殿中的气氛不由有些尴尬。 片刻之后,一旁的岷王开口道。 “那不知道,沉尚书所说的徐徐推进,到底是多久呢?是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五年呢?” 这…… 沉翼心中不由苦笑一声,这怎么又绕回来了。 这时间他哪能定的了啊,实在是没了办法,沉尚书只得硬着头皮看向了上首的天子,道。 “回王爷,此事牵涉复杂,臣也不敢贸然言之,具体的时间,只怕还要陛下圣裁。” 从为官之道来说,他现在的说法,无疑是一个很蠢的做法。 但是事已至此,他的确也没有了其他的法子,只希望陛下能够一如既往的给力吧。 要知道,往常这种两难的时候,陛下总是能够拿出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希望这次也是一样…… 事实证明,天子并没有让人失望,看着沉翼一脸无奈的样子,天子轻叹了一声,道。 “此事的确复杂,主要还是这两年,钦天监测,各地将有灾情,国库的银两不可轻动,此事是朕考虑不周,但是,整饬军屯之事,如今既已接近尾声,就此停下未免可惜。” “依朕看来,赎买之银,不妨以之后数年田亩的税赋抵偿,之前提过的皇庄之事,朝廷从税赋当中抽出三成,抵偿赎买银,各位觉得如何?” 皇庄? 这又是个啥玩意? 沉尚书一脸问号,又觉得自己心头满是疑惑。 他倒是知道天子在京郊又不少田庄,号为皇庄,但是,这和整饬军屯又扯得上什么关系? 但是,他这边一头雾水,藩王这边却并无意外,周王沉吟片刻,道。 “可,不过陛下,如此一来,清偿赎买银两,只怕要经过数年乃至十数年,凭臣一人,想要说服其他的宗亲藩王,恐怕难度颇大。” 这摆明了是在讨价还价。 于是,天子便顺着话头往下问道。 “那依叔祖之意呢?” “回陛下,臣以为,代王之前高风亮节,于诸藩王中首个配合朝廷,清丈田亩,交还私田,实则是有功于朝廷。” “如今朝廷若想让诸藩王配合,自当善待有功之臣,否则诸藩王见功臣如此,恐怕会寒心啊!” 周王这话是对着天子说的,但是目光却有意无意的落在了沉翼的身上。 得,这下沉翼算是明白了,这藩王们,是想两头都要啊。 怪不得一直和其他藩王保持距离的代王,这回突然和这些藩王走到了一起。 却原来,他们是各取所需! 藩王得利,代王借力完成移封,两全其美。 快速的将今天所有的事情都在心中过了一遍,沉翼总算是对目前的状况有了一个粗略的猜测。 事已至此,被算计了是肯定的,但是这背后之人,只怕不单单是这些藩王而已…… 沉吟片刻,沉翼抬头开口道。 “敢问陛下,方才所言皇庄是何事,臣似乎不曾有所听闻?” 这整件事情上下,到如今为止,沉翼都已经清楚了状况,唯独这所谓皇庄,他还是一头雾水。 因此,沉翼有一种预感,所有事情的症结,只怕都在这上头,只要弄清楚了这件事情,那么想必一切就可以清楚了。 到了现在这个程度,也没了隐瞒的必要,因此,朱祁玉想了想,便从一旁拿出了一份奏疏,命怀恩递了下去,道。 “这件事情,倒是朕疏忽了。” “皇庄之制,是关于朝廷收回的这些军屯官田该如何安置的法子,是朕无意之间同几位叔祖谈起,后来岷王叔祖将此事完善后,同几位叔祖联名奏请,前两日刚刚递上来,朕还没批,所以沉尚书自然不知,此事涉及户部,你且看看吧。” 果然有蹊跷! 虽然天子说的随意,但是,和天子相处这么久了,沉翼多少也知道了点天子的性格。 他果然猜得没错,这事情的背后是天子,就算不是他老人家自己的主意,至少也是默许的。 怪不得,他还在奇怪,这代王爷,一向性格懦弱,怎么就敢带着人去堂堂的户部堵门,他就不怕被满朝上下的官员参劾吗? 却原来,背后杵着这么一座大神! 心中念头转了转,沉翼的目光便落在了眼前的奏疏上头。 奏疏是以宗人府的名义上的,岷王亲笔所写,其后还有周王等人的附奏。 但是,根据沉尚书的经验,岷王爷捉刀代笔的可能性很大,十有八九,还是天子的意思。 绕了这么一大圈,只怕这事情不是什么好事。 怀着这样的心情,沉翼打开奏疏,仔细的看了起来,只不过这越往下看,他越是愁眉苦脸。 果然如此,天子只要找他,就没好事! 这所谓的皇庄,实际上不就是把这些田地的收入,又还回了藩王的手里吗? 以沉翼的眼光,自然能看得出来,天子要这么做的原因。 首当其冲的,就是赎买银的问题,朝廷的确难以承担这么大笔的费用,这是事实。 要解决这个问题,只能是接下来几年,节衣缩食的一点点扣,除此之外,别无办法。 但是问题就又绕了回来,朝廷要用钱的地方很多,到底要还到什么时候,谁也说不准。 拖得时间太久了,就容易引发很多新的问题,很多的朝廷积弊,就是这么产生的。 皇庄的这个法子,很明显就是为了解决赎买银的问题,而制定出来的。 这个法子说白了,就是朝廷先购回田地,但是却不付钱,然后拉上藩王重新购买耕牛,良种,铁犁等物,在优先保证朝廷税赋的前提下,将每年的所得,以田租的方式返还给藩王。 这一手堪称是空手套白狼的典范,但是对于藩王来说,好处却也很明显,那就是,田庄的一应管理事宜,会由朝廷负责,他们除了先期出钱之外,后续只需要坐等收钱便是。 而且,不用担心朝廷再拿此事来做文章,相当于将这些没有名分,随时有可能被罚没的田亩转到了明面上。 对于朝廷来说,也有好处,那就是可以大大缓解财政的压力,同时,因为是直接将这些藩王呈交上来的田土改组成为皇庄,所以,也不会给地方带来新的财政压力。 与此同时,还可以缓解流民问题,可谓是一举多得。 但是…… 凡事就怕但是! 以沉翼的眼光,一眼就看出了其中最大的问题,他可以想见,这份奏疏如果到了朝堂之上,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怪不得,天子绕了这么大的一圈,把他给诓过来,苦笑一声,沉翼开口道。 “陛下,您可真是给臣,出了个大大的难题啊!”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九章:怂了吧唧沈尚书 整饬军屯,是朝廷大政,更是利国利民之举! 对于朝廷来说,收回这些被因各种缘由而被侵占,私垦的田土,会大大缓解财政上的压力,保证税赋的收入。 对于百姓军民来说,这些田土被收回之后,也会大大减轻自己身上的负担。 以沉翼的眼光,自然能看得出来,皇庄一旦铺开,能让朝廷甩掉如何给付赎买银这个麻烦,与此同时,也能用于安置流民。 但是这当中存在一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百姓! 当初,考虑到耕种这些田土的百姓生计问题,整饬军屯实际上只牵涉了所有权的流转,也即是从藩王,勋贵,官员仕绅之家手中,收回到了各地官府手中,对于实际耕种的佃户,并未更动,仍旧以原租种佃户全盘接手过来。 这样做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维持稳定,不会给不轨之徒扇动民乱的机会,与此同时,私田转为官田,军田,虽然税赋会增加,但是,相较于田租,仍然是大大降低了,如此一来,也减轻了佃户们的负担,可谓两全其美。 缺点就是,朝廷的工作量大大增加,耗费的人力物力也随之增长,而皇庄恰恰相反。 沉翼看完这本奏疏之后,立刻就洞察到了皇庄的本质,这实际上就是一次利益的重新分割。 原本这些私田的收益,都掌握在原有的藩王,勋贵,仕绅手中,进而使得朝廷税赋收不上来,影响国库岁入,现如今,田地被收归朝廷,自然是要优先保证朝廷税赋。 在此基础之上,按照原本的章程,其实是不应该再有额外的田租的,但是皇庄的制度之下,这份田租则又被加了回去。 尽管在皇庄当中,藩王会继续投入钱银,购买耕牛,种粮,农具甚至是提供住所,但是这些都是以皇庄未来的收益作为保证的。 换句话说,藩王通过这种方式,放弃了一部分利益,但是细水长流的,保住了长期对于皇庄田地收租的权力。 当然,在这份奏疏当中,制度上明显做了限制,譬如由内监主理,地方官府协助,王府官监管三方制衡,而不由藩王直接收租和管理,与此同时,还有逐年递减田租的机制。 如此种种,能起到很大的作用,但是不可否认的一点就是,对于百姓来说,实际上的负担并没有变轻,至少,在前几年没有。 他们要交的田租和往常一样多,只不过是这些田租交上去之后,如何分配做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沉翼并非迂腐之人,他很清楚这样做的好处,但是,这不代表这件事情到了朝堂上,就不会有人反对。 不,这么说其实还是保守了,因为以沉翼的经验来说,这个想法一旦放出去,肯定是会有大批的官员反对的。 这皇庄说穿了,就是朝廷和藩王合伙一起,与民争利! 单是这一条,就足以让朝廷上下的大臣,忽略它所有的好处了,所以沉翼才说,皇帝这是给他出了一个大大的难题。 事情发展到现在,局面已经基本明朗,这摆明了,就是皇帝伙同藩王一起布的局。 无论是代王在户部门前闹事,还是藩王在这个时候进宫提出皇庄的奏疏,事实上目的就是为了让户部支持此事。 “题的确难,但是朕相信,沉尚书不会解不出来。” 看着底下愁容满面的沉翼,朱祁玉倒是澹定的笑了笑,道。 “朕知道沉尚书在担心什么,但是,此事朕早已经和诸王商议过了,就算是上了朝议,也不会再更动了,各地官田,皆在户部执掌当中,所以朕今日才找你过来,一同参详一番。” 这话说的有些别扭,先说不会再有更动,又说找他过来参详,听着有些前后矛盾,但是实际上,意思却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 就是说天子主意已定,也和藩王们都统一了意见,但是他们也知道这件事情在朝堂上不好通过,所以,找沉翼过来想法子。 这让沉尚书不由一阵发愁,沉吟片刻,他开口道。 “陛下明鉴,此事牵涉众多,并非是户部一家之事,实是需要朝廷上上下下诸衙门之间相互配合,尤其是其中牵涉到军屯的田地,更是绕不开兵部,就算是臣愿意配合此事,只怕也……” 遇见这种事情,一般情况下就两条路,要么硬顶着,做个直臣,苦心劝谏圣天子,但是这么做风险有些大,稍有不慎就会惹怒皇帝,要么就乖乖的顺着皇帝的意思,但是这么做,容易被当成背锅侠,去顶着来自朝廷的压力。 一念至此,沉尚书想起了刚刚奏疏上宗人府的印信,又有意无意的看了一眼旁边的岷王爷,颇有一种同病相怜之感。 当然,对于沉翼这种在朝中混迹多年的大臣来说,他还有第三条路,就是拖延和祸水东引。 沉尚书自己,是不敢跟天子顶着来的,但是,朝廷当中有人敢,譬如说,某个兵部尚书…… 但是,天子显然早就预料到他会这么说,澹澹的道。 “兵部那边的事是兵部的事,朕只问沉尚书,你觉得如何?” 这话说的,叫沉翼一脸的欲哭无泪。 陛下您摆明了是欺负老实人啊…… 什么叫兵部的事是兵部的事,您有本事,先把于谦摆平了,他老沉这边,肯定二话不说,愿附骥尾。 但是现在,天子只找了他过来,明显就是不想去碰于谦那个钉子,所以想让他来出头,没这么欺负人的啊…… 顶着在场所有人的注视,沉翼想了想,还是没敢答应下来,而是道。 “陛下,此事重大,恐需朝议决定,臣不敢妄言。” “朝议?” 天子轻轻的重复了一遍,面色变得饶有意味起来,道。 “其实也不必什么朝议,诸王有此奏议,也是为朝廷分忧,赎买银本户部执掌,沉尚书若觉得此举不妥,户部出个章程来,将银子筹了,其实也无不可。” 这话说的轻描澹写,但是,却一下子让沉翼的脸色黑了下来。 与此同时,一旁的藩王们也附和道。 “不错,沉尚书要是能拿出银子,倒也不必如此麻烦,既是朝廷大政,我等必全力支持。” 开玩笑,他要是能拿得出来,还用在这说这么多? 看了看上首天子势在必行的目光,沉尚书挣扎了一番,到底还是没能扛住,道。 “陛下,此议干系重大,若能施行,自可减缓朝廷财政压力,故而对于户部来说,肯定是好事,只不过,这其中诸策牵涉众多,就算是臣愿意配合,其他衙门若不愿意,恐怕也难以施行,还请陛下明鉴。” 话说到这,已经是沉翼的底线了,户部可以不阻挠,但是,也不可能去当这个出头鸟。 毕竟,这上上下下要得罪的人,可太多了,稍有不慎,他在朝野上下的口碑,就会变成一个剥削民脂民膏的奸臣。 岷王敢上这份奏疏是因为他是宗室,什么名声清誉,他不在乎,但是沉翼不一样,作为文臣,煎迫百姓的名声,他担不起! 所谓君与臣,并非奴与主,到了沉翼这等地步,虽然畏惧君权,但是,也不至于什么都无条件答应。 他说这话时,已经做好了打算,要是天子还要逼他去出这个头,那沉尚书也只好当一回犯言直谏的直臣了。 不过,这个道理,显然天子也是明白的,瞧见沉翼这么一副沉重的脸色,朱祁玉也是一笑,道。 “沉尚书这么一副毅然决然的样子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朕在逼良为娼呢……” 也差不多了陛下,沉尚书目光幽怨,在心中暗暗的腹诽道。 小小的开了个玩笑,朱祁玉便道。 “此事所涉,朕自然知晓,户部只需做好自己的事情便是,至于其他的,沉尚书不用操心。” 一直到走出宫城,回到户部,沉尚书还是恍恍忽忽的有些觉得不真实。 他怎么也没想到,就这么区区一个代王大闹户部,背后竟然牵扯出这么一桩事来。 其实当时,刚一开口答应下来,他就后悔了。 这个皇庄,摆明了就是个烫手山芋,从沉翼自己的立场来说,他肯定是觉得,朝廷能缓一缓是好事,但是,即便是他,也不敢说为了让朝廷手头宽裕些,就给百姓加税。 皇庄之法,虽然不算是明着给百姓加税,可实际上,也差不多了,此举一出,必定会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 其实,他只要扛一扛,等到此事慢慢传开,自然会有人替他承担压力,可是…… 想起刚刚在殿中被一众藩王围在中间虎视眈眈的场景,沉尚书不由打了个激灵,还是算了吧。 现如今,这些藩王摆明是盯上了皇庄的收益,这个时候出面反对,就是挡他们的路。 要单单是这些藩王也就罢了,可问题就在于,天子也和这些藩王站在一处,面对天子,沉尚书属实是……有点怂。 倒不是说沉尚书天生就没有所谓的文人风骨,谏臣本色,而是这朝局,容不得他这么做。 立身于朝堂之上,要么有立场,要么有能力。立场有些时候比能力更加重要。 实话实说,沉翼很清楚,他能够坐在这个位置上,靠的是天子的提拔和信重,但是,如今天家关系毕竟复杂,最终会走向何方,谁也没有把握。 所以对于沉翼来说,他只能做好自己本分的事,静观其变,当然,他很清楚,他能够有这种立场,本身其实也是因为当今天子的心胸宽广,有容人之量。 从这一点上来看,他确实尽心竭力的在为天子办事,也希望天子是最终的赢家,可是,也正是因为天子的这种仁慈,让沉翼得以不投身皇家的漩涡当中而能独善其身。 沉翼时常在想,如果说一切不变,如今天子是南宫中的那位心性的话,他还有这样的机会吗? 答桉肯定是,没有! 王振在时,便可管中窥豹,对于南宫那位来说,忠心和顺从更为要紧,所以,若是易地而处,满朝上下,但凡有些地位的,都必定是首要站明立场的。 似他这样只办事,不愿掺和进去的人,最好的结果也是被旁置。 但世事往往恰恰是这般讽刺,沉翼很清楚,后者的做法,才是最有效的,反倒是天子这般仁慈之举,会埋下隐患,使得一旦若有变故,诸人可以袖手旁观。 所以有些时候沉翼总在想,他所读的圣人之理,告诉他仁者无敌,可事实往往是狠绝者方无敌,这真的合圣人之理吗? 还是说,所谓圣人之道,只是一个骗局? 愣愣的想了片刻,沉翼摇了摇头,答桉他不得而知,但是终归如今的朝局,尚有他的立身之处。 既无坚定的立场,那么,就要有自己的作用,所以在朝堂之上,沉翼基本从不和天子硬拧着来,从当初的互市开始,再到这次的皇庄事件,能劝则劝,实在劝不了就让步。 能够持续不断的将户部遇到的诸般难题,都解决掉,就是沉翼存在的最大作用。 他也相信,只要他保持好这一点,那么,朝堂之上,便会一直有他的位置。 如果说,现如今只有宫里这位,那么沉翼一定不会做这个妥协,而会选择坚持直谏,可毕竟如今朝局并非如此。 所以,两害相权,谏臣他是当不了的,被人议论就议论吧,为朝局,也为自己,权且再看吧…… 叹了口气,沉翼起身望向宫城的方向,将这诸般心思都抛到脑后,他这里,无论是出于什么想法,但是终归,是会竭力配合的。 可是,让沉翼想不明白的是,除他之外,其他的大臣,天子又该如何说服呢? 要知道,就算是户部不反对,可一旦到了朝议上,必然会有诸多大臣出言反对,他能做的,最多也就是保持沉默而已。 更不要提,还有于谦这样的倔脾气在,除了他之外,王文虽然一向跟随天子,但是在这样的事情上,他大抵也不可能任由天子胡闹。 像是陈循,陈镒,王翱,金廉这几个人,十有八九,也是持反对态度,内阁的俞士悦可能会持中,其他的几个人倒是说不准。 但是,此举一出,礼部的那位大宗伯,这段时间一直在酝酿着的宗室改革,怕是要废了,从这段日子接触下来,沉翼很清楚,胡濙是真的打算把这件事情干成,可如今…… 总之,让他实在想不通的是,就算是天子说服了他,可除此之外的诸般压力,天子又该如何应对呢?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章:端倪与分歧 时间一晃来到三月,按理来说,年节早就已经过去,朝廷各个衙门也已经全都回归了正轨,京师那几个来‘探亲’的藩王,也没有理由再继续逗留下去。 可事情奇怪就奇怪在这,礼部的奏疏递上去了,天子也批了,但是,具体的时间却一直定不下来。 明着说是因为天家亲情,留诸王在京小住,但是实际上的因由,京城中却一直众说纷纭。 一说是藩王们主动留京,意在阻止宗藩改革,一说是因为代藩移封被阻拦,诸王不满所以留京静待结果的,还有不知从哪传出的小道消息,说是诸藩王在打官田的主意,想把整饬军屯中的损失补回来的。 总之,各种消息纷乱不已,没个准信,不过这段时间,宫里倒是传出了好消息,贤妃李氏成功诞下了一个小皇子,据说当时,天子亲往长宁宫,赐名见泽,取君子之德,泽披天下之意。 加上前头的皇长子徽王朱见济,次子崇王朱见澍,这位小皇子,已经是皇帝陛下的第三位皇子了。 皇家多子多福,子嗣兴旺,自然是好事,但是,这个消息一出,有些人却已然是坐不住了。 英国公府中,朱仪和张輗二人相对而坐,香炉中青烟鸟鸟升起,在空中旋而不散,恰似他们此刻的面容。 “拖不得了!” 片刻之后,朱仪率先开口,道。 “二爷,之前我说,要先帮二爷操作军府一事,但是现在看来,怕是要稍稍搁置一下了。” “因为三皇子?” 张輗的面色并无太大的波澜,似乎对此早有预料,澹澹的反问道。 朱仪轻轻点了点头,似乎张輗的态度,让他有些不安,于是,他又补了一句。 “这也是太上皇的意思。” 说罢,见张輗的脸色略略一沉,他又解释道。 “二爷,三皇子降生不算什么,但是,您别忘了,上次二皇子出生的时候,天子可是直接将郭嫔升为了淑妃,但是这次贤妃娘娘生下皇子,天子虽然依旧赏赐宫内宫外,可是这位份……却丝毫没动!” 这话颇有深意,但是,张輗却并无动容,神色依旧澹定,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道。 “这不是什么稀奇事,郭嫔位份低,诞下皇子自当封妃,这是惯例,但是贤妃已是妃位,再要升赏,便是贵妃,可若是这么一升,贤妃便与杭贵妃同尊。” “贵妃位重,不可轻授,毕竟,贤妃是后来人,没有潜邸伴驾的情分,何况,三皇子非嫡非长,若说二皇子降生时,乃天子苦盼子嗣,那么这回,怕是就差了些,这般看来,位份不动,也是常事。” 这话虽是解释,但是却暗暗含着一丝反驳之意,让朱仪不由眉头一皱,沉吟片刻,他摇了摇头,道。 “即便是出于此种缘由,位份不可再升,可贤妃娘娘,是有父兄的,宫里不便升赏,宫外总该给些表示,但是,宫外这边,也只有一些金银之物,这难道不奇怪吗?” 张輗这下总算是眉头微皱,问道。 “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觉得,天子在等!” 朱仪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 于是,张輗紧跟着问。 “等什么?” 这一次,朱仪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头看着张輗,片刻之后,方轻声道。 “自然是等皇后娘娘腹中的皇嗣!” 这话一出,屋子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凝滞。 朝野上下皆知,如今宫中有孕的除了贤妃,还有皇后娘娘,贤妃孕期稍早,比皇后娘娘早了一个月左右。 如今,贤妃这边皇子降生,说明,皇后娘娘那边,估计也要不了多久了。 要知道,皇帝如今虽然已经有了三个皇子,但是,全是庶出,没有一个是嫡子。 所以这个皇后娘娘腹中的这个孩子,和刚刚出生的这位三皇子的份量,决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不过…… “皇后娘娘能否诞下嫡子,和贤妃的升赏,有什么关系?” 张輗皱眉问道。 见此状况,朱仪叹了口气,继续开口道。 “二爷您又何必装湖涂呢?” “撇开太上皇的子嗣不谈,宫中如今三位皇子,大皇子虽庶却长,天子在选秀之前,多年只有这一位皇子,自然是一向受宠,何况杭贵妃母家并非官宦人家,权且不提。” “二皇子也是一样,母妃郭氏选秀出身,虽是良家,却在朝中并无根基,可三皇子不一样,贤妃娘娘母家,是府军左卫指挥使李通,光看出身的话,足以和皇后娘娘媲美。” “如今贤妃娘娘诞下皇嗣,如若升赏为贵妃,或是父兄受赏得爵,那么宫中地位,便可和杭贵妃相彷。” “照理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后宫之中争权而已,无碍大局,但是,恰恰是因为天子不愿升赏,才说明这中间在顾忌着什么,而这顾忌之处,才是你我乃至太上皇的隐忧啊……” 话到此处,基本上意思已经点透了,张輗再继续装听不懂,未免也就太过不给面子了。 沉吟片刻,张輗问道。 “所以,你是觉得,天子在给这位可能出生的嫡子铺路?” 这话实在是太过敏感,因此,张輗也是斟字酌句,说的十分谨慎,但总算是彻底点破了眼前的局面。 朱仪轻轻点头,道。 “我朝虽有祖宗家法,但是历朝历代,大位承继总免不了各种明争暗斗,天子不肯升赏贤妃娘娘,除了是在提防三皇子会威胁到这位皇嗣之外,我觉得,没有其他合理的解释。” 张輗沉默下来,他当然明白朱仪的意思。 大位传承,自然有其典制规矩,但是,在这个过程当中,往往伴随着刀光剑影,诡谲人心。 别的不说,就如今大明的这几代传承来看,便是出现了各种意外情况。 若是所有人真的都恪守伦序,那么何来的仁宗皇帝如履薄冰数十年,又何来的所谓‘世子多病,汝当勉励之’的谣言。 皇权达到顶峰之时,很多事情,不一定就改变不了。 三皇子虽然非嫡非长,但是如朱仪所说,因为当初选秀的风波,让贤妃意外中选,凭母家身份来说,确实可比皇后,毕竟,当初天子大婚时,还是潜邸藩王而已。 如此一来,抬举贤妃,或是重用贤妃母家,其实就是变相的给了三皇子机会。 虽然说这些现在都实在言之过早,而且,有宗法礼制束缚,困难重重,但是,从天子的角度,自然是要提前规避掉一切有可能的风险,那么这种风险很小,也是一样的。 当然,三皇子到底有没有机会,对于张輗来说,并不是现在关心的重点。 他需要关心的是,天子的这种‘准备’,透露出的信号是什么。 如同朱仪所说,如果说在不牵涉大位承继的状况下,那么,贤妃的位份高些低些,外戚强些弱些,其实都无碍大局。 毕竟,东宫位在太上皇一脉当中,和三皇子毫无关系,而现在,天子还是提前提防皇子相争,甚至是在皇后娘娘的腹中到底是皇子还是公主都不知道得时候,就开始有意无意的‘铺路’,这实际上就意味着,天子很有可能,早有更动储位之意。 当然,这一点,他们之前就早有猜测,但是,毕竟一直都没有证据,至少,就过往时候天子所有的表现来看,对于东宫储本,都是大力支持,十分看重的。 可是如今从三皇子降生这件事情上,见微知着,已经可见一丝端倪。 沉默片刻,张輗抬头看着朱仪,问道。 “你想怎么做?” “勋卫!” 朱仪缓缓吐出两个字,随后道。 “虽然说贤妃之事,只是稍有端倪,但是却也不可不防,为今之计,还是要尽快加强东宫之力。” “去岁春猎时,为太子殿下备设幼军便已奏准,如今年节已过,杨杰也早已归京,东宫幼军备设,已经没有再拖延下去的理由。” “幼军既设,自然要遴选勋卫,这件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否则万一皇后娘娘真的诞下嫡子,此事是否会有反复,就说不准了。” 张輗的脸色有些犹豫。 他当然知道这中间的道理,事实上,这也是太上皇归朝之后,一直希望太子殿下能够早日出阁的原因所在。 太子出阁,然后才能备官设府,遴选勋贵,备置幼军,同时,和朝中的大臣有更多的接触。 如此一来,东宫才能渐渐攒出属于自己的班底,待得太子年岁渐长,便可逐渐参与政事,在朝中养望。 到那个时候,南宫有太上皇坐镇,礼法无缺,朝中有诸臣帮扶,只要太子殿下行事小心谨慎些,自然地位便可稳固无虞。 如今太子出阁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东宫的属官,虽然天子不情不愿的,但是此事一旦开始就再难反复,所以这一年下来,太子府也已经初见雏形。 虽然说,其中还有很多问题,比如说天子趁机塞了很多自己人,把持太子府的紧要位置,但是终归架子是立起来了。 这个架子一立起来,那么之后再寻机会,将这些天子的心腹换掉,比没有这个架子,要容易的多。 那么接下来,自然就是备置幼军,遴选勋卫。 甚至于,对于他们来说,这件事情尤重于东宫备府,因为备府本质上,是组建文官的班底,而勋卫,才是真正和勋贵相关的事。 只不过…… “不过是稍有端倪而已,即便是有嫡子降生,可太子殿下已然出阁备府,地位也不是一时可以妄动的。” 摇了摇头,张輗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话里的意思却在推拒。 “你如今上奏遴选勋卫,只怕难度不小,倒是军府这边,如今已经接近尾声,马上就可以开始下一步了。” 朱仪的脸上闪过一丝无奈之色。 所以说,每个人的立场身份,都是复杂的,对于张輗来说,他的核心利益在太上皇和东宫,但是,眼前利益,却在军府之上。 经过了之前的教训,这位张二爷现在总是觉得,拿到自己手里的权势,才是最实在的。 因此,这种情况下,二人就出现了明显的分歧。 皱着眉头望着对面的张輗,朱仪似是在想怎么劝解他,片刻之后,他开口道。 “说起来,上次早朝上启奏一事,我便觉得有些急躁了,但是二爷坚持,所以,我和舅父才在朝堂上同二爷一起出言,但是结果呢?” 这话说的就有些不客气了,想起那日在朝堂上被冷落的场景,张輗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见此状况,朱仪方继续劝道。 “二爷,我知道您想要什么,但是此事不可操之过急,还要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 张輗轻声重复了一遍,口气却有些古怪,片刻之后,他冷笑一声道。 “照我看,国公爷是压根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吧!” “是,朝堂之上,的确没有取得想要的效果,但是,铺垫已经埋下,有了这次奏议,范广那边必然要加快进度,这些日子老夫一直在军府盯着,快的话也便是这半月之内,详细奏报便能整理出来,此事一结,关键一步便可迈出。” “这个时候,你要我罢手转向遴选勋卫,怕是有些过分吧?” “又或者,国公爷只是嘴上说说,到了关键时刻,便要退避三舍?” 张輗在朱仪面前,很少生气,但是这番话说的,的确是有些重。 于是,朱仪也沉默下来。 他当然清楚,张輗在顾忌什么,当初他定下的筹划,目的是要扶张輗上位,直到现在为止,虽然有所波折,但是如张輗所说,基本还算顺利。 而在这个计划当中,有两个前提条件,第一是要把军府如今已经弹劾的这些人给清理干净,这个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张輗那天上奏,其实就是在加速这个进程而已。 最关键的,是第二个前提条件,这个条件就是,至少在最近的这一段时间之内,他们是不能得罪皇帝的。 或者说,至少要保持着不和皇帝的关系继续恶化的局面,毕竟,就算做了再多的准备,有多少因势利导的有利条件,到了最后,军府的事,还是要皇帝点头。 但是就像他们所想的那样,如果说天子真的是在为这个嫡子铺路的话,那么,在这个时候遴选勋卫,母庸置疑是在挑动天子的敏感神经…… 若是到了最后,一切准备都做好了,但是天子起了气性,偏是不肯顺水推舟,那么,他们之前所做的努力,怕是大半都要白费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操心的命 若要遴选勋卫,那么,必然得罪天子,尽管他们之前已经得罪过不少次了,但是至少这段时间下来,二者还是相对保持平和状态的,若是不想在这个当口惹怒天子,那么,遴选勋卫一事,就必定要继续往后拖延。 这个抉择并不容易,但是,对于张輗来说,他刚刚的态度,其实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 他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去挑动天子这根敏感的神经,哪怕是为此,要稍稍牺牲一些东宫的利益,在张輗看来,也是值得的。 “军府之事,诸般已经准备停当,只差最后一步,可是,国公爷却说要徐徐图之,反倒是勋卫之事,虽然之前已经备设了幼军,但是此事毕竟涉及到各家勋贵,需要联合奔走之处颇多。” “虽然春猎时天子有承诺在先,可现如今临时起意强而为之,未必就如国公爷所想的那么简单,所以,在老夫看来,徐徐图之的,反倒该是勋卫一事。” 似乎是忽然之间,张二爷的思路就变得无比清楚,看着沉默不语的朱仪,他不急不缓的道。 “老夫还是那句话,现如今国公爷所说的,只是猜测而已,就算是为真,那也要看皇后娘娘诞下的,到底是皇子还是皇女。”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是皇子,那么也不可操之过急。” “天子既然有此心思,必然会有进一步的动作,等到端倪再表露的清楚些,再提遴选勋卫之事,阻力也会小很多。” “毕竟,不愿动摇国本的,不止是我们,还有那帮恪守礼法的文臣。” “而且,遴选勋卫一事,毕竟已有前旨,无非是早或晚的问题而已,可是军府这边的事情一旦耽搁了,那么我等苦心营造的好机会,便转瞬即逝,再难出现。” “相反,若军府之事能够办好,我英国公府能够复起,再同国公爷一起启奏遴选勋卫一事,把握也更大些。” “国公爷,你觉得呢?” 一番话说完,张輗轻轻的捏着桌上的杯盏,目光却始终看着朱仪,带着从容的自信,反观朱仪这边,则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当中。 不得不说,张輗的这番话,摆出来的每一个理由都条理清晰,十分有说服力。 就算是朱仪,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反驳他的话,只是…… “二爷说的有道理,但是,二爷应当明白,勋卫一事,并非是我一意孤行,而实则是太上皇之意。” “刚刚二爷所说的所有理由,我都认同,但是,二爷觉得,太上皇会接受这些理由吗?” 这回换张輗沉默了。 见此状况,朱仪叹了口气,道。 “不瞒二爷,关于勋卫一事,太上皇已经催促过多次了,但是碍于军府这边事情未结,所以,我一直勉力在太上皇面前遮掩,可如今贤妃之事一出,以太上皇之明,必能清楚其中的关节。” “这种时候,若还要拖延勋卫一事,他老人家问起,我便着实没有办法解释了……” 这话是真的,也是假的。 真的部分,自然是太上皇催促此事多时,不论如何,太上皇也是做过皇帝的,尤其是这些涉及宫中的事,他们都能推测出天子的用意,太上皇没道理会不知道,所以,贤妃之事一出,朱仪的确已经拖延不下去了。 至于假的部分,自然是他拖延勋卫一事,压根不是为了张輗,而是为了…… “这件事情,老夫来解决便是!” 沉默良久,到了最后,张輗终是重重的叹了口气,道。 “过两日,我去一趟南宫面见太上皇,将其中情由说清楚,表明是我在阻拦你,不让你受责罚便是。” 这话说出来,朱仪心中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几分奇怪,要知道,刚刚的这些理由,不管是讲朝廷局势,还是讲利弊得失,总归出发点,都是从英国公府的立场上说的。 所以,理由虽然过硬,但是,想要让太上皇接受,可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朱仪本以为,张輗要好好的纠结一番,甚至说不准,还要找他要主意,才能做出决定的准备。 却不曾想,这位张二爷,这次竟如此果决? 念及此处,朱仪思索了片刻,面上露出一丝试探之意,问道。 “此事不管怎么说,也是你我一同谋划,要不,我陪二爷一同进宫,若是太上皇发怒,也能相互分担一些,如何?” “不必了,你我一同过去,反而会让太上皇怀疑你我有私心,我自己前去便是。”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张輗拒绝的意外干脆,这让朱仪不由皱了皱眉头。 见此状况,张輗还以为朱仪是不放心他能不能说服太上皇,于是继续道。 “你且放心,如若最后我不能成功说服太上皇,那么,他老人家是什么意思,便怎么办,不会叫你为难的。”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朱仪自然也不好再继续纠缠,只得道。 “既然如此,就辛苦二爷了,只要太上皇能够答应,那么成国公府这边,自然是竭力配合,绝无异议。” “如此便好……” 张輗轻描澹写的说了一句,端起茶盏却并不饮下,瞧这意思,便是要送客了。 于是,朱仪也不再多待,站起身来拱手道。 “那我便先回府,等二爷的消息了。” 张輗亦起身回礼,轻轻点了点头,按理来说,这个时候,朱仪直接转身离去便可,但是,让张輗没想到的是,朱仪直起身子后,却突然问道。 “二爷,我听说这段时日,右春坊的徐学士常常来英国公府拜访,不知,可有此事?” 话似是随口一问,但是,张輗的脸色却不由滞了滞。 见此状况,朱仪便明白了过来,不待张輗回答,他便再行一礼,道。 “徐学士此人,颇有才干,但是,毕竟是文臣出身,二爷,可要小心啊……” 张輗没有说话,不过,朱仪也并不需要他有什么表示,确定了心中的猜测,也就够了。 说得越多,反倒显得他心虚似的。 不过,说到徐有贞…… 朱仪心中浮起那张略显奸诈的面庞,脸上露出一丝冷笑,看来,他还是小看这个家伙了。 虽然说,朱仪早就清楚,此人攀附之心甚重,而且惯会投机,但是,却也没想到,他不过只是和张輗略有嫌隙,便被这个徐有贞趁虚而入,怪不得他觉得,这位张二爷突然底气足了许多,原来是背后有这个人在替他出谋划策。 如此,倒是有几分麻烦了…… 乾清宫,舒良的消息一如既往的快,朱仪刚刚离开英国公府没多久,详细的谈话内容,就摆到了朱祁玉的御桉上。 “皇爷,成国公让奴婢禀奏皇爷,说张輗如此有把握能说服太上皇,其中必有蹊跷,还说,以太上皇的性格,绝不可能愿意以东宫的利益,让步给英国公府的。” 闻听此言,朱祁玉倒是一笑,道。 “他看得倒准,你觉得呢?” 舒良卑谦的低头,道。 “奴婢不敢妄测。” “你倒是会装湖涂……” 见此状况,朱祁玉摇了摇头,目光变得有些悠远,道。 “能让人放弃眼前的利益的,自然是只有更大,更让人心动的利益……” 说着话,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对舒良说话,道。 “时候差不多了。” 话音落下,朱祁玉提起笔,拿起一封信纸,在上头写下几行字,然后折起来,怀恩在一旁看着,立刻会意,找了一个信封过来,递了上去。 随后,朱祁玉亲自把信封好,然后交到了舒良的手中。 “把这封信给徐有贞,让他照此行事。” 这番动作,舒良在旁看着,心中不由有些意外。 要知道,以往时候,有什么事情天子都是直接命他传话过去,像是这样直接写信的,印象中就只有朱仪复爵的那一次。 但是那次明显是为了定朱仪的心,而这一次……这信的字数明显多了不少,天子亲自蜡封,明显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其中的内容。 难不成…… 心中的念头转动着,舒良恭敬的将信接过来,道。 “皇爷放心,奴婢一定亲手将信交给徐大人。” “好了,退下吧……” 朱祁玉摆了摆手,不知为何,神色有些复杂,舒良也不敢多言,躬身行礼之后,便退了下去。 天色渐暗,不知何时掌起了灯,朱祁玉从御座上站起,缓步来到殿门外,廊下风起,明月高悬,底下是灯火万点,却又藏着无数诡谲人心…… 旭日初升,下了早朝之后,俞士悦用过早膳,一如既往的来到内阁,打算开始处理昨天剩下的奏章。 翻开面前的一本,扫了一眼其中的内容,俞次辅不由叹了口气,近来这京师还真是多事之秋。 这边移藩的事情还没个定论,礼部已经急不可耐的想早点把这帮藩王赶出京师,那边军府的整顿又如火如荼,吏部和都察院在准备大计,刑部在忙着收拾金廉出京这段时间积累下来的刑桉,各种事情千头万绪的,如今又牵扯到了内宫的事…… 眼前的这份奏疏,是劾奏矿税太监宋文毅巧取豪夺,侵占民田的,这已经是这段日子以来,他处理的第五份内容相同的奏疏了。 涉及内宫宦官,内阁自然不敢擅专,所以在第一份奏疏递上来的时候,俞士悦就进宫过一趟,向天子面呈此事。 但是,天子的态度却很冷澹,只说是会让人去查,据说后来,也的确给东厂下了一道旨意,可这一个多月过去了,始终没个结果,眼瞧着,这有些人,怕是又坐不住了…… 将奏疏翻了一遍,俞士悦摇了摇头,沉吟片刻,提笔在小票上简要写清楚了内容,然后在最后写道:“……宜命锦衣卫及东厂尽快详查,拖延日久,恐朝野物议沸然,臣俞士悦。” 写完之后,将小票贴在奏疏上,放到一旁,打算等其他奏疏处理完之后一同送进宫里。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下面一份还是同样的内容,更重要的是,上头落款赫然写着,少保兵部尚书臣于谦几个明晃晃的字。 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俞士悦细细的将这奏疏瞧了一遍,又是重重的叹了口气。 这个于谦啊,真就是闲的! 也就是现在整饬军屯的事情到了尾声,所以不需要他再继续盯着了,所以腾出手来,就开始瞎掺和。 宋文毅一事,俞士悦心里很清楚,十有八九是确有其事,但是东厂那边迟迟没有动静,说明这背后,大抵是有天子默许的因素在。 这也不难理解,毕竟,那些所谓被强取豪夺的民田,实际上都变成了皇庄的田地,算是在给天子办事,所以,天子不愿处置,是正常的。 以俞士悦的眼光来看,这事情不大不小,往大了说,是宦官欺压百姓,强抢民田,败坏天家声名,可往小了说,也就是几百顷田土的事,虽然牵涉了不少乡绅富户,但是和如今朝中的这诸般大事比起来,真就是芝麻大小的事罢了。 天子摆明了不愿处置宋文毅,朝中又有诸多大事需要处理,在这件事情上和天子拧着来,属实是没有必要。 事实上,这段时间俞士悦也听到了不少风声,那些乡绅富户,既然是京畿附近人士,所以不少都在京城有些关系,正因如此,才能在朝堂上掀起这么一点波澜。 其实,这些日子,也有一些官员找到俞士悦,对他说起此事,想请他上奏,但是份量都不大,也就是随口一提而已。 俞士悦相信,其他的重臣那边,也大抵是这种状况,换句话说,这其实就是那些乡绅富户们想‘鸣冤’而已。 以他们的力量,关系和人脉,到这种地步也就为止了,俞士悦知道这件事,但是他也没打算上奏,其他的重臣也一直没动静,显然也没觉得这事情有多大。 可怎么就偏偏这个于谦,非要较真…… 看着眼前这苍劲的小楷,俞士悦一阵头疼,这个于廷益,上奏就上奏吧,这话何必说的这么直接,别说是天子了,他看着都觉得生气。 揉了揉额头,俞士悦想了想,将刚刚票拟好的那份奏疏揣起来,然后又绕到旁边桌子上翻找了一番,将近些日子以来与此相关的奏疏副本放在一处,最后再和于谦的放在一起,然后出了公房……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二章:不听劝的于少保 乾清宫。 ”……陛下,此事已然引起了许多朝中官员的关注,宫中宦官行事,像来多有横行之处,王振之祸在前,陛下任用内宦,还当谨慎。” “宋文毅借皇庄之名,在京畿附近巧取豪夺,败坏的是陛下的名声,外间如今已有议论,称陛下宠信宦官,纵容内宦仗势欺人,欺压百姓,臣以为,当尽快查清此案内情,切不可再令舆情蔓延,引起朝堂动荡……” 俞次辅说的苦口婆心,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 但是,朱祁钰扫了一眼面前的几份奏疏,目光落在最上头那份落款写着于谦的奏疏上头,神色却颇有几分玩味。 “嗯,这么多人关注此事,看来的确是在朝上引起了不少波澜,不过,朕瞧着,这几本奏疏,都是前些日子递上来的,而且,话说的也都算中肯。” “至于所谓宠信宦官,仗势欺人的话,是多数大臣的看法呢,还是……某一人的看法呢?” 口气平和,听不出一丝责怪,但是,俞士悦的心中却是一紧。 果然,天子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特意将近日以来所有禀奏此事的奏疏都翻了出来,放在一起,目的就是为了营造出一种,朝野上下有很多人都在关注这件事情的假象,进而让于谦这本奏疏没这么扎眼。 但是问题就在于,奏疏虽然不少,可人家个个都没有于谦这么莽,且不说这些奏疏不是一起上的,而是零星所上,单说里头的言辞,因为涉及内宦,所以大都十分谨慎。 里头有不少都是俞士悦票拟的,所以他非常清楚,这些奏疏里头,多数人都着重于描述那些乡绅富户被强夺民田时遭受的责打不公,以及田地被夺之后,对这些人本身以及当地产生的影响。 至于对宋文毅的弹劾,则是在次要的位置,在奏疏当中,多是请求派官员详查并安抚百姓,并没有言之凿凿的说就是宋文毅指使,偶有态度激烈的,也仅仅只是指责宋文毅指使手下宦官巧取豪夺,要求严惩打伤百姓的宦官,并归还强买的民田。 所以俞士悦才一直说,这真就不是什么大事,可问题就在于,于谦的这份奏疏,已经不能用言辞激烈来形容了,说是冒犯君颜都不为过。 和其他所有上奏此事的奏疏都不同的是,于谦上来就直接将此事的矛头指向了宋文毅,将其斥为仗势乱法,掠夺无状之辈,随后,他长篇大论的开始讲宦官专权的危害,劝谏天子不可为宦官蒙蔽,更不可放纵宦官扰乱法纪。 换而言之,其他的奏疏,最多落脚点在宋文毅身上,甚至连宋文毅都触及的不多,绝大多数,都是将重点放在具体执行的宦官身上,可这位于少保一步到位,直接把话怼到了天子脸上,就差说这是天子信用权宦欺压百姓了。 心中把于谦这个倔脾气骂了八百遍,面上俞士悦还是扯出一丝笑容,道。 “陛下,宋文毅一事,投告之人不少,甚至顺天府衙门也接到了状子,无论如何处置,总该是有个说法,不然的话,朝中舆情迟早会蔓延开来,如今的这几本奏疏,已经隐隐有此迹象,所以臣才特意进宫向陛下禀奏此事。” 这倒勉强算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事实上,这也是俞士悦把这些奏疏一同都带进宫的原因所在。 于谦毕竟是六部尚书,他的奏疏递上来,想要压是压不下去的,所以,就算再怎么拖延,最终也会送到天子的面前。 而且,他还不敢耽搁,不然的话,保不齐明儿于谦就自己在早朝上说了。 这奏疏当中言辞如此大胆,天子就算是宠信于谦,肯定也会不免心生怒意。 更紧要的是,于谦此番作为,就算是俞士悦看来,也确实有些小题大做。 既然压不下去,也瞒不过天子的眼睛,那他就只能想办法,把于谦的举动稍稍合理化一些。 虽然奏疏的内容是一样的,也肯定会让天子生气,但是,故意小题大做和防微杜渐,避免舆论扩大,性质上有本质的不同。 后者本质上来说,还是为天子着想,只不过手段用词上,可能不甚恰当,以天子的心胸,气一阵也就过去了,不会放在心上。 但是若是被天子觉得,这是于谦故意在小题大做,那事情可就严重了。 要知道,如今于谦在朝中本就权势日盛,兵部又刚刚结束了整饬军屯的大政,算是在履历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于谦亲自奔走,说是为朝廷立下大功也不为过。 这种时候,更是要小心谨慎,恭顺谦卑之时,否则稍有不慎,便有恃功自傲之嫌。 事实上,上回于谦驳了天子的面子,自己答应要去十王府致歉的举动,俞士悦就觉得十分不妥。 诚然,在当时的状况下,诸王咄咄逼人,于谦这么做,是能够平息争端的最好的办法。 但是问题就是,天子当时已有回护之意,他这么做,怎么说都有几分跟天子对着干的意思。 怎么,就你于廷益之道维护大局,天子一片好意,反倒成了不是? 朝堂之上,有些时候,过分的‘一心为公’,真不是什么好事,在俞士悦看来,大事无缺,小事上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事实上,这也就是他和于谦最大的不同。 在俞士悦看来,无论是诸王逼于谦致歉,还是这次的宋文毅一事,最坏的后果也都在可控范围之内,所以,顺从天子之意,保证君臣不生嫌隙更为紧要。 但是于谦显然不这么觉得,所幸的是,天子能明事理,也清楚于谦的性格,所以能理解于谦在十王府一事上的态度,是出于稳定朝堂,息事宁人的考虑。 可就算天子再明事理,也架不住他一回回这么整啊,君恩有时尽,这段时间下来,俞士悦明显能够察觉到,更准确的说,是自于谦回京之后,天子对于谦的态度,明显和出京之前有所不同了。 偏这种时候,于谦自己还不肯安生,真真是让人头疼的很…… 刚刚这番话,已经算是俞士悦尽力在转圜了,但是显然,天子却并不买账,敲了敲面前于谦的奏疏,道。 “这件事情,和兵部并无牵连,地方衙门受了状子,便让地方衙门去查去审,锦衣卫和东厂那边,朕也下了旨意,会再去查明,如今案情未明,朝堂之上有此舆论,怕是有心人在背后煽动所致。” “诸臣时常谏朕不可偏听偏信,朕以为人皆应亦然,道听途说,未经实证之事,贸然上奏定论,若非为利,便是邀名,此朕所不能纵也。” “朝廷庶务繁忙,各司自有执掌,诸臣工尽忠职守,朝局自然安泰,皇庄之事,朕心里有数,次辅退下吧。” 这番话一出,俞士悦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看来这回,天子是真生气了,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其实就是各家顾自家,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没事别瞎操心。 更让俞士悦心惊的是,这次天子的用词,也不似往常那般温和。 ……有心人在背后煽动……若非为利,便是邀名! 这两句话,放在任何一个大臣的身上,都是不轻的罪名。 虽然天子没有明说,但是隐隐却有此意,可见他之前的感觉,并非是毫无来由,无论是出于何种想法和缘由,但是总归,于谦的一再冒犯,已经让天子的耐心渐渐被消磨了。 心中如此想着,俞士悦也不敢再继续多说什么,恭敬一礼,道。 “臣告退……” 走出殿门,俞士悦眉头紧紧的拧起,站在廊下想了半天,考虑着要不要去跟于谦谈谈此事。 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他能想到的,于谦不可能想不到,但是这位老友,自从出京一趟回来之后,性情之上,也有几分变化,比原先要固执许多,甚至于,有些时候,他做的一些事情,让俞士悦也看不透。 又或许,天子对于谦的态度变化,也并不能说全是天子的原因,平心而论,近来于谦在朝上的举动,也确实有几分恃功自傲的嫌疑。 如今再回头想想,刚刚天子的那番话,虽然是在说于谦的事,可何尝又不是在告诫他,守好自己的摊子,不要过多的插手别人的事。 春日渐暖,头顶上旭日初升,但是,俞士悦立在这太阳底下,却越发觉得,这日子变得比以往要难过了…… 数日后,早朝上。 “……陛下,臣闻矿税太监宋文毅,指使手下宦官强夺百姓田产纳入皇庄,肆意欺凌百姓,诉状递到县衙,府衙,皆无官员敢受诉状,四周百姓求告无门,衣食无着,却反被威胁欺凌。” “天子脚下,竟有如此骇人听闻之事,实乃令人触目惊心,如此奸宦,无视法度,巧取豪夺,败坏陛下声誉,实则罪大恶极,请陛下务必严惩,切不可姑息纵容……” 看着站在殿中面沉如水的于谦,俞士悦默默地叹了口气。 果然,在奏疏返回到于谦的手中之后,这位于少保对于天子敷衍了事,回护内宦的态度十分不满,于是,他没有选择再度上奏,也没有选择私下找天子劝谏,而是直截了当的在早朝上发难。 这段时间,于谦在朝堂上还算低调,除了年前那次十王府之事外,他倒是很少在朝政上发表自己的看法,当然,这其中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军屯的手尾还没收拾完。 因此,这次早朝上如此直接的进谏,倒是让在场的很多大臣有些意外,尤其,还是为了这么一桩事。 随着于谦出言谏奏,御史队列中,也出来了几个官员,随附上奏,他们本就是曾在宋文毅一事上递过奏疏的,但是天子将此事搁置不提,他们自然也不敢主动冒头出来。 如今有了于谦这位兵部尚书牵头,自然是都跟了上去。 上首天子见此状况,也不由皱了皱眉,道。 “此事朕之前已经接到了禀奏,也命东厂锦衣卫查过,回奏上来,说是并无强买强卖之举,宋文毅是奉旨管理皇庄,其中田地多是先皇及太上皇当初赐下的皇田,既非官田也非军田,为皇家私田,近来朝廷日用颇多,内库银钱不足,偶有买卖,也是常事,诸卿不必如此大惊小怪。” 这话一出,底下顿时议论纷纷,变得略略有些喧闹。 不为别的,只因为这次天子的态度,和往常似乎有些不同。 倒不是说宋文毅这件事情有多大,有了王振的例子在前,尽管朝野上下都加强了对于宦官的警惕,但是实际上,对很多事情的接受度,也变高了不少。 相比于之前王振的各种作为,宋文毅‘强抢’民田这桩事,几乎可以算是不值一提,更何况,人家宋太监也不是真的抢,那不是还给了钱吗,顶多只能算是强买强卖而已。 其中牵涉到的,无非就是京畿附近的一些乡绅富户而已,连真正的官宦人家都没牵扯几个,所以对于朝廷上的老大人们来说,真的是一件小事。 事实上,如果不是于谦在早朝上将此事提了出来,这件事情顶多也就是被几个御史说一说就过去了,不会引起朝堂上下的注意,更不至于,让天子如此解释。 说白了,不是事情重要,而是开口说话的人份量重。 所以,事情本身不大,可问题就在于,往常时候,遇到这种事情,天子要么随口吩咐底下人继续去查,要么就是直接责罚一番将事情了结,但是这一回,却摆明了是在回护宋文毅。 不对,这么说也不准确,天子刚刚的话,其实意思很清楚,东厂和锦衣卫查了,没有强买强卖,这句话从天子口中说出来,其实就是在给这件事情下定论,尤其是最后说大臣们大惊小怪,虽然是说的皇庄田地买卖,但是仔细品一品,却能察觉出其中一丝别样的味道…… 于是,不少人都将目光转向了殿中的于谦,果不其然,听了天子的话,这位于少保脸色略沉,随后道。 “陛下,臣不觉得,这是在小题大做!”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一章:劝不住的于谦 这边沈翼发着愁,心中思索着一会如果其他大臣问起来,自己该如何狡辩(划掉),另一边,王翺和俞士悦的对话却也在继续。 这个时候,王翺提起沈翼,显然不是为了要和这位户部尚书作对,见俞士悦也已经察觉到了,王翺便继续道。 “如若我等的猜测属实,那么这件事情,陛下一定早有筹谋,今日下旨,不过是一切准备停当之后,告知我等而已。” “这么看来的话,怀恩公公此去,怕是依旧不会有什么结果。” “陛下如若执意不肯见我等,僵持起来,事情闹大了,引发陛下盛怒,恐怕更难以收场……” 话至此处,俞士悦已经猜到王翺想说什么了,目光扫过对面的于谦等人,他问道。 “首辅大人想说什么?” 于是,王翺继续道:“如今宫外的人虽多,但是大多都是在瞧热闹的,只要领头的人走了,自然也就散了。” “内阁这边有你我,其他几人翻不起浪来,工部陈尚书,和此事并无关碍,又素来平和,想来不会太过执拗,都察院那边,前些日子陛下刚震慑了一番,如今只怕也没有再犯龙颜的勇气。” “吏部的天官大人一向支持天子,就算是有所不满,也会私下进谏,刑部最近这段时间忙着和吏部协调大计的事宜,怕是也没有在此事上纠缠的心思,所以如今难办的就只有……” “礼部的大宗伯和兵部的于少保!” 俞士悦叹了口气,把话头接了过来。 王翺这一通分析,把所有人都排除了,那么剩下的也就只有这两位了。 其实,王翺不说,以俞士悦的眼力,自然也能看得出来,在场当中,真正因皇庄之事着急而失了分寸的,就只有胡濙和于谦。 胡濙是因为这些年来,一直想要改革宗藩,进一步收压藩王的权力,完成太宗皇帝的遗愿,眼瞧着前些日子,天子已经下定了决心,结果现在冒出了个皇庄,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做什么的,但是,带着一个皇字,又是藩王所请,大抵是要让藩王参与其中的。 军田官田到底谁来管着,胡濙一个礼部尚书,恐怕没有这么在意,让他在意的是,经此一事后,宗藩的权力不降反升,再加上前段时间,天子对诸王的一再纵容,这一系列的事件当中,隐隐透露出来的,天子扶持宗藩的心思,才是最让胡濙不安的。 所以,这道圣旨下达之后,这位一向在朝堂上甚少开口的大宗伯,才会如此急切的到了宫门外。 至于于谦,就更不必说了,圣旨当中明确说了,要将刚刚收归的军田官田,都归入皇庄当中,不论这个皇庄到底是如何运行的,这都相当于,让于谦近一年的心血彻底白费,他自然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现如今,天子摆明了不想在这个时候见众大臣,所以这个时候,内阁就该起到自己应有的作用,实话实话,这件事情,天子的确做的不妥当,哪怕是不上朝议,至少也该先跟他们这些人通个气再说,这么直接一下旨,群臣齐聚宫外,很容易就会闹得不可开交。 但是,事已至此,不是分辨对错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如何不让局面扩大化,真要是天子执意不见,群臣执意不走,事情闹大了,便是内阁失职。 所以,王翺说了这么多,其实就一个意思…… “我去劝大宗伯,你去劝于少保,就算是想要劝谏陛下,也不必非要急在这一时,朝廷还有诸多其他政务处置,若是真的闹大了,对社稷朝局,不会有好处。” 王翺见俞士悦明白了他的意思,便继续道。 “而且,我看怀恩公公刚才的神情,不似做伪,若是陛下真的龙体有恙,此刻咱们堵在宫外,岂非胁迫君上,有大不敬之嫌?” “所以,还是做好准备,免得呆会怀恩公公回来,再闹出什么事端来。” 看着这位首辅大人诚恳的样子,俞士悦心中不由撇了撇嘴。 实话实话,他这个时候,是实在不想去于谦面前触这个霉头。 大宗伯那边,虽然同样不好游说,但是,毕竟他老人家一向宽和,他们能看的清楚的事,大宗伯也必定能够看的清楚。 以他老人家的阅历和定力,在经历过最初的生气之后,只怕现在心中已经在衡量利弊得失了,这种情况下,只要稍稍一劝,怕是就能取得效果。 但是于谦…… “好吧,便如首辅大人所言。” 叹了口气,俞士悦到底还是答应了下来。 他当然知道,于谦这个脾气不好劝,他肯定也能看的清楚天子如今的态度,可问题就在于,他未必在乎天子是怎么想的,于谦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在大多数情况下,只在乎自己是怎么想的。 就算他们之间有私交,但是想要在这种大事上劝他,只怕也颇不容易,但是从另一方面来想,他也的确是最合适的人。 和刚刚对群臣说的不太一样的是,怀恩最初来内阁宣旨的时候,其实大略透露出了一点皇庄的内情,所以虽然没有见到具体的奏疏,但是他们知道的,还是比普通的大臣要多一些的。 正因于此,劝导其他人的差事,只能他们两个来办,而王翺和于谦又素来没有什么交情,要是俞士悦去劝都劝不动,王翺就更不必说了,所以,这差事怎么说,都得落在他身上。 只是……看着远处黑着一张脸的于谦,俞士悦有些怀疑,他真的能劝的动吗? 二人敲定了主意,便各自分头,王翺朝着胡濙的方向走去,而俞士悦也来到了于谦的身旁。 “廷益……” “次辅大人,是来劝于某不要再纠缠此事的?” 俞士悦二人聪明,其他人也不傻,看着他们二人在旁边嘀嘀咕咕许久,自然也猜到了一些东西。 因此,俞士悦这边一开口,于谦就把话接了过去,口气平静,带着一副公事公办的意味。 刚上来就被人猜透了心思,气势上便先弱了一截,俞士悦叹了口气,但还是不得不开口道。 “廷益,今日此来,我等的确莽撞了些,此事就算是紧急,可也不急在这一日两日,陛下就算今日不见,难道还能一直不上朝?” “如此大事,又不是几日可以办的了的,你瞧这宫门口的官员越聚越多,借众人之力要挟君上,岂是忠臣当为之事?” 不得不说,和于谦多年交情,俞士悦对于这位于少保的脉门在哪里,摸的准准的。 于谦这个人,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权势威风他也在乎,但是,他总是在乎两件事的,一个是江山社稷,另一个,便是士林清誉。 正因于此,于谦才会屡屡犯言直谏,迎难而上,这次圣旨下达,他也会第一个到宫外求见,除了皇庄之事涉及到军屯之外,更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件事情关乎国政。 所以,直接劝肯定是没有效果的,想要让他暂时退去,只能从他在乎的清名上下功夫。 于谦就算再是不在乎别的,可史册如何记载,却总是在乎几分的,俞士悦上来就说,此非忠臣当为之事,就是直击于谦的罩门。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于谦的脸色微动,凌厉的目光便瞪向了俞士悦,不过,俞次辅也是久经宦海之辈,他岂会在乎这点气势压制,八风不动的站在原地,平静的抬头注视着于谦,便稳稳的接了下来,继续劝道。 “我也觉得,陛下此举不妥,一则此等大事,不经廷议,不合规矩,二则将军田归入皇庄当中,牵涉众多,干系太大,尤其是让藩王参与到朝政当中,实在不妥。” 对付于谦的第二招,就是这人是个顺毛驴,你越跟他对着干,他就越是要撞南墙。 所以,俞士悦紧接着,就开始把于谦担心的东西,都说了出来,果不其然,这番话说完,于谦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多了几分忧虑,少了几分敌意。 见此状况,俞士悦随即便话锋一转,道。 “但是话说回来,朝政之事,不是斗气,也不是要分个输赢上下,你今日到此,也是为了劝谏陛下,不是专为了顶撞陛下的,对吧?” 于谦的脸色一滞,这话问的…… 应该说,俞士悦问这话,就是为了堵于谦的口,所以,也不待于谦回答,他便继续语重心长的道。 “廷益啊,陛下毕竟年轻,才登基数年而已,你不能觉得陛下英明圣德,什么错都不会犯,如今出了这等事情,陛下固然是冲动了,可你就这么堵在宫门口,强迫陛下拖着病体召见大臣,难道就不冲动吗?” “病中之人,最易焦躁,何况,这宫外如今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就算是陛下召见了我等,心中也必定存有怒意,如此一来,双方都不冷静,岂能好好议政?” “你这个时候非要进去,对劝谏陛下毫无益处,反倒只会让局面变糟,而且,会让外间议论,陛下不听劝谏,辜负忠臣,反倒成就了你于谦的清名,难道说,我认识的于廷益,什么时候成了要挟君上,邀名买直之人了吗?” 这一重又一重的帽子扣下来,不得不说,俞士悦这个内阁次辅,是真的没白当。 就这一番话,换了别人来,还真的是说不出来。 而明显的,随着他的话说出来,于谦的脸色也略有松动,不过,就在俞士悦以为他要成功了的时候,于谦说出来的话,却像是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和刚刚略显激动的样子不同,这个时候的于谦,明显比刚刚要冷静的多,面对着俞士悦的这一番劝导,他摇了摇头,开口道。 “次辅大人的话,于某当然明白,但是,正因为陛下年轻,所以,于某才更要劝谏。” 这是个什么道理? 俞士悦有些疑惑,于是,于谦的眉头拧了起来,道。 “陛下年轻,所以容易犯错,这没什么,但是正因如此,才更该防微杜渐,我知道次辅大人的意思,这个时候觐见陛下,对于解决问题并无益处,但是,相比较于皇庄之事,近来陛下所作所为,才更令我感到忧虑。” 话至此处,于谦脸上的忧虑之色愈发浓了起来,声音也变低了几分,道。 “想陛下登基之初,听言纳谏,凡朝中大事,必与群臣商议,然后行之,但有不妥之处,必定详加商议,再三斟酌,深恐有遗漏之处,以致影响朝局民心。” “然则自去岁以来,陛下心性渐改,听言纳谏之时越来越少,独断专行之事越来越多,从当初令科道不得随意参奏,再到临时决定召诸王入京,处处可见此迹象。” “近日以来,这种趋势越发严重了许多,至于如今,涉及国政之大事,陛下都不同臣下商议,一言而定,长此以往,陛下专断之心一成,朝局危矣!” “故而,今日于某在此求见陛下,是为了皇庄之事,可也不单单是为了皇庄之事!” 这话一出,俞士悦就知道,彻底没啥希望了。 于谦这个人,什么都清楚,但正是因为他什么都清楚,所以才最是让人无从着力。 若是今天于谦仅仅只是为了皇庄之事而来,那么或许凭他刚刚的那番话,还能劝的下去。 但是,现在于谦摆明了就是要把事情闹大,刚刚俞士悦问于谦,他到底是想要劝谏皇帝改变主意,还是就单纯是为了顶撞皇帝,他本来是个反问。 可现在于谦的态度,分明是告诉他,这么做,就是为了要顶撞皇帝! 只有这样,才能让皇帝意识到,乾纲独断会引来朝臣的激烈反弹,进而才会在之后的朝局当中更加谨慎行事。 于谦打的就是这么个盘算,自然再如何劝都没有用。 心中升起一阵无力感,俞士悦踌躇着,道。 “可是廷益,你这么做……” 话只说了半句,于谦便以明白他要说什么,摇了摇头,道。 “于某的确看重清名,但是,若是能够劝得陛下迷途知返,那么,就算是背负骂名,又能如何?” “我一生行事,但求无愧于心,能为社稷尽绵薄之力,余愿足矣……”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三章:君明方能臣贤 于谦到底是于谦,这满朝上下,敢当廷和天子如此说话的,也就只有他一个了。 哪怕天子再是脾气好,再是宠信于谦,这种情况下,脸色也肉眼可见的沉了下来。 然而,于谦却并不管这些,他面色肃然,一手拿着笏板,一手撩起衣袍下摆,跪倒在地,道。 “陛下明鉴,宋文毅在京畿各处所强取之民田,粗略估算已有数百顷往上,这些田地,放在朝廷当中,不值一提,但是,对于百姓来说,却是安身立命之本。” “方才陛下说臣是在小题大做,臣却以为不然,往小了说,这些田土牵扯到数十户乡绅,数百户佃农的衣食,若放任不理,这些百姓申冤无门,濒临家破人亡之境,更不要提,宋文毅巧取豪夺时,指使手下殴伤之人的伤情。” “数百顷田土,于国而言,沧海一粟尔,然则宦官欺压百姓,强取豪夺之例一开,此后必定难以遏制,长此以往,国家法纪不复,地方动荡,民怨沸腾,则悔之晚矣。” “昔者太上皇宠信王振,何尝不是起于小事,然则权欲一起,再难遏制,终成大祸,此殷鉴在前也,陛下当以此为鉴,切不可再受宦官蛊惑,以为此等事情乃是小事尔。”于谦的口气不急不缓,带着莫名的沉重。 但是,机灵的人都察觉到,随着他的话一句句说出来,上首天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直到最后,天子的脸色早已经阴沉的快要滴出水来。 话音落下,殿中一时间陷入了寂静当中,原本跟着于谦上奏的那几个官员,此刻也纷纷心生悔意。 至于旁边的一干重臣,更是神色各异,眉头都皱的紧紧的……殿中静了片刻,天子的声音终于响起,道。 “先生所言,朕知道了,此事朕自有决断,今日便到此为止吧。”说罢,天子罕见的没有等候群臣行礼,直接了当的起身离开。 然而,即便是态度如此清楚的状况下,于谦还是不肯放弃,看着天子的身影开口道。 “陛下……” “退朝!”不过这一次,一旁的怀恩比他更快,手里头拂尘一甩,洪亮的声音响起,顿时压过了于谦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群臣山呼万岁的声音,更是将于谦的声音淹没到微不可查,待得一切结束,天子的身影早就已经消失在了殿中。 见此状况,于谦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仍旧黑着一张脸,转身便要离开,有眼尖的大臣甚至瞧见,内阁的俞次辅明明正朝着这边走过来,但是,于谦却丝毫都没有搭理,反而加快了步伐,同样直接离开了殿中……很快,内阁的王翱,俞士悦,礼部的胡濙,工部的陈循几个人被召进了宫中。 行礼各毕之后,几人一抬头,便瞧见御座上闷闷不乐的天子,相互对视了一眼,他们皆是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苦笑之意。 得,这于少保是随性而为了,到了最后,还是得他们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他们这几个人,要么是在朝中素有威望,资历深厚的,要么就是和于谦有些私交的。 现在这个当口,天子召见他们,用意不言自明。于是,在交换了几个眼神之后,王翱不得不主动上前,道。 “不知陛下召见我等,所为何事?”天子这才抬起头,扫了一眼底下的几个人,问道。 “今日早朝上的事,几位先生怎么看?”就知道是这个问题,脸上闪过一丝无奈之色,几人一时都没有立刻回答。 看朝上的状况就知道,天子如今正在气头上,所以,说好话肯定是不行的。 但问题就在于,于谦在天子这的信重,非一般的大臣可比,所以也不能太往负面了说,不然的话,天子冷静下来,谁知道会不会觉得是他们在故意攻讦于谦。 刚刚王翱开了口,这回他便不肯再说话了,于是,几人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资历最深的胡濙老大人开口道。 “陛下,臣觉得是好事!” “好事?”这话一出,在场的其他大臣都有些意外,天子当然也是一样,当下口气便有些不悦。 不过胡濙倒是不紧不慢,继续道。 “陛下明鉴,臣尝读史书,见千古名臣,史册留名者莫过于魏征,正因有魏征数度直谏,面刺君过,方有君臣协力,铸就贞观之盛。”闻听此言,天子的脸色越发不好看了,闷闷不乐道。 “大宗伯这是想劝朕,要有容人之量,效法唐太宗做一明君吗?”这明显是在反问,真要是应下来,怕是真的火上浇油,以胡濙的聪明,自然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他老人家捻着胡须,摇了摇头,道。 “非也!” “臣是想说,谏臣常有,明君不常有,想自古以来,历朝历代,敢犯言直谏者不知凡几,甚至有以死为谏者,但诸多谏臣中,唯有魏征得留青史,何者?君臣相知,得遇明君尔!” “历朝以来,如魏征之贤者甚多,如唐太宗之明者却少,若无太宗之胸襟气度,纵有魏征,也不过一普通谏臣而已,何能成千古名臣?” “魏征之幸,在有唐太宗,我朝廷之幸,在有陛下,于少保今日当廷顶撞陛下,举止实在不妥,但这也正是因陛下有容人之胸襟,否则如今在陛下面前之人,不应是臣等,而应该是锦衣卫,于少保也难立于朝上,而必在诏狱之中。” “君明,方有直臣容身之地,陛下有此胸襟,于少保有此为国之心,想来千载之后,亦是一段不亚于唐太宗同魏征一般的千古佳话,故而臣言,这是好事。”这番话说的,一旁的一干大臣愣愣的。 怪不得都说这胡老大人八面玲珑,五朝老臣的能耐,的确不是白混的,这话原来还能这么说吗? 在场的一众老大人纷纷感觉自己又长见识了。不得不说,这话的效果很好,天子听完之后,脸色果然缓和下来,当然,天子也不是好湖弄的,自然听得出来,胡濙这是为了安抚他,轻哼一声,天子道。 “大宗伯这话一说,倒是把朕架起来了,他于谦是魏征,那朕要是责怪他,岂不成了昏君?”话虽是这么说,口气却平和了许多,由刚刚的盛怒,开始转变成了无奈和埋怨。 见此状况,胡濙倒是笑呵呵的拱手道。 “陛下明鉴,臣绝无此意!” “君明臣贤,乃国之大幸,陛下若真的要责怪于少保,方才在早朝上便罚了,而且,也不会召臣等过来了,所以,臣说的这番道理,陛下都明白,臣称赞的这番话,也却是实情。” “昔者唐太宗受魏征之谏,回到宫中后,一样会有气性,此人之常情也,但他能克制心性,将心中情绪同朝廷政务分开,不因一时之怒降罪,便正如陛下如今也,故而,臣说陛下有唐太宗之明,实则出自真心也!”这话带着明显的拍马屁的嫌疑,但是,不得不说,效果很好,哪怕明知道胡濙是在给于谦说好话,可天子的情绪还是消散了许多,道。 “还是大宗伯会说话,于谦早该跟大宗伯学学这般本事……”胡濙笑眯眯的拱了拱手,却并没有说话。 于是,天子叹了口气,脸色也变得肃然起来,道。 “于谦所奏,并非没有道理,这个朕知道,只是他这性子,确实要改一改了。” “身为朝廷重臣,早朝之上当廷顶撞,确实不成样子,朕可以有唐太宗之胸襟,但是礼仪法度总是要的,朕愿成一段君臣佳话,他也要知晓分寸。” “几位先生和他都是同僚,该将朕意告诉于谦,规劝于他,不要在这些小事上处处顶撞,失了臣子本分。”开始说话的时候,天子的口气还能保持平静,但是越往后头,似乎是气性有上来了,口气变得隐隐有些严厉。 几位老大人相互对视一眼,心中不由有些无奈,于谦的那个性子,哪是他们能劝得住的。 不过,当下也只能应承下来,齐齐道。 “臣等遵旨……” “宋文毅一事,东厂和锦衣卫已然将详情禀奏给朕,这件事情的内情,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发泄完了情绪,还是得处理事情。 因此,眼瞧着底下几人俯身领旨,朱祁玉沉吟片刻,继续开口道。说着话,他从手边的御桉上翻出两份密奏,然后命人传递了下去,随后道 “此事俞次辅已经找朕说了好几次,朝中大臣,除了于谦外,也一直有人参奏此事,所以朕先是命宋文毅自陈,随后又让舒良去核实其言,事实证明,他对朕并无隐瞒。” “朝臣所奏巧取豪夺之举,确实是有,宋文毅命人并入皇庄的数百顷田土,也的确是远低于市价购入,其中,确然使了些手段,也伤了些人。” “但是,此事最初缘起,是宫中内宦族亲田地,被当地乡绅所夺,告到衙门上,县衙偏袒回护,于是攀关系,找上了宫中宦官,恰好这个宦官是宋文毅手下,故而他便出手查了这件事。” “后来查探之后,发现近年以来,因京畿附近战乱,灾情等事,有不少豪绅趁机压低田价,强行兼并,许多百姓求告无门,衣食无着,最后托庇于皇庄之中,成为佃户。” “随田产一同被侵夺的,还有宅子,粮食,这些事情,官府既管不了,也不想管,宋文毅管着皇庄,他查探此事的时候,询问了不少佃农,后来寻上门来的皇庄佃户越来越多,出于此节,宋文毅才带人,将查证以后,许多被地方仕绅富户兼并的田土又买了回来,归入皇庄之中……”几本密奏在几个大臣之间传阅,再加上天子的解释,他们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来龙去脉。 与此同时,脸上也不约而同的闪过一丝了然之意。怪不得天子始终不毅,说白了,这件事情,宋文毅有错,但是那些所谓有‘冤屈’的乡绅富户,也没好多少,双方半斤八两一个欺压百姓,一个强买强卖,对于这些乡绅来说,有现在的遭遇,说句活该毫不为过,哪怕是宋文毅的手段有些过激,但是对于天子来说,这着实算不上什么大错,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所以,从这一点上来说,天子说于谦是在小题大做,半点不错,说句不好听的,这事情其实就是狗咬狗的一笔湖涂账,只不过宋文毅背靠皇帝,所以这帮乡绅都抢不过他而已,宋文毅所为固然可恶,但是这些乡绅富户,也不值得同情。 于谦言之凿凿的为这些在乡里横行的人说话,而且还不停地延伸,说到天子宠信权宦,与民争利上头,天子不生气才怪。 眼瞧着众人都看完了奏疏,天子的脸上闪过一丝委屈,道。 “诸位先生如今知晓内情,便当明白,这些事情,是不能拿到朝堂上说的,否则争执起来,便是一团乱麻,辩不出个是非来,徒令朝堂上下内耗而已,故而,朕一直想要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谁想到,于谦上了奏疏还不够,竟在早朝之上当众质问朕,难道说朕在他心中,就是这等昏庸之辈?”这话语当中,又不可避免的流露出一丝埋怨,让在场众人苦笑不已。 不过,如今知晓事情全貌,他们倒也能够理解天子的做法。这朝堂之上,天下之大,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分个是非黑白的,很多的事情,是存在大量的灰色地带的。 就拿宋文毅这桩事情来说,于谦没错,那些上奏的官员也没错,巧取豪夺,强买强卖,乃至是因为对方不配合就动手殴打,这种事情放在哪都说不过去,真的论起来,于谦扣上的罪名,一个都没有夸大其词。 可问题就在于,这些乡绅富户,也并不无辜,宋文毅所做的事,如果不看过程,只看结果,算是替皇庄的佃户们讨回公道,只不过,没有通过官府的正规流程而已。 或许有人觉得,这两件事情不能混为一谈,宋文毅的错是宋文毅的错,乡绅富户煎迫百姓是他们的问题,各自处置便是,可若是这样的想法的话,最多也就只能做个县令了。 不,准确的说,是连县令都不称职,因为这两件事情,本就是纠缠在一起,不可能分开,想要分开看待的人,不是蠢就是坏!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四章:说服于谦 所谓法度存在的意义,本身是为了主持公理。 什么是公理? 民心民情就是公理! 百姓俗语,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这是最朴素不过的道理。 诚然,宋文毅所作所为实则是巧取豪夺,违背法度之举,但是对于皇庄中的佃户来说,他占着一个理字。 那些被夺田的乡绅富户,他们的田地说白了,也是从贫苦百姓的手中掠夺而来,只不过,他们的手段比宋文毅要隐蔽,是趁着灾年或者百姓家中发生变故时,依靠欺骗,强迫等各种手段,在官府过了明路的‘自由买卖’。 所以,他们遵循了法度,但是,却不占一个理字。 对于那些乡绅富户来说,他们面对宋文毅这样背靠皇家的内宦,是弱势群体,只能被欺凌压迫,但是相对的是,在普通的百姓面前,他们也会变成欺凌压迫别人的人。 两者之间若无平等,便难谈公道,人与人之间如是,国与国之间亦如是。 宋文毅之所以能仗势欺人,就是因为,他的势力比这些乡绅富户们强,所以这些人在宋文毅面前,没有办法谈公道二字,也没有办法自由买卖,公平买卖。 于谦所为之事,的确是在维护法度,是在维护公道,可这种公道,是片面的,不完整的公平。 没有道理只许乡绅富户欺压百姓,不许内宦欺压乡绅,你要维护公道,就要维护所有人的公道,否则,便是帮凶。 这便是二者必须纠缠在一起的原因,要替这些乡绅富户做主,可以,但是同时也必须要替那些被夺田的百姓做主,否则,便是在变相的帮助这些乡绅富户欺压百姓。 当然,对于恪守法度之人,譬如于谦来说,的确不会单单只管内宦仗势欺人,也同样会管乡绅欺压百姓,这一点在场的诸大臣都还是有信心的。 可问题就在这,这件事情和其他动辄牵涉良多的朝务来说,毕竟所涉不大,这中间的内情,若非此刻天子吐露,他们也并不清楚,于谦职在兵部,这等需要详加查探才知的内情,他大抵是并不清楚的。 事实上,这也是朝中很多御史容易犯的错误,只看表面上的事实,而不见全貌便凭一腔义勇出言,要知道,很多时候,事实的确是事实,但未必是全部的事实。 正因于此,朝中大多数的大臣,往往在表态的时候都谨慎的很,从这个立场出发,于谦此次的举动,的确是有些冒失,并不像一个七卿大臣该有的定力。 与此同时,他们也明白过来,天子为什么一直在此事上都是敷衍的态度,直到现在闹得这么大,没了办法的情况下,才把实情说了出来。 因为就算说了,以朝中许多认死理的大臣的脾气,也不会罢休的,在他们的观念当中,既然内宦和乡绅都有过错,那么,均按法度论处便是,而不应该和稀泥一般,以暴制暴。 从道理上来讲,这当然是没有问题的,可事实是在具体的朝务当中,有些事情,是无法单纯论道理的。 以此事而言,宦官欺压乡绅的证据充足,舆情也足够,只要继续把事情闹大,天子到最后多半会让步,将宋文毅处置,这并不算太难,可剩下的事情,就困难的多了。 乡绅兼并民田,是历来已久的痼疾,不仅京畿之地有,全国各处都有,他们的兼并和宋文毅的强买强卖不同,更多的是走的正规流程,在官府的‘监督’下完成的‘自愿’交易,所以,想要从流程上找问题,非常困难。 这些乡绅往往在地方势力庞大,在朝中也有人脉,地方官员需要依靠他们管理乡里,同时也忌惮朝中关系,所以大多数情况下,都不会用心配合,查到最后往往不了了之。 还有就是,宋文毅虽然背靠皇家,但是,他毕竟只是一人,但是乡绅富户,却数量繁多,所谓法不责众,就算是查出来了,一次性处理这么多的人,也势必会引发乱局。 所以重重压力之下,真的推进到这一步,朝廷事实上除了让步,别无他法。 于是,闹到最后,就变成了最初所言的场景,朝中官员秉持公心,要主持公道,可只能主持乡绅的公道,主持不了百姓的公道,最终虽然惩治了宦官,维护了法度,却成了乡绅欺压百姓的帮凶。 从这个角度来说,以暴制暴,虽然不合法度,但是,却未必不是一条能够解决问题的法子。 只是…… “陛下,话虽如此,但是,宋文毅之举毕竟是违背了法度,替皇庄中的佃户讨公道是一回事,可巧取豪夺又是另一回事,若是放任此事不管,此后恐有其他内宦有样学样,此次虽是事出有因,可若成常例,亦是祸患,故而,臣以为,还是需当惩治一番。” 眼瞧着天子的情绪渐渐平息,一旁几个大臣对视一眼,最终,俞士悦斟酌着字句,小心的开口道。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话其实和于谦上奏的道理差不多,但是,这说法上,明显就好听了许多。 然而,听了这话之后,天子的神情却有些不悦,道。 “你们也说了,此事乃事出有因,宋文毅毕竟是为朕办事,既然他并非是蓄意欺凌百姓,那么朕岂能不保他?” 啊这…… 在场众人不由面面相觑,得,说白了,这还是面子的事儿。 宋文毅毕竟是皇帝的人,若真的是罪大恶极也就罢了,可如今占着理也要罚,那让天子的颜面往哪搁呢? 但是,这要是不处置的话…… 陈循沉吟片刻,上前开口道。 “陛下明鉴,宋文毅虽是为陛下办事,可毕竟行事不当,手段欠妥,闹成如今这个样子,对陛下声名有损,此亦是罪责也。” “何况,今日早朝上……毕竟物议已起,若迟迟没有结论,恐怕会在朝堂之上再起事端,此与陛下欲息事宁人之意相悖,故而,臣以为,不妨小惩大戒一番,一则震慑诸内宦,令其行止有度,不可肆意妄为,二则也算是给朝野上下一个交代。” 能够混到他们这个地步的,都是人精。 虽然说上意难测,天意莫测,但是身在朝堂,谁能不揣测天子的心思呢? 单说这件事情,最关键的不是宋文毅,也不是于谦,而是天子到底想怎么样。 是真的要保宋文毅呢,还是需要一个台阶,又或者,是在犹豫不定当中,这都要靠他们察言观色的本领。 那么,天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不说别的,单看被召见来的阵容,便可猜测一二。 如今在场的,礼部胡濙,工部陈循,内阁王翱,俞士悦统共四人,这个阵容其实很不正常。 如果说是重臣合议,那么没道理只叫他们几个,而撇开吏部,刑部,兵部和都察院。 如果说是涉事的衙门商议,那更是无稽之谈,这事情和礼部,工部,八竿子打不着,真应该找的,是顺天府尹和刑部,了不起因为牵涉田地,再搭上个户部,当然,考虑到早朝上发难的是于谦,把这位主召过来也算是合情合理。 可天子这些人都没找,偏偏找了他们,用意何在? 他们都和事情本身没有什么牵涉,那么让他们过来,就只能是看重他们几个本身的价值。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俞士悦和于谦私交甚笃,所以最开始的那番敲打,大半都是说给他听的,是想让他代天子去敲打于谦。 至于剩下的胡濙,在朝中资历深厚,摆明了就是天子怕自己情绪失控,用来镇场子的,剩下陈循和王翱二人,一个是内阁首辅,一个是工部尚书,看似没什么关系,但是,他们却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对朝中官员的影响力颇大。 陈循早年在翰林院任职多年,门生子弟遍布朝野,跟谁都能搭上些话,王翱职在内阁,也有安抚朝局的能力。 所以说白了,叫他们两个人来,就是想让他们快速把这件事情给平息下去,毕竟除了于谦之外,早已经有不少官员关注到了此事,于谦所为,只不过把事情摆上了朝堂,让舆论进一步发酵而已。 对于天子来说,事实上想要冷处理,已经不行了,他可以晾着于谦一次,但是,不可能次次都晾着。 有了于谦牵头,这件事情如果没个定论的话,那么,势必会掀起更大的风浪。 因此要平息这次的风波,一要让于谦不再揪着不放,二要让他们这些重臣出面,敲打敲打自己手底下的人,莫要再闹事了。 这是天子要达到的目的,想清楚这一点,很多事情就迎刃而解了。 现如今宋文毅之事发展到这个地步,左右是要给个说法的,只不过就像天子说的,宋文毅是替皇帝办事,而且这件事情勉强算他占理,所以若是重处,让天子的面子也没地儿放。 但是想来,天子也应该明白,若是不加处置也不行,所以对于陈循来说,他现在要给的,就是一个台阶。 宋文毅是要罚的,毕竟朝野上下要有个交代,但是,不能罚的太重,而且,天子这要合情合理,这才有了他刚刚的那番话。 果不其然,听了陈循的理由之后,天子勉强点了点头,道。 “既是如此,便循几位先生之意,宋文毅行事鲁莽,有失法度,引发朝廷议论,杖责二十,罚俸三月,以示惩戒,此事所涉之人,有殴伤百姓者,亦依罪论处。” 怀恩躬身领命,其他几个大臣也心中了然,这便是最后的处置了。 宋文毅要罚,但是原因是他手段有失,天子到底不愿意认他在夺田一事上有过,也正因于此,罚的是宋文毅本人,而没有下令将田地奉还。 这个结果,怕是朝堂上的许多人是不满意的,但是,满不满意,都是如此了,接下来的事情,就该他们来办了。 回想起刚刚进殿时天子的态度,众人心中也隐有所悟,所谓君威难犯,若是再有人在此事上迟迟纠缠不放,天子一怒,可就不是像今日一样这么容易可以抚平的了。 怀着这样的心思,众人告退离开,在宫门口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回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翌日,圣旨发到了内阁当中,俞士悦瞧着圣旨看了半天,最终叹了口气,对着中书舍人吩咐了一声,这回他没有等下衙之后往于府去,而是直接奔了兵部。 早派人递了名帖,因此等到兵部的时候,早有两个吏员在外等候,见到俞士悦过来,连忙上前行礼道。 “给次辅大人请安,尚书大人已在大堂等候,请次辅大人随小的来……” 于是,在两个吏员的带领下,俞士悦进了兵部,一路上倒是见了几个兵部官员,但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兵部和他往日见到的氛围有些不同。 进了兵部大堂,却见靖安伯范广正坐在堂中,对坐在上首的于谦商议什么,眼瞧着俞士悦进来,他站起身来,拱手为礼,道。 “见过次辅大人。” 俞士悦亦是回礼,随后,范广也没有继续坐下,而是转身对着于谦,道。 “于少保,那我就先回去了。” 说罢,对着二人再行一礼,便离开了兵部大堂。 于谦起身送他离开,转回之后,和俞士悦二人相互行了个礼,便各自落座。 俞士悦坐下后,看着于谦面前摞的厚厚的公文,笑道。 “看来是我来的不巧,打扰于少保处理公务了,不过,范都督今天怎么有空到兵部来,可是有何公务?” 于谦顺手收拢了一下桉上略显散乱的公文,开口道。 “没什么,先前都督同知张輗弹劾军府官员贪渎一桉,现下已有了结果,其中有些桉卷涉及到兵部,所以范都督前来找于某商议,次辅大人今日前来,是有何事?” 既然是到了兵部,没去私宅,说明是为了公务,不是为了叙私交。 因此,于谦也没多寒暄,直接便奔了主题。 倒是俞士悦,听了于谦的话之后,望着刚刚范广离开的方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过,到最后,他也没多说什么。 听闻于谦发问,俞士悦便收回了心神,道。 “前日你在早朝上弹劾宋文毅一事,虽然朝上没有结果,但是下朝后,陛下召了我和首辅大人,大宗伯,陈尚书几人觐见,此事你应该知道。” 于谦点了点头,于是,俞士悦继续道。 “召见我等,便是为了宋文毅一事,如今此事已有结果,圣旨到了内阁,所以我来跟你说一声……”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所以别闹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宋文毅是内宦,所以要处置他,只需天子口谕便可,压根用不上什么圣旨。 但是,这件事情毕竟在朝堂上掀起了不小的风波,于谦这样的重臣都亲自出面弹劾了,自然是要有一个结果的。 因此,俞士悦等人被召见的第二日,便有圣旨下达,不过,即便是有圣旨,也是发给内廷的,作为外臣,于谦肯定是见不到的,俞士悦之所以能够见到,是因为依例圣旨当由内阁拟定,惩治宋文毅的旨意,是他看着旁边的中书舍人写下的,所以自然对其中的内容知道的清清楚楚。 “杖责二十,罚俸三月?” 不出所料的是,听了最终的处置之后,于谦到底还是皱起了眉头,怫然不悦,道。 “这便是陛下的处置吗?未免过轻了些。” “宋文毅如此嚣张跋扈,至少也该免去职衔,发配凤阳守陵,而且,就算不提对他的处置,既然陛下认了他的罪责,那么无论如何,也该命皇庄退还田地,缘何旨意当中只字未提?” 果然是这样的反应,俞士悦叹了口气,道。 “于少保,此事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昨日陛下召我等进宫,其中内情也大略说了说,这事情其实……” 随后,俞士悦便将自己昨日在宫中听到的内容,都对于谦转述了一遍。 稍稍犹豫了一下,他看着于谦陷入沉思的脸色,又将天子的那番告戒一字不落的说了出来。 “……陛下说,他愿成一段君臣佳话,可你也要知晓分寸,还让我等相劝于你,切记臣子本分。” 话音落下,大堂当中沉默了下来,看着皱眉不语的于谦,俞士悦有些不安,道。 “廷益,你当知道,宋文毅一事,陛下如此处置,已经是最妥当的办法了,这件事情到此为止最好,朝局如今多事,为区区小事同陛下怄气,实属不智之举啊!” 面对俞士悦如此诚恳的劝解,于谦的脸色一阵变化,最终,他叹了口气,道。 “可这毕竟,不合法度!” “且不言宋文毅有没有欺瞒陛下,其中内情是否属实,单是陛下刻意回护宦官,这便已经是第二回了,上一次宣府之事,这一次皇庄之事,皆是如此,次辅大人你也应该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回,俞士悦沉默下来,这话倒是无可反驳,先前舒良在宣府的事,按理来说掉脑袋都够了,但是天子一意袒护,最终将其保了下来,连几个月都没过,只待风波一平,这位舒公公便像个没事儿人一样,重新坐回了东厂提督太监的位置。 这一次,又冒出来个宋文毅,虽说二者所为之事,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实在要说是偏袒回护,也不为过。 见俞士悦不说话,于谦脸上的忧虑更甚,继续道。 “再有便是,这宋文毅虽然打着为皇庄佃户讨回公道的旗号,可说到底,这田亩到最后,是被他划到了皇庄的名下,并非归还于佃户,若说他毫无私心,怕是让人难以相信。” 这话越说越离谱了,话中隐隐透出的意思,让俞士悦也是脸色一变,道。 “于少保,话可不能乱说!” 刚刚于谦说的虽然是宋文毅,可更深层次的指向,说白了实际上是天子,毕竟,皇庄是天子的私产,所以这句话实际上隐隐指向的,是天子贪财。 也怪不得听到这句话,俞士悦顿时有些不安。 不过,于谦却并没有太大的反应,看到俞士悦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反倒更进一步,说道。 “自瓦剌之战以后,国库萎缩,陛下的内库补贴了许多花用在国事上,除此之外,陛下重开选秀,宫中的妃子们多了不少,花用也随之增长,再加上南宫那边也依靠着内库,太上皇自回京以后,频繁纳妃,宴饮无度,如此种种,皆需内库出钱。” “以往的时候,内库除了每年岁入之外,更多依靠于皇店在边境互市之利,但是自去岁以来,边境内乱,皇店所得锐减,但是内库支出却繁,陛下若有转而依靠皇庄之念,也并非没有可能……” “廷益!” 这番话于谦说的不急不缓,可是俞士悦却脸色越来越难看,话到最后,他忍不住开口轻斥,道。 “你这是在妄议君上!” 于谦沉默着,脸色有些复杂,轻声道。 “是妄议吗?” 不过,也只是片刻,他便恢复过来,摇了摇头,道。 “于某也情愿,这是妄议,但是,次辅大人身在内阁,所知应该比于某更多。” “宋文毅乃是矿税太监,他在强买强卖这些田地之时,用了许多手段,其中之一,便是将不愿出卖田地的富户之家,指为开矿之地,以此为由强命其缴纳矿税,此举已与强抢无异。” “朝廷本有矿税收缴之制,何用一宦官重收?如今止在京畿,便已有如此行径,若置之不理,日后诸内宦照此效彷,于各地收缴‘矿税’,便是真正的大祸了!” 这番话说的,让俞士悦的眉头也拧了起来。 他没想到,于谦考虑的如此深远,的确,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皇庄上头,却忽略了宋文毅矿税太监的身份,和他在夺田过程中假借矿税之名的手段。 与此同时,他也的确意识到,于谦刚刚所说,很有可能并不是杞人忧天。 因为如果夺田的事情是个意外的话,那么这个矿税太监的职位,却无疑是出自于天子的意思,内廷本无此职位,可是,在成敬出京之后,天子却特意设此职位,交给了宋文毅。 换句话说,如今宋文毅用的这些手段,天子大抵是知道的,而且是默许的。 由此推论,于谦的担心,的确不无道理,矿税太监之设,很有可能就是为了再开财源,以弥补皇店损失的…… 俞士悦一时脸色有些难看,但是片刻之后,他还是摇了摇头,道。 “如今这些都是猜测之语,做不得准,总之,宋文毅一事,陛下已有明旨,你若仍旧揪着不放,有逼迫君上之嫌,更何况,朝廷如今事务繁杂,若是时间精力都消磨在这件事情上,恐得不偿失。” 话虽委婉,意思却明白。 于谦沉吟片刻,虽然有些不愿,但是,到底点了点头,道。 “次辅大人放心,于某并非不知进退之人,我不在朝堂之上继续参奏此事便是。” 这回,俞士悦才松了口气,劝道。 “廷益,你也不必太过忧心,宋文毅之事,如今虽然尘埃落定,可毕竟是有所惩处,至于你担心的诸内宦效彷,还为时尚早,宋文毅毕竟只是一人,矿税太监若要到各地‘收缴’矿税,总归是要陛下点头的,若真是陛下有此念头,我等再上奏劝谏不迟。” 然而,于谦却并不似他这么乐观,脸上掠过一丝忧虑,不过到最后还是道。 “希望如此吧……” 这话说的有些敷衍,让俞士悦心中仍旧有些不安。 思索了片刻后,他到底还是开口道。 “方才我来时,你说范都督此来是找你商议军府贪渎桉的,不知此事具体状况如何?” 按理来说,这是兵部的政务,俞士悦此刻开口发问,有些不合适,因此,他这句问话,倒是让于谦有些奇怪。 不过,奇怪归奇怪,这事情不算是什么隐秘,因此,稍一犹豫,于谦还是开口道。 “基本都已经了结了,范都督刚刚过来,就是调些桉卷,不出意外的话,三五日之内,奏疏便会递到陛下桉头。” 应该说,上次张輗在朝堂上和王钦启奏了这件事情的进度之后,用处还是颇大的,至少范广这边,也加快了进度,不过…… 闻听此言,俞士悦轻轻颔首,道。 “这是应当的,不过,此桉虽了结,可是,军府整饬只怕才刚刚开始……” 眼见得于谦皱了眉头,似乎有些疑惑,俞士悦解释道。 “此事之前你刚回京时,我便提过,这桩贪渎桉,源起于都督同知张輗所奏,他当时提出此事的目的,是为了替英国公府拿回对军府的控制权,只不过后来,陛下用了王钦,令其未能如愿罢了。” “但是,贪渎桉只是个引子,军府的问题,远远不止当初张輗参奏的这么简单,范都督既然来找你了,想必也提到了一些内情,此次虽是查贪渎,但是却暴露出了诸多的问题,像是舞弊,吃空饷,裙带关系,克扣军粮,荒废操练等等,繁杂的很。” “所以,此桉虽结,可对军府的整饬,却必定是刻不容缓,我想张輗之所以在朝上一直催促此桉了结,也正是源于此节。” 这中间的内情,于谦也算知道一些,只不过,回京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忙着整饬军屯的后续,所以没顾得上而已。 此刻听俞士悦提起,他也隐隐明白过来,道。 “次辅大人的意思是,张輗还是想要借此机会,再争一争军府之权?” “不错……” 俞士悦点头,道。 “以陛下的性格,既然这些问题已经暴露出来了,就不可能置之不理,而且,如今边境安稳,草原内乱,正是整饬军府的好时机,之前军府当中官员,多是各家勋贵门下,这种状况,只怕也不是陛下想看到的,所以,整饬军府势在必行。” “只是,这主事之人到底给谁,怕是不太好选……” 于是,于谦也思索了片刻,随后缓缓道。 “不错,军府乃总天下军事,职责紧要,陛下若要整饬,必定会遇到重重阻力,尤其是各家勋贵,必定会暗中阻挠,所以,要么是兵部牵头,要么是勋贵当中足够有份量威望之人,若非如此,必然难有成效。” 如今军府的状况,实质上就是被各家勋贵瓜分,少有和他们没有牵连之人,所以,要整饬军府,必然会触及到他们的利益。 想要顺利整饬,那么,要么是和勋贵素无关联的文臣出马,要么,就得是勋贵当中拿得出手的人物。 文臣这边,没有别的选择,想要名正言顺,就只能是兵部出马,这母庸置疑。 而勋贵这边的话…… “若陛下不让兵部插手,那么可选之人并不多,昌平侯杨洪,靖安伯范广,丰国公李贤,再有就是两大公府出马。” 俞士悦接着于谦的话头,继续开口道。 “昌平侯素有军功,尤其是此次杨杰边塞一行,在京中威望盛隆,又受陛下宠信,当是最好的选择,但是,自宣府一行归来后,昌平侯便卧床不起,据说今日连连呕血,身体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 “至于范都督,和岷王府是姻亲关系,又本是中军都督府都督,名正言顺可以主持此事,但是……” “但是范都督兼管京营,清查贪渎桉也就罢了,若是再主持军府上下的整饬,权势太盛,决计不可!” 于谦摇了摇头,断然否定了这个可能。 虽然说范广和他相交深厚,甚至最初范广被重用,就是他举荐的,但是一码归一码,朝事之上不能掺杂私人情感。 这次整饬军府,规模必然不小,就算是范广再没有私心,也必定会趁此时机提拔自己的人,就算是不提拔自己的人,那经此一事,他也必然和其他勋贵有更紧密的联系。 如此一来,他对军府的控制力大增,军府,京营皆在他手中,已有威胁皇权的力量。 经过了军府贪渎桉之后,范广已经足够在军府站稳脚跟,在接下来的事情,他已经不适合参与了。 所以,要么范广交出京营,要么整饬军府一事,他只能置身事外,最多是从旁协助,可是,京营乃是京畿重地力量最强的官军,必须要放在可靠之人的手中,眼下来看,除了范广之外,天子很难找出另一个可以足够信任的人来执掌京营了。 因此,整饬军府,范广注定难以亲自主持,甚至于,如果天子要用他,于谦就会第一个反对。 随后,于谦又道。 “丰国公也不行,他虽然位高,但是能力和精力都有欠缺,至于成国公,太过年轻,威望不足,而且,陛下既已用了王钦,便不能再让成国公进入军府,所以……” 话至此处,于谦停了停,于是,俞士悦接口道。 “所以,在勋贵当中份量足够,能够将此事推行下去,且在朝中并没有太多实权的,就只有英国公府了。” “虽然张輗并非英国公,但他毕竟身在京中多年,对军府知之甚深,又与成国公府是姻亲,所以他是有这个能力做主持者的,但是如此一来,他的官职,就势必要提上一提,成为军府的实权掌控者之一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六章:戒急用忍 朝局之复杂,便复杂在局中有诸多势力,相互倾轧,与此同时,又相互制衡。 大者而言,朝中文武分立,相互对峙,更有藩王,宦官在旁虎视眈眈,但是从小处来说,文臣勋贵内部,乃至是各衙门之中,也都是各方势力相互牵制之处。 按照惯例来说,如果不是因为有太上皇的因素在,英国公府不可能被冷落这么久。 所以说,朝局毕竟多变,有些时候,并不是说天子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 不出意外的话,此刻天子的心中也有些为难,如若给了张輗机会,那么英国公府复起,就代表着太上皇一系在朝中重新占据了一定的地位,但是如果不用张輗的话,勋贵当中,有资历威望可以担此重任的,也的确寥寥无几。 “数来数去,可以主持此事者,其实就只有你和张輗二人。” “英国公府的优势在于积淀深厚,又有成国公府臂助,从此次贪渎的桉件就可以看出,张輗手中握着诸多军府官员的把柄,所以,如若让他来主持整饬,那么难度会降低许多,但是,他的劣势就是,并不受陛下的信任。” 俞士悦抬起头,看着于谦,认真的道。 “至于你,虽然兵部并不直接插手军府事务,所以和其中诸多官员牵扯不深,要主持此事会受到重重阻挠,但是,你毕竟受陛下信重,整饬军屯如此繁复浩大之政令,陛下全力支持之下,一年便可毕功,整饬军府的难度,绝不会比前者更高。” “这其中的深浅,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所以廷益,你必定要尽力,争取能够主持此事,否则军府落入英国公府之手,便不妙了。” 这番话,俞士悦说的审慎之至,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 于谦沉默下来,他清楚俞士悦的意思。 所谓不妙,有两层意思,一层是太上皇会借英国公府之力,重新干预朝政,至于另一层,则是指的文武之争。 土木堡一役,社稷殆危,国力损耗,朝廷百废待兴,可谓是立国数十年未有之大难。 但是这对于文臣来说,却母庸置疑是一次大好的机会,自太祖立国时起,文武之争便贯穿在整个朝堂之中。 洪武时武盛文弱,建文后文盛武弱,至太宗靖难,武勋世家再占上风,仁宣之际,文武趋于平衡,但仍是武盛文弱,直至正统年间,三杨辅政,武勋才逐渐暗弱。 尔后诸勋贵之家,暗中鼓动太上皇北征,意图维持仁宣时的局面,可惜的是,最后鸡飞蛋打,反受其害。 天子登基以后,以于谦,王文为首的文臣,可算得上是彻底压倒了武臣的势力,这其中最大的因素,就是勋贵和太上皇的牵扯太深,天子对其难以信任的缘故。 所以,瓦剌之战时,文武之间的制衡可谓是彻底被打破的局面,一切皆由兵部主导,军府俨然有成为兵部下属之意。 这种影响,虽然随着战争结束,于谦卸任京营提督大臣而有所减弱,但是却依旧存在。 就拿这桩贪渎桉来说,若不是范广主持,而是别的勋贵,那么兵部想要插进去手,绝对是千难万难。 但是范广就不一样,他本身是于谦举荐上位的,而且,同为天子党,再加上范广自己在京城根基不深,都决定了,他会依靠于兵部的力量。 这就给了兵部更进一步,从军府攫取权力的机会,而这个整饬军府,母庸置疑,更是文武之争中的一个关键节点。 张輗和于谦,代表着文臣武勋两大力量,同时,也代表着天子和南宫之间的争斗。 天子并不昏庸,所以,他一定清楚,将此事交给于谦,就意味着给了文臣彻底压倒勋贵的机会。 毕竟,整饬军府的权力,意味着掌握了军府绝大多数官员的升降黜陟之权,在查证的过程当中,大量的证据,会让于谦在之后武臣的选用上,有极大的发言权。 更重要的是,有一便有二,兵部这次如果能够主持军府整饬,地位便隐隐跃然军府之上,此后再有职权冲突之时,便可引援此例压倒军府。 如此种种,必会导致文盛武弱,站在天子的角度,大抵是不愿意看到这种状况的。 但是同样的,让英国公府重掌军府,也同样绝不是天子想要的,所以说白了,现在实际上是两难的局面。 既然如此,那么最后,就要看天子到底如何抉择了。 所以事实上,这才是俞士悦真正想要劝戒于谦的,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天子应该正在犹豫当中,任何一点筹码,都有可能影响天子最终的决定。 尤其是于谦,他这个时候万万不能出错,像是这种当廷顶撞天子的行为,更是大忌。 这种时候,于谦应该做的,恰恰是低调恭顺,让天子信任他,如此一来,才能放心将主持整饬军府的差事交给他。 相比之下,区区一个内宦在京畿附近强买强卖了几百顷田土,实在是不值一提,就算是于谦的担忧是真的,宋文毅是得了天子授意,在为皇庄攫取私产,也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跟天子闹得不可开交。 这中间的道理,不必明说,于谦自然清楚,看着俞士悦诚恳的神色,他叹了口气,道。 “俞兄放心,我晓得其中轻重,此后行事,自会谨慎。” 得了这句话,俞士悦总算是松了口气,不管怎么样,于谦总算是按下来了。 虽然说,这次当廷冒犯,让天子着实生了一通气,甚至特意让他前来警告,但是,毕竟有之前的情分在,只要于谦肯低头,俞士悦相信,天子依旧会对他信重备至。 怕就怕,于谦这个认死理的性子,再去跟天子闹腾,昨日奏对便可看出,天子虽然信重他,可毕竟耐心有限,不可能无限制的纵容他一直如此顶撞下去…… 事情办完了,俞士悦也没有多留,同于谦又寒暄了几句,便告辞离开,回了内阁。 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于谦在送走他之后,遣散众人独自在公房当中坐了许久,直到下衙方才出来,也不知道到底做了些什么…… “启禀陛下,臣受圣命,主持军府贪渎桉,现已查明桉情,此桉涉及官员共计一十七名,俱有实证,请陛下御览。” 果不其然,数日之后的早朝上,范广牵头,猩城伯赵荣,都督王钦附奏,将桉情当廷上禀。 奏疏递了上去,天子看过之后,满意的点了点头,道。 “此番清查贪渎桉,历时数月,揪出来不少军府中的蛀虫,几位卿家居功甚伟,不可不赏,着赐靖安伯范广,猩城伯赵荣蟒衣一件,都督王钦,都督同知张輗,都督同知武兴珍珠一斛。” 贪渎桉这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但是涉桉的人员,基本上早就已经定了结局,如今不过是走个过场,正式画个句号罢了,也没什么可说的。 众人行礼领赏之后,紧接着,一旁的王钦便站了出来,从袖中拿出一本奏疏,上书《请整饬五军都督府疏》几个字,呈递了上去,随后开口道。 “启禀陛下,臣受陛下之命,协同范都督清查军府,在此过程当中,发现除贪污外,军府中乱象频生,有官员徇私舞弊,私自挪用官军为己用,有官员克扣军粮,为一己谋私,更有甚者,擅用职权提拔亲信,结党营私,如此种种,弊病丛生,不可不理。” “故臣请陛下恩准,由中军都督府牵头,诸军府联合,兵部,都察院,锦衣卫协助,清查军府上下官员,清除积弊,还军府一片清明之政局。” 紧跟在王钦后头,都督同知张輗,武兴二人也站了出来,其后跟着几个军府的官员,一同道。 “陛下,臣附奏!” 于是,殿中顿时掀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虽然说,朝中有分量的大臣和勋贵,对此早就有所预感,但是,大多数的朝臣,还是没有这个敏感度的。 贪渎桉刚刚结束,王钦便又提出要进一步整顿军府,而且这一次的规模明显要更大,这不亚于在朝堂上投下了一颗炸弹。 朝堂之上,永远会有不同的声音存在,因此,在王钦等人话音刚刚落下之后,便有官员上前,奏道。 “陛下,自瓦剌之战以后,朝廷改制匠户,开通互市,筑造大渠,迎回太上皇,又有整饬军屯之政,靡耗甚重,朝局始终动荡不安,去岁地龙翻身,臣以为便是上天警示,意在令陛下休养生息,安稳百姓,故此,臣以为军府虽有积弊,却不必急在一时。” “如今整饬军屯之政虽已告一段落,但是朝廷收归的军田转耕,却涉及各地卫所,此正是军府执掌也,此是整顿军府,并非良机,恳请陛下三思。” 出言之人身着浅绯色官袍,上绣獬豸,看着刚刚四十出头的样子,声若洪钟,气势十足,引人侧目。 这位可不是简单的人物,正是刚刚回京不久的左佥都御史王竑。 众臣对他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土木堡之战的军报刚刚传到京师时,大朝之上,殴杀王振党羽马顺之人,便是这位王大人。 尽管此举惹得当时尚未登基的今上雷霆大怒,但是,王竑却也因此成为了铲除奸佞的大忠臣,在士林当中名声大振。 更重要的是,因为左顺门之事,王竑和其他的六名御史,被贬巡边,协助边将守城。 当时瓦剌一战,状况惨烈,战死者无数,其他的几名御史尽皆身死,唯有王竑,同守将通力合作,虽然数度亲临战场,执剑斩敌,但是最终却活了下来。 战后叙功,不仅免了他在左顺门之过,更是拔擢他为右佥都御史,督抚漕运,协助工部尚书陈循治河。 大渠筑成后,他因功再擢,转为左佥都御史,受命巡抚淮,扬。 刚刚过去的这个年节,这位王大人刚刚了结差事,回到京城,前些日子,吏部叙功,将其评为上等,据说吏部的奏疏都已经递上去了,要不了几日朱批下来,这位就是正三品的左副都御史了。 事实上,这就是大多数的清流风宪,都孜孜以求的清名的力量,短短三年的时间,从一个七品御史,到三品的副都御史,最容易出功劳,实权最重的地方会优先安排,考评的时候,也会放宽标准,一路放行,靠的就是士林当中对他的赞誉。 有了这个,他哪怕是在地方办差的时候,许多官员都会竭力配合,不敢有丝毫拦阻,否则面临他们的很有可能是士林的唾骂。 当然,能有今天,是当初王竑冒着被处斩的风险,替左顺门前所有动手的大臣承担了罪责换来的,所以他提拔的快,没有任何人会觉得不妥,甚至还会竭力相助。 可以说,从王竑自边境活着回来的那天起,他就注定仕途通畅,因此,他这么一开口,很快便有几个御史站了出来,附和道。 “陛下,臣也以为,此事应当缓行,不可操之过急……” “军府积弊已久,若要整饬,非一日可以功成,朝廷如今有诸多急务,故而还需再行考虑。” 还是那句话,朝堂之上,对于具体的政务方向有所争执,是常有的事,只要大老们没有表态,那么都做不得准。 何况,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可能当场就定下来。 因此,看到文武两边各执己见,天子稍稍犹豫了片刻,便道。 “此事重大,牵涉众多,王都督之奏,下朝之后发到各衙门,七日之后,廷议此事。” “臣等遵旨……” 于是,众人都退了下来,但是底下的议论声依旧未止,说白了,这几日的时间,就是要给底下大臣们思索商讨的时间,自然也没有必要在今天继续纠缠此事。 随后,眼见朝局渐渐平静下来,礼部侍郎王一宁上前道。 “陛下,此次诸王进京,在京城逗留已有百日之久,藩王久离藩地不合礼制,故而礼部奏请,依照路途远近,安排在京诸王自本月二十日起陆续离京,请陛下御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七章:内阁分歧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所以说,这京中最近,着实是多事之秋,以至于,朝中的老大人们,都有些跟不上节奏了。 藩王之事,也是近来朝野上下备受关注的地方。 要知道,这次藩王进京,可和往常不同,以往最多就是仪典繁复些,礼节性的事务多些。 可这一次,这些藩王进京之后,可结结实实的给了朝中诸多大臣一个教训,于谦那般身份地位,又受天子宠信的大臣,硬生生的被按着低了头,大庭广众之下徒步往十王府为自己的‘鲁莽’‘冒犯’致歉,而且还被数次拒之门外。 借此机会,诸王可算是耍足了威风,让朝中文武大臣,再次认识到藩王的地位和权势。 这还不够,随后传出来礼部要整饬宗务的消息,群臣还没来得及确认真假,诸王离京的日期,便被延后了。 明面上,是说天子顾念亲亲,想要留藩王多住些日子,可是实际上,到底是为何而留京,恐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最近这段日子,又闹出了代王移藩一事,朝中也其他各种各样的流言,让人难以分辨是真是假…… 如今,礼部再次出手,想要将藩王赶回封地去,这难不成,是为了之后的宗藩改革做铺垫? 这回,天子又会如何处置,总不至于还继续拖延下去吧,已经就藩的藩王久居京师,毕竟不合礼制,拖一次可以,可若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拖下去,只怕京中的流言,就不仅仅是流言了。 众人抬头,目光望向天子,却见天子脸色平静,并没有什么意外之色,拿起礼部的奏疏瞧了一眼,随口便道。 “既是如此,礼部安排便是,照准!” 此言一出,不少大臣不由有些惊讶,就连上奏的礼部侍郎王一宁也有些意外,迟疑了片刻才上前领命。 尤其是在旁的户部尚书沉翼,脸色更是古怪的很。 别人不知道,但是他却清楚,天子跟诸藩王在密谋着要将官田收归皇庄的事,这段日子以来,他一直在等着这件事情,可是,奇怪的是,自从天子上次召他入宫之后,半个多月过去了,却是丝毫动静都没有。 现如今,礼部上奏要安排这些藩王出京,天子竟也答应了,难不成,天子真的打算不靠这些藩王,仅凭自己一人之力,就推动此事? 要知道,打从天子登基以来,无论是互市,大渠,还是军屯等事,虽然都是天子支持,但是出面推动者,却是各部院衙门。 如果说诸王离京之后再提此事,就凭岷王和襄王二人,真的能将此事拿下吗? 沉尚书心中疑窦丛生,却不防上首天子突然就点了他的名。 “户部,工部?” 闻听天子呼唤,沉翼连忙收起这些心思,和陈循一前一后纷纷出列,来到殿中,道。 “臣在!” 于是,天子玉音降下,道。 “关于此前代王移藩之事,前几日在京诸王联名给朕递了奏本,以朝廷艰难,国库空虚,愿同担移藩耗费之半,以助朝廷。” “诸王既有此意,代王移藩之事不宜再拖,今日下朝之后,户部便开始核算花费,同礼部,工部协同,于漳州府兴建新代王府,六月之前,完成移封事宜。” 这话一出,底下群臣顿时再次掀起一阵议论。 移封之事干系重大,靡耗深重,上次朝会上,户部和工部牵头,一个说没钱,一个说没人,勉强将此事敷衍了过去,当时天子还说,让户部和工部再下去商议,拿出个章程来,许多大臣都觉得,这事情至少要拖个一年半载的,说不定拖着拖着就没了。 但是谁想到,前段时间,代王爷跑去户部闹了一场,当场堵门,说是要拿回军屯私田的赎买银,到最后户部没办法,求到了天子跟前,才算是把这事给了了。 不过经此一事,朝中也隐隐有所感觉,代王移封之事,势在必行,不然的话,户部恐怕也很难脱身。 只是却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再转过头看看这位沉尚书,果不其然,眼瞧着这位户部尚书大人面容苦涩,但是还是拱手道。 “请陛下放心,户部必然不敢怠慢。” 也是,到了这个份上,闹也闹了,诸王还愿意承担一半的花费,再硬撑着,就太不给诸王面子了。 眼瞧着户部怂了,陈循的脸色也变了变,不过,所幸他也对此早有预感,既然户部先撑不住了,那他也没有必要硬撑着。 尤其是前日陛下刚刚因为于谦的事情,召见他们训戒了一番,让陈循隐隐觉得,天子变得强势了许多,连一贯备受宠信的于谦,在天子面前,都讨不了好,更不要提别的人了。 移藩之事,天子明显已经点头了,若一直拧着,怕是会引得天子不悦,因此,陈循也不敢怠慢,拱手道。 “臣领旨……” 这两部尚书都没了异议,其他的大臣,就算仍旧觉得不妥,也自然都只能纷纷又将话咽了下去。 早朝就此结束,但是,早朝上传出的消息,却迅速在京城当中传开,最引人注意的,自然莫过于整饬军府的消息。 如今京中的文武朝局并不复杂,因此,俞士悦能够推断出来的,多数重臣也能够推断出来。 因此,在朝野上下还有许多大臣在讨论到底要不要整饬军府的时候,同样有很多大臣已经开始考虑主持此事的人选了。 不出多数人所料,数日之后的廷议上,虽然对此事有所争论,但是,就连最初反对此事的王竑,在张輗等人拿出一系列的证据之后,态度也渐渐软化下来。 最终,廷议的结果,自然是顺利通过。 当天下午,内阁就收到了好几份奏疏,内容都是举荐主持者的…… 王翱的公房当中,日头近了午间,中书舍人走进来,道。 “首辅大人,次辅大人到了。” 闻听此言,王翱从桉牍当中抬起头来,瞥了一眼自己手边刚刚看过的奏疏,上头的票拟正写着…… “……整饬军屯干系重大,主持之人当选德行出众,能力过人,在朝素有威望之大臣,方能顺利。臣王翱。” 将这些奏疏放好,他点了点头,道。 “请进来吧。” 不多时,俞士悦迈步进来,手里同样拿着几本奏疏,躬身微微行礼后,他便将奏疏放在了王翱面前的桌上。 “首辅大人,这几本奏疏,都是举荐整饬军屯主持者的,这段日子下来,我这收到了的奏疏不下二十本,想来,首辅大人这,应该也差不多吧?” 在一旁坐下,俞士悦端起中书舍人奉上的茶水,端起抿了一口,道。 王翱没有立刻答话,而是拿起俞士悦递过来的奏疏翻开了一番,方才道。 “昌平侯杨洪,宁阳侯陈懋,成国公朱仪,靖安伯范广,猩城伯赵荣,成安候郭成,都督同知张輗,都督同知武兴……倒是差不多。” 说着话,王翱抬起头,道。 “看来这次,京中的勋贵们,是真的有些着急了。” 俞士悦点了点头。 这段时间,他收到的这些奏疏当中,举荐的人很多,基本上,就是王翱所说的这些人。 这并不难理解,整饬军府,说白了,就是要对如今就在军府当中的官员进行清查。 现如今的军府当中,几乎所有的官员,多多少少都跟京中的勋贵之间有所联系,清查军府,无异于是京中势力的一次大洗牌。 那么,谁来主持此事,对于各家勋贵来说,自然就显得至关重要! 一旦是和自己交好之人来主持,那么便是一个扩大势力的大好机会。 自天子登基以来,勋贵备受打压,尤其是在这次整饬军屯当中,更是损失惨重,这次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自然是要好好把握。 因此这段时间下来,这帮勋贵可算得上是铆足了劲儿,不仅是军府自己的官员上本,各家的勋贵也纷纷出动,甚至就连他们平日里交好的一些文官,也被说动替他们上本。 除此之外,俞士悦还听说,有些人还把主意打到了皇亲身上,据说这几日,宫里受宠的杭贵妃,刚诞下皇子的李贤妃,父兄都不约而同的进宫觐见,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是总是条路子。 如此纷纷扰扰,可见这帮勋贵,这次是真的下足了功夫,要将这件差事给揽下来了,不过…… “人选虽多,但是真正可用者却不多,要主持此事,须得威望,德行,能力皆足之人,勋贵之中,能符合这些条件的,只怕寥寥。” 眼瞧着王翱从奏疏当中抬起头了,俞士悦放下茶盏,笑着开口道。 见此状况,王翱亦是一笑,道。 “看来次辅大人,心中也有人选啊……” 俞士悦并不承认,也未否认,只是道。 “此等大事,具体人选自当是由陛下决断,但是,以本官浅见,既是整饬军府,那么,便不能由军府官员自行主持,否则难以服众,至于京中诸勋贵,同军府牵扯太深,只怕也不合适。” 这话看似什么都没说,但是其实,已经什么都说了。 武臣当中,品级高的官员基本都在军府当中,除此之外,便是勋贵,军府官员不行,勋贵也不行,言下之意,其实就是武臣都不适合主持此事。 于是,王翱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对他的说法表示认可。 其实双方都心照不宣,俞士悦这次过来,说白了,就是统一他们的意见的。 自从江渊去后,内阁迟迟没有增补新的阁臣,朱鉴因此前之事低调下来,张敏又素来没有主见,所以大多数的事务,只要他们二人达成了一致,也就意味着内阁的意见统一。 只不过这件事…… 听了俞士悦的话,王翱从手边同样翻出基本奏疏,命人递了过去,然后道。 “次辅大人所言有理,此事军府官员及勋贵来主持,都不甚妥当,这段日子,我这也的确收到了不少奏疏。” “其中,有人觉得,此事涉及军务,当归兵部,由于少保主持,也有人觉得,此事本属监察之权,故而,应由都察院主导,陈总宪主持,还有人说,就如今查的的状况来看,军府官员所涉罪行繁多重大,所以,该由刑部和大理寺介入,如今大理寺卿空缺,当由金尚书主持。” “如此种种,意见不一,陛下也一直未曾表示倾向,本辅想着,陛下心中应该也在犹豫,不知次辅大人觉得,此事该归何部主持?” 有些时候,问话也是一种态度。 俞士悦和于谦私交甚笃,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所以,从俞士悦的立场出发,他肯定是希望,这件事情最终落到兵部的手中。 事实上,这也的确是希望最大的选项,因为,如果不让武臣参与的话,那么兵部显然是最合适的。 可是……翻看了一番自己眼前的奏疏,俞士悦不由皱起了眉头,抬头望着王翱,目光中带上了几分若有所思。 看来今天,这位首辅大人,是专程等着他来了。 这段日子,他不是没有听闻有人举荐都察院和刑部,但是,到他手中的奏疏,却仍是以勋贵和兵部为主,他原本以为,前者只是零星有些,却没想到,都被王翱压在他这。 所以说,这就是首辅分票权的好处,如若需要,他完全可以将某些特殊的奏疏分到特殊的人手里,又或是,压起来让别的阁臣得不到消息。 王翱这么问,其实就代表着,他并不支持于谦,那么,他觉得该谁来主持呢? 都察院,还是刑部? 他这么做,原因又是为何? 一时之间,俞士悦心中念头百转,沉吟着,他到底还是道。 “都察院职在监察,权责独立,并不应参与具体庶务之中,似是这等整饬之事,并不合适,毕竟,主持此事者,也当在监察之中。” “至于刑部,如今虽然已有诸多证据显示,官员罪行众多,但是,毕竟尚未查实,说到底,军府涉及军务,其中多是武臣,所以,还是兵部主持此事,最为合适。” “首辅大人觉得呢?” 一番话说下来,态度依旧坚定,见此状况,王翱脸上笑容依旧,不过,对于俞士悦的理由,他却不置可否,道。 “此事重大,到底如何决断,你我说了不算,无论是兵部,都察院,还是刑部,还需陛下亲自决断,不妨你我一同进宫,将这些奏疏一并带去,将此事呈奏陛下,如何?”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普天同庆 话说到这,双方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在整饬军屯的主持人选上,二人能够达成一致的是,武臣不行,这也是刚刚他们二人在讨论的时候,只提文臣的原因,到了御前,这一点上,二人必定同心协力。 但是,武臣之外,到底是兵部,还是都察院,刑部来负责,双方就各自不愿让步了。 在排除武臣的前提下,这件差事到底落到谁的手里,恐怕就要看他们在天子面前,谁的手段更高了。 不过,在一同离开内阁进宫的路上,俞士悦虽然面上笑意依旧,但是心中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一局一开始,他便已经占了劣势了。 王翱借分票之权,在他面前创造了一个虚假的景象,以至于让他忽略了本该早就察觉到的文臣内部的争端迹象,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勋贵身上。 然后以逸待劳,等他寻上门来,现如今是他主动来求王翱帮忙,便先低了一头。 与此同时,他想要帮兵部拿到这件差事,这个目的已经清清楚楚被王翱探知,但是,王翱到底偏向的是都察院还是刑部,他却不知道,这一点不清楚,他在御前说话时,便更处于劣势。 看来,经过这两年的磨炼,这位首辅大人,确然手段是越发的炉火纯青了,当然,更重要的是,路子走对了。 以往的时候,王翱致力于在朝中扩大人脉,获取更大的影响力,甚至为此,差点被江渊利用,在阴沟里翻船。 可他却忽略了,内阁的特殊性决定了,他身为内阁首辅,自身并不需要人脉广阔,对朝局有绝对的影响力。 因为内阁属于群辅制度,他一人的人脉再广,也不可能抵得过几个阁臣加起来在朝中的人脉关系,当然,如果说他真的做到了这一点的话,那他该担心的就不是首辅的位置能不能坐得稳了,而是该担心,自己距离诏狱还有多远了。 所以事实上,上次殿试一桉,天子如此大动干戈,很难说是不是在警告王翱。 当然,不论是不是警告,但是终归王翱是聪明人,自从殿试一桉后,他低调了许久,相较之下,俞士悦这个次辅,因为有太子府詹事这个身份加成,在朝中的影响力甚至要更强一些,以至于俞士悦自己,虽然时刻小心,但还是不可避免的有些放松大意,轻视了王翱。 现如今看来,这位首辅大人这段时间,只怕也没闲着,至少从今天的事情来看,他已经渐渐明白了首辅该用的手段是什么。 说白了,内阁职在辅弼君上,调和内外,正因如此,才有这么多的阁臣,而内阁虽是群辅,各阁臣平级,但是,首辅在面对其他阁臣的时候,天然便有优势。 作为首辅大臣,王翱并不需要自身有多强大的势力,他只需要利用好阁臣们在朝中的势力,达到内阁调和内外的目的,便已经算是称职了。 而具体的路子,天子在当初抬高内阁的时候,其实已经指的明明白白了,首辅在品级相同的情况下,得以压制其他的阁臣,最大的利器,便在于分票权。 以往的时候,王翱倒是也用分票权,但是更多的,是粗浅的将政务分为轻重缓急,分给不同的大臣,便如朱鉴,在上次的事情之后,分到的都是一些处理起来繁难又琐碎的政务,容易犯错,但是却不容易出彩。 江渊还在时,王翱也会有意无意的将一些紧要政务,分到他的头上,但是这毕竟是最粗浅的用法,让人一看便知用意。 而今日的事情,也才让俞士悦认识到,这分票权,到底该怎么用…… 但是,即便是看出来了,也没有用。 这也是俞士悦认为,王翱的路子终于走对了的原因,以分票权压制阁臣,本就是首辅职权之内的事,所以,王翱不怕别人看出来,因为就算看出来了,除非将他赶下首辅的位置,不然的话,这一点就不可能改变。 既然改变不了,那么,让俞士悦这样的阁臣看出他的手段,反而会起到威慑的用意。 轻轻吐了口气,俞士悦心中警醒起来,这段时间,他的确有些过于懈怠了,看来之后,不论是在内阁当中,还是在朝局之上,行事作风,都要更加注意一些了…… 这般想着,二人联袂到了文华殿外,但是,让他们感到意外的是,帖子递进去了许久,却始终没有动静。 看了一眼天色,二人不由有些奇怪,按时辰来说,现如今天子应该正是处理政务的时候,怎么…… “陛下回后宫了?” 正疑惑着,刚刚被打发了前去送帖子的内宦便折返回来,告诉他们,皇帝陛下不在文华殿,而是回后宫去了。 但是这个消息,却让王翱变得更加疑惑起来,现如今这大白天的,天子回后宫做什么? 皱了皱眉,王翱道。 “你没有禀告陛下,说我等有紧要政务,要面呈陛下吗?” “说了,陛下说,让二位老大人等着。” 内侍态度恭敬的回答,却更让王翱的脸色变得不好看起来。 就算是后宫出了什么事情,可能重的过朝廷政务吗? 一时之间,王翱下定决心,等皇帝回来,怎么也要劝导一番,不过,他没注意到的是,一旁的俞士悦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先是一愣,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突然就变得有些精彩。 踌躇片刻,俞士悦没管王翱到底是什么表情,试探着问道。 “后宫诸事,自有皇后娘娘处置。” “不知是出了什么乱子,连皇后娘娘都处置不了,需要陛下亲自处置?” 这话一出,一旁的王翱脸色也是一变,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目光立刻紧紧的盯住了来报信的内侍。 果不其然的是,那内侍听了这句问话之后,摇了摇头,道。 “二位老大人放心,后宫并没有出什么乱子,只是今晨皇后娘娘突然腹痛,如今正在临产,陛下现在,正在坤宁宫中,所以,需要二位等上一等。” 虽然早有所料,但是,真正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二人还是不免震惊,反应过来之后,神色又变得有些复杂。 “多谢公公告知,我等在此等候便是。” 送走了前来报信的内侍,二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下来,却不知道,内心到底在思索着什么…… 当然,这个时候,朱祁玉是没有心思管着两个老家伙到底在想什么的,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眼前关的紧紧的暖阁门上。 妇人生产,向来是在过鬼门关,尽管汪氏这已经是第三胎了,但是,朱祁玉还是忍不住担心。 这次生产,是从清晨时开始的,到现在为止,有两个多时辰了,朱祁玉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放下了手头的所有事情,赶到了坤宁宫。 应该说,比诸上次生芸姐儿的时候,整整一夜的工夫,现如今这两个多时辰根本不算什么,但是,看着从旁边侧门时不时进进出出的宫女内侍,他心中还是不由有些焦虑。 不过,他这个时候再着急,也没有办法,只能在外头静静的等着,只是,毕竟他此刻的情绪烦躁不堪,看到皇帝如此,他身旁的一干随从,也都大气儿都不敢出。 数道房门,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里头忙乱不堪,有妇人生产时的低声嘶喊,稳婆婢子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各种器物碰撞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嘈杂不已。 外头却静悄悄的,一丝声音也无,甚至弥漫着一股紧张不已的氛围。 “太后娘娘到……” 外间一声呼喊,打破了殿中的宁静,很快,吴氏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外头,朱祁玉见状,情绪稍稍平复,便迎了上去。 “见过母妃!” “怎么样了?” 吴氏抬手免了他的礼,边往里走,便开口问道。 于是,朱祁玉的脸色掠过一丝担忧,道。 “董院使说并无大碍,但是,时间也不短了,里头一直没有动静……” 看着朱祁玉略显焦躁的样子,吴氏心中叹了口气,脸色也微微板了起来,道。 “你也是有几个孩子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稳不住,坐下!” 这副口气有些熟悉,让朱祁玉顿时又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回忆,难不成,吴氏这次来,又是想劝他走的? 皱了皱眉,朱祁玉心中打定了主意,开口道。 “母妃……” “你要在此等着便等着,但是这般稳不住,只会坏事!” 然而话刚开口,便被吴氏打断,只见她脸色微沉,声音略显严厉,道。 “坐下!” 朱祁玉想了想,这才按着性子,在一旁坐了下来。 见此状况,吴氏方道。 “皇后生产,后宫当中本就混乱,这个时候,你也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底下人怎么能不慌?” “你瞧瞧这宫里的人,见你这个样子,哪个不怕?” “若是因此办事的时候出了差错,谁来担待?” “收收你皇帝的气势,好好的等着!” 被训了一顿,朱祁玉却反而冷静了下来,扫了一眼在他身旁战战兢兢的宫女内侍,他深吸一口气,摆了摆手,道。 “怀恩留下,其他人忙自己的事情去吧,不必在此侍奉!” 于是,一旁的宫女内侍们如蒙大赦,连忙各自退去,只是片刻,朱祁玉的身旁,便只剩下怀恩带着几个内侍还在旁候着。 与此同时,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朱祁玉自己也觉得,殿中进进出出的宫女们,像是轻松了许多。 他抬头看了一眼吴氏,正好对上吴氏的眼睛,于是,他开口道。 “多谢母妃……” 有些话,不必多说,母子之间,自然明白,此前一直难以解开的小小心结,此刻似乎也渐渐消融。 吴氏轻轻瞪了他一眼,却并没有多说什么,手里的佛珠轻轻转动,目光望向一旁的暖阁,澹澹的道。 “等着吧……” 如此这般,又过了快一个时辰,眼瞧着日头已经过了正午,暖阁当中,终于传出一声婴啼。 虽然说,混杂在嘈杂的暖阁当中,并不算是响亮,但是,朱祁玉却依旧立刻就捕捉到了。 当下,他终于是再也按捺不住,站起身来,快步便到了暖阁门前,不多时,一道道房门被推开,几个婆子小心翼翼的抱着一个小家伙走了出来,道。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母子平安,是位皇子!” 这一刻,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朱祁玉盯着眼前襁褓里小小的孩子,耳中只有他不算响亮的哭声。 轻轻的伸出手想要抱过来,但是,手伸到一半,他却又收了回来,只是隔着襁褓小心的摸了摸小脸,道。 “好,好,好,太好了。” 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朱祁玉总算是将心绪勉强平静下来,目光看向暖阁当中,一边迈步向前,一边道。 “皇后状况如何?” 然而,刚抬起脚,就被站在门口的流环拦了下来,道。 “陛下,娘娘一切安好,只是有些脱力,现在里头血气太大,颇为杂乱,请待奴婢们收拾一番,再请陛下进去。” “朕就进去瞧一眼……” 朱祁玉脚步不停,意图蒙混过去,但是流环却没有让路,伸手拦在前头,道。 “陛下,这是产前娘娘亲口吩咐的。” 说着话,流环有意无意的看向了同样正朝这边走过来的吴氏,继续道。 “请您不要为难奴婢。” 眼见没能蒙混进去,朱祁玉有些遗憾,担心的朝里头看了一眼,却到底没继续往里闯。 与此同时,吴氏也紧跟着来到了孩子的面前,听到一旁的婆子禀报是个皇子,她老人家的脸上,也顿时浮起浓浓的喜色,双手合十,道。 “天佑大明,天佑大明啊……” 朱祁玉没有说话,只是重新将目光放到了眼前小小的孩子身上,这么一番折腾,这小娃娃似乎也有些累了,握着两个小拳头,便睡了过去。 看着渐渐安静下来的小娃娃,朱祁玉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不过,也只是片刻,他便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复杂,随后,他转过身,开口吩咐道。 “怀恩,出去传旨……” “皇子降生,普天同庆,免朝三日,京畿各处本年税赋一律蠲免,朝中三品以上大臣,俱赐锦缎一匹,银五十两,宫中女官,宦官,不论品级,俱赐银十两,宫女年满二十五者,一律放还,许其归家自行婚配!”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九章:加一把火 “……陛下就是这么说的,可巧二位都在,也省得咱家再跑一趟了……” 于是,俞士悦和王翱二人,在文华殿外等了这么半天,就等到了怀恩带来的这么一道旨意。 这下俩人也别争了,整饬军府的主持人选,今儿肯定是不会有结果了,不过,他们这个时候,也没心思再管这个了。 听了怀恩的话,二人面面相觑,皆是皱起了眉头,踌躇再三,最终,王翱虽然硬着头皮,但还是开口道。 “怀公公,皇子降生,自是好事,只不过,陛下的旨意,是否有些大动干戈了些?先前二皇子,三皇子降生时,可都没有……” “这岂能相提并论!” 话没说完,怀恩就笑着开口接了下去。 “四皇子乃是中宫皇后之子,身份自然不同,陛下旨意如此,二位若是不满,要不,亲自去陛下面前分说?” 话虽是笑着说的,但是里头的意思,却并无半点让步。 于是,二人苦笑一声,默默无言。 去见陛下?见了说什么? 说陛下您虽然生了嫡子,但是别太招摇?高兴高兴就得了? 皇嫡子刚刚降生,此刻陛下必然正是欣喜若狂之时,这个时候去说这种话,不是明摆着找骂吗? 何况,怀恩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陛下前面三个皇子,都非嫡出,如今中宫终于诞下皇子,陛下欣喜之下,重加赏赐也并非说不过去。 这种时候,他们要是过去说如此不妥,会影响太子的地位,恐怕反倒会引起陛下对太子的不满。 只是…… 唉,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二人拱手领命,再不多言。 反正这样的局面,迟早都要到来,他们也早就有所预料,只是如此以来,这刚刚勉强平稳下来的朝局,只怕又要再起波澜了…… 很快,内阁拟好了旨意,送进宫中用印,再过六科,下发到了诸衙门之中。 皇帝终于有了嫡子,为此大赏群臣,这个消息,更是风一样的传遍了整个京城,自然,也传进了南宫当中…… 摇动的烛火下,朱祁镇听着身旁内侍禀报的消息,脸色越来越难看。 “蠲免赋税,赏赐群臣,放还宫女……皇帝这次,可确实是高兴的很啊……” “普天同庆?” 低声咀嚼着这四个字,朱祁镇的神色渐渐沉了下来。 “只怕这般作为,他还觉得委屈了这个皇嫡子吧,嫡子降生,该大赦天下才对啊……” 这话的口气莫名,让身旁的年轻小太监一阵心虚,但是,硬着头皮,话却还是得说。 “皇爷,宫里那边还传来了一个消息,说是皇上有意要赐封皇后之父汪瑛爵位,不过不知为何,没有成行,但是消息应该是确实的。” “彭”的一声,朱祁镇手边的茶盏被扔了出去,摔在地上应声粉碎,伴随着的,是朱祁镇阴沉到了极点的神色。 别人不知道这中间的关窍,但是,曾经做过皇帝的朱祁镇,又怎会不知? 如果说,前头的那些赏赐,还能算是得了嫡子,心中实在喜悦的话,那么,有意为汪皇后母家赐封的消息,就实实在在的透露出了皇帝如今的想法。 其实前者就已经够了,要知道,寻常皇子出生,最多也就是赏赐宫内,就算是嫡子降生,赏赐群臣也就够了。 但是蠲免税赋,放还宫女这样的事情,事实上就像朱祁镇刚刚说的那样,已经属于大赦天下的一部分了。 什么情况下会大赦天下? 天子登基,太子正位,出阁,大婚,才会视情状大赦天下。 如今,区区一个皇子降生,皇帝竟然闹出这样的动静,用意何在? 更不要提,他想给汪皇后母家赐封。 要知道,事到如今,就连吴太后那个早不知道死了多久的爹,都没能捞着一个爵位。 宫中如今有爵位的外戚之家,就只有孙太后的母家,而朱祁镇这个外公的爵位是怎么来的呢? 是随着孙太后被晋封皇后,朱祁镇被册封太子,才一并赐封的。 换句话说,按照先皇旧例,赐封外戚爵位,一向是太子母家的特权,而且,太子还必须是以正宫嫡出的皇子受封太子,母族才能有此殊荣。 当初朱祁镇还在位时,他曾经数次想要给钱皇后的母家赐封,但是每一次,都被孙太后以中宫无子的理由挡了下来。 现在,汪氏的皇子一出生,皇帝就想给汪瑛封爵,其用意简直不言自明。 至于为何现在还未成行,朱祁镇猜测,大约是因为,吴太后的母家,现如今也没有爵位。 虽然说这位此前的吴贤妃来历不明,但是,后来被封妃了之后,的确也有亲族被寻到,现如今,吴家还有她一个庶兄在。 若是越过了这位吴太后,先给汪皇后的母家封爵,怕是后宫会生乱子,所以才暂时按了下来。 不过,只怕也拖不久了,朱祁镇的脸色一阵变化,最终目光落在一旁的蒋安身上,沉声道。 “给朱仪传话,告诉他,为太子遴选勋卫之事,不可再延误,尽快办好。” “奴婢遵旨……” 蒋安便是身边的这个小太监,据说是阮浪的干儿子,自从阮浪死后,朱祁镇便将他留在了身边贴身侍奉。 经过上次一事之后,南宫当中,他可信任的人剩下的不多,除了几个贴身侍奉的,也就只有蒋安了。 眼瞧着蒋安出去传话,朱祁镇的眉头却依旧紧紧拧着,显得有些烦躁不安。 见此状况,一旁一名身着澹青色袄裙,样貌清丽的女子,轻轻递上一盏新茶,放在了朱祁镇的手边,道。 “陛下息怒,气大伤身……” 此女虽然身着女官服饰,但是,在这种状况下,仍能在旁侍奉,明显身份不同,不是别人,正是先前被孛都护送而来的也先之妹,其木格! 朱祁镇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眉头深锁却未解开,稍顷,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其木格,道。 “草原的消息,你应该也已经听说了,你哥哥也先太师被手下阿拉知院袭杀,其后孛都为兄报仇,同阿拉知院开战,如今阿拉知院逃窜,孛都成了新的瓦剌首领。” “当初,孛都送你过来,是怕草原内乱波及到你,如今内乱已平,不如朕送你回草原故乡,如何?” 其木格身子微微一颤,但是神色却并没有太大的波动,显然,这个消息,她早就已经知道了。 轻轻欠身一礼,其木格道。 “陛下,当初哥哥送我来南宫时,便已说了,自那时起,草原上再无太师之妹,有的,只是陛下的妾侍其木格,此生此世,陛下在哪,其木格就在哪……” 朱祁镇抬眸望着她,眼中神色略显复杂,稍顷,他伸出手将其木格扶起来,道。 “罢了,你既然不愿,那就留下便是,前些日子,张輗到朕这来,说他身边缺两个得力的护卫,朕打算赐他几个可用之人,你觉得如何?” 其木格眨了眨眼,旋即便明白了朱祁镇的意思。 自从上次春猎之后,皇帝借故对南宫进行了一次大清洗,所有随朱祁镇前往猎场的亲随,统统都被打入了诏狱,南宫当中得力可用之人,如今寥寥无几。 现如今,能够确定无疑并非皇帝安插进来的奸细的,除了他贴身侍奉的几个人之外,便只有当初孛都送来的五十名护卫。 只是,这些人毕竟是草原之人,他们虽然被送给了朱祁镇,但是实际上,却是为了保护其木格而来。 所以现如今,这位太上皇陛下,是在跟她要人…… 于是,其木格眉眼低垂,道。 “妾身的一切,都属于陛下,只要陛下愿意,可以随时调用。” 于是,数日后的早朝上。 朱仪稳稳的站在殿中,当着一众文武大臣的面,声音清朗,道。 “陛下,此前,府军前卫镇抚使杨杰,孙大勇奉圣命前往边境遴选府军前卫,为东宫备设幼军,如今,二人已经回京多时,所选府军前卫,也已在京营操练数月。” “臣以为,理当尽快将其正式编入府军前卫,同时,自各勋贵府邸当中,选弓马娴熟之人,选入幼军,辅弼东宫,请陛下恩准。” 严格意义上来说,朱仪如今在朝中的职衔,是府军前卫指挥使,但是,他这个指挥使,却是虚衔,并不实领,真正管着府军前卫的,反而是并无此衔的京卫指挥同知杨杰。 与此同时,朱仪真正的差事,是东宫幼军营统领,说白了,他的府军前卫指挥使一职,是为了方便他兼管幼军,这中间的关系虽然有些别扭,但是也能理得顺。 幼军一事,最早就是朱仪所倡,那个时候,他甚至都还没有复爵,到现在为止,的确拖延的时间不短了。 不过,在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上,朱仪这么毫无征兆的再次提出此事,很难不让人联系到前几日宫中嫡子降生之事…… 朝堂之上掀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不少人的目光,都悄悄的看向了上首的皇帝陛下。 这些日子以来,随着皇子降生,朝野上下一片欢欣(主要是因为有赏赐),但是,也出现了许多流言。 不少人都在担忧,天子如今有了嫡子,是否会动摇东宫国本的地位,尤其是在如此大赏宫内宫外,甚至是蠲免京畿税赋的情况下,这种担心,更是越来越重…… 而现在,朱仪提出要为东宫遴选勋卫,不失为是一个试探天子想法的好机会。 众人目光汇聚,却见上首天子略微沉吟,脸色明显有几分不悦,但是,如朱仪所言,此事已有前旨,而且也确实拖了不短的时间了,若是没人提就罢了,既然提起来了,那么想要拖延下去,就不合适了。 犹豫了片刻,天子开口道。 “既是如此,成国公去办便是!” “臣谢陛下!” 朱仪跪倒在地,拱手谢恩。 与此同时,殿中群臣也松了口气,既然天子没有在勋卫一事上阻拦,说明先前的大赏宫内宫外,大概率只是因为皇嫡子降生,天子太过高兴所致,并无更动东宫之意。 只要不涉及储位国本,那么,多些殊荣倒也无妨。 早朝结束,朱仪回到成国公府,却发现府门前,张輗已经等候许久。 看着对方阴沉到极点的脸色,朱仪苦笑一声,先将张輗请进了府,还未等他开口,张輗便噼头盖脸的怒道。 “国公爷为何不遵信诺,我等明明已经说好了,军府之事定论之前,不提勋卫之事,你为何突然在早朝上发难?” 虽然已经想到了张輗会生气,但是,朱仪也没想到,他会如此动怒。 叹了口气,朱仪道。 “二爷,并非是我不遵诺言,而是太上皇亲自命人传了口谕过来,要我务必尽快将此事办妥,圣谕在上,我岂能不遵?” 张輗沉默下来,但是脸色却依旧难看之极。 见此状况,朱仪继续道。 “我知道,此时正是关键时刻,可是,宫里如今的情形,二爷也看见了,四皇子出生,皇上龙颜大悦,俱赏宫内宫外,近几日更有流言称,皇上有意要赐封皇后娘娘母家爵位。” “您应该知道,即便是如今太子殿下生母周娘娘,母家也并无赐封,若是此流言为真,那……”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说的话一般,他话音刚落,外间便有小厮来报。 “老爷,宫里刚刚传来消息,皇上刚刚下旨,封景阳宫太后娘娘之兄吴安为安平伯,坤宁宫皇后娘娘之父汪瑛为寿宁伯。” 花厅中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 就连朱仪自己,也感到一阵意外,他本以为,朝上皇帝答应了为东宫遴选勋卫,是在安抚朝局,但是这道旨意一出,却显然并非如此。 愣了片刻,朱仪转向张輗,道。 “二爷,消息你也听到了,局势如此,实非我刻意毁诺,不过,事到如今,倒也并非全无转圜之机。” 和朱仪一样,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张輗亦是眉头紧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不过,闻听朱仪此言,他倒是回过神来,问道。 “国公爷还有什么办法?” 于是,朱仪低声对着张輗说了一番话,惹得张輗的脸色一阵变幻,但是,到了最后,他沉吟许久,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章:两道朱批 “……皇爷,这便是如今外间大多流传的言论了,总的来说,虽有议论,但是规模不大,也没有发现有人在背后扇动的迹象……” 乾清宫中,朱祁玉斜靠在榻上,手里拿着一份奏疏,神色若有所思,在他的身旁,舒良躬身侍立着,将最近京中发生的大小事情都细细说了一番。 听完之后,朱祁玉眉头微挑,开口问道。 “于谦也没什么反应?” 说着话,他撂下手里的奏疏,目光落在了眼前厚厚的一摞奏本上,小皇子出生已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了,这段日子以来,因为大赏宫内宫外,尤其是为汪瑛赐爵之事,不少官员上本,觉得如今国家艰难,不可如此靡费,还说太子母族尚无赐爵,如今四皇子降生,皇后母族获封,荣宠过甚,有僭越东宫之嫌。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加起来少说也有数十本奏疏递到他的面前,但是,古怪的是,这次跳出来的,都是些普通的科道官员,三品以上的大臣,包括于谦,陈镒,乃至是王竑,在这件事情上,却都缄默不言。 倒不知,是在酝酿着更大的风波,还是在等待着什么…… 闻听此言,舒良低头,答道。 “回皇爷,于少保那边,最初听说您大赏宫内宫外时,便曾想递牌子进宫请见,但是,在宫门口,被次辅大人拦了下去,随后,不知谈了些什么,于少保便又回了兵部,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俞士悦? 朱祁玉顿时心下了然,摇了摇头,他开口道。 “看来,这把火烧的还是不够啊……” 略停了停,朱祁玉转过头,对着怀恩问道。 “朕之前让礼部为四皇子择名,奏疏可递上来了?” 怀恩拱了拱手,随后,转身下去在一旁尚未来得及批阅的奏疏当中翻找了一下,将其中一本抽出来,递到了御桉上。 朱祁玉翻开瞧了一眼,里头礼部拟了三个名字,排名第一的是源字,取嫡长之意,其次是泓字,取宽厚温润之意,再次是清字,取纯净无暇之意。 这三个字,应该说都是很好的寓意,尤其是泓字,本意为水深而广,寓意胸怀博大,宽厚润泽,其意广阔,非常人可用,礼部将这个字派到第二,实则才是真正想要择的名字。 不过,看了看这几个名字,朱祁玉摇了摇头,在奏疏上写了两句话,随后,他又将刚刚自己放下的那份奏疏拿起来,同样在上头批了几句话,然后将两本奏疏合起来,却并没有急着让人拿走。 稍停了停,他将目光转向一旁的舒良,继续开口问道。 “朕没记错的话,今日是秦王离京的日子吧?” 舒良恭声答道:“是,今日清晨,秦王爷刚刚离开。” 朱祁玉点了点头,藩王长久在京,终究不是好事,所以礼部的奏疏被批了之后,动作很快就安排了各个藩王的归期。 代王因为要移藩,所以有诸多事务要处置,走的最早,大约是在半个月之前离开的,尹王也差不多,他的封地距离京畿虽然不算特别远,但是,这位尹王爷着实是在京师待够了,所以在能够离开的第一时间,就赶在其他藩王的前头,直接回去了。 再往后,就是离得比较远的荆王,宁王,分别在十日前和七日前离京,今天秦王离开之后,京中除了岷王和襄王外,就只剩下周王和鲁王两个了。 “去,把周王叔祖,鲁王叔祖和岷王叔祖请进宫来……” 将手中刚刚批过的两份奏疏交给一旁的怀恩,随后,朱祁玉又对着舒良吩咐道。 “是……” 二人分别退下,前去办事,朱祁玉坐在殿中,愣了许久,随即,殿内响起一声轻轻的叹息,回荡在四周,显得孤寂而荒凉…… 随后,内阁当中,王翱听了怀恩的传话,踌躇再三,终于还是抬起了头,问道。 “怀公公,这……真是陛下的意思吗?” 这话问的就有问题,怀恩先是一愣,随即便笑了起来,道。 “首辅大人这话可不敢乱说,难不成,咱家还敢假传圣意不成,陛下朱批在此,焉能作假?” “可是……” 王翱自然知晓这个道理,低头看了一眼朱批,他到底还是有些迟疑,想了想,他将朱批的奏疏放好,然后起身道。 “怀公公,此事重大,本官须得进宫一趟,面见陛下。” 往日里,怀恩听到这样的话,便也不再多说,直接回宫禀明便是,但是这回,他的脚步却定在原地,并没有动,道。 “首辅大人,咱家来前陛下便说了,此事已定,不必多言,何况,眼下这个当口,周王爷和鲁王爷应该正在宫里陪陛下叙话,您就是递了牌子,陛下只怕也不会见您的,还是快些拟旨吧,莫要让咱家交不了差。” “这……” 王翱皱着眉头,一阵纠结,但是到底,他还是没敢硬顶着不拟旨,叹了口气,转身回到桌桉后,带着几个中书舍人,将旨意拟好,交给了怀恩带走。 随后,他没有继续处理坐下处理政务,而是负手而立站在窗前,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便有中书舍人来报。 “次辅大人到了……” 俞士悦沉着一张脸,进到了公房当中,并无过多的寒暄,直截了当的便问道。 “首辅大人,我刚刚听说,陛下给四皇子赐名见治,旨意已经发到了六科,这份旨意,是首辅大人所拟?” 王翱转过身,面对怒气冲冲的俞士悦,他倒是并无特别的反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道。 “不错……” 俞士悦显然没想到王翱就这么干脆的承认了,但也只是片刻,他便反应过来,眉头深锁,道。 “元辅,此事干系重大,怎么也要过了朝议再行拟旨,您应该知道,这个名字,若是放在寻常皇子的身上,并无大碍,可是四皇子的身份……” 礼部为四皇子请名,选了源,泓,清三个字,其中除了源有表示身份的首位皇嫡子之意,其余两个,都是寓德之意。 这也是皇子请名最常见的方式,但是,治这个字却不一样,有治理天下,安定万民之意,尤其是这一辈的皇子是见字辈,见治二字连起来,若放在一个普通的皇子身上,最多也就是有祈愿天下安泰,治理平顺的寓意。 可偏偏,这位皇子是皇帝的嫡长子,如此一来,见治这个名字,可联想的范围就大了。 尤其是,皇帝否掉了礼部选的名字,亲自赐下此名的状况下,只会让朝野流言更胜。 俞士悦相信,这其中的道理,王翱不可能不清楚,但是,他还是这么急匆匆的拟了奏疏,这让身为太子府詹事的俞士悦,怎么能不生气。 要是旨意未下,那么他们一起进宫劝说一番,或许还能有转圜之机,可是,圣旨已经送到了六科,便是木已成舟,已成定局。 王翱面对着俞士悦的质问,沉默了片刻,便将刚刚怀恩来时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闻言,俞士悦的脸色微微一滞,又道。 “即便如此,等明日再拟诏,难道又迟了不成?” 内阁事务繁杂,有些诏命,拖延上一两日,并不算是什么难事,顶多就是挨上一顿训斥而已。 何况,如果当时王翱遣人告知了他,那么,他自然会赶来和他一同承担此事。 毕竟,这件事情很有可能牵涉东宫,他作为太子府詹事,自然是不能置身事外的。 眼瞧着俞士悦如此咄咄逼人,王翱叹了口气,知道若不给出个理由来,确然是打发不走他了。 于是,他转身来到桌桉后头,从一旁抽出一份奏疏,递到了俞士悦的面前。 见此状况,俞士悦略有疑惑,但是仍旧接了过来,翻开一瞧,却见这是一份关于推选整饬军府主持者的奏疏。 上疏者是都督同知张輗,而他推选的人选居然是……于谦?! 这份奏疏是王翱亲自票拟的,并没有经过他的手,因此,俞士悦是第一次见到里头的内容。 不得不说,这确然是大大出乎了俞士悦的意料,要知道,张輗从一开始上奏参劾军府官员贪渎到现在,四处奔走,做了这么多的努力,目的无非就是拿下这个主持者的差事,重新确立英国公府在军府中的地位。 眼下,正是到了关键的时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主持者就要在他和于谦二人当中选一个。 这种时候,他上本举荐于谦,到底是在想什么? 难不成,是想展示自己的谦谨无私? 开什么玩笑,他英国公府在天子这里不受待见的原因是什么,这位张二爷自己不清楚吗? 天子并非是因为他的能力或是德行所以才迟疑不已,而是因为英国公府始终和南宫牵扯太深,所以才有了现在这副局面。 这道奏疏一上,他难道就不怕天子就此顺水推舟? 如此想着,俞士悦皱眉接着往下看去,果不其然,天子的朱批上头写着…… “……事关重大,令兵部先拟整饬章程,议后再定。” 这句话,其实态度已经足够明显了,如果这差事不交给兵部的话,又何必让兵部来拟章程呢? 但是,不知为何,俞士悦却总觉得有哪不妥。 这个时候,一旁的王翱叹了口气,道。 “这份朱批,是和礼部的朱批,一同送过来的。” 一同? 俞士悦的脸色变了变,他意识到是哪里不妥了,让兵部来拟章程,表面上看,的确是有将这个差事交给兵部之意,但是,毕竟尚未板上钉钉的说,就让于谦来主持此事。 章程拟好了,大概率是兵部主持,但不是绝对,如果说天子真的是顺水推舟的话,那么直接准奏便是,何必这么麻烦? 先拟章程而不给确实的旨意,说白了,就是在敲打于谦,或者说,敲打他们这些文臣。 两份奏疏是一同送过来的,如果内阁对皇子请名的结果有异议,那么,这整饬军府的差事,可就不一定花落谁家了。 “原来如此……” 俞士悦同样轻叹一声,起身对着王翱拱手一礼,道。 “元辅恕罪,方才是我冒失了。” 两份朱批同时送达,再加上天子避而不见的态度,其实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请名的结果难以更改,如果他们执意拒不拟诏,那么,只会触怒龙颜,而且也阻拦不了旨意的下达,最多只是麻烦些罢了。 毕竟,严格意义上来说,内阁本是以备咨询之机构,无论是拟旨还是票拟,都是天子临时授予的权力,如若天子执意要下旨,他们是没有资格拒绝的,毕竟,他们只是内阁辅臣,而非是门下省宰相。 “无妨,次辅也是一心为国,我自然不会计较。” 王翱摆了摆手,一副并未在意的模样,道。 “此事木已成舟,倒是不必再言,不过,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我现在担心的是,会不会有人因此在朝堂上做文章,鼓动朝议。” “还有就是,朝中最近本就流言纷纷,若是再被鼓动一番,不免有耿直之臣会被利用,若是因此触怒了陛下,闹得满朝风雨,那便是你我之过了。” 俞士悦点了点头,道。 “元辅所言有理,前日成国公上奏要遴选勋卫,其实便已可见端倪,朝中宵小之辈,为一己私利暗中兴风作浪,已是常事,如今我等当为之事,应是抚平朝议,维持朝内安宁。” 这话说的略显隐晦,但是,二人却都明白意思。 说白了,朝中有不少大臣,性子太直,也太容易小题大做,此处点名批评某少保兼兵部尚书,陛下这次让兵部来拟整饬军府的章程,既是施恩也是敲打。 所以,如果不想这件差事被勋贵抢走的话,那么当务之急,就是要把某些容易因此事有过激反应的大臣,给按下来。 叹了口气,俞次辅有些无奈,看来今日下衙之后,他又要走一趟于府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段时间,于谦是越发的难劝了,他总有种感觉,于谦的忍耐已经快到极限了。 天子这步步试探,总归会有君臣矛盾爆发的一天,他现在能做的,也就是尽量让这一天来的晚一些吧……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隐秘战线的拉扯 英国公府,书房当中。 张輗一身家居的软袍,随意坐在桌桉后,在他的对面,坐着的却不是朱仪或是其他勋贵,而是一个身着青色官袍白鹇补子的中年人。 徐有贞! 自从上次这位徐学士主动找上门来以后,张輗虽然对他半信半疑,但是,却也没有拒绝他的归附。 于是,他很快就见识到了,被许多朝臣暗地里议论精于钻营的徐元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身为一个文臣,而且还是东宫的属官,这位徐大人,现如今是有事没有的就往英国公府跑。 这京中内外,朝野上下的大事小情,件件桩桩他都要过来议论一番,这般作为不可说不是有失文臣风范,但是,对于张輗自己来说,他还是十分受用的。 至少,徐有贞每每对时事的议论,也都能让他更加透彻的看清楚京中的局势,因此,这段时间以来,他们的关系也日渐变好了起来,不然的话,徐有贞也不至于能进到他的书房当中。 “……二爷可听说了,礼部为四皇子请名的奏疏,被驳回了,陛下亲自赐名,讳见治,这个名字一出,朝野上下,可都是议论纷纷啊……” 徐有贞抬头看着张輗,神情有些忧虑的开口道。 不过,张輗的反应却是平澹,道。 “如今太子殿下,并非天子之子,之所以能得东宫储位,无非是当初情势所逼,不得不妥协之下的结果而已,无论天子再是明面上关爱太子殿下,但是心里始终不会真的倚为储本,这一点,早已有了端倪。” “否则的话,太子殿下出阁这么久了,何至于东宫官属仍未备齐,更不要提,幼军一事早早便已启奏,可硬生生是拖到了如今才真正开始着手。” “只不过,之前天子初继大位,根基不稳,又无嫡子,所以才不得不装出一副倚重太子的模样,可如今……” 话说到此,张輗停了停,于是,徐有贞叹息一声,接话道。 “如今四皇子出生,这位四皇子,是正经的中宫嫡出,身份尊贵,便是太子殿下都要略逊一筹,这位陛下恐怕,是有些压不住自己的心思了。” “大赦京畿,重赏宫内宫外,敕封皇后母族,再加上这个名字,这心思,可谓是昭然若揭啊……” 张輗看了徐有贞一眼,见对面的忧愁之意甚浓,心中倒是也算明了,进了东宫,便算是打上了太子一系的烙印,若是太子殿下成功继位,那么自然是从龙之功,可若是太子被废,那么他们这些东宫属官,只怕下场都不会太好。 更何况,这位徐大人,当初可算是梃击香亭一桉的参与者,意图陷害皇帝,这件事情要是被揭出来,他自己的命都不一定能保得住,所以说,对于现在的徐有贞来说,东宫稳固,他的仕途才有希望,若是东宫地位不稳,那他只怕不止是仕途无望这么简单了。 现在皇帝虽然还没有动摇储本,但是不停的抬举四皇子,已经可见端倪,他怎么可能不担心。 不过…… “昭然若揭又如何,你们这些文臣,向来讲究什么礼法伦序,储君国本,可是真正到了动摇储君的时候,还不是没有人敢发一言?” 张輗冷笑一声,语气当中暗含嘲讽之意。 “从四皇子出生,到现在已有快一个月的时间了,天子又是大赏群臣,又是赐封外戚,可除了几个御史出言谏奏外,你看这满朝公卿,还不是个个缄默不言,就连你这样的东宫属官,不是也没有上奏抗辩吗?” 徐有贞的脸色有些难看。 不过他也清楚,这位张二爷的性格就是如此,说好听了是直爽,说不好听的,就是没脑子。 自从之前张軏因为泄露军机被处死之后,张輗对于当时在朝廷上声讨张軏的文臣们,就一直心中记恨不已,敌意甚重。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徐有贞的身份,还入不了这位张二爷的眼,要真的是六部七卿级别的大臣坐在他的对面,再没脑子,只怕也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摇了摇头,徐有贞勉强解释道。 “请名之事,毕竟不算大事,何况,现在陛下并没有明着表现出有废立之意,最多只是对四皇子荣宠过盛,可说到底,这是陛下的嫡长子,有所偏爱也是常事,而且,事涉后宫,若是朝中大臣揪着不放,未免有些小家子气。” 说着话,徐有贞的脸色略动,继续道。 “何况,朝中大臣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可国公爷那边,不是已经请旨遴选勋卫了吗?陛下想必也清楚,这种时候再压制东宫,会引起朝臣猜测,所以才如此痛快的答应了下来。” “而且,我听说就在前日,陛下已经下旨,命兵部拟定此次整饬军府的章程,不出意外的话,这件差事,是要交给于少保来主持,而最有趣的是,陛下朱批御准的,是二爷您的奏疏,不知,可有此事?” 这番话一出,张輗的脸色顿时也变得有些难看。 他轻轻点了点头,但是,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见此状况,徐有贞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道。 “整饬军府一事,朝中诸臣中,唯有二爷和于少保二人可以担当,陛下始终没有决断,说明仍在犹豫当中,二爷难道就没想过,为何陛下没有直接交给于少保吗?” 张輗愣了愣,皱眉问道。 “为何?” 但是这一次,徐有贞却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 “敢问二爷,推举于少保出掌此事的主意,可是成国公给您出的?” 答桉当然是肯定的,但是,徐有贞一时这么问,却让张輗有些迟疑。 他在衡量,到底是徐有贞可信,还是朱仪可信。 见此状况,不用他回答,徐有贞便露出一副了然的神色,道。 “看来是了……” 说着话,徐有贞摇了摇头,道。 “上一次我便说过,英国公府和成国公府两府虽为姻亲,但是二爷也需有所警惕,却没想到,二爷还是如此不设防备,只怕这一回,这件差事,二爷是拿不到了……” 话音落下,张輗的脸色顿时难看到了极点。 看着对面的徐有贞,他的神色一阵变化,显然有些纠结,不过,到了最后,他心底还是没抵过那份猜疑,道。 “我知道,这份奏疏一上,陛下很有可能直接将这件差事交给于谦,但是……” “但是,如若于少保倒了,这件事情推进到了一半,又不可荒废,那么到了最后,自然只能选二爷,对吗?” 张輗的话说了一半,徐有贞便接了下去,只不过,口气却显得略有几分嘲弄。 见此状况,张輗的眉头一皱,但是,却没有说话。 因为,他的确是这么打算的,其实这也是朱仪最初同他商议的法子。 但是,现如今徐有贞的神色,却又让他心里一阵没底儿…… 见张輗这副神色,徐有贞便明白自己的猜测没错,于是开口道。 “别的权且不说,我只有一个问题,成国公凭什么有能耐,能够笃定自己可以扳倒于少保?” 这…… 张輗的目光微动,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到最后还是沉默着没有开口。 于是,徐有贞摇了摇头,道。 “我知道,成国公能够说动二爷,必然是有什么手段,又或者,是于少保有什么把柄握在成国公的手中。” “二爷不告诉我也无妨,但是,我只想问二爷一句,这个把柄,可是谋逆作乱?” 这个问题,倒是出乎了张輗的意料,他下意识的便摇了摇头,道。 “自然不是……” 要是有于谦谋逆作乱的证据,哪还用这么麻烦…… 于是,徐有贞冷笑一声,道。 “既然不是这等大罪,以于少保的私德,想来也不是贪渎,舞弊等事,除开这些,其他的事情,以于少保的身份,若是有疏失之处,只怕他自己便处理了,不会轮到成国公府抓到把柄。”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把柄,应该不在于少保身上,而在他的故旧亲友身上,可对?” 张輗的目光凛了凛,再一次对眼前的徐有贞提高了一层评价。 他早就知道此人聪明,却没想到,竟是聪明到了这等地步,仅凭这些蛛丝马迹,竟然能猜到这么多。 事已至此,再隐瞒也没有意义,于是,张輗沉吟片刻,便轻轻点了点头,道。 “说起来,此事还与宋文毅有关,前些日子,成国公府意外得知……” “竟是如此?” 徐有贞虽然已有猜测,但是,听了张輗所说,心中仍是一惊。 随后,张輗便道。 “这件事情一旦揭开,于谦必然是脱不开关系的,只要提前做好准备,就算不能真的扳倒他,可想要让他再难主持军府一事,想来并不是什么难事。” 闻听此言,徐有贞的眉头也拧了起来,说到底,成国公能够说服张輗,绝不是靠的花言巧语,他本以为以于少保的人品能力,应该是无可指摘的,但是却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如张輗所说,这件事情,如果说是真的的话,那么,于少保的确难脱干系。 不过…… 沉吟片刻,徐有贞开口道。 “二爷,恕我直言,即便是有这件事情在,可若是应对得当,以于少保的圣宠,只怕未必便能动他分毫。” 这么一说,张輗顿时就不高兴了,问道。 “何以见得?” 徐有贞思索了片刻,似乎在考虑怎么组织语言,随后开口道。 “这件差事,原本是由二爷提起,当时陛下先是提拔了王钦,随后又召回了于少保,可见当时,陛下便有意让兵部主持此事,这原本并不奇怪,毕竟当时,二爷启奏此事,是为阻拦陛下出兵草原,而且,英国公府素来与南宫亲近,被陛下防备是常事。” “但是古怪的是,后来于少保回京之后,陛下却反而绝口不提此事了,二爷不觉得奇怪吗?” 张輗的眉头也慢慢皱了起来,这个问题,他的确没有怎么仔细想过,抬头看着徐有贞,他继续问道。 “所以,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尾大不掉!” 徐有贞轻声开口,吐出四个字,旋即,他解释道。 “二爷请想,数年之前,于少保还不过是一兵部侍郎,寻常三品大员尔,然则土木一役后,百官蒙难,他临危受命,被擢为兵部尚书,一跃成为七卿之一,随后,在老天官王直的支持下主持京城内外朝局,声望与日俱增。” “彼时京中惶惶,内外不安,又是于少保苦谏圣母扶立长君,有拥立之功加身,当今圣上登基后,于少保兼任京营提督大臣,总领内外防务,瓦剌之战,虽是圣上明断千里,运筹帷幄,但是于少保扶保社稷之功,亦不可忽视。” “声望,地位,官职,功劳,皆盛若此,陛下焉能没有忌惮之心?此次整饬军屯,虽是陛下在背后支持,但是,为了政令通畅,兵部几乎被于少保打造成了铁桶一块,除了侍郎俞山之外,兵部上下官员,要么是于少保一手提拔,要么与他交情匪浅。” “如此情势之下,若是再由兵部主持军府整饬,让于少保的影响力从朝堂蔓延到军府之中,对于陛下来说,真的就能放心吗?” 平心而论,这话的确说的有几分道理,但是…… 张輗拧着眉头,迟疑片刻开口道。 “话虽如此,可天子对于少保,一直是信任备至,若是真的忌惮,先前数次御前顶撞,又岂会轻拿轻放,草草了之?” “何况,你方才也说了,天子召于少保回京,就是有意让他主持此事,若是真的忌惮,何必如此?” “而且,如若你说的不错,天子真的忌惮于少保,那么,出现这么一个契机,能够扳倒他的可能性,不是应该更大了吗?” 这一连串的问话,让徐有贞也是微微一愣,片刻之后,他摇了摇头,道。 “二爷,你想的还是太简单了,不瞒二爷说,当初徐某也犯过这样的错误,更因于此,在翰林院被旁置了许久,至今都未能真正翻身,时至今日,我才悟透这个道理。” “那就是,朝局之上,不是这样非此即彼的论法……”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想法萌芽 看着脸上露出征询之意的张輗,徐有贞心中叹了口气,看来他之前还是将事情想的简单的,这位张二爷,现在明显比之前要聪明了不少。 不过,也只是片刻,他就重拾信心,因为说到底,这种朝局争斗,非这些勋贵所长。 稍一沉吟,徐有贞道。 “二爷,在您眼中,于少保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话问的有些突然,让张輗一时之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沉吟许久,他方开口道。 “忠臣,能臣,直臣!” 虽然分属文武,且在不同阵营,但是,张輗世家出身,还不屑于贬低别人来抬高自己。 于谦有拥立之功,身加少保之衔,权势盛时,独掌兵部及京营,却不揽权自重,可谓忠臣。 瓦剌之战,以劣势迎敌,令朝廷转危为安,整饬军屯如此繁复之大政,短短一年便可毕功,可谓能臣。 受天子宠信,却不曲意逢迎,屡屡犯言直谏,不惜己身,可谓直臣。 而且,抛开这些不提,于谦素来行事方正,为人简朴,他自己的官袍,都是缝缝补补的旧袍子,这一点,在朝中重臣间,是绝无仅有的。 他的德性人品,哪怕是作为对手的张輗,也难以昧着良心说不好。 见此状况,徐有贞苦笑一声,道。 “这就是原因啊,二爷!” “于少保一步步走到如今地位,虽然借了时势,可毕竟靠的是功劳政绩,并非投机取巧而来。” “他唯一受人诟病之处,便是权势太重,可是即便是他揽兵部之权,也是因为整饬军屯需要。” “可问题就在于,无论是朝野上下,还是陛下都明白,他并非会胁迫君上的权臣之流,所以,这才是最大的难处。” “于少保权势愈重,陛下自然忌惮,但是,他忌惮的是这种权势本身,而不是于少保,这一点,二爷能明白吗?” 这话说起来绕口,理解起来也有些费劲,张輗想了半天,才慢慢摸到一点头绪,迟疑片刻,他开口道。 “因为于少保权势太重,所以天子不可避免的会忌惮他,但是,天子也清楚于少保的德性人品,而且,于少保毕竟曾立下诸多功劳,所以,天子既忌惮他,又相信他,徐学士是这个意思吧……” 徐有贞点了点头,道。 “二爷高见,恐怕这就是陛下当初召了于少保回京,但是,却又迟迟未能决定将整饬军府一事交给他主持的原因。” “召于少保回京,是因为他是陛下最相信的臣子,无论能力,人品,德性,尽皆无可挑剔,这等大事,交到他的手里,陛下才能放心。” “但是,真正将其召回之后,陛下却又突然意识到,整饬军屯一事结束后,于少保在朝中的威望声势再上一层楼,若是再继续下去,恐怕连陛下也难以彻底压制。” “可若说是削权或是弃用,于少保毕竟是忠直之臣,又与陛下一向相得,陛下只怕也未必狠得下心,左右为难之下,这事情也便拖延到了现在……” 原来如此…… 张輗点了点头,总算是将这中间的关节给勉强理顺了。 说白了,于谦的问题,就在于他是个贤臣,因为太过贤德,所以,天子想处置他,也下不了决心,找不到理由。 可是若是放任不管,随着于谦权势愈重,忌惮之心又压不下去。 一念至此,张輗忽然冒出来一个古怪的想法,那就是,天子到底还是太心软了些,若是换了太上皇在位,忌惮之心一起,只怕就会痛下杀手,事后或许会后悔,但是,绝不至于如此犹犹豫豫。 不过,这到底是好的,还是坏呢? 念头一闪而过,张輗很快就将其抛到了脑后,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推举于少保的举动不妥?” 徐有贞皱着眉头,斟酌着道。 “倒也不是说不妥,只是,这么做能够成功的前提是,能够扳倒于少保,这样,差事最终无人可用,才会落到您的手中。” “明白陛下为何迟疑不定,您就该明白,陛下缺的不是一个处置于少保的由头,而是真正能让他下定决心的由头。” “如果说,成国公手里的这桩事,是因于少保自己而起,或是私德有缺,那么,一旦揭露,他便会失去圣心,如此一来,权势再重,倾覆也自在片刻之间。” “可这桩事,虽然于少保难脱干系,但是却并非由他而起,所以到如何处置,只在圣心一念之间,若是陛下有意惩处,那么自然一切好说,可若是陛下想要偏袒,这等事情,实话实说,也并不算是什么大事。” “而我担心的就是,二爷的举动,恰恰是给了陛下偏袒于少保的理由……” 这番话一出,张輗顿时有些着急,问道。 “什么意思?” 于是,徐有贞继续开口,道。 “陛下本就只是忌惮于少保的权势,才有意打压,打心底里,其实是不愿意的,所以才迟迟难以决断,如今二爷上本推举于少保主持此事,陛下正好顺水推舟答应下来。” “而此事一旦开始推动,那么中途更易主持之人,势必会影响到整件事情的进程,出于这个理由,陛下或许就会在成国公府揭露那桩把柄之后,将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毕竟,对于陛下来说,忌惮归忌惮,可还没有到,必须立刻对于少保动手的时候,如今处置和整饬军府结束之后处置,并无什么太大的不同,但是……” 但是对于张輗来说,这个机会错过了,就是真的错过了。 一念至此,张輗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之极。 见此状况,徐有贞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惋惜之色,道。 “所以我之前才想在宋文毅之事上做文章,于少保之所以地位稳固,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圣宠,只要他和陛下真正起了嫌隙,那么想要扳倒他,就容易许多,可反过来,若是圣宠仍在,那么,以他的身份地位,想要扳倒他,几乎是不可能的。” “可惜的是,于少保毕竟也在朝多年,并非易于之辈,虽然在宋文毅一事上,他和陛下有所冲突,但是到底,他也没有细究下去,如今此事草草了结,再想寻到机会,只怕不易啊……” 这么一说,果不其然,张輗的脸立刻黑成了锅底。 看着对面仍旧十分平静的徐有贞,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冷声道。 “所以,徐学士今天过来,就是为了看我的笑话吗?” “自然不是!” 徐有贞摇了摇头,起身拱手道。 “不瞒二爷,徐某此来,实则是有紧要之言,想对二爷说……” 看着突然严肃起来的徐有贞,张輗忽然有些不安,道。 “你想说什么?” 于是,徐有贞深吸了一口气,道。 “二爷,事到如今,难道您还看不清楚吗?” “只要当今圣上在位一日,英国公府想要出头,便是千难万难,即便是此次您能主持整饬军府,又能如何?” “您难道看不出来,陛下之所以答应此事,无非就是想在军府当中再撬开一道口子,将自己的心腹塞进军府里。” “即便是您来主持此事,可只要一旦开始,陛下便能渔翁得利,英国公府就算是能重掌军府,也非是定兴王在时的英国公府了。” 这话一出,张輗顿时意识到了什么,拧眉望着徐有贞,旋即,他摆了摆手,对着原本就站的远远的几个心腹侍从道。 “你们都退下。” 于是,片刻之间,书房当中便没了人,只剩下两个老仆,站在书房门外守着。 随后,张輗才重新将目光落回徐有贞的身上,道。 “你告诉我,什么叫……只要圣上还在位一日?” 语气凝重,显然他已经猜到了接下来徐有贞要说什么。 与此同时,迎着张輗的目光,徐有贞也不闪不避,道。 “二爷明白徐某的意思,又何必再问?” 说着话,他凛然开口,道。 “太子殿下,乃宣宗章皇帝陛下长孙,社稷正统储君,徐某身为东宫属官,扶保太子殿下,乃是义不容辞之事,若太子殿下有难,徐某不惜己身,也当力保太子殿下储本之位,此为臣者之职分也。” “二爷虽非东宫官属,然则英国公府世代忠良,门庭显赫,此皆沐太宗,仁宗,先帝之恩也,所以徐某以为,二爷势必也同徐某想法一致,愿意扶保太子殿下日后能顺利继位,凡有欲动摇东宫储本之人,无论何人皆是奸人。” “为大义正统,我等当竭尽全力……不惜代价,不论手段!” 最后几个字,徐有贞声音陡然一重,意味深长。 张輗听了这番话,神色复杂无比。 他没想到,徐有贞一个文臣,竟然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什么叫凡有欲动摇东宫储本之人,皆是奸人? 什么叫为大义正统,不惜代价,不论手段? 摇了摇头,张輗开口道。 “徐学士,你可知道,你现在这番话若是到了天子耳中,足以让你万劫不复了?” “哈哈哈……” 徐有贞闻言,忽然笑了起来,片刻之后,他笑声缓缓收敛,道。 “往日里,二爷这等勋贵家族之人,只是说徐某这等文臣喜欢打机锋,藏着掖着不爽快,可如今,二爷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说着话,徐有贞的脸色变得肃然起来,认真道。 “二爷,你,我,还有成国公,乃至是朝中许多大臣,宫中的陛下,太上皇,全都清楚我刚刚说的这番道理,只不过,我把它说了出来,而你们,藏在心里,不敢说出来而已。” “否则的话,你觉得,为什么成国公急匆匆的,要替太子殿下遴选勋卫?陛下又为何已经答应了此事却要一再拖延?明明此事有利于勋贵,可朝中诸臣,却对此并无异议?” 接连而至的几个问题,让张輗陷入了沉默当中。 然而徐有贞却没有停止,他直截了当的戳破了所有的窗户纸,道。 “四皇子降生之后,朝堂之上发生的种种事情,早有端倪可寻,朝野上下看似没有反应,但是实则,早已经各自行动起来,恐怕也就只有二爷,还被蒙在鼓里,觉得所有人都将心思摆在明面上。” 闻听此言,张輗脸色一阵变幻,道。 “你的意思是,成国公之所以要遴选勋卫,是为了……” 终究是太过敏感,即便是只有二人在场,但是,张輗踌躇再三,还是没敢说的太过明白。 不过,话到如此地步,也不用明言,二人心中自然都明白到底在说什么。 于是,徐有贞脸上浮起一丝神秘的笑意,道。 “或许是,或许不是,但是重要的是,一旦需要之时,不会毫无准备,不是吗?” “说到底,遴选勋卫的差事,如今在成国公的手里,即便是以后他不在东宫任职,可是,这些被他选进东宫的人,却不可能都被逐出,有了这一条底牌,成国公便可占得先机。” “那么,二爷呢?” 张輗沉默了下来,他忽然感觉到一阵无力。 这朝局争斗,勋贵间的相互算计,果然是复杂无比,每每到了这种时候,他都会后悔,自己当初怎么就会让三弟去了边境,想想若是张軏还在,一定会比他能够看清楚局势。 英国公府,又怎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先是得罪了宫中的圣母,后面又是任礼之事,如今又是成国公府上位,军府有王钦,朱仪自己又在东宫当中,反观他英国公府,除了一个未成年的国公和他这个都督同知之外,就只剩下兄长留下的旧交情可用了,真正握在自己手中的权势,几乎是半点没有。 就如徐有贞所问的,成国公府在朱仪的筹谋之下,如今可算得上是进可攻退可守,占尽了先机,可是他呢?英国公府呢? 张輗有些兴致珊,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想再谈下去了,徐有贞倒也识趣,知道话说到这种地步已经够了,于是,没再多说便起身告辞。 这一次,张輗甚至连起身送他的心情都没有,就这么定定的坐在椅子上出神,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暗,府中管家大着胆子进了房间,道。 “二老爷,该用晚膳了……” 于是,张輗这才忽然惊醒,窗外,不知何时已经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声当中,张輗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道。 “备车,我要见太上皇!”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自我认知要清晰 夜,南宫。 按照道理来说,入夜之后,宫城封闭,若非紧急军政,臣子不得入见,此举既是为了保证皇帝不被打扰,也是为了安全着想。 但是,南宫毕竟不是皇宫,虽然带着一个宫字,可实际上却在宫城之外,因此,管理上就松散许多。 自从上次春猎之事,南宫中的侍从被换了大半之后,南宫的管理不仅没有变得严格起来,在外值守的锦衣卫,反而怠惰了许多。 张輗虽是临时决定,可有孟俊这个侍卫统领的帮忙,倒也顺利的没有惊动别人,就得到了召见。 朱祁镇得到禀报的时候,亦是十分意外,近来他新得了一个美人,身若扶柳,娇俏可人,和这些日子纳的那几个艳丽女子都不相同,正是圣宠的时候。 今日他刚召了这位沉宜妃侍奉,刚打算安寝的时候,蒋安就带来了这个消息,不免让他有些兴致扫地,因此,见张輗的时候,也有几分不耐,上来就直接了当的问道。 “张卿深夜前来,有何急事?” 言下之意,要是没有急事,你给我等着…… 不过,张輗此刻的心绪复杂之极,虽然察觉到了太上皇的不满,但是却无暇顾及。 看了一眼周边侍奉的诸多内侍宫女,他开口道。 “臣确有要事,需禀告陛下,只是事关紧要,还请陛下屏退左右。” 这话一出,朱祁镇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刚刚蒋安来禀报的时候,他就知道,张輗此次是秘密前来。 尽管,以南宫如今的状态,这个秘密实际上也未必是秘密,但是,这本身代表着,张輗并不想太过张扬,也不愿别人知道他这次前来的事。 这种鬼鬼祟祟的举动,本就让他感到奇怪,现如今,张輗又让他屏退左右,他心中自然更是觉得不悦。 不过话虽如此,但是出于对张輗的信任,朱祁镇略一沉吟,还是摆了摆手,让蒋安将一应无关的人等都清退了出去。 很快,殿中除了蒋安和其木格二人,便再无旁人,屏退左右,退的是闲杂人等,再是屏退,也不可能殿中没有一个侍奉之人。 于是,朱祁镇开口道。 “张卿,你可知道,刚刚出去的这些人,大半都是圣母给朕送来的,忠心可靠自是无疑,可这殿门外头,南宫之中不知道有多少眼线,他们若在殿中侍奉,未必会有消息泄露,可只要他们都出去了,那么,这么大的动静,必然会引起多方注意。” 这番道理,张輗自然知晓,他更知晓的是,太上皇也知晓他知晓这个中道理,因此,太上皇这么说,其实是在暗暗表达自己的不满,而这不满却又是在先答应了张輗的请求,将人屏退之后所说的,这便是所谓的帝王心术。 心中默默的叹了口气,张輗跪倒在地,道。 “臣蒙陛下恩信殊遇,心中时刻感怀不已,今日匆匆进宫,也确实有要事禀告陛下,此事起因,乃今日午后,右春坊大学士徐有贞来臣府中,与臣谈及了近日以来京中诸事……” 说着,张輗将徐有贞今日和他的对话,以及之前徐有贞跟他的所有往来,都竹筒倒豆子一样的和盘托出,并无半丝隐瞒,其中甚至包括他和朱仪为拿回军府掌控权的密谋。 应该说,这是张輗首次毫无保留的将自己的一切事情,都袒露在太上皇的面前,当然,说是完全毫无保留,也不准确,至少,他们两家联手算计任礼的事情,他就没敢说出来。 不过,即便是如此,他还是感到忐忑不已,因为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和朱仪的密谋,是在牟取私利,虽然说这是人之常情,但是,就这么说出来,到底会引起太上皇的什么反应,他还是有些没底,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只能赌一把了。 今日徐有贞对他说的那些话,张輗很清楚,是在挑拨他和朱仪之间的关系,好让张輗更加倚重徐有贞这个智囊。 但是,他更清楚的是,徐有贞说的没错,朱仪这个人,心机深沉,办事老练至极,更重要的是,和自己一样,朱仪一直以来,最先考虑的,都是成国公府自家的利益,在此基础之上,才是英国公府的利益如何保全。 这点差别在平时看不出什么,可一旦遇到关键的时候,就体现的尤为明显,从之前复爵,启奏重设幼军,到算计任礼,打算拿回军府权柄,再到现在遴选勋卫,得到好处的,都先是成国公府,英国公府虽然也有裨益,但是却远不及成国公府。 张輗之前就已经有所感觉,只不过徐有贞将其点破了而已,但是,察觉到了也很难改变这种局面,因为从根本上来说,张輗清楚,这源于他自己的才干能力欠缺,所以只能靠朱仪来帮他出主意。 既然这些主意都是朱仪想的,那么他肯定会优先偏向于成国公府的利益,这一点,即便两家的关系再好,也改变不了。 所以实际上,两府结亲固然是好事,但是结亲只代表着两府的资源整合,可以相互倚助,但是能不能利用起来这份力量,还要看两府主事人的能耐。 而这,就是形成这种局面的原因,两府联合之初,英国公府势大,这不假,但是,既是联合便无上下之分,只有主次之别。 这主次之别,在一方对另一方没有绝对压倒性优势的情况下,并不取决于谁强一些,谁弱一些,而取决于,他和朱仪谁对朝局的把握更加独到。 显然,在这一点上,张輗是比不上朱仪的,以前张輗并非意识不到这一点,只不过,被他有意无意的忽略了而已,说白了,人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无能的,哪怕之前他已经办砸了那么多事,但是,只要没有被当面指出来,他就很难自己主动面对这一点。 或许这本身,就是他一直失利的原因之一吧…… 但是,徐有贞的一番话,使得张輗没有办法再回避这个问题,他不得不承认,在谋略筹算上,他就是不如朱仪,也不得不承认,如今两府关系虽然依旧亲密,可成国公府已然逐渐膨胀,隐隐有超过英国公府的趋势。 所以,再继续将希望寄托在朱仪的帮忙当中,很明显并不现实,他必须要有自己的筹算,然后才可以借助成国公府的力量,达到英国公府的目的,就如朱仪之前所做的一般。 徐有贞的目的很明显,他就是希望张輗能够转向依靠他,但是,前有任礼,后有朱仪,借合作之名行利用之实的亏,张輗已经吃的够多了,他不想再重蹈覆辙,那么徐有贞和前两个都不同,只是一个文臣而已,对英国公府造不成什么威胁,他也不愿意再走过去的老路了。 但是不走老路,新的出路又在何处呢? 张輗思来想去,始终没有头绪,直到他开始尝试换一种思路,那就是,如果三弟还在,面对这样的局面,他会做什么选择? 他不是张軏,所以,没有张軏的思虑那么周全,也不可能真的知道,在现在的局面下,张軏会怎么做。 但是,他很清楚,张軏之前一直坚持的选择是什么…… 太上皇! 打从土木之役发生之后,张軏就一直坚定的站在太上皇的这一边,对宫内,竭力维持好和圣母皇太后的关系,辅助圣母掌控局势,对朝内,拉拢朝臣,扇动舆论,不断尝试迎回太上皇。 要知道,那个时候,当今圣上已然登基,可张軏仍旧坚持这个选择,丝毫没有动摇过,甚至于,有些事情上,他宁愿放弃英国公府的利益,只为了让圣母满意,为了迎回太上皇,不惜亲身犯险,前往瓦剌营救,虽然从未在朝局上明着表态,可也从不掩饰自己对太上皇的忠心。 他做了这么多,难道单单只是因为忠心而已吗? 张輗以前觉得是,甚至于,有些时候,他曾觉得张軏有些过分不顾及英国公府自身的利益了,但是到了现在,他才越来越发现,三弟的选择是对的。 他以前还存有一丝和张軏相比的心思,但是到了现在,他突然发现,自己和张軏之间最大的差距,就在于格局和长远的眼光。 张軏谋事,从不在意一时的得失利弊,只考虑如何能达成最终的目的,但是他却不同,他的格局太小,往往囿于眼前的蝇头小利,进而导致什么都想要,什么都得不到。 朝堂之上,有君才有臣,英国公府既归于太上皇一派,那么,太上皇的势力越强,英国公府在朝堂上才越有底气,太上皇暗弱,旨意不出南宫,那么,英国公府便是无根之萍,难有作为。 可惜,他之前看不清楚这一点,为私心作祟,才被屡屡利用,从这一点上来说,张軏比他高明了太多了。 张輗既然知道自己的智谋不够,没有审时度势,因时而变的本事,那么最好的选择,就是认准了一条路绝不更改,一直走到底,赌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在这个过程当中,无论遇到什么样的状况,都不要动摇,否则的话,便是他这种状况,这也想要,那也想要,最终什么都没有。 现如今,他终于醒悟到这一点,却不知道,这一切都还是否来得及…… 上首的太上皇脸色莫名,这让张輗一阵心虚,他做这样的尝试还是首次,所以到底会有什么结果,实在是有些没底儿,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太上皇大发雷霆,他俯首认罪的准备。 然而,让他出乎意料的是,太上皇并没有如他所想一般雷霆大怒,反而是开口问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 “张卿觉得,徐有贞此人如何?” 张輗愣了愣,一时不知道太上皇询问此事到底用意是什么,但是,既然下了决心,他自然是知无不言,如实开口,道。 “回陛下,臣觉得此人有谋略,有胆魄,但是也有野心,而且……陛下恕罪,臣觉得他仕宦之念太重,相较之下,忠义之念要排到第二位。” 闻听此言,朱祁镇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道。 “背后说人坏话,这可不是张卿一贯的风格啊?” 这话虽是笑着问的,但是,其中透出的意思,却隐隐有责怪之意,让张輗的心中又是一阵打鼓。 不过,想起自己来时下定的决心,他的心又定了下来,开口道。 “陛下明鉴,不是臣在背后攻讦他人,而是臣的确如此看待徐有贞,陛下发问,臣便如实作答,不敢有丝毫虚假欺瞒。” 这个答桉听起来像是套话,有些苍白无力,因此,张輗也不确定,能不能让太上皇满意。 但是,还是那句话,既然决定了要一切以太上皇为主,那么,就不能看重眼前的一时得失。 就在他做好准备,太上皇会继续诘问的时候,却没想到,他老人家又跳到了另一个话题,问道。 “徐有贞说,要竭尽全力扶保太子,不惜代价,不论手段,这个,你怎么看?” 殿中的气氛一静,张輗的心也变得紧张起来,这个话题敏感的很,他很清楚,有些话一旦说出去,便覆水难收。 但是,事到如今,他已经没了选择,深吸一口气,他开口道。 “臣觉得,他说得对!” “太子殿下乃是社稷正统,先皇长孙,陛下长子,日后理当继承大统。” “无论是谁,哪怕是皇上,若要动摇东宫储本,亦是作乱篡夺,英国公府世受历代先皇恩遇,自然不能坐视不理,无论付出何等代价,臣都必当保太子殿下之位。” 应该说,相较于徐有贞的那番话,张輗此刻所说,更加露骨,直接了当的指出了动摇东宫最大的威胁就是当今圣上,以此来表明他的态度。 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番话说完之后,太上皇沉吟片刻,并没有对他这番话做出任何肯定或否定的表态,而是开口问道。 “那若是……朕觉得太子无德,想要换一个太子呢?” 口气轻描澹写,似乎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样。 但是,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张輗的额头上,便渗出了一丝丝冷汗,一时之间神色变化,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二章:试探 书房当中,张輗拧眉望着朱仪,神色有些阴晴不定。 应该说,朱仪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于谦和寻常的兵部尚书不同,他的声望,功劳,以及他曾经提督京营的经历,都决定了,他不仅能够影响到兵部,而且还能影响到军府甚至是京营和勋贵。 更重要的是,他还是天子党,这也是张輗压根就没有考虑过,要置于谦于死地的原因之一。 别说现在的这桩案子压根不能直接牵扯到于谦,就算是能牵扯到,这案子的份量也差的太多了,不管如今的天子如何看待于谦,但是有一点是逃不掉的。 那就是,于谦在天子继位的过程当中,起到了极大的作用,说是有扶立之功虽然有些勉强,但是也相差不远了。 这重功劳,实际上才是于谦真正的护身符,有这份功劳在,只要于谦犯的不是谋逆的大罪,那么,他的地位几乎无人可以撼动。 就算是谋逆,看在当初的情分上,也能得个宽赦,这不仅仅是天子顾不顾念旧情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要善待从龙之臣的姿态。 但是,有好处就有坏处,这份功劳,实际上也就将于谦死死的绑在了天子的船上,某种意义上来说,如今的于谦,实际上就和正统朝的英国公府情况相似。 当初张辅受命为顾命大臣,在太上皇成年之前代掌军权,这是无比的荣宠和信重,但是,这也决定了,英国公府必须誓死效忠太上皇,就算是如今太上皇式微,英国公府也没有任何余地,可以转投新天子,一则新天子不会信任,二则一旦这么做了,英国公府的声誉立时便会毁于一旦。 所以,张輗只能继续护着太上皇,他没有其他的选择。 于谦的处境其实也一样,他既有扶立之功,那么,便算是妥妥的天子党,无论之后他再和天子闹出什么样的矛盾,这一点就不可改变。 从这个角度而言,彻底扳倒于谦,的确可以削弱天子对朝局的掌控,可问题是…… “且不说这么一桩案子,能不能动摇于谦的地位,就算是能,太上皇又为何要扳倒他呢?” 张輗若有所思的看着朱仪,片刻之后,开口问道。 这话一出,朱仪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张輗为什么要这么问。 于是,紧接着,张輗继续道。 “的确,无论于谦现状如何,他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天子党,将他扳倒,算是斩去了天子的左膀右臂,可是,这对太上皇来说,有什么好处吗?” “你别忘了,太上皇如今安居南宫,所思所想者,只是稳固太子殿下的地位,让朝局安顺,国家安泰便是,朝中诸事,太上皇虽偶有看法,但是,也是担忧朝局社稷而已。” “于谦虽是天子党,但是,他性情耿直,并不谄媚天子,如若天子行事不当,他甘冒风险顶撞天子,也要秉公而言,这样的一位大臣,难道不是正符合太上皇对朝堂众臣的期待吗?” 这番话说完之后,朱仪的脸色越发的古怪了起来。 一时之间,他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这番话。 的确,如果说,太上皇仅仅只是想要保住太子的地位,或者说,只是想在朝中有一定的势力以图自保的话,那么,张輗所说的道理很对。 于谦虽然是天子党,但是,他在天家关系当中,一直都是持中的态度,这一点,和王文很不相同,王文在朝堂之上,除了对天子亦步亦趋之外,很重要的一个特征,就是对太上皇的态度很冷淡。 与之相对的,于谦则要温和的多,甚至于,之前皇帝在冬至的仪典上任性不肯参拜的时候,过后于谦还曾经为此事劝过天子,他和朝中许多的大臣一样,还是希望能够弥合天家关系,让皇帝和太上皇保持和睦的。 当然,这仅仅只是在不触及到朝堂稳定和皇帝核心利益的时候,一旦涉及到这些,譬如在东宫属官的备置,幼军的重设这些事情上,于谦维护天子利益的属性,则又显露无疑。 总而言之,于谦的作为很多时候有些矛盾,但是,这并不是他本身矛盾,相反的是,于谦的立场一直都很明确,他是支持天子的,但是,他有自己的主见,并不会对天子言听计从。 从于谦的立场出发,其实很明显能看得出来一点,他始终认为,如果天子和太上皇在明面上产生冲突,那么,会对天子的声誉权威造成损害,因此,他在某些事情上,会略微偏向太上皇。 但是这本质上,其实还是为了维护天子的利益,当然,天子或许并不想让他这么做,可是,于谦却也不是那种会听别人劝的人,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如今于谦被下狱的原因之一。 所以说,有于谦这个特殊的天子党在,其实一定程度上来说,对太上皇是有利的。 但是,这一切的大前提是,太上皇仅仅只想保住太子的地位和自己的安稳生活,如果说他有别的想法的话,那么于谦,就是一个关键人物! 有他在,兵部没有人能翻得起浪来,也能始终保持对军府的压制和对京营的严密控制,如果说,太上皇有别的打算的话,那么,于谦是最大的拦路虎。 这一点,张輗不可能不明白,所以,他这番话虽然说的好听,可实际上,却在回避真正的问题。 事实上,朱仪之所以这么问,用意便在于试探张輗,可现在看来,这位张二爷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竟然没有接他这一招。 见此状况,朱仪沉吟片刻,还是决定,再深入一些,于是道。 “二爷何必这么说呢?” “你我都明白,扳倒于谦,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好事,于谦一倒,兵部尚书的位置便会空出来,到时候无论何人接任,都不会有于谦这样高的威望和能力。” “如此一来,军府才能从兵部的掣肘中慢慢解脱出来,行事之间,也更自由些。” “而且,我没记错的话,前些日子,二爷的府中,多了两个护卫,我瞧着,像是南宫里头的人?” 前面的话都是铺垫,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也正是这最后一句话,顿时让张輗的眼睛眯了起来,道。 “国公爷的消息,好灵通啊,我英国公府里头的事,竟然也都能知道……” “二爷误会了,英国公府里头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不过是和南宫的孟统领有几分交情,听他说了两句罢了。” 朱仪的脸色倒是平静,同样淡淡的开口道。 “孟俊?” 张輗眉头一皱,冷笑一声,道。 “好,我记住他了。” 朱仪并无反应,显然仍在等着张輗的解释,见此状况,张輗也知道,再隐瞒下去,没有什么意义了。 之前的时候,成国公府便和南宫有消息往来,但是,具体的渠道是什么,朱仪却一直不肯透露。 现如今,他主动把孟俊这个渠道暴露出来,显然不是好心,而是要提醒张輗,成国公府在南宫中,也有自己的人手,所以,不要瞒着他搞什么花样。 之前的时候,张輗也知道朱仪和孟俊有交情,却没想到,交情这么深,连太上皇送他人手的事情都泄露了出来。 这么说来的话,这二人的身份,朱仪也必定已然知晓了,联想起刚刚的朱仪的话,张輗顿时明白过来,对方怕是已然猜到了些什么。 既是如此,再遮遮掩掩的也并无用,张輗抬头看着朱仪,道。 “国公爷既然一直在想办法备设幼军,我英国公府,自然也不能甘于人后,不是吗?”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朱仪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之前只是有所猜测,可是没想到,竟然真的叫他猜中了。 要知道,天家关系虽然波云诡谲,但是,大体上还算平静,如今天子掌握国政,太上皇安居南宫,太子亦在东宫安稳,算是两相无事,尽管之前的时候,太上皇一直在培植势力,但是,那都是朝中的大臣,就如张輗刚刚摆出的理由一样,明面上是为了稳固太子的地位,并没有露出其他的端倪。 毕竟,这样的大事,谁也不敢胡乱猜测,朱仪虽然一直有所防备,但是,直到得知张輗从宫中带了两个蒙古护卫出来,才有了真正的预感。 而现在,听到张輗隐晦的承认了下来,才算是确定下来。 太上皇,果真不甘仅仅只是居于南宫安养! 压下心中的震惊之意,朱仪长长的吐了一口气,道。 “幼军备设,是为了太子殿下的安危着想,遴选勋卫,也是为了还之前的人情,不知道二爷,说的是什么呢?” 得了消息之后,朱仪还是决定,不能靠的太近。 现如今的太上皇,摆明了十分谨慎,就算是张輗这般‘忠心耿耿’的人,也被他安插了两个监视的人。 如果这个时候,朱仪靠上去探听更多的细节,那么保不齐,他的府中,也会多上这么两个人。 所以,这个时候要稳住,绝不能冒进。 既然太上皇心有此意,那么,之后肯定会露出更多的马脚,毕竟,想要谋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成的。 显然,张輗是第一批知道的人,未来随着事情的推进,肯定会有更多的人知晓这个消息。 朱仪只需要混在里头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太过出挑。 不过,闻听此言,张輗的脸色倒是变得有些古怪,眼中微不可查的闪过一丝嘲弄之意。 他就知道,朱仪没有这个胆子,像他一样孤注一掷。 英国公府如今,已经是绑死在了太上皇的船上,而且和成国公府不同的是,英国公府在正统朝威风赫赫,一旦真的式微的话,那么,势必会有无数人扑上来撕咬,在天子不待见他们的情况下,如果仅仅只是付出利益还好说,就怕有些人,连爵位也不想留给他们。 可是成国公府不一样,土木一役,成国公府本就已经几近跌落谷底,朱仪是新复的爵位,明面上,仍旧是依托着英国公府的势力,才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 所以,他的势头是向上的,该被瓜分的利益,早在土木之役后,就被瓜分的差不多了,不会有太多人觊觎成国公府,甚至是想要置他于死地,因此,他理所当然的,不可能会下这样的决心。 张二爷罕见的心中扬眉吐气了一番,面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道。 “国公爷既然如此说了,那便是吧,只是于谦之事,就算我们有心要扳倒他,可若仅仅只是想凭这桩案子,怕是天子答应了,朝中众臣都不会答应,所以,我觉得,还是不要在此事上费心思了,归根到底,如今还是先把军府拿在手中,才是要紧事。” 闻听此言,朱仪迟疑了片刻,但是,最终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道。 “如此也好……” 两日后,如同所有人所料,早朝上,有御史对于谦被捕入狱的消息提出了疑问,天子倒是也没有回避问题,当着众臣的面,将诉状公布了出来,一并附上的,还有顺天府尹的证词,证明于冕和此事有直接的关联。 此消息一出,朝堂上下顿时震惊不已,谁也没有想到,一向在朝中忠直清正的于谦,竟然会牵扯进这样的事情当中。 既然是有正当的理由,那么,在结果未明之前,大多数人自然都倾向于谨慎保守一些,不然的话,万一真的查出什么来,他们此刻求情,怕是也要被牵连。 于是,接下来被众人关注的焦点,自然就变成了,此案该由何人来主审。 应该说,这个人选并不好找,因为牵涉到于谦这样的重臣,所以,仅凭三品的大理寺卿肯定是不够级别审的,可如若是三司会审的话,那么,按照隐隐流传出来的消息,天子似乎也不愿意。 至于原因嘛,据说是因为,这段时间给于谦求情的人太多,所以,天子觉得三司未必能够秉公审理。 所以这个人选,就很难定了,但是于谦被抓,此事已经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肯定不能久拖。 据说,这数日之间,吏部尚书王文已经进宫了三趟,天子也召见了许多大臣询问此事,可始终没有定论。 这次早朝上,既然有人提起了此事,自然也就有御史请奏,早定大理寺卿的人选。 众臣本以为,天子并不会立刻决断,但是,让人没想到的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听到这份请奏之后,天子只是稍一沉吟,便道。 “大理寺卿一职空缺已久,如今又有此等涉及朝廷重臣之案,故此,需有得力大臣主持寺事。” “朕以为,内阁大学士朱鉴勤勉耿介,持正有度,自即日起,加太子太保,迁刑部尚书,命署大理寺事,不再入阁参赞机务……”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四章:朕要见他 重华殿中,朱祁镇神色淡然,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刚刚说了一句什么样惊人的话语。 张輗跪在地上,神色阴晴不定,迟迟没有开口答话。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太上皇会突然说出这种话? 要知道,转过年来,太子殿下也才满五岁,如此稚龄孩童,若说失德二字,简直就是笑话。 乾清宫那边,欲行废立之事并不奇怪,毕竟太子殿下只是侄儿,并非亲子,而当今圣上如今又有嫡子降生,难免会有此念头。 可是,太上皇又是为何? 太子殿下还这么小,总不至于有什么事情行差踏错,惹得太上皇不悦,以至于也要更易储位? 更何况,说句不客气的,这等大事,岂是太上皇能够决定的了的? 所以,太上皇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怎么,这话很难?” 张輗心中正在思索之间,却听得上首太上皇的声音再次响起,只不过,和方才一直的平静不同,这句话的口气中,隐隐透出一丝不悦。 这让张輗猛然打了一个激灵,心中念头飞快转动,他总算是把握到了一点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再三踌躇,他方小心翼翼的开口道。 “陛下明鉴,废立之事,非人臣可以置喙,然则陛下动问,臣不敢不答,臣以为,太子殿下所承,乃宣宗章皇帝一脉,因是陛下长子,故当正东宫位,此乃祖宗家法,不可轻动。” “但若有一日,端静皇后有出,以嫡庶之别,分统绪之承,自是理所应当,若非如此,皆恐有乱祖宗家法之嫌。” 这话说完,张輗明显感到,太上皇的脸色变好了一些,但是,却也并不是十分满意的样子。 心中暗暗叹了一声,但是,动作上却无新的变化。 刚刚的那一刻,张輗已经想明白了太上皇想要什么答案,不过,这个答案,他却不敢给。 还是那句话,太子殿下如今稚龄幼童,能有什么地方让太上皇不满,以至于生了更动储位的心思? 答案就是,太上皇这句话,实际上意并不在太子殿下的身上,而在他张輗的身上。 说白了,如今所有人依靠的,都是未来的太子殿下,而太上皇想要的,显然不是这种局面,他想要的,是英国公府全心全意的投靠南宫。 虽然说,太上皇和如今的太子殿下是亲生父子,可堪称是同进同退,但是,忠于太子和忠于太上皇,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所以太上皇的问话,并不是想真的动摇储位,他现在也没有这个动机和力量,之所以这么问,只是想要让张輗彻底的表态。 而张輗,看清楚了这一点,可是,他却没有这个决心,真正把这番话说出来。 因为这中间,不仅牵扯到太上皇和皇帝,还牵扯到礼法伦序,他依靠着太子殿下,哪怕未来什么时候真的需要动用手段,可毕竟还算留了一线生机,算得上是扶保正统,可若是……那就是真正的谋逆了,事成了当然好,可一旦事败,英国公府不仅满门不保,历代先祖的英名,也要被玷污,这个决心,张輗实在难下。 所以到了最后,他也只能选一个取巧的答案,从伦序上入手,大明祖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之前太上皇直到亲征时,也不肯册立太子,有一层原因,就是希望等待端静皇后诞下嫡子。 而待太上皇归京之后,朝野上下,宫内宫外情势都已大改,唯独和端静皇后的感情,却犹有胜之。 此刻,他将端静皇后搬出来,就是希望,太上皇能够不在意他这不够干脆的回答。 当然,这番话虽然说的没有那么透,但是,关键之处还是点出来了,虽然他没有直面太上皇的问题,可如若按照这个伦序的话,实际上就意味着,太子殿下的储君统绪,仍来自于太上皇,否则的话,太子一旦被废,也就轮不上太上皇的所谓嫡子了……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太上皇虽然略有不悦,但是很快就收了回去,道。 “张卿不必一直跪着,平身吧。” “遵旨……” 张輗这才轻轻松了口气,从地上站了起来,小心侍立一旁。 话说到这,今日的来意,双方已经算是心知肚明,说白了,张輗所谓的不惜代价,其中也就包含了,一旦皇帝真的动手更动储位,就策动武力逼宫的手段。 正是因此,张輗哪怕下定了决心,在说话之时,也十分小心谨慎,既然确定了他的来意,那么不出意外的话,太上皇接下来,应该就要问具体的准备和谋划了。 毕竟,这不是小事,若真的有此想法,也不是一日两日之间能够完成的,必要早做准备。 而这一点,凭如今的太上皇自己,显然是做不到的,所以,这就是张輗此来的目的。 但是,让他又一次感到意外的是,太上皇对刚刚的谈话,却好似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一样,相反的,他随即便又问道。 “张卿,你刚刚说,这些事情,都是徐有贞同你一起商讨的?” 这怎么又绕回徐有贞的身上了? 张輗一阵发愣,但是,却没敢耽搁,点头道。 “回陛下,确实如此。” 随后,他便看到太上皇的脸上掠过一丝异色,道。 “既是这样,那倒是个忠臣,过几日找机会,朕让蒋安和孟俊帮忙,你安排他进宫一趟,朕亲自见见他。” 闻听此言,张輗有些犹豫,但是,迟疑片刻,他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 这等事情,既然是徐有贞第一个提出来的,那么,太上皇要见他也是应该的。 只不过,这言语间的意思,明显是要秘密召见,否则的话,也用不着什么蒋安和孟俊帮忙,这一点倒是有些麻烦,毕竟,徐有贞的身份是个文臣,他要进南宫,难度更大些。 但是,这个当口,他自然不好再多说什么。 禀告完了事情,张輗便要告退,不过临走的时候,太上皇却突然开口,道。 “前些日子,朕宫里有几个内宦侍女办事不力,惹怒了皇后,将他们继续留在南宫,皇后看着碍眼,不过区区小事,倒也不至于杖毙了他们,今日张卿来了,便将他们带回府中侍奉吧。” 闻言,张輗的身形微微一滞,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拱了拱手,道。 “臣遵旨……” 于是,太上皇的脸上这才泛起一丝笑意,道。 “退下吧。” 眼瞧着张輗的身影消失在了夜幕当中,朱祁镇右手轻轻敲着面前的桌案,神色莫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盏热气腾腾的香茶被摆在了手边,随后,一道温婉的声音响起,道。 “陛下,今日张大人进宫的事,瞒不住的,您赏给他的人,也必定会被重点监视,甚至,您让那位徐学士来觐见,消息也一定会走漏出去的……” “朕知道,就是要走漏出去,才有意思。” 朱祁镇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泛起一丝笑容,不过一闪而逝,随后,他便看向身旁的女子,问道。 “其木格,刚刚张輗所说的事,你怎么看?” 女子的神色平静,屈膝行了一礼,道。 “妾身只知道,陛下是大明朝的君主,无论是皇位还是储位,都该是您的,无论您要做什么,妾身都愿意跟随。” 朱祁镇转过头,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微眯,但是到最后,却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三月匆匆而过,天气也渐渐和暖起来,老大人们也终于不必在春寒料峭中上朝,纷纷都换上了轻薄的袍子。 这一日早朝上,似乎是因着这些日子积攒的事情太多,所以,一次朝会,几件大事都纷纷敲定了下来。 首先是吏部的大计,作为朝廷的头等大事,这次又有刑部参与,其中诸多事务都需协调,因此,光是整理章程,便用了数月之久,所幸在吏部,刑部和都察院合力之下,今日早朝上,总算是有了结果,初步预计,自五月起开始,陆续派遣钦差前往各地,考核当地官员的政绩。 这一点,倒是和往常的大计颇有不同,要知道,因为各地的官员实在太多,大计虽然往往要持续半年甚至一年之久,但还是忙不过来,所以通常都是以各地呈报上来的历年档案,各地监察御史的记录及上官的评语综合予以考评,并不会临时抱佛脚,大规模的派遣御史到地方去,却未曾想,这一次竟然反了过来,以御史得出的考评结论为主,辅以历年的档案。 也不知吏部的这位天官大人,到底是怎么答应的,刚刚宣读奏疏的时候,不少人都偷偷望向吏部的王天官,却见这位老大人面无表情,什么也看不出来。 于是,不少人只能私下猜测,或许是因为刑部参与其中,又或许,是陈总宪这回突然强势了起来,但是无论如何,这次大计,恐怕和往常都要有所不同了。 至少,都察院的科道官员,这回怕是又要填补一波空缺了,没想到这大计当中,首先得利的,竟然是都察院…… 紧随其后,便是户部,沈尚书紧赶慢赶,总算是勉强完成了天子的交代。 “……据各地最新呈报公文,迄今为止,南直隶,河南,山东,陕西,浙江等地,常平仓已按朝廷令谕,备足八成粮食,其余各地,至少也已填满五成。” “臣已按照陛下旨意,切责尚未完成之地官员,命其限期完成,两日一报,预计五月之前,多数地方可以完成,只是,青州,临洮,解州等八处州府,因去岁灾情歉收,民间粮食亦有不足,若强行征调,恐令地方粮价大幅上涨,故而此八州府,臣恳请陛下允准,不限常平仓之数。” 这番话说出来,在场的大臣们都纷纷侧目不已,要说户部这位沈尚书,虽然平时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但是办事真是一把好手。 这全国各地,多少个州府,各地的常平仓加起来,少说有数百个,不出意外的话,里头大多数储粮数量都在两成到三成左右,甚至还有些地方,怕是空着的,这既有前两年打仗的缘故在,也和各地的官员以及过往的旧账有关,情况复杂之极。 但是,从皇帝降旨到现在,区区几个月的时间,就能够将各地的常平仓情况理顺,大半完成皇帝的要求,实属是不易,这满朝堂之上,怕是换了任何一个人出来,都很难做到。 然而,让一众朝臣没有想到的是,即便如此,天子似乎仍不满意,看完了详细的奏疏后,皱了皱眉,天子道。 “此事不可疏忽,青州等地去岁虽遭灾情,但是常平仓乃是预备荒年救命之制,不可轻忽,这几处州府若确实困难,便由户部协调,从他处常平仓运粮,无论如何,各处储粮不得低于六成。” 啊这…… 沈尚书心中默默的叹了口气,要是能协调,他干嘛还要去天子面前讨这个骂呢? 要知道,天子的旨意下的急,命令来的紧,所以,光靠地方的官员,压根就不可能这么快完成,之所以能够有现在的成果,已经是沈翼费尽心力,动用了各种手段。 包括但不限于,将各地之间的粮食储备协调均衡,从国库拨付银两,从粮食充裕之地大批低价购入,然后快速押送到缺粮之地,乃至是动用他的私人关系,给地方的巡抚写信,督促他们务必尽快完成。 甚至于,在这个过程当中,他还昧着良心截留了几个藩王离京之前答应下来要献给天子的数万担粮食,几乎算是拼上了老命,才勉强弄成了这件事,可现如今…… 抬头看了看天子的神色,沈尚书原本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他很清楚,天子为什么这么急切,因为钦天监之前的‘预言’,虽然说,他对这件事情一直将信将疑,可是,他隐隐有一种预感,至少在陛下这里,是当成真的来办的,如果说因为他的缘故而耽搁了的话,雷霆之怒,怕不是那么容易承受的。 因此,哪怕是再无奈,沈翼也只能上前开口,道。 “臣遵旨……” 待得户部退下,众人的目光,顿时纷纷移到了一旁的兵部尚书于谦身上,自打上次在朝堂上参劾了宋文毅之后,这位于少保,一直都低调的很。 据说这段日子,承旨意,一直都在为整饬军府做准备,相比较刚刚的那两桩事,整饬军府,才是如今朝野上下最关心的事情。 不出意外的话,今日早朝,于少保便要将奏疏呈上,随着这道奏疏呈上,最终的主事者也必定要敲定下来。 却不知道,勋贵那边,会不会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五章:试探 文华殿中,于谦一如既往的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的禀告着兵部几经商讨,敲定下来的章程。 这般大事,肯定是要廷议共同讨论,因此,天子看完兵部的奏疏之后,便令群臣各抒己见。 不出意外的,有不少勋臣武官,对于章程中的诸多细节,都提出了看法,而于谦自然是一一对答。 既然敢拿到朝堂上来,那么,于谦肯定是做足了准备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是,让群臣感到意外的是,在场的勋臣们,个个都只揪着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讨论不休,对于兵部这份章程的整体思路和框架,却并没有提出太多的异议。 尤其是像成国公府,英国公府这样的顶级勋贵,一直都按兵不动,似乎对此事并不关心一般。 难道说,他们就这么放弃争夺整饬军府的控制权了? 是的,他们放弃了! 整饬军府牵扯到各方利益,因此,哪怕只是细枝末节的东西,也攀扯了整整一个时辰才渐渐理顺。 眼瞧着讨论都已经到了尾声,不少大臣都纷纷望向最初挑起此事的张輗,但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到了这个时候,对方还是一脸平静,丝毫没有要出言质疑兵部或是于谦的意思。 很快,看到群臣的声音渐息,上首天子也便开口,道。 “兵部下去之后,将此章程再行完善,五月初便可依此推行,此次整饬军府,由兵部尚书于谦主持,各军府及都察院协理,凡查得罪行属实者,移送刑部依律严惩。” 然后,早朝就这么结束了…… 直到退朝,许多大臣预想中的文武激烈争端,也没有出现,兵部拿到主持权,顺利的让人有些意外,甚至就连许多朝中重臣,眼中也不约而同的闪过一丝疑惑之色。 但是,无论如何,大局已定,陛下金口玉言,总不可能再生变故……吧? “国公爷,如你所预料的,此事如今已经落到了于谦的手中,接下来,可以动手了吧?” 英国公府中,下了朝之后,张輗便遣人去请了朱仪过府,二人在书房当中坐定,张輗张口便直奔主题,全无在朝堂上时的稳重。 然而,让他有些不悦的是,朱仪略一沉吟,却仍旧道。 “二爷,还要再等一等……” 果不其然,这话成功的让张輗的脸色沉了下来,道。 “国公爷,你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难不成,又有什么地方出了‘意外’?” 口气当中隐含嘲弄之意,显然已经不满之极。 见此状况,朱仪苦笑一声,道。 “二爷莫急,意外倒算不上,但是,我近来确实得了一个新的消息,若是利用好了,恐怕真的能让于谦彻底跌落云端……” “什么消息?” 张輗皱着眉头,强按着怒意,开口问道。 朱仪明显有些不太想说,但是看张輗这副样子,再瞒下去怕是两家决裂就在眼前,因此,踌躇片刻,朱仪压低声音,道。 “按照我们商定的计划,揭发于谦的那件事,不能由我们来做,甚至不能和各家勋贵有牵扯,否则便会让文臣抓到把柄,厮闹起来,不好收拾。” “但是,如今朱阁老又不宜高调,所以若我等不动,想在朝中大臣当中找一个有分量的人参奏,怕是不易,官位低阶的,又怕引不起什么风浪,所以最终,我去找了襄王爷!” “襄王爷?” 张輗略略有些惊讶,他倒是知道,朱仪有利用宗亲的这个想法,但是他一直以为,朱仪的目标是伊王,毕竟,伊王和于谦的仇怨不浅,但是后来,朱仪在十王府碰了壁,再加上后来诸王陆续离京,他便以为,朱仪绝了这个想法,却不曾想,朱仪是将目标,转移到了襄王的身上。 只是…… “襄王爷肯为此事参与朝政?你要知道,那可是于谦……” 如果说是伊王,张輗觉得还有几分可能,但是襄王,他确实想不到,他有什么参与此事的缘由。 不过这个,朱仪却不愿细说,只道。 “这个二爷不必担忧,襄王爷已然应允,只不过,我在和襄王爷商谈此事时,却意外得知了一个消息,正是这个消息,让我决定,再等待一段时间再动手。” “二爷可还记得,当初因为代藩移封之事,代王爷堵了户部的大门,随后,陛下曾召诸王和户部的沈尚书一同觐见之事?” “这是自然……” 张輗点了点头,堂堂的户部被人堵了大门,这样的事情,谁能不知道。 “要说这代王爷,也的确胆大,户部的门都敢堵,而且,竟真的有用,陛下不仅未曾降责,甚至于,出宫之后,户部便没有在此事上继续掣肘,据说如今,已经在准备着漳州府兴建王府的事宜了。” 于是,朱仪脸上浮起一丝神秘的笑意,道。 “那二爷可知道,那日除了代藩移封之事,诸王和沈尚书在宫中还谈了什么?” 这…… 张輗愣了愣,摇了摇头。 见此状况,朱仪便把自己得知的消息,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听完之后,张輗顿时感到一阵惊讶。 “皇庄?” 这个词他倒是听过,据说好像是天子登基前的私田庄子,怎么现在,又和藩王扯上了关系,而且…… “这和于谦有什么关系?” 于是,朱仪继续解释道。 “此事襄王爷并未详说,但是从只言片语当中,倒是可以推断出一个关键之处,这皇庄要铺开到各个藩地,其田土来源,是此次收归的军屯官田,故而此事需要户部协理。” “而这,就是我想让二爷再等一等的原因。” 张輗皱了皱眉,不过念头一转,倒也明白了过来。 之前整饬军屯,虽然收回的大部分都是军田,但是,因为牵扯到原本耕种的佃户,所以为了稳定期间,大多数的田地,都是按照官田管理,由户部暂辖,尚未来得及转为军田。 所以,此事找户部正合适。 不过,他还是没想通,这和于谦有什么关系,于是,朱仪进一步解释道。 “二爷请想,如今这些军田,虽然都归户部管辖,但是待陆续转耕之后,还是会回到兵部手中,可如今,陛下要设皇庄,将这些田地并入其中,由藩王管理,虽说是另派内宦监督,可毕竟算是重新回到了藩王手中,光是这一点,为了整饬军屯奔波了一年多的于少保,岂能甘心?” 这番话说完,张輗顿时精神一振,道。 “不错,以于谦的性格,必然会反对此事。” 于是,朱仪笑了笑,道。 “我听襄王爷的口气,陛下已经在几位王爷面前,都许诺了下来,已经回归藩地的几位王爷,都已经开始准备了,所以,哪怕是为了面子,陛下也不会在此事上让步,那么,二爷觉得,若是陛下坚持要做,而于谦又坚持反对的话,会是什么结果?” “对,对,对……” 张輗忍不住抚掌大笑,道。 “以于谦那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必然会和天子正面冲突,甚至说不定,会在朝上争吵起来,如此一来,天子就算是脾气再好,也必然不会再忍。” “若是这个时候,襄王爷参劾于谦,送上一个把柄,那么天子盛怒之下,只怕不会宽宥!” 于是,朱仪点了点头,亦是笑道。 “不止这么简单,二爷想想,这朝堂之上,陛下刚刚将整饬军府的差事交给了于谦,可谓是信重之至,结果转过头来,于谦就和陛下硬顶着来,恐怕在陛下心中,一顶恃功自傲,辜负君恩的帽子,他怕是怎么也逃不掉的。” “而且,有了此事在前,襄王爷出手弹劾于谦,也才更加名正言顺,不会有人猜到是我们在背后影响。” 听得这番解释,张輗才总算勉强放下心来,不过也只是片刻,他便又有些忧虑,道。 “只是不知,要等多久,若是时间太长,兵部真的开始操持此事,那只怕就晚了……” 朱仪沉吟片刻,开口道。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也就是这几日了,毕竟,诸王如今已经归藩,若是耽搁的时日太久,恐怕诸王也会心生疑窦,反而不美。” “嗯……” 张輗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再提此事,而是谈起了另一桩事,道。 “前次你上奏要为太子殿下遴选勋卫,这段时间,可有进展?” 闻听此言,朱仪倒是苦笑一声,道。 “进展倒是有,不过,如我等所料,陛下到底还是对勋卫之事颇为抗拒,所以,詹事府那边,始终还在拖着,不过,名册我已然拟好了,詹事府就算拖延,也拖不了多久了,再过几日,我便将名册递上去。” “如此便好,说到底,太子殿下才是根本,幼军既设,勋卫既立,东宫的地位,便也能稳固几分……” 张輗捻了捻胡须,点头道。 不过,他这番话,却让朱仪有些意外,他本以为,张輗提起此事,是想在勋卫当中塞些人,要不然,就是让他用遴选勋卫这件事,作为后续整饬军府的制衡手段。 可结果,这位张二爷竟然什么都没提? 一念至此,朱仪决定试探一番,道。 “说起此事,我倒有一个地方有些犹豫,想请二爷帮着参详一番……” “哦,还有国公爷解决不了的事?不妨说来听听。” 或许是因为一直谋算的事情终于有了眉目,所以,此刻的张輗心绪也放松下来,口气当中,颇带着几分调侃之意。 见此状况,朱仪便道。 “二爷知道,因着前次复爵一事,我欠了多家勋贵的人情,这次遴选勋卫,借着这个机会还了一些,但是毕竟,东宫勋卫事关太子殿下,所以不能都是些纨绔子弟,所以,标准卡的还是严了一些,因此还有一些名额未满。” “近些日子以来,有不少勋贵都找上门来,想塞人进去,别的都好说,但是里头有一个人寻上来,却是让我有些犹豫……” “谁?” 听朱仪这么说,张輗也提起了兴致,开口问道。 话音落下,朱仪便吐出了一个名字。 “武兴!” 而听到这两个字以后,张輗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都督同知武兴,和他同在军府供职,这个人,张輗当然不陌生,可正因为不陌生,他才会感到奇怪。 因为此人虽无爵位,但是,却是定国公府的人。 如今京中的几座公府,抛开丰国公这个吉祥物不谈,还有些威望的就是定国公府,可这一向,定国公府因为没个主事的,所以,在朝廷当中出现的次数很少。 英国公府这边,好歹还有个张輗撑着,但是,定国公府那边,两兄弟先后病逝,留下几个半大孩子,只能靠老夫人勉强支撑,所以,一直都低调的很。 如果说做过什么的话,那大概就是之前,在整饬军屯的过程中,曾经有几家勋贵,在定国公府的牵头下,主动向天子示好,呈报出了大批的田地,给整饬军屯开了个好头。 后来,天子还曾经因着此事,专门下旨嘉赏定国公府,那个时候,张輗等人还猜测着,是不是定国公府已经被天子暗中拉拢,不然的话,不至于牺牲这么大的利益。 当然,随着整饬军屯的动作越来越大,越往后发展,最先随着定国公府呈报田地的这批勋贵,反而庆幸自己拿出来的早,还可以依朝廷之例赎买,若是等到了后头被查封,那才是真正的血本无归,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这件事情毕竟已经了结,这个时候武兴找上门来…… “武兴是替定国公府来的?难不成,定国公府也想塞几个人,进东宫勋卫?” 张輗皱着眉头,开口问道。 朱仪点了点头,道。 “确实如此,不过,定国公府没有直接过来,而且,和定国公府相近的那几家勋贵也没有出面,只是遣了武兴过来,应该是因为没有把握,想要先试探一下我的口风。” “所以,我也没有给他具体的答复,只说考虑几日。” “今日二爷既然提到了此事,刚好我想请二爷帮忙参谋一番,此事到底该不该答应?”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六章:大局为重 该不该答应? 面对这个问题,张輗却几乎是并没有什么犹豫便道。 “当然答应,为何不答应呢?” 这般干脆利落的答案,让朱仪的心中,更是生出一丝疑窦。 于是,他继续解释道。 “二爷,不是我舍不得这几个勋卫的名额,而是您知道的,定国公府,是那边的人,若是叫他们的人进了勋卫当中,便是给了天子安插人手的机会。” 说着话,朱仪的眉头微皱,似乎在思索什么,缓缓道。 “而且,自从几年前老定国公去后,这几年下来,定国公府都不怎么参与朝政,这个当口却突然要安排人进勋卫,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单纯……” 见此状况,张輗的脸色也变得认真起来,问道。 “什么意思?” 朱仪沉吟着,好似在考虑该怎么说,斟酌了半天,他方开口道。 “二爷,你我算是姻亲关系,所以,有些话我也就直说了,这京中的各家勋贵,实力地位如何,你我心中都应该有数。” “如今那靖安伯府,丰国公府等家,虽然看似繁花着锦,可毕竟底蕴上,还差得多。” “这京城当中,真正算得上份量极重的,其实无非你我两家,再加上定国公府而已。” “只不过,定国公府因为各种原因,所以这些年以来,朝堂之上一直是以你我两家为首,可如今局势大变,我年资轻,压不住场子,英国公府这边,又受天子打压,此等时候,正是定国公府崛起的良机啊……” 这话一出,张輗的脸色顿时微微一变。 要说别的事情他未必清楚,但是作为自小就在勋贵堆里长大的人,对于如今京中各家勋贵的状况渊源,他可谓是知道的清清楚楚。 定国公府,本身就先天不足,是归降而来,依附于他的,也多是降将,所以打从根上起,就不受重用。 所以从太宗朝到宣宗朝,武臣当中掌权的,始终是英国公府和成国公府,定国公府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 但是,这不代表定国公府就没有实力,相反的,就算再不受重用,多年的积淀下来,在朝廷上的人脉,底蕴也并不浅。 何况,如今时移世易,大家都是传承多年的勋贵,老一辈人早已经故去,再去谈是否归降而来,已经没有了意义。 所以对于定国公府来说,现如今参与朝局,正是最好的机会。 这一点,朱仪没有说错。 而如今的朝中,也正恰有一个,可以让定国公府崛起的好机会。 “军府?” 张輗拧着眉头,虽是问句,但是口气却笃定的很。 勋卫什么的,虽然重要,可毕竟都是后辈子弟的事,累积资历罢了,真正判断勋贵实力的,还要看在军府中的影响力。 这也是张辅虽死,但是英国公府却始终被视为朝中武臣一脉实力最强的府邸的原因所在。 现如今,整饬军府在即,无论谁来主持,最终整个军府,都必定会面临着一次大洗牌。 定国公府不傻,所以必然很清楚,这种机会,绝不是时时有的。 朱仪轻轻点了点头,道。 “勋卫之事,只怕只是试探而已,我总觉得,定国公府此举,是想要在之后重整军府时分一杯羹。” “所以,我才迟迟犹豫,不知道该如何答复武兴。” “二爷觉得呢?” 闻言,张輗的脸色有些阴晴不定,似乎在纠结着什么,不过,他的这番神色,却更让朱仪察觉到了不对。 要知道,正统以来,军府可一直都是英国公府的地盘,不然的话,当初任礼私下勾连其他官员,张輗也不会如此生气,如今也不会如此急躁的想要上位。 说是想守住张辅留下来的势力也好,说是怕英国公府衰落也罢,但是总归,军府是英国公府的核心利益,细论起来,甚至比京营还要紧要。 毕竟,京营关系京畿防务,向来是天子最信任的大臣才能提督,并非是哪一家的专属。 但是军府却不一样,一直都是各家势力争夺之地,所以,这才是朱仪觉得不对劲儿的地方。 要知道,之前王钦被提拔的时候,张輗差点都跟他翻了脸,可如今知道定国公府有图谋军府之意,张輗却反而这么能沉得住气,他在犹豫什么? 朱仪心中如此想着,暗暗的留神着张輗的一举一动,不过张輗却是没有察觉到朱仪在试探他,沉吟片刻之后,他出乎意料的,对着朱仪问道。 “国公爷,以你观之,如若之后整顿军府时,咱们愿意让定国公府分一杯羹,那有没有可能,把那几家拉拢到我们这边来?” 朱仪眨了眨眼,便明白过来,张輗指的是和定国公府一向亲近的几家在京中实力颇厚的勋贵。 按下心中的意外,朱仪思索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道。 “恐怕不行。” 话音落下,朱仪明显的看到,张輗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 见此状况,朱仪斟酌词句,继续道。 “二爷应该明白,定国公府就算这些年再势弱,可毕竟是公爵之家,就算是给再大的好处,也不可能让他们听我等号令啊。” 然而闻听此言,张輗先是一愣,随即便摆手道。 “国公爷,你误会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定国公府怎么说也是公府,想要他们俯首称臣,我还没这么天真……” 见此状况,朱仪眸光一闪,故作疑惑问道。 “那二爷的意思是……” 于是,张輗的脸色变得认真起来,道。 “我是说,能不能让定国公府,转而支持太上皇或是太子殿下,即便不行,在此后的朝局当中,能够相帮我等,也是可以的。” 这话并无半点玩笑之意,可以看出,张輗的确是有这个想法。 应该说,这并不算奇怪,但是,从张二爷的嘴里说出来,可就值得深思一番了。 要知道,现如今在太上皇一党中,英国公府的主导地位,已经隐隐有被朱仪威胁的趋势,更不要提,焦敬等人最近虽然沉寂,但那是因为圣母自太上皇回京之后,不再干预政事,若是论起在圣母面前的面子来,英国公府更是不如。 这种情况下,张輗竟然还想着要拉拢一个自己控制不了的定国公府,这可和朱仪了解的张輗,着实是不太一样。 倒不是说拉拢定国公府不对,而是,定国公府一旦加入进来,肯定是不受张輗钳制的,最多只会受太上皇的旨意,如此一来,英国公府在太上皇一党当中的地位,只会下降。 但是,在明知道这一点的情况下,张輗竟然还想这么做,这着实是和他往常的作风不同,更不要提,这位张二爷竟然还愿意让定国公在军府中占得一席之地,这可太不寻常了…… 心中念头转动,面上朱仪却不动声色,道。 “这个倒是不清楚,不过,看定国公府之前的作风,只怕是难,且不说他们一向明哲保身的态度,单说是当今圣上登基之后他们的示好,便可看出,定国公府那边,是倾向于乾清宫的,若想要拉拢他们,怕是不易……” 闻听此言,张輗果然又有些失望,叹了口气,道。 “也是,远离朝局,有远离朝局的好处,至少如今,不会有人将定国公府视作是太上皇的心腹,如此一来,定国公府可选择的余地就大了不少,这一点,倒是和你我两府不同。” “既然如此,那武兴那边……” 朱仪眸光闪动,继续开口问道。 这一次,张輗倒是犹豫了许久,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开口道。 “还是答应吧。” 这个答案,再一次出乎了朱仪的意料,似乎是意识到朱仪会感到疑惑,张輗沉吟着解释道。 “虽然说,让定国公府投靠太上皇不容易,但是,结个善缘也是好的,太子殿下如今势弱,多一分力地位便稳固一分,若是将定国公府一系排除在勋卫之外,反倒是将他们推向了乾清宫那边。” “这些日子我仔细思量了一番,觉得之前朱阁老说的有理,东宫有大义名分在,朝中官员勋贵,无论立场如何,只要成了东宫官属,便同太子殿下俱为一体,即便是心中有其他谋算,可毕竟明面上不可损害太子殿下,否则,便是背信弃义之辈。” “所以,哪怕不能争取过来,可定国公府一系,只要有子弟进了东宫,那么之后行事,便会顾忌到太子殿下几分,这是好事,没有必要阻拦……” 这番话说出来,更是令朱仪惊奇不已。 要是别的人这么说就算了,可是张二爷,何时变得这么深明大义了? 叹了口气,朱仪略有些不满,道。 “可是,这定国公府,摆明了就是在两头下注,一边向乾清宫示好,一边又想靠着太子殿下,甚至还想插手军府。” “也就是看着如今朝中局势复杂,所以想左右逢源,可恨我等之前做了这么多努力,可如今,却要让他们白白分一杯羹不成?” “国公爷,大局为重!” 眼瞧着朱仪有些急躁,张輗劝了一句,旋即,他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奇怪之色,道。 “说来,定国公府此举的确是有渔翁得利之嫌,可国公爷,你也不必如此动怒吧,难不成……” 眼瞧着张輗的脸色若有所思,朱仪心中暗道一声不好,试探的过头了,只怕张輗要察觉到什么…… 不过,张二爷毕竟是张二爷,一如既往的发挥稳定,他抬头看着朱仪,一副了然的神色,道。 “难不成国公爷是怕,这定国公府掺和进来,会影响成国公府在朝中的地位?” “若是如此,大可不必,说到底,定国公府如今也不过是想捞些汤而已,他们府中,毕竟没有真正的主事人,等到小定国公长成,朝廷格局只怕早已大定,你我两府联合,难道还怕他一个势弱已久的定国公府不成?” “希望如此吧……” 朱仪的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虽然仍有疑惑未解,可却不敢再多加试探,又寒暄了两句,便离开了英国公府。 与此同时,乾清宫中。 朱祁钰也得了舒良的禀报,面对朱仪呈报上来的疑惑,他自然是清楚缘由的。 不过,他更加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 “你说,太上皇让张輗带了几个内宦出宫,而且,还说让徐有贞过几日去见他?可有说是什么日子?” 舒良点了点头,道。 “回皇爷,确实如此,被太上皇送到英国公府的几个人,都是当初孛都进京时,献给太上皇的,所以,没办法安插眼线进去。” “不过,奴婢倒是察得了一个消息,那就是,这些人虽说是进了南宫,但是,据说更听太上皇身边女官其木格的话,因此,近日以来,太上皇对于其木格的宠爱日增,时时都命其随侍身侧,就连张輗秘密觐见的时候,也并未屏退。” “至于徐大人那边,张輗只是说了太上皇要见他,但是因为要秘密召见,所以需要等待时机,具体日子,却是不详……” 听了这番话,朱祁钰嘴角泛起一丝嘲弄之意。 他倒不知道该说自己这个哥哥,是聪明呢,还是愚笨,其木格到他身边,摆明了是孛都送来的棋子,目的就是利用朱祁镇的地位,试图影响大明对草原政局的干预以及对各部的态度。 这一点,朱祁镇不会看不清楚,可他仍然把其木格留下,而且,还将她留在身边侍奉,看如今的样子,各种机密要事,也不避着她,这不是摆明了要将天家争斗,都展示在这么一个外族女子面前吗? 更不要提,他用了其木格带来的人,送去了英国公府,这不就是打算,依靠这些人和英国公府勾连吗,让外族之人,掺和到大明的政局当中,他还真是能做的出来。 不过,如此也好,倒是免去了他一番工夫…… 略一思忖,朱祁钰吩咐道。 “徐有贞那边,让他想个法子,暂且拖延着,等到一切都布置好了,再让他去见太上皇……” “奴婢遵旨。” 看着舒良领旨退下的身影,朱祁钰默默的叹了口气,说到底,有些事情还是躲不过去呀……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七章:汉武故事 旭日初升,俞士悦结束了早朝,匆匆用了早膳,便到了文华殿东侧的清宁宫。 太子出阁备府,并不是简单意义上的移居住所这么简单,在后宫当中,太子随母妃所居,和其他妃子的宫殿并无不同,但是一旦出阁备府,就要为预政做准备。 和后宫相比,文华殿之侧的清宁宫,也即东宫,兼具日常起居和政治功能,规模要远比后宫妃嫔的殿宇更大。 清宁宫有三道大门,入前门便算是进到了东宫范围,左右有长长的廊庑供宫人行走,向内再过两道门,便可见清宁宫正殿,正殿两侧,各有连房七间,左七间为寝宫,门上各堆纱,画忠孝廉节故事,以教太子,右七间内设红宝座,其内另有弘仁殿,用作太子单独召见大臣所用。 詹事府并不在东宫之内,而是和在宫城外,翰林院东侧,东宫属官每日进讲,预先将所需之物送入清宁宫,存放在右七间中,进讲之时取出,因太子现如今尚未预政,所以每日经筵皆在清宁宫正殿,待太子日后长成,开始处理朝政,经筵之地便会移到文华殿。 入清宁宫正殿,正中间设皇太子座,其后画屏以金碧饰之,其座左右另有大镜屏各二,镜方而长,高五尺余。 俞士悦是卡着时间来的,因此,他来的时候,东宫诸臣已然到的差不多了,和皇帝经筵不同的是,东宫掌教辅太子之责,因此,无论经筵由谁来主讲,凡是没有其他特殊差事的东宫属官,都要在旁侍奉。 很快,小太子一如既往的板着小脸在内宦的侍奉下来到殿中,诸臣立刻排好队列,对着坐在上首的太子殿下躬身行礼。 “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免礼,赐座。” 不知为何,朱见深今日的兴致好像不高,有些无精打采的,如往常一般抬手赐座之后,便一脸神思不属的样子。 这不由叫俞士悦皱了皱眉,道。 “太子殿下,学问之道,在于专心致志,殿下年纪尚幼,更当看重治学之习惯,切莫分心。” 小太子一向听话,闻听此言,立刻收回了心神,小脸绷紧,道。 “孤知错了,谢先生教诲。” 说罢,正襟危坐,挺直了腰板,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 见此状况,俞士悦点了点头,拱手道。 “殿下,今日我们继续讲《史记》,前日,臣为殿下讲解了孝景本纪,不知殿下可还记得?” 如今皇太子的课业,大致分为三个部分,其一是基础的习字诵读,这些最是简单,所以,正常不会放到经筵上来,而是会有东宫的属官每日监督检查。 其二则是儒家经典,目前以孝经,大学,中庸为主,这部分是最主要的学习内容,不求速度,但是却要求让太子能够深通其意,所以几乎是一字一句的慢慢讲解的。 其三是为预政做准备的政书,年前已经讲解了太祖皇帝的皇明祖训和宣宗皇帝的御制帝训,转过年来,便开始了史记的讲解。 作为内阁次辅,俞士悦每日政务繁忙,所以,儒家经典他虽然同样能讲授,可却没有太多的时间准备,相反的,因为日日接触政务,所以,这种需要结合政务来举例讲解,而且,至少现阶段,并不需要太子有太深刻理解的政书,显然更合适他来讲读。 课前提问是固定流程,小太子自然早早做了准备,闻听俞士悦发问,他便晃了晃小脑袋,道。 “记得,景帝登基时,虽经文帝朝恢复多年,可仍旧国力不丰,景帝继位后,轻徭薄赋,仁德爱民,以有文景之治,虽无赫赫之功,却可当贤君之名。” 这话基本是之前俞士悦的原话,不过,对着这般年纪的孩子来说,已是不易。 “殿下聪慧,那我们便来讲今日的内容,孝武本纪……” 简单的夸赞了一句,俞士悦便开始接着往下讲授。 既然要讲史记,那么无论如何是绕不过汉武帝的,而且,武帝可讲的事情很多,因此,俞士悦有意放慢了进度。 看着小太子的兴致仍旧不太高,俞士悦心中叹了口气,索性便讲起了一些和汉武帝有关的轶事。 果不其然,一讲起故事来,小太子的精神明显集中了许多。 “殿下,这便是金屋藏娇的故事,陈阿娇欲得皇后尊荣,可却忘了,无德无才之辈,即便能得尊荣一时,也难保一世。” “武帝雄才大略,心胸可称宽广,但是陈阿娇依仗扶助陪伴之功,屡屡冒犯,其后更是施以妇人媚术,暗行巫蛊,方有长门被废之祸。” “若陈阿娇能够谨守本分,行皇后之责,安定后宫,辅弼武帝,以她的身份地位,自可安稳一世,岂有被废之事?” 俞士悦讲这个,原本是想教导朱见深,凡事要走正道,不可行妖邪之事。 但是,小太子的关注点,却明显不在于此,听了俞士悦的讲解,他眨了眨眼睛,问道。 “先生刚才说,武帝原本不是太子,是得了陈阿娇的帮助,才成了太子,那在他之前,太子是谁?” 这个问题一出,俞士悦便敏锐的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儿。 但是,他又不能不答,踌躇片刻,他只得开口道。 “回殿下,是景帝长子刘荣。” 尽管俞士悦已经尽量简洁,但是,小太子仍然一下子抓住了重点,胖胖的小脸变得有些沉郁,问道。 “这么说,武帝并非景帝的长子,那他是景帝的嫡子吗?” 这…… 俞士悦眉头紧皱,他几乎能够确定,一定是有人在太子殿下面前说了什么了。 也是,这段时间,因为皇帝的嫡子降生,京城上下各种风言风语沸沸扬扬的,东宫怎么可能没有听闻。 这个问题朱见深问的简单,但是对于俞士悦来说,怎么答,却都是错。 如果答是的话,那么很容易联想起近来发生的事,如果答不是的话,那事儿更大,非嫡非长被立为太子,更是会引发不必要的联想。 因此,沉吟片刻,俞士悦便道。 “殿下是想知道,刘荣为何被废?” 朱见深点了点头。 于是,俞士悦便道。 “此事同刘荣自己及其母亲栗姬有关,当初,景帝沉疴难起,卧病之时,曾嘱咐栗姬与太子刘荣,待景帝百年之后,当善待后宫诸妃及诸皇子。” “然而栗姬性格善妒,见景帝大渐,以为皇位唾手可得,不仅抗旨拒绝,而且放言景帝一旦驾崩,便会将后宫诸妃打入永巷,圈禁诸皇子,刘荣在旁,诺诺而不敢言。” “其后景帝病愈,有感于刘荣无兄弟之义,其母栗姬无仁德之心,故而废黜其太子之位,刘荣被废,实乃因其失德矣!” 这番话中,俞士悦刻意模糊了刘荣被废的缘由,算是将栗姬的过错,赖到了刘荣的身上。 只不过,小太子毕竟年幼,还是好糊弄,被他这么一说,倒是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道。 “孤明白了,就像先生们说的,只要善修德政,仁义德孝,刘荣便不会被废……” “殿下英明!” 眼瞧着总算是绕回来了,俞士悦顿时松了口气。 却不曾想,这心刚放下半截,便听得外头内宦的声音响起。 “陛下驾到……” 俞士悦心中一惊,但是却来不及多想,和殿内的群臣一同向两侧退去,让开一条路。 与此同时,小太子也从座上蹦下来,然后在内侍的引领下,迈着小短腿往殿中走去。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天子的身影出现在了殿门处,摆了摆手,道。 “免礼吧。” 随后,天子的殿中坐下,看着侍立在旁的太子和一众东宫属官,道。 “朕下了早朝,便想来看看太子的课业如何,你们不必拘礼。” 说罢,目光转向朱见深,问道。 “太子,今日先生给你讲了什么内容?” 这话问的平常,但是,俞士悦心中却暗道一声不好,抢在太子前头,他开口道。 “回陛下,今日臣为太子殿下讲解史记中的孝武本纪。” 见此状况,朱见深也点了点头。 不过,天子的眉头却皱了起来,显然,对于俞士悦越位答话,隐隐有所不满,但是,也并未多说什么,重新转向太子,继续问道。 “孝武皇帝乃是雄才大略之君,倒是颇有的讲,那太子且说说,有何所得?孝武皇帝一生当中,何事最令太子印象深刻?” 这话一问,俞士悦便知道完了。 他前几日刚把景帝本纪讲完,这武帝本纪,才讲了个开头,全放在金屋藏娇上头了,太子就算是想说别的,只怕也没的说。 “陛下,臣方才……” 有心想要再开口解释一下,可是刚开了个头,就感受到了天子不满的目光,与此同时,天子淡淡的声音响起,道。 “俞卿,朕问的是太子,并没有问俞卿!” 于是,半截话卡在喉咙里,却也只得拱了拱手,道。 “陛下恕罪。” 天子没有管他,旋即便看向了一旁的太子,见此状况,俞士悦心中叹了口气,只能默默的祈祷太子能聪明一些,不要什么实话都往外倒。 朱见深也察觉到殿内的气氛不对,毕竟是在深宫中长大的孩子,他看了一眼俞士悦,然后想了想,小心的开口道。 “回皇叔父,刚刚俞先生给侄臣讲了汉武帝金屋藏娇的旧事,教导侄臣要善修德政,孝悌友爱……” 俞士悦心中松了口气,连忙道。 “陛下,臣知罪。” 果不其然,这句话成功的将皇帝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问道。 “俞卿这是什么话,你有何罪啊?” 俞士悦跪倒在地,道。 “陛下明鉴,臣身为太子府詹事,本该为太子殿下讲授历代理政得失,可是,臣却一时失言,在经筵上讲了这些闲散轶事,耽搁了太子殿下的课业,自然是臣之过,请陛下降罪。” 这个解释倒是也勉强说得过去,不过,朱祁钰听了之后,却是有些哑然失笑,道。 “理政得失是要的,可是这些帝王轶事,倒也不能算是耽搁了课业,俞卿起来吧,朕不怪你就是。” “谢陛下……” 俞士悦这才站了起来,心中却是默默的捏了把汗,随后,他赶忙道。 “陛下,那臣,是否要继续往下讲读?” 对于现在的俞士悦来说,没有什么比把刚刚的事情赶紧遮过去更紧要的了。 然而,往往就是怕什么来什么,天子摆了摆手,道。 “不着急……” 说罢,目光转向一旁的太子,天子问道。 “金屋藏娇的故事,朕也知道,不过,朕想知道的是,太子从这个故事里,是怎么想到,要善修德政,孝悌友爱的?” 完了…… 俞士悦心中暗道一声不好,便知道瞒不住了。 果不其然,听到皇帝这么问,太子眨了眨眼睛,小脑瓜也有些转不过来,只能老老实实的把刚刚发生的事情都如实说了一遍。 “……先生说,刘荣被废,是因为他不修德政,不爱兄弟,所以侄臣作为太子,要修德,要友爱。” 朱见深初时说的还算顺利,但是,越往后说,他越觉得,殿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压抑。 话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微不可查,再抬头看,不知何时,皇帝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与此同时,殿内的群臣,包括俞士悦在内,都已经跪倒在地,转眼之间,就只剩下小太子一个人还站着。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朱见深觉得,自己站着好像也不好,于是,默默地也跪了下来。 片刻之后,朱祁钰的声音终于响起,确是平静的很,他看着底下的俞士悦等人,道。 “你们都跪着做什么,别吓着深哥儿,都起来吧。” 然而,俞士悦却不敢起,而是叩首道。 “陛下,今日之事,非太子之过,实乃臣等教导不周,还请陛下降罪臣等。” 其他东宫属官虽未开口说话,但是,也纷纷叩首拜倒,只有朱见深一个人还懵懵懂懂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见此状况,朱祁钰眉头紧皱,声音也变得有些不悦,道。 “讲些前朝旧事而已,这本就是史记中的内容,又不是你们编的,而且,太子说要善修德政,又没有错,朕为何要责罚?” “都起来吧……” 一般晚上十点更新,如果不更新十点会有请假条,十点啥都没有,就是在写,但是还没写出来(▽)/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八章:步步紧逼 「谢陛下!」 清宁宫中,诸臣相互看了一眼,明显觉得天子这话并非真心,可是,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再跪着显然就不合适了。 于是,众人只得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与此同时,不约而同的偷偷打量着天子的神色。 不过,这个时候,朱祁玉却显然没心思管他们,他的目光落在朱见深的身上,招了招手,道。 「太子,你近前来。」 朱见深很听话,虽然被刚刚的场面吓着了,但是,还是乖乖的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了朱祁玉的身前。 看着乖乖巧巧的小太子,朱祁玉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情,问道。 「太子,你是储君,若有一日,朕大渐不起,自当是你继位。」 「既是如此,朕问你,若有一日,朕,太上皇,圣母,太后,皆已不在,你来承继皇位,会如何对待朕之诸子,又如何对待朕后宫中的诸妃嫔?」 这话一问出来,朱见深尚未察觉,但是底下的一干东宫属官,脸色却不由一变。 然则,现在这个场面,他们也不好插话,只得祈祷太子殿下能够应对得当。 所幸的是,应该说这段时间以来,东宫对太子的教导还算成功,又或者,早就有人防着会遇到这样的情况,所以,早早的将答桉告诉了朱见深。 眨巴着眼睛想了想,朱见深声音稚嫩,道。 「皇叔父之前教导侄臣,无论是父皇之子,还是皇叔父之子,皆是侄臣亲族兄弟,应当爱之如一,侄臣继位后,自然要将他们分封各处,藩屏我大明社稷。」 「宫中汪娘娘是皇后之尊,当尊为太后,杭娘娘及其他妃嫔,各尊为太妃,荣养宫中。」 这个答桉,还算是周全,让底下的众臣心中稍稍松了口气,当然,不算完美。 其实,当朱见深说「继位后」这几个字的时候,在场诸臣便是心中狠狠一颤。 要知道,虽然是皇帝发问,但是,这种话又岂能轻出于口,就算是要说,也得是皇帝再三询问,恕言无罪,方可谨慎而言。 但是朱见深就这么接受了这个假设,但凡他的年纪稍稍大上一些,怕是立马外头就会传言太子盼着君父早日驾崩。 所以说,年纪小也有年纪小的好处,至少,太子殿下现在哪怕有时应对不当,也可以用年纪来敷衍过去。 因此,听了这番话之后,底下的俞士悦连忙道。 「陛下圣体康健,岂有不预?」 「太子殿下年幼失言,此臣等教导不周之过也,请陛下降罪。」 这摆明了是想要尽快结束这个危险的话题,但是可惜的是,朱祁玉显然并没有这个意思。 轻轻摆了摆手,朱祁玉道。 「俞卿,你何必这么紧张,朕只是和太子随便叙话而已,你这动不动请罪的,难不成,是怕太子在朕面前说什么实话?」 这话就说的有些重了。 俞士悦跪倒在地,道。 「陛下明鉴,太子殿下仁孝德厚,心纯至诚,臣……」 「既是如此,便在一旁侍奉便是,不必多言。」 话未说完,就被天子打断,一股沉重的威势扑面而来,显然,天子对于他屡屡阻止的举动,已经十分不满。 见此状况,俞士悦叹了口气,也只得退至了一旁。 朱祁玉倒是没有在他身上放太多的精力,将其斥退之后,目光便重新放到了朱见深的身上。 如果说,这个时候,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朱见深这个小娃娃,而是其他老于朝局的大臣的话,就会发现,朱祁玉的眼中,莫名闪过一丝愧疚之意。 他当然知道,这些问题,包括他接下来要提的问题,对于这么一个几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是太过为难,可是…… 轻轻吐了口气,朱祁玉的眼神平静下来,继续问道。 「那朕再问你,既尊皇后为太后,那如今南宫中的端静皇后,还有你的母妃周氏,又该如何?」 这又是什么问题? 俞士悦在旁,略略有些疑惑。 如果说,刚刚皇帝问太子登基之后,该如何对待诸皇子和皇妃,尚是担忧身后事的话,那么,问起端静皇后和周贵妃,又是为何呢? 当然,这个时候,他无论能不能想明白,都已经插手不了了,目光落在太子的身上,只见朱见深想了想,理所当然的道。 「端静皇后是侄臣嫡母,自然应和侄臣母妃一同尊为太后。」 「三宫并立?」 朱祁玉的脸色有些莫名,看的一旁的诸大臣有些害怕,旋即,声音便再度响起,道。 「那又该以谁为尊?若是三宫太后有所争执,太子当如何裁决?」 此话一出,殿中顿时变得针落可闻。 不为别的,实在因为,这个问题太过诛心,别说是朱见深了,就算是换一个成年的太子来,也是极难回答的。 首先是以谁为尊的问题,这个并不算难,因为有礼法规制在,自然是以太子嫡母钱皇后为尊,剩下两宫,不好区分,但是以现在这个场景下来说,肯定是答以汪皇后次之,周贵妃再次之为宜。 可这其实就是要命的地方,如果说,前一个以谁为尊的问题,还算隐晦的话,那么,后头问三宫有争执,如何裁决的话,就是真正要命的问题了。 因为追根究底,这三位其实代表的意义有所不同,钱皇后是太子嫡母,代表的是礼法统绪,周贵妃是太子生母,代表的是孝亲之道,汪皇后虽然两边不占,但是,她是当今圣上中宫皇后,若是太子继位,不谈法统出于谁的问题,至少从情理上,太子承了当今圣上皇位,算是有恩于太子。 礼法,孝道,恩义,如何选择?这便是皇帝问题的核心! 可以说,对于现在的太子来说,不管他怎么答这个问题,不管他选哪一个,都是错,传到朝堂上去,都会引来无数的非议。 于是,众人不由纷纷将担忧的目光投向小太子,果不其然,小太子脸色有些茫然,明显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想了半天,小太子犹犹豫豫的,开口道。 「皇叔父,侄臣觉得,虽是三宫并尊,但是还要以钱娘娘为尊?」 「为何?」 天子的声音波澜不惊,却步步紧逼。 朱见深小脑袋上也有些冒汗,道。 「之前先生们教过侄臣,上下有序,尊卑有别,钱娘娘是父皇的皇后,自当以钱娘娘为尊。」 这话倒是也不能算错,但是却未必是皇帝想要的答桉,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在场众臣纷纷望向了皇帝。 但是,让他们失望的是,皇帝的脸色仍旧看不出一丝喜怒,而是继续问道。 「好,既然你说要以端静皇后为尊,那朕再问你,如若你得了珍奇之物,按例当奉端静皇后,可你母妃也执意要取,你该如何?」 这…… 朱见深额头上的汗越冒越多,显然有些着急。 他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自打他接受教育开始,头等大事被教的,就是一个孝字。 皇帝这个问题,显然触及到了他的知识盲区,因此他一时之间,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大伴梁永,却见这位大伴果然飞快的对他摆了个手势,于是,朱 见深期期艾艾的道。 「回皇叔父,侄臣觉得,该给端静皇后。」 这话一出,在场的气氛略略松了松,但是,一众大臣脸上的愁色却越来越重。 因为按照刚刚皇帝的架势,恐怕接下来就该问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有些话,答桉好说,但是,更重要的却是解释,就算是小太子一时之间,能够蒙对答桉,可要让他说出其中的道理来,却无疑是不可能的。 但是,让他们大感意外的是,听了这句话,原本一直脸色平静的皇帝,神色却突然沉了下来,望着太子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危险。 然而,虽然如此,可皇帝却并未让太子解释原因,而是沉默了片刻,更进一步问道。 「那如果说,你母妃已经命人将其取走,你要如何,遣人去你母妃宫中抢回来吗?」 相较于前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明显更加尖锐和极端。 这是要逼着太子在礼制和孝道之间,做一个选择啊…… 在场的众臣心中念头纷纷,有些在担忧太子殿下该如何作答,有些却在忧虑,皇帝突然驾临,说了这么一番话,到底是何用意。 与此同时,站在殿中的朱见深,这次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选了。 虽然刚刚在梁永的示意下,他选了钱皇后,但是,真要说有多么坚定,却是未必。 此刻皇帝的话越问越明白,朱见深又毕竟是长在宫中,别说他不笨,就算是真的愚笨,在宫中这么多年,他也不会不明白,皇帝说的这个办法,是违背孝道的。 不过,和殿中群臣心思纷乱不同的是,朱见深毕竟是孩子,虽脑袋懵懵的想不明白,可却因不晓得这背后的复杂深意,反倒只是有些垂头丧气而已。 想了半天,他低下头,道。 「皇叔父,侄臣不知道……」 这幅架势,明显是已经准备挨骂了。 但是,对于殿中的诸臣来说,却也不失为一个好答桉,既然怎么选都错,那么不选,也未尝不是上策。 就在他们也以为,皇帝会趁此机会,训斥一番的时候,却不曾想,皇帝对此却并不置评,而是转而问道。 「朕听太子方才说,俞卿之所以从金屋藏娇,讲到刘荣被废,是因太子所问?」 朱见深神色仍旧有些害怕,但还是乖乖的点了点头。 于是,朱祁玉继续问道。 「如此说来,太子可是在害怕,自己有一日会像刘荣一样被废黜?」 话音落下,在场所有人连呼吸都停了半拍。 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皇帝竟然会如此直接的问出这句话,要知道,这句话一出,无论结果如何,朝堂之上,都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 所以,皇帝此来,到底是想做什么? 朱见深没有说话,这是他第一次,面对君父的问话,没有答话,小小的孩子,却显露出和年龄并不相符的成熟。 答桉已经不言自明,大殿当中寂静无声,但是,所有人的心中,此刻却已经是波涛汹涌。 片刻之后,小太子口气中隐隐带着哭腔,说话也磕磕绊绊的,道。 「皇叔父,侄臣听先生们的话,听皇祖母的话,听父皇的话,听您的话,善……善修德政,友爱亲族,您不要废了侄臣,好不好……」 即便是太子,可毕竟只是一个稚龄幼童,面对这样的压力,朱见深能够坚持到现在已是不易。 原本他这段日子,就因为身边的人各种私下议论,心中惊惧不已,结果今日,突然承受如此压力,岂有不崩溃的道理? 不过,小太子这么一哭,倒是给了其他东宫属臣机 会,他们纷纷跪倒在地,先后开口,道。 「陛下……」 虽然并未多说,但是殿内的气氛,却因此变得无比怪异起来。 见此状况,朱祁玉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绕过面前的桌桉,在朱见深的面前站定,紧接着,他屈膝弯腰,让自己的得以直视朱见深的眼睛,道。 「太子,你看着朕。」 口气认真,也让小太子渐渐平复了心绪,抬头二人目光相对。 随后,朱祁玉道。 「你知道,朕为何要问你这些话吗?」 朱见深摇了摇头,乖巧中隐隐透着畏惧,看着让人有些心疼。 但是,朱祁玉却并未所动,而是继续问道。 「还记得上次出宫,皇叔父怎么教你的吗?」 时间有些久远,小太子想了半天,才小心的道。 「记得,皇叔父说,这世上的很多礼仪规矩,都是前人积累下来的经验,所以,哪怕不喜欢,也要照着做。」 朱祁玉的脸上,终于浮起一丝笑容,道。 「说得好,看来,朕的教导你时常记在心中,可光记着是不够的,要身体力行,学而用之。」 「朕刚刚问了你很多问题,你都答的很好,但是最后两个问题,你没答上来,这两个问题很难,很多的人都弄不清楚,但是太子你要记住,这世上多的是繁难复杂之事,可是无论事情再复杂,只要把握本心,便皆可迎刃而解。」 「刚刚这两个问题虽难,但是答桉,就在你刚刚的话里头……」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九章:隐患 这话说的有些难懂,小太子皱眉想了许久,也难明白,于是,他咬着下唇,虽然怯怯,但是还是道。 “皇叔父,侄臣不懂……” 说话时,朱见深有些垂头丧气,但是,相较于刚刚的惊惧害怕,这个时候他的情绪已经平复了许多。 见此状况,朱祁钰直起身来,重新坐下,随后方开口道。 “规矩礼法,约束人心,所有人都要守。” “天下万民要守,文武百官要守,你这个太子要守,朕这个皇帝,也要守!” “朕问你,刚刚你之所以犹豫,是不是因为,周氏是伱生身之母,哪怕有一日你贵为天子,可若闯宫夺物,亦是有失孝道之举?” 朱见深点了点头,仍然懵懵懂懂的。 不过,一旁的俞士悦却已经察觉到了什么,皇帝此举,明显是在教导太子。 但是……心中默默的叹了口气,俞士悦隐隐有些担忧,这样的方式,是否有些不妥,别的不说,今日的场景若是传扬出去,朝中难免会有流言非议,或许陛下是好意,但是这么做,可若被有心之人利用…… 这边俞士悦一阵发愁,另一边朱祁钰却没空管他,看着面前有些不知所措的小太子,他开口道。 “你并没有想错,若你真的闯宫夺物,那么,的确是不孝,可若你置之不理,那便是纵容后宫跋扈,孝道与法度,如何得兼?” “答案便在尊卑规矩上头,朕方才问你,若真的三宫并立,当以谁为尊,便是此意。” “你既知当以端静皇后为尊,那么后宫诸事,自当由端静皇后主理,你只需将事情情由禀明,交由端静皇后处置,那么自可保全孝道与法度。” “但关键是,不可因偏私之心,而废规矩法度!” “帝王之心,切忌肆意,一者有偏私之意,便难为天下垂范,你可记住了?” 这番道理,对于朱见深来说,明显还是有些晦涩,但是小太子的优点就是听话。 努力的把话记在心里,点了点头,道。 “侄臣记住了。” 见此状况,朱祁钰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扫了一眼在场的群臣,然后目光方落在朱见深的身上,继续道。 “至于废立之事,近来京中诸多流言,东宫必定也有所闻,不过太子你只需谨记,如朕方才所言,规矩法度所有人皆需遵守,储君废立,自有礼法约束,非一人之心可定,太子合礼法,则国本固矣,无人可以动摇,不合礼法,自当遵循礼法再立。” “所以,你不必多思多想自己是否会被废立,只需常怀恭谨之心,守体统法度便是。” 说罢之后,朱祁钰没有再继续多留,便离开了清宁宫,留下小太子一个人站在原地,眨巴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与此同时,东宫的其他属官,神色却是各不一样,同样不知道心中念头如何…… 这么多人在场,消息肯定是瞒不住的,短短半天的时间,东宫中发生的事情,就传到了朝堂上并且迅速发酵。 如俞士悦所料,数日之内,朝野上下,便出现了各种猜测与流言,有些人觉得,皇帝此举,是为京中近来因嫡子降生而产生的动摇储位的流言的回击,再次表达自己遵循礼法,并无更动储位之意,而且,皇帝亲临清宁宫,教导太子治国之道,恰恰说明帝心稳固,对太子宠信仍旧。 但是,也有些人持相反的观点,觉得皇帝此举是在试探朝野上下,对于废立之事的态度,否则的话,不会在嫡子降生之后,先是有种种恩赏之举,随后,又无端在清宁宫提起废立之事,甚至于,他们提出了一个有力的观点,那就是,虽然皇帝最后仍然表示不会动摇储本,但是,说法上已经和最初册立太子时大相径庭。 要知道,虽然当初册立太子的时候,皇帝仅仅只是在小范围内做了承诺,但是毕竟有那么多的大臣见证,所以朝野上下尽知,皇帝的原话说的很清楚,错非太子无德,否则绝不轻言废立。 可如今皇帝这次的表态,却明显和当初有所不同,所谓合礼法则立,不合礼法则废,这中间的意思,可着实是十分耐人寻味。 前者的标准很清晰,看的就是太子的德行,可是后者就不一样了,所谓礼法,本质上还是要人来解释。 如今天家的关系一团乱麻,太子殿下虽是太上皇之子,但是承继的事当今圣上法统,而如今皇帝有嫡子出生,而太子只是庶长子,这礼法到底合不合,可就有得争了。 因此,一时之间,朝野上下,两种截然相反的看法纷然而起,更有不少御史,直接上疏皇帝,劝谏皇帝不可动摇储本。 至于面对着这样的舆论风潮,皇帝的态度嘛…… “陛下口谕,储君本天家事,朕至清宁宫,乃为教导太子治国之道,然朝中却有居心叵测之辈,臆测朕有动摇储本之意,邀名买直,上疏犯上,此诚奸人也。” “科道御史奏事之例,朕已有前旨,今仍有官员忤逆朕意,无端臆测,借风闻奏事之名,行沽名钓誉之事,非议天家,朕实难容之,着命锦衣卫将御史周文,邵安,黄瀚,给事中何远,兵部员外郎王澄,太仆寺丞杨博等六人锁拿下狱,详加审讯。” 怀恩抱着拂尘,站在几个内阁大臣的对面,一丝不苟的认真说着圣谕。 然则,这番话的内容,却是让在场的内阁大臣们个个都心惊不已,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天子竟然玩真的? 尽管上一次科道改革,已经有明旨降斥,非在执掌以内,诸司官员不得上明疏参奏宫中事务,但是,这一次毕竟是涉及到储君,既是天家事,也是国家事,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能算是干预天家事务,可是,谁能想到,天子的处置,来的如此雷霆之势。 踌躇片刻,王翺开口问道。 “怀公公,这……已无转圜之机了吗?”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他们应该进宫去劝谏,但是,这件事情涉及东宫,而且,从天子口谕当中便可看出其坚定之意,所以,犹豫再三,他们也只能先从怀恩这里探探口风。 而怀恩显然也早预料到了会有此问,道。 “咱家来时,陛下已经宣了锦衣卫卢指挥使觐见,怕是此刻,已经到了宫中,诸位老大人,科道御史僭越参奏天家之事,已非首次,上次为边境之事,有人越权参奏,陛下已有严惩,如今旧事重演,陛下岂有不怒之理?” “诏狱这一遭,这几位怕是免不了的,几位还是早些拟旨吧,否则陛下再生起气来,怕是内阁也要受连累。” 这…… 几个内阁大臣相互对视了一眼,心中也明白,怀恩说的不无道理,无奈的叹了口气,只得照着圣谕拟了圣旨。 果不其然,没过片刻,锦衣卫就有人来拿了旨意,随后持旨意从刑科取了驾贴,浩浩荡荡的几队人分批出动,将圣旨当中提到的一应人等都捕入了诏狱。 此举一出,不出意料的引起了整个京城的震动,要知道,自当今圣上登基以来,极其有限的几次锁拿朝廷大臣下诏狱,最终基本都是以人命作为收尾,但是同时,这其实也能看出,天子对于诏狱的谨慎。 这些奏疏呈递上去,朝中群臣对于天子会降责有所预料,但是他们以为最多,也就是早朝之时当廷训斥,却没想到,竟然出动了锦衣卫! 一时之间,朝野上下舆论沸沸扬扬,不少朝臣愤而上书,劝谏天子不应如此苛责,没几天的工夫,各种奏疏,就堆满了内阁。 不过,和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这帮大臣们都学聪明了,尤其是科道御史,上的奏疏外头,全都以专门的钤记封好,以密奏的形式呈上。 当然,严格意义上来说,和真正的密奏还有所区别,因为这些奏疏还是会先送到内阁,然后在不清楚内容,只能看出上奏的名姓的情况下直接分票,由对应的大学士票拟之后直接送入宫中,并不像其他的奏疏一样,先经通政司,然后经过阁臣相互商讨票拟。 而这些奏疏,最终自然也都送入了乾清宫中。 看着又捧上来的一摞加盖着钤记的奏疏,朱祁钰简单的翻了几本,不由笑了起来。 “看来这朝中的大臣们,也不全是硬骨头啊……” 这段时间,京城当中的各种流言舆论,他自然是清清楚楚的,尤其是将这几个官员下诏狱的事情,不少官员甚至在早朝上参奏,看着沸沸扬扬的。 可是实际上,真正的情况如何,只有朱祁钰知道,这些日子以来,送到他这的密奏不少。 但是,真正像他们在朝堂上表现出来的那么义愤填膺的,也就寥寥无几而已。 大多数人,因为没人看得见密奏的内容,言辞之间都收敛了许多,能够明显的感觉出来,比诸明奏时的劝谏,他们谨慎的很,生怕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没说什么却反惹怒了皇帝。 这些人当中,还有不少浑水摸鱼的,趁着这股东风,以密奏的形式把奏疏递了上来,可说的全是一些其他无关紧要的小事,明显是不想坏了名声,却又想着明哲保身的。 而且,这个时候,朝局的诡谲,人心的争斗,实际上也就体现的更加明显了。 除了上疏求情的人,这些奏疏当中,还混杂了不少落井下石的,有些人奉迎他这个皇帝,大骂这些人不奉圣旨,僭越权位,还有些人,则明显是出于打击政敌的目的,翻出了那几个被关进诏狱的官员历年曾犯下的过错,甚至是之前在其他任上的一些案件。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可谓将人心人性,体现的淋漓尽致。 看着看着,朱祁钰便皱起了眉头,将奏疏放了下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见此状况,怀恩赶忙奉上一盏温茶,劝道。 “皇爷不必动怒,如今京城中风波不定,底下官员奏事,难免言辞有所不当,若是有冒犯之处,您降旨斥责便是,切莫动怒伤了龙体……” 朱祁钰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面上的忧色,却并未散去,而是指了指眼前的几份奏疏,示意怀恩也看一看。 如今成敬走了,怀恩虽然仍是秉笔太监,但是日常司礼监的事务,却是由他兼管着,对于政事一道,倒是也有所了解,不过和成敬不同的是,怀恩日日都在乾清宫侍奉,除非奉旨,否则外头的部议倒是不常去。 拿起那几本奏疏,怀恩打眼一瞧,便明白了朱祁钰为何脸色不悦,于是,便道。 “想来,这几位大人,也是尽忠职守,只要所言不是诬告,奴婢觉得,您倒也没必要生气。” 朱祁钰叹了口气,又翻了几本,然后从里头又抽出两份,和前面几份摆在一起,道。 “朕之前令群臣密奏议事,本是为了刹住邀名买直,沽名钓誉之风,如今这股风气倒是刹住了,但是,相互攻讦之风,却又隐现,这些弹劾到底是不是诬告,下去可以再查。” “但是,这几个人,在朝堂之上,风评一向不错,这奏疏当中所列不法,也并非近日之时,可见他们早有察觉,但是,察觉已久却不弹劾,如今弹劾了,又不明奏,可见是首尾不一之辈。” “区区几个人,倒是无碍大局,但是,朕担心,长此以往,会使得攻讦之风盛行,如此一来,倒是违背朕的初衷了。” 见此状况,怀恩愣了一愣,旋即低下了头,道。 “奴婢愚钝,也想不到好的法子,不能为皇爷分忧,请皇爷责罚。” 朱祁钰瞥了他一眼,却没说话。 怀恩这一点,就是和成敬最大的不一样,如果是成敬在,无论如何,也会说出自己的看法,哪怕没有解决的法子,也会分析一番利弊,可以说,成敬在他面前,更像是一个大臣。 可是怀恩就不同,或许是因为在幼时入宫的关系,所以,他一向谨守内侍的本分,凡是涉及到政事方面,基本上从不多言,即便是偶尔说两句,也往往是替别人说情,像是这样的大事,他不肯多说,是正常的。 这两个人,可以说各有好处,不过,朱祁钰倒也没有想着,真正跟怀恩商讨什么,这件事情如今只是有个苗头,倒也不必着急,日后再看便是。 摇了摇头,他将眼前的奏疏收起来,微微靠在后头软榻上,口气却变得平静起来,道。 “火候差不多了,你去内阁传旨吧……” 闻听此言,怀恩神色一震,但是,很快他就反应过来,拱了拱手,匆匆退去。 而随着他这一去,本就风起云涌的朝堂上,变得越发的不平静起来……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请假条 卡文,请假一天,大家明天见~鞠躬~ 《皇兄何故造反?》请假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皇兄何故造反?》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章:沈尚书发愁 英国公府。 入了五月,天气早已经热了起来,太阳高高的挂在头顶上,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惹人烦心。 张輗刚刚用了午膳,有些困倦,便叫人去将外头的知了都打了,打算小憩片刻。 但是,他刚刚在小妾的服侍下宽了外衣,外头管家便敲了敲房门,小声道。 “二老爷,成国公来了,说是有紧要事情,要和您商议。” 闻听此言,张輗微微有些不悦,但是,这个时间朱仪来访,想必的确是有要紧事。 于是,他只得重新更衣,然后来到了花厅当中。 朱仪早就已经被迎了进来,但是,却并没有在厅中坐下,而是负手而立站在厅中,看着也颇不平静的样子。 进了厅中,二人各行了礼,张輗刚刚坐下,还没坐稳,对面的朱仪便匆匆道。 “二爷,有消息了!” 张輗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朱仪说的是什么事,当下他便坐不住了,从椅子上霍然而起,上前两步,问道。 “果真?可是,为何之前都没有听到消息?” 相对而言,朱仪虽然面露喜色,但却镇定许多,点头道。 “圣旨已经下来了,不会有错。” 说着话,他叹了口气,道。 “咱们还是错估了当今圣上,原本以为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要上廷议的,可谁曾想,陛下连廷议都没过,直接便下了诏书。” “据说,几个内阁大臣当场就去了宫中求见,结果,全都吃了闭门羹,紧接着消息传出去,各部的重臣,也都纷纷往宫里赶去,头一个到的,就是兵部的于谦!” “好,好,好……” 张輗搓了搓手,旋即,他来不及多说,便对着外头喊道。 “备车,我要入宫。” 待得外头下人赶忙前去准备,他才略略平静下来,转身对着朱仪道。 “国公爷,这么一场好戏,不一起去瞧瞧吗?” 朱仪显然明白张輗的意思,笑着点了点头,道。 “自然同去……” 与此同时,东华门外,好几顶轿子停在不远处,七八个绯袍大臣站在宫门外,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但是无一例外的是,他们的眉头都皱的紧紧的。 不多时,王翺带着几个阁臣,便匆匆走了出来,他们的身影刚刚出现,便立刻被围了起来。 于谦最先开口,直接了当的问道。 “诸位,到底怎么回事,设置皇庄如此大事,为何未经廷议圣旨便已下达?” 王翺亦是一阵苦笑,道。 “于少保莫急,我等固知此事重大,但是,陛下口谕如此,圣意已决,你难道要我等抗旨不成?” 说着,这位首辅大人,便将今日发生的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应该说,事情的过程还是比较简单的,清晨下了早朝之后,天子忽遣怀恩到内阁传旨,内容很简单,只有简短的两句话。 “……准诸王所请,命设皇庄,辖于户部,前次朝廷所查的隐没军田,私田,官田,依鱼鳞图册具交皇庄管理,诸司不得延误……” 话虽简短,但是,其中透出的信息,却无疑引发了朝廷上下的震动。 首先第一个提出来异议的就是礼部,王翺话音落下之后,礼部胡濙便立刻问道。 “诸王所请?何时的事,礼部为何没有收到奏疏?” 宗室之事,一向归礼部管辖,虽然说如今重设了宗人府,但是,所辖也仅止于宗学的事务,而且要和礼部协调,其中的官属,也大多都是礼部官员借调过去的。 按照之前惯例,诸王请封,请名,请婚等诸事的奏疏,表章,贺笺,都要先送到礼部,然后交由礼部统一转呈。 但是这一次的所谓皇庄,京中虽有风声,但是朝中众臣一直都老神在在,原因就在于,礼部这边,没有传出任何的消息。 可现如今,皇帝突然下旨,明确表示是准诸王所请,礼部自然要首先质问。 闻听此言,王翺苦笑一声,道。 “这件事情,我也问了怀公公,说是陛下前些日子召见诸王的时候,直接呈递的,既没有经通政司,也没有经过礼部,不过上头倒是有岷王爷的附奏,勉强,算是宗人府递上去的吧。” 胡濙的脸色却越发难看了起来,看他老人家这副样子,便知道气的不轻。 这个解释,看似说的过去,但是,实际上却有很大的问题,朝廷奏事自有规制,并不是说诸王不能呈递奏疏,而是不能以这样的形式呈递,越过所有的衙门,直送君上,最典型的结果便是如现在一般,皇庄这么大的事情,群臣事先没有任何风声,也没有任何商议,直接敲定。 而且,宗人府负责的是宗务,但是皇庄涉及到军屯官田,明显属于国政,按例宗人府并无权力呈递这种奏疏,更不要提,这中间还掺杂藩王干政的问题。 总之,光是礼部这边,如今因此事暴露出来的问题,便已经是一大堆了,更不要提其他具体的问题。 胡濙不再说话,但是这副样子,却明显不是要罢休的样子,看样子,这位老大人是打算在御前分辩了。 紧跟在后头,再次发问的便是于谦,和胡濙的关注点集中在藩王身上不同,他的精力更集中于事情本身。 尽管已经见到了圣旨,但是,听到口谕的原话,他稍一思索,便继续道。 “既是准诸王所奏,那么,奏疏何在?” “圣旨当中,只说要于各地设皇庄,命将此次收归的军田,官田,私田皆归皇庄当中,具体如何施行,既辖于户部,那么具体谁来管理,为何圣旨当中,隐隐有让藩王参与的意思?” “具体章程如何,藩王具体如何禀奏,可有消息?”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王翺不由有些头大。 见此状况,一旁的俞士悦出面解围,道。 “于少保,内阁只负责拟旨,诸王奏疏尚在宫中,我等也并未看到。” 话音落下,于谦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直接便道。 “如此大事,起码要进宫面见陛下,了解清楚商议之后,再行定论,既然连奏疏都没有见到,什么情况都不了解,内阁岂可只凭口谕,便贸然拟旨?” “如若有失,谁来负责?” 这话说的,半点都不给俞士悦这个老朋友留面子,就差说内阁尸位素餐了。 俞士悦被噎了一句,没说出话来,但是,一旁的王文却看不下去了,道。 “于少保此言何意?” “内阁本是以备咨询之衙门,又非中书门下,什么叫只凭口谕,贸然拟旨?” “刚刚首辅大人已经说了,得旨意后内阁诸臣便已请见,但是陛下不见。” “此等状况之下,难不成,你要内阁抗旨拒拟吗?” “可是……” 于谦梗着脖子,刚想争辩一番,却见宫门内,怀恩已经带着一队人急匆匆的走了出来。 于是,原本隐隐发生争执的一干重臣,都安静了下来,等着怀恩的说法。 这种场面,即便是以怀恩的地位,也需小心谨慎,要知道,虽然最早过来的只有六部重臣。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宫门外聚起的大臣越来越多,远远的围观着,想看看此事到底结果如何。 匆匆走到众臣的面前,怀恩的脸色有些为难,但还是开口道。 “诸位大人,陛下今日晨起有些头晕,太医如今正在诊治,无暇召见诸位,有什么事,还请后日早朝再说吧。” 这话一出,在场顿时有些沸然,一干重臣也愣了愣,不过旋即,他们就皱起了眉头。 皇帝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这个时候生病,这摆明了就是在躲着他们。 后日早朝? 这怎么成,圣旨已下,耽搁的时间越长,想要挽回的机会就越小,不行,今天必须要见到陛下。 众臣相互对视了一眼,默契的统一了意见,然后于谦上前开口道。 “怀公公,烦请禀报陛下,我等此来,是为设立皇庄一事,此事牵涉重大,涉及国政,不可轻忽,故而恳请陛下允我等觐见。” “这……” 怀恩看着于谦,脸色颇是为难,道。 “于少保,不是咱家不肯禀呈,只是陛下已经吩咐了,龙体抱恙不想见人,国政事情再大,也大不过陛下的圣体康健,既然陛下说了,让诸位后日早朝上再说,那还是请回吧。” 这番话语,虽然委婉,但是,意思却很明白,于是,在场的众臣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见此状况,王翺再次上前,道。 “怀公公,既是陛下龙体有恙,我等自然更该入宫问安,烦请公公再通报一声吧,不然你看这……” 说着话,这位首辅大人扫了一眼旁边黑着脸的于谦,同样有些为难。 那意思就是,这边也不好安抚…… 怀恩自然是懂得察言观色之人,瞧着这副场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道。 “也罢,那咱家再去禀告一回,诸位大人暂且稍候。” 说罢,怀恩转身进了宫中。 有了这么一茬,原本一干重臣间的争端,也略略平息下来,各人的情绪都慢慢稳定下来。 见此状况,王翺拉着俞士悦到了一旁,朝着怀恩离开的方向努了努嘴,满面愁容,道。 “俞次辅,你怎么看?” 俞士悦知道他问的是皇帝传旨的事,眉头紧皱,沉吟片刻方道。 “虽然没有亲聆陛下口谕,但是看这情形,的确是陛下的意思,怀恩,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言下之意,基本可以排除假传圣旨的可能。 王翺点了点头,对此表示赞同,道。 “不错,宫中禁卫,锦衣卫,东厂都没有动,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这么说的话,就是陛下故意躲着不见咱们了。” 闻言,俞士悦有些沉默,随即便道。 “如今看来,应是如此,皇庄一事干系重大,陛下贸然颁诏,不可能预料不到后果,既然陛下如此做了,那么肯定是不想在这个时候,和朝臣发生冲突,而且……” 说着话,这位次辅大人的目光向着一旁的几个人身上瞟了一眼,最终落在了某个始终缩在后头的户部尚书身上。 王翺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眼神闪动,道。 “你也看出来了?” 俞士悦轻轻点了点头,于是,王翺叹了口气,便道。 “陛下行事,向来稳重,此事干系国政,陛下没有过廷议,必然是有不过廷议也可以施行的把握,如今军屯虽然整饬结束,但是仍在户部手中,只要户部肯配合,便无大碍。” “如今圣旨下达,各部皆是意外不已,可涉及最深的户部,却始终不发一言,可见这位沈尚书,怕是早就知晓了内情。” 沈翼当然知道内情,其实此时此刻,他也在发愁。 之前的时候,他还一直在奇怪,这么大的事情,皇帝为什么一点都不着急,要知道这么大的事情,放到廷议上,不吵个十天半个月,是不可能有个结果的。 但是,诸王如今离京,回到藩地必定就会开始着手此事,到时候,如果地方的官员没有接到诏命,不予配合的话,必然会闹出事端,所以他一直在想,天子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之前皇帝数次召宗室商议,而把除了他之外的大臣都撇开的时候,实际上沈翼就已经有所预感,但是,他没想到,这位陛下这次玩的这么大。 如此重大的事务,未经廷议直接下旨,实在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而这么一来,沈尚书身上的压力就大了,他原本打的主意,是在廷议之上,不支持也不反对,然后把得罪皇帝的活,交给其他大臣,比如某急性子的于少保来做,这样无论结果如何,都和他没有关系,最多是叫人议论他没有担当罢了。 可天子这么一弄,压力就都在他身上了,刚刚还好说,这回大家冷静下来,短短的片刻时间,沈翼就已经感到有好几道若有所思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 在场的大臣都是聪明人,他们了解天子,这位陛下,或许会冲动,但是,绝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既然越过廷议下了旨意,说明他有不经廷议也把此事做成的信心,而这信心,只能来自于户部的全力支持……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一章:劝不住的于谦 这边沈翼发着愁,心中思索着一会如果其他大臣问起来,自己该如何狡辩(划掉),另一边,王翺和俞士悦的对话却也在继续。 这个时候,王翺提起沈翼,显然不是为了要和这位户部尚书作对,见俞士悦也已经察觉到了,王翺便继续道。 “如若我等的猜测属实,那么这件事情,陛下一定早有筹谋,今日下旨,不过是一切准备停当之后,告知我等而已。” “这么看来的话,怀恩公公此去,怕是依旧不会有什么结果。” “陛下如若执意不肯见我等,僵持起来,事情闹大了,引发陛下盛怒,恐怕更难以收场……” 话至此处,俞士悦已经猜到王翺想说什么了,目光扫过对面的于谦等人,他问道。 “首辅大人想说什么?” 于是,王翺继续道:“如今宫外的人虽多,但是大多都是在瞧热闹的,只要领头的人走了,自然也就散了。” “内阁这边有你我,其他几人翻不起浪来,工部陈尚书,和此事并无关碍,又素来平和,想来不会太过执拗,都察院那边,前些日子陛下刚震慑了一番,如今只怕也没有再犯龙颜的勇气。” “吏部的天官大人一向支持天子,就算是有所不满,也会私下进谏,刑部最近这段时间忙着和吏部协调大计的事宜,怕是也没有在此事上纠缠的心思,所以如今难办的就只有……” “礼部的大宗伯和兵部的于少保!” 俞士悦叹了口气,把话头接了过来。 王翺这一通分析,把所有人都排除了,那么剩下的也就只有这两位了。 其实,王翺不说,以俞士悦的眼力,自然也能看得出来,在场当中,真正因皇庄之事着急而失了分寸的,就只有胡濙和于谦。 胡濙是因为这些年来,一直想要改革宗藩,进一步收压藩王的权力,完成太宗皇帝的遗愿,眼瞧着前些日子,天子已经下定了决心,结果现在冒出了个皇庄,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做什么的,但是,带着一个皇字,又是藩王所请,大抵是要让藩王参与其中的。 军田官田到底谁来管着,胡濙一个礼部尚书,恐怕没有这么在意,让他在意的是,经此一事后,宗藩的权力不降反升,再加上前段时间,天子对诸王的一再纵容,这一系列的事件当中,隐隐透露出来的,天子扶持宗藩的心思,才是最让胡濙不安的。 所以,这道圣旨下达之后,这位一向在朝堂上甚少开口的大宗伯,才会如此急切的到了宫门外。 至于于谦,就更不必说了,圣旨当中明确说了,要将刚刚收归的军田官田,都归入皇庄当中,不论这个皇庄到底是如何运行的,这都相当于,让于谦近一年的心血彻底白费,他自然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现如今,天子摆明了不想在这个时候见众大臣,所以这个时候,内阁就该起到自己应有的作用,实话实话,这件事情,天子的确做的不妥当,哪怕是不上朝议,至少也该先跟他们这些人通个气再说,这么直接一下旨,群臣齐聚宫外,很容易就会闹得不可开交。 但是,事已至此,不是分辨对错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如何不让局面扩大化,真要是天子执意不见,群臣执意不走,事情闹大了,便是内阁失职。 所以,王翺说了这么多,其实就一个意思…… “我去劝大宗伯,你去劝于少保,就算是想要劝谏陛下,也不必非要急在这一时,朝廷还有诸多其他政务处置,若是真的闹大了,对社稷朝局,不会有好处。” 王翺见俞士悦明白了他的意思,便继续道。 “而且,我看怀恩公公刚才的神情,不似做伪,若是陛下真的龙体有恙,此刻咱们堵在宫外,岂非胁迫君上,有大不敬之嫌?” “所以,还是做好准备,免得呆会怀恩公公回来,再闹出什么事端来。” 看着这位首辅大人诚恳的样子,俞士悦心中不由撇了撇嘴。 实话实话,他这个时候,是实在不想去于谦面前触这个霉头。 大宗伯那边,虽然同样不好游说,但是,毕竟他老人家一向宽和,他们能看的清楚的事,大宗伯也必定能够看的清楚。 以他老人家的阅历和定力,在经历过最初的生气之后,只怕现在心中已经在衡量利弊得失了,这种情况下,只要稍稍一劝,怕是就能取得效果。 但是于谦…… “好吧,便如首辅大人所言。” 叹了口气,俞士悦到底还是答应了下来。 他当然知道,于谦这个脾气不好劝,他肯定也能看的清楚天子如今的态度,可问题就在于,他未必在乎天子是怎么想的,于谦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在大多数情况下,只在乎自己是怎么想的。 就算他们之间有私交,但是想要在这种大事上劝他,只怕也颇不容易,但是从另一方面来想,他也的确是最合适的人。 和刚刚对群臣说的不太一样的是,怀恩最初来内阁宣旨的时候,其实大略透露出了一点皇庄的内情,所以虽然没有见到具体的奏疏,但是他们知道的,还是比普通的大臣要多一些的。 正因于此,劝导其他人的差事,只能他们两个来办,而王翺和于谦又素来没有什么交情,要是俞士悦去劝都劝不动,王翺就更不必说了,所以,这差事怎么说,都得落在他身上。 只是……看着远处黑着一张脸的于谦,俞士悦有些怀疑,他真的能劝的动吗? 二人敲定了主意,便各自分头,王翺朝着胡濙的方向走去,而俞士悦也来到了于谦的身旁。 “廷益……” “次辅大人,是来劝于某不要再纠缠此事的?” 俞士悦二人聪明,其他人也不傻,看着他们二人在旁边嘀嘀咕咕许久,自然也猜到了一些东西。 因此,俞士悦这边一开口,于谦就把话接了过去,口气平静,带着一副公事公办的意味。 刚上来就被人猜透了心思,气势上便先弱了一截,俞士悦叹了口气,但还是不得不开口道。 “廷益,今日此来,我等的确莽撞了些,此事就算是紧急,可也不急在这一日两日,陛下就算今日不见,难道还能一直不上朝?” “如此大事,又不是几日可以办的了的,你瞧这宫门口的官员越聚越多,借众人之力要挟君上,岂是忠臣当为之事?” 不得不说,和于谦多年交情,俞士悦对于这位于少保的脉门在哪里,摸的准准的。 于谦这个人,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权势威风他也在乎,但是,他总是在乎两件事的,一个是江山社稷,另一个,便是士林清誉。 正因于此,于谦才会屡屡犯言直谏,迎难而上,这次圣旨下达,他也会第一个到宫外求见,除了皇庄之事涉及到军屯之外,更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件事情关乎国政。 所以,直接劝肯定是没有效果的,想要让他暂时退去,只能从他在乎的清名上下功夫。 于谦就算再是不在乎别的,可史册如何记载,却总是在乎几分的,俞士悦上来就说,此非忠臣当为之事,就是直击于谦的罩门。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于谦的脸色微动,凌厉的目光便瞪向了俞士悦,不过,俞次辅也是久经宦海之辈,他岂会在乎这点气势压制,八风不动的站在原地,平静的抬头注视着于谦,便稳稳的接了下来,继续劝道。 “我也觉得,陛下此举不妥,一则此等大事,不经廷议,不合规矩,二则将军田归入皇庄当中,牵涉众多,干系太大,尤其是让藩王参与到朝政当中,实在不妥。” 对付于谦的第二招,就是这人是个顺毛驴,你越跟他对着干,他就越是要撞南墙。 所以,俞士悦紧接着,就开始把于谦担心的东西,都说了出来,果不其然,这番话说完,于谦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多了几分忧虑,少了几分敌意。 见此状况,俞士悦随即便话锋一转,道。 “但是话说回来,朝政之事,不是斗气,也不是要分个输赢上下,你今日到此,也是为了劝谏陛下,不是专为了顶撞陛下的,对吧?” 于谦的脸色一滞,这话问的…… 应该说,俞士悦问这话,就是为了堵于谦的口,所以,也不待于谦回答,他便继续语重心长的道。 “廷益啊,陛下毕竟年轻,才登基数年而已,你不能觉得陛下英明圣德,什么错都不会犯,如今出了这等事情,陛下固然是冲动了,可你就这么堵在宫门口,强迫陛下拖着病体召见大臣,难道就不冲动吗?” “病中之人,最易焦躁,何况,这宫外如今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就算是陛下召见了我等,心中也必定存有怒意,如此一来,双方都不冷静,岂能好好议政?” “你这个时候非要进去,对劝谏陛下毫无益处,反倒只会让局面变糟,而且,会让外间议论,陛下不听劝谏,辜负忠臣,反倒成就了你于谦的清名,难道说,我认识的于廷益,什么时候成了要挟君上,邀名买直之人了吗?” 这一重又一重的帽子扣下来,不得不说,俞士悦这个内阁次辅,是真的没白当。 就这一番话,换了别人来,还真的是说不出来。 而明显的,随着他的话说出来,于谦的脸色也略有松动,不过,就在俞士悦以为他要成功了的时候,于谦说出来的话,却像是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和刚刚略显激动的样子不同,这个时候的于谦,明显比刚刚要冷静的多,面对着俞士悦的这一番劝导,他摇了摇头,开口道。 “次辅大人的话,于某当然明白,但是,正因为陛下年轻,所以,于某才更要劝谏。” 这是个什么道理? 俞士悦有些疑惑,于是,于谦的眉头拧了起来,道。 “陛下年轻,所以容易犯错,这没什么,但是正因如此,才更该防微杜渐,我知道次辅大人的意思,这个时候觐见陛下,对于解决问题并无益处,但是,相比较于皇庄之事,近来陛下所作所为,才更令我感到忧虑。” 话至此处,于谦脸上的忧虑之色愈发浓了起来,声音也变低了几分,道。 “想陛下登基之初,听言纳谏,凡朝中大事,必与群臣商议,然后行之,但有不妥之处,必定详加商议,再三斟酌,深恐有遗漏之处,以致影响朝局民心。” “然则自去岁以来,陛下心性渐改,听言纳谏之时越来越少,独断专行之事越来越多,从当初令科道不得随意参奏,再到临时决定召诸王入京,处处可见此迹象。” “近日以来,这种趋势越发严重了许多,至于如今,涉及国政之大事,陛下都不同臣下商议,一言而定,长此以往,陛下专断之心一成,朝局危矣!” “故而,今日于某在此求见陛下,是为了皇庄之事,可也不单单是为了皇庄之事!” 这话一出,俞士悦就知道,彻底没啥希望了。 于谦这个人,什么都清楚,但正是因为他什么都清楚,所以才最是让人无从着力。 若是今天于谦仅仅只是为了皇庄之事而来,那么或许凭他刚刚的那番话,还能劝的下去。 但是,现在于谦摆明了就是要把事情闹大,刚刚俞士悦问于谦,他到底是想要劝谏皇帝改变主意,还是就单纯是为了顶撞皇帝,他本来是个反问。 可现在于谦的态度,分明是告诉他,这么做,就是为了要顶撞皇帝! 只有这样,才能让皇帝意识到,乾纲独断会引来朝臣的激烈反弹,进而才会在之后的朝局当中更加谨慎行事。 于谦打的就是这么个盘算,自然再如何劝都没有用。 心中升起一阵无力感,俞士悦踌躇着,道。 “可是廷益,你这么做……” 话只说了半句,于谦便以明白他要说什么,摇了摇头,道。 “于某的确看重清名,但是,若是能够劝得陛下迷途知返,那么,就算是背负骂名,又能如何?” “我一生行事,但求无愧于心,能为社稷尽绵薄之力,余愿足矣……”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二章:不撞南墙不回头 所谓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看着于谦这么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俞士悦就知道,彻底没戏了。 现如今的状况,于谦都清楚,这么做的后果,他也都明白,以他的地位,如果执意不肯离开,也没有人能逼他。 如此看来,这简直是个死局! 摇了摇头,俞士悦叹了口气,倒是也不再做无用功。 这个时候,刚刚过去劝胡濙的王翺也转了回来,看着俞士悦的神色,这位首辅大人成功把胡濙安抚下来的喜悦顿时荡然无存,踌躇片刻,他忍不住皱眉问道。 “怎么,不行?” 俞士悦沉着一张脸,轻轻点了点头,道。 “于少保已打定了主意,今日恐怕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离开了。” 这…… 王翺愣了愣,却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 他本以为,以俞士悦的能耐,怎么也能够把于谦安抚下来的,可现如今…… 怎么说,王翺也俞士悦共事了不短的时间了,对这位搭档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既然俞士悦这么说了,那只能说明,是真的没有希望了。 如此一来,事情可就棘手了。 要知道,于谦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可谓是最顶级的几个人之一,身上各种功劳在,加上士林朝野的清名,让他完全有成为朝臣领袖的力量。 没瞧见刚刚连王文这个吏部尚书,都压不下他,可以说,今天只要他不肯退,那么,这场风波便平息不了。 如今在场的众臣,的确大多都并不坚定,但是,如果有个人愿意出头,那么,跟在后头进谏的勇气,他们还是有的。 可是于谦…… 看了看对面板着一张脸,站得稳稳的于少保,王翺也叹了口气,这个倔脾气,真是会给人找麻烦。 这般想着,王翺将目光转向了宫门处,既然这边劝不动,那就只能希望,陛下对于谦的荣宠依旧,能够稍退一步了。 否则的话,要是两边都不肯让步,那今日的局面,怕是要难以收拾了…… 大多数时候,希望之所以美好,是因为它难以实现。 就如现在,尽管明知道让皇帝让步这个想法很荒谬,但是,看着站在自己等人面前,去而复返的怀恩,王翺还是满怀期待,然而,现实并不会因为他的期望而发生改变。 在众臣的目光注视之下,怀恩怀里的拂尘抖了抖,道。 “陛下口谕,今日龙体有恙,不见大臣,诸位,请回吧!” 虽然已有预料,但是,听到这句话之后,在场的不少大臣,脸上还是露出一阵失望之色,与此同时,不远处也掀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 不少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最前头的于谦身上,这种时候,这位一向令人敬仰的于少保,也果然没有让人失望,上前一步,道。 “不成,今日于某,必须要见到陛下!” 一句话说的斩钉截铁,但是同时,也让在场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怀恩虽然素来脾气好,可作为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自然也不会是软柿子。 于谦这一句话说出,怀恩的眼睛顿时眯了起来,静静的望着对面的于谦,一言不发。 不过,对于谦来说,他显然并不怕得罪一个宦官。 正对着怀恩,于谦开口道。 “烦请公公禀告陛下,今日若不得陛下召见,臣愿一直在此等候……” 如同俞士悦等人担心的那样,有了于谦这个牵头人,在场的不少大臣都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样,纷纷附和道。 “不错,我等就在此处等候,还请公公禀明陛下,务必召见我等。” 一时之间,场面乱糟糟的。 面对这种状况,怀恩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再劝,只是冷冷的看了一眼于谦,半个字都没说,然后转身回宫。 这种反常的举动,无疑更令在场的众大臣担心起来。 但是,于谦却面色平静,似乎意识不到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一样。 见此状况,其他的几个大臣叹了口气,但是步子却也同样没有挪动,依旧站在原处。 念着有这么多人,天子就算要罚,应该……也不会罚的太重吧? 与此同时,怀恩也回到了宫中,将宫门外的情形禀奏给了朱祁钰,对于这种状况,朱祁钰显然并不意外,撂下手里的奏疏,吩咐道。 “不必管他,既然要等,就等着吧……” 宫门外头,烈日高悬,初夏的季节,已经日渐炎热,于谦等人就这么站着,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都没有动弹。 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上了年纪的大臣,诸如胡濙,陈镒等人,体力都已经有些支撑不住,虽然没有离开,但是也都挨个被搀扶到一旁休息,原本跟在他们后头的普通官员们,也有不少人产生了偷溜的心思。 只有于谦,仍旧稳稳的站在原地,额头上的汗水虽然不断下落,但是,他却没有半点要放弃的意思。 不远处的阴影当中,张輗和朱仪二人就这么望着远处的场景,越过于谦,是长长的宫道,上面除了侍卫和偶尔路过的宫女内侍之外,竟然真的再无任何人影出现。 “这闹得有些大了吧?” 这副场景,显然也出乎了张輗的意料,目光落在远处于谦的身上,张輗侧了侧身,对着朱仪问道。 “这怀恩公公,竟然真的进去之后,就再没出来,难不成,他没将外头发生的事禀告上去?” “不会……” 朱仪摇了摇头,笃定的说道。 “身在御前的人,最忌讳的就是欺瞒,所以,怀恩必定是上禀了。” “那怎么会什么反应都没有,就算是晾着,也得给个说法吧?” 张輗看着远处那一干绯红衣袍的大臣,开口道。 毕竟是这么多朝廷重臣,什么说法都没有的就等在此处,真的闹出个什么事端来,那可是动荡朝局的大事。 这位陛下,不是一向最看重朝局稳定吗? 怎么,忽然改性子了? 闻听此言,朱仪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深意,道 “二爷,这御前之事啊,怕的往往不是欺瞒,而是如实禀告,陛下摆明了不想见于谦,但是,这于谦带着群臣,在此处等候,名为等候,可是实则,却隐隐有逼谏的意味,只不过,还未亮出真正的名头罢了。” “这种情况之下,没有说法,其实才是最好的处置,不是吗?” 张輗到底是勋贵世家出身,稍一思忖,便明白了朱仪的意思。 “不错,刚刚怀恩公公已经两度传旨,但是,于谦仍旧执着不放,这种情况下,陛下要么召见,要么不见。” “要是召见了,这一局便算是陛下输了,可要是再传旨说不见,那么,群臣要么退去,要么,恐怕就是真正的跪谏了。” “看于谦这个架势,就算是怀恩公公再来传旨,他怕是也不会就此退去,倒不如维持现状,让这些人吃吃苦头,等熬不住了,自然便会退去……” “不过,看这个样子,这位于少保,怕是要跟陛下硬扛到底了。” 看着张輗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朱仪忍不住摇了摇头,道。 “应该快了,不出意外的话,陛下应该只是想让这些大臣吃些苦头,并没有打算真的把他们怎么样,这样的天气,再这么不管不理,只怕是要出事,咱们这位陛下,这点分寸应该还是有的。” 似乎是为了印证朱仪的话一样,他这边话音刚落,另一边宫里就有了动静。 远远瞧着,一队内侍从宫中走了出来,见此状况,在一旁歇息的几个大臣,也纷纷被人搀扶着重新到了宫门前。 但是,让所有人意外的是,这次来的不是怀恩,而是东厂太监,舒良! 所谓人的名树的影,看清是这位舒公公的时候,不少大臣后背便是一凉。 和素来低调的怀恩不一样,舒良每次出来,身边带的人都不少,这次也不例外,粗略看着,跟他一同出来的内侍,至少有三四十个。 舒公公穿着一身张牙舞爪的蟒衣,来到众臣面前站定,脸上依旧挂着万年不变的虚假笑意,还未开口,眼瞧着于谦打算开口的俞士悦,便抢着上前道。 “见过舒公公,不知陛下圣体可好些,是否能够召见我等?” 这话说的客气,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舒良也回了个礼,道。 “次辅大人不必着急,太医诊治了之后,说是陛下昨日有些着凉,不碍事,至于能否召见……” 舒良缓缓收敛了笑意,转向了在场的正主于谦,道。 “陛下口谕,今日不见大臣,诸位,请回吧!” 这话刚刚怀恩就说过一遍,如今舒良再说,基本上是原话未动,但是,不同的人说出来,其中意味明显不同。 至少,从这位舒公公嘴里说出来,莫名的让人不自觉的想往后退。 一时之间,宫门外的不少官员,都隐隐有退缩的意思。 当然,这些人当中,不包括于谦! 即便是面对着舒良,他依旧神色如常,道。 “舒公公,今日我等前来,实有要事要禀告陛下,若陛下不见我等,我便继续在此等候,还请公公再禀陛下。” 同样的一番话,于谦刚刚也说过,如今的场景,好似是重来了一遍,但是实际上,却大不相同。 大臣们这边,已经见到了天子的心意,他们当中大多数人是想要劝谏,但是,不是想要送命。 就连于谦这样深受宠信,位高权重的大臣,都被在这烈日底下,硬生生的晾了这么久,可见此事之上,天子心意已决,再耗下去,着实是没有好处。 而且,实话实说,在场的许多大臣,平素都是锦衣玉食之人,今日这般暴晒之苦,着实让他们脱了半层皮。 因此,虽然于谦的态度依旧坚定,但是这一次,响应者却是寥寥无几。 另一点不同就更显而易见了,上一次,站在于谦面前的,是怀恩,而这一次,则是舒良! 这位舒公公的名声,可不是被人捧出来的,听了于谦的这番话,他的脸上重新挂起一抹惯常的笑容,道。 “禀倒是不必了,于少保之意,陛下已然尽知,刚刚咱家出宫之前,陛下也有吩咐,如若于少保不肯离开,那么,咱家便替陛下问几句话。” 艳阳高照,但是这话从舒良嘴里说出来,却似冒着寒气。 于谦拱了拱手,道。 “臣恭聆圣训!” 于是,舒良直起腰,道。 “陛下问,于谦你可还记得臣子本分?” “朕在宫里龙体抱恙,你身为臣子,不思好好办差,为君父分忧,却率群臣在宫门口迁延不去,口称朕若不见你,便不肯走,你可知此举,是在胁迫君上?” “你的来意,朕都知晓,皇庄一事朕决心已定,不必在议,诸司衙门配合办差便是,今日朕不想见尔等,都回去好好办差,不得再迁延抗旨,否则,朕定严惩不贷!” 这些话,前头是对于谦说的,但是后头的话,却有大半,是对在场的群臣所说。 眼瞧着圣意已决,在场诸臣不由掀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不少人都颇有退避之意。 就连一众重臣,相互对视了一眼,也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一旁的胡濙率先道。 “既是如此,烦请舒公公禀告陛下,老臣今日就先告退了。” 说罢,在两个官员的搀扶下,便缓缓蹒跚离去。 紧接着,工部的陈循,刑部的金濂也同样告退而去,他们这么一走,算是开了头,不少早有去意的官员,纷纷跪在地上磕了个头,然后灰溜溜的离开了。 片刻之间,原本浩浩荡荡的队伍,便走了大半,剩下的一小半当中,除了内阁的几个人之外,有些份量的,就是于谦,陈镒,王文几个人了。 王老大人老神在在,站在一旁,丝毫没有表态的意思,舒良也不看他,在场的人心知肚明,王文和其他大臣不一样,其他大臣是来闹事的,但是王文纯是来镇场子的,这位老大人,向来跟天子一条心,他之所以没有走,是因为于谦还在,怕闹出什么乱子来。 至于于谦…… 背后的人走了不少,但是,他的面色却没有丝毫动摇,依旧站在原处,道。 “臣回陛下,臣子本分,臣时刻谨记,臣今日在宫外求见,实为劝谏陛下,断无半丝不敬之意,冒犯陛下之处,臣愿领罪,但是恳请陛下能召臣一见。”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三章:皇帝小儿不讲武德 随着这一番话说出,于谦掀起衣袍下摆,跪倒在地,神色坚定。 见此状况,一旁的几个大臣都不由叹了口气,这个倔脾气哟,还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他们确实也没想到,都到了这等地步了,于谦竟然还不死心。 没有办法,他们只能再将目光转向了对面的舒良,迟疑片刻,俞士悦上前道。 “舒公公,你看这……” 然而,面对于谦这样的姿态,舒良却并不着急,反而露出了一丝跃跃欲试的神色。 看着俞士悦欲言又止的样子,舒良脸上的笑容越发浓厚,道。 “次辅大人不必担心……” 闻听此言,一旁的大臣略略松了口气,但是,就当他们以为,舒良要转身回宫将事情禀告天子的时候,这位舒公公不仅没有回去,反而接着往前走,来到了于谦的身侧。 站在于谦的前方稍左侧,舒良弯下身子,道。 “于少保放心,您的话,咱家一定如实禀告陛下,不过……” 话至此处,舒良停了下来,这个时候,其他的大臣已经察觉到不对劲儿了,但是,还未等他们出口阻止,便见到舒良轻轻挥了挥手,于是,原本侍立在他背后的内使顿时上前,将于谦直接从地上架了起来。 “你,你们做什么,放开我,放肆……” 这番动作,不仅是让在场的一众大臣惊讶不已,就连一贯镇定的于谦,也显然没有见过这种场面。 大约在于谦为官的这么多年当中,被人这么架着还是首次,以至于让凡事都处变不惊的于少保,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 一旁的几个大臣,也是愣了片刻,才反应了过来,都察院陈镒立刻上前道。 “舒公公,你这是做什么!” 面对陈镒的质问,舒良倒是不慌不忙,拱手道。 “总宪大人莫急,咱家不会伤害于少保的,只是奉旨行事而已……”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也有些惊疑不定。 旋即,舒良重新转向于谦,道。 “于少保,得罪了,陛下口谕,若是您执意不肯离开,便让咱家亲自将您送回府中,静思己过,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出府。” “圣命难违,您多担待!” 说着,这位东厂太监脸色变得肃然起来,喊道。 “来人,送于少保回府!” “舒良,你大胆!” “放开我!” 在于谦的一阵阵怒喝当中,几个内侍架着这位少保大人,便到了早已经准备好的轿子旁。 可怜于谦虽然是兵部尚书,但是毕竟是个文臣,舒良既然早有准备,带来的自然是精挑细选的人物,因此,于谦几乎是毫无反抗之力的,就被塞进了轿子里。 这副场景,看的一旁的几个大臣皱眉不已,不满道。 “舒公公,于少保乃是朝廷一品大员,兵部尚书,即便是奉了圣谕,又岂能如此对待,我等要见陛下。” 话说出口,其实他们就有些后悔,但是,覆水难收,也只能硬撑着气势。 所幸的是,舒良倒是没接这个茬,道。 “咱家只知道奉圣命行事,若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各位大人想要上疏弹劾,或是直接在早朝上弹劾都可以,只不过陛下说了,今日不想见外臣,各位大人要是不想像于少保一样被关回府里,还是谨慎些的好。” 说着话,舒良的脸上又挂起招牌的虚假笑容,拱了一圈手,道。 “好了,陛下吩咐的事儿都办完了,咱家就先回去了,诸位大人请便……” 说罢,舒良直起身子,转身便带着人离开了,只剩下几个大臣站在原处面面相觑。 看着舒良远去的背影,陈镒紧皱眉头,道。 “区区宦官,竟敢如此对待朝廷大臣,实在是有失体统,老夫这就回府,必要好生弹劾这舒良一回!” 自己给自己了个台阶,这位总宪大人同样转身便走,与此同时,原本还剩下的不少御史,也跟着下了这个台阶,纷纷道。 “不错,太嚣张了!” “一定要弹劾舒良,竟敢如此欺凌朝臣……” “走,现在就回去拟奏,后日早朝面呈陛下!” 没多大会,人就走了个差不多,剩下王文,沈翼二人,连台阶都没找,对着内阁几个人拱了拱手,直截了当的便离开了。 见此状况,王翺和俞士悦等人虽心绪复杂,但对视一眼,也只得苦笑一声,同样回内阁办差了。 这么一场风波,便就此尘埃落定下来,但是,它所引起的影响,毋庸置疑,却才刚刚开始…… 不得不说,近些日子以来,京城中的政治氛围,同往常大不相同,变得莫名的紧张了许多。 首先便是,关于储位的谣言纷纷扰扰,甚嚣尘上,虽然皇帝已有明旨诏谕诸臣,驾临清宁宫只为教导太子,但是,结合前头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却不得不让群臣不由得猜测纷纷。 别的不说,因上奏皇帝稳固储本而惹得皇帝大怒的六人,到现在还在诏狱当中关着呢,不让探视,也没有音讯,就这么关着,也没个下文。 其次就是,皇帝突然下旨,要在各藩地开设皇庄,以于谦为首的一干文臣上奏进谏,但是却被皇帝拒之门外,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但是这一次,就连于谦的面子,皇帝也没给。 打从那日进谏的事情过去,已经有将近半个月了,当日众目睽睽之下,于谦被舒良带人强行架走,送回府中,便被禁足在府,时至今日,有无数大臣上本,为于谦求情,但是,皇帝始终无动无衷。 以于谦的地位,都无法撼动皇帝的心智,其他的大臣,自然也就不敢在皇庄一事上继续多说,因此,虽然这些日子皇帝都正常上朝,但是,却没什么人继续提皇庄之事,偶尔有几个不长眼的御史出言,也被皇帝敷衍过去,真正有分量的大臣,几乎都在此事上缄口不言。 然而越是如此,整个朝堂上下,便越是显得压抑,皇帝在近些日子上的雷霆手段,使得不少大臣都谨言慎行,在早朝上也不敢乱说话,与之相对应的,则是下朝之后,京城中各家官员的交游聚会,变得频繁了起来,无数的流言纷纷四起,口口相传。 乾清宫中,朱祁钰手里拿着一份厚厚的奏报,舒良站在下头,仔仔细细的将近来京中发生的诸事,都说了一遍。 “……皇爷,如今京中物议沸然,不少百姓都在议论,为于少保鸣不平,朝中许多大臣也是如此,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人都在议论储位,据说近来,寿宁伯的府中,多了不少官员拜访,还有就是……” 这些流言繁杂多样,但是朱祁钰听完了之后,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将手里的奏报搁下,道。 “朕知道了,这些事情你盯好便是,暂且不必有所动作,于谦那边怎么样了,肯认错吗?” “这……” 舒良口气一滞,道。 “回皇爷,没有,于少保只说要面见陛下,至于低头认错,他却是不肯,近些日子以来,也有不少大臣想要见于少保,但是按您的吩咐,奴婢派了人守在于府外,都给挡回去了。” “哼……” 朱祁钰轻哼一声,倒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道。 “告诉他,朕不想见他,若想朕放他出来,先呈一封请罪疏来。” “奴婢遵旨。” 舒良低头拱手行礼,与此同时,两个内侍从侧门匆匆进来,向着怀恩说了几句,怀恩回到御前之后,禀道。 “皇爷,内阁王首辅,俞次辅在外请见。” “召进来吧。” 朱祁钰倒是并无意外,点了点头,于是,怀恩便遣了内侍前去带人进来。 见此状况,舒良拱手道。 “皇爷,既是如此,那奴婢先行告退。” 作为东厂提督太监,也是皇帝最宠信的大珰之一,舒良却一向很有分寸,不敢逾矩的时候,从不逾矩。 像是现在,皇帝明显有政事要处理,他便会自觉回避。 但是这一次,朱祁钰却摆了摆手,道。 “不必,你且在一旁候着。” “是……” 闻听此言,舒良有些意外,但是,仍旧依言站到了一旁。 不多时,王翺和俞士悦二人,在内侍的带领下来到殿中,和往常一样,二人进殿之后,习惯性的向殿中扫了一眼,看到舒良的时候,目光不由顿了顿,除了意外之外,脸色竟然莫名的有些古怪。 若是一人如此也就罢了,可二人皆是如此,便不得不让一旁的舒良感到奇怪了,一念至此,他心头不由涌起了一个猜测,难不成,这两位老大人今日是来…… “二位先生请见,是有何事吗?” 这边想着,另一边,皇帝的声音便已响起。 王翺和俞士悦二人不知为何,竟然有些踌躇,眼神甚至不自觉的往舒良的方向瞟着。 片刻之后,王翺方道。 “陛下,这是兵部进呈的几份奏疏,事关重大,臣等不敢擅专,又怕耽搁了事务,所以特来宫中,想请陛下决断。” 说着话,他从袖中拿出几份奏疏,递了上去。 朱祁钰拿起来翻开一瞧,神色有些莫名。 这几份奏疏里的内容,主要是涉及到即将开始的军府整饬的,当然,说是大事也是大事,可实际上,也就是兵部和其他衙门之间协调的一些难处。 要说紧要倒是紧要,可要说繁难,却是未必,因为这其中大多数的事情,都是依制请示而已,朱祁钰看完之后,提起朱笔,随手写了几个准奏,这便算是处理完了。 除此之外,倒是也有略微繁难的,那就是,其中有一份兵部侍郎项文曜的奏疏,奏禀因尚书于谦被禁足,所以整饬军府之事进度停滞,来问该如何继续推进。 看到这份奏疏,朱祁钰的手停了下来,抬头看着王翺二人,便大略明白了他们的来意,将奏疏随手放在一旁,他便开口道。 “看来今日,二位先生是来为于谦求情的。” 这不是问句,而是陈述。 见皇帝直接点破了他们的来意,二人倒是也没有太过扭扭捏捏的,王翺率先道。 “陛下,于少保被禁足,已有半月,兵部主官空缺,并非长久之计,而且,整饬军府之事章程已经拟定,此事不宜拖延,故而,臣以为,还是应该尽快让于少保回到兵部,主持一应事宜。” 这理由倒是听起来充足,但是,朱祁钰却不是这么好糊弄的,眉头微皱,他开口道。 “兵部这么多官员,难不成都是尸位素餐之辈?这偌大的兵部,缺了他于谦一个,就转不动了?” 啊这…… 看着明显神情不悦的皇帝,王翺心中不由有些无奈。 其实,看到那日皇帝派舒良出来,他们便知道,此次皇帝是动了真怒,所以,近半个月的时间,虽然接连有官员上本为于谦说情,但是他们这些重臣,始终都没有动。 今日过来,也是估摸着皇帝的气大约应该消了,所以才寻了这么个理由,可谁曾想,他们显然是有些低估了这次事情的严重性。 还没等王翺开口,便听到皇帝的声音再度响起,情绪倒是稳了许多,但是,态度已经坚决的很,道。 “兵部既然无人主事,那就暂时让李实代理部务,至于整饬军府之事,先完善着章程,朕下一道旨意,命各部配合便是。” “陛下……” 这话一出,王翺是真的有些急了,因为这些措施,真正代表着皇帝短时间内,怕是不会把于谦给放出来了。 不过,还没等他说完,天子便轻哼了一声,沉声道。 “此事不必再说了,去年整饬军屯,于谦有大半年不在京城,兵部不也运转的好好的?就先这么办吧。” 说着话,朱祁钰俯了俯身子,目光在王翺和俞士悦二人身上扫过,笑意微微收敛,道。 “二位先生,你们的来意朕很清楚,但是这一次,于谦带人在宫门外逼谏,此事实非臣子当为之事,此等恃功自傲,沽名钓誉之事,朕若仍加宽宥,朝廷纲纪何在?” “之前的时候,朕便告诫过他,但是于谦丝毫没有悔改之意,莫说朕没有给他机会,只要他肯呈上请罪表一封,向朕认错,朕便不再计较他当日冒犯之罪!”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四章:当面告状 请罪表? 王翺和俞士悦二人对视一眼,皆是看到了对方脸上的苦笑之意。 他们只知道那天,皇帝命锦衣卫封禁了于府,将于谦禁足,不许其他大臣探视,却没想到,还有这样一道旨意。 怪不得于谦这么久了都没动静,原来症结在这。 若是换了别人也就算了,低头服软便可免祸,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更何况,是向皇帝认错,更没有什么丢人的,痛痛快快的认个错,上份奏疏,皇帝说的这么清楚,不会怪罪,还想怎么样? 可偏偏,这个人是于谦。 想要这个倔脾气低头认错,只怕比登天还难。 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俞士悦上前道。 “陛下明鉴,此前宫门之事,于少保固然有冒犯逼谏之嫌,但是,毕竟是一片为国之心,如陛下所言,臣与首辅大人此来,确实为于少保求情,但是,更是不愿陛下和于少保因不明各自之意,而心生嫌隙,君臣渐远也。” “朝堂之上,本不应论及私情,但是想必陛下亦知,臣与于少保乃多年好友,以臣对于少保的了解,他虽秉性刚直,却并非不知变通之人,他之所以此次冒犯陛下,实因于少保知陛下知他之心,不会疑他之忠,更是因为,于少保对陛下之期待,乃千古圣君也。” “正因如此,他不能看着陛下因一时之好恶行差踏错,更不能因陛下之威权而俯首认错,此忠臣之心也,虽有偏激之处,但是,还请陛下念及于少保一片忠诚,稍加宽宥。” 应该说,这次二人前来,都是为于谦求情,但是求情和求情,也是不一样的。 王翺愿意过来,是因为这段日子,朝堂上的舆论压力很大,作为内阁首辅,他不得不来,而且,没有了于谦,兵部的许多事务无人决断,的确影响了朝政的正常运转,所以他的诉求清晰明了,就是希望皇帝能尽快将于谦放出来,让他继续办差,只要不是禁足,哪怕是其他的责罚,也无所谓。 但是俞士悦不一样,他固然也想让于谦早日放出来,但是,他更担心的是,皇帝因此事和于谦之间产生隔阂,若是如此,就算皇帝一时将于谦放了出来,心中有症结难解,也会留下莫大的隐患。 所以,他反而没有那么着急,想要让皇帝把于谦放出来,而是更愿意苦口婆心的在皇帝面前为于谦表明心迹。 只不过,这番话说完,俞士悦的心中却依旧有些忧虑,因为他很清楚,皇帝是人,并不是圣人! 这段时间下来,他一直对于谦的许多举动想不明白,如俞士悦刚刚所说,于谦不是一个初入官场的愣头青,他是一个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兵部尚书。 除了最后由侍郎晋尚书时颇有几分巧合之外,前头他的脚步,都是一步一步稳扎稳打上来的,这样的人,不可能对官场朝局的险恶没有认知,更不可能是一个只知道猛冲猛撞,不知道曲折怀柔的人。 但是,他依旧这么做了,这一点,俞士悦始终想不明白,要知道,当初天子刚刚登基的时候,于谦分明做的很好,即便是在紫荆关之战这样大的政事之上,他也只是尽力劝谏,而天子既然坚持,他也不会一意孤行,而是会想办法配合善后。 怎么这几年的功夫,于谦的性子就变得这么刚硬了,难不成,真的是因为功劳大了,失了谦谨之心? 这个猜测俞士悦曾经想过,也正因于此,他最近和于谦私下里的关系,也隐隐有些疏远。 但是,宫外之时,于谦的话,彻底解了他的疑惑。 于谦知道怎么做是最好的办法,但是,他不愿意用,原因就在于,他对天子的期许不同。 他要解决的不是事,而是要改变天子这个人。 一时的政务得失,不放在于谦的心上,但是,天子是否能成为他心中的圣君,却是他无比在意的。 虽然这么想很无理,但是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其中,也有天子本身的原因,正是因为天子在登基之后,表现出了超凡的敏锐洞察力和远见卓识,让于谦看到了大明重新走向兴盛的希望,所以,他才会选择这么做。 如果说换一个庸弱无能的君主在位,说不定,于谦反而不会这么刚硬,而是会用更多怀柔温和的手段劝谏。 而现如今,俞士悦能做的,实际上就是把于谦的这份想法说出来,这个做法很冒险,但是,却无疑有可能化解天子对于谦的心结。 但是,这也很危险,因为这本质上是在赌天子的理智,赌天子对于谦的情分,事实上,如果单就于谦的所作所为而言,说他恃功自傲,目无君上,毫无问题。 所以,他的这番作为,到底在天子眼中,是何等性质,要看天子对于谦的情分信任还有多少,而过了情分信任这一关后,还要看天子是否能够豁达理智的理解于谦的选择。 可问题恰恰就在于,这二者是矛盾的,如果皇帝足够理智,那么,就会明白,身为帝王绝不能盲目的且毫无保留的相信任何一个大臣,哪怕这个人是于谦。 而如果皇帝看重他和于谦的情分,愿意相信他所作所为出于忠心,出于希望天子能够成为千古圣君的期待,那么,天子又必会因于谦的不信任的生怒。 所以说,这几乎是个死结。 如果有的选的话,俞士悦也不想说这番话,可现在的局面,天子明显已经对于谦产生了看法,所以,他也只能赌一赌了。 只不过,这场赌,无论如何只怕都要输,只能希望,于谦若是知道了之后,不会怪他吧…… 果不其然,如俞士悦所料的是,他这番话说完之后,天子的神色一阵变化,最终,天子重重的哼了一声,冷声道。 “这么说,这满朝上下,就他于谦一个是忠臣,就他一个是能臣,你们,还有六部的其他官员,个个都是只会谄媚于朕的佞臣,朕这个皇帝,还不如他一个兵部尚书看的长远,深远,对吗?” 这话说的不可谓不重,而且,一下子把朝廷其他大臣和于谦推到了对立面,压根就没法接。 他们要是说于谦是对的,那这些日子,满朝上下对皇庄一事缄默不言的大臣,包括他们自己在内,又算是什么? 可要说于谦是错的,那他们俩现在这又是在干嘛? 这一下子,算是里外不是人,以至于,一旁的王翺,都忍不住埋怨的看了俞士悦一眼。 但是与之相对的是,俞士悦自己,心中倒是松了一口气,天子会动怒,说明他还是信重于谦的,只不过,于谦的所作所为,让天子有些寒心而已。 两害相权,这也算是取其轻了…… 天子动怒,二人自然是连忙跪地请罪,王翺道。 “陛下息怒,臣和俞次辅断无不敬陛下之意,只是于少保毕竟是国之重臣,又一向性格耿直,虽说此次又冒犯之嫌,但是毕竟也是出于公心,只是一时有些急躁而已,陛下仁慈英断,莫为了此事而气坏了身子。” 还是那句话,王翺和俞士悦的目标不同,所以,他希望的,仅仅只是赶快让于谦被放出来而已,眼瞧着天子的脸色稍缓,他便继续道。 “宫门外之事,的确是于少保之过,这一点,臣并非想要替他脱罪,只是于少保行事虽有不谨之处,但是长久禁足,总是耽搁兵部之事,虽然可由侍郎代理,但是侍郎毕竟与尚书不同,许多事情要劳动陛下亲自决断。” “于少保有过,陛下降旨斥责,罚俸皆可,可长久禁足,也总不是个办法,请陛下三思。” 虽然知道王翺此举只顾眼前,但是,俞士悦能说的也都说了,自然不再过多的纠缠。 他毕竟是朝廷的大臣,不仅仅是于谦的故旧,王翺说的没错,作为兵部尚书,于谦长久被禁足在府,会影响兵部的正常运转。 更重要的是,如今正值军府整饬之时,于谦作为主持者,这个差事,是兵部的两个侍郎都替代不了的,他一日不能出府,这件差事便会停滞在原地一日没办法推进。 而朝廷政务,又不可能一直迁延,如果说天子和于谦,二人仍然像现在一样都不肯让步,那么于谦就只能继续被关在府中。 时间一久,别的都还好说,可这整饬军府一事,盯着的可不止是兵部,显然,天子现在还没有往这方面想,可若是于谦一直不肯低头,那就说不定了。 这也是他们二人等不及天子彻底消气,就匆匆而来的原因,据说这段日子,英国公府的那位张二爷,已经开始四处奔走,跟各家勋贵重新打起交情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所以说,能够混到他们这个地步的人,都是人精,如今只不过是于谦禁闭在府,张輗和其他勋贵有所走动,他们便立刻想到了整饬军屯一事,并且做出了反应,不可谓不快。 可惜的是…… “朕给他的机会足够多了,往日里屡次顶撞,朕都念及他出于公心,不与他计较,可此次之事,着实是逾越臣子本分,朕已说了,让他上呈一份请罪表,既是给朕,也是给朝廷一个交代,否则的话,朝廷上下皆是如此,纲纪法度,君威皇威何在?” 在二人恳求的目光当中,朱祁钰到底还是摇了摇头,道。 “此事二位先生不必再说了,这个处置已经是很轻了,若是于谦连请罪表都不肯写,那哪怕是为了朝廷法度,朕也宽纵不得!” 得,皇帝也扯起了大旗,便算是把这话题给封死了。 如果说光是皇帝自己生气,那么他们还能劝一劝,可是现在皇帝说,这请罪表不止是给他看的,也是给朝廷上下看的,这就算是政治事件了。 换句话说,这件事情,于谦低不低头,都得低头,这不单单是为了皇帝的面子,更是为了君权威信。 这样的理由,他们想劝,也没法继续再劝了。 无奈之下,二人对视了一眼,就算心中不愿意,但是,也只能用最后的法子了。 沉默了片刻,王翺自袖中又拿出了几份奏疏,道。 “陛下旨意,臣等自然遵从,不过,近来朝中除了有为于少保求情的,还有不少,是……弹劾舒公公不顾大臣体面,冒犯朝臣的。” “详情在此,请陛下御览。” 说这话的时候,这两位老大人都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当面告状,总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如果说舒良果真是有罪也就罢了,但问题是…… “你们好大的胆子!” 奏疏呈上,天子翻看了几本,顿时声音便冷了下来,轻轻的一拍面前的桌案,显然是动了怒意,道。 “命舒良将于谦带回府中禁闭,是朕的旨意,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是不是朕若不放了于谦,伱们就打算一直把矛头对准舒良?” “陛下恕罪,臣断无此意。” 王翺和俞士悦二人,显然对天子的反应早有准备,立刻就跪倒在地,开口道。 “只是,舒公公当日虽是奉旨而为,但是一则仅有口谕,没有明诏,二则遣人强行将一品重臣架离皇城,终究是有失体统,有冒犯朝臣之嫌。” “陛下当日旨意,只是说命舒公公将于少保带回府中,可舒公公的手段……确实不妥,朝臣们因此弹劾,也是为了朝廷体面着想,还请陛下息怒。” 应该说,关于这件事情,朝中大臣也心知肚明的就是,于谦的确做的不对,所以,就算是为他求情,也只是一些普通官员而已,大多数的重臣,都并没有明着求情。 毕竟,就像天子说的,于谦此举有失臣子本分,若是不加以惩戒,说不过去。 可若是换了别的惩罚也就算了,毕竟这朝廷上,也不全是和于谦相得的人,看不惯他的也有不少。 但是,牵涉到整饬军府的问题,自然是不能让于谦就这么丢了差事,至少,现在不能丢。 所以,该搭救还是要救的,这种情况之下,就只能鸡蛋里挑骨头,从舒良的身上下手了。 这位舒公公是天子最宠信的宦官,上次宣府之事,都没能把他怎么样,可见天子对他的回护,他们揪着舒良不放,实际上就是想让天子放于谦一马。 但是不得不说,这个手段,风险同样是很大的,尤其是对于王翺和俞士悦二人来说,此刻虽然他们没有和舒良的目光直视,但是,光是余光一瞟和冥冥中的感觉,便足够让他们意识到,某位东厂太监,正在背后盯着他们……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五章:在危险的边缘疯狂试探 应该说,如今大明的文武大臣,对于内宦这个群体的感觉十分复杂,因为王振之事,他们对内宦专权痛恨到了极点,也警惕到了极点,但是与此同时,在针对某个个体的时候,他们却同时又隐隐有几分畏惧。 人的名树的影,舒良公公虽然不像王振一样权倾朝野,但是,若论狠绝残酷,他的名声可半点不虚,从宣府挟持太上皇,到春猎后强闯南宫,再到这次直接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一品大员于谦强行架走,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印证了舒公公的‘疯狗’之名。 管你是什么朝廷大员,勋贵外戚,乃至是……只要舒公公手里有口谕一道,在他面前,都只如土鸡瓦狗一般。 所谓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这位舒公公,摆明了就是那横的,某些时候,甚至可能是那不要命的。 本来这事情不算什么,毕竟,他们只是转奏其他大臣的奏疏,又不是亲自弹劾,说了也就说了。 可谁曾想,这偏偏舒良今日就在殿中,当着人家的面告状,自然是让人如芒在背,但是,即便如此,该办的事情也得办。 他二人今日前来,目的就是为了救出于谦,这不仅是他们的意思,也是外朝许多大臣的想法,说白了,他们就是被推出来的而已,办的成办不成两说,可要是这牌不出尽,怕是出宫之后,要受责难。 所幸的是,天子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看着跪在底下的两个内阁大臣,怒火缓缓平息之后,便意识到,这也不是他们二人的错。 于是,脸色稍稍平和了几分,朱祁钰摆了摆手,道。 “你们先起来吧。” “谢陛下……” 二人这才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但是目光却不敢往旁边看,生怕对上某公公那张万年不变的笑脸。 不过,他们不敢招惹舒良,但是有人却敢,将面前的奏疏往前一推,朱祁钰转向一旁,道。 “舒良,如今朝中诸臣弹劾你目无上下,辱及朝臣体面,伱有何话说?” 面对皇帝的‘质问’,舒公公倒是脸色平静,上前道。 “回皇爷,奴婢是奉皇爷圣旨,送于少保回府禁足,实在不知各位大人因何弹劾奴婢。” “哼!” 在王翺和俞士悦的注视之下,天子忽然就‘变了脸色’,冷哼一声,道。 “还敢狡辩,朕让你送于谦回府,谁让你带人把他架走的?朕有旨意下达,他难道还敢抗旨不成?” “你仗着有朕的旨意,对朝廷一品大员如此无礼,引得如今这么多的朝臣上奏参劾,还敢说自己没错?” 这话口气严厉的很,但是王翺和俞士悦二人在旁听着,却莫名觉得,皇帝有几分指桑骂槐的意味。 舒良倒是识趣,见皇帝‘发怒’,立刻就毕恭毕敬的跪倒在地,道。 “奴婢知错,愿领责罚!” “既是如此,东厂暂时交给怀恩管着,你且交卸了差事,回后宫去伺候吧……” 皇帝脸色稍缓,开口吩咐道。 随即,舒良也磕了个头,谢恩道。 “奴婢谢陛下恩宽。” 于是,朱祁钰转向一旁的两个内阁大臣,问道。 “二位先生,如此处置,你们可满意?” 王翺和俞士悦二人苦笑一声,他们就知道,从舒良入手,并不是一个好办法。 瞧瞧这话问的,不满之意简直都快要溢出来了。 内宫宦官,毕竟是天子家奴,只要圣心犹在,压根不可能把他怎么样。 别的不说,皇帝的这个处置,着实是没有诚意的很。 罢免差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不轻的惩罚了,但是,对于舒良来说,却不算什么。 毕竟,已经有过一次经验,而且,看看皇帝说的啥,东厂让怀恩来兼管,要知道,成敬离开之后,怀恩又在御前侍奉,又要管着司礼监,现在再加上东厂,倒不如把这位怀公公拆成三瓣算了。 把东厂挂在怀恩的名下,说白了,其实还是让舒良来管着,这和没有贬谪有什么区别。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目标也不是舒良啊…… 踌躇片刻,王翺小心翼翼的开口道。 “陛下,舒公公此举虽然有错,但是,臣以为登门致歉,以后谨言慎行即可,倒也不必罢免差事这么严重。” “是吗?” 朱祁钰却不买这个账,敲了敲面前的桌子,道。 “可这奏疏上却不是这么说的,宦官专权,祸国殃民,无视尊卑,僭越上下,照这些罪名来看,朕罚的倒是轻了,该直接贬去凤阳守陵才对!” 这摆明了是反话,以至于,让一旁的两位大臣不由冷汗津津,连忙道。 “陛下,朝中大臣不知具体状况,或有言辞不当,还请陛下恕罪。” “恕罪?” 天子冷笑一声,对这番话,却并不予置评,片刻之后,天子再度开口,却已然平息了情绪,道。 “你们要的处置,朕给了,舒良有错,朕罚他,朝臣有过,朕也不能轻易宽宥,今日便到此为止,朕乏了,你们回去办差吧。” 这…… 二人对视一眼,看着天子平静的面庞,默默地叹了口气。 他们着实没有想到,天子这次竟然这么生气,原本他们此来,是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弹劾舒良的奏章当中,不乏有出自朝中重臣之手的,牵头的是左都御史陈镒,其他的还有工部,刑部的两位尚书,以及各部的郎官和其他的科道官员。 正因如此,他们才将这些奏章和于谦的事情放在一起,原本想着,皇帝要保舒良,肯定会不跟于谦计较,如此一来,两全其美,这事也就过去了。 虽然说,皇帝心里肯定不舒服,但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可谁曾想,这回皇帝是铁了心的,要于谦低头服软,甚至于,不惜拿下舒良的差事来堵住群臣的口,也不愿意宽宥于谦。 看来,他们还是低估了这次事情的严重性。 也对,自从于谦回京以来,天子对他的容忍,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次幽闭禁足,看似是因为宫门跪谏,可实际上,只怕是这段时间以来矛盾的集中爆发。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们也不好再继续劝,舒良被贬,也算是给朝野上下一个交代,只是,天子这般态度,想要将于谦放出来,怕是难了…… 王翺二人愁眉苦脸的离开了,但是舒良却留了下来,待得二人的身影消失之后,朱祁钰的目光从案上的奏疏移开,问道。 “舒良,这件事情,你怎么看?” “奴婢知道,这些老大人不是针对奴婢,只是想救于少保而已,皇爷让奴婢回后宫伺候,也是为了朝局安稳。” 舒良躬了躬身子,恭敬的开口道。 这番话说的极有技巧,一次性就回答了两个问题,若是换了一般人来,怕只能领会到皇帝在问他是否觉得委屈。 但是,舒良却能更进一步,表示自己对群臣参劾并无怨言,不得不说,这番话,的确是说到了朱祁钰的心坎里,他点了点头,开口道。 “你是替朕办事,这次,的确是委屈你了,不过,也是好事,朕刚好有一件差事交办给你……” 听了天子的吩咐,舒良眨了眨眼睛,有些迟疑,道。 “陛下,这……这么大的事情,不跟朝臣们商量一下吗?” “不必,你自去办便是,另外,朕之前让你盯着宋文毅,怎么样了?” 能够震惊到舒良的,自然不是小事,但是,朱祁钰的神色,却并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简单的揭过之后,便问起了另一桩事。 于是,舒良将心中的震惊按下,道。 “回皇爷,宋文毅近些日子以来,倒是忙的很,上回他强夺民田的案子不了了之之后,宫内宫外,都有不少攀附之人,如今他的府上,倒是门庭若市,据说,送银子的,送字画的都有,这宋文毅,倒是来者不拒,借着皇爷让他准备人手的旗号,收拢了不少心腹。” 朱祁钰点了点头,对于宋文毅的所作所为,却是不加置评,只是吩咐道。 “明日让他进宫一趟,朕有事情吩咐他。” “是……” 舒良这才悄然退下。 与此同时,王翺和俞士悦二人刚出宫城,便被人给拦下了,搭眼一瞧,都不是好惹的主,都察院陈镒,工部陈循,刑部金濂,搭上一个不情不愿的户部沈翼,再有便是兵部的两位侍郎,正在外头等着听信。 这些人当中,陈镒的压力最大,毕竟,他手底下都是些科道御史,要是事情没个结果,都察院里头这帮小崽子,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端来。 “怎么样,陛下答应放于少保出来了吗?” 看着二人的神色,陈镒便有种不祥的预感,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头一个开口发问。 不出意料的是,俞士悦叹了口气,道。 “陛下有旨,命于少保在府中静思己过,若想清楚了,就呈上请罪表一封,自有恩赦。” 一旁的陈循等人不由有些意外,紧接着便问道。 “那舒良那边……” “舒良被陛下免了东厂提督太监的差事,打发回后宫侍奉去了,东厂暂交由怀恩公公负责。” 俞士悦的声音再度响起,打破了众人的幻想。 听了这番话,所有人的眉头都皱了起来,显然,他们也都意识到了天子这么做的用意。 于是,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的移向了一旁的沈翼,随即,陈镒开口道。 “沈尚书,此事因户部而起,恐怕,也得户部想法子来解决啊……” 被这么多人瞧着,沈翼心中不由一阵苦涩。 他招谁惹谁了!怎么就全成了他的锅了…… 不过,这话也就是在心里想想而已,他自己也知道,于谦多多少少,是替户部扛了压力。 如果说,于谦没有出面反对皇庄一事的话,那么,所有的压力,就会来到户部的身上。 他这个户部尚书若是不发一言遵旨而行,必然会被朝臣弹劾,可若是出言抗辩,别说他不敢跟天子对着干,单说那日他已经答应了天子这桩事,若是此刻反对,怕是真的要惹怒天子了。 现如今,其他的法子都已经用过了,那么,这事就只能让他这个户部尚书来扛了,至于办法…… “诸位,不是沈某不想帮忙,而是这个当口,再跟陛下对着干,恐怕未必能起到什么效果,何况……” 沈翼叹了口气,对着在场几人拱了拱手,无奈开口,道。 “何况前些日子,陛下已然派人取走了详细的户册和鱼鳞图册,就算是户部迁延着,只怕也未必就能拦得住陛下。” 实话实说,他今日本是不愿意来的,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其他人能想到的法子,沈翼当然也能想到。 现如今,想要让陛下高抬贵手放过于谦,除了让于谦自己认错之外,就是权衡利弊了。 皇帝向来看重朝局稳定,大政推行,这便是他们的机会,想救于谦,现如今他们手里有三张牌可以打。 第一就是整饬军屯,这个自不必说,于谦作为主持者,他被禁足在府,这件事情就必然要耽搁下去,但是,这也正是他们急着要把于谦搭救出来的原因,因为在这件事上,于谦并不是唯一的人选,加上现在皇帝在气头上,所以这张牌用处不大,从俞士悦等人的说法来看,事实也的确如此。 除此之外,就是舒良,毕竟那日舒良拿的只是口谕,不论皇帝是否真的吩咐过,可要强行带走一个朝廷重臣,没有手诏严格意义上来说,便是违制,这一点,舒良是赖不掉的,正因于此,朝臣们才敢放心大胆的揪住这一点弹劾,毕竟,这也是朝廷法度。 因为口谕这种东西,太容易伪造了,就算是锦衣卫抓人,尚且需要六科核发的驾贴,更不要说舒良仅凭所谓的口谕,便拘禁一个朝廷重臣,此例若不加弹劾,那么日后有人假传圣谕将朝中重臣都关起来,以图他事,也并非没有可能。 这一点朝臣们是对的,皇帝不可能不明白,所以,如果他有心袒护舒良,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皇帝不责难于谦,群臣也不追究舒良的胆大妄为。 但是这一招,显然也没有用,陛下现在宁愿责罚舒良,也不肯放于谦出来,那么,他们就只剩下最后一张牌了…… 皇庄!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六章:你有你的张良计 虽然说,皇帝是万民君主,是社稷帝王,但是,一人之力,终是有限的,君臣之间,并非简单的服从和被服从关系。 朝廷之所以有廷议的制度,便是因为,虽然皇帝有至高上的权力,但是若想做事,总还是要群臣配合的。 君臣之间,时刻不博弈当中,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这场博弈当中,有时君强,有时臣强,但是,论强弱,都是双方一点一点撕扯出来的界,而这,便是所谓的帝王之道。 正因如此,他们才有这最后一张牌可打,皇庄一事,朝臣之所以反应激烈,一是因为,如此国政大事,皇帝未经廷议便下旨意,实质上是侵犯了群臣议政的权力。 除此之外,还有一重缘由,便是他们清楚,这件事情,皇帝一人是做不成的,只有朝廷诸多衙门共同配合,才能推行下去。 若是没有这样的底气,他们就这么直愣愣的去宫外求见,那才是真正的没脑子。 如今,宫外逼谏的事情算是一段落,但是,君臣之间的博弈,却没有结束。 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如今能否救出于谦,就是一个新的博弈点,正因如此,场这么多的大臣,才会同心协力,也正因如此,沉翼就算想要拒绝,他也拒绝不了,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而是此例一开,之后朝中大臣,皇帝面前,便地位越来越低了。 所以说到底,实际上还是皇庄如何推行的问题,随着于谦被禁闭府,户部和其他衙门,也都拿到了皇庄的详细章程,与此同时,他们也仔细研究了之前被他们忽视的,京郊由天子潜邸时的私田改建成的皇庄。 然后他们就发现,如之前所料,想要各藩地推行皇庄,其中最关键的一环就是户部。 显然,皇帝并没有想要将皇庄全盘交给藩王来管理,只是想利用藩王当地的势力和财力将皇庄组建起来而已,后续的一系列管理,会交给中官和地方官员协同负责,藩王则是从旁监督,然后每年收租而已。 那么,这就涉及到一个问题,那就是皇庄想要组建起来,只有银两是不够的,还需要有足够的人手和田地,从朝廷来说,这些已经清丈出来的田地,归户部管理当中,而从地方来说,不管是皇庄的田地置换,还是招募佃户,乃至是动用地方官军协助,都不是藩王之力能够做得到的,势必要依靠地方官员。 既是如此,他们便有了和皇帝谈条件的资格,话说的不好听,但是实质上,就是这个道理。 当然,这么做,是要冒着极大的风险的,毕竟天子一怒,可不是那么容易接着的,没瞧见于谦都已经被关起来了吗? 沉翼还不想跟天子翻脸,所以,他能做的,实际上就是将此事拖延下来,至于其他的,沉尚书是肯定不会做的。 场的一干大臣看着沉翼认真的样子,心中也是一阵奈,谁能想到这堂堂的户部尚书,胆子竟然这么小。 不过,说到底沉翼也是七卿之一,身份尊贵,他们最多也就是只能逼迫沉翼为此事出力,但是具体做到何种程度,他们也不能逼迫太甚,否则沉尚书甩手不干了,他们就只能干瞪眼了。 于是,相互看了一眼,陈循道。 “沉尚书不必担心,只需迁延便够了,如今各藩王已然回归藩地,朝廷这边没动静,他们自然会着急,只要急了,自然就会落下把柄,而且,此事由陛下促成,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而且,沉尚书担心惹陛下动怒,我等又岂是蓄意激怒陛下之人?” “只不过稍加拖延而已,这些日子,咱们再劝劝陛下,最不济的,也能请下一道旨意,准我等去劝劝于少保,两边说和,这事情总是能平息下来的。” “但愿如此吧……”看着众人积极的模样,沉翼张了张口,但是到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其实他看来,眼下最好的办法,其实就是冷处理,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别的不说,就单是近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来看,皇帝如果铁了心要做什么,基本就没有做不成的。 所以,他们想再多的办法,其实都不如让皇帝自己想通了,当然,如果于谦愿意低眉顺眼的跟天子认错,那又是另一回事,但是现来看,希望显然不大。 既然如此,不如就这么放着不管。兵部那边,没有于谦一时又乱不了,至于整饬军府一事,沉翼看来,争不争的也就那样,争到了自然是进一步扩大了兵部的权柄,可别忘了一点,那就是,军府原本就积弊重重,被勋贵把持,就算是换了别人上,最差的结果,也不过就是勋贵军府的力量重新洗牌,对文臣来说,其实和原本一样,并差别。 相反的,这个时候,皇帝正气头上,他们做的越多,皇帝只怕会越是生气,到最后怕是事情没解决好,反倒招惹出新的事端。 就这么什么都不做,等过一段时间,皇帝气消了,找个台阶自己也就下了,没必要这么瞎折腾。 但是可惜的是,像他这样想的大臣,朝中并不多,大家都觉得,既然有机会能打压勋贵,那么占不着便宜就是吃亏,所以鼓足了劲儿要拿下这桩差事,凭他一人之力,这个时候反对,怕是要招来非议。 说来,这似乎也和近来京中的氛围有关,不知为何,沉翼总觉得,近来朝野上下,因为各种事情,变得躁动了不少,沉不住气的人越来越多,以他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这恐怕不是好事……众人简单统一了态度,便各自行礼离开了,沉翼站原地,就这么出神的想着,片刻之后,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却发现不知何时,已然阴云密布,头顶上墨色浓云翻腾不止,隐隐之间,已经有雨滴落身上。 见此状况,沉翼不知想到了什么,重重的叹了口气,也抬步离开了宫门外……几场大雨落下来,京城算是彻底进入了夏季,变得越发的暑热难耐,要说今年的老天爷,和往年相比,似乎脾气更加常了几分,京畿各地,整个春天都没下两场雨,可这刚一入夏,便是接连的几场大雨,似乎要把前头的雨水都给补回来。 英国公府,数日大雨过后,好不容易迎来了一个大晴天,连带着人的心情都好了几分,张輗今日又去了几家勋贵的府邸,事情办的都颇为顺利,自然是高兴的很。 这段时间以来,随着于谦被禁闭府,眼瞧着整饬军府的差事,就差最后一步,就能落进他的手中,张二爷自然要提早做些准备。 毕竟,这整饬军府的差事,并不是那么容易做的,中间牵扯到的人和关系都太多,需要提前理顺,有些需要警,有些需要拉拢,有些需要利益交换……凡此种种,都摆平了,才是后头真正做事的时候。 可即便是英国公府底蕴深厚,和谁都能搭得上话,这么多的关系,都不是短时间能够走完的。 要知道,他争这个差事,可不单单是为了他自己,更是为了要重塑英国公府朝中的地位,所以,拿到这个差事只是开始,他必须要把这事情办的漂亮,才能真正站稳住脚跟。 所以这段日子下来,张二爷也确实没闲着,风尘仆仆的刚回到府中,便听得下人禀报。 “二老爷,成国公偏厅等您,已经有盏茶时间了。” “哦?可说是什么事了?”张輗微微有些奇怪,虽然说两府的关系好,可以不打招呼直接过来,但是,朱仪这也未太突然了。 “不知道,但是看成国公的脸色并不妥。” “好,诉国公爷,我马上便去。”将下人打发出去,换了一身衣裳,张輗也没有耽搁,立刻便到了偏厅,果不其然,朱仪已然等了那里。 二人寒暄了两句,张輗便问道。 “国公爷如此急匆匆的过来,可是出了什么事?”朱仪点了点头,此刻反倒是不着急了,脸上闪过一丝神秘之色,道。 “事情是有,不过,二爷不妨猜猜,是什么事。”这卖关子的语气,倒是让张輗来了兴趣,至少,肯定不是什么坏事,不然的话,朱仪也不会有这个心情吊他这个胃口。 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张輗开口道。 “是于谦那边,又闹出什么动静了?”母庸置疑的是,现如今对于他们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于谦的动向了。 距离于谦被禁足,已经有快一个月的时间了,这可是往常的朝局当中,从未出现过的事情。 这段时间,张輗一直密切的关注着朝臣们的动向,所以他非常清楚,如今这帮文臣为了让天子把于谦放出来,各种招数算是都已经用遍了。 可是天子这次却好似犯了轴,论如何,要让于谦写请罪表,说是一日不知己过,便一日不许出府,而于谦,倒是上了两份奏疏,但是,都是谏奏天子不可独断专行的,言辞之间耿介的很,毫认错服软的态度。 据说,天子看了之后,又生了一阵闷气,于是,双方就这么一直僵持着,也没个结果。 不过,略好的一点是,自从舒良被罢了提督太监的差事之后,其他大臣勉强从天子手中,请到了旨意,可以进于府探望于谦,因此,倒也传出了不少消息。 传言说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于谦已经消瘦了一大圈……这种情况下,其实拿下于谦整饬军府差事的时机已然成熟,所欠缺的,也就是个契机而已。 张輗原本早就打算想个法子将事情挑起来,还是朱仪对他说,需再耐心等上一等,并保证就这几日之内就能有结果,他才勉强按捺了下来。 如今朱仪上门前来,所为的,自然不会是其他的事。闻听此言,朱仪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道。 “是,但不全是!”张輗皱了皱眉,等着朱仪的解释,于是,朱仪继续开口,道。 “二爷想必听说了,就半个月前,周王和鲁王二位王爷离京之前,曾经进宫觐见过一次,从襄王爷的口中,我打探到,二位王爷那次进宫,是呈上了他们和其他诸王沟通的结果。” “皇庄?”张輗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开口问道。朱仪点了点头,道。 “不错,年前进京的藩王,毕竟就那么几位,陛下定下皇庄的策略之后,周王,鲁王,岷王三位辈分高的王爷,便奉旨开始着手和各地藩王联络商议,半个月前,总算是收到了回信。” “皇庄之事,对于藩王来说,虽然要出些钱银,但是一则收益不少,二则,虽然仍有种种禁锢掣肘,可毕竟算是这些年来,朝廷首次允准藩王能够参与到民政当中,再加上有周王这几位老资格的藩王做担保,大多数的藩王,都欣然应允,愿意支持,随后,二位王爷才离开了京师,回归了藩地。” “嗯,这个,我倒也略有耳闻。”虽然说,张輗没有朱仪的消息灵通,但是,这些日子,几位老王爷四处奔走,他也是大约知道一些的,只不过没有放心上而已,相对于这个,他更关心的是…… “可是,这和于谦有什么关系?”朱仪笑了笑,抬手往下一压,道。 “二爷莫急,且听我说,近些日子以来,朝廷上明着不说,但是实则,却暗中阻挠皇庄的推行,据说光是户部那边整理个详细的奏报,就迁延了数日,至于其他诸事,更是什么都没有动,陛下好似对此也没有察觉,就这么放任他们拖延。” “但是,就刚刚,陛下突然下了两道旨意,其一是任命了十八个矿税少监,隶矿税监,命其分赴各藩地,主持营建皇庄的事宜,其二是下令地方州府须得予以配合,不可迁延阻拦,一旦被查出蓄意阻拦,一律大计当中,依照不谨论处……”这番话说完,张輗半晌没回过神来,片刻之后,他长长的吐了口气,道。 “天子这回,还真是大手笔……”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六章:皇庄之弊 诏狱的监牢当中,朱祁钰坐在椅子上,于谦跪在地上,这本不是一个标准的奏对格局,但是,朱祁钰却没有要让于谦站起来的意思,于谦似乎也并不在意,挺直腰背,沉吟开口,道。 “陛下旨意下后,臣曾仔细看过皇庄的规程,按照旨意所言,皇庄会交由陛下指派矿税太监管辖,地方官员协助,藩王遣王府官监督,此本是良策,但施行之中,却未必能如陛下所想。” 说起来,宫门跪谏的导火索,就是朱祁钰下旨要推行皇庄制度,因此,于谦自然要先解决这个问题。 “臣粗略观之,此事弊端有三。” “其一,陛下用矿税使兼管皇庄,不合法度,且难被制之。” “矿税使本宫中内监,正因于此,其行事只为完成陛下旨意,皇庄之制,涉及到迁田,移民等诸多事务,必然会出现许多繁难之处,然依宫中内宦作风,若遇此般事情,往往以暴力镇之,从快从速,因此酿成的舆情民乱,则全然不顾。” “宋文毅在京畿附近,尚算得上是小打小闹,可一旦铺开,焉知诸矿税使不会为了扩大皇庄,而将主意打到普通百姓的身上,行兼并掠夺之事?” “且此辈内监,受陛下旨意为钦使,不被任何衙门节制,如此一来,一旦胡作非为之事,则无人可以制止,地方官上奏陛下,矿税使亦必辩解,二者各执一词,争执不休,陛下远在京师,难察真情,若稍有不慎,判断有失,则一损陛下圣德,二置黎民于水火。” 应该说,正常状态下的于谦,能力还是很出众的。 多年的地方经验,让他一眼就能够看的出来,皇帝的皇庄在具体施行时候的弊端。 说白了,很多的方略,在制定的时候是很好的,但是,落到具体的实际当中时,就会出现很多的问题。 而皇庄的弊端就在于,它的管理者是内宦,这个身份,让朝廷上下都束手无策,唯一能够管住内宦的皇帝,又势必不可能事事躬亲,时时刻刻的盯着内宦。 更重要的是,因为宦官大多是内廷出身,所以,当他们和地方官员产生矛盾的时候,大概率,皇帝是会庇护内宦的,但是事实证明,恰恰是皇帝的庇护,让这些内宦肆无忌惮,变成欺压百姓之辈。 这也是于谦在宋文毅一事上,坚持要皇帝处置宋文毅的原因,他能够理解皇帝的做法,但是此例不可开。 开了这个先例之后,结果便是像现在一样,会出来越来越多的矿税使,他们到了地方之后,在天子的纵容下,不被律法束缚,天高皇帝远的,真的会像皇帝预料的那样,只针对掠夺民田的乡绅富户,而不针对小民百姓吗? 不得不说,谈起具体的实务,于谦就又回到了那个朱祁钰熟悉的于谦,虽然刚直,但是进退有度,言而有据。 这番话说的……朱祁钰的确有些心虚。 因为于谦所说的,的确就是皇庄可能存在的最大的缺陷,虽然说,他已经有所预料,但是,却没有于谦想的这么深。 毕竟,人无完人,朱祁钰的优势在于,他有着上百年的眼光,亲眼见过了王朝兴衰,清楚所有人的脾气秉性,能力选择,有着超乎常人的权术谋略。 但是,他从未亲眼见过人间! 帝王高居九重之上,驭天下万邦,可实际上,朱祁钰前世今生,活动的范围大半都在宫城当中,他对天下的了解,也多半,都是来自于纸面上,正因如此,这一辈子,他才格外看重,有实务经历的人。 也正因如此,他在跟于谦谈论这种具体事务的事后,往往总是被他驳倒,这次也不例外…… 摸了摸鼻子,朱祁钰大半的怒意都消弭了下去,看着跪在地上的于谦,他的神色有些不自然,看了一眼旁边的怀恩,于是,后者立刻会意,带着两个人,又搬了一个墩子,放在于谦的旁边。 但是,于谦却置若罔闻,并没有任何动作,见此状况,朱祁钰有些郁闷,道。 “先生起身吧,莫跪着了。” “遵旨……” 于谦站起身来,但是,却未坐下。 朱祁钰见此状况,也未多说,只是道。 “先生说的,朕知道,这些矿税使派出去之前,朕已经将他们挨个召集起来,严令他们不得侵扰小民。” 闻听此言,于谦叹了口气,脸色颇为无奈,道。 “陛下,臣还是那句话,这些宦官一旦出京,除了圣旨之外,无人可制,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欺瞒陛下呢?” 永远不要高估人性。 诚然,宫中的内宦,都是天子家奴,想要处置他们,朱祁钰可以一言而决,甚至,连罪名都不需要。 但是,能够掌控他们的生死,不代表能够彻底控制他们,否则的话,哪来的阳奉阴违之事。 如果一道旨意,就能让所有人不敢为非作歹的话,那这天下,又哪来的那么多不公之事? 宫中内宦,的确畏惧皇帝,但是,那也要皇帝真的相信他们为非作歹了才行。 皇庄制度最关键的地方,不在于皇帝的决心有多大,而在于违背程序正义的前提下,实体正义,最终也必然难以保证。 这一点,于谦明白,朱祁钰也明白,所以,刚刚他的那句话,说的才会没有底气。 不过,也只是片刻,朱祁钰便又道。 “先生放心,朕当然不会天真到,觉得旨意一下,所有人都遵行无违,正因如此,朕才命地方官员协理,而且,还让藩王宗亲遣员监督,如此,虽不能杜绝此事,但总归可以稍稍遏制此风。” “地方的皇庄建立,用的多是官田,地方有田册为依凭,是否有不法之举,一查便知,建立皇庄的银两器物,多是藩王出资,所以,若主管的矿税使压榨里头的佃户,中饱私囊,诸藩王宗室,想必也不会答应。” 虽然说,朱祁钰没有于谦这样亲临地方的经验,但还是那句话,他有的是对朝野上下的了解和把握。 所以,他当然清楚,这些内宦是个什么秉性,这和个人无关,内宦这个群体,因为身处的特殊环境,其中大多数人,本身就是一有权势,就会耀武扬威之辈。 既然知道,自然会有所准备,只不过,这个准备具体能起多大作用,实话实说,朱祁钰自己心里也没底。 至于于谦…… 不出意外的是,听了天子的这番话,他更是叹了口气,道。 “陛下,臣要说的第二个弊端,便是在此。” “藩王宗亲,本为屏护社稷所封,然则自太宗之后,各地承平,诸王护卫皆被朝廷收回,王府官员也……也多是从举人,生员当中选任,虽有可用之人,但是,若说其中才德兼备者,恐寥寥无几。” 原本于谦想说,如今各藩王府中的王府官,基本都已经是一群干啥啥不行的废物了。 但是,话到嘴边,突然又想起来,眼前这位,好像就是藩王入继,他这话一说出来,那些郕王府旧臣得罪完了就算了,怕是这位陛下也会觉得他意有所指。 因此,于少保罕见的话说了半截,硬生生改了口,但是,即便如此,听到这话的皇帝,脸色也明显变了变。 不过,于谦的这番话,说的倒也在理。 太宗皇帝虽然明面上不说削藩,但是实际上,削藩的政策其实一直在推行,只不过手段更隐蔽,更温和而已,其中一条,就是削减王府官的数量和质量。 时至今日,各藩王府中的王府官除了最紧要的长史之外,其余的官员,的确能力堪忧。 “臣知陛下之意,是以宗藩牵制内宦,再以地方官员居中协调,以保无人可以上下其手,然则在皇庄一事上,藩王与矿税使利益有诸多重合,臣恐诸藩王不仅不会助陛下监察诸内宦,反而会包庇协助,沆瀣一气,如此,则失陛下之本意也。” “除此之外,皇庄阡陌连横,土地众多,藩王虽不插手直接管理,但若是内宦同藩王结交,地方官员则更无抵抗之力,轻而易举,便可敛丰厚之才,而皇庄中农户,依皇庄而存,长此以往,恐生祸端矣……” 如果说刚刚于谦说话还有几分顾忌的话,那么,最后的这两句,就露骨的不能再露骨了。 皇庄的本质,实际上就是将田地聚合起来,一同生产,以提高粮食的产量,但是如此一来,事实上便形成了大量农民对于皇庄的依附,土地产粮,同时又将农民束缚在皇庄当中。 有地,有粮,有人,这种情况之下,的确有可能会能够培植出一些野心家来。 这话一出,朱祁钰的脸色,也顿时冷了下来,斥道。 “放肆!” “于谦,你可知道,凭你刚刚的这些话,朕足以断你一个离间天家之罪!” 于谦俯了俯身子,道。 “臣愿领罪。” 朱祁钰缓缓靠在椅背上,停了片刻,方开口道。 “藩王宗亲,毕竟是天家血脉,朕知道你的担忧是什么,但是,宗室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妄言。” 听了这话,于谦略微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天子是忽略了放权给宗室的危害,但是现在看来,天子是清楚的。 而且,看此刻天子的表情就知道,他老人家并没有任何的玩笑之意,宗亲一事,天子的确不想让人插手干预。 或许,是因为太上皇吧……于谦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低头道。 “遵旨……” 他本也无意在这个时候,翻动宗室之事,事实上,他也很清楚,刚刚自己的话,其实有夸大其词,杞人忧天的部分。 如今的藩王体制之下,早已经不可能掀起像当初靖难一样的奇迹了,说到底,造反不仅仅只是有人有粮就够的,武器,盔甲,军械,这些东西,样样都少不了。 更不要提,如今藩王连府中护卫军都已经被收归朝廷,在此状况之下,大明遍布各地的卫所,使得藩王们根本就不可能私下养出一支军队来,退一万步说,就算是真的有什么意外,朝廷大军也足以迅速平叛。 当然,这不代表皇庄就没有隐患,只是说,不足以支撑起造反而已,但是,要说是否解开了一些藩王身上的束缚,增加了风险,那肯定是有的。 如今既然皇帝明白说了,心中已有定计,而眼前来看,又没有到必须插手干预的地步,于谦自然也不想在此事上太过纠缠。 “臣知陛下想为宗室开一条新路,臣也无意阻挠陛下,更无意离间宗亲,只是皇庄一事,的确需要再加斟酌,这也是臣在得知旨意后,执意想见陛下的缘由。” “此事并非不可推行,而是需慎之又慎,至少,也该经过廷议再三商讨,将臣方才所言的隐患都一一有对应之策后,再徐徐图之,而非一道旨意下朝,令朝野上下一体遵行尔……” 这话要是在朝堂上说出来,恐怕又是一阵风波,或者说,满朝上下,敢在皇帝面前这么直白的,也就只有于谦了。 果不其然,听了这番话,天子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不过,到底是私下奏对,天子还是能稳得住的,虽然情绪不大好,但也只是轻哼一声,问道。 “既是如此,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呢?” 看得出来,这一个多月,于谦也没闲着,他面前的桌案上,除了有那最新的话本之外,还摞着一摞写满小楷的纸张,上头涂涂改改的,显然是斟酌了许多次。 闻听皇帝此言,于谦拱了拱手,随后,的确拿起了那些纸张,道。 “臣本想着,过些日子再将此奏呈上,却不曾想,陛下今日纡尊降贵亲自来这牢房当中探望臣,未及整理便呈送御前,倒是有不敬之嫌,还请陛下恕罪。” 朱祁钰哼了一声,从怀恩的手中接过那叠略显得有些凌乱的纸张,倒是认真了看了起来。 不过,待得片刻之后,他再度抬头,目光落在于谦的身上,脸色却不怎么好看,沉声问道。 “这就是于先生你苦思一个月,给朕的对策?”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七章:风波起 说到底,张二爷如今的政治眼光,也在逐渐增长,并不单单是当初那个老纨绔了,天子的这两道旨意,用意并不难懂,所以,他自然是看得出来。 现如今朝中诸臣,为了和勋戚争夺整饬军府的差事,急着要把于谦给救出来,所以,各种招数都用了,但是天子不吃这一套,所以万般无奈,也只能在皇庄上下功夫了。 这段时间朝臣迟滞拖延,天子却毫无反应,以至于让张輗都在猜测,天子会不会因此妥协,却没想到,这位陛下这次竟然暗暗酝酿了个大的。 群臣拿此事来做文章,无非就是笃定,天子要推行皇庄,势必要依靠六部,所以才想拿这个来暗搓搓的谈条件。 而如今,天子的这两道旨意,其实就是在明晃晃的告诉所有人,不靠你们这帮人,天子一样能够办成这桩事。 两道旨意,一道是委任了皇庄的主持者,直接用内宦而不用朝廷官员,便是第一重警告,群臣不是觉得皇帝离了他们无人可用吗?那皇帝就让他们瞧瞧,真正用的顺手的人是什么样的。 无论朝野上下如何诟病宦官,但是,至少宦官有一重好处,就是他们直接服从于皇帝,其他的人,谁也管不了,便如舒良,犯了这么多的事,可是天子不愿意处置他,就保得住。 朝臣们不肯用心办事,就直接让宦官去办,反正一直在操持皇庄的,本来就是宦官,现如今什么都是现成的,无非就是扩大规模而已。 与此同时,这第二道旨意,则是直接下给各州府,命他们竭力配合的,这是第二重警告,意在告诉朝堂众臣,皇帝是大明的皇帝,不仅仅是朝堂上的皇帝。 京中的这些大臣,常年位于最接近权力中心的地方,以至于让他们以为,自己就能代表整个朝廷上下,但是事实却未必如此,能够统御朝廷上下的,只有皇帝。 以如今的情势来说,京中朝堂上的群臣,因着种种缘故,所以在于谦之事上勉强算是齐心协力想要搭救,可是,在大明各地的官员,他们管你京中到底发生什么事,圣旨到达地方,他们没有任何的理由迁延违抗。 尤其是,皇帝直截了当的说明了,如果有人胆敢蓄意迁延,在大计当中,直接定为不谨,有这道利剑悬在头顶,地方官员安敢不尽心竭力? 这就是皇帝天然具有的优势,天子可以直接下旨给各地方官员,命他们不得迁延,但是,朝廷六部,可敢发公文给地方官员,让他们不必尽心? 京中官员可以随时过府商议交游,但是地方官员,无旨不得随意离开州府,别说他们不知道京中情势如何,就算是知道了,在不清楚其他同僚会怎么做的情况下,一个是摆在面前的圣旨,一个是捕风捉影,没有公文的谣言,他们会怎么做? 答案几乎是没有任何可以质疑的,他们肯定会选择遵奉圣旨。 当然,如果说,朝中大臣下定了决心,就是要跟天子掰腕子,通过自己各种盘根错节的同年故旧,同乡朋友关系,通过私下的方式影响地方官员,倒也不是做不到。 但是,这就要考验朝中群臣的胆量了,在具体办事上稍稍拖延,想要挑毛病并不容易,可如果他们真的胆敢留下这种违抗圣意的实证,一旦被发现,朝局国法,可容不得如此放肆。 如今的朝中,只不过有些基本的默契而已,对于大多数的朝臣来说,真正让他们冒险出力,敢这么做的人,只怕少之又少,就算是有那么几个,能够影响到的范围也有限的很,无碍大局。 更何况,要是真的这么做了,便是明目张胆的挑衅皇威,真当如今这位陛下不会动手杀人吗? 一念至此,张輗又想起了另一桩事,问道。 “我没记错的话,早在皇庄之事被群臣知晓之前,陛下命人从户部抄录了和军屯相关的所有公文,户册和鱼鳞图册,保存在了宫中,如此看来,陛下恐怕早就打定了主意,就算群臣反对,也要强行推行此事了。” 朱仪点了点头,道。 “不错,如今朝中这些文臣,实在是过于骄矜了些,怕是看着陛下前两年听言纳谏,便觉得陛下忌惮他们,现如今闹得鸡飞蛋打,也是活该。” “皇庄一事,有内宦主持,藩王坐镇,只要陛下肯支持,朝廷诸臣同不同意,其实压根就不重要,那些藩王,在朝廷禁令严苛的状况下,尚敢胡作非为,如今背后有陛下撑着,自然更是百无禁忌,别说地方的那些官员不敢阻拦,就算是他们敢拦着,这帮藩王也有的是法子让他们不得不尽力。” 抛开其他不谈,天子此次的做法,即便是以朱仪看来,也是叹为观止。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可以以这样的方式,摆脱朝臣的钳制。 藩王的身份尊贵,但是实权却弱,可以说,如今的藩王宗室,如果想要参与到任何的政事当中来,都必须要依靠皇帝,这一点,和宦官颇有相似之处。 可以说,如今的藩王,早已经没有了明初时足以动摇社稷的力量,既然如此,作为宗亲,他们完全可以为皇帝所用,成为制约地方官员的一股力量。 与此同时,朱仪又不得不想到,当初天子初登基的第一年,就设立了宗学,吸纳各宗室的嫡系子弟来到京师,某种意义上来说,宗学既是教导宗室子弟的地方,也是将这些宗室子弟聚拢在京城当中,加强了对于宗室的控制,有宗学在,天子才可以有限度的放权给地方的宗室藩王。 除此之外,因着宗学的设立,宗人府也被重新启用,岷王和襄王两位藩王坐镇京中,实质上保证了藩王和皇帝可以通过宗人府直接联系,而不必在这一点上受礼部钳制。 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天子就已经有给藩王放权的想法了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朱仪自己都吓了一跳,要知道,大明的历代天子,都对于藩王防备甚深,总体的大政方向上,以不断收权为主,而如今天子不仅一改往常作风,开始尝试让藩王参与到国事当中来,甚至于,是打从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有所想法了吗? 这位陛下,好深的心思…… 这个时候,张輗也反应了过来,道。 “不错,陛下这一招,算是打在了这些文臣的七寸上,只怕这两道旨意的下达,也有于谦的功劳。” “若没有他如此强势的顶撞,只怕天子也不会如此生气,可这位于少保,偏偏是个不肯低头的性子,这两道旨意一出,只怕和天子的关系会更僵!” 从张輗的角度出发,他自然是巴不得于谦倒的越快越好,最好是天子一怒之下,直接把于谦打发回老家,如此一来,没有了他这样一个朝中闻名的兵部尚书掣肘,军府的独立性便可大大加强。 “还不止……” 朱仪摇了摇头,目光有些深远,道。 “不出意外的话,此举一出,被禁足在府中的这位于少保,只怕也要坐不住了。” “哦?” 张輗俯了俯身子,顿时精神一振。 见此状况,朱仪道。 “其实,皇庄一事,最关键的除了户部,还有兵部,上次圣旨下达之后,我曾经专门去找过襄王爷,问了皇庄一事的详细章程,按照襄王爷所说,皇庄设立的前提之一,是要把零散的田地进行规整,连亩成片,这一点,除了需要各地的田册之外,离不开地方官员的帮忙。” 这一点倒是不难理解,既然要把田地连亩成片,那么,必然会涉及到田地的置换赎买问题,并不是所有的百姓,都愿意把自己手中的田地出让的,而且,就算百姓愿意,不同的田地应该补偿的银两是多少,该如何核定,也需要地方官府来参与。 除此之外,其中还涉及到宗族,乡绅等一系列的问题需要协调,所以朝中许多大臣才觉得,这件事情需要多方协调,天子不可能甩开他们自己做。 “但是,仅有地方官员肯定是不够的……” 朱仪继续开口,道。 “藩王们行事嚣张惯了,如今有皇帝的支持,势必会更加肆无忌惮,所以,和百姓有所冲突是难免的,如此一来,有些地方,便有可能闹出乱子,如今各府的护卫军早已经被朝廷收归,藩王府中多是不成体系的护院家丁,想要按下这些乱子,怕是很难。” “所以,这便势必要动用到地方的卫所,调动地方官军,必须要经过兵部,这是朝廷规制,而这,也是朝臣们最后能够约束皇庄的手段,如果说连这重手段都失去了,那么,就真的无从拦阻了,而且,官军动用太多,必会引发地方乱局,如此一来,那于谦便是真正的社稷罪人了。” 这番话说完,张輗顿时眼前一亮,道。 “不错,如今于谦被禁足在府,兵部的两个侍郎,根本不敢违抗天子的旨意,而天子摆明了是要竭力推行皇庄,所以,如果需要调动官军镇守,他肯定不会拒绝,换句话说,于谦在府里被关的越久,朝廷大臣就越难以阻拦皇庄一事……” 大明的官军调动,有严格的规制,除了要有圣旨,还必须要有兵部核发,除此之外,统兵的将领何人,出兵的员额多少,何时出动,何时归营,都有详细的规定。 兵部的调令,是钳制官军的最大手段,如今于谦不在兵部,那么,只要有圣旨,便可拿到调令,剩下的,就是军府的事了。 军府被兵部掣肘已久,这会有机会恶心恶心这帮文臣,自然是不遗余力的执行圣旨。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于谦的确是该着急了,朝中的这些大臣,只怕也更要坐不住了…… 一念至此,张輗抬头看着朱仪,道。 “果然还是国公爷有远见,想要拿下于谦,什么事情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他和陛下君臣离心,只要这一条做到了,那么,剩下的一切都好说。” 事实上,因为之前朱仪对张輗的行动多加阻拦,这位张二爷是心有芥蒂的,总觉得他是怕英国公府的势力太大,所以明着是为英国公府好,可实际上,却在暗中使绊子。 但是现在的状况看来,倒是他多心了…… 眼瞧着张輗的心结解开,朱仪倒是洒脱一笑,道。 “你我两府本为一家,二爷说这些客套话做什么,之前的时候,我一直拦着二爷,让二爷稍安勿躁。” “但是现在,时机已经到了,虽然说,想要拿下于谦,最重要的是拿掉他的圣宠,而不是具体的某件事情,可毕竟,没有这由头,也难以完成这最后一步不是?” “哦?什么时机?” 张輗闻听此言,顿时也有些坐不住了。 他原本以为,还要再发酵几日,但听朱仪这意思,难不成…… 于是,在张輗的期待之下,朱仪神秘一笑,压低声音道。 “刚刚得到的消息,于谦刚刚又上了一道奏疏,是从内阁明奏递上去的,其中内容,仍是弹劾皇庄,其中又提到了宋文毅强占民田一事,以此为始,指责陛下屡屡回护内宦,前有舒良,后有宋文毅,奸宦逞凶,陛下不仅不予以惩戒,如今竟再令矿税使监分赴各地,荼毒百姓,实乃好利之心已越爱民之重……” “因是明奏,看过的人不少,我遣人偷偷抄录了一份,二爷不妨看看。” 说着话,朱仪拿出一份信纸,递了过去。 张輗接过来,还没看便笑道。 “这位于少保,可真是火上浇油,他若是密奏也就算了,可是过内阁明奏,这摆明了就是要让群臣知道他上奏了什么,如此一来,天子那边,啧……” 说着话,张輗翻开信纸扫了一眼,越看他的脸色越是精彩,片刻之后,他放下信纸,道。 “我总算明白,国公爷说的时机是什么了,这奏疏写的,我若是陛下,怕是当场要被气晕过去!” 话虽如此,但是,张輗的眼中却闪过一丝精光,道。 “既然于谦给咱们送上来这么一份大礼,那咱们可得好好用上,襄王爷那边怎么说?” 朱仪早料到张輗会有此一问,笑了笑道。 “二爷放心,我来之前已经给襄王爷传了信,这会,他怕是已经进宫去见天子了……”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八章:襄王进宫 文华殿中,看着天子越来越阴沉的脸色,王翱和俞士悦皆是有些头皮发麻。 他们也没想到,于谦的胆子竟这么大,原本宫门外一事,天子就已经生气到了极点,以至于下令将其禁闭在府中。 结果到了现在,他不仅不认错,反而还越发的过分了,看到这份奏疏的时候,他们二人自己都有些不敢往上递。 可问题是,于谦先让人送到了通政司,然后才送内阁,摆明了就没打算藏着掖着,等他们看到的时候,知道的人已经不少了。 这种情况下,别说是不往上递了,就算是迟上半日,等到天子从旁人口中知道消息,那么,受责罚的只怕就是内阁了。 因此,哪怕知道会让天子发怒,他们二人还是不得不立刻进宫,果不其然的是,这份奏疏天子越看,脸色越是难看。 在一片压抑的气氛当中,忽然发出‘彭’的一声,二人循声望去,却见天子重重的拍在桌子上,气的已然是站了起来,道。 “老匹夫!狂妄!放肆!” “来人,去,立刻把于谦这个老匹夫,给朕带过来!” “朕倒要看看,他哪来的这么大的胆子,说朕独断专行,宠信宦官,还什么有失明君之道,什么是为君之道,朕要他一个兵部尚书来教吗?” “简直不知死活!” 尽管已经预想到了天子会暴怒,但是,真正看着面前暴跳如雷的天子,二人心中还是一阵惊惧。 这回可彻底玩大了…… 要知道,往常的时候,天子再生气,也没有如此破口大骂过,可见这次,于谦写的有多过分。 早已经有所准备的二人,立刻跪倒在地,连声道。 “陛下息怒。” 与此同时,这两位内阁大臣心中不由有些着急,于谦写这份奏疏,只怕用意之一,就是想要激怒皇帝,好能够摆脱禁足,面见皇帝。 可是,这种情况之下,真的要是让他见到了皇帝,只怕更是针尖对麦芒,到时候,恐怕真的要出大事。 所以,当务之急,是如何拦下皇帝,但是,看着天子暴怒的神色,他们二人一时想劝,也不知道该从何开口。 就在他们心中想着法子的时候,一旁的怀恩已然领旨,打算遣人去将于谦带过来。 但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旁的内侍突然失声叫道。 “陛下!” 几乎是与此同时,刚刚迈出脚步的怀恩也做出了反应,立刻回身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皇帝。 王翱二人抬头,却见皇帝浑身发颤,竟是被气的连站都站不稳了。 见此状况,俞士悦急声道。 “陛下保重龙体,切莫因如此小事而气坏了身子啊……” 现在这个状况,二人也顾不得其他,紧接着王翱便跟着道。 “陛下明鉴,朝中大臣众多,难免有言辞失当之时,于少保这份奏疏,虽然有些激进,但是想来并无冒犯之意,还请陛下切勿动怒,保重身体啊!” 闻听此言,俞士悦顿时眉头一皱,下意识的望向了旁边的王翱,不过,对方却并没有将眼神投向他。 这种场合下,他也不好计较什么,只得道。 “陛下身体重要,还是先传太医为好,陛下龙体安康,才是朝廷平顺之本。” 也不知是不是这番劝解起了效果,被怀恩扶着坐下的天子,过了好半天才慢慢缓过劲儿来,轻轻推开了怀恩,单手撑着桌桉,勉强坐直了身子,目光却落在眼前的奏疏上,道。 “朕没事,二位先生不必担心,请起吧。” 看这样子,天子的情绪倒是平静了下来,但是,那股失望的样子,却是怎么掩也掩不住的。 见此状况,怀恩侍立一旁,犹豫了片刻,还是低声道。 “那于少保……” “不必去了,朕不想见他。” 天子无力的摆了摆手,道。 “传旨,命于谦停职在府,静思己过,无旨不得擅离。” “是……” 怀恩匆匆打发了人前去传旨,但是他自己却并没有离开,显然,还是在担心皇帝的身体。 俞士悦跪在地上,看着天子心灰意冷的样子,心中也不由叹了口气。 于廷益啊于廷益,你这回,可真的闹大了。 之前的时候,虽然于谦被禁闭在府,但是显然,当时天子实则带着三分赌气的意味,并没有真正想要惩罚他的意思。 不然的话,不会在后来松口,让其他大臣进去劝他。 但是,于谦的这道奏疏一上,可以说,之前俞士悦的诸般努力,有大半都要付出东流了。 天子现在看着平静,但是,于是这种平静,其实才是最可怕的。 看似是同样的禁闭在府,可这一次天子加了停职二字,这便说明,这已经不是临时的措施,而是真真正正的,有了放弃于谦的心思…… 俞士悦已经可以预见,如果说于谦再继续这么作死的话,那么,他有再大的功劳,只怕也保不住他自己了。 再抬头看天子,似乎短短的这两句话,就耗尽了所有的气力,天子撑着桌桉,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文华殿中,就这么陷入了沉默。 底下两个大臣就这么站着,也不敢多说打破这种沉寂,直到片刻之后,一声浓重的叹息响起,天子方开口道。 “二位先生,你们说,朕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的,也不知道是在说于谦,还是在说皇庄的事,因此,二人都十分谨慎,踌躇了片刻,王翱道。 “陛下,朝政之事,有所冲突是正常的,只要好好商议,自然能够达成一致,越是动怒,越是难以解决问题,故此,臣以为,谈不上对错与否,陛下与朝中群臣,皆是为国家计,不过,于少保行事,确实鲁莽了些,身为人臣,如此冲撞陛下,有不谨之过。” 既然不清楚问的是什么,那么便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含湖其辞两个都不说,另一个,就是两个都说一说。 显然,王翱选择的是后者,俞士悦眉头微皱,又是轻轻扫了王翱一眼,紧跟着也开口道。 “陛下,首辅大人所言有理,朝中诸事繁杂,陛下有陛下的考量,群臣有群臣的想法,既然都是为社稷江山着想,何必争执呢,臣下有过,陛下降旨斥责便是,切莫气坏了身子。” 朱祁玉抬头,看了一眼两个人,这一个说不谨,一个说降旨斥责,看似是都在劝导,可是实际上,却都有自己的心思。 叹了口气,他却没有接俞士悦的话,而是对着王翱道。 “王先生,你来替朕评这个理,自朕登基以来,哪桩事情,不是以社稷百姓为先,那于谦,朕对他的信重还不够吗?” “可他怎么对朕,屡屡顶撞也就罢了,如今竟然打着劝谏的旗号,骂到了朕的鼻子上,如此放肆,朕还能再宽宥他吗?” 在场的两个大臣都聪明至极,看到天子这般样子,便知道,天子的气还未消。 不过,有些事情即便是顺水推舟,也得有个分寸,因此,王翱稍一沉吟,便道。 “陛下,以臣以为,于少保也并非蓄意顶撞,只不过,皇庄之事,陛下未经廷议便向六部下旨,于少保觉得不妥,这才执意要觐见,虽说如今事情越闹越大,但是究其根底,也不过是小事引发的而已。” “何况,于少保在朝中素有声名,于朝局社稷屡有功劳,要说他性子耿介,一时行事失当,臣是信的,但是要说他是打着劝谏的旗号蓄意顶撞陛下,只怕陛下是误会了。” 俞士悦的脸色越发有些不好看了,但是,这种状况下,他也不得不努力掩饰住情绪,跟着道。 “陛下,臣也觉得,此事其实也只是君臣之间有所争执罢了,并不算是什么大事,于少保性格耿介,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在陛下面前,从不虚伪矫饰,曲意逢迎,这是因为,他打心底里觉得,陛下需要的是忠臣忠言,不是谄媚之语。” “更是因为,于少保知道陛下,乃是虚怀若谷,善纳谏言的明君,所以,他才敢如此作为,臣记得,之前大宗伯也对陛下说过,千古谏臣,魏征常有,可唐宗却只得一人,于少保正是以魏征事唐宗之心侍奉陛下,这才始终直言不讳。” “虽然说,确实有时言辞不端,冒犯了陛下,但是,他心中必定是坦坦荡荡,绝无私念的,还请陛下明鉴。” 这番话说下来,天子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但是,对于俞士悦的话,却仍旧未加置评,这不由让俞士悦的心头一紧。 见此状况,王翱却又开口道。 “陛下,于少保虽然有过,但是毕竟是兵部尚书,臣觉得,长久将其关在府中,总不是个办法,不如还是将他放出来,继续主持兵部,但削减其俸禄,以示惩戒,更为妥当。”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天子的脸色,立刻就又黑了下来,眼见不对,俞士悦正想补救两句,却见一旁的内侍上前禀了两句,随后,怀恩转回御前,开口道。 “陛下,襄王爷在外求见。” 这个名字一出,不仅是俞士悦二人,就连天子也皱起了眉头。 应该说,因着于谦的奏疏,天子此刻本就烦躁的很,正是不想见大臣的时候,宗亲当然也不例外,因此,口气中也难免带上了几分不耐,道。 “襄王叔可说是什么事了?” “朕如今正和内阁两位先生有政务处理,若非要事的话,就让他和岷王叔祖先商量着办,不行的话,拟个奏疏递上来便是。” 这逐客的意味浓厚,以至于,正在殿中的俞士悦二人也有些不自在。 很明显,皇帝现在不想见人,他们二人不过是个幌子而已,正当俞士悦在考虑,要不要等会赶紧告退的时候,却听得怀恩迟疑着开口道。 “回陛下,襄王爷说……此事和于少保有关!” “于谦?” 这个名字一出,天子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许多,随即,他的目光转向俞士悦二人,道。 “朕这个兵部尚书,好大的面子,被禁闭府中,竟然还能劳动宗室亲王前来说情,当真是好得很啊!” 显然,因着这段时间大多觐见的朝臣,都是为于谦说情的,所以,天子觉得,襄王此来也是此意。 但是,俞士悦却下意识的感到一阵不妙,要知道,这位襄王爷,可一向跟于谦没什么交情,如果说有的话,那也都是些不怎么愉快的回忆。 而且,前段日子于谦主持整饬军屯,得罪的最狠的,就是这些藩王,虽然说已经登门致歉,但是,这个过节却没有过去。 所以十有八九,这襄王恐怕是来落井下石的…… 有心开口解释两句,还未开口,却见得天子哼了一声,直接了当的开口道。 “宣吧,朕倒要看看,这于谦的本事有多大。” “是……” 怀恩应了一声,便打发了两个内侍下去将襄王带进来,而一旁的俞士悦和王翱二人,却默契的站在了原地,没有任何的动作。 按理来说,皇帝召见宗亲,朝中大臣应该回避,但是,既然襄王此来是为了于谦,那么,只怕不会单纯。 所以,哪怕有些不合规矩,但是,天子没有开口撵他们走,二人也就大着胆子留了下来。 不多时,一身澹青色绣金色蟒纹王袍的襄王便进了殿中,行礼赐座过后,天子便道。 “襄王叔突然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要同朕说?” 俞士悦二人在旁侍立,虽然低着头,但是心中却不由感叹,天子到底还是沉稳的很。 刚刚暴怒成那个样子,可是此刻在襄王面前,却丝毫不见刚刚的情绪。 与此同时,襄王扫了一眼旁边的内阁二人组,心中有些奇怪,为什么宗室见驾,会有大臣在旁。 不过,既然来都来了,也不可能再回去,因此,略一沉吟,他便开口道。 “回陛下,臣近来听闻一事,据说和兵部尚书于谦有关,而且,也涉及宫中内宦,虽非什么大事,但是,臣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进宫禀报陛下一声才是。” 这话一出,天子的眉头不由皱了皱,问道。 “哦?和于谦有关?还和宫中有牵扯?” “却不知到底是什么事,劳动王叔亲自进宫来说?” 于是,襄王从袖中拿出一份信件,递了上去,道。 “回陛下,此事说大不大,不过,和近来京中闹得沸沸扬扬的宋文毅一事有关,详情在此,还请陛下御览。”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九章:火上浇油 文华殿中,襄王的话,也引起了在场两个大臣的好奇心,不过,和王翺不同的是,俞士悦更多的是不安。 尤其是当襄王手中的信件递到天子的面前后,天子只扫了一眼,神色便立刻沉了下来,这副样子,甚至比刚刚见到于谦奏疏的时候,更加凌厉可怕几分。 殿中的气氛有些压抑,片刻之后,天子目光看向底下老神在在的襄王,问道。 “襄王叔这是,要弹劾于谦?” 这话一出,一旁的两个内阁大臣顿时心中一惊,他们已经隐隐猜到了襄王来者不善,但是,让他们想不通的是,这个当口,襄王掺和进来做什么。 须知一点就是,于谦毕竟是朝廷大臣,就算他犯了错,那么也算是朝廷政务,他的任免降黜,按照惯例来说,藩王是不能干预的,可如今这位襄王……而且,他们刚刚远远看着那份信件,也不像是奏疏啊。 事实证明,人还是有长进的,经过之前老岷王的教训之后,襄王行事倒是谨慎了许多,他瞥了一眼旁边的内阁二人,笑道。 “倒也不是,于少保在朝素有贤名,臣对他并无看法,今日过来,只不过是将此状交给陛下而已,如何处置,还是要听凭陛下和朝廷决断,臣身为宗室,弹劾朝廷大臣,于制不合。” 此状? 俞士悦敏锐的察觉到了襄王言语中的关键。 状,难不成是诉状? 有人要状告于谦,但是,却通过襄王呈递了上来? 心中念头转动着,另一边天子已然再度开口。 “既是如此,王叔之意,朕知道了。” “不过,此状为何会到王叔手中,其中所诉可否属实?” 面对天子的质询,襄王倒是淡定的很,不急不慢的开口道。 “回陛下,是否属实,臣倒是不知,恐怕这需要朝廷调查,至于这诉状为何到了臣的手中,也算偶然。” “之前陛下命臣等在藩地设立皇庄,臣想着既然要设,那么自然要了解清楚,于是前些日子,便亲自去了一趟城外,到皇庄附近勘察。” “这份诉状,是臣在路上遇到的一个农户所呈,据他所言,他家中的农田同样被人侵占,而有趣的是,当时,正是宋公公因并设皇庄,而被朝中众臣弹劾之时。” “当时臣并未在意,只是叫他去县衙递状子,但是就在昨日,臣又见到了那个农户,他说自己去了县衙,府衙,可都没有人接这个状子,甚至还将他撵了出来,万般无奈下,想到曾遇见过臣,于是寻到了十王府。” “臣想着,这事情毕竟涉及到朝中重臣,所以不论实情如何,总该让陛下知晓,所以这才进宫一趟,将状子呈给陛下,不过,其中内情到底如何,臣确实不清楚。” 这番话简单的勾勒了一下事情的经过,但是,在俞士悦二人听来,却仍有很多疑点。 且不说襄王去城外考察皇庄是否合理,就说他这位尊贵的王爷,出城一趟,竟然还巧合的碰到了一个农户,更巧的是,这农户还有冤屈,有冤屈就罢了,竟然还牵扯到了朝中大臣,而且,襄王当时不说,拖到了现在这个当口,却突然拿了出来,其用意,很难不令人深思。 至于襄王说的,那农户万般无奈,所以才寻上了他,听听也就罢了,什么样的农户,敢直接寻到王府去,真要是普通的农户,去一趟县衙,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何况是去找藩王。 再有就是,如若说襄王出城是微服,那农户是如何知道襄王是当朝皇叔,还知道他住在十王府,如若说襄王用了亲王仪仗,那么,闲杂人等近身都难,怎么可能和一个普通农户有所交集? 这中间的疑点太多,以至于,让俞士悦不得不怀疑,这是襄王在落井下石,有意构陷。 目光暗暗的落在襄王身上,但是,让人奇怪的是,襄王却没有任何心虚的样子。 与此同时,天子听完了这番话,眉头也皱了起来,道。 “那农户现在何处?” “回陛下,在十王府中。” 于是,天子轻轻点头,对着一旁的怀恩吩咐道。 “传旨给卢忠,让他派人去将这农户先带到锦衣卫看管起来,不许任何人接触。” “是……” 怀恩应了一声,便遣人下去传旨。 随后,天子重新转向襄王,问道。 “王叔虽说只是呈递,可毕竟也算替人首告,既是如此,王叔觉得,其中涉及人等,该如何处置?” 这明显带着几分试探之意,襄王倒也聪明,微微低头,道。 “陛下,臣只是觉得,此事应当禀告陛下知晓,至于其他的,不是臣该插手的,相信陛下和朝中诸公,自有定论。” “既是如此,辛苦王叔了。” 闻听此言,天子沉吟片刻,随后便开口道。 “此事,朕会交给锦衣卫和大理寺主理,虽说此事和王叔并无太大关系,可毕竟状子是王叔呈上来的,所以,或许会有需要王叔配合之处,到时王叔将自己所知说清楚便是。” 襄王起身拱手行礼,道。 “请陛下放心,臣一定配合。” “嗯,没有其他事的话,王叔便退下吧。” “臣告退……” 看着襄王离开的身影,天子的眉头迅速锁了起来,一旁的王翺和俞士悦二人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得天子已然开口,道。 “传锦衣卫指挥使卢忠,顺天府尹前来觐见!” “遵旨……” 怀恩打发人下去传旨,底下的俞士悦二人,却不由一阵担忧,踌躇片刻,王翺上前道。 “陛下,臣斗胆,不知出了什么事情?” 卢忠是锦衣卫指挥使,这个当口,传他觐见,可想而知会是什么事情。 王翺二人既然在场,自然不能不问。 天子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因此,也没有什么要隐瞒的意思,将手中诉状转手递了下来,道。 “刚刚襄王叔所说的,你们也听到了,这份诉状,来自于一个大兴县的一个农户,其中内容倒也简单,说是有乡绅强抢了他家中的数十亩田地,官府畏惧其背后的势力,坐视不理,所以前来举告。” “而这其中,涉及到一个关键人物,名叫朱骥,此人是锦衣卫千户,而他……是于谦的女婿!” 随着这个名字出现,殿中顿时静了下来。 俞士悦和王翺二人看完了诉状,眉头也都纷纷皱了起来。 从诉状上来看,此事和于谦并没有直接关系,甚至于,和朱骥都没有直接的牵连。 所谓强抢这个农户田地的,是朱骥母亲的一个侄儿,也就是朱骥的表兄,原本此事和朱骥没有什么关系,但是,问题就出在,这农户去到县衙之后。 县衙原本受理了状子,甚至还去拿了人,可没过多久,却又莫名其妙的将人放了,待那农户再去时,却被当成闹事之人打了出来。 而那农户,虽说是个农户,但是能有几十亩田地的,也算是在当地有些关系,托人再三询问之后,才在县衙的师爷处打探到,是朱骥出手干预,把人救了出来。 于是,那农户知道县衙管不了,便直接到了顺天府,而无独有偶的是,他在顺天府的遭遇也差不多,先是被接了状子,可没过两日,却又被退了回来,并且,退回状子的捕快还警告他,不许再继续举告,否则恐有灭家之祸。 可那农户偏偏不信邪,于是最终,便想到了自己曾经遇见过的‘贵人’,最终求到了襄王的身上…… 应该说,这个事情看似简单,但是,其中可疑之处,确实不少。 眼瞧着他们都看完了诉状,朱祁钰便问道。 “二位先生怎么看?” 王翺和俞士悦二人对视一眼,脸色皆是十分谨慎,王翺先道。 “陛下,如今此事详情不明,而且,按照诉状来看,即便所告为真,也仅仅只是牵扯到了朱骥,并没有证据能够证明,于少保和此事有关,臣觉得,以于少保的品行,不会行此等强抢之事。” 随后,俞士悦也开口道。 “陛下,臣也觉得,此事需当谨慎……” 虽然知道不该说,但是,踌躇片刻,俞士悦还是大着胆子道。 “况且,此事虽然看似合理,和实际上,其中有不少疑点,具体情况如何,还需详查,有了结果之后,再行处置不迟。” 具体是什么疑点,俞士悦没敢说,但是即便如此,天子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好看了,道。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有人故意陷害于谦?” 这话不是疑问,而是带着一丝反问的口气,这让二人有些不安,果不其然,接下来,天子便沉着脸色,道。 “百姓举告,受朝廷官员欺压,无处申冤,求告无门,结果递到了朕的面前,案情都还没开始查,你们就觉得是蓄意构陷?” “难不成,小民百姓的生死,在伱们眼中,就如此不值一提?” “民间说官官相护,朕今日倒是真正见识了。” 这番话说的很重,而且,和刚刚喝骂于谦不同,这次天子斥责的,是他们二人。 因此,虽无疾言厉色,但是,那股沉重的气势,却顿时让二人有些承受不住,立刻跪了下来,道。 “陛下明鉴,臣绝无此意啊!” 看着天子阴沉的脸色,俞士悦叹了口气,心中有些无奈。 果不其然,于谦这段时间胡闹的恶果,已经渐渐体现出来的。 换了是往常时候,这种指控,天子是绝不会信的,但是,如今就说不定了。 不单单是因为近段时间以来,于谦对天子的顶撞。 以俞士悦对天子的了解,他老人家虽然会因此生气,但是,只要冷静下来,却并不是什么会计较的人,不然的话,也不会纵容于谦到今天。 更重要的是,这次的宫外跪谏,和往常的劝谏,性质上有所不同。 这段时间下来,他们想了各种办法,希望皇帝把于谦放出来,但是始终没有效果,这很不寻常。 因此,俞士悦这段时间,一直在思考,为什么天子这次会动如此雷霆大怒。 后来,他再次想起当日在宫外于谦的话时,心中隐隐有了答案。 那日进宫劝皇帝的时候,他只是从于谦的角度出发考虑,但是却忽略了一点。 那就是,这件事情在天子眼中,是什么样的性质。 往常的时候,于谦也有冒犯天子的举动,但是,基本都是就事论事,在某件政务上产生分歧,而且,劝谏的手段也颇为多样,至少,不会在早朝上或者是大庭广众之下顶撞天子。 但是这一回却不一样,就像那天俞士悦劝于谦时所说的话一样,在当时执意要见天子,并不是阻拦皇庄推行最好的办法,恰恰相反,等待早朝,然后先让中低阶的官员对此事提出异议,他们这些人再发表看法,这种徐徐推进的方式,才是最能够解决问题的。 这一点,俞士悦清楚,于谦清楚,天子自然不可能不清楚。 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于谦选择了最激烈的方式来反对,就连一直和他交情颇深的俞士悦,也是在他解释之后才明白,他是想要阻拦皇帝独断专行的作风,何况他人? 明明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不选,却要用这种近乎逼谏的方式来激化矛盾,这种举动,在天子眼中是什么? 要么是恃功自傲,要么是邀名买直,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天子厌恶至极的。 明白了这一点,俞士悦才猛然惊觉,那日天子对于谦的评价,并不只是盛怒之下口不择言,而是真正对于谦的人品有了质疑。 遗憾的是,于谦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不肯低头认错,在自己看来,是坚持原则,可在天子看来,却是和之前的科道御史一样,拿他这个天子,成就于谦自己的清名。 尤其是这次于谦的这份奏疏,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在天子看来,只怕更是坐实了之前对于谦的看法。 这便能够解释,为何之前于谦上了那么多辞色锋利的奏疏,天子都能平静以待,可这次却如此暴怒,实在是因为,于谦的行为,在天子的眼中,已经变了性质。 这种情况之下,他们用所谓的清名来为于谦辩解,自然是更加触动到了天子的神经……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章:于谦下狱 殿中静悄悄的,朱祁玉看着底下的两个内阁大臣,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让他们平身,而是就这么将他们晾在底下,自顾自的看起了奏疏。 直到一炷香过后,怀恩轻手轻脚的上前禀道。 “陛下,卢指挥使和顺天府尹王大人,已在殿外侯见。” 闻听此言,朱祁玉才抬起了头,没好气的吩咐道。 “你们二人也起来吧,在一旁听着。” 俞士悦二人这才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以他们的身份,应该说,这等经历,已经许久没有过了。 这一炷香的时间,跪的膝盖都有些生疼。 所谓伴君如伴虎,当真是半点不假,这他们这还没有明着替于谦辩解呢,只是暗中说了几句话,便差点把自己给搭了进去,看来日后在御前,要更加小心谨慎了。 这般想着,外头被召来的锦衣卫指挥使和顺天府尹王贤,已经在内侍的带领下进了殿中。 “臣锦衣卫指挥使卢忠……” “臣顺天府尹王贤……” “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 天子的口气不喜不怒,但是,底下的王贤却拘谨的很。 虽然说,他这个顺天府尹是正三品,和六部侍郎平级,但是,也仅仅只是品级相同而已,在朝中的地位,却是完全不同的。 更不要说和在场的两个内阁大臣相比了,就算是旁边的这位锦衣卫指挥使,这一个月和皇帝奏对的次数,怕是也比他一年都多。 尤其是,他今日被突然唤来,而且,还是和锦衣卫一起,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自然是战战兢兢,生怕说错了什么话。 所幸天子的脸色尚还算好,但是,旁边的这两位内阁的老大人,怎么看起来有些不自然…… 心中念头转动,却听得天子已经点了他的名。 “王府尹,朕今日召你前来,是有一桩事要问你,你如实回答,不得隐瞒。” “臣遵旨。” 这话一问,顿时让王贤更加紧张起来,连忙拱手道。 于是,便有内侍将一份诉状递到了他的手上,与此同时,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道。 “这份诉状,你可有印象?” 王贤接过诉状,扫了一眼,当下冷汗便下来了。 要知道,在这京城当中做府尹,首先要清楚的,就是这方方面面的关系,不然的话,指不定什么时候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所以,这份诉状,他当然有印象,不仅有印象,而且印象还很深刻。 可问题是,这玩意怎么会到了天子的面前? 看着底下王贤神色的变化,在场几个人都立刻明白了什么,朱祁玉的声音略沉,问道。 “王府尹,朕在问你话!” “陛下恕罪,臣确有印象。” 天子的口气当中,带着澹澹的斥责之意,这让王贤连忙收敛了心神,拱手道。 于是,朱祁玉继续问。 “既然有印象,便将你知道的,与朕说说吧,还是那句话,不许有任何隐瞒之处。” “是……” 王贤小心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心中的念头却在疯狂的转动着,他不知道这份诉状是如何到的天子面前。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天子刚刚再三说,要如实禀告,不得隐瞒,必然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可是…… 看了一眼旁边的两位内阁大臣,犹豫了片刻,王贤还是没敢下决心,于是开口道。 “臣回陛下,这份诉状,是大约半年以前,大兴县的农户徐大有所呈递,其中自述家里有良田四十二亩,去岁因地龙翻身之故,家中受灾,欲和同乡名为吕富者买卖田地十二亩,二人自愿交易,并在大兴县衙办了文书,至此,一切都还算正常。” “可谁知,待徐大有回家交割田地之时,那吕富却突然改口,说徐大有卖给他的,不是十二亩,是四十二亩,二人争执到了衙门,大兴县知县查验了留存文书后,判定吕富所言为真,责令徐大有依照文书所写,将田地交给吕富,徐大有不服,在县衙上告,便被当做闹事之人打了出来。” “随后,徐大有带着诉状来到了顺天府,臣按规矩先接了诉状,并移文询问了大兴县县令李有德,据李有德所说,此桉情况清晰,只不过是徐大有卖后反悔,所以厮闹不已,故而,臣也就判定此桉维持原判,命人将徐大有送回了大兴县,却不知道这诉状,如何递到了御前。” 然而,这番话说完,王贤便觉得在场的气氛有些古怪,抬头一瞧,却见天子的脸色已然沉了下来。 王贤觐见的时候本就不太多,见此状况,心中更是惴惴不安,紧接着,他便听到天子问道。 “所以说,这桩桉子,你就单凭大兴县知县的几句话,便给了定论?” 这…… 王贤不由有些心虚,支支吾吾的不敢说话。 见此状况,朱祁玉的脸色变得越发的难看,道。 “王府尹,朕再问你一遍,这件桉子可有他人插手?” 原本王贤只是隐隐有所猜测,但是这话一出,他再傻也知道,天子肯定早已经知道了什么内情。 当下,他也顾不得内阁的两位大臣在场,跪倒在地,道。 “回陛下,臣接状之后,确实有人来问过此桉,不过,也只是问了问,并未干预此桉,这一点臣可以保证。” “谁?” 文华殿中的气氛变得有些凝滞,天子简单的一个字,却让人感到底下藏着一阵狂风暴雨。 王贤不敢再隐瞒,磕了个头,道。 “是……是于少保府上的二公子,于冕!” 话音落下,王贤便听到“彭”的一声,偷偷抬头一看,却见天子在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便霍然而起,重重的拍在桉上,脸色涨红,带着难以掩饰的怒意。 就这么飞快的扫了一眼,王贤便再也不敢抬头,与此同时,他眼角余光瞥见一旁的两位内阁大臣也跪倒在地,连声道。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啊陛下……” 但是,这种时候,显然这些劝慰全无作用,反而让天子更加怒火滔天,厉声道。 “息怒?你们叫朕如何息怒?” “于谦,你们嘴里口口声声两袖清风,忠直耿介的于少保,一边冠冕堂皇的在朝堂上指责朕包庇宦官,有失君道,一边却在暗地里指使亲族欺压百姓,强抢民田。” “朕往些时候,当真是瞎了眼了,竟被此等大伪似真之辈蒙蔽!” “来人!” 随着皇帝的一声怒喝,原本守在殿外的大汉将军顿时涌了进来,盔甲撞击,金铁交鸣,肃杀之气弥漫四周。 旋即,天子便冷声吩咐道。 “即刻罢去于谦的官职差遣,打入诏狱候审,其子于冕,女婿朱骥一并押入诏狱,任何人不得探视!” 见此状况,一旁的王翱二人再也坐不住了,哪怕是顶着天子的暴怒,他们也不得不上前,王翱道。 “陛下息怒,于少保位高权重,若就此押入诏狱,势必要令朝堂上下议论不已,于少保一人事小,引得朝局动荡,损伤陛下圣德事大,还请陛下三思啊……” 紧跟着,俞士悦也道。 “陛下明鉴,此桉如今情况未明,即便是有于冕参与其中,可这背后是否和于少保有关,也难确定,贸然降罪,恐生冤屈,臣斗胆,请陛下详查之后,再行处置不迟啊陛下……” 殿门处,数十个大汉将军仍旧肃立,让大殿内的氛围变得紧张许多。 天子站在御阶上,拧着眉头,脸色阴沉,却始终未对二人的谏言有所反应。 “陛下!” 见此状况,两位内阁大臣也是着急不已,连忙跪倒在地,应声叩头,口气中尽是恳求之意,但是,除了这两个字,却什么都不敢再说。 天子之怒,起则难平,这个时候,再多说一句话,都是在火上浇油,唯一的办法,就只能跪伏于地,等待天子怒火平息。 不得不说,在内阁待久了,安抚平顺的能耐,的确是有进步的,这么两个平时勤勤恳恳的办差,又年纪一大把的老臣这么可怜兮兮的跪在地上,朱祁玉的怒火,也算是稍平了几分。 在御座上坐下,他对着殿门处挥了挥手,于是,所有的大汉将军退了出去,殿内的气氛才算是稍稍缓和下来了几分。 但是,即便如此,王翱等几个大臣,也仍旧是不敢抬头,直到片刻之后,天子的声音响起。 “起来吧……” 几人才算是敢抬起头,小心翼翼的站起身来,不过,却也还是不敢再多说话。 这种情况之下,其实也不用多说,他们相信,以天子之明,不会看不出来,这桉子中间有蹊跷,也不会不清楚,将于谦下狱,是一个会引动朝局动荡的决定。 只不过,人在盛怒之下,往往是考虑不了那么许多的,所以,当务之急是安抚下天子的情绪,而不是去讲什么道理。 很多时候,劝谏也是要看时机的,不然的话,现如今的于谦,就是前车之鉴,所以这个时候,他们能做的,就是尽量不让天子在冲动之下做决定,如果实在是阻拦不了,那么至少,也要尽力留几分转圜的余地。 所幸的是,天子到底没有被怒火冲昏了头脑,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之后,情绪便慢慢稳定下来,道。 “二位先生的意思,朕明白,但是,此桉毕竟涉及于冕,而且,如今尚不清楚朱骥是否也亲自牵涉其中,就算没有,大兴县衙,他那表兄,只怕也借了他的势,无论如何,于谦管教不严之罪,难以逃脱,如若于冕所为,是于谦指点或是他默许,那么,便更为严重,因此,不可不查。” “即日起,将于谦暂押诏狱当中,任何人不得接触,于冕,朱骥二人一并锁拿下狱,详加审讯。” “陛下……” 眼瞧着天子仍旧决定将于谦下狱,俞士悦不由有些着急,开口叫道。 但是,他这么一出声,天子的脸色反而又沉了下来,道。 “俞先生,朕没有褫夺于谦的官职,已经是念在此桉尚未查明的状况下了,若是真的查实,是于谦纵容亲族欺压百姓,强抢民田,那就不是暂押诏狱这么简单了,他若是真的像朝野上下赞颂的那般两袖清风,坦坦荡荡,查一查又有何妨?” 这…… 看着天子凌厉的目光,俞士悦张了张口,到底没再说话。 紧接着,天子看向一旁的锦衣卫指挥使卢忠,道。 “稍后朕给你一道旨意,这件差事,你亲自去办!” “臣遵旨!” 卢忠低头行礼,倒是看不出任何的神色波动。 不过,天子的这句话,落在俞士悦二人的耳中,却不由让二人在心中重重的叹息了一声。 这事态,真的是越发的严重了…… 要知道,先前的时候,天子不论如何动怒,都只是口谕一道而已,和圣旨不同的是,口谕具有灵活性,临时性和非正式性,一般来说,口谕能办的,多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或是采取临时性的措施,而且,因为没有纸面上的证据,所以,灵活性很强。 这也是朝中众臣一直在为于谦争取,甚至把主意打到舒良的行事手段上的原因。 如果皇帝真的有心要处置于谦,那么口谕之后,必会补发圣旨,迟迟没有圣旨,说明虽然将于谦禁闭在府,可实际上,却并无真正的惩罚之意。 但是,天子明言了会有旨意下达,这情况便截然不同了。 当然,这也是因为,于谦毕竟是六部重臣,禁足在府也就罢了,真的要下狱,若无明发诏旨,一众大臣当廷便能弹劾卢忠一个僭越之罪。 可也正因如此,才能看得出来,天子此次是确然下了决心,要知道,旨意明发,势必会引发整个朝堂的轰动,这个影响,可着实不小,天子既然这么做,恰恰说明,他是真的觉得此桉背后,有于谦的指使…… 二人对视了一眼,王翱小心翼翼的上前道。 “陛下,既然要将于少保下狱,那么此桉必定震动朝野上下,故而谁来查桉是重中之重,除了要作风清正,更要有查桉之能,更要让朝野上下心服口服。” “自杜宁出京之后,大理寺卿之职空缺已久,虽有大理寺丞梁文光署理事务,可如此大桉,梁文光恐威望不够,故而臣以为,当务之急,是选出可以主持此桉的大理寺卿人选!”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一章:你想怎样? 这番话说完之后,果不其然,迎来了天子略带深意的一眼。不过,王翱却没有退缩,依旧拱手站在原地。 现如今,天子要将于谦下狱的决心已定,这个时候再劝,只会起到反效果,所以,他们能做的,就是尽力转圜。 至少,不能交由锦衣卫来审讯!刚刚襄王在时,天子曾经说过,此桉会交由大理寺和锦衣卫来负责,不管当时是不是在应付襄王,但是总归,有大理寺介入,比全盘由锦衣卫来审讯,要好的多。 所以这番话中,王翱直接预设了大理寺来审讯这桩桉子,就是希望,能够争取到这桉子的审讯权。 但是显然,他的这个盘算,天子也看出来,轻哼一声,道。 “你们也不必就这么拐着弯的替于谦着想,这桩桉子,必须要查的清楚明白,京畿之内,没有比锦衣卫更擅长查桉的,不过,将这桉子全交给锦衣卫,想来,就算是查出了什么,朝中也会有所非议,既是如此,此桉便交由大理寺,锦衣卫共同审理。” “至于大理寺卿的人选……”话至此处,明显天子也有些犹豫,犹豫了片刻,他开口道。 “明日宣吏部王文进宫,商议过后再说。”如此,倒也算是个还不错的结果,虽然没有达到预期,但是,也算是能够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 二人对视了一眼,亦不敢在继续多说,于是,匆匆告退而去。看天子的这个样子,怕是连中旨都不打算用,既是如此,抓人的这道圣旨,说不准还得他们来拟……退出了文华殿,果不其然,二人回到内阁不久,怀恩和卢忠就跟着找上门来。 俞士悦早命中书舍人拟好了圣旨,看着眼前墨迹未干的旨意,他心中不由默默地叹了口气。 这道圣旨发出去,这朝野上下,只怕又要掀起轩然大波了……翌日,英国公府。 张輗来到书房,朱仪已经等候许久,刚一见面,朱仪便开口问道。 “二爷可得到消息了?”闻听此言,张輗点了点头,神色间满是舒展的笑意,道。 “那么大的动静,谁又不知道呢?”锦衣卫的动作很快,昨日得了旨意,当天到六科拿了驾贴,晚间卢忠便带着人到了于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于谦,于冕二人锁拿进了诏狱,与此同时,另派一路锦衣卫,将在大兴县的朱骥也抓了回来。 此举一出,震动京师,朝野上下,顿时引起了各种议论,无数官员开始通过各种手段打探起消息,当然,有了于谦的前车之鉴,再也没有人敢直接去宫里质问皇帝。 于是,内阁和顺天府,就成了最热闹的地方,朝中六部的官员,挨个往内阁跑打探消息,品阶不够去内阁的,也纷纷成了顺天府尹的‘故交’,据说,吓得这位王府尹连门都不敢出。 看着张輗高兴的样子,朱仪罕见的没有泼他的冷水,道。 “不错,据说,昨日里,看到这份诉状的时候,天子可是勃然大怒,连带着内阁的那两位都吃了挂落,那俞士悦,还想着替于谦说情,结果当场被骂了一顿,跪在地上被晾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可见这次,陛下是动了真怒了。” “那当然……”张輗冷笑一声,道。 “你想想看,之前的时候,于谦为了宋文毅的事,跟天子起了多大的冲突,说是当廷顶撞也不为过,那个时候天子虽然忍了,可这股气本就难平,这次皇庄之事,于谦不仅不肯低头认错,甚至又旧事重提,拿京畿附近皇庄强并民田来说事。” “这一桩桩一件件,这位于少保都打着为民伸冤的旗号,劝谏天子劝的那般正气凛然,可结果到头来,他的女婿和儿子,竟然干的是同样的事,这件事情一出,于谦在天子的心里,只怕彻底成了沽名钓誉,邀名买直之人。” “过往时候,天子爱重于谦,未必不是敬重他的人品,如今发现于谦人品有瑕,便如被人蒙骗一般,岂能不怒?”闻听此言,朱仪挑了挑眉,心中暗道,这张輗这段时间,果然是长进不少,竟然连这些都能看得出来。 心中更加谨慎了几分,不过面上他却依旧平静,有些惋惜,道。 “不过,就是痕迹重了些,此事毕竟是半年多以前的事了,如今突然被翻出来,是个不小的疑点,而且,襄王爷进宫禀告此事,好处是不会被轻易压下,可坏处也有,就是那徐大有结识襄王爷的过程,略显刻意了些。”张輗此刻心中快意,倒是有心情反过来安抚朱仪,道。 “这都是小事,总归这桉子又不是假的,就算是有人揪着襄王爷禀奏的疑点不放,最终也只能归结于藩王对于谦的报复,以襄王爷的身份,既然不是诬告,那么,朝臣揪着这一点也没用,何况,这次的圣旨里头,也没有提到襄王爷举告之事,由此也可看出,天子有意隐去襄王爷在里头的作用……”这么一说,朱仪的眉头倒是稍稍舒展开来,道。 “不错,如今正值皇庄推行之际,藩王这边,天子自然是要打好关系的,除此之外,隐去襄王爷的作用,不论以后查出什么来,也都好收拾些,如此看来,天子还是留有余地的。”张輗听完之后,眉头先是一皱,不过旋即便摇了摇头,道。 “此事倒是不急,当前之事,是我等该如何想法子,把整饬军府的差事给拿过来,如今于谦已然下狱,虽然官职仍在,但是这桩差事,肯定是办不成了,国公爷觉得,我们是现在上奏,还是再迟上几日?”应该说,随着之前朱仪承诺的事情,以及他一次次判断被验证,如今的张輗,已经恢复了他对朱仪的大部分信任,隔阂肯定还是有的,但是,已经可以隐藏的很好了,至少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而且,这段时间下来,张輗对自己也有了清晰的认知,别的不说,朱仪对于朝堂局势的把握,总是要比他独到几分,虽然说,有些时候会偏向自己牟利,但是,参考价值还是很大的。 “等倒是不必等太久,照我看,明日早朝,便可以上奏了。”面对这个问题,朱仪略一思索,便开口道。 不过,这个答桉,倒是让张輗有些意外,虽然说,他是在问朱仪,但是自己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倾向。 于谦既然入狱,局势奠定了大半,剩下的就是顺水推舟的事了,都等了这么久了,他也不在乎再多等几日,而且…… “这么着急,会不会显得……” “显得是我们在陷害于谦吗?”朱仪顺着张輗的话头接了下去,似笑非笑的样子,倒是叫张輗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所幸的是,朱仪倒也没有太过分,很快就收敛笑意,认真开口道。 “恕我直言,二爷有此想法,纯粹是因为做贼心虚……”这话说的不大好听,以至于让张輗的脸色有些难看。 但是紧接着,朱仪就解释道。 “勋贵要争军府,这在朝堂之上,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二爷试想一下,如果说二爷事先不知道于谦的桉子,那么,惊闻于谦下狱的消息,会不赶紧上奏拿回整饬军府的差事?” “万一,这件桉子要是有什么隐情,大理寺很快查清了桉子,证明是有人诬告,那岂不是白白错过了这天赐良机?” “所以,这个时候不争,反而让人觉得心虚,而且,退一步说,就算是他们怀疑这件事情有人操纵,也最多只能查到襄王爷的身上,不是吗?”张輗先是一愣,旋即便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 “的确,这个时候静下来,反而让人怀疑,倒是我自扰了,不过……”踌躇片刻,张輗还是问道。 “国公爷,你真的能够保证,这件事情,查不到你我的身上吗?”以往的时候,张輗并没有细问,毕竟,各家有各家的关系渠道,问的太细了坏规矩。 但是,如今事情既然已经出了,也就没有什么妨碍了。当然,更重要的是,张輗害怕有人查到朱仪的身上,然后顺藤摸瓜,把英国公府牵连进去。 对于张輗的担心,朱仪显然心知肚明,道。 “二爷放心,这件事情,并不是我设计的,只是偶然察觉到的,别说从头到尾,你我明面上和此事都毫无关系,就算是被查出来我等在背后推波助澜过,可这事情本身,和你我无关,要怪,便只能怪于谦太过自傲清高,一手毁了自己在天子面前的地位,又找了朱骥这么个女婿。” “那就好……”张輗这才放下心来,不过,稍停了片刻之后,朱仪却又问道。 “军府之事,倒是不必担心,于谦如今被关进诏狱,这个差事也寻不到别人来做,如今诸事齐备,而且圣旨已下,就算天子想要反悔,恐怕也十分困难,所以,无非是上奏早晚得事,倒是无妨。” “我现在考虑的是,于谦的这桩桉子,到底会是什么结果……”对于这个话题,张輗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 因为从本质上来说,英国公府和于谦,其实并没有太多的私人恩怨,如果说有的话,那么最多也就是在整饬军屯的过程当中发生过冲突,至于其他的京营,军府诸事,其实本质上是文武之争,是于谦作为兵部尚书,和勋贵之间的争斗,并不算是私人恩怨。 抛却立场上的冲突不提,他对于于谦这个人,还是十分佩服的,毕竟,像他这个胆魄十足,又一心为国,不谋私利的人,在朝堂上其实不多。 当然,这也是因为,张輗出身世家,所以对公私之事,分的很开,像他这个勋贵子弟,自小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平日里吃吃喝喝,交游广阔,但是若是涉及到家门利益,却是丝毫不会留情,与之相对的,家族利益冲突,也并不会影响他对于别人的评价。 他之所以要扳倒于谦,目的是为了拿到整饬军府的差事,如今于谦下狱,这桩桉子一时半会之间,肯定不可能有结果,就算是以后于谦出狱了,整饬军府一事,也必定已然尘埃落定。 因此,在确定不会牵连到自己的前提下,对于此桉的结果,张輗其实并没有那么关心。 不过,朱仪提了,他还是顺着问道。 “国公爷是想要什么结果,这桩桉子虽然并非诬陷,但是,毕竟也只是牵连到了朱骥,最多是和于冕有关,就算是查实了,于谦也最多是管教不严之罪,还能怎么样?”对于这桩桉子的情况,张輗大抵也是知道的,出事的时候,于谦并不在京中,否则的话,于冕也不会掺和进来,所以说,想要把这件事情栽在于谦的身上,属实是牵强了些。 甚至于,如果说不是于谦回京后,和天子的多次冲突,尤其是这次的宫门跪谏,实在惹怒了天子的话,以他的身份地位,这件事情其实根本就不算什么。 就算是有襄王出面禀奏,最多也就是交给顺天府再查一下,然后给个结果也就了了,根本不可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然而,朱仪却摇了摇头,道。 “二爷,不是我想要什么结果,而是……”说着话,朱仪俯身往前,压低了声音,道。 “太上皇想要什么结果!”这话一出,张輗的脸色顿时认真了几分,皱眉问道。 “你什么意思?”于是,朱仪也正色开口,道。 “二爷,虽然说于谦和天子时有冲突,但是如今的朝中,除了王文之外,便是于谦,是天子的最大臂助,而且,他有诸多功劳加身,对兵部的掌控根深蒂固,之前还曾经提督京营,如今的十团营当中,有不少将官或多或少,都受过他的提拔和赏识。” “除此之外,范广,李贤等人,都同于谦交情颇佳,这样的一个人,若非如今的机缘巧合,如何能够走到如今地步,若是不趁此机会将其彻底扳倒,那么等此事揭过之后,在想找到这样机会,只怕是不可能了,不是吗?”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二章:试探 书房当中,张輗拧眉望着朱仪,神色有些阴晴不定。 应该说,朱仪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于谦和寻常的兵部尚书不同,他的声望,功劳,以及他曾经提督京营的经历,都决定了,他不仅能够影响到兵部,而且还能影响到军府甚至是京营和勋贵。 更重要的是,他还是天子党,这也是张輗压根就没有考虑过,要置于谦于死地的原因之一。 别说现在的这桩案子压根不能直接牵扯到于谦,就算是能牵扯到,这案子的份量也差的太多了,不管如今的天子如何看待于谦,但是有一点是逃不掉的。 那就是,于谦在天子继位的过程当中,起到了极大的作用,说是有扶立之功虽然有些勉强,但是也相差不远了。 这重功劳,实际上才是于谦真正的护身符,有这份功劳在,只要于谦犯的不是谋逆的大罪,那么,他的地位几乎无人可以撼动。 就算是谋逆,看在当初的情分上,也能得个宽赦,这不仅仅是天子顾不顾念旧情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要善待从龙之臣的姿态。 但是,有好处就有坏处,这份功劳,实际上也就将于谦死死的绑在了天子的船上,某种意义上来说,如今的于谦,实际上就和正统朝的英国公府情况相似。 当初张辅受命为顾命大臣,在太上皇成年之前代掌军权,这是无比的荣宠和信重,但是,这也决定了,英国公府必须誓死效忠太上皇,就算是如今太上皇式微,英国公府也没有任何余地,可以转投新天子,一则新天子不会信任,二则一旦这么做了,英国公府的声誉立时便会毁于一旦。 所以,张輗只能继续护着太上皇,他没有其他的选择。 于谦的处境其实也一样,他既有扶立之功,那么,便算是妥妥的天子党,无论之后他再和天子闹出什么样的矛盾,这一点就不可改变。 从这个角度而言,彻底扳倒于谦,的确可以削弱天子对朝局的掌控,可问题是…… “且不说这么一桩案子,能不能动摇于谦的地位,就算是能,太上皇又为何要扳倒他呢?” 张輗若有所思的看着朱仪,片刻之后,开口问道。 这话一出,朱仪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张輗为什么要这么问。 于是,紧接着,张輗继续道。 “的确,无论于谦现状如何,他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天子党,将他扳倒,算是斩去了天子的左膀右臂,可是,这对太上皇来说,有什么好处吗?” “你别忘了,太上皇如今安居南宫,所思所想者,只是稳固太子殿下的地位,让朝局安顺,国家安泰便是,朝中诸事,太上皇虽偶有看法,但是,也是担忧朝局社稷而已。” “于谦虽是天子党,但是,他性情耿直,并不谄媚天子,如若天子行事不当,他甘冒风险顶撞天子,也要秉公而言,这样的一位大臣,难道不是正符合太上皇对朝堂众臣的期待吗?” 这番话说完之后,朱仪的脸色越发的古怪了起来。 一时之间,他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这番话。 的确,如果说,太上皇仅仅只是想要保住太子的地位,或者说,只是想在朝中有一定的势力以图自保的话,那么,张輗所说的道理很对。 于谦虽然是天子党,但是,他在天家关系当中,一直都是持中的态度,这一点,和王文很不相同,王文在朝堂之上,除了对天子亦步亦趋之外,很重要的一个特征,就是对太上皇的态度很冷淡。 与之相对的,于谦则要温和的多,甚至于,之前皇帝在冬至的仪典上任性不肯参拜的时候,过后于谦还曾经为此事劝过天子,他和朝中许多的大臣一样,还是希望能够弥合天家关系,让皇帝和太上皇保持和睦的。 当然,这仅仅只是在不触及到朝堂稳定和皇帝核心利益的时候,一旦涉及到这些,譬如在东宫属官的备置,幼军的重设这些事情上,于谦维护天子利益的属性,则又显露无疑。 总而言之,于谦的作为很多时候有些矛盾,但是,这并不是他本身矛盾,相反的是,于谦的立场一直都很明确,他是支持天子的,但是,他有自己的主见,并不会对天子言听计从。 从于谦的立场出发,其实很明显能看得出来一点,他始终认为,如果天子和太上皇在明面上产生冲突,那么,会对天子的声誉权威造成损害,因此,他在某些事情上,会略微偏向太上皇。 但是这本质上,其实还是为了维护天子的利益,当然,天子或许并不想让他这么做,可是,于谦却也不是那种会听别人劝的人,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如今于谦被下狱的原因之一。 所以说,有于谦这个特殊的天子党在,其实一定程度上来说,对太上皇是有利的。 但是,这一切的大前提是,太上皇仅仅只想保住太子的地位和自己的安稳生活,如果说他有别的想法的话,那么于谦,就是一个关键人物! 有他在,兵部没有人能翻得起浪来,也能始终保持对军府的压制和对京营的严密控制,如果说,太上皇有别的打算的话,那么,于谦是最大的拦路虎。 这一点,张輗不可能不明白,所以,他这番话虽然说的好听,可实际上,却在回避真正的问题。 事实上,朱仪之所以这么问,用意便在于试探张輗,可现在看来,这位张二爷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竟然没有接他这一招。 见此状况,朱仪沉吟片刻,还是决定,再深入一些,于是道。 “二爷何必这么说呢?” “你我都明白,扳倒于谦,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好事,于谦一倒,兵部尚书的位置便会空出来,到时候无论何人接任,都不会有于谦这样高的威望和能力。” “如此一来,军府才能从兵部的掣肘中慢慢解脱出来,行事之间,也更自由些。” “而且,我没记错的话,前些日子,二爷的府中,多了两个护卫,我瞧着,像是南宫里头的人?” 前面的话都是铺垫,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也正是这最后一句话,顿时让张輗的眼睛眯了起来,道。 “国公爷的消息,好灵通啊,我英国公府里头的事,竟然也都能知道……” “二爷误会了,英国公府里头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不过是和南宫的孟统领有几分交情,听他说了两句罢了。” 朱仪的脸色倒是平静,同样淡淡的开口道。 “孟俊?” 张輗眉头一皱,冷笑一声,道。 “好,我记住他了。” 朱仪并无反应,显然仍在等着张輗的解释,见此状况,张輗也知道,再隐瞒下去,没有什么意义了。 之前的时候,成国公府便和南宫有消息往来,但是,具体的渠道是什么,朱仪却一直不肯透露。 现如今,他主动把孟俊这个渠道暴露出来,显然不是好心,而是要提醒张輗,成国公府在南宫中,也有自己的人手,所以,不要瞒着他搞什么花样。 之前的时候,张輗也知道朱仪和孟俊有交情,却没想到,交情这么深,连太上皇送他人手的事情都泄露了出来。 这么说来的话,这二人的身份,朱仪也必定已然知晓了,联想起刚刚的朱仪的话,张輗顿时明白过来,对方怕是已然猜到了些什么。 既是如此,再遮遮掩掩的也并无用,张輗抬头看着朱仪,道。 “国公爷既然一直在想办法备设幼军,我英国公府,自然也不能甘于人后,不是吗?”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朱仪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之前只是有所猜测,可是没想到,竟然真的叫他猜中了。 要知道,天家关系虽然波云诡谲,但是,大体上还算平静,如今天子掌握国政,太上皇安居南宫,太子亦在东宫安稳,算是两相无事,尽管之前的时候,太上皇一直在培植势力,但是,那都是朝中的大臣,就如张輗刚刚摆出的理由一样,明面上是为了稳固太子的地位,并没有露出其他的端倪。 毕竟,这样的大事,谁也不敢胡乱猜测,朱仪虽然一直有所防备,但是,直到得知张輗从宫中带了两个蒙古护卫出来,才有了真正的预感。 而现在,听到张輗隐晦的承认了下来,才算是确定下来。 太上皇,果真不甘仅仅只是居于南宫安养! 压下心中的震惊之意,朱仪长长的吐了一口气,道。 “幼军备设,是为了太子殿下的安危着想,遴选勋卫,也是为了还之前的人情,不知道二爷,说的是什么呢?” 得了消息之后,朱仪还是决定,不能靠的太近。 现如今的太上皇,摆明了十分谨慎,就算是张輗这般‘忠心耿耿’的人,也被他安插了两个监视的人。 如果这个时候,朱仪靠上去探听更多的细节,那么保不齐,他的府中,也会多上这么两个人。 所以,这个时候要稳住,绝不能冒进。 既然太上皇心有此意,那么,之后肯定会露出更多的马脚,毕竟,想要谋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成的。 显然,张輗是第一批知道的人,未来随着事情的推进,肯定会有更多的人知晓这个消息。 朱仪只需要混在里头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太过出挑。 不过,闻听此言,张輗的脸色倒是变得有些古怪,眼中微不可查的闪过一丝嘲弄之意。 他就知道,朱仪没有这个胆子,像他一样孤注一掷。 英国公府如今,已经是绑死在了太上皇的船上,而且和成国公府不同的是,英国公府在正统朝威风赫赫,一旦真的式微的话,那么,势必会有无数人扑上来撕咬,在天子不待见他们的情况下,如果仅仅只是付出利益还好说,就怕有些人,连爵位也不想留给他们。 可是成国公府不一样,土木一役,成国公府本就已经几近跌落谷底,朱仪是新复的爵位,明面上,仍旧是依托着英国公府的势力,才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 所以,他的势头是向上的,该被瓜分的利益,早在土木之役后,就被瓜分的差不多了,不会有太多人觊觎成国公府,甚至是想要置他于死地,因此,他理所当然的,不可能会下这样的决心。 张二爷罕见的心中扬眉吐气了一番,面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道。 “国公爷既然如此说了,那便是吧,只是于谦之事,就算我们有心要扳倒他,可若仅仅只是想凭这桩案子,怕是天子答应了,朝中众臣都不会答应,所以,我觉得,还是不要在此事上费心思了,归根到底,如今还是先把军府拿在手中,才是要紧事。” 闻听此言,朱仪迟疑了片刻,但是,最终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道。 “如此也好……” 两日后,如同所有人所料,早朝上,有御史对于谦被捕入狱的消息提出了疑问,天子倒是也没有回避问题,当着众臣的面,将诉状公布了出来,一并附上的,还有顺天府尹的证词,证明于冕和此事有直接的关联。 此消息一出,朝堂上下顿时震惊不已,谁也没有想到,一向在朝中忠直清正的于谦,竟然会牵扯进这样的事情当中。 既然是有正当的理由,那么,在结果未明之前,大多数人自然都倾向于谨慎保守一些,不然的话,万一真的查出什么来,他们此刻求情,怕是也要被牵连。 于是,接下来被众人关注的焦点,自然就变成了,此案该由何人来主审。 应该说,这个人选并不好找,因为牵涉到于谦这样的重臣,所以,仅凭三品的大理寺卿肯定是不够级别审的,可如若是三司会审的话,那么,按照隐隐流传出来的消息,天子似乎也不愿意。 至于原因嘛,据说是因为,这段时间给于谦求情的人太多,所以,天子觉得三司未必能够秉公审理。 所以这个人选,就很难定了,但是于谦被抓,此事已经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肯定不能久拖。 据说,这数日之间,吏部尚书王文已经进宫了三趟,天子也召见了许多大臣询问此事,可始终没有定论。 这次早朝上,既然有人提起了此事,自然也就有御史请奏,早定大理寺卿的人选。 众臣本以为,天子并不会立刻决断,但是,让人没想到的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听到这份请奏之后,天子只是稍一沉吟,便道。 “大理寺卿一职空缺已久,如今又有此等涉及朝廷重臣之案,故此,需有得力大臣主持寺事。” “朕以为,内阁大学士朱鉴勤勉耿介,持正有度,自即日起,加太子太保,迁刑部尚书,命署大理寺事,不再入阁参赞机务……”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三章:太上皇的关注点 天子此言一出,除了早已经知晓内情的王文之外,其余众臣皆是一脸惊讶。 要知道,自从上次太子出阁一事之后,朱鉴无论是在内阁,还是在朝堂之上,都隐隐有被边缘化的迹象。 虽然说,这段时间下来,这位朱阁老一直都老老实实的,说是勤勉有加,倒是不为过,但是,朝野上下谁不知道,朱鉴在朝事上一向偏向太子和太上皇,而于谦却是妥妥的天子党。 天子将此案交到朱鉴的手上,可着实是让人意外! 随着这个消息一出,朝堂上下顿时掀起一阵低低的议论,甚至于,有嗅觉灵敏的大臣隐隐能够感觉到,因为这个消息的宣布,朝堂之上,似乎隐隐酝酿着什么…… 便在这般氛围当中,朱鉴经过了略微错愕之后,便上前领命,神色之间,并无太多欣喜,相较之前倒是沉稳了许多。 一旁的张輗也被这个消息震了一震,一时之间,他不由想起之前朱仪前来寻他的时候说的话,难不成,这位国公爷,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 要知道,这件案子固然不算大,可是,朝堂之上,往往扳倒一个人的,恰恰是一些不起眼的小事,说到底,这案子最终能够发酵成什么样,还要看经手的人,到底怎么用这个案子。 如此说来的话,倒不是不可以一试。 心中的念头一闪而过,张輗却并没有把太多心思放在这上头,他眼下更关心的,自然是军府的事。 对着一旁的朱仪点了点头,于是,对方心领神会,上前道。 “启禀陛下,前次议定整饬军府一事,交由兵部主持,如今兵部于谦有案件在身,恐难以胜任此事。” “军府乃国之命脉,积弊已久,多耽搁一日,便于国有害一日,故而臣以为,应当尽快重新选定主持之人,以免影响朝廷大事。” 尽管已经是最后一步了,但是,也不能着急,明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 因此,朱仪并没有直接提张輗的名字,甚至连人选都没有说,只是要求重新选人。 事情闹到了如此地步,于谦的差事保不住,早就是注定了的事,哪怕其他诸臣不愿,也没有办法。 所以,朱仪提出这个要求之后,天子倒是没有太过犹豫,便答应了下来,让群臣再议,举荐得力之人。 夜,南宫。 下朝之后,张輗便悄悄到了南宫,将朝堂上发生的事情,都一五一十的对太上皇说了。 朱祁镇坐在上首,听完之后,眉头亦是微微皱起。 “朱鉴?” “不错,正是朱阁老。” 张輗点了点头,道。 “臣也觉得十分意外,这桩案子无论交到谁的手里,也不应该交到朱阁老的手中,毕竟,那可是于谦啊!” “不过……” 稍稍停了一下,张輗又将那一日朱仪和他的谈话,都毫无隐瞒的说了一遍,随后问道。 “当时臣觉得,单凭这桩案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影响于谦的根基,所以并未在意,但是如今,这桩案子既然落到了朱阁老的手中,陛下是否要……” 话未说完,但是意思却明明白白。 然而,闻听此言,朱祁镇却瞟了他一眼,道。 “当初镇南王一案的教训,这么快就忘了?” 啊这? 张輗微微一愣,脸色不由有些尴尬。 不过仔细想想,如今的情况,和当初镇南王一案,的确十分相似,那个时候,宁阳侯陈懋主审,也是觉得有证据在手,十拿九稳,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暗中搞了些小动作。 结果,到了大殿之上,镇南王一道证据彻底翻了盘,又碰上薛瑄这么个认死理的,一下子把陈懋都差点给折进去了。 如今虽然说是复了爵,可有此一遭,陈懋在朝中的实力威望都大不如前,否则的话,当初军府执掌,又如何能轮得到任礼? 这和现在的情形何其相似,一念至此,张輗不由问道。 “难不成,皇上故意将此案交给朱阁老,就是想要借此案除掉朱阁老?” 这个解释,张輗自认为还算是合理。 要知道,内阁如今已经算是紧要衙门之一,朱鉴在朝事上一向偏向南宫,有这么个人在内阁,天子自然看着闹心。 可问题就在于,朱鉴的资历足够深厚,身上又背着迎回太上皇的功劳,之前的江渊一案,太子出阁一事,虽然都有牵扯他,但是,议论最多的是他的人品,若论具体的过错,确实没有大的把柄让人拿住,这无缘无故的,即便是天子,想要将他踢出内阁,也并不容易。 这次让朱鉴主持此案,看似是重用,可实际上,却是明升暗降,明面上加了太子太保,品级稍提,但暗地里,却去了内阁大学士的差遣,改为署大理寺事。 看似风光,但是实权却大大降低了,而且更重要的是,于谦的案子举朝瞩目,而天子如今虽然将于谦下狱,可是官职仍在,他在朝中也有不少臂助,如果说朱鉴真的在这件案子上做些小动作的话,说不准真的,就要步了当初薛瑄的后尘了。 这么一想,张輗顿时觉得,天子将案子交给朱鉴的举动就合理了。 不过,对于他的这番猜测,朱祁镇的神色却有些莫名,并没有在此事上多说,朱祁镇只道。 “或许是,或许不是,但是不论如何,现在朝中,还是要以稳为上,朱鉴既然拿了这差事,秉公审理便是,到底最终结果如何,至少也要先等一切都清楚了才能看出端倪。” “这案子先不急,如今于谦被打入诏狱,整饬军府的差事,他想来是拿不住了,朝中对此事,现在是什么状况?” 提起这桩事,张輗的精神明显一振,道。 “回陛下,今日朝上,皇上已经去了于谦整饬军府的差事,命朝中众臣重新再举荐人选,不过,于谦独掌兵部已久,他现在被下狱,兵部群龙无首,两个侍郎年资都太轻,应付一时尚可,但是主持如此大事,必然是不行的。” “若是选其他重臣,则师出无名,毕竟,以眼下的状况来看,皇上尚无要把于谦兵部尚书一职褫夺的意思,所以,大抵是要在勋臣当中来选。” “目前来看,人选除臣之外,还有中军都督府范广,都督同知武兴可以一争,其他勋臣,要么资历不够,要么威望不足,虽然朝中也有人举荐,但是,希望不大。” “武兴?” 朱祁镇重复了一句,似是有些疑惑。 于是,张輗便道。 “定国公府那边的人,这些年一直十分低调,但是,办差是一把好手,功劳,资历,威望也都够,不过,如今定国公府式微,他自己也并不十分热衷于权位,所以一直在军府中声名不显。” “按理来说,他本是没什么机会的,不过,如今于谦被下狱,朝中一时找不到替代他主持此事的人,范广手里又掌握着京营,若再主持军府整饬,恐遭忌惮,因此,便有人想起了他。” “不过,说起武兴,臣另有一事要禀报陛下。” 说着,张輗便将那日朱仪对他所说的勋卫一事如实说了一遍,随后道。 “……武兴找上门来,肯定是得了定国公府的指点,虽然说,此前定国公府讨好过皇上,但是勋贵世家,总是要考虑以后的,送子弟进勋卫中,只怕也是想要留个后路。” 这话一出,朱祁镇的脸色明显不怎么好看,眯了眯眼睛,低声道。 “哼,留个后路……” 见此状况,张輗连忙道。 “陛下,臣以为,定国公府有心拥护太子殿下,不论初衷如何,总归是好事,虽说这些年来定国公府在朝中不常出面,但是毕竟在勋贵中人脉广阔,若能结个善缘,以后在朝堂上,也总归是能有些助力。” 听了这番劝慰,朱祁镇的神色也缓和下来。 其实,他心里也知道,虎落平阳,有些事情不得不接受。 如今的他,毕竟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了,像是英国公府,成国公府这些被绑在他身边,已经难以回头的,尚且都还会有自己的小算盘,何况是定国公府这种,素来很少涉及朝局的勋臣,他们所想的,只是如何保全自己罢了。 两头下注,各保传承,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作为上位者,对于这种举动,自然是不高兴的。 但是现在的他,已经没有计较这个的资格了,张輗说得对,结个善缘,总归是好事,哪怕是之后定国公府看在太子的份上,在朝政之事上稍稍帮衬一二,也总比没有强。 压下心中淡淡的不悦,朱祁镇道。 “定国公府的状况,朕也有印象,这一脉子嗣稀薄,自从上一代定国公去后,他的庶长子,如今应该也才十一二岁,如此年纪,想来做不出什么决断来。” “陛下英明,如今定国公府主事的,是定国公府的老夫人耿氏。” 张輗点了点头,回道。 于是,朱祁镇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 “既是如此,那倒是可以试着拉拢一番。” 这话一出,张輗反倒是一愣。 见此状况,朱祁镇继续道。 “定国公府一向低调,更不要提,如今他府中没有能顶门立户的人,这种状况下,本该求稳才是,相比于两边讨好,其实对于定国公府来说,两不相帮才是最好的办法。” “但是,我听你所言,如今定国公府,却借武兴之口,对东宫释放善意,这并不寻常。” 这话越说,张輗越觉得糊涂了。 既然定国公府最好的选择是两不相帮,那他们现在这么做,原因又是什么呢? 所幸的是,朱祁镇也没有卖关子的意思,直接道。 “勋贵之间,根脉复杂,定国公府未必有意朝堂之事,但是,与他相善的勋贵和武臣,却未必没有上进之念,不然的话,怎么会是武兴来找朱仪呢?” “这个善缘,是朱仪结给他的,但是,又何尝不是他结给你们两府的呢?“ 张輗皱眉思索了片刻,总算是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节。 不错,定国公府子嗣艰难,如今又没有成年的国公主事,所以,自然是应当以低调为主。 但是,既然在朝中,很多事情,就不可能完全听从自己的心意,定国公府一脉,还有跟他们相交多年的许多勋贵的利益。 眼下朝局混乱,尤其是遴选勋卫和整饬军府这两件事情上,正是勋贵势力洗牌的大好良机。 这种机会一旦错过,恐怕未来数十年以内,都再难见到了。 定国公府因为自己状况,想要两不相帮,但是,跟着他的这些勋贵,还有军府中依附于定国公府的武臣将领们,却未必愿意答应。 至于定国公府自己,他们再不愿意掺和朝局,可也不能违背了这么多人的利益,否则的话,日后便更难再有府邸愿意和他们相交了,到时候,这偌大的公府,可就真的只剩下个架子了,若是一旦出个什么事情,轰然倒塌,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所以,才会出现如今这种两头下注的情况,要知道,两头下注的前提就是,哪一边都不可能真的亲近,不可能真的成为任何一方的心腹,这对于定国公府来说,恰恰是他们想要的,既能够给他们背后的这些勋贵武臣提供机会,又能够避免涉足朝局太深。 “陛下圣明,臣明白了。” 张輗拱手开口,既然是这种情况的话,那么,对于英国公府来说,的确是有可乘之机。 要知道,定国公府此举,便算是开了一道口子,眼下整饬军府之事,不出意外的话,会落在他的手里,而这些勋贵既然有心奔个前途,自然绕不开英国公府。 若是定国公府有人主事,那么自然由他来跟英国公府谈条件,可现在嘛,被英国公府蚕食势力,只怕已是注定的事。 当然,话说回来,这对定国公府来说,其实也是无奈之举,两害相权取其轻,勉强算是弃卒保车之策罢了。 “嗯,你明白便好。” 朱祁镇点了点头,旋即,便又问道。 “朕上次说,让伱将东宫的那个徐有贞带过来给朕见见,怎么这么久了,还是没有动静?”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四章:动荡之因 这个问题,倒是让张輗有些始料未及。 上次的时候,太上皇的确提过要见徐有贞,不过,当时他以为,太上皇只不过是临时起意而已,却没想到,他老人家竟然还真的上了心。 按下心中的疑惑,张輗恭敬道。 “回陛下,臣上次回去之后,已经在想办法安排此事,不过,南宫如今附近皆有锦衣卫值守,臣等倒是无妨,但是,徐学士毕竟是文臣,明面上又无南宫素无关联,所以,想要避过锦衣卫的把守,把人带进宫里来,需要费些时间,请陛下放心,臣一定尽快安排。” 朝堂之上,隐于波涛之下的东西,永远比展露出来的要多得多。 严格意义上来说,如今板上钉钉的太上皇一党,就只有英国公府和成国公府两家,前者为了迎回太上皇,甚至折进去了一个张軏,后者则是托太上皇的福,才能拿回爵位,自然而然的,也就被划到了太上皇一党的范畴当中。 除了他们之外,像是朱鉴,陈懋,乃至是焦敬等人,都只能算是半个太上皇党羽,不管他们私底下如何,但是至少在朝堂上,他们并没有明明白白的表示出自己的立场,严格意义上来说,朱鉴算是在朝堂上活跃最多的,但是,他的大多数举动,都是为了维护太子,仅是如此,便将他划为太上皇一党,未免太过牵强。 至于陈懋等人,或可算是曾听圣母皇太后差遣的人,但是,也并不能直接算到太上皇的头上。 更不要提,徐有贞这个右春坊大学士,虽然早就暗中投效,可实际在诸多朝事上,都并不曾有所倾向。 当然,这和徐有贞的品级不够也有关系,但是总的来说,至少如今的朝堂之上,还没有人觉得,徐有贞属于太上皇一党。 这种情况之下,想要将他带进南宫,并不容易,这也是张輗一直没有把此事办好的原因所在。 不过,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对于这个顾虑,太上皇却显得并不在意,道。 “来拜见朕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朕虽不预政事,但是,召见几个大臣谈谈诗文,询问一下太子近来的学业,也不犯什么忌讳,不大张旗鼓,是不想引人注目,但是,倒也不必如此遮掩,反倒徒惹猜忌,过上两日,你将他带来便是。” 这…… 张輗一时有些犹豫,道理上来说,的确是如此,至少眼下来说,皇帝并没有禁止太上皇召见大臣,也不可能真的下这样的禁令,但是,自从太上皇归朝之后,这一点,却几乎是朝堂上的共识,除了必要的节庆仪典之外,很少有人会到南宫拜见,这个规矩,已经成了朝堂上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不过,太上皇既然都这么说了,张輗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拱了拱手,道。 “臣遵旨。” 毕竟是南宫,虽然明面上并没有禁令,但是,多呆终究不妥,因此,张輗答应下来之后,很快就告退而去。 不过,看着张輗离去的背影,朱祁镇的脸上,却是浮起一抹玩味的笑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旁的其木格见此状况,轻声道。 “看来,这位徐大人当真是个谋略过人的大臣,竟值得陛下如此惦念……” “谋略过人?” 朱祁镇的脸色有些古怪,端起手边的茶盏饮了一口,淡淡的道。 “或许如此吧,不过,朕之所以想见他,是因为心中隐隐有种预感,这个人,能够解开朕的许多疑惑,希望,他能不让朕失望吧……” 这话似是在回答,又似是在自言自语,烛火摇动中,其木格抬头瞧见朱祁镇的神色晦暗难明,却不知道这颗曾经的帝王之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 与此同时,于府门前,也迎来了一位久违的客人。 内阁次辅俞士悦! 自从于谦下狱,整个于府也陷入了动荡不安当中,所幸的是,于冕虽然一同被捕入狱,可于谦还有一个养子于康,勉强能够支撑的起大局。 不过这段日子下来,各处奔波想法子,于康的脸上,也尽是疲惫之色,俞士悦下了轿子,便看见于康这副样子,心中不由一叹,看来这些日子,于家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朝堂之上,逢高踩低是常事,于谦在朝中,看似是繁花似锦,但是实则在俞士悦看来,他的处境始终十分危险。 朝堂之上,功劳,资历,权势固然紧要,但更紧要的,却是圣心在否,这也是俞士悦一直在劝于谦怀柔低调的原因所在。 他能够理解于谦对圣君的期待,但是,他更明白的一点就是,如今的朝堂如此平和,群臣之间虽然暗流涌动,可始终仅仅停留在暗处,最大的原因,就是有天子在平衡朝局。 外界皆言天子看重声名,所以事事顾全大局民心,但是俞士悦却觉得,并没有这么简单。 天子若真看重声名,那么在南宫一事上,就不会只单做表面功夫,而在诸重臣面前不加掩饰对太上皇的不屑。 声名对于天子来说,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在内阁待久了,俞士悦越发觉得,天子平衡朝局,是为激浊扬清,将朝堂上下拧成一股绳,如此才好励精图治,以固社稷。 某种意义上来说,天子登基这数年以来,朝局虽然各种风波迭起,但是,却鲜少有内耗之事。 群臣之间,虽然有相互使绊子的时候,但是,每每只要有这个苗头,便会被天子严厉制止,最有代表性的,就是上次朱鉴和他的争斗,那一次,朱鉴输了声名,被旁置到现在,原因只怕未必单是因他在很多事情上偏向南宫之故。 说白了,正因有天子坐镇,朝中这几年才鲜有相互攻讦之事,但是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也不会有。 身在官场,谁不想往上爬? 朝堂上一个萝卜一个坑,这坑腾不出来,后头的萝卜又怎么填进去? 这么多年的官场生涯,让俞士悦非常清楚,不论是坐在哪个位子上,第一要防备的,就是来自政敌的打击。 所谓政敌,无过的时候尚且要制造些过错来攻讦,更不要说被人抓住把柄的时候了。 于谦在朝中权势赫赫,对兵部上下如臂指使,朝堂之上,连百官之首的吏部尚书都压不了他一头,他无论做了什么事情,都能平安无事,都有朝臣为他说情,这一切的源头又在何处? 很多人会觉得,是因为于谦的清名,是因为他的风骨,是因为社稷大义。 但是这次的事情,让俞士悦看的清楚明白,这数年的朝堂和睦,政治清明,究其根源,无非是有天子压着罢了。 这一点,在于谦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先前于谦每每被天子斥责,上疏求情之人都数不胜数,甚至于,这次于谦跪谏宫门外,被强行架走,禁足府中后,也是如此,不止朝中的许多低阶官员,就连诸多重臣,也在想法子说情,这似乎已经成了常态一般。 但是,这一切其实都建立在,于谦深受天子宠信的状况下。 他们之所以求情,是因为知道,天子不会真的对于谦怎么样,按照过往的经验来看,无非是双方各找个台阶下,便能风平浪静的事。 可问题是,这次和以往都不相同。 打从于谦下狱,到现在也有将近十天的时间了,俞士悦身在内阁,所以,他能够感知的更加清楚。 这十天之内,明着为于谦上疏求情的,满打满算加起来,不过四五份,而且,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三品以上的官员,对此事并无一言,甚至于,这些日子,内阁当中,已经有了弹劾于谦的奏疏出现。 除此之外,上次御前的时候,虽然王翺说的十分隐晦,但是那话里话外给于谦使绊子的词锋,俞士悦又怎会听不出来。 要知道,那个时候,天子不过是初初显露出对于谦的质疑,便已经有人在推波助澜,更何况如今,于谦被真的下狱待审,在外界看来,确然是圣宠已失。 于康这些日子四处拜访,希望能够搭救于谦,俞士悦也略有耳闻。 但是,显然结果很差,好一些的,客气的迎进门去,再客气的送出来,连口头上的答应,都拿不到几个,更不要提吃闭门羹的次数。 现如今的朝中,只怕幸灾乐祸,暗怀祸心的人,要远比期盼于谦平安无事的从诏狱当中走出来的人,要多得多。 朝局争斗,时时存在,往常只不过有天子压制,无人敢动罢了,如今天子盛怒,自然有无数人投机,这本是常事尔。 事实上,俞士悦早就劝过于谦,这朝堂之上,无人可与天子抗衡,于谦若真的想着为社稷尽忠,为万民谋福,便当柔事君上,借皇权之力谋社稷福祉,得君上之心,更重于一时之对错利弊。 别的不说,整饬军屯一事,便是一个极成功的案例,哪怕勋贵武臣,宗亲藩王再是竭力反对,暗中使绊子,可是有了天子竭力支持,再大的困难,也能破除。 而如今,圣心一失,即便是于谦这样地位的人,也迅速跌落云端,惶惶无终,这便是所谓皇权之威。 希望经此一事,于谦能有所长进吧……当然,前提是,能够安然度过此事…… “见过世伯!” 下了轿子,早在门前迎候的于康便迎了上来。 于谦共有二子一女,长子于康,是因早年于谦迟迟没有子嗣,所以从同宗当中过继而来的,幼时得于谦的亲自教导,言传身教,一向得于谦的看重,性格刚毅,颇有于谦之风,只不过,他毕竟是养子,在于冕出生之后,地位就有些尴尬。 虽然说,于谦待他一如往常,甚至于,在对待于冕的时候,往往比对于康更加严苛,但是,府中上下,却难免有所差别。 所幸的是,于康生性疏阔,并不在意此事,也不同于冕争胜,只是和夫人立院别居,低调处事,平素甚少在于府出现。 但即便是如此,在于谦出事的第一时间,于康还是立刻回到了于府,在这风雨飘摇之际,扛起了于府的门庭。 看着憔悴了许多的于康,俞士悦叹了口气,道。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不敢,世伯此刻尚能前来,实是家父之福,家母和妹妹,已经在内等候,世伯快请进。” 看到真的是俞士悦,于康满是愁绪的脸上,才稍稍舒展开了几分,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 随后,于康便带着俞士悦进了府中,于谦的夫人董氏和早已经赶回府中的于璚英,也从花厅中迎了出来。 寒暄几句,在厅中落座,俞士悦先是歉意道。 “前些日子廷益刚刚下狱时,审讯此案之人未定,所以,我不便同于府有所往来,所以时至今日才前来,还请夫人见谅。” 这段时间于康四处奔走,自然也曾去过俞士悦处,不过,俞士悦却见都没见。 至于原因,就如他刚刚所说的,那个时候,天子还未定下审讯人选,作为内阁次辅,前前大理寺卿,俞士悦身份地位足够,又有刑案经验,应该说,是个十分合适的人选,所以,他自然是要竭力争取一番,这个当口,自然不能和于府有所往来。 而结果,自然是失败了,事实上,也正因如此,近来朝堂上,才会躁动不安。 俞士悦和于谦素有往来,虽未结党,但是在朝事上也时常互有声援,这一点,朝堂皆知,天子亦知,所以,这桩案子如果交给他的审理,那么对于朝堂上下来说,便可看出天子对于谦,尚有恩宠。 可如今,俞士悦没有拿到这桩差事,而是和太上皇,东宫相善,且曾和俞士悦有过冲突的朱鉴拿到了这个差事,其实某种意义上来说,反倒是一个信号。 这也是俞士悦最担心的地方,他料到天子不会用他,但是,却也没想到,天子竟会用朱鉴。 此人和他曾有过节,自然不会对于谦有什么好观感,更重要的是,朱鉴在许多事情上,都偏向于太上皇,于谦作为天子的心腹重臣,此案落到他的手中,是否会暗中做些其他的手脚,或是借题发挥,实在是让人难以确定。 因此这次之事,在俞士悦看来,说是于谦入仕以来最大的危机,也毫不为过……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五章:案情 于谦的夫人董氏亦是个明晓事理的人,听到俞士悦如此说,连忙起身福了一福,道。 “次辅大人言重了,朝堂之事,妾身一介妇人看不懂,但是,拙夫被带走之前曾说,他入狱后,朝中若有人肯真心相救,便唯有次辅大人一人,拙夫如此信任次辅大人,妾身又怎会相疑,次辅大人不来,自然是有不能来的难处,妾身明白。” 这话一说,反倒是俞士悦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起身拱了拱手,旋即,便开口问道。 “夫人既如此说了,俞某岂不尽心?” 相互客气了一番,这事便算是揭过,俞士悦此来,最主要的,还是要了解清楚于谦被捕的事情经过,如此才好想办法。 因此,他再度坐下之后,沉吟片刻,便开口问道。 “俞某今日前来,是想问如今闹得沸沸扬扬的那桩案子,具体实情到底如何,这一点,想来夫人也知道。” 说着话,俞士悦看了一眼旁边眼睛红肿的于璚英一眼,继续道。 “不过,在说此事之前,还请夫人将那日锦衣卫带走廷益的具体情形说与我听。” 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案件的详情固然重要,但是,刚刚董氏的一番话,却敏锐的让俞士悦察觉到了一点。 要知道,当时的状况,于府是被封禁的,这也就意味着,于谦无法主动与外界联络,从外界获得消息。 虽然说,上次劝过皇帝之后,其他大臣可以出入,但是,要将于谦下狱的旨意一下,朝堂上下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于府,这个当口,绝对没有人敢冒着风险向于谦传递消息。 所以,锦衣卫从承旨到拿人,虽然经过了一日的时间,外间传的沸沸扬扬,但是,理论上来说,于谦是不可能提前获得消息的。 既是如此,那么,在锦衣卫指挥使亲自上门拿人,而且,还没有任何提前预警的情况下,于谦竟然还能有时间嘱咐家里人? 如果说,董氏刚刚不是在刻意的捧他的话,那么,这很有可能意味着,天子在于谦一案上,未必就如表面看起来那般决绝…… 于谦被抓时,于府封禁已久,所以,知道当时情形的人,恐怕也只有董氏了。 听闻此言,董氏也愣了愣,不过,如今唯一肯帮于家的,就是俞士悦了,她自然是无不如实相告,稍一思忖便道。 “那日,先是有数百锦衣卫将全府围了,拙夫听到动静之后,便从书房出来,询问发生的何事,紧接着,一个穿着飞鱼袍,自称是锦衣卫指挥使的人,便带人闯了进来,称是奉旨,要抓拙夫和冕儿下狱审问。” “无凭无据,拙夫自然不肯就此就范,但是,那人拿出了陛下的旨意和刑科的驾贴,拙夫看了之后,确认无误,才跟着他们走了。” 这话算是勉强勾勒出了当时的情形,不过,俞士悦却并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略一沉吟,他便继续问道。 “那锦衣卫可曾说了,为何事要抓廷益和于冕?” 董氏想了想,道。 “说了,当时拙夫问他,要将拙夫下狱也便罢了,因何株连家人,于是,那人便说,不是拙夫牵连了冕儿,而是冕儿牵连了拙夫,当时,拙夫还当场问了冕儿,不过,冕儿却因锦衣卫的阵仗被吓坏了,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些锦衣卫,可曾动手强行拘人?除了这些之外,廷益离开之前,还交代了什么?” 俞士悦皱了皱眉,继续问道。 这次,董氏回答的倒是快,直接道。 “动手倒是不曾,那些锦衣卫虽是闯进府中的,可在拙夫面前,却还算守礼,当时拙夫要旨意和驾贴,他都先拿了出来,随后,拙夫说要交代两句,他也未阻拦。” “至于拙夫当时说的话……” 董氏思索了片刻,然后模仿着于谦的语气,道。 “……此番入狱,福祸难测,但是,也不必太过担忧,我行得正坐得端,陛下乃圣明君主,不会冤枉于我,无端降罪,朝中诸事险恶,我去之后,于府必定门庭冷落,不必四处奔走,带着康儿守好门户,安稳等待陛下裁决便是。” 听了这番话,俞士悦不由一阵无语。 即便是和于谦的多年交情,他这会也忍不住一阵腹诽,这于石灰,他是脑子有问题吧。 陛下面前那么强硬,在自己府里,却反倒一改姿态,对天子如此恭维。 他要是早这般态度,能落得如此境地? 搞不懂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俞士悦也只能暂时不去考虑这个,而是放在了这话具体的内容上。 显然,于谦已经料到,自己入狱之后,于府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甚至于,对于朝堂之上可能会出现的状况,也有所预料。 那么,不出意外的话,于谦也肯定能够猜到,以天子如今对他的态度,这次的事情会有多么凶险。 这种情况之下,离府之前的最后一次交代,很有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能向外界传出消息的机会,这一点,于谦不会不知道。 但是,他这番交代当中,却没有透露任何的安排,仿佛就真的对自己可能的遭遇毫不在意一般。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坦坦荡荡,问心无愧能够解释的,就算是于谦自己问心无愧,但是,他一旦出什么事,于府面临的局面,只会比现在更加恶劣。 朝堂上的那些人,落井下石端的是一把好手,于谦既然让董氏和于康守好门户,除了有对入狱之后人情冷暖的预测之外,隐隐让俞士悦觉得,他似乎是有把握,自己能够从诏狱当中顺利脱身? 如果确实如此的话,那么,他的把握从何而来呢? 俞士悦思索了片刻,觉得答案只能出在天子的身上,毕竟,这桩案子的本质,实际上是于谦失了圣宠,所以,要解决目前的困难,其实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就是平息天子之怒而已。 可这反而是症结所在,要是换了以往,俞士悦或许会觉得,于谦有这种把握,是出于对天子的了解。 但是如今,他却不得不抱有几分怀疑的态度。 要知道,对朝堂局势做出准确判断的前提是,需要全面而精准的信息,可自从宫门跪谏之后,于谦就一直被禁足府中,朝堂之上的消息获取不全,尤其是天子拿到诉状的当日,雷霆震怒的场景,无论俞士悦如何想,都觉得天子是动了真怒。 这种状况下,于谦如果仍旧以自己之前对天子的了解来做判断,未必就没有偏颇的可能。 “我知道了……” 摇了摇头,为了避免于家人担忧,俞士悦神色上并未过多显露出什么,而是转向一旁的于璚英,道。 “想必你们也听说了,这桩案子的起因,是朱骥的母族有强占民田之举,所以,案情如何,或许才是救出廷益的关键。” “璚英你既然回来了,想必是对此案的内情,已经知道了,可否对俞伯伯详述一番?” 如今,于家涉案的人,都已经进了诏狱,最清楚状况的,只怕就是于璚英了。 然而,面对着俞士悦的目光,于璚英却低下了头,目光有些躲闪犹豫。 见此状况,董氏轻声斥责道。 “事到如今,你父亲,兄长都被连累下狱了,伱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内情如何,还不快说出来,你俞伯伯在此,难道你还想虚言欺瞒,让你父亲死在诏狱里头吗?” 于璚英的眼眶又开始有些泛红,见此状况,俞士悦叹了口气,安抚道。 “璚英,你不必担心,有俞伯伯在,一定会尽力保你父兄跟夫君平安的,但是,前提是俞伯伯得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否则,若是让那些和你爹不对付的人先查到了,在天子面前矫饰一番,才是真正害了他们,明白吗?” 闻听此言,于璚英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随后小声开口,道。 “不敢欺瞒俞伯伯,这件事情,我也只是听相公和婆母说起过一些,并不知道具体的情形。” “那日,我在婆母面前侍奉,相公前来为婆母请安,于是,婆母便说起她娘家寻上门来,说婆母的侄儿被无端抓进了县衙当中,让相公去问问情况,若是有冤情,不能被人欺负了去。” “相公本是不愿去的,但是婆母一再要求,相公不好违逆,故而当天便去县衙问了问,夜间回来之后,我多问了两句,相公说,是他的表兄和一个富户在买卖田产时产生了纠纷,那富户原本要低价卖田给相公表兄,结果后来反悔,诬告表兄篡改契约,以致表兄被抓进了县衙,之后的事情,我也没有多问。” “后来,过了大概一个月时间,相公回来告诉我,说那富户闹到了顺天府衙去,说相公纵容亲族,欺压百姓……” “所以你就回娘家找了于冕,让他到顺天府衙去?” 俞士悦皱了皱眉,开口问道。 于璚英摇了摇头,道。 “相公说,那富户不过是厮闹而已,咱们占着理,他闹到御前也没有用,所以叫我不必担心,只是……” 话至此处,于璚英显得有些犹豫,在董氏的严厉目光下,她才低声道。 “只是后来,婆母听说了这件事,找我过去,说是那富户实在可恶,不仅要害表兄,还要害相公,还说顺天府已经接了状子,说不准什么时候要传相公上堂问话,叫我回娘家一趟,找人去顺天府说说情,所以……” “所以我便回府找了二哥……” 说到最后,于璚英的声音已经低的微不可查,头也低了下来。 “糊涂!” 俞士悦听到这,大约也就了解了事情的状况,拧着眉头低声说了一句,看着于璚英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道。 “你那相公是什么人,锦衣卫千户,正经的朝廷官身,别说是顺天府了,就算是刑部,大理寺,若无旨意,谁能拿他怎么样?” “何况,他是兵部尚书的女婿,这一点,顺天府的人会不知道吗?就算是于家没有人出面,也会被人猜忌是否有仗势之举,可这种最该避嫌的时候,你却反而回家找人,岂能不被人拿来做文章?” “璚英,你说实话,你那婆母,到底是担心顺天府为难朱骥,还是担心,顺天府查出什么来?” 说白了,俞士悦是何等样人,虽然仅仅是听于璚英的描述,但是,其中的隐晦心思,他又怎么可能会看不出来。 很简单的一个道理,如果说这桩案子,真的如朱骥那表兄所言,是那富户无理取闹的话,那么,朱骥的母亲,为何会如此着急? 朱骥不过是去大兴县衙说情而已,就算是真的依仗权势,逼迫了大兴县衙放人,那又能如何? 这案子其实也就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朱骥一个锦衣卫千户,岳丈又是于谦这个兵部尚书,顺天府是得有多不长眼,才能去找他的事? 退一步说,朱骥是官身,没有皇帝的旨意,别说将他下狱,就算是传他问话,顺天府也没有这个权力。 这侵田案,如果真的涉及到朱骥的话,那么顺天府早该呈送御前请旨问话,怎么可能一直都没有动静? 朱骥母亲,好歹也是官家夫人,怎么可能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这种情况下,她非要于璚英求到娘家来,大概率,不是为了朱骥,而是为了她那母家侄儿。 顺天府管不了官身,但是,一个布衣平民,却是管得了的,而且,朱骥毕竟只是个锦衣卫千户,他的身份吓得住大兴县令,可吓不住正三品的顺天府尹。 只怕正是因此,朱骥母亲才急着找于璚英,让她来搬救兵,但是这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其实反倒说明了,朱骥的这个表兄,只怕未必是冤枉的…… 面对着俞士悦一连串的问话,于璚英也有些委屈,低着头默默流着眼泪。 见此状况,董氏一阵生气,道。 “还不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于璚英才勉强止住泪水,道。 “我……也是在相公被抓之后,又去问了婆母,才知道,确实是表兄串通大兴县的师爷私底下改了文书……” “可是,俞伯伯,你知道的,相公对此事肯定是不知情的,不然的话,他不会回护表兄的……”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六章:疑点 听了于璚英的话,俞士悦顿时脸色一沉。 虽然说来之前心中已有预料,但是,真的听到于璚英亲口承认,他还是涌起一阵棘手之意。 这千怕万怕,就怕这事情是真的! 于谦入狱一事,其中有诸多疑点。 譬如说,那富户为何胆子那么大,从大兴县衙告到顺天府,再闹上御前,为何襄王会出手干预这么一桩小小的刑案,为何这桩案子时隔这么久,却突然在这个于谦被禁闭府中的时间点被拿出来…… 应该说,如果要就此追查下去,肯定能查出许多的东西来,单纯从刑案的角度来说,这些足够把局势搅成一滩浑水,进而帮助于谦脱罪了。 可问题是,这桩案子,绝不仅仅只是政治斗争这么简单,还是那句话,于谦此次能否顺利脱身,关键不在于这事情背后是否有人陷害他,而在于,圣上如何看待这桩案子。 如果说,这案子本就是假的,那么,一切自然迎刃而解,只要保证天子看到的是最真实的案情,挽回于谦在天子面前的形象,他自然能够顺利脱身。 但现在,案子是真的,的确是朱骥的亲族侵田,那么,事情就难办了。 一念至此,俞士悦心中不由有些腹诽,早前他便知道,朱骥这个人,万般都好,可唯独有一点,太过愚孝,早年丧父,被老母一手拉扯大,所以只要他母亲有要求,他基本拒绝不了,而偏偏,他那母亲,又不是个省油的灯,于璚英嫁过去,婆媳关系是个大大的难题,哪有嫁给他家省心。 这不,现如今出事了吧…… 闷闷的揪着陈年旧事在心里把于谦骂了一通,俞士悦看着于璚英委屈抽泣的样子,也狠不下心来斥责。 叹了口气,俞士悦道。 “你也不必担心,这桩事情说小不小,可说大也不大,你那相公,还有廷益都是官身,陛下没有免了他们的官职,还是留了情面的,即便是进了诏狱,也不会太受苦。” 简单安抚了两句,他又继续问道。 “这桩案子的内情,我大致知晓了,不过,这案子最关键处,不在侵田之事上,而在朱骥和于冕,到底做了些什么上头,璚英,你告诉俞伯伯,朱骥当时,到底有没有仗势欺人,对大兴县令施压?” 这…… 于璚英勉强止住抽泣,却是摇了摇头,道。 “俞伯伯,这我确实不知,这桩事情不算大事,相公当时也只是简单提了两句,并未详说,不过,照他的性子,应该是不会的。” “还有二哥哥,当时我虽回府求了二哥哥,但是,二哥哥当时也说了,父亲多次教导,不可仗势欺压小民,二哥哥虽拗不过我,可也只是答应去顺天府问问案情,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做,如何能够连爹爹都牵扯了进去?” 听着于璚英的这番话,俞士悦又忍不住一阵生气,道。 “就不该问!” “你也不想想,于冕不过一个举人而已,他凭什么能在顺天府三品大员面前被以礼相待?还不是看的你爹的面子!” “他去了顺天府,不管是有没有做什么,传扬出去,你爹都脱不了干系……” 说着话,俞士悦叹了口气,想想之前,于谦死活不肯让于冕继续参加会试,他原本只当是于谦为了清誉,所以拦了于冕的前途,如今看来,于谦至少看自家儿子的眼光还是有的。 作为兵部尚书的公子,这点政治敏感性都没有,到了官场上,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玩死了。 就他现在一个正经的官身都没有,都能惹出这样的事情来,若是真的当了官,那闹出来的事,只怕就不是现在拐弯抹角的拖累于谦了。 “啊,那这……俞伯伯,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来找哥哥的,你一定要帮帮我,救救爹爹啊……” 俞士悦的口气一时有些重,惹得于璚英一阵慌乱,又开始哭哭啼啼的。 相较之下,于康就更能稳得住许多,他拧着眉头,思索了片刻,道。 “俞伯伯,我觉得,如今的当务之急,不在朱骥和于冕的身上,不论如何,他们干预过此案,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想要否认,恐怕并不容易。” “但是,此事发生之时,父亲并不在京中,绝无可能知晓此事,即便是有管教不严之过,可毕竟没有真正牵扯到此案当中,所谓不知者不罪,只要能证明此案同父亲无关,想必陛下也不会过分苛责父亲。” 总算有点能听的话了。 俞士悦颇为赞许的看了于康一眼,道。 “不错,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把你爹爹先救出来,只要你爹能够安然脱身,那么,这桩案子也不过就是一桩田地纠纷的案子罢了,最多将田地赔回去,也就是了。” 闻听此言,于璚英道。 “那,要不我现在就回家,让婆母把这些田地退回去……” 俞士悦突然就感觉有些释然,因为他发现,自己也不是那么想要这个儿媳妇了…… 看着这位俞伯伯脸色不对,于璚英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见此状况,一旁的于康无奈道。 “妹妹,虽然说,这些田地不算什么,但是,现在满京城上下都盯着这桩案子,要是现在把田地还回去,那岂不是不打自招?承认了这些田地,当初就是强抢而来的?” 于璚英眨了眨眼睛,突然发觉,好像是这个道理,于是,她不由有些着急,道。 “那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什么都不要做!” 一旁的俞士悦沉声开口,道。 “廷益离开之前,既然嘱咐你们什么都不要做,那么,静观其变便是,这些田地,如果真的是侵夺而来,自然该还,但不是现在,而是要等朝廷有所定论之后,听从朝廷发落。” “另外,于康?” 说着话,俞士悦转向一旁的于康,后者连忙道。 “俞伯伯请说。” 于是,俞士悦沉吟着道。 “这段时日,你就不要再四处奔走了,廷益不会有事的,如今朱骥,于冕都被抓进了诏狱,你又没有官身,不宜涉足朝堂。” 闻听此言,于康先是点了点头,不过旋即,又有几分迟疑。 见此状况,俞士悦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道。 “如果你实在担心的话,倒是可以去查查这桩案子……” “案子?” 于康有些疑惑,问道。 “这案子的情况,不是已经清楚了吗?” 虽然说,如今朝廷还没有定论,但是,于璚英不会说假话,所以不出意外的话,这桩侵地案,实情就是如此,还有什么好查的? 然而,俞士悦却摇了摇头,道。 “这强买田地之事,自然是没什么可查的,但是,闹到这么大的地步,却有许多疑点需要关注。” “当初你爹看中朱骥做他的女婿,便是看重他的人品,所以,朱骥不会行此仗势欺人之事,这一点,俞伯伯是信的,既是如此,那么,有些事情便很奇怪了。” 说着话,俞士悦转向于璚英,开口道。 “璚英,此事既然是由朱骥的表哥而起,那我问你,此前你婆婆娘家那边可曾闹出过,需要朱骥出面解决的事端?” 于璚英认真的想了想,随后摇了摇头,道。 “从未有过这等事情,婆母虽然喜欢娘家的几个表哥,但是,那是因为公公早亡,婆母一个人把相公抚养长大,娘家帮了很多的忙,这些年来,各家多有走动,几个表哥都不是什么奸恶之人,所以那个时候,婆母说是对方耍无赖,相公才信了。” 俞士悦点了点头,转向于康,道。 “这便是了,你想想,如果说朱骥的那几个表哥素来是喜欢生事之人,那么,朱骥绝不会如此轻易的就出头去大兴县衙,而是会更加谨慎,这是其一。” “除此之外,按璚英所说,朱骥当时去大兴县衙询问,得到的结果,是此案确是对方事后反悔,那日在殿上,据顺天府尹所说,他曾移文询问过大兴县知县,得到的结果一致。” “这便是第二个疑点,如果说朱骥当时是以势压人的话,那么,大兴县知县就算是看他的面子放了人,可顺天府移文询问时,又为何要隐瞒不报?” “要知道,欺瞒上官可是不小的罪名,这桩案子,说穿了也就是几十亩田地的事,随便找个底下人顶罪,也就糊弄过去了,大兴县知县何必要如此隐瞒?” 这么一说,于康也察觉到不对劲儿了。 迟疑片刻,他开口问道。 “俞伯伯的意思是,这件事情背后有人操纵?” 答案是肯定的。 要知道,这些只是案件本身的疑点,除此之外,还有这案子到底是被怎么掀出来的,才是更值得深究的地方。 不过,看着于康闪烁着光芒的目光,俞士悦迟疑片刻,还是摇了摇头,道。 “不能确定,现在来看,只能说此事的疑点颇多,你若是想替你父亲做些什么的话,我刚刚所说的这些,可以去查一查。” 应该说,这桩案子,从头到尾,都透露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光是现在来看,有人在背后算计于谦,几乎是没有什么悬念的事,但是,能够有分量布下这样的局,背后之人的身份一定不简单,于府现在本就风雨飘摇,再涉及的太深,不是好事。 所以,俞士悦也只能是浅浅的提点一下,只是局限于大兴县内的话,应该是无妨的,如果说真的能查出什么来,能够对幕后之人的身份有所把握,自然更能有的放矢。 话说的差不多了,俞士悦也就准备起身告辞,见此状况,一直都没怎么说话的董氏再三犹豫,还是开口道。 “次辅大人,恕妾身冒昧,既然此事是有人在背后陷害拙夫,那若是将其中内情禀明陛下,是否……” 闻听此言,俞士悦叹了口气,拱手道。 “夫人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刚刚所说的一切,都只是猜测而已,这一切都建立在,璚英所说不假,朱骥的人品也能信得过的情况下,但是,这些理由,却不能拿到陛下面前来说。” “抛掉这些,未必就没有可能,是朱骥真的在回护亲族,也未必不是那富户真的不愿服气,所以闹到了御前,将廷益下狱,乃是陛下亲旨,若是什么证据都没有,就此将这些猜测禀明陛下,只怕不仅救不了廷益,反倒是害了他。” “妾身明白了,辛苦您了。” 董氏的脸色有些失望,但是,仍旧行了个礼,道。 “康儿,替我送一送次辅大人……” “俞伯伯,请。” 于康上前,送着俞士悦离开了府邸。 临到出门之时,俞士悦停住了脚步,想起刚刚离开的时候,董氏看他的眼神,心中不由有些无奈,思索了片刻,他还是对于康道。 “于康,你可相信俞伯伯?” 闻听此言,于康微微一愣,道。 “自然是信的。” 于是,俞士悦叹了口气,道。 “于康,朝堂之事,很多时候,眼见未必为实,这次的事情,并非是我想独善其身,而是之前陛下下旨之前,我已经替你父亲求过情,只是你父亲……总之,这件事情,并非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么简单。” “你若是想查此事,可以查探,但是切记,以安全为要,除此之外,你父亲不在,于府你便是顶梁柱,所以,你一定要劝住你母亲,在你父亲出狱之前,无论得到什么消息,发生了什么变故,都切切不可轻举妄动。” “我还是那句话,朝堂之事瞬息万变,一切未尘埃落定之前,便按你父亲所言,不要轻举妄动。” 这番话说的颇有深意,于康皱眉思索了片刻,隐隐觉得,俞士悦这话另有含义。 但是,他毕竟未涉朝堂,所以,想了半天,还是没能明白,不过,看着俞士悦慎重的样子,他也只得点头道。 “多谢俞伯伯告诫,我知道了。” 俞士悦点了点头,却并未再多说什么,只是转身上了轿子,离开了于府。 此刻,时间还早,但是天色却已暗了下来,天空中凝聚着一片片硕大的乌云,引得路人纷纷开始往家里赶去,但是,乌云虽然翻腾不止,却始终没有雨滴落下,反倒闷热不堪,让人心烦意乱……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七章:王翺的古怪举动 不论京城当中如何风起云涌,朝廷的政务,总归还是要运行下去的。 这一日早朝上,随着于谦入狱,迟迟未定的整饬军府一事,总算是有了结果。 “……擢都督同知张輗为左都督,领中军都督府事,擢都督同知武兴为右都督,领右军都督府事,昌平侯杨洪迁左都督,领前军都督府事,擢都督佥事杨信为前军都督府都督同知,靖安伯范广迁左都督,提督京营。” “命左都督张輗奉旨整饬五军,各都督府协同,都察院,刑部协理,钦哉。” 怀恩手中捧着一卷黄绢圣旨,口气波澜不惊,但是却让底下的一众文武大臣躁动不已。 这份圣旨一出,文武两边,反应各不相同,文臣这边虽然早有预料,但是,真的听到圣旨宣布的时候,还是有些失望。 与此相反的是,勋贵武臣这边,则是振奋不已。 要知道,自从土木之役以后,朝堂之上武臣势力衰弱已久,作为最顶级武臣的军府都督,一直被文臣这边死死的卡着。 这就导致在许多军政大事上,没有人能够替他们在朝堂上力争,这两年下来,兵部甚至隐隐有凌驾于军府之上的势头。 但是如今,随着这道圣旨的宣布,这种局面,算是有了一个彻底的转变。 不提于谦入狱的事,单说这道圣旨之后军府的状况,张輗代表英国公府重掌中军都督府,王钦作为成国公府姻亲,领后军都督府事,领右军都督府事的武兴虽无爵位,但却和定国公府关系匪浅。 剩下的左军都督府和前军都督府,分别由忻城伯赵荣和昌平侯杨洪掌管,赵荣本身不算出色,但是他的背后,是虽然存在感不高,但是和于谦一样有扶立之功的丰国公李贤。 至于杨洪,自然更不必说,如今的朝堂之上,若论军功,无人可出其右。 唯一的遗憾就是,自从宣府一行回来之后,这位赫赫声名的杨侯便一病不起,据说近段日子,连床都起不来了。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杨洪只是个挂名的,真正领前军都督府事的,应该是他的侄儿,刚刚被擢升为都督同知的杨信。 如此一来,前军都督府的话语权会稍弱一些,但是有杨洪的声名撑着,也不会弱到哪里去。 至于范广,他的去处,众臣也早就有所预料,虽然说,朝中有不少大臣,寄希望于他能够接手整饬军府一事,但是,且不说范广在京中时间不长,对于军府上下盘根错节的关系很难理清楚,事情交给他能不能办好。 但说是范广身兼军府都督和提督京营两件差事,这整饬军府就不可能落在他的身上。 所以,大抵便是二者去其一,京营事重,二者相权,自然是会保留他提督京营的差事。 于是,便形成了现在所看到的,军方的全新格局。 张輗,王钦,武兴三人,身无爵位,但是背后却各自站着一座公府,合起来代表着旧勋贵体系在朝堂上重新拥有了话语权,赵荣,杨洪,范广三人,都有爵位,但是,在朝中的人脉却并不深厚,前者居于新旧勋贵之间,后两者则是存粹的新勋贵。 而这两方势力,便成了如今军府的基本面。 从表面上来看,张輗掌握了权势最重的中军都督府,而且,在接下来的整饬军府当中,会有着莫大的话语权,但是,作为军方最关键也最核心的京营提督,却由范广领任。 且除了这些之外,英国公府一向亲近南宫,可范广却是天子的心腹,其他各人,或是两不相帮,或是明哲保身,各有自己的立场。 各府之间,人脉,威望,军功,爵位,实权,立场诸多因素各有不同。 都有自己的长处,也都有自己的短板,汇集在一起,便构成了如今这微妙的平衡。 不过无论如何,趁着这次整饬军府,在朝堂上沉寂了数年之久的勋贵,总算是重新争得了立足之地。 这一点,让各家勋贵,都长舒了一口气。 当然,文臣们此刻的脸色,肯定是差得很,于谦入狱,整饬军府的差事易手,勋贵势力重起,无论是哪一桩,对于他们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所幸的是,天子的这道诏旨并非突如其来,而是早有预兆,因此,短暂的沮丧过后,朝中的老大人们,很快就重新拾起了信心,将目光望向了最前头的王文。 于是,王老大人叹了口气,上前道。 “陛下,依制,内阁大学士满额六人,如今江渊被罢免,朱鉴掌大理寺事,内阁缺额近半,长此以往,恐影响朝廷政务,故而,臣恳请陛下,准廷推阁臣。” 既然已经预料到了勋贵势力会重起,文臣自然不可能毫无应对,于谦入狱,兵部如今已然无力抗衡军府,勋贵重新崛起之势难以阻挡,既然如此,那么,也就只能另想办法。 作为吏部尚书,百官之首,王老大人也不能光是在朝堂上骂人不是,打压勋贵不行,那么,壮大自己总是可以的。 内阁虽然不比六部尚书尊贵,但是,放在朝中,也算是重臣,若能补足空额,那么文臣在勋贵面前,声势自然大涨。 往常的时候没有提,是因为内阁大臣,本是圣心独裁之事,天子迟迟没有动静,群臣自然也不敢多说。 但是如今有了这么个时机,能够逼迫王文出面题请此事,他们自然是不会放过的。 “准了。” 有王文这个吏部尚书亲自出面,天子果然没有拂他的面子,道。 “这几日吏部先将资历政绩品级足够之人理出一个名册呈上来,若有出众之人,诸卿亦可举荐,若无合适人选,便择日廷推。” “遵旨……” 看得出来,天子在此事上,仍旧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 虽然准了,但是,也并没有完全将选人的权力下放,而是要先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实在不行,再行廷推。 这对于朝中许多大臣来说,其实是有些失望的,不过,总归是有了机会。 内阁大臣,虽然说在洪武永乐年间并不算什么,但是仁宣之后,地位日高,待得当今圣上登基,更是将内阁大学士加尚书衔固定下来,从这个角度而言,迈入内阁,便是进入到了正二品大员的序列。 这次,天子点头要增补内阁,而且一次性要补齐,自然是引得京中人心攒动,短短数日之间,举荐的奏疏,就纷纷送到了内阁当中。 这一日,俞士悦坐在公房当中,刚刚处理完眼前的奏疏,外头便有中书舍人前来禀报说是首辅大人到。 闻听此言,俞士悦心中一阵诧异,但是,还是立刻起身,迎了上去。 内阁当中,虽然品级并无上下之分,可首辅毕竟是首辅,亲自过来,他的礼数还是要周到的。 “见过首辅大人。” 俞士悦恭谨的拱手为礼,王翺倒是也不倨傲,笑眯眯的回了一礼,二人各自落座后,王翺便道。 “近来朝中诸事,以增补内阁大臣为先,想必这段时日,次辅这里,也接到了不少举荐的奏疏吧?不知,次辅大人可有觉得合适的人?” 这等大事,虽然要经过内阁的手,但是,他们显然是决定不了的,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们就干预不了。 相反的,在天子命底下群臣举荐的情况下,内阁可发挥的余地非常大。 诚然,他们决定不了最终的人选,可是,这朝中的官员浩繁之极,就算只算三品以上的官员,京畿内外,地方上下,加起来也有至少数百人,陛下这次既然让群臣举荐,说明心中并没有确定的人选。 这种情况之下,可选的范围极大,而天子登基不过数载,能够记得的大臣,数量只怕也不多,内阁接到奏疏之后,虽然不能直接说这人行不行,但是,对于他过往的政绩资历进行评述,却是可以的。 如此一来,他们想要让某个人成功中选不太容易,可要是想坏一个人的前程,却未必困难。 俞士悦端着眼前的茶盏,情知王翺此来,必是已有自己心中想要的人,不过…… “首辅大人说笑了,内阁大臣位重,乃是陛下圣心独裁之事,岂是你我可以决定的?” 这就是摆明了装糊涂了。 虽然摸不清楚王翺想要用谁,但是,俞士悦早已经打定了主意,不趟这趟浑水。 诚然,内阁的特殊体制,决定了在内阁当中,如果能够有和自己亲近的人,话语权就会大很多。 如果说几个内阁大臣联合起来的话,想要架空首辅也不是什么难事,这种状况下,让自己人入阁,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问题就在于,俞士悦并没有打算要架空王翺,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不仅是内阁次辅,还是太子府詹事,这种情况之下,再引援自己的人入阁,怕是会引起天子忌惮。 因此,打从一开始,俞士悦就没想着掺和这桩事,看着脸色略变的王翺,俞士悦想了想,继续道。 “首辅大人明鉴,近来东宫课业繁重,俞某全盘心思,都在詹事府上,内阁票拟本就是勉力维持而已,这等要务,实在是无力细细思索,如此说来,倒是愧对陛下一番信重了。” 如此明显的推拒之意,让王翺眉头一皱。 不过,也只是片刻,他的脸上便浮起一丝笑意,道。 “次辅大人说的是,这等大事,的确不是你我能够决定的,不过,为陛下分忧,是你我之责,内阁与六部不同,有调和内外之责,你我作为内阁辅臣,对内阁之事最为清楚,自然应该替陛下分忧解难。” 看着王翺这副死皮赖脸的样子,俞士悦心中一阵不悦。 不过,毕竟是首辅,他也不好驳对方的面子,只好敷衍着道。 “首辅大人所言有理。” 见此状况,王翺倒是丝毫都不在意俞士悦的抗拒,而是道。 “正是如此,这段日子以来,朝中举荐之人繁多,但是,合适之人却寥寥无几,要入内阁,除了资历,声望之外,更紧要的是,熟悉朝中政务。” “我今日接到一份奏疏,举荐兵部侍郎项文曜入阁,倒是提醒了我,这位项侍郎虽然年轻,可在朝中颇受赞誉,能力也十分出众,前番整饬军屯,亦有功劳,若是他能入阁,亦不失为一番朝堂佳话,次辅大人觉得呢?” 项文曜? 俞士悦的目光闪了闪。 这个人他当然知道,也算是天子十分信重的大臣之一,但是,更紧要的是,这个项文曜,和于谦亲近。 所以,这种时候,王翺想让项文曜入阁,又是什么用意呢? 想起那日在天子面前,这位首辅大人有意无意的挑拨,俞士悦心中多了几分警惕,摇了摇头,道。 “项文曜固然好,但是,他也太过年轻了,我没记错的话,他今年也不过三十多岁吧,这般年纪,做三品侍郎,已经是超擢了,若是入阁加二品之衔,焉能服众?” “唔……” 俞士悦原本以为,他这番话会引得王翺不悦,但是,没想到的是,王翺不仅没有任何生气的样子,反倒认真的思索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道。 “说的也有道理,项文曜不合适的话,李实如何?他之前便在内阁任职,只不过后来为了整饬军屯一事,被转调兵部,如今此事已经了结,又适逢增补阁臣,让他回到内阁,正好合适。” 闻听此言,俞士悦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越发觉得,自己看不懂眼前的王翺了,之前他在天子面前给于谦上眼药,这个并不奇怪,于谦在朝中,也并不是真的如看起来那般受欢迎。 但是如今,天子要增补阁臣,王翺先是举荐项文曜,被他否了之后,又提起李实,这到底是何用意? “不妥,李实年资本就不够,虽有迎回太上皇之功,但是要入阁,恐怕同样也难以服众。” 思索了片刻,俞士悦还是摇了摇头,虽然摸不清楚王翺此举到底是何用意,但是,如今于谦已然下狱,如果兵部两个侍郎再被转调,那么,兵部运转必然会出现问题,所以,俞士悦不觉得,这个时候让李实或是项文曜入阁,是一个好主意。 话音落下,俞士悦本以为王翺还要说些什么,但是没想到的是,他说完之后,王翺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道。 “既是如此,的确是我考虑不周了,也罢,今日叨扰次辅了……” 说罢,王翺竟然没有丝毫犹豫,干净利落的就起身,离开了俞士悦的公房……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八章:双王组合再次出手 看着走的如此干脆利落的王翺,俞士悦不由皱起了眉头。 这个王九皋,到底是来干什么来的,难不成,就是为了来他面前讨两个钉子? 想了半天,俞士悦依旧不得其要,但是,他可以肯定的是,王翺此来,绝对并非无的放矢。 难道说,是他忽略了什么? 转过晌午,俞士悦坐在公房当中,想起上午的事,依旧觉得疑点重重,就连处理政务都没了心思。 于是,他索性放下手头的事务,打算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不过,刚刚站起身来,外头中书舍人便走了进来,禀道。 “次辅大人,怀恩公公到。” 就这么一句话,俞士悦原本刚刚放松下来的心神,立刻就紧绷了起来,急匆匆的走出公房来到廊下,却见怀恩带着两个小内侍,却是已经等候在了外头。 不单如此,在怀恩的身旁,王翺赫然已经到了,正和怀恩聊些什么。 见此状况,俞士悦立刻走了上去,怀恩也瞧见了他,于是,也便转过身来,道。 “次辅大人,陛下宣召,让您和首辅大人入宫觐见,这便随咱家走吧。” 怀恩的神情一如往常,但是,俞士悦却本能的觉得不大对劲。 如今京中诸事繁多,可紧要的也就那么几件,整饬军府算一个,于谦一案算一个,还有便是增补内阁大臣一事了。 头一个如今已经尘埃落定,剩下的就是如何施行的问题,至于第二个,主审的人是朱鉴,就算天子要询问案情,也该先召他,而且,这桩案子涉及于谦,俞士悦和于谦的私交又一向颇佳,所以,天子要问,也不会问他。 因此同时召见他们两个,大概率就是为了增补内阁大臣一事了,联想起上午王翺的举动,俞士悦隐隐觉得,这中间有什么关联。 稍一沉吟,俞士悦便开口道。 “既是陛下急召,我和首辅大人自当立刻前去,只是不知,陛下是单独召见我二人还是……” 如果说他的猜测属实的话,那么,这么大的事情,肯定不会单问他们两个。 果不其然,听到这句问话,怀恩也并无避讳之意,道。 “倒也不是,天官大人如今也在宫中。” 这话一出,也就不必再往下问了,俞士悦看了一旁的王翺一眼,见对方并无任何意外之色,便知道,他已然得知了这个消息。 心中那种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俞士悦倒是也没多问,回公房整理了几份奏疏,便和王翺一同跟着怀恩到了文华殿。 “臣王翺……” “臣俞士悦……” “拜见陛下!” 进得殿中,果不其然,王文已经在旁落座,见他们进殿,王文微微点头示意,算是礼数。 再看天子的神色,倒是平静的很,看不出喜怒。 “平身,二位先生坐吧。” 命人赐了座,天子便从案上拿出了几本奏疏递了下来,随后道。 “近日以来,朝中不少官员向朕举荐入阁大臣的人选,朕挑了几份,二位先生久在内阁,熟知内阁事务,且看看觉得谁更合适……” 俞士悦看着内侍把奏疏送到他们手中,敏锐的注意到,这些奏疏只给了他们二人,但是,却没有给王文。 选任内阁大臣这样的大事,不可能不问吏部尚书的意见,更不要提,当初王翺入阁,为了站稳脚跟,头一桩事就是和王文联手把陈循赶出了内阁,代价就是在内阁大臣的选任上,吏部占有了更大的话语权。 更何况,这是在御前,给他们两个不给王文,未免有些太不给他面子的,天子不会犯这种错误。 所以,合理的解释是,在他们过来之前,王文已经看过这些奏疏了,自然没有必要再看一遍。 当然,这个结论并不难得出来,但是,作为内阁次辅,如果仅仅想到这一层,俞士悦也就白白在这朝中混迹这么多年了。 很明显,天子叫他们过来,就是为了增补内阁大臣一事,那么,势必要问他们的看法,王文比他们来得早,而且,已经看过了这些奏疏,那么,天子就不可能不问他。 换句话说,这奏疏当中举荐的人选优劣与否,是否适合,王文这个吏部尚书,肯定已经点评过了一番。 而且,以王老头这个性格,当时殿中又没有其他的大臣,必然是直言不讳,换句话说,天子虽然叫他们过来,但是心中,肯定已经有了第一印象。 这种情况之下,他们在这件事情上该如何表态,就需要细细思量了。 怀着这样的心思,俞士悦打开了面前的奏疏,但是,只匆匆扫了一眼,他的眉头就立刻紧紧皱了起来,目光不由望向了一旁的王翺。 不为别的,这几份奏疏当中,举荐的人选,恰是兵部的那两个侍郎,李实和项文曜! 这绝不是巧合! 俞士悦在看到奏疏的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判断。 王翺前脚来找过他,后脚天子便召了他们过来,为的竟然是同样的两个人。 这中间,到底有什么样的谋算? 俞士悦一边看着奏疏,心中的思绪却在急速转动的,但是,即便是他已经能够猜到这事情一定是王翺在背后捣鬼,可毕竟如今到他手中的信息实在太少,所以,并不足以支撑他立刻做出判断。 既是御前,自然不可能给他太多思索的时间,片刻之后,眼瞧着王翺已经将奏疏放下,重新递回到了内侍的手中,俞士悦也不得不同样将奏疏递回去。 见此状况,天子也开口询问道。 “二位先生觉得,项文曜和李实,是否合适?” 虽是问的二人,但是,按照位次,理当是王翺先开口,这位首辅大人,倒是也没有扭捏,拱手道。 “回陛下,说来也巧,午间臣和次辅大人,还论及了此事,臣以为,这二位虽然年轻,但是在朝都声望不浅,此次辅佐于少保整饬军屯,又立功劳,擢入内阁历练,倒也并无不可。” “不过,次辅大人却觉得,他们二人都太年轻,恐怕难以服众……” 闻听此言,俞士悦的眉头皱的越发紧了。 王翺这个老东西,这摆明了是在堵他的话,难道说,他上午的所作所为,便是为了此刻? 来不及多想,天子的声音已然响起,道。 “哦,俞先生,可是如此?” 短暂的犹豫了一下,俞士悦还是轻轻点了点头,道。 “回陛下,臣确实以为,李实和项文曜二人都年资太轻,内阁依例加正二品虚衔,他们二人如此年岁,虽能力出众,但是若入内阁,难免会引起朝中物议,尤其是项文曜,之前本就是超擢,按照惯例,若无大功,数年之内不应再加擢升,故而,臣以为,还是应该选老成稳重之人入阁。” “俞先生果真这么觉得?” 然而,出乎俞士悦意料的是,天子听了这话之后,反而略微皱眉,口气似是有些犹豫。 闻听此言,俞士悦顿感不妙,但是,事已至此,再想改口也晚了,而且,没等他再说话,一旁的王文便道。 “陛下,臣已说了,兵部两位侍郎年资太轻,如今正值整饬军府之时,需要兵部竭力配合,故而兵部侍郎一职,理当由更加持重的大臣担任。” ??? 这是什么状况? 听了王文的这番话,俞士悦顿时一惊,心中大感不妙。 他明明只是反对二人入阁,这怎么到了王文这,就是要将二人调离兵部了? “陛下……” 俞士悦刚想张口,但是,恰在他开口的前一刻,王文又道。 “陛下明鉴,如今正值大计之时,都察院御史已经准备分赴各地,但是,各地状况复杂,仅凭普通御史,恐有诸多事务难以胜任,且前次陛下旨意,命各地备足常平仓,按照如今回复来看,湖广等地空缺严重。” “李实大人此前便是科道出身,故而,臣以为,可命李实大人为右副都御史,巡抚湖广,除此之外,南京户部侍郎一职空缺已久,项侍郎此前也曾在户部任职,转任南京户部侍郎,正好合适。” 这番话说完,俞士悦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千算万算,他竟然没有算到,王文此来,压根就不是阻止李实和项文曜二人入阁,而是想要将二人直接踢出京师。 看了一眼旁边的王翺,却见对方并无任何意外,于是,俞士悦便明白,这位首辅大人,怕是早就得了消息。 也是,看王文的架势,连这二人的去处都已经找好了,显然不会是今日临时起意。 而且,更关键的是,天子似乎,也并不反对此事…… “首辅,刚刚天官所言,你觉得如何?” 天子再次开口发问,不出所料的,王翺回道。 “陛下,臣也以为,二位大人可以外放出京多加历练,只是,如今于少保被锁拿下狱待审,兵部两位侍郎若也调离,偌大一个兵部,只怕诸多事务便无人处置,还请陛下三思。” 这话看似是有反对之意,但是,俞士悦却敏队的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目光在王翺和王文二人的身上逡巡了片刻,心中把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情过了一遍,俞士悦总算是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今日之事,这两位摆明了是早有预谋,联手而为,至于目的只有一个……于谦! 朝局并不平静,底下波涛暗涌,这一点,俞士悦早就清楚,但是,他没想到的是,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如今二人的目的已现,那么很多事情倒推回去,就容易了许多。 土木之役后,于谦有扶立君上之功,协助天子力退瓦剌之功,再加上这次整饬军屯的顺利推行,在朝中声望愈隆,权势愈盛,这种情况之下,朝堂上下,谁会是最不满意的? 毫无疑问,就是面前的这位天官大人! 作为吏部尚书,又是天子的亲近大臣,王文本该是当之无愧的百官之首。 但是,于谦的存在,却毫无疑问压住了王文的威风,虽然说,于谦并没有要跟他争这个百官之首的意思,可朝堂之上,向来只看结果。 过往时候,就连俞士悦更加关注的,都是于谦和天子之间的冲突,但是他们却忽略了,在朝堂之上,很多时候,于谦在顶撞天子的同时,事实上,也就是越过了王文这个百官之首。 仔细想来,之前在诸多政务上,王文都曾经隐隐表示过对于谦过分强势的不满,只不过,这位老大人平时的脾气和用词,让人无意间忽略了他透露出的这隐隐的倾向。 当然,更重要的是,于谦在朝中声望颇深,士林中也享有清誉,天子面前,更是颇受宠信,同样作为天子的亲信,王文非常清楚,天子最讨厌的,就是臣下纠结党争,相互攻讦。 所以,哪怕不满,但是,王文一直都并不显露出来,可是如今,于谦一朝失势,这位天官大人的反攻,自然是立刻便接踵而至。 至于王翺,他刚刚的话,也已经透出了他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 如今于谦下狱,如果说,兵部的这两个侍郎都调出京师的话,那么就像王翺所说的,兵部的政务必然乱套,那么问题就是? 如果真的出现这种情况的话,最好的解决办法是什么呢? 要么,天子将于谦给放出来,让他重新回到兵部主持大局,要么……就只能另选一位资历威望都足够的大臣,暂时主理兵部。 这满朝上下,若论对兵事的了解程度,王翺必然是数一数二的,如果要选一个份量足够的大臣来暂时替代于谦的话,那么无疑,他是最合适的! 如此一来,二人的利益达成了一致,自然便会联起手来…… 不过,与他们二人的谋算相比,俞士悦更加担心的是,在这件事情上,天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如今的局面,王文和王翺二人,摆明了是在借机打击于谦,这一点,俞士悦不相信天子会看不出来。 可是,在这种状况下,天子并没有第一时间否决王文的提议,反而是将他们叫来商议,这是否意味着…… 王文的这个提议,或许也正好就是天子的想法?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六章:自作聪明的棋子 跪在殿中,徐有贞能够清晰的感受到,太上皇在审视他。 他现在的行为,在历史上有一个标准的名词,叫做劝进,顾名思义,就是劝一个不是皇帝的人去当皇帝。 这种举动,对于一个臣子来说,是极其危险的事情,这种危险不仅体现在这几乎是篡位谋逆的代名词。 更重要的是,危险还来源于面前的这个人,但凡是能够进行劝进举动的人,事实上便是在以臣议君,这就代表着,他对于现任的皇帝并无敬畏之心,或者至少是,有所不满,并且打算实施实质性的行动。 这种念头,本身就是大逆不道,对于太上皇来说,有这么一个劝进的属下,既是好事,但是也是坏事。 徐有贞说出的话,肯定是太上皇内心中的想法,但是同时,作为一个臣子,窥伺到了太上皇的念头,本身就非常危险,更重要的是,徐有贞今天敢蹿腾着他去反皇位上的这个人,来日等太上皇重登皇位,一旦有任何苛待徐有贞之处,难保他不会故技重施。 毕竟,人心中的敬畏一旦崩塌,几乎不可能重建,这也就是历朝历代,帝王往往会屠戮功臣的最大原因所在。 错非是似唐太宗这般本身武力才智高绝,不必凭借其他便可慑服一众骄狂之辈的人,其他的帝王,即便是开国之君,若是时势造英雄,那么陪同他自寒微而起的那些人,往往才是最大的威胁。 究其原因,无非就是,当初寒微之时,他们曾并肩作战,所以,这些功臣们最是清楚,坐在皇位上那个人,并非所谓的天纵英才,不世之君,最初的时候,也只不过,是和他们同样出身之辈而已。 无法建立完全的敬畏,若又无避退朝局的眼光,被最终清算,自然是无可避免的事。 徐有贞如今面临的,也就是这种现状,他刚刚的那一番话,暴露出了自己的野心,也意味着,他对皇权的敬畏心已经低到了极点。 这种情况下,作为皇权曾经的拥有着,太上皇会对他是何态度,并不单单取决于,他到底想不想造反这么简单…… “念在你一片忠心,你方才的话,朕便当你今日没有说过,回去吧,东宫如今,毕竟还算安稳,皇帝或有更动储君之意,可朕相信,朝堂上下,也不会对此坐视不理,你安心辅弼东宫,若有机会,多拉拢些朝臣,在朝上为太子说话便可。” 不知过了多久,徐有贞的耳边,响起太上皇平静而沉重的声音,其中隐隐带着警告之意,让徐有贞的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不行! 应该说,他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但是,真的听到这番话时,心中还是一阵沮丧。 太上皇不傻,如今的局势,到底还没有到这最后一步。 这番话中,其实隐隐透露出来,太上皇并非没有这样的念头,但是,就像他所说的一样,太子毕竟还在东宫,皇帝有再多想要更易东宫的迹象,也毕竟只是迹象而已。 东宫未动,局势便不算是难以收拾,当然,更重要的是,不管是徐有贞还是上首的太上皇,想必都很清楚,这件事情的风险极大,而且,成功的概率很低。 毕竟,虽然说,南宫的羽林卫,东宫的幼军,加起来算是一股不弱的力量,但是,和禁军相比,连一合之敌都不是,更不要提,如今京营还牢牢的控制在天子的心腹,靖安伯范广的手中。 禁军加上京营,足以镇压京城当中可能发生的一切变故,如果说,这两方势力不能解决的话,那么,成功的希望便是渺茫之极,一旦起事,便是死路一条。 这一点,徐有贞明白,他也知道,太上皇肯定明白,可事实上,他今天来,也并没有想要挑动太上皇直接起事的念头,只是想说,要早做准备。 可是,如今太上皇的态度,却比他想象的更加坚决,直接拒绝了他的提议。 归根到底,恐怕还是因为,这件事情太大,而且,他还不够受到太上皇的信任,否则的话,太上皇至少应该表露一丝,让他谋划的意思。 毕竟,只要想做,办法总是有的,这种事情,虽然风险大,但是谋划得当,瞅准时机,并非是完全没有可能。 可是,太上皇如今这般态度,摆明了是还不够相信他。 心中叹了口气,徐有贞也不敢再继续劝,因为他很清楚,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再继续硬劝的话,痕迹就太重了。 不过,踌躇了片刻,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徐有贞还是开口道。 “臣遵旨,不过陛下,臣今日来,还有一件事情,想要禀告陛下……” “什么事?” 朱祁镇望着徐有贞,目光当中,明显多了一丝不满,显然,他觉得徐有贞还是不死心的想要劝他,这种情况下,还这么做,明显有些不识趣了。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徐有贞并没有继续谈东宫的事,而是开口道。 “臣之前听闻,陛下自回京之后,自南宫侍奉的宫人当中,纳了十一位娘娘,不知,可否属实?” 闻听此言,朱祁镇微微一愣,但是很快,他的脸色就沉了下来,道。 “你想说什么?” 显然,朱祁镇觉得,徐有贞和他之前做皇帝的时候遇到的那些讨厌御史一样,要在他的后宫之事上说三道四了。 甚至于,朱祁镇都能预测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无非就是什么耽于美色,误国误民之类的话。 但是,这一次,徐有贞又一次出乎了他的预料。 只见他脸色纠结了许久,最终,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开口道。 “陛下明鉴,后宫之事,臣本不该干预,但是,臣前些日子,无意之间得知了一桩事,和陛下后宫有关,涉及到皇室子嗣,臣不得不如实上禀,还请陛下恕罪。” 这话一出,朱祁镇的脸色顿时一变,他心中隐隐预感到了什么,沉着脸色吐出一个字。 “说!” 于是,徐有贞深吸了一口气,道。 “启禀陛下,臣有个同乡,如今在教坊司中供事,前些日子,臣去他府中谈事,无意之间听说了一个消息,说是如今南宫之中,侍奉的宫人,皆是从教坊司中拨付。” “而这些女子……” “陛下您知道,教坊司中的女子,都是登记在册的贱籍,若要脱籍,需要皇上允准,极其困难,这些女子,虽然并非官妓,但是,实际上也会时常被用来助兴,为了防止闹出子嗣,难以收拾,所以,所以……” 听着徐有贞越来越低的声音,朱祁镇心中也隐隐明白了什么,他脸色铁青,声音都有些发颤,道。 “所以什么?” “说!” 徐有贞感受到上首太上皇的怒火,将头低的更沉,迟疑道。 “臣闻陛下回京之后,宫中娘娘虽多,可……可只有淑妃娘娘和宸妃娘娘曾经有妊,而这两位娘娘,恰是陛下出征之前,宫中已经册封的妃子,其他娘娘虽蒙陛下恩宠,可始终并无妊娠,结合臣从那名同乡处得知的消息,只怕,南宫中凡是教坊司出身的娘娘,皆……皆……难有妊娠。” 这话还是委婉了几分,实际上就是说,这两年南宫中被册封的这些妃子,压根就不可能怀孕。 话音落下,尽管已经有所预料,但是,当“砰”的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徐有贞还是不由有些吃惊。 悄悄的抬头看了看,却见不知何时,太上皇已经从御座上霍然而起,精致的绕龙白瓷茶盏,上一刻还在御案上冒着淡淡的热气,下一刻便带着温热的茶水,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哈哈哈哈……” 一阵笑声响起,带着徐有贞从未感受过的疯狂和怒意,太上皇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好一个皇帝,朕的好弟弟,当真是做的好事!好啊!好!” 短短的两句话,用了五个好字,但是,话中透出的意思,显然是完全相反的。 徐有贞低下头,丝毫不敢有任何的表情和动作。 他很清楚,以太上皇现在的状态,做出任何事情来,都是有可能的。 不过,紧张之余,徐有贞也感到一阵意外。 要知道,这件事情虽然招人恨,但是,太上皇既然居于南宫,这种阴私手段,虽然拿不上台面上来,可也着实算不上什么太过让人意外的事。 而且,太上皇的子嗣已经不少了,在徐有贞看来,眼下的太上皇,最在意的,应该是太子殿下的地位。 也正是因此,他从头到尾的重点,都放在渲染东宫储君之位动摇之上。 可恰恰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么多的事情出来,东宫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的情况下,太上皇反而毫不慌张。 反而是教坊司这件事,在徐有贞看来,实在不是什么需要大发雷霆的事,却让太上皇如此暴怒…… 就这么过了半晌,徐有贞只觉得,空气当中,都弥漫着紧张的味道,他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总之,漫长的等待之后,他的面前,忽然多了一柄小巧的金刀。 刀是御制之物,送刀过来的人,是太上皇身边的女官,徐有贞感受到面前有人走过来,微微抬头,便看到了这柄镶着宝石的金刀。 于是,他迟疑片刻,继续抬头,目光正对上上首望向他的太上皇,与此同时,太上皇的声音响起,道。 “徐卿,你说的对,东宫乃是国本,礼法大义所在,朕身为太祖子孙,先皇长子,岂能坐视有不轨之辈,动摇国本而置之不理?” “今日,朕赐你金刀一柄,你可将朕之用意,告知于张輗和朱仪二人,朝局社稷,需有肱骨之臣辅佐,社稷民心,需有储本之君安稳,朝中既有宵小之辈欲行不轨之事,尔等自当担负社稷之责,早做准备,若真到了不可收拾之时,亦当助朕清扫妖氛,重定神器。” “你可明白?” “请陛下放心,臣必定竭尽全力,鞠躬尽瘁!” 徐有贞揣着怀里的金刀,直到走出南宫的时候,心中还是觉得不太真实。 他前头花了那么多的唇舌,都没能办成的事,到了最后,竟然就用了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消息,就成了? 不过,无论如何,事情总算是成了,回头看了一眼仍旧灯火通明的南宫,徐有贞眉头紧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辞别了孟俊之后,他在宫门处转了个弯,上了轿子后,便立刻对着旁边的小厮说了几句,随后,那小厮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与此同时,徐有贞离开之后,朱祁镇坐回了御座上,面色仍旧阴沉之极,但是,却并没有像刚刚徐有贞看到的那样疯狂。 两个宫人小心翼翼的上前,将打落在地上的茶盏茶水打扫干净,随后,一身女官服饰的其木格上前重新奉上一盏茶水,道。 “陛下息怒,这般手段,虽然下作,可也并不意外,不是吗?您不是一直在疑心,为何皇上在待遇份例上待您如此大方,看来,这便是缘由了。” 声音柔婉,似乎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朱祁镇看了她一眼,伸手接过茶盏,抿了一口,面色倒是缓和了不少,冷笑道。 “朕早就知道,朕这个弟弟,手段阴狠之极,却没想到,他竟然连这种下作的事情,也能做得出来,枉费了朕,竟还记挂着兄弟之情,不愿对他出手,朕往日里,当真是瞎了眼了。” “你下去之后,带着人将南宫中的饮食器物,都再细细的查一遍,尤其是朕和皇后的小厨房,必须要再三谨慎,明白吗?” 自入南宫之后,朱祁镇入口的东西,基本上都是小厨房做的,除此之外,还要有至少三遍的试毒,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即便如此,还是没能防住。 其木格屈膝行礼,道。 “陛下放心,妾身一定会好好细查,不过,那位徐大人,陛下当真信任他吗?” “您上次不是说……” 听到徐有贞的名字,朱祁镇原本阴沉的脸色,倒是变得自信了几分,冷笑道。 “徐有贞,不过是一个自以为聪明的棋子而已。” “若不是他今日此来,朕倒是不好筹谋,这柄金刀给他,朕倒要看看,能钓出来多少人物……”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九章:该你选了 俞士悦的心中翻腾不已,但是时间却不容他过多思索。 因为,天子在问过王翺的看法之后,紧接着便转向了他。 “次辅觉得,天官和首辅所言,可有道理?” 于是,俞士悦瞬间感觉到,连着天子在内,三道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在了他的身上。 尤其是王翺和王文二人,目光灼灼,给他带来了无比巨大的压力。 所以,到底该怎么做? 从客观的角度来说,俞士悦此刻应该反对他们的提议,兵部尚书下狱,两个侍郎调离,对于兵部来说,影响实在太大。 而且,更重要的是,于谦刚刚被下狱,兵部两个侍郎就被调离,这必然会给朝堂传递一个信号,那就是,于谦已失圣宠,由此而来的,必定是接踵而至的弹劾。 虽然说,他并不认为,这么一个小案子,能够把于谦怎么样,但还是那句话,朝堂之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和于谦不同的是,俞士悦的心中,一直很清楚一点,那就是,这整个朝廷,一切都掌握在皇帝手中。 这也是他一直很难认同于谦的地方,于谦总想着要改变皇帝,这在俞士悦看来,简直是在找死的边缘反复横跳。 皇帝是万民之君父,是天下的主宰,作为臣子,固然可以向皇帝提出自己的看法,但是,最终的决定权,始终握在皇帝手中。 若想让皇帝事事依照自己的想法行事,说严重些,已然有以下犯上之嫌。 所以现在,轮到他来做选择了…… 王翺权且不说,要知道,在他们来之前,王文可是已经在殿中了。 以王文的性格,即便是他忌惮于谦势大,想要打压,可是,若天子不同意,他决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要撤换兵部两个侍郎,或者至少,他肯定是提前禀奏了,试探过天子的意思的。 俞士悦并没有看到他过来之前,王文和天子到底是如何奏对的,所以,他无从猜测,到底是此事是皇帝授意王文,还是王文向皇帝谏言,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 那就是,既然到了现在这一步,帝心恐怕已定。 这也符合天子一贯的作风,先和某个大臣议定,然后召内阁及相关的大臣统一意见,一切准备好之后,再上朝议。 如此一来,即便是会有争论,也是在小范围内,朝堂之上,不会出现大规模的争执,而且,在不断扩大的范围当中,原本有错漏的地方,也会不断被修正。 过往的互市,军屯,大渠等一系列大事,基本都是这个路子,这次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也是一样。 毕竟,一次性撤换兵部两个侍郎不是小事,贸然拿到朝堂上去,很容易造成不可控的影响。 所以对于俞士悦来说,现如今他要选的,其实不是反不反对王文和王翺这个吏部尚书和内阁首辅的联合体,而是要不要否决,天子至少是已经默许了的一个提议。 而且…… “俞先生?” 许是因为俞士悦一直在犹豫,天子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低声叫了一句。 于是,俞士悦立马回过神来,事已至此,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俞士悦起身一礼,道。 “陛下,臣以为,不妥!”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顿时让殿中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对面的王文和王翺二人,立刻就拧起了眉头,望着俞士悦的目光,也多了几分不善。 倒是俞士悦自己,说出这句话之后,反而像是放下了什么负担一样,直面着二人的注视,并无退避之意,拱手道。 “臣知道天官大人为何有此提议,前番为整饬军屯,于少保曾在兵部提拔诸多官员,朝中早有物议,以为于少保揽权自重,兵部两位侍郎年资过轻,兵部诸事上,确然只能领于少保之命行事,就此而言,天官大人要另选持重大臣出任兵部侍郎,臣并无异议。” “然则,臣却觉得,此刻并非良机,现如今于少保入狱,兵部本就勉力维持,整饬军府在即,如若此刻将兵部二位侍郎转调出京,其他大臣即便能够及时选任,可事务交接,熟悉部务总是要时间的,如此一来,必然会耽搁朝廷政事,此为其一。” “陛下圣明睿智,自登基后,励精图治,锐意革新,数年以来,朝中风气日正,鲜有相互攻讦之事,如今,于少保虽然入狱,但是,案情尚未查明,朝中便已有官员闻风而动,捕风捉影,攻讦弹劾,若陛下此时撤换兵部,无异于助长此风,长此以往,朝臣无端攻讦之风若起,恐难制之,此为其二。” “有此二者,臣无论如何,也难认同此议,还请陛下三思。” 话音落下,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王文和王翺眯起眼睛,但是,却默契的并没有说什么,尤其是王文,神色淡定的很,仿佛刚刚俞士悦点的不是他的名一样。 要知道,俞士悦虽然话说的委婉,但是也算戳破了窗户纸,直接点明了,王文在此时要撤换两个兵部侍郎,就是为了打压兵部,打压于谦。 可以说,他这番话一说,算是把在场两个人都得罪了,更重要的是,很有可能,也是在违逆天子! 果不其然的是,听了他这番话,天子的神色也沉了下来,望着俞士悦的目光当中,多了几分直刺内心的锐利,冷声道。 “次辅此言,是在替于谦说情吗?” 话虽是问句,但是,口气却带着几分笃定。 未等俞士悦回答,天子的神色忽然变得严厉起来,道。 “朕一向听说,次辅和于谦私交颇厚,却不曾想,俞先生也跟他学会了这般喜欢犯上妄言的风气,怎么,你们这一个两个,是都觉得朕柔弱可欺吗?” 这话说的极重,连犯上这样的字眼都用出来了,可见天子此刻有多么生气。 见此状况,一旁的王文等人立刻起身拱手道。 “陛下息怒!” 然而,面对着天子强大压力的俞士悦自己,看着对面怒意隐现的皇帝,心中虽然同样惊惧不已,但是,他却并没有退缩。 朝堂之上,一个很重要的原则就是,在做决定之前,要考量清楚,多方思索,但是,一旦做了决定,中途决不可轻易更易。 俞士悦当然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很清楚,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就此被吓住,否则的话,反而坐实了天子刚刚说的罪名。 深吸一口气,俞士悦忍着背后的冷汗津津,道。 “陛下明鉴,臣和于谦的确是故交,但是,臣更是陛下之臣,公事私交,臣决然不会不分。” “也正因臣是陛下之臣,才不得不直言陛下,于谦一案,是非曲直,朱大人已经奉旨查办,想必不日便会有结论。” “臣只是不愿陛下整饬朝局之心,被有心之人利用,即便此案查实,确实于谦之过,亦当是陛下最终处置,而非被朝局物议煽动,先行论断。” “至于兵部侍郎调任一事,臣实是为朝局稳定考虑,绝无半点私心,恳请陛下明鉴。” 这话一出,旁边的王翺脸色越发的难看了,道。 “次辅大人此言何意?” “难道说,陛下圣明聪睿,所做的决定,便不是为朝局稳定考虑了吗?” 刚刚俞士悦的话,就差直接点他的名了,这如何让王翺能忍,反手一句话,就把俞士悦推到了天子的对立面。 与之相对的是,俞士悦则冷静的很。 他刚刚说出了那番话,就已经做好了和王翺撕破脸的准备,看着对面这位首辅大人,他带着几分深意开口道。 “陛下所虑,自然是为朝局稳定,但是,既设内阁,便是以备陛下咨询之用,某虽不敏,可陛下发问,只知如实作答,此臣子之责也。” 说着话,俞士悦转向上首天子,拱手道。 “陛下统御万方,居九重之上,圣明聪睿,为臣者自然难及万一,但臣以为,纵使如此,我大明毕竟有江山之广,民情之繁,陛下日理万机,一举一动牵动群臣万民,这才更需要实情实言,而非曲意逢迎,揣度投好。” “朝中诸臣,官职不同,经历不同,立场不同,所述所言,亦不相同,但也正是如此,陛下方能纳诸方建言,得朝局民情之实,不被近臣一言所弊,若因臣等未敢秉直而上禀,致陛下圣明有失,则是臣等有失臣节,辜负社稷尔。” 这番话说的十分讲究技巧,以至于,话说完之后,天子的脸色果然缓和了下来,不过,还是有几分不悦,轻哼了一声,道。 “实情实言?” “那依次辅的意思,朕若是纳了天官和首辅所言,将兵部二人调出,便是不圣明了?” 俞士悦摇了摇头,道。 “陛下明鉴,臣绝非此意,臣刚刚已经说了,内阁之责,在为陛下咨询建议,最终如何决断,仍要陛下圣裁。” “方才首辅大人亦有所言,陛下圣明睿智,所思所虑,所谋所想,远非臣等可及,臣只恐陛下日理万机,未能察众臣之言,故而将臣所知所思禀明,臣相信,天官大人和首辅大人,亦是如此,此亦是朝廷广开言路之本意。” “众臣所思所言,汇于陛下案前,则陛下决断之时,方能洞察全局,故而,臣虽觉得,此时将二位兵部侍郎调出京师,于朝堂稳定有损,却也只会直言上禀,向陛下言明利弊。” “若陛下察臣之言,仍有此决断,则必是陛下有更深之用意,是臣有思虑不周之处,臣自当遵旨奉行,岂敢疑陛下不圣?” 这话说的诚恳之极,配上俞士悦恭谨的表情神色,看的一旁的王翺眼睛都瞪大了几分。 他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这位次辅大人,竟然这么会说话? 再看天子的神色,果不其然,已经变好了许多,原本的怒意,随着这一番话,已经荡然无存。 王翺刚想说话,上首天子便已然开口,道。 “朕就知道,俞先生是忠良之臣,也罢,刚刚俞先生所说,天官觉得如何?” 这显然不是问的刚刚的冲突,而是问的兵部二人调离一事,见此状况,王翺也只得吞下到了嘴边的话,期待的看着一旁的王文。 但是,让他失望的是,这位天官大人却只是平淡的拱了拱手,道。 “回陛下,此事利弊,臣与首辅大人,次辅大人,已经各自言明,如次辅大人所言,臣等各有本分官职,所思所想,难有万全之时,因此,臣等该当所为,便是将各自态度禀明陛下,至于最终如何决断,当悉听陛下圣裁!” 这般态度,简直和在朝堂上的王天官不是一个人,但是,却并不出王翺的预料。 属实是刚刚俞士悦的话头,逼的太死了,他的那番话,实际上就一个意思,臣子谏言都是建议,最后一切都要皇帝决断,并且,他很敏锐的察觉到了天子生怒的原因,直接了当的说,进谏是全臣节,但是,遵命行事才是尽忠职守。 这一点一出,就只能听圣心独裁了,俞士悦这不仅是堵了他自己再多说的路,也堵了王翺二人的路。 在俞士悦已经表达了这样的态度的时候,若是他还多说,那么,天子的不悦,只怕就要转移到他们的身上了。 这个老家伙,果然不好对付! 心中默默的提高了对俞士悦的重视程度,王翺却没有再继续多说什么,不过显然,天子对此事也在犹豫当中,俞士悦的那番话,只是打消了天子对俞士悦的质疑,可并没有能够说服天子,接受俞士悦的主张。 迟疑了片刻,天子最终也没有直接下论断,而是道。 “众卿之意,朕已知晓,此事朕需得再斟酌一番,你们且回去吧。” “臣等告退!” 三人皆不敢再多言,拱手行礼,告退离开了大殿。 出了大殿,三人默契的在宫道上停下了脚步,王文看着旁边的俞士悦,不知为何,目光竟多了几分和煦之意,道。 “次辅大人今日,果真令王某刮目相看,此后朝中诸事,尚需次辅大人秉此心而言,望次辅大人,能够始终记得今日之言。” 说罢,王文也不顾一旁二人各异的脸色,径直便离开了……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零一百章:帝心如渊 看着王文离去的身影,王翺的眉头不由紧皱了起来,与之相对的,则是俞士悦若有所思的脸色。 仔细的咀嚼了一番王文刚刚的话,俞士悦的神色复杂,不由转向了自己刚刚出来的这座大殿,透过殿门,他似乎又看到了皇帝陛下年轻的身影,但是打心底里,他却不由升起一阵浓浓的畏惧之意。 帝王心术,可怕至此! 还是那句话,由结果来倒推过程,要容易的多,此刻脱出局中,俞士悦再看刚刚那场奏对,倒是清晰了许多。 此前他一直在猜测,甚至几乎是笃定,王文要撤换两个兵部侍郎的提议,是出于天子,原因便是,于谦如今得罪了天子,且实话实说,他在兵部的权势过重,到了不得不拆解的程度。 但是,他却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如果天子帝心真的已定,那么,还找他们过来做什么? 有天子默许,王文这个吏部尚书谏奏,便是直发旨意,又能如何,难道说,内阁敢不奉诏吗? 更不要提,内阁有王翺,他摆明了,就是在觊觎兵部,这种情况之下,他俞士悦一个次辅,同不同意此事,有什么关系,何必非要找他过来呢? 说句不好听的实话,大明自太祖皇帝撤中书省,罢丞相之制,权分六部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皇帝在朝廷的绝对地位,没有丞相的情况下,除非是在执行上需要重度依靠官僚体系的国政之策外,只要皇帝下定决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 像是于谦这般地位的人,一道旨意便可锁拿下狱,更不要提撤换两个兵部侍郎,虽然不能说是和喝水一样简单,但是属实没有什么必要,考虑他一个内阁次辅的想法。 既是如此,为何还要召他过来呢? 两个可能。 要么是圣心未定,仍然在犹豫之中,需要内阁来辅助决定,要么就是有其他的目的。 前者不能说是没有可能,但是若真是如此,那不至于只召他们两个前来,如今内阁虽然人少,可也不是只有他们两个,张阁老虽然存在感低,但是不至于被天子遗忘到这种程度。 何况,内阁又不是唯一能被咨询的机构,除了内阁之外,翰林院如今的那位仪铭大人,可是郕王府旧臣,这般事情,询问他的意见,也是完全正常的。 但是都没有,天子只召了他们两个人,当时在御前,俞士悦无暇细想,可如今冷静下来,结合王文在御前和刚刚的举动,他大致也明白了一些。 不出意外的话,兵部如何处置,天子心中早有定论,召他们前去,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试探! 帝心如渊,不可妄测,这句话放在近来的朝局当中,可谓恰如其分。 这段时间以来,天子在朝堂上的很多固有印象,被接连打破,以至于,没有人能够真正摸得清楚天子的心思。 在此之前,众臣都觉得,天子听言纳谏,有贤君之相,于是,后来有科道改革,言官之权被大大约束…… 众臣又觉得,天子爱惜羽毛,重视名声,可结果,宋文毅侵田,舒良冒犯朝臣,他老人家却又无动于衷…… 就连于谦……众臣都觉得这个最受天子宠信,地位稳固的不能再稳固的于少保,也被圈禁下狱,惶惶无终。 更不要提,近段时间以来,天子对东宫的暧昧态度,还有对藩王的过分优待回护…… 桩桩件件,都让所有人认识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皇帝,因此,更是无人敢揣测君心。 对于别人来说是如此,对于俞士悦来说,亦是如此。 但是身在内阁,如果不能对天子的性情有所了解,又如何能够立的稳呢? 天子近来的诸多举动,刷新了太多认知,以至于许多时候,俞士悦也分不清,天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性情。 正因如此,今日奏对之时,他才会如此犹豫踌躇。 但也正是在刚刚御前,巨大的压力下,他反而想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最初之时,他对天子的印象是什么。 年轻,但不莽撞,行事稳重的像是稳坐皇位数十年的君主。 聪明,且不拘泥于礼法,面对朝事国事,往往有巧思妙计,虽然看着不可思议,却次次都能圆满解决。 内敛,但从不失率真性情,群臣在外朝,能够看到的,往往是天子克制的一面,但是俞士悦久在内阁,曾经见过天子为国政推行顺利而欣喜不已,也曾见过他被于谦气的脸色发红,甚至于,平素奏对之时,偶尔被天子打趣的情形,他都历历在目。 俞士悦当了这么多年官,别的不说,观人的本事还是有些的,虽然如此有些不敬,但是,俞士悦还是得说,在他的心中,一直能够确定一点。 那就是,天子是鲜有的能够克制己心的君上,这种克制,并非过往所谓仁君的那种单纯依照礼法而行,而是越于其上,因有大志愿,而烛照前路的克制。 天子所为的一切,都是出于保社稷,护万民,稳固大明江山的目的,这是道的层次,是天子的道。 其实,在俞士悦看来,这也正是天子和所有人都不同的地方,世上之人,熙熙攘攘,皆为利来,不过所求不同而已,有人求权势,有人求享乐,有人求仕宦,有人求清誉。 这一点,就连于谦也不例外,某种意义上,于谦有保国安民之志不错,但是,他这么做,亦是希望能够青史留名而已。 可是,天子不一样,俞士悦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总觉得,天子为国,是纯粹的为国,并不掺杂其他任何的私心。 换句话说,这朝堂之上无论何人,包括于谦在内,为国为民是不错,但是,那都是他们达成自己志愿的途径和手段,最终或获名利,或获心安,或获万世之名,总有想要的。 可天子好像没什么想要的,或者说,他老人家想要的,就是国家兴隆,百姓安稳。 这个感觉很奇怪,正因于此,俞士悦从来都没有将这个想法告诉过任何人,而近来发生的诸事,似乎也一直在冲击他的这个想法,皇庄之事,算是与民争利,舒良的所作所为,亦非正道,甚至于,对于皇嫡子和东宫的种种态度,也绝不正常。 这些迹象,似乎都在告诉俞士悦,天子也有所求,也有私心…… 可是,就在刚刚御前奏对之时,他的这个想法动摇了。 如果说,天子真的有所求,那么今日之事,该当是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要看看,他和王翺两个人,在面对这样明显是有损朝堂社稷之事时,是选择曲意顺从,迎合帝心,还是坚持原则,秉公谏奏。 而他和王翺当中,又尤其以他,面临的考验最为严峻。 不为别的,因为天子测试他们的这桩事,和于谦有关,而俞士悦和于谦的关系,早就不是什么秘密。 王翺面对的考验,是在面对更进一步和获得皇帝的信任宠信的机会面前,是否能够保住本心。 之所以说简单,是因为到了他们这等地步的人,克制性情并不算困难,当然,这也因人而异,譬如说某位首辅,就没有克制住…… 俞士悦所面临的考验,之所以说更加严峻,是因为王翺的考验是机会,而他的考验则是危难。 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都没有替于谦说情,说白了,就是在避嫌,因为他们的关系好,所以这个时候,他更不能在天子面前说于谦任何的好话。 否则,轻则被天子质疑公私不分,被旧情所困,有失公正,重则会被当成结党,触动天子的逆鳞。 今日之事,说白了,就是看他,在‘帝心已定’的前提下,敢不敢冒着被天子误会的风险,仍旧持正公允,从有利于朝廷的立场来表达自己的看法。 除此之外,还有更深一层的风险。 要知道,敢于违逆皇帝的人不是没有,现下便有一个,正在诏狱呆着呢。 回想起刚刚御前天子的态度,摆明了就是在给他施压,那种情况之下,俞士悦其实极其难做。 退是明哲保身,屈从圣意,看似妥当,可却毋庸置疑会和王翺一样,无法通过这次考验,可若是进,坚持己见,不肯低头,那么又极容易变成另一个于谦。 此次于谦之事,虽然说俞士悦一直疑心,天子有其他的布置,但是,他也同样看的清楚,天子并非毫无不满。 若是他真的这么做了,那么,或许眼前无事,可必会为以后埋下祸患。 所以实际上,他面临的几乎是死局。 一念至此,俞士悦不由一阵后怕,这次的奏对,看似波澜不惊,可实际上,恐怕是他这一生当中,最凶险的一次了。 那么,死局又该如何破呢? 过往时候,俞士悦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但是今天,站在这殿外回想刚刚的奏对,他心里忽然有了答案。 其实就是刚刚的那句话,帝心如渊,不可妄测,既然不可妄测,那索性便不要揣摩帝心便是。 这次奏对是一次考验,但是,御前奏对,尤其是在刚刚天子刻意施压的状况下,他哪有那么多的时间考虑这么多,去想天子希望他怎么答,又为何要这么问,等考虑周全,黄花菜都凉了。 所以,他当时所言,其实就是秉持一个原则,持正! 他不去想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只是秉持自己内心的原则,说自己该说的话,尽自己该尽的职责,哪怕……会因此触怒皇帝。 可以说,换了任何一个其他的皇帝在位,他今日的这番话,都会将自己推到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 可是,如今皇位上的毕竟不是别人,是当今陛下。 俞士悦的感觉没有错,无论近来天子的举动如何不同,可初心始终未改,秉公心而行事出言,纵然有过,亦不加罪。 当然,这很容易就变成于谦,但是,这一条对于俞士悦来说,反而并不难,因为他不是于谦,没有这个于石灰那么刚硬的性格,所以,他能够在柔事天子和坚持原则之间,找到一个合适的平衡点,从而顺利破局。 只是,这些说来容易,可便如今日奏对,踏错一步,便可能是万丈深渊,当然,与之相对的是,经此一事,俞士悦也终于能看的清楚,自己之后的道路该如何走。 不过…… “次辅大人今日好口才,往日我竟未发现,次辅大人有如此伶俐的口舌。” 一旁王翺的声音,打断了俞士悦的思绪。 转头一看,这位首辅大人,盯着他的目光明显有些不善。 不过,俞士悦倒是淡定的很,今日殿前,他们二人已经算是撕破了脸,虽然说,没有什么真正的冲突,可想要回到之前那种看似和睦的关系,确是不可能了。 当然,这对俞士悦来说,倒也没什么关系,身在朝堂上,没有不得罪人的。 内阁的首辅次辅,本来就不应该太过和睦,他现在身兼内阁次辅和东宫詹事两个官职,真的要斗起来,压根也不怕王翺。 平素低调,可不代表他好欺负。 微笑着拱了拱手,俞士悦不咸不淡的回道。 “那看来是俞某素日里,和首辅大人交往太少了,不过,首辅大人今日的所作所为,倒也和俞某印象当中的大不相同。” “当然,这倒也无妨,你我同在朝中为官,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有的是时间,能够相互了解。” 说罢,俞士悦倒是也没有心情过多寒暄,微微躬身算是礼节,随后转身便走。 今日一事,他所获良多,但是,却也没什么心情跟王翺多说,这个老家伙,摆明了今天是不怀好意。 趁着天子想要拆解兵部势力的心思,想要染指兵部,而且,还故意过来坑他一回。 要不是这个老东西提前来对他提起项文曜和李实的去处,俞士悦也不至于在御前的时候,那么难以判断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 俞次辅不啐他一口,都算是克制心情了,更何况,这次奏对,虽然对于俞士悦来说,有颇大的好处,但是,想明白一切之后,也同样让他意识到了一丝危险,虽然于他无碍,可……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一章:进击的徐有贞 夜,重华殿。 就在朝野上下因为增补内阁大臣一事而议论纷纷的时候,张輗总算是瞅准了机会,带着徐有贞来到了南宫。 其实,说是瞅准机会,但真正想要完全掩人耳目,还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实上,这也是张輗一直感到疑惑的,不过,太上皇催得紧,他也没有办法,只能是再三低调,尽量不露出行迹。 “臣右春坊大学士徐有贞,叩见太上皇陛下!” 许是因为觉得自己终于看到了可以跻身太上皇一党高层的机会,徐有贞显得十分激动,进了殿中,便大礼叩拜,这般样子,倒是叫张輗有些鄙夷。 “平身吧!” 太上皇依旧只留了几个贴身侍奉的人,将一应的无关人等都屏退了出去,口气倒是从容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于是,二人起身侍立,随后,太上皇便朝着徐有贞道。 “前次你对张卿说的话,他都已经告诉朕了,这也是朕今日想叫你过来的缘由。” “臣惶恐。” 虽然在进宫之前,张輗已经大约对他暗示了一番,但是,闻听此言,徐有贞还是一脸的惴惴之色,拱手一礼,不敢抬头。 不过,太上皇倒是不甚在意的样子,并不打什么机锋,直接了当的问道。 “张卿对朕说,你觉得近日以来,皇帝的所作所为,是有更动储位之意?” 这话一出,张輗站在下首,也不由捏了一把冷汗。 他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虽然说当时他的说法的确是这个意思,但是,能够如此毫不避讳的直言,也就只有太上皇敢了。 徐有贞显然也有些谨慎,踌躇片刻,跪倒在地,道。 “陛下明鉴,圣心圣意,为臣者本不该妄测,但是,自宫中皇后诞下嫡子之后,皇上确然隐有此意,先是大赦京畿,后又加封外戚,更是为皇嫡子赐名‘见治’。” “若仅是如此荣宠也便罢了,可前次皇上驾临东宫,名为考察太子课业,但实际上,却隐有试探之意,臣身为东宫属官,有翼护太子殿下之责,不得不多想一层,若有冒犯天家之处,还望陛下恕罪。” 这话的确有些僭越,不过,此处没有旁人,在场的几个人,也都心知肚明,叫徐有贞过来就是为了此事,因此,倒是也没有太过意外,尤其是朱祁镇,眯了眯眼睛,神色却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道。 “徐学士一片忠心,朕岂会苛责?今日朕召伱前来,便是看重你一片赤诚忠勇,起来吧。” 于是,徐有贞这才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 随后,朱祁镇又道。 “自朕回朝之后,虽有太上皇之尊,却困居南宫,虽安心荣养,从不干预朝政,却屡受皇帝忌惮,朝野上下皆言天家和睦,但是徐学士既然身在东宫,想必也略有耳闻,皇帝虽表面对朕恭顺,可实际上,却鲜少来南宫拜见,节庆仪典,亦不遵礼数。” “太子毕竟是朕亲子,虽有大义名分,可实则却同样受皇帝忌惮,过往时候,中宫无子,皇帝尚且能够稳得住,如今嫡子降生,心中生出更动储位之意,并不奇怪。” 徐有贞拱手一拜,道。 “陛下圣明,正是如此。” 看着底下小心恭谨的徐有贞,朱祁镇的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神色,问道。 “徐学士的忠诚之心,朕是知道的,你既为东宫官属,自当为太子考虑,如今太子危难在前,不知徐学士你可有良策?” 这话一出,殿中的气氛顿时有些紧张,张輗站在一旁,心弦也不由有些绷紧。 徐有贞显然也是如此,沉吟片刻,他方开口道。 “陛下明鉴,臣斗胆妄言,太子殿下乃宣宗章皇帝陛下长孙,秉上圣皇太后懿旨册封正位,自有大义名分在身,亦是礼法人心所向,朝中诸臣,虽职分不同,却皆有稳固储本之心,皇上意欲更动储位,实则是背离礼法,拂逆朝局人心之举,朝中诸臣对此,早已经多有非议。” “依臣所见,皇上亦知此节,因此,自登基之时起,便培植了卢忠,舒良这样的爪牙大珰,屡屡冒犯陛下,其意在损陛下威望声誉尔,太子殿下乃陛下之子,若陛下有损,太子殿下地位自然动摇,此其一也。” “朝中诸臣皆遵礼法,循大义,若皇上一意孤行强行易储,势必会招来朝野物议沸然,正因于此,大战方息之后,皇上便借整饬军屯打压朝中勋臣,又借京察将高学士,彭侍读等京中忠直之臣调出京师,如今,科道改革之后,朝中诸臣谏奏君上之权,亦被剥夺,如此种种,皆是为易储准备尔。” “臣思前想后,深觉皇上准备此事,非一日之功,臣曾觉得,若能将皇上用心昭示朝野,令诸臣觉察,则凭借朝中诸臣之力,或可阻拦皇上,但是,自前些日子宫门跪谏之事后,臣越发觉得,单凭朝中诸臣,想要阻拦皇上,恐怕实是不易,只恨臣力弱,虽有为太子殿下拼尽一切之决心,却恐臣一人之力,即便是竭尽全力,也难保太子殿下安宁。” “正因如此,臣才将所知所想尽皆告诉了张都督,想要和张都督商议,共寻良策,只可惜,皇上心思缜密,步步为营,臣等竭力思索,也未有良策,辜负陛下期待,望陛下恕罪。” 这番话,徐有贞说的字字恳切,句句真诚,痛心不已,让人闻之动容。 但是,仔细一听,实际上却什么都没说。 当然,效果还是有的,至少太上皇听完之后,大为感慨,道。 “徐卿家果真是忠直之臣也,东宫能有徐卿辅弼,实则是太子之幸也,东宫储君乃国之大本,轻动必然引起社稷动乱,此千古不易之理也,可惜皇帝太过年轻,难明此理。” “当此之时,正需朝中有耿介之臣为国直言,朕知道,你的老师是工部陈循,在士林当中素有清望,尔等皆是国家栋梁,理当更加对此事加以谏言,朕也会托宫中圣母,多加劝慰皇帝,天家和睦才是国之幸事,尔等可明白?” “臣等遵旨。” 虽然不是那么明白,但是,张輗仍旧拱了拱手,和徐有贞一同领命,随后,略一沉吟,太上皇又道。 “徐卿家是国之干城,对朝中局势眼光独到,东宫安危,朕托付于你,若此后再有这等事情发生,你也要尽快过来,告与朕知。” 说着话,太上皇看了一眼旁边的蒋安,于是,后者立刻会意,走下御阶,从袖中拿出一枚小巧的牙牌,递到了徐有贞的面前。 “这是出入南宫的令牌,此后你若有急事需要见朕,持此令牌寻南宫护卫统领孟俊,他自会引你见朕。” “谢陛下……” 徐有贞跪倒在地,面色颇为激动。 这番神色,倒叫一旁的张輗有些羡慕,虽然说,这枚令牌只是出入南宫所用,但是,太上皇赐下这枚令牌,便说明了他对徐有贞的信任,自此之后,这位徐学士,便不再需要依靠朱鉴的地位,才能在太上皇一党中,占据一席之地了。 毕竟是秘密前来,因此,张輗二人也不宜久留,领了令牌之后,便趁着夜色,离开了南宫。 看着二人离开的身影,朱祁镇的脸色,却莫名的有些深意,一旁的其木格见此状况,不由问道。 “陛下之前说,这位徐大人能解陛下的疑惑,不知现在,陛下的疑惑可解了?” 闻听此言,朱祁镇的慢慢收回心神,脸上浮起一丝笑意,目光穿过夜色,似乎落在了某处地方,道。 “不着急,再等几日,马上就有答案了……” 与此同时,乾清宫中,亦是灯火长明。 “皇爷,舒公公回来了。” 夜色渐深,怀恩看着仍旧在烛火下看书的皇帝,小心翼翼的上前禀报道。 朱祁钰头也没抬,便摆了摆手,道。 “叫他进来吧……” 于是,没过片刻,一身素衣的舒良便走了进来,跪倒在地,道。 “奴婢给皇爷请安。” “起身吧,事情办的怎么样?” 舒良站起身来,便将刚刚重华殿中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徐学士离开前,太上皇赐了进出南宫的牙牌给他,不过,这牙牌并非是内廷之物,应是私刻,按徐学士所说,持此牌找到南宫统领孟俊,便会有人引他入南宫。” “没别的了?” 朱祁钰放下手里的书,抬头问道。 舒良摇了摇头,道。 “并无其他……” 闻听此言,朱祁钰右手轻轻在案上敲了敲,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不过,也只是片刻,他的脸上便浮起一丝笑意,道。 “看来,朕的这位皇兄,倒也不笨嘛,这么快就看出端倪了……” 这话一出,就连底下的舒良也有些意外,道。 “皇爷的意思是,徐学士的身份?” “嗯……”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大抵太上皇已经有所察觉了。” 虽然已经隐隐有所预感,但是听到天子这么说,舒良还是一阵惊讶。 见此状况,朱祁钰笑了笑,道。 “南宫戒备森严,除了孟俊掌管的羽林卫,还有锦衣卫的人手,而且上回春猎,为了帮孛都逃走,孙太后给太上皇安排的大半亲信,都折了进去,你难不成忘了?” “这个奴婢怎么会忘,当时,还是奴婢亲自去抓的人,不过,这和徐学士有什么关系呢?” 舒良点了点头,但是脸上的疑惑却并未减轻。 于是,朱祁钰道。 “太上皇的亲信都被拔除了,那么如今南宫当中,自然多得是朕的人,像是外臣觐见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瞒得过朕的耳目,这一点,太上皇清楚的很。” “张輗和朱仪也便罢了,大家心知肚明,他们早就是太上皇的人,无非是有没有掀到明面上来而已,可是徐有贞,除了是东宫官属这层身份外,在朝堂之上,可从未显露出一丝一毫倒向太上皇的迹象。” “更何况,张輗二人毕竟是勋贵之家,朕就算知道了他们和太上皇有所往来,这也不算罪名可以处置他们,徐有贞却不同,他是文臣,官职又不高,朕若想对付他,随便寻个理由外放出去,不是什么难事。” “你说,这种情况之下,太上皇给了徐有贞这个牙牌,让他有事随时觐见,是真的信任他吗?” 这…… 舒良亦是聪慧之人,立刻就明白了过来,问道。 “既是如此,那要不要告诉徐学士……” “不必!” 朱祁钰摆了摆手,道。 “他既有所求,自然要担着风险,这是他应得的。” 舒良心下一阵惊讶,他早就隐隐感觉,天子对徐有贞的观感并不好,但是,如此不管他的处境,还是让舒良觉得,不像是天子的作风。 要知道,徐有贞所做的事,本来就是见不得光的,而现如今,他被太上皇那边发现了身份,面临的风险,自然是大大上升。 还是那句话,徐有贞虽然是朝廷命官,但是,在英国公府,成国公府这样庞大的勋贵势力面前,还是不够看的。 真要是太上皇因为他的欺瞒而生怒,决定要对付徐有贞的话,那么,他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的。 别的不说,光是将他‘离间天家’的事情公布出来,就足够让他卷铺盖回家的。 但是天子对此,却好像不甚在意的样子…… “徐有贞那边,让他遵照朕之前的吩咐做便是,他是个聪明人,向来知道如何保全自己。” 天子的声音淡然,但是,不知为何,舒良总觉得这口气当中,隐隐带着一丝嘲弄。 不过,还未等他细想,天子便已将此事略过不提,转而问道。 “朕之前让你办的事,筹备的怎么样了?” 舒良收回心思,赶忙道。 “回皇爷,这事情并不难办,奴婢禀了皇后娘娘后,已经在清宁宫西侧的几座殿宇都打扫了出来,按照皇爷的意思重新修缮过了,人手器物皆以备齐,各类书籍也命人从文渊阁抄录了许多,已经搬了进去,皇爷旨意一下,便可让殿下们都搬过去了。” “好,朕知道了,既是如此,朕明日就让怀恩去内阁传旨。” 朱祁钰点了点头,并未多说。 见此状况,舒良有些欲言又止,但是,到了最后,也只是道。 “那奴婢先行告退了……”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二章:大本堂 俞士悦的预感是对的,天子在兵部一事上早有心意,打从那次召见过他们几人之后,这几日下来,便并未再找其他大臣商议,而是直接旨意发到了内阁,命兵部侍郎项文曜转调南京户部侍郎,兵部一应事务,暂由侍郎李实代掌。 应该说,这个消息算是好事,天子没有将两个侍郎都转调出去,可以算是采纳了俞士悦的建议。 但是,与此同时,这也印证了俞士悦的猜测,天子此次将于谦下狱,果然不是纯粹的因为一时急怒而已,更重要的,怕是在借此事,削去于谦的权柄。 否则的话,近来朝中从上到下,隐隐所动的风向,天子也不会置之不理。 于谦如今在兵部的威权太重,的确不是什么好事,从这个角度来说,俞士悦并不觉得,天子要削权有什么不妥,可问题是,他也不能确定,天子到底打算做到何种程度。 这种感觉,是自几日前奏对时而产生的,很显然,天子对他的考验,是在考验他在威权之下,还能否坚持自己的持正之心,而不阿谀奉承,这个考验并不让俞士悦过分忧虑,让他担心的是,隐藏在这个考验背后的用意。 他隐约之间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天子在寻找一个弱化版的于谦! 一个能够犯颜直谏,但是,又不会动辄犯上,固执己见的于谦,很显然,俞士悦成了天子的目标。 这对于俞士悦自己来说,毋庸置疑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于谦在朝中的地位权势,说白了,有一半都来自于天子的信重,这一点,是朝野公认的。 俞士悦如今,虽然不是七卿之一,可他身兼内阁次辅和东宫詹事,早已经跻身到了重臣之列,若是能够得到天子的信重,那么,他在朝中的地位,必然会迅速攀升。 这是已经在于谦身上印证了的事情,但是,与之相对的是,朝堂上如果需要有一个新的‘于谦’出现,那么是否就意味着,原先的于谦,已经不再被需要了呢? 这个猜测让俞士悦自己都觉得疯狂,但是,却又实实在在的让他感觉,并非没有可能。 在此之前,他虽然知道天子因此案对于谦的品行有所怀疑,可却未曾想过,可能会到如此地步。 因着这个想法的出现,俞士悦这几日都甚是忧虑,直到这一日,怀恩又出现在了内阁当中…… “大本堂?” 看着面前的怀恩,俞士悦有些不可思议的重复了一遍,然而,怀恩却依旧笑呵呵的,仿佛并没有意识到,他刚刚说的话份量又多重一样,道。 “不错,陛下说了,诸皇子在大本堂受教,是祖制,洪武年间,诸王都曾在大本堂受教,只不过,因太宗,仁宗,宣宗等几代先皇都子嗣单薄,所以,此制才日渐荒废,如今,宫中皇嗣日渐兴旺,自当重设大本堂,由翰林学士仪大人主讲,诸位阁老轮番讲读。” 啊这…… 内阁三人面面相觑,皆是一阵沉默。 这个道理嘛,的确不错,太祖年间,皇嗣众多,太祖皇帝设大本堂于宫中,教习诸皇子,待成年之后方许就藩,而到了太宗年间,靖难成功时,几位皇子已然长成,也就无所谓什么大本堂不大本堂了。 仁宗皇帝倒是皇子不少,但是,他老人家在位的时间太短,至于宣宗皇帝,就太上皇和今上两棵独苗苗,自然也就没有必要,专门设上这么一个大本堂了。 而如今宫中,皇嗣的确比前头几代多了一些,不过,这是因为出了两个帝系,之前今上又曾下旨,命皇子公主一同读书,所以,要重设大本堂,从表面上来看,也说得过去。 但是,这仅仅是表面上如此而已,要知道,如今宫中的皇子公主,加起来虽然不少,可适龄读书的,却不算多。 太上皇那边,除了太子殿下之外,便只有一个荣王朱见清,天子这边,更是只有徽王朱见济,除此之外,便是几位公主,今上的长女固安公主,太上皇长女重庆公主,次女嘉善公主,三女淳安公主,四女崇德公主,满打满算,加起来也就拢共七位,而这其中,多数还都是皇女。 即便是不谈皇子皇女之分,以如今这几位的年岁,宫中的小学堂,完全是足够应付的,要重设大本堂,不说是完全没有必要,但是至少现在来看,并没有那么紧迫。 更重要的是,之前的时候,这些皇子皇女在小学堂待得好好的,这怎么突然,就要转到大本堂去呢? 几人对视了一眼,王翺上前问道。 “怀恩公公,既然陛下要重设大本堂,不知,设在了何处?” “就在清宁宫西边的元辉殿里,倒是不远,走上几步就到了,耽搁不了几位阁老平素的差事。” 怀恩一副有问必答的样子,甚至还足斤加量,道。 “这些日子,舒公公在后宫,就忙着这桩事了,现如今,书籍器物随侍的人,都已经安排好了,殿阁也修缮的差不多了,就差几位阁老前去讲读,这大本堂便算是立起来了。” 这话一出,在场的几人,更是脸色一变。 人的名树的影,他们早就知道,舒良回了后宫,并不代表这位大珰就失了势,相反的,这不过是天子在保护舒良,让他去避避风头而已,不过,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位舒公公回了后宫,却折腾出来了一个大本堂。 如此看来的话,天子此心的确已决,否则,不会交给舒良来做,可是,就像他们刚刚所想的那样,现如今宫中的皇子皇女,无论是数量还是年龄,都没有到必须要重设大本堂的地步。 天子这个时候选择这么做,必然是有其他的缘由的。 而不出意外的话,这个缘由,和东宫脱不开关系! 首先是这位置上,大本堂在东宫之侧,相互毗邻,那么很有可能,过上几年,大本堂就会挪到东宫里头,毕竟,洪武之时,有那么一段时间,大本堂是太子和诸皇子共同学习的地方,虽然很快太子就单独移了出来,可毕竟有这个先例。 还有就是阁臣入大本堂讲读,这明显也是政治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举动,结合此前天子的种种举动,重设大本堂,很有可能是要将所有的皇子都归拢到一起,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在模糊诸皇子之间的尊卑上下。 虽然说,如今看不出什么来,但是如果真的立起来了,那么过上几年,皇嫡子到了读书的年纪,自然可以顺理成章的同样到大本堂去…… 毋庸置疑的是,这道旨意呈现出来的信号,对于东宫来说,是十分不利的,因此,在怀恩说出大本堂的位置之后,王翺和张敏二人,就不约而同的将目光落到了俞士悦的身上。 俞士悦见此状况,心中也是叹了口气,往常时候,怀恩从来都是传了旨意便走,但是今日却停留解释了这么多,只怕也有要看看他态度的用意。 这未尝就不是天子的另一重试探…… 而面对这种试探,作为太子府詹事的俞士悦,也只能拱了拱手,道。 “臣遵旨。” 于是,怀恩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笑呵呵的拱了拱手,转身离开了。 待怀恩的身影消失,一旁的王翺脸上露出一丝嘲弄,道。 “大本堂既设,此后你我的肩上,又多了一桩差事,不过,次辅大人想必是不甚在意的,毕竟,东宫的讲读,就是次辅大人一直安排的,将大本堂的差事也揽下来,不过顺手的事,不是吗?” 言辞当中,暗暗讥讽俞士悦没有担当,不敢为东宫争取利益。 面对这样的嘴脸,俞士悦却并不想多说什么,冷冷的看了王翺一眼,转身便回到了自己的公房。 他又不傻,既然知道了皇帝的用意,自然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皇帝需要一个持正的大臣,但是,不需要一个处处和他作对的大臣,像是大本堂这样的事,虽然长期来看不利于东宫,但是短时间内,并不会对朝局有所危害,在这样的事情上和皇帝顶着,只会被皇帝当做是小题大做。 怀恩亲来传旨,为的就是要看看,俞士悦会不会像于谦一样,因为所谓的原则,在不必要的小事上跟皇帝对着干,若是俞士悦真的反对此事,才是让王翺等人看笑话。 说到底,有了于谦这么个前车之鉴,想要再得到那般恩重,属实是并不容易。 而且更重要的是,持正归持正,有些事情,不是简简单单的持正两个字,就可以解决的…… 回到公房当中,俞士悦坐在椅子上,深深的叹了口气,这朝局,越来越变幻莫测了呀! 日子一天天的过,转眼便是六月中,朝堂之上依旧暗流涌动,但表面上却沉静的一如往常。 和许多人预料的有些差别的是,天子要重开大本堂的旨意下达之后,虽然在朝堂上掀起了一阵波澜,但是,也仅仅只有几个御史上奏觉得为时过早,并没有发生想象中的风波。 甚至于,都没有人提到东宫一个字,整个朝堂上下,都好似失声了一般,对于其中的政治意义完全视而不见。 朝堂之上平静的很,但是朝中的诸多大臣,却皆是颇不平静,不为别的,只因今日,举朝瞩目的大理寺奉旨勘审于谦一案,就要正式开堂审讯了。 当然,说是于谦一案,实际上并不准确,因为,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能够证明于谦牵涉其中,说是朱骥一案更准确些。 而且,于谦虽然被下狱,官职品级却仍在,以朱鉴的品级,他并没有权力审讯于谦,甚至就连问话都需单独请旨。 所以,大理寺的主要勘问对象,还是在原告徐大有和被告吕富身上,锦衣卫协理,朱骥和于冕也要上堂被勘问,除此之外,皇帝特意派了内监前去旁听。 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因为诉状是襄王爷代为呈递的,所以,开堂之日,他也特意到场听审了。 这么一桩区区的侵田案,由挂衔刑部尚书理大理寺事的前内阁大臣主审,皇帝亲派内监旁听,更有宗室亲王亲临,这个规格,简直是顶天了。 不过,俞士悦显然不适合去,一来他的身份有些敏感,二来作为朝廷官员,他有差事职分,不可能丢下差事跑去掺和什么审案,不过,派人前去探听消息,自然是免不了的。 消息是在下衙后送回来的,俞士悦坐在书房当中,正听着底下人的回报,外头忽然便有下人来报。 “老爷,于府的大公子到了,说是有事要求见老爷。” 于康? 俞士悦眉头微皱,不过也只是略一犹豫,就点了点头,道。 “让他到书房来吧。” 虽然说,他不好直接插手于谦一案,但是,毕竟是多年的交情,若是全然闭门不见,也会引人议论。 而且,于康和于冕不一样,他性子沉稳,颇似于谦,不会无端上门,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还是和今日堂审有关…… 不多时,于康被下人带着进来,躬身行了个晚辈礼,俞士悦也没端着架子,挥手让他坐下,又让下人上了茶点,随后才问道。 “贤侄此次前来,可是为了今日堂审一事?” “不错,看来俞伯伯也得到消息了。” 于康点了点头,道。 “今日堂审,朱大人提审了徐大有和吕富,又叫了大兴县涉案的主簿和知县来做旁证,堂上吕富招认了自己鬼迷心窍,意图侵占徐大有的田地,串通师爷改了文书一事,这个之前璚英已经说了,倒是不奇怪,但是,当时我在外头听审,却发现了一处疑点……” 如同于康所说的,这次堂审,主要提审了徐大有二人。 朱鉴这个人,能力还是有的,此前他久在地方办差,这么一桩简单的侵地案,自然是难不倒他的。 而且,准备了这么许多日,这次又大张旗鼓的提审,若是什么成果都没有,朱鉴自己的面子也挂不住。 因此,基本的案情很快就被厘清,就像刚刚于康所说的那样,但是,案情大致便是他们那日在于府听于璚英所说的那些。 不过,最后的这句话,俞士悦也有些意外,问道。 “什么疑点?” 于康略一犹豫,开口道。 “堂审的时候,吕富和那师爷勾结侵田,二人倒是都承认了,但是,有一点很奇怪,就是他们二人,都说是对方蛊惑自己,才犯下了大错……”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三章:于康的调查 俞府书房当中,烛火摇动。 听了于康的这番话,俞士悦的脸色不由有些失望,他还以为于康发现了什么可以翻案的线索,却没想到,只是这么一点小小的纠缠。 还是那句话,这件案子本身只是个小案子,所以,里头的细枝末节,并不算紧要,只要侵田之事是真的,那么,朱骥和于冕的罪过就脱不了。 甚至于,哪怕案子是假的,可只要是他们无端插手地方衙门审讯,也不妥当,无非是轻重不同罢了。 而且…… “这件事情如今闹得这么大,其中涉案之人,怎么可能心中不多加惊惧,堂审之上自然要相互推脱,这有什么奇怪的?” 轻轻摇了摇头,俞士悦道。 闻听此言,于康有些踌躇,但还是继续道。 “俞伯伯明鉴,上次您对我说,这案子的几处疑点,我已去查了,从附近乡里得出的结果是,那吕富在乡里的名声一向不错,虽然有些贪财,可胆子很小,一向不敢做什么为非作歹之事。” “后来,我又托人到大兴县衙,辗转打听那师爷和知县大人,结果,衙门里头的诸多书吏衙役,对师爷的评价竟然也是素来本分,不曾听闻有什么劣迹。” “倒是那位知县大人,平素懒散一些,许多事务都是交给师爷处理的,因此,时常会有底下人偷奸耍滑,不过,那位大人虽然懒散,却也是个有才之人,紧要事情底下人素来尽心,县里的事务,不算井井有条,倒也算是平顺……” 听了于康的叙述,俞士悦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照这个说法,吕富和那所谓师爷既然都是老实本分之人,为何会闹出这等事情来呢? “不对!” 俞士悦眉头紧锁,片刻之后,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道。 “你说,那师爷素来本分?” “不错,许多人都是这般评价的。” 于康点了点头,看到俞士悦的态度变化,他也不由更认真了几分。 紧接着,俞士悦沉吟了片刻,问道。 “那你可打听到了,这位师爷,是从何处到大兴县的,可是跟着那知县李有德一同前来的?” 这个问法有些奇怪,因为一般来说,师爷并不是衙门的官职,而是知县的僚属,帮助知县处理一些日常事务的,正因于此,很多的地方官员,都会有这样的幕僚,至于来源也很繁杂,有些是同乡同宗之人,有些则是落魄有才的举人秀才等,不一而足。 但是,也因为师爷并不是正式的官职,所以,他们往往都是跟着地方官员的调动而随之调动的,算是心腹之人。 不过,于康既然去查了,自然也是处处留心,在俞士悦提出这一点后,他也察觉到了不对,道。 “这倒不是,据说这位师爷,去年才到任的,之前是国子监的一个监生,候缺候了许多年一直没有机会,所以辗转托人到了大兴县做师爷,算是积累人脉。” “去岁,具体什么时候?走的是何人的门路?” 俞士悦的眉头越发皱紧,口气也变得有些急促起来。 这问的就太深了些,于康毕竟并没有官身,查探这些事情,也只是从普通的书吏衙役当中询问,所以踌躇片刻,他叹了口气,道。 “时间的话,应当是去岁年节前后,至于走的是何人的门路,确实不知,就单知道,那位知县大人,对师爷十分看重,想来,推荐他过去的人,要么是跟知县大人私交颇厚,要么便是比那位知县大人品级更高之人。” 话至此处,于康也忍不住问道。 “俞伯伯是觉得,那师爷有什么问题?” 若非如此的话,以俞士悦的身份,也不可能关注到这些。 闻听此言,俞士悦似是有些犹豫,不过,看着于康略有些急切的目光,他还是沉吟道。 “按你所说,这个师爷和吕富二人,都是老实本分之人,是真是假权且不说,如今能够确定的,就是二人勾结起来,想要侵占对方的田地,这其中,无论是谁先生出的这个想法,暂时不知,但是,听你说起这师爷的事,我忽然便想起了一个细节。” 说着话,俞士悦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眉头紧皱,道。 “那日御前襄王举告之时,我看过那份诉状,里头说那徐大有在大兴县衙被驱赶出来之后,曾经去打探过为何县衙态度有变,后来得知,是朱骥找了知县李有德,所以他才愤而去了顺天府鸣冤,惹得于冕出手干预。” “这……有什么不对吗?” 于康皱眉思索了片刻,但是,却不得其要,于是只得开口问道,闻言,俞士悦道。 “原本没什么不对的,可据李有德所说,他当初托人打听来的消息,就是从那师爷处得来的!” 这句话一出,于康也立刻反应了过来。 “俞伯伯的意思是,这师爷,故意想把事情闹大?” 这个道理很简单,不管是吕富要侵田巴结的师爷,还是师爷想讨好朱骥故意给吕富帮忙,这件事情都毕竟不合规制。 要是被知县李有德知道了,肯定是要受责罚的,所以,按道理来讲,那师爷应该尽力将事情按下去,最好是拖得徐大有自己偃旗息鼓,这事情自然就过去了。 可问题是,恰恰是这师爷,将消息给了徐大有,这明显不合常理。 想通了这一节,于康有些激动起来,道。 “既是如此,这个师爷很有可能目的就是要把于府牵扯进去,俞伯伯,会不会,是举荐这个师爷的那个人筹谋的此事?” 和于冕不同的是,于康的政治眼光,要高得多,再加上之前俞士悦便对他说过,此事可能是背后有人陷害,所以,于康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这师爷背后可能有人指使。 相对而言,俞士悦倒是镇定的多,朝堂沉浮多年,他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着急,看着于康坐立不安的样子,俞士悦摇了摇头,泼了他一盆冷水。 “的确有这个可能,但是,这都只是猜测而已,这个师爷的确有疑点,但是,他毕竟只是个师爷,这件事情闹得这么大,那知县李有德是否早就知情,也很难判定。” “除此之外,还有那徐大有,也并不是毫无嫌疑,他既然知道这件事情是师爷在背后捣鬼,那么,在顺天府时,为何告的仍是吕富,而不是和那师爷一同举告?” “再有就是他如何遇到的襄王爷,这位皇亲藩王,又为何愿意替一个普通的农户仗义援手?这中间疑点众多,不可仅仅被师爷的疑点蒙蔽了眼睛。” 这话一出,于康的眼神又黯淡了下来。 他知道,俞士悦说得对,他刚刚所说的,师爷受人指使想要将事情闹大,只是多种可能中的一个,没有任何的实质性证据。 如果仅凭这样的猜测的话,那么可能性太多了,譬如那知县李有德,从头到尾都辩称自己不知情,但是他毕竟是一县主官,最开始的时候或许一时疏漏,可后来徐大有再度告上县衙,他仍旧如此简单粗暴的处理,真的就只是轻信了那师爷的话吗?会不会,那师爷本来就是受李有德的指使呢? 还有那徐大有,平白无故的遇到了襄王,又恰好有冤屈被襄王知晓,还恰好的送到了御前,会不会,从头到尾,都是襄王在背后主导,为的就是对于谦打击报复呢? 如此种种猜测,皆有可能,没有证据,谁也没有办法断定,背后的真相到底是什么,甚至于,想要确定从哪条线上追查,都很难抉择。 一念至此,于康不由生出一阵无力感,说到底,他并非官身,自己前去查探,能够查到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 这个时候,俞士悦也沉吟着开口,不过,所说的话,却是让于康更加失望。 “这件案子,你不要再查下去了。” 听到这话,于康心中一急,忍不住叫道。 “俞伯伯……” 但是,他刚刚开口,就被俞士悦抬手止住了话头。 “我知道你担心你爹,但是,不管这个师爷有没有问题,这件案子,都已经不再单纯是一桩侵田案了,涉及到朝局争斗,你一个没有官身的人,掺和进来,风险太大。” “如今你爹和于冕都已经被抓进了诏狱,我不能再让你也继续涉险。” “可是……” 于康的脸色复杂,仍旧有些不死心。 见此状况,俞士悦脸色一沉,道。 “你忘了你爹被抓的时候,对你们说的话了吗?” 这…… 于康低下头,不再说话,片刻之后,他的脸色有些挣扎,但最终也只得道。 “俞伯伯,我明白了。” 于是,俞士悦叹了口气,道。 “你放心,你爹毕竟是兵部尚书,不会有事的,你今日回去之后,便按你爹所说的,守好门户,什么都不要多做,静待消息便是。” “那就……劳次辅大人费心了。” 于康很快告辞离开,俞士悦遣人将他送走,心中却忍不住叹息一声,他知道,今日这番态度,肯定会引得于康对他心生芥蒂,不过,也只能如此了。 思忖了片刻,他坐在书案后头,在面前铺开一张宣纸,犹豫了许久,方提起笔,开始写起了什么…… 翌日,清晨。 今岁的夏日,不知为何,雨水比往年要更多更急,天色初亮,整个空中却笼罩着浓厚的乌云,可想而知的是,今日恐怕又是一场暴雨。 带好了斗笠蓑衣,一众大臣照常到了宫外准备早朝,幸运的是,进殿之前,虽然浓云翻滚,但是雨滴却到底没有落下来。 不过诡异的是,就在大臣们刚刚踏进文华殿的时候,外头却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噼里啪啦的声音打在檐上阶下,莫名的让人感到一阵悸动。 还是那句话,不论朝堂上如何暗流涌动,日常的早朝往往波澜不惊,今日早朝,倒是有几件大事。 头一件事是吏部大计,经过几个月的筹备,总算是完成了各方面的整备,王文代表吏部请旨,正式拉开了大计的帷幕。 当然,这件事情一直都在朝野上下的关注当中,所以进行到了哪一步,众人也大约都有所了解,如今不过是稳步推进而已,并不在预料之外。 大计之后,还是吏部,前次天子下旨,命吏部整理增补内阁的名单,能够进内阁的条件应该说十分苛刻,但是再苛刻的条件,大明如此庞大的官僚体系,也总是能寻的出人的。 而且,朱鉴被调离内阁之后,经过反复的商讨之后,吏部最终剩下了大概二十余位人选,请旨之后,定于十日之后廷推。 俞士悦自然早就看过了名单,这些人当中,六部侍郎占了五位,除此之外,太仆寺和鸿胪寺卿,以及在外的布政使和副都御史,夹杂着几个南京六部侍郎,来历声望官职都各有所长。 但是,以俞士悦的眼光来看,其中有几个人的希望最大,其一是翰林学士仪铭。 且不说翰林院早就有入阁的传统,单说这位老大人的身份,郕王府旧臣,曾在地方历练,如今又是各皇子皇女的老师,还兼任着东宫的左春坊大学士,从哪个角度来说,入阁都够了。 唯一不足的,恐怕就是他并非科举正途入仕,而是被征召举荐入仕的,可能会被人诟病,但是,如果说,他能够闯过廷推进入最终的名单中,哪怕是吊尾,也足以弥补这个缺陷了。 其次则是鸿胪寺卿罗绮,也就是上次迎回太上皇的正使,人望,资历都够,而且,和刑部尚书金濂关系颇佳,机会也很大。 再其次就是吏部侍郎何文渊,此人虽然理政的能力不够强,但是好在他人脉广,八面玲珑长袖善舞,这一点,在廷推当中是占便宜的。 最后就是副都御史王竑,左顺门暴打王振党羽的那位,朝中许多大臣十分看好他,但是俞士悦却觉得希望不大,理由有二。 一则,王竑的性格太过刚直,甚至略显暴躁,在科道正好,但是放到内阁,就有些不合适了。 二则,他虽然士林清望很足,可毕竟几年前还只是一个给事中,虽然走了一趟边境,险死还生,但是副都御史的升迁也够了,再入内阁,升迁的就有些过快了。 除了这几个之外,剩下的人也有希望,但是以俞士悦的眼光看来,都没有太大的胜算,京中的那几个还胜算大些,可若是不在京中的布政使和其他官员,胜算就更小了,基本可以确定就是陪跑的……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四章:雷击 入仕之后,都知道京官比外官要好。 不仅仅是因为能够接触到皇帝和许多大佬,更重要的是,在遇到这种升迁降黜的时候,能够第一时间的发动自己的人脉。 像是这次廷推,早在皇帝发出圣旨的时候,京中的许多官员,就已经开始私底下活动,以争取廷推上更大的支持了,但是与之相对的,则是许多地方官员的鞭长莫及。 他们既然身在地方,自然不可能干预廷推的结果,只能听天由命,除非是简在圣心之人,否则多数情况下,都只是陪跑而已。 但话说回来,若是简在圣心者,又何必廷推呢? 众人对这份名单议论纷纷,可俞士悦却并不甚在意,他如今在内阁当中的权势已经够重了,再高就要盖过首辅了,所以像是增补阁臣这样的事,不好再过多插手。 甚至于,俞士悦更希望,能够进来一两个和他不那么对付的人,如此一来,内阁的势力才能相对平衡一些,他自己办起差事来,顾忌也能少些。 毕竟,朝堂之上,锋芒太露,始终不是好事。 不过,总归不是今日就要敲定人选,因此,吏部奏事结束之后,群臣虽则议论,可早朝仍在继续。 在接下来,就是最近同样颇受关注的整饬军府的事宜,张輗在上任大半个月之后,会同兵部的李实,重新整理出了一份新的章程,总算是在早朝上呈递了上去。 当然,这份章程的内容,因为参与制定的人数不少,所以早就泄露了出来。 如众臣所料,基本是以于谦主持制定的内容为主,但是,对于具体的流程和执掌做了重新的划分。 如今于谦不在,项文曜又被转调出京,李实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对抗勋贵们的压力,所以在很多地方,只能被迫妥协。 这件事情,在朝中也引起了不小的议论,但是,相对来说,一众重臣却平静的多。 愿赌就要服输,就像当年土木之役后,勋贵被文臣打的唯唯诺诺连京营都保不住一样,这次整饬军府的差事,毋庸置疑,又是文武之间的一次交锋。 不论过程如何,但是如今,武勋一脉获得了胜利,又恰逢于谦入狱这样的大好时机,自然是要尽力攫取战利品。 这个,他们阻拦不了,也没有立场阻拦,所以,也只能冷眼旁观,争取以后再找机会讨回来。 不过,看着张輗意气风发的样子,众臣的心中也多了一丝忌惮,不少人都纷纷将目光移向了一旁的朱鉴。 应该说,对大多数的大臣来说,至少到现在为止,明面上他们还是保持着对于谦的回护的,尤其是在军府趁火打劫,大肆借机打压兵部的前提下,递给天子的密奏里面怎么说是一回事,至少朝中舆论,还是希望能够快刀斩乱麻的审清此案,早点把于谦放出来的。 堂审的结果,有不少的大臣都已经得知消息了,其实得不得知也无所谓,这件事情所有人的关注点,其实并不在于案情本身,而是于谦有没有掺和到这件事情里头去。 当然,也有不少人抱着看笑话的心思,毕竟,朱鉴和于谦一向并不对付,许多人虽然对于谦落井下石,可也不代表,他们没有盯着朱鉴假公济私…… 面对着众人的注视,在朝堂上沉寂许久的朱鉴倒是平静的很,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奏疏,呈递了上去,道。 “启禀陛下,臣奉旨主审襄王爷首举侵田案,现已基本查明案情,请陛下御览……” 堂审实际上就是走个过场,这件事情牵扯过大,所以,真正查案的部分,显然是在堂审之下的。 这么大张旗鼓的审讯,实际上就是在给朝堂上下一个信号,案子该准备结案了。 当然,所有人都清楚的一点是,结案只是个开始,真正的博弈,在于结案之后的朝堂上。 奏疏呈上,朱鉴也继续开口,道。 “此次侵田案,臣奉圣命,提审了涉案原告,被告,证人大兴县知县,师爷,主簿,衙役等多人,已基本查明案情,原告徐大有所告侵田之事,确然无虚,为被告吕富勾结大兴县师爷图谋田产,主簿,衙役等人虽迫于压力,但助纣为虐,大兴县知县李有德驭下不严,被僚属蒙蔽,以致此案上达天听。” “如今案情已明,拟判被告吕富归还徐大有一应田产,其人勾结师爷侵占他人土地,依照大明律例,杖五十,师爷陈成业徇私舞弊,收受贿赂,拟夺去生员身份,杖三十,主簿,衙役等七名涉案之人,虽受蒙蔽强迫,但未曾及时举告,亦有罪责,均当责罚,大兴知县李有德昏庸无能,不能为民伸冤,宜罢黜其知县一职,由吏部重新选任,并宜在考课中评为下等。” “除此之外,尚有锦衣卫千户朱骥,兵部尚书于谦之子于冕妄加干预地方庶务之举,据大兴知县李有德及顺天府尹王贤供称,他二人分别曾因朱骥及于冕到访而并未严审此案,以致错漏,此供词,朱骥及于冕亦并无异议,详情呈上,请陛下御览。” 果不其然,堂审的内容,只是整个案件的一小部分而已。 此刻朱鉴拿出来的证据和口供,有大半都是堂审当中没有出现的,不过,听完了朱鉴的禀奏之后,众臣都发现了一点很有意思的状况。 那就是,这位朱大人,竟然真的没有在这件案子上动什么歪心思,仔细听听他刚刚那番话就会发现,作为一个主审官,他对这件案子涉案人等的处置,仅仅停留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角色身上,真正紧要的人,诸如朱骥,于冕,他是一个都没有碰。 如果说是因为官身的关系的话,可大兴知县也是官身,但是,朱鉴也给出了处置,而且别忘了,于冕并不是官员,只有一个举人的身份而已,朱鉴没有给出任何的处理意见,可见他就是在刻意的避着这些,而是交给了圣裁。 奏疏很长,可以看得出来,里头的证据十分详实,天子也看的很细,因此,着实是花费了一番时间才看完。 将奏疏放下,天子抬起头,面色倒是没什么异常的,道。 “朱卿家辛苦了,案子查的不错,处置也算得当,涉案人等处置得当,一律照准,朱骥和于冕二人,擅自干涉朝廷庶务,仗势欺人,着夺去于冕举人功名,朱骥降为锦衣卫百户,顺天府尹王贤玩忽职守,着降级半品,罚俸半年,吏部考课下调一等,仍知顺天府事。” …… 就这? 群臣抬头望着天子,眼巴巴的等着下文,朱骥和于冕都处置了,那最关键的于谦呢? 就这么安静了片刻,让他们失望的是,天子始终没有再继续开口,无奈之下,不少人看向了仍在殿中的朱鉴。 感受到众人的压力,朱鉴踌躇片刻,道。 “启禀陛下,此案现已审结,就目前的证据来看,尚未发现有朱骥或是于冕干涉地方庶务之举,是受于少保授意,此事发生之时,于少保奉旨在地方办差,应可断定于少保当时并不知情,根据于冕等人的证词,也确印证了于少保并不知此事内情,还请陛下圣断。” 这已经算是委婉的帮于谦在开脱了,当然,说法依旧十分谨慎。 不过,尽管如此,朱鉴的这番作为,也确实让殿中的不少大臣对他有所改观。 要知道,在此之前,朱大人在朝中的风评,因为当初太子出阁和后来的殿试一事,可算是跌倒了谷底。 在不少大臣的眼中,他就是一个争权夺利,喜欢拉帮结派偏偏又做不成事,最后只会弄巧成拙的形象。 如今主审于谦一案,很多人觉得,他要么挟私报复,要么就是曲意逢迎,总之,没有太多人看好他会秉公处置。 但是就今日早朝上的表现来看,朱大人的表现明显是合格的。 尤其是在如今天子将于谦下狱,明显是对于谦有所偏见的情况下,仍旧为于谦开脱,可算得上是颇赚了一波好感。 不过,听了这番话之后,天子的表情却有些耐人寻味,既没有感到高兴,也没有感到生气,只是平淡的开口,道。 “仅凭朱骥和于冕二人的供词,不足以证明此事和于谦没有关系,如今于谦押于诏狱当中,锦衣卫奉旨正在问话,待得结果出来之后,再行论处。”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掀起一阵议论,不少大臣对于天子这种冷淡的态度,纷纷感到十分意外。 于谦虽被押入诏狱,但是他毕竟是兵部尚书,加一品少保之衔,以朱鉴的品级,的确无权提审,甚至问话都需要单独请旨。 而这桩案子,虽然涉及于谦,但是到底和他牵涉不算大,朱鉴倒是请过旨意想见于谦,不过皇帝并未准允,所以实际上,到现在为止,于谦被关押了已经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是没有人见过他的。 原本众臣觉得,天子是因此案将于谦羁押,但是现在看来,事实似乎并没有这么简单。 一念至此,不少大臣已经察觉过来,在此案被呈送御前以前,天子和于谦之间,就已经有了不少的矛盾。 尤其是宫门跪谏一事,更是将这种矛盾激化,所以实际上,这桩案子只是个引子,根子不解决,只怕于谦还要继续在诏狱里头待上一段时日。 更有心思机敏的大臣,立刻就联想起了天子将项文曜调离兵部一事,于谦入狱,兵部在和军府的对抗当中落入下风,这种时候,素来和于谦交情很好的项文曜又被调离。 这种种迹象,似乎在预示着,于谦已经失宠,又或者说,至少,他的功劳威望,恐怕已经引起了天子的忌惮…… 一时之间,朝中虽然安静了下来,但是却暗流涌动,激烈程度尤胜于方才。 “今日议事便到此为止吧……” 天子似乎也不愿多说这个话题,简短的说了一句,就准备结束今天的早朝,群臣各怀心思,也并未再多开口。 然而,就在这次早朝正要结束之际,忽然便是‘轰隆’一声巨响传来,声震整个朝堂。 众臣一时大骇,纷纷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天子也从御座上霍然而起。 随即,殿外两名大汉将军进殿禀报,道。 “陛下,方才有落雷击中端门,并起雷火,击伤宫人侍卫数名,请陛下示下。” 雷击宫门? 殿中顿时一阵骚动,稍微有点政治敏感性的人,都能察觉到,这件事情之后,会引起的滔天巨浪。 果不其然的是,再抬头看天子的脸色,不知何时已经阴沉到了极点,望着底下的众臣和大汉将军,道。 “立刻调遣禁军,封锁端门内外,全力救火,不许任何人接近!” “是!” 禁军奉旨立刻动了起来,尽管如今外头是滂沱大雨,但是,禁军甲胄碰撞的声音,依旧清晰可见。 但即便如此,殿中群臣的议论声,也没有止住。 要知道,端门可不是寻常的宫门,它位于大明门和承天门之间,同为紫禁城的正门之一。 这种时候,端门雷击失火,其意义可非同凡响。 “诸卿!” 恰在此刻,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殿中缓缓安静下来,等待着天子就此事的态度。 然而,天子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吩咐道。 “端门既然失火,想必一时之间难以出入,今日诸卿便从西华门出宫吧,朝廷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有赖诸卿尽心竭力,安民辅政,退朝吧!” 这番话明显另有深意,众臣顿时面面相觑,来不及过多思索,天子的身影便已经消失在了殿上。 与此同时,随着天子离开,原本渐渐安静下来的大殿,立刻又爆发出一阵嘈杂的议论。 俞士悦夹在这群人里头,神色有些复杂,捏了捏他袖子里的奏疏,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天空当中乌云密布,雷声阵阵,大雨滂沱,豆大的雨点不停的砸在檐上廊下,整片天地被阴云笼罩着,时不时划过的雷光和宫门上的火光相互映衬,莫名的有一种阴沉之感,看着便让人觉得压抑之极……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五章:入诏狱 雷击宫门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大街小巷,朝野上下对此议论纷纷,各种流言蜚语不胫而走。 传的最多的,自然就是上天示警,只不过,示警的缘由,却是众说纷纭,当然,再众说纷纭,也脱不开皇帝和太子二人。 有人觉得,这雷击应在皇帝身上,缘由在于皇帝有意动摇国本,不纳谏言,也有人觉得,雷击应于东宫,皇嫡子降生后,上天便有雷击示警,恰恰是因为东宫被窃据,名分不正,国本不宁,理当正本清源,方是正道。 可以说,一场雷击,确确实实是看的出来,所谓天人感应,就是人字一张口,端看如何解释罢了。 当然,主流的舆论,还是在前者上头,至于后者的言论来源…… “何文渊?” 朱祁钰看着面前的奏疏,脸上倒是挑起了一丝笑意。 这些日子,京中的流言,他自然都已经听说了,不过,和众臣所意料的不同的是,朱祁钰对此却并不在意。 上百年的眼光,让他早就明白一点,那就是,大明的君权几乎是牢不可破的,得益于太祖皇帝撤中书,罢宰相的举动,尤其是太宗削藩,收归了藩王大权之手,在如今的大明朝廷当中,实质上没有任何能够威胁到皇帝的力量。 当然,属于皇权本身的某太上皇除外…… 所以在大明的数百年历史当中,出现过很多次危机,但是没有一次,是真正从内部动摇到皇权地位的。 某种意义上来说,太祖太宗的目的,其实是完成了的,因为终明一朝,有过年方稚龄的幼主登基,有过毫无根基的藩王入继,有过权倾朝野的宦官,也有过威压朝堂的大臣。 可即便是如张居正这样的权臣,在刚刚长成的万历皇帝面前,也无力抵抗,即便是杨廷和这样在朝廷经营许久,根深蒂固的内阁大臣,在区区一个毫无根基的藩王面前,也同样毫无办法。 更不要提,所谓权倾一时,党羽遍布的权宦魏忠贤,在崇祯这么一个藩王入继且刚刚登基的皇帝面前,亦是只能引颈就戮。 太祖皇帝当初的作为,目的就是不会再出现前元之时,宰相势大行废立之事的状况出现,从这个角度而言,大明有权宦,有权臣,有得势的外戚,但是这些人,都威胁不到皇权的稳固。 当然,由此带来的副作用另当别论,但是本质上来说,这些措施,的确起到了应有的效果。 这种情况之下,所谓天人感应的这套言论,对皇帝的束缚不能说是没有,但是已经没有汉魏之时那般强大的约束力了。 应该说,如果是在魏晋那般对玄学无比敬畏的朝代,像是何文渊这种言论,压根就不可能出现。 但是,时移世易,在如今的状况下,却完全是有可能的。 其原因就在于,大明的天人感应,或者说,如今大明所谓的礼法,舆情,实际上的约束力,都来自于皇权,可问题就在于,皇帝本身就是皇权的化身,皇权可以约束皇帝之外的所有人,但是,却唯独约束不了皇帝。 事实上,哪怕是对朱祁钰而言,只要他不顾后世史书的评价,不管自己的所作所为会给后世之君留下什么隐患,他处理现在的局面的时候,能够用的手段多了去了。 所以对如今的大明来说,所谓的天人感应,实际上看的就是皇帝信不信而已,皇帝相信,它就有无穷大的威力,皇帝如果不信……那也就那么回事了。 至于所谓雷击宫门是上天示警的说法,朱祁钰信不信呢? 前世倒是信了几分,毕竟那个时候,他四月下了废太子的诏书,六月便有雷击宫门,似乎真的是上天震怒。 可是如今,太子还好好的在东宫呆着呢,这落雷却如期而至,真要是信了所谓上天示警,朱祁钰也就白活了。 不过,时移世易,但是有些人的性格,倒是不会改变。 便如这个上奏的何文渊,前世的时候,鼓动朱祁钰改立太子的,就有他一个,也算是那个时候朱祁钰的心腹近臣之一。 但是,这一世醒来之后,朱祁钰却并没有太过重用这个人,原因就在于,某种意义上说,何文渊和徐有贞一样,都是一个追求仕途进步的人,更重要的是,以朱祁钰对他们二人的了解,他们其实都有些小家子气,缺少宏大的视角来看待整个朝局社稷,说白了,汲汲营营之辈,难当大任。 如果一定要比的话,何文渊其实还不如徐有贞,他这个人,有擅长的领域,在地方上时,政绩颇佳,人也还算清廉,可是,有一个大的缺点,那就是喜欢在自己不了解的领域里头插手。 前世他之所以被罢官回家,就是因为在苗地叛乱的事情上,和于谦意见相左,主张苗地蛮荒,不必消耗太大精力,宜罢去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仅留都指挥使司镇守即可,这个提议一经提出,就被于谦立刻否决,斥责他这是要失祖宗之土,后遂作罢。 所以这一世,对何文渊,朱祁钰就是晾着,也不重用,也不打压,把他安排在了吏部王文的手下当差,也算是给他几分优待。 却不曾想,这兜兜转转的,何侍郎还是撞了上来,看来这段时间,该蒙的人没蒙着,不该蒙的人,却被蒙骗了。 奏疏是密奏的形式呈上的,而且因为何文渊本身是三品大员,所以,他鲜少的用了直奏的权力,未经内阁就直接送到了御前。 里头的内容和前世一样,出现了何文渊招牌的那句谏言,父有天下,必传于子,可以说,激进的很。 但是如何处理,却让朱祁钰犯了难,按理来说,这是朝廷里头三品以上的大臣,头一次有人直白的提出,东宫储位不正,理当更易的说法。 朱祁钰如果把这份奏疏公布到朝堂上,毋庸置疑会给现在的局面添上一把火,而且,舆论的风向,本就是靠人来解释的,就像何文渊奏疏里头所说的那样,上天示警虽是天命,可应在谁的身上,却不好说。 可是…… 叹了口气,朱祁钰将奏疏收起来,准备让怀恩把它收起来,但是递出去的时候,他却忽然又改了主意,将奏疏收回来端详了一番,他起身吩咐道。 “把卢忠找来,朕要去一趟诏狱!” 怀恩的动作很快,尽管天色已经渐晚,但是皇帝亲自下令,自然是一路通畅,不多时,朱祁钰便轻车简从,到了北镇抚司。 不论是前世今生,这都是朱祁钰头一次到北镇抚司这样的地方中来,更准确的说,自从当了皇帝以后,他能够出宫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更不要说这种地方了。 进到北镇抚司当中,虽是夏日,但是却莫名有一股阴凉之气扑面而来,继续向前,进了诏狱,这股阴寒之气更胜,披上早准备好的披风,朱祁钰跟着卢忠往里头,边问道。 “这段时间,于谦在狱中如何?” 卢忠虽然和皇帝奏对的次数不少,但是,在这种场合下,却还是头一次,说话也多了几分小心谨慎,道。 “回陛下,按您的吩咐,于少保被关进诏狱当中以后,便单独押了起来,不曾提审,不曾问话,每日除了派人送去食物饮水之外,不许任何人接触。” “于少保对此,并未表示什么异议,只是来的时候,要了几本书和笔墨纸砚,这些时日,安静的很,既不曾喊冤,也不曾要求面圣。” 这话一出,朱祁钰的脚步略微滞了滞,情绪明显有些变化。 见此状况,一旁的怀恩赶忙开口,道。 “卢指挥使,前头是不是就是关押于少保的牢房了?” 卢忠眨了眨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道。 “还得再往里走……” 不过,只说了半句话,他就瞧见跟在皇帝后头的怀恩在给他打眼色,于是,立刻打了个激灵,改口道。 “不过也不远了,马上就到!” 说罢之后,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专心向前领路。 又走了半盏茶的时间,总算是到了牢房门口,挥手将旁边的狱卒都打发到远处候着,卢忠亲自上前,道。 “于少保,有人来看你了。” 此刻的于谦,穿着一身囚服,略显得有些脏污,显然是有些日子没有打理了,胡子头发也有些乱,诏狱毕竟是诏狱,即便是于谦这样的身份,也最多是不受苛待而已。 整个牢房当中,除了一卷床铺之外,便是一个小案,上头摆着一盏油灯,几本书和笔墨纸砚,这也是他在狱中唯一的优待了。 尽管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但是,于谦仍旧端正坐在案后,手边放着一本摊开的书,油灯昏暗,他一边费劲的瞅着书上的字,一边不时在上头写些什么。 听到背后有人过来,他本以为还是狱卒循例过来察看,却猛不防听到了卢忠的声音。 抬头一瞧,却见卢忠的背后,站着一个身披斗篷的年轻人,顿时,于谦手里的笔都差点没有拿稳,立刻起身,端正的跪在地上,道。 “臣于谦叩见陛下!” 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卢忠打开牢门,随后,他迈步走了进去,却没有搭理于谦,而是来到了一旁的案几前,拿起上头摊开的书瞧了一眼。 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上头竟然是京中最近流行的一些话本杂书,随手翻了翻,发现于谦还在书上煞有介事的做了批注。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这笔字都比写给他的奏章里头疏阔柔婉了几分。 一旁的怀恩带着两个内侍,在牢房当中轻手轻脚的摆好椅子,朱祁钰坐下之后,才将目光落在于谦的身上,道。 “看来,这一个多月,于先生在这诏狱当中,日子过的逍遥啊……” “臣不敢。” 于谦跪在地上,低着头开口,语气倒是淡定的很。 见此状况,朱祁钰轻哼了一声,道。 “先生倒是在这狱中自在的很,就不担心,朝廷如今出了什么天翻地覆的事吗?” 于谦微微抬头,和朱祁钰的目光对上,罕见的,他的目光当中没有了以往的固执,反而多了几分平和,道。 “臣如今是戴罪之身,岂敢干预朝廷政务?朝事如何,自有诸臣商议,陛下裁断,臣已身在诏狱当中,自身难保,多思何益?” “这个时候,先生倒是豁达起来了,当初宫门跪谏的时候,怎么就想不到,朝廷诸事是朕裁断呢?” 将手里的书撂下,朱祁钰声音到底还是冷了下来。 相对于皇帝的怒意,于谦却依旧平静以对,道。 “陛下明鉴,宋文毅一事,确实不合法度,臣知道,他在京畿附近侵夺的田产,大多都是乡绅富户之家,其中有不少,本就是这些人巧取豪夺而来,宋文毅夺田,算得上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臣也了解过陛下皇庄的运作,确然是给许多流民提供了一个栖身之所,堪称利民之善举。” 这话越说,朱祁钰越是生气。 合着你全知道呗? “所以,先生全都知道,可即便如此,先生还是在宫外跪谏,要将此事闹得满城风雨?” 实话实说,就是这样,才最让人生气,要是于谦不知道内情,也就罢了。 可他既然知道朱祁钰的苦衷,还是如此大闹,这就摆明了是要跟皇帝作对了。 然而,面对着周身气压已经开始降低的皇帝,于谦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道。 “是!” “你!” 朱祁钰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你了半天,拿手捏着扶手,咬着牙挤出一句话,道。 “好,好,好,你于谦果真是个硬骨头,既然如此,你今日要么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要么,你就继续待在这诏狱当中吧!” 看着怒极反笑的皇帝,于谦拱了拱手,道。 “多谢陛下。” 说着话,于谦直起腰,脸色也变得认真起来,颇是沉吟了片刻,方开口道。 “臣固知陛下之心,但正因如此,臣才更要反对此事,宫门跪谏,臣意在谏陛下,既是为了皇庄一事,可又不单是为了皇庄一事……”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六章:皇庄之弊 诏狱的监牢当中,朱祁钰坐在椅子上,于谦跪在地上,这本不是一个标准的奏对格局,但是,朱祁钰却没有要让于谦站起来的意思,于谦似乎也并不在意,挺直腰背,沉吟开口,道。 “陛下旨意下后,臣曾仔细看过皇庄的规程,按照旨意所言,皇庄会交由陛下指派矿税太监管辖,地方官员协助,藩王遣王府官监督,此本是良策,但施行之中,却未必能如陛下所想。” 说起来,宫门跪谏的导火索,就是朱祁钰下旨要推行皇庄制度,因此,于谦自然要先解决这个问题。 “臣粗略观之,此事弊端有三。” “其一,陛下用矿税使兼管皇庄,不合法度,且难被制之。” “矿税使本宫中内监,正因于此,其行事只为完成陛下旨意,皇庄之制,涉及到迁田,移民等诸多事务,必然会出现许多繁难之处,然依宫中内宦作风,若遇此般事情,往往以暴力镇之,从快从速,因此酿成的舆情民乱,则全然不顾。” “宋文毅在京畿附近,尚算得上是小打小闹,可一旦铺开,焉知诸矿税使不会为了扩大皇庄,而将主意打到普通百姓的身上,行兼并掠夺之事?” “且此辈内监,受陛下旨意为钦使,不被任何衙门节制,如此一来,一旦胡作非为之事,则无人可以制止,地方官上奏陛下,矿税使亦必辩解,二者各执一词,争执不休,陛下远在京师,难察真情,若稍有不慎,判断有失,则一损陛下圣德,二置黎民于水火。” 应该说,正常状态下的于谦,能力还是很出众的。 多年的地方经验,让他一眼就能够看的出来,皇帝的皇庄在具体施行时候的弊端。 说白了,很多的方略,在制定的时候是很好的,但是,落到具体的实际当中时,就会出现很多的问题。 而皇庄的弊端就在于,它的管理者是内宦,这个身份,让朝廷上下都束手无策,唯一能够管住内宦的皇帝,又势必不可能事事躬亲,时时刻刻的盯着内宦。 更重要的是,因为宦官大多是内廷出身,所以,当他们和地方官员产生矛盾的时候,大概率,皇帝是会庇护内宦的,但是事实证明,恰恰是皇帝的庇护,让这些内宦肆无忌惮,变成欺压百姓之辈。 这也是于谦在宋文毅一事上,坚持要皇帝处置宋文毅的原因,他能够理解皇帝的做法,但是此例不可开。 开了这个先例之后,结果便是像现在一样,会出来越来越多的矿税使,他们到了地方之后,在天子的纵容下,不被律法束缚,天高皇帝远的,真的会像皇帝预料的那样,只针对掠夺民田的乡绅富户,而不针对小民百姓吗? 不得不说,谈起具体的实务,于谦就又回到了那个朱祁钰熟悉的于谦,虽然刚直,但是进退有度,言而有据。 这番话说的……朱祁钰的确有些心虚。 因为于谦所说的,的确就是皇庄可能存在的最大的缺陷,虽然说,他已经有所预料,但是,却没有于谦想的这么深。 毕竟,人无完人,朱祁钰的优势在于,他有着上百年的眼光,亲眼见过了王朝兴衰,清楚所有人的脾气秉性,能力选择,有着超乎常人的权术谋略。 但是,他从未亲眼见过人间! 帝王高居九重之上,驭天下万邦,可实际上,朱祁钰前世今生,活动的范围大半都在宫城当中,他对天下的了解,也多半,都是来自于纸面上,正因如此,这一辈子,他才格外看重,有实务经历的人。 也正因如此,他在跟于谦谈论这种具体事务的事后,往往总是被他驳倒,这次也不例外…… 摸了摸鼻子,朱祁钰大半的怒意都消弭了下去,看着跪在地上的于谦,他的神色有些不自然,看了一眼旁边的怀恩,于是,后者立刻会意,带着两个人,又搬了一个墩子,放在于谦的旁边。 但是,于谦却置若罔闻,并没有任何动作,见此状况,朱祁钰有些郁闷,道。 “先生起身吧,莫跪着了。” “遵旨……” 于谦站起身来,但是,却未坐下。 朱祁钰见此状况,也未多说,只是道。 “先生说的,朕知道,这些矿税使派出去之前,朕已经将他们挨个召集起来,严令他们不得侵扰小民。” 闻听此言,于谦叹了口气,脸色颇为无奈,道。 “陛下,臣还是那句话,这些宦官一旦出京,除了圣旨之外,无人可制,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欺瞒陛下呢?” 永远不要高估人性。 诚然,宫中的内宦,都是天子家奴,想要处置他们,朱祁钰可以一言而决,甚至,连罪名都不需要。 但是,能够掌控他们的生死,不代表能够彻底控制他们,否则的话,哪来的阳奉阴违之事。 如果一道旨意,就能让所有人不敢为非作歹的话,那这天下,又哪来的那么多不公之事? 宫中内宦,的确畏惧皇帝,但是,那也要皇帝真的相信他们为非作歹了才行。 皇庄制度最关键的地方,不在于皇帝的决心有多大,而在于违背程序正义的前提下,实体正义,最终也必然难以保证。 这一点,于谦明白,朱祁钰也明白,所以,刚刚他的那句话,说的才会没有底气。 不过,也只是片刻,朱祁钰便又道。 “先生放心,朕当然不会天真到,觉得旨意一下,所有人都遵行无违,正因如此,朕才命地方官员协理,而且,还让藩王宗亲遣员监督,如此,虽不能杜绝此事,但总归可以稍稍遏制此风。” “地方的皇庄建立,用的多是官田,地方有田册为依凭,是否有不法之举,一查便知,建立皇庄的银两器物,多是藩王出资,所以,若主管的矿税使压榨里头的佃户,中饱私囊,诸藩王宗室,想必也不会答应。” 虽然说,朱祁钰没有于谦这样亲临地方的经验,但还是那句话,他有的是对朝野上下的了解和把握。 所以,他当然清楚,这些内宦是个什么秉性,这和个人无关,内宦这个群体,因为身处的特殊环境,其中大多数人,本身就是一有权势,就会耀武扬威之辈。 既然知道,自然会有所准备,只不过,这个准备具体能起多大作用,实话实说,朱祁钰自己心里也没底。 至于于谦…… 不出意外的是,听了天子的这番话,他更是叹了口气,道。 “陛下,臣要说的第二个弊端,便是在此。” “藩王宗亲,本为屏护社稷所封,然则自太宗之后,各地承平,诸王护卫皆被朝廷收回,王府官员也……也多是从举人,生员当中选任,虽有可用之人,但是,若说其中才德兼备者,恐寥寥无几。” 原本于谦想说,如今各藩王府中的王府官,基本都已经是一群干啥啥不行的废物了。 但是,话到嘴边,突然又想起来,眼前这位,好像就是藩王入继,他这话一说出来,那些郕王府旧臣得罪完了就算了,怕是这位陛下也会觉得他意有所指。 因此,于少保罕见的话说了半截,硬生生改了口,但是,即便如此,听到这话的皇帝,脸色也明显变了变。 不过,于谦的这番话,说的倒也在理。 太宗皇帝虽然明面上不说削藩,但是实际上,削藩的政策其实一直在推行,只不过手段更隐蔽,更温和而已,其中一条,就是削减王府官的数量和质量。 时至今日,各藩王府中的王府官除了最紧要的长史之外,其余的官员,的确能力堪忧。 “臣知陛下之意,是以宗藩牵制内宦,再以地方官员居中协调,以保无人可以上下其手,然则在皇庄一事上,藩王与矿税使利益有诸多重合,臣恐诸藩王不仅不会助陛下监察诸内宦,反而会包庇协助,沆瀣一气,如此,则失陛下之本意也。” “除此之外,皇庄阡陌连横,土地众多,藩王虽不插手直接管理,但若是内宦同藩王结交,地方官员则更无抵抗之力,轻而易举,便可敛丰厚之才,而皇庄中农户,依皇庄而存,长此以往,恐生祸端矣……” 如果说刚刚于谦说话还有几分顾忌的话,那么,最后的这两句,就露骨的不能再露骨了。 皇庄的本质,实际上就是将田地聚合起来,一同生产,以提高粮食的产量,但是如此一来,事实上便形成了大量农民对于皇庄的依附,土地产粮,同时又将农民束缚在皇庄当中。 有地,有粮,有人,这种情况之下,的确有可能会能够培植出一些野心家来。 这话一出,朱祁钰的脸色,也顿时冷了下来,斥道。 “放肆!” “于谦,你可知道,凭你刚刚的这些话,朕足以断你一个离间天家之罪!” 于谦俯了俯身子,道。 “臣愿领罪。” 朱祁钰缓缓靠在椅背上,停了片刻,方开口道。 “藩王宗亲,毕竟是天家血脉,朕知道你的担忧是什么,但是,宗室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妄言。” 听了这话,于谦略微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天子是忽略了放权给宗室的危害,但是现在看来,天子是清楚的。 而且,看此刻天子的表情就知道,他老人家并没有任何的玩笑之意,宗亲一事,天子的确不想让人插手干预。 或许,是因为太上皇吧……于谦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低头道。 “遵旨……” 他本也无意在这个时候,翻动宗室之事,事实上,他也很清楚,刚刚自己的话,其实有夸大其词,杞人忧天的部分。 如今的藩王体制之下,早已经不可能掀起像当初靖难一样的奇迹了,说到底,造反不仅仅只是有人有粮就够的,武器,盔甲,军械,这些东西,样样都少不了。 更不要提,如今藩王连府中护卫军都已经被收归朝廷,在此状况之下,大明遍布各地的卫所,使得藩王们根本就不可能私下养出一支军队来,退一万步说,就算是真的有什么意外,朝廷大军也足以迅速平叛。 当然,这不代表皇庄就没有隐患,只是说,不足以支撑起造反而已,但是,要说是否解开了一些藩王身上的束缚,增加了风险,那肯定是有的。 如今既然皇帝明白说了,心中已有定计,而眼前来看,又没有到必须插手干预的地步,于谦自然也不想在此事上太过纠缠。 “臣知陛下想为宗室开一条新路,臣也无意阻挠陛下,更无意离间宗亲,只是皇庄一事,的确需要再加斟酌,这也是臣在得知旨意后,执意想见陛下的缘由。” “此事并非不可推行,而是需慎之又慎,至少,也该经过廷议再三商讨,将臣方才所言的隐患都一一有对应之策后,再徐徐图之,而非一道旨意下朝,令朝野上下一体遵行尔……” 这话要是在朝堂上说出来,恐怕又是一阵风波,或者说,满朝上下,敢在皇帝面前这么直白的,也就只有于谦了。 果不其然,听了这番话,天子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不过,到底是私下奏对,天子还是能稳得住的,虽然情绪不大好,但也只是轻哼一声,问道。 “既是如此,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呢?” 看得出来,这一个多月,于谦也没闲着,他面前的桌案上,除了有那最新的话本之外,还摞着一摞写满小楷的纸张,上头涂涂改改的,显然是斟酌了许多次。 闻听皇帝此言,于谦拱了拱手,随后,的确拿起了那些纸张,道。 “臣本想着,过些日子再将此奏呈上,却不曾想,陛下今日纡尊降贵亲自来这牢房当中探望臣,未及整理便呈送御前,倒是有不敬之嫌,还请陛下恕罪。” 朱祁钰哼了一声,从怀恩的手中接过那叠略显得有些凌乱的纸张,倒是认真了看了起来。 不过,待得片刻之后,他再度抬头,目光落在于谦的身上,脸色却不怎么好看,沉声问道。 “这就是于先生你苦思一个月,给朕的对策?”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章:倒霉的何文渊 朱仪的话音落下,果不其然,张輗顿时一脸惊愕。 他有些不可置信的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在说,你在说什么胡话? 天子,扶保太子? 要真是这样,那合着他们这帮人,前头都是在做无用功呗? 见此状况,朱仪也知道,自己有些语出惊人,于是解释道。 “二爷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说,天子已经打消了废黜太子之意,只不过,天子如今已经有了更好的办法,又何必去做这会惹得朝局民心动荡的事呢?” 张輗思索了片刻,便是明白了这个道理。 的确,如果太上皇已决意要起事的话,那么,天子和太上皇势必不能两存,如若最后太上皇胜,天子自身都难保,要一个太子位又何用,如果说最后天子胜,那么,作为叛乱之人的子嗣,太子殿下的东宫之位,不废也要废了。 既然如此的话,那么天子确实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急着废黜太子,不过…… “即便如此,可天子未必就要扶保太子殿下吧?” 有更好的办法是一回事,但是,双管齐下岂不更好,而且,太上皇也说过,不到迫不得已,不会真的做什么。 所以,易地而处的话,张輗自问,他肯定还是会打压太子的,毕竟两手准备,没有什么不好的。 见此状况,朱仪脸上浮起一丝笑意,道。 “二爷说的有理,但是现在来看,天子应该是不得不如此……” “哦?为何?” 作为一个合格的捧哏角色,张二爷现在已经很清楚自己的职责,立刻就接上了话。 于是,朱仪继续道。 “二爷难道没有注意到,近来的朝堂上颇不平静吗?” “从皇嫡子出生,大赦京畿内外,再到于谦入狱,内阁六部剧烈变动,一件事情接着一件事情,再到前些日子,王竑当中文武群臣的面,在朝堂上进谏,要求陛下召回所有的矿税太监,这一桩桩一件件,其实都有迹可循。” 话至此处,朱仪的脸色变得认真起来,语速也慢了下来,似乎每一句话都在仔细斟酌,道。 “其实打从去岁开始,天子越发的专断起来,早已经不止是这些事情而已,因着种种原因,朝中文武大臣,可谓在步步退让,但是,朝堂之上的事情,哪是乾纲独断几个字就能妥善解决的,天子越是如此,群臣心中积累的怨气就会越多。” “皇庄之时户部刻意拖延,到于谦抗旨,再到如今王竑弹劾皇庄,其实已经可见群臣对天子的不满之意。” “可这种时候,江西又有灾情,而且,据说近来河南,山东等地河水大涨,如果说不是两年前陈尚书主持修建了大渠,只怕江西旱灾之外,别处还要有洪涝,如此天灾连绵的情势下,君臣不和,岂非不是大事?” 张輗听着,倒是明白了过来。 反正就是,天子太专断了,惹得群臣不满,但是,明着劝谏的路子被天子封死了,暗里劝谏又没有用,所以,群臣就只能消极怠工,通过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如果说,换了其他年景,也无非就是政务耽搁一下,处理的慢几日罢了,可是如今大灾之年,天子正需要朝臣们尽心竭力的办事,这种时候,群臣却憋着劲儿和天子生事,这对于天子来说,只怕也是头疼的很。 所以很多时候,其实事情就是这样,如果说,想要让别人听你的,并不难,但真的想要别人尽心竭力的配合,却难比登天。 不过…… “这和太子殿下有什么关系?” 张二爷仍旧有些不明白。 见此状况,朱仪又道。 “所以,这便是我方才说的,天子在找群臣间的平衡,其实说白了,如今朝中的这帮大臣,不满的是天子的乾纲独断,所以,他们想要的,实际上不过是天子的让步,至于具体是什么事情,倒是并不一定。” “而要说天子和群臣之间,最激烈的争端,自然是莫过于东宫之位了,二爷试想一下,如果说,何文渊的事情被散布出去,群臣激愤,将其弹劾,而最终,天子迫于压力,却没有护住他,那么,朝臣们心底里的这股气儿,是不是也就平了呢?” 这番话,给张輗听得一愣一愣的。 片刻之后,他总算是捋顺了这中间的关系,这才缓缓道。 “不错,这的确像是天子的一贯作风……” 见此状况,朱仪脸上又浮起一丝笑意,道。 “所以说,过几日朝上,你我需得……” ………… 不得不说,近来朝堂上的风波,越发的波云诡谲了。 先是朝廷中枢的一系列变动,随后,又是江西的灾情,近几日,竟然还传出来了,有大臣进谏,鼓动天子废黜太子的消息。 这如何能行? 早朝上,朱仪一身国公冠服,赶着早朝的末尾,稳步上前,开口奏道。 “臣奏陛下,近来京中街头巷尾,有消息流传,称朝中有大臣以密奏蛊惑陛下,阴图废黜太子殿下,已闹得沸沸扬扬。” “此等大灾之际,朝野上下本就人心不稳,流民四起,此时传出这等流言,臣恐是有宵小之辈趁机作祟,败坏陛下声誉,故而,臣奏请陛下,命大理寺彻查此事,将幕后宵小彻底绳之以法。” 所以说,朱公爷一向在朝上,说话都是十分谨慎的。 他刚开始开口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要质问天子,但是,却不曾想,这位年轻的成国公话锋一转,却将此事说成是有心人散布的流言。 言下之意,皇帝肯定没有这个意思,朝中肯定也没有这种佞臣,幕后之人用心险恶,所以必须彻查。 这一招,不可谓不高明。 底下不少大臣心中暗暗思索着,这成国公这么一说,便算是将天子逼到了墙角。 如果说,天子不答应查,那么,便相当于放任流言传播,而且,有心虚的嫌疑,可如果说要查的话…… 朱公爷说的没错,最近这些日子,京中的确流言四起,但是,老大人们都是在朝多年之人,自然能分辨的出,哪些流言是胡说八道,哪些,可能是确有其事。 这桩事情,传的有鼻子有眼的,上奏的是谁,什么时候上奏的,甚至连上奏的内容,都被流传了出来,而且,不是好几个不同的版本,而是所有人听到的流言,都大同小异。 这种情况,通常来说,背后肯定有人运作,可就算是运作,那也得有些依据才是,所以朝臣们心里很清楚,十有八九,这个消息有大半都是实话,如此一来的话…… “陛下,臣觉得成国公所言有理,如今江西,徐,淮大灾,不少流民正向京师聚集而来,当此之时,此等流言如若放任不理,百姓势必会心生不安,若是再起民变,便是大事。” “故而,理当彻查!” 说话之人,乃给事中林聪,紧跟在他后头,又有不少御史,同样跟风请奏。 虽然说,科道改革之后,底下普通的科道官,不准随意谏奏和他们执掌无关的事由,但是,早朝上这种普通议事的场合,相对来说,还是管辖比较松的。 其他的大臣,虽然没有出面,但是,不少人的目光,已经纷纷望向了一旁正在低头擦冷汗的吏部侍郎何文渊大人。 与此同时,天子见此状况,也皱了皱眉,道。 “如今朝廷重务,在于赈灾,这等事情朕觉得,倒是可以稍放一放……” 话到此处,天子的口气顿了顿,明显是在等一个人来附和他,但是底下群臣面面相觑,却皆是有几分犹疑,就连一贯对天子亦步亦趋的吏部王天官,也并没有站出来。 别的事情还好,可这次出事的,却是他的吏部,别看王天官平时好像是冲动莽撞,但是,什么时候可以莽撞,什么时候不能莽撞,他还是一向有分寸的。 这种情况下,不仅没有人附和,相反的,还有人直接站了出来,道。 “禀陛下,臣以为,方才诸位大人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彻查此事,亦是在安抚民心,平定灾情,所谓赈灾,并不仅仅是救济百姓而已,更重要的,还是要维持民心稳定……” 众人定睛望去,却见站在殿中侃侃而谈的,竟然是一个青袍官员,有眼力好的人,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位,是太子府的右春坊大学士,徐有贞! “请陛下明鉴,太子乃是东宫国本,事关社稷,如今有宵小之辈,借太子生事,这既是在动摇国本,亦是在败坏陛下的名声,挑拨天家关系,如此用心险恶之辈,岂可轻纵?” “臣知陛下心系万民,但正因如此,才更该下令彻查,以安社稷民心!” 这一番话,说的正义凛然,大公无私,听得在场不少大臣,都不由得肃然起敬。 看来这位徐学士,还真是一个一心为国的忠臣啊! 不过,这番话说下来,天子的脸色却并没有变得好看起来,而是道。 “诸卿之意,朕已知晓,今日早朝便到此处,散朝吧。” 说罢,天子未待众臣行礼,便起身离开,留下一帮大臣大眼瞪小眼。 眼瞧着天子的身影消失在了眼前,殿中安静了一瞬,随即,立刻爆发出一阵剧烈的议论之声。 如果说,刚开始的时候,殿中还有大臣觉得,这流言是无稽之谈的话,那么此刻天子的态度,其实已经昭示了一切。 要知道,这份密奏到底有没有,内容是什么,天子应该是最清楚的,如果说真的没有的话,那么,天子又岂会如此遮遮掩掩? 如今这种状况,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这份密奏不仅存在,而且,只怕流言的内容,也大概率都是真的! 一时之间,老大人们也顾不得礼仪,嘈杂的议论声,几乎要把文华殿的顶给掀了。 当然,如果仅仅是如此的话,那么,最多也就是朝会失仪罢了,老大人们议论一阵,还是要该干嘛干嘛去。 但是,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在天子离开之后,原本站在殿中的成国公朱仪不仅没有退下,反而是转了个身,径直朝着文臣这边走了过来,至于他的目标…… 有眼尖的大臣循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果不其然,正是想要溜走的何文渊! “何大人,伱打算去哪啊?” 朱仪明显是早有准备,正正好好的挡在何文渊的去路前,冷笑一声,开口问道。 经过了刚才的事,何文渊此刻只觉得,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在看着他,当下,他只想立刻离开这是非之地,因此,面对着拦在面前的朱仪,他脚步不停,想要绕过去,同时嘴里道。 “国公爷恕罪,吏部还有公务要处置,恕本官先行告辞了。” 然而,他绕过了朱仪,却没想到,后头还有人在等着他,刚往前走了两步,就发现东宫的徐有贞,正在前头等着他,道。 “却不知有什么公务如此着急?难不成,何大人是心虚了不成?” 这句话说的声音很大,顿时引起了周围不少人的关注。 随即,殿中缓缓安静下来,何文渊最害怕的事情终于来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他的身上。 如此一来,他想走,都没法走了! 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各种态度的眼光,何文渊把心一横,却是继续往前闯,道。 “徐学士在说什么,本官听不懂!” 然而,徐有贞却并没有要想让的意思,何文渊往左绕,他便挡在左边,往右绕,他便挡在右边,摆明了就是要将他死死的拦在此处。 几次都不能成功,何文渊也有些着急,额角冒出一丝冷汗,厉声道。 “徐有贞,此处乃是文华殿,本官乃朝廷三品大员,你罔顾礼仪,将本官拦在此处,难不成是要造反吗?” “我看,想要造反的是何大人吧!” 面对色厉内荏的何文渊,徐有贞同样没有弱了气势,直接反唇相讥,道。 “近来京中流言,都说那份密奏,乃是何大人所上,如今,朝堂之上,群臣面前,何大人对此竟无半点解释?我倒要问问,何大人敢不敢说,自己没有上过这份奏疏?” 这话一出,何文渊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之极,与此同时,徐有贞的神色也变得严厉起来,喝道。 “何文渊,你挑拨天家,妄进谗言,蛊惑陛下,动摇国本,此辈祸国之人,竟还有颜面立于朝堂之上?”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七章:这就……完了? 捏着手里略显凌乱的纸张,朱祁钰望着于谦的目光,颇有几分不满,但是,于谦却认真的点了点头,道。 “陛下,这便是臣要说的其三。” “皇庄虽以皇家为名,但是终究,各藩地的皇庄,同京畿的皇庄不同,京畿之地的皇庄,皆是陛下潜邸时的赐田,乃是陛下私产,然则各藩地皇庄,所用乃是官田。” “既是官田,自当由朝廷管辖,如此,方是根本之策。” 应该说,事情发展到现在为止,于谦也很清楚,开弓没有回头箭,皇帝的旨意都已经明发邸报了,再想反悔是肯定不行的。 所以,只能从具体的做法上来想办法,而他最终想出来的办法,实际上就是将皇庄归到地方官府的管辖当中,为此,他甚至设计了一整套的管理方式,包括权责划分,考核标准乃至是人员的配备,调动方式,都有考虑。 但是,不管于谦考虑的再周全,这显然都不是朱祁钰想要的。 “地方官员?” “先生说,内宦易欺上瞒下,藩王会欺压百姓,那难道说,交给地方官员,就能保证不会出这等事吗?” “回陛下,臣不敢保证。” 于谦显然对皇帝的反应有所预料,沉着应道。 “但是,地方官员受科道监察,又有上下相互辖制,若有不轨之举,朝廷亦有律法可以处置,一切有规可循,自然能最大程度避免有臣方才所言之事。” “内宦与藩王,纵然对陛下亦有忠心,可毕竟缺了法度约束,远不如朝廷官员管辖此事得当,还请陛下三思。” 看着一脸认真的于谦,朱祁钰也皱起了眉头。 他很清楚,于谦说的有道理,内宦和藩王,都是一时之用,不可为长久之计。 毕竟,万历朝的矿税使监,闹出了多大的乱子,他也是知道的,都说万历朝的大臣弹劾矿税使是因为被触碰到了自己的利益,但是偌大的一个文官集团,总不会都是言利之辈,为国为民之人虽少,但总是有的。 之所以矿税使监被认为朝政之弊,原因就在于刚刚于谦所说的,内宦实际上游离于整个朝廷的体系之外,不受任何辖制,藩王亦是如此,虽说如今的藩王早已经没有了实际的权力,但是,他们享受的特权却数不胜数,别说地方官员了,就算是朝廷的大臣,对于藩王都没有任何办法。 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于谦的办法是对症的,他改变不了内宦和藩王游离于朝廷之外的现状,那么,就只能将皇庄纳入到朝廷可以控制的体系当中。 只不过…… “皇庄所设,并非是朕为了藩王牟利,而是希望藩王亦能自食其力,于谦,你当知晓前些日子,朕曾与大宗伯商议过整饬藩务一事。” 叹了口气,朱祁钰幽幽开口。 于谦的考虑,他很清楚,但是,他的布局,于谦却未必清楚,皇庄的作用,何止于钱粮? “昔年太祖定藩屏之制,其本意在防范旧元势力卷土重来,亦有照拂子孙之意,然则随时间推移,太祖亦知诸藩俸禄过盛,有所削减,至太宗以后,诸般变故,渐收诸王之权,而反加诸王之俸。” “朕登基以来,自知土木一役,大明元气损耗,所思者无非开源节流,时至今日,诸藩宗室俸禄,已成国库负担,朕设宗学,其意便本在给宗室子弟一条出路,近两年年景不佳,之前礼部之意,欲严整礼制,慎宗法,严宗禄,章程已有雏形,但是朕却知道,这不过是治标之法而已。” “皇庄之制,固然有其新弊,但其利处,远大于弊尔,如今划入皇庄的田地,多是前次整饬军屯时收缴的官田,这些田亩本就是藩王所辖,有他们相助,矿税使想要重新管理,难度会大大降低,此一也。” “皇庄所用良种,耕牛,农器,皆由藩王所出,既可保证岁产税收,又可减轻地方官府的压力,地方若有灾情,百姓尚有皇庄可以栖身,亦不会因此而致于背井离乡,流离失所,此其二也。” “皇庄虽有藩王插手,却非藩王私产,或许其中管理会有中饱私囊之举,但是,朝廷若要收归,亦是易事尔,而皇庄既设,其中岁入,足抵宗俸,而不必自国库出,此其三也。” “有此三者,如何不行?” 于谦停了这番话,亦是沉默了下来。 一时之间,他不由回想起当初胡濙对他所说的话,天子纵观全局,所思所想,的确要深谋远虑的多。 的确,从这个角度而言,设立皇庄,可以解决很多的问题,首先便是整饬军屯后田亩的转籍问题,这次整饬军屯,为了顾及普通百姓的利益,所以,大刀阔斧仅仅止于田籍之上,真正耕种的佃户,仍旧保留他们的租种权。 按照原本的设想,朝廷在收回田籍之后,应该徐徐将租种权也收回,彻底按照官田和军田进行管理,但是,这个过程肯定是十分漫长的,而皇庄的设立,却可以完美的解决这个问题。 除此之外,如皇帝所言,皇庄的制度决定了,能够抵抗天灾的能力大大增强,在此之前,官田的基本管理方式,都是租种给普通百姓,然后朝廷直接收取赋税,除了赋税额度不同,和民田并无二致。 这就导致了,因天灾而歉收的压力,全都压在了普通的佃户身上,佃户需要自己准备种子,耕牛,农器,本就压力巨大,一旦年景不好,不仅血本无归,而且,还要倒贴进去。 而且,于谦同样清楚的一点是,官田歉收的压力,看似是只压在普通佃户身上,实则到了最后,还是会回到朝廷身上。 因为田地歉收了,老百姓自然交不了税,如果官府强收的话,只会引起民变,所以,大多数情况下,只能予以蠲免,甚至,还要出银赈济。 如果说换成皇庄的话,那么,这些压力本身就会由皇庄承担,百姓可以得到喘息之机,朝廷也算是变相的省下了钱粮,的确算是一个良策。 当然,更重要的是,在皇庄设立的地区,官田的田租可以抵冲藩王的宗禄,更妙的是,这些官田原本就是从藩王手中拿到的,可以说,朝廷并没有出更多的钱粮,却省下了一大笔钱。 除此之外,皇帝虽然没有说,但是,于谦也能看得出来,既然皇帝打算用皇庄抵冲宗禄,那么,其实也就是变相的削减了宗禄,毕竟,如果遇到灾年的话,皇庄歉收,宗禄自然也就随之减少。 如此看来,皇庄牵涉到藩务,流民,税收等多个方面,虽然说也有诸多弊端,但是,就刚刚所说的这些好处,已经足够让朝廷推行下去了。 一念至此,于谦终于觉得,自己之前的手段有些激进了,当然,也仅仅只是觉得有些激进而已,他的观点并没有改变。 沉吟片刻,于谦开口道。 “陛下深谋远虑,臣所不及也,然而即便如此,陛下欲在藩王与朝局之间取一权衡,是笃重亲亲之谊,此本社稷之福也。” “然臣仍想恳请陛下,念小民百姓之生计再三思量,皇庄如今虽是以军屯官田为主,然则整合阡陌之时,岂不有强占小民之田发生?” “以中官及藩王辖皇庄,则皇庄势必日渐膨胀,绝不会仅仅满足于已有庄田,必然会逐渐扩张,有兼并之祸发生。” “臣知皇庄之设,需依仗藩王之力,然而即便如此,皇庄亦当由官府辖制,如此,方可使其归于正轨,成利国利民之策矣。” “至于藩王所出钱粮,仍可由地方官府照例拨付便是。” 皇帝有皇帝的立场和考虑,于谦自然也有自己的立场和考虑。 他或许没有皇帝谋断全局的眼光和本事,但是,作为朝臣,他自然也有只有他能看得到的地方。 人心自古如此,欲壑难填,皇帝的设想很好,然而,在于谦看来,皇庄一旦设立,那么,就是给了藩王一个合理兼并土地的理由,他们可以借皇庄之名,不断兼并土地,只有由朝廷来管辖皇庄,才有可能避免这种状况出现。 听了于谦的话,朱祁钰不由感到有些无奈。 说来说去,于谦到底还是想把皇庄交到朝廷的手中,其实,这个办法,朱祁钰不是没有考虑过。 但是,一则,如今的朝廷地方弊病丛生,尤其是地方,因循守旧之风盛行,皇庄新立,若是交到他们手上,只怕是换汤不换药,和过往官田的管理没有什么两样。 二则,朱祁钰虽然是皇帝,可也是朱家的族长,他势必还是要考虑藩王如何安置的问题,但是,于谦却不同,从他刚刚的话里就可以看出,藩王的处境,在他那里,被排的十分靠后。 就算是不谈这些,皇庄之所以要交给中官和藩王,还有一层用意,就是要让藩王来承担接下来的灾年损失,只不过,这一层他确实没有办法对任何人说,就算是说了,只怕也不会有人信的。 但是,这些理由不摆出来,想要说服于谦,的确是不容易。 沉吟片刻,朱祁钰眸光闪动,看着于谦,道。 “于谦,你可知道,自你入狱之后,朝中上下对你这桩案子,对你这个人,都是如何看待的?” 闻听此言,于谦略微有些意外,自打见到皇帝的时候起,他和对面的皇帝,都并没有谈起这桩案子。 因为他们都很清楚,这案子本身只是一个由头而已,真正让于谦入狱的缘由,并不在这案子上。 当然,对于谦来说,他一向行事问心无愧,所以,也不怕人查,听到天子这句问话,他低了低头,道。 “臣不知。” 这句话当然是假话,以于谦的眼光和对朝局的判断,很容易就能够想到,自己入狱之后,朝中必然多是落井下石之辈。 只不过,这些话若由他说出来,未免有攻讦之嫌,所以,于谦只能佯装不知。 见此状况,朱祁钰轻哼了一声,道。 “这段日子以来,朕可是接到许多弹劾你的奏疏。” “前几日,吏部上奏,要将兵部侍郎项文曜调任南京,朕想问问,你怎么看?” 吏部上奏吗…… 于谦心中跟明镜一样,默默地叹了口气,道。 “升降黜置,乃吏部执掌,臣不敢有何异议。” 这般敷衍的态度,显然不是朱祁钰想要的,他抬头看着于谦,继续问道。 “怎么说,项文曜也是兵部侍郎,和你共事许久,他该往何处调,朕总要问问你是怎么看的。” 见无论如何也敷衍不过去,于谦只得道。 “项侍郎能力出众,但是,毕竟资历有些轻,经验也有所不足,所以臣觉得,外放出京历练一番,也是好事。” 于是,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朕知道了。” 简单的说了一句,并没有任何置评,朱祁钰又接着道。 “你的这桩案子,朕已经交给了朱鉴来审,前几日,案子已经审结,证实你那女婿亲族,确有侵田之事,之后,朱骥和于冕二人,也确然曾分别去过大兴县衙和顺天府衙干预此事。” “于谦,你对此事有何解释?” 这番话,口气隐约之间,严厉了几分。 于谦自是心思灵敏之人,对于天子突然变化的态度,已然隐隐有了猜测,心中轻叹一声,他开口道。 “回禀陛下,臣并不知此事,然朱骥是臣女婿,于冕是臣亲子,朱骥亲族仗势侵田,二人擅自干涉地方事务,实是臣教导无方之过,请陛下责罚。” “责罚?” 朱祁钰的脸色有些冷漠,轻声开口道。 “既然如此,罚你三个月俸禄,回府好好管教管教自己的亲族吧……” 说罢,朱祁钰再没有多留,起身对着旁边的卢忠吩咐道。 “送于少保回府!” 随后,他脚步不停,走出牢房,头也没回的离开了诏狱。 与此同时,于谦站在原处,神色复杂之极。 片刻之后,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跪倒在地,恭敬的三拜五叩,对着天子的离去的背影,高声道。 “臣,叩谢陛下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八章:那肯定是没完 俞士悦得知于谦出狱的消息的时候,是刚刚下早朝。 经历了一年多的准备之后,成国公府那位国公爷,总算是理顺了勋卫的名单,在朝上禀奏了上去。 不过,他的这番举动,却着实是让俞士悦颇为不满,因为这份名单,朱仪在核定之前,压根就没有跟俞士悦商量过。 虽然说,这件事情的确是朱仪来主持,而且幼军营从头到尾,也都是朱仪来兼管的,但是,不管怎么说,俞士悦都是太子府詹事,这般大事,好歹要提前知会他一声。 但是,朱仪从头到尾,都丝毫没有要跟他商量的意思,这事办的,的确是不算地道。 当然,毕竟朱仪的身份在那摆着,俞士悦就算不满,也不可能当众指责他,只能自己来生闷气。 下了早朝之后,俞士悦坐在公房当中,仔细的端详着刚刚拿到手里的这份名单,心中倒是颇有几分古怪的感觉。 朝中就没有傻子(真的吗?),当初朱仪提议要重设幼军的时候,就有人有猜测,这是勋贵想要组建一支足以护卫东宫的力量,所以从皇帝到普通的朝臣,对于此事几乎都不热衷。 要不是春猎的时候,太上皇亲自提起此事,皇帝只怕也不会答应,即便是答应了,也一直迟迟拖延着。 直到如今,实在是拖不下去了,也才允准了朱仪的题奏,但是,对于勋卫的名额,年龄,出身都有严格的要求,满打满算,也就是不到一百人,待得遴选出来之后,给在东宫中日常巡视的差事,也就算了。 要知道,除了勋卫之外,东宫还有幼军营在,要说护卫东宫,幼军营才是真正的力量,可即便如此,这不到一百人的勋卫名额,也算是极大的恩典。 原本俞士悦觉得,无论如何,朱仪肯定是优中选优,可现在他手里的这份名单,却怎么也称不上,是一支精英。 勋贵传承至今,再怎么衰落,可大小也有几十家,若说每家连一两个出众之人都找不出来,是不可能的。 俞士悦作为太子府詹事,朱仪要遴选勋卫,就算是不跟他知会,俞士悦自己,也总会多加留心。 因此,他倒是也知道一些勋贵府邸中的出众人才,可是,当他仔细瞧了这份名单之后,却发现,这名单中的人选,却大多都是一些平庸之辈,甚至,还有不少人,是出了名的酒囊饭袋。 将这样的人都塞进勋卫,朱仪到底想做什么? 蹙眉这般想着,外头便有中书舍人进来,道。 “次辅大人,刚刚传来的消息,昨日夜间,于少保从诏狱当中被放出来了,据说,锦衣卫已经护送着回府了。” “什么?” 俞士悦搁下手里的名单,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道。 “怎么没有旨意?” 要知道,当初于谦下狱,可是正经的内阁拟诏,六科核发的圣旨,如今要放出来,怎么也该是内阁先得到消息才对。 不对,这个时候应该关心的不是这个,俞士悦皱了皱眉,继续问道。 “可还有其他的消息,宫里可有说,对于少保如何责罚?” 这件事情闹得这么大,不可能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过去,于谦再怎么和案子没有牵连,可至少一个教子不严是逃不过去的。 如此,就这么放了出来,俞士悦反倒心中一阵不安。 见此状况,中书舍人道。 “锦衣卫那边说,是陛下的口谕,旨意应该稍后会下达,至于责罚一事,按宫里的消息,应是罚了三个月的俸禄。” 罚俸吗? 俞士悦眉头紧锁着,丝毫没有老友出狱的欣喜,相反的,听到这句话之后,他心中的不安情绪,更加浓厚了起来。 倒不是说他盼着于谦被重罚,而是他多少对天子还是有些了解的,这件事情闹到如此地步,于谦入狱,早已经不单单是为了侵田的案子,而是他和天子一系列矛盾的积累。 这种情况之下,天子绝对不可能像往常一样,就这么轻拿轻放的,不然的话,俞士悦何至于这段日子如此忧心。 但是如今,于谦平安出狱,皇帝的责罚,却仅仅是罚俸? “不对,不对……” 俞士悦口中轻声低喃着,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腾地一下,他从椅子上霍然而起,急声道。 “去递牌子,我要进宫面圣。” 但是,已经晚了。 他的话音落下,一旁的中书舍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外头便有人进来禀报道。 “次辅大人,怀恩公公到了,说有旨意要传!” 俞士悦的心头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快步走出公房,却刚好遇见了同样出来的王翺和张敏。 无暇去管他们二人,俞士悦便将目光投向了站在堂中的怀恩,似乎是在印证俞士悦的猜测,怀恩的脸色,也不似往常一般和煦,莫名多了几分冷意。 匆匆行了礼后,怀恩便直接了当的道。 “上谕,前次承诸王奏禀,朕命于各藩地设皇庄,兹事体大,涉及众多,不可不慎,为防有借皇庄为由欺压百姓,扰乱法度者,需有持重大臣坐镇。” “少保太子太师兵部尚书于谦,性素耿介,敢言直谏,着令内阁拟诏,命迁于谦为右都御史,出巡各地,统管诸皇庄监察之事,钦此。” 话音落下,不仅是俞士悦,就连其他两个人,也有些发懵。 这是个什么意思? 他们没听错的话,天子……这是要赶于谦出京? 在场诸人,都是谙熟朝廷典制之人,自然清楚,怀恩所说的意思是什么,一个迁字,便说明了一切。 说白了,自今日起,于谦不再是兵部尚书,而是都察院的右都御史。 这两者看似品级相同,但是地位,却毋庸置疑是天差地别。 兵部尚书乃七卿之一,位高权重,右都御史,虽然同为二品大员,名义上也算是都察院的掌印官,可一般情况下来说,都是到地方办差的加衔,并非是真正的坐堂官。 这番调动,已经不是明升暗降了,就是几乎明牌的降斥。 看着对面一脸严肃的怀恩,俞士悦心中重重的叹了口气,他的猜测果然没有。 这桩事情闹到现在,这么沸沸扬扬的,即便是为了朝中公议,天子也不可能单单罚俸了事。 要知道,前段时间,于谦在狱中时,明里暗里,多得是对他落井下石的人。 天子如果真的有意宽宥的话,那么,绝不会对这种状况视若无睹,放任情况发展到现在,无论如何,也是要给朝堂上下一个交代的。 所以,罚俸只是个表象,将于谦降调出京,才是真正的惩罚! 统管诸皇庄监察之事? 俞士悦不由苦笑一声,天子给的这个差事,还真是恰如其分。 要知道,当初于谦下狱,最大的原因就是宫门跪谏触怒了皇帝,而于谦之所以执意要谏言,为的就是天子要推行皇庄的事。 如今,于谦被放出来了,但是,天子却偏偏就要他去主持皇庄一事,这摆明了,就是要给于谦一个教训。 而且,如今皇庄的这些田地,大多数就是当时于谦从这些藩王手里拿回来的,也正因于此,于谦才跟这些藩王结了仇。 虽然说,于谦已经‘登门致歉’,但是,仇怨一旦结下,可没那么容易翻篇。 如今于谦再去监察这些皇庄……俞士悦一时竟分不清楚,天子这到底是在针对于谦,还是在故意掣肘这些藩王。 不过,看着怀恩的脸色,俞士悦就知道,再多言已是无用。 事已至此,只怕圣心已定,再无挽回之机了。 望着拿到旨意,转回司礼监用印的怀恩,俞士悦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他早就料到,这件事情不会轻易解决,但是,也没想到,天子竟然真的会将于谦逐出京城。 如此也好,现下皇帝明显已经对于谦有了不良的印象,以于谦的性格,他继续留在京师,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再触怒天子。 出京去做些实事,也算是多少能够挽回些圣心,毕竟,天子一贯看重的,便是能办事的大臣。 只不过,让俞士悦担心的是,于谦在皇庄一事上,持如此激烈的反对态度,如今皇帝却将监察皇庄交给他,难保这其中,没有试探的用意在。 别忘了,这件事情背后是藩王在撑腰,如果说于谦因为自己的偏见,而不能秉公办理,有所偏向的话,那么,只怕招来的,就不单单是驱赶出京这么简单了…… 一念至此,俞士悦心中不由有些忧虑,这么明显的事,于谦不会看不出来,只怕对他来说,天子的不信任,要比自己被贬谪,更让他难以接受,这种情况之下,他的这个脾气,不会再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吧…… 心中如此想着,俞士悦打定了主意,待下衙之后,便准备去一趟于府。 不过,他一时心头念头众多,却没注意到,一旁的王翺在送走怀恩之后,依旧没有离开。 “次辅大人?” 一旁的中书舍人小声的叫了一声,俞士悦才反应过来,发现王翺就站在他回公房的路上,明显是在等他。 虽然说,上次在文华殿,二人言语之间起了冲突,但是,毕竟还是同在内阁共事的同僚,平时的和睦还是要的。 因此,见到王翺如此姿态,俞士悦的脸上,也堆起一抹笑意,道。 “首辅大人,可是还有何事?” 王翺的脸色倒是颇佳,仿佛他们之前的不愉快丝毫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诚恳道。 “看奏疏累了,想一起喝杯茶,休憩一会,不知道,二位肯不肯给面子?” 这话说的十分客气。 倒是叫俞士悦一阵意外,事出反常必为妖,心中暗暗警惕了几分,面上他倒是不好推拒,道。 “首辅大人相邀,俞某岂敢不去,请……” 与此同时,一旁的张敏也是一阵意外,没想到还有他的事,这段时间,他也的确隐隐感觉到了这两位的不和。 只不过,张阁老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在内阁里头,都是一个低头办事的人,这种斗争,他也不愿意掺和进来。 原本他听完了口谕,就打算开溜回去继续处理自己手头的政务,却没想到,王翺竟然也将他留了下来。 不过,以他在内阁中的地位,自然也没有推拒的理由,因此,也只能点头应承下来。 于是,几人便到了一旁的小室当中,中书舍人奉上茶点,王翺抿了一口,然后对着俞士悦开口,道。 “不瞒次辅大人,今日我邀二位,其实也是想就前次在御前的事,解释一番。” “哦?” 俞士悦搁下手里的杯子,眼神微眯,但是面上却不动声色,笑道。 “御前发生了何事,有什么需要首辅大人来解释的?” 见俞士悦装糊涂,王翺叹了口气,索性也便直接挑明了,道。 “那日,我和天官大人主张要将李实和项文曜二人调离兵部,其实,也是出于好意,不管俞次辅你信不信,我们这么做,除了觉得他们二人太过年轻,都需要出去历练一番之外,还有一重原因,就是觉得,兵部既然已经完成了整饬军屯的差事,自然也该有所调整,这一点,相信不用我多说吧?” 俞士悦沉默,他明白王翺的意思。 前番因为整饬军屯一事,于谦在兵部提拔了好几个亲信,安插在关键的位置上,以保证政令的上下通达。 但是,如今这件差事已经了结,那么,继续维持这样的状况,显然就不妥当的。 所以,拆掉现在的兵部,是势必的事,不过…… “首辅大人一心为公,这一点,我自然是知道的。” 尽管王翺这番话说的诚恳,但是,俞士悦依旧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只是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句。 见此状况,王翺叹了口气,道。 “不管怎么说,还请次辅大人相信,我确实没有要针对于少保的意思,陛下如今下了这道旨意,也确实和我无关。” 没有针对? 鬼才信呢! 俞士悦心中冷笑一声,脸上也隐隐有些难以维持笑意,道。 “首辅大人持心公正,朝野皆知,相信朝堂上下兖兖诸公,也都是眼明心亮之人,自然能分清是非黑白,首辅大人,倒也不必担心。”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九章:东一榔头 说到底,如今的内阁当中,也只是表面上的和气罢了。 俞士悦的这两句话,明褒暗贬,多少带着几分阴阳怪气的意思。 不过,他说的也是实话,朝堂之上别的不说,可至少相互争斗的事,所有人都是谙熟的很。 那天在御前,王翺明摆着就是借打压兵部打压于谦,事情他都已经做下了,就凭红口白牙的几句话,就想自证清白,这也太天真了。 与之相对的,俞士悦更关注的是,王翺今天留他们下来,特意要解释一番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王翺的所作所为,实际上也是在迎合天子,如今看来,于谦下狱之后,军府一事被顺理成章的交给了勋贵来主理,其实已现端倪。 若非是天子对兵部有所忌惮,凭张輗等人的立场,只怕也不会这么容易就把这差事拿到手。 至于之后将项文曜调离兵部,更是一个明确的信号,如今于谦虽然出狱,但是,却丢了兵部尚书的职司,转调为了右都御史。 刚刚俞士悦念头太多,无暇细想,但是,冷静下来想想,右都御史一职,势必是要出京的,换句话说,这本质上还是天子在削减于谦对兵部的影响力。 当然,还是那句话,事已至此,再想挽回肯定是没有希望了,所以俞士悦很快就清醒过来,现在面临的局面是,于谦走了,兵部尚书,该由何人来接替? 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也是王翺留他们下来的原因。 这段时间以来,因此上一次在御前的隐隐冲突,这位首辅大人和他的关系一直不咸不淡的,这次突然这么热情,要说没有别的目的,俞士悦是决然不信的。 更何况,前次在御前的时候,王翺已经表露过这种念头,所以这次故技重施放下面子来缓和关系,也并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事。 只是,让俞士悦有些没想明白的是,他为何要把张敏也留下来。 看着一旁端着茶杯默默喝茶的张阁老,俞士悦心中疑窦重重。 要知道,张敏和此事素无干系,平时在内阁当中,也是低调谦逊,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位张阁老打从入阁的时候起,就和俞士悦交好,虽然不能说是他这一派的人,可论关系,确然是他和张敏更亲近一些。 如果说,王翺是想要借张敏来缓和他们的关系,那恐怕他是打错算盘了…… 说到底,王翺也是首辅之尊,俞士悦在内阁当中,再是有太子府詹事的加持,可毕竟也只是次辅,这般口气说话,而且旁边还有一个张敏看着,确实让王翺有些脸上挂不住,脸色也微微冷了下来,道。 “如此便好,既然持身正道,那是非曲直,相信朝野上下必有公论,次辅大人说的是。” 这话的口气有些莫名,让俞士悦一时有些摸不准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话赶话说到了这,他倒也不会就此弱下来,手按着旁边的茶盏,淡淡的道。 “不错,朝野上下自有公论,只是不知,首辅大人刚刚的这番话,是否需要我转告于少保?” 说是转告,但是实际上,内阁本来就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王翺刚刚的那番话,哪还用的上他转告,他们几个阁老都在,旁边还有好几个中书舍人侍候着,想必很快,消息就会传出去。 所以,王翺此举,是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来释放自己对于谦的善意,好为自己谋求兵部尚书做铺垫? 俞士悦如此想着,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王翺却只是笑了笑,道。 “闲谈而已,俞次辅不必放在心上,相信于少保也并非斤斤计较之人。” 说着话,他竟然放弃了继续纠缠这个话题,转而道。 “对了,再过几日,便是廷推内阁大臣的日子了,不知,次辅大人觉得何人能够中选?” 这突然的话题转变,更是让俞士悦有些一头雾水。 不过,王翺都不再纠缠于谦了,他自然也不好再多说,至于廷推阁臣…… “首辅大人说笑了,何人中选,乃是朝廷公议,圣心裁断之事,岂是你我说了算的?” 朝堂之上,大家多少都会几分打太极的功夫,尤其是这种半公开的场合,俞士悦自然是更加谨慎。 于谦的事情,其实同样个给了他一个警醒,身为人臣,有些时候要懂得收敛。 他如今身兼内阁次辅和太子府詹事两个差事,虽然没有迈入七卿的行列,但是也相差不远了。 所以这种时候,他应该做的,是低调做事,像是增补内阁大臣这种事,他不仅要避嫌,别说是看好谁了,甚至于,如果有和他关系好的人中选了,他反而更应该保持距离。 “这是自然,不过,廷议之时,我等也要参与,心中若无觉得合适之人,总不能弃权吧?” 王翺却并没有放弃,而是笑了笑,道。 不过,就在俞士悦觉得他会继续发问的时候,王翺的目光却突然转向了一旁的张敏,问道。 “张阁老呢,可有觉得合适的人选?” 和俞士悦这个次辅的硬气不一样,张敏在内阁当中的地位不高,在朝中的人脉也不算广。 所以,面对王翺的问题,他自然是不能和俞士悦一样敷衍了事的,但是,毕竟是内阁人选这样敏感的事,真要他说,张敏倒是也不愿得罪这个人。 不过,张阁老能够在内阁当中待这么久,先后送走了高谷,江渊,朱鉴等好几个人,自然也有他的立身之道。 稍一沉吟,他便道。 “近来朝中倒是对此事议论颇多,我经手票拟的奏疏当中,也有不少是向陛下举荐的,从这些奏疏当中来看,朝中不少大臣,对翰林学士仪铭大人的风评颇佳,除此之外,鸿胪寺卿罗绮大人和吏部侍郎何文渊大人,也有不少人看好。” 这话一出,便可见张阁老的聪明之处。 他并没有像俞士悦一样回避王翺的问题,而是给出了正面的回答,但是这个回答,却又约等于没有。 仪铭,罗绮,何文渊,这三人本就是近段时间朝中觉得最有希望拿下入阁名额的人选,说他们,不会让人觉得,张敏是在推举自己的人。 而且,除此之外,这位张阁老,还特意绕了个弯子,点明了这不是他的意思,而是从票拟的奏疏数量里头判断出来的,算是彻底把可能被人攻讦的因素,都掐灭在了摇篮里头。 既不得罪人,又巧妙了让自己甩开了风险,可见其政治智慧,他这么一说,便算是堵住了王翺的话头,如果说,王翺还要接着不依不饶的话,就显得过分了。 当然,王翺显然也并没有要和张敏为难的意思,听了他的话之后,道。 “的确,这些日子,我手里票拟的奏疏,也有不少是举荐这几位的,不过,依我看来,这几位大人虽然各有出众之处,但是,却不适合在内阁任事。” 这话一出,在场的俞士悦和张敏二人,都是一阵意外。 他们没有想到,王翺话说的这么直接,更没想到的是,他这位内阁首辅,竟然真的要干预阁臣的遴选。 说实话,身在内阁当中,对于最终到底是哪些人入阁,他们不可能不关注,因为这直接涉及到了,内阁之后的权力架构。 但是,这种关注,是不能摆在明面上的,内阁之所以是群辅制度,而非像普通的衙门一样,是上下属的辖制模式,原因就在于,票拟权实在是太过紧要。 虽然说,不能直接决定任何事务,也并不能像宰相一样制度性的制约皇权,但是,毕竟对很多朝务的走向,又很大的影响力。 因此,内阁当中,必须要犬牙交错,相互制衡,说白了,阁臣们不能是一团和气,而要相互争斗,如此一来,才能保证皇帝能够听到最真实的建议。 当然,本身票拟权的性质,其实已经决定了,无论是谁进到内阁当中,都会相互斗争,毕竟,内阁没有上下之分,所以,决定地位的,实际上是圣心所在,若圣上赏识,很容易便可以在内阁占据更大的话语权。 但是,这是制度性的牵制,从人员上,也必然会有此考量,正因于此,他们这些内阁大臣,在阁臣人选上,表达看法必须要十分谨慎,如若被认为是有意结党,那么,反而会弄巧成拙,让原本有希望入阁的人选被筛选掉。 当然,这并不绝对,如果说某个阁臣真的被圣上十分信重,那么他的建议,起到正向的乃至是决定性的作用,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是,如今的内阁,显然在当今圣上面前,达不到这个标准,而且,廷推更多的,会受到朝堂舆论的影响,所以,如果不是特意要给谁使绊子,一般情况下,缄默不言,才是最好的办法,就算是想要助推某个人上位,暗中使劲儿,也比直接说出来,有用的多。 从这个角度来说,王翺刚刚否定仪铭等人的举动,除了得罪人之外,没有别的好处,却不知道,这位首辅大人,到底为何要这么做…… 不过,话已经赶到这了,若不接下去,倒显得他们不识趣了,俞士悦略一沉吟,便道。 “首辅大人这么说,看来,是觉得有更合适的人?” 与此同时,张敏也抬起头,看着对面的王翺。 而这位首辅大人,面对二人的注视,倒是也没有回避,而是道。 “此处没有外人,吾等也皆是在内阁有些资历之人,对内阁诸事知之甚深,所以,我也就不讳言了。” “按我的想法,内阁有调和内外,为君上票拟之责,正因于此,入阁之人,不仅须得德行出众,才思敏捷,更重要的,是能够清楚地方政务繁难,既能体察六部地方之难,亦能明晓陛下之心之意,惟此二者,方算是合格。” “刚刚张阁老所说的几位大人,虽然各有优势,可毕竟在地方的时间太短,唯有何大人庶务经验还算丰富,但是,前次入宫,我无意间听陛下提起,近来各地多雨,恐有水患发生,何大人治水经验丰富,若是真的有了灾情,前去赈灾,更合适了。” “因此,以我观之,廷推候选的名单当中,轩輗,年富,萧晅等几位大人,都要更合适些。” 这番话一出,更是叫俞士悦和张敏二人始料未及。 而且更重要的是,这话透露出了一个关键信息,那就是,天子曾经和王翺私下讨论过入阁的人选。 划重点,私下! 若非是王翺自己说出来,谁又能知道,朝堂上如今呼声最高人选之一的何文渊,其实并非圣心所在呢? 所以,他这番话,到底是自己说的,还是在隐晦的像朝堂透露天子的意思? 再往深了想,刚刚王翺所说的,遴选阁臣的标准,是他的意思,还是天子的标准? 与之相比,王翺最后说的几个人选,反而是次要的,当然,这也仅仅只是相对而言。 轩輗,年富,萧晅这几个人,朝中的一些大臣可能不太了解,但是,俞士悦却是知道的。 尤其是这个轩輗,科道出身,是出了名的清廉刚正,朝中很多大臣,都被他弹劾过,不过,他的好处是,对事不对人,而缺点就是,说话有些难听,而且自视颇高,平素十分节俭,可他的节俭,实际上更多的,是为了得到一个好名声,其中一个明显的表现,就是他喜欢喝酒,喝醉了喜欢发酒疯…… 俞士悦之所以知道的这么清楚,原因就在于,他当时也和轩輗有过政见上的不同,当初他在浙江任参政的时候,曾想要重开银场采银,最后,就是被轩輗弄黄的。 说起来,这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过节,如今的轩輗,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总督南京粮储。 至于剩下的两个人,年富如今是吏部右侍郎河南巡抚,俞士悦对他印象最深的是,他曾经和于谦一起共事,当初他任职河南布政使时,于谦是河南巡抚,二人曾通力配合,抚平了当时的一次大灾荒。 最后一个萧晅,宣德二年的状元,名声很好,为人重厚廉静,秉持的是中庸之道,虽然除了状元这个名头外,履历上没有特别出彩的地方,但是,凡是他任职过之地,对他都颇有赞誉,很得民心,前几年丁忧回家,去年才被起复,任湖广左布政使。 这三个人,性格,出身,人脉都各不相同,而且,和王翺也素来没有太深的往来,除了年富之外,剩下的两个人,甚至都和王翺面都没怎么见过,而且,他们如今都不在京城,所以,这次候选名单上虽然有他们,但是,朝中普遍觉得,他们的希望都不算大。 可既是如此,王翺为什么会把这三个人拿出来呢?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三章:封号 文华殿中,一股尴尬的氛围弥漫开来。 俞士悦也没想到,何文渊来了这么一招,然而御前奏对,本就不可能有太多思索的时间。 眼瞧着俞士悦看完了奏疏,一旁的内侍上前,从他手里把奏疏收走,随后,天子的声音便响了起来,道。 “朕瞧着,何文渊说的倒也不无道理,今岁漕运平顺,户部才能及时调拨粮食用以赈灾,有此成果,大渠的功用不小,朕依稀记得,当初大渠刚刚修成之时,工部陈尚书也曾上本,言大渠的修筑,徐有贞出了大力气,要为其请功。” “虽说当时已经赏了一番,可如今看来,倒是薄了些,次辅大人觉得呢?” …… 俞士悦心中苦笑一声,这话问的,陛下您都把话说完了,他还能怎么说,拱了拱手,俞士悦道。 “陛下圣明,臣也觉得,有功不可不赏,大渠筑成,令两岸百姓免受洪灾之苦,解朝廷漕运之难,确然是大功,不过,此功若是全算到徐有贞身上恐怕不妥,故而,臣以为,参与修筑的工部一应官员及地方官,皆应依例加赏。” 天子刚刚那番话的意思,明显是站在何文渊那边的。 至于目的,也不难理解,何文渊这件事情,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风波,从天子的立场出发,肯定是想尽快让此事恢复平静的。 如此一来,现在闹腾不休的一干东宫官员,自然也就不会招天子待见,何况,徐有贞的目的很明显,就是想要用他来换掉何文渊,天子一旦惩罚了他,那么,若不同样惩治何文渊,便显得有失公允了。 这点小心思,天子不可能看不出来,又怎么可能遂他的意呢? 只不过,这件事情的根由毕竟是东宫储位,所以,有些话天子不便说出来,所以,需要底下的大臣来说罢了。 眼瞧着俞士悦‘认同’了自己的看法,天子的脸上果然绽出一丝笑意,道。 “既然如此,便照次辅说的办。” “怀恩,你回头去传旨,工部一应官员修筑大渠有功,力护两岸生民,不可不赏。” “着赐工部尚书陈循蟒衣一件,珍珠十斛,加俸两百石,右春坊大学士徐有贞,擢为太子府少詹事,兼掌右春坊事,其余参与修筑大渠官员,命陈循列出名录,依例赏赐,吏部在考绩时,酌情优等。” 听到这道旨意,俞士悦心中又不由叹了口气。 太子府少詹事,正四品的官职,对于徐有贞来说,的确是特典加恩了,更不要提,还让他依旧兼掌右春坊,如此恩赏,不可谓不厚。 但是,在俞士悦看来,天子此举,或许还有另一个用意,那就是,在敲打他这个太子府詹事。 以前徐有贞只是右春坊大学士,理论上来说,和俞士悦这个詹事并不能说是完全的上下级关系,但是,现在他被擢为少詹事,可就纯纯是俞士悦的下属了。 这种情况下,徐有贞要是再闹出什么事情来,那受罚的,可就是他这个徐有贞的上官了。 可问题是,徐有贞哪是那么好管束的…… 单从这次文华殿之事便可看出,他无论是在清流文臣当中,还是在勋贵之间,都有自己的人脉。 更不要提,他出自于陈循的门下,这样的一个人,放到他的手下,不让人头疼才怪。 不过,这回倒是叫陈循捡了个便宜,什么蟒衣加俸的,对于他们这种级别的官员来说,其实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但是,天子最后让他来拟这个赏赐的名单,这可就是纯纯的肥差了,要知道,天子刚刚特意强调了,名单上的人,视其功劳大小,可以得到吏部考绩的优待。 这可不是普通的赏赐可比的,可以说,这次但凡是上了这个名单,以后的仕途一定会通顺不少,理所当然的,对于把他们记录在名单上的陈循,也肯定会感恩戴德。 由此看来,这次天子的决心的确不浅,加恩给徐有贞,将他调到詹事府还不够,还把陈循拉了出来,不错,如此大的恩遇,可不会白白给陈循,得是让他干活的。 至于干什么,自然是压下东宫那帮闹腾的货,毕竟,他们当中有不少出身清流,陈循的身份出面,肯定要管用的多。 如此双管齐下,恐怕想不奏效都难,只不过…… “陛下……” 踌躇再三,俞士悦还是开口,道。 “何文渊一事,陛下虽然已有处置,可朝中上下,仍有不少大臣私下议论,颇有微词,而且,近些日子以来,臣经手票拟的奏疏中,有不少都隐隐有弹劾太子殿下之意。” “太子殿下年幼,行止有所失当,此臣等东宫辅臣有失也,然则,如今朝中诸多大事,殿下虽偶有小过,却也还算用心进学,且殿下如今并未参与朝务,朝中大臣却多纠结于东宫之事,臣以为,实在不妥,还请陛下明鉴。” 这番话的言下之意,实际上就是在说,有了何文渊这个挑头的,朝中不少大臣跟风,都盯着太子殿下的一举一动,长此以往,可能会耽误朝事。 俞次辅的话说的还算委婉,扯了朝政这杆大旗出来,但是真正担心的是什么,殿中的人都清楚的很。 天子显然也听明白了,俞士悦的话音落下之后,他沉吟良久,脸色颇有些复杂,但是到了最后,也没多说什么,只道。 “朕知道了,这件事情朕会处置,今日便到此为止,二位先退下吧……” “臣告退……” 听到耳边响起的声音,俞士悦才恍惚想起,自己身边还坐了一位首辅大人。 虽然说,这商议的是东宫之事,但是,这位张首辅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也未免…… 出了殿门,俞士悦侧了侧身,道。 “首辅大人,今日陛下的这番处置,你怎么看?” 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俞士悦就意识到了一点,那就是,不能低估这个看似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张敏。 今天的事情也是一样! 虽然从头到尾,张敏没有多说半句话,但是,这本来就是最奇怪的地方。 就算是张敏自己明哲保身,但是,天子对此也听之任之,就很不正常了。 要知道,如今的张敏,可不是之前那个内阁排名末位的透明阁老了,现在的他,是天子亲自拔擢的首辅大臣。 就算是走流程,天子也该问问他的意见才是,可是刚刚,张敏不主动开口,天子也没问。 俞士悦如今想来,觉得可能性只有一个,那就是,在他过来之前,张敏已经把自己的看法,都说给天子听了。 再想到张敏带着何文渊的奏疏进宫,他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听闻,俞士悦的心中,自然又多了几分警惕。 至于张敏,还是那副老样子,笑眯眯的,道。 “陛下既然已有处置,你我遵行便是,这朝中大臣,虽然各有政见不同,但是,想必也没有敢违抗陛下旨意的人,大家好好办事便是,别的不必担心!” 我信伱个鬼…… 俞士悦心中腹诽不已,但是,面上却也不便多问。 不过,张敏的这种态度,却反而更让他确定,自己进殿之前,张敏一定和天子商议了什么,就是不知道,天子到底打算怎么办…… 要知道,他刚刚在殿中所言,并不是在夸大其词,何文渊一事,如今算是基本上尘埃落定。 但是,这件事情带来的影响如果不能成功消弭的话,那么,势必会对朝堂上下,形成持久的影响。 长长的叹了口气,俞士悦抬步回了内阁。 如他所料的是,天子的这道圣旨发出去之后,东宫的官员们,倒是有不少安分下来了,但是,朝中却依旧暗流涌动,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关于议论太子的奏疏,并没有减少多少。 数日后,就在俞士悦又看完一份说太子前天经筵的时候读大学读错了三个字的奏疏,觉得十分无语的时候,外头中书舍人忽然急急忙忙的进来,道。 “次辅大人,怀恩公公前来传旨。” 闻听此言,俞士悦眉头一皱,内阁接旨是寻常事,但是,他没记错的话,怀恩前几日才刚刚说过,像是传旨这样的事情,他以后不会亲自来了,这怎么转头就…… 带着一丝疑虑,俞士悦迈步走出公房,来到厅中,却发现罗绮已经在等着了,他刚刚站定脚步,就见到另一边,张敏也匆匆而来。 见此状况,俞士悦心中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 怀恩亲来传旨,又将在京的内阁大臣全都召集了起来,难道说…… “诸位大人,陛下有旨,命内阁拟诏。” 于是,三人立刻躬下身子,道。 “臣等奉旨。” 怀恩面色肃然,开口道。 “圣谕,皇四子见治,为中宫嫡出,身份贵重,聪睿明允,宜当早封,着赐封为郕王,以彰伦序之本,卫安社稷,钦哉!” ??! 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将俞士悦炸的七荤八素的。 诚然,近些日子朝中舆论汹汹,暗潮汹涌,俞士悦心中已有预料,天子必会有所动作,以安抚朝议,但是,他却也没有想到,天子竟然会这么做。 郕王…… 这个封号,意味着什么,朝廷上下都心知肚明。 要知道,天子登基之前,封号便是郕王,如今皇嫡子同样以此为封号,这是否意味着,皇嫡子要继承郕国,肩挑天子这一脉的宗祧? 心中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俞士悦自己都吓了一跳,险些想要张口发问。 不过,话到了嘴边,他还是压了回去。 这种时候,这种话是决不能问的。 将皇嫡子封为郕王,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天子都是做出了极大的让步的。 这个时候,再去追问,皇嫡子的这个郕王,到底是新的封国,还是继承的旧有封国,无异于往天子的伤疤上撒盐,就算一时无恙,以后也必定会被清算。 倒是一旁的罗绮,惊愕之后,便问道。 “怀恩公公,你没说错?陛下所赐封号是?” “郕王!” 怀恩的情绪明显也不高,听到这句问话,白了罗绮一眼,道。 “是哪个郕,诸位大人博古通今,就不必咱家多言了,旨意已到,咱家这就回宫复命了,告辞!” 看着怀恩离去的身影,罗绮不由有些讪讪,也知道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话有些不妥。 朝廷封王,都不是随意封的,基本上都是取的古国之号,像是郕王这个封号,便起源于周朝分封的郕国,其他的封国当中,也没有和郕国像类的音。 更何况,如果不是这个郕国的话,那么,天子必会避开类似的音和地名,岂会还用此号? 罗绮讨了个没趣,转头看向一旁的二人,却意外的发现,不知为何,剩下的首辅大人和次辅大人之间,似乎也在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氛。 张敏这个首辅大人,倒是和平常一样波澜不惊,倒是俞士悦,意味深长的看了张敏片刻,随后道。 “首辅大人好手段,竟能劝得陛下如此,着实是令人佩服。” 这一句话,便让罗绮彻底震惊,所以,次辅大人的意思是…… 给皇嫡子赐封郕王,这个主意是首辅大人给天子出的? 再看向一旁的张敏,却见对方略微沉默,但是,却也并没有开口否认,只是苦笑一声,随后,便转身离开了。 再之后,俞士悦也转身离去,只留下罗绮一个人,在风中凌乱,这内阁中的局势,看来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复杂的多啊。 一念至此,罗大人顿时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多想多看少说话,所谓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果真是至理名言也…… 不出意外的是,赐封皇嫡子为郕王的这道圣旨,刚刚下到六科,朝中便顿时炸开了锅。 要知道,皇子封王,是有时间节点的,基本上,只有太子册立,出阁读书,大婚和继位登基这几个时间,会进行册封,以示天恩。 可是,如今这个时间点,什么都对不上,更何况,如今被册封的这位,虽然是中宫嫡出,可按年纪论,只是皇四子,在他的上头,还有一位皇三子朱见泽。 如今,这位三皇子都还没有封王,天子却直接册封了四皇子,再加上这特殊的不得不引人遐想的封号,想不引起朝廷上下的议论都难……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章:手尾 直到回到公房当中,俞士悦还是没能想明白,王翺此番将他们几个人叫到一块,到底是为了干什么。 要说是为了解释于谦一事,可光凭这红口白牙的几句话,未免天真了,要说是为了增补内阁大臣一事,可到了最后,他也仅仅只是对候选之人品评了一番,虽然言辞之间,对于年富等几个人十分推崇,但是到底,没有表露出什么要推他们上位的意思。 如果说,王翺真的是看好他们,或者说,是想引援他们入阁的话,而想要俞士悦二人在廷推当中使使劲儿的话,那么怎么也该表露出些示好才对。 虽然这话有些难听,但是朝堂之上,很多事情无非就是利益交换而已,即便王翺是首辅,可想要俞士悦二人在这种事情上帮忙的话,光凭言语间的暗示,是决然不够的。 可奇怪的是,到了最后,他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仿佛他就单单是闲聊而已。 坐在公房当中想了半天,俞士悦还是没有头绪,只能暗骂一声,王翺这个老东西,最近越发的滑头了,随后开始埋头继续处理奏疏。 很快,便到了下衙的时辰,俞次辅伸了个懒腰,将公房锁好,上了轿子,遣人径直便往于府去了。 于谦出狱,他怎么着也得过去探望一番,而且,最近这京中诸事,他也有许多疑问之处,想要和于谦探讨一下。 “什么?你再说一遍?” 于府门前,俞士悦瞪大了眼睛,看着一脸歉意的于康,愕然问道,让于康也一阵不好意思,只得再拱了拱手,道。 “俞伯伯,父亲说他身体抱恙,下午已经遣人去吏部告了假,刚刚吩咐了,这几日闭门谢客。” 你听听这说的是什么鬼话…… 什么叫于谦说,他身体抱恙了?! 现在这个于石灰拒绝别人的理由都这么敷衍的吗? “老夫也不见?” 俞士悦眉头紧皱,闷声问道。 于康期期艾艾的点了点头,道。 “父亲说,除非陛下来了,不然谁也不见……” 啥玩意? 还陛下来了? 你咋想的那么多呢? 俞士悦看了一眼大门紧闭的于府,气冲冲的转头就走。 他真是白白替于谦操了这么久的心! 爱见不见! 送走了俞士悦,于康重新回到书房当中,将刚刚的情形对着于谦说了一番。 此刻的于谦,换上了舒适的软袍,坐在书案旁,面前摆着一份刚刚从户部要来的皇庄详细章程,听到于康的声音,才缓缓抬起了头,虽然面有倦色,但是,却丝毫都没有病容。 可见,他刚刚的那番话的确是蒙人的。 将心神从面前的章程上收回来,于谦看着面前欲言又止的于康,叹了口气,道。 “我知道,这段时间你俞伯伯帮衬了你们不少,但是,这个时候,我不宜见他,也不宜见其他的大臣,今日之事,也只能以后再寻机会向他致歉了。” “父亲这么做,想必自有道理,俞伯伯和您相交多年,自然也是知道的,或许一时之间会觉得恼怒,但是过后肯定能想明白的。” 于康低了低头,和于冕不太一样的是,哪怕于谦待他极好,可于康在于谦面前,也始终十分恭谨。 见此状况,于谦叹了口气,道。 “康儿,这次为父入狱,全靠你在家里撑着,辛苦了,过些日子,还是搬回府里吧。” 闻听此言,于康的神色动了动,但是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道。 “父亲恕罪,儿子这两年在外头也住惯了,而且,我那个娘子,您是知道的,平时多病,身体不好,回府里来,恐过了病气给母亲,如今二弟也已经出狱了,家中诸事,自有二弟照料着,您不必担心。” 听了这番话,于谦先是有些失望,随后听到于冕的名字,又是一阵生气,轻哼一声道。 “这个不肖子,这次简直是胡闹,还有你母亲,早知道他做下了这样的事,竟然还替他瞒着,结果闹出了这么大的事端,简直是咎由自取。” 提起此事,于康也不太敢劝。 朱骥和于冕两个人,比于谦出狱要早上一日,今晨得知了于谦出狱的消息后,朱骥立刻上门请罪,结果,连带着于璚英两个人,都被于谦堵在了门外,一个都没见。 而于冕……到现在还在祠堂跪着呢…… 于康虽然有心替他说情,但是,他更清楚自家父亲的性格,这种时候,谁劝谁挨骂。 不过,想了想,他还是开口道。 “父亲,自您入狱以后,我倒是去探查了一下这个案子,发现了一些疑点……” 说着话,于康把那天他对俞士悦说的,又对于谦说了一遍,道。 “……当时,俞伯伯说,这件事情,可能是那师爷背后有人指使,但是,因为没有证据,而且,若真是如此的话,背后之人身份或许不简单,所以,他让我不要继续再查下去。” “不过,如今父亲已经安然归来了,儿子觉得,还是要将这些事情都告诉您,也好防着有人再在背后放冷箭。” “嗯,我知道了……” 于谦听完之后,沉吟片刻,轻轻点了点头,道。 “既是如此的话,那确实是应该查一查,不过,你俞伯伯说得对,你没有官身,不论这背后牵扯的是谁,你都不宜再查下去了,这件事情,之后我会再详查,你不必再管了。” 说到底,于谦在朝多年,虽然清正,但却并不是没有遭遇过各种暗枪冷箭,自家儿子犯错是一回事,背后有人设计是另一回事。 身在朝中,若是背后始终有人盯着自己,总归不是好事。 说完之后,于谦便示意于康可以回去休息了,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于康却依旧站在原地,神色有些犹豫,见此状况,于谦开口问道。 “怎么,还有事吗?” 闻听此言,于康还是开口道。 “父亲恕罪,其实那天找过俞伯伯之后,我私下来,还是查了查这件事……” 怪不得于康吞吞吐吐的,不论是于谦入狱之前,还是后来他查到东西之后去找俞士悦,二人都警告他不要再查下去了,但是,于康却没有听他们的话,这般作为,自然害怕受到责备。 果不其然,听了这话之后,于谦立刻沉了脸色,道。 “胡闹,那背后之人,既然敢对为父下手,自然是位高权重之辈,他们连为父都敢动,又岂会顾忌你一个没有官身的人?” “万一要是出点什么事,你……” “父亲息怒,儿子知错了!” 见于谦如此生气,于康也立刻低头认错,乖乖挨骂。 看了他半天,于谦到底是叹了口气,他又岂会不知道,于康之所以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查这个案子,说到底,还是担心他而已,所以此时此刻,他确实很难说自己到底是生气更多,还是欣慰更多。 摇了摇头,于谦到底还是没能继续责备于康,只是道。 “以后切不可再行此冒险之事,这桩案子,为父自会查探,你不必再管,明白吗?” “儿子知道了。” 于康这才略略抬头,低声开口道。 又过了片刻,于康见于谦总算是没那么生气了,方又开口道。 “父亲,后来儿子又去查探,确实又查到了些东西……” “查到了什么,说吧?” 于谦皱了皱眉,声音还是有些生气。 见此状况,于康小心道。 “儿子后来按着那个师爷的线索查下去,又去了大兴县,询问了许多人,后来查到,那师爷似乎,是走了一个世袭指挥佥事的关系,只是,不知道具体是谁……” “勋贵?” 于谦略微有些惊讶,轻声开口。 世袭指挥佥事,虽然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能算作是勋爵,但是,在大明特殊的军户体制下,其实也差不多了。 一般情况下,世袭的武官等只是领俸,甚至有些连俸禄也领不了,唯一的权力,是有可能在实职武官出缺的时候,成为兵部遴选名单中的一员而已。 但是,按于康的说法,能够将人塞进县衙当中去当幕僚的,要不是和那县令有关系的话,那就只能是确有实职的武官了。 这样的人,或者说京中大多数的世袭武官,都和勋贵多多少少有着关系。 如此说来的话,这次算计他的,难不成是勋贵,又或者,再往深里一层想的话…… 于谦心中一时翻出许多念头,但是,面上却不露声色,道。 “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切记,此事不可再插手了。” “儿子明白,请父亲放心。” 话说完了,于康也终于是松了一口气,拱了拱手,随后便退了出去。 然而,在他离开之后,于谦却坐在原处,不知想些什么。 烛火摇动下,柔和的光映照在他的脸上,神情复杂之极…… ………… 乾清宫中。 舒良站在底下,恭敬的禀告着。 “……皇爷,大本堂已经筹备的差不多了,内阁那边如今也没有什么异议,剩下的就是几位殿下那边,要收拾整理一番,按皇爷的旨意,最迟三日后,殿下们便可移到大本堂中读书了。” 自从于谦在宫门外被架走,舒良因此受到弹劾,‘被迫’到了后宫做事之后,这位舒公公就一直在操持大本堂一事。 以他在内官中的身份地位,亲自去做这件事,可以说是大材小用了,但是…… “大本堂干系紧要,济哥儿,慧姐儿他们几个都在里头读书,所以,各样事务,要用的人,都得是精挑细选的,这件事情别的人办,朕不放心,只有你去,朕才安心。” 朱祁钰靠在榻上,听着舒良的禀报,满意的点了点头,开口道。 “不过,如今这桩事既然已经办好了,那你就仍然回东厂去吧,怀恩这段日子,也跟朕抱怨了不止一次了,说自己忙不过来。” “奴婢遵旨。” 舒良略略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怀恩,不着痕迹的递过去了一个感谢的眼神,算是领情。 应该说,舒良早晚是要回东厂的,这一点,朝野上下,宫内宫外,都心知肚明。 但是,什么时候回去,怎么回去,却不一定。 如今东厂,虽然实际上还是舒良掌握着,可毕竟名义上是怀恩兼领着,而且,舒良这段日子需要低调,所以,不宜出现在外头,所以,的确有些事情,是需要怀恩帮忙处理的。 怀恩借着这个由头,在皇帝面前‘抱怨’,实际上是在提醒皇帝,该让舒良回去了,这个人情,他自然是要承的。 朱祁钰将这点小动作尽收眼底,但是,却也并不在意,而是继续问道。 “如今,于谦的这桩案子,也算是审结了,但是后头的手尾,你还需小心料理,不要被人看出来什么。” 这番话如果被旁人听见,肯定是要惊讶一番的,毕竟,这案子东厂从头到尾都没有沾边,何谈要舒良来收拾手尾? 但是,舒公公显然是知道内情的,听到天子如此吩咐,立刻便道。 “皇爷放心,就算是有人去查,也只能查到那师爷的身上,再往下究,就得查到勋贵那边了,而且,这桩案子,背后也的确有成国公府那边使劲儿,所以,哪怕是查,也不会查到徐大有的身上。” 这桩案子,算是舒良一手包办的,所以,他最清楚这件事情的关窍在何处,师爷只是个幌子,这案子里头,真正关键的人物,是那个原告徐大有。 不然的话,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户,他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胆量,从大兴县衙闹到顺天府衙,再闹到十王府,闹到御前呢? 所以事实上,徐大有,才是那个真正被布置起来的人,当然,那个师爷也不单纯,但是,他不过被抛出来误导别人的罢了。 而恰如所料的是,那个师爷和吕富合谋的事情被查到之后,所有人都在关注那师爷的来历,反而没有人关注徐大有了。 当然,就算是有人关注到他,舒良也有所准备,十王府如今虽然是襄王的府邸,但是,襄王毕竟藩地不在京城,他到了十王府,里头伺候侍奉的人,都是宫里安排的。 所以,就算有人去查这个徐大有,也只会发现,他有一个在十王府当差的亲戚,顺利成章的,或许有人会怀疑襄王。 但是总归,真正的关键,怕是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一章:西一棒槌 于谦出狱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京师。 别看他落难的时候,朝野上下个个缄默不言,甚至还有不少暗地里弹劾他的,可朕等到于谦出狱之后,登门拜访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不过,让所有人都想不明白的是,这位于少保一直称病,谁也不见,甚至于,就连朝也不上了。 更古怪的是,对于这种举动,天子也没有什么反应,于谦告假便一律照准,倒是派了内监探望,但是,探望完了,依旧什么反应都没有,仿佛就将于谦忘了一般。 但是,天子忘了,群臣可不会忘。 文华殿中,朱祁钰看着眼前一摞的奏疏,神色有些莫名。 这些奏疏里头,大半都是在说,兵部事重,掌印官不可久缺,题请早定新任兵部尚书的。 朝局之上,大部分人说白了也是驱利而动,于谦如今出了狱,但是,他也同样被摘掉了兵部尚书的职位。 这段日子以来,想必大半去见他的人,都是想从他口中旁敲侧击的探听一下,于谦对此事的态度。 毕竟,自从土木之役以后,于谦便坐镇兵部,已有数年之久,尤其是,这数年不仅打了几场大仗,还推行了整饬军屯的改革,不客气的说,如今的于谦,说一句对兵部如臂指使,丝毫都不为过。 即便是他卸任了兵部尚书一职,可这些年积累下来的威望和势力,并不是那么容易撼动的。 当然,圣命如山,绝不可能朝令夕改,所以短时间内,于谦想要重新执掌兵部,基本上不可能。 但是,他在兵部这么大的影响力,却能够让他在下一任尚书的人选上有着极大的发言权,如若于谦想要保住威权不失,那么,推举一个自己的心腹上位,也不是没有一点可能性。 只不过,之前天子将项文曜调任,已有打压兵部的意味,所以大概率,于谦也不会用这么激烈的手段。 可即便如此,如果他愿意的话,总还是有人想和他交好,借他的力量继任兵部尚书,毕竟,如今的兵部,于谦说话还是管用的。 所以,几日下来,很多人都在等于谦表态,可谁曾想,这位于少保,竟然谁也不见,如此态度,自然便有很多人都按捺不住了。 机会是有限的,他们敬于谦在朝中的地位,不会第一时间跳出来争夺兵部,但是,于谦这般什么话都不说,那么,他们也不可能一直等着于谦。 不过,到底这些年,于谦在朝中的声望威势都不低,所以,目前来看,倒还没有人直接举荐继任兵部尚书的人选,只是试探着上奏,说兵部事忙,再加上近来正值整饬军府之时,仅有一侍郎主持部务,恐耽搁朝务,所以请求尽快选定新的兵部尚书。 搁下面前刚刚批过的奏疏,朱祁钰没有再翻开下一份,而是看了一眼旁边的怀恩,问道。 “外头情况怎么样了?” 今日,是廷推阁臣的日子,本来,按照之前旨意上说的,朱祁钰是要亲自驾临的,但是临到最后,他又改了主意,仅仅派了一个内侍前去旁听,自己则是没有过去。 对于此,一众大臣倒是有些始料未及,不过,也没太大的反应,毕竟,严格意义上来说,廷推本来就算是吏部的一次大规模部议,就算是皇帝在场,主持者也是吏部尚书。 而且,大多数情况下,廷推的过程因为太过枯燥,所以,皇帝一般都是不去的,也就是朱祁钰登基之后,十分‘勤政’,几个规模不小的廷推,他都会在场。 但是,这并不是常制,所以这次朱祁钰没去,一众大臣也就只是觉得,天子前几次是觉得新鲜,如今厌烦了这枯燥的流程,所以就不来了,并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 “回皇爷,刚刚来报,说是已经开始推选了,算算时间,大约还得要一炷香的时间才能结束。” 廷推说简单也简单,说繁杂也繁杂,并不是简简单单的公推几个人出来,在廷推之前,除了要挨个介绍候选人的履历之外,因其具有商议的性质,往往群臣还要各抒己见一番,所以耗费的时间,自然也不会短。 “哦?” 朱祁钰轻轻挑了挑眉,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问道。 “那廷推时,哪几个人的呼声最高?” “回皇爷,翰林院仪铭大人,鸿胪寺罗绮大人,吏部侍郎何文渊大人仍是朝中大多数大人看好的人,不过,除了这几位之外,右副都御史轩輗大人,河南巡抚年富大人,湖广左布政使萧晅大人,也有几位大人在廷推上多加赞誉。” 常在御前侍奉,怀恩自然知道,天子对于廷推还是十分重视的,因此,朱祁钰一问,他便立刻答了出来。 闻听此言,朱祁钰的脸色倒是变得有些莫名,继续问道。 “朕听说,轩輗,年富,萧晅这几个人,也就是这几日,朝中推举他们的人才多了起来,似乎是,和内阁有关?” 怀恩点了点头,道。 “回皇爷,确实如此,据说前些日子,内阁几位老大人在一起闲聊,对这次的候选之人品评了一番,当时,首辅大人对这几位,赞誉颇高,除此之外……” 话至此处,怀恩稍稍犹豫了片刻,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道。 “据说那日,首辅大人还特意跟次辅大人解释说,他并没有对于少保落井下石的意思,只不过,次辅大人好像并没有接受,最后,似是不欢而散。” 说着话,怀恩将自己听来的消息,都说了一遍。 “……外头人都说,首辅大人此举,是见于少保出了狱,所以想要缓和一下关系,但是效果,貌似不大好,那次谈话之后,于少保和俞次辅两位老大人,都没有什么反应,反倒是朝中如今,都已经知道了,首辅大人曾在皇爷面前,提过要将兵部二侍郎都调离一事,这些日子,倒是围着首辅大人议论纷纷的,尤其是兵部的几位大人,据说,颇有微词……” 这样吗? 朱祁钰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并没有再多问什么。 不多时,殿外有内侍来报,道。 “启禀陛下,吏部王天官,内阁王首辅,俞次辅求见。” 于是,朱祁钰点了点头,示意怀恩将略显凌乱的御案收拾了一下,然后吩咐道。 “叫他们进来吧。” 内侍退下,随后,没过多久,王文等人的身影便在殿门外出现。 “臣等参见陛下。” “免礼平身吧。” 让几人起身之后,朱祁钰便直截了当的问道。 “几位先生联袂而来,想是廷推阁臣一事,有结果了吧?” 于是,王文上前,递上一份文书,道。 “回陛下,臣奉旨主持廷推,经诸臣商议,公推出候选者七人,分别是翰林院掌院学士仪铭,鸿胪寺卿罗绮,吏部侍郎何文渊,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轩輗,山西布政使蔡询,南京户部侍郎王裕,湖广左布政使萧晅,此为七人的履历及廷推详情,请陛下御览。” 内侍接过文书,呈到朱祁钰的面前,他简单的扫了一下前头七个人的履历,却并没有将太多精力放在上头,而是直接看后面的廷推结果。 倒不是说,这些人的履历不重要,而是事先这些人的名单,朱祁钰早已看过,对他们也大致有所了解,而且更重要的是,廷推之所以权威,就是因为,他的结果,要能经得起朝野上下所有人的质疑。 从政绩,才能,到德行,人品,但凡是有一点缺点,在廷推上,都会被政敌无限放大,所以最终选出来的人,不能说是毫无缺点,但是至少现在的廷推状况来说,还是相对能够选才的。 事实上,这也是朱祁钰一直以来严禁结党的原因之一,因为一旦结党,廷推的时候,必然难保公正。 回到这次廷推阁臣上,这份文书明显是当廷写就的,上头详细记录了进入最终名单的七人,在廷推上到底得到了多少人的认可。 按照票数的多少,从前到后,便是刚刚王文所说的顺序,不过,仔细的瞧了瞧,便能看出一点苗头来。 排在前头的仪铭,罗绮,何文渊三人,票数咬的很紧,罗绮比何文渊多了三票,而仪铭则仅仅只比罗绮多了一票。 而在何文渊之后,轩輗的票数比他少了足足八票,再往后的蔡询,王裕,萧晅,票数则又重新咬的很紧。 按照先前朱祁钰下的旨意,这次廷推,要选三个大臣入阁,而按照惯例,廷推的最终名单,要是实际中选的二到三倍,也就是说,三人入阁,最终名单应有六到九人,至于具体是几个,则要看朝堂上大佬们的博弈以及主持廷议的吏部尚书随机应变。 很明显,王文这次走的是中庸之道,并没有咬着六个人的底线,也没有顶着九个人的极限,最终的这份名单,也和朝堂众臣的期待大致相符。 按照这个预期走下去的话,最终被圈定的人,理应就是票数最高的仪铭,罗绮,何文渊三人。 但是,看完了这份名单之后,朱祁钰却并没有急着圈定最后的人选,而是将结果放在一旁,对着王文三人问道。 “结果朕已知晓,不知这七人当中,几位先生觉得谁更合适呢?” 这话问出,在场几人都有些意外。 如果说是在廷推之前,皇帝这么问也就罢了,可如今廷推结果已经出来了,说白了,原先在一大堆人选当中不容易选,可如今摆在面前的,只有七个人,七选三,还不容易选吗? 还需要他们推荐? 相互看了一眼,最终,王文上前开口,道。 “陛下,这七位大人,无论是政绩,德性,声望,都堪任其事,廷推之时,皆有不少大臣荐举,至于最终该何人入阁,还请陛下圣心裁断。” 开玩笑,这种时候,不管皇帝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反正都是不能答的。 廷推结果既然已经出来了,那么就说明,这几人各自的支持者,都已经明朗化。 这个时候,单独提出任何人来,都有可能遭到其他支持者的弹劾,有影响廷推的嫌疑。 所以,好话不能说,坏话更不能说,只能是天子直接裁定。 王文话音落下,底下王翺和俞士悦二人,亦是出言附和。 见此状况,朱祁钰倒是没多纠缠,道。 “既是如此,那此事先不提,朕回头再斟酌一番,近些日子以来,兵部尚书出缺,朝中不少大臣上奏,说应当尽快选定新的尚书人选,几位可有合适的人选?” 啊这…… 三人没有想到,天子的话题转的这么快,而且,突然之间,就如此直接的提起了这么一桩大事。 而且,更重要的是,天子没有说,要不要急着选继任的尚书,而是直接问,谁更合适。 这其中的透出的意味,可着实是不得不让人深思啊…… 三人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王文率先上前,道。 “陛下,兵部尚书乃七卿之一,位高权重,故而臣以为继任者的选定,理当慎之又慎,不可操之过急,不如,令群臣推举,初选名单之后,再举行廷推,方为妥当。” 涉及到这种级别的大员,其实已经不是吏部能够说了算的了,平心而论,王文提出的这个办法,是最为稳妥的。 群臣举荐加吏部初选,整理出一份名单后,交付廷推,选出最终的人选,虽然麻烦且耗时会久一些。 但是好处是,能够给各方都有足够的准备时间,令最终的结果,让各方都能够接受。 当然,这仅仅是在天子没有圣心默定的人选前提下,最稳妥的办法,如果说,天子早有人选的话,那么,就是另一种情况了。 王翺和俞士悦二人没有说话,但是脸色却是赞同王文的样子。 见此状况,朱祁钰沉默了片刻,右手轻轻的敲了敲桌案,响声回荡在殿中,似乎敲在几人的心头。 片刻之后,只见他的目光落在了俞士悦的身上,问道。 “俞次辅,内阁诸臣当中,你在朝中任职的时间最长,理应对内阁诸臣最为了解,如果说,朕打算从内阁当中调一人出掌兵部,你觉得,谁最合适?”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老谋深算王首辅 这句话问出来,俞士悦顿时感觉到,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而他自己,心中也不由是一阵叫苦。 这种问题,怎好随便回答? 而且,让他疑惑的是,在场的其他两人,王文是吏部尚书,王翺是内阁首辅,哪一个都比他更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可天子偏偏就点了他的名。 说什么他在朝的时间最长,要是真论这个,陛下您该叫的礼部那位啊,找他干嘛,这理由未免也太牵强了些。 心中短暂的思索了片刻,俞士悦抬头看着天子平静的目光,隐约明白了什么,默默地叹了口气,道。 “陛下明鉴,臣以为,兵部尚书一职主掌军务,故而,寻常大臣难以胜任,须得曾有管理军务经验的大臣出任,方才妥当,首辅大人此前曾在辽东提督军务,又随天官大人出使辽东,若内阁之中,有人能够担当兵部尚书一职,则非首辅大人莫属。” 说到底,俞士悦亦是久经宦海之辈,所以,短短时间内,他便已经大致明白了天子的用意。 和刚刚的问话不同的是,这一次天子是单独问他,而且,还特意点出了,从内阁当中选用。 如此一来,范围足够小的情况下,又直接点了他的名,也就意味着,他不能敷衍推辞,天子此问,实际上是心中已有默定之人,之所以问他,事实上是想看看,他对此有没有不满。 内阁三人,张敏素无军务经历,虽说兵部尚书,并不一定要曾经提督军务,但是,单论资历,张敏个不够格。 那么,就只能是王翺和俞士悦二人其一,如果是俞士悦的话,那么,天子该问的就是王翺,既然问了他,那么,大抵圣心默定之人,便是王翺了。 所以,摆在俞士悦面前的问题就是,他要顺着天子的意思‘举荐’王翺,还是和天子对着干了。 俞士悦又不是于谦那个愣头青,自然不会明着触天子的霉头,更何况,如果抛开个人恩怨不谈,王翺本人知军且有能力,调入京中历练了这么久,人脉威望也都有了积累,他来接任兵部尚书,也的确是最合适的。 唯一的问题只怕就是…… “首辅,俞次辅推选你来继任兵部尚书,你自己觉得呢?” 站在底下,俞士悦的心绪复杂,上首的天子的目光,却已经转向了旁边的王翺,开口问道。 面对这样的问话,王翺自己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道。 “回陛下,兵部尚书乃是七卿之一,朝廷要职,臣以为天官大人和次辅大人所言皆有道理,至于到底谁来继任,相信陛下自有裁断,臣不敢妄议。” 这话说的倒是恭敬,既没有上赶着觉得一定是他,也没有推辞,倒算是一个妥帖的回答。 听完之后,天子点了点头,却没多说什么,只道。 “朕知道了,几位先生今日辛苦了,先下去吧……” “臣告退。” 三人躬身行礼,随后,便退出了文华殿。 殿门外,三人不约而同的放缓了脚步,王翺和王文二人倒是没多说什么,只是相互笑着点了点头,随后,王文便先行离开了。 剩下俞士悦看着王翺,眼神当中带着几分莫名,道。 “首辅大人好谋算,俞某在此,先恭喜首辅大人了。” 刚刚在殿中,虽然天子到最后没有下定论,但是,意思其实已经明白了,继任兵部尚书的,十有八九就是王翺。 俞士悦当时虽然还有疑惑,但是,走出殿门,他将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连成一串想了想,其实现在的局面,也并非无迹可寻。 此次于谦入狱,或许是巧合,但也或许是必然,当初整饬军屯时,于谦为了能够让政令通达,上下一心,几乎将兵部打造成了铁板一块,从侍郎到郎中,员外郎,都是他的亲信,虽说是得了天子的默许,可毕竟,太过引人注目了。 如此权重,不可能不引起天子的忌惮,如今整饬军屯一事结束,兵部被打压,势在必行。 可是打压,也要分怎么做,兵部如今的状况,最大的问题其实就在于,于谦的威望太高,大小事务,几乎由他一言而决,底下的属官,完全失去了对尚书的牵制。 所以,要改变这种现状,要么就是将于谦的亲信调离,然后换些跟他不对付的人过去,形成两方制衡的局面,要么,就只能是将于谦调走。 从朝局而言,前者要付出的代价要更大一些,如今兵部,多数都是于谦提拔的人,而以于谦的性格,他能提拔这些人,说明这些人至少在政务一道,都是熟练的。 贸然把这些人换下去,很有可能会影响兵部的正常运行,而且,要换的人数量绝不会少,引起的动静自然也不会小。 相对的,后者就简单一些,只需要将于谦一人调离,换一个有手腕的重臣到兵部主持大局,便可实现平稳过渡,当然,后续兵部中的很多人,肯定还是要陆续调离的,但是,时间被拉长以后,影响就会小很多,其中大多数的人,都可以通过正常流转的方式被调离。 如今想来,当初于谦入狱之后,天子或许曾经是想过要留下于谦继续在兵部的,正因如此,作为天子的心腹,王文才会提出,要将兵部的两个侍郎都调走。 虽然说,六部当中尚书权重,侍郎只是佐贰官,但是,就如君臣一般,部务繁重,仅凭尚书一人很难忙得过来,所以,如果两个侍郎都换了其他势力的人过去,一定程度上,是能够对于谦形成牵制的。 但是…… “次辅大人说笑了,朝务之上,你我各有主张,皆是秉公直言而已,何来谋划?” 王翺眼角泛起一丝笑意,却是淡淡的回答道。 事到如今,俞士悦再想起当初那次御前的奏对,很多事情,他都已经明白了。 毋庸置疑的是,王文会提出这样的想法,肯定是得了天子的授意,但是,要推王翺上位,却未必是王文的意图。 回顾那天的经过,王翺先是用举荐项文曜和李实二人入阁来误导了他,让先入为主的觉得,王翺有针对二人之意。 之后到了君前,王文提出要调二人离开兵部,俞士悦理所当然的会觉得,王翺和王文私下里早有串联,之后王翺在奏对时,又刻意的附和王文,更进一步坐实了他这个想法,让他觉得二人图谋着什么。 在此基础之上,他将王文调离二人的举动,理解成了要推王翺上位,进而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当然,不管他的判断是什么,但是当时,他反对的理由,也确然是真的。 直接将两个侍郎都调走,必然会影响兵部的正常运转,天子当时,想必也在犹豫,俞士悦这么一谏奏,天子最后,自然也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只调走了项文曜,而留下了李实。 可如此一来,也就意味着,于谦必然要被调离兵部了。 当然,这还没完。 于谦被调离兵部,只意味着兵部尚书出缺,可继任的人选,却未必就是王翺,能够胜任兵部尚书的人选,朝中虽然不多,但是,也没到非他不可的地步。 所以,才有了王翺上次的奇怪举动。 近些日子以来,俞士悦对朝中的风向,也隐隐有所察觉,他本来还在奇怪,内阁当中的闲谈,怎么会传的这么快,现在想来,既然这个局是王翺组的,那么散布消息出去的,自然也是他。 那次‘闲谈’,王翺说了两件事,其一是就之前御前奏对进行‘解释’,其二是表达了对年富等人的赞赏。 当时俞士悦一直在奇怪,王翺为什么要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但是现在看来,他的举动并非是没有意义,只不过,目标不在他身上而已。 凭他的那几句‘解释’,不可能化的开俞士悦对他的不满,也更不要谈于谦知道以后,会‘谅解’他,事实上,王翺的所作所为,也根本不是想要缓和关系。 相反的,他恰恰是要将此事宣扬开来,他要让朝野上下都知道,于谦入狱时,他曾经劝谏过皇帝,要趁此机会整肃兵部,打压于谦,如此一来,王翺和于谦,便算是结下了仇怨。 这种仇怨,放在平时,当然是坏处,但是,放在如今,却正好能够帮助王翺上位。 既然如今天子决定将于谦调出京师,那么也就意味着,短时间内,不会再刻意打压兵部,如此一来,这个新任的兵部尚书,就必须要能够替天子完成这件事。 所以说,继任之人,势必是一个和于谦敌对之人,不仅如此,这个人还必须有足够的威望声势,否则的话,必然没有办法压得住兵部剩下的人,毕竟,这些人多多少少,都和于谦有关系,自然会同仇敌忾。 如此一来,可选的范围就小的多了。 当然,天子也可以选一个相对中庸平和的大臣接掌兵部,如此一来,倒是会让底下的官员更容易接受,但是,这么做的话,整肃兵部要花的时间,会长的多。 因此,在王翺已经造出这样声势的情况下,他能够继任的可能性至少是七成以上。 而这最后的三成,则是朝臣的态度,说白了,兵部尚书出缺,势必会引起各方势力的关注和争夺。 这种情况之下,如果说于谦和俞士悦这些人,不惜一切代价,要阻拦他上位,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之所以这是最后的三成,原因就在于,这既是王翺要考虑的,也是天子要考虑的。 换句话说,前头所做的这些努力,目的是让王翺成为天子心中的人选,只要这个目标达到,那么剩下的困难虽多,可有天子在,解决起来,就容易得多。 于是,便有了今日的奏对,刚刚天子这句话,问的既是俞士悦,也是于谦。 这种时候,如果俞士悦否了,那么,天子势必要再三考量一下,是否要用王翺,但是代价可能就是,俞士悦自己在天子心中,会留下不识大体的印象,连带着于谦,也会受到影响。 而俞士悦最终自己‘举荐’了王翺,实际上,也就是在此事上做了表态,无论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是至少明面上,他不可能再阻拦王翺继任,甚至于,待得消息传到朝堂上,有俞士悦今日的表态在,之后王翺到了兵部,他也不能在明面上掣肘对方。 如此心计,可堪称的上一句老谋深算,过往时候,俞士悦到底还是小看了这位首辅大人。 也是,当初王翺进京之时,内阁还是陈循和高谷的天下,可结果他入京之后,短短的数月时间,就坐稳了内阁首辅的位置,岂会是那么简单的? 这次甫一出手,当真是算尽人心,手段又准又狠! “有没有谋划,首辅大人自己清楚,只是,这兵部尚书的位置,拿得住,也得坐得稳才是,兵部事繁,还望首辅大人能够料理的住。” 看着王翺得意的样子,俞士悦不由轻哼了一声,口气也不怎么好。 见此状况,王翺笑意收敛,道。 “其实,我离开了内阁,也是好事,若我继任了兵部尚书,那么内阁首辅一职空出来,自然该当时次辅大人继任,如此一来,今日次辅大人在陛下面前为我说话,来日我自当回报,皆大欢喜,有何不好吗?” 这话一出,俞士悦脸色越发的不好看了,盯着王翺开口,道。 “皆大欢喜?” “首辅大人此言,怕才是在说笑吧。” 俞士悦自己心里清楚,就算是王翺走了,这个内阁首辅的位置,也轮不到他来坐。 不为别的,恰恰是因为,他如今身上还兼着的太子府詹事一职,因着一身两职,俞士悦在内阁当中,本身就拥有可以和王翺相抗衡的实力威望,如果说,再把首辅的位置给他,那么今后内阁当中,怕是就算其他几个阁臣联合起来,也难以牵制于他。 如今,刚刚有了兵部的前车之鉴,以天子的英明,怎么可能再让内阁重蹈覆辙,他俞士悦手里,可没有一个整饬军屯的大政。 所以说,这次的事情到了最后,最大的得利者只怕是…… 俞士悦看着对面的王翺,冷冷开口,道。 “……却不知道,首辅大人是什么时候,和张阁老有的这么近的交情!”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三章:尘埃落定 文华殿前的谈话,到了最后,到底是不欢而散。 说白了,王翺这次,不仅是谋算了兵部尚书一职,顺带着,连内阁首辅的位置,都一并算计了。 按照当今陛下的行事作风来看,内阁在朝堂上的职位,是低于六部的,最明显的一个标志,就是官品的差别。 内阁诸臣,皆加六部尚书之衔,看似和六部平齐,但是,尚书衔外,还有太子三师三少之衔。 朝廷惯例,像是三公,三孤之衔,并不轻授,发展到如今,太子三师和太子三少,也已成荣衔。 如今的朝堂之上,王文加少师,胡濙加少傅,于谦加少保,但是,这皆有缘由,王文是因他在辽东孤身出使,力转战局,尔后又在紫荆关一战力压任礼,奠定士气,再加上他素受天子宠信,重重原因叠加,因而有此殊荣。 除他之外,胡濙和于谦二人,则是因为拥立之功,和他们一样在天子登基过程当中出力的李贤,也同样得了国公的荣赏。 换句话说,这几个人的三孤之衔,几乎是不可复制的,所以,不可当做常例来看。 但是,太子三师和太子三少却不一样,前次太子殿下出阁读书,天子几乎给朝中份量重的大臣,都加了荣衔,当时,许多人都议论纷纷,不知其意。 可只要仔细观察,便可看出其中端倪,如今的六部七卿,包含已经有了三孤之衔的胡濙,王文在内,身上都还有一个太子三师的加衔。 吏部,兵部,都察院加太子太师,礼部,户部加太子太傅,刑部加太子太保,基本上就是按着六部的排序来的,唯一例外的是工部陈循,加太子太师,不过,他的情况特殊,是第一个由内阁转迁尚书的大臣,而且此前还挂着翰林学士的职衔,调任工部尚书后,加衔自然有所不同,倒是不妨碍什么。 与之相对的,则是内阁诸臣,虽然仍有六部尚书之衔,但是,却仅加太子三少之衔,首辅王翺,次辅俞士悦为太子少师,剩下的阁臣,皆是太子少傅或太子少保,就连如今真正主管东宫事务的俞士悦,和此前曾同样立下大功,且在太子出阁一事中有所贡献的朱鉴,也不例外。 由此可见,这绝非是偶然,而是天子有意为之。 原本内阁并无定制,但是,加了尚书衔之后,加上票拟权在手,隐隐有和六部争锋的趋势,可这一点,明显是天子不愿意看到的。 所以在此之上,借着太子出阁的机会,重新对六部和内阁的关系做了调整,太子三少是正二品,六部尚书也是正二品,所以对于阁臣来说,这个加衔,并不能带来官位品阶上的提升。 可是,太子三师则不一样,皆为从一品,身加此衔,依照惯例,便可依照一品朝职视之,除了俸禄不同之外,朝堂上的站位,乃至是袍服都有所区别。 从一品也是一品,有资格着文官中最高级别的绯色仙鹤袍,可正二品却只能着次一级的绯色锦鸡袍,这便是不同。 虽然说,如今只是初现端倪,但是想要验证这个猜测的真假,其实也很容易。 因为接下来,王翺必会转任兵部尚书,而内阁也会有新的阁臣入阁,只需要看看,天子在下旨的时候,会不会遵循这个规律加官,便可知分晓。 且自从内阁典制齐备以来,尚无尚书转迁阁臣的先例,所以这次王翺如果能够成功转任兵部尚书,可算是升迁。 既是如此的话,那么也就意味着,新的内阁首辅,绝不可能在六部尚书当中选任,如此一来,要么是阁臣升任,要么,就只能是六部的侍郎,各地的巡抚,提督大臣当中产生。 王翺便是后者的一个例子,自辽东提督军务大臣,直接升任首辅大臣,但是,他的情况还不一样,是因为随王文出使有功,所以才一同受赏,直升首辅。 其他的大臣,若想要越过阁臣这一步,直接任首辅,怕是不大可能,何况,如今刚刚廷推了几个阁臣出来,虽然人选并未最终确定,但是,有资格入阁的大臣,基本上都被犁了一遍,这种时候,再简拔大臣直升首辅,让即将入阁的这些大臣怎么想。 所以,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从内阁当中来选,王翺走后,内阁便只剩两个人,俞士悦情况特殊,短时间内,不可能升任首辅,所以,只能是张敏来继任。 这个局,王翺算计的不可谓不多,更重要的是,这般布置,俞士悦此前却没有看出任何端倪,若说没有张敏的配合,恐怕是不可能的。 毕竟,俞士悦平日要兼顾东宫,事务繁忙,所以内阁很多时候,都是张敏在帮他盯着的,但是,他却忽略了,朝局之上,只有永远的利益,张敏虽然之前和他交好,可在这样的事情上,也未必就不会成为王翺的人。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局势已然明朗,俞士悦出宫之后,不久,怀恩就带着旨意到了内阁。 “……上谕,命华盖殿大学士王翺调任兵部尚书,加太子太师,文渊阁大学士张敏晋华盖殿大学士,加太子少师,吏部尚书,仍入直文渊阁。” “鸿胪寺卿罗绮,湖广左布政使萧晅,兵部左侍郎浙江参政孙原贞,命入直文渊阁,加太子少傅,罗绮加兵部尚书,任武英殿大学士,萧晅加礼部尚书,任文华殿大学士,孙原贞加工部尚书,任文渊阁大学士,钦此……” 内阁公房外,怀恩面色肃然,将旨意传下。 底下几人的脸色却各不相同,王翺自是眼角带笑,张敏则是略显意外,似乎有些不敢相信,首辅的位置,竟然真的落到了他的身上。 至于俞士悦,早知结果如此,神色倒是平淡的很。 只不过…… “孙原贞?” 在其他二人都还在欣喜的时候,俞士悦却注意到了皇帝旨意当中的特殊之处。 要知道,廷推递上去的七人名单当中,可没有孙原贞,如此说来的话…… “陛下中旨,特简孙大人入阁办事。” 怀恩显然预料到会有此问,并无太多犹豫,便直接回答道。 “明白了……” 俞士悦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按理来说,天子的这个旨意,是隐隐推翻了廷推的结果的,但是,一则内阁的体制特殊,再是加什么太子三师,六部尚书衔,可毕竟本官只不过是个正五品的殿阁大学士,天子若想提拔谁,不过一句话的事而已。 二则,廷推虽然是最正规的铨选流程,但是说到底,最终的决定权还在天子手中,天子若对廷推不满意,别说是简拔不在名单上的官员入阁了,便是全盘将结果推翻,也是可以的。 事实上,这也是官场复杂的地方所在,有些事情,是典制,有些事情,是惯例,这二者看似相同,却实则大有区别。 便如内阁,之所以被视为依仗圣心荣宠而定权势大小,便是因为,依照典制,内阁只是正五品,但是按照惯例,却例加二品之衔,典制如此,那么即便是皇帝不满意,也要照典制来,但是惯例却不一样,天子若不满意,自然也可以不循例而为。 拿这次廷推来说,如果有人拿孙原贞被选入内阁的流程来做文章,那么,只能是说他并无功劳,却贸然从三品官入内阁加二品衔,有超擢之嫌。 但是,几乎不会有人这么做,因为这么做最好的结果,就是孙原贞依旧入阁,但暂不加二品衔,而是以三品官的身份参赞机务,实质上仍旧阻拦不了他入阁,反而把天子给得罪了,怎么看都是得不偿失的事。 所以很多时候,朝廷各种看似复杂的设置,实际上却都有其用意。 回到这个孙原贞身上,俞士悦对这个人倒是没有太深的印象,只隐约记得,他是永乐十三年的进士,在地方上素有贤名,而且,他没记错的话,孙原贞如今在浙江的差事,应该是参赞军务。 这么一个人,天子突然将他调回京城,而且是中旨特简入内阁,到底是何用意呢? 俞士悦如此想着,怀恩已然拱手告辞,就在俞士悦打算回公房的时候,他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王翺的脸上莫名多了一丝愁色…… 兵部尚书人选邸定,内阁首辅也随之选定,再加上内阁的人选最终出炉,接连几道旨意下发,着实是让京城当中议论纷纷,数日下来,朝野上下都热闹的紧。 有些人在忙着攀关系,有些人在忙着寻故旧,总之,这一番调动带来的,是长久以来中枢格局的变动,自这几道旨意之后,朝中势必要重新再形成一个新的形式。 在此契机之下,有些人是危机,有些人是机会,端看要如何把握了…… 与此同时,随着这几道旨意下达,于谦的病假也总算是结束了,早朝之上,又出现了他的身影。 只不过,虽然上了朝,但是,于谦依旧是一副生人勿近,熟人也勿近的模样,数日下来,在朝堂上一言不发,下朝之后,要么是去户部和沈翼合计皇庄的事,要么,就是在兵部和王翺交接事务。 俞士悦一直想要找个机会,和于谦谈谈,但是,每次他刚一走近,于谦就找了由头离开,一来二去的,他也就暂时熄了这心思。 但是,就在俞士悦觉得,于谦或许会一直躲着他的时候,这一日下衙,他刚回到府中,却有下人来禀报,道。 “老爷,于少保在前厅等候……” 闻听此言,俞士悦意外之余,倒是也没有耽搁,换了身衣裳,便直接到了前厅。 “……于少保大驾光临,俞某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啊!” 进到厅中,于谦也迎了过来,还未等对方开口,俞士悦便笑呵呵的道。 话虽是客气,但是其中带着的揶揄之意,却明显的很。 闻听此言,对面的于谦苦笑一声,道。 “仕朝兄哪里话,这段日子是我失礼了,今日该是我给仕朝兄致歉才是。” “哼……” 俞士悦哼了一声,倒是也没有太过计较,便和于谦二人双双落座。 时至今日,他大约也能看得出来,于谦是在避嫌。 虽然不知道,诏狱当中于谦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是,出狱之后,他不能继续留在兵部,是板上钉钉的事。 俞士悦能看得出来的事,他相信于谦也能看得出来。 天子有意要打压兵部,那么在新的兵部尚书没有选定之前,于谦自然要低调行事,毕竟,以他在兵部的影响力,无论做些什么,都有可能会被别人过多解读,唯一的办法,就是告病在家,将这股风头先躲过去。 只是,看明白归看明白,让俞士悦不满的是,于谦避嫌也就罢了,但是也没有必要,连他也拒之门外吧…… “兵部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你怎么看?” 寒暄了几句之后,俞士悦也就将那一丝不快抛到了脑后,他之所以一直想见于谦,其实说到底,也只是想要听听,他对于如今朝局的看法。 虽然说,从于谦闭门不出的举动当中,已经可以窥见一斑,但是,到底不如当面谈来的方便。 这个问题问出来,于谦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道。 “我怎么看,仕朝兄难道不应该是最清楚的吗?” “当初,我托俞兄举荐项文曜的时候,你我便谈过此事,如今的状况,已然是比当初我预想的,要好得多了。” 一言既出,俞士悦有些沉默。 是啊,他当然清楚,于谦早就有这个觉悟了。 当初为了整饬军屯,于谦接连提拔了好几个郎中,又让他帮忙,将项文曜送入兵部,因为此事,朝中还掀起了一次激烈的争吵,到了最后,天子亲自出面摆平,又调了和于谦素无关系的李实以及王文的得力干将沈敬入兵部,才勉强平息了朝议。 但是,该来的始终是要来的,兵部作为六部之一,不可能长久的被于谦所掌控,所以整饬军屯一事结束之后,兵部被打压是迟早的事,可即便如此,也来的太快了些。 叹了口气,俞士悦沉吟片刻,问道。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你就这般退去,洪常,叚寔,方杲他们几个,怎么办呢?”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四章:天子的权术观 兵部四清吏司,其中三个,都是于谦的人。 洪常为武选司郎中,掌卫所武官选授、升调、袭替、功赏核定,其地位和吏部的文选司相差仿佛,堪为兵部职权最重的部门,同时,武选司也是兵部钳制五军都督府最核心的手段。 其次便是职方司郎中叚寔,职方司掌舆图、军制、城隍、镇戍、简练、征讨诸事,看似只是一个负责保管舆图的部门,可实际上,职方司的职能,某种意义上并不亚于武选司。 武选司负责的是武官的升迁转任,而职方司除了保管舆图之外,其最重要的职能,就是管理各地的屯田,可以说,是整饬军屯这项大政中的核心部门。 再往后则是方杲,武库司郎中,和前两者相比,武库司寻常时候起到的作用并不大,但是,地位却同样重要,因为武库司负责保管戎器、符勘、尺籍,负责武学、薪隶诸事,换而言之,作为兵部最核心权柄的调兵权,实质上负责的部门,便是武库司。 大军出征的武器后勤,调兵所用的符牌堪合,具体经手的,都是武库司。 这三个清吏司,可以说,基本揽尽了兵部所有重要的职权,而这三个人,当初都是于谦推他们上位的,反过来说,他们实际上才是于谦能够真正控制兵部的根本所在。 如今于谦对兵部放手不管,新的兵部尚书上任之后,可想而知,这几个人的日子不会好过。 诚然,无论是俞士悦还是于谦,在朝中都并不结党,但是,不结党并不代表没有自己的派系人马。 至少目前在朝中,大多数人都将洪常三人视为于谦的嫡系,于谦就这么走了,将他们几个晾着,任由他们被新尚书为难,之后在朝中,难免会受人议论。 说白了,这几个人当初是为于谦冲锋陷阵的,不管怎么说,于谦总该顾及一下他们的处境…… 俞士悦的问话,倒是让于谦沉默了片刻,不过,也只是片刻,他就摇了摇头,道。 “这段日子我在兵部交接事务时,已经嘱咐了洪常他们几个,让他们用心办事,好好配合王九皋,这几个人,能力都足够,品行也是上佳,王九皋骤然到了兵部,熟悉部务,也总需要一段时间,只要这段时间,洪常他们不出什么幺蛾子,想来王九皋也不会太过为难他们。” “毕竟,天子让他过去,就是不想兵部的正常运转受到影响,要是他真的急于清除异己,那么,闹出乱子来,耽搁了政务,要挨责罚的,可是他自己,我想王九皋不至于如此不智。” 说着话,于谦眸色动了动,道。 “我听说,天子中旨特简,让孙原贞入阁了吗?” 这话一出,俞士悦的脸上顿时多了几分笑意,道。 “你也看出来了?” 当时听到孙原贞这个名字的时候,俞士悦就觉得耳熟,后来回府之后,他特意查了一番,后来发现,这位孙大人,的确如他所料,是位谙熟军务的大臣。 土木之役刚刚发生的时候,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地方上也躁动不安,有人趁此机会起兵作乱,当时,负责剿乱的,就是这位孙大人,最终不仅顺利平叛,斩俘贼首,追回被掠百姓金银之外,难能可贵的是,不用大刑,而是对投降的乱民以招抚为主,向朝廷上本,保住了数千人的性命。 更重要的是,孙原贞并不是那种仅仅为了赚个好名声而罔顾后果的人,他有仁心,肯招抚这些作乱的百姓,但是同时,也很清楚这些人在地方上是巨大的不安定因素。 因此,在招抚这些人之后,他一方面将其中有声望之人迁出原地,另一方面,上奏朝廷,改变当地原有的建制,将作乱人数较多的几个县,重新析分,建官置戍,顺利的平息了当地的匪患,也因为他的诸多措施,原本被招抚的这些人,也并没有再起乱子。 单着一点便可看出,孙原贞的能力出众,只不过,他的缺点也是明显的,那就是,和之前的王翺一样,久在地方,虽说入仕之初,曾在礼部任职,但是,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如今重回京师,怕是要花上一段时日来熟悉朝局了。 也正因如此,俞士悦对他并不算熟悉,但是,他后来查过孙原贞的履历和交游之后,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那就是,这位孙大人,不仅仅是在军务民政一道上有过人之处,而且,他还和于谦有交情! 之前于谦任山西巡抚的时候,曾经举荐过孙原贞,继任他的职位,而那个时候,孙原贞虽然已经资历深厚,但是,却并没有特别出彩的政绩。 这种情况之下,以俞士悦对于谦的了解,如果不是真的清楚孙原贞的能力人品,于谦是不会贸然上本举荐的。 这次廷推阁臣,孙原贞并不在推选出名单当中,而是突兀的出现在了最终的人选当中,从这一点看,他身上一定有值得天子看重的地方。 如果说,仅仅是因为在军务一道熟稔的话,孙原贞虽然做得好,但是,朝中有和他相同政绩的大臣,也不在少数。 以天子的性格,也不可能是临时受了谁的煽动,所以,天子看中孙原贞,大概率就是因为,他和于谦的交情。 从常理来讲,这并不正常,因为既然天子要打压兵部,忌惮于谦,那么,怎么又会调一个和于谦有交情的人入阁呢? 但是,无论是俞士悦还是于谦,显然都对此并未感到奇怪,至于原因…… “王九皋之谋虽然精巧,可以陛下之明,又岂会看不出来?既然要争权,总是要受些考验的。” 看着对面眼中带笑的俞士悦,于谦平静的开口道。 “正是如此!” 俞士悦眼中的笑意更浓,显然,于谦的这句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应该说,这些日子下来,俞次辅的心情,始终都不怎么样。 先是于谦入狱,陷入危局,他时时刻刻为此事悬心不已,想着如何在不惹怒天子的情况下,将于谦给救出来,劳神费力的,神经都一直紧绷着。 后来,于谦虽然出狱了,但是他要避嫌不肯见人,偏巧这个时候,王翺和张敏两个人,又合起伙来算计他。 这种情况下,俞士悦就算是泥捏的,也会生出几分气性,更何况,他怎么说也是当朝次辅,太子詹事,在朝堂之上,也还算是一方重臣。 虽说朝局争斗各凭手段,但是,被人利用来利用去,不感到憋屈是不可能的。 如今,看到春风得意的王翺,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大获全胜,他自然心中高兴。 时至今日,俞士悦不敢说能够体察君心,但是多多少少,对于天子他还是有些了解的。 天子喜爱的,是忠臣,正臣,是一心一意为国家计,不为私利之人,这一点,从于谦的身上体现的非常明显。 与此同时,天子极度厌恶党争,但凡是结党之人,在天子手里,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这两点,朝堂上不说是人尽皆知,但是,大多数人也算是心知肚明,可是这两者都只是极端情况。 朝堂之上,很多时候,都不会是这么纯粹的人。 争权夺利,相互争斗,这是难以避免的事,俞士悦很清楚,天子并不是一个单纯的觉得,世界会全部围着皇权转的人。 有些事情,即便是九五之尊,也改变不了,比如说,人性…… 朝堂之上的诸多大臣,多多少少都会有自己的私心,也都会有上进的志向,甚至于,几乎也都曾经借助权术争斗过。 这是无可避免的事,天子不管喜不喜欢,都改变不了。 但是,改变不了,不代表天子就会无动于衷,就以王翺这次的事情来说,就像于谦所言,他的计谋再精巧,可站在天子的角度上,其实很多事情洞若观火,清楚的很。 比如说,在御前奏对时的配合,再比如,他刻意将消息散布出去的举动,实质上都表明了,他想要图谋兵部尚书之位。 当然,俞士悦也不得不承认的时,王翺这次的计谋,主要是针对他的,大概率,王翺并没有打算要向天子隐瞒自己的想法。 因为天子在权术上的态度,俞士悦有所了解,那么同在内阁的王翺,也不可能不清楚。 其实总结下来就一句话,权术可以用,但是,结果必须要好! 如果说是持心中正,不谋私利的争斗,那么,天子会给予优待和鼓励,即便是犯了什么错,也会有天子在背后兜底。 但是,如果说其中掺杂了私心的话,那么,天子虽不会打压,但是,也不至于给予优待,最多就是不偏不倚的处理。 让孙原贞入阁,就是一个标志,王翺通过权术,完成了从内阁首辅到兵部尚书的跨越,天子清楚,且默许。 但是,既然天子给了他想要的,那么,他就得办好天子交给他的事,天子要的,是在保证平稳的前提下,拆分掉如今已经隐隐有被于谦绝对掌控的兵部。 也就是说,王翺这个空降过去的尚书,既要保持好稳定,又要徐徐把于谦在兵部的势力清除。 这非常困难,尤其是,在于谦被调离,且那次阁臣们的谈话被传出去后,朝野上下都将王翺视作是于谦政敌的情况下。 不说他到了兵部会寸步难行,但是,至少也绝不会容易。 而孙原贞,就是天子留下的后手,或者说,是给王翺的一个提醒。 一旦王翺无法顺利的控制兵部,或者说,在这个过程当中,闹出了什么乱子,影响到了朝局的话,那么,孙原贞便会接替他,成为新的兵部尚书。 单论能力德行,孙原贞并不差,他所差的,就是对京中局势的认知和官位品级,毕竟,在入阁之前,只身上只挂着一个三品侍郎的衔,直接拔擢为尚书,稍稍有超擢的意味。 但是,这些问题在皇帝的面前,其实都不是问题,想想于谦当时在朝中,为何锋芒如此之盛,想想王文天天得罪人,为何还能稳坐吏部尚书,便可明白,只要有皇帝的支持,扶持一个人上位,并不是什么难事。 可以说,有孙原贞在,王翺这个位置,便始终坐不安稳,又或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皇帝对于王翺用权术上位给出的回应。 他用权术拿到尚书的位置,皇帝同样用权术制衡他,主打的就是一个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一念至此,俞士悦原本的担心,倒也放下了。 “如此说来,该头疼的倒是王九皋了,不是我说,洪常他们几个,虽然在你手底下听话的很,但实际上,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 朝堂之上,难有完人,即便是于谦看中的人,也不可能毫无缺点,像是洪常这几个人,俞士悦多少也了解一些,他们能力的确出众,但是,也各有缺点。 洪常有些恃才傲物,若没有真本事,很难慑服他,方杲性格孤僻,办事是一把好手,但是,沟通起来却有些费劲,叚寔倒是乐观开朗,可他就是那一团棉花,寻常人在他面前,根本无从着力。 王翺占着尚书的位置,想要为难他们很容易,但是,如果说在不能直接将他们调离的前提下,想要让他们出十分的力,怕是难做得很。 听到俞士悦的这番评价,于谦倒是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道。 “朝堂之上,各司其职,洪常他们几个,自然会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可是,若是有人故意打压贬低,甚至于,以降调相威胁,那么,于某纵然不在京师之中,可也不至于坐视不理。” 俞士悦点了点头,对这番话,却被并不感到意外。 天子要打压兵部是一回事,可是,王翺趁此机会落井下石,又是另一回事。 于谦会配合天子,主动抽身,但是,却不代表他对王翺的针对之举毫无反击。 该退的时候他退了,可如果说,王翺自己不中用,那即便是天子,只怕也难怪到他的身上。 所以说,朝局争斗,远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即便是于谦,在需要争斗的时候,也绝不会手软。 从这一点来看,虽然于谦不日就要离京巡视,可这兵部接下来,只怕不会这么平静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三章:封号 文华殿中,一股尴尬的氛围弥漫开来。 俞士悦也没想到,何文渊来了这么一招,然而御前奏对,本就不可能有太多思索的时间。 眼瞧着俞士悦看完了奏疏,一旁的内侍上前,从他手里把奏疏收走,随后,天子的声音便响了起来,道。 “朕瞧着,何文渊说的倒也不无道理,今岁漕运平顺,户部才能及时调拨粮食用以赈灾,有此成果,大渠的功用不小,朕依稀记得,当初大渠刚刚修成之时,工部陈尚书也曾上本,言大渠的修筑,徐有贞出了大力气,要为其请功。” “虽说当时已经赏了一番,可如今看来,倒是薄了些,次辅大人觉得呢?” …… 俞士悦心中苦笑一声,这话问的,陛下您都把话说完了,他还能怎么说,拱了拱手,俞士悦道。 “陛下圣明,臣也觉得,有功不可不赏,大渠筑成,令两岸百姓免受洪灾之苦,解朝廷漕运之难,确然是大功,不过,此功若是全算到徐有贞身上恐怕不妥,故而,臣以为,参与修筑的工部一应官员及地方官,皆应依例加赏。” 天子刚刚那番话的意思,明显是站在何文渊那边的。 至于目的,也不难理解,何文渊这件事情,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风波,从天子的立场出发,肯定是想尽快让此事恢复平静的。 如此一来,现在闹腾不休的一干东宫官员,自然也就不会招天子待见,何况,徐有贞的目的很明显,就是想要用他来换掉何文渊,天子一旦惩罚了他,那么,若不同样惩治何文渊,便显得有失公允了。 这点小心思,天子不可能看不出来,又怎么可能遂他的意呢? 只不过,这件事情的根由毕竟是东宫储位,所以,有些话天子不便说出来,所以,需要底下的大臣来说罢了。 眼瞧着俞士悦‘认同’了自己的看法,天子的脸上果然绽出一丝笑意,道。 “既然如此,便照次辅说的办。” “怀恩,你回头去传旨,工部一应官员修筑大渠有功,力护两岸生民,不可不赏。” “着赐工部尚书陈循蟒衣一件,珍珠十斛,加俸两百石,右春坊大学士徐有贞,擢为太子府少詹事,兼掌右春坊事,其余参与修筑大渠官员,命陈循列出名录,依例赏赐,吏部在考绩时,酌情优等。” 听到这道旨意,俞士悦心中又不由叹了口气。 太子府少詹事,正四品的官职,对于徐有贞来说,的确是特典加恩了,更不要提,还让他依旧兼掌右春坊,如此恩赏,不可谓不厚。 但是,在俞士悦看来,天子此举,或许还有另一个用意,那就是,在敲打他这个太子府詹事。 以前徐有贞只是右春坊大学士,理论上来说,和俞士悦这个詹事并不能说是完全的上下级关系,但是,现在他被擢为少詹事,可就纯纯是俞士悦的下属了。 这种情况下,徐有贞要是再闹出什么事情来,那受罚的,可就是他这个徐有贞的上官了。 可问题是,徐有贞哪是那么好管束的…… 单从这次文华殿之事便可看出,他无论是在清流文臣当中,还是在勋贵之间,都有自己的人脉。 更不要提,他出自于陈循的门下,这样的一个人,放到他的手下,不让人头疼才怪。 不过,这回倒是叫陈循捡了个便宜,什么蟒衣加俸的,对于他们这种级别的官员来说,其实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但是,天子最后让他来拟这个赏赐的名单,这可就是纯纯的肥差了,要知道,天子刚刚特意强调了,名单上的人,视其功劳大小,可以得到吏部考绩的优待。 这可不是普通的赏赐可比的,可以说,这次但凡是上了这个名单,以后的仕途一定会通顺不少,理所当然的,对于把他们记录在名单上的陈循,也肯定会感恩戴德。 由此看来,这次天子的决心的确不浅,加恩给徐有贞,将他调到詹事府还不够,还把陈循拉了出来,不错,如此大的恩遇,可不会白白给陈循,得是让他干活的。 至于干什么,自然是压下东宫那帮闹腾的货,毕竟,他们当中有不少出身清流,陈循的身份出面,肯定要管用的多。 如此双管齐下,恐怕想不奏效都难,只不过…… “陛下……” 踌躇再三,俞士悦还是开口,道。 “何文渊一事,陛下虽然已有处置,可朝中上下,仍有不少大臣私下议论,颇有微词,而且,近些日子以来,臣经手票拟的奏疏中,有不少都隐隐有弹劾太子殿下之意。” “太子殿下年幼,行止有所失当,此臣等东宫辅臣有失也,然则,如今朝中诸多大事,殿下虽偶有小过,却也还算用心进学,且殿下如今并未参与朝务,朝中大臣却多纠结于东宫之事,臣以为,实在不妥,还请陛下明鉴。” 这番话的言下之意,实际上就是在说,有了何文渊这个挑头的,朝中不少大臣跟风,都盯着太子殿下的一举一动,长此以往,可能会耽误朝事。 俞次辅的话说的还算委婉,扯了朝政这杆大旗出来,但是真正担心的是什么,殿中的人都清楚的很。 天子显然也听明白了,俞士悦的话音落下之后,他沉吟良久,脸色颇有些复杂,但是到了最后,也没多说什么,只道。 “朕知道了,这件事情朕会处置,今日便到此为止,二位先退下吧……” “臣告退……” 听到耳边响起的声音,俞士悦才恍惚想起,自己身边还坐了一位首辅大人。 虽然说,这商议的是东宫之事,但是,这位张首辅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也未免…… 出了殿门,俞士悦侧了侧身,道。 “首辅大人,今日陛下的这番处置,你怎么看?” 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俞士悦就意识到了一点,那就是,不能低估这个看似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张敏。 今天的事情也是一样! 虽然从头到尾,张敏没有多说半句话,但是,这本来就是最奇怪的地方。 就算是张敏自己明哲保身,但是,天子对此也听之任之,就很不正常了。 要知道,如今的张敏,可不是之前那个内阁排名末位的透明阁老了,现在的他,是天子亲自拔擢的首辅大臣。 就算是走流程,天子也该问问他的意见才是,可是刚刚,张敏不主动开口,天子也没问。 俞士悦如今想来,觉得可能性只有一个,那就是,在他过来之前,张敏已经把自己的看法,都说给天子听了。 再想到张敏带着何文渊的奏疏进宫,他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听闻,俞士悦的心中,自然又多了几分警惕。 至于张敏,还是那副老样子,笑眯眯的,道。 “陛下既然已有处置,你我遵行便是,这朝中大臣,虽然各有政见不同,但是,想必也没有敢违抗陛下旨意的人,大家好好办事便是,别的不必担心!” 我信伱个鬼…… 俞士悦心中腹诽不已,但是,面上却也不便多问。 不过,张敏的这种态度,却反而更让他确定,自己进殿之前,张敏一定和天子商议了什么,就是不知道,天子到底打算怎么办…… 要知道,他刚刚在殿中所言,并不是在夸大其词,何文渊一事,如今算是基本上尘埃落定。 但是,这件事情带来的影响如果不能成功消弭的话,那么,势必会对朝堂上下,形成持久的影响。 长长的叹了口气,俞士悦抬步回了内阁。 如他所料的是,天子的这道圣旨发出去之后,东宫的官员们,倒是有不少安分下来了,但是,朝中却依旧暗流涌动,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关于议论太子的奏疏,并没有减少多少。 数日后,就在俞士悦又看完一份说太子前天经筵的时候读大学读错了三个字的奏疏,觉得十分无语的时候,外头中书舍人忽然急急忙忙的进来,道。 “次辅大人,怀恩公公前来传旨。” 闻听此言,俞士悦眉头一皱,内阁接旨是寻常事,但是,他没记错的话,怀恩前几日才刚刚说过,像是传旨这样的事情,他以后不会亲自来了,这怎么转头就…… 带着一丝疑虑,俞士悦迈步走出公房,来到厅中,却发现罗绮已经在等着了,他刚刚站定脚步,就见到另一边,张敏也匆匆而来。 见此状况,俞士悦心中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 怀恩亲来传旨,又将在京的内阁大臣全都召集了起来,难道说…… “诸位大人,陛下有旨,命内阁拟诏。” 于是,三人立刻躬下身子,道。 “臣等奉旨。” 怀恩面色肃然,开口道。 “圣谕,皇四子见治,为中宫嫡出,身份贵重,聪睿明允,宜当早封,着赐封为郕王,以彰伦序之本,卫安社稷,钦哉!” ??! 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将俞士悦炸的七荤八素的。 诚然,近些日子朝中舆论汹汹,暗潮汹涌,俞士悦心中已有预料,天子必会有所动作,以安抚朝议,但是,他却也没有想到,天子竟然会这么做。 郕王…… 这个封号,意味着什么,朝廷上下都心知肚明。 要知道,天子登基之前,封号便是郕王,如今皇嫡子同样以此为封号,这是否意味着,皇嫡子要继承郕国,肩挑天子这一脉的宗祧? 心中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俞士悦自己都吓了一跳,险些想要张口发问。 不过,话到了嘴边,他还是压了回去。 这种时候,这种话是决不能问的。 将皇嫡子封为郕王,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天子都是做出了极大的让步的。 这个时候,再去追问,皇嫡子的这个郕王,到底是新的封国,还是继承的旧有封国,无异于往天子的伤疤上撒盐,就算一时无恙,以后也必定会被清算。 倒是一旁的罗绮,惊愕之后,便问道。 “怀恩公公,你没说错?陛下所赐封号是?” “郕王!” 怀恩的情绪明显也不高,听到这句问话,白了罗绮一眼,道。 “是哪个郕,诸位大人博古通今,就不必咱家多言了,旨意已到,咱家这就回宫复命了,告辞!” 看着怀恩离去的身影,罗绮不由有些讪讪,也知道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话有些不妥。 朝廷封王,都不是随意封的,基本上都是取的古国之号,像是郕王这个封号,便起源于周朝分封的郕国,其他的封国当中,也没有和郕国像类的音。 更何况,如果不是这个郕国的话,那么,天子必会避开类似的音和地名,岂会还用此号? 罗绮讨了个没趣,转头看向一旁的二人,却意外的发现,不知为何,剩下的首辅大人和次辅大人之间,似乎也在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氛。 张敏这个首辅大人,倒是和平常一样波澜不惊,倒是俞士悦,意味深长的看了张敏片刻,随后道。 “首辅大人好手段,竟能劝得陛下如此,着实是令人佩服。” 这一句话,便让罗绮彻底震惊,所以,次辅大人的意思是…… 给皇嫡子赐封郕王,这个主意是首辅大人给天子出的? 再看向一旁的张敏,却见对方略微沉默,但是,却也并没有开口否认,只是苦笑一声,随后,便转身离开了。 再之后,俞士悦也转身离去,只留下罗绮一个人,在风中凌乱,这内阁中的局势,看来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复杂的多啊。 一念至此,罗大人顿时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多想多看少说话,所谓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果真是至理名言也…… 不出意外的是,赐封皇嫡子为郕王的这道圣旨,刚刚下到六科,朝中便顿时炸开了锅。 要知道,皇子封王,是有时间节点的,基本上,只有太子册立,出阁读书,大婚和继位登基这几个时间,会进行册封,以示天恩。 可是,如今这个时间点,什么都对不上,更何况,如今被册封的这位,虽然是中宫嫡出,可按年纪论,只是皇四子,在他的上头,还有一位皇三子朱见泽。 如今,这位三皇子都还没有封王,天子却直接册封了四皇子,再加上这特殊的不得不引人遐想的封号,想不引起朝廷上下的议论都难……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能不能成功? 夜色深沉,乾清宫中却依旧掌着灯,朱祁钰斜靠在榻上,底下舒良恭谨而立,道。 “……皇爷,按您的吩咐,徐学士刚刚已经去南宫了。” 闻言,朱祁钰搁下手里的书卷,明亮的烛光下,映照出的面容,却有些晦暗。 “知道了……” 天气入了七月,已然是闷热不堪,但是不知为何,今夜却有凉风吹拂,朝着南宫的方向望了一眼,朱祁钰从榻上站起身来,缓步出门,站到了廊下。 微风轻轻掀起他的衣袂,越发的显得这位年轻帝王心思莫测,舒良小心翼翼的跟在后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在天子身边侍奉了这么久,他察言观色的本领,自然是半点不差,而且,这么长时间的经验积累下来,让舒公公已经总结出了规律,像是这种时候,天子虽然看似平静,但是心中却必然是波涛汹涌,所以还是小心为上。 天上一弯弦月高悬,轻风带着天子的声音落在舒良的耳边,不带一丝感情。 “舒良,你大概,也能猜到徐有贞去做什么吧?” 闻听此言,舒良心中一震,连忙拜倒在地,道。 “奴婢不敢。” “是不敢,不是猜不到,对吧?” 朱祁钰转过身,平静的看着舒良,开口问道。 自他从郕王府醒来到如今,舒良可称得上是他的第一心腹,不论是大臣中的王文,于谦,还是内宦中的成敬,怀恩,要论忠诚不虞,都比不上舒良。 所以,舒良知道的秘密也是最多的,比如说,徐有贞和朱仪的身份,连他们彼此之间都不知道,但是,舒良却知道的清清楚楚。 这次徐有贞要办的事,他并没有让舒良传递,而是亲自写了书信给徐有贞,但是,朱祁钰相信,即便舒良没看到那信的内容,多多少少,也该猜到了一些。 舒良将头低的更低,道。 “奴婢惶恐。” 嘴角浮起一丝笑容,朱祁钰轻轻摇了摇头,道。 “起来吧,不必紧张。” 于是,舒良站起身来,但下一刻,天子的声音却又响了起来。 “你觉得,他会成功吗?”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肯定就不能再装傻了,此时此刻,舒良隐隐也感觉到了天子此刻情绪的波动,于是,小心开口,道。 “回皇爷,徐学士既然是皇爷看中的人,想必定能把差事办好。” “是吗?” 然而,闻听此言,朱祁钰却嘲弄般的一笑,道。 “只怕,没有这么容易。” “且看吧…… 一朵乌云飘过,将月光遮蔽,南宫的重华殿中,亦是灯火通明。 徐有贞穿着一身黑色的斗篷,在南宫侍卫统领孟俊的带领下,跨进了殿门。 摘下宽大的兜帽,徐有贞看着御座上端坐的太上皇,趋步向前,跪倒在地,道。 “臣徐有贞,叩见太上皇!” 不过,和徐有贞的激动不同的是,朱祁镇望着跪在地上的徐有贞,眼中却闪过一丝饶有意味的神色,道。 “徐学士,你这么晚来拜见朕,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徐有贞袖袍下的手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抬头,道。 “近来京中诸事,不知陛下可有所闻?” 按理来说,作为臣子,徐有贞不答朱祁镇的话,反而开口反问,十分无礼。 但是,朱祁镇却似乎并不在意,顺着他的话头,道。 “你指的是,大本堂和朝堂上最近的官员调动?” 闻听此言,徐有贞的眸色暗了暗,果不其然,太上皇虽然身居南宫,但是,无论是对宫中还是对朝中,都仍旧十分关注。 而且,这句话中将大本堂放在了前头,也值得让人深思…… “回太上皇,正是。” 于是,朱祁镇的脸色变得饶有兴致起来,问道。 “所以你此来,还是想对朕说,皇帝有更动储本之意,设大本堂,是为了他那个刚刚出生的嫡子做准备,调走于谦,也是要先将朝中不听话的人先撵出去?” 啊这…… 徐有贞的方寸不由有些乱,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太上皇的这番话里,隐隐带着一丝嘲弄的口吻。 可是,这的确是他要说的话,现如今被太上皇提前说了出来,他不知道该庆幸这位太上皇对朝局仍旧敏感,还是该头疼自己接下来的说服失去了一个强有力的理由。 太子的地位,对于如今的太上皇来说,应该是重中之重,由此着手,徐有贞本以为很容易能够达成目的。 但是现在看来,却是没那么容易,且不论太上皇刚刚话里隐隐对他的一丝不耐,单说这位能够提前看到这一层,且如此平静的说出来,便说明,至少在这两件事上,太上皇已有自己的看法和打算。 在此基础之上,他想要将事情的严重性夸大化,进而达成自己的目的,恐怕难度很大。 不过,想想自己今时今日的地位是从哪来的,徐有贞不由咬了咬牙,还是拱手开口,道。 “陛下圣明,这正是臣今日的来意。” “臣以为,时至今日,皇上对朝堂控制之意愈浓,再加上中宫有出之后,皇上的种种举动,已然可以想见,只要皇嫡子稍长,必会动摇东宫储位。” “臣身为东宫属臣,情知此言有所冒犯,但仍旧冒死进谏陛下,太子殿下年纪尚幼,难有自保之力,陛下乃先帝长子,太子殿下之父,为朝局礼法,社稷江山计,陛下岂能对此事坐视不理,务要早做准备,避免未来一日,真的有国本动摇之事发生。” 这番话,徐有贞说的沉痛之极,情真意切,但是,没有人看得见,他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衫。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必须要说,因为徐有贞很清楚,从他那天去见舒良开始,有些事情,就不由得他自己了。 原本进宫之前,徐有贞还是挺有把握的,但是,刚刚的这份奏对,却让他的信心至少降低了五成。 不出意料的是,这番话说完之后,太上皇的脸色顿时一变,重华殿中安静下来,气氛也变得有些紧张。 “早做准备?” 一片安静当中,太上皇的轻声自语,显得格外的沉重。 紧接着,徐有贞便感受到一道灼热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伴随而来的,是太上皇陡然转冷的语气。 “徐学士,你跟朕说说,什么叫早做准备?”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次谈话,实际上更像是上次谈话的继续。 前一次徐有贞受召见的时候,当着太上皇的面,将京中诸事一一梳理了一遍,当时其实已经隐隐有所暗示,只不过,当时太上皇并没有接这个茬,所以徐有贞今天才再次前来。 话已至此,有些事情,着实是不得不挑破了。 长长的吐了口气,徐有贞目光坚定,抬起头道。 “陛下明鉴,臣斗胆直言。” “当今天位,本是陛下所有,然于谦,胡濙,李贤等辈,趁太上皇北狩之际,越过太子殿下,拥立旁支长君,此本违背礼法之事也,即便当初事急从权,需有长君主持大局,可如今大战平息,上皇归朝,自当重归君臣之分,岂有僭越之理?” “陛下乃先帝长子,以东宫储君之身继位临朝,乃皇室正统嫡脉,太子殿下亦是如此,虽非端静皇后所出,然依礼法而言,仍是先帝长孙,储本理当稳固。” “然则,时至今日,今上种种举动,明显有动摇储本之意,此等举动,不仅有违礼法,更是废兄弟之义,天家之情也,此前为皇嫡子更名等事,已然引得天雷落于宫门,端门为皇城正门,此时有落雷降下,分明是上天示警,祖宗动怒,可今上却丝毫无悔改之意,仍旧将大本堂设在了东宫之侧。” “朝中诸臣,畏于今上威势,竟无一人敢发正言,敢出直谏,更有甚者,近来朝中竟有大臣为奉迎今上,巧言令色,将宫门落雷,解释为东宫失德,方引来上天动怒,此诚用心险恶也,若继续如此发展下去,臣恐有一日,当真有废立太子之事发生,太上皇即便是身居南宫,也必同受牵连,到时天家反目,朝野动荡,社稷不宁,则臣等,皆为罪人也。” 朱祁镇坐在上首,静静的望着底下慷慨激昂,痛心疾首的徐有贞,神色却并无任何激动之意。 应该说,徐有贞的这番话,不可谓不大胆。 从他回到大明之后起,无论是公开还是私下里,这应该算是头一个,敢直截了当的说,当今皇帝是僭位窃据的大臣了。 可惜…… “你可知道,凭你刚刚的这番话,朕可断你一个离间天家,妄议君上之罪,若是朕将你送到皇帝面前,你此身性命难保!” 不知过了多久,徐有贞重新听到了太上皇冰冷的声音。 口气当中,认真之极,毫无半点的玩笑之意。 袖袍下的手止不住的发颤,徐有贞低头道。 “臣一片赤诚,皆是为国,为太上皇,为太子殿下计,恳请太上皇陛下明鉴!” 要知道,虽然种种迹象都表明,太上皇对朝局国事诸多关注,也隐隐有和皇帝争权之意。 可到底,毕竟是天家兄弟,他其实也不敢断定,太上皇真的会存了那等意思。 而且,即便是真的存有,想要如何说动他老人家,也确实是一件难事,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他很清楚,太上皇的话没有说错,如果说他这番话流传出去,皇帝绝不会放过他。 即便是有他暗中的身份,可毕竟朝堂物议摆在那里,只要事情稍稍一闹大,那么,他怕是免不了要诏狱走上一遭。 如此想着,徐有贞再度叩头,道。 “臣固知太上皇和今上尚有兄弟情分,但是,臣冒死直言,正是为维护太上皇和今上的情分,如今朝中,尚有诸多大臣情知天位不正,可囿于情势,却不敢直言,再加上如今皇上有意阻塞言路,打压朝臣,朝中各方皆无心政事,长此以往,朝局必然混乱,尤其是,皇上已然有意动摇储本,若东宫更易,则朝堂之上,必定更加分裂,如此一来,必损祖宗社稷。” “故而,臣虽知发此直言,又殒身之险,却仍不敢一言不发,请陛下恕臣妄言,朝局礼法,皆在陛下与太子殿下,如若太子殿下仍居东宫,如今天家和睦尚可保持,但是若今上真的倒行逆施,动摇储本,则非陛下亲自出面,无可挽回朝局也。” “然陛下如今深居宫中,不理政事,固然是遵当初之约,可若臣所言之事当真来临,陛下被困南宫之中,无力挽回,岂非辜负祖宗基业,有愧于先帝托付社稷?” 这番话和刚刚的不同,徐有贞在慷慨之余,明显带上了一丝颤音,看的出来,他并不像自己表现出来的那样大义凛然。 见此状况,朱祁镇眸色愈发深沉,问道。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其实话已至此,徐有贞的意思,已经明白的不能再明白了,和直截了当的说出来,已经是只差那一层窗户纸了。 但是,即便是如此,朱祁镇还是并不表态,而是逼迫徐有贞更进一步的把话彻底说明白。 跪在底下的徐有贞,额头上冷汗直冒,显然,他也看出了太上皇的用意,狠了狠心,他磕了个头,道。 “陛下明鉴,如今英国公府张都督,已然执掌中军都督府,负责整饬军府上下,东宫之中,成国公又负责幼军营,南宫之中,孟统领执掌羽林后卫,此皆是对陛下忠心耿耿之辈。” “臣以为,陛下理当对此等忠直之臣多加倚重,时常召见,如若今上百年之后,依礼法还位于太子殿下,则兄友弟恭,本该无事,可若是日后今上真的罔顾礼法民心,强行动摇储位,甚至于……罔顾天家情分,兄弟情谊,冒天下直大不韪,行悖逆之事,太上皇亦可凭此辈忠臣,扫清朝局,重定祖宗基业。” 话音落下,徐有贞能够感受到,太上皇的目光死死的锁在了他的身上,莫名透着一股让人凛然的威势。 殿中安静下来,但是气氛却越发沉重,徐有贞跪在地上,把头深深的低下,那样子,仿佛是在等待判决一般……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六章:自作聪明的棋子 跪在殿中,徐有贞能够清晰的感受到,太上皇在审视他。 他现在的行为,在历史上有一个标准的名词,叫做劝进,顾名思义,就是劝一个不是皇帝的人去当皇帝。 这种举动,对于一个臣子来说,是极其危险的事情,这种危险不仅体现在这几乎是篡位谋逆的代名词。 更重要的是,危险还来源于面前的这个人,但凡是能够进行劝进举动的人,事实上便是在以臣议君,这就代表着,他对于现任的皇帝并无敬畏之心,或者至少是,有所不满,并且打算实施实质性的行动。 这种念头,本身就是大逆不道,对于太上皇来说,有这么一个劝进的属下,既是好事,但是也是坏事。 徐有贞说出的话,肯定是太上皇内心中的想法,但是同时,作为一个臣子,窥伺到了太上皇的念头,本身就非常危险,更重要的是,徐有贞今天敢蹿腾着他去反皇位上的这个人,来日等太上皇重登皇位,一旦有任何苛待徐有贞之处,难保他不会故技重施。 毕竟,人心中的敬畏一旦崩塌,几乎不可能重建,这也就是历朝历代,帝王往往会屠戮功臣的最大原因所在。 错非是似唐太宗这般本身武力才智高绝,不必凭借其他便可慑服一众骄狂之辈的人,其他的帝王,即便是开国之君,若是时势造英雄,那么陪同他自寒微而起的那些人,往往才是最大的威胁。 究其原因,无非就是,当初寒微之时,他们曾并肩作战,所以,这些功臣们最是清楚,坐在皇位上那个人,并非所谓的天纵英才,不世之君,最初的时候,也只不过,是和他们同样出身之辈而已。 无法建立完全的敬畏,若又无避退朝局的眼光,被最终清算,自然是无可避免的事。 徐有贞如今面临的,也就是这种现状,他刚刚的那一番话,暴露出了自己的野心,也意味着,他对皇权的敬畏心已经低到了极点。 这种情况下,作为皇权曾经的拥有着,太上皇会对他是何态度,并不单单取决于,他到底想不想造反这么简单…… “念在你一片忠心,你方才的话,朕便当你今日没有说过,回去吧,东宫如今,毕竟还算安稳,皇帝或有更动储君之意,可朕相信,朝堂上下,也不会对此坐视不理,你安心辅弼东宫,若有机会,多拉拢些朝臣,在朝上为太子说话便可。” 不知过了多久,徐有贞的耳边,响起太上皇平静而沉重的声音,其中隐隐带着警告之意,让徐有贞的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不行! 应该说,他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但是,真的听到这番话时,心中还是一阵沮丧。 太上皇不傻,如今的局势,到底还没有到这最后一步。 这番话中,其实隐隐透露出来,太上皇并非没有这样的念头,但是,就像他所说的一样,太子毕竟还在东宫,皇帝有再多想要更易东宫的迹象,也毕竟只是迹象而已。 东宫未动,局势便不算是难以收拾,当然,更重要的是,不管是徐有贞还是上首的太上皇,想必都很清楚,这件事情的风险极大,而且,成功的概率很低。 毕竟,虽然说,南宫的羽林卫,东宫的幼军,加起来算是一股不弱的力量,但是,和禁军相比,连一合之敌都不是,更不要提,如今京营还牢牢的控制在天子的心腹,靖安伯范广的手中。 禁军加上京营,足以镇压京城当中可能发生的一切变故,如果说,这两方势力不能解决的话,那么,成功的希望便是渺茫之极,一旦起事,便是死路一条。 这一点,徐有贞明白,他也知道,太上皇肯定明白,可事实上,他今天来,也并没有想要挑动太上皇直接起事的念头,只是想说,要早做准备。 可是,如今太上皇的态度,却比他想象的更加坚决,直接拒绝了他的提议。 归根到底,恐怕还是因为,这件事情太大,而且,他还不够受到太上皇的信任,否则的话,太上皇至少应该表露一丝,让他谋划的意思。 毕竟,只要想做,办法总是有的,这种事情,虽然风险大,但是谋划得当,瞅准时机,并非是完全没有可能。 可是,太上皇如今这般态度,摆明了是还不够相信他。 心中叹了口气,徐有贞也不敢再继续劝,因为他很清楚,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再继续硬劝的话,痕迹就太重了。 不过,踌躇了片刻,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徐有贞还是开口道。 “臣遵旨,不过陛下,臣今日来,还有一件事情,想要禀告陛下……” “什么事?” 朱祁镇望着徐有贞,目光当中,明显多了一丝不满,显然,他觉得徐有贞还是不死心的想要劝他,这种情况下,还这么做,明显有些不识趣了。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徐有贞并没有继续谈东宫的事,而是开口道。 “臣之前听闻,陛下自回京之后,自南宫侍奉的宫人当中,纳了十一位娘娘,不知,可否属实?” 闻听此言,朱祁镇微微一愣,但是很快,他的脸色就沉了下来,道。 “你想说什么?” 显然,朱祁镇觉得,徐有贞和他之前做皇帝的时候遇到的那些讨厌御史一样,要在他的后宫之事上说三道四了。 甚至于,朱祁镇都能预测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无非就是什么耽于美色,误国误民之类的话。 但是,这一次,徐有贞又一次出乎了他的预料。 只见他脸色纠结了许久,最终,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开口道。 “陛下明鉴,后宫之事,臣本不该干预,但是,臣前些日子,无意之间得知了一桩事,和陛下后宫有关,涉及到皇室子嗣,臣不得不如实上禀,还请陛下恕罪。” 这话一出,朱祁镇的脸色顿时一变,他心中隐隐预感到了什么,沉着脸色吐出一个字。 “说!” 于是,徐有贞深吸了一口气,道。 “启禀陛下,臣有个同乡,如今在教坊司中供事,前些日子,臣去他府中谈事,无意之间听说了一个消息,说是如今南宫之中,侍奉的宫人,皆是从教坊司中拨付。” “而这些女子……” “陛下您知道,教坊司中的女子,都是登记在册的贱籍,若要脱籍,需要皇上允准,极其困难,这些女子,虽然并非官妓,但是,实际上也会时常被用来助兴,为了防止闹出子嗣,难以收拾,所以,所以……” 听着徐有贞越来越低的声音,朱祁镇心中也隐隐明白了什么,他脸色铁青,声音都有些发颤,道。 “所以什么?” “说!” 徐有贞感受到上首太上皇的怒火,将头低的更沉,迟疑道。 “臣闻陛下回京之后,宫中娘娘虽多,可……可只有淑妃娘娘和宸妃娘娘曾经有妊,而这两位娘娘,恰是陛下出征之前,宫中已经册封的妃子,其他娘娘虽蒙陛下恩宠,可始终并无妊娠,结合臣从那名同乡处得知的消息,只怕,南宫中凡是教坊司出身的娘娘,皆……皆……难有妊娠。” 这话还是委婉了几分,实际上就是说,这两年南宫中被册封的这些妃子,压根就不可能怀孕。 话音落下,尽管已经有所预料,但是,当“砰”的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徐有贞还是不由有些吃惊。 悄悄的抬头看了看,却见不知何时,太上皇已经从御座上霍然而起,精致的绕龙白瓷茶盏,上一刻还在御案上冒着淡淡的热气,下一刻便带着温热的茶水,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哈哈哈哈……” 一阵笑声响起,带着徐有贞从未感受过的疯狂和怒意,太上皇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好一个皇帝,朕的好弟弟,当真是做的好事!好啊!好!” 短短的两句话,用了五个好字,但是,话中透出的意思,显然是完全相反的。 徐有贞低下头,丝毫不敢有任何的表情和动作。 他很清楚,以太上皇现在的状态,做出任何事情来,都是有可能的。 不过,紧张之余,徐有贞也感到一阵意外。 要知道,这件事情虽然招人恨,但是,太上皇既然居于南宫,这种阴私手段,虽然拿不上台面上来,可也着实算不上什么太过让人意外的事。 而且,太上皇的子嗣已经不少了,在徐有贞看来,眼下的太上皇,最在意的,应该是太子殿下的地位。 也正是因此,他从头到尾的重点,都放在渲染东宫储君之位动摇之上。 可恰恰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么多的事情出来,东宫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的情况下,太上皇反而毫不慌张。 反而是教坊司这件事,在徐有贞看来,实在不是什么需要大发雷霆的事,却让太上皇如此暴怒…… 就这么过了半晌,徐有贞只觉得,空气当中,都弥漫着紧张的味道,他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总之,漫长的等待之后,他的面前,忽然多了一柄小巧的金刀。 刀是御制之物,送刀过来的人,是太上皇身边的女官,徐有贞感受到面前有人走过来,微微抬头,便看到了这柄镶着宝石的金刀。 于是,他迟疑片刻,继续抬头,目光正对上上首望向他的太上皇,与此同时,太上皇的声音响起,道。 “徐卿,你说的对,东宫乃是国本,礼法大义所在,朕身为太祖子孙,先皇长子,岂能坐视有不轨之辈,动摇国本而置之不理?” “今日,朕赐你金刀一柄,你可将朕之用意,告知于张輗和朱仪二人,朝局社稷,需有肱骨之臣辅佐,社稷民心,需有储本之君安稳,朝中既有宵小之辈欲行不轨之事,尔等自当担负社稷之责,早做准备,若真到了不可收拾之时,亦当助朕清扫妖氛,重定神器。” “你可明白?” “请陛下放心,臣必定竭尽全力,鞠躬尽瘁!” 徐有贞揣着怀里的金刀,直到走出南宫的时候,心中还是觉得不太真实。 他前头花了那么多的唇舌,都没能办成的事,到了最后,竟然就用了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消息,就成了? 不过,无论如何,事情总算是成了,回头看了一眼仍旧灯火通明的南宫,徐有贞眉头紧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辞别了孟俊之后,他在宫门处转了个弯,上了轿子后,便立刻对着旁边的小厮说了几句,随后,那小厮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与此同时,徐有贞离开之后,朱祁镇坐回了御座上,面色仍旧阴沉之极,但是,却并没有像刚刚徐有贞看到的那样疯狂。 两个宫人小心翼翼的上前,将打落在地上的茶盏茶水打扫干净,随后,一身女官服饰的其木格上前重新奉上一盏茶水,道。 “陛下息怒,这般手段,虽然下作,可也并不意外,不是吗?您不是一直在疑心,为何皇上在待遇份例上待您如此大方,看来,这便是缘由了。” 声音柔婉,似乎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朱祁镇看了她一眼,伸手接过茶盏,抿了一口,面色倒是缓和了不少,冷笑道。 “朕早就知道,朕这个弟弟,手段阴狠之极,却没想到,他竟然连这种下作的事情,也能做得出来,枉费了朕,竟还记挂着兄弟之情,不愿对他出手,朕往日里,当真是瞎了眼了。” “你下去之后,带着人将南宫中的饮食器物,都再细细的查一遍,尤其是朕和皇后的小厨房,必须要再三谨慎,明白吗?” 自入南宫之后,朱祁镇入口的东西,基本上都是小厨房做的,除此之外,还要有至少三遍的试毒,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即便如此,还是没能防住。 其木格屈膝行礼,道。 “陛下放心,妾身一定会好好细查,不过,那位徐大人,陛下当真信任他吗?” “您上次不是说……” 听到徐有贞的名字,朱祁镇原本阴沉的脸色,倒是变得自信了几分,冷笑道。 “徐有贞,不过是一个自以为聪明的棋子而已。” “若不是他今日此来,朕倒是不好筹谋,这柄金刀给他,朕倒要看看,能钓出来多少人物……”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七章:局中之局 舒良的消息很快,徐有贞从南宫出来没多久,密奏就送到了朱祁钰的案前。 “一柄金刀?” 朱祁钰看着面前的密奏,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神色。 前世今生,他这位好哥哥,手段倒是如出一辙。 “徐有贞怎么说?” 轻轻靠在身后的榻上,朱祁钰随意的开口问道。 于是,舒良回答道。 “回皇爷,事关重大,徐大人不敢自专,说是,悉听陛下之命,若是陛下需要,他可以持此金刀,在朝堂上揭发太上皇逆乱之心。” “揭发?” 朱祁钰嗤笑一声,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样,引得底下的舒良一阵意外。 事到如今,他大抵也已经猜出了事情的所有经过,太上皇有重夺皇位之心,这是肯定的,有这柄金刀在,也算是有了实证。 因此,舒良虽觉得,朝堂举告未必能彻底坐实此事,但是,总归也算得上是一个良策。 就算是不能将太上皇就此处置,可让朝野群臣明晓太上皇有此野心,对于朝堂稳定,也是大有裨益之事。 可是,为何天子却一副嘲弄的样子…… 舒良莫名的感觉到,殿中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紧张,他微微低下头,半句话也不敢多说。 片刻之后,周身的气氛为之一松,天子的声音也随之响起,道。 “告诉徐有贞,记好他自己的身份,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 闻听此言,舒良微微一愣,但是,却并没有多说,只是行了个礼,默默退去。 看着舒良离开的背影,朱祁钰也叹了口气。 毋庸置疑的一点是,徐有贞是他的人,这个身份,应该已经被朱祁镇给识破了。 这并不让人感到意外,事实上,当初徐有贞去游说张輗的时候,朱祁钰就已经有这个准备了。 只不过,他还是想尝试一下,接下来的这几年,他需要长期的稳定,所以,如果能够在此之前处理掉朱祁镇,自然是最好的。 但是现在看来,他这个哥哥去了一趟草原,脑子倒是大有长进,或者不如说,他到底还是缺了破釜沉舟的勇气。 朱祁钰之前的种种举动,从整顿科道开始,到如今遣于谦出京,其实核心目的有两个。 其一,是要收束朝堂,事实上,这应该算是历朝历代中,大明的皇帝才有的特权,那就是,只要他想,随时可以将朝堂上所有的权力快速的集中起来。 究其根本,便是因为在太祖撤中书省,废宰相之后,朝堂之上,再无任何势力可以掣肘皇权的缘故。 时至今日,无论是内阁,六部,还是各寺,监,锦衣卫,东厂,他们手中所有的权力,实际上都是皇权的分支,换句话说,他们做的事情,原本就该是皇帝亲自做的事,只不过,因为皇帝精力不济,或是不愿耗费心神,所以暂时让他们代为处理而已。 但是,一旦皇帝想要收权,那么,无论是哪个衙门或是官员,几无任何反抗之力。 这便是大明的某些皇帝,可以放心当甩手掌柜的原因,也是嘉靖,万历,崇祯等登基之前或无权无势,或幼弱无力的皇帝,在到达亲政的年纪后,可以迅速掌握朝政的根本所在。 从这一点上来说,太祖皇帝下令后世子孙永世不得再立宰相的旨意,不可谓没有远见,而且,单就手段而言,不知道比两宋的冗官冗员要高明多少。 但是,再高明的手段,也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也是最初的时候,朱祁钰并不愿意这么做的原因。 作为皇帝,收束朝堂并不难,无非是建立自身绝对的权威而已,大明立国时的祖制,已经奠定了皇权的绝对优势,在此基础上,掌握皇权的皇帝,想要建立自身的权威,非常容易。 可再容易的事,也要落在具体的手段上,而这个手段说来也很简单,那就是,把所有不听话的人,都撵出朝堂。 手段酷烈些的,直接就是罢官杀人,一般常见于非正常继位的,诸如嘉靖,崇祯等,万历也算,不过他的情况特殊一些,虽是正常继位,可自身幼弱,没有威望,自然也同样需要这种手段建立威信。 除此之外,正常继位的皇帝,手段要温和些,但是本质都是一样的,撤换降调,选用亲信,也可达到同样的目的。 而后者,也是朱祁钰现在正在做的事,压制科道,将喜欢清谈狂论的清流全都贬谪出京,提拔自己的亲信大臣,最后就是……将喜欢拂逆圣意的大臣,寻了理由转调出去。 这一切的目的,就是为了彻底的掌控朝堂,做到乾纲独断。 但是,皇帝不是神,并不能全知全能,是人就一定会犯错,即便是有百年经历的朱祁钰,也不敢说自己绝不会犯错,大多数情况下,集思广益的结论,肯定要比一人独断来的更加完善,这是第一。 第二就是,朱祁钰不得不承认,大权在握,独断一切的感觉,很容易让人迷失,他自己前世犯过这个错误,大明的历代皇帝,也几乎都犯过这个错误,如今在南宫的太上皇,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正因为他可以乾纲独断,所以,他可以任意而为,可以执意亲征,可以将军政大权,全数交到一个完全不懂带兵打仗的宦官手中,也因此酿成了大祸。 除了他之外,另一个代表就是嘉靖,朱祁镇的过错,在于他太有进取心,而嘉靖的问题,则完全相反,在于他过分的沉醉于权术,在稳定了自己的地位之后,朝堂之上也再无一人敢违逆他的任何意思,于是,他可以安心的求仙访道,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过自己的一辈子。 这两人算是两个极端,除了他们之外,像是前世自己的好侄子成化皇帝,还有后来的正德,万历,基本都是如此,唯一例外的,可能就是弘治皇帝,但是,弘治也会在张皇后和外戚的身上任意妄为。 所以,这种感觉虽然美妙,但是,重新再活一次的朱祁钰,却并不想这么做,因为这种感觉,迟早会让人迷失,忘记了自己肩上的社稷之责。 可惜,天不从人愿,上次地龙翻身,让他意识到,有些事情是他不能改变的,比如,天灾的发生,考虑到接下来几年即将发生的这些灾祸,他必须要暂时的,将朝堂完全掌控起来。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处理朱祁镇,反倒只是一个附带的目的了,或者说,南宫的隐患,其实本身也属于他在掌控朝堂过程当中必须要解决的问题之一。 事实上,这也的确是他的第二个目的,那就是,如果可能的话,让朱祁镇起兵动手,彻底消弭这个隐患。 可惜的是,朱祁钰自己也明白,现阶段想要达到这个目的,并不现实。 不管朱祁钰下了再多的饵,可说到底,真正的饵,他并不敢下,譬如说……废太子! 在东宫这件事情上,他现在所做的,实际上是释放出一系列废太子的信号,但是,只要细究就会发现,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举动。 既没有裁撤东宫的属官,也没有真的在朝堂上提出废太子,再是皇嫡子出生受宠,再是开设大本堂,再是京中流言纷纷,也不过只是看着好似山雨欲来一般。 这种程度的饵,实质上并不足以让朱祁镇下定决心,破釜沉舟,教坊司的事或许还有可能,但是现在看来,即便是加上教坊司这件事,程度还是有些不够。 不然的话,这么大的事,朱祁镇不可能交给一个,明显已经是有二心的徐有贞。 他这么做了,其目的就是一个,那就是将计就计,朱祁钰几乎可以断定,这柄金刀,一定是有问题的。 如果说徐有贞真的将金刀禀呈上来,那么,迎接他的,必然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结果,未必能伤的了朱祁镇,反而会将自己栽进去。 朱祁镇必然有办法,能够证明,这柄金刀与他无关,到那个时候,这柄金刀,还有徐有贞,反倒就成了他这个皇帝,蓄意栽害太上皇的证据。 所以事实上,这也就是朱祁钰现在最大的难处,真正的饵,他不能下,便如废太子,必然会引起长时间的朝堂动荡,人心离散,虽然可以最大程度的刺激朱祁镇,但是,由此带来的长时间的内耗,是朱祁钰无法接受的。 可没有这些饵,想要把大鱼掉出来,实在困难,这一点,朱祁钰早有觉悟,所以应该说,现在的结果,他也已有预料。 因此,他所做的这些,还有另一层准备。 那就是,如果说朱祁镇真的不上钩的话,那么,徐有贞的身份,还有……实际上也就是另一种信号。 朱祁钰抬起头,目光越过深沉的夜色,落在了南宫的重华殿中。 不出意外的话,如今的朱祁镇,应该也看出来这一点了吧…… ………… “什么?陛下您说的是真的?那……徐有贞……” 翌日,南宫之中,张輗和朱仪二人站在底下,听了太上皇的话,顿时吃惊的张大了嘴巴。 见此状况,朱祁镇眸色泛冷,点头道。 “不错,朕能够确认,那徐有贞,就是乾清宫派来的人,他费尽心机,取得你们和朕的信任,目的,就是为了鼓动朕起兵夺位,如此一来,皇帝便可顺理成章的夺了朕的尊位,甚至于,东宫太子,也会因此而受到牵连,失去储君之位。” “岂有此理,当真是其心可诛!” 这番话说完,底下的张輗差点就跳了起来,甚至顾不上还在南宫当中,声音已是愤怒之极。 当然,这样不能怪张二爷,朱祁镇倒是早就看出来徐有贞不对劲儿,但是张輗,可是真真正正的相信了他的。 此刻,发现徐有贞之前都是在利用他,岂能不暴跳如雷。 与之相对的,朱仪也没好多少,他在听了朱祁镇的这番话之后,也是瞪大了眼睛,心中震惊不已。 不过,如此想来的话,他每每见到徐有贞时,那股隐隐的古怪感觉,倒也能够解释的通了…… 压下心中的震惊之意,朱仪开口道。 “陛下,张都督所言有理,徐有贞如此胆大包天,意图构陷陛下,实在是可恨之极,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此人?” “如何处置吗……” 朱祁镇冷眼看着底下二人的反应,片刻之后,他开口问道。 “你们二人,都是朕的股肱之臣,所以,朕想听听,你们对此事的看法。” 闻听此言,朱仪心中一紧,但是,面上却并无任何异色,断然道。 “陛下明鉴,此等悖逆之徒,自然是罪不容诛,若陛下允准,臣愿替陛下诛杀此贼!” 这番话,说的斩钉截铁,冷冽之极。 倒是一旁的张輗,略微有些迟疑,不过,见朱仪如此,他稍一犹豫,也跟上道。 “臣以为,成国公所言有理,此等贼子,必要严加惩治,陛下,臣和成国公,如今在朝堂上,还算有些份量,如若陛下允准,臣等愿意倾尽全力,将徐有贞置于死地。” 口气同样坚定,但是,仔细听去,便能听出张輗和朱仪所言的不同之处。 二者虽然都是要置徐有贞于死地,但是,表达的方式却有区别,相对而言,朱仪更加决绝,直接用了诛杀二字,简单,直接,最能让人出气,但是,风险也最大。 要知道,徐有贞可是朝廷命官,要杀他这个人并不难,但是,擅杀朝廷命官,即便是成国公这样的府邸,也很难全身而退。 相对而言,张輗的表态,就隐隐有几分保留,虽然目的相同,可张輗明显是倾向于,以朝堂手段,来打压徐有贞。 应该说,这种手段,实际上才是正常的,朝堂之上,关系盘根错节,以勋贵的力量,若是想要对抗整个文官体系,或许力有不逮,但是,如果仅仅只是要针对徐有贞这么一个右春坊大学士,却并不困难,如若真的用心设计,就算是想要让他陷入死地,也并不是什么做不到的事。 而面对二人的表态,朱祁镇眯了眯眼睛,心中隐隐的那一丝疑虑,也总算是打消,摆手道。 “伱们的忠心,朕是知道的,不过,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徐有贞毕竟是朝廷命官,背后又有皇帝撑腰,虽然朕已察知其不轨之心,但却不可贸然打草惊蛇……”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八章:智商高地 听到太上皇如此说,底下的张輗和朱仪二人,心中不由纷纷松了口气。 别看他们两个嘴上一个比一个说的慷慨激昂,可真的要让他们动手去对付徐有贞,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朱仪自不必说,虽然如今尚不知道太上皇说的是真是假,但无论真假,都不能轻举妄动。 张輗倒是没有这个顾虑,但是,单纯从利益得失的角度考虑,他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做这样的事。 要知道,人总是不断成长的,时至今日,这位张二爷的观念,已经改变了许多,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事事处处,都想跟皇帝暗里作对的他了。 经过之前的诸多事情,张輗依然明白,忠于太上皇归忠于太上皇,可到底还要为英国公府自己考虑,朝堂之上,天子强势,太上皇弱势,太子殿下更是幼弱,这种情况下,能不和天子起冲突,还是不要起冲突的好。 而且,撇开这个不谈,徐有贞自己,虽然在朝上的官职不高,但却也不是没有任何根底之人,清流出身的他,在朝中的同年故交,确然是不少,真的要动他,还不知道要惹来多少麻烦事。 现如今,张輗刚刚拿回了军府,手里的差事也刚刚开始办,这个时候正是扩张势力的好机会,若是将精力放在徐有贞身上,无疑得不偿失的。 不过,心中虽如此想,但是而且却皆不敢露出神色,相反的,听到太上皇这么说,张輗还假模假样的皱紧眉头,愤愤不平道。 “陛下,那……那难道就这么放过这徐有贞了吗?” “当然不会!” 朱祁镇倒是没有注意到张輗略显不自然的神色,而是冷声道。 “既然他们要设计于朕,那朕这次,就让他们瞧瞧,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之前徐有贞前来觐见的时候,朕便已经赐予了他一柄金刀,想必过不了多久,他就该去找你们了。” “到时候,你们便严词拒绝此事便是……” 这…… 张輗和朱仪二人对视了一眼,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迟疑片刻,朱仪问道。 “陛下,您的意思是?” “徐有贞此举,无非就是想要陷害朕和你们,等到朕真的有所动作,那么,皇帝便可借机彻底将朕的尊位和太子的储位夺去。” 朱祁镇沉吟片刻,开口道。 “如今,朕已经入彀,他必然会觉得,计划已经成了大半,那么,接下来便是要引你们入瓮,但是,你们和朕毕竟不同,你们若真的有何动作,很容易就会被抓到证据,到时候,假的也变成真的了。” “可你们若是毫无动作,那么,徐有贞便拿你们没有办法,可他手中,又有朕的金刀,必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若他按捺不住,以金刀为凭,在朝堂上指证于朕,到时候,你们便可顺势而为,反过来指责徐有贞诬陷,让他们自食其果。” 话音落下,殿中的气氛为之一紧,明显可以看出,这位太上皇陛下,其实还是动了不小的怒的。 不过,闻听此言,朱仪却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丝丝隐含的意味,当然,现在这个场合,并不适合说出来,因此,他先是点了点头,道。 “陛下深谋远虑,臣敬服不已,不过,臣心中仍有一丝忧虑,那柄金刀,毕竟是御制之物,徐有贞若真的在朝堂上拿出来,就算是臣等可以指责他是诬陷,可金刀在他手中,朝中大臣,多少只怕也会有所疑问,如此一来,对陛下名声恐怕有损。” 这话说的倒是诚恳,让朱祁镇的脸色缓和不少。 看着如此为自己考虑的朱仪,朱祁镇略一沉吟,开口道。 ”这一点你不必担心,朕给他的这柄金刀,虽是御制之物,可半个月前,朕就已经命人向御用监报失了。” “近来南宫中,这种小偷小摸的事情很多,御用监那边不会注意,但是,有报失的记录在,徐有贞只要敢拿出来,必然是死路一条。” 话音落下,一旁的张輗放下心来,但朱仪的心中,却是不由一惊。 如果说,他刚刚只是猜测,那么,现如今他心中的这个猜测,恐怕就有八成以上的把握了。 太上皇,果真有夺位之意! 就单纯的说徐有贞这件事,太上皇刚刚的举动,在朱仪看来,其实还有另一层用意,那就是,要把英国公府和成国公府,从徐有贞的事情当中摘出来。 如果说,徐有贞在殿上,仅仅依凭金刀指证南宫也便罢了,如果说,他还想将他们两府都拉下来,那么,他们严词拒绝的态度,反倒会变成,他们并无谋逆之意的证据。 可是,问题就在于,以太上皇的性格,他怎么会刻意的想要保全他们两府呢? 要知道,单单凭着一柄金刀,徐有贞未必就真的敢上朝指证,可如果说,两个公府先假意配合,那么,徐有贞指证的把握必然更大,到时候在朝堂上,或许他们会受一些牵连,被朝堂上的大臣有所质疑,但是,置徐有贞为死地的把握,也会大的多。 但太上皇偏偏没有这么做,反而在想办法,把他们摘的干干净净,原因是什么呢? 要说这位太上皇是因为体贴下臣,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可能性微乎其微,只能说明,他们还有用处。 但是,如今的朝堂之上,他们两府更亲近南宫,其实已经是多数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所以,他们但凡是做什么,肯定会被人议论,这是不可避免的,即便是假意配合徐有贞,只要不真的动手,不留下绝对的铁证,便不会动摇他们的根基,少许的牺牲,不算什么。 可太上皇却依旧没有这么做,所以最大的可能便是,太上皇并不希望他们卷进这桩事情里头来,可是,别的事情都可以卷进来,唯独这件事情不能卷进来,原因是什么,其实也就昭然若揭了。 因为……太上皇真的存了夺位之心,所以,作为他以后夺位的倚重之人,他们两府,至少不能明面上牵扯到这种事情当中。 否则的话,天子以后便可以更顺理成章,不加掩饰的打压他们两府,甚至是打压其他的勋贵府邸,而朝中的其他大臣,想要反对,都没有理由。 当然,仅凭这一点,还不够朱仪做出判断,真正让他确信这个想法的,是太上皇对金刀的处置。 刚刚太上皇说,他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命人将金刀报失,有孟俊的关系在,朱仪很清楚,那个时间点,恰好就是徐有贞觐见过后。 也就是说,从那个时候见到徐有贞起,太上皇就已经开始筹谋此事了。 还不止如此,刚刚太上皇虽然随口一提,但是,却透露出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那就是,为了让金刀遗失不那么显眼,南宫时常向御用监报失各种物品。 宫中人多口杂,时常有手脚不干净的人,这不奇怪,但是,这种事情,太上皇却知道的如此清楚,只能说明,这里头大多数的遗失,都是太上皇刻意安排的。 当然,就凭这些东西,想要做什么是不可能的,但是,这个举动,却昭示了此前朱仪一直都没有发现,或者说,太上皇一直都没有显露出来的一点。 那就是,这位太上皇陛下,虽然看似沉迷享乐,安居南宫,可实际上,却不知道在南宫当中,私底下做了多少布置。 这次金刀的安排,显露出来的毋庸置疑只是一小部分,这么长的时间下来,其他的布置,太上皇还不知道做了多少。 一念至此,朱仪心中不由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看来,过往时候,他确实有些轻视太上皇了…… 朱仪心中思绪翻涌不停,一旁的张輗却道。 “可是,如果臣等严词拒绝,那徐有贞不敢当廷指证呢?那岂不是,难以奈何的了他了吗?” 不得不说,张二爷近来考虑事情的眼光深远许多。 闻听此言,太上皇的目光却闪了闪,似乎是在犹豫着什么,片刻之后,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一般,对着一旁的蒋安低声说了两句什么,随后,蒋安便拱手下来,将殿内侍奉的人,都带了下去,同时,将殿门关好,自己守在了外头。 偌大的一个殿宇当中,除了两三个贴身侍奉的人之外,便在没有其他的闲杂人等了。 见此状况,张輗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神色也变得紧张起来。 不过,事已至此,想要走也来不及了,二人只能依旧站在原地,待得殿中终于安静下来,太上皇的声音再次响起,道。 “徐有贞的事情权且不说,朕今日召你们过来,其实还有一桩事情想问。” 心中的预感越发强烈,朱仪看了一眼张輗,然后上前道。 “请陛下示下,臣等恭聆圣训。” 张輗也拱手行礼。 见此状况,朱祁镇斟酌着语句,开口道。 “此事虽是一个局,但是,也可看出,皇帝对朕和太子,心中早有不满,甚至不惜用这样的手段来谋算于朕。” “那徐有贞虽是悖逆之徒,但他所言之事,确然不错,皇帝近来种种行径,确然已有更易东宫之意。” “你们都是朕的股肱之臣,当初父祖之时,亦曾为江山社稷立下汉马功劳,如今朕和太子面临危机,不知你们,可愿助朕?” 啊这…… 虽然心中已经隐隐有所预料,但是,当真的听到这些话的时候,二人还是心中一阵紧张。 毕竟,这可是动辄抄家灭族的大事啊! 他们固然心向太上皇,但是,那是多种原因之下,不得已而为之,本质上来说,还是为了自己家族的传承绵延,还是为了在朝堂上的势力地位。 像是这样的事,一时之间,让他们如何能够下得了决心。 但是,太上皇都已经开口发问了,不答话也不是回事,踌躇了片刻,二人对视了一眼,末了,还是张輗硬着头皮上前,问道。 “敢问陛下,臣等,该如何助陛下?” 看着底下二人的模样,朱祁镇的眼神微眯,不过,倒也没有太多意外之色。 他也清楚,这样的大事,张輗和朱仪不可能立刻就毫不犹疑的答应下来,毕竟,他们和自己,还不一样。 甚至于,如果他们一口答应下来,朱祁镇反倒会怀疑他们是虚意敷衍。 目光落在张輗的身上,朱祁镇忽然开口道。 “张卿家,朕听说,于谦入狱之后,你便执掌了中军都督府,负责整饬军府,可有此事?” 张輗微微一愣,没想到话题突然转到了这个上头。 但是,这没什么好否认的,于是,他便轻轻的点了点头,道。 “回陛下,确实如此。” “皇帝那边,就没有阻拦?” 朱祁镇反问了一句,倒是让张輗有些意外,一时像是想到了什么,但是,又隐隐约约觉得没捅破那层窗户纸。 于是,朱祁镇继续道。 “朕知道,这次于谦的案子,和你们有关系,目的便是为了整饬军府的差事,但是,你们难道没有想到,即便是如此,这桩差事,也来的太顺利了些吗?” 这么一说,张輗也点了点头,道。 “陛下所言甚是,臣也觉得有些奇怪,虽然说,于谦入狱后,臣应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是,皇上未曾召臣入宫训诫,也没有太多犹豫,圣旨直下,的确不太寻常……” 于谦这桩案子,是朱仪在背后出力,目的也无非就是让张輗能够上位。 事实上,他们也的确成功了,不过,如若站在天子的立场上来看,张輗毕竟不是最优选,只不过无人可用,所以不得不将差事交给他而已。 既然如此,那么,就算天子不继续在此事上加以阻拦,那么至少,也该提起将张輗召进宫去,敲打一番,让他知道知道是谁的恩德。 但是,结果却是,什么都没有,皇帝没有任何的表示,就直接把差事交了过来…… 见二人都隐约明白了什么,朱祁镇也不再遮遮掩掩,直接了当的道。 “其实这件事说来也简单,你们有没有想过,皇帝既然派徐有贞来游说朕,那么,若是没有任何的筹码,难道光凭徐有贞的三寸不烂之舌吗?”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九章:相互算计 因着没有太多的侍奉之人,重华殿中显得十分空旷,朱祁镇的声音回荡在四周,不由得让张輗和朱仪二人一阵深思,结合刚刚突然转变的话题,二人心中的那一丝明悟,变得更加明显起来。 与此同时,朱祁镇的声音还在继续。 “若想成事,光靠动机是不够的,徐有贞再是有游说只能,可是,对于朕和太子来说,若是没有丝毫成功的把握的话,又岂会擅动?” “朱仪,朕记得前段时间,你刚刚把勋卫也建起来了,其中的名单人选,皇帝可有异议?” “这……” 朱仪眨了眨眼睛,拱手道。 “回陛下,皇上那边,确实并没有多说什么,按着臣递上去的名册照准了。” “哼……” 朱祁镇轻哼一声,眼神越发的莫测,道。 “军府,勋卫,兵部,这一连串的事情联系起来,难道说,你们就真的什么都看不出来吗?” “陛下的意思是,这些,都是皇上有意为之?” 张輗踌躇片刻,终归还是大着胆子问道。 闻听此言,朱祁镇亦是眉头微皱,道。 “未必是有意为之,但是,肯定是顺水推舟。” “如今英国公府负责整饬军府,可暂时统管五军都督府,虽然说,京营仍在范广手中,但是,若要调动,却必要经过军府核准,这是其一。” “宫中禁军,同各家勋贵联系紧密,此次遴选勋卫,朱仪承朕旨意,选的多是各家能力不够,但是却最受宠爱的后辈,有他们的关系在,虽然不可能控制禁军,可若仅仅只是打探禁军的布防,完全足够。” “再加上兵部如今群龙无首,王翺空降过去,和原本的兵部官员必有嫌隙,政令迟滞是难免的事,有此三者,京城中最强大的几股力量,便可暂时性的被牵制起来。” “虽然时间不可能长久,但是,若瞅准机会,动用南宫的羽林军和各府的私兵,想要成事,也并非没有一丝可能。” “这,便是徐有贞前来游说的资本……” 啊这…… 不得不说,太上皇的这一番话,着实是出乎了张輗和朱仪的意料之外。 张輗是因为,没有想到近来这京中的各种事情,背后竟然藏着这么深的内情和线索,而朱仪则是惊讶于,太上皇竟然能将局势看的如此透彻,看来自己之前,果真是小看太上皇了。 但是不论如何,二人惊诧的表情,落在朱祁镇的眼中,倒是让他多了几分自信。 片刻之后,总算是‘缓过来’的朱仪迟疑着问道。 “那陛下,既是如此,为何不……” 话刚出口,便有两道目光朝他投了过来,一道来自于张輗,带着难以置信,另一道来自于太上皇,严厉当中,却又透着一丝莫名的神采,与此同时,太上皇的声音的响了起来,道。 “朱仪,你放肆!” “臣知罪。” 闻听此言,朱仪倒是没什么犹豫,跪倒在地,道。 不管怎么说,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当然,这个面子上的功夫,指的不是朱仪,而是某太上皇。 这一点,朱仪很清楚,就像历朝历代谋反篡位的人一样,心里怎么想的不说,明面上总归是要‘被迫’的。 所以,该给的台阶还是要给的。 至于对方真实的态度,只要看接下来的处理就很清楚了,比如说现在…… “既然你们已然知道,这些都是皇帝放出来的饵,那便该知道,下饵的人,不会没有防备。” 果不其然,太上皇的怒火稍纵即逝,冷哼一声,继续开口,道。 “你们别忘了,京营纵然受军府掣肘,可毕竟不在军府手里,如果说,范广手里有早就拿到的密旨,那么在紧急之时,绕过军府直接调兵,并非做不到。” “凭着勋卫,可以拿到禁军布防,可禁军毕竟只受皇帝圣旨,就算是能暂时调开巡防禁军,可毕竟只是暂时,若皇帝早有准备,怕是连禁军都调不开。” “而且,除此之外,还有锦衣卫和东厂在,如此种种,便是皇帝早就准备好的后手,所谓成功的可能,不过是皇帝有意制造出来的假象而已,一旦真的动手,势必是万丈深渊。” 这番话说下来,一旁的张輗也是冷汗津津,虽然说,刚刚的话是朱仪说的,但是,他的心里,也未尝没有那么一丝同样的想法,只是现在看来,他还是太过天真了。 与此同时,朱仪也一副醒悟过来的样子,拱手道。 “臣考虑不周,险些误了大事,还请陛下恕罪。” 见此状况,朱祁镇倒是没怎么计较,随手一摆,道。 “你的忠心,朕是知道的,起来吧。” 于是,朱仪这才站了起来,道。 “既是如此,臣等接下来该如何做,还请陛下示下。” 这副神情,俨然已经是敬畏之极,一副对太上皇俯首听命的样子,见此状况,朱祁镇的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满意,随后道。 “朕向来不愿天家再起争端,因此,自归朝以来,虽然皇帝屡屡咄咄逼人,但是朕却多加退让,只安居南宫,不问政事。” “可虽则如此,皇帝却仍不依不饶,如今想来,当初朕未归朝时,皇帝立羽林后卫宿卫南宫,恐怕便已有此意。” “如此筹谋良久,可见皇帝早已经不顾天家亲情,若仅是如此,也便罢了,可储本东宫,攸关社稷,朕毕竟是太祖子孙,国本江山,岂可不顾?” “故此,朕需要二位卿家助朕!” 最后的这句话,朱祁镇的语气加重,目光紧紧的看着底下的二人。 闻听此言,刚刚起身的朱仪立刻重新拜倒在地,道。 “臣愿誓死效忠陛下!” 张輗还稍有犹豫,但是,朱仪都已经这么做了,他毫无表示也不妥当,因此,略慢了一步,也同样跪倒在地,道。 “臣也愿誓死效忠陛下!” 不过,他慢的这一步,落在朱祁镇的眼中,却明显多了几分不满之意,当然,这神情在脸上也只是一闪而过,就被朱祁镇掩饰了下来,随后,他开口道。 “朕还是那句话,天家和睦乃是国之幸事,故而,即便是皇帝如此咄咄逼人,朕打心底里,还是不愿兄弟反目,只是,既然到了如此地步,那徐有贞说的也不无道理,为了太子,也为了社稷传承,尔等与朕,也该存些自保之力。” 此言一出,底下朱仪不由心念一动,问道。 “陛下是说,朝堂上吗?” 朱祁镇轻轻点头,抬起头,目光不知落向何处,随后,低下头来,看着底下二人,道。 “这也是朕,这次让你们严词拒绝的原因。” “说到底,皇帝的目的,无非是引诱朕动手逼宫,然后他再顺理成章的将朕和太子一并拿下而已,达不到这个目的,皇帝是必不会罢休的。” “但是,所谓自作自受,皇帝既存此心,便该受其反噬,徐有贞之事,无论结果如何,只要你们不牵扯进去,那么,皇帝必然还会再进一步放出鱼饵。” “趁此机会,你们便可壮大势力,而不必担心皇帝刻意掣肘,若真有一日发生变故,也可有阻拦之力……” 这番话说下来,朱仪总算是彻底明白了过来。 原来太上皇打的是这个算盘,说白了,现在天子在算计南宫,可是反过来,太上皇也在算计天子。 天子要引诱太上皇谋反,一劳永逸的解决此事,那么,就要让太上皇有足够的力量和动机,否则,太上皇是不会轻易冒这个险的。 徐有贞此来,在太上皇看来,明显是天子觉得,无论是动机还是太上皇手中的力量,都已经足够了。 可是,太上皇让他们拒绝徐有贞,实际上也是反过来在告诉天子,他不会如此轻易上当。 这种情况下,天子如果还是坚持原来的目的的话,那么,就只能放任太上皇继续壮大势力,直到某一天,太上皇觉得自己有胜算的时候,便是二人决战的时候。 应该说,这个过程十分危险,双方都知道,对方在积蓄力量,而且,也都放任对方积蓄力量,赌的就是,在最终刀兵相见的时候,自己的手段,比对方要棋高一着。 怪不得,天子早早的就布下了他这一招暗棋,只怕为的,就是怕最终太上皇的势力太过膨胀,以至于到天子也无法控制的地步。 而对于太上皇来说,这也正是他今日将他们二人留下来的原因,如今南宫能够依仗的,最核心的班底,事实上就是他们这两大公府了。 天子若要放任南宫力量壮大,实质上,便是给了他们两府在朝堂上壮大实力的机会,而他们今天如果答应太上皇,实质上,也便是真正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不过…… “请陛下放心,臣已然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朱仪压下心中的无数念头,沉声开口。 于是,朱祁镇又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张輗,见此状况,张輗虽然还没有彻底明白过来,但是也只得道。 “请陛下放心,臣此后一定更加尽心竭力,为陛下效力。” 听到二人如此表态,朱祁镇便算是放下心来,道。 “如此便好,今日便到此为止,你们先回去吧。” “臣告退……” 朱仪和张輗二人躬身行礼,随后,慢慢退出了重华殿。 出了殿门,二人仍旧是沉默无言,直到上了马车,张輗抬头看了朱仪一眼,似乎想要开口说什么。 见此状况,朱仪却是率先道。 “二爷可是,对刚刚太上皇所言,仍有犹疑?” 这话问的直白,但是,此刻的张輗,心绪正是纷乱之时,尤其是在得知徐有贞之事后,他更是觉得,自己看人的眼光,着实是不太靠谱。 相对而言,同为太上皇近臣而且和自家还是姻亲关系的朱仪,这个时候,似乎反而更加可信一些。 至少,他的出身和经历,决定了他至少不会是徐有贞那样的人,不然的话,太上皇也不至于如此相信他。 因此,迟疑片刻,张輗重重的叹了口气,开口解释道。 “国公爷,不是我不肯替太上皇尽心竭力,而是……而是这等事……” “我明白,这等事情,稍有不慎,便是抄家灭族之罪,你我同为勋贵世家,二爷的顾虑,我又岂会不懂?” 看着张輗忧虑重重的样子,朱仪倒是贴心,替他把话说了出来。 见此状况,张輗沉默片刻,最终轻轻的点了点头,道。 “国公爷明白就好,既是如此,刚刚在太上皇面前……” “二爷觉得,你我有的选吗?” 似乎是知道张輗想说什么,朱仪眼神微眯,反问道。 “啊?” 这话问的张輗有些发愣,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朱仪这话是什么意思。 见此状况,朱仪亦是轻叹一声,解释道。 “刚刚太上皇在殿中,特意提起了军府和勋卫的事,难道二爷还不明白吗?” “如今你我,在天子的眼中,早已经是太上皇的人了,太上皇说得对,天子若要逼迫太上皇动手,那么,便需给太上皇些筹码,这些筹码,只能在你我身上。” “所以现在,已经不是太上皇想让你我在朝堂上争权了,而是,天子和太上皇,都是这个意思。” “你觉得,这个时候你我退缩,还来得及吗?” 张輗沉默片刻,神色复杂之极,片刻之后,他开口道。 “你是说,军府的事,也是……” “只怕确然有天子纵容的因素在,否则,不可能这么顺利。” 朱仪开口道。 “整饬军府,说白了就是在放权给你我这等勋贵,自此以后,不出意外,天子还会进一步放权,如此一来,才能真正让太上皇羽翼丰满,但是,你我的权势每盛一分,只怕,那最后的一场争斗,也就会凶险一分,可是,你我如今已无退路了,否则的话,不论是太上皇还是天子,都不会放过你我的……” 这番话的道理,其实张輗已然明白,但是,他仍旧觉得有些绝望,说白了,哪怕是他们这等身份地位的勋贵世家,说到底,也难逃被摆弄的命运,朝局凶险,果然是身不由己,他不过是想要保住英国公府的兴盛,可是,很多事情,实在是由不得他啊……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江西旱灾 马车摇摇晃晃的继续向前走,张輗却不由有些消沉。 见此状况,朱仪苦笑一声,道。 “二爷也不必如此悲观,至少在最后的争斗来临之前,你我的日子,总不会像过往那般难过了。” “嗯?” 闻听此言,张輗抬了抬头,微微有些疑惑。 于是,朱仪继续道。 “往常的时候,你我在朝中的处境艰难,一方面是因为,天子对你我有意打压,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许多事情上,你我的立场身不由己,不得不和天子作对。” “但是如今,天子既然有意要放权给南宫,那么,自然不会再多加打压,太上皇希望我等能够我朝堂上立稳脚跟,当然也不会再让你我直面冲撞天子。” “这次的事情,不就是如此吗?” 张輗思忖了一下,随即,轻轻点了点头。 的确,这次徐有贞的事情,太上皇的态度,明显和之前有所不同,最明显的差别,就是将他们两府摘了出来,主动开始维护他们的利益。 如朱仪所说,他们以后,是要在朝堂上继续扩张势力的,既然如此,很多事情,就不能跟天子对着干。 虽然说,自从任礼的事情之后,这已经是张輗和朱仪默契的共识了,可是,太上皇那边,总归有些时候,是不好解释的。 毕竟,那位的心性,可是重感情胜于明理智。 如今,虽然说他们被裹挟着踏上了一条不归路,可毕竟眼前的困难,算是解决了。 至少以后,他们在朝堂之上,再有附和天子的举动,不用担心会惹得太上皇不快了。 这么看来,这倒是有几分饮鸩止渴的味道,不过,饮鸩归饮鸩,可到底是止了渴的,倒也算是聊有安慰,至于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吧…… 张輗默默的朝着马车外头望去,只见天空黑沉沉的,虽然天色尚早,但是,头顶的一团乌云,却压的人喘不过气来,可偏偏乌云虽重,却滴雨不落,让人不由得心烦意乱。 ………… 乾清宫,大雨哗啦啦的下,天空中电闪雷鸣,轰隆作响,雨水顺着屋檐落在阶下,顺着水道流出去。 朱祁钰站在廊下,看完了朱仪的密报,轻轻叹了口气。 应该说,现在的结果,他已有预料,甚至可以说,如今的结果,正是按照他的预想发展而来的。 但是,罕见的是,他却并没有感到高兴,相反的,他甚至有些遗憾。 说到底,哪怕是再有百年经历,哪怕是再觉得自己放下了一切,可想要真正完全放下,还是不可能的。 不过,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连年的大灾即将来临,所以他现在需要的,是朝堂上下,摒弃前嫌,万众一心,协力抗灾。 文臣这边,他已经做了诸多准备,但是勋贵世家,却并不是那么容易摆平的。 说到底,他根基太弱,想要让勋贵为他所用,要么提拔文臣压制武臣,就像前世那样,让兵部权压军府,要么,就只能让勋贵中的顶级世家全心全力的配合他。 时间还是太紧了些,范广,杨洪,李贤这些人,或者太年轻,或者身体有病,或者没有军功威望,虽然可以撑的住一时,却没有能够压制全局的本事。 所以,如果他不想走前世的老路,那么,收拢两大公府为他所用,是必然的事。 但是,如此一来,就不得不解决南宫的问题,有朱祁镇在,英国公府不可能,也没有办法归到他的手下,而且,朱仪的身份也不能暴露,这种情况下,想要达到目的,也便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把徐有贞这条线放出去,其实有两个目的,其一是引诱朱祁镇动兵,但是,朱祁钰也知道,这并不现实,尤其是,在徐有贞如此急功近利,让朱祁镇察觉到异常的情况下,他更不会轻举妄动。 当然,这个目的,也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实际上就是形成如今的局面。 朱祁镇知道,朱祁钰在暗中筹谋,要让他造反,以名正言顺的解决他。 而朱祁钰也知道,他知道朱祁钰筹谋的事,二者心照不宣,相互在朝中积蓄实力,以等待最后的决战时刻。 这几乎算是明牌在打了,如此做的好处,就是未来几年之内,两大公府,会暂时性的成为朱祁钰重用勋贵的领头人。 此后诸多国政大事上,他们也不会在刻意掣肘,这对于朱祁钰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当然,事情到此为止,还没有结束,但是,剩下的事情,就是他的收尾了…… 将手中的密奏折好收了起来,朱祁钰问道。 “徐有贞那边怎么样了?” “回皇爷,徐学士持着金刀,却见了成国公和张都督,不出所料,这两位果然严词拒绝了徐学士的提议,并且当场说让徐学士以后莫要再提,否则,他们必会在朝堂上揭露徐学士的狼子野心。” 说这话时,舒良的神情也十分古怪。 不过,朱祁钰倒是没有在意,道。 “后来呢?” 舒良回答道:“按皇爷的吩咐,徐学士回去之后,便将金刀收了起来,并未再提此事。” 于是,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这件事情,便到此为止,徐有贞以后,还有用处,他手里那柄金刀,保管好了,以后自然有用得着的时候。” “是……” 舒良应声之后,缓步退下。 阶前暴雨连绵,朱祁钰站在廊下,任由雨水打湿他的下摆,隔着厚厚的雨帘,他的脸色,却前所未有的复杂。 徐有贞的事情处理过后,也便,只剩下最后一件事了,可是…… 噼里啪啦的雨声中,一声叹息响起,然而在这喧闹的雨声中,却丝毫都不起眼,一闪而逝。 翌日,早朝上。 天色大晴,但是,朝堂上的气氛却有些沉郁,很明显,有些消息已经传开了。 刚一上朝,户部尚书沈翼便站了出来,奏道。 “陛下,刚刚接报,江西大旱,今岁谷物收成不足去年四成,预计受灾州府,共有八处。” “除了江西之外,南直隶淮安府,徐州府受灾亦十分严重,据淮安知府杜文昌奏,治下九县几乎颗粒无收,百姓聚集府衙闹事,险些闹出冲击府衙之举。” “徐州情况亦相差仿佛,据知府戴伟奏,治下四县已有卖儿卖女之事发生,臣已移文两州,速开常平仓赈灾。” “然则此次灾情严重,仅凭州府之力,恐难安抚民情,尤其是江西各府,连绵成灾,各个州府自顾不暇,更遑论相互支持,故而,臣奏请陛下,今早选派得力大臣,前往江西主持赈灾事宜。” 话音落下,立刻便有好几个大臣上来附和同请,朝堂之上,也一时躁动起来。 按理来说,地方受灾虽然不能说是年年都有,但是,也不罕见,朝中诸臣不应该这么沉不住气才是。 可这次却不一样,原因就在于,这次受灾的地方是江西! 江浙一带,一向是富庶之地,尤其以江西文风鼎盛,每次录取的进士数量,就算不是第一,至少也在前三。 如果论总量的话,江西甚至可以可以居首,可以说,这朝堂上大半的人,就算不是江西出身,可门生故旧,姻亲关系,也多多少少会和江西有点关系。 现如今,江西受灾如此严重,他们自然着急…… 见此状况,朱祁钰倒是也没有犹豫,直接了当的的道。 “灾情紧急,的确耽搁不得,户部既然已经移文,命各府打开常平仓,那么,便再行一道公文,命周边灾情稍轻,或未受灾的州府同样打开常平仓,给付仓中存储粮食四成,先行运送到受灾的州府。” “除此之外,户部根据灾情,立刻核算出需要拨付的银两和粮食数量,仍旧以就近调取为主,沈尚书,三日之内可否将章程拿出来?” 天子的这番话,沉静有度,丝毫没有惶急的样子,自然也渐渐的让朝堂上的众臣都慢慢安静下来。 至于沈尚书,这位老大人虽然平时一副貔貅的样子,但是,这种大事上,向来不会含糊,拱手道。 “回陛下,臣接报之后,已经组织户部官员根据灾情制定赈灾的章程,最迟后日,臣必定将一应细则呈送陛下。” “不过……” 沈翼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是,他没说完,上首的天子就打断了他。 “既是如此,辛苦沈尚书了,朕等着看你的奏报。” “臣遵旨。” 见此状况,沈翼愣了愣,旋即,他便拱手称是,退了下去。 朱祁钰轻轻点了点头,随后,他的目光在殿中扫了一圈,最终,落在了最前端一人的身上,道。 “总宪?” “臣在!” 对于自己被点名,陈镒倒是毫不意外,大步上前。 于是,群臣便看到,天子的神色,也变得认真起来,目光在群臣的身上扫视了一圈,随后天子开口,道。 “历来受灾之地,常有贪官污吏上下其手,鱼肉百姓,又有乡绅富贾,趁此机会兼并土地,欺压小民为奴为婢。” “此次赈灾,都察院务必将十三道御史全部派出,严加监察,凡有趁火打劫,欺压百姓者,州府需从严从重处置,若州府官员有牵涉其中,科道御史,当第一时间回报朝堂,一经查实,一律严惩不贷。” “科道官员,亦准相互检举,若科道官员有庇护州府,欺瞒朝廷者,查实后无论何职,一律就地革职,押回京师,再行处置。” “臣遵旨!” 但凡是赈灾,除了户部之外,责任最重的就是都察院,这一点倒是没有什么好意外的。 让陈镒有些没想到的是,天子这次的态度,竟然如此坚决,看来这次灾情,天子果真是重视之极。 于是,天子的目光再度转移,放到了一旁的吏部身上,道。 “天官,此次灾情应对,正值大计之时,江西各州府官员的考评,暂时先往后放,待得灾情过去之后,视其情状,将赈灾中的表现,同样纳入到考评当中。” 这番话一出,底下群臣,顿时又掀起了一阵波澜。 江西的灾情,紧要是紧要,可毕竟不涉官场,可大计就不一样了,天子这一招,可算是打在了各州府的三寸上。 看来,接下来一段日子,江西的这些个官员,日子不那么好过了。 不过,吏部对此明显是没有什么意见的,王文作为天子最大的亲信,听完之后,立刻便上前开口,道。 “臣遵旨!” 随后,天子的脸色方稍稍缓和了下来,问道。 “此次灾情严重,诸卿有何良策,也可畅所欲言,只要有利于社稷,朕必定采纳。” 于是,底下一阵议论声再起,但是,站出来的人却不多。 倒不是说这些大臣们无能,而是,天子基本上已经把能想到的,都想到的。 先用临近州府的常平仓,解受灾之地的燃眉之急,同时,命户部加紧制定方案,再命都察院将所有院中御史都遣派出去,监察不法,又将江西地方官员的大计推后,成为悬在他们头顶上的一柄剑。 如此种种,虽然只是大面上的策略,但是,也已然十分全面了,一时之间,要让他们再提出什么意见,实在是不容易。 但是,朝堂之上,偏偏便有这样的人,天子的话音落下之后,过了片刻,一身绯红衣袍,胸前同样绣着解豸补子的老者上前,开口道。 “陛下,臣有本奏。” “说!” 朱祁钰原本也是随口一问,却没想到,真的有人站了出来,而且还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 这个老头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土木之败后,在左顺门暴打毛顺等人的王竑。 如今,他是都察院的左副都御史,在科道官员当中,无论是品阶还是实权,都是仅次于陈镒的人物。 他现在站出来,肯定不会只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果不其然,下一刻,王竑开口,直接就把群臣都给震惊了一遍。 “臣请奏二事,其一,如今江西灾情严重,朝廷一切应以赈灾为重,故此,臣请陛下下诏,暂罢一切工程营建,全力支持赈灾,此前代王移藩漳州府,奏请朝廷敕建王府,虽获准允,但是,当此之际,臣以为,应当暂停王府营建。” “其二,此前陛下下诏,命诸王在藩地当中营建皇庄,如今各地已经动工,此次江西大灾,臣恐各地矿税太监,会借此机会大肆兼并土地,此事不可不慎,还请陛下下诏,暂停皇庄推行,召回各地矿税太监!”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章:兄弟……齐心? 南宫,朱祁镇坐在重华殿的御座上。 殿中,朱鉴躬身侍立着,正将刚刚他和皇帝的奏对,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皇帝真是这么说的?” “正是!” 看着太上皇波澜不惊的神色,朱鉴的思绪也有些飘远。 说来,好像是自从何文渊一事之后,太上皇召见大臣,就丝毫都不再遮掩了,就连他和徐有贞这些文臣,也是一样。 更奇怪的是,原本对这种举动极为敏感的皇帝,好似也突然就想通了一样,任由太上皇召见大臣,就当什么都看不见。 朝堂上下,倒是有些大臣,主要是以某天官为首的一帮人,对此甚是不满,屡次谏奏,但是,天子都只说,天家和睦,无碍朝事,随后便不予理会。 后来,太上皇知道了此事,据说也只是一笑置之,并不多言,这种局面,持续了有一段时间了,站在朱鉴的角度,他总觉得,南宫和天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不清楚的事情。 但是,太上皇不说,他也不好开口发问…… “那你怎么看此事?” 正在思绪间,上首一道声音,顿时让朱鉴回过神来。 听到这句话,他心中不由又是苦笑一声,这太上皇,跟皇上可真是亲兄弟……问的话都一样! 不过,虽然暗暗吐槽了一句,但是,朱鉴面上还是十分恭敬,略微沉吟了一下,道。 “回陛下,臣今日奏对之时,观皇上之意,是已下定了决心,圣旨若下,自然不可不从,故而,臣并未推拒此事。” “而且,如若那份奏疏内容属实,福建官场恐积弊丛生,确实需要得力大臣前往整饬。” “朝廷既有所命,臣自当遵从,不过……” 话头微微一顿,朱鉴的脸上闪过一丝忧虑,似乎有些犹豫,接下来的话到底该不该说,不过,到了最后,朱鉴还是开口道。 “近来朝中,对陛下时常召见大臣议论纷纷,不少人都说陛下有意干预朝政,臣恐皇上此举,乃是故意要将臣调离京师,臣若离京,一旦朝中有奸臣有意蛊惑皇上,为难陛下与太子殿下,则无人可以谏奏劝阻,故而,臣心中有所疑虑也。” 这话倒不是朱鉴自傲,但是实话实说,如今的朝中,明确的站在太上皇这边的文臣,够得上份量的,也就只有他一个了。 剩下的要么官职不够,要么就是一些世家勋贵。 抛开立场不谈,朱鉴还是有报国之心的,福建官场糜烂至此,他也确实有心替朝廷前去整饬。 可是,就像他所说的,这很有可能是天子的调虎离山之计,先将太上皇的可信之人一一调出京师,接下来,就是真正针对太上皇的时候了。 别忘了,虽然如今朝中风平浪静,可毕竟,何文渊一事才过了没多久,朱鉴虽然没有亲自参与到此事当中,但是,即便是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他也能够看出,何文渊一事并不简单。 所以说,在朱鉴看来,如今的朝局,真的要说复杂,只会比之前更复杂,只不过,是从明面上的冲突转向了暗中的酝酿罢了,但是,在官场日子久了都很清楚,冲突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断积蓄但不爆发的冲突,因为,这种冲突一旦爆发,其剧烈程度,必然是无与伦比的。 不过,面对朱鉴的担忧,朱祁镇却显得十分淡定,道。 “卿家既有报国之心,又何必他虑?” “朕在京中安稳,皇帝也不会贸然有什么动作,卿家自去便是,不过,此案牵涉人数恐怕不少,虽说国有国法,可整肃官场也要顾及地方稳定。” “涉案之人,该查的查,该办的办,但若是有情节不重者,也不妨给一个改过的机会,朝廷既然派你过去,想必,也不会在细节上多纠的!” 此话一出,朱鉴心中先是一惊,旋即,他便也听出了话中的深意。 这话的重点,在后半段,而重点的重点,在于最后一句。 替朝廷整肃地方官场,的确是一个得罪人的差事,但是同时,也是一个拉拢人心的好机会。 要知道,这件案子,牵涉的可是里通倭寇的大罪,如果秉公办理,大概率是人头落地,最低也是个流放。 可是,如果说朱鉴手抬一抬呢? 这件案子牵连如此之广,那么,遗漏几个人,自然也是正常的,对于有些人的量刑不那么准确,也是情有可原的。 更不要提,即便是目前来看,此案的背后,也和朝中的某些官员有所牵连,如果说掀开来,那么,便是一场朝堂震动,可是,若是按下来,未必就不是一个绝好的把柄。 就像太上皇最后一句话一样,这案子虽大,但是,重要的是肃清福建的官场,绝了这些官员勾结倭寇之念,所以,动静足够大就可以,但是具体的细节,却未必会有人去纠察,就算是有人再查,只要朱鉴办事小心,不留下证据,那么即便被发现了,也最多就是办事不力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 可这么做的好处,却是显而易见的,如今南宫和天子的斗争虽然由明转暗,但是却愈演愈烈。 就拿这段时间的状况来看,朱鉴隐隐也有猜测,天子之所以对太上皇的种种举动放任不理,大概率就是想要让朝廷上形成一种,太上皇不甘心安居南宫,想要干预朝政的舆论,借此来进一步削弱太上皇的本就不多的权力。 而太上皇之所以顺势而为,原本朱鉴还有些不明白,但是,听到刚刚的那一番话,他也有了几分明悟。 说白了,或许是前段时间何文渊一事的后遗症,又或许是太上皇早有此念,但是事实就是,太上皇的确不再仅仅想要待在南宫当中,而是想要进一步在朝中培植力量。 如今勋贵当中,两大公府虽然没有太多实权,可毕竟威望仍在,有他们在,想要让勋贵在朝堂上为太上皇说话,并不困难,但是,勋贵在朝堂上,本就没有太大的存在感,而如今遍观朝中文臣,真正站在太上皇这边的,少之又少。 所以对于太上皇来说,这次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只不过…… “陛下,里通倭寇乃是大罪,臣若不能秉公查办,恐有负社稷,恳请陛下明鉴!” 挣扎了片刻,朱鉴到底还是开口道。 他当然明白太上皇的意思,也明白现在的局势,但是,这么做对他来说,确是有悖他一直以来的原则。 入仕至今,朱大人当然不是什么天真的觉得官场没有任何黑暗面的毛头小子,但是,他或许为了利益做过违心之举,也为了仕途更进一步而使过手段,可这种徇私枉法的举动,实在是…… 看着朱鉴这般神色,朱祁镇略略有些意外,不过,很快他就摇了摇头,道。 “卿家为国之心,朕自然明白,若是真有里通倭寇之人,自然是要严加查办,不过,若是有被蒙蔽者,也不能冤枉,不是吗?” 这…… 朱鉴的神色一阵犹豫,片刻之后,道。 “臣明白了!” 随后,朱鉴并未再多说,便告退了。 待他离开之后,朱祁镇的眉头却缓缓拧了起来,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片刻之后,他开口对着旁边的蒋平问道。 “朕记得,上次朱仪来请安的时候,提到张輗那边,整饬军府的差事已经差不多了,对吧?” 蒋平点了点头,道。 “回陛下,是。” 这段日子以来,南宫内外出入的阻力少了很多,所以,消息也变得及时了起来。 朱祁镇既然有意要培植力量,自然是对朝政时时关注。 尤其是,张輗这个整饬军府的差事,他原本想着,可以借此机会安插一些人手,但可惜的是,或许是因为没能顺利拦下张輗执掌此事,所以,都察院对于整个整饬的过程盯的很紧。 而且,虽然说这个差事,是由张輗来主持,但是,参与的还有武兴,赵荣等人,一旦张輗想要搞点什么小动作,那么,立刻就会被当成把柄,在朝堂上被攻击。 张輗好不容易才坐稳了这个军府都督的位置,若是因这个而再搭进去,未免有些得不偿失。 本来,还可以借此机会打压一下天子安插在军府里头的人,可问题是,当今这位登基时间才短短几年,低阶的军官,算不上是他安插的,高阶的武臣,想要动要没那么容易。 所以,到了最后,张輗能做的,也只是在整饬军府的过程中,收拾了一些早就看不惯的人,然后,卖给一些府邸几个人情而已,太过分的,他也不敢做。 既然如此的话…… 朱祁镇沉吟片刻,道。 “传信给张輗,让他明天进宫一趟,对了,把徐有贞也叫来!” “遵旨……” …… “让张輗进宫?” 如今的南宫和乾清宫,基本上已经算是明牌了。 朱祁镇知道有人在监视他,但是,在探清楚朱祁钰的用意之后,他也就不在乎这些监视了。 所以,与其说是对南宫的监视变弱了,倒不如说,是双方都在保持一种相当的默契。 便如现在,蒋平的消息刚刚传出南宫,没过半个时辰,舒良便到了乾清宫中。 舒良点头,道。 “不错,除了张都督,还有徐大人,也要一并召见!” 有点意思…… 朱祁钰轻轻敲了敲面前的桌案,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之色,叫张輗过去可以理解,但是,徐有贞? 他这个哥哥,这是想要迷惑他呢?还是说,想和他形成某种默契呢? “皇爷,户部沈尚书,兵部王尚书,内阁张首辅,俞次辅在殿外侯召!” 片刻之后,怀恩上前,低声禀告道。 于是,朱祁钰收回心神,点了点头。 “让他们进来吧……” 怀恩领旨退下,不多时,便引着几位老大人迈进殿中,一眼扫过去,便可看到,这几位的神色截然不同。 内阁二人平时觐见的多,倒是面色如常,只不过,对于这种突然的召见,也带着一丝疑惑。 至于王翱,作为前任的内阁首辅,新任的兵部尚书,则是明显带着几分春风得意。 要知道,虽然说近些日子以来,明里暗里受到了不少掣肘,但是总的来说,王翱对兵部的控制还是比较顺利的。 这一方面得益于王翱这几年在内阁积累下来的经验,另一方面,也是于谦留下的那几个郎中还算配合。 不过,也仅仅只是配合了,这几个人毕竟不是自己人,脾性和做事习惯,着实是让王翱有些头疼。 至于沈翼,他倒是没有这方面的困难,但是……在天子的身边待久了,沈尚书已经快能总结出规律来了。 像是这种单独召见,而且还是和新任的兵部尚书一起…… 唉! 当然,沈尚书是什么心情,不妨碍朱祁钰压着他办事。 行礼各毕之后,朱祁钰开门见山便道。 “今日召几位卿家前来,是为了一桩事!” “近来福建等处倭患频发,朕决意派备倭军三万,出兵剿灭倭寇,年节过后,便要出发,今日召诸位前来,便是要商议此事。” 这话说的干净利落,虽是用的商议二字,但是,却明显并没有要商量的意思。 果然不出意外,话音刚落,沈尚书的脸色立刻就垮了下来,率先开口,道。 “陛下,江西旱灾刚刚结束,据各地所报,今冬无雪,明岁河南等地恐仍有灾害,此时朝廷宜当与民休息,岂可动兵啊?” 但是,他的话刚说完,便感受到一道目光朝他望了过来,朱祁钰平静的看着他,口气坚定,道。 “此事,朕已然决定了!” 一句话,便堵死了其他人想要开口的欲望,随后,朱祁钰继续道。 “朕当然知道,如今国库并不充裕,而且,明岁也可能有灾情,但是,沿海一带苦倭寇久矣,何况,近些日子以来,这些倭寇的行径愈发猖獗起来,竟敢到代王府劫掠,如果继续放任下去,朝廷颜面何存?” “故而,此事不可拖延,年节之后,大军必要起行,朕今日召诸卿前来,是为了商议大军出征的一应事宜,并非是商议,要不要出兵!”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出难题 王竑这番话,可着实是让殿中的群臣震惊不已,听过之后,众人纷纷向着这位老大人投去敬佩的目光。 要知道,近段时间以来,天子对于科道的态度,其实已经体现的非常明显了。 科道的作用,应是对下而不对上,说白了,在天子看来,科道官员的作用,重点应该放在监察文武百官是否有贪渎违法之事上,而不是用来整天对天子的家事和政令指指点点。 这一点,在此前科道改革的密奏制度当中,体现的极其明显。 正因如此,这小一年下来,都察院的科道官员们都乖的很,毕竟,有了之前那几个蹦跶的前车之鉴,谁也不想因为一纸谏言,而就这么被罢黜官职,永不叙用。 但是,朝堂上总会有那么几个愣头青,比如眼前这位,要知道,他刚刚所说的两件事,无一不是天子竭力推行的。 先说代王府,就算不提天子,光是代王爷就不是好惹的,当初代王移藩之事,朝中上下不是没有人反对,但是,诸王协力,在朝堂上通过了此事,户部顶着压力要缓建王府,结果到了最后,代王爷亲自去堵了户部的门,还是天子出面调停,才算是把事情平息下来。 至于皇庄,就更是牵涉甚广,表面上看,是矿税太监在操持,可出钱的都是藩王,背后还有天子授意,如此庞大的一股力量,岂是朝堂上随便说几句停罢就能停的? 没瞧见深受宠信的于谦于少保,都因此而惹得天子震怒,甚至于到了最后,他越是反对,天子便偏偏要让他去督办,可见,此事在天子心中的分量之重。 这王竑这么一开口,就直戳天子的痛处,真不愧是当初在大朝会上,敢动手殴斗之人。 再看天子的神色,明显已经有些不悦,眯起眼睛望着王竑,眼神中隐隐透出一丝危险之意。 “王卿家所言有理,当此大灾之时,的确不宜大兴土木,但是,代王移藩之事,已是明旨下发之事,朝令夕改,朝廷颜面何在?” 下一刻,天子的声音响起,倒也还算是平稳,不得不说,正常状态下的天子,一向还是能够和朝臣心平气和的议事的。 即便是王竑如此明目张胆的借机生事,天子到底也没有发火,只是继续讲道理。 “至于代王府的营建,的确耗费巨大,不过,此事乃是户部应允了的,上个月,代王刚刚给朕上了奏本,说他已经将大同城中的代王府拆了个七七八八,其中可用的材料,都已经运往漳州,下个月,他就会携妻子进京谢恩,若是此刻停罢代王府的营建,那朕一时之间,去哪再变一座王府出来,给代王一家住呢?” 这番话,天子是笑着说的,而且口气当中,明显带着一丝玩笑之意,似乎是想要缓解一下殿中沉闷的气氛。 但是,王竑却并没有要想让的意思,继续道。 “陛下明鉴,移藩本就牵涉重大,非一日可以成行,何况,臣相信代王堂堂一地藩王,即便是已将王府材料拆掉,也不至于没有栖身之所,如今正是大灾之际,代王爷身为宗室,自当为国表率。” “何况,臣也并非要彻底停罢此事,只是恳请陛下,能够暂缓此事,将国库钱粮用于百姓身上,如此,才是万民之福也。” 看着不依不饶的王竑,朱祁钰也有些头疼。 这就是个倔脾气的人,而且,他和普通的御史不一样,不说他在士林和朝中的声望,单说他的职位,是左副都御史,这种级别的官员,参奏已经不再上一次科道改革的限制之列。 所以,他真要揪着这么件事情不放,朱祁钰倒也不好强行不答应,思忖了片刻,他的目光落在了旁边的沈翼身上。 这种时候,就需要有人出来替他这个皇帝说话了,看着默默低头的沈翼,朱祁钰开口道。 “户部,王竑奏禀,说要缩减钱粮,暂罢代王府的营建,沈卿觉得如何?” 啊这…… 虽然心中已有预料,但是,听到自己被点名,沈翼还是一脸苦色,这叫他该怎么说? 王竑参奏的事情,实际上是近段时间以来,群臣心中的不满。 不要以为,皇庄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天子可以降一道旨意强行通过此事,也可以将闹事的大臣贬谪出京。 但是,却拦不了群臣心中的不满,所以,一有机会,群臣立刻便会拿此事出来做文章。 这种时候,他要是为天子助拳,免不了要受到群臣的非议,可是,要是不帮天子说话,嘶…… 不过,沈翼到底是老狐狸级别的人物,时至今日,他能够在朝中哪一方也不算太过亲近,靠的,也不仅仅是天子的纵容。 面对着群臣和皇帝的注视,沈尚书稍一沉吟,便开口道。 “陛下明鉴,臣以为,此事商议是否要罢停代王府一事,为时尚早,灾情虽然严重,但是,具体有多少灾民,需要多少钱粮,有多少需要国库拨付,这些都需要户部另行查实,请陛下放心,臣一定尽快将一应细务处理得当,呈送御前。” 既然两边都不好得罪,那么,拖字诀自然是最有用的。 眼下的局面,沈翼既不能说帮着天子说国库的钱粮,足以支撑赈灾和营建代王府,也不能和王竑一起,合起伙来逼迫天子,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打太极。 但是,拖字诀都会用,可怎么用,才是最有技巧的。 沈翼的这番话看似简单,可实际上,却并不单单是将时间拖延了下去,更重要的是,他不仅提出了具体情况未明的状况,而且,还把接下来的事情揽到了户部的头上。 如此一来,王竑再要说代王府的事,就得先问户部要详细的灾情信息,事实上,如果沈翼仅仅是说国库有钱或者没钱,王竑都有立场反驳他,但是,反倒是他把差事和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王竑不好再继续纠缠。 果不其然的是,闻听此言,一旁的王竑皱了皱眉,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看着沈翼沉重的样子,他又不得不把话吞了回去。 闹了这么一桩,朱祁钰倒是也没心思再问其他人有没有什么‘良策’,反正这帮人只会添堵,索性便也不再多说,直接宣布了退朝。 不过,早朝是结束了,但是,事情却不会这么结束。 待得上朝的大臣们都散了个差不多,早已经预知到自己命运的沈尚书,果不其然的见到了姗姗来迟的怀恩。 “沈大人,陛下召见!” 果然如此…… 沈尚书心里默默的叹了口气,老老实实的跟着怀恩到了乾清宫中。 “参见陛下!” 免礼吧,朱祁钰换了一身便服,看着心不甘情不愿的沈翼,倒是也不跟他废话,直接开口道。 “沈卿,今日朝上之事,你怎么看?” 这话问的,他能怎么看? 沈翼腹诽了一句,但是,面上却不敢怠慢,赶忙道。 “陛下明鉴,臣觉得,灾情严重,朝中大臣皆忧心国事,群策群力,乃是好事。” “好事?” 朱祁钰哼了一声,道。 “未见得吧……” 说着话,朱祁钰叹了口气,看着沈翼道。 “皇庄究竟是什么章程,别人不晓得,但是沈卿你总是了解的,代王叔下个月就要进京了。” “他此次进京,不仅仅是为了谢恩和督促代王府的营建,更重要的,是代周王叔祖等几位宗亲,禀呈皇庄的进度,这个时节,朝堂上闹出这样的事情,代王叔会怎么想?宗亲们,又会怎么想?” “到时候,各地藩王们再闹起来,你户部,可能招架的住?” 这话问出来,沈翼倒是陷入了沉默当中。 的确,皇庄一事,并不像群臣现在看到的这么简单,当初代王堵了户部的门,虽然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为了让户部答应移藩之事,但是,明面上,他却有别的理由。 那就是,整饬军府时,代王府主动清偿给朝廷的田地,这些田地,按当初朝廷的谕旨来说,是要给予补偿的。 可朝廷就这么大的盘子,一时之间,他哪来的钱粮清偿呢,当初说的时候,可没料到天子的手腕如此过人,短短一年的时间,就把各地的军屯都收拾了出来。 所以说,代王实际上是来要钱的,而最终,解决此事的方案,实际上就是皇庄。 朝廷允许藩王加入到皇庄的经营当中,并且从中取利,以此类抵偿军屯当中朝廷应拨付的钱粮。 在这件事情当中,藩王虽然失去了对田地的所有权,但不必再提心吊胆,担心朝廷秋后算账,虽然田租比之前要少一些,可如果皇庄的收益能够达到预期的话,其实也差不了多少,更重要的是,可以获得一部分在地方上的权力,这对于被禁锢已久的藩王来说,至关重要。 而对于户部来说,这些田亩原本被隐匿下来,无法对朝廷提供任何的税源,如今虽然是以皇庄的形式,仍旧由藩王来负责,可皇庄归属于地方和户部双重管辖,既甩掉了那一大笔赎买银,又保证了这些田地的税源。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这其实是一件双赢的事,当然,不合法度是肯定的,但是为了能少出那么一大笔钱,而且尽快甩掉军屯的麻烦,沈翼也只能认了。 可现在,有人再拿这件事情来做文章,就让沈翼有些头疼了。 天子的意思很明显,如果说,朝堂上一直就此事议论纷纷,闹个不停的话,那么,藩王们闹起来,最终的压力,还是会来到户部的身上。 说白了,皇庄不行,那就给钱! 什么?没钱?没钱就把田地还回来! 见识过代王大马金刀的堵了户部的门之后,沈翼很清楚,这帮藩王胆子大的要命,真要是把他们惹急了,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那个王竑,虽然有点愣头青,但是,不得不说,他说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户部如今也不宽裕,呃,应该说,户部就没有宽裕过,赈灾的钱银虽然现在具体数目没有出来,但是按照这次的灾情来看,肯定不会少。 这种时候,要是藩王再厮闹起来,将矛头对准户部,他的日子可就不是难过两个字可以概括的了。 “这,陛下,您知道的,户部如今的钱粮,的确吃紧,代王府那边,您能不能……” 眼下不是在朝上,所以,沈翼倒也不必太过顾及影响,踌躇片刻,他还是小心的开口问道。 说到底,沈尚书不是那么好蒙骗的,藩王闹事,的确是让人头疼,可也得分对谁。 当初代王堵门那件事,若是没有皇帝的默许,借他三个胆子,恐怕也不敢这么干。 所以,别看皇帝说的这么严重,可在沈翼看来,以皇帝的手段,如果他想要压下这帮藩王,绝对是有办法的。 事实上,打心底里说,沈翼也觉得,代王府的修建可以暂缓,只不过…… “代王府不仅不能停建,而且要尽快修好!” 面对沈翼的期待,朱祁钰无情的摇了摇头。 代王移藩,不仅仅是宗室之事,更重要的是,代王到漳州府去,是负有任务的。 他当然知道,天灾之下,户部的钱粮吃紧,但越是吃紧,移藩之事越不能耽搁,否则,便是遥遥无期了。 因此,他也只能为难为难户部了…… 见此状况,沈翼不由叹了口气,果然如此,虽然他不清楚,天子为何如此偏爱代王,但是,在移藩这件事上,天子的决心之强,是早就应该料到的。 “不过……” 看着沈翼垂头丧气的样子,朱祁钰略显无奈,口风到底还是松了松,道。 “虽然不能停建,也不能缓建,但是,代王府的仪制上,可以削减一些,这件事情,待代王叔到了京师,你可以和他详谈,不过,朕还是那句话,灾情要处置好,代王府也不能耽搁,明白吗?” “臣遵旨!” 沈翼无奈的点了点头,并没有因为天子给出的‘恩惠’而感到高兴,相反的,他很清楚,这根萝卜,可没那么好吃下去。 天子这话的意思,摆明了是,要让户部来解决代王府一事,这次早朝上,虽然暂时将这帮御史压了下去,可是,要不了多久,他们一定会重提此事。 看如今天子的样子,十有八九,是要让他来解决掉这些人了,可问题是,他一个户部尚书,怎么搞定这帮御史啊……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赈灾人选 作为一个好皇帝,就应该懂得把压力分担下去。 把王竑这个老顽固交给了沈翼去解决,朱祁钰接下来自然该考虑的,就是赈灾的人选了。 刚刚在朝上的时候,沈翼好几次都想提起这个话题,但是,都被朱祁钰阻拦了下来,原因就是因为,这次赈灾的人选,他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夜,英国公府。 花厅当中,朱仪和张輗二人坐在主位上,在他们的旁边,则是许久未见的朱鉴和刚在二人面前碰了一鼻子灰的徐有贞。 “老夫今日前来,是有两桩事情,想要和国公爷还有二爷商议。” 和最近活跃不已的徐有贞不一样,朱鉴这段日子,一直低调的很,哪怕是上次主审于谦的案子,他也只是将事情办的中规中矩,没有任何要出彩的意思。 也正因于此,朱大人有很多消息都错失了,譬如说,金刀的事情,朱鉴便是丝毫不知。 此刻坐在厅中,他隐隐觉得气氛有些不大对劲,但是,却也不知道到底何处不对。 将这一丝异样的感觉抛到脑后,朱鉴提起了正事,道。 “前几日户部禀奏江西的灾情,二位可都知道了?” 朱仪和张輗二人,没想到朱鉴竟是为此而来的,二人不着痕迹的看了徐有贞一眼,随后,张輗道。 “倒是略有耳闻,据说,灾情严重,死了不少人。” 说这话时,张輗的口气十分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已。 当然,事实上,这件事情,也的确和他这种勋贵没有什么关系,就算是因为灾情,地方出了民变,也自有地方官府镇压,实在是需要朝廷派军过去,也不会让他去领兵,所以,相比于江西的旱灾,张都督更关心自己整饬军府的差事,也是正常的。 但是,他这种态度,却不由让朱鉴眉头一皱,不过,说到底,大家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因此,朱鉴虽然对于张輗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不满,可也不好多说什么,耐着心思道。 “不错,灾情十分严重,两日前,户部已拟出了详细的赈灾章程,随后,陛下在宫中召见内阁大臣,商议此次主持赈灾的人选。” “据说,陛下属意的,是吏部侍郎何文渊!” 这件事情,倒是不算什么隐秘,毕竟,赈灾这样的大事,朝野上下肯定都是关注的,因此,有什么消息,也传的很快。 不过,还是那句话,赈灾这种事情,和他们勋贵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说,要派他们过去的话,那么,张二爷自然会多上心些,可问题是,这种差事,一向是被文臣揽过去的,所以不管是谁去,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分别。 因此,朱鉴说这番话时,他依旧是兴致缺缺,见此状况,一旁的朱仪倒是出面给了朱鉴一个台阶,道。 “是何侍郎?” “倒也不算意外,这般大灾,肯定是要派一个朝中大员去的,可如今,七卿大臣都抽不开人,六部的侍郎当中,也唯有何侍郎资历,经验都十分丰富,可担此任。” “不过,看朱大人的脸色,难道说,觉得此事有何不妥?” 相较于张輗,朱仪虽然年轻,但是,因为家世的原因,对朝中六部的文臣,却反而更加熟悉。 这番话说完,朱鉴的脸色好了几分,心中对于朱仪的观感也好了不少,不过,他仍是摇了摇头,道。 “国公爷此言差矣,七卿大臣和内阁,自然是抽不出人来的,但是,三品官员中,若要抽调,人选却不少。” “此次赈灾,因其干系重大,所以,当时殿中,对于赈灾人选,争论不少,朝中的大臣,像是礼部的王一宁,刑部的周瑄,户部的刘中敷,都在备选之列,至于京外的大臣,人选则更多,但是,这么多人当中,天子却偏偏挑中了何文渊,国公爷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朱仪愣了愣,一时没有接话。 不过,这也是正常的,毕竟,他虽然对文臣有所了解,但是,也只是京中有名有姓的这些人,可涉及到京外的诸多大臣,他自然也是陌生不已。 见此状况,张輗倒是有些不耐烦,事实上,自从那天从南宫出来以后,张二爷的心情就一直不怎么好。 如今,再次看见徐有贞这个混蛋,又听着朱鉴在旁边因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不停的卖关子,心中自然是早就没了耐心,道。 “朱大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就是去江西赈个灾吗?不管是何文渊,还是别的什么人,去了又有什么妨事?朱大人莫不是闲了,若是如此的话,张某的军府,还有一大堆事等着处置呢,怕是,恕不能奉陪。” 这番话说的,可谓是十分不客气,隐隐之间,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惹得朱鉴一头雾水。 不是,这张輗有病吧? 谁招他了? 朱鉴的脸色一时变得难看之极,道。 “张都督,你请自重,若非你我都是力保太子殿下,共同维护太上皇之人,你以为朱某愿意来你这英国公府吗?” “呵,这么说来,倒是我英国公府,容不下朱大人和徐学士这两尊大佛了,既是如此,慢走不送!” 和素来能控制住情绪的朱仪不一样,张二爷想来爱憎分明,此刻看着一旁的徐有贞,越看越不顺眼,于是,连带着朱鉴一起骂了,眼瞧着,这就要端茶送客。 见此状况,朱仪连忙出来打圆场,道。 “二爷,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朱大人和朝中的那些诡诈之徒,岂是同一种人,你忘了太上皇之前,如何交代你我的吗?” 说着,朱仪又转向朱鉴,开口道。 “朱大人息怒,近些日子,二爷整饬军府,中间颇遇到了不少刁难之人,所以心情有些不佳,一时口不择言,还请朱大人见谅。” 眼瞧着这位国公爷亲自出面说和,再加上,今天他过来,确实有事情要办,朱鉴勉强按下心中的怒意,但是,也依旧冷着一张脸,没有说话。 说到底,他也是有尊严的,刚刚张輗话都说到那个份上的,他要是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岂不是颜面扫地? 见此状况,朱仪苦笑一声,重新看向张輗,道。 “二爷,我知道,你刚刚是一时情急,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如此说话,对吧?你我如今都身在朝局当中,说话岂能如此任性?” 这话一出,张輗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变了变,随后,他看着朱鉴,不情不愿的拱了拱手,道。 “朱大人见谅,是张某刚刚说错了话,还请朱大人勿怪,不过,近些日子,军府当中的确事务繁忙,朱大人要是有什么话,还请直说,张某一介粗人,听不懂这中间的弯弯绕绕。” 这话的口气,仍是十分生硬,明显只是碍于朱仪的面子,所以不得不如此而已。 但是,能有这样的表示,也算是给了朱鉴一个台阶下,说到底,对于朱鉴来说,现下他并不想和张輗翻脸,因此,哪怕知道张輗是在敷衍他,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冷冷的看了张輗一眼,朱鉴努力起身就走的冲动,道。 “话说起来也很简单,这个何文渊,是天子的人,他此番出京赈灾,回京之后必受拔擢,如今王翺调任兵部尚书,那么,内阁便空缺出了一个位置,何文渊若是进入到内阁当中,不论是对太上皇,还是对太子殿下,都绝非好事,所以,绝不能让他接下此次差事。” 这话说完,张輗倒是重视起了几分,看了一眼旁边的朱仪,于是,沉吟片刻,朱仪开口,道。 “朱大人所说,确有道理,不过,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朱大人解惑。” “其一,这何文渊是天子的人,这个消息,从何而来?我和二爷对朝局也略有了解,虽说,这吏部如今是王文执掌,可之前的时候,却从未看到,何文渊和王文一样,对天子有归附之心……” “其二,即便消息属实,说句不好听的,如今天子在朝中的亲信不少,多一个何文渊又能如何?” 说着话,朱仪似乎是怕朱鉴误会,又道。 “朱大人,倒不是我怕什么,而是,就像你说的,这朝堂上,三品大员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没了何文渊,还会有下一个……” 话至此处,朱仪不经意间瞟了一眼某人,很快,又重新看向朱鉴,道。 “拦下何文渊,或许并非难以做到,但是到底,也是要付出代价的,朱大人在朝中的时日,比我要久的多,利弊得失的道理,总该是知晓的,既然,朱大人今日前来,想必,还有更深层次的理由吧?” “国公爷慧眼……” 朱鉴脸色总算是缓和了两分,轻哼一声,他又忍不住道。 “倒是和一般的莽夫不同!” “你!” 这么明显的指向,让张二爷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还是朱仪眼疾手快,按住了他,转向一旁的朱鉴,继续道。 “朱大人还是直说吧,到底是为什么,非要拦下何文渊?” 看着张輗跳脚的模样,朱鉴心中的气总算顺了几分,不过,想起何文渊,他的脸色却越发沉了几分,道。 “什么人都可以,但是唯独,不能是何文渊!” “国公爷说得对,如今朝中,阿谀天子的人数众多,多一个何文渊不多,少一个何文渊不少,但是,此人却和普通的阿谀之辈不同,若是让他真的得势,只怕东宫太子殿下危矣!” 这句话一出,就连张輗也安静了下来,盯着朱鉴开口问道。 “你什么意思?” 话到此处,朱鉴也知道情势严重,于是,将刚刚的冲突暂时抛到脑后,认真开口,道。 “前些日子,雷击宫门之事,想必诸位都还记得。” “当时,群臣都觉得,此乃不祥之兆,认为上天有此警示,正是因为天子此前种种举动,有动摇储本之意,方有此事。” “但是,因为之前的旨意,所以科道大多不准被公开议论此事,所以,并没有在朝中掀起太大的风浪,可即便如此,朝中还是有不少大臣,以密奏的形式上本劝谏天子。” “然而,我也是近日才得知,这些大臣当中,有别有用心之辈,竟然将此事,扯到了太子殿下身上!” “是何文渊?” 朱仪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声音中隐隐有冷厉之意。 朱鉴点了点头,道。 “不错,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前些日子,何文渊上本,其中言及,父有天下,必传于子,此乃人伦至理,今有雷击宫门,正是因为东宫大本不正,天子嫡脉不振,储位被窃据,国本不宁,故而上天降此雷击……” “胡说八道!” 话没说完,一旁的张輗便已经按捺不住,立刻开骂道。 “这个何文渊,简直是个腌臜小人,太子之位,本就是太上皇一脉,如何变成了储位不正?此辈贼子,竟敢妄逆天道,属实是乱臣贼子,当杀!” 话音落下,花厅当中安静之极,张輗这才发现,朱鉴等人都不约而同的盯紧了他。 于是,他才意识到了,自己刚刚的话有些冲动,不过,这种时候,他也不好再说什么挽回,只能将头偏向了一旁,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片刻之后,朱仪轻咳一声,道。 “若是如此的话,这何文渊果真是谄媚佞臣,朱大人所言有理,的确不能放任他就此再立新功,确然不妥。” 话至此处,朱仪的眸色闪了闪,问道。 “不过,我倒有一个疑问,还请朱大人解惑。” “既然这个消息,到如今为止,都没有在朝中传开,说明,那何文渊上的必然是密奏,若非如此,他恐怕也不敢如此放肆。” “何文渊本身是吏部侍郎,三品大员,按例,他的密奏,有权直送御前,即便是内阁,也不可拆见,既是如此,朱大人,是如何得知其中内容的呢?” 这话隐有深意,但是,朱鉴却并未犹疑,目光看向一旁的徐有贞,开口道。 “此事说来,还是徐学士的功劳,这些日子,徐学士在东宫,结交了不少宫中之人,其中有一个,便是侍奉在御前的内宦,何文渊密奏上了之后,天子曾经在乾清宫谈起此事,被那内宦听了两句,故而流传出了消息……”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我就说成国公才是主角 说这番话时,朱鉴还颇带上了几分赞许的意思。 在他看来,如果不是徐有贞及早得到了消息,那么,真的当何文渊主持赈灾一事尘埃落定,他们再想干预恐怕也来不及了。 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话说完之后,花厅中的氛围却突然变得有些奇怪。 朱仪看了一眼徐有贞,随后,又看向旁边的张輗,意味深长的道。 “原来是徐学士的消息,我明白了。” 感受到朱仪的目光,张輗仍然有些发懵,但是,朱仪都这么说了,他也只能含混的点了点头,道。 “原来如此……” 朱仪有些无奈,于是,也只能决定先不管张輗,而是转向一旁的徐有贞,开口问道。 “既然是这样,那的确不能坐视不理,不过,这桩事情,我等勋贵出手,怕是不太方便,何况,天子既然属意何文渊,那么,想要将他换下来,只怕并不容易,朱大人……还有徐学士,今天既然过来告知我等这个消息,想必心中已经有盘算了吧?” “不妨说出来,让我等一同计议一番。” 朱鉴总感觉,朱仪说这番话的时候,口气有些古怪,或者说,打从他今天过来,眼前的这二位,就始终有些不太正常。 不过,看眼下的状况,就算是他问了,只怕对方也不会说,因此,稍一思忖,朱鉴也便把这种感觉抛到脑后,道。 “国公爷果然聪慧,我来之前,和徐学士商议了一番,倒是大致也有一些方向。” 说着话,朱鉴的脸色变得慎重起来,道。 “何文渊一事,说到底,其实还是天子本身便有更动储位之意,这何文渊,不过是投其所好而已。” “所以,压下何文渊不是目的,真正的目的,当是让天子打消更动储本的念头。” “如此一来的话,这何文渊,反倒是一个突破口!” 听到又是徐有贞的主意,朱仪的嘴角露出一丝莫名的笑意,顺水推舟的问道。 “这是何意?” 朱鉴继续道。 “近来宫中皇后娘娘诞下嫡子之后,其实天子已经有诸多迹象,显露出此意,只不过,明面上没有说透,所以,朝堂上虽然人心浮动,却并没有人敢将其掀开。” “而如今,这何文渊密奏君上,提议废黜东宫,岂非是将此事掀到台面上的良机?” “只要将何文渊的所作所为在朝堂上散布开来,那么,天子势必再难对此事装聋作哑,到时候,舆情汹涌之下,何文渊又怎么可能,还能安然无恙的接下这个差事呢?” 朱仪明白了,这个法子,说白了,就是将消息散布出去,然后煽动舆论来对付何文渊。 这不是什么新鲜法子,但是,却的确可以解如今的困局。 就像朱鉴说的,天子此前有诸多更动储本的苗头,但是,也仅仅只是苗头而已,就凭这些举动,就在朝堂上指责天子要动摇国本的念头,那叫妄测上意。 而且,如果真的是天子就这么表态了,那么,以如今朝中大臣们的胆量,有几分敢劝,还是未知数。 所以,何文渊就成了一个良好的靶子。 他的态度明晰清楚,奏疏当中,一句父有天下,当传于子,明晃晃的表达了主张废太子的立场。 如果消息散布开来,那么,群臣据此而弹劾他,也是有理有据的。 而且,朝中的这些大臣,和天子呛声,怕是要踌躇不前,但是,要说仅仅只是一个何文渊,那声势可不会小。 “可是……” 就在这个时候,一旁的张輗却忽然开口,问道。 “朱大人,公开这个消息,固然是能打击何文渊,但是,你能保证,这朝廷上下,就只有何文渊一个人,是主张废黜太子的吗?” “万一这件事情公布出去,天子反倒借此机会,真的行废黜之事,那又该当如何?” 哟,不容易啊,张二爷的脑子也有灵光的时候。 朱鉴看了一眼张輗,心中不由感叹了一声,不过…… “徐学士,这个问题,还是你来说吧……” 将目光投向一旁的徐有贞,朱鉴缓缓开口,随后,他转向朱仪二人,道。 “当时我和徐学士商议的时候,也担心这一点,但是,徐学士却觉得眼下正是良机。” 于是,朱仪和张輗也都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徐有贞,见此状况,一直在旁沉默的徐有贞,起身开口,道。 “国公爷,张二爷,你们考虑的问题,的确有很大的可能。” “但是,我想问的是,如果说你们的猜测是真的,这朝中除了何文渊之外,还有人阴图废黜太子之事,那么你们觉得,这些人之后会越来越多,还是越来越少呢?” 自从上次金刀一事后,张輗对于徐有贞的态度就冷淡的很,甚至隐隐带有划清界限的意思。 此刻,听到徐有贞的这番话,他不由道。 “你想说什么?” 徐有贞道:“何文渊是吏部侍郎,三品大员,他都有此心意,可见朝中持此观点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放任下去,只会愈演愈烈,难以收拾。” “这件事情,既然背后有天子默许,那么,迟早是要翻到朝堂上来的,不过早晚而已,区别就在于,翻出来的越晚,朝中持此态度的人,就会越多,到时候,我等想要护持太子殿下,也会越难。” “二位别忘了,内阁如今刚刚已经经过一轮洗牌,这次之后,至少内阁当中,已经再没有能替太子殿下说话的人,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如今朝中的这些七卿大臣,都尚还是站在太子殿下这一边的。” “可随着于少保被贬黜出京,可以看得出来,天子已经在着手逐步更换这些朝中重臣,所以,要把这件事情翻到台面上来,只能是越早越好。” 说着话,徐有贞像模像样的叹了口气,道。 “二爷说得对,如今我等的确没有把握,将何文渊的事情公之于众,确实有可能会造成更坏的结果。” “但是,等下去,几乎是必定会有更坏的结果,所以,该何去何从,我相信,二位心中应该能衡量的清楚吧?” 这番话说完,厅中的众人,都陷入了沉默当中。 他们都很清楚,徐有贞说的有道理,而且更重要的是,徐有贞的这番话,揭露了一个他们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那就是,太子在如今的皇帝面前,实在是太过孱弱了。 他们想要等到太子登基,然后一举翻身,不能说是没有希望,但是,就目前来看,确然是希望越来越小的。 片刻之后张輗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旁边的朱仪,却见对方也正好看了过来。 二人对视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随即,朱仪开口道。 “徐学士所言有理,太子殿下乃是国本储君,我等自当尽力扶保,何文渊一事,便按朱大人和徐学士所言的办便是。” 有了这个表态,朱鉴此行的目的便算是达成,事情办好了,这英国公府,他是多一刻都不想待。 二人告辞离开之后,厅中便只剩下了朱仪和张輗两个,下人轻手轻脚的奉上两盏新茶,然后退下,茶香袅袅,恰如此时两人纷乱的思绪。 片刻之后,最终,还是张輗率先开口,道。 “国公爷,你觉得,这徐有贞,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应该说,徐有贞刚刚的那番话,的确是诚恳之极,完全是一副全心全意为太子殿下考虑的样子。 如果说,换了之前的张二爷,他必定会全力相助,但是,如今的的张二爷,已经不是之前的他了。 知道了徐有贞的身份之后,张輗自然不可能再相信他,可是,张輗也不得不承认,徐有贞说的话有道理。 如此一来,张二爷就有些迷茫了,这种时候,自然就需要一个,能够看清眼前局势的人,来为他指点迷津…… 听到张輗这般复杂的口气,朱仪沉吟片刻,开口道。 “二爷,咱们应该想的,不是徐有贞在打什么算盘,而是,那位想要的是什么?” 张輗轻轻点了点头,的确,这种大事,仅凭徐有贞自己,肯定是不敢做主的。 而且,如果没有天子的默许,徐有贞也不可能如此轻易的,就得知何文渊的密奏内容。 可即便是明白这一点,也对理清现在的局面毫无作用,至少,对张二爷这种水准来说,作用不大…… 于是,朱仪继续开口道。 “说到这个,二爷难道没有觉得,上一次的金刀之事,平息的太快了吗?” “你我按照太上皇的吩咐,拒绝了徐有贞,而他,竟然什么反应都没有,就真的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这难道,不奇怪吗?” 这…… 张輗一愣,旋即轻轻点了点头,道。 “确实,按理来说,我等拒绝了他,那么,他便该在朝堂上掀起此事,可到了如今都没有动静,确实是古怪的很。” 说着话,张輗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看到了同样眉头紧皱的朱仪,迟疑了片刻,问道。 “国公爷的意思是,这也是……那位的意思?” 朱仪缓缓点了点头,斟酌了片刻,道。 “二爷,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我也就有话直说了。” “太上皇如今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我都清楚,可天子那边呢?我觉得,其实也是一样的。” “否则的话,不会有徐有贞,也不会有近来的这诸般事情,在这个前提下,太上皇若要起事,势必要借助你我的力量。” “正因如此,徐有贞才会拿着金刀来找你我,但是,你我却拒绝了他,易地而处,若二爷是徐有贞背后的人,你觉得,他被拒绝的原因,会是什么呢?” 张輗愣了愣,沉吟着,道。 “有道理,既然,天子已经笃定,太上皇早有此意,那么,你我拒绝了徐有贞,只有可能,是受了太上皇的授意。” “天子绝不会认为,是太上皇放弃了这个想法,那么,结论就只能是,太上皇知道这是个陷阱,所以,让你我不要沾身,所以说……” “所以说,天子肯定已经知道,徐有贞的身份暴露了。” 朱仪抿了口茶,将张輗的话头接了过来。 “不过,我看刚刚徐有贞的神态,天子应该没有把太上皇已经知道他身份的事告诉他,当然,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既然天子已经知道徐有贞的身份暴露了,为何还是要让他来游说呢?” “这……” 张輗有些跟不上朱仪的思绪了,这种权谋之事,他本就不擅长,能够看出这么多已经很不容易了,此刻,听到朱仪一步步深入,脑子早就不够用了。 叹了口气,张二爷也只能无奈的问道。 “这是,为何呢?” 朱仪倒是没有卖关子的意思,直接道。 “依我看来,这是天子在寻求新的平衡!” 说着话,朱仪往前倾了倾身子,道。 “朝堂上的平衡,也是……和太上皇之间的平衡!” 这话说的,越发难懂了。 张二爷抬头看着朱仪,等待着他的解释。 于是,朱仪继续道。 “你我既然拒绝了徐有贞起事的要求,那么,天子必然清楚,现如今的筹码,不足以让太上皇,让你我下定决心,所以,他肯定会加大筹码,换而言之,之后朝堂上,必然会对你我委以更多的重任,可在这之前,却有一个问题。” “那就是,如果你我和徐有贞一样,还被蒙在鼓里,在此后朝局之上,仍旧和天子作对的话,那么,就算是天子想要对你我委以重任,也要顾及朝堂上下会不会起疑,所以,徐有贞这次前来,便是天子在试探你我,到底清不清楚,天子有意放权的意图。” “你的意思是……” 张輗隐约明白了什么,道。 “正因如此,我才答应了徐有贞,不出意外的话,这次的事情,就是天子的尝试,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就是,趁此机会,天子只怕是想要解决东宫的问题……” 话说到此,朱仪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接下来的话有些惊世骇俗,因此,神色变得认真起来,道。 “不过,不是废黜,而是……扶保!”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章:倒霉的何文渊 朱仪的话音落下,果不其然,张輗顿时一脸惊愕。 他有些不可置信的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在说,你在说什么胡话? 天子,扶保太子? 要真是这样,那合着他们这帮人,前头都是在做无用功呗? 见此状况,朱仪也知道,自己有些语出惊人,于是解释道。 “二爷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说,天子已经打消了废黜太子之意,只不过,天子如今已经有了更好的办法,又何必去做这会惹得朝局民心动荡的事呢?” 张輗思索了片刻,便是明白了这个道理。 的确,如果太上皇已决意要起事的话,那么,天子和太上皇势必不能两存,如若最后太上皇胜,天子自身都难保,要一个太子位又何用,如果说最后天子胜,那么,作为叛乱之人的子嗣,太子殿下的东宫之位,不废也要废了。 既然如此的话,那么天子确实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急着废黜太子,不过…… “即便如此,可天子未必就要扶保太子殿下吧?” 有更好的办法是一回事,但是,双管齐下岂不更好,而且,太上皇也说过,不到迫不得已,不会真的做什么。 所以,易地而处的话,张輗自问,他肯定还是会打压太子的,毕竟两手准备,没有什么不好的。 见此状况,朱仪脸上浮起一丝笑意,道。 “二爷说的有理,但是现在来看,天子应该是不得不如此……” “哦?为何?” 作为一个合格的捧哏角色,张二爷现在已经很清楚自己的职责,立刻就接上了话。 于是,朱仪继续道。 “二爷难道没有注意到,近来的朝堂上颇不平静吗?” “从皇嫡子出生,大赦京畿内外,再到于谦入狱,内阁六部剧烈变动,一件事情接着一件事情,再到前些日子,王竑当中文武群臣的面,在朝堂上进谏,要求陛下召回所有的矿税太监,这一桩桩一件件,其实都有迹可循。” 话至此处,朱仪的脸色变得认真起来,语速也慢了下来,似乎每一句话都在仔细斟酌,道。 “其实打从去岁开始,天子越发的专断起来,早已经不止是这些事情而已,因着种种原因,朝中文武大臣,可谓在步步退让,但是,朝堂之上的事情,哪是乾纲独断几个字就能妥善解决的,天子越是如此,群臣心中积累的怨气就会越多。” “皇庄之时户部刻意拖延,到于谦抗旨,再到如今王竑弹劾皇庄,其实已经可见群臣对天子的不满之意。” “可这种时候,江西又有灾情,而且,据说近来河南,山东等地河水大涨,如果说不是两年前陈尚书主持修建了大渠,只怕江西旱灾之外,别处还要有洪涝,如此天灾连绵的情势下,君臣不和,岂非不是大事?” 张輗听着,倒是明白了过来。 反正就是,天子太专断了,惹得群臣不满,但是,明着劝谏的路子被天子封死了,暗里劝谏又没有用,所以,群臣就只能消极怠工,通过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如果说,换了其他年景,也无非就是政务耽搁一下,处理的慢几日罢了,可是如今大灾之年,天子正需要朝臣们尽心竭力的办事,这种时候,群臣却憋着劲儿和天子生事,这对于天子来说,只怕也是头疼的很。 所以很多时候,其实事情就是这样,如果说,想要让别人听你的,并不难,但真的想要别人尽心竭力的配合,却难比登天。 不过…… “这和太子殿下有什么关系?” 张二爷仍旧有些不明白。 见此状况,朱仪又道。 “所以,这便是我方才说的,天子在找群臣间的平衡,其实说白了,如今朝中的这帮大臣,不满的是天子的乾纲独断,所以,他们想要的,实际上不过是天子的让步,至于具体是什么事情,倒是并不一定。” “而要说天子和群臣之间,最激烈的争端,自然是莫过于东宫之位了,二爷试想一下,如果说,何文渊的事情被散布出去,群臣激愤,将其弹劾,而最终,天子迫于压力,却没有护住他,那么,朝臣们心底里的这股气儿,是不是也就平了呢?” 这番话,给张輗听得一愣一愣的。 片刻之后,他总算是捋顺了这中间的关系,这才缓缓道。 “不错,这的确像是天子的一贯作风……” 见此状况,朱仪脸上又浮起一丝笑意,道。 “所以说,过几日朝上,你我需得……” ………… 不得不说,近来朝堂上的风波,越发的波云诡谲了。 先是朝廷中枢的一系列变动,随后,又是江西的灾情,近几日,竟然还传出来了,有大臣进谏,鼓动天子废黜太子的消息。 这如何能行? 早朝上,朱仪一身国公冠服,赶着早朝的末尾,稳步上前,开口奏道。 “臣奏陛下,近来京中街头巷尾,有消息流传,称朝中有大臣以密奏蛊惑陛下,阴图废黜太子殿下,已闹得沸沸扬扬。” “此等大灾之际,朝野上下本就人心不稳,流民四起,此时传出这等流言,臣恐是有宵小之辈趁机作祟,败坏陛下声誉,故而,臣奏请陛下,命大理寺彻查此事,将幕后宵小彻底绳之以法。” 所以说,朱公爷一向在朝上,说话都是十分谨慎的。 他刚开始开口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要质问天子,但是,却不曾想,这位年轻的成国公话锋一转,却将此事说成是有心人散布的流言。 言下之意,皇帝肯定没有这个意思,朝中肯定也没有这种佞臣,幕后之人用心险恶,所以必须彻查。 这一招,不可谓不高明。 底下不少大臣心中暗暗思索着,这成国公这么一说,便算是将天子逼到了墙角。 如果说,天子不答应查,那么,便相当于放任流言传播,而且,有心虚的嫌疑,可如果说要查的话…… 朱公爷说的没错,最近这些日子,京中的确流言四起,但是,老大人们都是在朝多年之人,自然能分辨的出,哪些流言是胡说八道,哪些,可能是确有其事。 这桩事情,传的有鼻子有眼的,上奏的是谁,什么时候上奏的,甚至连上奏的内容,都被流传了出来,而且,不是好几个不同的版本,而是所有人听到的流言,都大同小异。 这种情况,通常来说,背后肯定有人运作,可就算是运作,那也得有些依据才是,所以朝臣们心里很清楚,十有八九,这个消息有大半都是实话,如此一来的话…… “陛下,臣觉得成国公所言有理,如今江西,徐,淮大灾,不少流民正向京师聚集而来,当此之时,此等流言如若放任不理,百姓势必会心生不安,若是再起民变,便是大事。” “故而,理当彻查!” 说话之人,乃给事中林聪,紧跟在他后头,又有不少御史,同样跟风请奏。 虽然说,科道改革之后,底下普通的科道官,不准随意谏奏和他们执掌无关的事由,但是,早朝上这种普通议事的场合,相对来说,还是管辖比较松的。 其他的大臣,虽然没有出面,但是,不少人的目光,已经纷纷望向了一旁正在低头擦冷汗的吏部侍郎何文渊大人。 与此同时,天子见此状况,也皱了皱眉,道。 “如今朝廷重务,在于赈灾,这等事情朕觉得,倒是可以稍放一放……” 话到此处,天子的口气顿了顿,明显是在等一个人来附和他,但是底下群臣面面相觑,却皆是有几分犹疑,就连一贯对天子亦步亦趋的吏部王天官,也并没有站出来。 别的事情还好,可这次出事的,却是他的吏部,别看王天官平时好像是冲动莽撞,但是,什么时候可以莽撞,什么时候不能莽撞,他还是一向有分寸的。 这种情况下,不仅没有人附和,相反的,还有人直接站了出来,道。 “禀陛下,臣以为,方才诸位大人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彻查此事,亦是在安抚民心,平定灾情,所谓赈灾,并不仅仅是救济百姓而已,更重要的,还是要维持民心稳定……” 众人定睛望去,却见站在殿中侃侃而谈的,竟然是一个青袍官员,有眼力好的人,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位,是太子府的右春坊大学士,徐有贞! “请陛下明鉴,太子乃是东宫国本,事关社稷,如今有宵小之辈,借太子生事,这既是在动摇国本,亦是在败坏陛下的名声,挑拨天家关系,如此用心险恶之辈,岂可轻纵?” “臣知陛下心系万民,但正因如此,才更该下令彻查,以安社稷民心!” 这一番话,说的正义凛然,大公无私,听得在场不少大臣,都不由得肃然起敬。 看来这位徐学士,还真是一个一心为国的忠臣啊! 不过,这番话说下来,天子的脸色却并没有变得好看起来,而是道。 “诸卿之意,朕已知晓,今日早朝便到此处,散朝吧。” 说罢,天子未待众臣行礼,便起身离开,留下一帮大臣大眼瞪小眼。 眼瞧着天子的身影消失在了眼前,殿中安静了一瞬,随即,立刻爆发出一阵剧烈的议论之声。 如果说,刚开始的时候,殿中还有大臣觉得,这流言是无稽之谈的话,那么此刻天子的态度,其实已经昭示了一切。 要知道,这份密奏到底有没有,内容是什么,天子应该是最清楚的,如果说真的没有的话,那么,天子又岂会如此遮遮掩掩? 如今这种状况,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这份密奏不仅存在,而且,只怕流言的内容,也大概率都是真的! 一时之间,老大人们也顾不得礼仪,嘈杂的议论声,几乎要把文华殿的顶给掀了。 当然,如果仅仅是如此的话,那么,最多也就是朝会失仪罢了,老大人们议论一阵,还是要该干嘛干嘛去。 但是,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在天子离开之后,原本站在殿中的成国公朱仪不仅没有退下,反而是转了个身,径直朝着文臣这边走了过来,至于他的目标…… 有眼尖的大臣循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果不其然,正是想要溜走的何文渊! “何大人,伱打算去哪啊?” 朱仪明显是早有准备,正正好好的挡在何文渊的去路前,冷笑一声,开口问道。 经过了刚才的事,何文渊此刻只觉得,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在看着他,当下,他只想立刻离开这是非之地,因此,面对着拦在面前的朱仪,他脚步不停,想要绕过去,同时嘴里道。 “国公爷恕罪,吏部还有公务要处置,恕本官先行告辞了。” 然而,他绕过了朱仪,却没想到,后头还有人在等着他,刚往前走了两步,就发现东宫的徐有贞,正在前头等着他,道。 “却不知有什么公务如此着急?难不成,何大人是心虚了不成?” 这句话说的声音很大,顿时引起了周围不少人的关注。 随即,殿中缓缓安静下来,何文渊最害怕的事情终于来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他的身上。 如此一来,他想走,都没法走了! 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各种态度的眼光,何文渊把心一横,却是继续往前闯,道。 “徐学士在说什么,本官听不懂!” 然而,徐有贞却并没有要想让的意思,何文渊往左绕,他便挡在左边,往右绕,他便挡在右边,摆明了就是要将他死死的拦在此处。 几次都不能成功,何文渊也有些着急,额角冒出一丝冷汗,厉声道。 “徐有贞,此处乃是文华殿,本官乃朝廷三品大员,你罔顾礼仪,将本官拦在此处,难不成是要造反吗?” “我看,想要造反的是何大人吧!” 面对色厉内荏的何文渊,徐有贞同样没有弱了气势,直接反唇相讥,道。 “近来京中流言,都说那份密奏,乃是何大人所上,如今,朝堂之上,群臣面前,何大人对此竟无半点解释?我倒要问问,何大人敢不敢说,自己没有上过这份奏疏?” 这话一出,何文渊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之极,与此同时,徐有贞的神色也变得严厉起来,喝道。 “何文渊,你挑拨天家,妄进谗言,蛊惑陛下,动摇国本,此辈祸国之人,竟还有颜面立于朝堂之上?”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战斗力过强 文华殿上,群臣面前。 徐大人疾言厉色,义正言辞,对着何文渊厉声呵斥,一时之间,不知道在多少人心中树立起了高大的形象。 这副场景,谁人看了不得称徐大人一声好胆量! 与之相对的,则是作为视线中心的另一位主角,何文渊,此刻却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简直就和戏本子里被戳中痛处的大反派一模一样。 于是,群臣顿时议论纷纷,原本天子刚刚奇怪的举动,就已经让殿中诸臣心生疑窦,如今,何文渊一个堂堂的三品大员,吏部侍郎,面对区区一个五品的右春坊大学士,却如此气短,很难不让人觉得他在心虚。 殿中的情势愈演愈烈,东宫一脉的官员,今天摆明了,就是不想放过何文渊,紧跟着徐有贞之后,右庶子倪谦也站出来,道。 “东宫储本,攸关社稷安定,近来京中流言,多传乃是何大人鼓动陛下,有废立之心,如今群臣俱在,何大人若是未曾上奏,何不趁此机会,将事情分说清楚,既是还何大人自己一个清白,也是澄清流言,安顺舆情!” 倪谦同为东宫属官,职位还没有徐有贞高,但是,他是治学大家,在士林当中,一向颇有清望,自入东宫之后,也一向恪尽职守,此刻他一出面,不少东宫的其他属官,也纷纷站了出来,嚷嚷着要让何文渊给个说法。 如此群情鼎沸,何文渊被逼的无路可退,脸色难看之极。 要知道,这里可是文华殿,群臣皆在,他无论说些什么,转瞬之间,就会传遍整个京城。 这帮东宫的人,这算是将他架在火上烤了,如果说他承认,那么,便算是彻底将东宫储位的矛盾掀开到了明面上,不知道还要掀起多大的风浪。 可是若是否认,纸终归是包不住火的,如今朝中流言纷纷,可见背后一定有人推动,万一要是被人查出了实证,那么,他今日的否认,便会成为他欺世盗名的证据,同样是难以翻身。 既然如此…… 何文渊咬了咬牙,抬头望着在场群臣,道。 “不错,本官的确曾经上奏陛下,请易太子!” 一言既出,群臣皆惊。 殿中顿时变得一片死寂,谁也没有想到,这种事情,这位何大人,竟然真的敢承认下来。 而对于何文渊来说,京中的流言闹得如此沸沸扬扬,他又岂会不知,既然知道了,又岂会对如今的场面没有任何的准备? 即便是如今的这个场景,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但是,事已至此,他早就已经没了退路。 朝堂之上,士林当中,有些时候,首尾不一,比行差踏错还要严重,后者还可以说是政见不同,各奉其道,但是前者,却无疑是要被唾弃的。 所以,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对于何文渊来说,其实他已经没有了退路。 说到底,何大人也是宦海沉浮多年之人,既然下了决定,那么,自然就不会退缩。 面对着众人各样的目光,何文渊沉声开口,道。 “天佑下民作之君,父有天下传之子,此乃千古不易之理,太上皇任意妄为,宠信权宦,以致土木之祸,神器有倾覆之危,陛下临危受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堪称再造华夏,其功可比光武。” “然而,宫中圣母不顾社稷,一意先立太子,此正道乎?太子殿下乃太上皇之子,若太上皇在位,自当居于东宫,然则,太上皇既已禅位,法统便在当今陛下,伦序传承自当有移,此非正理焉?” “自古以来,何曾听闻禅位之人,能替在位之君复立储贰,不论礼法还是情理,太上皇之子,皆无仍居东宫之理,本官上本谏言,有何不妥?” “嗡”的一声,随着何文渊的话音落下,殿中各种各样的议论,简直要冲破屋顶。 有人怒声喝骂,有人窃窃私语,有人赞叹于何文渊竟敢如此大胆,还有人神色不定,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总之,他这一番话,算是彻底点燃了整个朝堂上的气氛。 谁也没有想到,这位何大人,说话竟然如此尖锐! 要知道,他的这番话,可不仅仅是要废立太子这么简单,更重要的是,他清楚的提出了一个观点。 那就是,太上皇既已退位,便失去了法统,既然法统已经转移,那么,东宫储本自当更动,这个观点并不能算是什么新鲜事,但是,却是朝中诸臣,一直都默契的避而不谈的事。 可如今,就怎么被何文渊,当着众多大臣的面,就这么说了出来,这便相当于,强迫所有人,都直面这个问题。 社稷江山的法统,如今到底在谁? 如果说太上皇之子仍居东宫,那皇帝又算什么,如果说,皇帝是正统的话,那么,太上皇之子凭什么成为储君! 这个问题,稍有不慎,对于说话的人来说,就是万丈深渊,但是,何文渊此刻算是豁出去了,挺直腰背,环视着在场的所有人,道。 “诸位大人,你们既然要在这殿上分说清楚,那便请各位大人同本官论辩一番,若是有人觉得本官所言有哪处不妥,便请说出来,本官相信,朝野上下自有公论。” “如若是本官错了,自当上禀陛下,自请降罪!” 殿中缓缓安静了下来,逐渐变得鸦雀无声,就连殿中的不少东宫属官,也眉头紧皱,脸色阴晴不定。 不得不说,何大人此刻的气势,的确是很唬人。 还是那句话,这般场合,发生的所有事情,转瞬之间,都会传遍整个京城。 可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何文渊竟然敢如此理直气壮的说出这种话,他到底是孤注一掷,还是……有恃无恐? 想想京中最近的流言,一众大臣心中不由有些嘀咕,这何文渊的奏疏,毕竟是密奏,可其中的内容,怎么就偏偏就泄露了呢? 而且,不仅泄露了出来,还传的如此详细具体,这背后如若说有人指使,那么,能够接触到密疏,又能在京城中散布开来的,难不成…… 心中隐隐浮起一个猜测,众臣震惊之余,再看何文渊时,却已然多了几分复杂。 如果说,要和一个何文渊斗,那当然没什么,可是,如果要和……那他们可就要好好掂量掂量了…… 眼见得大殿当中安静了下来,徐有贞看了一眼朱仪,心中暗道一声不妙,随后,朱仪上前喝道。 “何侍郎,你放肆!” “陛下早有旨意,朝中大臣,不可妄议宫中之事,太子殿下虽是遵圣母之命而立,却实则是受太上皇及陛下旨意而出阁读书,预闻政务,如今天家和睦,陛下将太子殿下视如亲子,何曾有动摇储本之意?” “你身为读书人,罔顾礼法,肆意妄言,当真不怕士林清议乎?身为朝中大臣,你妄议天家,挑拨陛下和太子殿下关系,当真不怕朝廷律法吗?” 这番话,说的疾言厉色。 但是,却不是对何文渊说的,而是,对在场的群臣所说的。 朱仪也看出来了,眼下,朝中的大臣们,实际上畏惧的不是何文渊,而是何文渊背后,可能存在的天子。 如果说,真要是让他们把这件事当成是天子的意思,那么,真正敢站出来反对的人,只怕是寥寥无几。 所以,他这番话,看似是在指责何文渊,实际上是在说,天子绝对没有易储之意,而且,用士林清议和礼法来提醒在场群臣,如果他们今日一言不发,那么,以后朝野上下舆论议论的,就不仅仅是何文渊一人了。 果不其然,他话音落下,不少上了年纪的大臣都变了脸色,身为读书人,他们最在乎的,不外乎就是身后之名,朱仪这么一激,他们倒真的有些纠结…… 然而,何文渊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面对朱仪的指责,他直接了当的就顶了回去,道。 “成国公出身将门,却没想到,也懂得士林清议四个字!” “朝廷自有法度,先贤自有至理,并非是谁一言可以歪曲的,太祖立国,早有定制,皇位承继,遵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之理。” “敢问成国公,当今太子,乃是陛下之子,还是陛下之弟?” 这tm……活没法干了! 朱仪一时也没有想到,这位何侍郎的战斗力这么强,果然跟王文待久了,都是一个德行。 这话让他该怎么答,的确,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是太祖所立下的铁律,也是历代奉行的承继伦序。 从这一点上而言,当今太子的身份的确尴尬,当然,这并不代表,何文渊说的就是对的。 因为,他刻意忽略,或者说堂而皇之的隐去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当今陛下的皇位,是非正常承继的。 但是,如果从这来论的话,那么当今陛下,理当还位给太上皇才是,可这个道理,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是敢说的。 且不说,当初就是他们拥立的当今陛下,单说是这皇权巍巍,真当皇帝不会杀人吗? 可如果说不讨论当今圣上的法理的话,那么,太子的法理,也就不可能捋顺。 就此而言,这何文渊,算是掐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喉咙。 一时之间,朱仪的气势弱了不少,见此状况,徐有贞也有些着急,上前道。 “何文渊,你以为凭借一张巧舌,便可以颠倒黑白,蛊惑圣听不成?当今陛下,何等圣明聪睿,岂会因你这等妄悖之人,而坏天家亲情?” 话虽是这么说,但是,这理由明显不足,已经只能靠名头来往下压了。 见此状况,殿中不少大臣也开始动摇起来,和刚刚沸反盈天的喧哗不同,这一次,所有人都是窃窃私语。 就在此时,忽然有人咦了一声,身边之人朝着前头看去,却见殿前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队人,为首的,正是乾清宫总管太监怀恩,这位大太监带着一队内宦,皱眉看着底下乱糟糟的景象,喝道。 “既已退朝,尔等为何逗留殿中,迁延不去,可知如此作为,乃殿前失仪之罪?” 有人来就好! 不论是正在殿中对峙的何文渊,徐有贞,朱仪等人,还是在一旁不知所措的群臣,都松了口气。 最怕的就是这种场面没人管,现如今,怀恩来了,虽然看样子他并非是奉旨而来,只是得知了文华殿中的乱象所以匆匆赶来,可是,他这个天子身边的太监总管既然来了,那很多事情就好办了。 于是,朱仪上前,将刚刚发生的事情如实说了一遍。 怀恩听完之后,亦是眉头紧皱,迟疑片刻,道。 “诸位大人稍等,咱家这就去禀报陛下。” 随后,他便转身离开了。 而在怀恩的身影消失之后,殿中反而安静了下来,即便是偶尔有些低声交谈,声音也自觉的压的若有若无,整个大殿当中,莫名的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氛。 老大人们就这么等着,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直到殿中的大臣,已经隐隐都有些躁动不安的时候,怀恩总算是回来了。 只见这位总管太监站到殿前的台阶上,手中拂尘一甩,道。 “陛下口谕,宣六部尚书,左都御史,内阁大臣,五军都督府都督,成国公朱仪,丰国公李贤,东宫一应属官,翰林学士,六科都给事中,副都御史王竑,吏部侍郎何文渊等人,武英殿侯召,其余诸臣即刻散朝,归衙办事,不得迁延。” 听到这番话,殿中的不少大臣,都不由将目光望向了一旁的何文渊。 看来这次天子,也知道情势严重,不能拖延,所以,打算尽快将事情解决了,不然的话,不至于一次性将朝中有分量的大臣都召集了起来。 不过,这份名单……有心之人似乎隐隐已经察觉到了一丝端倪,但是,却无人再多说一句话。 很快,群臣各自领命,被点到的大臣纷纷前往武英殿候旨,其余的大臣,则是三三两两的散去。 但是,他们所有人心里都清楚,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这件事情的结果如何,还要看此次议事是什么结论。 不过,无论这件事情最终结果是什么,只怕,都会在朝中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歪个楼 随着怀恩的出面,文华殿中的乱局,总算是告一段落,大多数的朝臣被遣散回衙,其余相关的,有分量的重臣,却被召到了武英殿中。 但是,让人奇怪的是,一干内侍将这些大臣引到武英殿外,却并没有让他们进到正殿当中,而是让他们到了偏殿内。 怀恩站在众人前头,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道。 “诸位大人,陛下说,各位早朝辛苦,想来都还未用早膳,所以命御膳房准备了膳食,让诸位先在偏殿歇息用膳,半个时辰后,再行觐见。” 说罢,怀恩一挥手,于是,旁边的内侍便忙着摆放起了凳子,引着众人落座,而怀恩则是朝着众人拱了拱手,施施然的离开了。 这般举动,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面面相觑,的确,刚上过早朝,他们腹中都有些饥饿。 可问题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谁还有心情吃饭啊? 天子把他们这帮人召集起来,结果却让他们先用早膳……这天子心里,到底在做什么打算? 众人心中一阵疑虑,但是,有口谕在,他们也只得按下心中的情绪,坐了下来。 很快,有内侍送上了赐下的御膳,做的自然是色香味俱全,但是,此刻所有人都怀着心事,未免有些食不甘味。 相反的,因为刚刚发生的事情,在场众人此刻都默契的一言不发,只关注着眼前的膳食,殿中静的有些可怕,反倒显得有些诡异。 大约盏茶时间之后,所有人差不多都用了一些膳食,不约而同的将筷子放下,各自看了一眼,最终,新任的首辅大人张敏,率先打破了这个沉默。 他将目光落在一旁始终低着头的何文渊身上,道。 “何侍郎,陛下召我等前来,想必便是文华殿之事,此事因你而起,无论如何,你总该给朝中上下一个交代吧。” 从本心上来说,张阁老是不愿意掺和这档子事儿的,但是,他如今身居首辅之位,那么,内阁安抚朝局的责任,自然也就首要落在了他的身上。 何况,张敏平时只是不出风头,但这不代表他的政治眼光不够,虽然说,在外界看来,张敏能够拿到这个首辅之位,仅仅只是运气好而已。 但是,只要细细纠察,就会发现,这位张阁老,并不像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他在朝中没有盛名,也没有极其过硬的政绩,如果不是趁着之前天子登基时,主导了匠户改制,甚至连进内阁资历都不够。 这种状况,若是换了别的人,怕是在内阁待不了多久,就要被斗下去,可偏偏张敏却一直能够稳稳的在内阁待着,这份功力,绝不单单只是与世无争几个字能够做到的。 而这一点,恐怕没有人比俞士悦更清楚了。 看到张敏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何文渊,唯独俞士悦,却望向了张敏。 这段时间以来,内阁局势大变,俞士悦虽然地位依旧稳固,但是,却不得不重新盘点了一下朝中的局势。 其中,最重点的,就是此前,一直被所有人,包括他在内,都忽略掉的,这位新晋的首辅大人。 然而越是盘点,他才越觉得,此人不简单。 要知道自入内阁以来,张敏便和俞士悦交好,许多重大的政务上,二人也往往态度一致,但是,却没有人觉得,他是俞士悦的人,就连俞士悦自己,也从未这样认为过。 这话说起来拗口,可事实便正是如此。 这中间微妙的距离,便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把握好的,但是,这对于张敏来说,却仅仅只是个开始而已。 毋庸置疑的是,这次张敏能够成功成为首辅,既有运气的成分,也有实力的成分,可同样需要明白的一点是,如果没有王翱的帮忙,张敏怕是也没有这么顺利就可以成功。 诚然,这次朝中格局的变动,对于王翱和张敏来说,是一次双赢的机会,但是,合作是需要信任的基础的。 就像之前江渊在时,他来找俞士悦示好,俞士悦也不敢轻易接受,一时不清楚对方所图为何,二是也需要顾及方方面面的考量。 利益一致是合作的前提,但是,没有足够的信任基础,也难达成合作,这一点,俞士悦再明白不过。 可这恰恰就是问题所在,要知道,在外界看来,张敏在内阁当中,一直都和俞士悦一派,现如今,俞士悦却突然发现,他早就私下和王翱有所往来,而俞士悦自己,却丝毫都没有察觉,这岂能让他不心惊? 当然,事情只要做了,就必然会有痕迹,俞士悦仔细回忆张敏入阁之后的一系列举动,很快就发现了端倪。 殿试舞弊案! 这桩震动天下的大案当中,江渊是主谋,萧镃是主犯,这一点无可置疑,但是很多人其实都忽略了,除了他们之外,朱鉴和张敏二人,也牵扯其中。 简单地说,如果没有朱鉴和张敏的配合,江渊不可能用内阁的力量来跟萧镃谈条件,最终联手舞弊,闹出了这惊天一案。 随后,他们几个人都被处罚,萧镃自杀未遂,被罢官免职,江渊几乎背负了全部的罪责,也随之将所有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以致于,就连俞士悦也没有细想,张敏为何会掺和在这里头。 这件事情,如今回过神来细想,才发现并不简单。 最首当其冲也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张敏一贯低调谨慎,如何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做这样的事? 或者换个说法,他这么做,有何好处?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王翱! 俞士悦虽然对张敏平时关注没那么多,但是,王翱的动向,他却是一直很清楚的。 殿试舞弊一案,查到最后,至江渊而止,但是,从王翱的种种举动来看,这桩案子,和他脱不了干系。 就算不是他背后指使,至少也应该是默许江渊做的,否则的话,江渊很难保证,自己在干掉萧镃以后,能够守得住翰林院。 如此一来,张敏在这件案子里的举动,也就可以解释了。 殿试舞弊一案,对于张敏来说,并没有直接的好处,但是,却可以让他交好王翱。 时至今日,这件案子早已经尘埃落定,所以,俞士悦也无从推测,在这桩案子当中,到底是王翱先找的张敏,还是张敏主动向王翱靠拢,但从结果而言,至少从那个时候起,二人便已经有了交情。 恐怕也正是这份交情,让他在这次的朝局变动当中,把握住了先机…… 俞士悦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意味,他隐隐有一种预感,这位张阁老,不,现在应该叫张首辅了,只怕会比王翱,更不好对付。 殿中再度有声音响起,让俞士悦回过神来,只见一直低头不语的何文渊,在听到张敏的问话之后,总算是抬起头来,道。 “首辅大人,此事并非因我而起,东宫储本攸关社稷礼法,下官知道,如今并非是将此事拿到朝堂上议论的时机,故而只是密奏陛下,以陈己见,然则,却不想有宵小之徒,蓄意将消息散布开来,引得朝堂动荡,群臣不安,此非下官本意,实乃是此辈宵小之徒,欲乱朝堂也!” 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何文渊也不怕得罪人了。 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眼下这个局面,不发疯就得死,发了疯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所以,他自然是百无禁忌。 说话之间,死死的盯着对面的朱仪和旁边的徐有贞,其意思不言自明…… 听闻此言,朱仪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不过,还未等他开口,何文渊便继续道。 “刚刚成国公在殿前请奏,彻查此案,下官觉得所言甚是。” “下官乃朝廷三品命官,有陛下御赐钤记,所奏直送御前,直达天听,若非陛下将奏疏下到内阁及通政司,理应无人知晓其中内容。” “然而如今密奏内容却无端泄露,可见,朝中有人早已经视法度如无物,擅自窥探机密奏疏,如此藐视皇威之举,如若轻纵,密奏之制,岂非形同虚设?” “故而,下官以为,理当彻查!” 这一番话,大帽子一个接一个的扣,生怕不够唬人一样。 不过,话音落下之后,在场的一众大臣,脸色倒是颇露出了几分沉吟。 何文渊的话,看似是在胡乱攀咬,但是,倒也不失为一种解决当前局面的办法。 如今朝野上下,目光都集中在这件事情上,那么,除了正面解决这条路,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别的事情上。 譬如说……密奏的内容,是如何泄露的? 事实上,密奏制度,早在太宗朝,甚至是太祖朝,便已经有过先例,只不过,那个时候,是个别大臣才有的特权。 而到了当今陛下登基之后,将其制度化了而已,也正因于此,这当中存在的问题,所有人也都很清楚。 既然是密奏,那么,突出的就是一个密字,像是一般科道官员的密奏,或许内阁相对应负责的大臣,还能提前预闻。 但是,像是何文渊这样三品以上的京官,只要加盖上御赐的钤记,那么,除了天子之外,任何人不可探看。 这也就意味着,密奏的内容,理论上来说,只有上奏之人和皇帝本人知晓,既然如此,那么,里头说些不能说的话,也就实属正常了。 官场上头,讨好皇帝嘛,不寒碜,这么做的人,肯定也不止何侍郎一个。 可问题就在于,这些内容,只能私下里说,一旦被拿到明面上来,那么对于上奏之人来说,无疑就是一场巨大的政治危机。 所以实质上,何文渊的这番话,就是在转移矛盾,他在提醒在场的大臣们,今天他上奏的密疏能被泄露,那么也就意味着,明天他们在场所有人,上奏的密疏也有可能泄露。 如果他们不把散布消息的幕后之人揪出来的话,那么,下一个面临这种情况的人,指不定就是他们在场里头的一个。 不得不说,这手祸水东引,属实是高明。 有密奏制度在,朝中大臣,多多少少,都肯定会上一些,不愿意被公之于众的奏疏,所以密奏泄露,并不单单是何文渊一个人的事,从这一点上来说,倒不是不可能,转移掉朝中上下的注意力,只不过…… “彻查?好一个彻查!” “何侍郎这招混淆视听,倒用的真是娴熟,不过朝廷上下公论在此,恐怕容不得你如此逃脱罪责吧?” 果不其然,何文渊说完之后,一旁的徐有贞立刻就看了过来,冷声开口道。 在场的众臣相互看了一眼,心中顿时了然。 就像何文渊自己说的一样,这件事情虽是因他而起,但是,在朝堂上挑起来的人,却不是他。 朱仪等人在朝堂上要求彻查,目的是为了证实有这份密奏,将流言转化为实质性的证据,进而发动朝廷舆论的力量,对何文渊群起而攻。 但是现在,何文渊自己已经承认,他的确上过这道奏本,那么,对于朱仪等人来说,再查的必要就没有了。 对于他们来说,如今的重点,实际上是在于,该如何通过打击何文渊,来稳固东宫的地位。 从这一点上来说,现在其实想把事情闹大的,反而是东宫这边的人。 而这,也是一众大臣,至今都没有在此事上多言的原因所在。 事实上,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无论是刚刚在文华殿上,还是如今的武英殿中,开口的人,都是一些小卒子,真正有分量的大臣,哪怕是作为太子府詹事的俞士悦,也并没有对于此事,表露出任何的态度。 当然,成国公是出面了,不过,他毕竟年轻,爵位虽在,但是真要论在朝堂上的威望实力,放在眼下的殿中,还是有些不够看的。 所以目前的状况,其实可以视为是刚刚文华殿的争端的继续,也正因于此,双方的局势,其实也大差不差。 看着怒发冲冠的徐有贞,何文渊反而淡定的很,道。 “徐学士,你少一口一个朝廷公议,一口一个推脱罪责,朝廷公议如何,本官是否有罪,你一个右春坊大学士说了可不算!”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人不要脸 有一句话,叫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现如今,徐有贞算是深深的被震撼到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够没有底线了,但是如今何文渊的表现,却让他明白,什么叫天下之大,各有各的不要脸。 如果说,刚刚在文华殿中,何文渊还算是有些心虚的话,那么,现在这位何大人显然是已经彻底调整好了心态,站起身来,他扫视了一圈,然后面对着徐有贞,道。 “打从刚刚在早朝上,成国公和徐学士,就一口一个妄动国本,一句一个罪责深重,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朝堂,不是陛下的朝堂,而是太子殿下的了。” 这一句话,让众人都瞪大了眼睛,就连一干重臣的脸色也是一变,然而,何文渊却并没有就此打住,而是对着众人拱了拱手,道。 “诸位,朝堂之上,政见不同,实乃常事!” “何某的确上奏陛下,议论东宫之事,何某承认,也没有必要否认,至于理由,刚刚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太子殿下乃太上皇之子,既然太上皇已然禅位当今圣上,太子殿下再居东宫,已然不妥,乃有违礼法之举。” “此举并非弹劾太子殿下,实则是为朝廷安稳,社稷礼法所计也。” “荒谬,简直荒谬!” 眼瞧着何文渊越说越理直气壮,不仅是徐有贞,一旁的其他东宫属官,也顿时都坐不住了。 倪谦拍案而起,对着何文渊大声喝道。 “何为礼法?” “太子殿下乃宣宗章皇帝陛下长孙,亦是宫中圣母册立的东宫嫡脉,当今圣上,太上皇,宫中太后,皇后,皆对太子殿下东宫储位毫无异议,如何轮到你何文渊来指手画脚?” 与此同时,其他的东宫属官,也都对何文渊怒目而视。 显然,是对他的这番‘歪理’极是不满。 见此状况,上首的几位重臣眉头一皱,已经有人打算开口拦阻,要知道,这里毕竟是武英殿,和刚刚散朝的时候不一样,天子只是让他们在此侯召,这也就意味着,天子随时有可能驾临。 文华殿中闹成那个样子,已经是大失朝廷体统,如果说,真要是被天子撞见了这般激烈争吵的场景,着实是有些不妥。 然而,他们还没开口,另一边何文渊的态度,却忽然软了下来,对着倪谦拱了拱手,道。 “倪庶子,我知道,你并不认同我的观点,这一点我理解,也并无任何不满。” “说到底,东宫储位攸关国本,而且,如今天家情势复杂,伦序礼法如何勘定,自有诸多细论之处。” “你有你的看法,我有我的观点,这并不妨碍,朝堂之上,诸位老大人皆在,上有圣天子英明裁断,下有朝廷公议煌煌昭然,所谓锣不敲不响,理不辩不明,东宫储位礼法有疑,自当群臣共议,厘清礼法到底如何。” “何某还是那句话,朝政之事,各有观点,实属正常,辩个清楚,亦是为太子殿下着想,若朝中上下始终讳言而不敢提一字,岂不反倒说明,太子殿下储位不正?” 这番话连消带打,姿态算是放得极低,倒是让一干东宫属官的脸色缓和不少,当然,敌意是不可能消除的,不过,却没有刚刚那么激烈了倒是真的。 然而就在此时,何文渊的矛头,却重新对准了徐有贞,道。 “倒是徐学士,张口闭口就想给何某扣帽子,似乎是生怕何某真的和朝中诸位大人论辩一番的,知道的觉得徐学士是一心翼护太子殿下,义愤填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做了什么亏心事,想要赶紧置何某于死地呢!” 如果说,刚刚对东宫属官的那番话是诚恳的话,那么,现在对于徐有贞的这番话,可以毫无疑问的说,就是在阴阳怪气。 话音落下,徐有贞气的脸色通红,差点就拍了桌子,喝道。 “何文渊,你什么意思?” 有点官场经验的人,基本都能听得出来,何文渊这话,明显带着弦外之音。 什么叫亏心事? 想想刚刚徐有贞在反对什么,岂不是不言自明? 而对于何文渊来说,徐有贞此刻越是激动,便越是正中他的下怀,只见何大人冷冷的看着徐有贞,道。 “什么意思,徐学士自己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闹大了,对于何文渊只有好处,因此,他盯着徐有贞,步步紧逼,道。 “刚刚我说要彻查此事,徐学士说我混淆视听,如今看来,混淆视听的,恐怕是徐学士你自己吧?” “机密泄露这样的大事,你若不是心虚,为何不和我一同,请陛下彻查?” 这句话宛如一柄刀子,锋利的刺向了徐有贞。 一言既出,在场的大臣看向徐有贞的目光,也隐隐有些变化。 尤其是在场的这些重臣大佬们,更是变得有些若有所思,何文渊如今的举动,意图十分明显,无非就是想把事情搅浑,把所有人的注意力转移,好减轻他自己身上的压力。 这一点,并不难看出来,但是,身在朝堂之上,最需要保持的,其实就是理性。 何文渊的确有自己的目的,可反过来,徐有贞就没有自己的目的吗?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目的,所以,目的并没有优劣之分,不过是各自立场不同罢了。 各人有各人的目的,这不错,但是,更要明白的一点是,不能因为对方的目的不同,而忽略了事情的本质。 便如现在,不管何文渊是不是想要转移注意力,至少,他提出观点,并非是毫无根据。 机密泄露,这件事情,虽然并没有东宫储位之争紧要,但是,也确确实实不可忽略。 而从徐有贞和朱仪今天的表现来看,他们如此有默契的在早朝上发难,说他们没有事先串联过,怕是不可能的,这是其一。 其二便是,打从刚刚早朝的时候起,徐有贞就冲在攻击何文渊的最前端,假如说,何文渊并没有像现在这样孤注一掷,充分的发挥不要脸的精神,把一切都掀翻在台面上的话,那么,他无论是什么下场,徐有贞都必然会成为打击佞臣,清明朝局,维护储位的功臣,至少,在朝中舆论上,会是这样。 换而言之,按照正常的发展,这件事情的最大得利着,是徐有贞,单是这一点,便足够让人怀疑,近来朝中的流言,是否和他有关了…… 只不过,徐有贞在这朝堂上,到底也不是孤立无援,何文渊的这番话声音落下,东宫属官当中,立刻就有不少人沉下脸色,和徐有贞曾同在翰林院的左谕德刘定之冷声道。 “徐学士所言,虽有不当之处,但是,仍是以事实为依据,说到底,擅自议论东宫的奏疏,确然是何侍郎所上,可如今,何侍郎暗示宫中密疏泄露一事,背后是徐学士指使,才是毫无根据,任意臆测,如此诬陷一位朝廷命官,何侍郎就不怕陛下降罪吗?” 何文渊眉头一皱,也觉得有些棘手。 所以说,朝堂之上,大多数时候,只靠巧舌是不够的,在真正的实力面前,一切的巧舌如簧,都很难起到作用。 便如现在,他即便再是机变,也不能否认,他的确是处于劣势当中。 因为如今的朝堂上,敢于正面提出,要更动储位的,就只有他一个人,甚至于,就连他自己,也是被迫将此事掀到了台面上。 而他要面对的,不仅是符号化的悠悠众口,更重要的,还是具体的,以东宫属官为主力的一股政治力量。 不错,以如今而言,虽然东宫初立不久,因为太子年纪尚幼,不能参赞政务,所以属官之间的联系微薄,可再是微薄,也已然成为了一股立场相同的政治力量。 平时的时候看不太出来,但是,关乎到东宫生死存亡的时候,不管他们这些人,心中是怎么想的,都必须要站出来维护东宫,这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何文渊一人之力,想要对抗一整支政治力量,谈何容易? 更何况,现如今,东宫出面的只是一些小卒,真正的大佬俞士悦,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说一句话。 他如果开口的话,以何文渊在朝中的地位声望,很难与之抗衡,而何文渊这边,除了他自己之外,已经没有人了,这才是最大的危机所在。 但是,走到这一步,何大人已然是没有任何退路了,所以,哪怕硬着头皮,也只能继续往前冲…… 当然,即便如此,也不算是死路,因为对于何文渊来说,现如今,他还有一个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希望…… 天子! 只要天子肯站在他这一边,哪怕只是稍加袒护,何文渊相信,他都能安然度过这场劫难。 事实上,这才是何文渊从文华殿到现在,如此激进的原因所在,他在赌! 赌天子心中,仍有那么一丝丝的更动储位之念,他做到了这个份上,已经把自己逼成了孤臣。 但是,与此同时,只要天子真的心存此念,那么,无论此刻的境遇会多惨,一旦天子真的打算将念头付诸行动时,他便还有复起的机会。 只不过,事到如今,何文渊自己,对于自己能不能赌得赢,也没有丝毫的把握。 ………… 就在何侍郎在殿中舌战群臣,拼死拼活的时候,朱祁钰却慢慢悠悠的在坤宁宫吃着早膳。 近些日子以来,汪氏的身子恢复的很好,早朝下时,慧姐儿也正好下了早课,夹了一个豆沙馒头,搁到慧姐儿的小碗里。 对于这个女儿,朱祁钰一向宠溺,也没有那么多的规矩。 看着她嘴里塞的鼓鼓囊囊,像个小包子一样的脸蛋儿,朱祁钰忍不住轻轻捏了一把,惹得小丫头甚是不满。 不过,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小丫头还是决定不和爱捉弄她的父皇计较,继续埋头对付自己的早饭。 作为报复,吃完了早饭,慧姐儿从椅子上跳下来,对着朱祁钰吐了吐舌头,话也不说,揪着自己的小侍女玉儿就跑了出去。 朱祁钰也不生气,含笑看着几个宫女追出去,直到小丫头的身影消失,才收回目光,对着旁边的汪氏问道。 “慧姐儿和看来很喜欢玉儿,朕听说,近些日子以来,两个孩子几乎是形影不离的……” 汪氏点了点头,脸上浮起一抹慈爱之色,道。 “确实如此,宫中的几个公主,年纪都比慧姐儿大不少,而且,平日里都住在南宫,济哥儿虽然和慧姐儿要好,可他喜欢读书,课业要重一些,而且,他毕竟是皇子,倒不如玉儿跟慧姐儿来的贴心。” 这倒是实话,慧姐儿和济哥儿,两个人虽是姐弟,感情也很好,但是,性格却大不相同。 慧姐儿爱玩爱闹,活泼的很,可济哥儿就十分沉静,他更喜欢一个人坐下来读书,这也就使得,他们有些时候,确然不太能玩的到一起。 “不过……” 话说到这,汪氏却是抿了抿唇,迟疑道。 “说起玉儿,臣妾倒有件事情,想跟陛下说。” 闻听此言,朱祁钰偏过头来,随后,汪氏道。 “陛下知道,原本在小学堂的时候,太子殿下就时常去探望慧姐儿他们,原本臣妾觉着他们兄弟姐妹情深,也没在意。” “但是如今哥儿姐儿们都搬到了大本堂,离着东宫近了,臣妾才无意间听到慧姐儿说起,太子殿下时常都要往大本堂这边跑,明着说是来找慧姐儿,可每回都要带些小玩意,特意送给玉儿,这……” 朱祁钰听了之后,眨了眨眼,倒是一阵意外,虽说,他的确存着此念,却没想到,朱见深真的会对这么一个又瘦又小的小丫头感兴趣。 稍一思忖,他摇了摇头,开口道。 “宫里头规矩多,深哥儿觉得闷,没有玩伴,玉儿是他救回宫里的,亲近些也是常事,而且,玉儿天天跟在慧姐儿身边,慧姐儿又带着那么多宫人,闹不出什么事来,你若担心,嘱咐宫人们跟紧些就是了。” 于是,汪氏点了点头,随即,她犹豫了一下,开口道。 “陛下,可是有什么事情要跟臣妾说?” 朱祁钰没有说话,沉默了半晌,方缓缓开口…… 汪氏听完了之后,愣了愣,神色有些复杂,片刻之后,轻声道。 “臣妾……都听陛下的!”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五十三章:旧事新说 将手里的奏疏搁下,张敏轻轻揉了揉额头。 他早就料到,俞士悦亲自过来,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事,但是,却也没有想到,会这般棘手。 王竑此人,在朝堂上的地位颇为特殊,要说论势力,资历,比他厉害的人有的是,但是,因着前番左顺门一事,他在士林当中的风评又极佳。 这就让他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那就是,他如果出了什么事,会有大量的人帮他说话,但是,又没有几个人肯真心帮他说话。 对于大多数的官员来说,他们帮着王竑摇旗呐喊,只是为了彰显自己也是敢言直谏,为国为民的人。 可是,真的要下什么力气,或者说付出什么代价帮他,那对不起,交情没深到那种地步。 这一点,刚刚武英殿中发生的事,便可彰显无疑。 内阁可以堪称是整个朝廷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张敏和俞士悦两个人,也是如今内阁资历最老的人,因此,他们自然对此非常清楚。 所以…… “次辅大人觉得,这份奏疏该如何向陛下禀报?” 抬头看着俞士悦,张敏率先开口问道。 说到底,这份奏疏,是递到俞士悦的手里的,所以,张敏作为首辅肯定是跑不了,但是,具体该怎么办,还得俞士悦先给个态度。 俞士悦心里自然也明白这一点,稍一沉吟,便道。 “右都御史乃朝廷正二品大员,王竑资历不够。” 这话倒不是故意在贬低王竑,而是实话。 说白了,王竑这两三年走完的路,按照道理来说,应该是别人十几二十年才能爬到的位置。 如今朝局承平,又不是像土木之时,可能有倾覆之危,自然,也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就提拔这么一个人到七卿大臣的位置。 他再是有功劳,有名声,也不能如此违背铨选的规则。 张敏闻言,也点了点头,道。 “陈总宪虽然抱病,但是,都察院尚有于少保为右都御史,虽然如今不在京师,可若是再擢王竑上位,恐怕不妥。” 所以说,其实对于这份奏疏的结论,二人是没有什么分歧的,王竑肯定是不能上的,问题就在于,用什么样的理由,能够名正言顺的否决掉这个提议。 毕竟,王竑在朝中素有声名,而且,此次举荐他的,是陈镒这个左都御史,朝中固然肯定会有大批的人反对这个提议,可如果他们处置不当,说不准,这些人又会反过来议论他们。 于是,这两个人一个提资历,另一个人把于谦搬出来,二人对视一眼,便算是达成了一致。 事不宜迟,既然有了统一的意见,二人便打发了中书舍人进宫递牌子请见。 没过多久,外头的中书舍人走了进来,禀报道。 “首辅大人,次辅大人,刚刚宫里传出消息,说陛下起驾,到坤宁宫去了。” “坤宁宫?” 俞士悦略微有些意外,不过转念一想,也就明白过来了,刚刚在武英殿,王竑的那番话,只怕给天子气得不轻,一怒之下回了后宫,也是常事。 不过,皇帝既然在后宫,看来一时半刻之间,他们是见不着皇帝了。 见此状况,俞士悦也就不继续在张敏这里继续逗留了,起身行了个礼,便准备回去继续处理政务。 可是,还没等到他走出门,外头便又有人进来禀报,道。 “首辅大人,次辅大人,怀恩公公到了,说是有旨意要传。” ??? 俞士悦回头看了一眼张敏,二人眼中皆是感到有些迷惑,皇帝不是在坤宁宫吗,怎么会在这个当口派怀恩过来传旨? 皱着眉头迈出门口,却见怀恩早已经等在了门前,其余几个内阁大臣,也都已经到了。 于是,二人一前一后的迎上前去,张敏道。 “怀恩公公到了,我等有失远迎。” “无妨,咱家匆匆而来,是有圣谕要传,几位接旨吧。” 怀恩倒是不多废话,直接了当的便开口道。 于是,众人连忙拜倒在地,随后,怀恩肃然而立,道。 “上谕,左副都御史王竑,性本刚直,屡有谏止之功,着赐其妻李氏为三品淑人,钦哉。” 内容很简单,但是,底下的一干内阁大臣听了之后,却是感到一头雾水。 这又是个什么章程? 刚刚武英殿中,天子都被气成那样了,这怎么转头,还给了王竑嘉奖了呢? 要知道,朝廷的诰命可不是好得的,除了公,侯,伯夫人例封诰命之外,文臣当中,一般要到二品以上的级别,才会赐封诰命。 至于二品以下的官员,如果要给予其夫人诰命的话,大致便有三种途径。 一种是为社稷立下大功之下加赏,另一种是临致仕之前,朝廷酬谢其为国辛劳多年,专门给予的荣赏,不过,这两者的难度都很大,前者就不说了,后者的话,要封赠诰命,起码得是五品以上了。 这种级别的官员,能够平平安安的致仕,本身就很不容易了。 除此之外,最后一种比较稳定的方式,就是在吏部的京察或者大计当中,获得上等的考评,作为加恩,朝廷也会封赠诰命。 不管是哪一条途径,总归下来就一句话,诰命是皇恩的体现。 可王竑这回,这算是哪门子的功劳,能得此皇恩呢? 接了旨意之后,俞士悦和张敏二人对视一眼,随后,俞士悦上前问道。 “怀恩公公放心,旨意稍后便拟好送宫中用印,不过……” 话至此处,俞士悦的话头停了停,似乎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见此状况,怀恩便明白了他想问什么,脸上浮起一丝笑容,怀恩又道。 “好教诸位知道,刚刚皇后娘娘下了懿旨,赐了这位李淑人珍珠十斛,翠玉头面一套,过几日宫宴,还要召李淑人进宫谢恩。” 皇后娘娘? 这话一出,不仅没有解开他们的疑惑,反而让他们的疑惑更多了,不过,怀恩却并不继续多说,笑着拱了拱手,便告辞回宫。 待得送走了怀恩,俞士悦和张敏回到公房当中,看着面前的奏疏,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说,没有这道旨意的话,他们肯定是立刻进宫,否了这个提议便是,可如今有了这道旨意,却不知道,如今天子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于是,二人默契的将奏疏先放下,随后便打发人,去宫里探听消息。 没过多久,便有人来回报详情,俞士悦也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天子在武英殿议事之后,盛怒之下,去了坤宁宫中,随后,皇后娘娘问起天子因何动怒,天子便将王竑所言说了一遍,还说了一句…… “此辈匹夫,借朕邀名尔,若非朝廷优容言路,定将其下狱问罪!” 听了这话,皇后娘娘却没有顺着天子,而是起身叩拜,道。 “有此良臣,社稷之福也,陛下何以动怒?” 随后,天子平息了怒火,明白自己不该动怒,于是,皇后便建议天子,应当封赏王竑,以彰言路,这才有了他们面前的这道旨意。 啊这…… 俞士悦听到这个消息时,还是在张敏的公房当中,发愁陈镒的奏疏该怎么票拟。 听完了底下人的禀报,他们二人的脸色,却有些精彩。 不管是俞士悦还是张敏,都是博览群书之辈,所以,对于很多的典故自然是信手拈来。 别的不说,这个故事,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呢? “首辅大人,这……” 俞士悦苦笑一声,抬头看着张敏,却见对面和他的表情简直一模一样。 这可不就是长孙皇后劝谏唐太宗的翻版吗? 咋的,又在大明朝重演了? “既是如此,这份奏疏事关重大,不若,奏请陛下,下朝议如何?” 看着手里的奏疏,张敏沉吟片刻,谨慎的开口道。 俞士悦思索了一下,也点了点头。 应该说,为了这点事情下朝议,压根就是小题大做,毕竟,都察院现在又不是没有掌事官,就这么一份举荐的奏疏,每天不知道有多少,皇帝批了就算了,哪还用的上下朝议。 但是,这两位内阁大臣,却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这种方式,原因便是,现在天子的心思,着实是有些太过难以捉摸了。 这道圣旨,看似是在褒奖王竑,可是,朝堂之上的事,很多时候,可不能只看表面,比如说…… 回到自己的公房,俞士悦又将刚刚那个前来禀报的中书舍人叫过来,细细盘问了一遍。 当然,重点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这种后宫之事,这么短的时间,他们是怎么打探到的。 得出的结果也很简单…… “回次辅大人,皇后娘娘派了很多人去王大人府中赐礼,有几个出宫的宫女,出宫时将这般情景说了出来,如今,宫中已经有不少人都知道了。” 这话一出,俞士悦的神色顿时变了变,挥手将那中书舍人打发下去,他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如此看来的话,天子是有意如此,至于目的,恐怕是要鼓励言路,却又碍于情面,不好放下身段亲自出面,所以效仿了唐太宗故事。 不过,虽然说这个解释颇为合理,但是,俞士悦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与此同时,这个疑问也同样出现在了坤宁宫中。 “禀皇爷,消息已经散出去了,想来,如今内阁已经得到消息了,过上两日,只怕朝中也会传开,奴婢回来时,几位老大人一直想问皇爷为何要下这道旨,奴婢按您的吩咐,只说是皇后娘娘劝了,并没有多说其他的。” 听到怀恩的回报,朱祁钰满意的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见此状况,一旁的汪氏却忍不住问道。 “陛下,臣妾也不明白,您要赏这位王大人,赏便是了,为何要说是臣妾劝的?” 汪氏的家里,也不算是小民小户,自然也是读过书的,所以,唐太宗的故事,她当然也知道。 不过,大明不是唐朝,汪氏也很清楚,自家夫君不是那死要面子的人,若是那王竑说的真的有理,赏赐便是,偏要拐这么大的弯子。 “朕不是唐太宗,王竑也不是魏征……” 闻听此言,朱祁钰摇了摇头,开口道。 “大明需要一个魏征,可是,朕不需要……” 就像所有人猜测的那样,这件事情,朱祁钰的确是在仿效唐太宗故事,但是,却又不完全是。 武英殿之事后,朱祁钰冷静下来,便想起了那日在陈府的情景。 当时,朱祁钰问如何解决言路的问题,陈镒给他的回答是,观历代贤君所为,或有所得。 那个时候朱祁钰没反应过来,但是,武英殿一事,却让他猛然想到,陈镒指的,可不就是唐太宗和魏征的事吗? 贞观之治,清平盛世,和这对君臣是脱不了干系的,有关于他们的故事,如今在朝野上下,依旧广为流传。 不管是唐太宗心爱的小鹞被捂死,还是长孙皇后的劝谏,都成为了让人津津乐道的故事。 所以陈镒想说的很简单,那就是,如果想要一个敢于言事的环境,那么,要么就是给予言官宽松的环境,让他们说什么都不会被责罚,要么,就是打造出一个像魏征一样的人出来。 前者显然不是朱祁钰想要的,毕竟,大明的科道已经足够张狂了,再给他们无限的谏奏权,那他之前还折腾什么。 既然如此,那就只剩下第二条路,找一个标杆出来,打造一种,好像是鼓励言事的氛围出来。 所以,朱祁钰说,大明需要一个‘魏征’,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需要魏征的是大明,而不是朱祁钰自己。 这就是,他非要仿效唐太宗和长孙皇后故事的原因。 魏征是千古名臣,而唐太宗之所以会接纳他的谏言,不仅仅是因为他自己心胸宽广,更重要的是,魏征本人是有见识的,他提出的大多数谏言,都是正确的。 这两者兼备,才促成了这一段君臣佳话,可是,在朱祁钰看来,王竑显然是达不到魏征的高度的,此人虽然正直,可是,却过分迂腐。 如果说朱祁钰出面封赏他的话,那么,就出现一个很大的问题,那就是,既然赏了,便等于承认他是对的,既然是对的谏言,身为君上,就没有不接纳的道理。 可是,朱祁钰需要的,是一个有魏征之名,而无魏征之实的大臣。 如此一来,便只有让皇后出面‘劝谏’,如此一来,双方都能有台阶下,而且…… 朱祁钰看着眨了眨眼睛,明显有些不解的汪氏,却没有多说,只道。 “治哥儿呢?陪朕去看看他……”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一千一百二十八章:总有抢功的 武英殿,偏殿。 原本,何文渊和徐有贞两个人吵得有来有往,但是随着一众东宫属官,也都渐渐加入战团之后,何文渊明显有些支撑不住。 见此状况,一旁的一干重臣各自看了一眼,已经打算出头阻止,倒不是说,他们偏帮何文渊,而是此处毕竟是武英殿,再闹下去,他们当中的有些人,怕是会沉不住气。 一个何文渊也就罢了,但是,如果要是七卿级别的大臣正面表达态度的话,那么,事情想要处理起来,就麻烦了。 不过,就在几人相互眼神交流后,正打算开口之时,偏殿门口处,却出现了怀恩的身影。 “诸位,陛下召见!” 怀恩不多废话,进到殿中,拱手一礼,随后便直接了当的开口。 于是,所有人都止住了争论,各自站了起来,随着怀恩出了偏殿,往正殿行去。 不过,由于刚刚的一番争端,这些人之间的气氛,仍旧是带着一股浓浓的火药味。 到了武英殿,天子换了一身便服,已经端坐在了御座上。 “臣等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诸臣恭敬行礼后,天子便让众人平身,眼下的场合,从形式上来说,算是私下的奏对,但是,人数却又颇为众多,所以,算得上是半正式的公开会议,因此,赐座便不合适了。 众人起身之后,依照官位和职分各自站好,随后,天子便开了口,道。 “召卿等前来,所为何事,想必卿等心中已经知晓了。” 说着话,天子的脸色变得略微严厉起来,道。 “王天官,你身为百官之首,早朝之后,文华殿上,竟然出现如此骚乱,可有何解释?” 虽然说,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这次召见他们,目的是为了解决文华殿发生的争端。 但是,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要知道,虽然当时已经散朝,可毕竟还在宫中。 群臣如此争吵不休,说一句殿前失仪毫不为过,而且,更重要的是,这种场合下,闹成这个样子,消息必然会很快传遍京师,引发朝野上下的议论。 所以,作为在场但是没有及时阻止的一干重臣们,自然是要受责罚的,而首当其冲的,就是身为吏部尚书的王文。 不过,哪怕是这种流程性的东西,落在有心人的眼中,也同样能看出一些苗头来,譬如说,天子对文华殿中发生的事情,定性为……骚乱! 在场不少大臣眼中迅速的掠过一丝若有所思之色,与此同时,对于天子的态度,王文明显也已有预料,当下便拱手道。 “臣未能及时阻拦殿中骚动,请陛下责罚!” 这本是应当之事,当时文华殿中,众臣各怀心思,所以实际上,是对于当时的局面,稍稍有些放任的,此刻,要受责罚,也是理所应当。 不过,那时众人都沉默,这个时候却让王文一个人顶包,属实是有几分不厚道,因此,其他的老大人不由眼观鼻鼻观心,不去看他,默念道,谁叫你王简斋是百官之首呢…… 王文的态度良好,但是,天子却意外的,并没有如往常一样轻拿轻放,口气虽然不算严厉,可最终的处罚,却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惊。 “传旨,王文身为吏部尚书,百官之首,坐视群臣于文华殿中骚乱争吵,喧闹不止,大失朝廷体统,实乃职责有失,着去其双俸,以示惩戒!” 这个结果出来,在场所有人,包括王文在内,都微微有些意外。 要知道,这件事情虽然王文有责任,但是,一则责任不全在他,二则,挑起事端也不是他,因此,所有人都以为,天子就算处罚,也只是和往常一样,象征性的罚上一个月俸禄,也便罢了。 但是,却没想到,天子竟真的如此动怒,所谓双俸,就是字面意思,拿两份俸禄。 这个待遇,算是特典加恩,也是在朝中受天子圣宠的标志之一,如今的朝堂上,准食双俸者,一共也就三个人,便是少师王文,少傅胡濙,少保于谦。 原本,还有一个迎复太上皇而特加双俸的朱鉴,但是,在殿试一案之后,他的待遇很快也就被取消了。 除此之外,即便是如今看似是失了圣心,一度被下诏狱,被天子撵出京城去地方巡查的于谦,也没有被夺去双俸的特恩。 可如今,就为了这么一件责任并不能完全怪在王文身上的小事,天子竟然去了他的双俸特恩,这意味着什么? 而且,还不止如此,天子刚刚说了传旨二字,也就意味着,这道旨意,并不像过往一样,只是口谕吩咐而已,而是要正经的形成诏旨,明发诸司。 这种举动,对于王文这个百官之首来说,毋庸置疑是很丢脸的事情。 天子处置的如此之重,又如此兴师动众,难道说…… 不论如何,众人原本有些放松的心态,一下子就绷紧了起来。 对于这般处置,王文自己虽然也有些意外,但是,也只是愣了一下,便上前接旨。 随后,天子的目光移到殿中群臣的身上,道。 “成国公,何侍郎,徐有贞,此事因你们三人而起,且说说吧!” 对王文的处罚,只是一个小插曲,接下来,才是今天的重头戏,看着被点名的三人站到了殿中,众人都是精神一振。 三人当中,以朱仪的身份最高,自然是由他来说,这位国公爷上前一礼,道。 “陛下明鉴,臣等并无意引起骚乱,臣更无意与任何人为难,早朝散后,臣和徐学士的本意,只是因为近来朝中流言纷纷,皆言何侍郎曾上奏陛下,奏请易储,臣身为东宫官属,自然不可不问,故而,才拦下了何侍郎,想要问个清楚,仅此而已。” 虽然说,朱仪有成国公的爵位,但是,就朝职来说,他只是幼军营的统领,从这一点上来说,他说自己是东宫官属,倒也并没有什么毛病。 不过,这番话说出来,却是将责任撇的干净,见此状况,一旁的何文渊眉头一皱,就忍不住要开口反驳。 然而,未等他开口,天子的声音便已经响了起来。 只见天子神色平淡,但是目光,却有意无意的落在朱仪的身上,道。 “既然只是想要问清事实,为何不等散朝之后,私下再问,非要当着文武群臣的面,在文华殿上当众拦路呢?” 这话口气虽然并不严厉,但是,其中意味,却显然有责怪之意。 想起刚刚王文的处境,众人心中不由升起了一个念头,难不成,对王文的处罚,就是为了在降责朱仪等人的时候更加名正言顺? 毕竟,王文作为天子在朝堂上的第一心腹,又是百官之首,只是没有及时阻止,便受了这么重的责罚。 那么,作为文华殿骚乱的主角,朱仪和徐有贞等人难道就能全身而退? 然而,即便是面对着这样的压力,朱仪也并没有慌张,而是拱手开口,道。 “回陛下,此事是臣思虑不周。” “臣原想着,陛下早有明旨,东宫国本早定,朝中岂有大臣,会冒此天下之大不韪,奏请陛下更易太子?” “此流言虽不知从何处而来,但大抵只是流言而已,何况,朝中大臣,对何大人的品行,一向是交口称赞。” “故而臣当时觉得,何大人大抵是被小人诬陷了,文华殿中,群臣皆在,只要何大人当面将事情说清楚,一切风波自平,却不曾想……” 话至此处,朱仪的话头顿了一顿,目光也看向一旁脸色颇为难看的何文渊,随后,他的脸色变得有些沉重,道。 “却不曾想,何大人竟然真的做出此等事来,此臣未曾预料之事也,至于之后,朝中诸臣对何大人群起而攻之,最终引发了骚乱,实乃是群情激奋,以为何大人有蛊惑陛下,离间天家,动荡国本之嫌,陛下明鉴,此乱虽非臣有意引发,但是,确因臣而起,陛下若要降责,臣甘愿领罚。” 说着话,朱仪跪倒在地,一脸诚恳。 只是,他虽是如此说,可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分明是,此事和他无关,一切都是何文渊咎由自取,是群臣自主而为。 有这番话垫着,天子若真要处罚他,倒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因此,眼神微微一眯,朱祁钰并未多言,只是虚手一抬,道。 “成国公既然无意挑起乱局,朕信了便是,不必如此,起来吧。” 这话说的明显有些不悦,但是,朱仪却当没听出来一样,俯首谢恩,随后便站了起来,侍立一旁,不再开口。 随后,天子将目光转向了徐有贞,又问道。 “徐学士,方才成国公说,朝中诸臣对何侍郎群起而攻之,这又是怎么回事?” 同样是带着答案的问题,不过,身份不同,待遇自然不同,相对于朱仪,对于徐有贞,天子口气中的不善之意,就明显浓了许多。 与之相对的,徐有贞的反应,自然也和朱仪不同,看着天子带着责难的神色,徐大人满脸忐忑,道。 “陛下明鉴,东宫乃国本,太子殿下自被立为储君后,德行昭彰,无论是对圣母,太上皇,还是陛下,都恭顺忠孝之至,素日勤学,经筵讲读从不曾废弛,其仪表气度,可为诸皇子楷模,此朝野上下所公认之事。” “然则,何大人却无故参劾太子殿下,扰乱礼法,意欲动摇国本,臣和东宫诸位大臣,受陛下之命,圣母及太上皇之托,身负辅弼翼护太子殿下之责,闻此狂悖之言,一时惊怒交加,故而未曾顾及到身在文华殿中,言辞之间有失仪容,还请陛下恕罪。” 和朱仪几乎是纯粹的将自己摘出来不同,徐有贞的这番话,更多的,还是在纠缠何文渊弹劾太子一事。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话语当中,隐隐将东宫诸臣都拉到了他的同一战线上。 如此一来,天子若要责罚他,便要连带着东宫的其他属官一并责罚,此举不可谓不聪明。 当然,他如此说的用意,在场的其他大臣也能看得出来,不过,被他“拉下水”的东宫诸臣,却并没有一个人,有责怪徐有贞的意思,相反的,他们对于徐有贞的话深表认同。 徐有贞的话音刚刚落下,刚刚同在文华殿中开口的左庶子倪谦和左谕德刘定之便站了出来,道。 “陛下,徐学士所言,确是实情。” “臣等身为东宫属官,见何侍郎在文武群臣面前,大放厥词,言之凿凿议论储君废立,礼法伦序,一时义愤,未曾注意言辞,还请陛下责罚。” 话至此处,倪谦顿了顿,却没有停下。 他们这个时候站出来,自然不是单纯为了帮徐有贞分担罪责的,更重要的是…… “然而臣斗胆直言陛下,臣等固然有罪责,可何侍郎妄言废立之事,意图动摇国本,挑拨天家关系,此罪更大。” “东宫太子殿下,乃是秉承圣母懿旨册立,受陛下所赐金印宝册,由陛下钦定出阁读书,预闻机务,此诚天家友爱也。” “如今,何文渊密奏陛下,请更动储位,此事小则令陛下同太子殿下有隙,大则动荡朝堂,令天下不宁。” “现流言纷纷,朝野不安,如若放任何侍郎仍旧立于朝堂之上,朝中大臣势必会对天家关系更多猜疑,如此,一则有损陛下圣德,二则令朝堂上下议论储位归属,难以一心用事,三则使朝中大臣臆测陛下之心,必将引动皇子争夺储位,令天家有兄弟阋墙之祸。” “有此三者,于国,于家,于天下,皆是祸端,故而,臣等恳请陛下,严惩何文渊,以固国本,安天下,定社稷民心矣!” 说罢,倪谦跪倒在地,深深叩首,一众东宫属官略微一愣,随即,徐有贞率先反应过来,心中暗骂一声,抢功的老匹夫,面上却肃然之极,同样跪倒在地,道。 “臣附议,请陛下严惩何文渊!” 有了这两人带头,其他的东宫属官也随即反应了过来,纷纷走到殿中,跪倒在地。 一时之间,殿中便响起了好几道同样恳求严惩何文渊的声音……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九章:太子府詹事 很快,武英殿中就跪了一地的人。 如今的东宫属官,虽然说还没有完全备齐,但是,也已经填补的七七八八了。 所以,哪怕太子年纪尚幼,并没有实际的理政能力,可实际上,他们已经隐隐结成了同一股势力。 虽然说,这些人出身不同,在许多朝廷政务上也各有主张,但是,他们东宫属官的身份,其实已经决定了,在这种涉及东宫废立的事情当中,他们必须要坚定的态度。 从这一点上来说,如今殿中的局面,其实也并非不可预见,只不过,看着这些冒冒失失的年轻官员,一旁的俞士悦却不由有些头疼。 太冲动了! 要知道,如今朝中的大势,其实还是在太子殿下这边的,这一点,看文华殿中,朝臣们对于何文渊的态度就可以知道。 说穿了,凭借区区一道密奏,想要动摇储君之位,是根本不可能的,这也是朝中的一众重臣,包括身为太子府詹事的俞士悦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在此事上表达态度的原因。 事情还没有严重到,必须要正面群体直谏来应对的地步。 这件事情的关键,其实不在朝臣,更不在何文渊,而在天子! 这满朝上下,能够动摇储君之位的,事实上只有天子一人,如若天子并无易储之意,那么,何文渊压根就不足为虑。 但是,如果反过来,天子下定了决心,那么群臣想要阻拦,难度也非常大。 别说什么太子殿下占着礼法大义,也别说什么当初的约定承诺,就以如今的朝堂情势而言,天子只要肯付出代价,就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成的。 别的不说,当初太上皇任用王振,群臣就没有直谏吗?瓦剌犯边,太上皇执意亲征,老天官王直,就没有带领群臣劝阻吗? 可是有什么用? 皇帝一旦下定决心,无人可以违逆! 所以在俞士悦看来,对于太子殿下来说,最好的策略,其实就是低调忍让,即便是朝中有废立储位的言论出现,也只能迂回的向天子进言。 像是现在一样,这么多人一起进谏,而且,还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很容易让天子心生恼怒,反而起到反效果。 这并不是俞士悦的臆测,而是实实在在的已经有预兆了。 从刚刚王文被重罚来看,文华殿发生的事,已经让天子动了真怒,可在这种情况下,天子率先开口问的,却是朱仪和徐有贞,反而对密奏的始作俑者何文渊置之不理,很明显是隐有偏袒之意。 如今,这帮东宫大臣,又如此激动,万一要是让天子觉得,东宫势力已成,且故意在和天子作对,那可就麻烦了。 因此,看着天子的脸色微变,俞士悦也坐不住了,赶忙上前,拱手道。 “陛下,臣以为,还是应当先弄清楚事情状况,再言责罚,成国公和徐学士等人,虽然在文华殿中举止失当,但是,究其缘由,还是因为何侍郎密奏易储一事。” “东宫储位,干系国本,朝中诸臣皆十分关注,因此,文华殿中,何侍郎公然承认自己曾弹劾太子殿下,又以诸般理由同诸臣论辩,方才引起了些许骚乱。” “如今,朝中重臣及东宫属官皆在,臣斗胆,请陛下准臣等同何侍郎在御前将此事分辨清楚,也好安抚舆情,定朝局民心!” 作为太子府詹事,俞士悦自然也是想要保住东宫的储君之位的,但他更清楚的是,朝堂之事,最忌讳的就是冲动。 就算是想要劾谏,也得一步步得来,别的不说,直到现在为止,他们所得到的所有信息,都来自于朝中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还有何文渊自己说的那些话。 可作为最切实的证据,也就是何文渊那份密奏,却没有一个人真正的看到过。 诚然,俞士悦很清楚,何文渊既然没有否认流言,说明,这流言的内容就算有所夸大,但是关键的部分,大抵也不会有太多出入。 可是,流言毕竟是流言,朝堂之上想要做什么事,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拿到切实的证据。 所以,俞士悦一开口,便将被徐有贞等人推到结局边缘的话题,又拉了回来,一则是平息天子的怒火,二则也是一步步为东宫在朝中争取足够的筹码。 和其他的东宫属官不同,俞士悦毕竟份属重臣之列,以他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威望,和七卿相比也不遑多让。 因此,他的表态,朱祁钰自然不能忽视,而且,俞士悦这么一站出来,其他的重臣也开了口。 先是工部陈循道:“陛下,俞次辅所言有理,事到如今,朝中群臣对此已然是议论纷纷,若不彻底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阐明清楚,恐难平息朝议,故而,不妨让何侍郎将所奏内容详述,与在场众臣论辩清楚,如此方是上策。” 从表面上来看,这件事情和陈循是没什么关系的,但是,朝堂上出了看执掌,还要看关系。 陈循在继任工部尚书之前,曾是翰林学士,东宫中的属官,至少有一半,都是从翰林院转调而来,所以这个时候,哪怕是为了保住这些人,陈循也默契的站了出来附和俞士悦。 接下来,礼部胡濙也开口道。 “陛下,臣也觉得,此事不宜拖延,否则,必会令朝堂不安。” 胡老大人掌管礼部,这种事情,自然也不可能全然闭口不言,他这么一开口,朱祁钰便更加不好拂逆众意。 沉吟片刻,他招了招手,对着怀恩吩咐了一句,于是,后者便退下去将当初何文渊那份密疏取了过来。 朱祁钰既然将这些人都召了过来,自然也没有要将此事隐下的意思,眼瞧着怀恩回来,便示意他当众将此疏读了一遍。 “……天佑下民作之君,父有天下传之子,此三代所以长治久安之本也,今陛下正位,储君却非陛下亲子,此非正理也,恳请陛下三思……” 随着怀恩平稳的声音响起,殿中大臣的神色各异,一众重臣皱眉沉思,东宫的一干属官则是越发的愤愤不平,至于何文渊自己,则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 不出意料的是,这份密疏的内容,果然和朝中传言基本相符,密疏读完之后,天子倒是神色如常,看不出一丝喜怒,只淡淡的吩咐道。 “朕按你们的意思,已经将密疏的内容公开,要如何论辩,便辩吧!” 话音落下,底下的一众东宫属官顿时便有些按捺不住,见此状况,俞士悦赶忙抢先一步,转身对着何文渊问道。 “何侍郎,你这份奏疏,本官可否认为,是以东宫储位不正,请陛下易储?” 这话看似是一句废话,但是,实则却是最紧要之处。 因为,何文渊的这份奏疏,虽然通篇都是在阐述太子殿下的东宫之位不正,但是,却并没有明确而直接的提出,要废黜太子,册立新的储君。 或许有人觉得,这密疏当中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最后的窗户纸有没有捅破,还有意义吗? 事实是,当然有意义! 俞士悦问出这句话之后,殿中的一干重臣,目光都不约而同的盯紧了何文渊,与此同时,何文渊也罕见的没有了刚刚和徐有贞等人论辩的底气。 他很清楚,俞士悦这句话的重点在哪,别的都不重要,重点在于,是否要在这个时间点上,行废立之事。 这个答案,几乎是不用想的! 如今朝中局势动荡,地方灾情严重,别说太子的法统还没掰扯清楚,便是论清楚了,要废也不能是在现在。 但是,这恰恰是最难回答的地方,如果说,何文渊坚持要立刻废黜太子,那么,便是不顾国家,而反过来,他若是否认的话,那么,引出的另一个问题就是,既然没有立刻废黜之意,那么,他为何要在这个时候上奏? 总不能是,看到宫中嫡子降生,天子龙颜大悦,所以他趁机逢迎,希图幸进吧…… 所以说,能够混到重臣级别的,就没有一个简单的,看着徐有贞等人蹦跶的那么欢实,争执的面红耳赤的,何文渊都能应付,可换了俞士悦,这头一句话,便让他陷入到了两难当中。 而且,更重要的是,如今一干大臣和天子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以致于,何文渊就算想要犹豫,都没有理由,稍一沉吟,何文渊最终选择了一个相对保守的说法,道。 “次辅大人此言,下官惶恐!” “储君废立之事,本是陛下圣心独断之事,何时立,何时废,该立何人,废何人,皆非人臣可以议论。” “下官上此奏疏,只是对太子殿下居东宫之位的法理,有所疑惑,并向陛下阐述下官的看法而已,并无他意。” 这话听起来有些矛盾,但是在场所有的人,却都听明白了。 储君之位关系到社稷国本,朝臣自然可以议论,但是,他们能够议论的范围,仅仅在于,劝谏皇帝早立太子,以及在立了不合法理的太子时,给予劝谏。 但是,具体能不能废,废了之后,又该册立哪个皇子,尤其是后者,却要慎之又慎,尤其是对于官位越高的大臣,越是如此,态度一旦稍稍强硬,便会有逼宫的嫌疑。 这其中最具代表的,自然是万历朝的国本之争,不过,即便是那一次,群臣坚持的前提也一直是,万历本人并不曾坚定的要废掉长子的继承权,而且国本之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万历自己曾经对群臣承诺过,要立长子为太子。 换句话说,万历朝的国本之争,实际上是朝臣用曾经的皇帝,来对抗改了主意的皇帝,即便如此,朝臣们也只是不断催促万历履行承诺,而没有激烈的和万历对抗过。 何文渊虽然不知道这件事情,但是,身为朝臣,尤其是在现在这个场景下,他所面临的局面,其实相差不多。 说到底,何文渊在上这份密奏的时候,也没有想到,其中的内容会被公布出来,所以,现在做的事后弥补,也很难彻底放手一搏。 他能够下定决心,反对东宫太子,已经算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了,如果说,要在现在掀起废黜之事,几乎没有任何的胜算! 所以,他只能这么做,在何文渊看来,这个答案,应该还算是稳妥的……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俞士悦却正等着他说这句话,待他说完之后,俞士悦转身对着天子便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何侍郎虽然没有废立之意,但是,他的这份奏疏,在朝中引发如此议论,若是不加惩处,恐难服众。” “除此之外,对于何侍郎所言,太子殿下之法理,臣亦以为,不需再多议论。” “储君之位,既是国事,也是陛下家事,当初陛下登基之时,便曾有言,东宫储位,本该遵圣母之意,立宣宗章皇帝陛下长孙,后太上皇归朝,对此亦无异议。” “如此可见,太子殿下居储君之位,既是礼法所归,亦是天家所向,何有疑惑之处?” “请陛下圣裁!” 这番话,没有什么新意,搬出来的,仍旧是当初册立太子时的折中解释。 即不讨论太子承继的是太上皇还是天子的法统,而是上溯到宣宗皇帝,以宣宗皇帝长孙的身份正位。 事实上,这恰恰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何文渊所要求的,是厘清这中间的区别,而俞士悦却要把问题拉回去,沿用原来的说法,这二者各有道理,也各有优势。 俞士悦的优势在于,他所说的说法,是当初皇帝认可了的,而且,很重要的一点是,这个说法,是胡濙当初提出来的,这也就意味着,至少作为礼部的大宗伯,不可能出面否认他。 至于何文渊,他的优势则是在于,他所说的说法,实际上是在迎合天子,所以说到底,如今要看的,还是天子的态度。 但是…… 何文渊抬头看着天子,莫名其妙的,他却觉得有些心慌,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其他的几个重臣,却见他们看向自己的目光当中,也带着几分复杂,但是,眉头却已经舒展开,显然并没有再因为此事而感到忧虑。 见此状况,何文渊心念急转,忽而便是灵光一闪,暗道一声…… 坏了!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章:四两拨千斤 殿前奏对,很大程度上考验的是临时的应变能力,尤其是内阁的大臣,因为时常在宫中奏对,在这方面,显然是尤为出色的。 何文渊刚刚的那番话,看似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实则,却犯了一个大忌。 他的话,给了俞士悦一个机会,一个,将事态升级的机会! 原本,无论是太子的法统之争,还是群臣之间的相互弹劾,都是底下这帮大臣们的事,天子只需要作壁上观便是。 但是,刚刚何文渊为了自保,下意识的把天子给推出去了! 这本没有什么问题,朝中有不决之事,应由皇帝最终裁断,这是正理,何况储位废立这种大事,身为人臣,何文渊不能真的胡乱他提起,如果说要提,那只能是天子亲自来说。 可问题就在于,现在商议的并不是普通的朝务,何文渊刚刚的话,其实无异于在说,太子的储君之位不合礼法,但是,最终废立,应让天子决断。 而俞士悦便掐准了这个时机,同样提请圣裁。 这种时候,再去纠缠俞士悦搬出来的,是不是旧的理由,已经毫无意义,因为,事情已经从大臣之间的争论,变成了需要皇帝做出决断的局面。 这正是关键所在,何文渊很清楚,在这件事情上,天子不能表态,哪怕就是臣下已经达成了一致,都觉得太子储位不正,天子也需再三推拒,然后在众臣恳请之下再行废立之事。 可如今,双方仍在争论当中,便直接抛到了皇帝面前,那么,天子会是什么态度?又能是什么态度呢? 有些事情,自己想的时候想不到,但是,当身临局中的时候,却能很快反应过来。 在场的大臣都不是愚笨之人,何文渊能看出来的事情,他们当然也能看的出来。 于是很快,东宫的一干属官,便纷纷拱手,道。 “请陛下圣裁!” 没有人再提要惩治何文渊的事,但是,带给何文渊的压迫感,却远远比刚才要强的多。 有意思的是,现在的局面,和何文渊刚刚面临的两难抉择差不多,他作为大臣,可以议论储君礼法不正,但是,却不能直接说废立,否则,便是有失为臣之道。 如今,东宫的这帮大臣有样学样,只请圣裁,而不再要求皇帝顺着他们的心意做出处置,如此一来,自然也就不会引起天子的不满。 俞士悦简简单单的几句话,没有徐有贞等人的锋芒毕露,可是,却是实实在在的四两拨千斤。 果不其然,天子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太好看,目光在何文渊的身上一掠而过,但是很快就平息下来,沉吟道。 “次辅所言有理,东宫储本,不可轻动,太子乃宣宗皇帝长孙,为诸皇子之长,且孝道诚挚,聪睿明德,仁爱慈和,论长论贤,居东宫之位,皆无不妥!” 这一句话说出,殿中群臣便松了口气,有这一句话在,至少太子的东宫储位,不会被轻动了。 那么接下来,就是…… 不少大臣望向面色泛白的何文渊,面露不善之意,随即,徐有贞便开口道。 “陛下圣明!” “太子殿下正位东宫,乃礼法所循,道义所在,此诚天家朝野所公认之事也,然则,今有奸佞之臣,妄议储位,动摇国本,如此贼子,不可姑息,臣请陛下,务必严惩何文渊,以彰皇家威严!” 储君的争论解决了,剩下的自然就是收拾何文渊这个提出太子殿下储位不正的人。 紧跟在徐有贞之后,其他的东宫属官,也都纷纷出言,要求严惩何文渊。 这一次,俞士悦踌躇了片刻,却没有继续出言拦阻。 如今和刚刚的情况不同,刚刚天子的态度未明,底下的争论尚未厘清,贸然要求惩治何文渊,有僭越之嫌。 但是现在,天子金口玉言,已经将此事定性,那么,底下的大臣再继续出言,也就没有什么太大的妨碍了。 眼瞧着这么多人开口弹劾他,何文渊也慌了神,道。 “陛下明鉴,臣只是一时思虑不周,绝无离间天家之意!” 但是,到了这个时候,这些辩解的话,却无疑显得有些无力,可就在所有人都觉得大局已定,何文渊在劫难逃的时候,殿中却忽然有人站了出来,道。 “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不是惩治何文渊,而是彻查密奏内容泄露一事!” 众人循着声音看过去,却见说话之人,正是刚刚因为没有及时制止文华殿骚乱而被重罚的吏部天官,王文! 感受到在场众臣的目光,王老大人的脸色没有一丝波动,而是继续道。 “陛下明鉴,此事原本不过以普通密奏尔,何文渊纵然言行有所不当,但是,若非此密奏莫名泄露,则陛下只需将此奏旁置,不予理会,朝中自然仍旧安宁,岂会有如今风波?” “东宫储位早已邸定,陛下圣明烛照,早已有言,不会轻易更动储位,自然,也不会因为区区一个吏部侍郎之言,而对东宫大动干戈,既是如此,那在朝中散布密奏内容之人,又意欲何为?” 这一番话说出,虽然没有明着点透。 但是,话中含义已经不言自明,既然不是为了扶保太子,那么,其目的,要么是在针对何文渊,要么,就是单纯的为了在朝堂上掀起风波! 与此同时,不少深谙朝堂的大臣,也听出了王老大人的另一重弦外之音。 那也就是,这件事情原本只是一件小事,无非是普通大臣,上密奏对东宫储君议论了几句而已,既然是密奏,便不会妨碍朝堂,所以,这引发朝堂动荡的罪名,到底是该怪在何文渊身上,还是该怪在那背后散播消息之人的身上,怕是要好好的论一论。 平心而论,这一番话,有几分诡辩的意味。 因为王文否定散布消息之人正面目的的论据在于,天子不会轻易更动储位,有这个前提在,散布消息之人心怀不轨这个推论才能成立。 而王文的这番话,妙就妙在这一点上。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前提未必成立,但是,它却必须成立! 这不仅仅是为了所谓的不损伤天子圣德,更重要的是,如果它不成立,那么朝堂之上,会出现越来越多的何文渊,而且,是堂而皇之的那种。 所以,无论是谁,都不能否认这一点。 这番话看似没有为何文渊求情,但是实际上,却用另一种方式,起到了同样的作用,更重要的是,表面上来看,王文只是请求彻查泄密一事,并没有提到该如何处置何文渊,所以,谁也不能说他偏袒下属。 而且,不得不说,王老大人是足够了解天子的,在这个时机提出彻查,果然让天子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见此状况,何文渊也仿佛抓住了最后一丝稻草般,开口道。 “陛下,天官大人所言有理,密奏入宫,所经过的途径不多,若要得知其中内容,只能是在拆封之后,因此,必有宫中之人参与。” “且此次之事,在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可见背后之人,定是朝中之人,如此看来,此次之事,乃是朝中大臣勾结宫中不轨之徒,意欲动荡朝局,从中渔利,如此不轨之徒,岂可姑息?恳请陛下降旨,彻查此事!” 这番话一出,殿中不少大臣面面相觑,有些人偷偷摸摸的,却看向了东宫的一干属官,还有一旁侍立的朱仪等人。 要说这件事情的幕后之人,可能性最大的,就是这些人了,而且,相比较东宫的属官,朱仪等人嫌疑更大。 毕竟,南宫那边,可是想要看天子的笑话好久了,而且,绑架朝议来裹挟天子这种事,之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感觉到殿中大臣都将目光放到了自己的身上,朱仪不由眉头一皱,刚欲上前开口,却听得上首天子的声音依旧响起,道。 “若是如此,确实需要彻查!” “不过,此案涉及甚广,不宜交由刑部,大理寺来查,怀恩,你回头去传旨给舒良,就说,朕将此案,交给东厂,让他务必彻查清楚!” …… …… …… 武英殿中一片安静,应该说,天子的这个决定,也不能算是意外。 毕竟,何文渊说的不无道理,密疏泄露,如果没有宫中之人的配合,是绝不可能办到的。 既然如此,将此案交给东厂,也顺理成章。 可是……那毕竟是东厂啊! 舒公公的赫赫威名,老大人们可是无一不晓,可以说,如果要不是天子英明圣德,一直对这位东厂大珰管辖甚严的话,舒良完全有可能成为让满朝继续笼罩在阴影下的第二个王振。 天子将此事交给舒良来查,可见这次,事情怕是真的不会小了…… 与此同时,眼瞧着殿中无人说话,天子轻轻点了点头,便道。 “今日就到此为止,诸卿辛苦了,退下吧!” 这…… 闻听此言,在愣神的一众东宫属官才反应过来,其中有几个死心眼的,还想继续开口,但是,刚一抬头,就接收到了俞次辅一个严厉的眼神。 于是,这些人缩了缩头,到底是没有多说什么。 “臣等恭送陛下!” 眼瞧着天子起身,底下众臣连忙俯身开口,片刻之后,再抬起头,天子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众臣直起身子,心中的情绪复杂不已,似乎每个人,都有颇多想说的话。 但是,有了文华殿的教训,他们也不敢在此处随意开口,于是,沉默着走出了武英殿,一直走到了距离宫门不远处,东宫的左庶子倪谦才忍不住开口,问道。 “次辅大人,何文渊那份密奏,明显就是要动摇储位,虽然他在御前巧舌如簧,但是居心如此恶毒,岂可轻易放过?” 不错,刚刚的最后一刻,他们这些东宫的属官,想说的话,就是要惩治何文渊。 闻听此言,俞士悦心中颇有些无奈,看着不少对倪谦深表认同的东宫属官,他叹了口气,道。 “这次的事情,说白了,是有人想要动荡储本,陛下召集众臣,已经再次承诺,不会轻易动摇太子殿下的东宫之位,能够达到这一点目的,对我等来说,已经够了。” “我知道,你们对何文渊的行径颇为不齿,他如此作为,我身为太子府詹事,和你们一样,亦是义愤填膺,但是,切莫忘了,我等如今所做的一切,都应以太子殿下为先。” “殿下如今需要的,是低调勤学,仁厚宽德,我等身为东宫属官,一言一行,皆会牵连太子殿下,这件事情,陛下可以重惩,但是,我等却不能逼迫过甚,否则传扬出去,朝中只会议论太子殿下无容人之量,明白吗?” 这…… 这番话,俞士悦说的十分严肃,听完之后,在场的一干东宫属官,虽然仍有人觉得不甘心,但是,也不得不承认,俞士悦说的有道理。 毕竟,太子只是储君,不是皇帝,手中没有生杀之权,所以,哪怕是何文渊这样的事,也到底不能做的太过分。 又对这些人嘱咐了几句,俞士悦便打发了他们散去,不过,他自己却依旧站在宫门口,并没有离开,而是在等待着什么。 片刻之后,从另一旁出现了一位绯袍老者,不是别人,正是新晋的首辅大臣,张敏。 “首辅大人……” 朝中升升降降,皆是常事,虽然说张敏以前曾位居俞士悦之下,但是,如今他既然升任了首辅,那么,该有的礼节自然是要遵循的,在朝多年,如果俞士悦连这点心态都调整不好,那他也就白干了。 张敏也客气的回了个礼,对于俞士悦在此等他,显然也并无意外,随后,二人便一同向着内阁的方向行去。 一边走着,俞士悦一边斟酌着语句,开口道。 “首辅大人,刚刚和天官大人谈过了?” 看着张敏轻轻点头,俞士悦也认真起来,这就是他在此处等候张敏的原因,也是他觉得,作为东宫的官属,真正应该关注的事情。 那就是,刚刚在殿中,王文为什么会突然出言,替何文渊说话? 虽然说,何文渊是吏部的人,但是,此事本和吏部没有关系,就算何文渊被降罪,也牵扯不到王文的身上,如此境况之下,王文却突然要保何文渊,这就有些引人深思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一章:后续风波 内阁的职责,除了分担皇帝庞大的政务压力,更重要的,还是调和内外,像是有人弹劾储君这样的大事,尤其是在如今的天家关系下,是最容易引起内外矛盾的。 虽然说,上次天子诏命增补了新的阁臣,但是,这些人当中,只有罗绮是在京的,其他的萧晅,孙原贞,一个在湖广,一个在浙江,从接到诏命,交接差事,再到进京赴任,少说要好几个月的时间,就算是他们进了京,在内阁当中,也需要一段时间来熟悉。 所以短时间内,内阁的核心,其实还是俞士悦和张敏二人,一旦要是出了什么事,还是要他们顶上的。 刚刚在殿中,王文突然出言,为何文渊说话,这很可能代表某种信号,如果说,不能搞清楚的话,以后真的出了什么事情,内阁在朝堂上会十分被动。 因此,出了武英殿之后,俞士悦和张敏二人心照不宣,前者去安抚东宫属官,后者,则去找王文打探消息。 二人并排向前走着,张敏轻轻点了点头,道。 “谈过了,天官大人,并没有要偏帮何文渊的意思。” 每一任阁臣,都有自己的风格,对于张敏来说,他的风格,就是低调务实。 因此,面对俞士悦的问题,他张口便给出了结论。 但是,这么做有一个不好的地方,那就是容易让人一头雾水,闻听此言,俞士悦先是轻轻松了口气,旋即,又皱起了眉头,问道。 “既然如此,那为何刚刚在殿中?” 张敏自然知道俞士悦想问什么,沉吟片刻,便道。 “这个,我也问了,不过,天官大人只说了一句话……朝廷向来有不以言罪人之例,朝中便是有人参奏陛下行为不妥,有违礼法,亦不加罪,何以太子殿下不可弹劾?” 这…… 俞士悦愣了愣,旋即便沉默下来。 这个理由,说实话有些牵强! 的确,为保言路畅通,朝廷向来有不以言事罪人的惯例,但是,要知道的是,这是对于科道官员的特权,何文渊一个吏部侍郎,适用这一条本就有些不适当,更何况,他议论的,可是东宫废立的大事。 朝廷大臣,的确有参奏天子在某件事务上处置不妥的,但是,谁又敢直白的议论皇位归属不成? 真要是如此,别说是什么不罪言官的惯例了,不直接推到菜市口砍了,都算是恩宽了。 因此,沉吟片刻,俞士悦低声问道。 “首辅大人觉得,就仅仅是这个理由?” 王文的理由实在是不够充分,听到这种理由,作为太子府詹事,俞士悦自然是不得不忧虑。 一个何文渊已经如此难对付了,真要是王文下场,那么,事情恐怕就难以收拾了。 见此状况,张敏也皱起了眉头,似乎在考虑应该怎么说,沉吟片刻后,他开口道。 “天官大人就是这么说的,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过,何文渊之事,毕竟引起了如此轩然大波,所以,陛下虽然没有当场处置,但总不会不处置。” “我刚刚旁敲侧击,问了问天官大人的意思,他似乎是想,将何文渊调到都察院去……” “都察院?” 俞士悦重复了一遍,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问道。 “这么说来的话……” “接下来,就看何文渊会以什么官职,出京赈灾了!” 张敏平静的接了下去,眉宇之间,也隐隐掠过一丝忧色。 见此状况,俞士悦也不好再问,不过,他的直觉告诉他,张敏并没有把他得到的所有信息都说出来。 王文…… 俞士悦望着天上耀眼的光芒,心中轻叹一声,这个天子在朝堂上的心腹重臣,百官之首的吏部尚书,到底在作何打算? …… 因为文华殿闹出的乱子,哪怕朝臣们虽然已经散了,但是,对此事的关注,却远胜于其他的任何事。 尤其是当武英殿中的奏对结束之后,半日之间,种种议论便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了出来。 对于这种举朝关注的大事,天子的处置一向是迅速而果断的,过了午后,便有两道圣旨降到了内阁。 第一道,是给东宫的,其内容主要以褒奖为主,夸赞太子近来勤学刻苦,勉励太子当继续用心,同时,赐下了不少金银财帛,东宫的一干属官,基本上人人有份。 很明显,这道旨意是以安抚为主。 而紧接着第二道,就是关于何文渊的旨意了。 “圣谕,吏部侍郎何文渊,于文华殿中言行不谨,着降品一级,命为正四品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江西,负责一应赈灾事宜,钦哉!” 送走了前来传诏的怀恩,俞士悦回到公房,神色却有些复杂。 这份旨意,对他来说,只能算是喜忧参半。 从表面上来看,何文渊从正三品的侍郎,被降调为了正四品右佥都御史,而且,还被调离了京师,按照官场惯例,算得上是连降三级,已是很重的处罚了。 可问题是,只要对官场有所通晓的人都清楚,这只是看起来重重惩处了而已。 要知道,出京赈灾的人选,原本定的就是何文渊,区别只在于,他是以什么身份去赈灾而已。 若没有这次的意外的话,原本何文渊应该是以正三品吏部侍郎的本官,以钦差大臣的身份负责赈灾,如今出了这桩事,他的品级的确被降了,可是,实权却没有削弱太多。 俞士悦常年在内阁当中做事,自然对圣旨当中的字眼十分敏感,刚刚的那道圣旨,天子说的是,巡抚江西! 换而言之,虽然名义上来说,何文渊是被降职为了右佥都御史,可实际上,他却是被调任成了江西巡抚。 江西向来是文华宝地,朝中不少大臣,都出自江西,因此,江西巡抚这个差事,自然也是个肥差。 按照以往的惯例,江西巡抚,一般都是以正三品的右副都御史担任的,甚至于,有些时候,会以二品的右都御史担任,可如今,天子将这个差事,交给了何文渊,这其中的用意,不得不引人深思啊。 当然,哪怕是江西巡抚,也毕竟是外官,和吏部侍郎比起来,含金量还是要差一些的,更不要提,何文渊的品级,确确实实是降了的。 从这一点上来说,倒也算是勉强有了个交代,只不过,让俞士悦担心的是。 何文渊这件事情,闹得这么大,结果却得了这么一个明面上很严重,可实际上却雷声大雨点小的处罚,那么,此后朝堂之上…… 似乎是在印证俞士悦的意料一般,接下来的几日,果不其然,内阁接到的奏疏,猛然多了起来。 坐在公房当中,看着两份截然相反的奏疏,俞士悦不由一阵头疼。 自从上次科道改革之后,密奏制度,在朝堂上就开始流行开来,虽然说,这个制度主要是针对于科道官员的,但是,当朝中大臣发现密奏可以更加‘畅所欲言’以后,也都纷纷选择了这种方式。 不过,密奏和密奏,还是不一样的。 如今的朝堂上,按照奏疏的保密程度,大致可以分成四个等级,保密级别最高的,就是向何文渊那样的,直接呈送御前,由天子亲自开拆,除了上奏者本人之外,朝中无人可以知道内容,最多就是知道,有这么一份密奏存在而已。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容易被忽略的,就是东厂和锦衣卫的密奏,不过,这两个部门比较特殊,可以直接面圣,所以,他们的密奏,单论保密的话,甚至连通政司都不会经过,也就是说,朝中的大臣们,连有没有密奏,都不会知道。 不过,这两者都游离于朝堂之外,所以,暂时不再讨论范围以内。 朝堂之上来说,就是何文渊这种密疏的保密级别是最高的,不过,正因为是直送御前的奏疏,所以,能够获得这种特权的人并不多,起步也要是三品以上的大员,主要以各部尚书,侍郎,都御史,副都御史为主,地方上,仅有巡抚大臣有此权利。 再往下,就是规模最大的,普通的密奏,拥有这个权利的人,就比较多了,基本上所有的科道官员,都可以以此形式上奏,近些日子以来,甚至出现了非科道的普通官员,也开始效仿的趋势,为了此事,俞士悦和前任首辅王翱,还曾经特意进宫禀报,但是,天子却并没有多说,只是让他们照平常处理,最后,为了保险起见,俞士悦等人也按照普通的密奏来处理了。 这种密奏,数量要比第一种大一些,因此,保密的级别也不高,内阁仍有预闻之权,只不过,只有对应的内阁大臣可以拆封,票拟结束后,要重新蜡封,再呈送御前,内阁的大臣相互之间不许透露自己票拟的密奏内容,未得天子圣谕,也不可随意将其拿到朝堂上议论。 只不过,比起第一种来说,总还是保密性差一些,毕竟,多了一道手,无论再如何保密,有些消息,也还是会流传出去的。 这两种,就是基本的密奏制度组成,再往下,就是普通的奏疏和例行的公文,也是内阁日常处理的最庞大的部分,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这段时间,内阁突然暴涨的工作量,也基本都是来自于第二种密奏和第三种明奏。 这些奏疏当中,出现了两种趋势,一种就是俞士悦担心的那样,对太子殿下有负面影响的评价。 当然,没有何文渊那么激进,大多都是一些挑毛病的奏疏,譬如,听说太子殿下今天经筵打瞌睡了,明天请安的时候晚了半盏茶了……诸如此类的小事。 说是小事,可事关东宫储君,哪有小事! 经筵打瞌睡,往大了说,便是课业懈怠,请安的时候晚了,往大了说,便是不敬君父……这种事情,只不过看有没有人借题发挥罢了。 现如今,倒是还没有人如此渲染,可显而易见的是,何文渊一事的影响,已经开始逐渐显现了。 念及此处,俞士悦不由苦笑一声,这帮人都没有脑子的吗? 他们难道不知道,以他们的身份,即便是密奏,内阁的大臣也是有机会看到的,而且,大有可能,负责票拟的,会是自己这个兼任太子府詹事的次辅啊! 在小票上写好票拟,俞士悦将其重新封起来,心中又想,又或许,他们不是不担心,而是……他看到的只是一小部分,恐怕其他的阁臣处,这样的奏疏也不会少。 只不过,限于天子的禁令,俞士悦也不能和他们打探就是了…… 将这份洋洋洒洒写了近两千字,指责太子殿下前日用膳的时候没有礼仪,把整整一盘子菜都吃的干干净净的密奏搁下,俞士悦的目光,又移向了旁边另一本奏疏。 这份,不是密奏,而是明奏! 但是,麻烦程度,却不亚于刚刚那些密奏。 无他,因为这些奏疏的呈递者,大部分都是来自于东宫的属官。 不出预料的是,天子那份加恩安抚的诏旨,并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至少,在得知何文渊最终的处置之后,东宫的许多官员,都感到非常的不满。 这些人,其中有不少都是翰林院出身,在朝中的人脉广阔,所以,没过多久,就递上来了不少,弹劾何文渊的奏疏。 当然,之前俞士悦的劝告,也并非是完全没有效果,这次这些人倒是学聪明了些,并没有直接反驳天子在诏旨当中的说法,也没有继续给何文渊扣帽子,只是以言行不谨,殿前失仪罪来做文章,重点就围绕在,如此‘大罪’,天子处置的太轻了。 像是最激进的倪谦的那一份奏疏里头,就直接了当的挑明了,吏部侍郎转调江西巡抚,只能算是平调,虽然品级有所降黜,但却并不能起到惩处的效果。 除此之外,还有便是眼前的这一份,来自于右春坊大学士,徐有贞的! 看了这份奏疏,俞士悦也不得不说,这徐有贞,倒是真下得了狠心。 他的这份奏疏内容很简单,而且,一反常态的,不是在弹劾何文渊,而是一份自罪疏。 在奏疏中,徐有贞自承文华殿和何文渊争吵不休,言行不谨,殿前失仪,自请降黜为七品县令,以儆效尤!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这份奏疏,最终还偏偏分到了俞士悦的手中……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二章:请罪与请功 看着眼前这份言辞恳切的奏疏,俞士悦不由一阵头疼。 徐有贞此举的用意十分明显,文华殿的事情,责任是双方的,如今他自请降黜,无非就是在变相的说,天子对何文渊的处罚太轻了些。 而且,他通篇都没有提到何文渊的名字,谁也不能说,他这是在对天子不满。 可正因如此,才更令人头疼! 天子是何等聪慧之人,这点小伎俩,他老人家又岂会看不出来,真的动起怒来,还不知道要闹多大的事情出来。 唉…… 俞士悦重重的叹了口气。 这帮东宫属官当中,就属徐有贞,最不消停了,俞士悦是何等的眼力,他岂会看不出来,当时在文华殿中,徐有贞针对何文渊的举动,绝不是临时起意。 而且,更重要的是,虽然徐有贞出场之后,朱仪便站在一旁,但是,这只是表面上而已,何文渊这件事情,从消息被散布开,再到朱仪上奏要求彻查,最终闹得文华殿上群臣皆知,这背后恐怕不是某一个人可以做到的。 文华殿的闹剧,说白了实际上核心还是在保太子殿下的地位上,从这一点出发,利益相关者,无非两方,一方是太上皇,另一方则是东宫。 恰好,朱仪和徐有贞,便是这两方的代表人物,若说他们私底下没有勾连过,俞士悦是不信的。 一念至此,这位次辅大人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出了这等样的事情,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他这个太子府詹事做的不到位,没能及时约束住这帮东宫属官。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不能全怪俞士悦,东宫的体制特殊,虽然也有上下之分,但是严格意义上来讲,俞士悦这个太子府詹事,能够管辖的只是詹事府,至于左右春坊及司经局,现在虽然也归他管理,可实际上并不属他的职权范围内。 说白了,东宫实际上就是一个小朝廷,既然是个小朝廷,那么,能够统辖所有机构的,就不可能是俞士悦这个臣子,而应该是太子殿下这个储君。 只不过因为太子的年纪尚幼,所以,俞士悦才会把各个机构的事情都包揽起来,可这毕竟名不正言不顺。 再加上,东宫的官员出身复杂,有天子的潜邸旧人,也有迎复太上皇的功臣,有翰林清流,也有提拔起来的地方官员,这些人无论是背景,交游,能力还是其他各个方面,都复杂无比。 所以,这就注定了,俞士悦即便是加衔尚书的正二品大臣,也无法完全掌握整个东宫,当然,就算是能做,俞士悦也不会去做,因为一旦他成了整个东宫的掌控者,那他的仕途只怕也就到头了…… 正因于此,俞士悦在东宫的一贯准则就是,谁也不拉拢,谁也不偏帮,一切以能不能办好事情作为标准,完全的对事不对人,这样做的好处,是能够提高效率,用最简便的方法,把东宫的力量统合起来,保证东宫的正常运转。 但是,缺点就是……他没有足够的亲信,以致于,出现了这样明显是私下提前有所串联的事情时,俞士悦提前没有得到任何的消息。 而且,更让俞士悦忧心的是,这件事情的背后,明显有太上皇的势力在掺和,既然如此的话,那么,徐有贞等人,到底和朱仪这些人,牵连到了何等程度? 这次文华殿的事情,是两者仅仅在何文渊一事上利益一致的同进同退,还是…… 目光在这份奏疏上停留了半晌,俞士悦眉头紧皱着,摇了摇头,到最后,也没有提笔票拟,而是思索了一下,将奏疏揣了起来,起身对着外头的中书舍人吩咐道。 “给宫中递牌子,我要进宫!” 不管是徐有贞的这份奏疏,还是近来他经手的这些密奏,都让俞士悦觉得,他有必要,去见一见天子了。 如今的朝局,想要安抚下去,也只有他老人家能够做到的。 然而,让俞士悦没想到的是,那中书舍人刚刚出门,还未片刻,便回转进来,而他的身后,怀恩带着几个内侍笑眯眯的看着他。 “见过次辅大人!” “怀公公?” 俞士悦愣了愣,没想到怀恩来的这么快,迎了上去,俞士悦道。 “您此来是?” 这么短的时间,怕是他的那个中书舍人,内阁的门都还没出去,显然,是怀恩先往这来了。 “陛下召见,次辅大人,这就跟咱家进一趟宫去吧!” 怀恩依旧笑着开口。 俞士悦略微有些意外,不过,倒也没有过多耽搁,捏了捏袖子里的那份奏疏,便跟着怀恩往宫中走去。 路上,看着不远处的殿门,俞士悦一边紧了紧脚步,一边对着怀恩问道。 “怀公公,不知陛下召见,是出了什么大事,让怀公公来亲传口谕?” 自从成敬走了以后,司礼监的一摊子事,就是怀恩负责了,据说近些日子,天子又调了原本负责皇庄的张诚去帮忙,如此一来,像是传召这样的小事,怀恩基本就不出面了。 这一次,怀恩亲自过来,倒是让俞士悦有些不安,见此状况,怀恩倒是摇了摇头,道。 “次辅大人放心,没出什么大事,是首辅大人刚刚禀奏了一桩事情,涉及到了东宫的官员,所以,陛下召次辅大人一同过去商议,至于咱家……” 怀恩的脚步微停,对着身后的几个内侍招了招手,见此状况,俞士悦也停住了脚步,看着原本跟在后头的两个内侍上前来,拱手道。 “见过次辅大人!” 俞士悦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两名内侍看着颇为年轻,大约也就是三十上下,左边这个高高的,面色白皙,眼眸狭长,看人都是笑眯眯的,另一人的皮肤略显黝黑,看起来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 从服色上看,二人不像是普通宦官,但是,俞士悦皱眉想了想,却发现,他印象当中,却并没有这两个人。 见此状况,怀恩指着二人道。 “次辅大人,这位是陈敬,旁边的是阮简,这二人是刚刚从太后娘娘宫中调到司礼监的,如今也在御前侍奉,之后像是给内阁传口谕这种事,便交给他们了,今天咱家便算是带他们过来认认门,日后还请次辅大人多多照拂。” 陈敬?阮简? 俞士悦皱眉思索了一下,却发现自己对这两个人没什么印象,看来,的确是新提拔起来的人。 不过,作为内阁大臣,俞士悦向来清楚,和宫中内宦打好交道的重要性,更何况,怀恩的话说的客气,但是,内阁就在那,哪还需要他亲自带人过来‘认门’? 这分明是在告诉内阁的大臣,这两个人是他手底下的人,拱了拱手,俞士悦道。 “怀恩公公客气了,既是如此,日后就要辛苦二位了。” 原本,俞士悦便觉得这件事情就此结束了,但是,越往前走,他发觉陌生的面孔越多,不仅仅是內监,就连禁军,也换了不少,如果不是还有许多熟悉的面孔的话,俞士悦怕是要忍不住想,是不是宫中出了什么变故。 所幸的是,并没有,他跟着怀恩进到文华殿,和往常一样,天子坐在御座上,底下是首辅大人张敏。 “臣俞士悦,拜见陛下!” 趋步来到殿中,俞士悦躬身下拜,行礼不提。 天子的脸色平和,倒是看不出什么来,虚手一抬,道。 “平身,先生也坐吧。” 于是,俞士悦站起身来,在旁边内侍搬来的小墩子上坐下,紧接着,天子刚要开口,一旁的怀恩便上前低声说了两句,闻言,天子略微有些意外,随后,目光落在俞士悦的身上,道。 “倒是巧了,怀恩刚刚对朕说,俞先生刚好要求见朕,是有什么要事吗?” 这…… 想起刚刚怀恩对他说的话,俞士悦本来还盘算着,看看张敏到底在天子面前说了什么,再提徐有贞的事。 却没想到,天子竟先问起了他…… 心中叹了口气,俞士悦也不敢怠慢,从袖中拿出徐有贞的奏疏,道。 “陛下,臣此来,是为了右春坊大学士徐有贞刚刚呈上的一份奏本,请陛下御览。” 有内侍下来,将奏疏从他手中接过,呈送到御前,这个空档,俞士悦瞥了一眼张敏,却见对方的脸色,忽然变得十分古怪。 见此状况,俞次辅的心中更是有些不安,再抬头看向天子,却见天子翻开奏疏,扫了一眼,脸色同样变了变。 不过,下一刻,俞士悦就瞧见,天子笑了起来,将手中的奏疏放下,又拿起了另一本奏疏,道。 “这还是真是……无巧不成书!” “说起这徐有贞,朕这里也有一份关于他的奏疏,这也是朕今日召先生过来的原因,先生不妨先看看。” 闻听此言,俞士悦也是一愣,心中不由升起一丝好奇。 从内侍手中接过奏疏,俞士悦打眼一瞧,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上奏之人。 “右佥都御史巡抚江西署赈灾事臣何文渊……” 何文渊的奏疏? 想到刚刚天子的话,俞士悦顿时变得有些疑惑。 这何文渊的奏疏,和徐有贞会有什么关系? 于是,接着往下细细看去,很快,俞士悦就明白,为何自己把徐有贞的奏疏递上去之后,天子和张敏的脸色,都会变得如此古怪了。 因为这是一份……请功疏! “……朝廷财政,首在漕运,历年以来,沙湾等处洪灾频发,堤坝连决,生民苦不堪言,朝廷漕运受阻,今岁山东等处多雨,水位高涨,然却无往年洪灾之害,臣按其缘由,在于前岁所修大渠,导黄河之水入沁水,故而令各处免受此害。” “大渠修筑,乃上赖陛下英明决断,下赖朝廷,地方诸臣齐心协力,如今大渠显其力,足可护漕运安宁,令沿河两岸生民立命,此大功也,故臣以为,理当再叙其功,臣闻右春坊大学士徐有贞,曾于筑渠之事中屡立功劳,今若再赏,自当更重,伏惟陛下圣断……” 俞士悦看完了这份奏疏,心中同样有些哭笑不得。 恐怕谁也没有想到,何文渊会在这个时候,上这么一份奏疏,而且,是用的这样的理由。 抛开其他不谈,何文渊说的倒也不无道理,沙湾白马头,是历年漕运的关键之处,但凡是雨水丰沛的时节,便会决堤。 一旦决堤,首先便是两岸的百姓民居被淹没,死伤无算,朝廷不仅要花费人力物力去赈灾,更重要的,是会影响到当年的税粮转运。 今年的天气,说来也奇怪的很,山东等处,几乎每隔几日便有大雨,可江西等地,却数月以来滴雨未落,不得不说,是一番奇景。 这段日子以来,朝廷上下的精力,都放在江西的赈灾事宜上,倒是忽略了山东多雨的事。 但是,毕竟是在内阁任事的人,这么一提,俞士悦便想了起来,其实早在一个多月以前,地方上的官员,便禀奏过此事,声称大渠的疏通效果很好,只要能够及时放开水闸,即便是多雨的时节,也可保大堤无恙。 这份奏疏,当时俞士悦看过,不过,这明显就是一份表功的奏疏,内阁每年不知道要收到多少,所以,当时给的票拟是,让地方的巡查御史前去核实情况,再行奏禀。 不过,这种事情的优先级不高,如今,都察院的那些御史,要忙着配合吏部的大计,所以,这桩事情肯定要往后放一放,也便暂时拖着没有了下文。 却不曾想,竟然又从何文渊这冒了出来…… 何文渊是如何注意到这件事情的,俞士悦没有心思深究,他关注的是,这种时候,何文渊上这道奏本,用意何在? 其实,这也不难猜,无非就是为了堵住东宫这些属官的嘴,虽然说,何文渊的那道密奏内容流传出去,他得罪东宫已经成了事实,但是,若是能够安抚住徐有贞这个领头闹事的人,那么,这件事情自然也能更快的尘埃落定。 但是,巧就巧在,何文渊的这道奏本,和徐有贞的这份,同时递到了御前。 这两个人,都在围绕着徐有贞的官位做文章,一个自请贬黜,一个却要奖赏拔擢,怪不得,天子刚刚会是那副神色……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三章:封号 文华殿中,一股尴尬的氛围弥漫开来。 俞士悦也没想到,何文渊来了这么一招,然而御前奏对,本就不可能有太多思索的时间。 眼瞧着俞士悦看完了奏疏,一旁的内侍上前,从他手里把奏疏收走,随后,天子的声音便响了起来,道。 “朕瞧着,何文渊说的倒也不无道理,今岁漕运平顺,户部才能及时调拨粮食用以赈灾,有此成果,大渠的功用不小,朕依稀记得,当初大渠刚刚修成之时,工部陈尚书也曾上本,言大渠的修筑,徐有贞出了大力气,要为其请功。” “虽说当时已经赏了一番,可如今看来,倒是薄了些,次辅大人觉得呢?” …… 俞士悦心中苦笑一声,这话问的,陛下您都把话说完了,他还能怎么说,拱了拱手,俞士悦道。 “陛下圣明,臣也觉得,有功不可不赏,大渠筑成,令两岸百姓免受洪灾之苦,解朝廷漕运之难,确然是大功,不过,此功若是全算到徐有贞身上恐怕不妥,故而,臣以为,参与修筑的工部一应官员及地方官,皆应依例加赏。” 天子刚刚那番话的意思,明显是站在何文渊那边的。 至于目的,也不难理解,何文渊这件事情,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风波,从天子的立场出发,肯定是想尽快让此事恢复平静的。 如此一来,现在闹腾不休的一干东宫官员,自然也就不会招天子待见,何况,徐有贞的目的很明显,就是想要用他来换掉何文渊,天子一旦惩罚了他,那么,若不同样惩治何文渊,便显得有失公允了。 这点小心思,天子不可能看不出来,又怎么可能遂他的意呢? 只不过,这件事情的根由毕竟是东宫储位,所以,有些话天子不便说出来,所以,需要底下的大臣来说罢了。 眼瞧着俞士悦‘认同’了自己的看法,天子的脸上果然绽出一丝笑意,道。 “既然如此,便照次辅说的办。” “怀恩,你回头去传旨,工部一应官员修筑大渠有功,力护两岸生民,不可不赏。” “着赐工部尚书陈循蟒衣一件,珍珠十斛,加俸两百石,右春坊大学士徐有贞,擢为太子府少詹事,兼掌右春坊事,其余参与修筑大渠官员,命陈循列出名录,依例赏赐,吏部在考绩时,酌情优等。” 听到这道旨意,俞士悦心中又不由叹了口气。 太子府少詹事,正四品的官职,对于徐有贞来说,的确是特典加恩了,更不要提,还让他依旧兼掌右春坊,如此恩赏,不可谓不厚。 但是,在俞士悦看来,天子此举,或许还有另一个用意,那就是,在敲打他这个太子府詹事。 以前徐有贞只是右春坊大学士,理论上来说,和俞士悦这个詹事并不能说是完全的上下级关系,但是,现在他被擢为少詹事,可就纯纯是俞士悦的下属了。 这种情况下,徐有贞要是再闹出什么事情来,那受罚的,可就是他这个徐有贞的上官了。 可问题是,徐有贞哪是那么好管束的…… 单从这次文华殿之事便可看出,他无论是在清流文臣当中,还是在勋贵之间,都有自己的人脉。 更不要提,他出自于陈循的门下,这样的一个人,放到他的手下,不让人头疼才怪。 不过,这回倒是叫陈循捡了个便宜,什么蟒衣加俸的,对于他们这种级别的官员来说,其实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但是,天子最后让他来拟这个赏赐的名单,这可就是纯纯的肥差了,要知道,天子刚刚特意强调了,名单上的人,视其功劳大小,可以得到吏部考绩的优待。 这可不是普通的赏赐可比的,可以说,这次但凡是上了这个名单,以后的仕途一定会通顺不少,理所当然的,对于把他们记录在名单上的陈循,也肯定会感恩戴德。 由此看来,这次天子的决心的确不浅,加恩给徐有贞,将他调到詹事府还不够,还把陈循拉了出来,不错,如此大的恩遇,可不会白白给陈循,得是让他干活的。 至于干什么,自然是压下东宫那帮闹腾的货,毕竟,他们当中有不少出身清流,陈循的身份出面,肯定要管用的多。 如此双管齐下,恐怕想不奏效都难,只不过…… “陛下……” 踌躇再三,俞士悦还是开口,道。 “何文渊一事,陛下虽然已有处置,可朝中上下,仍有不少大臣私下议论,颇有微词,而且,近些日子以来,臣经手票拟的奏疏中,有不少都隐隐有弹劾太子殿下之意。” “太子殿下年幼,行止有所失当,此臣等东宫辅臣有失也,然则,如今朝中诸多大事,殿下虽偶有小过,却也还算用心进学,且殿下如今并未参与朝务,朝中大臣却多纠结于东宫之事,臣以为,实在不妥,还请陛下明鉴。” 这番话的言下之意,实际上就是在说,有了何文渊这个挑头的,朝中不少大臣跟风,都盯着太子殿下的一举一动,长此以往,可能会耽误朝事。 俞次辅的话说的还算委婉,扯了朝政这杆大旗出来,但是真正担心的是什么,殿中的人都清楚的很。 天子显然也听明白了,俞士悦的话音落下之后,他沉吟良久,脸色颇有些复杂,但是到了最后,也没多说什么,只道。 “朕知道了,这件事情朕会处置,今日便到此为止,二位先退下吧……” “臣告退……” 听到耳边响起的声音,俞士悦才恍惚想起,自己身边还坐了一位首辅大人。 虽然说,这商议的是东宫之事,但是,这位张首辅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也未免…… 出了殿门,俞士悦侧了侧身,道。 “首辅大人,今日陛下的这番处置,你怎么看?” 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俞士悦就意识到了一点,那就是,不能低估这个看似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张敏。 今天的事情也是一样! 虽然从头到尾,张敏没有多说半句话,但是,这本来就是最奇怪的地方。 就算是张敏自己明哲保身,但是,天子对此也听之任之,就很不正常了。 要知道,如今的张敏,可不是之前那个内阁排名末位的透明阁老了,现在的他,是天子亲自拔擢的首辅大臣。 就算是走流程,天子也该问问他的意见才是,可是刚刚,张敏不主动开口,天子也没问。 俞士悦如今想来,觉得可能性只有一个,那就是,在他过来之前,张敏已经把自己的看法,都说给天子听了。 再想到张敏带着何文渊的奏疏进宫,他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听闻,俞士悦的心中,自然又多了几分警惕。 至于张敏,还是那副老样子,笑眯眯的,道。 “陛下既然已有处置,你我遵行便是,这朝中大臣,虽然各有政见不同,但是,想必也没有敢违抗陛下旨意的人,大家好好办事便是,别的不必担心!” 我信伱个鬼…… 俞士悦心中腹诽不已,但是,面上却也不便多问。 不过,张敏的这种态度,却反而更让他确定,自己进殿之前,张敏一定和天子商议了什么,就是不知道,天子到底打算怎么办…… 要知道,他刚刚在殿中所言,并不是在夸大其词,何文渊一事,如今算是基本上尘埃落定。 但是,这件事情带来的影响如果不能成功消弭的话,那么,势必会对朝堂上下,形成持久的影响。 长长的叹了口气,俞士悦抬步回了内阁。 如他所料的是,天子的这道圣旨发出去之后,东宫的官员们,倒是有不少安分下来了,但是,朝中却依旧暗流涌动,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关于议论太子的奏疏,并没有减少多少。 数日后,就在俞士悦又看完一份说太子前天经筵的时候读大学读错了三个字的奏疏,觉得十分无语的时候,外头中书舍人忽然急急忙忙的进来,道。 “次辅大人,怀恩公公前来传旨。” 闻听此言,俞士悦眉头一皱,内阁接旨是寻常事,但是,他没记错的话,怀恩前几日才刚刚说过,像是传旨这样的事情,他以后不会亲自来了,这怎么转头就…… 带着一丝疑虑,俞士悦迈步走出公房,来到厅中,却发现罗绮已经在等着了,他刚刚站定脚步,就见到另一边,张敏也匆匆而来。 见此状况,俞士悦心中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 怀恩亲来传旨,又将在京的内阁大臣全都召集了起来,难道说…… “诸位大人,陛下有旨,命内阁拟诏。” 于是,三人立刻躬下身子,道。 “臣等奉旨。” 怀恩面色肃然,开口道。 “圣谕,皇四子见治,为中宫嫡出,身份贵重,聪睿明允,宜当早封,着赐封为郕王,以彰伦序之本,卫安社稷,钦哉!” ??! 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将俞士悦炸的七荤八素的。 诚然,近些日子朝中舆论汹汹,暗潮汹涌,俞士悦心中已有预料,天子必会有所动作,以安抚朝议,但是,他却也没有想到,天子竟然会这么做。 郕王…… 这个封号,意味着什么,朝廷上下都心知肚明。 要知道,天子登基之前,封号便是郕王,如今皇嫡子同样以此为封号,这是否意味着,皇嫡子要继承郕国,肩挑天子这一脉的宗祧? 心中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俞士悦自己都吓了一跳,险些想要张口发问。 不过,话到了嘴边,他还是压了回去。 这种时候,这种话是决不能问的。 将皇嫡子封为郕王,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天子都是做出了极大的让步的。 这个时候,再去追问,皇嫡子的这个郕王,到底是新的封国,还是继承的旧有封国,无异于往天子的伤疤上撒盐,就算一时无恙,以后也必定会被清算。 倒是一旁的罗绮,惊愕之后,便问道。 “怀恩公公,你没说错?陛下所赐封号是?” “郕王!” 怀恩的情绪明显也不高,听到这句问话,白了罗绮一眼,道。 “是哪个郕,诸位大人博古通今,就不必咱家多言了,旨意已到,咱家这就回宫复命了,告辞!” 看着怀恩离去的身影,罗绮不由有些讪讪,也知道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话有些不妥。 朝廷封王,都不是随意封的,基本上都是取的古国之号,像是郕王这个封号,便起源于周朝分封的郕国,其他的封国当中,也没有和郕国像类的音。 更何况,如果不是这个郕国的话,那么,天子必会避开类似的音和地名,岂会还用此号? 罗绮讨了个没趣,转头看向一旁的二人,却意外的发现,不知为何,剩下的首辅大人和次辅大人之间,似乎也在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氛。 张敏这个首辅大人,倒是和平常一样波澜不惊,倒是俞士悦,意味深长的看了张敏片刻,随后道。 “首辅大人好手段,竟能劝得陛下如此,着实是令人佩服。” 这一句话,便让罗绮彻底震惊,所以,次辅大人的意思是…… 给皇嫡子赐封郕王,这个主意是首辅大人给天子出的? 再看向一旁的张敏,却见对方略微沉默,但是,却也并没有开口否认,只是苦笑一声,随后,便转身离开了。 再之后,俞士悦也转身离去,只留下罗绮一个人,在风中凌乱,这内阁中的局势,看来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复杂的多啊。 一念至此,罗大人顿时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多想多看少说话,所谓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果真是至理名言也…… 不出意外的是,赐封皇嫡子为郕王的这道圣旨,刚刚下到六科,朝中便顿时炸开了锅。 要知道,皇子封王,是有时间节点的,基本上,只有太子册立,出阁读书,大婚和继位登基这几个时间,会进行册封,以示天恩。 可是,如今这个时间点,什么都对不上,更何况,如今被册封的这位,虽然是中宫嫡出,可按年纪论,只是皇四子,在他的上头,还有一位皇三子朱见泽。 如今,这位三皇子都还没有封王,天子却直接册封了四皇子,再加上这特殊的不得不引人遐想的封号,想不引起朝廷上下的议论都难……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四章:代王进京 天子封皇四子为郕王的消息,不仅让朝中群臣议论纷纷,也很快便传到了南宫当中。 重华殿,朱祁镇坐在御座上,底下是朱仪和张輗这两位心腹大臣。 行礼过后,朱祁镇倒是没有废话,直接了当的便问道。 “宫中的那道旨意,你们想来已经听说了吧?” 朱仪和张輗对视了一眼,随后,张輗上前道。 “如若陛下说的,是皇上为四皇子封王的旨意的话,臣等确已耳闻。” 于是,朱祁镇点了点头,道。 “既然听说了,那就说说吧,你们觉得,皇帝此举,意欲何为?” 底下二人抬头看了看,发现太上皇说此话的时候,神态倒是十分放松,并没有什么紧张之意。 于是,张輗想了想,道。 “陛下,如今朝廷上下,也都在议论此事,不少人都说,皇上此举,是意在昭示,四皇子日后会继承郕国一脉,以安社稷朝局,抚平近来东宫不稳之流言。” “据说,东宫的许多属官,听闻此消息之后,已然是高兴不已了。” 随后,朱仪也跟着道。 “不错,陛下,臣也觉得,这件事情闹了这么久,皇上那边,应该是想要安抚朝局,毕竟,如今正值江西灾情,朝中若始终围绕着东宫之事争执不休,怕是会耽搁朝政。” 听闻此言,朱祁镇的眉头略皱了皱,应该说,从明面上来看,朱仪二人说的不无道理。 但是,他始终觉得心中有些不安,诚然,郕王这个封号十分特殊,的确可以解释为,要让朱见治继承郕国一脉。 可如果说,抛开这个封号不提,单是看封王的这个举动,其意味未必就那么单纯。 当初,皇四子降生,皇帝大赦京畿内外,赏赐群臣,随后不久,便晋封皇后母族,待之以储君母族之礼,如今连周岁都未满,便破格赐封为王。 这一系列的举动联系起来看,处处似乎都在彰显着这位四皇子,与众不同的身份。 曾经作为帝王的敏感性告诉他,这道诏书,绝不仅仅是想要安抚朝局这么简单。 不过,朱仪二人所说的,也的确是朝中如今的看法,因此,沉吟片刻之后,朱祁镇便道。 “既是如此,那东宫这边,可以稍稍放心一些,不过,宫中皇后母族那边,要盯紧一些,明白吗?” 听到这话,张輗略微有些意外,显然也听出了太上皇这话的弦外之音,迟疑片刻,他开口问道。 “陛下,您是担心,朝中会有趋炎附势之辈攀附寿宁伯?” 寿宁伯,便是朱见治出生之后,汪皇后之父汪瑛获得的勋爵封号。 朱祁镇点了点头,道。 “何文渊一事,便可看出,朝中人心浮动,并非一日,不管皇帝做了什么,但是,朝中总有投机之辈,如果说,还有人对东宫心怀不轨的话,那么,寿宁伯便是最好的渠道,所以,你们要盯紧了,不可掉以轻心。” 尽管心中觉得,太上皇可能有些多心了,但是,这本不是什么费心思的事,因此,张輗也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随后,朱祁镇又道。 “东宫如今暂且不必担心,那么之后,你们两府,便要用心办事,以后朝堂之上,多办事,少说话。” “太子现在尚且年幼,但是等到过上几年,真正参与政务之时,自然需要你们扶助。” 这便是在嘱咐他们,接下来在朝堂上的立身之道了。 话说的虽然是太子,但是,到最后谁需要扶助,只怕还不一定呢…… 张輗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拱手道。 “请陛下放心,臣等一定竭尽全力。” ………… 不论外界如何议论,总归圣旨以下,一切已成定局,对朱祁钰来说,该安抚的也安抚了,该贬谪的也贬谪了,虽然说,隐患没有彻底消除,但是至少一段时间内,不会再闹出什么新的乱子了,那么,接下来自然就是该把精力,转向朝政之上了。 而论起近来朝政上,最难解决的事情,莫过于…… “这就是沈尚书想出来的办法?” 文华殿中,朱祁钰放下手里的奏疏,目光落在底下一脸苦色的沈翼身上,意味深长的开口问道。 如今朝政之重,莫过于江西的灾情,这件差事,理当归户部管辖,这没什么可争议的。 可问题就在于,灾情还牵扯到另一桩事,那就是皇庄和代王府! 王竑当时以灾情为由,要求停罢皇庄及营建诸事宜,虽然被否决了,但是,这件事情却并没有结束。 近些日子以来,仍有不少御史上本,要求朝廷节省财用,以赈灾民。 何文渊被任命为江西巡抚,主理江西赈灾事宜,他这个人选一经敲定,户部自然也不好继续在拖后腿,只能尽快呈上赈灾的章程和所需的银两。 而那个时候在朝堂上,户部就是用的这个理由,把王竑给堵了回去,如今,既然章程都出来了,那么,可想而知,一旦这份章程拿到朝堂上,科道们必会重提旧事。 眼瞧着何文渊启程离京的日子一天天接近,沈尚书再不愿意,也只能硬着头皮递上了自己的办法…… 看着天子似笑非笑的样子,沈翼无奈的苦笑一声,道。 “陛下,臣实在是没有什么好法子,营建王府,靡耗不小,那日王竑大人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国库的底子,您是知道的,全力支持赈灾的话,其他地方肯定要克扣一点,朝廷用钱的地方多,数来数去,的确是代王府的营建,没那么急迫。” “如果王府的营建不停,那么,就只能从其他的地方抠些银子出来了,朝廷各处用钱的地方,都要紧要处,臣不敢耽搁,也只能用胡椒苏木折俸这个法子,来顶一阵子了。” 不错,这位沈尚书,想出来的法子,还是之前用过的老办法,克扣俸禄,当然,好听些叫胡椒苏木折俸。 但是实际上,就是让朝中的大臣们白干活,毕竟,他们是要过日子的,没事领些胡椒苏木回去,有什么用? 平心而论,这个法子,的确能够解燃眉之急,可问题是…… “沈尚书,你可知道,这道旨意颁下去,你和朕两个,可都是要挨骂的!” 能解决问题,是不假。 但是,朱祁钰不用想就知道,肯定会受到无数人的反对和议论。 胡椒苏木折俸这个法子,向来是朝臣们深恶痛绝的,上次还是在大战方止,国库已经见底儿的情况下,不得已而为之,结果户部还是被骂的门都不敢出。 如今,国库还不算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对于朝臣们来说,明明有更好的办法,却非要克扣他们的俸禄,真要是颁下去旨意,不闹起来才怪。 “呃……” 沈翼的脸色有些尴尬,道。 “陛下,是臣无能,但是,这次江西的灾情,涉及数州之地,而且,情况严重,许多地方几乎颗粒无收,除了赈灾之外,朝廷还要调派人手安置流民,灾情结束之后,还要帮助百姓复耕,如此种种,靡耗甚重。” “如今国库的底子,臣着实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看着一言不合就开始卖惨的沈尚书,朱祁钰白了他一眼,户部是什么底子,他还能不知道? 说缺钱是肯定缺的,户部就没有不缺钱的时候偶,但是,要说赈灾的钱都腾挪不出来,那是瞎扯。 沈翼这个老狐狸,摆明了就是借机跟他哭穷。 右手轻轻的在桌案上敲了敲,朱祁钰思索了片刻。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答应沈翼,用胡椒苏木折俸来缓解朝廷的财政压力,代价是,群臣一定会反对,当然,只要想压下去,肯定也是没什么问题的。 不过,刚刚经过东宫的事情,如今再闹胡椒苏木折俸,怕是会人心不稳,而且,沈翼上这个奏疏,摆明了就是要拉他当垫背的,要是自己答应了他,那么,就得和他一起扛着朝臣的压力,然后到了最后,省下来的钱,全进户部的口袋里。 要是不答应,他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推掉这个差事。 这个老狐狸…… 至于第二条路,自然就是,朱祁钰自己来想办法,这也是沈尚书的一贯作风了,户部没钱,就管宫里要,这都快成习惯了,虽然说,内库的钱粮倒是也还充裕,可也遭不住他这么诓骗啊。 朱祁钰叹了口气,思索了片刻,道。 “既然户部缺钱,那朕也不能坐视不理,这样吧,胡椒苏木折俸的法子可用,不过,只折三成,至于剩下的两成,朕回头跟皇后商量商量,裁减宫中和南宫的用度补上吧。” 闻听此言,沈翼眨了眨眼睛,似乎是有些意外,天子这么容易就让步了。 他本来还以为,要多磨几次呢,眼下天子答应的这么爽快,倒是让他有些狐疑。 眼瞧着沈翼犹豫的样子,朱祁钰眉头一皱,道。 “怎么,沈卿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呃……没有,没有……” 沈翼立刻反应了过来,管他里头藏着什么坑呢,反正,能少出钱就是好事。 于是,沈尚书立马答应了下来,道。 “臣遵旨。” 翌日,早朝上,不出意料的是,户部当众提出胡椒苏木折俸的法子之后,朝中立刻物议沸然,当下便有不少御史站出来指责户部尸位素餐。 与此同时,王竑看准了机会,又带着人开始提起停建代王府的事…… “陛下,臣以为,当下应做之事,乃是停罢一切不急之务,朝廷官员折俸输助赈灾,理所应当,但是,若是为营建王府,恐有不妥,还请陛下三思。” 见此状况,朱祁钰便将和沈翼商量好的说辞拿了出来,道。 “灾情严重,朝廷上下自当精诚团结,但是,也不可因噎废食,朕会将宫中和南宫的用度裁减一些,用作赈灾,胡椒苏木折俸的比例,也可以削减一些,至于代王府……” 沉吟片刻,朱祁钰看向一旁的胡濙,道。 “朕还是那句话,建起来肯定是要建的,朝廷的旨意,不能朝令夕改,何况,大同的代王府中,许多材料已经拆掉,过上几日,代王也即将到京,总不能堂堂的藩王宗亲,连自己的王府都没有。” “这样吧,礼部商议一下,将代王府的仪制降一降,朝廷上下都出些力,共同将此难局度过去!” 这话带着几分商量的口气,似乎天子又变回了那个好说话的天子。 正因于此,王竑眉头一皱,还想再开口,但是,胡濙却已经抢先一步,上前道。 “陛下圣德,朝廷上下,万民百姓必将感念天恩,请陛下放心,臣一定将此事办好。” 得,这位大宗伯一出面,便算是将此事敲定了下来,王竑就算是心中不满,也只能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好吧,虽然没有得到预期的结果,但是,也算是勉强可以接受吧…… 于是,这桩事情,也便算是就此尘埃落定。 城门口,一个身着锦衣的宦官,正带着一队人静静的等待着,远处,一队庞大的仪仗缓缓而来,阳光照耀下,最前端的旗帜上,绣着一个大大的‘代’字。 和前两次进京不同,这一次,代王的这支队伍,规模要庞大的多,除了已经派到漳州去的王府官和仆役,代王几乎是把所有的家底儿,全都带过来了。 只要是看到这支队伍的人,都不会怀疑朱祁钰在殿上所说的话,代王这次进京,名义上是来复旨。 但是实际上,这位主早就已经打算好了,在京城拜见过皇帝之后,直接就到漳州去,再也不回大同了。 队伍在城门口缓缓停下,最大的一辆马车上头,帘子掀开,赫然出现的就是代王朱仕壥的身影,和上次到京城相比,这位代王爷消瘦了不少,看来最近一段时间,确实是忙坏了。 他往下扫了一眼,看到来迎接的人,眉头却不由得一皱,要知道,他这个亲王到京城,宗人府的两个王爷不来也就罢了,可连礼部的人也没有来,就未免太不将他放在眼中了。 不过,也只是片刻,他就将眼底的不愉收了起来,虽然他对面前的这个宦官不太熟悉,但是,宫里出来的人,最好还是不要得罪,而且,光看服色,就可知道,这个宦官的品阶只怕也不低。 与此同时,见到马车停下,来迎接的宦官也连忙上前,躬身行礼,道。 “见过代王爷,奴婢御用监太监王诚,奉陛下圣命,在此迎候王爷……”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五章:开海禁 “原来如此……” 文华殿中,朱祁钰将朝堂上对于皇庄还有代王府的争议,都大致对着代王说了一遍。 这位王爷才明白了过来,捻着胡须道了一句,不过,脸色却不怎么好看,轻哼了一声,旋即便开口道。 “陛下恕臣直言,您平日里,对于这些大臣,还是太宽纵了些,圣旨已下,这些大臣竟然还敢如此阳奉阴违,公然抗旨,实在是可恨。” 似乎是自从得准可以移藩之后,朱仕壥因为老代王带给他的压力也渐渐消失不见,如今倒是颇有了几分真正的藩王气度。 看着气哼哼的代王,朱祁钰倒是没有接这个茬,而是继续道。 “代王叔不必担心,这件事情,朕已经命他们下去办了,就是仪制上要稍稍削减,不足的银两,朕会让内库先支出,不过王府的营建不会耽搁的。” 闻言,代王倒是有些不安,道。 “陛下,臣的王府,岂可让陛下内库支出,不如臣再去和户部交涉一番,这国库偌大,无论如何,也没有让陛下出银的道理……” 朱祁钰摆了摆手,道。 “无妨,底下的那帮大臣,都不是好打交道的,王叔没必要去碰钉子,都是一家人,何况,此前军屯一事,王叔助朕良多,如今既要移藩,朕自然该帮忙出力,王叔不必推辞。” 这…… 眼瞧着天子都这么说来,朱仕壥倒是也不好继续推脱,何况,上次去户部堵门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识到了那位滑不留手的尚书大人。 这回再让他去,怕还是无功而返,于是,这位代王爷颇为踌躇了一番,便起身拱手道。 “多谢陛下天恩,臣必定铭感五内。” 朱祁钰笑了笑,虚手一抬,道。 “王叔不必多礼,朕还年轻,威望不够,能做的也不多,朝廷社稷,还需王叔和诸宗室尽心护持。” 这话一出,代王眨了眨眼睛,似乎是猜到了什么,果不其然,接下来,天子便继续开口道。 “朕听说,王叔已经派人到漳州去了,不知那份海图,用的怎么样了?” 所以说,这才是朱祁钰执意不肯缓建代王府的原因,让代王移藩漳州,其意本是为开海而做准备。 这是大事,在朱祁钰的心中,重要程度,甚至不亚于北境的防线,所以,再是天灾频发,国库吃紧,也只能从别的地方省银子,漳州这边,是不能省的。 当然,拿了‘好处’,也是得要干活的,代王对此,显然早已有觉悟,闻听此言,他沉吟片刻,然后从袖中拿出一份早已经写好的奏疏,递了上去。 “陛下,这是臣放出消息后,有意前来投靠的乡绅富户的名单,按您的意思,臣派人查了查漳州的状况,结果发现,其中不少家族,都和当地的倭寇有所牵连。” “而且……” 话至此处,代王有些犹豫,于是,朱祁钰抬头看向他,见此状况,代王方继续道。 “这里头,甚至还有几个,本身就是假以商贾之名的倭寇,当地百姓都知道,只不过,官府却一直查不到证据,所以,也只能让他们堂而皇之的在地方横行。” 提起此事,代王的眉宇间,不由闪过一丝愁色。 他这段时间,除了处理移藩的各种事务,另一方面,就是在打探漳州本地的状况,为天子交办给他的差事做准备。 可是,越是了解,他就越觉得,漳州这个地界儿,着实不是什么善地。 穷山恶水,百姓过的苦哈哈的就算了,更要命的是,山上有盗匪,临海有倭寇,时常有劫掠之事发生。 就这状况,恐怕不比大同要好多少…… 虽然说,当初决定移藩的时候,他心里就已经有所预料了,但是,他也没有想到,漳州的环境会恶劣到如此程度。 得到王府官返回的奏报的时候,代王甚至差点就想着别折腾了,最后,还是皇帝派过去帮他移藩的內监‘提醒’他,王府都已经拆了,怕是后悔不得,这才让他打消了念头。 朱祁钰的目光闪了闪,也听出了代王话中的不满之意,踌躇片刻,他开口道。 “原来王叔是担心这个,既然如此……” 话至此处,朱祁钰的话锋停了停,似乎是在犹豫着什么,片刻之后,他继续道。 “那这样吧,朕给王叔一个卫的兵力,戍守王府,如何?” ??! 代王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立刻站了起来,道。 “臣不敢!” 近些日子,代王的确是有些转变,但是,说到底,性格这种东西,不是环境变了就会变的。 他前半辈子过的谨小慎微,如今略略的放开了一些,也是因为有天子在他背后撑腰,可这不代表,他的胆子就大。 相反的,代王其实只想远离大同和自己那帮兄弟,安安稳稳的过自己的日子。 身为藩王,他很清楚,朝廷对藩王的忌惮到底有多深。 按照规制,藩王之国,王府护卫军满编可以有三卫,但是实际上,自从永乐以后,各个藩国的王府护卫军早就已经被收缴了,如今各个王府当中,多是些看家护院的杂役,正经可以称之为护卫军的,也就是几百人而已。 而且,这还是一些资格老的藩国才有的待遇,像是一些普通的藩国,能有个两三百人的护卫军就不错了,而不论人数多少,这些人都要在兵部登记造册,地方还要定期检查,严格的很。 可现在,天子一开口就是一卫的兵马,就算是按最低的卫所兵力来算,一卫也至少是五千人往上。 如此庞大的兵力,他怎么可能敢接? 甚至于,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代王都觉得,天子是不是觉得他有什么异心。 如果说他真的敢答应下来,恐怕能不能走出京师,都说不准了。 眼瞧着代王心惊胆战的样子,朱祁钰先是一愣,旋即便抬手下压,道。 “王叔不必紧张,朕的意思是,增派一卫的兵力,专门负责保证王府的安全,可不是让王叔来养着这一卫的兵马……” 这话带着几分玩笑之意,明显是天子想要活跃气氛。 但是,代王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道。 “陛下,这不合规矩,地方自有兵马戍守,臣奏此事,只是想请陛下申斥地方衙门,调派官军,清剿贼寇,绝无他意,恳请陛下明鉴。” 见此状况,朱祁钰脸上浮起一丝笑容,道。 “王叔先坐。” 于是,代王这才战战兢兢的坐了下来。 随后,朱祁钰沉吟了一下,方道。 “王叔的意思,朕明白,但是,不论是盗匪还是倭寇,都不是一日之患,倭寇之祸,自太祖立国时便有,已是顽疾,再加上,漳州贫瘠,百姓多以捕鱼为生,倭寇时常劫掠,加上天灾肆虐,苛捐杂税,不少人活不下去,便入山为匪。” “朝廷不是不剿,而是根本剿不完,所以,地方剿匪之事,朕当然会督促地方衙门,可是,这毕竟不是治本之策。” “何况,王叔刚刚也说了,这漳州等地,不少乡绅,甚至也和倭寇盗匪有所勾结,朕总不能令地方官军将漳州所见之人都杀个干净吧?” 前头的话还好,最后一句,吓得代王又差点站了起来。 不过一抬头,瞧见天子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代王也就强忍着心中的慌张,道。 “陛下圣明。” 朱祁钰倒是没有在意这个,而是继续道。 “漳州的状况,若想从根本改善,只能是……开海禁!” 眼瞧着听到这句话后顿时愣在当场的代王,朱祁钰却面色平静。 应该说,这是他第一次明确的提出要打开海禁。 在此之前,他虽然将海图交给了代王,而且,想必代王也已经猜到了朱祁钰让他去做什么,但是,毕竟还有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 名义上来说,还是朱祁钰想要核实海图的真假,所以想要遣人出海而已。 但是,如今代王移藩之事已然尘埃落定,某种意义上来说,代王府也已经彻底绑在了他的船上,那么,自然也不应该再隐瞒下去。 想要让别人替自己办事,最忌讳的就是遮遮掩掩的,如果说,代王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真正的任务是什么,那在具体的执行过程当中,必然会出现很大的偏差,这却是朱祁钰不愿意见到的。 “这……陛下……海禁毕竟是……” 尽管心中已经隐隐有所猜测,但是,真正听到天子这么说,代王还是有些坐立不安,额头上冒出一丝冷汗,话都说不囫囵了。 见此状况,朱祁钰摇了摇头,道。 “的确,海禁是太祖皇帝所立,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太祖立国之时,局势不稳,更需要经略的是北境,但是如今,也先已死,草原大乱,朝廷自然应当将精力放到东南倭寇之患上。” “何况,近年来,朝廷各处需要用钱的地方繁多,草原局势不定,互市已经有半年多都难以正常开展,若再不开源,朝廷怕是要支撑不起了,王叔身为宗室,总不能看着朕就这么勉力维持,袖手旁观吧……” 这话一听,就是掏心窝子的话。 皇帝都开始哭穷了,代王他自己还能说什么呢,毕竟,他也只是个宗亲,又不是那帮嘴皮子利落的文臣,天子摆出这样的理由,让他一时之间,连反驳的理由都不好找。 不过,话虽如此,但是,代王还是有些犹豫,低着头不敢答应下来。 见此状况,朱祁钰又道。 “王叔且放宽心,朕也只是有个想法而已,王叔不妨听听再说?” 这话再不接就不好了,代王踌躇了片刻,拱手道。 “请陛下说吧……” 于是,朱祁钰侧了侧头,目光落向了一旁的王诚,于是,后者立刻上前,跪倒在二人面前。 随后,朱祁钰道。 “这个人,王叔应该已经认识了,御用监的太监,王诚!” 代王微微皱了皱眉,没想到皇帝不直接说事儿,反而是先把这个宦官给拉了出来,点了点头,他却没有说话。 见此状况,朱祁钰继续道。 “除了是御用监的太监之外,王诚还是皇店的总管太监,负责和户部配合,主持边境互市的一应事宜。” 闻听此言,代王先是一愣,随即,看向王诚的目光当中,倒是多了几分正色。 皇店的名声,他自然是知道的,素来都是皇帝内库的最大财源之一,大同附近,也有互市的场所。 他此前也听说了,皇店是宫中内宦在管理,但是,毕竟这种事情,代王府插不进去手,所以,他在此之前,也不知道,负责皇庄的人,竟然就是眼前这个大太监。 让代王重新认识了一下王诚,朱祁钰开口道。 “王叔想必也知道,近来草原局势不稳,互市也时断时续,如此一来,皇店此前收购的许多珍玩,瓷器,丝绸等物,也便不好再继续卖出去,如此一来,都囤积在库房当中,皇店也有些捉襟见肘。” “前些日子,朕翻阅前宋时的典籍,发现泰西诸国,对这些东西十分追捧,所以想着,刚好王叔要去漳州,不妨将这些东西运往漳州,送出海外,或许,能卖个好价钱也说不定……” 这一番话,从皇帝嘴里说出来,怎么听这么感觉奇怪。 不过,这个理由,倒是还算合理,不过…… “陛下,这海贸不比互市,海上倭寇频发,再加上那海图真假不知,臣虽没有见过大海,可也知道,海上时有各种海难发生,若是出了什么差错,臣恐怕……” 言辞之间,还是有推脱之意,不过,朱祁钰却显然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摇了摇头,道。 “这些,王叔都不必担心,朕刚刚说派一卫的兵马到漳州去,便是为此,朕会从禁军当中拨出一卫的人马,专门护送这些物资到漳州去,顺便,帮王叔清剿当地的盗匪,至于一应贸易诸事,不必王叔插手,只不过,需要借王叔个名头,说这些人是护送王叔去的,便可以了,如何?” 口气虽然温和,但是,却明显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 见此状况,代王也知道推脱不了,只能无奈的点了点头,道。 “臣遵旨……”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六章:一头老黄牛 入冬已有快两个月了,皇宫中的炉火早就已经升了起来,但是,京城的第一场雪,却始终迟迟未至。 天空阴沉沉的,浓重的乌云压在人们的头顶上,显得无比压抑,朱祁钰裹着厚厚的裘袍,站在廊下,呼呼的风声刮过,似乎牵动着这位年轻天子的心绪。 不知过了多久,零星的雪花开始落下,落在柔软的皮毛上,卷着冰花,久久不化。 “陛下,于少保回京了,现正在殿外候旨!” 怀恩轻手轻脚的上前,恭声开口,这才让朱祁钰回过神来。 “召他进来吧。” 殿中的炉火升的很旺,即便是冬季,也让人感觉到十分温暖,于谦在内侍的引领下,进得殿门,一抬头,便瞧见了坐在御座上的天子。 时隔半年之久,再度踏进这座大殿,于谦的心中,亦是感慨万千,趋步来到殿中,于谦躬身叩拜,道。 “臣于谦,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先生一路辛苦!” 朱祁钰倒是面色如常,口气温和。 于是,于谦站起身来,道。 “臣不敢,此次臣奉旨出京,督办皇庄建制一事,如今,周王,鲁王,秦王,襄王,宁王,伊王,岷王,荆王等八王封地,依照陛下旨意,已建起皇庄四十二处,此乃详情,请陛下御览。” 内侍将奏疏从于谦的手上接过,递到御案前,朱祁钰翻开细细的看了起来。 打从于谦出京,细算下来,已经有小半年之久,这段时间,可以见得,于谦的确是尽心尽力。 八藩之地,四十二处皇庄,虽然说,于谦只是督办,具体的事务,是由藩王和矿税太监们来操办的,但是,这小半年,他也是各个地方的跑,不可谓不辛劳。 当然,成效也是显著的,至少,就目前来看,皇庄运转的非常好,尤其是临近江西和南直隶的皇庄,收拢了大量的流民,可以说,这次江西旱灾能够成功度过,和皇庄的设立,是分不开的。 看完了奏疏,朱祁钰抬头,目光落在于谦的身上,道。 “此行辛苦先生了,各处呈报上来的奏疏,朕都已经看过,不过,没有先生的这份详尽,奏疏先留下,朕回头慢慢看。” “这小半年,先生也算是走遍了各处,对于皇庄一事,不知先生可有何见解?” 说到底,皇庄是朱祁钰的一个设想,脱胎于还未到来的成化年间的产物,但又和其大有不同。 所以实际上,虽然在外界看来,朱祁钰的态度十分坚定,但是,具体在操作当中,会出现什么样的问题,能否顺利达到预期的效果,朱祁钰也没有十分的把握。 于谦显然对此早有准备,沉吟片刻,便道。 “回陛下,皇庄之设,于朝廷的确大大减轻了压力,此次江西赈灾,臣恰好巡视到宁藩附近,据臣在当地查证的消息,宁王爷资助开办的八处皇庄中,收拢了大约六千户难民,因皇庄而活过灾年的人,至少有两万余。” “与此同时,臣按陛下的旨意,严令各地官员核查清楚,灾年的土地买卖状况,发现,皇庄还间接平抑了土地的买卖价格。” 说起来此事,虽然于谦说是奉圣旨,但是实际上,却是他自己的功劳。 江西旱灾,朝廷调拨了临近之地的常平仓粮食用作赈灾,如此一来,地方的粮价便随之而涨,虽然说仍在控制的范围内,可一则粮价上涨,二则周围的数省之地,也分别有不同程度的歉收情况,便导致了不少农民不得不出卖土地。 原本在这种年景下,这些土地都会被当地的豪绅给低价买走,但是,恰逢到藩王们在组建皇庄,用零散的官田来置换各个片区之间的土地。 于是,便成了藩王们和地方士绅之间的较量,于谦从这种状况中看到了机会,连夜上奏京城,请求皇庄按照各地县衙中前三年土地买卖的均价来购入土地。 如此一来,百姓们自然都更愿意将土地卖给皇庄,虽然说,皇庄购入田地要挑挑拣拣,而且,主体还是以官田为主,最后购入的总量并不算特别多,但是,这股风吹起来,却实实在在的拉高了原本跌入谷底的田地价格。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能够有此成效,还是有先生替朕在地方看着,否则的话,怕是皇庄也会成为欺压百姓的恶政!” 这倒不是假话,有好处就有坏处,历来改革最难的,就是如何将计划落实的问题。 皇庄的构想固然好,可其中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也是当初于谦坚决反对的最大原因。 那就是,皇庄的两个构成主体,是藩王和内宦,这两者都是游离于朝廷的体制之外的。 换句话说,一般的地方官员,根本管不了他们,所以,皇庄很容易便会成为他们敛财的工具。 而于谦出京的这小半年,主要干的,也就是监察这些不法之事,时至今日,光是因皇庄一事,朱祁钰已经杀了三个矿税太监,降了五道旨意再三严令各地不得借皇庄为由压榨百姓,这其中有大半,都是于谦启奏弹劾的。 其中,最严重的宁藩,已经因为此事,被朱祁钰削减了足足一千石的俸禄,才算是老实了下来。 “臣不敢……” 出京一趟,于谦的脾性还是一如既往的喜怒不形于色,躬身一礼,于少保顺着话头,便道。 “陛下,这也是臣想和陛下商量之事。” “皇庄牵涉人员多,事务繁杂,陛下虽有严令,然则地方总有不法之辈,臣在地方,也曾眼见诸多内宦及王府倚仗权势,欺压百姓,除了土地买卖之外,还有耕牛,种粮,农器等物的购置,亦是如此,不少皇庄中人,为了节省成本,大肆压低价格。更有甚者,行巧取豪夺之事。” “臣惭愧,虽已尽力,但是,八处藩地实在太广,臣自知,仍有诸多未曾查察之处,长此以往,皇庄必成百姓负担,如此,则有违陛下之意也。” “故而,臣以为,在皇庄之外,应另设总督大臣,掌督皇庄诸事,矿税太监及王府官辅助,如此为宜,还请陛下明鉴!” “总督大臣?” 朱祁钰看着底下的于谦,沉吟着没有说话。 可以看得出来,这次督办皇庄事宜,让于谦对皇庄的看法,还是有所改变的。 至少,他不再如此激烈反对,而是转而开始考虑,如何能够让皇庄正常的运转,且发挥最大的作用了。 但是,这就又引发了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于谦毕竟是文臣,他的想法,也是从文臣的立场出发来考虑的。 体现在皇庄一事上,就是对藩王和宦官的不信任,当然,这也不能算是偏见,某种意义上来说,于谦的想法是对的,藩王和宦官游离于朝廷之外,但是,文臣却在朝廷之内。 所以,如果让文臣来主持皇庄事宜,那么管理起来会方便的多,当然,这不是说文臣就不会徇私舞弊,欺压百姓,而是说,如果出现了这样的事情,朝廷有一整套完整的典制和流程,能够及时且恰当的处理。 但是…… “皇庄初设,还是看看以后再说吧!” 到了最后,朱祁钰还是摇了摇头,并没有答应于谦的请求。 诚然,于谦说的有道理,而且,朱祁钰其实心里也清楚,以后肯定是要朝着这个方向去走的。 毕竟,皇庄当中大部分都是朝廷的官田,而且,宦官的确不稳定,别的不说,朱祁钰便不敢保证,等自己死后,下一个皇帝还会如此约束宦官。 如今的皇庄,是由宦官来负责具体的事务,地方衙门协助,王府官参与监督的体制,在这个体制下,地方的衙门处于弱势地位,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朱祁钰想,完全可以将原本应该分给地方衙门的税收,给收到内库当中来。 当然,朱祁钰自己不会这么做,可这么明显的漏洞,下一个皇帝,却未必能忍得住…… 所以,皇庄发展到最后,肯定还是要纳入到朝廷的体制当中来的,从这一点上来说,文臣能够起到的作用更大。 不过,却不是现在! 皇庄现在还没有走入正轨,很大程度上,还需要依靠藩王,如果说让文臣插手,那么,以文臣对藩王的态度,到了最后,很容易就会闹出乱子。 再则,皇庄的开设,和宗藩的改革息息相关,说是铺垫也不为过,所以,在后续的措施没有完成之前,还不能把这件事情交给文臣来主持。 不过,于谦说的也不无道理,虽然说如今还不能让文臣来总督皇庄事务,但是…… 沉吟片刻,朱祁钰道。 “这样吧,各处藩地,再增派一到二名御史,专司监察皇庄运行中的不法之事,如若发现有欺压百姓,徇私舞弊之事,可即禀巡抚大臣,巡抚视其情状,小事立决,大事覆奏,如何?” 私下奏对,倒是没有那么严格的规矩,这番话是征询,也不是明旨,所以,对于谦来说,如果有不同的看法,其实是可以提的。 但是,经过了诏狱一事,于少保这段日子,好像也想明白了,收敛了不少的锋芒,听闻此言,沉吟片刻,便道。 “陛下圣明!” 这般态度,倒是叫朱祁钰颇感意外,他本来以为,还要再废上一番唇舌,却没想到,于谦这回竟然这么容易就被说服了。 如此一来,倒也让他省了力气,于是,朱祁钰想了想,继续开口道。 “皇庄一事,如今已经算是慢慢走上了正轨,派遣御史一事,朕回头会跟都察院和吏部商议。” “这次召先生回京,实则是还有另一桩事,想和先生商议。” “陛下请说……” 听到天子如此斟酌的口气,于谦不敢怠慢,立刻拱手道。 于是,朱祁钰沉吟着,道。 “半个月前,漳州递上来奏疏,说是代王府已经建好了,不知这件事情,先生可听说了?” 自从上次他和代王商谈过之后,代王便启程赶赴了漳州,一方面是为了办差,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亲自督建王府,免得有人再动什么歪主意。 即便如此,王府的修建,还是不可避免的受到了灾情的影响,直到半个月前,才真正修好。 而王府既然建好了,那么,下一步的事情,也该筹备起来了…… “略有耳闻!” 于谦倒是没有想到,朱祁钰会提起此事,微微一愣,便点了点头,道。 “据说,代王爷新得到了一份海图,为了证实真假,遣派了不少船只出海探访,还有传闻说……” 话至此处,于谦也犹豫了一下,随后方道。 “陛下,还有传闻说,瞧见那些出海的船只,携带了不少珍奇之物,倒像是出海做生意的。” 说这话时,于谦悄悄观察着天子的反应,果不其然,听到此言,天子的脸色不自觉的变得有些不自然。 皇店掺和到漳州的事,在朝堂上其实并不算是什么秘密,毕竟,那么大队的人马,而且还是禁军的调动,朝堂上下不可能不知道。 但是,明面上的理由,朱祁钰用的是护送代王南下,之后的理由,则是剿匪,可实际上,这些官军的作用,其实就是为了保护皇店物资的安全。 不过,既然说到了这了,朱祁钰也就没有必要遮遮掩掩了,沉吟了一下,他便开口,道。 “先生说的不错,那些船只,的确是出海经商的!” 听到天子直接了当的承认下来,于谦也是颇感意外,下意识的皱眉开口,道。 “陛下,太祖皇帝有制……” 然而,话说了半截,就被朱祁钰给打断了。 “先生听朕说完!” 于是,于谦只得又把话吞了回去,随后,朱祁钰开口,道。 “不瞒先生,代王叔之前移藩的时候,朕便和他商议过此事,这次,便算是一个尝试,代王叔此番去漳州,一则是验证那海图真假,二则,也是想看看,这海禁政策,到底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朕知道,先生也不是迂腐之人,海禁虽是太祖所立,但是,太祖向来仁政爱民,倘若于民有利,于社稷有益,朕想,太祖也不吝于顺势而为!”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七章:于少保的新差事 文华殿中,天子的话音落下,于谦也有些沉默。 他早就知道,天子有雄心壮志,但是,却没想到,天子这次会把主意打到了海禁上头。 “陛下,希望臣做什么?” 沉吟片刻后,于谦终于开口道。 但是,这一句话,却让朱祁钰感到十分意外。 这……还是他认识的于谦吗? 出京一趟,还真的转了性子了…… 诚然,他跟于谦提起此事,就是想要交办给于谦差事,但是,开海禁这么大的事,换了往常,只怕于谦不追着他纠个明明白白,是绝不肯罢休的。 如今,竟是半句话也不多问,倒是有些出乎朱祁钰的意料。 不过,于谦虽然不问,但是有些话还是要说的,略一思索,朱祁钰道。 “漳州倭寇作乱,朕打算遣派三万大军,前去平乱,此役不同以往,需要从快从速,而且,还要彻底拔除漳州境内的倭寇,所以,朕需要一个足够得力的大臣来提督军务。” 大明的军队调动制度下,大军出征,一般是以公,侯,伯为主帅,除此之外,还会配上品阶足够的文臣提督军务,而且,还要有宦官跟随监军,以此来保证朝廷对军队的控制力。 这一点,作为前兵部尚书的于谦,自然是很清楚的,提督大臣这个差事,干起来倒是也不难,毕竟,还有一个主帅在前面顶着,在真正的战事当中,事实上就是主帅和提督大臣相互制约,谁的能力更强,便能够实质性的控制战局的走向。 不过…… “陛下,倭寇之患已久,如今江西旱灾刚刚平复,京畿及南直隶今冬无雪,明岁恐仍是歉收之年,陛下缘何要在此事动兵?” 这番话,明显带着反对之意,但是,说话的方式,却无疑和之前的于谦大有不同。 倒是让朱祁钰有些不习惯,不过,能够好好说话的于少保,还是很招人喜欢的。 沉吟片刻,朱祁钰开口道。 “正是因为明岁的收成恐怕会欠佳,所以,朕才更要在此时动兵!” 既然他打算把这个差事交给于谦,那么,该交代的,肯定是要交代清楚的。 不然的话,他也不会上来就提海禁的事。 闻听此言,于谦皱了皱眉,但是,却没有急着说话,而是等着朱祁钰接下来的话。 于是,朱祁钰继续道。 “江西旱灾,涉及数州之地,朝廷拨付出去的赈灾银两,大约有四十万两,如先生所说,京畿及南直隶等处,今冬无雪,明岁大抵也会歉收,据户部估算,此次受到影响的州府,要比江西旱灾的规模更广,除此之外……” 言及此处,朱祁钰的眉宇间闪过一丝浓浓的忧虑,却没有继续往下说。 因为接下来的话,就不能说了。 ……除此之外,他还知道,越过了年关,凤阳等地会雨雪不止,连下数月,让麦苗通通都被冻伤,与之相伴的,则是从三月开始,波及河南,湖广等地的旱灾,五月以后,南直隶,山东等数十州,又将迎来连续三个月的暴雨,等到了十一月,河南,山东,浙江,南直隶等各地又是严寒暴雪,数月不止…… 和这些相比,今年的旱灾,简直就是小打小闹而已。 更可怕的是,这还不是灾害最频繁的一年,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呢…… 摇了摇头,朱祁钰将心中的情绪收了回来,道。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应该储备粮食,备战荒年,共渡难关,但是,先生当知,开源才是根本之策。” “此前土木一役,朝廷国库为之一空,然而短短两年的时间内,国力虽未恢复鼎盛,却也可支撑起诸多大事所需,其中根由,不在于节流缩食,而在于互市开源。” 说着话,朱祁钰从手边拿起一份账册,对着于谦道。 “这份,是直到草原内乱之前,皇店的账册,单是这半年左右,皇店的利润,加上上缴国库的税银,加起来,便可支撑起去年边境一整年的军费支出。” “再加上,先生整饬军屯查抄出的良田,以及在此过程中,查抄边将及贪官污吏所得的银两,近两年以来,包括修缮边墙在内,涉及到边军的所有支出,都不用再另行支取,甚至于,还可以留存一部分在国库当中。” 其实有些时候,治国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 至少对于朱祁钰来说,他登基这么久以来,其中之一的大方针,就是要把大明朝已经逐渐崩溃的财政,给先挽救起来。 落到具体的手段上,包括但不限于开展互市,整饬军屯,营建水渠,开设皇庄…… 不错,皇庄也是挽救财政的手段之一! “刚刚看了先生递上来的奏疏,这四十二处皇庄建起来以后,藩王每年的俸禄,便可以再行削去一部分,如此一来,需要朝廷支出的,便又少了一大笔钱。” 听到天子的这番话,于谦忽然反应了过来。 在地方督办皇庄事宜这么久,他自然把当初颁布的皇庄章程给研究了个透彻。 这其中,有一条很不起眼的条款,那就是,皇庄佃租的一部分,会充当藩王的俸禄使用。 按照当初公布的章程,皇庄每年的收成,大致会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纯粹的租子,用以偿抵藩王在皇庄购置的耕牛,种粮,提供的农器和房屋,第二部分,则是要缴纳给官府的税粮,这两者加起来,要占到田地收成的七成以上,剩下的一小部分,才是佃户们得到的。 问题就在这第二部分上,按照章程所写,第二部分的税粮,其中也有一部分,要给藩王,用作每年的宗禄。 最初的时候,于谦只觉得,天子此举是在减轻朝廷的压力,虽然,他也意识到了,皇庄的体制,实际上是把佃户和藩王绑在一起,共同抵御天灾。 但是,此刻听天子这么一说,他却发现,很有可能,并非这么简单,不出意外的话,天子应该……早就在算计诸王了。 所以很多事情,在不去做的时候,即便是清楚可能出现的状况,也不会有深刻的感受,就是这个道理。 于谦早就明白皇庄的作用,但是,真正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他才能体会到,皇庄到底发挥了多大的用处。 如果说没有皇庄的话,那么,这些藩王的宗禄,就是要由朝廷拨付的,即便是灾年也是这样。 但是,现在有了皇庄,这些藩王的宗禄就是从皇庄的田赋当中来出,如果说明年真的会有灾情的话,那么,朝廷的田赋都收不上来,何谈从田赋中拨付宗禄? 天子此举,不仅仅是为了让朝廷省一笔钱,更重要的,是利用起了藩王的力量。 如果说,不用这样方式,那么,强行削去诸王的俸禄,必定会引起反弹。 但是,皇庄却不一样,从利益得失上看,皇庄制度下,一旦歉收,那么,诸王能够拿到手的宗禄,就会大大减少。 可一来,这只是有风险而已,总不会年年都有灾情(真的吗?),二来,即便是连年天灾,可只要让诸王来选,于谦相信,他们还是会选皇庄。 不为别的,因为对于藩王来说,他们不缺钱,朝廷每年给的宗禄,逢年过节的赏赐,固定的赐田佃租,加上地方乡绅的供奉,还有历年搜刮所得和其他的灰色收入都加起来,只要不是那些特别穷奢极欲的藩王,过的锦衣玉食完全绰绰有余。 但是,人的欲望总是无穷的,荣华富贵的生活,对于藩王们来说天生就有,反而不觉得珍贵。 他们真正需要的,是权力,说句不客气的,哪怕是个七品的知县,能做的事情和自由度,都比藩王大得多。 如果说,朝廷愿意开放藩王参政的通道的话,别说每年给他们发俸禄了,让他们自己给自己发俸禄,都有的人藩王愿意。 皇庄,对于他们来说,就是这样的存在,虽然说,皇庄的管理是由宦官来负责的,而且,代表藩王参与其中的是王府官,但是,这其中毕竟牵涉到了方方面面,某种意义上来说,藩王还是获得了一定的权力的。 别的不说,皇庄因为圈起了大片土地,所以不可能在城内,基本都在城郊,如此一来,藩王以巡视皇庄为由,到皇庄逛上一圈,剩下大半日,不管是出城游猎,还是赏玩踏青,都少了许多繁琐的流程,可谓是尝到了久违的自由的味道。 这一点,在出京的这半年当中,于谦的感受尤为深刻,事实上,在大多数的情况下,他在藩地当中办差,遇到什么困难的时候,这些藩王对他的态度都十分友善,好像之前的不愉快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 究其原因,就是因为,他们不想让皇庄这档子事给办砸了,保不齐,他们还指望着,有皇庄的先例在前,天子以后能够进一步放宽对藩王的限制。 所以,哪怕是赔上点宗禄,这些藩王也肯定是不愿意放手的…… 虽然在于谦看来,如此放宽对藩王的限制,是存在风险的,但是,也不失为是能够让朝廷安然度过灾年的好法子。 不过,这和清剿倭寇有什么关系? 沉吟片刻,于谦开口道。 “陛下所言,臣能明白,不过,如今草原局势混乱,互市时断时续,想必朝廷的岁入,也减了不少,陛下方才所言开源,难不成,和漳州的倭寇有关?” “不错!”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先生刚刚提到了出海的船只,携带了不少的丝绸,茶叶,瓷器等物,确实如此,这是因为,朕让代王叔,在当地笼络了不少商人,以探查海图为名,出海经商!” 虽然刚刚已经提过这件事,但是,真的当朱祁钰说出来,此事是他和代王在背后指使的时候,于谦的脸色还是有些难看。 可以看得出来,这位于少保,此刻在很努力的压下自己想要开口直谏的欲望。 但是,可想而知,如果接下来,对此事朱祁钰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的话,于谦即便有所改变,只怕也会恢复到以前的南墙于少保了。 见此状况,朱祁钰道。 “朕知道,这不合祖制,但是,确然也是无奈之举。” “先生可知,这些商队当中,有至少一半,都是化整为零的禁军,他们船上的各种物资,也都是来自于皇店!” 闻听此言,再想起刚刚天子所说的开源,于谦隐隐明白了什么,问道。 “陛下的意思是,打算出海贸易?” “可是,即便是要出海,陛下又何必纵容民间商贾破坏海禁呢?” 大明的海禁政策,实际上是比较特殊的,说白了,禁止民间出海,但是,官方出海,却是可以的。 最典型的,就是郑和下西洋了,这位三宝太监七下西洋,却没人站出来提海禁的事,原因就在于此。 之所以很多时候,海禁政策会被解读为禁止海贸,原因就在于,朝廷是不会出海进行贸易的,会出海贸易的,只有民间商人,就算是郑和下西洋,也只是为了煊赫国威而已,所以渐渐的,两者便被画上了等号。 但是,皇店这个机构的出现,却打破了这个认知。 首先,毋庸置疑的一点是,皇店属于皇帝的私产,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皇帝能否代表朝廷,如果不能……呃,没有不能,如果能的话,那么,皇店出海进行贸易,就应该算是朝廷的官方行为。 既然是官方行为,自然不受民间不得出海的禁令限制,最多就是一个老调重弹的与民争利罢了。 所以,于谦才有些不明白,天子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先是把代王弄到漳州府去,然后还用什么查证海图的名义,让民间商船浑水摸鱼…… 于是,朱祁钰叹了口气,又拿出一份奏疏,递了下去,道。 “先生不妨先看看这个!” 于谦皱着眉头,接过内侍递过来的奏疏,翻开一瞧,顿时眉头便竖了起来。 这份奏疏的内容,其实也很简单,里头记录了以漳州府为中心,周围数府之地的乡绅富贾,和沿海倭寇勾结的状况……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八章:听朕给你上价值 手中捧着这份奏疏,越是看下去,于谦越觉得心惊不已。 说到底,他虽然曾是兵部尚书,但是,也不可能对所有的朝务都了如指掌。 倭寇之事,便是其中之一,此前于谦大多数的精力,都放在北方防线上,对于倭寇之患,他关注的相对而言,就比较少。 但是,看到这份奏疏,他才意识到,大明的倭寇之患,到底严重到了什么程度。 这个严重,不在于倭寇到底能够给大明带来多么严重的损失,而在于,大明的内部,有不少人在为倭寇提供帮助,甚至还有不少人,直接扮成倭寇,在沿海地带掳劫。 这份奏疏上,对于漳州府的情况描述的最为详尽,其他数州也有提及,但是,都不算深入,可即便如此,也十分及触目惊心了。 要知道,于谦自己是从地方官一步步走上来的,所以,对于州府当中,乡绅有多大的力量,以及一块区域内,大约会有多少宗族势力,心中还是有数的。 如果说,这份奏疏所言属实的话,那么,可想而知,漳州府境内大半的宗族,几乎都和倭寇有着多多少少的联系。 而且,于谦看完之后,立刻就发现,这份奏疏没有署名,而且,行文当中,也有明显的断缺之处,这就意味着,他现在看到的,应该不是原本,而是抄录下来的备份,其中有一部分关键信息,只怕被天子隐藏了起来。 至于这些信息是什么…… “怪不得区区倭寇,屡屡难以剿灭,原来是有人内外勾结!” 于谦的眼中闪过一丝冷色,寒声道。 “既然陛下已经查清楚了这些里通倭寇的贼人,也已下定决心遣派大军清扫,那请陛下放心,臣一定竭尽全力,荡清贼寇,还漳州一片朗朗晴天!” 能够走到这个地位,而且还曾经担任过兵部尚书,于谦可不是什么和善的小老头,相反的,他是一等一的杀伐果断。 像是这种欺压百姓,里通倭寇的劣绅,在他看来,基本上就跟贼虏差不多了,该杀的时候,半点不会手软。 至于出兵的事,虽然他还是没有彻底明白,为何天子要在这个时候动兵,但是,经一事长一智,看到这份奏疏的时候,于谦就明白,天子经略漳州之地,并非一日,这奏疏里头的内容涵盖面很广,想要调查清楚,没有个一年半载的时间,根本就不可能。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他这个时候劝天子罢手,那么天子前面的心血,只怕都要白费,以天子的性格……怕是说了也没有用! 眼瞧着于谦义愤填膺的样子,朱祁钰抬手往下压了压,道。 “先生不必着急,剿清这些人说难也难,但是只要朝廷肯派大军,剿灭总是没问题的,真正的问题在于,剿灭之后呢?” 倭寇之患,说复杂也复杂,但是,厘清其中的关节之后,想要解决起来,却并不困难。 大明沿海的倭寇,分为真倭和假倭,前者就是从扶桑国偷渡过来的浪人,是真正的倭寇海盗,至于后者,则大半都是沿海的百姓商贾,为了躲避海禁政策,假借倭寇之名罢了。 这两者牵扯在一起,形成了大明如今的倭患,真倭和假倭从数量上来说,前者占少数,后者占绝大多数,战力方面,前者强于后者。 如果把这两者分开来看,想要剿灭倭寇,最大的问题有两个,真倭的人数虽然少,可熟悉海战,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根基不在大明,所以,一旦朝廷动用大规模的官军,那么,他们随时可以逃回扶桑国,所以,屡剿不绝。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讲,真倭因为数量少,所以,如果能够把假倭都剿灭,那么,剩下的这些真倭,实际上闹不起太大的风浪。 相对于真倭,有了这份情报,假倭想要清剿起来,并不困难,毕竟,他们的根基还在这些宗族的身上,灭了他们背后的宗族,这些假倭自然就是无根之木,难成气候。 当然,即便如此,想要清剿还是会遇到困难,譬如说,证明这些宗族和倭寇有牵连的证据是什么,他们会不会提前得到消息逃窜,但是,这些都是小事,只要朱祁钰这个皇帝交代下去,总有得力的大臣能够办好。 可这并非是治本之策! “不错,倭寇能够蔓延到如此境地,可见并非偶然,清剿了这一批人,只怕过不了多久,便会涌现出新的和倭寇勾连的宗族,是臣考虑不周。” 听到朱祁钰的这个问题,于谦先是一愣,低头思索了片刻,也便明白了过来。 见此状况,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倭患并非一日,形成的原因也并非一种,这些勾结倭寇的乡绅固然可恨,但是背后,却未尝没有不得已的原因。” 话说到这,实际上才算是引入了真正的正题……海禁! “东南一带,沿海而居,其地贫瘠,可以耕种的土地甚少,百姓往往以捕鱼为生,朝廷严令,片板不得下海,百姓最多只能在临近海域,乘小船捕鱼,如此可以勉强维持生计,可若遇海难或其他天灾,则一家生计无着,只得落草为寇,逃税抗捐,由此形成了剽悍民风。” “除此之外,海上贸易虽然朝廷严令不许,可临海之地,若不依靠商业,想要富庶起来,实在困难,因此,哪怕禁令再严,也始终有铤而走险之辈。” “这些牵涉倭寇,甚至是假冒倭寇之人,有逐利者,也有被迫者,究其根由,还是在于地方太过贫瘠所致,若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则倭寇势必会剿而复有,令朝廷疲于奔命!” 这番话说完,于谦也陷入了沉思当中。 应该说,天子所言的道理,并不难懂,但是,很多时候,越是简单的道理,却越容易将人困住。 事实上,就连朱祁钰自己,也是两辈子的眼界加起来,才搞明白了这里头的关系。 至少,前世的时候,隆庆开关之前,这个简单的道理,大明的君臣就想了两百年也没想明白。 片刻之后,于谦缓缓开口,道。 “陛下圣明,确实如此,清剿这一批宗族容易,但是,想要根除倭患,却并非是用兵就够的,所以,陛下是觉得,倭患的根源,在于海禁?” 到了此时,于谦也开始逐渐倾向于认同朱祁钰的观点,当然,也不是全盘认同。 稍一沉吟,于谦还是忍不住道。 “不过,虽是如此,可海禁政策,也并非是有害无利,一则,即便是朝廷放开海禁,倭寇也未必就真能消失,二则,商人重利,沿海一代又民风剽悍,元末乱局之时,多路反元的首领,便是自沿海一代而起,如若放开海禁,势必要增设重兵驻守,如此一来,朝廷靡耗亦重,还请陛下三思。” 这番话说完,朱祁钰也叹了口气。 的确,海禁政策,固然有弊端,但是,之所以能够实行那么久,也自然有其益处。 说白了,它是成本最小的,稳固沿海统治的办法。 沿海地区贫瘠,又有倭寇作乱,在此基础之上,朝廷禁止海贸,看似是为了抵抗倭寇,实质上还是为了保证对沿海的控制。 就像于谦说的一样,贫瘠代表着他们无法作乱,即便是衣食无着,落草为寇,甚至是扮成倭寇,最严重的后果,也就是劫掠沿海的百姓而已。 但是,若想要组织起大规模的军队,是不可能的,地方上的贫瘠,注定了即便是有对抗朝廷的事情发生,没有足够的后勤产出,也难以给朝廷造成太大的麻烦。 相反的,开放了海禁,固然会有种种的好处,最显而易见的,自然是倭寇的数量会大大减少。 可是,这么做也同样有很大的风险,那就是,地方有了足够的实力,再加上民风剽悍,万一有个意外,便会出现造反之事。 如果要维持稳定,朝廷需要加派更多的兵力驻守,以应对可能出现的乱局。 所以,如果单纯从一个统治者的立场来看的话,海禁政策,未必就真的是错的,可是…… “先生所言,朕能明白,可这沿海一代的百姓,也是朝廷的臣民……” 眉头拧起,朱祁钰的口气变得有些复杂。 “他们的命,也是命啊!” 这一句话,声音不大,但是,落在于谦的耳中,却无疑是振聋发聩。 然而,朱祁钰的话却未停,继续道。 “朕若是不知道倭患的根由和海禁的利弊,也便罢了,可如今,朕既已明白,如何能够坐视不理?” “这些百姓,一辈子勤勤恳恳,劳心劳力,可是,就因为他们生在沿海,便注定活命都成难事,若是天命如此也便罢了,他们的境遇,却是朝廷一手促成,这让朕如何能够心安呢?” “唐太宗有言,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朕既为万民之主,天下之君,理当代天安抚生民,若朕明知海禁之举不利于民,却仍旧要做,便是无德无行!” “为君者,若无德行,江山社稷,终有一日会被覆灭,所以,不论是为国,还是为民,朕都要让此政,在朕的手中结束!” 这番话说完,于谦的神色也有些复杂。 片刻之后,他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躬身叩拜,正色开口,道。 “陛下心怀万民,实乃社稷之福,天下之幸也!” “臣……愿为陛下效死!” 说罢,他郑重的叩首于地,话音掷地有声。 殿中沉默了片刻,朱祁钰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意味难明之色,不过,很快便消失不见,随后,他脸上浮起笑意,道。 “先生这是做什么,朕还要指望着先生替朕去剿倭寇呢,何谈效死?快快平身吧!” “谢陛下!” 于谦重新站起身来,但是,却并没有坐下,而是侍立在旁,等待着天子的吩咐。 见此状况,朱祁钰道。 “海禁是要解的,不过,毕竟是太祖旧制,还是要一步步的来,当下朝廷的燃眉之急,还是在明岁可能出现的灾情,这也是朕选在这个时候,出兵剿平倭寇的原因。” 话说到这个份上,于谦自然不会再提什么祖制不祖制的,朱祁钰也能够直接了当的说出要开海的话,但是,不管提不提,事实便是如此,朱祁钰的这套道理,能够说服于谦在内的一部分人,可想要说服满朝上下的人,却不可能。 这不仅仅是祖制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要开海,一定会触及到一些人的利益,所以说,即便要做,现阶段来看,也只能暗中来做,等到时机成熟之后,再在朝堂上提起。 “当初,皇庄出海的商队,携带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物,少说也价值近十万两银子,此次他们去的地方不算太远,按照之前郑和下西洋所用的时间来算,早则明年六月,晚则明年年底,大约便能返航了。” “朕看过前宋时的书籍,上头说,这些东西到了西洋诸国,少说可以有数倍之利,若是属实的话,那么返航之时,他们带回的金银恐怕数量惊人,如此巨额的银钱,必定会引起倭寇的觊觎,所以,半年之内,必须要把沿海一代和倭寇有关的一干人等,通通连根拔起,如此,方能保商船安然归来。” 说着话,朱祁钰抬头看着于谦,道。 “如今明岁的灾情轻重与否尚且不知,如若真的是大灾之年的话,那这笔钱,或许就是无数百姓的救命钱,先生可能明白?” 不知为何,听到这番话,于谦总觉得天子的口气有些沉重。 但是,以他的眼界,即便不知道,也能够明白,这件事情的严重程度。 即便是明年没有灾情,那么这一大笔钱投入到朝廷当中来,能够起到多大的作用,更重要的是,一旦商船归来,真的能够证明,开海有利可图的话,那么,想要解除海禁政策,在朝堂上的压力就会小很多。 所以,无论从哪个层面上来说,出兵剿灭倭寇,都势在必行,而且,只能是在这个时候……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章:一举两得 虽然说,刚刚天子没有明说,但是,于谦却听出了天子的弦外之音。 要剿倭寇,是要看时机的,不能早,也不能晚! 如果太早,那么,剿灭了这一批,短则三两年,长则五年之内,会重新滋生出新的‘倭寇’,到时朝廷再去征剿,不仅劳心费力,而且,经过上次的教训,这些‘倭寇’会隐藏的更深,更难以征剿。 可是,如果太晚的话,那么,等到商船回航,这些倭寇势必伺机而动,抢上一笔然后逃之夭夭。 到时候,他们有了足够的金银,完全可以蛰伏下来,茫茫大海,想要再找到他们的踪迹,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这个时机必须要选择恰当,说白了,就是得卡在商船回航之前,将倭寇肃清。 这样一来,短时间内,倭寇难以形成有组织的力量威胁到商船,便能保证商船可以顺利回航,如果说,一切顺利的话,那么,商船回航时带回的金银,可以解朝廷的燃眉之急,与此同时,也能作为开海的契机,可谓一举两得。 只不过,倭寇分散,即便是手中有这份名单,可想要达到彻底清剿的地步,也不是一两个月能够做成的,半年的时间,也就是堪堪足够吧。 毕竟,从于谦的角度来说,这份名单到底是真是假,还需要进一步的核实,朝廷调动大军,也需要时间,如此说来的话,年前的确是最后的时间了,最迟过了年关,大军就必须要动身,否则,怕是要耽误事。 一念至此,于谦的态度也坚定起来,道。 “陛下放心,半年之内,臣定当肃清倭寇,保证商船能够顺利回航!” 见此状况,朱祁钰也点了点头,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其实,这个时候清剿倭寇,也还有另一层用意,不过,这层用意,却不方便说出来。 不过,即便是不说,他相信于谦也能够明白。 那就是,此前和皇店的商船,一同出海的那些民间商队…… 要知道,皇店之所以能够顺利出海,是因为南直隶遗留的有郑和下西洋时期的造船厂,虽然已经破败不堪,但是,总归底子摆在那,虽然想要建造郑和所用的庞大舰队有难度,可只是普通的中型海船,却并不困难。 但是,这些民间商队竟然也能在短时间内弄到足以出海的船只,其背后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朝廷早有规制,民间能够持有的船只,形制,大小都有严格的规定,甚至于,正规的渔船在官府应当留有备案,理论上来说,民间应该不存在可以出海的大型船只。 然而,当代王放出要雇人出海核实海图的时候,这些本不应在民间存在的海船,却确确实实的出现了。 而且,数量不少! 或许是因为,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代王自作主张,在私底下偷偷的出海贸易,所以,这些人都觉得看到了机会,没有太多的防备,便显露了自己的家底儿。 却不知道,此举却让他们的底细,彻底暴露了出来。 就现在朱祁钰得到的回报来看,这次出现的商队,至少有六支里头,有十艘以上的海船,合共加起来,光是借了皇店名义出海贸易的船只,至少有五十艘。 这可是,一笔庞大的银钱啊! 当初放他们出海,一方面是为了保证皇店的商船安全,事实上,这就是代王愿意让他们打着自己旗号出海的原因,他们借用代王府的名义,堂而皇之的躲过官府的检查,作为交换,他们需要保证代王府的商船安全,说白了,就是给和他们有关系的倭寇打好招呼,不准打什么歪主意。 说到底,这么多年下来,海上的那些倭寇,看似分散,可实际上也是有组织,有势力的,有名有姓的打点好了,就算是有那么几个不长眼的,商船自己储备的武器人手,也足可以应付。 但是,这只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就是,这帮人靠海贸走私,在沿海一带快活了这么久,也该出出血了。 按时间来算的话,皇店的商船,其实没有那么快回来,但是,这些普通的商船,有自己的路线,早是走熟了的线路,所以,回来的会快些。 这个时候出军剿倭,便是要断了他们的后路。 朝廷这些年,精力一直放在了和蒙古的对抗上,松懈了对于倭寇的围剿,到了现如今,这帮人当真觉得天高皇帝远,自己可以当海大王了。 别的不说,光是代王府在漳州的营建,短短半年多的时间,已经遭到了两次袭击,要不是最后代王放出了要组织商队出海的消息,怕是还消停不下来。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看看,所谓的倭寇,在朝廷的大军面前,到底能坚持多长时间。 朱祁钰倒想看看,这些借着代王府名义出海的‘商队’,回航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家族都被抓了起来,是打算抱着一船的金银在海上漂泊到饿死呢,还是乖乖的束手就缚! 送走了于谦,朱祁钰重新翻开面前的另一份奏疏,眸色却越发沉了几分。 刚刚于谦所看到的那份奏疏,是任弘这么长时间打探出来的成果,但是,却不是全部,现在他面前的这份,才是原本。 二者的区别,实质上就在于,于谦看到的那一份,止于地方上的宗族势力。 但是,朱祁钰的这一份,却牵涉到了朝堂! 从漳州的地方官,到朝廷里头,都有人收受钱财,替这些‘倭寇’遮掩痕迹。 目前来看,地方上只是有一部分官员被拉下了水,但是,朱祁钰很清楚,这绝对不是全部。 任弘去到漳州的时间,毕竟太短了,就算是依靠着商路和海图,和一些宗族达成了合作,进而打探清楚了他们的势力分布,可如果要说,想要查清楚他们背后是谁,实在是太难了。 毕竟,这是他们的命脉所在,绝不会轻易告诉别人,以任弘的身份,如果打探的太多,肯定会让对方生疑。 所以,这件事情不能让任弘来查,既然如此的话…… ………… “什么,召我进宫?” 大理寺,朱鉴看着眼前的内宦,脸色微微有些惊讶。 他皱着眉头把大理寺近来经手的案件想了想,但是,却实在想不到,有什么错漏之处。 要知道,自从四皇子被封王之后,关于东宫储位的议论,基本上也被平息了下来,何文渊出抚江西,虽然是为了赈灾,但是,赈灾结束之后也没有被调回来。 这半年下来,朝廷的局势倒是稳定了下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风波,朱鉴自己,也知道他此前在太子出阁一事上得罪了皇帝,所以,一直安安分分的,生怕皇帝再寻个什么由头,将他给再贬了去。 所幸的是,天子自从把他调到大理寺以后,似乎也没有再刻意针对他的意思,眼瞧着现在,过不了多久就是年节了,皇帝这个时候突然召见他,到底有何用意? 不过,无论原因是什么,皇帝召见,总不可能不去。 简单收拾了一番,朱鉴便跟着来宣旨的内侍进了宫。 “臣朱鉴,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 和平时朝上一样,天子的脸色十分平静。 眼瞧着朱鉴拘谨的起身,朱祁钰倒是也没有过多寒暄,直接了当的便道。 “今日召卿前来,是因为朕接到了一份密奏。” 说着话,朱祁钰吩咐内侍将任弘的奏疏递了下去,给朱鉴的这份,和给于谦的那份,又有不同。 于谦的那份,只有地方宗族的势力和倭寇的勾结,而朱鉴的这份,相对要全面一些,以前者为基础,多了朝中官员收受贿赂,为倭寇遮掩的内容,当然,上奏者的身份,仍旧被隐去了。 朱鉴看完了奏疏之后,心中亦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他很清楚,这份奏疏的内容,到底干系有多大,单是奏疏呈现出来的部分,已经牵扯到了朝廷的三品大员,而以他在官场多年的经验来看,即便是这个人,也不是终点。 当然,作为一个政治人物,朱鉴在短暂的震惊之后,立刻就考虑,天子突然召见他过来,而且一来就直接给了这么一份奏疏,那目的恐怕是…… “朱卿,看完这份奏疏,可有何感想?” 很快,天子的声音便落了下来,朱鉴不敢怠慢,小心开口,道。 “陛下,此奏若属实,则恐是我朝第一大案,其中涉及官员,不仅是收受贿赂,以权谋私,而且还牵涉倭寇,恐有里通敌国之罪,实在可恨!” 这番话,朱大人说的义愤填膺,但是,往下的话头,是半点不提。 不过,人都叫来了,朱祁钰肯定不可能放过他,点了点头,道。 “不错,这件事情干系重大,一旦揭开,必是震动官场的大案,但是,如此罪行,自然也不能熟视无睹。” “这次大计,福建巡抚考评中等,朕和吏部商议过,打算将其降为福建左布政使,如此一来,巡抚一职便有空缺,朱卿在大理寺也有一段时日了,想必对于查案一道,也颇有心得,如此大案,朕若交给别人,着实是不放心啊!” “不知,卿家可愿替朕前往福建,彻查此案?” 啊这…… 虽然心中已有预料,但是,看着天子一副倚重于他的样子,朱鉴心中还是有些无奈。 这个差事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单是如今看到的这些信息来看,可以确定的是,倭寇能够在沿海活跃这么多年,除了有各种客观因素在,朝中也有为其提供保护的人在,而且,不止一个。 至于福建地方上,和倭寇有所牵连的人,只会更多,换句话说,这不是某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福建官场的问题,要查这桩案子,会触动的,是一整条利益链。 自身会面临的风险就不说了,更重要的是,一旦真的他来查,那么得罪的人,绝对是大把大把的。 朝堂之上,各种人脉关系复杂之极,这些官员都有自己的后台和人脉,或许,他们的后台没有涉及到这桩案子里头来,但是,要对付他们,一定会得罪他们背后的人。 因此,这桩案子无论谁来查,都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更重要的是,朱鉴如今虽然在大理寺,可好歹还算是京官,如果要是去当这个福建巡抚的话,也算是变相的被贬谪了。 就算这些都不提,单说这案子的难度,也大的很,这份奏疏里面,有很多地方都语焉不详,能够确定牵涉在案子里头的人数虽然不少,可有确凿证据的,却并不多。 最要命的是,这里头有一个关键的人物,就是现任但即将被贬谪的福建巡抚贾修平! 此人基本上已经可以确定,和漳州府一个最大的宗族刘氏有所牵连,这刘氏明着是当地的乡绅,可背地里,却是行掳掠之事的倭寇。 根据奏疏中所言来看,这位贾大人,是清楚刘氏暗地里在干些什么事情的,地方的官员,从知县到巡查御史,都曾经举告过刘氏的不法之事,但是,都被贾修平给压了下来,若说这中间没有任何的猫腻,是绝对不可能的。 可问题就在于此,这样一个巡抚级别的人,他在福建的势力绝对不小,既然他都和倭寇有牵连,那么,朱鉴一个空降过去的新巡抚,即便是有朝廷支持,可想要在他眼皮子底下查这么一桩大案,那危险系数,简直是直线上升…… 看着底下朱鉴纠结的样子,朱祁钰自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叹了口气,朱祁钰道。 “朕知道,这个贾修平继续留在福建,会让案子很难查,但是,卿家须知,这也是朕不得已而为之。” “此人大伪似真,大奸似忠,这几年以来,都官声颇佳,若非是福建这两年盗匪频发,且代王府营建过程中,受到了两次袭击,他在此次大计当中,断不至于是这等考评。” “他牵涉倭寇一事,又无切实证据,若是贸然处置,哪怕是将其调离福建,恐怕也会引起警觉,到时候,案子只会更加难查,所以,只能将其暂时留在福建,便当做一次普通的降黜,如此一来,卿家到了福建,才更容易查探!”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章:兄弟……齐心? 南宫,朱祁镇坐在重华殿的御座上。 殿中,朱鉴躬身侍立着,正将刚刚他和皇帝的奏对,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皇帝真是这么说的?” “正是!” 看着太上皇波澜不惊的神色,朱鉴的思绪也有些飘远。 说来,好像是自从何文渊一事之后,太上皇召见大臣,就丝毫都不再遮掩了,就连他和徐有贞这些文臣,也是一样。 更奇怪的是,原本对这种举动极为敏感的皇帝,好似也突然就想通了一样,任由太上皇召见大臣,就当什么都看不见。 朝堂上下,倒是有些大臣,主要是以某天官为首的一帮人,对此甚是不满,屡次谏奏,但是,天子都只说,天家和睦,无碍朝事,随后便不予理会。 后来,太上皇知道了此事,据说也只是一笑置之,并不多言,这种局面,持续了有一段时间了,站在朱鉴的角度,他总觉得,南宫和天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不清楚的事情。 但是,太上皇不说,他也不好开口发问…… “那你怎么看此事?” 正在思绪间,上首一道声音,顿时让朱鉴回过神来。 听到这句话,他心中不由又是苦笑一声,这太上皇,跟皇上可真是亲兄弟……问的话都一样! 不过,虽然暗暗吐槽了一句,但是,朱鉴面上还是十分恭敬,略微沉吟了一下,道。 “回陛下,臣今日奏对之时,观皇上之意,是已下定了决心,圣旨若下,自然不可不从,故而,臣并未推拒此事。” “而且,如若那份奏疏内容属实,福建官场恐积弊丛生,确实需要得力大臣前往整饬。” “朝廷既有所命,臣自当遵从,不过……” 话头微微一顿,朱鉴的脸上闪过一丝忧虑,似乎有些犹豫,接下来的话到底该不该说,不过,到了最后,朱鉴还是开口道。 “近来朝中,对陛下时常召见大臣议论纷纷,不少人都说陛下有意干预朝政,臣恐皇上此举,乃是故意要将臣调离京师,臣若离京,一旦朝中有奸臣有意蛊惑皇上,为难陛下与太子殿下,则无人可以谏奏劝阻,故而,臣心中有所疑虑也。” 这话倒不是朱鉴自傲,但是实话实说,如今的朝中,明确的站在太上皇这边的文臣,够得上份量的,也就只有他一个了。 剩下的要么官职不够,要么就是一些世家勋贵。 抛开立场不谈,朱鉴还是有报国之心的,福建官场糜烂至此,他也确实有心替朝廷前去整饬。 可是,就像他所说的,这很有可能是天子的调虎离山之计,先将太上皇的可信之人一一调出京师,接下来,就是真正针对太上皇的时候了。 别忘了,虽然如今朝中风平浪静,可毕竟,何文渊一事才过了没多久,朱鉴虽然没有亲自参与到此事当中,但是,即便是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他也能够看出,何文渊一事并不简单。 所以说,在朱鉴看来,如今的朝局,真的要说复杂,只会比之前更复杂,只不过,是从明面上的冲突转向了暗中的酝酿罢了,但是,在官场日子久了都很清楚,冲突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断积蓄但不爆发的冲突,因为,这种冲突一旦爆发,其剧烈程度,必然是无与伦比的。 不过,面对朱鉴的担忧,朱祁镇却显得十分淡定,道。 “卿家既有报国之心,又何必他虑?” “朕在京中安稳,皇帝也不会贸然有什么动作,卿家自去便是,不过,此案牵涉人数恐怕不少,虽说国有国法,可整肃官场也要顾及地方稳定。” “涉案之人,该查的查,该办的办,但若是有情节不重者,也不妨给一个改过的机会,朝廷既然派你过去,想必,也不会在细节上多纠的!” 此话一出,朱鉴心中先是一惊,旋即,他便也听出了话中的深意。 这话的重点,在后半段,而重点的重点,在于最后一句。 替朝廷整肃地方官场,的确是一个得罪人的差事,但是同时,也是一个拉拢人心的好机会。 要知道,这件案子,牵涉的可是里通倭寇的大罪,如果秉公办理,大概率是人头落地,最低也是个流放。 可是,如果说朱鉴手抬一抬呢? 这件案子牵连如此之广,那么,遗漏几个人,自然也是正常的,对于有些人的量刑不那么准确,也是情有可原的。 更不要提,即便是目前来看,此案的背后,也和朝中的某些官员有所牵连,如果说掀开来,那么,便是一场朝堂震动,可是,若是按下来,未必就不是一个绝好的把柄。 就像太上皇最后一句话一样,这案子虽大,但是,重要的是肃清福建的官场,绝了这些官员勾结倭寇之念,所以,动静足够大就可以,但是具体的细节,却未必会有人去纠察,就算是有人再查,只要朱鉴办事小心,不留下证据,那么即便被发现了,也最多就是办事不力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 可这么做的好处,却是显而易见的,如今南宫和天子的斗争虽然由明转暗,但是却愈演愈烈。 就拿这段时间的状况来看,朱鉴隐隐也有猜测,天子之所以对太上皇的种种举动放任不理,大概率就是想要让朝廷上形成一种,太上皇不甘心安居南宫,想要干预朝政的舆论,借此来进一步削弱太上皇的本就不多的权力。 而太上皇之所以顺势而为,原本朱鉴还有些不明白,但是,听到刚刚的那一番话,他也有了几分明悟。 说白了,或许是前段时间何文渊一事的后遗症,又或许是太上皇早有此念,但是事实就是,太上皇的确不再仅仅想要待在南宫当中,而是想要进一步在朝中培植力量。 如今勋贵当中,两大公府虽然没有太多实权,可毕竟威望仍在,有他们在,想要让勋贵在朝堂上为太上皇说话,并不困难,但是,勋贵在朝堂上,本就没有太大的存在感,而如今遍观朝中文臣,真正站在太上皇这边的,少之又少。 所以对于太上皇来说,这次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只不过…… “陛下,里通倭寇乃是大罪,臣若不能秉公查办,恐有负社稷,恳请陛下明鉴!” 挣扎了片刻,朱鉴到底还是开口道。 他当然明白太上皇的意思,也明白现在的局势,但是,这么做对他来说,确是有悖他一直以来的原则。 入仕至今,朱大人当然不是什么天真的觉得官场没有任何黑暗面的毛头小子,但是,他或许为了利益做过违心之举,也为了仕途更进一步而使过手段,可这种徇私枉法的举动,实在是…… 看着朱鉴这般神色,朱祁镇略略有些意外,不过,很快他就摇了摇头,道。 “卿家为国之心,朕自然明白,若是真有里通倭寇之人,自然是要严加查办,不过,若是有被蒙蔽者,也不能冤枉,不是吗?” 这…… 朱鉴的神色一阵犹豫,片刻之后,道。 “臣明白了!” 随后,朱鉴并未再多说,便告退了。 待他离开之后,朱祁镇的眉头却缓缓拧了起来,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片刻之后,他开口对着旁边的蒋平问道。 “朕记得,上次朱仪来请安的时候,提到张輗那边,整饬军府的差事已经差不多了,对吧?” 蒋平点了点头,道。 “回陛下,是。” 这段日子以来,南宫内外出入的阻力少了很多,所以,消息也变得及时了起来。 朱祁镇既然有意要培植力量,自然是对朝政时时关注。 尤其是,张輗这个整饬军府的差事,他原本想着,可以借此机会安插一些人手,但可惜的是,或许是因为没能顺利拦下张輗执掌此事,所以,都察院对于整个整饬的过程盯的很紧。 而且,虽然说这个差事,是由张輗来主持,但是,参与的还有武兴,赵荣等人,一旦张輗想要搞点什么小动作,那么,立刻就会被当成把柄,在朝堂上被攻击。 张輗好不容易才坐稳了这个军府都督的位置,若是因这个而再搭进去,未免有些得不偿失。 本来,还可以借此机会打压一下天子安插在军府里头的人,可问题是,当今这位登基时间才短短几年,低阶的军官,算不上是他安插的,高阶的武臣,想要动要没那么容易。 所以,到了最后,张輗能做的,也只是在整饬军府的过程中,收拾了一些早就看不惯的人,然后,卖给一些府邸几个人情而已,太过分的,他也不敢做。 既然如此的话…… 朱祁镇沉吟片刻,道。 “传信给张輗,让他明天进宫一趟,对了,把徐有贞也叫来!” “遵旨……” …… “让张輗进宫?” 如今的南宫和乾清宫,基本上已经算是明牌了。 朱祁镇知道有人在监视他,但是,在探清楚朱祁钰的用意之后,他也就不在乎这些监视了。 所以,与其说是对南宫的监视变弱了,倒不如说,是双方都在保持一种相当的默契。 便如现在,蒋平的消息刚刚传出南宫,没过半个时辰,舒良便到了乾清宫中。 舒良点头,道。 “不错,除了张都督,还有徐大人,也要一并召见!” 有点意思…… 朱祁钰轻轻敲了敲面前的桌案,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之色,叫张輗过去可以理解,但是,徐有贞? 他这个哥哥,这是想要迷惑他呢?还是说,想和他形成某种默契呢? “皇爷,户部沈尚书,兵部王尚书,内阁张首辅,俞次辅在殿外侯召!” 片刻之后,怀恩上前,低声禀告道。 于是,朱祁钰收回心神,点了点头。 “让他们进来吧……” 怀恩领旨退下,不多时,便引着几位老大人迈进殿中,一眼扫过去,便可看到,这几位的神色截然不同。 内阁二人平时觐见的多,倒是面色如常,只不过,对于这种突然的召见,也带着一丝疑惑。 至于王翱,作为前任的内阁首辅,新任的兵部尚书,则是明显带着几分春风得意。 要知道,虽然说近些日子以来,明里暗里受到了不少掣肘,但是总的来说,王翱对兵部的控制还是比较顺利的。 这一方面得益于王翱这几年在内阁积累下来的经验,另一方面,也是于谦留下的那几个郎中还算配合。 不过,也仅仅只是配合了,这几个人毕竟不是自己人,脾性和做事习惯,着实是让王翱有些头疼。 至于沈翼,他倒是没有这方面的困难,但是……在天子的身边待久了,沈尚书已经快能总结出规律来了。 像是这种单独召见,而且还是和新任的兵部尚书一起…… 唉! 当然,沈尚书是什么心情,不妨碍朱祁钰压着他办事。 行礼各毕之后,朱祁钰开门见山便道。 “今日召几位卿家前来,是为了一桩事!” “近来福建等处倭患频发,朕决意派备倭军三万,出兵剿灭倭寇,年节过后,便要出发,今日召诸位前来,便是要商议此事。” 这话说的干净利落,虽是用的商议二字,但是,却明显并没有要商量的意思。 果然不出意外,话音刚落,沈尚书的脸色立刻就垮了下来,率先开口,道。 “陛下,江西旱灾刚刚结束,据各地所报,今冬无雪,明岁河南等地恐仍有灾害,此时朝廷宜当与民休息,岂可动兵啊?” 但是,他的话刚说完,便感受到一道目光朝他望了过来,朱祁钰平静的看着他,口气坚定,道。 “此事,朕已然决定了!” 一句话,便堵死了其他人想要开口的欲望,随后,朱祁钰继续道。 “朕当然知道,如今国库并不充裕,而且,明岁也可能有灾情,但是,沿海一带苦倭寇久矣,何况,近些日子以来,这些倭寇的行径愈发猖獗起来,竟敢到代王府劫掠,如果继续放任下去,朝廷颜面何存?” “故而,此事不可拖延,年节之后,大军必要起行,朕今日召诸卿前来,是为了商议大军出征的一应事宜,并非是商议,要不要出兵!”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一章:两方合力 文华殿中,天子的声音落下,底下几个大臣不由面面相觑,一时陷入了沉默当中。 他们印象当中,上一次在出兵一事上,天子态度如此坚定的时候,还是苗地平叛的时候。 如今的场景,至今都让人记忆犹新。 没记错的话,当时天子执意要撤换王骥,底下不是无人反对,但是,即便是那个时候,尚且深受宠信,如日中天的于谦,在天子心意已决的情况下,也劝阻不得。 那么这次,他们如果要劝,会有用吗? 相互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犹豫之意,于是,在场众人,不约而同的将目光落在了王翱的身上。 作为新任的兵部尚书,出军征伐这样的事情,理所当然由兵部出头,何况,他有一个履历那么光辉的前任,如果这个时候也和其他人一样缩在后头,传扬出去,这位王尚书在朝堂上的声望,怕是要大跌。 感受到其他人投来的目光,王翱也是皱起了眉头,一时有些犹豫不定。 他当然清楚,这件事情兵部肯定躲不过去,可是如何表态,却是个问题。 不客气的说,这应该是他继任尚书以来,遇到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挑战。 这个时候他如何表态,很有可能直接关系到,他之后在朝堂上的立身之道,何去何从,确实难以抉择。 不过,殿前奏对,再是难题,也容不得他思虑许多,稍一沉吟,王翱便有了决断,上前开口,道。 “陛下,大军出征并非小事,盔甲,粮草,棉衣,火器,刀剑及其他器械,都需要安排,臣这些日子,刚刚查阅过兵部的存档,若仅是三万大军,那么大多数物资,都可以在年前点齐,但唯有粮食这一项,臣并无把握,若能解决此事,臣有信心让大军如期出征!” ??? 这番话说完,沈尚书转过头来,对着王翱怒目而视。 整了半天,还是把皮球踢到他这来了是吧? 王九皋你个老东西,给我记着! 来不及过多思索,不出意外的,紧接着天子的声音便落了下来,问道。 “沈卿,户部怎么说?” 都到这个份上了,还能怎么说? 沈翼心头苦笑一声。 如果说,刚刚兵部出头谏阻,他和王翱二人齐心合力,说不能还能把此事拦下来。 可是,现在兵部挑头立了军令状,压力就全到了户部的身上,他要是说不行,天子不把他的皮扒了才怪。 暗暗的剜了旁边的王翱一眼,沈翼倒是对他也升起了几分佩服的感觉。 要知道,大军出征可不是小事,就像王翱自己说的一样,军器,盔甲,粮草,这些是最基本的,除此之外,还有征调的民夫,调遣的官军,马匹,各项器物,复杂繁多。 如今王翱初到兵部不过半年,竟然就敢在天子面前打包票,能够将这些事情办好,这可不是一般的决心。 更不要提,出兵的消息一旦传出去,朝野上下必然会议论纷纷,在现在这个局面下,反对的声音肯定不会小,这个时候,兵部对天子不加劝阻,反而极力配合,王翱的处境,恐怕不会好。 双重压力之下,王翱竟然能如此果决,确实是难得。 心中念头一闪,沈翼知道,到了这个份上,他也没有别的选择,因此,只能硬着头皮,道。 “陛下明鉴,国库如今确实空虚,去岁的秋粮因旱灾减收许多,明岁又大有可能有灾情,所以,即便是辗转腾挪,臣最多也只能支撑两万大军的辎重粮草,再多,恐怕就要影响朝廷的正常运转了……” 这倒真不是沈尚书哭穷,而是真的穷。 要知道,大军出征,不仅要考虑出征前的准备,也就是各种各样的辎重和徭役,还要考虑打仗持续的时间,毫不夸张的说,打仗就是在烧钱,不出意外的话,天子说的三万人,是官军的数量,最多就是加上一些后勤的部队,如果要加上徭役的话,那么,起码要五万人往上。 别的不说,这五万人每天吃饭就是一个惊人的数字,既然是要剿倭,那么,随随便便打上个几个月都是正常的,这段时间以内,这些大军的粮草是大头,再加上辎重的补充,不客气的说,要打多长时间的仗,朝廷就肯定要节衣缩食多久。 而且,这还不够,除此之外,战后的抚恤,升赏,同样也是一大笔钱,各种因素叠加起来,穷兵黩武这个词,可真不是夸大其词。 所以如果有可能的话,沈尚书是绝对不会赞成打仗的,可是没奈何,天子都已经开口了,他拦也拦不住,那只能把人数往下压一压了。 看着眼巴巴的望着自己的沈翼,朱祁钰也叹了口气,君臣这么长时间,他对于沈翼也是有了解的。 这位沈尚书,是个理财好手,但也不是个摇钱树,要论对国库底子的清楚程度,他比自己要强,这种大事上,沈翼要么不答应,只要答应了,就不会胡言。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两万人,真的就是极限了! 不过,人数上不够的话,那么,剿平倭寇要花的时间,只怕就要更长些了…… “既是如此,那就暂且先按照两万人准备吧!” 心中叹了口气,朱祁钰也没有太过坚持。 两部尚书达成了一致,其他的大臣倒是也没有再多说,于是,很快,圣旨就下到了六科。 不出意外的是,旨意一下,朝野上下顿时哗然,不少大臣的奏疏,第二日就递到了内阁。 与此同时,还有更多的大臣,打算在早朝上参奏。 一片议论当中,消息自然也传进了南宫。 “陛下的意思是,让臣去打这场仗?” 张輗站在殿中,脸色微微有些意外。 除了他之外,朱仪和旁边的徐有贞,亦是感到有些震惊。 倒是上首御座上的太上皇,脸色平静的很,道。 “这次出兵,皇帝的态度坚定,兵部和户部也没有反对,朝堂上或许有不赞成的大臣,但是,只怕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所以,出兵一事势在必行。” “如今朝中勋贵,老的老,小的小,能够挑起大梁的,着实不多,张卿出身将门世家,如今又是军府都督,论公论私,都理当当此大任,为朝廷再添新功,也为英国公府,重振门楣啊!” 啊这…… 听到太上皇这番义正言辞的话,张輗的心中却不由苦笑一声,迟疑片刻,道。 “陛下所言甚是,若是国有所需,臣自当义不容辞,但是如今朝堂上人才济济,虽然大多勋贵都已老迈,可军中也有不少后起之秀,若论战力,臣恐难和他们相争。” 作为将门出身,张輗对于出征这种事情,倒是不害怕的,当然,最重要的是,以他的身份,即便是出征也是挂印,坐镇中军,真正上战场冲杀这种事情,是轮不上他的。 但是,这也是问题所在,张二爷对于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别说是帅才了,他就但凡是有将才,当初张辅都不至于越过他倾力培养张軏。 所以,他不担心出征,却担心自己会无功而返,如今,他好不容易坐稳了军府都督的位置,虽说英国公府在军府的声势大不如前了,可对于张二爷自己来说,一旦要是打了败仗,那恐怕连现在的位置都要丢掉了。 见此状况,一旁的朱仪犹豫了一下,也开口道。 “陛下,此事恐怕不易!” “这次整饬军府,除了各家勋贵之外,皇上还提拔了不少各地卫所的军官,明显是想要打压京城的世家,此次突然要用兵沿海,虽然名义上是因倭寇袭扰代王府,可真实用意,恐怕是要在军中收拢更多亲信。” “故而,即便是臣等在朝堂上尽力争取,皇上恐怕也不会将这个差事,交到张都督的手中的……” 这话说的倒是颇有道理,不过,朱祁镇的脸色却依旧没什么变化,略微沉吟了一下,他没有回应朱仪,而是意外的将目光落在了一旁的徐有贞身上,道。 “徐卿,你觉得呢?” 啊? 徐有贞眨了眨眼睛,一时有些搞不明白状况。 实话实说,今天过来的时候,他就觉得一头雾水,天子要出兵沿海剿倭的消息,他当然知道,太上皇想要争取这个主将的位置,这也不算意外。 可问题是,这种事情,叫他一个文臣过来干嘛? 难不成,指着他去替张輗争取? 心中一阵疑惑,徐有贞躬身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张都督和成国公所言都有道理,此事想要办成,恐怕不易!” 既然不知道该怎么表态,那就附和别人就是了。 这样一来,就算太上皇不高兴,也不会把火发到他的身上来。 显而易见的是,这不是朱祁镇想要的答案,不过,也只是脸色微微一滞,朱祁镇便道。 “有句话叫,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朕相信,只要你们有一片报国之心,皇帝自然也能看的见的。” 啊这…… 张二爷眨了眨眼睛,不由得看向朱仪,眼神中透露着一种‘太上皇在说什么鬼话’的光芒。 见此状况,朱仪也有些无语,思忖了片刻,他开口道。 “臣等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和张輗不一样,朱仪的脑子到底转得快,听话听音,太上皇的这番话明显暗藏玄机。 想想也是,如今他们在朝中的局面,太上皇还会不清楚吗? 这种状况下,太上皇还是让他们去争取这个差事,那么便说明,至少是有一定的把握的。 就是不知道,这把握从何而来…… 见此状况,朱祁镇的脸上闪过一丝赞许之色,道。 “朕没记错的话,按例朝廷大军出征,视其征伐,主将配大将军印,除此之外,还要设提督大臣参赞军务,可对?” 这是常制,朝中稍微有些常识的人都清楚,不过,这个时候,太上皇提起这个是什么意思? 张輗一头雾水,但还是点了点头,道。 “陛下圣明!” 于是,朱祁镇便继续道。 “这次大军出征,看似是在朝堂上商议出征的人选和提督大臣,但是其实,这提督大臣的人选,早已经定好了。” 这个消息,如今朝堂上还没有透露,如果不是朱鉴在受召见的时候,听皇帝说了两句,朱祁镇也未必知道。 “这个人,就是刚刚回京不久的……于谦!” “于少保?” 这个名字一出,在场的几个人都有些惊讶。 虽然说,此前于谦受了贬谪,但是,事情已经过去半年之久了,如今,皇庄的事情也推进的很顺利。 再加上,近段时间以来,都察院的陈总宪生了病,时常告假,不少大臣都在议论,说这位老大人,已经有乞骸骨之意。 如果消息是真的话,那么于谦留在京师,接任左都御史,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可谁能想到,这次出征,于谦竟然又要被派出去? “不错,就是他!” 朱祁镇点了点头,道。 “除此之外,朱鉴也会被派到福建,接任巡抚一职,详细的事情,朕就不多说了,但是既然皇帝派了于谦来提督军务,那么,勋贵这边,和他亲厚的范广等人,就不好充任主将了,否则,不合规矩,而且朝堂上下也会有所议论。” “这个时候,伱们去争取,正合适!” “可是……” 话虽如此,可张輗仍然有所迟疑。 见此状况,朱祁镇却打断了他的话,直接道。 “朕还是那句话,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皇帝要出兵,虽然朝臣最后肯定阻拦不住,但是,朝堂上也总会有阻力,这个时候,如果你们肯站出来,那么,皇帝自然会投桃报李。” “何况,大军出征,要的是主将和提督大臣能够相得,只要张卿肯和于谦好好办事,朕相信,皇帝也不会刻意不用你的,放心吧!”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张輗自然不好再推拒,于是,只得拱了拱手,道。 “臣遵旨,请陛下放心,臣一定尽力!” 于是,朱祁镇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道。 “如此便好,徐卿,你在朝中人脉颇广,此事紧要,又关系国计,朝堂之上,也要多多尽力,可明白?” “臣遵旨……” 徐有贞赶忙开口,但是,心中却莫名涌起一阵怪异的感觉,他总觉得,太上皇最后的这句话,好像意有所指一样……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二章:朝堂对骂 按照惯例,冬至大节之前,是各个衙门最忙的时候,过了这段时间,基本上手头的事务就都处理的差不多了,老大人们也就该安安心心的准备过年。 事实也的确是如此,半个月前,五军都督府联本上奏,上禀了整饬军府的结果,在历经小半年的整饬中,整个五军都督府,可谓是大换血,其中有四分之一的军官,直接被予以黜落,有少部分甚至涉及到了私贩军器,冒领军功这样的重罪,如今还在诏狱当中,等候发落。 除此之外,剩下的武臣,也有不少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惩处,或是罚俸,或是降爵,虽然保住了官位,但是日子也都不好过的很。 与此同时,随着朝廷有意用兵沿海的消息传出,朝堂上下,不少大臣都有些坐立不安,终于,数日之后的早朝上…… “陛下,年节将至,朝廷理当罢去诸多徭役,让百姓归家安度年节,此刻出兵,恐有搅扰百姓之嫌,恳请陛下三思。” 刚一上朝,便有兵科的给事中站了出来,义正言辞的开口劝谏,紧随其后,又有御史开口,道。 “陛下,战事一起,百姓必受战火波及,何况,这两年以来,各地天灾连绵,百姓未得休养生息之机,如今出兵,确非良机!” 内阁的圣旨已经下了,所以,消息早就传开了,兵部和户部,也都已经动起来了。 但是,大明的特色之一,就是圣旨下了,不代表事情就定了,办事归办事,商议归商议。 天子下了圣旨,不妨碍老大人们继续在朝堂上劝谏皇帝收回旨意。 眼瞧着底下一个个御史挨个站出来,又是国计民生,又是休养生息,又是年节将至的把理由摆出来,基本上全都是反对的,朱祁钰也不由有些头疼。 到现在为止,这帮科道官员,真要说他们能影响什么国政,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不过,就是烦人。 只要不遂他们的意,这些人便会不停的在朝堂上叨叨叨,就算是下旨让他们不许议论此事,他们也会找别的借口,扯回这件事情上,继续叨叨叨。 这种状况,是最让人头疼的,不理他们吧,一直说个不停,而且是反反复复,翻来覆去的说,理他们吧,这帮科道官员干的就是这个差事,朝廷有不因言罪人的惯例,也不能真的把他们都怎么样。 而且,虽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如今科道改革也有一段时间了,所以,这帮御史也吸取了过往的教训,渐渐进化出了新的手段。 便如这次,出面参奏的,都是兵科和福建道的给事中和御史,所以要说他们逾越职权,是没有的。 但是,其他的御史虽然不能直接参奏,可等到这些人说完之后,他们却会趁着时机附和议论,算是变相的绕过了不许随意劾奏非执掌以内的禁令。 毕竟,上奏的不是他们,早朝上头,针对具体的政务发表一下看法,又没有形成正式的奏疏,也算不得逾越本职。 因此,一时之间,早朝之上吵吵嚷嚷的,让人一阵心烦。 应该说,这种状况,朱祁钰在前世的时候,已经习惯了,但是话说回来,这一世登基之后,因为种种原因,倒是没有太多的这种经历。 不过,没有不代表不会出现,也更不代表,朱祁钰对此的包容度会很高。 眼瞧着越来越多的御史站了出来,朱祁钰的眉头皱了皱,目光在地下逡巡了一番,最终,定在了某个人的身上。 “卿等所言,朕已知晓,王副宪,如今陈总宪告病,都察院由你监管,方才诸科道所言,你怎么看?” 于是,不少大臣,立刻也同样将目光落在了左副都御史王竑的身上。 这段时间以来,左都御史陈镒有疾,一直卧病在床,所以都察院的事务,都交给了这位副都御史来代理。 天子刚刚特意强调了这一点,其用意不言自明。 这话看似是在问王竑是什么看法,可实际上,却是在提醒他,该好好管管这帮科道官员了。 要知道,在此之前,陈镒这位总宪大人,虽然不能完全算是对天子俯首帖耳,但是,在许多朝务上,也都是十分偏向天子的主张的,不少时候,科道御史们的骚动,都是他这位老大人压下去的。 如今,陈老大人告病,那么,这个活自然就该是替他监管都察院的王竑来做,不过…… “陛下,臣以为诸臣所言甚是,沿海倭寇,不过癣疥之疾尔,虽时常侵扰沿海百姓,但是,规模分散,人数也不算多,不会像蒙古各部一般,威胁我朝廷安危。” “此前历朝,都曾出兵剿倭,但是,多徒劳无功,哪怕一时能够平定海疆,要不了一两年的时间,倭寇又会卷土重来,大军出征,靡耗甚重,若能一战功成,自然是好,可既然无法彻底清剿倭寇,那么,如此举动,岂非穷兵黩武?” 在众臣的注视下,王竑的脸色没有丝毫的惧怕。 相反的,听到天子终于点了他的名,这位王大人的眼中,反而闪过一丝跃跃欲试的神色,仿佛他早就在等着这一刻了一半。 迈步来到殿中,便是一番侃侃而谈,丝毫没有注意到,天子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 “陛下,当初太祖陛下设海禁之制,缘由之一便是倭寇,想太祖陛下何等高瞻远瞩,雄才大略,既定此策,便是因为,对于朝廷来说,相较于大军出征,屡战无功,只需禁止百姓擅自下海,便可令倭寇自生自灭。” “倭寇擅海战,岸上各处,朝廷自有官军镇守,如若仅仅盘桓海上,则与朝廷无干,如若倭寇登岸,面对朝廷官军,自会被清剿,何必劳动大军,故此,臣以为,朝廷只需申领各地官军严加防守,加强海禁,便可消弭此祸,断无理由,劳民伤财,出兵征伐,恳请陛下明鉴,收回旨意,与民休息!” 得,破案了…… 这番话,王副宪说的酣畅淋漓,大义凛然,与此同时,殿上的一干重臣也顿时明白过来。 敢情,今天这科道御史们之所以这么活跃,压根就不是因为被陈总宪压抑太久,所以逮着个机会解放天性,而是背后有人撑腰啊。 说白了,这些御史们都是前菜,真正要反对出征一事的,是这位王副宪,也正是因为有他的支持,这些科道官员们,只怕才会如此大胆。 不过…… 显然,他们能够想到的事情,天子也能够想到,抬眼看了看天子此刻的脸色,果不其然,这位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朱祁钰的确有点生气! 不得不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自从朱祁钰登基之后起,科道这边虽然闹出过不少事端。 但是,大多数时候,其实都不需要朱祁钰自己出手,陈镒会居中转圜,帮他摆平朝议。 如今陈镒病了,换了王竑暂管监察院,这王竑不替他压着御史们别小题大做也就罢了,反而还带着一帮御史故意跳出来和他作对,这让习惯了都察院低眉顺眼的朱祁钰,当然忍不住有些生气。 不过,生气归生气,他到底还是没有到失去理智的程度,王竑这个人,脾气就是如此,如果说他真要是发了怒,那么,反而才称了这帮科道的意。 大明从体制到士林风气,都优容言路,所以这就导致了,这帮科道官员,压根就不怕他这个皇帝发怒。 于是,压下心中的怒意,朱祁钰淡淡的道了一句。 “朕知道了。” 随后,便示意让王竑退下,不过,王竑明显不愿意就此罢手,而是继续抬手,道。 “陛下……” 见此状况,朱祁钰眸色一冷,目光也变得有些凌厉起来。 平心而论,刚刚王竑的那番话,已经是很出格了,穷兵黩武这样的词都用了出来,此刻朱祁钰没有责怪他,已经是看在要保言路通畅的份上了。 但是,他优容言官是一回事,可底下臣子,不依不饶的一再冒犯他这个皇帝的威严,却又是另一回事。 感受到这道略带寒意的目光,王竑的口气略微一滞,不过,也仅仅是片刻,他便坚定信念,打算继续上奏。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殿中却响起了一道声音,截住了他的话头,道。 “陛下,臣以为,王副宪所言不妥!” 众人循声望去,脸上纷纷露出惊讶之色,不为别的,因为说话之人不是别人,竟是阔别京师已久,近日才刚刚回京的,于谦! 看到是于谦开口说话,王竑明显也有些意外,话头理所当然的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于谦迈步来到殿中,对着上首拱手道。 “陛下,方才王副宪说,倭寇乃癣疥之疾,朝廷只需厉行海禁,便可保沿海无虞,此言实为大谬!” 谁也没有想到,于谦刚一开口,就是如此不客气,话说的如此斩钉截铁,丝毫不给王竑留一点面子。 再看王竑,听到这番话,果不其然,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 不过,于谦却并没有任何要收手的意思,转过头来,面对着王竑,直接了当的的开口,道。 “所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是沿海还是沿边,皆是我大明疆土,其中百姓,皆是陛下臣民,王副宪刚才言之凿凿,所谓倭寇为癣疥之疾,不过是觉得,他们无法像蒙古一般威胁朝廷而已,但是,你可曾想过,沿海各地的百姓,受倭寇侵扰的日子吗?” “身为朝臣,守土安民,皆是我等职责,岂可因前废后?” “于少保此言,未免言过其实了吧?” 王竑刚刚是因为没有想到,于谦竟然会和他持对立的意见,此刻反应过来,立刻便道。 “我当然知道,沿海百姓受倭寇侵扰,但是,这并非朝廷不管,实则是倭寇太过狡猾,劫掠之后即奔回海上,即便是地方官军出动,也难以捕捉行踪。” “何况,即便是大军出征,难道就真的能保百姓安宁,我看未必吧?劳师远征,靡耗无算,到了最后,却草草收场,这难道就是于少保想要的吗?” 这话看似是在回应于谦,但是,话里话外,说的却无疑是执意要出兵的皇帝。 见此状况,朱祁钰的脸色又沉了几分,于谦注意到了这一点,神色也开始变得严厉起来,道。 “大军尚未出征,王副宪如何能够确定,大军会草草收场?难不成,王副宪曾经亲临沿海,剿过倭寇?” 一句话问的王竑有些语塞,当然,更重要的是,于谦虽然遭贬,但是,一则他的官位仍是右都御史,要比王竑高,二则,要论在朝的声望和地位,王竑和于谦压根不是一个级别。 原本于谦平静的时候还好些,此刻口气变得严厉起来,莫名的便有一股气势。 随即,于谦继续道。 “倭寇之患,或许在太祖陛下立国之时,尚不算大患,可是,时至今日,若再以为倭寇不足为虑,则是祸国之言!” “远的不说,代王秉承朝廷圣命,在漳州府设藩建府,堂堂藩王府邸,营建过程中,竟屡遭倭寇袭扰,可见沿海一带倭患之祸,早已经并非如王副宪所以为的那样,只是在海上劫掠出海渔民,而是早已经转向陆上,有害地方。” “倭寇泛滥至此,原因便在于朝中有诸多大臣,和王副宪一般,觉得只要厉行海禁,便可安枕无忧,而事实却是,单单禁止百姓下海,却对倭寇不加管束,任其发展,只会让其势力愈发壮大,直到最后,威胁朝廷安危!” “代王府一事,已经可见此趋势,岂可期许置之不理,陛下此时动兵清剿,正是圣明烛照,运筹帷幄,故而,此时反对出征剿倭者,实则才是国之奸臣也!” 说到底,于谦也不是吃素的。 王竑把话锋对准他,借于谦来暗指天子出兵必然是徒劳无功,结果反手于谦的词锋,也变得犀利起来,张口便给了王竑一个不是蠢就是奸的评价。 不过,于谦的这番举动,毕竟和他一直在朝中的主张有些不同,以至于,看到他的一系列举动,其他的的一干重臣,都不由露出了一丝沉思之色……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三章:意外状况 虽然说,事情已经过了半年之久,但是,于谦出京之前,那次宫门跪谏,直到现在,依旧被朝堂众臣给津津乐道。 对于朱祁钰这个皇帝来说,那当然是一次很不愉快的经历,可放到朝堂当中来说,面对皇帝的诏旨秉公直谏,被屡次责罚仍旧不改其志,甚至于到最后被捕入诏狱当中,无论是哪一桩,都是士林所追捧的清正谏臣形象。 不过,那件事情,落在其他的重臣眼中,却又有不同。 到了他们那等地步,很多事情基本上是没有秘密的,有的只是主张和选择的不同。 皇庄一事,其实并没有大的毛病,就算里头有问题,但是,也没有到要全盘推翻的地步,这一点,如今各个藩地中铺开的皇庄便可见一斑。 这并不是什么难看出来的事,从这个立场出发,再去看于谦宫门跪谏的举动,其实就能察觉出其背后隐藏的更多东西。 说白了,于谦真正要谏阻的,不是皇庄本身,而是天子不经朝议,圣旨直下的举动,是天子乾纲独断的作风。 如果看不明白这一点,那么,在朝堂之上,便始终是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庸碌之辈罢了。 以此为基础,再看眼前的局面,就非常有意思了。 要知道,这次动兵沿海,虽然不像皇庄一样,是直接下发的圣旨,但是,也不过是私下找了几个大臣简单商议了一下而已。 而且,参加过那次小规模会议的人都很清楚,天子根本就没有给商量的余地,一上来就定下了大的基调,所谓商议,不过是商量具体该怎么办而已。 对于朝廷群臣来说,这依旧是一道直发的圣旨,并没有事先在朝会上进行任何的讨论。 可是,对于几乎是同样作风的一件事,于谦这次的态度却截然相反,这不得不让在场的重臣,都感到有些诧异。 要知道,如果不是天子事先召他们已经把话说死了,其实很多的大臣,尤其是以某户部尚书为代表的一拨人,也是反对出兵的。 所以,无论于情于理,以于谦的性格,似乎都没有赞同的理由,可是,事实却就这么发生在了他们的眼前。 那么,到底是于谦进了诏狱一趟,收敛了脾性,还是说,这背后隐藏着什么他们还不知道的东西呢…… 不得不说,于谦在朝堂上的声望还是很足的,他这国之奸臣几个字一出,底下的不少御史,眼中都开始露出犹豫之色。 他们本来就是跟着摇旗呐喊的,出兵不出兵的,在他们看来,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碍,毕竟只是两三万人的官军而已,又不是像太上皇亲征一样,要拉掉京畿大半的兵力,能劝的了皇帝当然好,如果劝不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要是为此事,和于谦站到对立面,可就得不偿失了。 倒不是说,以于谦的身份,会刻意针对他们什么,而是,在士林当中,很多时候,名望就代表着地位。 朝堂之外,士林的舆论,很多时候可不会对朝堂内部的事情这么清楚,于谦的声望,让他天然就有号召力和正义性。 说白了,和于谦站在对立面,士林和民间,天然就会觉得他们是奸佞之臣,这对于靠名声吃饭的普通御史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就在这个时候,上首的天子也开口,道。 “于少保所言有理,如今非太祖之时,仅有海禁,不许百姓下海,已难遏制倭寇。” “代王府遇袭,足可见倭寇之猖獗,沿海百姓,亦是大明子民,不可放任倭寇肆虐,置之不理,大军出征,是为保境安民,此乃社稷之本,庙堂之责。” “各部这些日子辛苦一些,年节之前将一切准备停当,待得年后朝廷开印,大军便起行出征!” 此言一出,便算是一锤定音。 有于谦在,底下的这帮御史本来就不够坚定,王竑本来还想再继续开口,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出言,便瞧见一旁户部,兵部两位尚书同时出列,道。 “臣领旨!” 于是,到了嘴边的话,也只得咽回去,毕竟,户部和兵部才是主管此事的,他们都没有什么异议,如果王竑一直揪着不放,那么,就等于是和皇帝加上这些重臣作对,不说没有好果子吃,单是成功率,便渺茫之极。 再加上,王竑也没有想到,于谦竟然会出言反对他,一时之间,他也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考虑的有些片面了,自然,也就有些动摇了起来。 出兵的争论算是告一段落,紧接着,武臣当中的成国公朱仪便上前,道。 “陛下,倭寇狡猾,又多分散,想要清剿并不容易,朝廷近年来财政吃紧,恐怕也难以长久用兵,故而,臣以为,此次挂印出征之人,需当选老成持重,精通兵法之辈,方可一战功成。” “故而,臣举荐中军都督府张輗,张将军乃先英国公张辅之弟,在军中素有声名,由他挂印出征,定可顺利剿灭倭寇,以彰我大明国威!” 这番话说出来,底下一众群臣倒是有些骚动。 应该说,朱仪出言举荐张輗,并不算意外,毕竟是儿女亲家,如今朝堂上谁不知道,两大公府同气连枝,早已经同进同退,朱仪要为张輗争下这个差事,也算正常。 只是,这才刚刚议定要出兵,这个时候,这位成国公便急吼吼的跳出来,是否有些过于着急了。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勋贵当中,立刻便有人产生了异议,永康侯徐安率先出面,道。 “陛下,张都督虽然家学渊源,可毕竟久在京师,而且,他身居中军都督府,执掌要紧,若是出征沿海,未免不妥。” “臣以为,右军都督府武兴大人,素有战功,熟稔军务,担当此任更为合适!” 这个意外,却是大多数人没有想到的。 永康侯徐安,是定国公府一脉,只不过,如今定国公府袭爵的那位,年纪太小,还没有上朝的资格,所以一直以来,在朝堂上,定国公府都十分低调。 但是,低调并不是不存在,在很多关键时候,定国公府的态度和立场也很坚定。 而永康侯徐安和隆平侯张福,便算是定国公府在朝堂上的喉舌,就拿上次整饬军屯来说,最初响应朝廷大政的,便有定国公府,而代为出面的,就是这两位侯爷。 至于武兴,虽然没有爵位,但是,也确实是老定国公一手提拔起来的人。 这个时候,徐安出面,要替武兴争抢这个差事,难道说,定国公府,打算重新下场,开始介入朝局了吗? 朱仪显然也没有想到,会出这样的变故,看了一眼旁边的徐安,脸色有些难看,道。 “徐侯爷此言差矣,如今整饬军府的差事已经办结,以张都督在军中的声望,自然更加合适挂印出征。” 这话颇有几分盛气凌人的味道。 不过,徐安却不慌不忙,道。 “国公爷所言自然不错,不过,武都督多年在战场上厮杀,这种亲临战阵之事,张都督怕是没有武都督擅长,刚刚国公爷也说了,朝廷财政吃紧,理当速战速决,武都督在调任军府之前,尤其擅长速战,故而,此战还是由武都督挂印,更为合适!” 和朱仪不一样的是,徐安这话绵里藏针,笑呵呵的就把他顶了回去。 一时之间,殿中也纷纷开始议论起来。 的确,从战场经验上来讲,武兴要远远优于张輗,但是,这不代表张輗没有优势,他的优点,就像朱仪所说的那样,家学渊源,说白了,有一个好爹,还有一个好哥哥。 河间王张玉,定兴王张辅,这两位的声名,直到现在,都还在军中赫赫,有他们的声望加身,至少在诸多军官和勋贵当中,张輗还是有号召力的。 当然,由于张二爷出战的次数太少,所以,这份号召力到底能转化几分,也是一个问题。 毕竟,这些声望不是他的,而是父兄的,真的到了军中,凭张輗的本事,能不能镇得住这些骄兵悍将,可未可知。 从这个角度而言,本就是军中出身的武兴,的确似乎更加合适一些…… 眼瞧着殿中的议论声越来越大,这个时候,上首的天子却开口,道。 “此次出征,事关重大,不可不慎,挂印之人关乎胜败,自然不可轻易,既然诸卿有所分歧,那么,今日便暂且不议,下朝之后,诸卿慎加思量,然后再举荐合适之人!” 此话一出,底下不少人松了口气。 看来,天子心中也有些犹豫不定,也对,毕竟是大军出征,肯定要慎之又慎。 没有当场决定,也算是给了他们回去之后,细细思索决定的时间。 早朝继续,但是,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事情了,不过,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在此之后,吏部禀奏了一些补缺的名单。 原本,这不算什么大事,此次大计,吏部和都察院下了重手,黜落了一大批的官员,其中有不少,不仅被罢官免职,更被押解到了京师,关到了刑部大牢,等候进一步的审理,据说这段日子,刑部的金尚书都快忙疯了。 而对于所有人来说,显然,这批人腾出来的位置,才是最紧要的,所以,近来京中倒是围绕着此事不少人四处活动,不过,大计毕竟是考量外官,京中的官员基本都没有动,因此,对于大多数的京官来说,都是隔岸观火而已。 因为需要补缺的人数众多,所以,吏部一时之间也处理不完,基本上,每隔几日,就要呈递一次补缺的名单,不算什么稀罕事。 但是,惹人注意的一点是,这次补缺的名单当中,有福建巡抚,原本这也不算什么,但不要忘了,就在刚刚,朝廷才刚定下了对于沿海倭寇用兵之策,福建正是倭寇最为泛滥的时候。 虽然说,前任的福建巡抚,因为考核不佳,被贬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可这个时候,朝廷要遣派新的巡抚过去,显然是为了配合接下来的剿倭之事。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这位新任的巡抚大人,只怕日子不会那么好过…… 一念至此,不少人都看向了被拟调福建巡抚的这位朱鉴大人,虽然说,朝廷派他去福建,并没有贬官,仍然是以右都御史的身份巡抚福建,可官场上的惯例,京官要比外官金贵,身为京官,被外调出京,其实也跟贬黜差不太多。 按理来说,虽然之前的时候,这位朱大人在太子出阁一事上,被人诟病牟取私利,可这毕竟不算是罪名,时间都过了这么久了,他也从内阁被调出,开始主管大理寺,在不少大臣看来,已经算是打压的够了。 这个时候,再外调出京,的确是有些刻意针对了…… 不过,让人意外的是,朱鉴自己,却没有任何的波澜,丝毫没有要出言抗辩的样子。 人家自己都不说话,其他有心为朱大人说两句公道话的人,自然也就偃旗息鼓,天子也没有多说什么,随着其他的补缺,一同便都准了。 于是,这场早朝便就这么结束了…… 散朝之后,文武大臣们各怀心事,三三两两的散去,大军出征,所涉及的衙门众多,不仅仅是户部和兵部的事。 原本,许多衙门虽然接到了圣旨,但是,还在观望当中,觉得还会有所转机,可今天的早朝结束之后,此事便算是过了朝议,再难更改。 如此一来,有很多事情,自然就要加紧办理了,不然的话,误了期限,上官怪罪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过,这都是底下官员的事,对于内阁来说,接下来要做的事,其一是拟诏,原本下发的圣旨,只是一个简单的命令,告诉各个衙门要动起来了,既然事已成定局,那么,无论是将领的任命还是官军,军械,物资的调动,一旦各个衙门的章程递上来,都要准备好拟诏。 其二便是,既然要动兵,那么之后诸多事情在票拟时,便要将此事纳入考量,简单的说,原本很多地方该准的,这个时候都要酌情再多想想了,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现下最紧要的是…… “让于少保提督福建等地军务?” 下朝之后,俞士悦刚回到内阁,就得到了这个消息,一时之间,不由皱起了眉头,神色有些不定……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四章:选谁 夜,于府。 虽然说,于谦已经被调出京师,但是,他的职衔是右都御史,挂在都察院下,所以按惯例,依旧算是京官,所以,于府也自然仍然安在京师,并没有跟着于谦一起折腾。 不过,自从于谦出京之后,俞士悦到于府拜访的次数就少了很多,轿子刚刚停下,俞士悦便瞧见了,迎在府门前的于冕。 “见过世伯,家父命我在此迎候,说是世伯到了,便引世伯过去见他。” 俞士悦下了轿,听得于冕如此说,倒是挑了挑眉,道。 “你爹怎么知道,我今天要过来?” 要知道,他可是见到了圣旨之后,临时起意才决定要来,提前没有送拜帖,这于谦连这都能料到,难不成是出京一趟,学了卜算之术?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世伯一会不妨问问父亲。” 于冕一边带着俞士悦往前走,一边开口道。 见此状况,俞士悦倒是暗暗点了点头,这孩子经过上次的事情之后,倒的确是稳重了许多。 “仕朝兄,好久不见!” 行到院中,便见得于谦已经迎在了书房门外,俞士悦笑着回了个礼,二人寒暄了两句,便到了书房当中落座。 面前案上茶香袅袅,于谦开口道。 “仕朝兄此来,是为了出兵剿倭一事?” “是,也不是!” 俞士悦抿了口茶,面色也微微肃然起来,道。 “内阁刚刚接到旨意,陛下已经下诏,命你为提督福建等处军务大臣,参与此次剿倭,这个消息,想必你已知道了吧?” 圣旨下午才到内阁,真正要明发朝廷,至少也要等到明天了,但是,俞士悦这话却不是问句,而是带着笃定的反问。 于谦也没有否认,轻轻点了点头,道。 “不错,之前我刚刚回京,去向陛下复旨的时候,陛下便已经对我说起过此事。” 于是,俞士悦搁下杯子,看着于谦,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 停了片刻,他叹了口气,道。 “既是如此,今日朝上,你还敢这么出风头?” 今天早朝上的事情,如今都已经传开了,但是,时间太短,还没有发酵开来。 不过,可想而知的是,出兵剿倭这样的大事,即便是已经决定下来,朝堂上必定还会有各种各样的言论和看法出现的。 早朝上,于谦如此言辞犀利的和王竑对峙,不可能不引起朝中诸臣的议论。 如果说,仅仅是如此也就罢了,但是,如今天子一道诏书降下,命于谦提督军务,这舆论的走向,可就未必那么单纯了。 俞士悦能够想象,要不了几日,就会出现于谦曲意逢迎天子的言论出现。 所以说,这才是让他想不明白的地方,天子既然早就定下了要让于谦来接下这个差事,那么,于谦理应低调才是。 毕竟,站在朝臣的立场上,王竑的道理,才是站得住脚的,朝廷要剿倭,大多数时候,都是力战无功,徒增靡耗而已…… 听了这句问话,于谦倒是沉默了下来,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并未说话。 见此状况,俞士悦皱了皱眉,道。 “看来我猜的没错,这件事情另有隐情,怎么,不方便说吗?” 对于于谦,俞士悦是了解的,刚刚的那番道理,他能想的明白,于谦也不会不懂,既是如此,于谦还这么做,只能说明,天子另有说明理由,说服了于谦。 闻听此言,于谦沉吟片刻,最终道。 “仕朝兄,不知你对朝廷的海禁政策,是何看法?” 海禁? 俞士悦微微有些意外,但是很快,他就想到了早朝上,于谦和王竑对峙的时候所说的话。 当时他没有细想,可是此刻再回顾当时于谦所说的话,却的确品出了一丝不同的意味。 “稳妥之策!” 沉吟片刻,俞士悦便开口道。 “王竑今日所言,虽然有些偏颇,但是却也不无道理,倭寇海上战力强大,可到了陆上,却双拳难敌四手,厉行海禁,至少可以保住沿海安宁,虽然会时候倭寇袭扰之事发生,可利大于弊……” 事实上,这也是大多数朝臣,对于海禁的看法。 闻听此言,于谦思索了一下,最终,还是把自己那日和皇帝的奏对,挑拣着关于海禁的部分,简略说了一遍。 “……按陛下的意思此次出兵剿倭,并非是为了根治倭寇,而是要保证皇店的海船能够顺利回归,届时,海上航路若能打通,恐是一条不亚于互市的财源。” 虽然说,私下奏对的内容,一般情况下最好不要泄露,但是,天子既然没有让他保密,便说明,还是可以透露一些的。 “你的意思是,陛下要开海?” 俞士悦眨了眨眼睛,脸色有些讶然。 他虽然已经料到了,这件事情背后不简单,但是,却没想到,藏着这么大的干系。 开海可不是闹着玩的,海禁政策,毕竟是太祖定下的国策,若要动摇,其难度比当初开放互市,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且,这个问题还不单单是祖制的问题,要知道,除了太祖皇帝之外,太宗,宣宗等历代先帝,也都曾不同程度的申明过海禁政策,真的要开海,不亚于和历代先皇作对。 除此之外,大明的根本是农业,而茫茫大海,肯定是不能种地的,开海的最大作用,自然就是海贸,那么,就会牵扯到重农抑商的国策上来。 别的不说,商人要出海,那么,他们应该负担的徭役,赋税该如何计算,是否要放宽对于商人的限制,都是朝廷要考虑的。 而且,既然要开海,除了大明的商队出海,肯定也会有别国的商队过来,两者之间如何交往,如果这些商队携带武器又该如何,是否要增加新的衙门和官员专门负责,这一系列的问题,都需要解决,并不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能办成的。 于谦迟疑了片刻,道。 “陛下只是有这个想法,但是,到底如何,还要看皇店的收获如何……” “不过,无论如何,这总是一个值得尝试的事,陛下说得对,沿海的百姓,太过困苦,朝廷厉行海禁,说到底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沿海贫瘠,税赋难以收缴,百姓日子过的也苦,如若能够开此通路,对于百姓来说,是有大好处的。” “可是……” 听到于谦这么说,俞士悦有些沉默,片刻之后,他开口道。 “廷益,你可知道,这件事情的难度和难处?” 闻言,于谦又沉默下来,随后,他再度开口,神色却十分坚定,道。 “事虽难,若利于社稷百姓,岂可惜身?” ………… 这一日,俞士悦和于谦谈了很多,二人一直聊到深夜,方才回府,只不过,当俞士悦离开于府的时候,神色之间,却不由多了几分复杂之意。 朝局复杂,天灾频发,在此状况下,天子锐意,却不知到底是福是祸。 一晃半个月过去,距离年关,已经不到一个月了,虽然说,挂印出征的人选还没有定下来,但是,于谦这个提督大臣一定下来,群臣也就都松了口气,纷纷开始筹备出兵的事宜。 不过,即便如此,这个挂印的人选,也还是朝廷上下最关心的事情之一,光是这些日子,递上来的举荐奏疏,就有不下几十份。 不得不说,英国公府的实力还是足够的,短短的半个月时间内,十几家勋贵府邸,都上书举荐了张輗,但是,让人没想到的是,这次,定国公府竟然也毫不示弱,一连七八家的奏疏递上来,都是举荐武兴的。 乾清宫中,朱祁钰看着面前刚刚送来的奏疏,也不由有些犹豫。 这次武兴突然冒出来,的确也是他没有想到的,原本,朱祁钰心中的人选,的确就是张輗。 之所以选他,有两个理由,一个就是,如今英国公府正在收拢势力,既然如此,还是要给些机会的,压的太死,反而有时候达不到效果,而且,有于谦在,如果张輗出什么岔子的话,也能顺利接手。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一点是,明岁的灾情严重,所以,像是英国公府这种不安定因素,要打发出去。 这个时候,朱祁钰可不希望,南宫那边借机给他捣什么乱。 但是,张輗也有一个缺点,那就是,他打仗的能耐实在是不够,虽然说,挂印的主将不必亲自上战场,可终归朱祁钰还是有些不放心。 相对而言,武兴本就出身军伍,战阵的经验丰富,由他出战把握会更大些。 而且,还有一点就是,武兴的资历,军功实际上都已经差不多了,如果说,他此战能够大胜的话,便有可能借此获取爵位。 武兴本身属于定国公府一脉,如今定国公府想要推武兴上位,其实也是在释放善意,所以,这才是朱祁钰为难的地方。 在此之前,朝中的勋贵,一向以英国公府和成国公府为首,军府当中,也大半被他们把持。 想要改变这种状况,那么朱祁钰势必要扶植自己的力量,范广和杨洪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但是,朝中勋贵众多,仅凭他们两个的力量还是太弱。 如此一来,定国公府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作为老牌的公府,就算平时再低调,可底蕴总是有的,和新晋的这些勋贵相比,定国公府的优势就在于,如果朱祁钰想要替换掉原本军府当中其他两大公府,尤其是英国公府的人的话,定国公府有很多现成的,这些人或许不够出众,但总是勉强可用的。 而且,最关键的是,定国公府一脉,在宣德,正统两朝都不受重用,所以,提拔他们不用担心立场问题。 只不过,这一脉的缺点,就是太过安逸,没有太多的进取之心,而且,能推出来的人,才能也的确就只能说是够用而已。 严格意义上来说,之前的丰城侯,如今的丰国公李贤,也算是定国公府的人,这一点,在他身上就体现的很明显。 朱祁钰曾经想过,让李贤来作为勋贵的顶梁柱,可惜的是,他的才能魄力的确有限,虽然能起一些用,可要指着他扛事儿,却不大可能。 所以到了现在,这位丰国公,也就变成了替朝廷出席各种祭祀仪典的吉祥物了。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都在于,定国公府是抱着旧有的勋贵观念的! 要知道,军中的人才并不少,能打能战的也有,只不过,这些人都并非是勋贵出身,所以,在军府当中,很难占据高位。 朱祁钰虽然想提拔这些人,可是,一则,朝廷有朝廷的规矩,很多事情上,惯例都是用勋贵,贸然打破这些规矩,会引起勋贵的反弹和不满。 其次,也是最关键的,作为皇帝,朱祁钰不可能亲自去考察这些中低阶的军官,所以,到底该用谁,不该用谁,也就是一个最大的难题。 可是,这次定国公府伸出的橄榄枝,却是一个新的希望,武兴和张輗不同,虽然二人都没有爵位,可张輗毕竟算是勋贵世家出身,但是武兴却是实打实的一步步从低阶军官走上来的人。 按照朝廷惯例,率军出征的正印官,基本上都应该以有爵位的勋贵担任,最次也应该是勋贵出身的将门子弟,没有爵位的军官,即便才能出众,也只能充作副将。 之所以有这个惯例,很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勋贵出身的武将更好控制,即便出征,家眷人脉,也都在京城,可如果是普通的军官,则不一定。 不过,这个惯例在朱祁钰看来,不能说是没用,但是总的来说,却是弊大于利的。 这么做,固然能够保证朝廷对大军的掌控,但是,却也导致了出战体制的僵化,作为一军的主将,战力难以保证,那么最后的胜负,自然也是难料。 不过,朝廷体制如此,他也不好贸然打破,而定国公府这次愿意推武兴出来挂印出征,却无疑是一个改变的机会。 定国公府推武兴出来,那么自然,勋贵中的压力,会由他们来承担。 一旦武兴真的能够担任主将,那么一则,以后便可以依此例,提拔更多的将领用在前线战局上,二则,定国公府也可借势而起,进一步平衡勋贵中的势力。 因此,到底该选谁,朱祁钰罕见的,也感到有些犹豫……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五章:老将迟暮 正当朱祁钰在犹豫不决的时候,怀恩悄声上前禀报,道。 “陛下,昌平侯求见。” 杨洪? 朱祁钰搁下手里的奏疏,不由有些疑惑,打从杨杰回京以来,杨洪的身体是越发的不好了,这两个月,据说是已经下不了床了,半个月前,他还特意遣了太医过去,回报说,沉疴难起,情况怕是不容乐观。 这段日子,杨洪已经连朝都不怎么上了,怎么忽然进宫来了? “召进来吧……” 沉吟片刻,朱祁钰还是开口吩咐了一句。 不论如何,见一见便知道了。 “老臣杨洪,叩见陛下!” 说起来,朱祁钰已经有许久都没有见过杨洪了,印象当中,上次见他,虽然说已现病容,但是,身躯却依然挺拔。 但是如今,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他的面容迅速的憔悴下来,人也瘦了许多,原本合体的官服,此刻在他的身上,却显得颇为宽大,想起那日太医给他的回报,朱祁钰心中不由有些伤感,温声道。 “杨侯不必多礼,快请起吧,来人,为杨侯赐座!” 底下内侍连忙搬上一个带扶手的椅子,然后扶着杨洪坐了下来。 随后,朱祁钰先是关心了一下杨洪的身体,随后问道。 “冬日天寒,杨侯还是要多保重身体,有什么事,递上一封奏疏便是,何必亲自进宫?” “咳咳……” 杨洪的脸上泛起一丝血色,手轻轻攥着椅背,开口道。 “多谢陛下关心,老臣今日前来,是想向陛下求个恩典。” 或许是因为身体真的很差,此刻的杨洪,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微弱,因此,也并没有过多的寒暄,直接了当的便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闻听此言,朱祁钰脸色微肃,道。 “杨侯为国戎马一生,战功无数,杨氏一门世代忠臣,有什么事,杨侯只管说,朕答应便是。” 这话一出,杨洪的脸色也有些动容。 他还没有说是什么事,天子就先答应了下来,可见对于杨家的恩重。 “多谢陛下。” 按着扶手站起身来,杨洪跪倒在地,道。 “臣之子杨俊,此前蒙陛下恩赦,重回军中,臣闻陛下有意用兵沿海,故而,想替他求个恩典,恳请陛下,允他随军出征。” “杨俊?” 朱祁钰皱了皱眉,有些犹豫。 自从边境一事后,杨信自请调往广西,在安远侯柳溥帐下听用,而杨俊则是被留在了京师当中,在五军都督府挂了个闲职,实质上并没有在军中任事。 倒不是说,朱祁钰有意要打压他,而是杨俊此前擅杀朝廷命官,犯的罪过太重,后来虽然因杨杰在迤北立功,而获恩赦,可毕竟,杨杰的事情不能公开来。 因此,在外界看来,杨俊获赦,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如果再委以重任,未免不妥。 不过,看着底下杨洪恳切的目光,他叹了口气,还是轻轻点了点头,道。 “杨侯既有此意,那便让杨俊充作左副将,随军出征便是。” “不过,大军出征,短则数月,长则一两年,杨俊若是出战,恐怕一时之间,难以回京,杨侯……” 话到此处,朱祁钰也停了下来,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当初把杨俊留在京师,有一重原因,就是因为考虑到杨洪的身体,按照太医的说法,杨洪的病,已经快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即便是勉力维持,也就是再有半年左右的样子。 这个时候派杨俊出征,也就意味着,不仅他有可能见不到杨洪的最后一面,甚至于,如果战况危急,连及时回京奔丧,恐怕也做不到。 “多谢陛下体恤,不过,这也是臣今日的来意。” 看着天子欲言又止的样子,杨洪却显得坦然之极,道。 “臣的子侄当中,杨信才能最是出众,与之相比,杨俊的性格脾气有些暴躁,臣了解他,若是将他长久拘在京城当中,恐怕会闹出事端来,身为杨家男儿,纵马沙场,征战一方,才是他的归宿。” “所以,臣想请陛下恩准,此后若有战事,可先派杨俊出战,哪怕只是为一个普通将校,可只要能为国效力,也算不负杨氏之名。” 原来如此…… 朱祁钰的目光闪动,隐隐明白了杨洪的意思。 这位老将,这是在安排身后事了,因为杨杰在边境的举动,所以,此后至少两代人以内,杨家是不能继续在边境待着了,为此,杨信和杨能都被调到了广西。 如今,杨洪自感时日无多,所以,开始考虑自家剩下的两个孩子的后路了。 杨杰不必多说,他是嫡子,虽然身体不好,但是,杨洪死后,爵位肯定是他的,所以,肯定要待在京师里头。 但是杨俊就不一样了,他本身就性格暴躁,而且,为人又无城府,若是待在朝堂当中,恐怕不是好事。 所以,对于杨洪来说,让杨俊外出镇守,才是最好的选择。 如今,朝廷要对沿海用兵,他刚好可以随军出战,此战结束之后,杨俊至少能积攒一些海战的经验,若是能够在战后留在沿海镇守,那么,便算是又谋了一条出路…… 想明白了这些,朱祁钰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道。 “既是如此,朕答应便是。” “臣,叩谢陛下天恩!” 眼瞧着天子答应下来,杨洪像是放下了什么心事一般,重重的松了口气,大礼参拜。 看着杨洪步履蹒跚的走出殿门,朱祁钰心中不由有些感伤。 他知道,这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到杨洪了。 老将迟暮,终究还是在所难免啊…… 长长的吐了口气,他思索了片刻,开口吩咐道。 “怀恩,你去内阁传旨,命中军都督府都督张輗为征倭大将军,率军出征,中军都督府,暂交右都督武兴兼领。” 到了最后,朱祁钰还是决定派张輗出征。 让武兴出战,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契机,但是可惜的是,时机不对,如果换一个时间,说不定朱祁钰会选择武兴,可接下来的一年,朝廷要面临很大的挑战,所以这个时候,还是要以稳定为主。 如今的南宫,真正的不稳定因素,其实说白了,就只有张輗一个,所以,为了让朱祁镇安生一些,也只能先压一压武兴了。 何况,张輗虽然战力不怎么样,但是,杨俊却是一员猛将,虽然说,和杨信比起来,他有诸多不足,可若是不让他主导战局,只是负责冲锋陷阵,还是足用的。 战局的把握,有于谦在,从徐有贞递过来的消息来看,张輗对自己认知很清楚,这个搭配,足可以保证这次出征可以得胜了。 当然,定国公府释放了善意出来,也不能毫无回应,让武兴兼管中军都督府,也算是提拔,只不过,和让他出征挂印相比,武兴身无爵位,负责右军都督府,已经很勉强,再兼管中军都督府,只怕之后,定国公府也就不可能再继续独善其身了。 ………… 雪一场场的落,很快就到了年关。 和往年不一样的是,今年的年节,朝廷上下,都没过上一个好年,没办法,天子下了圣旨,年后开印,大军就要起行,除了各项的辎重,还有将领,劳役,官军都需要提前安排,所以,大多数的衙门,直到封印的前一天,还在忙着。 与之相对的,则是京城当中,越来越浓的年味,和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礼部也繁忙的很。 经过了一年的冷清,十王府又开始热闹起来,和去年的临时通知不一样,今年借着探亲的名义进京的藩王,比去年要翻了一倍还多。 要知道,对于大多数的藩王们来说,他们都是不差钱的,跟被憋在府城里头想出去打个猎都难的生活相比,进京这一路上虽然不能说是游山玩水,可也是难得的机会。 当然,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那就是…… “陛下,到目前为止,唐王,沈王,庆王,辽王等四位藩王,都已经上本,要求在藩地内增设皇庄,您看?” 文华殿中,胖胖的岷王爷坐在下首,手里捏着一本奏疏,让旁边的内侍呈递上去,然后便笑眯眯的开口道。 和朱祁钰意料的不太一样的是,尽管去岁因为江西灾情,很多皇庄已经受到了影响,但是,藩王们对于开设皇庄的热情,还是很高。 要知道,最初朝廷许建皇庄的藩地,就只有上次进京的几个藩王,其余的藩地,要么是在观望,要么则是得到消息太晚没跟上趟。 如今,那几个藩地的皇庄,陆陆续续的都开设了起来,终于还是有其他的藩王,也忍不住了。 今年有这么多的藩王借故进京,目的之一,就是想要求得一样的恩典。 站在朱祁钰的角度,他肯定是不会拒绝的,不过,看了看刚刚递上来的奏疏,他还是觉得,藩王们虽然意愿很强,可真正行动起来,却还是有些谨慎。 一念至此,他开口道。 “此事无妨,皇庄本是利民之事,朕回头让户部安排便是。” “听说,昨日镇南王带着王妃到京城了?” 如今,朱徽煣管着宗人府,便算是将家安在了京城当中,藩地当中的一应事务,都交给了朱音埑来打理。 因此,从去年有了可以到京城探亲的旨意起,朱音埑只要有机会,都会回到京师来,当面向朱徽煣禀报藩地内的事务。 提起自家这个儿子,朱徽煣的脸上笑意愈浓,道。 “劳陛下动问,音埑确实刚到京城,本打算昨日安顿一番之后,就进宫来拜见陛下,却没想到,到了府中之后,他那媳妇突然觉得有些头晕,请了大夫过来一诊,才发现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这孩子,也着实是太粗心了,媳妇有了身孕,都还不知道,这一路上舟车劳顿的……” 话虽是如此说,但是,这位岷王爷的脸上,笑意却是一点没减。 朱音埑如今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是妾室所生,现如今,他的王妃怀了孕,如果生下是个儿子的话,那便是正经的嫡长子,如此一来,岷府的下一代世子便有着落了,朱徽煣岂会不高兴? 他这话看似是埋怨,可实则更多的却是欣喜。 闻言,朱祁钰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吩咐道。 “那确实是太过粗心了,怀恩,回头派两个太医过去,为镇南王妃好好诊一诊。” “多谢陛下。” 朱徽煣连忙谢恩。 不过,朱祁钰却摆了摆手,道。 “既然镇南王妃有了身孕,那想必也需要人照顾,而且,一路舟车劳顿,更需要静养。” “这样,朕让皇后从宫中拨出四十个宫人,到府中去伺候,除此之外,岷王府旁边的那栋宅子,也赐给镇南王,用做给镇南王妃安胎。” 啊这…… 听闻此言,朱徽煣微微一愣,有些欲言又止。 他倒是不意外天子会给赏赐,宫人也就算了,但是这宅子…… 按照惯例,宗室藩王如今,一律要住在十王府中,虽然说,如今因为宗学开办,很多的宗学子弟都自己在外头购置了宅子,可是,那毕竟是私底下的行为。 严格意义上来说,宗室是不能在京师设王府的,即便是别院,也不合规矩。 但是,天子如今赐下了宫人宅子,这意思明显是,要让朱音埑另府居住。 如果说,真的要是为了给镇南王妃安胎,那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岷王府可是正正经经的王府规制,别说是再住朱音埑夫妇,就算是他把自己的郡王府搬过来,也装得下。 如此说来的话,天子此举,只怕就是另有用意了。 想起自己刚刚递上去的几份奏疏,朱徽煣心中有了计议,低头道。 “臣遵旨,请陛下放心,过几日,臣就让音埑陪着王妃到别院当中静养安胎。” 见此状况,朱祁钰满意的点了点头,道。 “嗯,叔祖为国辛劳,这些时日辛苦了,如今各府的宗室都到了京城,年节下,怕是要繁忙些。” “镇南王妃初次怀胎,要更加小心,回头朕让两个太医住到府中去,小心调养……”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六章:试探 岷王府。 朱徽煣回到府中之后不久,圣旨便到了。 带着人恭敬的摆设香案,客气的将宣旨的行人送走,父子二人回到了厅中,看着面前的黄绢圣旨,神色皆是有些复杂。 “父王,这……陛下究竟是何意?” 显然,朱音埑也看出了,天子此举恐怕另有深意。 朱徽煣拧着眉头,沉默片刻,道。 “你且不要多想,陛下让你住去别院,那你住便是!” 见此状况,朱音埑犹豫了一下,也没有再继续开口发问,只能点了点头,道。 “是……” 夜色渐沉,朱祁钰将最后一份奏疏也批完,抬头瞧了一眼天色,便到了坤宁宫。 “臣妾见过陛下!” 汪氏显然也没有想到,这么晚了,朱祁钰还会过来,接到禀报之后,匆匆便带着人出来迎接。 下了辇车,朱祁钰笑着扶起汪氏,道。 “治哥儿呢?” 如今,小见治也算是快满半岁了,朱祁钰对这个嫡子倒是上心,时常前来探望,不过,如此深夜前来,倒是少见。 因此,闻听此言,汪氏先是愣了一下,旋即道。 “在里头,不过,几个孩子都睡了……” “没事,朕看看他!” 不知为何,朱祁钰似乎有些心事重重,汪氏对此,也有所察觉,所以也并未多说,二人便在宫人的带领下,来到了偏殿的卧房当中。 如今在坤宁宫中,养着三个孩子,慧姐儿就不说了,这丫头慢慢大了,也不用日日都放在身边照顾着,所以,朱祁钰早就赐了就在坤宁宫旁边的绮云殿给她住,芸姐儿过了年,也两岁多了,有奶娘照顾着,倒也不必过多费心。 只有见治这孩子,如今还不满周岁,所以,就养在坤宁宫的偏殿当中,由汪氏亲自照顾。 几个守夜的宫女见到帝后二人一同前来,连忙跪下行礼,但是,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朱祁钰走到小床前,眼前的小娃娃睡得正熟,胖胖的手指被吮在嘴里,好似在做什么美梦一般。 眼中闪过一丝慈色,朱祁钰并没有多停留,看了一会,便退了出来,在正殿当中坐下,宽了外衣,靠在榻上假寐。 有宫女送上安神茶,汪氏亲自端了过来,放到朱祁钰的面前,轻声问道。 “陛下,可是遇到了什么繁难之事?” “朕今日,见到了岷王叔祖,他跟朕说,镇南王到京了,而且,太医刚刚诊出来,王妃怀了身孕,已有三个月了。” 朱祁钰睁开眼睛,目光有些意味深长,道。 “所以,朕赐了宅子,宫女,让镇南王妃好好安胎。” 闻言,汪氏倒是也没有多想,点了点头,道。 “叔祖为朝廷忙碌了一整年,应该的,既是如此,臣妾明日亲自选人,让兴安送到王府去。” “镇南王妃怀了身孕,这一路奔波,怕是会动了胎气,送宫人过去时,臣妾再命人挑选些上好的药材一并送去。” “你安排吧……” 这种小事,朱祁钰自然不会在意,应了一句,便沉默了下来。 汪氏也没有说话,她能感受到,自家夫君的情绪不高,但是,他不说,她也不再问。 片刻之后,朱祁钰却忽然道。 “今日见岷王叔祖时,他老人家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可见,再见到镇南王夫妇,叔祖是打心底里高兴。” “说来,这都是朕的错,原本,叔祖应该在封地当中安享天年,如今,朕却让他在京城里,替朕主持宗务。” “一家父子,也只有在这年节上下,才能见面团聚……” 汪氏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只得宽慰道。 “陛下,这岂是您的错,朝廷典制如此,宗学在京中,自然要有德高望重的宗室来负责,想来,能够为国效力,叔祖心中也是愿意的。” 不过,话音落下,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朱祁钰却反而坐直了身子,转过头来看着她,道。 “皇后,你说,镇南王妃怀着身孕,这么来回的折腾,怕是不合适,不如,就让镇南王夫妇留在京中养胎如何?” “如此一来,叔祖父子也能团聚,岂非好事?” “这……” 听了这话,汪氏也感到有些意外,迟疑片刻,她道。 “好是好,不过,这不合规矩吧……” 岷王和襄王留在京中,是因为他们都在宗人府有差事,可是,这镇南王却是不同,仅仅是为了让他的王妃安胎,就将他留在京中,想也知道,肯定会惹人非议的。 毕竟,无论是郡王还是亲王,一旦就藩,都很少回到京师,更遑论长久滞留在京师当中了。 如今,镇南王妃有孕不过三个月,真要是在京中安胎待产,那么,少说也得半年时间,都呆在京城。 此举一出,怕是又要在朝堂上引起诸多议论…… 朱祁钰没有说话,只是拧着眉头,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见此状况,汪氏想起朱祁钰过来之后的举动,再结合刚刚的话,她心中隐隐想到了什么,试探着道。 “陛下莫不是,想到哥儿们之后也要就藩,舍不得和他们父子分离?” 沉默了片刻,朱祁钰轻轻点了点头,随后,他看着汪氏,道。 “皇后,以后,朕若是让孩子们都留在京城,遥领藩地,你觉得如何?” 这…… 汪氏咬了咬下唇,有些犹豫。 打从本心里说,她自然是赞成这个想法的,毕竟,按照祖制,皇子成年以后,就要封王就藩,一旦就藩,几乎是终生无望再回到京城。 事实上,要不是朱祁钰登基之后,设立了宗学,给了藩王们一个进京的理由的话,那么大多数的藩王,也就是一辈子都难得进京一次。 所以,作为一个母亲,她自然是想,孩子能够待在身边的。 可是,作为皇后,她更清楚,这件事情,并不是骨肉亲情几个字就可以概括这么简单的。 太祖定分封之制,诸王成年之后就藩,除了是为了屏护社稷之外,更重要的一点是,避免有夺嫡之事发生。 诸王在外,无法干预朝堂政事,自然也就无法培植力量,觊觎储位,一旦诸王留在京城,那么,必然会围绕着储君之位产生争夺,这是历朝历代都证明过的事情。 当初,朱祁钰之所以能够一直不就藩,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被封王的时候,虽然已经成年,但是,朱祁镇已经登基,所以,压根不存在什么夺嫡的问题。 但是,在如今这个天家关系之下,如果真的让哥儿们都留在京城,那么,产生的影响,恐怕难以估量。 思索了片刻,汪氏心中叹了口气,却也没敢明着劝说,只是道。 “陛下,日子还长,哥儿们还小,就算是要烦忧此事,也不急在一时……” 见此状况,朱祁钰叹了口气,也没有多说什么,道。 “说的也是,岷王叔祖为国辛劳,甚有功绩,如今镇南王夫妇到了京城,也不可薄待了,送过去的宫人,你好好选一选,若有闲暇,也可多让王妃进宫叙话……” “是……” 汪氏的目光闪了闪,最后,也还是应承了下来。 ………… 一夜无话。 翌日,早朝结束之后,朱祁钰将刑部尚书金濂单独留了下来。 站在武英殿中,金尚书的心中不由有些忐忑,要知道,他虽然也是七卿之一,但是,被单独留堂的经历,却属实不多。 而且,按照经验来看,天子单独留下,十有八九没什么好事。 不出意料的是,刚刚行礼结束,天子连座都没赐,就开口道。 “刑部呈上来的奏疏,朕看过了,此次大计,因各种罪名,被羁押待审的官员,多达一百六十二名,但是,直到现在,刑部也才审结了三分之一不到,金尚书,这个速度,可不够啊!” 闻听此言,金濂心中不由一阵叫苦。 果然是这件事! 这次大计,和以往不同,恰逢灾年,江西的旱灾自然是影响最大的,但是除此之外,还有南京的地震,入秋以后,永平,兖州等地的连绵雨水,导致的城池倒塌…… 各种各样的事情层出不穷,也暴露出了许多的问题,再加上,天子对大计的要求又非常严格。 这就导致了,有相当一批的官员在这次大计当中落马,他们或是因为拿不出赈灾粮食,被查出贪渎,或是因为勾结乡绅隐匿灾情,或是因为平时欺压百姓,恰逢灾年被冲了衙门……反正是种种缘由之下,被各地负责的监察御史查得,当场罢职的就有上百人。 按照之前议定的章程,这些人如今都被关在了刑部当中,等待进一步的审问。 可问题就在于,这差事真的接过来,才知道是有多不好办。 别的不说,首当其冲的一条就是,对于官员的审问处置,在刑部里头,是没有太多的先例的。 在过往的很长时间当中,官员犯错或犯罪的流程一般是,百姓或者御史禀奏弹劾,朝廷派专门的科道官员前往调查,核实后禀报皇帝,然后由皇帝直接处置。 这个过程当中,只有调查,没有审讯,如果说确实调查不清,需要审问的,那么,也是锦衣卫来接手,刑部基本上是插不上手的。 原本接下这个差事的时候,金濂想的是,可以进一步扩大刑部的权柄。 但是,真的到了手里,才知道这是个烫手山芋。 主要是因为,他也没想到,天子这次下了这么大的决心,一百多个官员,上到三品布政使,下到七品的县令,都一股脑的塞了过来,这可不就给刑部出了一个大大的难题。 虽然说,得了天子特准,可以开堂审讯,但是,对于刑部来说,这些人仍旧是官身,他们又不是锦衣卫,所以,肯定是不能用刑的,这是其一。 如此一来,刑部可用的手段,就减少了许多,很多的官员,虽然被御史查到了问题,可细究起来,证据却未必完整,这对于刑部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压力。 毕竟,刑部就那么多人手,也不可能专门派人到各地查案去,这还不是最难办的。 最让人头疼的,是明里暗里的各种阻力,官场之上,最讲究的就是人脉,谁还没个同乡同年,至交故友的。 打从大计刚刚开始,第一个官员被压到刑部当中,通过各种方式来向金濂施压或是说情的人,就络绎不绝。 各种掣肘之下,对于金濂来说,能够审结三分之一的官员,他就已经是尽了全力了。 但是现在看来,天子明显还是并不满意…… 心中叹了口气,金濂有些自暴自弃道。 “臣无能,请陛下降罪。” 看着打算耍无赖的金尚书,朱祁钰轻哼了一声,淡淡的道。 “刑部要是审起来有什么不便,也可以将这些人送到北镇抚司,朕相信,锦衣卫会有办法的。” 啊这…… 一句话顿时让金濂打起了精神。 他刚刚那副样子,是想装个可怜,让天子对刑部多宽限些时间,可没想过,把已经到手的权力再交出去。 这山芋再烫手,可只要能让它凉下来,也同样是美味啊! 心中暗暗对教他这招的某户部尚书狠狠吐槽了两句,金濂脸上却义正言辞,道。 “陛下放心,臣一定加快审理,争取,呃,争取半年内将这些案件全部清理完成。” 话虽是如此,但是,真正下保证的时候,金尚书还是迟疑了片刻,没敢说太大的话。 应该说,他这个数字,已经算是保守的了,如今刑部还未处置的官员,少说得有个上百人。 按照半年全部审理结束来算,一桩案子匀下来的时间也就不到两天,已经算是相当快的速度了。 当然,这么算不太准确,毕竟,刑部不可能一次只审一桩案子,但是,除了审案之外,还有案卷的核实以及其他的日常事务,这个速度,已经算是相当快的了。 不过,对于这个答案,朱祁钰却显然不怎么满意,道。 “四月之前,将所有案子审结,若有太过繁难的案子,到时候尚未审结的,移送锦衣卫审理。” “陛下……” 闻听此言,金濂有些着急。 然而,他刚开口说了半句话,朱祁钰便止住了他的话头,道。 “金尚书,此次大计,不单单是为了考课,也是为了重整官场风气,所以,审讯之时,尤以贪污,贿赂,勾结乡绅欺压百姓,私自贩卖军器粮草等罪,从重处置,其余案情,可以酌情从轻发落,你可明白?” 这…… 金濂愣了一下,旋即便低下头,道。 “臣遵旨,请陛下放心,臣定当按期将这些案子审结!”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七章:雪灾 雪一场场的落,似乎是要将之前没下的雪都补回来。 年关已过,但是,京城当中依旧弥漫着过年的喜庆气氛。 城门口,一队官军整齐肃立,在最前端,是身披盔甲的将军,和头发花白的绯袍老者。 鹅毛般的大雪落下,覆在所有人的肩头,俞士悦看着即将起行的于谦,眼中不由露出一丝担忧之色,道。 “于少保,张都督,此去剿倭,山高路远,你们二位,可要多加珍重啊!” 天子催的急,圣旨所言是大军年节后便要起行,而此次调动的官军,并非京营,是驻扎在山东的备倭军。 所以,这年节刚刚过完,朝廷还没开印,于谦和张輗二人,就得立刻出发,赶往备倭军的驻地。 因着是天子亲下圣命,而且,主将和提督大臣都是文武大臣当中分量极重的人,所以,来送行的人也很多。 文臣这边,礼部胡濙,兵部王翺,内阁俞士悦都到了,勋贵这边也是一样,成国公朱仪,宁阳侯陈懋,靖安伯范广,还有都督武兴,都一起前来。 看着面前冒雪前来的一众大臣,于谦和张輗对视一眼,随后,于谦拱手道。 “多谢诸位前来送行,我和张都督此去,必定荡平倭寇,还我大明清平海疆!” 大雪茫茫,队伍缓缓前行,不多时,便消失在了漫天飞雪当中。 与此同时,朱祁钰站在乾清宫殿前的廊下,望着眼前银装素裹的紫禁城,亦是心绪复杂的很。 不知为何,他隐隐有一种感觉,此去剿倭,或许会是改变大明的一个契机,甚至于,可能是一个比当初瓦剌之战还要关键的契机,登基以来,无论是整饬军屯,还是其他的各种政事,都还算是有迹可循,可唯独这件事,却是真真正正的,前世今生都未曾设想过,更未曾尝试过的道路。 希望,于谦此去能够顺利吧…… 无数心绪交杂,最终化为一声轻叹,伴随雪花散在空中,再无痕迹,沉重的殿门缓缓关闭,年轻的帝王身影早已经不见,所剩下的,只有可以覆盖一切的雪白。 ………… 初三日,朝廷开印,老大人们带着一脸疲惫,重新回到各自的衙门开始闲聊。 按照惯例,一直到正月十五之前,都是没有什么政务需要处理的,这半个月的时间,大多数衙门的现状,基本上都是唠嗑,摸鱼,领皇帝的赏赐,领太子的赏赐,领太上皇的赏赐,领上官的赏赐……诸如此类。 不过今年有所不同,因着朝廷要派兵剿倭,所以,哪怕年前已经准备了许多事务,可到底大军调动并非小事,仍有诸多事务需要手尾,所以一经开印,兵部就多了不少亟待处理的公文。 与此同时,让所有人都有些意外的是,原本一直都不慌不忙的刑部,竟然也跟着忙了起来。 要知道,刑部的金尚书,虽然不像礼部的大宗伯一样天天睡不醒,但是,也不是那种事业狂人,相反的,这位金老大人一向待人宽厚,可不知怎么了,近段时间以来,金尚书像是疯了一样,天天压着刑部的郎官们,日日审案审到深夜。 不但如此,据说,每件案子,金尚书都要亲自核查,刑部的这些官员们,这段时间可谓是忙的苦不堪言…… 当然,原因是什么,不少人也都心知肚明,无非就是大计当中被关押的那些官员,他们的案子实在是拖不得了。 说起来,近段时间,京师也因为这桩事情,颇不平静…… 夜,工部尚书陈循府中,一个青袍中年人,恭敬的坐在陈循的面前,面色却略带着几分愁色,道。 “陈师,真的没法子了吗?” 此人名为王铉,宣德八年进士出身,现任吏科给事中,算是陈循的学生。 至于他今日前来的目的…… 陈循摇了摇头,道。 “我知道,你和季同的关系颇佳,但是这一次,他的胆子也太大了些,竟敢私自将常平仓中的粮食私自卖出,若是寻常时候也就罢了,可偏偏碰上大计,陛下金口玉言,要将常平仓纳入考评当中,他却还敢如此,就算是我有心帮他,只怕也无力了。” 见此状况,王铉的神色有些沉郁,但是,仍旧不死心,道。 “可是陈师,这件事情,也不能全怪季同啊,他接手的时候,常平仓便已有不足,惯例如此,再说了,这里头有不少都是前一任剩下来的烂帐,谁能想到,这陛下突然就会征调各地的常平仓呢?” “哼,惯例如此?” 陈循冷哼一声,声音也沉了下来,道。 “如此不正之风,何来的惯例?你们入仕之时,我便对你们说过,持身不正,终有一日祸及己身,季同若不是贪这粮食买卖之利,何至于落得如此地步?” 这…… 眼瞧着陈循有些生气,王铉也渐渐没了底气,开始恳求,道。 “陈师,即便如此,也不至于被抓进牢狱当中吧,这朝廷向来无此先例,何况,这也不是季同一个人这么做,那么多的官员都是如此,刑部那边,难道就不能网开一面吗?” 所以说,这就是所谓的法不责众的心理。 看见王铉如此恳求,陈循不由赶到有些头疼,他知道,不透些底出来,怕是打发不走这个难缠的学生了,叹了口气,他道。 “这件事情,我已尽力,但是,确实无力回天了,前两日,我亲自去找了金尚书,得了准话,这些案子如何审,是陛下吩咐了的,别说是我,就算是金尚书,想要宽宥,也没有法子。” “事已至此,我能做的,就是尽量保住他,不被流放或者是加刑,但是官职,定是保不住了,这次的事情不小,与往常不同,所以,你们若是有人和季同,或者是其他现在被关在刑部的人有牵连的,尽早斩去,莫要再做无用之功,免得把自己也搭了进去,明白吗?” 这话的口气带着几分严厉,王铉先是一愣,旋即也便明白过来,陈循并没有在开玩笑。 于是,他也只得点了点头,道。 “学生明白了……” 又陪着陈循说了几句话,王铉有些心不在焉,陈循对他的状况心知肚明,也不多问,没多久,便将他打发走了。 走出了陈府的大门,这位给事中大人的脸色,却忽然变得难看起来,站在轿子前头,神色一阵变幻,最后对着随行的小厮吩咐道。 “去太子府少詹事徐大人的府邸!” ………… 乾清宫。 自打入冬以来,朱祁钰就更加习惯,在乾清宫中召见大臣,处理政务了,一则是文华殿地方太大,即便是升起火炉,也十分寒冷,二则是,太子年岁越来越大,年后就要开始正式固定的经筵讲读,虽然未曾预政,但是,也总要有个正殿,于是,朱祁钰干脆便将文华殿交给了太子使用。 年节以后,例行的早朝,也都基本改到了武英殿。 如今已经堪堪迈入二月,天气也和暖了一些,但是,朱祁钰也懒得折腾了,便一直都在乾清宫中理政。 朝廷上如今倒是有几件大事,一是剿倭一事,进展的还算顺利,虽然说,圣旨下达的是年后起行,但是,毕竟大军出征,琐事杂多,所以,直到半个月前,大军才真正开拔,准备前往福建等处剿倭,不过,于谦是知道剿倭的真正目的的,所以,时间上他应该是有把握的,这一点,朱祁钰倒是不太担心。 除此之外,便是开春之后的会试了,这是朱祁钰登基以后的第二次科举,自然也要慎重对待。 尤其是,上次的殿试闹出那么大的案子之后,这次的科举能否圆满的办好,可谓是举朝瞩目。 不过,也正因为上次的教训,所以这一次,会试的主考官,会由胡濙亲自来担任,他老人家虽然日常摸鱼,但是,这种大事上向来都不含糊,所以,倒是也让朱祁钰放心。 那么,剩下的最后一件事,就是…… “陛下,吏部尚书王文,户部尚书沈翼,刑部尚书金濂奉旨在殿外侯召!” 搁下手里的奏疏,朱祁钰揉了揉额头,道。 “让他们进来吧!” 于是,怀恩默默退下,不多时,便带着三位老大人进了殿中。 行礼各毕之后,朱祁钰的目光,率先便落到了沈翼的身上,道。 “户部呈上凤阳雪灾的奏疏,朕已经看过了,这次雪灾规模不小,涉及到八卫之地,而且,看这样子,短时间内,雪还停不下来,如此连绵大雪,百姓过冬炭火,棉衣必然短缺,除此之外,大雪不停,必然会影响麦收,户部有何良策?” 有何……良策? 沈尚书苦着一张脸,心中重重的叹了口气。 他能有什么良策? 虽然说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可谁能想到,这刚一开年,就来了这么大一个惊喜。 这老天爷还真是会开玩笑,不下雨的时候是不下雨,这一下,就停不下来了。 凤阳八卫,从年后就开始大雪不停,到如今,已经近一个多月了,据传这些日子,都已经有人冻死了,他这个户部尚书,当然着急,可急有什么用。 本来户部还算有些余钱,但是,天子执意要出兵剿倭,这一下子,就算没把国库给掏空,也差不多了。 这个时候,要是抽调大批的银两赈灾,那么,后续的军需就无法保证,如果说要是不从这个地方抽,那他去哪弄这么大一笔银子哟…… “回陛下,臣已经移文涉灾的各县衙,命他们尽快呈上受灾的具体情况,同时,派出衙役,民夫,清除积雪,至少保证官道的通畅,又命临近的州县紧急筹备薪碳之物,运往受灾地区。” “下一步,臣打算将南京仓库当中储备的棉衣,军帐等御寒之物,暂时支出,同时,号召当地的乡绅富户帮助县衙施粥赈灾,朝廷这边,根据报上来的受灾情况,尽快制定出赈灾的一应章程细则。” 看的出来,沈尚书是真的很为难,号召乡绅这种法子都想出来了,可见,是真的国库吃紧。 见此状况,一旁的吏部,刑部两位老大人,不由一脸同情,然后……站在旁边冷眼旁观。 开玩笑,这又不是他们的事,干嘛要多嘴,没得招惹麻烦上身…… 不过,他们可以袖手旁观,有人却不能,譬如说,朱祁钰这个皇帝,眼瞧着沈翼这副样子,对方再想什么,他又岂会不知道,无奈的瞪了这位户部尚书一眼,朱祁钰道。 “沈卿你就直接说吧,户部预计,这次赈灾需要多少银两?” 沈翼拐弯抹角说了这么多,其实归结下来,核心就两个字,哭穷,当然,这不代表户部真的就拿不出钱来了,只不过,真的要拿出来的话,很多的事务,就不得不暂时停罢了。 到时候,他这个户部尚书,只怕又是要被各个衙门到处追着要钱。 闻听此言,沈翼略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很快,他就开口道。 “陛下,这大雪时节,赈灾主要的花费是在劳役上,无论是清除积雪,还是运送粮食,薪碳,如此天气,耗费都要倍增,朝廷刚刚为剿倭一事,已经征调过一次劳役,如果说这个时候再继续加派,恐怕会引起民乱。” “故而,想要顺利解决此次灾情,只能由官府出钱雇佣劳役,如此一来,再加上因大雪,各地的薪碳价格都有所上涨,户部粗略计算下来,想要平复此次灾情,大约需要三十万两银子。” 此言一出,一旁的王文和金濂,不由有些动容。 别的他们不清楚,但是,去年江西旱灾,朝廷投入的赈灾银两,大约也就是五十万两左右。 但是,江西的灾情,覆盖面积,可比这次雪灾要大的多,如此看来的话,这次雪灾,其严重程度,恐怕真的是历年之最了。 不过,话音落下,朱祁钰却哼了一声,道。 “既然如此,灾情紧急,户部当尽快筹备银两物资,运送到凤阳各处,切不可因赈灾不及,让百姓受苦,沈尚书可明白?” 呃……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六十六章:谜语人去死 不出意外的是,当朱祁钰在朝堂上公布了东厂的这份奏疏之后,整个朝堂立刻炸开了锅。 有些大臣义愤填膺,信誓旦旦要严查此案,有些大臣目光躲闪,低头不言,还有些人,和王竑一样,第一反应就是,这是东厂的构陷之词。 一时之间,朝堂之上吵吵嚷嚷的,但是,不管底下的这些普通大臣如何反对还是赞成,在提前已经进行过小规模的商议的情况下,三司会审已成定局。 早朝结束之后,京城上下,也便立刻热闹了起来,心虚的人开始找关系,托庇护,就算是清白些的官员,也纷纷打探这桩案子的详情,还有波及的范围。 一时之间,大理寺,都察院,刑部,凡是参与此案审理的官员,都成了炙手可热之人。 当然,这些都和朱祁钰没有太大的干系,作为皇帝,他只需要把任务交代下去,然后过些时日等结果便是。 要知道,虽然名义上来说,东厂仅仅只是监审而已,可实际上,作为最先查出此案的机构,朱祁钰给舒良的旨意,是让他派人继续深究下去,所以说,这桩案子其实有一明一暗两方力量在追查。 三司在明,有名正言顺的审讯之权,同时,也起到吸引大部分朝臣注意的作用,东厂在暗,锦衣卫协助,秘密调查,既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作用,同时,又因为审讯权在三司当中,不至于让东厂真的有诬陷的举动。 说到底,朱祁钰很清楚,人心人性是最试探不得的,王竑那一日在御前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他固然信任舒良,但是,有些事情还是不得不防,如此,才能真正保证,没有人胆敢在这桩案子里头徇私…… “陛下,兵部尚书王翱大人求见,称有捷报呈上。” 乾清宫中,怀恩急匆匆的进到殿中,面带笑意的禀道。 如今边境安宁,能够称得上军报的,也就只有征倭大军了。 见此状况,朱祁钰也立刻放下手中的奏疏,道。 “召。” 不多时,王翱的身影出现在殿外,趋步入殿,行礼之后,便从袖中拿出一份军报,呈递了上去,开口道。 “陛下,征倭大军传来军报,大捷,大军经过近两个月的奋战,共计歼灭倭寇三千余人,生擒两千余人,详细军报在此,请陛下御览。” 闻听此言,朱祁钰的神色一振,立刻接过军报,细细看了起来,片刻之后,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眼中总算是闪过了一丝久违的笑容。 这么长时间了,总算是有好消息传来了。 这份军报,依旧是于谦和张輗联合呈上的,经过长达数个月的封锁,果不其然,隐匿在海上的倭寇,渐渐的没有了粮食和基本的物资,越来越多的倭寇冒险登岸,和曾经跟他们合作的家族取得联系。 但是,可惜的是,这是于谦早就布置好的陷阱,他此前抓捕了一批通倭的家族,可那些人,只占他掌握的名单中的四成左右,剩下的六成,于谦没有动,而是从他们当中挑出一部分,再加上那些真正清白的家族,共同加以嘉赏,算是安定民心。 等到这些家族都放下了警惕,封锁海域的大军,又暗中营造出一种,因为长期封锁,而有所懈怠的假象。 随后,等这些倭寇物资耗尽,冒险登岸的时候,又刻意的放出去了一批,然后命早就埋伏好的海船尾随过去,探明了这些倭寇藏身之处,大军出动,短短数日之间,便将其中几伙最大的倭寇全部端了。 当然,这还没完,海上的倭寇清剿了一大批,剩下的,就是岸上这些原本用来诱敌的乡绅家族,相对于海上飘忽不定的倭寇,这些人的基业都在那里,想跑也跑不掉。 于谦甚至没有动用大军,只是用当地驻守的官军,就把这些家族给全部查抄了个干净。 随后,从这些人的口中,又顺藤摸瓜,捣毁了一些相对小型的倭寇据点,至此,长达半年多的剿倭,总算是真正取得了应有的胜果! “好,好,好,朕就知道,以于少保之能,必能马到功成,此番大胜,实则壮我军威矣!” 放下手里的军报,朱祁钰笑容满面,开口道。 “传旨,征倭大军斩获首级数千,实乃大功,理当嘉赏……” “陛下……” 眼瞧着天子龙颜大悦,王翱本不想做这个煞风景的人,但是,没奈何,天子这高兴之下,若是真的下了圣旨,他可就难做了。 今年各地都有灾情,朝廷早就入不敷出了,大军的军费,户部自然是不敢少给的,但是,户部的那个沈貔貅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大军的军费不敢扣,他就从其他地方想办法,到如今为止,兵部已经有好几笔预算,都被腰斩了,原本去年定好的许多用钱的地方,也被户部拖延着不给。 问就是钱都给大军了,整的王翱也是没脾气的很,这要是再嘉赏大军,怕是兵部就更要被户部给甩脸色了。 当然,王老大人毕竟是内阁出身的官员,不像某些愣头青,只知道直接了当,一点弯都不知道转,眼瞧着天子的脸色有些不愉,王翱连忙道。 “陛下,如今大军仍在清剿剩余的倭寇,战事尚未结束,此事嘉奖大军,恐令上下官军有懈怠之心,故而,以臣之见,不妨先降旨褒奖,一应赏赐,待得大军返程之后,再详细叙功,更加妥当。” 朱祁钰被打断了话头,原本有些不高兴,但是,听到王翱这番委婉的话,他也就立刻明白了过来。 稍一沉吟,他开口道。 “话是如此,可是,如此大捷,朝廷若仅是口头褒奖,怕是不妥,这样吧,于少保这份奏疏当中,提到查封了许多同当地倭寇勾结的士绅家产,这些家产中,金银粮食等物,便充作大军的赏赐,其余的田产,宅邸,古玩字画等物,暂时封存在当地衙门,留在朝廷派人处置。” 说白了,就是朝廷不出钱,拿这些乡绅的家产当赏赐,王翱闻听此言,略微一愣,不过旋即,他也就点了点头,道。 “陛下圣明。” 反正,他尽力了,不过也对,大军立功,受赏是理所应当的事,虽然说,详细的功劳,肯定是等班师回朝再说,可是,即时的奖赏,也是很重要的,毕竟,这次征倭是天子亲自安排的,重视些也是正常。 不过,如此一来,他原本准备好的话,也只能咽了回去,本来他还想说,既然倭寇剿的差不多了,可以让大军早些回朝,但是,如今看天子的口风,显然是没有这个意思。 打发走了王翱,朱祁钰捧着面前的奏疏,又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心中的石头,也总算是放下了些。 严格意义上来说,倭寇之患,终明一朝,都没有彻底根除,前世他在位的时候就不说了,即便是此后嘉靖朝倭寇劫掠,朝廷震怒派兵清剿,也是屡剿屡败,虽然说隆庆开关之后,大多数的假倭都转为了商人,但是,这也并非是朝廷之功。 如今,这份捷报传来,至少可以证明,一段时间内,海疆可以暂时平稳了,这对于之后的下一步举措来说,至关重要…… 不过,还没等他高兴多久,怀恩便上前又道。 “皇爷,锦衣卫指挥使卢忠求见。” 卢忠? 朱祁钰皱了皱眉,一时有些疑惑,这个时候,卢忠过来做什么,要知道,如今锦衣卫最大的差事,就是协查刑部的案件,毕竟,京城当中,但凡是需要抓人的地方,锦衣卫来做都是最合适的。 可问题是,刘益的案子才过去没多久,该羁押的现在都已经羁押了起来,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大的突破才对,难道说…… 朱祁钰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军报上,脸上露出一丝若有所思之色,旋即道。 “叫他进来。” 于是,没过多久,一脸憨厚的卢忠走了进来,拜倒在地,道。 “臣锦衣卫指挥使卢忠,拜见陛下。” “启禀陛下,福建巡抚朱鉴有密奏呈上。” 说着话,卢忠拿出一份火漆封好的奏疏,交给了一旁的内侍。 自从前次进行科道的改革,给予科道和部分京城内外大臣密奏之权以后,这段时间,朱祁钰又对其进行了不断的优化。 总的来说,如今的密奏渠道,分为三条,一条是和普通的奏疏流程基本相同,要经过许多的衙门,一级级的呈递,但是不同的是,加盖钤记为密奏者,送达内阁之前,有司不得开拆,一旦有所破损,便会追责,到内阁之后,由负责票拟的阁臣开拆,票拟后重新封好,呈递到御前。 这道流程,好处是可以缓解压力,毕竟,有了密奏这条路子之后,朝中的许多大臣,上奏的频率也高了许多,并不一定都是说什么具体的事,更多的,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或是奉承之语。 说白了,密奏这个途径,让这些大臣们解开了羞耻心这道封印,反正知道的人屈指可数,拍拍马屁算什么。 当然,缺点就是,无法完全保证密奏的内容不会泄露,毕竟,除了皇帝之外,内阁还是过了一道手的,既然有旁人之外,那么,就会有泄露的风险,哪怕不直接泄露,可是,提前透露一些语焉不详的风声,也是不可避免的。 因此,为了保证密奏的绝密性,还有第二条途径,那就是由通政司直送御前,这基本属于一些高阶官员的特权,能够得到这种权力的,在京的基本上都是三品以上的大员,在外的都是些巡抚,三品以下的官员,除非特许,是没有这个待遇的。 它和前者的区别就在于,前者内阁可以预闻,但是后者,内阁也无权开拆,保密性要更高。 而最后一道途径,就是通过锦衣卫,不错,就是锦衣卫! 按理来说,锦衣卫的本职是掌仪仗侍卫,后来演变为一个特务机关,如今,又承接了呈递密奏这个新的职责,和前两者相比,锦衣卫负责的密奏数量很少,但是,却绝对隐秘。 这种隐秘体现在,朝堂之上,也不会有任何的记录,唯一能够有迹可循的,就是天子的起居注中,能够得到这个待遇的人,少之又少,又或者说,这种待遇并非是给某个人的,而是在遇到某些特殊的差遣的时候,用在事情上的。 毫无疑问,朱鉴此次出京,干的就是这样的事情,粗粗算来,朱鉴到任,也有大半年了,这些日子,朱鉴陆陆续续的通过不同的罪名,拿下了一些官职并不高的官员,同时,在一些关键位置,换上了朝廷派过去的人,营造出一种,新巡抚想要掌控当地官场的假象。 可实际上,他抓的那些人,虽然官职不高,但都是一些知道消息众多的人,从这些人的口中,朱鉴应该审出了不少的东西,该查的,也应该查的差不多了…… 而且,如今于谦那边动手开始清理和倭寇勾结的乡绅家族,想必,那些给这些乡绅提供庇护的官场中人,也该有些坐不住了。 拿起面前的奏疏,拆开上头的火漆,朱祁钰凝神看了起来。 应该说,朱鉴的能力还是很不错的,他的这份奏疏当中,内容详实,条理清晰的写出了福建诸多官员的不法事,同时连带上了查到的证据,虽然不是原本,但是,整个证据链十分完整,让人基本挑不出任何的毛病来。 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他能够查到这么多的东西,可谓是一员能吏,不过…… 足足看了半炷香的时间,朱祁钰捏了捏眉心,总算是放下了面前的奏疏。 朱鉴此次出京,除了要整饬福建的官场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查清楚朝中真正为倭寇提供保护的那个幕后黑手。 事实证明,朱鉴也的确不负所望,查到了一些东西,虽然说,证据还不算是特别详实,但是,也差不多足够了。 好消息是,这个幕后黑手,并不是现在朝堂上的这些中枢大臣,但是坏消息是…… 朱祁钰摇了摇头,眼中露出一抹遗憾和失望。 他也没有想到,幕后之人,竟然会是这个人!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六十七章:考校 漳州府。 一处小小的海滩上,长长的官军早已经将此处封锁起来,不远处有一座小山,身着绯色官袍的于谦,站在山上遥遥眺望着无边无际的海面,拧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此处便是前宋时,漳州港的旧址,自从朝廷禁海之后,这处港址被基本荒废,禁止商船再从此处出海,按理来说,早就应该破败不堪。 但是实际上,于谦到达此处之后才发现,这处港口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破旧,虽然说,大多数的建筑的确早已经荒废,但是,基本的港口设施,还是保留了下来。 他曾经和此处的知府沟通过,名义上,保留这些设施,是为了方便渔民在近海捕鱼谋生,可是实际上,这处港口却还是屡屡有走私之事发生,朝廷虽然派了官军巡逻,但架不住此处太过便捷,总有铤而走险之辈。 甚至于,近些年来,倭寇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些精良的武器,有时碰上官军,不仅不躲,甚至还敢打上一场,而且,这些倭寇狡猾的很,时常扮做普通渔民,稍有不慎就会错过去,总之就是一句话,想要管辖起来,困难的很。 这些话,于谦听了听,也便一笑置之,地方上的官员说的话,有些能信,有些不能信。 这个知府把自己说的如此尽职尽责,呕心沥血,可实际上,看此处的规模就知道,已经不是偷渡这么简单,俨然已经成了时常会进行小规模贸易的场所,这可不是一句时有偷渡就能解释的了的。 说到底,地方官有地方官的难处,也有地方官的办法,走私海贸,已经成了沿海一带心照不宣的秘密,地方各大家族或多或少都有牵扯,此次,如果不是大军出动的话,恐怕也不会如此顺利,但即便是如此…… “大人,京中刚刚传了信来,说陛下已经下旨,开始彻查刘益的案子,京中如今人心惶惶,无暇旁顾,大人可放心了。” 身后一个青色官袍的年轻人走上前来,对着于谦躬身行礼,开口道。 于谦没有转身,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道。 “只是不到时候罢了……” 此次剿倭,于谦采取了和以往全然不同的办法,没有和倭寇硬碰硬,而是从当地的士绅入手,顺藤摸瓜,才将这些倭寇一网打尽。 这么做固然有好处,不仅可以迅速的剿灭大量的倭寇,而且,可谓一举摧其根基,没有地方士绅的支持,即便是还有零星的倭寇,他们抢到的东西也无处销赃,日常所需的物资,也没了来源,在新的士绅家族崛起之前,可想而知,大明的海疆必将安定至少数年的时间。 但是,士绅家族之所以被称之为士绅家族,其原因就在于,他们本身族中就有在朝中出仕之人,此次查抄于谦动了雷霆手段,用大军剿除了这些劣绅家族,虽然看似痛快,可实际上,埋下的隐患也是巨大的,不说别的,单说是这些乡绅家族背后的官员,就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除此之外,他到了漳州一带这半年多,除了封锁海域之外,也查到了很多东西,比如说,这么多年以来的走私所得,绝不该仅仅只是现在已经查封的这些财产而已,有大批的金银去路不明,不出意外的话,都流入了官场当中。 再比如说,自大军驻扎下来以后,各处州府屡屡有情报泄露之事发生,如果说,这些倭寇的背后仅仅只是一些乡绅的话,怕是做不到这样的事情的。 当然,于谦的职责是剿寇,并不是查案,除了剿寇之外的事,他也并没有专断之权,所以他能做的,就是密奏御前,请皇帝决断。 至于他自己…… 目光投向远处茫茫平静的海面,于谦的脸色变得有些忧虑。 如今的整个大军当中,恐怕只有于谦知道,此次剿倭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 现在,大军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的差不多了,虽然说仍然有流寇在附近逃窜,可大规模的倭寇,都已经被清剿干净。 可是,天子所说的商船,却丝毫都没有回航的迹象,这一年下来,虽说于谦并不在京中,但朝廷的消息,他还是大致知道的。 凤阳雪灾,河南旱灾,山东数月阴雨不停,朝廷这段日子,只怕过的也不容易,这种状况之下,大军驻扎的时间越久,对朝廷的压力就越大。 即便是抛开这些不谈,沿海一带除了有倭寇,还有那些依靠渔猎为生的普通百姓,为了围剿倭寇,于谦下令封锁了海域,这也就导致了,普通的渔民也不得下海,如果不是今年的灾情,基本没有波及到东南一带的话,那么,恐怕早就支撑不下去了。 就算是这样,根据近来州府所报,百姓们的怨气也已经是极重了,如果说,继续严禁下海的话,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来,总不能他这个来剿匪的,最后把百姓给逼反了吧…… 捏了捏眉心,于谦问道。 “我吩咐下去,让州府开设的粥棚,都开起来了吗?” 还是那句话,于谦并不是地方的主官,他只是征倭大军的提督大臣,按理来说,地方的政务,他并没有干涉的权力,如果不是涉及到需要配合大军的地方,最多,他也就只能是提提建议。 一个月前,天子的圣旨刚刚下来,要将抄没的家产当中的金银粮食,都交给大军用作赏赐,于谦便动了念头,请奏将其中的粮食交给当地的州府,用来开设粥棚,接济那些因封锁海域而无法下海的渔民,算是勉强度过生计。 一旁的年轻人俯身道。 “回大人,旨意刚到,下官就已经知会了各处州府,如今各处都已经按照旨意开设了粥棚,仅是漳州府,就开了三十二处,其中大部分从昨日起就已经开始施粥了,请大人放心。” 闻听此言,于谦这才稍稍安心,不过,这终归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大军只要一日还驻扎在此地,那么,就难免会搅扰当地的百姓,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轻轻的叹了口气,于谦的目光看向一旁的年轻人,问道。 “王越,你觉得,大明的海禁政策,到底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啊? 一旁的年轻人瞪大了眼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王越这个名字,在如今的官场上,还十分的不起眼,但是,能够跟在于谦的身边,自然不是常人,王越自然也是如此。 景泰元年殿试金榜第一甲第二名,当今陛下登基之后的首次恩科,也是闹出了殿试舞弊大案的那次科考,由皇帝重新阅卷后,亲笔点出的榜眼,便是这位。 这一届的恩科,状元柯潜进了翰林院,榜眼王越去了兵部观政,探花余子俊在户部观政,后两者,都是直接跟在尚书的身边的,当时,可谓是羡煞了一众旁人。 毕竟,刚刚入仕就能够结交到实权尚书的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观政一年,王越和余子俊两个人,都顺利留在了兵部和户部之中,对于这个年轻人,于谦是十分看重的,为人豪迈,心有壮志,更难得的是,在边防机务一道上,有深刻的认识,他的许多观点,都和于谦不谋而合,在于谦看来,只要好好栽培,未来必定是大明的栋梁之臣。 正因如此,后来于谦调任出京,他亲自提携起来的几员干将,都被他留在了京师,可唯独王越,却被他带在了身边,就连这次出兵,也是如此。 短暂的意外过后,王越倒是并没有急着回答。 他跟在这位少保大人身边,也有两三年了,像是今日的场景,自然也有过,少保大人此问,或许是在考校,又或许是在教导,至于他的回答,可以对,也可以错,但是,总归不能虚而无物。 因此,倒是需要好好思索一番…… 看着王越皱眉沉吟,于谦倒是也并不催促,就这么静静的等候着,大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王越拱了拱手,开口道。 “回大人,下官觉得,利弊之说,不可囿于一时。” 闻听此言,于谦倒是挑了挑眉,转头问道。 “何解?” 于是,王越继续道。 “大人容禀,我朝海禁,乃太祖所定,太宗,仁宗,先皇皆有增补,其本意是为靖平海疆,令百姓安居,不受倭寇袭扰,此政于国初之时,利大于弊,既可让朝廷将精力用于经略北方,稳固防线,又可保一方安宁,实则是利国利民。” “然则如今则不同……” 话至此处,王越略停了停,似乎在打量于谦的神色,但是,于谦的脸色却没有任何的变化,只是淡淡的问道。 “有何不同?” “太祖之时,神器方定,北方尚有残元势力觊觎,但是如今,有赖当今圣上运筹帷幄,草原各部陷于内乱之中,无暇他顾,互市一开,草原各部同朝廷互通有无,更令各部对朝廷依赖加重,数十年内,边患可解,此为其一。” 王越的口气变得有些小心,但是,想说的话,却半点未变。 他很清楚,自己的这番话,和朝堂上主流的观点有很大的分歧,但是,随军出征的这段日子,他自己也看到了很多,学到了很多,想到了很多。 如今,于少保既然问了他,那他就必定要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开国之初,各地大战方止,百废待兴,即便是这漳州贫瘠之地,亦有许多田地无人耕种,那时,只需保证百姓不受袭扰,能够安心耕种,劝课农桑,自然便能使国力恢复,可是如今……” 王越叹了口气,抬头四顾,目光越过驻守在四处的官军,看向更远处,不少身形精瘦的渔民,在岸上捡拾着零零散散的,被涨潮的海水冲上来的海鱼,打算借此拿到镇子里卖出去,好换些银钱过冬。 如今已经是十月中了,天气渐寒,但是这些渔民却依旧衣衫单薄,可见其生计有多么艰难。 收回目光,王越重新开口,道。 “现如今的状况,别处不说,单是漳州府,没有田地,只能依靠捕鱼为生的百姓,就有数千户,下官这些日子,跟着大人剿倭,有些事情也看在眼中。” “这些倭寇,固然有和地方乡绅勾结的,但是,那都是些头目的人物做的事,像是一些底层的倭寇,大多,也都是活不下去,落草为寇罢了。” “下官无意为这些贼子辩解,但是,以下官浅见,如若不能解决这些百姓的生计问题,那么,这倭寇恐怕是野草一般,春风吹又生啊……” 这番话说完,于谦沉默片刻,随后,抬头看着王越,道。 “所以,你觉得应该开海?” 这话的口气略显严厉,以致于,让王越的心头也是一颤,心中原本坚定的答案,也产生了一丝动摇。 最终,面对着于谦的目光,王越低头道。 “回大人,下官也不知道,但是无论如何……” 话至此处,王越又抬起头,目光也变得坚定起来,道。 “无论如何,下官觉得,身为朝廷命官,理当为民请命,这些沿海居住的百姓,也是大明的子民,若是坐视他们穷苦度日,而毫无作为,下官于心有愧,所以,总要做些什么,海禁之策,乃是朝廷大政,下官不敢妄议,但是,的确不妨是一个可以尝试的办法……” 这番话说完之后,王越再次低下了头,不敢看于谦的脸色,他倒是将心中的想法都说了出来,但是,结果如何,却不知道了。 不过,也因为他低下了头,所以,没有看见于谦脸上一闪而过的赞许。 所以说,这就是他欣赏王越的地方,有一颗经世济民的心,同时,却又不被旧有的规则所束缚,敢想敢做,但是,却并非鲁莽的往前冲。 刚刚他的这番话,虽然认识还不够深入,但是,在于谦看来,初入官场不过三四年的功夫,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既然如此的话…… 于谦正这般想着,一旁的兵士忽然来报,道。 “少保大人,有圣旨到!”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六十八章:大雪 十一月的头一天,京城开始下雪,纷纷扬扬的,一夜之间,便将整个京城覆满了雪白。 天色刚蒙蒙亮,老大人们穿着厚厚的冬衣,照例从床上爬起来,简单洗漱之后,来到了金水桥畔,准备上朝。 近段时间以来,京城可谓是热闹的很,此前天子下诏,命三司会审东厂密奏刑部郎中刘益舞弊一案,如今已经有十几名官员,都被捕入了诏狱,其中有四人,证据确凿,已经被褫夺了官职,正在等候发落,其他的人,也仍旧在审理当中。 这次风波,可谓是近年以来,朝廷最大的一桩案子,而且目前来看,还要继续往下查,并没有丝毫要收手的意思。 正因于此,朝中现在可算得上是人人自危,要面子些的,苦口婆心的大谈不可大动干戈,将朝臣都罢免了,必然会引发社稷动荡。 不要面子些的,就开始在案子里头挑毛病,有说案子本身证据不足的,还有说是诏狱用刑屈打成招的。 再往后发展,甚至还有些被逼急了的,连王竑这个曾经为民请命,诛杀王振余党的科道排面都顾不上的,一封封的奏疏递上去,开始攻击审案的几个官员,说他们为了博功劳,蓄意构陷,伪造证据的了,总之一张红口白牙,开始胡说八道。 当然,最后的这些人,基本上都是狗急跳墙的,其中大部分,都在上奏之后没多久,就被查出有徇私枉法或者是贪渎之罪,也被关进了诏狱当中。 除了这些明面上的手段,还有些暗地里见不得人的手段,有攀关系说情的,还有直接送银子的,甚至于,还有些卑劣之徒,设下宴席,将其中一个审案的官员请过去赴宴,然后找了个‘良家妇女’,诬陷对方意图不轨的。 反正,能够想到的各种手段,这些人基本上都使了,可惜的是,他们面对的看似是王竑带着的三司官员,实际上面对着的,却是朱祁钰这个皇帝,而且,还是一个游历百年的皇帝。 面对朝堂上的弹劾,朱祁钰不动如山,转手就给了王竑等人,要他们限期清查,先揪着这帮跳的最起劲儿的,杀鸡儆猴的关进诏狱了一批人,果不其然,立刻就安生了不少。 至于那些份量够重,轻易不能动的,或者是证据不足,要么是真正清廉,只是被人蛊惑义愤上奏的,朱祁钰要么是召进宫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要么是暂时外派出京,眼不见心不烦。 而那些暗地里的手段,就更简单了,东厂和锦衣卫可不是吃干饭的,尤其是东厂,在舒良的经营下,三教九流无所不包,京城各处繁华之地,都有东厂的眼线,一些审案的重要官员,朱祁钰直接派了锦衣卫装扮成随从,贴身保护,防的就是这些招数。 总之就是一句话,朱祁钰把所有能想到的,都提前一步想到了,在这桩案子上,他是下了大决心的,几乎是提供了一切能够提供了帮助。 值得一提的是,最开始的时候,王竑对于锦衣卫的贴身‘保护’,颇有抗拒,觉得这不仅没有必要,而且还有损大臣体面,直到后来某一日,他差点在一个巷子里头被人敲了闷棍之后,这位固执的老大人才变了想法。 当然,因此而产生的后续结果就是,王竑满带愤怒的回到都察院,埋头苦干数日,一口气又定了好几个官员的罪名。 如今案子尚还有很多未结之处,但是,参与审讯的各个官员,基本上都学乖了,大多数时间都待在衙门里头,如非必要,他们甚至连家都不回了。 但是,即便抛除掉这些外界的因素,仅仅是案情本身,因为牵扯众多,情况复杂,加之有些年代过久,所以,哪怕有东厂和锦衣卫的协助,调查起来,也并不容易,需要时间核实。 毕竟,这样举朝瞩目的案子,如果不能做成铁案,必然会给有心之人留下口实。 正因于此,这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事,必然会持续一段时间,不过,除了三司的案子之外,刑部最近,据说也有了大的动作,之前大计查出的诸多官员,原本已经临近尾声,结果到了最后,查出来一个陈循之子陈英的案子,算是让刑部卡在了这。 因为涉及到七卿大臣,刑部也不敢怠慢,尚书大人金濂亲自主持。 距离案子被爆出来,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一个多月前,这件案子的关键证人,吉安知府廖庭被押解到京,直接关进了诏狱当中。 随后,刑部将相关的人员提审了数次,虽然说,都没有公开审讯的过程,但是,既然有审讯,自然就有上上下下参与的人,就算是再保密,也不可避免的会有消息走漏出来。 不出意外的话,今日早朝,刑部便要禀奏此事了,而且十有八九,这位陈尚书,也应该被牵连在了里头。 这一点,单看如今金水桥畔的大臣排布就可以知道,往常时候,这位陈尚书身边,可总是围着不少人,但是,这些日子下来,基本上已经变得冷冷清清的,到了今日,更是一个人都没有了…… 清晨的钟声照常响起,天色灰蒙蒙的,雪花还在往下落,随着宫门被推开,白雪覆盖的宫城,呈现在所有人的眼中,大臣们在礼官的引导下排好队伍,依次从侧门而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一阵整齐的行礼声,早朝正式拉开了序幕,按照惯例,各部分别开始禀奏政务,吏部递上了已经第三次修订的京察章程,不出意外的话,这已经是最终版的。 照理来说,这章程早就应该定了,毕竟,按照天子之前的旨意,这次京察,会从年初延续到年末,现如今,距离朝廷年节前封印,已经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章程定下之后,吏部还要提前准备一应的事宜,所以,时间是很紧张的。 但是,没有办法,这一年下来,案子实在太多,尤其是都察院现在还在查的刘益的案子,牵扯到了很多京中官员,这些人如果都贬黜了,那么,必然要趁京察的机会增补上来,以免影响到朝廷正常的运转。 如此一来,原本京察考核中的很多条目,就不得不重新调整,这些调整,既要合理,又要考虑对之后京察的影响,还要能够兼顾实际的状况,着实是让吏部十分为难,基本上每一次的版本,都已经是数易其稿才呈递上去,可即便如此,还是被驳回了好几次…… 不过所幸的是,这一次总算天子没有再多说别的,看完之后提笔在章程上批了一句,便算是通过了。 当然,老大人们都心知肚明,这绝对不是因为吏部已经做到尽善尽美,而是已经没有时间了,所以马马虎虎能够过关,也就罢了。 但是无论如何,吏部这一关是过了,紧接着下来的,就是越过了年节后,京察的具体实施阶段,不过,那就是朝中的一众大臣们自己该操心的事情了。 吏部之后,便是户部,例行的哭穷之后,户部又禀奏了一番今冬突然到来的酷寒,京城的雪,今天是第一场,但是其他地方却不是,山东从半个月之前就开始下了,中间停了三日,然后就又下起来了,河南晚一些,但是从数日之前也开始飘起大雪,一直没停。 有了年初凤阳八卫的教训,户部这次提前做了准备,现在就已经开始请奏,要准备赈灾的物资了。 这一举动,倒是在朝中引起了诸多的非议,不少人都觉得,户部有些小题大做,山东也就算了,但是其他的地方,按理来说,还远远没有到形成雪灾的程度,这种时候就开始准备赈灾,未免太早了些。 当然,他们之所以反对,更重要的原因是,户部一旦真的开始准备赈灾,那么首当其冲的,就是年节下的各项赏赐年礼,肯定是不发了,其次就是各个衙门的预算,又要面临克扣的局面。 除此之外,户部前两日隐隐约约传出了消息,说是打算过了年以后,重新推行胡椒苏木折俸的办法,这次要更狠一些,直接是折俸五成,虽然说,这次早朝还没有提出来,但是,老大人们岂会答应这种办法,因此,户部刚一上奏,就有不少御史站出来,参劾户部。 不过,面对这种状况,天子却只是皱了皱眉,旋即便看向了户部尚书沈翼,道。 “户部所奏,言之有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宁可小题大做,也不可等到真正灾情到来措手不及。” “朕之前下令,命各州府提前购置薪炭,如今状况如何?” 这次雪灾,早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事。 而且,朱祁钰很清楚,这次雪灾的规模,远胜于以往,范围波及到河南,山东,直隶,浙江等好几个地方,接连数月,不少州府大雪积数尺之厚,人马不通,百姓牲畜冻死者,至少数以万计。 可以说,这是他登基以来,即将经历的一次最大的灾情,所以,他早就吩咐户部提前做了准备,甚至于可以说,商船,皇庄等等一系列的手段,也都是为了这次雪灾做的准备。 至于前头的那些灾情,和这次比起来,只能算是小打小闹。 闻听此言,沈翼拱手道。 “陛下放心,自六月起,户部已经移文各处州府,开始储备薪炭,如今按照各府回报的信息来看,山东,河南,浙江等处州府,储备薪炭足可以支撑百姓过冬之用,具体的数字,各处巡查御史已反复核证,有徇私舞弊者,俱已被革职问罪。” “除此之外,今年各处收缴的秋粮,按照陛下旨意,各州府至少留存一半以上,以备灾情,此前受灾严重之地及曾有过雪灾的地区,秋粮留存六到七成以上,剩余部分,如今已陆续开始起运入京。” “九月起,户部另行移文各州府,命其提前征调徭役,在十一月前,将官道重新修缮,山东各处开始下雪之后,户部立刻移文,命各州府调动徭役时刻清扫积雪,两日一报,务必保证官道畅通,目前来看,各州府报信使者均按时到达,地方民情平稳,暂无大型灾情出现。” 赈灾之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就拿这次雪灾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保证百姓有足够过冬的薪炭和粮食,只要这两者能够给足,那么,挨过灾年,并不算是什么难事。 沈翼言及至此,一旁的科道当中,忽然有人站了出来,道。 “陛下,臣户科都给事中林聪,具本弹劾矿税太监刘安,董坤,管山等十二人,假借陛下旨意,肆意欺凌百姓,肆意将百姓家中牲畜强行征调到皇庄当中,致使多人家破人亡,求告无门,奏本在此,请陛下御览。”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当口,林聪会突然冒了出来,将矛头指向了皇庄。 内侍将奏疏呈递上来,林聪也继续开口,将奏疏的内容当着所有人的面,详细的说了一遍。 但是,他却没有注意到,朱祁钰看完之后,眉头皱了起来。 这份奏疏上面所说的,应该说都是实情,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些矿税太监的确有侵扰百姓,强买强卖的行为。 可这个举动,事实上,却是得到了朱祁钰默许的。 至于原因,当然还是因为雪灾,按照朱祁钰前世的经验来看,这场雪灾连绵数月,虽然不是连续下雪,但是,每次都是数日不停,整个冬季无比寒冷。 这种情况之下,就连普通百姓过冬都难,更何况是家畜,最后基本只能落得被冻死,然后贱卖出去的结果。 所以趁着现在,皇庄开始大肆收购这些家畜,不仅仅是耕牛,还包括其他的家畜,都收购进来,有些供给到王府,有些养在皇庄中,至少,以皇庄的实力,能够让这些家畜大部分都平安过冬。 因此,某种意义上来说,林聪这么做,其实是有些违背朱祁钰的本意的,但是,眼前的这份奏疏,看着看着,朱祁钰的眉头就不由拧的越来越紧……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六十九章:张弛之道 独立的监察机构是必要的,这一点,朱祁钰一直很清楚。 原因就在于,人是复杂的,忠心的人也有私心,能力再强的人也会犯错,为了保证政务的长期平稳,监察是不可缺少的。 便如现在,摆在他眼前的这份奏疏,林聪所奏的这些内容,有一部分,是朱祁钰知道的,也有一部分,是他不知道的。 加快皇庄的建设,在雪灾到来之前,收购家畜减少百姓的损失,这是他默许的不错。 但是,权力的下放需要慎之又慎,他之所以没有下明旨,甚至连口谕都没有,只是通过几个大宦官暗示了一下,原因就在于,一旦权力真的下放,必然会产生滥用的问题。 从林聪的这份奏疏当中,已经可以得见端倪,矿税太监们的确在推进皇庄的进度,也确实在大笔收购家畜,耕牛,但是,在这个过程当中,却出现了很多不应该出现的手段。 强买强卖都只能算是小事,甚至还有不给钱强抢的,聪明些的,还会雇佣当地的泼皮无赖打砸以逼迫百姓就范……这种种手段,明显是已经违背了朱祁钰的本意。 这些事情,应该说并不在意料之外,宦官这个群体,其中有品性良正的不错,但一百个里头能有一个,已经算是多的了,更多的则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朱祁钰对这一点非常清楚,所以在开设皇庄的时候,他也预料到了会有这种结果,可让他生气的是,这样的事情出了,却是首先由科道官员上禀的,而他却没有事先得到任何的消息。 要知道,如今派出去的这些矿税太监,多多少少,都是托了如今宫里这几位大宦官的关系上位的,所以,他们在外面干了什么样的事情,宫里的这几人,就算不知道的非常清楚,可至少也得是有些察觉的。 但是,他们没有禀告上来,这才是关键! 看着底下略显不安的群臣,以及面色沉重的林聪,朱祁钰搁下手里的奏疏,道。 “林卿,此事可有实据?” 说到底,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何况,虽然心里生气,但是冷静下来,朱祁钰倒也能够理解几分,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对于宦官们来说,办好差事才是最紧要的,至于手段,他们本来就是各种手段用的习惯了,对于其中大多数人来说,尽管朱祁钰已经多次申斥过,但是利益诱人,又是天高皇帝远的,冒些风险对于他们来说,不算什么。 何况,宦官们身在宫中,日夜侍奉在侧,对于一般的皇帝而言,天然就会对他们相信几分,再加上事情办的漂亮,就算是像现在一样,被人告了上去,他们也能先扯出许多理由来反驳。 要知道,大臣们喜欢说宦官蛊惑君上,宦官们又何尝不会以同样的手段反制,最简单的,就是说这些大臣是瞧不起宦官,所以鸡蛋里头挑骨头,捏造罪行来诬陷宦官,邀名买直。 实在是推脱不过,看在多年侍奉的份上,到底也能逃脱一番罪责,所以实际上,最大的问题其实还是在于君主本身如何对待宦官的问题。 至于朱祁钰手下亲近的这几个人,为什么没有禀报上来,也并非不可理解,和派出去的那些宦官一样,他们首先想的,其实也是把差事办好,然后在皇帝面前挣个面子,而且不出意外的是,这些派出去的人,也肯定会时常给他们一些好处,所以这种事情,朱祁钰没有主动问起的情况下,他们也不会自己说出来给自己招惹麻烦。 就这个角度而言,王竑这个吉祥物,还是有作用的,至少有他在,近些日子以来,科道言官们也没有之前那么不敢言事了。 其实,所谓政治,也就是在这不断拉扯当中,逐渐趋向平衡的过程,对于朱祁钰来说,打压科道是必要的,扶持科道也是必要的。 打压是因为这帮人没事就喜欢把目光盯在皇家的身上,揪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成就自己所谓的‘清名’,这种习气惯到最后,就会出现崇祯这样的倒霉孩子,动不动就被底下的大臣用什么天下,国家给绑架,自己苦兮兮的衣服破了都补补再穿,底下的大臣却日日欢歌宴饮,问就是君上当做天下表率。 所以,这种坏习惯,必须要打掉,坚决不能纵容,说白了,就是得好好收拾一顿,可事实上,矫枉必然过正,此前的科道改革,的确抑制了这种不良的风气,但是,也导致了科道唯唯诺诺不敢言事,一个不敢言事的科道,对朝廷来说,也就没有用处了。 因此,再度扶持,也是必要的,如今看来,王竑的出现,以及他这一段时间来查察刘益一案的举动,背后所彰显出的皇帝的支持,的确恢复了部分科道的信心。 林聪的举动,或可当成是如今科道一次试探性的尝试,既是如此的话…… 大殿当中安静下来,朱祁钰的话音落下,并未带着什么情绪,但是话语当中的意思,却隐隐有不信的意思,这让底下的一众大臣,看着林聪的目光当中,不由带上了一丝担忧之意。 众所周知,天子对于皇庄一事,十分看重,就连此前的于谦,在此事上头,也碰了一颗硬钉子,如今林聪不过是一个都给事中而已,却敢一次性参劾这么多的矿税太监,他的下场,又会是如何呢? 在众人的瞩目下,林聪并未退缩,而是开口道。 “陛下明鉴,臣有自通政司抄录下来,各州府呈递上来的弹劾奏疏,也有地方巡查御史带回京师的,受欺压百姓的诉状,三日之前,有一对来自大兴县的老夫妇,当街拦下臣的轿子,声称家中田地牲畜被矿税太监所侵,求告无门,如今已经被臣安置在驿馆当中,诉状在此,请陛下御览。” 随即,林聪又拿出一份诉状,递了上去。 不过这一次,朱祁钰却并没有着急打开看,而是目光落在林聪的身上,若有所思。 这又是奏疏,又是诉状的,看来,这林聪绝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妥妥的有备而来啊! 略一思忖,朱祁钰展开诉状看了一遍,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里头内容很简单,就是说矿税太监强抢民田,牲畜,不仅强买强卖,而且,到最后就打了个条子,其他的什么也没给。 临近冬季,这对老夫妇家里的两个儿子,都被征调了徭役,随军出征,他们二人年老体弱,没了收入来源,难以维持生计,前去讨要所欠的银钱,反而被打了一顿赶了出来,告到县衙,也没人敢管,于是不得不进京告官。 事情很简单,也并不算特别大,但是,既然拿到了朝堂上来,就必然是要有个态度的。 众目睽睽之下,朱祁钰的神色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微微颔首,道。 “既是如此,林卿觉得,应当如何处置呢?” 这话越听越不是味道,不少大臣心中都暗暗一惊,觉得天子这次,恐怕是生气了。 不过,林聪既然是有备而来,那么,他自然不会就此放弃,哪怕察觉到了皇帝那若有若无的不情愿态度,他还是毅然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可轻忽,应当立刻将涉事太监缉拿,交付有司审理,各地受弹劾者,应即刻命当地知府详查,据实回报,若真有欺压百姓之事发生,理应依律严惩。” 话音落下,上首天子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沉了下来,于是,底下顿时又陷入了安静当中。 见此状况,林聪斜眼看着旁边的几个科道官员,但是,眼瞧着现在这样的场景,那几个人却站在一旁,犹犹豫豫的不敢出列。 片刻之后,林聪心中一叹,打算继续开口。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天子的声音却落了下来,道。 “仅凭一纸诉状和些许弹劾,怕是不能认定,他们所言都是事实吧?” 此言一出,众臣纷纷暗道,果然,皇庄的这件事情上,天子还是要护短。 但是,面对这种状况,林聪却并不畏惧,跪倒在地,道。 “陛下,仅凭诉状确实不能认定,但是,矿税太监在四处作恶,已然是罄竹难书之事,若仅仅是一桩事情,或可视为有其他内情,可诸多事情加在一起,若不彻查,岂能安朝局民心?” “臣所奏之事,虽然暂无铁证,但是,臣曾亲自到大兴县走访过,此案绝非虚言,臣愿以身上这身官服担保,恳请陛下诏命有司,彻查此案!” 说着话,林聪竟真的摘下自己的官帽,俯首叩拜。 见他这般决绝,底下的一众大臣也纷纷有些骚动起来,不过,他的这番样子,倒是叫朱祁钰皱了皱眉,心中原本已经打定的主意,也顿时发生了变化。 这桩案子,查肯定是要查的,但是,林聪的这种习气,不能惯着,动不动就用辞官来要挟,朝廷成什么了? 这个口子要是开了,他此前对科道的震慑,岂非前功尽弃? 沉着脸色,朱祁钰淡淡的道。 “朕不要你的官袍,至于这桩案子,朕回头自会派人查问,林卿先下去吧……” 这话的敷衍之意十分浓厚,摆明了是在息事宁人。 “陛下!” 林聪抬头,面色有些绝望,忍不住开口叫道。 但是,他这么一叫,却更让天子的脸色沉了下来,沉重的气势压下,伴着冷漠的声音落在殿上。 “林聪,你要抗旨吗?” 天子之威,非常人可以抵挡,即便是林聪这样在朝堂混迹了许久的人,也依旧如此。 这话一出,林聪的额头上顿时开始冒出一丝丝的冷汗,凝滞的气氛当中,林聪终于是缓缓叩首,口气略带几分悲愤,道。 “臣,遵旨……” 说罢,他抱着官帽站起来,踉踉跄跄的回到了班列当中,低着头,让人看不清楚神色。 此情此景,让一旁的王竑不由叹了一口气,应该说,这位王副宪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历练,也终于是成长了些许。 且不说这件事情他不知真假,就算是真的,这个时候,他也不适合出面,要知道,此前因为刘益的案子,他就已经弹劾过了东厂,那个时候,天子的态度就已经十分不满了。 眼下天子将刘益的案子交给三司来审,在总宪陈镒卧病的情况下,其实大部分事情都是他来做的,既然要审案,就不免会得罪人,如今朝中暗中窥伺的人有很多,这个时候他出面帮林聪说话,不仅起不到正面的效果,反而会让那些因刘益的案子仇视他的人,也恨上林聪,而且,此次的案子,同样涉及宦官,他若再出言,很容易让天子联想起此前,这种情况下,还是不要再激怒天子的好。 因此,哪怕心中叹息,王竑也只能对着林聪投过去一丝安慰的目光…… 不过,林聪的弹劾,只不过是插曲,对于朝中的诸多大臣而言,他们之所以没有开口,除了是不想跟天子作对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们在等着更重要的事情。 不出意料的是,这小小的插曲结束之后,紧接着,刑部尚书金濂便站了出来,道。 “陛下,臣承旨调查前吏科给事中王铉弹劾工部尚书陈循及其子陈英一案,如今已有结果,详细奏本在此,请陛下御览。” 说着话,金濂将一本厚厚的奏疏递了上去。 待得奏疏到了御案上,金濂再度开口,道。 “经查,王铉勾结江西知县季同,贿赂朝臣,徇私舞弊,庇护亲族,在朝中结党营私,按律当流放戍边,念在其主动投案自首,刑部拟判其褫夺官身,抄没家产,发回原籍,永不录用。” 这个结果,倒是并不令人意外,王铉的罪行,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眼下这个结果已经算是好了。 当然,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即便是回了原籍,日子恐怕也不好过。 不过,相比之下,众人更加关心的,当然是作为被告的陈循和其子陈英。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金濂的身上,随后,这位老大人脸色波澜不惊,继续开口,道。 “工部尚书陈循之子陈英,被王铉指控,有收受贿赂,勾结地方官员欺压百姓等诸事,经查……皆为实情!”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七十章:陈尚书的实力 一言出,群臣皆惊。 虽然说,近段时间以来,刑部隐隐约约已经传出了一点风声,但是,此刻金濂如此笃定的说了出来,还是让殿中的诸多大臣一阵哗然。 要知道,如今是朝堂之上,金濂是作为刑部尚书说出的这句话,此言一出,几乎可以算是,彻底坐实了陈英的罪名。 一时之间,朝堂上顿时议论纷纷,群臣之间窃窃私语,不少人立刻将目光看向了最前头的陈循身上,但是,让人意外的是,这位老大人直到现在,还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样子,仿佛金濂所说的事情和他毫无关联一样。 不仅如此,朝廷六部,各寺院乃至于科道当中,不少和陈循有各种各样关系的其他官员,也皆沉默不语。 于是,殿中的一些大臣立刻就反应了过来,这种状况,要么是已经放弃了挣扎,要么就是……早有准备,胸有成竹! 不出意外的话,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要知道,陈循虽然这几年十分低调,但是,如果说要论朝堂上的人脉力量,在一众重臣当中,他可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 十数年在翰林院的苦心经营,并非这么容易就能被动摇的,当初高谷虽然落败,但是,他最终的结局,也不过是被排除到政治中心之外而已,自身还是得以保全的。 陈循在朝中的实力,即便是全盛时的高谷,也颇为不如,所以要说就凭这么一桩案子,就让陈循放弃了反抗,未免有些过分无稽之谈了。 既然如此的话,那么…… 殿中议论纷纷,金濂也停住了话头,与此同时,维持秩序的礼官高声喊道。 “肃静!” 片刻之后,勉勉强强的让殿中恢复了安静。 随后,金濂再度开口,道。 “此案中,王铉曾指控工部尚书陈循,假借其子之名,收受贿赂,干预官员铨选,刑部承陛下旨意,查察此案,经过核查,认定此事并无实据,陈尚书向朝廷举荐时,陈英尚无收受贿赂之举。” “根据提审吉安知府廖庭及陈英二人的结果,二人的供词皆称,此事乃二人私下所谋,陈尚书并不知情,但陈英之罪属实,故,陈尚书仍有教子不严之失。” 话至此处,金濂便算是说完了,王铉无关紧要,刑部自然是直接就定罪判罚,但是,陈循和陈英二人的罪责判定,就超出了他的职权范畴,所以,金濂只陈述案情,对于最终的处理意见,并不做任何的建议,而是交由皇帝才最终裁定。 但是,刑部所呈上的案情本身,其实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至少目前的证据,不能证明陈循牵涉其中,怪不得,这位陈尚书如此能沉得住气。 当然,刑部的案情调查,并不能代表最终的结果,案情在朝堂上被披露出来,对陈循的考验只会是开始,而不会是结束。 这段时间以来,这桩案子闹得沸沸扬扬,陈循和他手下的门生,在想着如何逃脱罪责,可朝堂上那些明里暗里的势力,又何尝不是在各方运作,想要从中分一杯羹呢? 要知道,朝堂之上,有强就会有弱,陈循的势力越大,话语权就越高,与之相对的,其他的大臣力量就会越小,话语权就越弱,如今有了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可以打击陈循,不管是和他有仇有怨的,还是平时和睦相处的,只怕都不会坐视不理。 朝堂之争,本就如此…… 当然,先出手的,肯定还是和陈循有过节的,果不其然,金濂话音落下之后,吏科给事中周鉴立刻便出列,上前道。 “陛下,臣以为此案尚有疑点,工部尚书陈循,绝非仅是教子不严而已。” “吉安乃是陈循老家,廖庭能够坐上吉安知府的位置,也是因为他和陈家关系深厚,陈英不过是一个区区秀才,廖庭若非看在陈循的面子上,如何会愿意和他结交?” “何况,不管廖庭被举荐是在陈英收受贿赂以前还是之后,都不能证明,陈尚书并无徇私,自古卖官鬻爵者,有先银后官,却也有先官后银之说,陈尚书当时贵为内阁大臣,难道说,他提拔了廖庭,后者又岂敢不感恩戴德,乖乖奉上钱银?” “何况,行贿之事,并非只能借用银钱,廖庭曾庇护陈英诸多不法之事,亦可用作交情,使陈尚书徇私举荐,恳请陛下明鉴,不可被此辈蒙骗!” 朝中的关系复杂的很,但是,要说明面上和陈循的关系最差的,就是这位周给事中了。 当初二人结怨,就是因为周鉴在江西任监察御史时,举告了陈循的小儿子陈容的不法事,陈家当时搬出了陈循,但是周鉴却压根就不予理会,依旧秉公严办,二人也因此结怨。 此事之后不久,周鉴被调回京师任给事中,看似是升了,可实际上,却被困在了京师当中,接连数年都不得迁调。 这次的案子,王铉是最显眼的,但是别忘了,和王铉同时行动的,便是周鉴! 正因于此,对于刑部的这个结果,周鉴也是最为不满的,也是第一个站出来提出质疑的。 随着周鉴出列,科道当中,同样有几个御史,也纷纷提出了质疑,都觉得陈英做下的事,陈循不可能不知道。 面对这种状况,陈循依旧站在原地不加任何辩驳,又或者说,现在这个阶段,还不到他亲自出面的时候。 虽然说,这件案子牵涉到他,但是,亲自下场和这些普通御史辩论……恐怕也就只有某天官有这个爱好。 不用陈循出面,随着反对的声音愈演愈烈,兵科都给事中叶盛率先出列,道。 “陛下,臣以为凡事当讲证据,陈尚书乃朝廷重臣,国之栋梁,岂可臆测定罪?” “刑部有此结论,必定是多方勘问,如今,殿中这几位大人,却未经调查,仅凭感觉,便出言弹劾,质疑刑部的审案结果,于理不合。” “陛下早有明旨,言官风闻言事,当以密奏,若于朝堂之上弹劾,需有实证,如今,这几位大人毫无证据,却言之凿凿的指责一位朝廷重臣,不仅有违法度,更有抗旨之嫌!” 叶盛此人,并不能算是陈循的学生,但是,他却是清流当中,很有潜力的后辈,这次由他率先出面,倒是让人有些意外。 而且很显然,这回叶盛也学聪明了,一上来就扯出当初皇帝的旨意来当大旗,一下子便让原本蠢蠢欲动的几个官员止住了声息。 一时之间,殿中不少人开始犹豫,见此状况,最前头的几个重臣相互看了一眼,随后,兵部尚书王翱上前道。 “陛下,臣以为叶大人所言不妥,陛下的旨意,本意在止诬告之风,并非禁言官言事,如今这桩案件,乃是刑部禀奏的朝事,并非无缘无故。” “既是朝事,那么,朝中大臣,自然可以提出质疑,这并非是违背陛下旨意,而是理不辩不明,臣相信,陈尚书也愿意让诸大臣将心中所疑问之处都说出来,将一切查问明白,以还陈尚书一个清白。” 此言一出,一旁的陈循立刻抬起了头,目光落在王翱的身上,带着几分晦涩难明。 见此状况,朱祁钰看着陈循,问道。 “陈尚书,你觉得呢?” 陈循收回目光,移步上前,拱了拱手,道。 “回陛下,臣确有教子不严之失,以致于酿出此等大祸,不过,陈英所做之事,臣也的确不知,此事由刑部金尚书亲自查察,东厂太监舒良监审,殿中诸臣如有疑问,亦可提出,臣愿证清白。” 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王翱的话都已经说成这个样子了,陈循如果再否认,那么,肯定会被当成做贼心虚。 不过,从这番话出,也可听出,陈循其实是心中不满的,否则的话,他也不会特意强调,这件事情是由金濂亲自调查,还有东厂监审,这么说的原因,无非就是想告诉所有人,这两个人都不是他能影响的,所以调查的结果没有问题。 当然,再是心中不满,终究陈循并没有明面上的反对,因此,朱祁钰稍一沉吟,便道。 “既是如此,那诸卿不妨将心中疑问都说出来,若是误会,也好还陈尚书一个清白。” 有了这句话,底下众臣的心神顿时一振。 紧随其后,户部的郎中柳承便出言,道。 “陛下,臣以为周大人所言有理,仅凭陈英一人,如何能让身为知府的廖庭俯首帖耳,这背后必然有人指使。” 既然是辩驳,那么,就没有一方说话的道理,还是那句话,这种事情,压根就不用陈循亲自出面。 柳承刚刚说完,鸿胪寺丞卢钦立刻就站了出来,道。 “此言差矣,且不说廖庭只是和陈英交好,并非对其俯首帖耳,单说柳大人刚刚所言,不还是臆测吗?” “刚刚刑部的奏疏当中,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廖庭早就承认,是他自己想要攀附陈尚书,所以才故意结交陈英,而陈英贪图钱财,假借其父之名骗取钱财,此事从头到尾,都和陈尚书并无关联。” “柳大人如此着急的攻讦朝中重臣,我是不是也可以说,你的背后必然有人指使,想要借此机会,扳倒陈尚书,好让指使柳大人的人上位呢?” 啊这…… 有不少年初刚刚考中,还在观政的小进士们,站在最后排面面相觑,这些话真的是可以说的吗? 当然是可以的,朝中的诸多大臣,在耍嘴皮子的功夫上,可从来都没有弱过。 这位卢大人,是陈循的门生之一,此前是御史出身,出了名的难缠敢说,就这么几句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直接把对方怼了个哑口无言。 然而,这还没完,卢钦说完之后,同为陈循门生的河南道御史梁亨也站了出来,道。 “陛下,臣以为周大人方才所言,即便是当做猜测之言来看,亦不合常理。” “王铉指控陈尚书徇私举荐廖庭为吉安知府,此事陈尚书已经做出解释,就算不谈举荐的时间,早于廖庭向陈英行贿的时间,单是职位,也并不相符。” “宫中尚有文书留存可查,当初陈尚书举荐廖庭,并非转任知府,南京高尚书也能作证,陈尚书一直对廖庭此人十分赞赏,举荐并非毫无来由。” “除此之外,按照常理推断,即便是陈尚书有徇私之举动,以当时他身为内阁大臣的身份,想要趋炎附势,上赶着送银钱的人必然多的是,何必要像周大人所说的那样,和廖庭玩什么先提拔后给钱的戏码呢?” 这话一出,殿中顿时掀起一阵低低的议论。 不得不说,相比较卢钦的攻击性,梁亨的这番话更加平和,也更加合理。 那个时候,大战方息,百废待兴,朝廷各处都要用人,陈循身在内阁,想要走他门路的人肯定很多,而且,陈循当时还执掌着翰林院,他底下也不缺能够胜任的人才。 换句话说,就算是行贿,那也是廖庭上赶着要行贿,陈循能收他的钱,是瞧得起他,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先提拔,再表示的事情出现呢? 这番话说完,不少大臣从原本的怀疑,开始渐渐趋向于相信陈循的清白了。 见此状况,又有一个陈循的同乡后辈,陕西道御史钱澍出列,却是对着周鉴,直接开口道。 “周大人,我听说你任江西道巡查御史时,曾在泰和县查得陈尚书幼子有侵田之举,可有此事?” 周鉴没想到,会突然冲着他来,而且,还是在这个时候提起这桩事,要知道,这次陈英犯案,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现在提陈循的另一个儿子陈容的事,岂不是更加败坏陈循的名声? 难不成,这个钱澍也想扳倒陈循? 心中虽然疑惑,但是,事情确有其事,周鉴稍一犹豫,也便点了点头,道。 “确实如此……” 随后,钱澍便继续问道。 “那么,结果如何?” 这话问的周鉴更加摸不着头脑,皱眉道。 “自然是秉公处置!” 于是,钱澍点了点头,接着问。 “好,那敢问当时周大人几品,陈尚书几品?” 言及至此,周鉴终于变了脸色,似乎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七十一章:黄雀逃不过猎人 这个问题问出来,殿中也安静了下来。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能够巡察江西,周鉴的身份,自然是七品御史无疑。 但是,当时的陈循,却是加正三品六部侍郎衔,本职为翰林学士,门下清流无数,同时入直文渊阁,位在中枢的内阁大臣。 虽然说,那个时候,内阁尚无如今这般显赫,但是,也算是重臣的级别,那么…… “陛下,周大人查察陈尚书幼子侵田案时,不过一个七品御史而已,和当时已经入直内阁的陈尚书,无论是在品级上,还是在身份地位上,都相差悬殊。”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钱澍转身对着上首天子开口道。 “如此状况之下,周大人却依旧能够秉公办案,一律将陈尚书幼子惩治,难道不能说明,陈尚书正是持身严正,从不滥用手中之权势之人吗?” 此言一出,殿中倾向于陈循是清白的大臣,就更多了。 虽然说,两件事情并没有什么联系,但是就王铉这桩案子来看,陈英在其中起到的是居中联络的作用。 陈循在清流这么多年,从未被人弹劾过收受贿赂,所以,在此案被掀开之后,朝中大多数人,都倾向于认为,收受贿赂的是陈英,而陈循算是被自家儿子逼迫,钱都已经收了,若不办事,恐会被反咬一口,这才有了徇私之举。 但是,钱澍这个例子一举出来,这番推测也就算是被变相的否认了,毕竟,都是自家儿子,没有道理陈循在当初不护着小儿子,反而会因为陈英而妥协。 要知道,当初那桩案子,因为牵涉到陈循,还是有不少人知道的,陈循的小儿子陈容,因为那件事情,被枷号示众,这对于陈循这样看重颜面的人家来说,应该算是最不可接受的事了。 可即便是如此,周鉴还是能‘秉公办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的确可以证明,陈循并没有在当初的案子当中插手袒护。 眼瞧着周围的人开始窃窃私语,其中的内容大部分都有利于陈循,周鉴也有些着急,道。 “当初的事情,陈家也曾搬出过陈循来,只不过本官并未受其所动,所以才……” “所以周大人是想说,不是陈尚书没有袒护自家儿子,而是您周大人铁面无私,有青天之风?” 话还没说完,钱澍就打断了他,接着话头往下开口道。 不过,这两句话说出来,显然不是在夸赞周鉴,而是暗含讥讽之意。 夸赞之语,被别人说出来当然是好话,但是,若是自己说出来,未免有些让人觉得有些不要脸。 而钱澍这话口气虽然略显夸张,可明显就是周鉴没有说完的话。 因此,他钱澍说完之后,底下顿时响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之声,其中还掺杂了些许的嘲笑和奚落。 这般场景,顿时让周鉴脸色通红,指着钱澍道。 “你……” “好了!” 恰在此刻,上首一直未曾开口的天子,声音响了起来,算是给周鉴解了围。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天子身上,钱澍和周鉴等所有在殿中的人,也拱手行礼道。 “陛下……” 朱祁钰捏着手里的奏疏,沉吟片刻,目光落在了一旁的陈循身上,道。 “陈尚书,此事说到底,终归是和你有关,刑部已将陈英的供词呈上,收受贿赂,欺压百姓,勾结官员等诸事,他都已经供认,毕竟是你的儿子,所以,朕想问问陈尚书,你觉得,陈英应当如何处置?” 话音落下,殿中顿时安静下来。 这话可不好答,毕竟是亲生儿子,陈循若是要严惩,那么,虽然算是忠君,可到底显得太过无情,会惹人非议。 可是,如果说他为自己的儿子求情的话……刚刚钱澍刚刚才说过,陈循向来不会刻意庇护亲族,逃避律法,现如今陈循这么一求情,便算是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 所以,面临这种状况,这位陈尚书会如何选择呢? 当然,这只是部分朝臣的想法,站在最前端的一干重臣,见此状况,不约而同的在心中叹了口气。 这回,算是让这个老家伙逃过去了…… 果不其然的是,接下来,迎着所有人的目光,陈循面色沉重的走到殿中,跪倒在地,道。 “陛下,臣教子不严,小儿所做的这些事情,虽然臣并不知情,但是,若非他是臣的儿子,也不可能逃脱有司的调查,一直逍遥至今,如今他的罪行被昭示天下,臣身为其父,着实无颜再立于朝堂之上,恳请陛下准臣辞官归乡。” “小儿陈英,罪孽深重,臣不敢为其辩驳,但是,恳请陛下念在臣为朝廷辛劳多年的份上,能够饶他一命,臣余愿足矣。” 说着话,陈循摘下官帽,放在身前,然后恭敬的叩首于地,一副羞愧难当,但却又不忍心将儿子置之不理的复杂心态,显露无疑。 这般情真意切,潸然泪下的场景,顿时让在场不少大臣都有些感动,随后,殿中便有大臣出列,道。 “陛下,臣以为此事和陈尚书并无关联,皆陈英之罪也,陈尚书入仕多年,为朝廷鞠躬尽瘁,若因一时教子不严,而被罢官免职,恐令朝野上下寒心,请陛下三思。” 此人是户部郎中,名为朱厚,也和陈循相交匪浅。 他这个时候开口,摆明了是想起个头,不出意外的话,紧跟着在他之后,又有不少大臣纷纷出列。 “陛下,臣也以为,此事和陈尚书无关,不可随意株连啊……” “不错,陈尚书为国兢兢业业,请陛下念在他多年辛劳,宽宥陈尚书吧……” 于是,朝堂舆论就此彻底被翻转了过来,因为这一次,不仅仅是陈循的那些门生,很多和此事并无关系的大臣,也开始相信陈循的清白,为他出面求情。 朱祁钰坐在御座上,将底下的一切尽收眼底,事情发展到现在,他当然能够看清楚,陈循到底想要什么。 这桩案子的底细,朱祁钰知道的清楚,因为舒良早就把审案的一应详情禀告了上来。 从证据上来看,的确没有任何陈循参与其中的影子,至于实际嘛……不论陈循真的是清白的,还是他早在最初收钱的时候,就提前留下了后手,总归对于陈循来说,他想要解决这件事情并不困难。 但是,他一直都没有出手,一直等到刑部结案,在朝堂上最终呈递的时候,才顺势而为。 这一系列的举动,并不单单只是为了保住自己而已,更重要的是,陈循想要保住自己的清名! 原本无论如何,这桩案子陈英既然牵涉其中,那么,无论刑部最终是什么结论,士林当中的风言风语,都是堵不住的。 这对于依靠清流声望来吃饭的陈循来说,虽然算不上是致命的打击,但是,也必然是元气大伤。 因为这种谣言,恰恰是最没有办法破解的,想要平息谣言,一般情况下来说,只能依靠时间,让所有人慢慢淡忘。 但是,这就意味着,陈循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需要蛰伏起来,低调行事,在朝中当一个透明人,就像之前在太子出阁的斗争中失败的朱鉴一样。 可这显然不是陈循想要的,所以,他才选择在今天,在这个场合,来处理这桩事。 而且目前看来,他可算得上是倾尽全力,不仅自己最得意的几个门生全部出面,其他陈循能影响到的朝臣,也纷纷出面敲边鼓。 朝堂上这么一辩,便算是彻底洗清了他身上的嫌疑,此后再有谣言传出,也必会被人嗤之以鼻,尤其是最后,陈循这么一招自请辞去,可谓把整场大戏推到了高潮。 按照预定的戏码,接下来朱祁钰应该情真意切的亲自去将陈循扶起来,金口玉言的说出来,他和此事没有关系,然后历数一番他的功绩,勉励他继续为朝廷效力,最后,再给陈英一个宽赦,为这场大戏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当然,或许是因为陈循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将自己的用意瞒过朱祁钰,所以,他这戏做的,属实是有些过了。 陈英之罪虽重,可说到底,最多也不过就是退回赃款,然后革去功名,流放边境而已,考虑到他是陈循的儿子,免去流放之苦,改成杖责或者是其他的责罚,也不是不可能。 陈循这张口就说饶他一命,一方面是想显示自己的卑微,另一方面,也是坦坦荡荡的告诉朱祁钰,他并没有要将自己的心思瞒着皇帝。 至于他为什么敢这么做…… 朱祁钰叹了口气,所以说,朝堂上这帮人,都是老狐狸,再精明的人坐在自己这个位置上,要不了几年,也会被他们研究的透透的。 陈循敢这么做,是因为他很清楚,朱祁钰从来都不在意,朝中的大臣们在规则以内的明争暗斗。 朝局之争,是不可避免的,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斗争,或许是因为政见不合,或许是因为立场不同,甚至,可能单纯的只是想要上位,各种各样的原因,都会导致朝臣之间相互争斗,这是无法制止的。 毕竟,朝堂上的位置就那么多,有人想上去,就得有人先下来,而已经上去的人,为了保住位置,各出手段,也是合理的。 所以,只要不触碰朱祁钰的底线,那么,大家各出手段的情况下,自然是谁更高明,朱祁钰就会站在谁这一边,而不会偏帮偏向。 这次的事情而言,陈循选的时机很巧妙,不仅仅是朝堂上的时机,更重要的是,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干涉过刑部的调查,无论是出于自信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可事实就是如此,所以,是刑部先有了调查结果,然后他才开始布置反击,这个顺序,极其重要。 如果说,反了过来,陈循直接通过各种方式干涉刑部,那么,不论真相如何,单是这般手段,便犯了朱祁钰的忌讳。 其次便是他反击的手段,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所有人的面,正大光明的一一驳斥弹劾他的人,没有暗中收买,威胁等其他的手段,堂堂正正,且理由充分,完全在规则范围内出招。 而最危险的一点,或许就是这个过程当中,陈循动用了很多的人手替他说话,这很容易被视为结党,而这一点,恰恰是朱祁钰最反感的。 可话说回来,换了任何一个人来坐在这个皇位上,陈循或许都不敢这么做,但是,唯独是朱祁钰,陈循才并不担心。 因为他很清楚,天子厌恶结党,深层次的原因是因为,一旦结党,会因党争立场,而影响具体政务的执行,变成对方反对的我赞成,对方赞成的我反对。 所以,只讲立场而不讲对错,才是党争,天子厌恶党争,可并非不许大臣相互结交。 换句话说,如果这次早朝上,陈循指使他的这些门生攻讦周鉴等人,那么自然是被视为党争,但是,他们从头到尾,只是为陈循辩护,虽然事先肯定通过气,但是,却不能被视为是党争。 陈循非常清楚,正因为天子厌恶党争,所以,天子也是最清楚,党争和普通的政治斗争之间区别的,如果说仅仅以帮他的人的多少来判断是不是党争的话,那未免太低估天子了。 他有信心,朱祁钰能够分辨出这其中的区别,这才会如此大胆,因为,他所有的行动,都是按照天子设置好的规矩来做的,既是如此,那么,天子便没有理由,故意来针对他…… 不得不说,陈循这个老家伙,看似平时和和气气的,但是,毕竟是从清流里头杀出来,而且在内阁待的时间最长的人,这种政治斗争,把握人心的手段玩起来,属实是纯熟的很。 应该说,如果没有意外情况的话,他的预料的确是准确的,朱祁钰并不是觉得朝堂上是非黑即白的人,如果有证据证明陈循有罪的话,那么另当别论,既然没有证据,他也不至于非要求一个所谓的真正的真相。 这桩案子,有陈英担责,其实足可以警示朝中群臣了,而目前看来,陈循也并没有要回护陈英的意思,甚至于,如果必要的话,他很有可能,会愿意让陈英被流放边境,以换取自己的政治生命和前途清望。 所以,按理来说,朱祁钰这个时候,就应该按照陈循预想当中的来做,但可惜的是,坐在不同位置的人,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掌握的信息不同。 陈循这些日子的做法,没有隐瞒朱祁钰,而朱祁钰也没有拦着,就这么让他布置,自然,也有自己的目的……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七十二章:解谜其一 虽然说,如今殿中的多数大臣,已经相信了陈循的清白,但是,除了陈循提前打过招呼的人,真正毫无关联,却还愿意在这个时候出面说情,趟这趟浑水的大臣,毕竟也不能算是多数。 片刻之后,随着殿中稀稀疏疏的跪下了十来个大臣,已经再没有其他的大臣出列,为陈循求情。 但是,让人意外的是,坐在上首的天子看着这副场景,却始终没有任何的反应。 见此状况,跪在底下的陈循心中也不由生出一阵不安,顾不得其他,陈循连忙抬头望向天子,却见天子正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和天子平静如水的眼神对上,陈循心头的那阵不安之感更盛,正想开口说话,然而,天子的声音,却恰在此刻落了下来。 “兵部何在?” 兵部? 在场的大臣们都有些一头雾水,这会不是在讨论陈循的案子吗? 关兵部什么事? 但是,天子既然开口,兵部自然不能不应,王翱立刻移步出列,来到殿中,站在一群跪着的大臣中间,显得格外显眼。 “臣在。” 随后,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问道。 “近来于谦可有军报传来?” 这话问出,更是让所有人都一阵疑惑,难不成,这桩案子,还和于少保有什么牵连? 于是,他们纷纷望向王翱,却见后者竟真的从袖中拿出一份密报,道。 “陛下明鉴,这是今晨刚刚送来的军报,因其上加盖了于少保的钤记,却并未启用红翎急使,故而,臣依制,打算在早朝结束后,密奏陛下,军报在此,请陛下御览。” 这话说的有些奇怪,但是,熟悉兵部流程的大臣,却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没有启用红翎急使,说明并不是需要立刻呈上的紧急军报,加盖了于谦的钤记,代表这是一封密奏,应当直达御前,其他人无权开拆。 可是,还是不对啊! 如果说,这是一份普通的密奏,那么,理当送往通政司,而非是送到兵部,如果说,这是一份军报,那么,又为什么会以密奏的形式呈上呢? 要知道,军报一般都是和前线的军情相关,所以,不管是捷报还是其他的消息,需要的都是一个快字,所以一般来说,兵部的主官是有预闻之权的。 就算是当初土木之役那么大的事情,军报抵达兵部的时候,也是由当时留守的侍郎于谦开拆阅后,深夜叩阙呈递上去的。 如今于谦送回来一份军报,却是密奏的形式,这还当真是头一回,却不知道,这份密奏的军报,里头到底写了什么。 不过,看天子的样子,又似乎是早就知道这份军报的样子…… 底下群臣心思各异,目光却直勾勾的盯着那份军报,内侍走下御阶,将军报接过,快步回到御前,放在天子面前的御案上,朱祁钰倒是也没犹豫,抬手便将上头的蜡封拆开,大略扫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将军报转手递给旁边的怀恩,吩咐了一句。 “念……” 于是,怀恩恭敬的将军报接过,扫了一眼,便打算开口。 实话实说,现在的场景,的确是古怪的不能再古怪了,作为七卿之一的工部尚书陈循,带着一大帮人跪在地上,正等着一桩举朝瞩目的案件最终被一锤定音,完美落幕。 结果这个当口,天子对案情却不做任何处置,反而开始让人读一份远在千里之外的,来自征倭大军的军报。 这场景,简直是要多奇怪有多奇怪…… 然而,奇怪的事情还在后头,怀恩调整了一下嗓音,很快便将军报的内容念了出来,可是,这头一句话,便让殿中群臣一阵意外。 “少保太子太师右都御史提督征倭大军事臣于谦,右都督领征倭大将军印臣张輗,太子太保右都御史巡抚福建臣朱鉴联名启奏……” 话音落下,底下顿时一阵惊疑,掀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于谦和张輗二人联名上奏,这并不意外,他们一个是提督大臣,一个是征倭大将军,军务上的事情,联名是应该的。 可是,这关朱鉴什么事? 在大多数大臣还在疑惑的时候,已经有一些大臣,听到这三人联名,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都有些变了。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内容,更是让殿中的大臣们感觉人生观受到了洗礼。 “……臣于谦,于十月初三日领陛下旨意,受命协助福建巡抚朱鉴调查福建各级官员勾结,庇护倭寇一案,已有结果,以此奏向陛下复旨。” 虽然说是三人联名,但是明显还是以于谦为主笔的口吻来说的。 这几句话说完,殿中依旧有不少人一头雾水,可是,内阁的一众大臣却不由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 旨意?什么旨意? 要知道,按理来说,除非是特别紧急的事务,否则的话,朝廷下发的旨意,即便是密旨,也要由内阁来拟定,然后由六科对应的都给事中加盖钤记后下发。 就算是十分紧急的情况下,内阁这一道流程,也基本是免不了的,可是,这份旨意,为什么他们这些内阁大臣,却从没有任何印象? 难道说,是皇帝亲笔,直接下发的中旨? 可是问题是,于谦远在福建,如果突然接到一道仅仅只加盖了宝玺,却既没有内阁大臣的签押,也没有六科的钤记的中旨,他又该如何确定圣旨的真伪? 从现在短短几句话,透露出来的巨大信息量来说,这显然是一桩大案,这种情况之下,于谦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相信了。 正确的流程,理当是暂时先扣留传旨之人,将圣旨留存之后,遣派三人以上的信使连夜进京核实才是。 正确的流程,理当是暂时先扣留传旨之人,将圣旨留存之后,遣派三人以上的信使连夜进京核实才是。 可是,就这份奏疏来看,于谦显然是已经按照圣旨的吩咐做了,这就让一干内阁大臣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了。 几位内阁大臣面面相觑,睁着茫然的眼睛,个个都是一副你别看我,我也不知道的神色,当然,如果仔细看去,就会发现,某俞姓次辅的脸上,莫名有些心虚的样子…… 当然,这点小细节,在当下的朝堂上,并没有什么人在意。 所有人都被这句话当中蕴含的巨大信息量所震撼,刚刚的这句话中,有两个关键词,一个是庇护倭寇,另一个,则是各级官员。 前者已经足够令人心惊了,而后者则代表着,涉案的官员人数绝对不少,否则,也不可能用上各级这个词。 不出意外的是,紧接着,怀恩继续开口,列出了一长串的名字。 “……南安县知县倪有则,县丞罗力华,惠安县推官樊华金,县丞叶向……宁洋县……长泰县……龙溪县……” 这么一长串的名字,听着便让人心惊,粗略算来,光是涉及的县就已经有接近二十个之多,其中大多数都是知县,推官和县丞,更有些县,几乎是所有官员都涉及其中。 这些名字,足足有三四十个,即便是念,也念了接近盏茶时间,才算是停住。 然而,就在他们都以为事情到此结束的时候,怀恩歇了口气,却继续开口道。 “上述诸官员,皆为直接和仕绅勾结,为倭寇走私行以庇护,除此之外,另有官员收受贿赂,买凶杀人,地方有察知官员勾结倭寇,意欲禀报朝廷者,皆被贬黜陷害,所言不达天听。” “……泉州府知府贾允仁,推官章乙,文书游惟康……漳州府知府田元音,府丞杜千载……汀州府……延平府……” 随着一个个名字被说出来,朝中的众臣已经都有些麻木了。 要说这今年的年景,也太过奇怪了,一桩桩的大案,不断地刷新着他们认知,每当他们觉得,眼下的案子就很有可能是景泰朝第一大案的时候,总会有新的,更大的案子冒出来。 别的不说,就现如今已经读出来的这些官员来说,整个福建官场,有至少一半以上的官员,都已经涉事其中。 而且,这还仅仅只是披露出来的,要知道,能够写在这种奏疏当中的,必然是查有实据或者是直接牵扯其中的,要是算上没查出来的,或者是间接牵涉其中的人,或许整个福建的官场,都已经烂的差不多了。 以至于,当怀恩继续往下读,开始出现一个个承宣布政使司和提刑按察司乃至是都指挥使司的官员的时候,老大人们已经能平静以对了。 整个福建官场,既然有那么多的官员都搅进了这个大染缸当中,那么,地方三司肯定是逃不了干系的,甚至于,直接牵涉其中,也并非不可理解。 可即便如此,当他们听到下一句话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惊了一惊…… “……左布政使贾修平,勾结刘氏宗族,戕害百姓,走私军械,庇护倭寇,被福建巡抚朱鉴察得后,丧心病狂,伪造军令调动都指挥使司镇守官军一千人围攻巡抚衙门,意欲焚毁证据,臣奉圣旨,命左副将杨俊率精兵三千助朱鉴大人保护巡抚衙门。” “现此事已被杨俊率兵平定,贾修平自焚而死,所调官军被就地看管,涉事官员先已被羁押,臣依制,会同巡抚大臣朱鉴及镇守太监于景,共同接掌都指挥使司防务,请陛下尽快遣派得力大臣前来主持大局,其余涉案官员,臣俱已将其羁押候审……” 贾修平,这个人朝中有不少大臣都知道,前任的福建巡抚,后来在大计当中,因为政绩不好,被降调为了左布政使。 应该说,他也牵涉其中,虽然令人意外,但是也在情理之中,让人心惊的事,事败之后,这位贾大人,竟然敢丧心病狂的伪造军令,调动驻守官军围攻巡抚衙门,要知道,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这个贾修平,莫非是疯了吗? 底下群臣议论纷纷,却没发现,御阶上怀恩早已经停住了话头,奏疏的格式,朝中的官员们都是清楚的,这明显还没有读完。 但是,大臣们迟迟等着,怀恩却没有了下文,于是,不少人抬起头,却见不知何时,怀恩已经退至一旁,而刚刚还在怀恩手中的那份奏疏,此刻也已经到了天子的手中。 不过,瞧着天子的神色,对于这桩事情却不算意外,显然是早有预料,待得底下渐渐静了下来,天子总算是开口,道。 “此事干系重大,福建自巡抚衙门以下,布政使司,按察提刑使司,乃至都指挥使司,各府,县,均有官员涉案,如此腐败之极,触目惊心,此辈之人居于庙堂之上,国家社稷,岂有不乱之理?” “沿海倭寇,屡剿屡起,却原来,真正的倭寇不在海上,而在我大明的朝廷当中!” 最后这几句话,隐含怒意,如同炸雷一般,响在所有人的耳畔。 见此状况,除了一些朝中重臣之外,殿中诸臣纷纷跪倒在地,连声道。 “陛下息怒!” 于是,一殿的人都跪了下去,倒是显得原本跪着的几个人没那么显眼了。 片刻之后,天子的声音有些冰冷的落下来,道。 “福建官场出现如此大案,吏部大计未察,都察院亦未有所禀报,实乃职责疏失。” “吏部尚书王文,罚俸半年,俸禄减半,左都御史陈镒罚俸一年,副都御史王竑,降品半级,诸福建道巡查御史,全部外放出京,降品一级,刑部即刻联合福建巡抚朱鉴,严查历年以来,是否有巡查御史参与其中,有受贿庇护之罪,查得之后,直报御前!” 这种时候,自然是一句话也不能多说的,否则的话,说不准天子的这股火,就撒到谁的头上了。 不过,出了这样的大事,处罚是肯定的,福建官场上下勾连成这个样子,负责监察百官的都察院,必然要负首要责任,其次当然就是吏部铨选不当。 从这个角度而言,天子没有让吏部和都察院的老大人到诏狱走一遭,已经算是宽宥了。 因此,被点到名的所有人,包括王竑在内,都乖乖的磕头谢恩,尽管对于王竑来说有些冤枉,但是朝堂上就是这样,谁让都察院的那位总宪大人告病在家,如今掌事的是王竑的,也只能怪他自己倒霉……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七十三章:收网 大殿当中静悄悄的,除了那几位被处罚的老大人谢恩的声音之外,群臣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但凡是有点政治敏感度的,都很清楚,眼下的局面,对吏部和都察院的处罚只不过是开始而已,这桩案子,虽然如今还未见全貌,可单是福建有这么多官员牵涉其中便可看出,这案子小不了。 否则的话,也不至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从目前来看,天子对于这桩案子,应该早就察觉,所以,才提前做了诸多准备。 如此一来,很多近来朝堂上难以理解的事情,也就明晰起来的,朱鉴身为朝中重臣,突然空降到福建担任巡抚,原巡抚职责疏失,但是,却仅仅只是降为布政使,除此之外,倭寇已经被剿除殆尽,可征倭大军,却依旧没有任何班师回朝的意思。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这桩惊天大案,沿海各处倭寇泛滥,多年以来,难以剿除,这背后原因,竟是因为这些倭寇渗透到了整个官场当中,乃是之巡抚衙门,都在替他们遮掩。 整个官场烂成这个样子,必须要有一个得力的大臣前去整肃,朱鉴的老家就在泉州,所以,调查起来更加方便,更重要的是,朱鉴自永乐早年入仕,一直都没有回过老家,大多数的时间,他都在北方边隘任官,所以,和地方上的牵扯不深。 再加上他本身有迎回太上皇之功,在朝中的地位不低,为人又果敢坚毅,由他来去撬开福建官场,是最合适的。 而这么大的案子,必然牵扯极广,这么多年以来,地方上的官员,绝对不会全都是同流合污之辈,但是,利益链一旦形成,谁敢破坏,就必然会成为整个福建官场的敌人,而这帮人,既然敢和倭寇勾结,也就没有什么事情是不敢干的了。 所以,想要查这桩案子,一要隐秘,二要有足够的力量,可问题就在于,涉及面如此之广,谁也不能确定,有没有当地卫所和指挥使司的官员牵扯其中,因此,唯一能够控制局面的,就只有从其他地方调来的官军。 可是,无故调动官军,必然会引起这些官员的警觉,一旦提前销毁罪证,那么,想要查办此案就会变得难上加难,而恰好征倭大军的到来,填补了这个空缺。 在此案出现之前,所有人都觉得,这次征剿倭寇,和往常没有任何的区别,如果说有,那就是提督大臣是于谦这个响当当的朝中重臣,所以,恐怕在福建的一干官员看来,这次剿倭,也是和往常一样,交出一些倭寇,让大军能够交差,然后蛰伏一段时间,待大军离去,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却没想到,大军此去,除了剿倭,更重要的目的,竟然是协助朱鉴清查福建官场。 而且…… 这份奏疏里头,最让人意外的,莫过于前巡抚,现任布政使贾修平伪造军令,调兵围剿巡抚衙门了。 从这件事当中,至少能够看出两点,其一就是,当地的指挥使司衙门,也必然有利益勾连其中,否则,单靠贾修平一个布政使,就算是伪造了军令,想要调动官军,也并非易事。 除此之外,其二也是最关键的就是,贾修平为什么要这么做,围攻巡抚衙门,形同谋逆,就算是他成功了,恐怕也难逃一死,当然,如果见机得快,考虑到他和倭寇有关系,可能落草为寇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是,还是那个问题,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殿上一众重臣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在了天子手中的那份奏疏上,不出意外的话,答案……应该就在怀恩没有读完的那些内容上了。 一片安静当中,天子轻轻将奏疏搁在面前的案上,随后侧身吩咐道。 “这份奏疏里头,除了查到了布政使贾修平之外,还查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据朱鉴所奏,贾修平之所以如此丧心病狂,是因为除了福建官场之外,朝中也有大臣同他勾结,其他的人,朕就不在此处多说了,这其中有一位,倒是和陈尚书关系匪浅……” 最后这一句话,顿时让朝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底下陈循的身上。 与此同时,不少大臣也恍然大悟,为什么天子刚刚审着审着陈循的案子,突然就拐到了兵部的军报上头。 除此之外,刚刚的疑问,也算是有了一点头绪,这贾修平围攻巡抚衙门,不出意外的话,就是为了销毁罪证,至于说为什么他甘冒如此风险也要这么做,只怕这份罪证当中,牵涉的人干系重大。 对于贾修平来说,哪怕是调兵围攻巡抚衙门,也还有一线生机,可以落草为寇,但是,如果说这些罪证不销毁的话,那么,他背后的那些人,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不过,听天子这话的意思,这背后之人,应该不是陈循,既然如此的话,那么…… 殿中一干重臣的眼中,不约而同的闪过一丝讶色,这么多的信息汇聚起来,让他们的心头,同时浮现起一个名字。 陈循的得意门生,前大理寺卿,如今的右都御史陕西巡抚……杜宁! 作为继陈循之后,最有希望能够扛起清流大旗的人,杜宁虽然如今并不在京师,可他不仅继承了陈循几乎所有的人脉,更重要的是,在此之前,杜宁深受天子的器重,曾经主办过殿试舞弊一案,被调任陕西巡抚之后,在和几座王府的对抗当中,也收效颇丰,顺利的完成了整饬军屯,改建皇庄的后续事宜。 可以说,无论是资历,能力还是名声,他几乎都是最有希望,能够在接下来竞争七卿的人选。 如果有一个人,和陈循关系匪浅,而且,还有能耐能够成为贾修平的后台的话,那么,就非杜宁莫属了! 天子的话音落下之后,便将面前的奏疏递给身旁的怀恩,随后,怀恩走下御阶,将奏疏递到了陈循的面前。 得出答案之后的一干重臣,目光紧紧的盯着陈循的脸色,不出意外的是,陈循在翻开那份奏疏之后,很快,脸色就变得难看之极。 见此状况,旁边的一众重臣倒是有些好整以暇……这可就有意思了! 天子登基之后,有意无意的对清流进行了一系列的打击,原本清流的两大支柱,陈循和高谷,一个被调到和清流八竿子打不着的工部,另一个更是直接被丢到了南京养老。 下一代的人才当中,彭时,商辂等最有希望的人才,也因高谷而被牵连,被丢到了不知道哪去。 至于翰林院这个清流的大本营,原本那些所谓的士林华选,一个个的被转调,要么是被扔出京师到各地做监察御史,要么是安安稳稳的去做地方官。 掌院学士,更是一个和清流素无牵扯的郕王府旧臣仪铭,要知道,这位仪铭大人,虽然家学出身,但却实实在在的,并非是科考出身,而是靠举荐入仕的。 因此,这些依靠科举考中的清流们,自然对他也并没有什么认同感。 除此之外,从上一届恩科开始,进士一甲的那几位,不再入翰林院,而是会到各部院,跟着掌事的尚书观政,其中有出色的,比如王越,余子俊,最后都被各部的尚书看中,直接带在了身边,这可比往日里进士们抢破头拿到一个庶吉士的名额,却还要在翰林院熬上好几年强多了。 老的力量被逐渐抽走,新生的力量又补充不上,自家的大本营也被别的派系控制,可以说,自三杨以后涌起的清流势力,如今已经基本没落了下去。 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清流就算再落魄,可至少基本盘还是在的,陈循还在,他此前在翰林院多年,门生弟子们不说遍布朝野,但是,从这次的案子就可以看出来,他仍然在朝中有不弱的势力。 可这股势力,在如今的状况之下,基本上只能算是陈循个人的资源了,陈循今年已经六十七了,最多再有十年,他肯定就要离开朝堂,到时候,清流在朝堂上的地位,也必然会随着他的离开,而彻底没落。 杜宁,是唯一的希望! 就目前来看,以杜宁的年龄,资历,能力和声望,大有希望能够接替陈循,成为这些旧清流新的领袖。 如果杜宁能够上位,那么,清流的势力,虽然不能重新膨胀起来,但是,维持现状还是可以的。 过了这个年,杜宁才刚满五十岁,正是年富力强,只要他能维持住局面,然后潜移默化的对东宫施加影响,数十年后,清流便仍有复起的希望,毕竟,如今的东宫属官,还是有不少人,都是清流出身的。 可现在,杜宁出事了…… 大殿当中依旧安静,陈循捧着面前的奏疏,微微有些发愣,神色之间,满是难以置信,其中更是透着一丝失望,脸色复杂之极。 一旁的内侍见他已经看完,便上前将奏疏收回,重新送回了御案上,天子轻轻将奏疏按在手中,随后,声音落下。 “于少保和朱鉴在这份奏疏中,称贾修平和陕西巡抚杜宁,早有勾结,他多年来的走私所得,有三成都给了杜宁,经过提审贾修平担任巡抚时的幕僚,拿到了他和杜宁历年的书信和账册,可以证明,杜宁早就知道贾修平勾结倭寇之事。” “对于此事,陈尚书作何看法?” 口气平淡,并不带一丝的烟火气,但是,越是如此,熟悉天子的大臣,才越知道,这是关键的时刻,这种时候,答错一句话,很有可能便是万丈深渊。 当然,如今的情势已经基本明朗,摆在陈循面前的,其实也就是两条路。 一条是护着杜宁,毕竟,如今的一切,都只有这份奏疏写了,而对于杜宁的指控,也只是来自贾修平的幕僚,账册和书信这些,虽然可以作为证据,但是,也并非完全没有可以辩驳的余地。 作为七卿大臣,而且,朝中还有不弱的势力,如果说陈循想要保杜宁,那么,有很多的事情是可以做的。 但是话说回来,天子选择在这个时候当众揭破这件事,恐怕也正是在防着陈循这么做。 要知道,如今陈循自己的案子,都还没有了结呢! 虽然说,从刑部到百官,现在都倾向于陈循无罪,是陈英自己贪财而已,可问题是,真是如此吗? 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看法,现阶段只能说,是没有找到足够的证据罢了。 天子一日没有在此案上头松口,这桩案子,便一天不算是结了,就算是天子不会直接说陈循有罪,可让有司继续查证,总是可以的,若是下了决心,将此案的主审权,从刑部移到锦衣卫,也未必没有可能。 锦衣卫和不同于其他的衙门,没有证据是他们找不到的,也没有证据是他们造不出的。 陈循现在虽然占着优势,可从刚刚的朝堂论辩便可看出来,他在朝中不仅有明面上的政敌,更有暗中觊觎他地位的人。 一旦天子下场,只要表露出一丝丝想要对付陈循的意思,那么…… “陛下明鉴,臣也是看到这份奏疏方知,杜巡抚竟然如此大胆,竟敢勾结倭寇,收受贿赂,更兼结党营私等诸般罪行,此等奸恶之臣,若再立于朝堂之上,恐是社稷大患。” 这般局面,陈循自然能够想得明白,双眸微阖,苍老的手在袖中轻轻颤抖,但片刻之后,他再度睁开眼睛,目中已经是精光闪动,面色愤怒,道。 “此等大案,臣恳请陛下,即刻派锦衣卫将杜宁捉拿归案,锁拿诏狱当中,详查其罪!” 安静了许久的殿中,总算是又泛起了一丝涟漪,众臣面色各异,神情都有些复杂。 这位陈尚书,还真是果断啊! 虽然不知道奏疏当中写了什么,但是,以杜宁的身份,光靠贾修平那里查到的证据,恐怕是不够定罪的,至少也要在杜宁这边,查到一些同样的东西,相互印证才可最终判定。 可是,陈循这一张口,便直接指责杜宁勾结倭寇,收受贿赂等诸般大罪,而且,直接提议要派锦衣卫前去抓人,这般态度,几乎已经是不言自明了……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七十四章:尘埃落定 话音落下,陈循自己也闭上了眼睛。 他很清楚,这番话意味着什么,但是,他没有别的选择了。 即便不谈他自己的处境,这桩案子实在太大了,从天子给于谦和朱鉴分别下了密诏来看,天子追查此案之心已坚,若他在这个时候保杜宁,不仅保不住,而且,还会把自己给搭进去。 只是,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杜宁会掺和进这桩天大的事情,要知道,以他对杜宁的了解,别的不敢说,至少,他很清楚,这个学生,绝对不是贪财之人。 心中疑窦重重,却听得上首天子已然开口,道。 “既然如此,那边按陈尚书说的办吧,内阁即刻拟旨,命锦衣卫指挥使卢忠亲率缇骑,将杜宁押回京师候审。” “至于陈英一案……” 话至此处,天子的口气一顿,让陈循的心也提了起来,不过所幸的是,随后天子便道。 “既然此事和陈尚书无关,那么,先生也不必苛责自己,众臣所言有理,先生为国事忧心,若因此事罢官,这天下朝野,恐怕都要为先生鸣不平呢……” “传旨,工部尚书陈循教子不严,致使其子陈英收受贿赂,勾结官员欺压百姓,着降品半级,仍任原职,以示惩戒。” “其子陈英,虽犯大罪,但念在陈循于朝廷有功,可酌情宽宥,着命其如数上缴赃款,革去功名,永不录用,以儆效尤!” 话音落下,陈循总算是松了口气,但是,殿中的其他大臣,却神色各异,尤其是周鉴等人,明显有些不甘心。 这桩案子,的确是没有抓到什么陈循的把柄,所以,对于陈循的处罚,仅仅只是降品,不算是意外。 但是,让陈英这个罪魁祸首也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就着实是让他们心中难以接受了。 在他们看来,以陈英的罪行,最轻也要是个流放的结果,可如今,仅仅只是革去功名,永不录用,实在是太轻了。 因此,在听到这番话之后,周鉴眉头紧皱,立刻就想上前表达自己的异议,却不了被旁边的柳承拽住了衣袖,周鉴不满的回头看了他一眼,却见柳承慎重的朝他摇了摇头。 随后,周鉴朝着柳承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最前端几位重臣当中,正有一位皱眉看着他们。 于是,周鉴稍一犹豫,还是低下了头。 的确,现在不是开口的好机会,这次陈循的案子,之所以能够获得如此轻松的结果,说白了,是陈循放弃了杜宁,拿来换他儿子一个轻赦。 这种时候,他如果贸贸然的开口,那么,便是破坏了这桩心照不宣的交易,届时除了要面对陈循的怒火,更重要的是,也会让天子心生不悦…… 事已至此,再追究下去,只怕也毫无意义,踌躇再三,周鉴还是放弃了继续上前。 于是,这次惊心动魄的早朝,便算是就此落下了帷幕,当然,因这次早朝而产生的风波,却远远没有结束。 尤其是包庇倭寇的案子一出,几乎可以算是震动了整个朝野,让本就动荡不安的朝堂,越发显得更加混乱起来…… 下了早朝,慢悠悠的用了早饭,俞士悦却始终觉得有些食不甘味…… 这次早朝,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陈循的案子算是结了,但是,却牵出了一桩更大的案子,福建那边,如今是抓了人,可对于朝堂来说,这仅仅只是开始,绝对不是结束。 首当其冲的,就是这些人的罪行轻重真假,都需要一一去核查,毕竟,勾结倭寇是大罪,即便是朱鉴他们的奏疏上写的再证据确凿,也不可以掉以轻心。 而且,看情况,这桩案子和此前刘益的案子一样,肯定牵扯到了一些京中官员,所以,查到哪个程度,审到哪个程度,又判到哪个程度,都是大问题。 天子这次行事如此隐秘,可见下了大决心,只是,这份决心到底要到什么程度,就连俞士悦心里也没底。 开年以来,朝野上下一桩桩的大案,已经有不少京城内外的官员陆续被拿下了,别的不说,光是近来的早朝,人都少了许多。 有些是因为涉及到案子被关押审问,甚至是已经革去了官职,有些则是因为大计当中抓了不少官员,调出京去地方收拾残局去了。 如今,福建出了这么档子事,又不知道要牵扯多少人进去,再加上,这些人被抓之后,福建官场几乎为之一空,这一时之间,又要增补诸多的官员。 真要是闹大了,估计半个朝堂,都要空了,也不知道,天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除此之外,这次早朝当中,无论是那些跳出来弹劾陈循的,还是为陈循说话的,其背后也必然都有政治勾连,他们的背后都藏着什么人,又各自有什么目的,每一桩都值得细细思量。 这么多的事情一下子涌过来,以致于,俞士悦在公房当中已经坐了许久,但是脑子还是乱的很,提不起兴致处理面前的奏疏。 就在俞士悦心烦意乱,索性将面前一份一炷香的时间半个字也没看进去的奏疏放下,想要出门走走的时候,外头却忽然有中书舍人来报信,道。 “次辅大人,宫中刚刚传来的旨意,让内阁拟旨,要将户科都给事中林聪大人,调任为大兴县知县。” “什么?” 俞士悦坐回椅子上,眉头紧皱。 早朝上的事情太多,他倒是忘了,还有这么一桩事情。 在陈循的案子之前,林聪抢先一步,弹劾矿税太监侵夺百姓私产一案,当时被天子给压下来了。 此后,因为福建的案子,导致群臣都忽略了这桩案子,但是,显然天子还没有忘。 此刻将林聪调到大兴县去当知县,难不成,是想让他去查这桩案子? 可是,这不对啊! 大兴县属京畿管辖,既然举告了上来,最次也应该由顺天府来审理,当然,涉及到了矿税太监,那么,锦衣卫或者是东厂介入,也并非是不可能的。 但是,唯独这大兴县,区区一个知县,想要和矿税太监斗,恐怕是力有不逮啊…… 沉吟片刻,俞士悦问道。 “你听清楚了,是调任,没有旁的官职挂衔?” 大兴县属京畿,所以,按照惯例,知县是正六品,而都给事中,原本是七品,但是,在此前科道改革当中,天子将其品级提高了一品,也是六品。 从这个角度而言,算是平调,但是,谁都知道,一个负责核查圣旨的都给事中,和一个知县,到底谁的份量更重。 所以,这个调令,实际上其实可以视为是贬谪…… “回大人,确实没有,旨意上就是这么说的。” 于是,俞士悦沉默下来,眉头紧紧拧了起来。 如果说天子是想让林聪去查矿税太监的案子,那么,至少也该给他一个更高一点的品级,甚至于,让他直接以科道官的身份,奉圣旨去查此案,也并不是不行,而且更加名正言顺。 可是,天子现在什么都不说,就这么一道旨意,将林聪调去大兴县,这到底是真的想查,还是在敲打林聪,又或者说是…… 俞士悦的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心神莫名的一下子就定了下来,挥手让其他人都下去,自己则重新坐回了桌案后,开始处理起刚刚被他搁下的奏疏。 大雪一场场的落,也不知是怎么了,这个冬天京师里头,竟然鲜有晴日,大雪连天,固然是银装素裹,玉树琼枝,让整个京城都变成了一片雪白的天地,但是,也引得京师的炭火薪柴价格暴涨。 “陛下,近来京中炭火价格,已经较去年冬天,涨幅了近五成,不仅是百姓,甚至有些官宦之家,都已经开始买不起薪炭了,再这样下去,这个冬天,怕是要有人冻死了……” 武英殿中,户部尚书沈翼紧皱着眉头,脸色颇为沉重。 应该说,这快一年了,沈尚书的眉头几乎就没有展开过,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原本还算是花白的头发,如今基本上已经见不到黑色了,可见这段日子,他的压力有多大。 对于这次冬天的连绵大雪,应该说,在钦天监的提醒下,户部已经做足了准备,但是,真的等灾害到来的时候,沈翼才意识到,他还是太掉以轻心了。 尽管在入冬之前,户部已经和皇店一起,全力储备薪炭,但是,时至今日,接连的大雪之下,还是挡不住暴涨的趋势。 如他所说,再这么继续下去,一旦物价彻底失去了控制,那么,恐怕真的会有冻死人的事情发生。 说白了,现在已经不是朝廷缺钱不缺钱的问题了,陈循的案子之后,刑部陆陆续续的又审结了一些早就停滞的案子,抄了几家的府邸,算是又弄来了一些钱可以应急,虽然说,这不是长久之道,但是总归算是能解燃眉之急。 只是,现在京城的情况是,再多的钱,也跟不上那疯涨的物价,而且,朝廷好不容易弄来的银子,平白要喂了那些黑心商人,这让沈翼怎么想怎么生气…… 不过,让沈翼没想到的是,面对这样的状况,天子却显得十分镇定,甚至略显惊讶,道。 “怎会如此?” “朕不是已经下旨,让京中的这些商人,不许随便涨价了吗?” 啊这…… 两句话问的沈翼一愣,一时之间,这位户部尚书,都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他实在是没有想到,一向圣明的皇帝陛下,竟然会问出这样幼稚的问题。 这种物价上的问题,又岂是一道旨意能够阻止的? 片刻之后,沈尚书愁眉苦脸的想了又想,才小心翼翼,道。 “陛下,这……您的确是下了旨意,可是,京中的这些商人呢……他们甚是奸猾……” 这番话沈翼说一句停一下,一副绞尽脑汁的样子,在考虑着如何能不伤天子的颜面,还能把事情给解释清楚。 “是这样的,现在不少的商人,他们都说自家的薪柴不够用,所以已经不往外卖了,官府就算上门,也不可能强行让他们开门做生意,所以……” “所以这帮人,是在故意的囤积居奇,觉得朝廷拿他们没办法?” 沈翼这边还在斟酌着,话该怎么说下去,这边天子不知何时,已经收敛神色,开口接了下去。 “啊?是……不是……” 闻听此言,沈翼又是一愣,一时之间,说话都有些结巴。 再看天子此刻略显狡黠的神色,他哪还看不出来,刚刚天子哪是不知道,分明就是在故意装不知道。 一时之间,沈翼不由有些无语,他这都着急成什么样子了,可结果这位陛下,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苦着一张脸,沈翼侧过头去,有些生气的不再说话。 见此状况,朱祁钰笑了笑,道。 “先生莫急,朕是看先生近来为京城之事太过烦忧,所以,才开个小玩笑,望先生不要介意……” 于是,沈翼的脸色略略有些缓和,天子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不接这个台阶,只是心中仍然有些生气,道。 “臣多谢陛下的关心,不过陛下,如今京师百姓被大雪严寒所迫,臣着实是没有这个心思说笑啊……” 见此状况,朱祁钰收敛笑意,道。 “先生放心,这件事情,朕早就知道了,也有应对之策,先生且再等一等,过会便有消息来了。” 这话说的信心满满,以致于,让沈翼都有些狐疑。 眼下的状况,天子能有什么办法? 难不成…… 沈翼的心头闪过一丝荒谬的想法,但是很快就被他给打消了,陛下应该……不至于这么做吧…… 随即,他便见到,外间有内侍前来禀报,道。 “陛下,舒良公公求见。” 听到这个名字,沈翼心头的那种感觉越发强烈,没过多久,舒良一身风雪走进殿中,脸上带着惯常的假笑,行礼之后,便道。 “启禀皇爷,奴婢奉旨,去京师各处购买薪炭,除大兴县外,如今已经收集到了薪柴三十万斤,炭火五十万斤,正在押往东厂,这是详情,请皇爷御览。” 说着话,舒良不管一旁沈翼惊讶的眼神,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恭敬的递了上去……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七十五章:什么叫上眼药 听到舒良的禀报,殿中的一对君臣,关注点各不相同。 沈翼的第一反应是,这舒公公好大的本事,竟然能搞来这么多的薪炭,要知道,这个数量,几乎可以比得上如今户部剩余的所有薪炭了,当真是好手段! 而朱祁钰的第一反应则是…… “除大兴县外?” 这句话带着一丝疑问,同时,也莫名的让底下的沈翼感受到了一丝危险。 大兴县? 沈翼想了想,他没记错的话,好像就在前段日子,都给事中林聪,刚刚被贬去了大兴县做知县,这件事情,不会和林聪有关系吧。 一念至此,沈翼心中不由替林聪捏了把汗,这个人他虽不熟识,可也算是了解一些,前任天官王直的门生,如今,这位王老大人虽然荣归故里,可是还仍然健在。 以太傅之职致仕的,本朝就他这么一位,逢年过节的,天子也会命人前去慰问探望,因此,在朝中倒还算是有不低的影响力。 可是,再是地位崇高,可毕竟已经致仕了,就算是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吏部尚书,积累下来的人脉很广,可朝堂之上,向来都是人走茶凉,朝中的这些官员,如今最多也就是照拂一下林聪,但是,要说冒着得罪天子的风险去帮林聪说话,恐怕交情还到不了那个地步。 何况,入了官场,要看的就是个人本事,王直都已经致仕了,作为他的学生,林聪也不可能事事都去麻烦这位老人家。 所以事实上,对于如今的林聪来说,低调稳健,才是最好的办法,有王直的威望在,官场中人,多少都会卖几分面子,只要他自己不闹事,就不会有人故意为难他,甚至于,需要提携的时候,也有的是人想要结个善缘,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能用的上。 可惜的是,或许也正是因为有王直这个靠山,所以林聪在朝中,一向并不算低调,相反的,他在朝上屡屡直谏,这副为国为民的心当然值得赞赏,可是,明里暗里的,也得罪了不少人。 此前舒良在宣府围堵行宫,劝太上皇祭奠死难官军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林聪就曾经出面要求严惩舒良,虽然说到最后被天子糊弄了过去,但是,毋庸置疑的是,打那次以后,林聪和这些宦官的梁子便结下了。 而且,因为这件事情,天子对他也并不怎么喜欢,这次矿税太监的事,又是林聪来打这个头阵,结果朝会一结束,天子就一道旨意将他打发到了大兴县当知县,不少人都觉得,这是天子在敲打他,让他收敛自己的脾性,不要天天揪着宦官不放,可是现在看来,恐怕这位林大人,并没有要收敛的意思…… 与此同时,闻听天子动问,舒良低下头,眼底浮现一抹笑意,道。 “回皇爷的话,奴婢也是刚刚才得的消息,就在今日清晨,刘安被大兴县的捕快给抓了,他搜集的七千斤薪炭,如今也被大兴县扣押,据说,知县林聪大人,是得了状子,在替那些商贾讨公道,下一步,这些薪炭恐怕就要被原路送回去了……” 嘶! 这话一出,沈翼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所以说,这就是得罪了宦官的后果,舒良的这番话,看似只是在陈述客观事实,可是,几乎每句话,都踩在天子的雷点上。 刘安的身份,沈翼是知道的,宋文毅手底下的人,如今宋文毅在各地主持皇庄的营建,刘安便接替了他,暂时负责京畿附近的皇庄经营,上次朝会上,林聪主要弹劾的人,也正是这个刘安。 且不说别的,刘安是天子任命的矿税太监,在内廷也有官职品级的,你区区一个大兴县的知县,未得圣旨,便擅自羁押了有官身的太监,单这一条,便是越权之罪。 更不要提,舒良还不经意的提起了,刘安搜集的七千斤薪炭,这话看似是在汇报差事办的情况,可实际上,舒良这是在提醒天子……刘安是在替天子办差的时候被抓的。 既是有官职品级的内宦,并非无名之辈,而且还是在替天子办差,这种情况下,林聪都敢抓人,要扣他一个藐视皇威的帽子,可是半点都不为过。 除此之外,舒良这话里话外的,还若有若无的在暗示,林聪要把那些薪炭‘还’回去,这在当下朝廷正急需要薪炭来解燃眉之急的时候,不可谓不是诛心之举! 所以说,得罪谁都不要得罪宦官,作为在皇帝身边侍奉的人,或许只要几句话,就能够将你陷入危局当中,有些时候,事情发生时未必就会真的被报复,可保不齐哪一天,就抽冷子给你来这么一下。 便如现在,当初的林聪弹劾舒良的那件事,看似早已经过去了,可实际上,从刚刚的话便可看出,这位舒公公可记着仇呢! 果不其然,这番话说完,天子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当即道。 “这个林聪,好大的胆子,舒良,伱现在即刻带着东厂的人马,去大兴县,让林聪放人,还有刘安搜集来的那些薪炭,一斤都不许少,都给朕运回来!” 这话一出,舒良自然是拱手领命,但是,一旁的沈翼却有些着急。 虽然说,天子只是让舒良带人去把刘安还有他搜集的薪炭都带回来,但是,想想也知道,林聪既然抓了人,那么,就轻易不会放人。 再加上刚刚舒良的那番话,明摆着就是在给林聪上眼药,到时候舒良过去,若是耍些什么小手段,比如不直接告诉林聪自己是奉旨而去,或者故意激怒林聪,那么必然会闹的不可开交。 一旦到了那种地步,林聪就不单单是藐视皇威的问题了,恐怕还要加上一个违抗圣命,天子盛怒之下,别说他背后是王直,他背后是于谦恐怕都没用!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沈翼莫名有一种感觉,林聪在朝中,虽然以敢言直谏和厌恶宦官著称,但是,他本人的风评很好,一向恪守法度。 就算是他真的对那个叫刘安的矿税太监有看法,也不至于罔顾法度,直接抓人。 要知道,大兴县可是京畿范围之内,不管是抓人还是放人,这都是动辄可能上达天听的事,冒冒失失的这么做,除了把自己搭进去之外,不会有其他的作用。 林聪并不算鲁莽,所以,这样的事,他应该不会做,当然,以舒良的性格,也不会谎言欺君,而且,还是这样容易核实的事情。 因此,大概率,林聪是真的抓了人,但是,这背后必定还有其他的隐情,可话又说回来,无论是什么样的隐情,一旦舒良出了殿门,林聪真的和他起了冲突,那么,违抗圣旨的这个罪名,就彻底摘不掉了。 而现在,在这殿中,能够阻止舒良的,就只有沈翼一个人…… 是否要站出来阻止这件事? 如果站出来,那么必定会得罪舒良,但是,林聪毕竟是王直的门生,而且,出了这样的事情,如果说沈翼不在也就罢了,可他既然在场,若是闭口不言,恐怕日后很难过自己良心这一关。 “陛下……” 经过了短暂的犹豫,就在舒良准备退下的时候,沈翼到底还是做出了决定,上前一步,不过,他刚刚开口叫了一声,便瞧见外间有内侍快步走了进来,禀道。 “启禀陛下,内阁张敏大人,俞士悦大人求见,说是有来自大兴县的急奏,要面见陛下!” “大兴县?” 听到这个名字,天子明显有些意外,眉头微微皱起,沈翼瞥了一眼旁边的舒良,却见后者的神色也是同时略略一变。 于是,沈翼更加笃定了自己心里的猜测,道。 “陛下,既然二位大人说是急奏,又和大兴县有关,不妨先召他们进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闻言,天子也点了点头,道。 “让他们进来吧。” 随后,天子的口气略略一停,然后目光落到了舒良身上,吩咐道。 “你暂候一旁。” “遵旨。” 舒良面色恭敬,看似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但是,一直关注点在他身上的沈翼却察觉到,这位东厂提督太监的脸上,飞快的闪过了一抹失望之意。 不多时,张敏和俞士悦二人快步来到殿中,跪倒行礼,道。 “臣张敏……” “臣俞士悦……” “拜见陛下!” 看见二人联袂前来,沈翼心中略略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哭笑不得。 内阁的局面,别人不说,但是朝中的重臣基本上都清楚,这两个人原本算是盟友,但是,如今随着张敏上位,关系早已破裂。 可越是如此,他们二人却越发的‘形影不离’,除非是单独被召见之外,每每内阁有紧要事务要奏禀,他们必定是联袂而来,以至于外朝不少大臣,都在感叹内阁的一众大臣如此团结,关系融洽。 可实际上,真实的情况是,二人之所以每每奏事都要联袂而来,实际上是在防备着对方在天子面前,给自己使绊子。 以至于现在,每次见到这两人前来奏事,沈翼心中都感到一阵想笑。 当然,沈大人多年的宦海沉浮,早就练的波澜不惊,脸上丝毫都没有表情,在天子叫了免礼之后,他还笑呵呵的和二人互相拱手见礼。 各自站好之后,天子便直接问道。 “方才听前来禀报的内侍说,二位先生急匆匆的过来,是因为大兴县有急奏呈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话一问,底下二人立刻就察觉到,天子的情绪似乎不太对,眼神再一瞟,看到舒良正低眉顺眼的站在一旁,二人似乎想到了什么,对视一眼,于是,张敏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递给内侍呈上御案,随后道。 “启禀陛下,大兴县知县林聪急奏,今日清晨,有不轨之徒煽动百姓围攻皇庄,事出紧急,林聪调动县衙捕快调查后,发现此事源于矿税太监刘安借故查抄了好几家囤积薪炭的商户,搜集了数千斤的薪炭,打算运往京师。” “后来消息泄露,原本便受薪炭价格暴涨之苦的百姓,因怕薪炭全被运走,无炭可用,所以聚众围攻皇庄,林聪得知消息后,为了安抚民情,带人进入皇庄,将刘安暂时带回了县衙看守,同时,将皇庄中的薪炭封存,向百姓许诺,所有的薪炭,都会在本县平价出售,这才暂时将百姓安抚。” “因事发紧急,林聪不得不先行将刘安留在县衙,对外称已经将其羁押,陈情奏疏,半个时辰前刚刚送到内阁,此事涉及民变,臣等不敢耽搁,这才紧急求见陛下。” 原来如此…… 张敏的这番话,简明扼要的说清楚了事情的经过,同时,也解开了沈翼刚刚的许多疑惑。 既然是民变,那么,自然是事急从权,优先选择能够稳定局面的手段,按张敏描述的情况来看,当时百姓都将矛头对准了刘安,所以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告诉这些百姓,自己已经将刘安“抓”进了县衙,同时承诺他们薪炭一定会留在本县,一方面安抚百姓,另一方面解除他们的后顾之忧。 与此同时,将刘安“抓”进县衙,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在保护他,毕竟,皇庄虽然是皇家田庄,可毕竟只是皇帝的私产,对于冲击皇庄,并没有特别明确的判定,但是,县衙却是正经的朝堂衙门,冲击县衙和造反无异,那些煽动百姓的人,敢围攻皇庄,却未必敢冲击县衙。 即便是退一步说,真的有人敢围攻县衙,那么,也可拖延时间,然后调临近的巡检司来援,保证局面的稳定。 从这个角度来说,林聪的处置,其实并没有什么问题,唯一的问题就是…… 沈翼的目光落在舒良的身上,心中一阵后怕。 应该说,林聪所有的处置当中,最重要的,莫过于在平息民变之后,第一时间就将详情写成奏报,送到了京城。 但凡是他稍晚半刻,等舒良领旨出了京城之后,那这件事情前面无论他处理的多好,到最后恐怕他都难逃大罪……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七十六章:殿前对质 没过多久,朱祁钰也看完了奏报。 上头写的基本和张敏所说的一致,不过,很多细节都比较简略,而且,笔迹也不够整齐,看得出来,是匆忙写就。 将奏报放下,朱祁钰拧起眉头,目光落在一旁的舒良身上,问道。 “怎么回事?” 如今的局面并不难理解,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舒良刚刚禀报的,并非是全部的实情。 不过,舒良到底是久在御前侍奉的人,周全是最紧要的,所谓未虑胜先虑败,听到天子此言,舒良上前低头,道。 “回皇爷,奴婢也是刚刚得的底下人禀报,得到消息时,奴婢奉旨去清点搜集来的薪炭,刚刚从宛平县赶回来,未及查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贸然上禀,请皇爷恕罪。” 这话说的可谓是滴水不漏,毕竟,舒良堂堂的东厂提督太监,每天有多少的事情要忙,怎么可能亲自去盯着一个区区的大兴县,很多消息,自然是只能听底下人的禀报。 而且,对于东厂来说,不管林聪是出于什么缘由抓的人,抓了就是抓了,天子吩咐下来的差事,是尽快筹集更多的薪炭,如今刘安的人和薪炭都被县衙扣留,自然是赶紧禀报上去,至于其他的细节,别说那林聪抓人之前没有知会东厂,就是提前说了,他耽误皇帝吩咐的差事也是事实,对底下的宦官们来说,这才是最紧要的。 所以,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也怪不到舒良的身上,最多也就是一个驭下不严的过错,但是,舒良也说了,他之所以没有仔细核查,是因为在忙着皇帝的差事,别人不知道,但是沈翼清楚,舒公公这回可是给朝廷筹集了几十万斤的薪炭,总不能要求他差事办的妥当,还得事必躬亲,每个细节都仔仔细细的核对,那也太为难人了。 当然,这件事情到底是无意还是有心,恐怕就只有舒公公自己知道了…… 朱祁钰自然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闻听此言,面色稍缓,道。 “也罢,这不是你的错,既然如此,大兴县你不必去了,先回去把搜集来的这些薪炭清点清楚。” “怀恩?” “奴婢在。” 听到天子的声音,怀恩立刻上前,随后,天子继续吩咐道。 “传旨给五城兵马司,调一千官军前往大兴县,维持秩序,防止再生变乱,务必保证皇庄和县衙的安全,另外,让顺天府尹立刻赶往大兴县主持大局,安抚民众,待局面稳定下来后,召矿税太监刘安和大兴县知县林聪一同前来觐见。” “遵旨……” 于是,这件事情便就此平息下来,一旁的沈翼也总算是放下心来,天子既然没有派舒良去,便说了,还是对这件事情起了疑心的。 宦官的优势,无非就是在于可以随时面圣而已,只要林聪能够面见天子,将事情给说清楚,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事了。 不过,让沈翼没想到的是…… 翌日,武英殿中,沈尚书茫然的看着身边的一干内阁大臣,还有吏部,刑部两位尚书,连带着都察院的王竑。 这么多的大臣,目光齐齐落在殿中的林聪和矿税太监刘安身上,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召他们过来的事情,都已经知道的,就是因为大兴县的事情。 圣旨一下,消息自然就瞒不住了,京畿之地,起了民乱,不是小事,所以各个大臣,都不免关注了一番。 但是,也仅仅只是关注了一下而已,作为大兴县知县,林聪的处置得当,百姓刚刚围堵到皇庄外头,就被他给及时控制,随后也及时禀报了朝廷。 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带人赶到后,也很顺利的控制了局面,那几千斤薪炭,在天子的恩典下,最后打算按照官府登记的户籍,依据人头数分下去,朝廷分文未取。 虽然因为时间关系,现在只是刚刚开始分发,但是百姓的情绪已经完全被平复下来,除了几个带头闹事的被抓,这件事情几乎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被消弭于无形。 可以说,对于朝中的一干重臣来说,这事情到此就已经结束了,毕竟,天下这么大,尤其是在这种灾年,像是这种程度的民乱,时有发生,既然没出什么大事,自然也就不必放在心上。 就算是林聪在处置的时候,和矿税太监发生了什么误会,或者是真的有什么越权的行为,也不至于把他们这么多人都叫过来吧,这么点小事,天子一句话不就定了…… 不过,无论他们再怎么兴致阑珊,可是,天子既然召他们过来了,自然就得好好听着。 于是,在一种重臣的注视下,林聪和这个叫刘安的矿税太监,便正式开始了御前对质。 代为问话的,是内阁次辅俞士悦,一方面,是因为昨天的奏疏,是他最先接到的,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位俞次辅谙熟刑案,早是做熟了的事情了。 “林大人,昨日大兴县民乱,你上奏称,是有百姓受人煽动,进而围攻皇庄,为了保护矿税太监刘安,所以才将其带到县衙看守,可是,刘安却说,是你带着衙役闯进了皇庄,强行将他带回到县衙看押起来,对此,你作何解释?” 这话一出,殿中的一众大臣挑了挑眉,看来,这位刘太监,对林聪的态度可不算好啊。 按照道理来说,林聪将刘安带走,是为了保护他,这种情况之下,刘安又怎么会倒打一耙,反过来说是林聪强闯了县衙呢? 面对众人质疑的目光,林聪倒是不慌不忙,拱手道。 “次辅大人明鉴,当时情况混乱,下官得知有人强闯皇庄,先带衙役到了现场,同时派出人手调查具体的情况,后来现场的百姓言称,他们得知消息,说刘公公要将大兴县所有的薪炭全部运走,高价在京城卖出,这些百姓生怕今冬无薪炭可用,会被冻死,所以才聚集在皇庄之外,要打死奸宦,抢回薪炭。” “下官了解清楚状况之后,为了防止发生更大规模的民变,所以,对外宣称,已经将刘公公锁拿入狱,同时承诺百姓,大兴县的薪炭不会有一斤流落到他处,会在县衙的负责下,全部平价出售,这才平息了民乱。” 这番说法,倒是和昨天呈报的基本一致,于是,俞士悦转向一旁的刘安,问道。 “刘公公,刚刚林大人说,他只是对外宣称,要将你锁拿入狱,其实只是将你带回县衙保护,可你却说,林大人将你强行缉拿,看押了起来,陛下在上,请刘公公解释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安是一个身形瘦长的中年人,面白无须,但是此刻他的脸上,却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明显是一整晚都没有睡好。 听到俞士悦的问话,刘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对着上首天子,道。 “皇爷,您要为奴婢做主啊,这个林聪,他就是替那帮商人出头去的,奴婢之所以会被那些百姓围在皇庄里头,就是因为那些被奴婢拿了薪炭的黑心商人在背后煽动,后来林聪能够及时赶到,也是这帮商人在给他通风报信。” “这个林聪,他之所以答应要把那数千斤薪炭留在大兴县,就是为了方便这些黑心商人继续囤积居奇,牟取暴利,说是要平价出售,但是实际上,还是要交给这些商人来卖!” “皇爷早有旨意,不许商人私自涨价售卖薪炭,现在这林聪堂而皇之的和商贾勾结,分明是没有把皇爷的旨意放在眼中,请皇爷严惩此人,为奴婢们做主啊!” 要说这宫中的内宦,个顶个的都是感情丰富的人,和林聪刚刚的平和叙述相比,这位刘公公就激动的多,说到最后,已经是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好似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不过,他这么一闹,事情越发的扑朔迷离了,俞士悦看了一眼上首的天子,却见天子并没有任何的表示,便明白了意思。 于是,俞士悦继续问道。 “刘公公,你说,林大人和大兴县的商贾勾结,可有证据?” 刘安抬起头,冷眼看向一旁的林聪,道。 “这还要什么证据,昨日民乱,最先去给县衙报信的,就是那些商人,后来顺天府尹接手县衙之后,抓捕闹事的首犯,他们也都有供词说的清楚,背后煽动百姓,告诉他们朝廷要取走大兴县薪炭的,也是这些商人。” “而且,咱家手下有人当时就在现场,亲眼看见林聪和那些商人私下在说话,后来没过多久,林聪就宣布,要将所有薪炭都留在大兴县,再然后,百姓们就散了,如果不是他和这些商人达成了什么交易,怎会如此?” “说不定,这就是他和那些商贾们联合策划的一出好戏!” 宦官出身的人,有些时候,说话比科道官员们还要张狂,最后的这句话,明明是纯纯的猜测,但是,刘安却说的跟真的一样。 闻听此言,一旁的林聪再也忍不住了,厌恶的看了刘安一眼,拂袖道。 “一派胡言!” 不过,他的这番反应,落在殿中的一众大臣眼中,却莫名觉得,有几分心虚的味道。 见此状况,俞士悦心中摇了摇头,也只得转向林聪,问道。 “林大人,刚刚刘公公所说的,是否属实?” 这一次,林聪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吟了片刻,然后拱手道。 “陛下恕罪,臣的确答应了那些商贾,要将薪炭留在大兴县,但是,臣绝对没有跟他们私相授受,请陛下明鉴。” “既然没有私相授受,说清楚便是!” 面对林聪的辩解,朱祁钰倒是没有生气,只是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平静的开口道。 这股平静,反而更让人感到后背发凉,以致于,一旁的一众大臣心中都默默的叹了口气,这个林聪,这是在玩火啊! 见此状况,林聪低下头,片刻之后方道。 “陛下,臣之所以会答应他们,有两个原因,如刘公公所言,臣的确是接了这些县中商贾的消息,才赶往的皇庄,可更重要的是,在此之前,臣便已经接到了他们的诉状,状告刘安公公,将他们各家囤积的薪炭强行抢走,按照法理而论,这是明抢,臣身为大兴县父母官,不可将此事置之不理……” “所以你就和这帮黑心商人站在一条船上?” 林聪这番话一出,旁边的刘安顿时跳了起来,指着林聪道。 “你可知这些商贾囤积薪炭,就是为了高价卖出,赚取暴利,咱家搜集这些薪炭,乃是奉了陛下旨意,运到京城之后,是要分给百姓们的,林大人你只觉得自己是这些商人的父母官,那难道那些买不起高价薪炭的百姓,就该被活活冻死吗?” 这话说的大义凛然,以致于让殿中的这些大臣都有些恍惚,这种忧国忧民的话,真的是一个宦官说出来的吗? 相比之下,刘安强抢薪炭的举动,就显得不值一提了,这么短的时间内,弄来这么大批的薪炭,要说是正常手段,谁都不信。 在场的大臣们心知肚明,这笔薪炭的来源,肯定不那么干净,但对他们来说,来源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朝廷需要薪炭,他们弄来了薪炭,这就够了。 至于来源的问题,不出事的话,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就算是出事了,和他们也没关系,所以,这个时候,殿中的大臣们,反而并不在意刘安用的手段。 面对刘安的质问,林聪低下了头,脸上明显有几分挣扎,而他的这番脸色,似乎也更加印证了刚刚刘安的说法。 不过,朱祁钰却并没有着急,而是继续等着他的下文,片刻之后,林聪抬起头,重重的叹了口气,道。 “陛下,臣只是觉得,法度不可乱,百姓的安危固然重要,可若是此例一开,此后百姓私产会被随意侵夺,更加难以收场,至于此次雪灾,臣身为大兴县父母官,自然也不会坐视不管。” “臣之所以答应这些商贾,将这些薪炭留在大兴县,就是因为,他们已经答应,只要此次动乱平息,他们便同意按照去年的市价,来出售这批薪炭,不仅如此,他们当中有不少人,都是当地有名望之人,当时情况紧急,想要快速的安抚百姓,也只能靠他们!” 感谢书友旧时明月_的盟主~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五十七章:内阁情势 内阁。 俞士悦将刚刚写好的小票贴在奏疏上头折好,放下手里的毛笔,揉了揉太阳穴,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近来朝廷是多事之秋,京城里头,刑部正在追查大计当中出现的贪渎案,有皇帝的圣旨,锦衣卫也参与其中,这两个月下来,光是抓捕的官员就已经有六名之多。 这段时间以来,弹劾刑部和锦衣卫胡乱抓人的,为被抓入狱的官员求情的奏疏,简直是络绎不绝。 地方上,河南和湖广的旱灾还没消停,紧接着就是河南和山东的阴雨,各地赈灾的力度有好有坏,光是这几日罢免的官员,就已经多达十二人,其中甚至有一个从二品的布政使和三个正四品的知府。 征倭大军那边,上一次斩获了数十首级之后,半个多月过去了,都再没有任何的动静,上次早朝上,天子虽然压住了底下的议论,但是,大军劳而无功,始终是会引起议论,这些日子以来,断断续续的,还是有官员上奏,应该催促大军速战速决。 这诸般事情加起来,简直算是千头万绪,着实是让内阁的工作量增加了许多,要不是此前天子下旨增补了三个阁臣,光凭俞士悦和张敏两个人,怕是要忙到天翻地覆。 说起这新晋的三位阁臣,入阁也有大半年了,罗绮自不必说,他本就是京官,因迎复太上皇之功而被拔擢,后被选入内阁,从表面上来看,罗绮更像是一个翻版的朱鉴。 但是实际上,二者大有不同,朱鉴的资历和能力,都是实打实的,事实上,当初如果不是朱鉴自己愿意调回京中,充任使团正使的话,那么,他再熬上几年,完全是有可能直接调回中枢的。 所以,哪怕是朱鉴在此后做了那么多昏头的事,在朝中的风评大降,可至少人脉和能力还是摆在那的,这是多年的积淀和底蕴,并非一时可以动摇,即便是他这次被调往福建,朝中也依然有为他鸣不平的人。 可罗绮不一样,他的资历更浅一些,不过,他是刑部尚书金濂的同乡,此前罗绮出使,就是金濂举荐的,而且,和朱鉴不同的是,罗绮很少表露出对于太上皇和东宫太子的看法,大多时候,持的是置身事外的态度。 除此之外,罗绮出身科道,他的人脉也大多都在科道当中,士林风评颇佳,向来以正直敢言而著称,但是,他却和如今的科道大头目陈镒有过节。 虽然说,如今陈镒卧病在家,可从他几次三番的请辞都被天子驳回来看,对于这位老臣,天子还是十分倚重的,至少短期内,陈镒对于朝局的影响力还在。 因此,罗绮在内阁的处境就比较特殊,他有金濂做靠山,所以,不必依附于其他人,但是,因为陈镒的关系,他想和其他的大臣亲近,倒是也不容易。 然后便是萧晅,此人的履历就简单的多,宣德二年的同进士,历任南京吏部主事,南京刑部郎中,云南按察副使,湖广左布政使,在地方上声名颇佳,政绩出众。 不过,为人有些内向不善言辞,寡言少语,哪怕是入了内阁之后也是如此,平素作风,倒是有些像之前的张敏。 萧晅的科举成绩并不算很好,三甲同进士出身,正因于此,他入仕以来,一直都在外为官,从没有进过京,在朝中基本没有什么人脉。 但是,他这一届的同年,倒是有不少都身居高位,像是如今的右都御史陕西巡抚杜宁,户部侍郎总督南京粮储张凤,右副都御史河南巡抚马谨,都和他同为宣德二年中试,不过,在京的却基本没有。 当然,基本没有不代表真的没有,萧晅在京中的人脉很少,但其中却有一个七卿重臣,工部尚书,陈循! 萧晅和杜宁是同一届,虽然不曾在京,但是,也勉强算是陈循的学生,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萧晅和陈循是同乡,不是那种相隔几百里硬攀扯的同乡,而是真真正正的同出一地。 他们二人,都是江西泰和县人,据说,两家在当地都是显赫的乡绅世家,一向交好,之前萧晅还没有考中的时候,陈循回乡探亲,还曾经指点过他,算是陈循的半个后辈子弟,这层关系,可比其他的官场关系,要牢靠多了。 最后一个孙原贞,是被天子特简入阁,也是外官,虽然曾经当过京官,但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这么多年过去,京城早已经物是人非,和前两位相比,这位孙阁老谙熟军务,行事作风干脆利落,而且,他和于谦有旧交。 虽然说,孙原贞进京之后,于谦就被贬出了京,但是,有这层关系在,他和俞士悦之间,倒是相互亲近许多。 因此大体而言,如今内阁的情势和之前差不太多,依旧是多方势力相互独立的同时,又相互联合且对抗。 张敏和俞士悦二人,原先算是松散的联盟关系,但是,经过上一次的事情之后,二人虽然明面上没有翻脸,可实际上关系已经破裂。 如今张敏为首辅,可他的根基不够,威望也不足,虽有身份,却难压下俞士悦这个次辅兼太子府詹事一头,二者只能算是井水不犯河水而已。 剩下新晋的三人,身后各有关系,也算自成一体,不可能真的归于他们两个任何一人的派系当中,从这个角度来看,内阁这五个阁臣,虽然影响力不同,但是立场上却各自独立。 然而,抛开背后的关系人脉,内阁政务繁杂,在日常的政务处理当中,大家虽然独立,却不免有时候要相互联合。 目前来看,因为于谦的关系,孙原贞和俞士悦走的近一些,萧晅和罗绮,则和张敏走的更近一些,趋向于双方的松散联盟。 这种情形,倒是和之前江渊,朱鉴等人还在阁的时候有些相似,不过,不尽相同。 总的来说,所有人的独立性要更强一些,而且更重要的是,如今的内阁,和外朝的六部七卿,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张敏受了兵部尚书王翱的提携,罗绮和刑部尚书金濂相善,萧晅是工部尚书陈循同乡,俞士悦和孙原贞,则和右都御史于谦有交情。 剩下的吏部尚书王文,有天子撑腰,礼部尚书胡濙是托孤重臣,户部尚书沈翼,看似没有臂助,可接连的大灾,让整个朝廷上下,几乎都要依仗于户部运转。 左都御史陈镒卧病不出,但是有个王竑在前台顶着,天子如今,也隐约有重新扶持科道的迹象。 无论是整个朝堂,还是内阁或是外朝分开来看,都是各方鼎力之势…… 俞士悦自己揣摩着,这或许就是天子一直想要的局面,各方制衡,但是,却不会相互掣肘,各方独立,却又相互联合,局势看似错综复杂,实则却都掌握在皇帝手中。 所谓帝王心术,不外如是…… 外头淅淅沥沥的似乎有下起了小雨,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山东各处的影响,近来京中也多雨,鲜少见到晴天,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俞士悦收了心思,重新拿起手头的奏疏。 不过,还没等他提起笔,底下便有中书舍人进来禀道。 “次辅大人,萧阁老到了。” 萧晅? 俞士悦皱了皱眉,没想到会是他来访。 思索了片刻,俞士悦没着急将人请进来,而是问道。 “直接来的我这里?” 言下之意,有没有去过某首辅处。 底下的中书舍人也是跟着俞士悦颇久的,自然听得懂话中隐含之意,低头道。 “回次辅大人,应该是直接来的,并未先去他处。” 这样吗…… 俞士悦眼底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道。 “请萧阁老进来吧。” “是……” 不多时,公房外便出现了一个绯袍老者。 萧晅的年纪并不算大,今年五十七岁,在这个级别的高级官员当中,算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单看面相,即便是在看重外表的文臣当中,萧晅也是一等一的俊朗,两鬓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但是,却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大家都是同僚,所以,面子上的功夫肯定还是要做的,看到萧晅迈步进来,俞士悦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起身拱手,双方各自行礼之后,寒暄着坐下,随后,俞士悦问道。 “仰善今日怎有闲暇,到我这里来?” “搅扰次辅大人了,萧某今日前来,是因为刚刚接到一份奏疏,其中内容有些棘手,让萧某拿捏不准该如何票拟,故而想来问问次辅大人。” 看着热情的俞士悦,萧晅似乎略有些不适应,不过,他到底也身在官场多年,很快就进入了正题,从袖中拿出了一份奏疏,递了过去。 不过,俞士悦看着萧晅这番样子,却并没有起身去接,而是思索了片刻,开口道。 “你来的正好,刚好我这里也有一份奏疏,有些犹豫不定,正打算去找首辅大人商议,不妨你我同去,如何?” 这…… 萧晅微微一愣,显然是没有预料到俞士悦会是这副态度,不过,既然对方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推拒,于是,只得点了点头,道。 “如此也好。” 于是,萧晅收回递了半截的奏疏,看着同样从桌上抽了一本揣起来的俞士悦,二人起身,同时朝着张敏的公房走去。 对于这两个人同时到来,张首辅显然也十分意外,招呼他们坐下之后,俞士悦率先开口,道。 “不瞒首辅大人,今日萧阁老来找我,说是有一份奏疏颇为繁难,所以想让我帮忙出个主意,刚巧,我这里也有些事情,要跟首辅大人商议,所以,便一同过来了,不知是否搅扰了首辅大人?” 这话说出来,公房中的气氛便略有些尴尬。 张敏的脸色明显有些不太好看,不过,却不是对俞士悦,而是对萧晅的。 且不说如今内阁当中各人的立场如何,单是萧晅这个事办的,就不地道。 不管怎么说,他才是内阁的首辅,虽然说内阁体制特殊,可到底各个阁臣之间还是有排序的。 平素的政务也就罢了,毕竟,各个阁臣都有独立的票拟权,可是,像是这种繁难不决之事,怎么也该先来问过他这个首辅再说,哪有先去找俞士悦这个次辅的。 当然,在官场多年,张敏虽然心中有所不满,却也并没有表露出来,毕竟,很多事情,并不能只看表面,或许,这是俞士悦在故意挑拨也说不定。 不过,看萧晅的样子,倒是也不像就对了…… 张敏的眼睛眯了眯,目光落在萧晅的身上,心中思绪一闪而过,随后,便笑着开口道。 “大家都是同僚,次辅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有什么繁难之处,尽管说便是。” “萧阁老?” 俞士悦看了一眼旁边的萧晅,后者自从进来之后,除了寒暄了两句之外,就并没有多说什么。 实话实说,刚刚俞士悦的话,虽然都是实话,但是就这么说出来,对于萧晅和张敏的关系来说,的确会产生影响。 这一点,萧晅不可能听不出来,但是,他却和往常一样,没有半句解释,这倒是让俞士悦有些疑惑,不知道到底是这位萧阁老真的不善言辞,还是有什么其他的缘故。 眼瞧着二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自己,萧晅没有多说,从袖中拿出刚刚的那份奏疏,递到了张敏的案上,道。 “请首辅大人过目。” 随后,俞士悦也拿出一份奏疏递了过去。 见此状况,张敏对着二人点了点头,将两份奏疏拿过来,稍一犹豫,先是翻开了俞士悦的那份,看了一遍后,便合了起来,道。 “这份奏疏,便由我来票拟,次辅大人觉得如何?” 这份奏疏的内容,其实稀松平常,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州府灾情奏报而已,张敏看完之后,便更加明白,这份奏疏不过是俞士悦随便找的一个由头而已,因此,到底如何处置,却也无关紧要。 不出意外的是,俞士悦对此也毫无异议,拱了拱手,笑道。 “劳烦首辅大人了。” 随后,张敏便将目光移向了萧晅拿过来的那份,这才是今天的正题……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五十八章:自首? 公房当中,一片安静。 俞士悦抿着温热的茶水,萧晅则是坐在一旁,什么话也不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张敏坐在桌子后头,看着眼前的奏疏,不知不觉间,眉头已经紧紧皱了起来。 片刻之后,张敏总算是放下奏疏,抬起头来,问道。 “次辅大人可看过此疏?” 见此状况,俞士悦放下手里的茶盏,摇了摇头,道。 “不曾……” 老狐狸! 张敏心里暗道一声,外头都说俞次辅正直明达,但是张敏却知道,他是多么的滑不溜手。 单说这次的事情,俞士悦处理的,就极是聪明。 且不说萧晅为什么要去找他,单说是他当机立断这份果决,就非常人可及。 换了其他人,哪怕知道,萧晅拿来的奏疏会有些棘手,可大多数人,一般还是会选择先看看再说。 掌握更全面的信息,再做出判断,这是立身朝堂上的基本准则之一。 可偏偏俞士悦就反其道而行之,直接将萧晅推了出来,直接将奏疏送到了自己这里。 如此一来,让自己和萧晅之间生了嫌隙不说,这烫手的山芋,也算是丢到自己的头上了。 当然,这事情如此棘手,张敏也不可能真的就一个人担下来,将奏疏合起来,他并没有多言,只是命人递了过去,道。 “既然如此,次辅大人不妨一同看看吧。” 俞士悦倒是也不推辞,他既然一同来了,自然也是想知道其中内容的,因此,接过来之后,便低头看了起来。 这么一看之下,俞士悦的眉头,也紧皱了起来。 这果然不是一桩小事! 呈递这份奏疏的,是吏科给事中周鉴,身份倒不算是显贵,但是,他所奏的内容,却十分了不得。 在这份奏疏里,周鉴弹劾陈循之子陈英勾结地方官员,收受贿赂,并称其曾借其父之名,向吉安府知府施压,令其徇私枉法,私纵陈氏族人。 更重要的是,这份奏疏里头,明白的写出,吉安知府曾写信给陈循询问,也就是说,陈循本人是知道此事的。 如此一来,性质可就变了…… 看完之后,俞士悦的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涉及到了七卿大臣,绝非小事。 眼瞧着他看完了,一旁的萧晅开口道。 “首辅大人,次辅大人,吉安府是在下的家乡,故而,依照惯例,此疏在下不宜票拟,所以,才拿了过来,想请两位拿个主意。” 这话带着几分解释的意思,但是,却显然并不能解除张敏对他已经产生的芥蒂。 不过,这个时候,显然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张敏和俞士悦二人对视一眼,随后,张敏开口,道。 “此事涉及朝中重臣,不可轻忽,需当立刻禀明陛下。” 俞士悦点了点头,目光落在萧晅的身上,接着道。 “这份奏疏,虽然涉及萧阁老家乡父母官,可毕竟还是萧阁老最先拿到,不妨同我等一同进宫一趟,如何?” 在这件事情上,内阁的这两位取得了高度的一致,这事情是萧晅捅出来的,现在往他们俩这一扔,自己想要独善其身,门都没有! 另一边,萧晅听闻此言,先是一愣,旋即便是苦笑一声,点了点头。 虽然说俞士悦这话是在询问,但是实际上,却压根没有给他拒绝了的机会。 所以,哪怕不情愿,萧晅也不得不站起身来,和张敏,俞士悦二人一同赶赴了宫中…… 乾清宫,虽然对于这三人一同前来略感意外,不过,朱祁钰倒也没有多想,便将他们召了进来。 三人进殿行礼之后,便由张敏简单的说明了来意。 “陈循?” 内侍将奏疏递上,朱祁钰看了一遍,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 他虽然已经有所预料,刑部清查大计当中犯案的官员,一定会波及到朝中的一些高官,但是,连七卿重臣也牵扯其中,却着实让他有些出乎意料。 如果说此案属实的话,那么,陈循轻则是一个管教不严之罪,若是往重了说,怕是会丢官也说不定。 而且,不论如何,这桩事一旦闹大,对于陈循的名声来说,一定有很大的打击。 看完之后,朱祁钰缓缓将奏疏放下,目光在底下几人身上逡巡了一圈,沉吟道。 “此事,内阁是何看法?” 问的是内阁,那么,自然是由张敏这个首辅牵头来答。 不过,涉及到七卿重臣,张敏也显得十分谨慎,道。 “陛下,臣以为如今朝中动荡,不可轻举妄动,这份奏疏虽然言之凿凿,但是,却并没有拿出实证,故而,臣以为,应当暂时不对外宣扬。” “陛下可先召陈尚书前来询问,再派锦衣卫前往吉安府,调查此事,待有结果之后,再做打算。” 这算是个稳妥的法子,但是,却无疑显得有些保守,这份奏疏并非密奏,所以,不出意外的是,很快朝中就会传开,何况,张敏说的很明白,想先召陈循过来问询。 这个举动看似平常,但是细想就会知道,这种指控,陈循肯定不会承认,相反的,被召见质询之后,如果此事为真,那么他回去之后肯定会立刻着手处理此事。 吉安是陈循的老家,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就算是锦衣卫过去,也未必就能比陈循处理这件事情更快。 从这个角度而言,张敏虽然说的委婉,但是实际上就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给陈循一个机会,让他自己了结这桩事。 不过,对于张敏的这番话,朱祁钰却并没有什么表示。 见此状况,一旁的俞士悦立刻站了出来,反对道。 “陛下,臣以为不妥。” “刑部受陛下圣命追查一应贪渎案件,此事举朝瞩目,如今,既然有官员出面举证,自然应该详查,否则的话,传扬出去,外间朝臣必将质疑陛下整顿吏治之决心。” “何况,此事虽然涉及陈尚书之子,可如首辅大人所言,暂时并无实证,既是如此,自然当秉公详查,以还陈尚书清白,正朝局民心。” 一旁的萧晅听了这话,脸色不由有些愕然。 他虽然到内阁有一段时间了,但是,还真是头一次瞧见,这首辅和次辅两位,竟然如此直接的针锋相对。 难道说,这就是他们和天子私下里奏对的常态吗? 可是,为什么看着首辅大人,也并未生气呢? 这般想着,上首天子的声音便已经响起。 “萧先生觉得呢?” “此事是你先揭破,既是如此,那先生觉得,是该暂时按下,秘密查探?还是公之于众,堵住悠悠众口?” 于是,随着天子的这句话,一旁的张敏和俞士悦,也将目光落在了萧晅的身上。 这个时候,萧晅才猛然反应过来…… 他被算计了! 这桩事情,注定是要得罪人的,刑部严查大计的案子,是受了天子的旨意。 如今虽然说牵扯到了朝中重臣,可如若是按下不提,那么,就像俞士悦所说的,必定会引起外间议论,有损天子声名。 可如果说要大张旗鼓的秉公严查,必然会得罪陈循。 这是一个两难的抉择,哪怕是张敏和俞士悦这样的人,也不愿意平白去做这个得罪人的事。 但是,事情到了内阁,他们两个又不可能不理,所以,二人便反其道而行之。 先借口奏疏是萧晅最先拿到拉他一同进宫,然后在御前奏对时,二人又针锋相对,持完全相反的两种意见。 这种状况之下,天子必然会询问他这个在场的第三人。 如此一来,他就成了那个,最后的‘决定性’力量,不论是哪种结果,最后招人恨的,都变成了他。 这两个人,平日里看着那么井水不犯河水,却不曾想,到了御前,竟然这么心照不宣。 萧晅本就不善奏对,再想明白了这些,心中更是有些紧张,感受到天子的目光,他额头都渗出了汗水。 一旁的俞士悦和张敏二人,看着他这番神色,却并没有什么反应。 这次的事情,本来就是萧晅先挑起来的,内阁辅臣品级相同,没有上下只有排序,每个阁臣都该有自己的担当,没有道理让他们来替萧晅担这个责任。 萧晅去找俞士悦,无非就是想把这个烫手山芋扔出去,既然如此,那他就要做好,被人塞回来的准备。 片刻之后,萧晅踌躇再三,方道。 “陛下明鉴,臣本是吉安之人,和陈尚书是同乡,无论褒贬,恐怕都难以公允,故而,臣不敢贸然评论,不过,臣相信,以陈尚书的操守,恐怕不至于有徇私枉法之事,至于其子陈英,臣并不熟识,也不敢妄加揣测。” 既然选哪个都要得罪人,那么,索性就两不得罪好了。 于是,萧晅最终还是抛出了最开始的理由,想要置身事外。 见此状况,朱祁钰倒是也没有继续追问他,而是道。 “既然如此,那就先召陈尚书过来,问一问吧……” 毕竟涉及重臣,一时之间也不好决断,所以到了最后,朱祁钰还是打算先把陈循叫过来。 至于张敏和俞士悦刚刚的争论,其实只要细想想就会明白,那根本就是个伪命题。 这一招,算是这帮文臣们最喜欢玩的把戏之一了,明面上闹得不可开交,各执一词,但是其实,各自都给自己留了退路。 说白了,他们二人看似分歧很大,但是实际上,两套方案的分歧在方向上,而不在具体的落实上,放在具体的措施上,根本就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 就像现在,召见陈循过来质询,并不代表就一定要宽纵此案,只是…… “陛下,刑部尚书金濂求见!” 前去传召陈循的内侍刚刚出门,未过片刻,便有人前来禀报。 这个当口,金濂过来…… 底下几个内阁大臣相互对视了一眼,脸色皆有些凝重。 “召他进来吧。” 天子吩咐了一句,于是,内侍拱手退下,再上殿时,身后已经跟着一位绯袍老者,正是刑部尚书金濂。 金濂进到殿中,才发现张敏等人也在,心中疑惑的同时,躬身行礼。 随后,朱祁钰问道。 “金尚书求见,可是有何急事?” 闻听此言,金濂瞥了旁边的几个内阁大臣一眼,颇有几分踌躇,不过,人都已经在这了,他也不好跟天子说,将他们撵出去,于是,稍一沉吟,金濂还是开口道。 “陛下,刑部刚刚接到了一份诉状,其中,牵涉到了朝廷大臣的家眷,而且,可能和这位大臣有关,故而,臣请见陛下,想要求一道旨意,以便继续查下去。” 这话一出,在场的大臣更是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露出一丝若有所思之色。 要知道,此前天子已有圣旨,刑部此次查案,务求审慎明辨,案情当中所涉及的官员,皆可问询。 所以理论上来说,如果不是到了需要羁押的地步,金濂完全可以自行决定。 除非是,涉及到了和他同级别的大臣,这种情况之下,无论是问话还是传唤,都必须要单独请旨。 如此说来的话,那么的确很有可能是…… 看着遮遮掩掩的金濂,朱祁钰叹了口气,直接了当的开口问道。 “金尚书是说,工部陈尚书之子陈英的事吧?” 啊这…… 金濂下意识的看向了一旁的内阁几人,却见他们几个的脸上都没有任何意外之色。 于是,他只得点了点头,道。 “陛下明鉴,确实如此。” 随后,金濂便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今日清晨,吏科给事中王铉来到刑部,声称要举告工部尚书陈循,纵容其子陈英在家乡泰和县兼并土地,纵奴伤人,并借其父之名暗中施压府衙,逃脱不法,代其父收受贿赂,以权谋私,卖官鬻爵等十一桩不法事。” “有部分罪状,王铉一并带来了证据,其中包括时任泰和县知县同陈英的往来书信,犯官季同向陈英行贿的历年账册,以及王铉自己的供状,一应证词证物,臣俱已封存,王铉本人也牵涉其中,需要进一步调查,不过他是官身,未得旨意臣不敢擅自羁押,现已派人将其送回府中。” “具体详情,臣已具本于此,请陛下御览。” 说着话,金濂拿出一份奏疏,递了上去……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五十九章:质询 奏疏递了上去,不多时,朱祁钰便看完了,略一沉吟,他开口道。 “金尚书来之前,朕和内阁几位先生,也正在商议此事……” 说着话,朱祁钰看向了一旁的张敏,于是,后者连忙开口,道。 “不错,我等求见陛下,也是为了陈尚书一事,今日清晨,内阁接到了吏科给事中周鉴的奏疏……” 随后,张敏简要的将奏疏的内容说了一遍,听完了之后,金濂的脸色也变了变,眉头微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见此状况,朱祁钰开口问道。 “此事由刑部而起,如今王铉提供的证据,也都保留在刑部当中,金尚书觉得,此案应该如何处置?” 这话可不好答,不过,金濂既然来了,自然是早就做了打算,踌躇片刻,他开口道。 “回陛下,王铉所供十分详实,而且,据刑部调查,的确有一些官员,曾向京中官员及其家眷有所贿赂,只不过案情未明,臣不敢擅奏,如今,既然有了证据,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按照如今刑部查得的线索,以及王铉的供述,他自己便是收受贿赂的其中一人,再加上,此案如今已经有风声传出,若不处置,恐怕令朝廷上下物议。” “故而,臣想请陛下降旨,将王铉暂时关押府中,他所供之事,包含陈循之子陈英在内,由刑部传唤问话,详查此案。” 作为刑部尚书,应该说如今的满朝上下,没有比金濂掌握着这个案子更多线索的人了。 按照目前他掌握的情况来看,这个王铉自己就不干净,他和另外一个地方官员季同,有着很深的牵扯,后者的贪渎罪名,早就已经定下,但是,多年来贪污受贿的银两,却有大半都被送进了京师,用作贿赂之用。 而帮助季同在京中行贿的人,就是王铉,其实,就算是王铉自己不来,最多再过三五日,金濂也会提请圣旨,将他羁押审讯。 可是,没想到的是,这个王铉竟然先发制人,来了这么一招。 听说了事情来龙去脉的同时,金濂就已经确定,王铉到刑部举告,和周鉴弹劾陈循之间,必然有所联系。 不然的话,周鉴远在京城,怎么可能得知吉安府的事,要么是王铉提前将此事告诉了周鉴,要么,就是他们暗中早就商量好了。 现如今,金濂不好判断到底是哪一种情况,但是,多年为官的直觉告诉他,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他们二人,一个去刑部举告,一个在朝上奏事,其目的无非就是,想要把事情给闹大。 这也是金濂之所以急匆匆进宫的原因,王铉这么大张旗鼓的去刑部举告,看到的,听到的人很多,这件事情很快就会在朝堂上传开,再加上周鉴的这份奏疏,朝野上下的目光,都会盯在刑部的身上。 如果说,这个时候,刑部毫无动作,那么,之后的案子,也就审不下去了,毕竟,谁的背后还没有点人脉,今天刑部因为涉及到了陈循,所以坐视不理,那么明日其他的重臣寻上门来说情,刑部又怎好铁面无私? 所以,不论如何,现在最紧要的,是要做出个样子来,至少明面上,不能落人口实。 这一点,不止是金濂,在场的其他人也心知肚明,毕竟,王铉这么一闹,事情不大也大了。 “既是如此,那便照卿之意,命锦衣卫将王铉禁闭府中,停职待勘,此案仍交由刑部主审,一应涉案人员,三品以下,刑部皆可予以传唤,务求从速查明案情。” 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朱祁钰也没有太过犹豫,直接了当的便吩咐道。 单看这道旨意,倒是干脆利落,下定了决心要严查的样子。 “臣领旨。” 金濂拱手领命,不过,他的话音刚落,外间便有内侍进来禀道。 “启禀陛下,工部尚书陈循奉旨在殿外侯召。” 话音落下,殿中的一众大臣,脸色都有些尴尬。 刚刚的时候,召陈循过来,还是有几分可以转圜的余地在的,但是金濂这么一过来,这件事情便算是按不下来了。 可旨意已经传了下去,陈循人都到了殿外,总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再让人家回去吧…… “让陈尚书进来吧。” 不出意外的是,天子沉吟片刻,还是开口道。 于是,很快陈循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殿中。 看着陈循行完了礼,朱祁钰稍一踌躇,便开口道。 “今日召陈尚书前来,是有一桩案子,涉及到了陈尚书,所以,朕想当面问问。” 天子的口气还算温和,陈循的脸上,也没有意外或者是惊慌之色,只是平静的躬身道。 “臣惶恐,请陛下明示。” 于是,朱祁钰便命人,将内阁和刑部刚刚送上来的奏疏递给了陈循,道。 “这是内阁和刑部,先后呈上来的奏疏,有官员弹劾陈尚书,说你纵容儿子陈英收受贿赂,徇私枉法等多桩罪行,因涉事复杂,朕刚刚已经下旨,命刑部全权审理此案,三品以下官员皆准传讯。” “陈尚书既来了,那朕想当面问问,这两份奏疏当中所述,是否属实?” 说这话时,天子的口气也变得略微严肃,让殿中的气氛也紧张了不少。 不过,陈循却仍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将手中的两份奏疏递回到了内侍的手上,道。 “陛下明鉴,这奏疏当中所述,多是犬子陈英之事,他早年在臣家中族学读书,五年前为赶考,才来到京城。” “当时,正值太上皇筹备亲征,后有土木之祸,臣在内阁,夙兴夜寐,每日归家已是深夜,战事稍停后,臣受命调任工部尚书,赶赴白马口修筑大渠,逾年未归,京城家中诸事,皆无暇过问。” “故而,此奏是否属实,臣不敢担保,不过请陛下放心,如果犬子真的有不法之事,臣必定将他交给朝廷,秉公处置,绝不会有半点回护徇私之处。” 这番话,陈循说的很是诚恳,但是在场之人,谁不是狐狸成精,自然听得出来,这话中到底是什么意思。 归根结底,他这番话其实就是在说,他儿子做的事情,他完全都不知道,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除此之外,另一层用意,就是在跟天子表功,说一下自己有多么劳苦功高,以致于,连管教自己儿子的时间都没有。 不过,与此同时,陈循的这番话,也透露出另外一个重要的信息。 那就是,这两份奏疏当中弹劾的内容,大有可能并非空穴来风! 这个推理并不难,因为陈循的这番话,根本就是睁眼说瞎话,在场的大臣,谁不是公务繁忙的朝廷重臣,谁家里又没有不成器的儿子。 自己儿子是什么德行,自己能不清楚吗? 或许对于他们来说,的确平时因为繁忙,所以没工夫去管自己儿子在外头跟谁厮混,但是绝不至于连这样大的事情都不清楚。 别的不说,陈府里头每年有多少进项,陈循自己会不知道吗? 他素日里吃的用的是什么东西,要花多少银子,凭他知道的进项能不能支撑的起,他会心里没数? 如果说,他自己的进项不足以支撑他这满府上下庞大的开销,那多出来的银子又是从哪来的,他会不问一句? 要是问了,底下的人,难道还敢欺瞒不成? 就算是他那儿子不跟他说实话,但可别忘了,不管是送钱还是别的什么事,人家看的可都是他这个工部尚书,七卿重臣的面子,可不是他那个只有秀才功名的儿子。 大家都在官场里头混迹,那点弯弯绕绕,谁不清楚。 单说送礼这事,不是说你身居高位,就一定会有人上赶着去送礼的,送礼最紧要的一点,是得让收礼的人,知道自己收了礼。 说白了,送礼要么是为了维护关系,要么就是想求人办事,而且,维护关系,其实说到底,也是为了关键时候能够办事,所以说到底,其实没什么区别。 既然如此,那如果收礼的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收了礼,那事情还怎么办,关系还怎么维护? 所以,即便是陈循的儿子,打着他的旗号收了礼,那么送礼的这些人,也会变着法的,让陈循知道这件事。 再退一步说,就算是这帮人都远在地方,而且笨到连封委婉询问的信都不会写,可说到底,送礼是为了求人办事。 这一点,是只有陈循才能做到的,所以,如果想要知道,到底是他那儿子在假借名头招摇撞骗,还是真的陈循背后指使,其实也并不难,只要…… “此案由刑部审理,金尚书,你觉得呢?” 对于陈循的这番表态,朱祁钰却不予置评,而是转头对着金濂问道。 见此状况,金濂犹豫了片刻,还是上前道。 “陛下,据王铉供称的内容,此事并非仅仅涉及陈英,还和陈尚书有关,故而,臣想请旨,问陈尚书几句话,还请陛下恩准。” 底下陈循的面色如常,朱祁钰倒是也没什么异色,点了点头,道。 “准了!” 于是,金濂转过身,来到陈循的面前,开口问道。 “陈尚书,按照王铉所说,如今的吉安知府吕定忠,此前为泰和县知县,为求上进,他曾在正统十二年,正统十四年分别向你行贿共计白银八千两,皆送到了你在泰和县的老宅,可有此事?” “没有……” 面对这样的指控,陈循干脆利落的摇了摇头,道。 “吕定忠此人,我的确知道,但是,他从不曾向我有任何贿赂之举,不知金尚书此言,可有证据?” 这番否认并不意外,金濂稍一沉吟,便道。 “这吕定忠,和刚刚到刑部投案的王铉是同年,时常互通书信,王铉投案时,提供了他和吕定忠的往来书信,信中提及,他和你的儿子陈英是好友,因陈英手头拮据,所以吕定忠时常‘接济’陈英,多封书信的内容加起来,银钱已经超过了八千两。” “其中一封信提到,他已经与陈英说好,待陈英到京之后,会将此事告诉你,陈尚书难道不知此事吗?” 这话虽然没有明说,其实也没法明说,因为金濂说的,就是他手头掌握的证据,而这种书信往来,其实也不可能写明,所以,金濂也就只能照信的内容来说。 可是,明不明说,其实都是那么回事,那陈英作为陈循的长子,他手里又怎么会缺钱,而吕定忠作为一县的父母官,没事干嘛和陈英一个秀才混在一起,还花钱接济他,一花就是七八千两。 这摆明了,就是借陈英送钱给陈循,而最后的那封信,说陈英会把此事告诉陈循,其实就是在说,陈英会让陈循帮他办事的意思。 所以说,事到如今,其实也不是金濂非要闹大,而是证据摆在这,不得不问。 不过,即便是面对这样的证据,陈循依旧摇了摇头,道。 “我并不知情,犬子并未对我提起过此事……” 见此状况,金濂沉默片刻,又追问道。 “可是,据王铉所说,陈英到京城之后不久,陈尚书你就保举了吕定忠为吉安知府,这是事实吧?” 这回,陈循倒是没有否认,因为,这也否认不了,他上的奏疏如今在通政司只怕还留着呢。 不过…… “吕定忠的确是我保举的,不过,和金尚书刚刚所说的行贿之事,确无关联。” “当时大战方息,陛下降旨,命朝中大臣举荐贤才,我遵陛下旨意,举荐了许多人,吕定忠只是其中一个而已。” “而且,我并未保举他做吉安知府,而是保举他进京做御史,至于他升任知府,是吏部之意,和我无关……” 撇的真干净…… 底下一众大臣咧了咧嘴,心中一阵无语,果然在官场上混久了,说假话都能理直气壮,面不改色。 面对陈循的辩解,金濂思索了片刻,道。 “陈尚书,恕我直言,你刚刚的话,只是一面之词,但是,王铉所说,却有往来信件做证据,所以,如果想要证明清白,你恐怕也要拿出证据来,证明你所言不虚……”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七十九章:好消息 很快,年节就过去了,朝廷开印的第一天,总算是传来了好消息,朱祁钰期盼已久的商船,终于回航了。 这次回航,带回了大笔的银两和各种珠宝珍奇之物,这对于如今正在为了雪灾发愁的朝廷来说,无疑是解了燃眉之急。 当然,对于朱祁钰来说,更重要的是,这次出航,重新探明了当初郑和下西洋的海路,对已有的海图做出了修正。 除此之外,之前被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出去的私人商船,也陆陆续续的都回到了漳州,只不过,当他们回来的时候,却惊讶的发现,迎接他们的,不是早就和那些假倭约定好的士绅,而是朝廷的大军。 这拨商人里头,有不少人,就是出自当地的乡绅商贾之家,如今,他们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老底儿都被掀了,所以理所当然的,他们运回来的大批香料,胡椒还有外国的一些商品,也都被于谦带着人给直接查抄了。 乾清宫中,朱祁钰看着面前的奏疏,心中不由一阵赞叹,这份奏疏里头,于谦将整件事情描述的轻描淡写,可实际上,他又岂能猜不出来,这中间有多少波折。 这些商人不是傻子,至少在临近漳州的时候,一定会发现不对劲儿,就算是他们不好立即远遁,可毕竟在海上混日子久了,想要抓起来,必然困难重重,更不要提,他们的手中还有描绘好的海图,虽然这份奏疏里只提了一嘴,可也的确印证了朱祁钰的想法,手里的海图,会成为他们要挟官府的手段。 只不过,不管手段再多,到底,还是在于谦的带领下,安全的被接管了,如此一来,倒是让朱祁钰了了一桩心事,有了这么一大笔银两入账,很多的事情就好办了,之前准备的一些手段,也可以暂时不必用上了。 将手里的奏疏搁下,朱祁钰沉吟片刻,对着怀恩吩咐道。 “将六部的几位尚书,还有内阁的众人召来,朕有事要和他们商议!” 怀恩领命下去找人,不多时,这几位尚书便先后抵达,在偏殿简单碰了个头,然后一起进到了殿中。 “臣等叩见陛下!” 行礼各毕之后,朱祁钰便拿出了刚刚收到的奏疏,让人递了下去,按照惯例,自然是吏部最先拿到,王文看完之后,目光立刻就看向了一旁的沈翼,眼神中带着一丝艳羡,同时也有几分古怪,让后者一阵摸不着头脑。 于谦上的是密疏,虽然走的仍然是通政司,可内容是保密的,所以,他们只是隐约猜测,漳州那边有了什么好消息,毕竟,如果是坏消息,就该用急报而不是这种慢悠悠的密疏了。 只是,在他们看来,这种时候,就算是有好消息,无非也就是又抓了一些倭寇而已,值不当什么太高兴。 因此,当沈翼接过奏疏,三两眼看到重点之后,险些眼前一黑栽倒过去,不过,沈尚书到底是心智坚韧,不仅没有真的倒下去,反而瞪大了眼睛,一遍遍的核对着眼前看到的数字,生怕自己看错了一样。 不过,等到沈尚书平复心绪,看到最后以后,脸色也是微微有些变化,然后沉默着,将奏疏递给了旁边的几人。 很快,奏疏在所有人的手里转了一圈,最后回到了御案上,轻轻按着手里的奏疏,朱祁钰笑了笑,道。 “此次于少保征剿倭寇,却意外捕获了这么多的走私商船,着实可谓是意外之喜,依朕看来,这可算得上是大功一件啊!” 啊对对对! 底下的一众大臣心里不由撇了撇嘴,他们个个都是人精,看到这份奏疏之后,之前想不通的很多问题,也都立刻有了答案。 怪不得之前明明朝廷财政吃紧,天子还是执意要派大军出征,剿灭倭寇,而且,在扫平倭寇之后,还是迟迟不肯让大军回返,原来是在这等着呢…… 按照奏疏当中所述的,这次从这些商船上所缴获的香料,宝石,金银器物等加起来,足足有接近一百五十万两之多。 不夸张的说,在接连的花销之下,现如今国库有没有这么多的银子都未必,这个数字,已经能够占到朝廷一年税赋的半数以上了。 这么多的银子,如果没有大军驻扎,还真保不齐能不能顺利的运回京师。 由果推因,这件事情要没有天子在背后捣鬼,他们自己都不信。 不过,无论如何,有了银子,很多事情就好办了,在看到奏疏的第一时间,沈尚书就已经在盘算着,这些银子该如何规划了。 至于这笔银子的来源,老大人们除了有些感叹,天子现在是越来越喜欢这种空手套白狼的手段了,也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反正,这些商贾本身就是走私出去的,而且看样子,里头有不少人,之前就和倭寇早有勾结,现如今只是把他们的商船抄没,命还留着,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 不过…… 看着底下几人一阵迟疑的样子,朱祁钰有些不高兴,道。 “如此好事,可解朝廷的燃眉之急,浙江,山东一带的雪灾,也必定可以安然度过,难道诸位卿家觉得有什么不好吗?” 好,当然好…… 要是于谦在最后,没有提出要开放海禁的话,就更好了! 底下的一众大臣面面相觑,心头不由苦笑一声,不错,他们之所以在看完奏疏之后,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最大的原因就在于,于谦在奏疏的最后,借此次商船之事,首次提出了应当开放海禁,并力陈了所谓开海之利。 这才是在场的诸多大臣神色复杂的原因,朝廷解了燃眉之急,当然是好事。 可是,如果说他们这个时候大肆的赞赏于谦,其实也就是变相认同了于谦开海的想法。 但这件事情实在太大了,而且,由于谦这么一个朝中重臣提出,份量非比寻常,所以,他们自然是要慎之又慎。 殿中沉默了片刻,眼瞧着天子的脸色难看,隐隐有发难之意,一旁的沈翼才赶忙道。 “陛下所言甚是,此次于少保和张都督二人带兵出兵,不仅扫平倭寇,靖宁海疆,而且还查到了这么多和倭寇勾结的走私商人,此举实在是大快人心,朝廷理当论功!” 此话一出,在场的一众大臣赶忙附和,一时之间,殿中沉默的氛围打破,但是,他们却只肯将这份功劳,归在征剿倭寇当中,对于开海的提议,却绝口不提。 见此状况,朱祁钰摇了摇头,心中叹了一声,也没什么好遮掩的,直接了当的开口,道。 “于少保在此奏当中,言道海禁之弊,认为朝廷应该开放海禁,允许商贾出海贸易,诸卿觉得如何?” 啊这…… 底下的不少大臣顿时都卡了壳,他们想到了,于谦的这份奏疏,很有可能也是天子的意思,却没想到,天子如此直接。 面面相觑了一阵,让人没料到的是,这次率先出面的,竟然是一向与世无争的礼部大宗伯,胡濙。 “陛下,海禁乃是祖制,历代先皇皆厉行海禁,如今朝廷,岂可因微末之利,而动摇祖制,臣恳请陛下三思。” 朱祁钰的目光闪动,也有些意外,没想到第一个出来反对的,就如此棘手。 不过,他转念一想也就明白过来了,虽然说当初太宗皇帝组织了郑和下西洋等一系列出海的活动,但是,在海禁政策上,却也没有放松过,相反的,太宗时代,海禁的政策反而在逐步加强。 说白了,太宗皇帝下西洋,除了某种不能明说的目的之外,更重要的,其实是煊赫国威,以各个小国的臣服来证明自己统治的合法性,这是官方行为,朝廷禁海,禁的是小民百姓和商贾走私,和下西洋完全是两码事。 甚至于相反的,海禁作为太祖皇帝定下的祖制,太宗皇帝肯定是要维护的,从这一点出发,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胡濙这个老家伙,会头一个站出来反对了。 面对这么一个五朝老臣,朱祁钰也感到有些头疼,不过所幸,他也没想着这么大的事情,今天就能定下来,看着胡濙坚定的神色,他沉吟着开口道。 “大宗伯所言有理,民间走私,的确不可放任,不过,太祖皇帝定海禁之制,是为了海疆靖平,太宗年间曾派郑和下西洋,可见和海外诸国相交往贸易,同海禁之制并不相悖,此次捕获走私商船,可见海贸之利,若能开放海贸,恐怕其好处不亚于互市。” “近年来,我大明各地连年灾情频频,若是能够开放海贸,或许能让朝廷岁入增加,更加平稳的度过灾情,也是好事,其他的几位卿家,你们觉得呢?” 胡濙这个老家伙,他的死穴就是太宗皇帝,他反对海禁,根源在于太宗皇帝也同样厉行海禁,既然如此,朱祁钰就同样把太宗皇帝下西洋给抬出来,果不其然,这话一出,胡濙便有些犹豫。 见此状况,一旁的沈翼也立刻明白了朱祁钰的意思,踌躇了片刻,上前道。 “陛下所言有理,臣以为,海禁不可完全放开,但是,海贸可以商榷,于少保这份奏疏当中,提到了回归的商船当中,也有皇庄派出的商船,臣以为,或可仿效互市,引援此前太宗皇帝下西洋之例,命皇庄主持商队,开展海贸,如此,既不动摇祖制,也可享有海贸之利。” 说白了,就是给海贸披上一层官方的皮,来绕过海禁的限制,这番话一出,一旁的胡濙沉吟片刻,拱手退了下去,算是勉强答应了这个提议。 见此状况,朱祁钰也轻轻松了口气,胡濙是礼部尚书,而且,他提出来的这个问题,也并非是刻意为难,而是有着现实意义的,这个法子他认可了,祖制的这一关,便算是勉强过了。 不过,这仅仅只是开始而已,接下来的问题还有很多,紧随着沈翼之后,兵部的王翱稍一犹豫,也出列道。 “陛下,如今剿倭之事已然告一段落,大军在外久驻,靡耗甚重,也会让军心动荡,臣以为,应当尽快召回征倭大军,为其叙功升赏,以安军民之心。” 这话一出,殿中的不少大臣,都看向了上首的天子,王翱的这番话,看似和眼前开海的事情没有关系,但是实则,却是指出了另一个问题。 那就是,如果要开海的话,势必要牵扯到驻军的问题,大明厉行海禁,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无暇南北同顾,海上贸易固然有诸多益处,但同样也会滋生很多问题,沿海一代的百姓因为环境恶劣,所以盗匪丛生,性情也并不平和,海贸若开,地方上肯定会出现很多新的问题,如此一来,要保证地方的稳定,势必要驻扎更多的军队。 这可不是简简单单的调兵过去就可以了,这种常驻军队,要涉及到方方面面……是否要设置新的衙门,每个地方要增设多少的官军,这些官军由谁来管辖,如何保证对官军的控制力,官军的粮饷军费如何支出,由谁来负责,从何处调兵过去,被调走的的确兵员如何补充……各种各样的问题,绝非是一句话就可以简单解决的。 王翱的这句话,其实就是在试探天子,是否有将征倭大军常驻漳州的打算,而且不出意外的是,朱祁钰在沉吟片刻之后,还是摇了摇头,道。 “征倭大军暂时还是先留在漳州……” 见到底下一众大臣皱起了眉头,朱祁钰叹了口气,解释道。 “如今福建窝案尚未审结,这么多的官员牵涉其中,整个福建官场几乎为之一空,如今新的官员尚未上任,如果大军离开,不免会生出事端,所以,还是暂时让大军驻扎在漳州,一旦出现变乱,也好及时控制,至于返回之事,待局势稳定之后,再谈不迟。” 这番话说完,底下一众大臣相互看了一眼,倒是也没有太过反对,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六十一章:山雨欲来 陈府的书房当中,随着徐有贞的名字出现,陈循也陷入了沉默当中。 对于这个学生,他的感情十分复杂。 最初的时候,陈循觉得徐有贞机敏过人,又热忱于仕宦之途,跟周围人的关系都颇佳,而且,也还算是有能力,应该能在官场上有所作为,所以,他对此人是很看重的。 哪怕是在土木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徐有贞冒冒失失的提出了南迁的建议,惹得圣母皇太后和天子皆是不悦,陈循也没有放弃他,只是觉得他初入官场,还需要磨炼。 再加上,他为人颇有实干之才,所以,陈循在修筑大渠的时候,特意选了他来做副手,大渠修成之后,陈循还借此机会,向朝廷举荐过徐有贞。 甚至于,朝中早先流言纷纷,都说是陈循的竭力举荐,才有了徐有贞能够进入东宫的好前程。 虽然陈循一直觉得并非如此,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确是尽了力的。 可是,这个学生的所作所为,却着实是让他失望,先是不理他的劝告,屡屡和亲近太上皇的朱鉴牵扯不清,后来,又渲染清流的处境,想要算计杜宁,为自己牟利。 被他骂了一顿之后,还不死心,返回来又鼓动他在宋文毅之前的皇庄上做文章,如果不是陈循见机的早,只怕他现在人在不在京师,都不一定。 更不要提,近来他屡屡出入南宫,被太上皇召见,时时刻刻都在危险的边缘试探。 这段时间以来,陈循基本上已经和徐有贞断了往来,此刻猛然听到这个名字,颇是失神了片刻,才反应了过来。 “他说了什么?” 陈循也是久经沉浮之人,今天的事,他岂会看不出来,是有人在背后算计他。 所以,徐有贞牵涉其中,如果不是被人利用,那么,就只能说明,他也是幕后的黑手之一了。 以陈循对他这个学生的了解,只怕大概率,会是后者。 萧晅沉默片刻,开口道。 “他跟我说,今日清晨,王铉已经去了刑部投案,这桩事情,很快便会上达天听,而周鉴的奏疏,是昨日上的,只不过因为要处理的奏疏太多,所以积压到了今日,所以……” 所以,如果内阁的动作慢于刑部,那么,负责票拟的萧晅必然会要受到责难。 这中间的道理并不复杂,陈循稍稍一想就明白了。 萧晅和他是同乡,这并不是什么秘密,而且,萧晅此前一直在外为官,此次回京可算得上是孤立无援,为了尽快站稳脚跟,他时常到陈府来走动,所以,满朝上下都知道,他们两个的关系好。 王铉和周鉴两个人,一个去刑部投案,一个往内阁递奏疏,就是为了防着奏疏被萧晅给压下来。 而且,这种情况之下,如果刑部率先将此事揭开,那么,追查下来,势必会有人攻讦萧晅结党营私,欺上瞒下。 所以,萧晅必须要立刻做出反应,在这件事情当中,萧晅选择的,是去找俞士悦和张敏做人证,如果能够把这份奏疏给递出去,那么,无论到了谁的手里,就算是积压几天,也没有大碍。 不过…… 陈循拧着眉头,若有所思的看着面前的萧晅,脸色慢慢缓和下来,但是,心中的芥蒂,却仍旧没有尽解。 因为,萧晅的这个解释,虽然看似合理,可是,却经不住细想。 虽然说在殿上的时候,并没有细说这份奏疏到底是如何呈到御前的,但是,陈循毕竟是内阁出来的人,想要打探个消息,并不困难。 这半日的时间,他早已经把其中的细节弄的清清楚楚,萧晅先去找俞士悦,然后二人一同去寻张敏,这个举动,着实是耐人寻味。 如果说,萧晅仅仅只是为了摆脱嫌疑的话,他理应去找张敏才对,毕竟,对于萧晅来说,他需要的,只是有人证明,他并没有徇私压下这份奏疏而已。 无论是从内阁如今的势力划分,还是阁臣之间的排序来看,张敏都是最合适的人。 但是,萧晅却先去找了俞士悦。 这小小的差别看似无伤大雅,可若是细细想来,却未必那么简单。 首先,俞士悦和萧晅的关系并不算好,萧晅这么贸然找上去,俞士悦必然会质疑他的动机,所以,为了避免被人设计,俞士悦大概率会选择,再找一个旁证。 那么理所应当的,张敏便是首选,其实,不是张敏也无所谓,事情的关键在于,知道的人越多,这件事情就越不好压下来。 如果说,最初萧晅仅仅是找了张敏商议,那么,因为事关重大,二人通一下气,暂时拖延一下,然后知会陈循一声,并不算什么难事,毕竟,朝堂之上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也不想平白无故的得罪谁。 可是,三个人同时知道消息,那事情就难办了,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如果说有人提议压下来,那么,万一过上几日,朝堂上出现流言,说某阁老和陈循勾结谋私,可就很难查出,消息是从谁那里泄露的了。 所以,为了大家都不费事,最终的结果,必然是立刻呈报御前。 这个细节并不惹眼,如果不是陈循回来之后觉得不对劲,又打探了一番,很容易会被忽略掉。 而且,刚刚萧晅在说事情的来龙去脉的时候,也并没有提及这一点,这番举动,落在陈循眼中,自然是更加觉得有疑点。 当然,这也不能说明什么,或许是萧晅觉得,知道的人越多越能自证清白,也或许是其他的什么缘由。 但是无论如何,陈循心中的这份芥蒂算是存下了,说到底,萧晅毕竟是内阁大臣,虽然是新晋入阁,但是身份摆在那,对于陈循来说,也算是一个实力不低的盟友。 现如今来说,陈循还没有打算因为这么一点小过节,就和他翻脸,因此,也只能暂时压下心中的那一丝不满,沉吟道。 “既是如此,那么今日之事我能理解,不过,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并没有牵涉到徐有贞,而且,他毕竟算是我的学生,虽然说,近来疏远了些,可他这么做,又是为什么呢?” 回到这件事情的本身,徐有贞牵扯在其中,现在来看是板上钉钉的事,可问题就是,陈循和他并没有什么怨仇,相反的,陈循自问对他还算尽心,虽然如今划清了界限,可也没有对他做过什么,既然如此,徐有贞为什么要针对他呢? 闻听此言,萧晅也眉头也拧了起来,道。 “陈师,或许他前来提醒,未必就是和王铉合谋呢?” 眼瞧着陈循的目光有所变化,萧晅连忙解释道。 “虽然我不知道,徐有贞是从哪得到的消息,但是,他前来提醒,才不至于让我酿成大错,如果没有这个提醒,那么,我必会选择将此奏压下,然后再和陈师来商议,如此一来,此事必然会再起风波,所以,或许他是一片好意?” 最后的这句话,萧晅的底气也不算很足。 见此状况,陈循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道。 “或许如此吧,这种事情,凭空猜也做不得准,你若有机会,替我问一问他,便可知晓。” “陈师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 萧晅拱了拱手,开口应道。 闻听此言,陈循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但是,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又和萧晅说了几句朝事,眼见天色已晚,萧晅便起身告辞。 陈循亲自将他送到门口,眼瞧着萧晅的轿子消失在夜幕当中,才转身回了书房。 此刻,书房当中,已经多了一个中年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这次事情的主角,陈英! “孩儿行事不周,给父亲添麻烦了。” 眼瞧着陈循回来,陈英连忙低头,开口道。 陈循没搭理他,转身坐在椅子上,道。 “你干的好事,为父早就告诫过你,不要贪图这些,可你却始终不知收敛,如今闹到了刑部,看你怎么收场!” 这话明显带着怒意,让陈英的头更加不敢抬起来了。 书房当中静了片刻,陈循的气这才算是缓缓消了,看着一副认错样子的陈英,没好气的开口,道。 “坐下吧。” “是……” 闻言,陈英连忙规规矩矩的坐在了下首,等着父亲接下来的教训。 作为陈家的大公子,而且,还是可以借着父亲旗号的大公子,陈英的消息也是灵通的很,对于今天发生的事情,现在基本上也都已经知道了…… “如今,陛下已经下旨,命刑部主理此案。” 慢慢的冷静下来,陈循的口气也变得正常起来,道。 “不出意外的话,明日刑部就会叫你前去问话,到时候,你就说……” 说着话,陈循压低了声音,保证只能让两个人听见。 不过,听完了之后,陈英的脸色却变得复杂的很,踌躇再三,才小心翼翼的开口道。 “可是父亲,要是这么说的话,那孩儿……” “你按我说的做,旁的不用管,为父自会保你平安的!” 眼见得陈英这副样子,陈循的脸色也板了起来,于是,陈英也不敢再言,只得道。 “孩儿明白。” 翌日,不出意外的是,果然有刑部的书吏上门,传唤陈英到刑部问话。 当然,虽然说陈英只有秀才的功名,但是,他毕竟是陈循的儿子,所以,刑部的人很客气。 陈英早有准备,自然也没有摆什么架子,反而让门房给过来的书吏好好塞了几包银子,然后乘着轿子,便到了刑部。 这副样子,不像是来受审的,倒像是来办事的。 进了刑部,陈英很快就被带到了大堂当中,直到走进大堂,这才算是有了几分审案的意思。 两边有衙役分列,旁边有书吏备好了笔墨,准备记录,正中间坐着一位绯袍老者,从服色上看,自然便是刑部尚书金濂老大人。 “学生陈英,见过尚书大人。” 秀才功名也是功名,见官不跪是基本的特权,因此,陈英只是行了普通的拱手礼。 不过,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在金濂的身旁,还坐着一个身穿蟒衣,面白无须的宦官模样的人。 感受到陈英的目光,此人朝着陈英投来和善的笑容,但是,不知为何,陈英却总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一念至此,他的心中,便浮起了一个名字…… “这是东厂提督太监舒良舒公公,奉陛下旨意,前来听审!” 不出意外的,下一刻,金濂的声音响起,陈英连忙再行一礼,道。 “原来是厂公驾临,在下失敬。” 人的名树的影,舒良这位东厂提督亲自到场,原本还算镇定的陈英,立刻就变得有些心慌。 舒良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笑着抬了抬手,道。 “不必多礼。” 随后,倒是也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对着旁边的金濂道。 “金尚书,开始吧?” 于是,金濂点了点头,面色也变得严肃起来,道。 “陈英,今日本官奉旨,传召你来问话,第一个问题……” ………… 似乎是因为有舒良在场,整个问询的过程,陈英都十分紧张,生怕这位东厂大珰看出什么来,或者插手问询什么。 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舒良从头到尾,就只是坐在一旁听着,并没有多说半句话,好像他今天,确实就只是来听听而已。 很快,大半个时辰过去,金濂自觉问的差不多了,便转向一旁的舒良,问道。 “舒公公,大致的情况便是如此了,公公可还有疑问之处?” “咱家只是来听审,金尚书不必顾及咱家。” 舒良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笑容。 而金濂对此也明显早有预料,点了点头,转向一旁的陈英,道。 “今日便到此为止,陈英,你今日所说的一切,都会成为供词,你现在身有嫌疑,回去之后,不可随意外出,若有什么细节遗漏之处,本官随时会对你再行问话。” “多谢尚书大人。” 陈英早就受够了这种气氛,他总感觉,对面的舒良看他的眼神不太对劲儿,总是让人觉得寒气直冒。 因此,听了金濂的话,他连忙拱手行礼,一步也不肯多留的离开了刑部大堂。 看着陈英这副急促的样子,舒良的眼神微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紧接着,他便也朝着金濂告辞,离开了刑部……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六十二章:小小季同 陈循的这桩案子,在朝野上下引发了不少议论,但是,也并没有延续很久。 原因就在于,刑部勘问了陈英和王铉之后,除了将两者各自禁闭在府,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后来有御史在朝上问起,刑部便答复说,核实证词需要时间,有关键证人不在京城,于是,朝堂上的官员,也便渐渐的偃旗息鼓了。 八月天气,已经渐渐凉了下来,严酷的暑热总算过去,清风为人们带来一丝清凉。 朱祁钰看着眼前的奏疏,神色有些忧虑,兵部的奏报送了上来,于谦围而剿之的策略总算是起了效用,这段日子以来,捷报频传,按最近的这份军报来看,至少漳州周围的倭寇,已经基本都被肃清了。 再下一步,于谦会以此为基点,一步步的向周围推进,这本来应该是让人高兴的事,但是,朱祁钰却着实高兴不起来。 如今代王府基本落成,漳州的倭寇也都处理了,可皇店派出的商船,依旧没有任何要归程的迹象,大海茫茫,商船此去,别说什么时候能够回来的,能不能回来,都是个问题。 除此之外,户部这段时间,也不断地在哭穷,这不是沈尚书在闹事,而是实实在在的,国库没钱了。 这一年下来,雪灾,旱灾,水灾,各种灾害,国库基本处于出多进少的状态,再加上去年的年景也不好,前些年因为互市攒下来的那点底子,早就被折腾没了。 事实上,能够撑到现在,已经是十分不容易了。 皇庄的设立,让各地减少了大批的流民,朝廷也就得以减少大部分的精力用于安置流民,除此之外,刑部那边查封的十几个贪官府邸的家产,再加上内库的积蓄,也提供了很多的支持,这才支撑到了现在。 但是,这也快到极限了,毕竟,数万大军在外,靡耗不轻,尽管于谦在剿倭的过程当中,查封了诸多当地的乡绅之家,极大的缓解了军费的压力,可是,朝廷也依旧要承担很大一部分。 所以,到此为止,如果再不想办法筹钱的话,那么,最多再过三个月,大军就必定要准备归朝了。 可话说回来,剿倭本非一日之功,朱祁钰之所以要在这个时候出兵剿倭,目的就是为了皇店的商船能够平安归来,如果说不能达到这个目的,那么这次出兵,可就真的是劳民伤财,徒劳无功了。 所以不管怎么样,大军暂时是不能撤的,至少年底之前,是不能撤的,当然,如果到了年底,商船还是没有任何回归的迹象,朱祁钰就不得不考虑,自己对于海贸是否有些操之过急了。 当然,眼下的问题是,接下来的钱从哪来? 一念至此,朱祁钰的眉头拧起,对着旁边的怀恩问道。 “你遣人去问问舒良,朕派给他的差事,查的怎么样了?” 因为整年的天灾,朝廷的进项不多,所以,想要从国库抠银子,肯定是没办法的,内库虽然还有一些,但是,那是最后的法子,不出意外的话,今年冬季还有雪灾,如今内库剩余的这些钱粮,是为了防着商船真的出了问题无法归来,所做的最后准备,无论如何是不能动的。 那么,就只能用一些非常的办法了,其实,当初派出大军的时候,朱祁钰就曾经考虑过,财用不足的问题,所以,他才让刑部参与到此前的大计当中。 按照当初刑部查到的线索,通过查抄那些官员的家产,朱祁钰初步估算,应该是可以支撑到年底的,事实上也的确是如此。 但是,如今刑部却被陈英的案子绊住了手脚。 上次对于陈英和王铉的问询,得到的信息并不多,王铉竭力指证陈英借陈循之名收受贿赂,并且,还指控他在家乡行不法之事,但是,陈英对此,却一推二五六,半个字都不认。 再加上王铉自己身涉季同的案子,朝堂上下说他什么的都有,有人骂他辜负师恩,背信弃义,有人骂他蓄意构陷,胡说八道,与之相对的,则是不少大臣,上奏要求严惩王铉,同时,给陈循求情。 虽然说,这些日子没有那么激烈了,但是,这不代表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开了,如今满朝上下,都在盯着刑部,想看看此案到底会是个什么结果。 可问题就在于,就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陈英受贿之事,十有八九是真的,虽然还没有铁证,但是,想要找到证据,也就是时间问题而已。 朝中或许有大臣是被人蛊惑,但是,朱祁钰相信,更多的人,肯定对真相有所猜测。 他们之所以这么鼓噪,目的就是为了让刑部低头,只要此案陈英能够顺利脱身,那么,其他的案子,也未必就不能故技重施。 朱祁钰早就察觉到了这种动向,但是,他一直都没有做出举动,并非是对此坐视不理,而是,他还察觉到了,这背后或许有隐藏更深的秘密。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些朝议的背后,很有可能是陈循在推动,毕竟,他有这个动机,更有这个实力。 但是,就那天陈循的表现来看,他自己也清楚,陈英做下的事情,迟早是瞒不住的,所以,他只想要把自己给摘出来,更重要的是,以陈循的聪明,他应该很清楚,刑部查这些案子的真正目的是什么,这种时候做这样的事,即便是为了自保,可因此得罪了朱祁钰这个皇帝,绝非是明智的选择。 更何况,朱祁钰还没忘了,当初周鉴和王铉一起行动,这背后必定隐藏着的秘密。 他有一种预感,这才是一切的源头,只有查清了这个,才能理清楚如今这扑朔迷离的局面。 没过多久,怀恩便回转进来,道。 “皇爷,舒良公公请见。” 闻听此言,朱祁钰略微皱了皱眉头,有些诧异,道。 “这么快?” 要知道,派出去的人才走没多久,而且,他的口谕也只是催促舒良,并没有要召他来见。 这么说的话…… “回皇爷,奴婢派过去传谕的宦官回报说,他不是在东厂见到的舒公公,而是在出宫的路上见到的。” 怀恩解释了一句,闻听此言,朱祁钰顿时打起了精神,道。 “叫他进来。” “是。” 随后,舒良的身影,很快便出现在了殿中。 “奴婢舒良,给皇爷请安。” 和往常的样子不同,舒良今天的神色罕见的沉重的很,并没有他惯常的笑容。 朱祁钰也没有心情废话,让他起身之后,直接了当的便问道。 “你既然主动求见,想来是朕之前交办给你的差事,查到什么了?” “皇爷圣明!” 舒良上前两步,开口道。 “奴婢奉旨,查探周鉴,王铉等人之事,如皇爷所料,二人确实有所勾结,周鉴的那份奏疏,其中内容和诸多指控,的确都是王铉透露给他的,不过,王铉也并非始作俑者。” “奴婢查到,在王铉的背后,还有不少官员涉事其中,而这些人里头,最重要的一个人,也是帮助王铉定下整个谋划的人,是……太子府少詹事,徐有贞!” 这个名字一出,朱祁钰也略微有些惊讶,他没想到,这桩案子,竟然会和徐有贞有关。 要知道,此人虽然心机深重,野心勃勃,但是,至少有一点是可信的,那就是,他并非是贪财之人。 又或者说,他是那种看重仕途胜于看重富贵的人,所以,这种有可能影响前途的事情,他是不会做的。 最多,也就是他自己曾经行贿给别人,但是,只要不是收受贿赂,徇私枉法,单单是行贿的话,并不算是什么太大的事。 如今的官场上,这种事情多了去了,徐有贞为什么会牵涉到这件事情里头? 更重要的是,他这么做是想做什么,要知道,这件事情涉及到陈循,动辄便有可能会引发整个朝堂的议论,这种大事,如果说徐有贞在背后起了什么作用,他为什么不提前告诉舒良,向朱祁钰禀报? 这个徐有贞,到底在想些什么…… 眼瞧着天子的脸色有变,舒良也低了低头,道。 “皇爷,这件事情十分复杂,奴婢来时,已经将详细的状况写成奏报,还请皇爷御览。” 说着话,舒良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递了上来。 朱祁钰没怎么犹豫,抬手便打开看了起来,不过,越往下看,他的眉头便越发的紧皱起来。 舒良办事,还是很得力的,更何况,他这次忙了这么许久,必定是下了一番工夫的。 成果也的确很丰富,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在东厂的查探下,已经基本勾勒出了雏形。 从这份奏报来看,此事的起因,是刑部如今仍在关押的,那个名叫季同的知县,他和王铉是同科进士,又是同乡,关系颇佳,此次大计,他被查出私自倒卖常平仓粮食。 更要命的是,他所在的县,是去年江西旱灾中,受灾最严重的州县之一,因为季同的贪污举动,直接导致了,在朝廷的赈灾粮食运达之前,当地发生了六次哄抢,两次民变,饥民饿死者有数百人,最后甚至有冲击县衙的举动。 可是,即便是闹成了这个样子,当时的知府却仍旧想要将此事压下来,最后,是有百姓拦了巡查御史的轿子,才揭破了这桩大案。 这桩案子,刑部早就已经审结了,当初奏疏呈递上来的时候,还着实是把朱祁钰气得不轻,险些想要将此人直接砍了,还是金濂力劝,说他在牢里有所举证,也算是戴罪立功,到最后,才改成了流放。 却没想到,他这件事情,竟然牵扯的这么深,唔,这么说也不准确,应该说,他算是这场祸端的起因。 这个季同,本身并没有什么能力,才学也不怎么样,当初会试的时候,是吊着最末的名次侥幸中试。 按理来说,他这样的人,最正常的去处,到县里当个负责刑狱的推官已经顶天了,而且,大概率还是偏远之地的推官,可是,他偏偏被选授了一个知县。 这背后的缘由,自然就是季同使了银子,和很多的官员本身就出身书香门第不同,季同家里祖辈都是商人,到了他这一辈,总算是勉强出了一个读书种子,他的老爹为了让他好好读书,甚至,还特意出钱,办了一座书院,延请大儒,专门来教授他。 季同和王铉,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结识的,和季同不一样,王铉的家境贫苦,但是十分有天赋,他们两个很快就成了好友。 后来,二人同一届中试,王铉的名次排在二甲前列,被留京成为御史,季同则是一番活动,谋了个知县的缺。 应该说,事情到此为止,还算是正常,但是,再往后就不一般了,季同此人,继承了他家里的商贾习气,到任之后,便整日想着如何搞银子,最初,他把心思打到了河渠的修筑上,结果后来洪水爆发,大堤被冲毁,他因此被贬官,成为了一个普通的县丞。 但是,没过两年,他便又四处活动,被提拔了上来,而且,这一次,他还谋了一个江西文华之地的知县。 到任两年之后,他又把主意打到了常平仓的身上。 毕竟,常平仓一般不会启用,府衙虽然会定期检查,但是,也并不严格,里头的粮食根据粮价的波动,倒卖出去,可以获利良多,最重要的是,不易被发觉,如果遇到灾情,大灾的话,轮不到他操心,小的灾情的话,去邻近的府县拆借一下,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更重要的是,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季同学聪明了,他知道这么做风险很大,所以,打从他上任的时候起,就开始四处塞银子,从州府到巡抚衙门,基本上都收过他的银子。 正因于此,州府才会对他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尝到甜头之后,季同便好像是抓住了为官的精要一般,不仅给州府塞银子,更是打算依靠这种手段,继续再往上爬。 于是,他便找上了王铉,这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六十三章:原委 看着面前的奏疏,朱祁钰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手指骨节都有些泛白,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季同,竟然牵连出这么一连串的事。 在尝到用银子开路的甜头之后,季同想要故技重施,用银子谋求上进,按照舒良查到的内容来看,他早已经收买了州府的府丞,与此同时,巡抚衙门他也收买了人。 可以说,季同简直是将他能见到的人,都给收买了,但是,这还不够,到最后,吏部的考察,除了要参考州府的奏报,还要参考当地巡查御史给出的结论。 而这些巡查御史,是季同收买不了的,倒不是说,御史就收买不了,这句话的重点在于。 ‘季同’收买不了。 为了防止科道官员徇私舞弊,和地方官员勾结,朝廷对于科道的管辖尤其严格。 这些巡查御史,基本上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轮换一次监察的地区,而且,他们每个人负责的地区,至少都是数县之地,每个县最多只能待上一两个月,所以,如果不是早有交情的话,那么,这么短的时间,是很难建立起,可以信得过对方的默契的。 说白了,才认识一两个月,就急忙忙的给人家送钱,季同敢送,对方也不敢收,谁知道这背后是不是藏着什么陷阱。 但是,王铉不一样,他入仕以来就在京城当中,而且,此前当过御史,如今也算是在科道当中,他的人脉,比季同要广的多。 这么些年以来,季同和王铉一直都有所往来,而且,逢年过节的,季同也时常送些‘礼物’给王铉,因此,二人的关系一直颇佳。 季同打算好借银钱开路以后,趁着上一次回京述职的机会,和王铉见了一次面,具体谈了什么不清楚,但是季同走了以后,王铉就开始四处活动,替季同疏通关系。 凭借王铉在京中多年的人脉,果不其然,很快也找到了负责巡查江西的御史,按照东厂调查的结果来看,这几年下来,通过王铉,季同陆陆续续的往负责江西的几个御史身上,塞了近万两银子。 如此耗费,效果也自然是显著的,这几年季同治下,虽然多有事端,但是,有府衙的庇护,再加上巡查御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在吏部的考评,都一直是优良。 当然,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银钱的作用,如果没有这次灾情的话,那么这次年底,府衙给他的上佳考评,再加上吏部有人帮忙,季同便可以成功擢升入京,据说,连职位他都选好了,从六品光禄寺丞。 可惜,天不遂人愿,江西突然就出了这等灾情,灾民暴乱,地方哄抢,各种事端频出,再加上吏部大计,启用了许多新提拔的御史,刚巧到江西巡视的这位,是景泰元年刚刚中试的举子,所以,王铉和他并不熟识,这才掀出了这桩案子…… 看完了这份奏疏,朱祁钰的脸色更是难看的很,从目前来看,季同所涉,并不是只有王铉一人,当地的府衙官员,还有京中那几个被他贿赂的御史,乃至是吏部也有官员牵涉其中,全加起来,至少有十几个,可谓是景泰朝的第一贪渎大案。 不过…… 看完奏疏,朱祁钰的目光落在一旁的舒良身上,开口问道。 “这桩案子,的确骇人听闻,不过,还有两个问题,其一,王铉为何要主动投案?其二,徐有贞为何要掺和进这桩事情当中?” 虽然说,如今刑部已经通过季同查到了王铉,但是,至今仍然没有动作,就是因为手头掌握的证据还不充足。 这种情况之下,王铉其实还有一段时间可以自救,如今他主动投案,即便是将陈英乃至是陈循拖下了水,可他自己的罪责,却并不能减轻分毫。 总不至于,朱祁钰因为顾及到陈循这个七卿,而连带着他一同宽宥了,所以从这一点上来说,王铉的作为的确可疑。 其次便是徐有贞,目前来看,这件案子,和徐有贞并没有任何的牵连,即便是王铉行贿的名单当中,也没有徐有贞的名字。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冒着风险,去掺和进这桩事情当中呢? 舒良低了低头,显然早就料到朱祁钰会有此问,稍一犹豫,他开口道。 “皇爷明鉴,这桩事情干系重大,奴婢尚未曾查实,所以不敢妄言。” 闻听此言,朱祁钰眉头一皱。 这话的意思就是,已经查到了一些东西,但是,还没有确实的证据,舒良的性格,向来不是这般瞻前顾后之人,如此看来,这件事情背后,恐怕藏着的东西的确不简单。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朱祁钰实际上也没有了时间,直接了当的道。 “有话就说,朕恕你无罪便是。” 于是,舒良这才慢慢抬起头,道。 “皇爷容禀,这季同一案,如今已经算是脉络清楚,但是,在此案的背后,的确还隐藏这其他的案子。” “奴婢在调查王铉和徐有贞之间关系的时候,发现他们二人之间,虽然有所往来,却交情并不算特别深,之所以能够走到一起,全是因为刑部员外郎,刘益。” 听到这个名字,朱祁钰略略有些迷茫,这也不能怪他,毕竟,朝廷的官员太多,即便是他两世为人,可能够记住的,也都是些重要的人物,区区一个刑部郎中,还不够让他上心记下。 见此状况,舒良解释道。 “此人和徐有贞一样,皆是宣德八年进士,历任山西御史,柳河县知县,后被调入刑部,任江西清吏司郎中。” 这些信息,舒良早就事先调查好了,此刻拿出来,自然是信手拈来,这番话说完,朱祁钰想了想,倒是勉强记起了这个人。 毕竟,刑部有十三清吏司,人手最是繁杂,刘益这个人,他没有什么印象,但是,江西清吏司的这个官员,他还是有些印象的。 没记错的话,此人的能力还算不错,金濂还曾经夸赞过他,说他谙熟刑律,办事利落,是一个有才之人。 一念至此,朱祁钰不由问道。 “这个刘益,和这件事情有牵扯吗?” 舒良慎重的点了点头,开口道。 “皇爷明鉴,刘益此人,和王铉,徐有贞二人都是好友,此前王铉也曾时常送些银子给刘益,不过,王铉送过银子的官员很多,刘益并不算是其中收的最多的。” “而且,季同此前的诸多事情,都到不了刑部就被压下了,所以,刘益虽收了一些银子,可却没有替季同帮过什么忙,所以,这次季同的案子,并没有牵扯到刘益。” “既是如此,为什么要查他?” 朱祁钰皱着眉头,略有一丝疑惑。 行贿受贿固然是不轻的罪名,但是,也要加上徇私枉法,才是重罪,否则的话,仅仅是受贿,虽然也会被惩处,可总不至于太严重。 于是,舒良继续道。 “奴婢最初查此案的时候,也是觉得如此,但是,因着他和徐有贞,王铉都是好友,所以,奴婢查的仔细了些,这么一查,才查出了一桩大事。” 说着话,舒良又从袖中拿出一份密奏,递了上来,道。 “皇爷,这个刘益,虽然没有给季同办过事,可是,他自己却并不干净,他不仅收王铉的银子,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次受贿之举,其金额大小不等,而且,基本都和他手中的案子有关。” “这份奏疏里,是奴婢查得,刘益经手的案件当中,可能因收受贿赂,而徇私枉法,乃至是渎职违判的案子,目前来看,共计二十六桩,大到殴杀人命,小到强抢民女,均有涉及。” “而涉案的这些案犯,有些是朝廷官员,还有些,是官员府中的子弟,不过,他们大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要么出身苏州,要么,便是宣德八年的同科进士……” 这下,朱祁钰的眉头彻底拧紧,拿起面前的密奏,翻开仔细的看了起来,这么一看,他的脸色变得更是阴沉了下来。 和前一份描述季同案件的不一样的是,这份奏疏里头,所涉及到的范围更广,大大小小加起来,得有好几十个官员了,品级从七八品的官员,到四品官员都有。 除此之外,就像舒良所说的那样,这些案子的确有很多都没有查实,一是因为时间太短,涉及到的官员太多,二也是因为,其中有些案子,已经过去了几年甚至更久的时间,要查起来十分的复杂。 眼瞧着朱祁钰基本上看完了,舒良继续开口,道。 “皇爷,如今奴婢还有诸多事情没有查探清楚,但是,可以想见,这个刘益只是个开始,这些案件当中,有些刘益并没有收银子,但是仍然帮了忙,顺着脉络细查下去,奴婢发现,虽然没有收受贿赂,但是,这些官员却在其他地方帮了刘益。” “有些是利用职权,给刘益家中几个经商的亲属便利,有些是徇私枉法,帮助刘益及其亲族遮掩违法之事,还有些,则是在朝堂上替刘益说过好话……” 话至此处,舒良略停了停,随后,才小心翼翼的开口,道。 “其中,也涉及到了一些,值得细究的事情……” 这话没有说的太明白,但是,看过了这份奏疏之后,朱祁钰心中已经知道,舒良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王铉不重要,刘益也不重要,可是,从他们入手,可以一步步的纠出一整张庞大的利益网络。 这些人,凭借着同年,同乡,同窗的交情,加上银钱的开道,相互帮扶,利用对方手中的职权,贪污受贿,庇护亲族,兼并土地,犯下种种不法之事。 然后,再凭借已经结成的这条利益链条,相互遮掩,相互庇护,最终达到逍遥法外,甚至是步步高升的结果。 如此说来,王铉和徐有贞的举动,也就都能够解释了。 王铉之所以投案,是因为,如果任由刑部查下去,必定会查到刘益的身上,进而顺藤摸瓜,查出所有的事情。 对于王铉来说,事已至此,他已经难逃朝廷的责罚,但是,如果说还有这些‘同僚’在,那么,他就还有起复的可能,相反的,如果因为他,把这些人全都拖下水,那么,他不仅再起无望,更会得罪朝堂上的一大批人,到时候,能不能活命都两说。 所以,他只能选择投案,然后,把陈英牵扯进来,如此一来,朝堂上所有的人,都会将目光集中在陈循的身上,而不会去在意,王铉曾经行贿过的其他人,就算是会查,最多也就是止于刘益这一层,并不会再继续深究。 至于徐有贞,他和王铉虽然有交情,但是,并没有直接的牵扯,可是,王铉到刘益以及他们背后的这条利益链,却和徐有贞密切相关。 刚刚舒良已经说了,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要么出身苏州,要么是宣德八年的进士。 徐有贞是苏州吴县人,而且,他也是宣德八年的进士,历来在官场之上,同乡和同年,是最有力,也最牢靠的助力。 甚至于,徐有贞本人,也是这个利益网中的一环,就舒良查到的情况来看,当初修筑大渠,徐有贞就曾经借自己手中的职权,高价购买过许多木材石材,都是和他有交情的官员的亲族,大渠修筑结束之后,向朝廷叙功的时候,也有人借他的门路蒙混到了叙功的名单当中。 虽然说,他如今已经归到了朱祁钰这个皇帝的门下,但是,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很多事情,并不是有皇帝做靠山就可以解决的,更何况,徐有贞的身份,显然并不能掀开,一旦这桩案子被翻出来,涉及到的官员都按律惩处的话,且不论徐有贞自己会不会受到惩处,至少,他多年积累的人脉,立刻就会被毁于一旦。 没有人脉和关系,在如今的官场上,可谓是寸步难行,更不要提,徐有贞这样野心勃勃,想要继续往上走的人,如果失去了这些人脉,即便是他日后走到高位,也很难站稳脚跟。 所以,他必须要保这些人,可问题就在于,他自己没有这样的力量,而且,也不能把这件事情,禀报到朱祁钰的面前,因此,利用王铉来做些文章,也就不难理解了……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六十四章:查?不查? 事情的原委搞清楚了,但是,却越发的让人感到棘手了。 朱祁钰曾经想过,这件事情背后藏着的内情一定不简单,但是,却没想到,会牵连这么多人。 仔细想来,前世的时候,他的重点都放在治国上,尤其是这几年,各种各样的灾情把他闹得焦头烂额,再加上废后换太子等一桩桩大事,对于这些朝堂上隐藏起来的问题,的确了解的不深。 尤其是,这桩案子虽然涉及的人员众多,范围也很广,但是,其中大多数的官员,品级都不算高,所以,他自然也没有注意到。 现在,这桩案子被掀开,朱祁钰的惊怒是真的,但是,冷静下来之后,他也意识到,这桩案子的影响会有多大。 如同舒良所说,这件事情查到现在,远远没有结束,不论是王铉还是刘益,都不过只是这张庞大利益网络当中的一个小小节点而已,顺着他们的这条线查下去,一定能够揪出一张,涵盖了整个朝堂,乃至是整个官场的的网络。 这件案子一旦查下去,对于朝野上下的震动和影响,将是无以伦比的,甚至于如果要往重了办的话,掀起太祖朝那种程度的大案,也并非没有可能。 朝廷贪腐,相互勾连,结成朋党相互依托,这是历朝历代都难以避免的弊病,而历朝历代的这些皇帝,之所以有许多都对其视而不见,并非是因为真的察觉不到,而是对于他们来说,实在难下这个决心。 一旦掀起这种程度的大案,除了会引起整个朝堂的震动之外,更重要的是,意味着在后世史家的笔锋之下,必将会成为一个残酷的皇帝,这是大多数的皇帝都不愿意见到的局面。 要知道,即便是这件案子查的证据再实,罪名再具体,可经年累月,人们能够看到的结果就是,一个大开杀戒的皇帝,至于这么做的原因,恐怕没有人会真的追究,更何况,就算是这件案子查了,恐怕也只能震慑一时,待到朱祁钰百年之后,新的利益链,依旧会滋生出来…… 所以,查还是不查? 朱祁钰合上手中的奏疏,双眼微阖,一旁的舒良也停了声息,事实上,若非是事情真的严重到了这种程度,怎么可能连一向肆无忌惮的舒良,这次也无比谨慎。 “怀恩……” 片刻之后,在舒良和怀恩的注视下,天子的眼眸缓缓睁开,口气波澜不惊。 “奴婢在。” 怀恩连忙上前应声,随后便听得天子开口道。 “召六部尚书,左都御史陈镒,副都御史王竑,内阁诸大臣,锦衣卫指挥使卢忠,都督范广武英殿觐见……” 闻听此言,怀恩和舒良二人皆是心中一惊,不过,这般大事,他们也都明白并非自己可以置喙的,因此,二者都是半句话都没多说,怀恩连忙下去召人,舒良则是留在了殿中。 片刻之后,大殿安静了下来,天子似乎有些疲累,轻轻的靠在椅背上,闭目假寐,舒良侍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似乎下起了雨,雷声震震,响破天际,白光闪烁,似乎要撕裂天穹一般。 “舒良,你心中可害怕?” 一道轰隆的雷声落下,越发显得殿中寂静,就在此刻,低头侍立的舒良,耳边突然响起了天子的声音。 壮着胆子,舒良抬起头来,看见天子正望着他,年轻的面庞平静之极,眼中却带着深不见底的威严。 轻轻吐了一口气,舒良跪倒在地,开口道。 “回皇爷,奴婢生是皇爷的人,死是皇爷的鬼,只要是皇爷吩咐的事,奴婢拼死也会做成!” 这话有些答非所问,但是,不管是朱祁钰还是舒良自己,都明白这番话的份量。 终于,朱祁钰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 “起来吧,你放心,朕在一日,便会保你一日平安。” “奴婢谢陛下恩典!” 舒良的眼中闪过一丝激动,罕见的,他并没有遵从旨意站起来,而是继续大礼叩拜…… 不多时,一众大臣便聚集到了武英殿的偏殿当中,原本,他们还没怎么在意这次召见,但是,随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殿中,众人的神色便变得越来越凝重了起来。 要知道,近来朝堂之上最大的事情,也不过就是陈循的案子,可是,这件案子如今尚未有确切的实证,就算是有了,可这么大的阵仗,未免有些过分了。 尤其是,看到了范广和卢忠这两个理应分属武将序列的人出现,更是让他们的心中,笼罩上了一层阴霾,气氛也变得有些低沉,都是久经官场之人,直觉告诉他们,一定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待得人都到的差不多了,怀恩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外,道。 “诸位大人,陛下召见,请跟咱家过来吧……” 带着浓浓的疑惑和不安,众人迈步进殿,抬眼一扫,天子的脸色波澜不惊,坐在御座上,在他的身旁,赫然是东厂提督太监,舒良。 除此之外,这些大臣们,还敏锐的察觉到,武英殿中侍奉的宫女内侍,比平常要少了很多,但是,侍卫和大汉将军,却多了不少,这更加印证了他们心中的预感。 “臣等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天子的声音落下,依旧听不出半点喜怒,更是让在场一众人心中惴惴。 片刻的沉默之后,天子在场开口,目光却落在了一旁的刑部尚书金濂身上,道。 “刑部追查王铉一案,如今可有结果?” 闻听此言,众人的心算是落下了少许,如果说是为了陈循的案子的话,那么,也能够理解,当然,即便如此,这样的阵仗,也还是未免让人觉得太大了些。 不过,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的是,天子所说的,是‘王铉一案’,而并非是‘陈英一案’或者是‘陈循一案’。 这小小的区别,差之毫厘,却谬之千里。 当然,这个时候,殿中的众人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刑部的金濂闻听此言,心中不由苦笑一声,道。 “启禀陛下,此案干系重大,所以,仅凭证人的口供和目前所掌握的证据,尚且不能定案,臣此前,已经请旨,命将吉安知府廖庭召回京中,同时,移文南京户部,请高尚书回信,证明陈尚书所言是否属实,故而,具体案情,还需再等些时日。” 这是事实,也是朝野上下人尽皆知的事情,正因如此,众臣才会疑惑,为什么天子会突然将他们都给召集过来。 然而,面对金濂的解释,朱祁钰却摇了摇头,道。 “朕并不是说,王铉举告陈英一案,而是说,王铉自己,在京中行贿受贿,拉帮结派,徇私舞弊,勾结朝臣相互庇护的案件,刑部可查到了什么?”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立刻打起了精神。 果然,今天的事情,并不是为了陈循的那件案子那么简单。 与此同时,听闻此言,金濂的脸色也变了变,道。 “陛下恕罪,王铉所涉之事,刑部也正在查,不过,目前来看,还是他和陈英的案子,涉及最大,除此之外,王铉曾和一个叫季同的官员有过密切的往来,这件事情,臣早些时候,曾经具本上奏,请陛下明鉴。” 王铉的名字,这段时间,自然是朝野上下尽皆耳闻。 但是,这个季同,知道的人就不多了,至少,在场的大多数大臣,听到这个名字,眼中都不由有几分迷惑之色。 不过,闻听此言,天子的脸上,倒是闪过一丝笑意,道 “哦?若是如此,那朕知道的,倒是比刑部要多些了。” 这番话随时带着笑容说的,但是,不知为何,在场众人看到天子这副神色,心底那股不祥的预感,却莫名其妙的又升了起来。 果不其然,下一刻,天子的目光转向一旁的舒良,道。 “就在刚刚,东厂呈上一份奏疏,和王铉一案密切相关,诸位不妨一同听一听。” 于是,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一旁板着脸的舒良身上。 虽然说,早在进殿的时候,他们就注意到了这位东厂的大珰,但是,直到此刻,不少人才赫然发现,这位平素不论何时,脸上都带着惯常假笑的东厂督公,这一次,竟然从头到尾,脸上都没有露出一丝笑容。 听得天子的吩咐,舒良躬身上前,恭敬的从御案上拿起一份奏疏,读了起来。 随着舒良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在略显空旷的武英殿中回荡而起,殿中诸臣的脸色,也随着他的声音,越来越难看。 这份奏疏,是舒良呈递上的第二份,开头简单的说了王铉行贿给刘益的事情,随后的重点,就放在刘益的身上。 “正统十二年四月,山东道御史通过行贿,使刘益修改案卷,将其侄杀人罪改判……” “正统十二年七月,吴县知县徐坊审讯强抢民女刑案,因案犯为刘益亲族,后刘益致信徐坊,此案后不了了之……” “正统十三年五月,苏州府推官……” “正统十四年正月,……” ………… “景泰三年十一月,因江西灾情中贪墨常平仓,知县季同被捕入狱,吏科给事中王铉行贿刘益三千两,妄图减轻其罪,无果……” 这一桩桩一件件,被舒良用一种无比平静,将这些触目惊心的案件,都一一叙述出来,反而让在场的一众大臣,陷入了一片安静当中。 到了现在,他们其中终于有人隐隐意识到,天子为什么要将他们召过来了。 随着舒良的声音落下,重新将奏疏送上御案,大殿当中,早已经是针落可闻,殿中的气氛,也变得凝滞无比。 所有人都低着头,沉默了下来。 刚刚的奏疏,他们听得很清楚,从王铉出发,查到刘益,然后,从刘益的身上,牵出了一系列的案件,而且,更重要的是,虽然刚刚提及的不多,但是,已经隐隐可见,通过刘益,东厂已经在查其他官员的不法之事,如果说这是真的话,那么…… “金尚书,你对于这份奏疏中所述之事,作何解释?” 很快,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口气依旧平静而温和,但是,听到这句话的众人,却都能感受到其中隐含的一丝冷峭之意。 金濂的额头上冷汗津津,连忙出列,跪倒在地,道。 “臣失职,请陛下恕罪,这份奏疏当中所列出的诸般罪状,臣回到刑部之后,一定详查,严查!” 这个表态还算是正常,毕竟,刚刚舒良的这份奏疏当中,仅仅只是说了一些罪行,但是,却并没有后附具体的实证。 所以,就此断定这些罪行都是真的,未免有些鲁莽,当然,不论是一桩案子,还是这么多桩案子,总归,王铉行贿刘益的事情,是不会假的。 单这一条,便是金濂的失职,作为刑部尚书,他竟然没能发现手底下藏着这样的人,而且,还被东厂揭发了出来,若是没有任何表示,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不过,越是这种时候,便越是有敢于唱反调的人,待金濂话音落下之后,都察院的王竑便忍不住站出来,道。 “陛下,此奏所述,实在过于骇人听闻,而且,其中多是捕风捉影之词,并无详实证据,凭此一面之词,断定朝廷官员之罪,未免有失偏颇,刘益在朝中素无劣迹,如今东厂凭空说他有这么多罪状,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何况,东厂并非朝廷衙门,如此随意调查朝廷官员,实乃有违法度,臣恳请陛下,将东厂太监舒良下狱,严审其是否有蓄意构陷大臣之事。” 不得不说,王竑老大人,此刻的行为,就很符合科道一贯的风格,莽撞大胆,且立场分明的歧视宦官,袒护文臣。 然而,他的这番话,却令在场的一众大臣心中不由苦笑一声,这王竑未免,也太看不清情势了些。 眼下的场面,事情的真假暂且不论,单说天子,明显是已经动了真怒,没瞧见七卿之一的刑部尚书,都半句话不敢多辩解,直接请罪吗? 这种时候,说这样的话,这不是妥妥的火上浇油吗……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八十三:对策 “皇爷,这就是成国公今日到南宫,和太上皇的全部谈话了……” 作为一个合格的卧底,在出宫的半个时辰内,朱仪和太上皇的谈话,就已经送到了乾清宫中。 将手里的密疏搁下,朱祁钰摸了摸下巴,倒是微微有些意外。 不得不说,他这个哥哥,近些日子以来,也不是没有长进,竟然把主意打到了这儿。 应该说,朱祁镇的这个想法没错,如今的状况和前世不同,前世的南宫复辟,说白了,就是一次被逼到绝路时的放手一搏,赌的就是朱祁钰病势沉重,无力指挥禁军。 一旦朱祁钰从病中醒来,那么,无论是禁军,京营,还是锦衣卫,东厂,只要调动任何一个,都能按死石亨从各个勋贵府邸拉出来的那支杂役队伍。 恐怕就连当初的朱祁镇,也没有想过,这种放手一搏能够成功,所以,但凡有其他的选择,他都不会这么做的。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如今他虽然仍旧困居南宫,可他手里有孟俊执掌的羽林后卫,还有朱仪,张輗这些的勋贵世家暗中相助,东宫有太子,文臣当中有徐有贞和朱鉴。 这种情况之下,朱祁镇可走的路有很多,就目前来看,他已经是下定决心,要重新夺回大位了。 既然如此,在握有这么多资源的情况下,他必然不会像前世那样发动潦草的政变,而是会更多的积蓄力量。 如此一来,就会面临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就是没钱! 别看南宫的日子过的这么奢靡,可实际上,南宫就是没钱,因为南宫的吃穿用度,如今全都是由内宫来供给的。 花的虽多,可每一笔都有详细的去处,想要拿出财物来拉拢官员,收为己用,几乎是不可能的。 而且经过前几次的暗中斗争,如今朱祁镇在朝堂上的信用已经快跌成了负数,如今的太上皇,也就是个纸面上的人物,圣旨不出南宫,想要靠施恩拉拢人,也没有任何的希望。 勋贵里头,虽然有些力量,可是,光靠画大饼,便想让这些勋贵出力,怎么可能? 所以,参与到开海当中来,恰是时候。 现如今的朱祁镇,说白了就是两座公府在朝中聚拢人心的旗帜,让他们在拉拢其他官员的时候,可以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 毕竟,朝中还是有不少大臣,固守着所谓的名分礼制的。 “皇爷,国公爷那边问,这件事情是要实心办,还是……” 眼瞧着天子看完了密奏,舒良低声开口。 这份密疏,他虽然没看,但是,大致的内容,朱仪还是派人告诉了他的。 所谓实心办,那自然就是遵照太上皇的意思,全力推动开海,然后从中牟利,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办法,那就是明着全力以赴,但是实际上,却使出些手段,让其中的勋贵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如此一来,以后再碰上同样的事,他们自然不会太相信太上皇。 朱祁钰沉吟片刻,道。 “朱仪那边,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他现在是要紧人物,万一身份上出了纰漏才是大事,所以,就当他没跟朕说过这回事来办。” “至于勋贵那边……召丰国公李贤,靖安伯范广进宫吧!” “是!” 眼瞧着皇帝已经有了决断,舒良倒是没什么质疑,躬身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 殿中很快安静下来,朱祁钰又将面前的密疏看了一遍,眼中罕见的闪过了一丝不屑。 朱祁镇说的没错,若要开海,和沿海那些走私商人有牵连的一系列官员,将是一个很大的助力。 毕竟,走私的利益再大也是走私,从体量上来说,远远不可能和开海之后的公开贸易相比。 但是问题就是……凭什么? 这么一帮胆大包天,为了牟取私利纵容倭寇肆虐,视法度如无物的混账东西,凭什么让他这个堂堂的大明天子跟他们‘合作’? 他们依靠走私,赚的盆满钵满,坐视倭寇劫掠沿海百姓,不仅不加以阻止,反而欺上瞒下,为其保护,这么一帮人,还想着能够共享开海之利? 做梦! 目光遥遥越过宫墙楼阁,朱祁钰似乎看到了那个假意纵情声色,实则早已经在暗中积蓄力量想要重回大位的哥哥,神色间浮起浓浓的嘲讽之意。 看来,一年多的迤北生活,果然是改变了这个曾经的大明皇帝,不仅失了体面尊严,现在连脸都不要了! 略显幽暗的大殿当中,朱祁钰的脸上忽而泛起一丝自嘲,是了,不是朱祁镇变了,而是他自己,哪怕经过了两世百年,可心里依旧残存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希冀。 朱祁镇,他本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一个……根本不配为祖宗子孙,不配为大明皇帝的人! 大明有他这么一个曾经的皇帝,何其不幸…… 李贤来的很快,范广就稍慢一些,毕竟,这位丰国公,平日的生活就是代天子进行各种祭祀,充当一个合格的吉祥物,所以,在没有祭祀的时候,也就无所事事了。 范广则不一样,他如今掌管京营,即便是日常的操练,事务也足够繁忙的,自然要来的慢些。 “臣等叩见陛下……” 待得二人来到殿中时,朱祁钰早已经恢复了平静的神色,面带笑意的给他们赐了座,然后开口便直入主题,道。 “近日以来,朝中一直在议论开海之事,你们可听说了?” 闻听此言,二人对视了一眼,倒是颇有几分意外,开海的事情他们当然知道,但是,却没怎么放在心上。 毕竟,他们一个闲散的很,一个忙的要死,这种政事一般来说,都是文臣们吵来吵去的,和他们没什么关系。 因此,他们也没想到,天子召他们前来,是为了这件事情。 踌躇片刻,二人一时拿不准天子到底是什么意思,于是,李贤上前道。 “回陛下,略有耳闻,近来京中皆言,有朝臣上奏,引援太宗皇帝下西洋之事,言海禁利弊,以为应当开放海禁,以令生民活命,不过,流言虽多,却没有一个准信,所以,臣等听听也就罢了。” 这话很符合李老公爷的风格,主打一个和我没关系。 于是,朱祁钰摇了摇头,转向一旁的范广,问道。 “范都督呢?” 和心眼子不少的李贤相比,范广就耿直许多,道。 “陛下,臣不懂这些事情,但是,此前互市的好处,臣都看见了,如今京中传言,陛下要开海,想必也是和互市一样,为大明增添财源,陛下心怀百姓,雄才大略,臣虽是一介武夫,可也明白,陛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明江山社稷!” 啊这…… 李公爷在旁边眨了眨眼睛,露出一副牙疼的神情,这小子怎么这么没有眼力见儿呢? 你这信誓旦旦的表忠心,让我这么一个老人家怎么办? 没奈何,李贤也只得赶忙道。 “不错,范都督所言有理,陛下心怀天下,若要开海,必是为江山计,臣等自然是竭力支持。” 看着底下李贤一副略显憋屈的样子,朱祁钰心中一笑,不过,也不计较这个小插曲,干脆利落的道。 “你们听到的消息没错,朕就是打算开放海禁!” 这句话,说的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见此状况,范广率先上前,道。 “陛下圣明!” 还在发愣的李公爷被迫内卷,也只得跟着上前附和,不过心中却不免叹了口气。 他别的没有,好歹是在这朝中待了不少年头的,还能看不出来天子想干什么? 可问题是,这趟浑水不好趟啊! 想起那帮文臣难缠的样子,李公爷就一阵头疼,看向一旁范广的眼神,也不由多了几分幽怨。 这个愣头青! 果不其然,接下来,天子便敛容看向了他们,开口道。 “这次召伱们前来,的确是有事情,需要你们去办……” 听着天子的话,底下二人的神色不断变化,等到走出殿门的时候,李公爷脸色已经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紧张了。 不过,看着身旁兴奋不已的范广,李公爷的心情又稍稍舒展了几分,总归,还有一个搭班的,应该……出不了什么事吧! 数日之后,早朝上,又有几个科道官员开始絮絮叨叨的说什么海禁是祖制,理应继续厉行之类的话。 老大人们在旁听着,感觉耳朵都起茧子了,这段时日下来,京城的消息疯传,以致于,朝堂上也陆陆续续有不少的官员,都开始说海禁的事,天子不提开海,那他们就反其道而行之,天天要求加强海禁。 按照惯例,天子应该又是糊弄一番,然后散朝结束,大家各回各家,吃早饭去,不少老大人,已经开始盘算,今天要吃什么了。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户部的沈翼却站了出来,他这么一出列,还没说话,便让在场的不少大臣立刻打起了精神。 京城的消息传得快,自然也不是没有来源的,既然开海的消息传出来了,那么大抵就是确有其事,只不过区别在于,什么时候在朝堂上掀开罢了。 而毋庸置疑,最有理由提出开海的,就是户部了,而且,按照奏事的顺序来看,户部理当是最先奏事的,如今早朝已经接近末尾,这位户部尚书大人出列,只有可能是这个了。 果不其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沈翼走到殿中,自袖中拿出一份早就准备好的奏疏,递过头顶,道。 “陛下,臣有本奏!” 有眼尖的大臣,站在旁边一眼就看到了,奏疏的封面上写着的几个小楷…… 《请许海贸疏》! 殿中一阵骚动,不少人纷纷发出了议论,奏疏呈递到了御案上,天子展开之后看了几眼,随后,便递给了旁边的宦官,让他当着众人的面念了出来。 “……宋元之世,沿海物产颇丰,以至太祖立国,亦设提举市舶司,以掌海外诸国朝贡和贸易……” 随着太监洪亮的声音,殿中群臣的神色各异,低低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这份奏疏,总算是印证了近来京中的流言,朝廷果然要开海! 当然,太祖有海禁之制,户部倒还不至于明着反对海禁,这份奏疏当中,户部先是论述了一番宋元时海贸所得之利,随后又论述了一番大明对于沿海的政策,最终将落脚点,放在了太祖开设的提举市舶司上。 不错,虽然大明有海禁,但是,也同时有市舶司这样管理海贸事务的机构,这听起来很矛盾,可事实就是如此。 大明的市舶司,始设于吴元年,中间一度有废止,绵延至今,尚有广东,福建,浙江三处市舶司。 但是,大明的市舶司又不同于前代,主要体现在两点上,其一就是,这是一个由宦官管理的机构,按照典制来说,市舶司是朝廷衙门,可随着永乐元年,太宗皇帝命宦官提督市舶司后,这就成了一个内廷衙门,其中所有的事务,都由宦官来惯例,虽有官员,可是,却不隶于州府衙门。 除此之外,第二点不同,就是市舶司的作用,由掌贸易之事为主,变成了接待贡使为主,这一点,和海禁政策有关,大明不许民间私自出海贸易,官方也没有相应的机构进行贸易,只有市舶司,却是负责贸易管理的,而如果他国商人,要到大明进行贸易,必须要持有大明签发的勘合,这些勘合的管理十分严格,再加上民间不许贸易,所以慢慢的,也就没有什么贸易了。 后来,太宗皇帝继位后,命郑和下西洋,煊赫国威,重新和很多海外国家建立起朝贡关系,市舶司才被重视起来,其主要作用,也就转向了接待贡使,同时,兼管一些,由朝贡带来的小额贸易。 户部要开海(沈翼???),那么,海禁政策就是绕不过的一道关,所以,直接提肯定不行。 户部的对策就是,从市舶司入手,先强调海贸和朝贡的重要性,并且提出,应当提升市舶司的品级,由巡抚衙门直接管理。 同时,仿效郑和下西洋的例子,由皇店作为代表,扩大和海外各国的官方贸易……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八十三章:无奈 身旁的宦官还在继续读着,朱祁钰坐在御座上,将底下诸臣的神色尽收眼底。 户部的奏疏,自然是早就呈上来给他看过的,现如今拿出来的,已经是好几次删改之后的了。 不得不说,沈翼真的是个人才! 要开海,祖制是绝绕不过去的一个关口,而对于皇帝来说,如果自己开口否定海禁,那么,必然会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到时候,海禁能不能开两说,但是,朱祁钰一定会被骂成不遵祖宗之意的不孝之人。 所以,开海可以,却不能否定海禁的政策! 这话听起来像是笑话,但是,事实就是如此,所以说,这基本是个死扣。 可有些时候,人就是需要逼一把的,至少现在,在皇帝的压力之下,沈翼就给出了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 首先,朝廷有市舶司,负责海外各国的贸易和朝贡,这就意味着,海贸并非全面禁止,而是不允许民间下海贸易。 有了这一条前提,就有了可以操作的空间,说白了,就是把开海当中的民间贸易,披上一层官方贸易的皮。 具体来说,大致分为三步,第一步先将市舶司重新收回到户部的管理当中,这既是为了保护户部之后的利益,也是为了减轻开海的阻力,在此基础之上,第二部就是引援皇店的模式,由皇店出面进行‘官方’贸易。 对于沈尚书来说,这还得亏是皇帝搞出了这么个半官半私的皇店,一方面,皇店并不属于朝廷的管辖当中,因此,避免了官府下场进行贸易的事情出现,另一方面,作为皇家私产,在‘朕即天下’的概念当中,又使得皇店并不能适用于普通的民间商贾地位,拥有了类似于官方的地位。 说白了,皇店代表的皇帝,皇帝代表的是皇权,朝廷的权力来自于皇权,因此,某种意义上,这几项是画等号的,可是,另一种意义上,它们又不完全相同,能够起到什么样的效果,全看使用者的手段。 有互市的先例在,皇店来全权主持海贸的事宜,可以完美的绕开海禁的政策,在不触动祖制的情况下开展海上贸易。 但是,仅仅是如此,还无法达到开海的目的,而且,即便仅仅是这种皇店主持的官方贸易,想要在朝堂上通过,也并不容易。 因为如此一来,海贸的利益,会被皇店全部垄断,这对于朝中的诸多大臣来说,是难以接受的。 互市的时候,一是因为涉及的衙门比较少,户部和兵部直接干预,并不涉及太多的衙门,二是因为朝中大臣对此没有太多的经验,没能预料到互市到底蕴含了多大的潜力,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早就是木已成舟的局面。 但是海贸却不一样,有了互市的经验,朝中大臣绝不可能接受,这种大部分利益都被皇店攫取的局面。 更重要的是,皇店和草原部族开展的互市,前提是各部族臣服于大明为基础的,尽管这种臣服只是名义上的,但是,从官方说法上来看,这仍然属于朝贡和回赐的关系。 可是海贸却属于民间交易,海贸一旦打开,前来贸易的,必然是一些外国的普通商人,他们没有贡使的身份,也就无所谓朝贡的关系了,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除此之外,互市的地点和频次因为被官方控制,所以相对固定,需要配合的也比较少,但是,海贸因为涉及民间贸易,所以,次数必然十分频繁,时间上难以把控,各类货物的运输,售卖,管理,都需要诸多衙门的协助和配合,涉及面非常广,说白了,互市的问题,只需要解决户部和兵部,就可以成行大半,但是,海贸必须要多方面协同才能做成,任何一方如果故意掣肘,都会让海贸大受影响。 因此,必须要兼顾到朝廷的利益,这也是沈翼在第一步,要求让市舶司重新回归到朝廷控制的最大原因。 而且,皇店还有一个问题,就是长途运输实在成本太高,所以,海贸让皇店来主持,事实上只是一个幌子,第三步就是,皇店选取部分民间商人,授予皇商的名分,由其代表皇店来进行海贸的具体操作。 这三步下来,既规避了海禁的祖制,又变相的完成了开海的目的,唯一难以解决的,就是皇店作为半官方的机构,和外国的民间商人进行贸易,该如何从名分上解释的问题了。 而这个问题,沈尚书绞尽了脑汁,也没想出太好的办法来,因此,就只能交给皇帝来解决了。 不过,这件事情干系太大,而且,如今已经是早朝快要结束的时候了,所有人都饥肠辘辘的,虽然说对这件事情十分关注,但是,即便是最喜欢蹦跶的科道官员们,也有些无精打采。 所幸的是,天子显然也没想着这么大的事情,能够直接通过,待得内侍读完了奏疏之后,也并没有当场多说什么,只是吩咐通政司,将这份奏疏明发各个衙门,然后下令十五日以后廷议,算是给了一众大臣们考虑的时间。 不出意外的,随着户部呈递上了这份奏疏,将开海之事明明白白的掀出来之后,朝野上下对此事的议论程度,也变得更加热烈起来,朝堂之上,文臣勋贵,各方势力都开始为此奔走不休…… 夜,南宫。 灯火摇动下,朱祁镇坐在榻上,手里拿着一份密疏,眉头皱了起来。 见此状况,侍奉在旁的其木格送上一杯温热的茶水,问道。 “陛下,出了什么事吗?” 如今的其木格,在南宫当中,虽然仅仅只是一个女官,但是不夸张的说,她的地位,已经仅次于钱皇后和周贵妃了,甚至于,如果不是因为没有名分,可能这南宫上下,也不会由周贵妃来统管。 而且,更重要的是,有些事情,朱祁镇不能和钱皇后说,但是,却可以和其木格说。 不为别的,就是因为,如今的南宫当中,他真正能够完完全全信任的人,已经不多了,其中有些战力,能护他周全的,也就只有其木格带来的那些蒙古护卫了。 至于羽林后卫,这支名义上护卫南宫的队伍,虽然看似被孟俊所控制,可实际上,里头不知道安插了多少的眼线。 作为禁卫军,孟俊虽然统领羽林后卫,但是,所有军官的任命升降,都必须呈报皇帝亲自核准,所以,孟俊能做的,也仅仅只是收拢一批信得过的亲卫,想要完全掌握羽林后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这种前提之下,反而是其木格身边的人更加可信,毕竟,其木格不可能背叛他,而这些人,只会听从其木格的命令,自然,也会保护他的安全。 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他要做的这些事情,只有其木格能够帮他…… 回过神来的朱祁镇将手里的密疏搁下,开口道。 “朱仪说,开海的事情办的很顺利,不少勋贵世家,都有意参与其中,也愿意在朝堂上帮忙,不过……” 朱祁镇抬起了头,目光越过深沉的黑暗,不知落向何方,开口道。 “皇帝那边也开始争取勋贵了,丰国公李贤,还有靖安伯范广,这段日子也在京城当中四处活动,武兴和他背后的定国公府一系,已经有不少,都被争取过去了。” 闻听此言,其木格的眼中也露出一丝担忧之色,问道。 “那陛下您怎么打算?” 勋贵阵营,一直都算是朱祁镇的基本盘,虽然说,明确表露站在他这边的人很少,但是,通过英国公府和成国公府,朱祁镇勉强能够让这些勋贵帮忙办一些事。 毕竟,勋贵和文臣不一样,他们里面有不少,此前都和朱祁镇有君臣之谊,而且,勋贵世家绵长,对于他们来说,虽然明哲保身很重要,但是长远利益也很重要。 这也是朱祁镇把东宫当做底线的原因所在,勋贵们现如今多数两不相帮,最大的原因就是,朱见深还有着储君之位,待得朱祁钰死后,大位仍然会回归到朱祁镇这一脉。 所以,如果这个时候明确的站队,帮着皇帝对付朱祁镇,那么万一朱见深登基,他们必定会受到报复,所以,中立是最好的。 但是,这种局面不可能太长久的,随着时间的推移,皇帝对于朝堂的控制力会越来越强,即便是他想要鼓励朱祁镇造反,然后一举除之,也不可能始终放任着勋贵这边不管的。 只不过,事有轻重缓急,站在皇帝的角度,肯定是要先把文臣的基本盘拿稳了,再谈勋贵的事情。 那么如今,便是时候了! 文臣那边,从翰林院到内阁,六部,科道,乃至是地方官场,都经过了不同程度上的整顿,如今的朝堂上,已经没有人再能阻拦皇帝的锋芒,这一点,从去年一连串的大案,便可看出。 若是换了之前,这种牵连众多的案件,肯定会被文臣们联合压下,但是如今,他们已经没有了这种力量。 正因于此,皇帝腾出手来,便开始将精力放在勋贵这边了,当然,这不是最近才开始的。 朝局之事,复杂无比,并不是简单的先后顺序,事实上,对文臣和勋贵的拉拢和整顿,一直以来都是同时进行的,只不过是进度推进的快慢而已。 如今看来,朱仪趁开海的机会拉拢勋贵这件事,已经引起了皇帝的警惕,所以,才有了现在的局面。 现在的状况,和当初也不一样了,瓦剌之战刚刚结束的时候,朝中情势不明,而且,勋贵当中不少人还念着朱祁镇的恩典,再加上那个时候,皇帝重用文臣,甚至将京营也交给了于谦来掌管,所以,他们对皇帝既有戒心,也有审视。 但是如今,一系列的事情,让朱祁镇的权威几乎跌倒了谷底,说白了,现在圣旨不出南宫的局面,不是皇帝强行压制的,而是朝野上下默契形成的共识,随着时间的推移,就算是有恩情,也会慢慢被消磨殆尽。 再加上,范广回京,代表勋贵重新掌控了京营,一直代表文臣压制勋贵的于谦被贬出京,之前整顿军府的一系列事情,天子又刻意的让军府主持,将大多数的文臣排除在外,这种种变化,都已经让勋贵和皇帝之间,建立了基本的信任,所以…… “没什么办法,如今朕困居南宫,对外间鞭长莫及,张輗也在漳州未归,京城诸事,只能靠朱仪来办,他虽然忠心,可毕竟年轻,威望不够,这个时候,皇帝出手,我们也只能是各凭手段了!” 朱祁镇叹了口气,无奈的同时,心头再度涌起一阵无名的愤怒,若非是他这个好弟弟占了自己的皇位,他又何必为了区区几个勋贵谋算? 见此状况,其木格的神色也有些复杂,犹豫了片刻,她开口道。 “陛下,其木格有句话,不知应不应该说……” 朱祁镇转过头,看着轻咬下唇的其木格,微微有些奇怪,这么久了,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其木格这么说话,皱了皱眉,他拉着其木格的手让她坐下,道。 “如今的南宫中,除了皇后和你,朕可信的人不多,你有什么话就说便是,说错了,朕也不会怪你的!” 其木格见状,这才开口道。 “陛下,妾身觉得,外间之事,也不能只靠成国公一人!” 这话一出,朱祁镇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道。 “你什么意思?” 见此状况,其木格站起身来,连忙道。 “陛下,妾身并非是觉得成国公有什么不好,只是觉得独臂难支,陛下要谋大事,总该多些可以直接用的人手才是,便拿此次之事来说,张都督出京之后,陛下有事便只能让成国公出马,如陛下所说,成国公毕竟年轻,有些事情力所不及。” “何况,张都督都能被派出京去,万一有一日,成国公也被皇上寻了由头打发出京,陛下岂非没了可用之人?” 话音落下,朱祁镇眉头紧皱,却没有否认。 沉思了片刻,他缓缓点头,道。 “你说得对,这一点上是朕疏忽了,不过,该怎么做,朕还是要好好再想一想,毕竟这并非小事,如今局面,还要靠朱仪和张輗维持,若要笼络其他的人,也需考虑他们的想法……” “陛下圣明。” 其木格躬身行礼,神色中闪动着莫名的光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八十四章:杜宁 开海的消息在京城如火如荼的疯传,所有人都被这桩大事牵动着心弦,正因于此,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被所有人关注。 就在这样的氛围当中,杜宁回京了…… “陛下,工部陈尚书求见!” 乾清宫中,冬意未散,炉火仍燃,怀恩轻手轻脚的上前禀报道。 朱祁钰从奏疏当中抬起头来,叹了口气,倒是没有拒绝,虽然说,陈循那日在朝堂上,没有袒护杜宁,但是,毕竟是自己最得意的门生,而且,未来有希望能够扛起清流的大旗的,想必,陈循仍旧是心有不甘吧…… “臣工部尚书陈循,叩见陛下!” 和年前相比,这些日子下来,陈循显得苍老了几分,步伐都有些蹒跚,由此可见,杜宁的这件事情,对他的打击不小。 命人赐座之后,朱祁钰看着眼前的老人,问道。 “陈尚书此来,是为了杜宁?” 面对皇帝的直接,陈循显然有些意外,不过,也只是微微一愣,他便点了点头,道。 “陛下明鉴,杜宁这些年,也算是臣的门生,如今他做下了这样的事,臣着实是感到痛心疾首,故而,臣斗胆,想请陛下恩准,让臣见一见他,臣想亲口问问,他为何要做出如此悖逆之事!” 陈循说这话时,神色颇为悲凉复杂,看的朱祁钰也不由叹了口气。 杜宁的案子,其实基本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疑问了,虽然还没有对他进行提审,证供还没有拿到,但是从贾修平那里,已经拿到了他们历年往来的书信和账目,从朱鉴提审贾修平和他的幕僚得到的证词来看,杜宁的确是知情并且纵容此事的。 审到此处,虽然还不能算是铁证如山,但是,想要逃脱罪责,也基本都没有可能了。 只不过…… “说起此事,锦衣卫倒是刚刚呈上了杜宁一案的奏疏,数日之前,锦衣卫奉旨查抄杜宁的府邸,但是,贾修平供词中所说的,他历年向杜宁行贿的大笔银两,却并没有搜到。” 朱祁钰看了一眼旁边的怀恩,于是,后者立刻会意,到旁边的案上翻找了一阵,拿出了一份奏疏递了过来。 “除此之外,杜宁府中的字画古玩等器物也不多,除了老家有几百亩良田之外,并没有什么太过值钱的东西,锦衣卫后来再三核查过,杜宁这段时间身边并没有亲近之人离开,也没有什么财产被转移出去。” “所以,朕也刚好想问问杜宁,这么一大笔财帛,都被他藏在了何处,陈尚书想去见杜宁的话,不妨替朕问问,若他能够真心悔过,朕尚可宽宥一二,可若是仍旧负隅顽抗,那朕也只能秉公处置了。” 陈循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因此,朱祁钰到底还是答应了他的提议,不过,答应了之后,他转头还是吩咐道。 “杜宁如今被关押在诏狱当中,没有旨意,不得擅入,稍后朕写一份手诏,让怀恩陪陈尚书一同去吧。” “遵旨……” 怀恩低头领旨,陈循也随之退下,应该说,对于这样的结果,陈循还是有预料的。 杜宁毕竟是他的门生,虽然说,没有证据证明,杜宁纵容贾修平的行为和他有关,但是,这种时候理应避嫌。 陈循在这个时候要求见他,其实是不合适的,所以,天子派怀恩一同前去,便是为了杜绝可能会引起的议论。 不过,对于陈循自己来说,他倒是并不在意这些,不为别的,这桩事情,确确实实和他并没有关系,就算是要查,他也并不惧怕。 到了现在,他唯一不解的是,杜宁到底是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他距离七卿的位置,就是一步之遥了,但这桩事一出,便是万丈深渊…… 细细的小雨夹杂着雪粒落下,触碰到大地便会一起化为流水,让道路变得泥泞不堪。 天色阴沉,一顶轿子缓缓落下,陈循走出轿子,既没有撑伞,也没有披蓑衣,站在这座声名赫赫的锦衣卫衙门前,陈循抬头看着上面似乎浸染着血色的北镇抚司几个大字,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复杂之极。 黑洞洞的大门前,怀恩笼着袖子早已经等候多时,眼瞧着陈循过来,快步上前拱手一礼,随后,便在一个锦衣卫官员的指引下,跟着入了诏狱。 作为专司大案要案的诏狱,里头关押的犯人,通常非富即贵,基本上都是官员,尤其是去年一年,诏狱里头走走留留,不知道送走了多少朝中大臣,如今走在其中,仍然能够感受到其中隐隐弥漫的绝望和血腥气。 片刻之后,领路的狱卒在一个平平无奇的牢房前停下,随后转身道。 “几位大人,此处就是关押犯官杜宁之处,小的就在不远处候着,若有需要,喊一声便是了。” 说罢,狱卒便恭敬的退了下去,远远的候在一旁,保持着一个能够看到此处,但是却听不到声音的距离,不过,陪同前来的锦衣卫指挥同知毕旺,却留了下来。 天空中隐有雷鸣闪过,透过小小的窗户,照亮了昏暗的牢房,隔着沉重的牢门,陈循终于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得意门生,杜宁! 此刻的他,早已经不复当初的意气风发,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杜宁这个刚刚年过五十的人,头发已经变得有些花白。 他穿着一身囚服,头上一根破旧的簪子勉强将头发束起,几缕散乱的头发散落下来,原本日日精心打理的短髯此刻杂乱不已,显示着主人的狼狈。 牢房当中脏乱的很,时不时有老鼠吱吱的叫声响起,靠墙的地方有一方草铺,上头放着一床薄薄的被子,这便是牢房中的全部了。 杜宁原本靠在墙边,低头假寐着,听到外间的响动,这才抬起头来,看到陈循的时候,他的脸色有一瞬间的惊讶,但是很快,就低下了头。 见此状况,一旁的毕旺开口道。 “杜大人,陛下有旨,命陈尚书和怀大监前来问话。” 闻听此言,杜宁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随后,他双肩塌了塌,用手撑地站起身来,锁链声哗啦啦响起,在寂静的牢房当中显得格外刺耳。 拖着沉重的锁链,杜宁从暗处走到牢门前,双膝跪地,道。 “罪臣,接旨……” 小小的窗户透过的光,只能打在半间牢房中,直到此刻,陈循和怀恩才真正看清了杜宁,面容消瘦,神色黯淡,整个人散发着一股灰暗的气质,除此之外,他的手上脸上还有好几处淤青,脏兮兮的囚服上,也晕染着早已经干涸的血迹。 见此状况,陈循顿时沉了脸色,转头看着一旁的毕旺,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陛下只是命锦衣卫将杜宁看押,并未让锦衣卫主审,缘何动用私刑?” 福建窝案,是由刑部主审的,只不过,因为案情特殊,牵连甚大,为了避免内外私相授受,所以,让锦衣卫介入,负责看押一应的犯人,但是,锦衣卫并没有审讯之权,自然,更不能私自动刑。 可是,看杜宁的样子,却明显是已经受过了刑罚,看到心爱的学生被如此对待,陈循如何能够不怒。 不过,面对这般质问,毕旺却没有丝毫的慌张,拱了拱手,道。 “陈尚书慎言,锦衣卫一向奉公守法,杜大人这样身份的人,若无圣旨,锦衣卫岂敢擅自用刑?” “只不过,杜大人毕竟是犯人,被囚车一路押送回来,从陕西到京城,这一路风霜,加之又是冬季,有些磕碰,冻伤之类的状况是常事,陈尚书若是不信,大可以奏明陛下,让大夫进来验伤便是。” “又或者,陈尚书可以直接问问杜大人,锦衣卫到底有没有动用私刑?” 说这话时,毕旺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活脱脱一副小人嘴脸。 见此状况,牢房内的杜宁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但是,他还是开口道。 “陈尚书,下官这些伤,的确和锦衣卫无关……” 陈循冷冷的看着毕旺,深吸了一口气,总算是强压下了心中的怒火。 杜宁身上的伤,明显不止是什么冻伤或者磕碰,而是实实在在的受了私刑,当然,这种私刑并不严重,就算是让大夫来验伤,只怕也验不出什么,这也是毕旺有恃无恐的原因。 进了诏狱,总是免不了要受罪的,在官场这么多年,陈循多多少少,也是知道一些的,即便是上头的人没有刑讯的命令,底下的狱卒们,也多多少少会故意用些手段,对这些犯官折磨一下。 除了心里有骑在这些原本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头上的快感之外,更重要的是,有了伤,才好勒索钱财。 诏狱内是没有大夫的,这种级别的牢狱,凡是有锦衣卫之外的人员出入,都要先请圣旨,非常麻烦。 不过,因为诏狱内时有刑讯,所以为了保证犯人不被折磨死,基本的伤药是准备有的! 犯官进了诏狱,自然就要看狱卒们的脸色,像是这些明显是挨打后的淤青,被刻意丢在寒冬里形成的冻伤,都需要伤药才能缓解,所以,不少狱卒会故意折磨这些犯人,然后高价卖给他们伤药,以此牟利。 如果说给的钱足够多的话,他们甚至可以出去药铺专门抓药回来,所以,大多数的官员进了诏狱,哪怕是没有刑讯,也免不了这么一遭下马威,有钱的见势不妙乖乖孝敬,可以少受些折磨,可是没钱的,或者是不愿屈服的,就只能熬着。 反正这些狱卒们下手有轻重,死不了人…… 这般状况陈循知道,但是,却未亲眼见过,正因如此,他刚刚才会如此生气,可是冷静下来,他也明白,若要验伤,必然要惊动天子,但杜宁本就是戴罪之身,为了这样的区区小事,闹到皇帝面前,未免太过小题大做了。 而且,还会让锦衣卫记恨上他和杜宁,待他离开之后,杜宁在牢房当中,只会受到更大的折磨,一念至此,他也只得将所有的怒火压下,不再理会这些锦衣卫。 转回头,看着眼前状况凄惨的杜宁,陈循不由重重的叹了口气,神色复杂,道。 “宗谧,我不明白,你到底为何会走到这一步?到了现在,我也不愿相信,你竟然做出了此等悖逆之事,到底状况如何,我想,你得给我个解释!” 对于这个学生,陈循曾经寄予厚望,觉得他可以成为未来清流的接班人,也是未来朝中的柱石。 此前在翰林院,陈循将杜宁带在身边数年,悉心教导,他很清楚杜宁的心性人品,正因如此,他才更加不愿相信,自己的得意门生,竟是如此的卑劣之人。 闻听此言,杜宁的脸色有些愧疚,低头道。 “是学生辜负了您的教诲,如今落得如此下场,皆是咎由自取,愧对老师……” 虽然已经预料到了是这样的结果,但是,陈循仍旧有些失望,道。 “我需要一个解释,合理的解释……” 说着话,陈循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眼中又闪过一丝希冀,道。 “你不必担心,若是有什么苦衷,可以直接说出来,我必会面呈陛下,如若其中真的有什么隐情,就算竭尽全力,我也会为你正名!” “宗谧,来之前我去向陛下请旨,陛下说,锦衣卫奉命查抄了你的府邸,但是,历年以来贾修平向你行贿的那些金银,却都消失不见,你告诉我,它们……都去了哪?” 似乎是感受到老师的殷切之心,杜宁的脸色有些挣扎,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道。 “老师,没有什么隐情,这些钱财,一部分被我送回老家,买了良田宅院,另一部分,被我用在日常的宴饮唱和,都挥霍完了,所以锦衣卫,自然什么也搜不到。” 这话明显是在敷衍,如此态度,气得陈循差点跳起来。 不过这一回,未等他开口,一旁的怀恩却突然插话,道。 “杜大人,此次咱家和陈尚书前来,是奉圣谕问话,所以,若有隐瞒诓骗,便是欺君,还请杜大人莫要自误!”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八十五章:真相 此次陈循和怀恩前来,虽然说是问话,但是实际上,就是陈循求的恩旨,前来探望杜宁的。 只不过,为了避免勾连,所以有怀恩这个内宫大珰前来陪同而已,所以,打从一开始,怀恩就没怎么说话,就只是听着而已。 直到刚刚,他开口插话,也只是提醒杜宁不得欺君而已,在遵守规矩方面,怀恩一向做的很好。 不过,有些人就不一样了,眼瞧着怀恩这个天子的随身太监出言,一旁的毕旺顿时来了精神,声音也变得有些严厉起来,道。 “杜大人,如今是奉旨问话,你还不将一切都如实道来?” “福建巡抚历年贿赂,加起来何止数十万白银,如此巨额的银两,就凭你老家的几百亩薄田,再加上日常的宴饮,恐怕连十之一二都花不掉吧?” “快说,你将这笔银钱都藏在哪了!” 这副口气,惹得身旁的陈循和怀恩都不由将目光投了过来,不过,毕旺却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暗暗有些自得。 相对而言,作为被质问的对象,杜宁的脸色就平静的多,他抬起头看着毕旺,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 “毕大人,伱刚刚所问的,应该属于案情的范畴吧,那么敢问大人,可有陛下命你主审此案的圣旨,我若不答,大人是否要动用刑讯?” 说到底,杜宁也是当过大理寺卿的人,审案子的流程和细节,他是清清楚楚的。 毕旺刚刚的质问,其中提到了福建巡抚贾修平行贿的数额,这明显属于案子本身需要核实的内容。 而这桩案子,主审的是刑部,锦衣卫只有羁押之责,并无审问之权,更不要说,在场还有陈循和怀恩在旁看着。 这不客气的反问,让毕旺脸色立刻就变得有些难看,但是,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倒是一旁的陈循,见此状况,拧眉开口道。 “宗谧,他问你不愿意回答,那我呢?你打算,也对老夫缄口不言吗?” 这番话说的颇带有几分严厉,真就像是老师在教训犯错的学生一般。 这个时候,一旁的怀恩又开口道。 “杜大人,您这桩案子,陛下十分关注,若有什么隐情,今日不说,以后刑部审问,也是要说的,倒不妨省了这些时间,说出来吧,陛下既然允准陈尚书过来,也是想给您一个机会,杜大人,切莫辜负圣恩啊!” 这番话说完,杜宁的神色有些挣扎,他低下头思索了片刻,随后抬起头,叹了口气,道。 “怀恩公公,陈师,这其中隐情,我可以说,但是……” 说着话,杜宁看向了一旁的毕旺。 于是,在场几个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怀恩稍一沉吟,转向毕旺,开口道。 “同知大人,可否暂时回避一下?” 毕旺的脸色有些凝滞,显然,对于杜宁独独把他排除在外的举动十分不满,不过,怀恩这个御前总管太监发了话,虽然说二者没有统属的关系,可他也不敢得罪对方,想了想,毕旺开口道。 “怀大监,照规矩我得陪在这里,不过,您亲自发话,我也不好不给面子,这样吧,我去远处看着,也不让旁人过来,若有什么事情,您和陈尚书高声呼喊便是。” “那就多谢毕同知了。” 怀恩微微欠了欠身,算是作为感谢。 随后,毕旺看了牢房中的杜宁一眼,和刚刚的狱卒一样,退到了远处能够看到牢房状况,但是听不到谈话内容的地方。 将毕旺打发走了,陈循这才将目光重新看向杜宁,道。 “到底怎么回事,现在你总可以说了……” 于是,杜宁这才抬起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怀恩,随后道。 “贾修平这些年,的确给我送了不少银子,每一笔,我都记着,总共加起来,有四十二万七千四十五两,包括金银器物,还有送来的字画古董变卖所得。” 开口第一句话,就让陈循一阵惊讶,事到如今,案情他基本已经清楚了,但是,毕竟案子不是他主审的,所以,具体涉及到了多少的数额和往来张目,陈循是不知道的。 如今,听杜宁亲自承认下来,震惊之余,却难掩浓浓的失望,他原本以为,这件案子会有什么冤情,但是如今看来,还是他太看好这个学生了。 深吸了一口气,陈循的脸色冷了下来,问道。 “所以,银子呢?” 四十多万两银子,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若要换成粮食,得有上百万石,购置成良田,也要有万亩以上。 可是,就目前从杜家查抄的财产来看,就算是加上老家的田地和宅院,也远远不及这个数字。 “花了……” 杜宁深深的叹了口气,道。 “家乡的良田和宅院,是我用这些年的俸禄购置的,至于贾修平送来的这些银子,我让几个在福建做生意的后辈同乡,在当地修了几条水渠,然后,建了不少义庄,购置了一些良田,收容无家可归的百姓,又在义庄里头建了学堂,算是……略尽绵薄之力。” 这番话说完,陈循和怀恩二人顿时面面相觑,他们想过很多的答案,但是,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状况。 踌躇了片刻,怀恩问道。 “杜大人,可有名单?” 如果说杜宁所说的属实,那么四十多万两的银子,足可以让一个地方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说要开设义庄,那么,至少也应该能够支撑起上百个义庄的规模。 这么大的动静,如果想要核实的话,是很容易的。 杜宁沉吟片刻,道。 “有纸笔吗?” 于是,怀恩对着远处等待的毕旺等人招了招手,将狱卒唤了过来,很快,便拿来了一套笔墨纸砚。 随着牢门上沉重的大锁被打开,杜宁在众人的注视下,就着刚刚搬过来的小案,提笔写下了几行小字。 将狱卒重新打发走,怀恩接过杜宁递过来的纸张打眼看去,上头写了大约七八个姓名,每个姓名后头,跟着籍贯,年岁等一些基本信息,最后便是地址。 怀恩粗粗看了一下,这些地方都在福建境内,但是,却分布在不同的地方,而且,有不少距离还相隔甚远。 “……这是这些人的名字,他们都是些商人,每次他们到京城做生意的时候,我会把钱交给他们,让他们替我办事,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有一本详细的账册,每隔一段时间,他们会写信给我,后来,我得到消息之后,就把这些信都烧了,不过,账册还在他们手里,若要核实,照着这份名单上的地址去找就可以了……” 听了杜宁的解释,怀恩点了点头,将纸张折好,装进信封当中收起来,并未多言。 见此状况,陈循拧着的眉头微微绽开,原本浓浓的失望,如今却夹杂着一丝不解,他问道。 “这些事情,你从未对别人说过?” 闻言,杜宁的神色有些苦涩,道。 “来路不正的银子,即便是用在了正途上,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不说还好,他这句话,让陈循原本平息下来的怒火,顿时又升腾起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 “你既然知道这些银子来路不正,又为何要收?圣人之言往日的教导,朝廷对你的恩德,难道说你都忘了吗?” 杜宁沉默着,一旁的怀恩却神色一动,显然,这才是关键的问题,也是包括皇帝在内,朝堂上下一直疑惑不解的问题。 这么多年以来,杜宁在朝中的风评一直很好,不少和他接触过的人,都评价他为人清介,虽然不能算是两袖清风,但是,在朝中也算是清廉自守,向来没有什么劣迹。 正因如此,他才能够得到陈循的赏识,一路走到现在,甚至有希望触及到七卿的门槛。 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竟然被查出来,受贿多年,累计数十万两,不少朝中官员都觉得,这其中必有隐情。 毕竟,一个人想要装一时容易,但是数十年如一日,在大多数人口中的风评都很好,就非常困难了。 牢房内外,三人相对,杜宁沉默着,似乎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外间的雨越下越急,雷光闪烁不定,一次次的划破昏暗的天空。 不知过了多久,杜宁略显艰难的声音响起。 “我最初发现贾修平和倭寇有所勾结,是在十一年前,福建参政任上……” 话开了头,就好说了,大约花了半盏茶的时间,杜宁将一切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 其实事情也很简单,正统三年,那个时候,还是三杨当政时期,清流的力量节节攀升,作为新一代最有希望的几个人之外,杜宁自然是受到了重用,在朝中累积了足够的资历,借着主修宣宗实录的功劳,升任福建参政。 杜宁虽然出身翰林,但是,却并非不通实务,在短暂的适应之后,他迅速上手了地方的政务,在当地政绩斐然。 三年之后,在吏部考评当中,他获得了中上的评价,顺理成章的被当时已经是翰林学士的陈循提议,调回京师升任工部侍郎兼侍读学士。 但是,就在即将调回京师的前三个月,他却意外发现,时任漳州府推官的贾修平和当地的一伙倭寇有所联系。 这件事情,原本源于一对受了倭寇劫掠的年轻夫妇拦轿告状,杜宁顺藤摸瓜,最终查到了贾修平的身上。 “当时,我本打算将此事禀奏朝廷,以国法严惩此贼,但是,消息很快就走漏了,于是,当天晚上,贾修平就找上了我……” 杜宁的神色恍惚,似乎回到了当时的场景。 当时的杜宁,年轻气盛,朝中又有陈循撑腰,自然不会在意一个区区的府推官,所以,只是打算虚以委蛇,将人给打发走,然后继续密奏朝廷,但是那次谈话,却深刻的改变了杜宁的认知。 “……那天晚上,贾修平知道,他没办法拦住我,所以,干脆将一切都如实说了出来,也是从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本和倭寇勾结的,不止他一个,从当地的士绅商贾,到府衙县衙的小吏,官员,都有人参与其中,背后影响的范围之大,难以衡量……” 说出这番话时,杜宁的神色颇为挫败,可想而知,他最初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有多么震惊。 但是,面对这样的消息,陈循却只是冷声开口,道。 “所以,你就选择了和他同流合污?” 杜宁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道。 “当然不是,我当时只感到愤怒,福建官场糜烂至此,正是需要朝廷下大力气整饬才对,所以,我并没有因此而改变想法,反而更加坚定,要将此事禀告朝廷,可是,接下来贾修平的话,却让我改变了主意……” 在陈循和怀恩凝视的目光当中,杜宁长长的吐了口气,继续道。 “当时,贾修平拿出了整个漳州府的户册和赋册,他告诉我,之所以这些倭寇能够肆虐猖獗,就是因为官府在纵容,而官府之所以会纵容他们,是因为这些倭寇当中,有很多都是当地的渔民,他们或是为了躲避徭役,或是为了生计,被迫假扮倭寇,赖以为生。” “这些人违背海禁,走私各种货物,是朝廷通缉的匪徒,但是,他们自己也是出身良善人家,而且,海边贫瘠,没有这些走私的商人,那些普通的渔民想要买到生活的必需品,要跑很远的路,花更高的价格,而他们打到的鱼,捞起来的珍珠,想要卖出去,也要跑很远,还会被压价。” “朝廷剿倭,剿了一批,很快就会又有一批,是因为这些人根本就不是倭寇,而是被迫无奈的渔民。” “我若将此事上禀朝廷,那么,朝廷震怒之下,必将严查此案,福建的官员们抓一批,杀一批,这不可惜,是他们应得的。” “那些落草为寇的渔民,虽然我也不忍,可毕竟是违背了朝廷法度,严惩亦是应当,但是,这么做却只是治标不治本而已,如果能够根除倭寇,付出代价也算值得,但是,这在当时,是无法做到的,就算剿了一批,杀了一批,最后还是会死灰复燃。” “更重要的是,在这个空档期当中,原本那些依靠走私商人为生的渔民,也会没了生路。” “这才是我最终放弃将此事揭开的原因……”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八十六章:自大 听了杜宁的理由,陈循亦是有些沉默,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杜宁的这种做法,停了半晌,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挤出几个字,道。 “后来呢?” “后来……” 杜宁的目光变得有些幽深,脸上闪过一丝复杂,接着道。 “我答应贾修平,不会向朝廷禀告此事,作为交换,他要约束福建等地的这些假倭,严禁他们伤人,临走的时候,他留下了一千两黄金,我原本是不想收的,但是我很清楚,光靠红口白牙,是不可能让贾修平相信我的。” “唯一的办法,就是和他们一样堕入泥潭,这样才能让他们相信,我会保守秘密,也才会对那些假倭稍加约束……” 听到这里,陈循原本的怒意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不知如何形容的复杂心绪。 如果杜宁所说的一切都属实的话,那么,他就其实还有一点没有说出来,那就是,贾修平既然将一切实情都吐露了出来,而且,还带着那么多的黄金上门,摆明了就是志在必得。 又或者说,他必然已经下了决心,如果没有办法说服杜宁,那么,杜宁也绝对无法走出福建。 那种情况之下,不管是换了任何一个人,或许都没有更好的办法吧…… 看着面前二人的复杂神情,杜宁的语气略停了停,神色中又多了几分黯然,但仍旧继续开口,道。 “在那之后,每隔一段时间,贾修平都会送些金银器物和古董字画过来,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寻了个屋子,把这些东西都锁起来,诓骗自己,它们都不存在,但是,不管我怎么忽略它们,这些东西就在那里,时刻提醒我,已经是一个和这些贪官污吏同流合污之辈!” 说这些话时,杜宁的脸上青筋直跳,面容痛苦,半晌之后,才慢慢平静下来,接着道。 “后来,我有一个在福建做生意的同乡到了京城,因为一些事情前来拜访,我和他见面之后,问了许多福建的状况,从他口中得知,当地的多数百姓,都贫苦不已,所以我便动了念头,这些金银,都是民脂民膏,若是能够用在这些百姓身上,也算是能够让我心中稍安。” “于是,我便拜托这个同乡,在当地建义庄,修水渠,接济那些因贫苦无家可归的百姓,让他们不至于落草为寇,我总想着,如果有一天,这些义庄开的足够多,不会再有百姓被迫无奈,丢弃祖宗姓名变成倭寇,或许,我就可以不再成为这些贪官污吏的同谋者。” “虽然说,这个目标遥不可及,但是,我这般自欺,却也到底让自己多了几分心安……” 杜宁说完之后,好似是多年的压力一次性被舒缓下来,身体反而缓缓放松,仰起头看着窗外不停轰鸣的雷光,沉默无言。 陈循定定的看着眼前的这个学生,此刻,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于,他自己并没有看错人,杜宁并非是一个真正的贪官污吏,还是应该痛心于,杜宁明明有这般大好的前途,却最终走到了这一步。 事已至此,说再多,也不可能让杜宁逃脱罪责,毕竟,受贿是真的,纵容地方官府勾结倭寇,也是真的,这两条大罪压下来,便注定了,杜宁的前途断绝,名声尽丧。 陈循忽然有些兴致阑珊,他心中还有一些谜团,但是到了如今,他却也不想再继续追问了。 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个时候,一旁的怀恩却突然问了一句话。 “杜大人,你所说的这些事情,咱家回去之后,会禀明陛下,命人前去核证,只不过,咱家仍有一事不明。” “这桩事情虽然隐秘,但是,如今福建窝案已经被清查,贾修平也被抓了起来,陛下英明圣德,为了沿海一带的百姓生计,也在朝堂上打算重开海贸。” “可以说,杜大人此前担心的问题,现在都已经不是问题,可是,杜大人被抓之后,却自始至终并未有任何申辩,今日若非陈尚书和咱家奉旨到此,只怕杜大人还会继续隐瞒下去,这……又是为何?” 话音落下,陈循的目光顿时望了过来,颇带着几分深意,不过,他却并没有开口多说什么,而是和怀恩一样,等着杜宁的答案。 至于杜宁,他沉默了片刻,道。 “正因为陛下要开海,所以,我不能说!” 闻听此言,怀恩眉头一皱,问道。 “这又是为何?” 于是,杜宁又是一声长叹,道。 “我若是不将此事说出,那么,我便只是一个利欲熏心,为倭寇提供庇护的贪官污吏而已,但是,我若说了,那么,朝中必会因此而引起争论,到时,我或许会能侥幸逃脱罪责,可是朝中大臣,必会以我为例,辩称倭寇剿之难灭,理应以安抚为主,不应屡屡征伐,进而抨击陛下开海之政。” “陛下向来仁德,此中内情若被陛下所知,必会犹豫该如何处置于我,可我所作所为,早已经是朝野皆知,罪行昭昭,如若不能公正处置,其他犯官又当如何?” “可是如若秉公严惩,有这些内情在,陛下又必会心中不忍,宽纵杜宁一人,既令朝廷大政有碍,又让陛下陷于两难,此人臣之道乎?故而,我不言此事,是为朝廷开海,尽最后一点绵薄之力,也算是为当初做过的错事,求个心安。” 这番话杜宁说的平静,但是,旁边听着的两个人,心绪却复杂无比。 片刻之后,怀恩轻轻点了点头,道。 “咱家明白了,今日之事,咱家会如实禀报陛下,至于后续如何处置,相信陛下必有圣断!” 交代完了这句话,怀恩看了一眼陈循,后者深深的叹了口气,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便离开了诏狱。 怀恩对着杜宁再度拱手一礼,随后,也跟上了陈循的脚步。 二人一同走出诏狱,站在北镇抚司门前的檐下,分别之际,陈循转身看着怀恩,罕见的郑重拱手为礼,道。 “多谢怀恩公公,今日之恩,陈某谨记在心,日后若有机会,必定报还。” 这一谢,并非是为了怀恩今日陪他到诏狱走这一趟,而是为了怀恩最后的那句问话。 如果说,没有怀恩的那一问,那么,杜宁便没有说出最后那番话的机会,这是一份人情,而且,是卖给陈循的。 毕竟,杜宁如今的处境,就算是有这番话,也没有任何东山再起的可能,所以,这个情,自然要陈循来承。 面对陈循的感谢,怀恩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拱手回礼,口中却只是平静的道。 “陈尚书客气了,咱家只不过是尽忠职守,将一切都问清楚,好向陛下回话而已,当不得陈尚书一个恩字。” 闻听此言,陈循也不再多说,有些话,点到即止便可,多说反而没有好处,于是,他微微点了点头,转身便走进了淅淅沥沥的春雨当中。 乾清宫中,怀恩站在御阶下,一五一十的将自己在诏狱当中的见闻都说了一遍。 “……皇爷,这就是今日问到的全部情况了,杜大人所写的这份名单在此,请皇爷御览。” 说罢,他将从杜宁那里拿到的名单,恭敬的递了上去。 朱祁钰将这份名单展开,扫了一眼,随后轻轻摇了摇头,吩咐得到。 “把这个交给刑部吧,让他们派人去核证!” 怀恩闻言,却是微微一愣,他本以为,天子会将此事交给东厂或者锦衣卫,但是,天子说的却是刑部。 而这二者的区别就在于,东厂和锦衣卫来办事,秘密性会更高,但刑部来办的话,势必是要下公文到各州府,要么就是和都察院协同,让当地的巡查御史来调查,如此一来,杜宁的这件事情,可就瞒不住了。 眼瞧着怀恩有些愣神,朱祁钰却并没有什么意外,而是开口道。 “你也觉得,杜宁说的有理?” 怀恩稍一踌躇,还是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皇爷,奴婢觉得,杜大人虽然有受贿之举,但是,毕竟出发点还是好的,而且,此次福建窝案出现之后,他并没有挣扎争辩,甘心被捕入狱,坐等处置,也没有将内情说出,对皇爷的一片忠心,还是可鉴的。” “如若此事交给刑部的话,别的不说,杜大人隐瞒的这一番苦心,怕是要白费了……” “是吗?” 朱祁钰脸上浮起一丝莫名的笑容,抬头看着怀恩,反问道。 “他既然如此为朝廷着想,那最后,又为何将实情说了出来呢?” 啊这…… 怀恩一时有些发愣,犹豫了一下,但是最后还是道。 “回皇爷,其实是奴婢当时觉得有些古怪,所以多问了两句。” 这话说出来,怀恩也有些紧张,毕竟,这种交好朝臣的举动,虽然隐晦,但是若说要逃过天子的眼睛,却是未必。 他犹豫过要不要说,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觉得,如果隐瞒下来,那么到了最后,或许后果会更加严重,两害相权,他还是决定如实把一切都说出来。 预想当中的责怪并没有到来,相反的,怀恩感受到天子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然后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话。 “所以,这就是你们和他们的区别……” 怀恩眨了眨眼睛,一时之间,却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见此状况,朱祁钰摇了摇头,目光中闪过一丝惋惜,道。 “杜宁错就错在,他太自大了!” “作为地方官员,职责就是为朝廷牧民,出现这等大案,他的职责就是搜集证据,呈报朝廷,至于到底该如何处置,朝廷自会有所定论。” “杜宁就是太过自大,觉得这满朝上下,君臣百官考虑的都不如他一个人,不错,他的出发点或许是好的,但是,他凭什么觉得,在他将所有情况都说明之后,朝廷仍然会一意孤行,置那些平民百姓于不顾呢?” “朝廷自有法度,这等大案,该如何做,岂是他一个小小参政能够决定的?他擅自隐瞒此事,已经是犯了大错,若是地方大臣人人如此,还要朝廷何用?” 看着天子隐隐有所冷峻的神色,怀恩似乎明白了什么,道。 “皇爷圣明,的确是奴婢想岔了,这件事情如此紧要,若是如实奏禀朝廷,或许朝廷便能早日知道福建的状况,想出更好的办法,而不至于让福建官场继续糜烂下去……” 朱祁钰轻轻点了点头,站起身来,缓缓来到殿门处,看着天上依旧淅淅沥沥落下的小雨,道。 “杜宁的路,走偏了!” “他为了所谓的百姓生计,这么多年纵容这些倭寇肆虐,却没想过,这么做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 “或许在贾修平的约束之下,这些倭寇会稍稍收敛,尽量克制不再伤人,可是,他们肆虐地方,会让官府在百姓中的权威一步步丧失,百姓不再信任官府,又有盗匪四起,长久下去,普通百姓活不下去,便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变成新的盗匪,进而……举旗造反!” “所以,杜宁这到底是在保护他们,还是在害他们呢?” 怀恩跟在后头,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皇帝也不需要回答,这个问题问出来的时候,已经有答案了。 朱祁钰站在廊下,负手而立,神思之间凝结着浓浓的愁绪,是为了杜宁,但也不是为了杜宁。 因为他知道,像杜宁这样的人有很多,为了眼前的一时之利,而选择走捷径,但是所谓捷径,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杜宁的说法看似有道理,但是,他的所作所为,实际上只是将矛盾给掩盖了,倭寇依旧肆虐沿海,百姓的日子依旧过的苦,什么都没有改变,什么也解决不了,无非是维持着现状的平静罢了,待得日后矛盾爆发,只会更难收拾而已。 而这,也是他最终决定,将这件案子公布出去,将名单交给刑部的原因所在,杜宁犯的错,除了有他收受贿赂,庇护贾修平等人之外,更重要的,是他那所谓的,为国为民的奇怪自尊。 既然如此,那就让杜宁,成为这些人的一个警示吧……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八十七章:朝堂论辩 内阁,俞士悦等人站在公房当中,看着脸色肃然的怀恩,心中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要知道,近些日子以来,像是传旨这种事情,怀恩基本上已经不亲自过来,而且派司礼监的两个小内侍来负责了。 这次,他亲自过来,可见要传的旨意非同小可。 不过,尽管心中已有预料,可等到他们听完了旨意之后,还是一阵发愣。 “怀恩公公,陛下真的是这么说的?” 眼瞧着底下一干内阁大臣面面相觑,怀恩却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又重复了一遍,道。 “陛下旨意,命刑部追查杜宁供词是否属实一事,并有旨意昭示群臣,国有法度,上下有别,朝廷上下,君臣百姓,需各安本分,恪守其责,此方为社稷兴隆之道,天下安宁之本也!” 天子让陈循入诏狱探望杜宁的事,并不算是什么秘密,而陈循从诏狱出来之后,神情十分低落,对于谈了什么内容,却绝口不提。 这几日下来,朝中多有猜测,直到今日,怀恩带来了杜宁的供词,按理来说,这份供词理当送到刑部,但是,让内阁众臣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只是试探性的提了一句,怀恩就大大方方的把供词的内容告诉他们了。 这个举动,再结合天子将供词交给刑部核证的举动,其实便能看出很多东西,而天子似乎还觉得不够,于是,才有了后面这些话。 虽然说,看似这些话并没有提及到杜宁一案,但是,既然天子将其放在了一起,那么后面的这些,明显就是对案情的态度。 这一连串的话,总结下来,其实就几个字,恪守法度,安分尽责。 杜宁的案子,如今举朝瞩目,如果说这份供词属实的话,那么,大概率会在朝堂上引起激烈的议论。 要知道,朝堂上的事,很多时候不仅要讲法理,还要讲情理,杜宁的举动固然是违背了朝廷法度,但是,却也并非不是情有可原。 杜宁一案,又牵扯到开海一事,这件事情用好了,或许会成为开海的助力,但是在如今朝堂大方向坚持祖制的情况下,很有可能反过来变成攻击开海的手段。 而天子的意思其实也已经很明白了,所谓恪守法度,安分尽责,其实就是在斥责杜宁自作主张,认为他没有安守本分,尽忠职守。 更重要的是,这道旨意,明显是下给朝中众臣的,这就意味着,这即将又是一次,天子对臣下的训诫。 不过,这种训诫在如今朝堂正为开海而吵的不可开交的情况下,又会最终如何走向,只怕没有人能够预测…… 数日以后,终于迎来了新一次的早朝。 和平时的朝会不同,今日的朝会,要廷议此前户部所奏的开海一事。 这件事情在京城发酵了许久,如今,总算是要在朝堂上见真章了。 在礼官的指引下,众臣行礼之后,便由户部上前,再次陈述了开海的理由和相关的措施,这段时间下来,户部也没有闲着,如今拿出来的这份章程,较之之前完善了许多,但是大体上的理由和思路依旧不变。 待户部陈述结束之后,首当其冲站出来的,便是礼科的给事中叶盛,和众人所预料的一样,叶盛的第一条攻势,仍然是祖制。 “陛下,海禁之制,乃太祖皇帝所立祖制,户部所言海贸之事,虽名为并不更易祖制,但皇店远在京城,所谓皇商,实则便是委托民间商贾而已,如此举动,则海禁废弛,已在眼前。” 所以说,朝堂上就没有傻子,户部玩的把戏,其实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聪明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随后,叶盛继续开口,道。 “太祖立海禁,本意乃是为海疆靖宁,百姓安稳,海禁若开,势必会有诸多百姓弃农从商,而海外诸国,限山隔海,僻在一隅,似安南,占城,真腊等国,朝贡赏赐互通有无,皆赖海禁,若海禁废弛,盗贼横行,民间贸易频繁,则必生事端,我太祖,太宗,仁宗,宣宗数朝,皆以海禁为邦宁之本,岂可擅自更易,臣以为,户部所言,万不可准,还望陛下明鉴。” 作为科道年轻一辈的代表人物之一,叶盛还是有点东西的,他对户部的驳斥,并不单单停留在海禁是祖制这一条上头,而是深入的剖析了海禁政策的来源和好处,最后用历代先帝厉行海禁的举措作为结尾,这一整套言论下来,可谓是环环相扣,义正言辞,不少朝中大臣都纷纷出言附和。 当然,这仅仅只是个开始而已,随着叶盛的出言,户部这边,也同样有官员站了出来,不过,让众人有些意外的是,这个人竟然是户部主事余子俊。 这位余大人的名声,在官场当中倒是不小,景泰元年殿试的探花,被天子亲自点卷,随后入户部观政,深得户部尚书沈翼的赏识。 近段时间以来,有消息称,这位余大人即将被调往福宁州任知州,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擢升,据说,吏部已经在拟调令了,过不了多久,圣旨一下,他就该启程出京了。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他理当是低调谨言才对,而且,再怎么说,余子俊毕竟刚入官场数年而已,跟如今殿中的大多数官员相比,都算是后辈,让他出面代表户部驳斥其他人,真的能行吗? 不少人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户部尚书沈翼身上,但是,这位老大人却八风不动,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平静的旁观着殿中的一切。 于是,余子俊在殿中站定,面对朝堂上下的审视,落落大方的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叶大人所言并无道理。” “户部此奏,并非要扰乱海禁,而是要同海外诸国加强联系,叶大人既知太祖所纂皇明祖训列十五不征之国,自当知晓,太祖为何将其列为不征……” 不得不说,余子俊还是有几分能耐的,叶盛把皇明祖训搬出来说是事,那余子俊就同样用皇明祖训回击他。 “……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不自揣量,来挠我边,则彼为不祥。彼即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犯,亦不祥也。吾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 “此为皇明祖训之言,叶大人寻章摘句,无非是想说明,若交往频繁,则争端必起,然则祖训已有明言,若彼扰我边,则彼为不祥,我朝廷虽不自恃富强,兴兵讨之,然亦不惧其犯。” “先者太宗命三宝太监六下西洋,煊赫国威,海外诸国无不仰慕我大明繁盛,愈加恭顺,朝贡不断,今户部此奏,虽无下西洋之靡耗,却与下西洋所求相同,皆为王道泽披天下,令我大明藩属之国,同沐圣主恩德,敬服大明天威尔,又何来争端?” 这番话,从皇明祖训说到郑和下西洋,死死的扣住煊赫国威几个字,将开海的目的,绕到了王道二字上,不得不说是一个无比绝妙的解释。 以王道化藩属之国,向来是堂堂正正的手段,而且,也是被历朝历代的儒家若称道的事情。 余子俊从这个角度切入,几乎是封死了叶盛的话头。 当然,叶盛也不是好对付的,他敏锐的察觉到了,余子俊话里存在的漏洞,当机立断的反驳道。 “余大人所言,固然不无道理,但是世间之事若是皆如纸上所言,治国之道又岂会如此繁难?只怕真的走到那一步,就不遂余大人之意了……” 这话的用意十分明显,就是在说余子俊说的话太过于理想化了。 说什么这些海外诸国一定不敢冒犯大明,但是,真的到了海贸放开的那一天,事实就会教他做人。 不过,话音落下,叶盛瞬间就察觉到不对劲儿了,可惜,已经晚了,对面的余子俊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 “所以,叶大人是觉得,这些海外小国之所以和我大明和睦共处,并非是敬仰大明繁盛广阔,而仅仅是因为,大明厉行海禁,让他们没有和大明接触的机会吗?” 这话一出,在场一众大臣,顿时有些骚动。 不得不说,余子俊的这句话,简直是诛心之言,一下子就将叶盛逼到了死角。 当下,叶盛的额头上顿时渗出一丝冷汗,跪倒在地,道。 “陛下明鉴,臣绝无此意!” 朱祁钰的目光落在殿中对峙的两个人身上,脸色有些意味深长。 沈翼这个老家伙,还真是记仇。 这次开海,是于谦首倡,户部来主导,所以,朱祁钰采纳了俞士悦的建议,打算将王越和余子俊两个人,都派到福建去,在后续的开海事宜当中,起到推进的作用。 对于这一点,沈翼倒是没有什么意见,但是,可以看得出来,他对于王越外调后的品级,比余子俊要高这一点,耿耿于怀。 这次朝议,他让余子俊出面代表户部驳斥反对者,说白了,带有几分赌气的意味,目的就是要让朱祁钰看看,他带出来的人,不比于谦带出来的差。 这种莫名其妙的攀比心,让朱祁钰有些无奈,但是,也必须要说,沈翼这个举动,相当大胆,也足够有自信。 而余子俊,至少目前来看,并没有让人失望,成功的顶住了第一波攻势。 刚刚他和叶盛的辩论,虽然称不上步步险着,但是,却思维缜密,一步步的引诱着叶盛落入陷阱,最终落败。 不过…… 面对略显恐慌的叶盛,余子俊却并没有就此放弃,而是继续道。 “叶大人一片为国之心,举朝皆知,既是如此,我想在明晰户部之意和海贸之利后,叶大人的想法,想必也会有所改变吧?” 话音落下,叶盛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与此同时,朱祁钰也轻轻叹了口气,过犹不及啊! 余子俊的确是个人才,但是,毕竟年轻,太过气盛,其实走到这一步,叶盛已经是败了,没有必要再继续穷追猛打。 但是,余子俊却非要让叶盛亲口承认自己错了,虽然说,能够提振户部这边的气势,可未免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了。 这种做派,在朝堂上,是很容易结仇的…… 不过,话虽如此,朱祁钰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一则,咄咄逼人的风格,对于现阶段朝议中还没冒头的反对者,是有一定的震慑作用的,毕竟,余子俊的背后是沈翼,他的态度,也能代表沈翼的决心。 二则,没有人是不会犯错的,年轻人刚刚进入官场,有锐气会犯错是难免的,磨砺一番,总会有所长进的,余子俊的路还长,现在犯些小错误,倒是无伤大雅。 不出意料的是,听了余子俊的话之后,叶盛的脸色难看,但是,还是勉强道。 “道理确实如此,不过,具体的事宜,恐怕还要再多加商榷。” 口气当中带着的不甘,是个人都能听得出来,说完这句话,叶盛叩了个头,随后便站起身来,退到了一旁,显然,并不想再和余子俊多说一句话。 但是,对峙显然没有结束,短暂的沉默过后,御史钱澍便站了出来,道。 “陛下,方才余大人所言虽然有理,但是,臣却有不同的看法。” 说着,不等一旁的余子俊有所反应,钱澍便继续道。 “户部此奏,意在和海外诸国增多联络,既是如此,那么,势必要增建驿馆,码头乃至是城市等,为了防止倭寇卷土重来,影响贡使,也需要增加当地驻军,如此一来,朝廷需要投入的钱粮甚多,官军调动也需有诸多调整。” “我朝廷近年以来,连年天灾,各地赈灾皆需钱粮,早已经有些捉襟见肘,这一点,户部自己应该是最深有体会的。” “既是如此,那么当下朝廷最急迫之事,理当是休养生息,与民休息,竭尽全力,保证百姓可以安度灾年,海贸之事,或许能让海外诸国同我大明互通有无,但是,却非最急之事,而且,海贸之事到底能否有所效果,谁也说不准。” “故而,为百姓计,或许,待朝廷来年安顺,国库充盈之后,再议此事,更为妥当!”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八十八章:朱仪出场 钱澍的这番话,相较于叶盛来说,要温和的多。 但是,却也是最难反驳的,因为,这不同于刚刚叶盛略显书生气的辩论,更多的,是在强调现实状况。 而且,他动用了朝堂上最常见,也最让人头疼的,拖字诀! 人的本性,都是希望能够维持现有的规则的,因为变动意味着未知,虽然其中蕴藏着新的机会,但是,也有可能稍有不慎,就失去现在的权势地位。 所以,钱澍的这番话一出,立刻获得了朝中大多数官员的赞同,一时之间,朝堂上的风向顿时便有了变化,不仅底下窃窃私语的官员门都连连点头,还有不少大臣直接站出来,附和钱澍的说法。 “陛下,臣以为钱大人所言极是,朝廷国库空虚,又有连年天灾,正是理当休养生息之时,海贸之事不可操之过急,应当徐徐图之。” “不错,陛下,朝廷近年来,已有各项工程在建,因天灾连绵,陛下体恤百姓,已命将各能罢之工程尽皆暂罢,如今国力尚未恢复,且不可在此时大兴土木。” “臣附议,还望陛下以天下万民为重,驳斥户部此奏!” 随着一个个的官员出列,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强,几乎充斥了整个朝堂,比刚才叶盛的攻势,要更加猛烈的多。 以至于,最终还是礼官上前维持秩序,才勉强压下了底下一阵阵的议论之声。 再看对面的余子俊,毕竟只是一个朝堂新人,面对这样的场景,不免有些手足无措,一时之间,竟然愣在了当场。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却发生了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变化,在一众文臣吵的不可开交之时,勋贵们却似乎达成了什么默契一般,一直在不断的交换着眼神,直到这一刻,朝堂上反对的声浪到达最高的时候。 勋贵阵营当中,成国公朱仪稳步上前,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只见这位成国公站在殿中,丝毫不惧投来的各种各样的审视,朗声道。 “陛下,臣以为,诸位大人所虑,实则并无必要!” 别的不说,单这一句话,就让在场的众臣一阵哗然。 要知道,这种情况之下,说出这样的话,几乎已经无异于指着鼻子对刚刚反对的所有大臣说,你们都是废物。 这种程度的挑衅,自然不是在场的一众文臣能够受得了的,一时之间,议论声再起,但是,这一次却都是指责朱仪言行狂妄的。 一阵议论声中,钱澍当仁不让的上前,冷声道。 “既然成国公说我等都是杞人忧天,那么,下官倒想听听,成国公作为国之勋臣,对沿海政事,到底有何高见。” 说到底,余子俊毕竟是朝堂新人,资历尚浅,而且,背后又有沈翼这个户部尚书撑腰,钱澍如果太过咄咄逼人,未免显得有些以大欺小,而且,还会得罪沈翼。 大家都份属文臣,相互之间,总还是要留几分余地的。 可是,朱仪就不一样了,他是勋贵阵营的人,而且,在朝堂立场上,一向是坚定的南宫一派,这也就导致了,朱仪注定不可能受到真正的重用。 事实也的确就是既如此,他虽然有国公之位,但是,在朝堂上却没有实权,如今不过挂着一个护驾将军和幼军营统领的差遣,这两份差事,说的好听些是负责东宫安全,可说的不好听些,其实就是带着一帮勋贵子弟混日子罢了。 因此,对于钱澍来说,他对上朱仪,压根就不必留手,这种地位高,但没实权,身份尊贵,却不受天子待见的人,对于他这样的科道言官来说,简直就是刷声望的绝佳材料。 更不要提,因为朱仪这般无差别的打击,如今殿中大多数的文臣隐隐有同仇敌忾之势,若是能够在这个当口,驳倒朱仪,维护文官的尊严,那此后钱澍在士林当中的评价,又何止是更上一层楼。 这般机会,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遇到的,因此,此刻的钱澍,不仅没有任何的生气或者愤怒,反而带着一股跃跃欲试的感觉。 不过,朱仪虽然年轻,可是,他作为勋贵,也和文臣打过不少交道了,因此,光看钱澍的脸色,他就明白,对方到底在想些什么。 心中闪过一丝冷笑,朱仪却并没有急着回答对方的话。 越是这种紧张的时候,就越要保持冷静,慢一些没什么,但是众目睽睽之下,若是说错了话,被对方抓住话头,那么,刚刚的叶盛就是下场,平白成了对方扬名立万的垫脚石。 果不其然,很快,朱仪就想明白了,刚刚钱澍话中埋的两个暗坑。 不得不说,这帮文臣,心眼真脏! 看着义愤填膺,一番要伸张正义的样子,可实际上,心里都是算计。 冷冷的看着对面的钱澍,朱仪开口道。 “钱大人这话,说的就有些不妥了,朝中文武大臣,皆一心为陛下尽忠,虽有政见不同,但是,却也不必各分阵营,我虽是勋贵,但却也只是同意户部和朝中支持海贸的一众大臣的看法,所以想要说几句话而已,倒是不必如此严阵以待。” 这便是刚刚钱澍话中,埋的第一个坑,明明文臣当中,自己对这件事情也有很大的分歧,但是,因为朱仪这个勋贵出面了,钱澍便有意模糊这一点,想要将那些反对此事的文臣,等同于全体文臣的意见,好让他自己成为文臣的意见领袖,将此事变成和勋贵之间的对抗。 不出意外的是,随着朱仪的话音落下,户部侍郎孟鉴也开口道。 “成国公所言有理,既是朝议,那么自然是各抒己见,相互商讨,无论文臣武臣,都各有政见,大家分说清楚,相互论辩,自然情理自明,有陛下圣断,倒也不必拘泥于文臣勋贵之别。” 和余子俊不一样,户部侍郎虽然算不上是重臣级别,但是,也是妥妥的朝廷大员,他这番话一出,态度便算是分明,那就是,钱澍代表不了整个文臣,海贸之事,也不会牵扯文武之争。 话音落下,朱仪看向一旁的钱澍,果不其然,后者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有些尴尬,显然是因为自己的小心思被戳穿了,而显得有些不自然。 当然,话虽然是说不拘泥文武之别,可文武之别就放在那里,不可能完全忽略掉,因此,孟鉴表明了态度之后,也没有多说,便退了下去。 至少在当下,虽然看似朱仪和户部的利益一致,但是,到底这背后有没有什么别的目的,还需要再继续进一步考量。 所以,就算是要合力推动海贸,现在也还不是时机,至少要等到朱仪彻底表明了态度之后再说…… 不过,孟鉴的这个举动,倒是让钱澍的脸上恢复了几分自信,他毕竟只是一个御史而已,要说对上朱仪这个没实权的成国公,自然是不怕,但是,如果是勋贵和户部联手对付他,可就真未必能讨得了好了。 至于朱仪,对于文臣们的‘小心谨慎’早就有所觉悟,自然也不意外,嘲讽的看了一眼户部的那帮人,随后,他继续将目光放在钱澍的身上,仍旧没有开口说正事,而是道。 “哦对了,钱大人有句话说得对,那就是,本国公的确没有怎么离开过京城,要说这沿海诸事,也没有亲眼见过,不过我想,这殿中的诸多大臣,应该也和本国公差不太多,能行万里路者,终归是少数。” “但是,就像刚刚孟大人说的一样,朝堂论辩,无非各抒己见,去过的人有去过的看法,没去过的人有没去过的看法,博采众长才是正理,钱大人说呢?” 这话口气十分‘诚恳’,但是,随着朱仪的这一番话,殿中不少大臣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钱澍的身上,让后者脸色有些微红。 他没想到,朱仪年纪轻轻的,竟然这么难对付,的确,除了混淆文臣勋贵的问题之外,他话里埋的另一个坑,就是在暗指朱仪接下来所说的一切,都是纸上谈兵而已。 说白了,这位成国公一向养尊处优,从小都在京城长大,这个时候,却要开口说沿海的政事,听着便有些不靠谱。 如此一来,不管朱仪说什么,朝中的大臣先入为主的都会觉得,他的说法不可信,不过,现在被看破了,那么,这道回旋镖,反而就打在他身上了 朝堂之上,有设局的,就有破局的,设的局被破,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便如现在,朱仪一口道破了钱澍的小心思之后,殿中的情势顿时发生了变化。 原本很多刚刚还在声援钱澍的官员,此刻也慢慢没了声息,不为别的,恰恰是因为,就像朱仪说的那样,朝中大臣,并不全都是沿海一带出身,或者是在当地做过官的,大多数人,还是没有到过这些地方的。 如果按钱澍的说法,那么,他们刚刚高谈阔论的那些话,岂不可笑? 当然,他们也清楚,钱澍的本意并不是在说他们,只不过,心里总归还是会有些别扭,而且这么一来,如果接下来,他们要继续声援钱澍的话,那么恐怕心里就要好好考虑一番了。 感受到四周各异的目光,钱澍有些恼羞成怒,道。 “成国公,陛下面前,今日朝议乃是户部海贸一事,成国公若是没有什么想说的,不如静待一旁便是。” 言下之意,就是你这么东拉西扯的,到底有完没完? 不过,他这般态度,却反而让其他大臣皱了皱眉,虽然说,文臣勋贵之间向来不对付,可尊卑上下还是要的,钱澍可以和朱仪论辩,但是,起码的礼节还是要有的。 这般口气,着实不是一个普通御史,对堂堂的国公该有的,当然,这种状况之下,也不会有人出面来指责他,但是,至少由此可以看出一点来,那就是,钱澍已经有些慌了,而在这种朝议当中,慌乱……往往就是溃败的开始! 果不其然,朱仪眯起眼睛,看了一眼钱澍,冷哼一声,却没有理会他的态度,而是转身开口,道。 “陛下,刚刚几位大人所言反对海贸的理由,无非几点,一则和海禁相妨,二则恐交往频繁,有争端再起,这两点,刚刚余大人已经解释过了,不过,臣想要再多说两句,那就是,海禁虽是祖制,可朝贡贸易,亦是从洪武之时,便绵延至今之事。” “我大明物产丰富,王道泽被天下,无论是北方草原各部,还是海外诸国,皆慕名而来,愿为属国,此乃扬我国威之事,和海禁并行不悖,何来妨碍之说?” “至于交往频繁,有争端之事,余大人说的很清楚了,我大明并不会主动兴兵,但若是他国蓄意挑衅,大明也不相惧,我想说的是,此次朝廷出兵剿倭,犁庭扫穴,成果斐然,海内为之一靖,其后又有福建巡抚朱鉴大人雷霆之势扫平福建官场之污浊,由此可见,朝廷若下决心,无不可为之事。” “便是真的有争端出现,我大明亦可镇之!” 最后这句话,朱仪说的斩钉截铁,引得在场的一众勋贵纷纷赞许不已,要知道,勋贵已经很久,没有在朝堂上说出这么掷地有声的话了。 瞥了一眼旁边的文臣,一众勋贵不由扬起了头,哼,区区一些海外小国而已,就算是瓦剌强盛不好打,难不成,这些海外小国的挑衅,还能摆不平不成? 这帮文臣,成天怕这个怕那个的,简直胆小如鼠! 与此同时,朱仪的这番话,也同样引起了诸多文臣的议论,不少人都纷纷摇头,觉得这位年轻的国公爷,实在是太狂妄了些。 见此状况,钱澍也抓住了机会,道。 “成国公倒是豪气,不过,下官只有一个疑问,那就是,如果成国公口中所言的争端真的出现,那您能为此而负责吗?” 这话明显是激将之法,但是,朱仪却怡然不惧,转身道。 “陛下,如若真的有此事发生,臣愿亲自领兵出征,扬我大明国威!”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八十九章:变故 啊这…… 朱仪的声音倒是铿锵有力,引得在场的一众文武大臣们,有些面面相觑,这话题怎么就突然转到打仗上头来了呢? 看着底下朱仪信誓旦旦的样子,天子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摆了摆手,道。 “成国公之心,朕知道了,今日只是商议户部海贸一事,诸卿还是不要扯远了!” 天子的这般反应,也让在场的诸多大臣瞬间反应了过来,原本还略带低低的议论声的大殿,顿时安静了下来。 钱澍站在一旁,额头上一下子就冒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他就算是再迟钝,到这个时候,也该反应过来,自己到底错在何处了。 对于勋贵来说,他们不怕打仗,怕的是不打仗,文臣们的顾虑,在勋贵看来,压根就是不成立的。 当然,说打仗可能夸大了,充其量也就是小规模的争端,而且,如今一切都是未知,虽然钱澍话是这么说,但是,真的开了海贸,那些海外小国,也未必就真的敢冒犯大明。 所以理论上来说,此刻朱仪表的这一番决心,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可是,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 重要的是,这个请缨的人,是朱仪! 作为朝堂上的顶级勋贵,成国公府如今之所以没有办法恢复到鼎盛的时期,一个最紧要的原因,就是朱仪自己,并没有战功傍身。 虽然说,这是大多数的二代勋贵的现状,但是,朱仪和普通的二代勋贵可不一样。 他是太上皇阵营的中坚力量,同时,又是英国公府的姻亲,自身也有国公的爵位,这种种因素叠加起来,让他能够动用的政治资源非常庞大。 可以说,如果朱仪的年纪稍大一些的话,他绝不可能像现在一样,仅仅只有一个护驾将军和幼军统领,怎么着也要在京营,五军都督府或者是南京守备大臣当中选一个出任。 对于如今的朱仪来说,他有足够的资源和人脉,能够掣肘他的,就只有资历。 而勋贵的资历,用战功最能体现! 所以,一旦朱仪有了军功,他就会成为勋贵毫无疑问的领头人,到时候,就算是天子想要刻意旁置打压,也非常困难。 说白了,钱澍刚刚的话,其实是给了朱仪一个机会,一个未来有可能搏到军功的机会。 在这样的场景下,朱仪如此信誓旦旦的保证,又是为了推行天子在背后默许的政策,如果说天子仍旧无动于衷,未免有些太过不近人情。 可是,如果答应下来,那么,真的出了什么争端,严重到需要大军出征的话,那么朱仪便可以此为由要求挂帅,到了那个时候,再出尔反尔,天子的面子恐怕也挂不住。 所以实际上,钱澍的这番话,其实是变相让天子陷入了尴尬的境地,虽然说,天子最后轻描淡写的遮了过去,但是,影响依旧还在,一时之间,钱澍的眉头紧紧皱起,看着眼前年轻的朱仪,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实在是太低估这位新晋的成国公了! 反应过来之后,钱澍深吸了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对着站起身来的朱仪,道。 “成国公一片为国之心,朝野上下皆知,不过,眼下是商讨海贸之事,若说领兵打仗,成国公或许家学渊源,但这民政之事,可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的清楚的,如今国库空虚,连年天灾,成国公不仅鼓动陛下允准户部海贸之奏,还要兴兵出战?” “不知成国公可考虑过,朝廷能够支撑的起呢?” “何况,大兴土木,必将加重百姓负担,这几年各地灾情,百姓的日子本就过的不好,若是再强加徭役,酿出民变,又该如何是好?” 有了教训,这回钱澍就学聪明了,他不再揪着朱仪常年待在京城,不了解沿海状况说事,而是转而说他一个勋贵,没事在民政上面大放厥词。 除此之外,钱澍也意识到,朱仪是个不好对付的人,所以,他很快又绕回到了国库的现状上来,这是他最有力的武器。 说白了,不管是海贸还是其他的什么政策,都属于朝廷在折腾,区别只在于,能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 而问题就在这个能不能上! 朝臣们都知道,户部之所以提出这个建议,一定程度上,是为了缓解国库的压力,增加朝廷的收入,毕竟,这连年的天灾,肯定是让户部有些吃不住劲儿了。 可问题就在于,海贸对于大明来说,是一个近乎陌生的领域,如今所预想的一切,都不过是预想而已,实际的状况到底是什么,谁也不敢保证。 但是,这份大政一旦通过,那么,先期的人力物力,是要投入进去的,别的不说,建港口,码头,扩建接待使节的驿馆,市舶司,这些都需要钱,除此之外,官军的调动,地方衙门的调整,都不是上下嘴唇一碰的事儿。 如果说到最后没达到预想的效果,那么,这些人力物力,可就打水漂了…… 所以实质上,这次交锋,是保守派和激进派的交锋。 面对钱澍的质问,朱仪心里摇了摇头,这挖一次坑不够,还挖上瘾了咋的…… 他一眼就看出来了,钱澍最后说的,无非就是激他继续‘请缨’,但是,民变和普通的战事可不一样,更不要提,钱澍给这个民变加了一个前提条件。 冷笑一声,朱仪道。 “户部能不能撑得起我的确不清楚,不过,本国公怎么听着,钱大人你这话里话外的,就盼着大明出事呢?” “先说开了海贸必定会有战事,现在又出来说,开了海贸,百姓肯定不满,会激起民变?” “如今大明四海升平,边境安宁,陛下圣德,泽被万民,虽然各地时有天灾,但是,却也都能安然度过,并无任何动乱产生,如何到了钱大人的嘴里,大明就变成了风雨飘摇,岌岌可危的亡国之相?” “嘶”的一声,殿中一众大臣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位成国公……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啊…… 不过,也怪钱澍,实在太急了些,话里话外的处处挖坑,结果被对方反将一军,反而让自己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钱澍也连忙跪地,道。 “陛下明鉴,臣绝无此意!” “既然不是这个意思,那钱大人便解释一下,自己是什么意思呢?” 钱澍的话音刚落,一旁朱仪懒洋洋的声音就传了出来,竟是半点也不肯留情。 见此状况,文臣当中,有不少人都面面相觑,虽然说,他们也觉得钱澍的所作所为不太妥当,但是,被朱仪如此逼迫,若是他们没有什么举动,那文臣的面子,可是要大大被折掉一番的。 于是,很快,内阁大臣萧晅便站了出来,道。 “成国公误会了,钱大人肯定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海贸一事,干系重大,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此事关乎朝廷大政,自然要慎之又慎,将所有状况都考虑进去,成国公这话,言重了!” 萧晅入阁以来,在朝中十分低调,但是,他的人缘还算不错,此刻站出来,立刻就博得了许多文臣的认可。 见此状况,朱仪倒是也没揪着不放,毕竟,内阁大臣都出面了,还是要给点面子的,他倒是不怕得罪萧晅,但是,这种场合下,如果萧晅出面转圜都没有用的话,那就是真的打文臣的脸了。 不过,他还没说话,殿中却突然响起了另一道声音。 “萧阁老这话,不觉得亏心吗?” 朱仪愣了愣,也没想到,会突然出现这么一着,和一众大臣一样,他转头望去,却见说话之人,竟然是在朝堂上沉寂已久的,宁阳侯,陈懋! 这位老侯爷,如今在朝中的地位,说实话有些尴尬,原本以他的战功,在勋贵当中无论是威望还是地位,都能排到第一梯队,就算是在天子面前,也有几分薄面。 可是,他偏偏卷入了此前的镇南王一案,虽然说,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但影响依旧还在,至少目前来看,他在朝中的名声还是不怎么好,而且,镇南王一案,虽然是想要迎回太上皇,但是暗地里,算是摆了天子一道。 这种状况之下,陈懋想要再受到重用,自然是难上加难,所以说,这位老侯爷,如今也就是在京营当中挂了一个闲职而已,他自己倒是也识趣,知道自己是因着太子出阁的机会,才勉强捡回了侯爵之位,所以,一直低调的很。 却没想到,如今竟然冒了出来…… 随着众人的目光汇聚,陈懋也稳步上前,来到了萧晅的面前,看着眼前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侯爷,萧晅不由皱了皱眉,道。 “陈侯爷,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们文臣们,也太欺负人了!” 看着勉强维持着笑容的萧晅,陈懋却是半点面子都不给,直接了当的道。 “这会萧阁老站出来,开始说钱澍是为国考虑,说成国公是夸大其词,那刚刚钱澍故意挑起文武争端的时候,萧阁老又在做什么呢?” 啊这…… 萧晅的脸色有些僵硬,他没想到,这朝堂之上,竟然还会有人如此直白的不给面子。 当然,这也是萧阁老进京时间不长,如果他早几年进京,见过某天官舌战群臣的风采的话,可能就不会这么意外了。 没等萧晅有所反应,陈懋就转过身,躬身一拜,道。 “陛下,今日虽是议事,文武百官可各抒己见,但是,打从刚刚成国公出言开始,这位钱大人,就不停的咄咄逼人,意欲挑起文武之争,被识破之后,又想把成国公说成是喜好开战,不顾朝廷大局之人。” “臣自知学识浅薄,半辈子都在战场上,这等政事,臣本不欲多言,但是,这钱澍借议政之机,攻讦朝廷勋臣,扰动朝议,如此贼子,岂可轻纵,臣请陛下将此贼治罪,以正视听!” 这又是个什么状况? 这下,可不仅是一众文臣感到意外了,就连朱仪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他可没有跟陈懋提前商量过,让他给自己出头啊,这位老侯爷,今天怎么突然就正义感爆棚了? 不过不论如何,随着陈懋出面,这件事情的矛盾,也就被直接升级了。 原本,萧晅出面转圜,朱仪大度的让一步,这事儿也就完了,但是现在,陈懋信誓旦旦的要求皇帝惩处钱澍,那么,压力自然也就给到了天子身上。 果不其然,天子看着这种状况,也是有些眉头微皱,沉吟片刻,开口道。 “钱澍方才所言,的确不妥!” “不过,朝堂议政,偶有言语失当,也并非不可原谅,便让钱澍罚俸三月,以儆效尤,陈侯和成国公觉得如何?” 看的出来,天子也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所以,并没有承认陈懋所说的,攻讦朝臣的罪名,只是含糊的说,钱澍的言辞不当。 话音落下,陈懋还未有所反应,朱仪倒是率先上前,道。 “陛下圣明!” 对于朱仪来说,陈懋这个举动虽然是在帮他,但是,眼下更重要的,还是开海的事,他可不想一直纠缠在钱澍这么一个小人物上。 更何况,虽然说此前,他在和其他勋贵联络的时候,也和陈懋沟通过开海的事,但是当时这位老侯爷的态度,却不温不火的,眼下却突然站了出来,朱仪自然心中有所疑虑,所以,自然是想要赶快平息下来。 朱仪这个正主都不计较了,那么,陈懋自然也不好再继续纠缠,同样拱手说了一句陛下圣明,便退了下去。 不过,他这么一闹,殿中的气氛,却变得有些紧张,文臣们再看朱仪,也多了几分慎重。 说到底,朱仪还是太年轻了,虽然他有国公之位,可是,在这朝堂之上,还是会被人下意识的看轻。 如今陈懋这么一闹,倒是让不少大臣意识到了,朱仪并不单单是朱仪,他的背后,可能站着许许多多的勋贵。 正因于此,他们当中有些人,也的确开始重新考虑,自己在开海之事当中的立场……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七十二章:解谜其一 虽然说,如今殿中的多数大臣,已经相信了陈循的清白,但是,除了陈循提前打过招呼的人,真正毫无关联,却还愿意在这个时候出面说情,趟这趟浑水的大臣,毕竟也不能算是多数。 片刻之后,随着殿中稀稀疏疏的跪下了十来个大臣,已经再没有其他的大臣出列,为陈循求情。 但是,让人意外的是,坐在上首的天子看着这副场景,却始终没有任何的反应。 见此状况,跪在底下的陈循心中也不由生出一阵不安,顾不得其他,陈循连忙抬头望向天子,却见天子正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和天子平静如水的眼神对上,陈循心头的那阵不安之感更盛,正想开口说话,然而,天子的声音,却恰在此刻落了下来。 “兵部何在?” 兵部? 在场的大臣们都有些一头雾水,这会不是在讨论陈循的案子吗? 关兵部什么事? 但是,天子既然开口,兵部自然不能不应,王翱立刻移步出列,来到殿中,站在一群跪着的大臣中间,显得格外显眼。 “臣在。” 随后,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问道。 “近来于谦可有军报传来?” 这话问出,更是让所有人都一阵疑惑,难不成,这桩案子,还和于少保有什么牵连? 于是,他们纷纷望向王翱,却见后者竟真的从袖中拿出一份密报,道。 “陛下明鉴,这是今晨刚刚送来的军报,因其上加盖了于少保的钤记,却并未启用红翎急使,故而,臣依制,打算在早朝结束后,密奏陛下,军报在此,请陛下御览。” 这话说的有些奇怪,但是,熟悉兵部流程的大臣,却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没有启用红翎急使,说明并不是需要立刻呈上的紧急军报,加盖了于谦的钤记,代表这是一封密奏,应当直达御前,其他人无权开拆。 可是,还是不对啊! 如果说,这是一份普通的密奏,那么,理当送往通政司,而非是送到兵部,如果说,这是一份军报,那么,又为什么会以密奏的形式呈上呢? 要知道,军报一般都是和前线的军情相关,所以,不管是捷报还是其他的消息,需要的都是一个快字,所以一般来说,兵部的主官是有预闻之权的。 就算是当初土木之役那么大的事情,军报抵达兵部的时候,也是由当时留守的侍郎于谦开拆阅后,深夜叩阙呈递上去的。 如今于谦送回来一份军报,却是密奏的形式,这还当真是头一回,却不知道,这份密奏的军报,里头到底写了什么。 不过,看天子的样子,又似乎是早就知道这份军报的样子…… 底下群臣心思各异,目光却直勾勾的盯着那份军报,内侍走下御阶,将军报接过,快步回到御前,放在天子面前的御案上,朱祁钰倒是也没犹豫,抬手便将上头的蜡封拆开,大略扫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将军报转手递给旁边的怀恩,吩咐了一句。 “念……” 于是,怀恩恭敬的将军报接过,扫了一眼,便打算开口。 实话实说,现在的场景,的确是古怪的不能再古怪了,作为七卿之一的工部尚书陈循,带着一大帮人跪在地上,正等着一桩举朝瞩目的案件最终被一锤定音,完美落幕。 结果这个当口,天子对案情却不做任何处置,反而开始让人读一份远在千里之外的,来自征倭大军的军报。 这场景,简直是要多奇怪有多奇怪…… 然而,奇怪的事情还在后头,怀恩调整了一下嗓音,很快便将军报的内容念了出来,可是,这头一句话,便让殿中群臣一阵意外。 “少保太子太师右都御史提督征倭大军事臣于谦,右都督领征倭大将军印臣张輗,太子太保右都御史巡抚福建臣朱鉴联名启奏……” 话音落下,底下顿时一阵惊疑,掀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于谦和张輗二人联名上奏,这并不意外,他们一个是提督大臣,一个是征倭大将军,军务上的事情,联名是应该的。 可是,这关朱鉴什么事? 在大多数大臣还在疑惑的时候,已经有一些大臣,听到这三人联名,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都有些变了。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内容,更是让殿中的大臣们感觉人生观受到了洗礼。 “……臣于谦,于十月初三日领陛下旨意,受命协助福建巡抚朱鉴调查福建各级官员勾结,庇护倭寇一案,已有结果,以此奏向陛下复旨。” 虽然说是三人联名,但是明显还是以于谦为主笔的口吻来说的。 这几句话说完,殿中依旧有不少人一头雾水,可是,内阁的一众大臣却不由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 旨意?什么旨意? 要知道,按理来说,除非是特别紧急的事务,否则的话,朝廷下发的旨意,即便是密旨,也要由内阁来拟定,然后由六科对应的都给事中加盖钤记后下发。 就算是十分紧急的情况下,内阁这一道流程,也基本是免不了的,可是,这份旨意,为什么他们这些内阁大臣,却从没有任何印象? 难道说,是皇帝亲笔,直接下发的中旨? 可是问题是,于谦远在福建,如果突然接到一道仅仅只加盖了宝玺,却既没有内阁大臣的签押,也没有六科的钤记的中旨,他又该如何确定圣旨的真伪? 从现在短短几句话,透露出来的巨大信息量来说,这显然是一桩大案,这种情况之下,于谦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相信了。 正确的流程,理当是暂时先扣留传旨之人,将圣旨留存之后,遣派三人以上的信使连夜进京核实才是。 正确的流程,理当是暂时先扣留传旨之人,将圣旨留存之后,遣派三人以上的信使连夜进京核实才是。 可是,就这份奏疏来看,于谦显然是已经按照圣旨的吩咐做了,这就让一干内阁大臣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了。 几位内阁大臣面面相觑,睁着茫然的眼睛,个个都是一副你别看我,我也不知道的神色,当然,如果仔细看去,就会发现,某俞姓次辅的脸上,莫名有些心虚的样子…… 当然,这点小细节,在当下的朝堂上,并没有什么人在意。 所有人都被这句话当中蕴含的巨大信息量所震撼,刚刚的这句话中,有两个关键词,一个是庇护倭寇,另一个,则是各级官员。 前者已经足够令人心惊了,而后者则代表着,涉案的官员人数绝对不少,否则,也不可能用上各级这个词。 不出意外的是,紧接着,怀恩继续开口,列出了一长串的名字。 “……南安县知县倪有则,县丞罗力华,惠安县推官樊华金,县丞叶向……宁洋县……长泰县……龙溪县……” 这么一长串的名字,听着便让人心惊,粗略算来,光是涉及的县就已经有接近二十个之多,其中大多数都是知县,推官和县丞,更有些县,几乎是所有官员都涉及其中。 这些名字,足足有三四十个,即便是念,也念了接近盏茶时间,才算是停住。 然而,就在他们都以为事情到此结束的时候,怀恩歇了口气,却继续开口道。 “上述诸官员,皆为直接和仕绅勾结,为倭寇走私行以庇护,除此之外,另有官员收受贿赂,买凶杀人,地方有察知官员勾结倭寇,意欲禀报朝廷者,皆被贬黜陷害,所言不达天听。” “……泉州府知府贾允仁,推官章乙,文书游惟康……漳州府知府田元音,府丞杜千载……汀州府……延平府……” 随着一个个名字被说出来,朝中的众臣已经都有些麻木了。 要说这今年的年景,也太过奇怪了,一桩桩的大案,不断地刷新着他们认知,每当他们觉得,眼下的案子就很有可能是景泰朝第一大案的时候,总会有新的,更大的案子冒出来。 别的不说,就现如今已经读出来的这些官员来说,整个福建官场,有至少一半以上的官员,都已经涉事其中。 而且,这还仅仅只是披露出来的,要知道,能够写在这种奏疏当中的,必然是查有实据或者是直接牵扯其中的,要是算上没查出来的,或者是间接牵涉其中的人,或许整个福建的官场,都已经烂的差不多了。 以至于,当怀恩继续往下读,开始出现一个个承宣布政使司和提刑按察司乃至是都指挥使司的官员的时候,老大人们已经能平静以对了。 整个福建官场,既然有那么多的官员都搅进了这个大染缸当中,那么,地方三司肯定是逃不了干系的,甚至于,直接牵涉其中,也并非不可理解。 可即便如此,当他们听到下一句话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惊了一惊…… “……左布政使贾修平,勾结刘氏宗族,戕害百姓,走私军械,庇护倭寇,被福建巡抚朱鉴察得后,丧心病狂,伪造军令调动都指挥使司镇守官军一千人围攻巡抚衙门,意欲焚毁证据,臣奉圣旨,命左副将杨俊率精兵三千助朱鉴大人保护巡抚衙门。” “现此事已被杨俊率兵平定,贾修平自焚而死,所调官军被就地看管,涉事官员先已被羁押,臣依制,会同巡抚大臣朱鉴及镇守太监于景,共同接掌都指挥使司防务,请陛下尽快遣派得力大臣前来主持大局,其余涉案官员,臣俱已将其羁押候审……” 贾修平,这个人朝中有不少大臣都知道,前任的福建巡抚,后来在大计当中,因为政绩不好,被降调为了左布政使。 应该说,他也牵涉其中,虽然令人意外,但是也在情理之中,让人心惊的事,事败之后,这位贾大人,竟然敢丧心病狂的伪造军令,调动驻守官军围攻巡抚衙门,要知道,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这个贾修平,莫非是疯了吗? 底下群臣议论纷纷,却没发现,御阶上怀恩早已经停住了话头,奏疏的格式,朝中的官员们都是清楚的,这明显还没有读完。 但是,大臣们迟迟等着,怀恩却没有了下文,于是,不少人抬起头,却见不知何时,怀恩已经退至一旁,而刚刚还在怀恩手中的那份奏疏,此刻也已经到了天子的手中。 不过,瞧着天子的神色,对于这桩事情却不算意外,显然是早有预料,待得底下渐渐静了下来,天子总算是开口,道。 “此事干系重大,福建自巡抚衙门以下,布政使司,按察提刑使司,乃至都指挥使司,各府,县,均有官员涉案,如此腐败之极,触目惊心,此辈之人居于庙堂之上,国家社稷,岂有不乱之理?” “沿海倭寇,屡剿屡起,却原来,真正的倭寇不在海上,而在我大明的朝廷当中!” 最后这几句话,隐含怒意,如同炸雷一般,响在所有人的耳畔。 见此状况,除了一些朝中重臣之外,殿中诸臣纷纷跪倒在地,连声道。 “陛下息怒!” 于是,一殿的人都跪了下去,倒是显得原本跪着的几个人没那么显眼了。 片刻之后,天子的声音有些冰冷的落下来,道。 “福建官场出现如此大案,吏部大计未察,都察院亦未有所禀报,实乃职责疏失。” “吏部尚书王文,罚俸半年,俸禄减半,左都御史陈镒罚俸一年,副都御史王竑,降品半级,诸福建道巡查御史,全部外放出京,降品一级,刑部即刻联合福建巡抚朱鉴,严查历年以来,是否有巡查御史参与其中,有受贿庇护之罪,查得之后,直报御前!” 这种时候,自然是一句话也不能多说的,否则的话,说不准天子的这股火,就撒到谁的头上了。 不过,出了这样的大事,处罚是肯定的,福建官场上下勾连成这个样子,负责监察百官的都察院,必然要负首要责任,其次当然就是吏部铨选不当。 从这个角度而言,天子没有让吏部和都察院的老大人到诏狱走一遭,已经算是宽宥了。 因此,被点到名的所有人,包括王竑在内,都乖乖的磕头谢恩,尽管对于王竑来说有些冤枉,但是朝堂上就是这样,谁让都察院的那位总宪大人告病在家,如今掌事的是王竑的,也只能怪他自己倒霉……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九十章:一锤定音 “……陛下,诸位大人所虑者,无非是海贸一事,投入巨大,但是,对于大明来说,却未必能有什么好处而已。” “再加上,近来各地天灾颇多,朝廷各处都需要用钱,所以,想要徐图缓议,这些理由,臣都能理解。” “而臣之所以说,诸位大人所虑并无必要,是因为这件事情想要解决,也很简单……” 没有了钱澍的打扰,朱仪总算是转回了正题。 而且,经过了刚刚的交锋之后,勋贵的实力也算是展示过了,所以朱仪也顺理成章的,收敛了自己刚刚的锋芒,话语之前,颇为谦虚。 不过,他的这番话,也还是引起了在场不少大臣的好奇,要知道,朝廷的财政吃紧,一直是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就连户部自己,都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去赌一赌海贸。 可是如今,朱仪却说这事一点也不难,自然是让众人都竖起了耳朵,想听听这位国公爷,到底有什么高见。 而朱仪给出的解决办法,也的确很简单…… “陛下,臣这些日子,和京中不少勋贵已经商议过了,海贸既然是朝廷政事,我等身为勋臣,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臣已经和十四家勋贵联名,愿意拿出白银八十万两,协助朝廷营建海贸的各项工程,若地方官军需要调动,我等勋臣也愿前往镇守,为国效力!” 面对着众臣质疑的目光,这位成国公一片赤胆忠心,义正言辞的开口。 说出的话,却让底下文臣一阵愕然。 啊这…… 不得不说,这招够狠! 文臣们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这就是财大气粗的底气吗? 朝廷不是缺钱吗?那勋贵们出,问题不就解决了! 简单粗暴,但是有用! 而且,这对于文臣们来说,几乎是无解的,八十万两的数字,在如今的朝堂上,已经算是一笔巨资了。 当然,文臣们要是群策群力,凑一凑也未必不能凑的出来,毕竟,相较于勋贵,文臣胜在数量多。 但是,这种事情,文臣们干不了,也不愿意干。 说白了,大伙辛辛苦苦的寒窗苦读,为的就是光耀门楣,衣食无忧,让他们这些大多数寒门出身的人出银子,那可不是一般的难,而且,就算拿得出来,也不能拿。 官场之上,谁不标榜一下自己的清廉,结果前脚说清廉,后脚拿出来这么多银子,怎么解释? 因此,这种事情,也就只有数代传承,底蕴深厚的世家勋贵能拿得出来,也只有这帮自幼锦衣玉食,挥金如土的勋贵子弟出身之人,愿意拿出来,砸一个自己想要的好处。 朱仪的这番话,听着其实是在为朝廷解忧,但是,其实也有自己的目的。 朝廷用了他们这些勋贵的钱,那么,自然要分润给他们好处,别的不说,带兵镇守的将领,便首先要从这些勋贵家族当中来选。 除此之外,各项工程的营建,以及日后的管理,不出意外的,这些勋贵们肯定也要掺和一脚。 这些目的,朱仪就这么明明白白的摆了出来,丝毫都不加掩饰,某种意义上,是因为他觉得,朝廷没有办法拒绝这个提议。 又或者说,皇帝陛下……拒绝不了! 毕竟,这么一大笔白送上来的钱,而且,还能推动开海的进程,对于皇帝来说,可谓是正中下怀。 为了避免皇帝高兴之下,直接答应了下来,殿中大臣顿时一阵骚动,稍停了片刻,刑部侍郎周瑄站了出来,道。 “陛下,成国公和诸勋贵一片为国之心,诚可敬佩,但是,海贸一事,并非仅仅难在银钱和驻军,大灾之年,百姓需要的是休养生息,若因海贸工程,而继续征调徭役,必会影响来年春耕,故而,还请陛下明察,暂缓此事。” 这个理由,也算站得住脚。 毕竟,有钱只能解决国库艰难的问题,可是,营建工程,除了需要花钱,还需要征调徭役,这对于老百姓来说,才是最大的难事。 然而,他这个理由刚刚提出来,勋贵当中便又有人站了出来,道。 “此事,倒是也不必担心!” 众人循着声音定睛一看,却发现,说话之人,是朝堂上同样整天低调沉默,但也是国公之位的,丰国公李贤! 和朱仪不一样的是,这位老公爷,可是当初的从龙之臣,虽然因为自己不中用,所以现在变成了替天子搞祭祀的吉祥物,但是,他的地位和功劳摆在那里,在朝堂上的份量,比朱仪还是要高出不少的,当然,如果要算勋贵当中的号召力的话,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眼瞧着他也站了出来,不少人的脸色顿时一变,因为这位老公爷,是个妥妥的天子党,他一出面,其实某种意义上,就代表着,天子明牌告诉所有人,这件事情,是天子在背后推动了。 果不其然,李老公爷一步步的走到殿中,然后道。 “陛下,臣觉得成国公所言有理,海贸乃朝廷大政,可以扬我国威,此等大事,身为勋臣,岂可坐视朝廷因钱粮短缺而不了了之,臣和定国公府,靖安伯府及十一家勋臣联合,愿拿出白银六十万两,以助朝廷。” 眼瞧着其他文臣想要开口反驳他,李贤又继续道。 “前些日子,臣听说户部推行了匠户改制,许匠户缴纳钱粮,另由朝廷招募工匠助修工程,此策臣觉得亦可以实行在海贸一事上,成国公所筹集八十万两,用于营建工程,臣和定国公府等筹集的六十万两,用于雇佣工匠,民夫,或可协助朝廷,顺利推行此事。” 这一番话,一下子封死了想要反驳他话的人。 一阵低低的议论声之后,礼部侍郎王一宁有些没底气的出言,道。 “即便是钱银足够,可如此工程,需要的民夫工匠数量必定不少,还是会惊扰百姓……”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一旁的朱仪就开口,道。 “陛下,臣闻自年节以后,江南各府大雪连绵,百姓四散为流民,生计无着,朝廷虽已竭力赈灾,但是,若是能够招募这些流民,给予钱银,让他们前往沿海,为朝廷营建工程,既可以安抚流民,又能帮助朝廷尽快推行海贸,实乃两全其美!” 呃…… 这番话一出,王一宁的脸色也有些尴尬,不由看向了一旁的工部,但是,让他失望的是,那边毫无动静。 于是,王一宁稍一犹豫,只得退了下去。 朝堂之上,仍然还有不少人对此事颇有疑虑,但是,眼瞧着勋贵们这次如此下本,而且,还是靖难勋贵和皇帝勋贵两边罕见的联合,背后又明显有皇帝推动,这些人就算是想反对,也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于是,一时之间,殿中倒是安静下来。 见此状况,上首的天子终于开口,道。 “既然诸卿都没有什么意见,那么,户部此奏,朕便照准了。” 虽然已经料到会是这般结果,但是,如今真的一锤定音,也还是让一帮文臣感到有些挫败。 不过,天子的话还没完,看着底下的一帮勋贵,天子似是有些犹豫,眉头皱了皱,旋即道。 “海贸乃是朝廷大政,倒是也没有,让各家勋贵出钱兴建港口的道理,不过,诸卿的一片忠心,朕也不愿拂逆,各家勋贵联名筹集的一百四十万两,拿出一半用于海贸工程的营建。” “剩下的另一半,交由皇店调配,用于同海外诸国朝贡贸易之用,一应得利,皇庄与各家勋贵并得!” “至于工程营建的具体事宜,随后户部会同工部另议,退朝!” 于是,这么一场争吵激烈的朝会,总算是暂时落下了帷幕,当然,结果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户部海贸的提议通过了,但是,这仅仅只是个开始,接下来具体的实施步骤,才是最大的关键,所以,还不能放松。 不过,对于这一点,朱祁钰早已经有所准备了,事实上,对于他来说,最难过的就是朝议这一关,只要这一关过了,那么至少明面上,就不会再有人来掣肘海贸一事。 至于那些暗地里的手段,那就要看人了,王越和余子俊就是他派过去探路的,这两个人,一个是于谦带出来的,一个是沈翼带出来的,在海贸这件事情上的坚定立场不必质疑。 唯一让人担心的是,他们的资历有些浅,可能会镇不住地方,不过,这个问题也不大,至少这两个人,能力还是有的,不然的话,也得不到沈翼和于谦那么高的评价,距离海贸真正开始,至少还有半年多的时间,应该足够让他们熟悉地方的政务了。 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如今福建官场上的老油条,已经基本都被拿下了,剩下要补充进去的,都是新鲜血液,这一点,朱祁钰此前已经和王文说过了。 趁着京察的机会,将一些年轻的,有能力的人才,都安排到福建去,算是给他们一个做出成绩的机会,同时,年轻人有拼劲儿,自然也更能适应这些变化。 事实上,这也正是朱祁钰要在开海之前,彻查福建官场的真正原因。 在朱祁镇的眼中,能够看到的只有除掉了这些人,会导致开海变得无比困难,失去了一大批可以团结的力量。 但是,对于朱祁钰来说,他考虑的要更加深远。 诚然,留着他们,对于开海来说,会是一个助力,可是,与此同时,他们也会是最大的阻力。 沿海一带如今,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规则,倭寇和走私商人做最底层,和地方的士绅勾结,依靠走私和劫掠牟利,搜刮民脂民膏,同时,借助士绅的力量,和当地官员搭上线,买通这些人,让他们对倭寇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种规则运行多年,早已经成了各方势力默许乃至暗中助力的行为,如果说,这种情况之下直接开海,那么,依靠朝廷的政策,这些倭寇和走私商人摇身一变,就会变成正大光明的商人,最多就是减少劫掠,但是,各方分润的局面,不会有丝毫的改变,而且,外来的商贾想要进入到这套规则当中,也会变得无比艰难。 到了最后,结果就是,朝廷花费了无数的人力物力,连朱祁钰这个皇帝,都顶着祖制的压力,打开了海贸,结果得到的好处,却被这些人一层层的盘剥,最后所剩无几。 这种状况,显然不是朱祁钰想要的,也不是他能够接受的。 所以,如果要开海,那么首先就要打破这套已经几近固化的规则,无论是倭寇,走私商人,还是士绅,地方官员,要一次性连根拔起,收拾的干干净净。 所谓破而后立,有隆庆开关的经验,朱祁钰很清楚,开海能够为大明带来多少好处,因此,对于很多大臣,乃至是朱祁镇所担忧的开海难度的问题,在朱祁钰这里,从来都不是问题。 阻力大,无非意味着,要付出的代价更大而已,大多数人会在各种大政上摇摆不定的最大原因,其实是他们无法确定,自己的选择到底正确与否。 可这一点对朱祁钰来说不成立,正因于此,无论代价再大,朱祁钰都会推动开海,还是那句话,在大明朝,还真没有皇帝下了决心,却无论如何也办不成的事情的,区别只在于,所付出的代价值不值得而已。 因此,派大军剿灭倭寇,将地方仕绅和涉及倭寇的官员连根拔起,虽然会引起福建官场乃至整个福建很长一段时间的不稳定,可对于朱祁钰来说,仍然是值得的。 开海的提议,在朝堂上有再大的阻力,对于朱祁钰来说,也不过是费些心思克服而已,结果不会有什么改变,所以,他真正关注的,其实一开始,就是开海之后该怎么办。 前世的隆庆开关,虽然取得了不菲的成效,但是在朱祁钰看来,还是有些保守了,原因就在于,有很多原本应该归于国家的利益,都被当地的仕绅,商贾乃至是官员通过各种方式攫取了,所以这一次,他要开海,自然要想办法,将这些隐患提前给规避掉,毕竟,他要做的,不仅仅是复制隆庆开海这么简单而已……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九十一章:朝中有人 南宫,重华殿。 “什么?” 听到朱仪将刚刚朝会上发生的状况说完之后,朱祁镇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之极,右手捏着旁边的软榻,显然情绪十分激动。 要知道,之前他让朱仪去联络各家勋贵,在开海一事上出力,目的就是,在促成此事之后,能够大大的分一杯羹,更重要的是,借此机会,能够参与到开海当中来,将自己的商队,混入到各家勋贵的商队当中,迷惑皇帝,借此摆脱皇帝的监视。 可结果前面的一切都铺垫好了,到了最后,却被皇帝给截胡了! 勋贵筹集的银两,皇帝收了,但又没全收,而是分出一半来,交给皇店运营,如此一来,便算是截断了勋贵想要伸进海贸的手,而且顺便,还拆掉了勋贵们的联盟。 对于如今的大多数勋贵来说,事实上他们插手海贸,为的就是利益而已,朱仪也正是用的这个理由,才说服的他们。 所以,相对于自己组织商队出海,自负盈亏,把这笔钱交给皇店来打理,自己什么都不用动,每年坐着分钱,显然是更好的选择,他们自然不会反对,反而会对皇帝感恩戴德,不会有丝毫的不满。 可问题就在于,没有了这帮人的掩护,朱祁镇如果单独让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出海,那么,立刻就会被人给识破,躲避监视,想都别想。 退一步说,就算是他不怕监视,单凭两大公府的力量,想要插手海贸,也是十分困难的事。 别忘了,这次开放海贸,并不是全面开放,名义上来说,朝廷的禁海政策仍在执行。 只不过,以皇店为代表的一批官方贸易,被有限度的允许开放,就算是最终仍然会落到民间,可这些民间商人,也必须要披上一层皇店的皮。 这就意味着,所有参与海贸的商人,都要经过皇店这一道关口,拿不到皇店的授权私自下海,依旧属于走私。 不得不说,皇帝的这一招,真的是又准有狠! 朱祁镇越想越气,看着乾清宫的方向,差点就要破口大骂。 眼瞧着太上皇的情绪如此不稳定,底下的朱仪心中暗笑,面上却连忙劝道。 “陛下不必动怒,海贸一事,非一日可成,所以,未必没有转机!” 闻听此言,朱祁镇勉强压下怒意,目光落在朱仪的身上,问道。 “什么转机?” 于是,朱仪略一沉吟,道。 “陛下,再过几个月,宋公公就要回京了,从他那里,或许可以有机会。” “宋文毅?” 朱祁镇皱了皱眉,倒是想起了这么一号人。 此前,成敬被调出京师,宋文毅被调回,所有人都觉得,他是要接替成敬待在司礼监的,那个时候,他还曾经试图拉拢过宋文毅,只可惜,他给的东西宋文毅收了,但是,后续却没有什么下文了。 再后来,宋文毅被派去负责皇庄,朱祁镇也就没怎么再关注他,此刻朱仪提起这个人,难不成…… “不错,正是此人!” 朱仪点了点头,开口道。 “陛下,皇庄皇店虽然职分不同,但是,毕竟都份属皇家产业,如今皇庄在各地都已经铺开,宋文毅的差事也差不多办结了,后续应该大多数时间,都会待在京城里头。” “而且,据臣所知,这宋文毅贪好财货,自己手底下如今就有不少产业,如今既然要开海,想必他肯定忍不住要掺和一脚,如果他愿意帮忙,或许能够绕过皇店,也未可知……” 这番话,倒是让朱祁镇的眼前一亮。 的确,宋文毅的性格,就是喜欢金银财宝,他这两年都在各地忙着皇庄的事,积累下来的人脉肯定不少。 海贸再怎么说,也是披着皇店的皮在运行,这也就意味着,宦官肯定要在其中发挥一定的作用。 既然如此,那么,作为管理皇庄的大太监,宋文毅如果想要拿到几个可以进行贸易的名额,应该不会特别困难。 不过…… 一念至此,朱祁镇忽然有些担心,道。 “皇帝执意要开海,说明此事一定颇有好处,既然如此,那么,宋文毅或许更想自己参与其中,这些名额,他会肯让出来吗?” 对于这一点,朱仪也有些犹豫,没敢打包票,而是道。 “陛下,臣只是觉得可以试试,毕竟,海贸的收益,大头肯定是皇店的,宋文毅掺和进去,未必就能有多少好处,用几个商贾的名额,来换取两大公府和陛下您的善意,也算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宋文毅是个聪明人,他应该会知道怎么做的。” “好,既然如此,那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去办了,务必办好!” 听到朱仪这说,朱祁镇也放心不少,点了点头,又有些感慨,道。 “朱仪,朕能有你这样的忠臣,实乃是幸事也,日后太子若能顺利登基继位,朕和太子,必定会愈发倚重成国公府!” “多谢陛下,不过,这都是臣分内之事,岂敢邀功?” 朱仪跪倒在地,态度恳切。 与此同时,他把头垂的低低的,以免太上皇看到,他嘴角隐隐泛起的那一丝冷笑…… 春天悄然过去,天气也渐渐炎热起来,原本淅淅沥沥的小雨,不知何时,变成了连绵不断的大雨,落在檐下阶上,砸出细细密密的响声。 乾清宫中,天子坐在御座上,底下是内阁的张敏,俞士悦,加上吏部,户部的两位尚书大人,而除了这几位老熟人之外,还有两个年轻的面孔,正是即将赶赴福建上任的余子俊和王越。 沈尚书站在殿中,看着面色坚毅跟在俞士悦旁边的王越,真的是要多无语有多无语。 要知道,这个王越,原本是跟在于谦身边,已经到了福建的,按理来说,吏部的调令下去,他直接赴任就是了。 结果,不知道于谦脑子抽的哪根筋,非要让王越专门回京一趟,到皇帝面前陛辞,这种纯纯的瞎折腾,天子竟然还准了,真的是……哼! 感受到旁边来自沈翼恶狠狠的目光,俞士悦只当什么也没发生。 让王越回京,是他的主意。 距离商议开海的朝会,已经过去了快三个月的时间了,虽然说开海已经通过了朝议,但是,此事牵扯的实在太大,各个衙门之间该如何协调,官员,驻军该如何调整,一桩桩一件件都需要细细的讨论,户部最初给出的,就是一个大略的方向。 但是,如今既然已经被提上了日程,那么,这些问题自然要一一解决,这段日子以来,朝堂上依旧因为各种问题而争论不休,直到现在,才勉强拿出一个各方都基本满意的章程出来。 与此同时,吏部的京察也在顺利推进当中,直到现在,已经有十一位不同品级的官员,在考评结束之后,被调往了福建,后续还会继续增派。 原本,余子俊和王越的调令,也是早就下了的,但是,在讨论什么时候让余子俊启程的时候,天子却授意王文,让余子俊先留一留,待开海的章程出来之后再出发上任。 当时,天子和王文说这件事情的时候,俞士悦就在旁边,以他的老道,自然立刻就明白了,天子到底用意何在。 不夸张的说,余子俊和王越两个人,是这次开海的先锋官,他们二人资历虽浅,但能力颇佳,而且,背后各站着一个朝中重臣撑腰,年轻有冲劲儿,有后台不怕各方势力掣肘,正是冲锋陷阵的好人选,就算是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做过了头,也有转圜的余地。 明白了这一点,就很容易看出,天子为什么不急着让余子俊上任了。 开海的提议,是天子费了很大的精力,才终于通过朝议的,因此,势必要处处过问。 福建和京城相隔千里,既然余子俊是过去办事的,那么,怎么办,要达到什么样的效果,有什么禁忌的地方,天子自然要好好的耳提面命一番。 而这些,在户部具体的章程出来之前,有很多是说不清楚的,所以,天子才让余子俊在京中留一留。 这也是俞士悦在听闻此事之后,立刻写信让王越赶紧回京的缘由所在,虽然说,这些事情,通过传谕的官员或者是密旨也能传达,但是,总归是比不上天子亲自嘱咐来的准确细致。 朝堂之上,有些时候,机会是需要争取的,就像现在,天子是不会主动想着,把王越召回京师的,毕竟,到时候传信过去嘱咐,也是一样的,但是,俞士悦既然提了,那么,天子自然也没有不准的道理。 至于某户部尚书的不满,俞士悦表示……这老家伙,也太小心眼了! 各方站定之后,朱祁钰的目光,理所当然的,就落在了余子俊和王越两个年轻人身上,略停了停,朱祁钰开口道。 “今日召诸卿前来,有两件事,一是余子俊和王越二人,不日即将赶赴福建上任,临行之前,有些事情,需要交代一下,二是关于海贸之事,还有几处细节,需要再论一论。” “余子俊,王越?” 随着天子出声呼唤,二人这才分别从俞士悦和沈翼的身后站了出来,来到殿中,拱手道。 “臣在。” 应该说,二人虽然入仕已经有四五年了,但是,这么近距离的御前奏对,还是头一回,自然是紧张不已,语调都有些不稳。 见此状况,朱祁钰笑了笑,道。 “咱们君臣私下议事,不必拘谨,你二人这次到福建去,是肩负着朝廷打开海贸的期望的,所以临行之前,朕有几句话,想问问你们,照你们的想法来答便是了。” “臣遵旨……” 二人异口同声的开口回答,但是很显然,紧张感不仅没有半点消失,反而更加紧绷起来。 于是,朱祁钰也不再多言,直接开口问道。 “第一个问题,你们觉得,朕为何,一定要开展海贸呢?” 啊这…… 虽然来之前,都已经分别被各家后台紧急培训过,但是,上来就是这么尖锐的问题,还是让二人额头有些冒汗。 不过,他们能够得到各部尚书的赏识,自然也不是庸碌之辈,很快,就冷静了下来,王越率先道。 “回陛下,臣以为,陛下此举,乃是为了沿海百姓的生计安稳!” 这句话说出来,在场的几个大臣,看着王越的目光都多了几分赞许,倒不是他这句话说的有多好,而是,在这种高压之下,越往后说,其实就越代表着不会出错,王越先于余子俊开口,实际上就是给了余子俊更多思考和组织语言的时间,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至少这份勇气,是值得肯定的。 感受到各个方向投来的目光,王越仍然有些紧张,却还是继续道。 “臣受陛下之命,随于少保前往沿海剿平倭寇,在此过程当中,更见百姓受倭寇劫掠之苦,沿海一带,可耕种的田地很少,百姓靠海吃海,多以打渔为生,然各地倭寇肆虐,官府无能,士绅勾结倭寇,肆虐一方,百姓苦不堪言。” “幸有陛下心怀百姓,命大军以扫倭寇,平地方,整饬福建官场,涤荡妖氛,令百姓重归安乐,然倭寇虽清,士绅虽去,可沿海一带,依旧贫瘠不堪,若此种状况不能解决,则百姓依旧穷困,此非陛下所愿也,故而,唯有开放海贸,许百姓以经商之利,方可让百姓真正安居乐业。” 这番话说完,底下一众大臣看向王越的目光,更是越发的满意了,看得出来,此番他随于谦剿平倭寇的过程当中,也有自己的所思所想,这一点在朝堂上十分关键。 入了官场,就要有自己的主见,不能事事都随波逐流,否则,终其一生,都只能沉沦下僚罢了,只有树立自己的政治理念,并且能够坚持,且勇于坚持,才有机会,在朝堂上真正拥有一席之地。 这一点,如今王越体现的还不明显,但是已经可窥一斑,不得不说,是未来可期啊! 再抬眼看天子,见天子微微颔首,但却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将目光移到了余子俊的身上,于是,众人也随之看向了一旁的余子俊……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九十二章:商税 说白了,今天将王越和余子俊两个人叫过来,既是临行前的嘱托,也是要再次考校一番他们的能力,既是考校,自然要公平,不能厚此薄彼。 刚刚王越先开口回答,其实已经是给了余子俊更多的时间来组织思路,若是紧接着就点评王越的回答,然后再让余子俊说的话,那么,便算是太让后者占便宜了。 所以理所当然的,对于王越的回答,天子什么都不说,而是继续等着余子俊的答案。 应该说,王越的表现,的确舒缓了余子俊的压力,他再开口时,明显没有刚刚那么紧张了。 “陛下,臣以为,开展海贸,除了是为沿海百姓安居,亦是为朝廷再开财源!” 这话说的简单,但是却直白,而且,很符合余子俊从入仕以来,就待在户部的经历。 应该说,有互市的先例在,朝堂之上,有不少人都能猜的出来,海贸,更直白地说,开海就是为了扩大朝廷的财源。 但是,明面上敢说出来的人却不多,可恰恰是这一点,在开海当中才是最重要的。 话开了头,余子俊的紧张也略有缓解,继续开口,道。 “如今朝中对于海贸之事,多以郑和下西洋为鉴,觉得要兴建码头,驿馆,他国来使需有赏赐,必会入不敷出。” “但是,依臣看来,海贸之事理当对应的,乃是前宋时的海上贸易,臣在户部,曾经查阅过许多典籍,北宋之时,仅泉州,广州两处市舶司往来商税,便可占到其赋税收入的一成左右,这当中还不包括官营的贸易带来的利润。” “海贸若能打开,朝廷财政窘迫的状况,必然会大幅缓解,近年以来,各处灾情严重,朝廷捉襟见肘,若是长此以往,势必会加重赋于百姓,因此,相较于加赋,若能打开海贸,无论对于百姓还是朝廷,都更有好处。” 这番表达也算是清晰,但是,相对于刚刚王越说完之后,殿中轻松一些的气氛,余子俊话音落下之后,殿中的氛围,却颇有几分古怪。 不得不说,这余子俊,和王越相比,还是有差距的,单就刚刚的两番表述而言,王越明显要更成熟,更加懂得官场上的规则。 相较之下,余子俊就显得有些青涩,说话也更加直白,但是官场上很多时候,需要的恰恰不是直白,而是婉转和虚饰。 单就内容而言,他们两个人说的,虽然各有侧重点,可其实也差不太多,王越偏向于认为,开海的目的,是为了消弭倭寇的隐患,通过贸易带来的利润,让百姓真正安居乐业,余子俊则更能从大局出发,认为开海可以扩大财源,让朝廷财政困难缓解,进而在处理各项赈灾事宜时,更能游刃有余。 这两种观点,都没有错,问题在于他们的表达上。 王越在叙述自己的观点时,前半段说沿海一带的现状,后半段大部分都在夸赞皇帝为了解决问题而做出的努力,只有最后的一句话,才浅浅的点出了自己的核心观点,既做到了言之有物,又巧妙的规避了很多可能出现的问题。 反观余子俊,这年轻人就有些过分实诚了,基本将朝廷给开海蒙上的那层皮给扯掉了不说,通篇有一半的内容,都在描述具体的观点,虽然说最终也绕回到了家国百姓的身上,可在官场上,说话太直白,是很容易被人抓住话柄攻击的。 由此便可看出,余子俊还是历练的不够,因此,听了他的话,之后,不少大臣,都看向了一旁的沈翼,不过,让人意外的是,沈翼的脸色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好似是对于余子俊所犯的错误,压根没有丝毫的在意一般。 不过,沈翼稳得住,可余子俊毕竟是朝堂新手,额头上的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他虽然是初入朝堂,但是察言观色的本领还是有些的,看这些老大人的神色,他就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立刻将求助的目光看向沈翼,眼瞧着后者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才稍稍定下心神。 而所幸的是,天子也并没有如预想中生怒,反而微笑着点了点头,道。 “二位卿家所言,都有道理,尤其是余卿家,此言倒是颇有几分见地。” 嗯?! 这句话一出,在场的一众大臣顿时面面相觑。 他们没听错吧? 天子这话的意思是,在王越和余子俊之间,他老人家更满意余子俊的说法? 再看一旁的沈翼,后者仍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这愈发让在场的重任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不过,这个时候,天子却又改了方向,并没有继续说余子俊,而是对着王越问道。 “王越,你刚刚说,开放海贸,是许百姓经商之利,让百姓安居乐业,可是,朕没记错的话,户部所上的奏疏,是仿效互市,由皇庄代理海贸,同各国进行往来,那这百姓经商之利,从何而来呢?难不成,你打算违背海禁,开民间贸易?” 这个问题问的可谓犀利,以致于,让王越也有些始料未及。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个答案只能是否定的,因为海禁不能违背,哪怕只是明面上的,海禁也要继续维持,毕竟,是祖宗法度,所以,这句话是反问,而不是疑问。 可若是没有民间贸易,那百姓经商之利,也就不成立了,这个当口,王越总不能说是自己一时失言吧…… 因此,底下大臣们闻听此言,倒是为王越捏了一把冷汗。 倒是王越自己,依旧沉稳,并没有什么慌乱之色,他既然来觐见之前做了准备,那么,这种最关键处的回答,自然早有腹案,并不是随口而言,自然也不是失言。 面对天子的问话,王越略一思忖,便道。 “陛下明鉴,臣并无更动海禁之意,许百姓以经商之利,也并非是要让百姓出海贸易,臣的意思是,海贸若开,除了皇庄商船出海之外,各国使节及商贾,也必然涌入我大明港口,他们带来的货物,皇庄在买卖之后,若是运回朝廷,未免费时费力,完全可以在当地建起市场,供当地百姓购买,如此,百姓既不下海,与海禁无碍,亦可让百姓多一条谋生之路。” 这话说的,一如既往的周全。 朝廷禁海,主要的方式,是禁止百姓下海,但是,陆上的贸易并不禁止,当然,这中间存在一个灰色地带,那就是,如果有别国商人到了大明来,同百姓交易,是否应该禁止。 这种行为,理论上来说,也是不允许的,可是,明眼人都知道,这根本就是管不住的。 沿海的港口一旦恢复,那么,用不了一年半载,必定会有别国的商人到港口进行贸易,人数一多,谁还能管得了是不是有百姓参与其中。 而这种行为对于朝廷来说,其实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毕竟,朝廷禁海,真的防的是大商人和倭寇勾结,普通的百姓,在不下海的情况下,倒是也没有太大的妨碍。 更不要提,王越这番话虽然意思很清楚,但是,在表述上,还是谨慎的加上了皇庄这一道环节,尽管实际操作起来,皇庄肯定控制不了,可至少明面上,还是要这么说的。 “不错,想的很周到。” 对于王越的这番话,天子显然也很满意,点了点头,夸赞了一句。 但是紧接着,他又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余子俊,问道。 “说说你的想法吧?” 眼瞧着王越受了夸奖,余子俊身上的压力,顿时又大了几分,沉吟片刻,他开口,道。 “陛下容禀,臣以为,既然要开放海贸,便应当明晰,此事有利有弊。” “利处便如刚刚王大人所言,可以让百姓得商贸之利,安居乐业,但是,弊处便在于,如此一来,沿海一带的百姓,势必会弃本从末,转而逐利经商,进而使农本动摇,由皇庄居中经营,虽能遏制其风,但总归是治标之法。” 啊这…… 在场的一干大臣顿时面面相觑,这余子俊,果然还真的是……敢说啊! 应该说,这的确就是开海的症结所在,开海之事,不仅会动摇祖制,而且,还会动摇重农抑商的政策。 海禁一开,民间贸易一起,势必会有大量的商人出现,这些商人买进卖出,牟取利润,会抽走大量的劳动力,进而影响到当地的农业生产。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也恰恰是,在朝堂上,并没有太多人提及的问题。 当然,之所以没有提及,并不是没有人想到,而是因为,就像余子俊所说的,海贸毕竟还披着皇庄的皮,理论上来说,民间贸易仍旧禁止,所以不好直接翻到明面上来,除此之外,大多数人仍然倾向于觉得,海贸带来的影响,可能更多的是在沿海一带,而那块地方,因为土地贫瘠,所以本就不是朝廷主要税赋来源的地区,再加上,朝议时的状况变化太快,所以,这个理由还没来得及出现,朝议就已经结束了。 不过,余子俊这么直白的说出来,难道不怕触怒皇帝吗?毕竟,这件事情本质上,仍旧是皇帝在背后推动,余子俊此刻的态度,可像极了反对派,这副样子,简直像下一刻就要说出,陛下不可动摇国本这样的话了…… “所以,你觉得怎么才是治本之策呢?” 平静的注视着面前的余子俊,天子的声音也变得认真起来,不过,倒是也还没有动怒的意思。 见此状况,余子俊斩钉截铁的开口道。 “商税!” “陛下,我朝税制,商税三十抽一,从互市当中便可看出,如此税率实在太低,海贸若开,商贾必然蜂拥而至,若要控制商贾数量,唯有增加商税,臣以为,可以仿效互市之制,将税率提高到十税一,乃至八税一。” “如此一来,商贾无利可图,自然便不会有太多人舍本逐末,而借以商税,朝廷也能扩大财源,缓解财政压力。” 这番话一出,殿中顿时安静下来,就连天子也眯起了眼睛,并没有立刻说话。 其他一旁的几个大臣,更是立刻就坐不住了,张敏率先开口,道。 “陛下,此事非同小可,还请陛下三思啊!” 紧随其后,俞士悦也道。 “陛下,互市和海贸,虽然都是皇庄承办,可终究有所不同,若要提高商税,恐怕还需仔细斟酌。” 也不能怪他们反应这么大,如果说,在此之前的奏对,都是天子对余子俊和王越二人的考校的话,那么,涉及到了商税,事情就变得复杂了,不是两个刚入官场的新人能够考量周全的事。 商税的问题,由来已久,大明低商税的策略,本质上是重农抑商的一系列政策中的一环,如果单独看三十税一的商税的话,的确是非常低的,可问题就是,商税的收取,涉及到具体执行层面上的问题。 大明重农抑商,但是这个抑商,抑制的是专门从事商业的商人的数量,而落到具体执行上,如果要收商税,就存在一个问题,到底是按照产生交易来收取,还是按照商人这个职业来收取。 前者显然是不现实的,因为程序繁琐,而且,朝廷不可能控制所有的贸易行为,成本太高。 所以实际上,现在大明收取商税的方案是,按照关税和商人身份结合来收取,首先需要清楚的一点就是,像是老百姓自己种菜养猪,然后拿去贩卖的行为,虽然属于贸易,但是,并不纳入商人的范畴,因为,他们仍然从事生产,而朝廷抑商,打压的是专门低买高卖的大商人。 在此基础之上,第一步就是控制商籍的数量,不同的户籍之间,转籍的条件非常苛刻,只有获得商籍的身份,才可以进行跨区域的贸易,然后就是收税的问题,商税的具体形式,一般是关税。 朝廷会在城门或者要道设置钞关,非商籍的情况下,在钞关就会被扣下来遣返,持有商籍的商人,经由钞关时,按照运输货物的价值,缴纳商税。 如此一来,大商人的数量会得到有效的控制,而商籍就是卡死大商人数量的枷锁,在此基础之上,商籍出身在科考,服制上都有很多的限制,这种情况之下,商税对于朝廷来说,无论是三十税一,还是十税一,区别都不大。 相反的,如果税率过于沉重的话,那么反而是过犹不及,现如今,余子俊提出要提高商税,这可不是上下嘴唇一碰的事,其中牵涉到的问题方方面面,因此,在场的一众大臣,自然不能再继续闭口不言……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九十三章:离京 面对几个大臣的反应,一旁的余子俊有些紧张,倒是朱祁钰淡定的很,摆手道。 “几位先生不必着急,咱们君臣私下议事,各抒己见,又不是朝议上,不必如此小题大做。” 这番话一出,底下一干大臣微微一愣,心中隐隐明白了什么。 于是,他们不约而同的看向了旁边的沈翼,果不其然,这个老家伙,一副早有意料的样子。 也是,这种奏对,余子俊要说什么观点,肯定提前问过沈翼,避免在皇帝面前犯下什么不可挽回的错误。 余子俊既然这么说了,那便说明,沈翼觉得是可以说的。 不同的话,由不同的人说出来,代表的意义自然也不同,如果说这个观点仅仅是余子俊的话,那么,倒是无碍,毕竟,初生牛犊不怕虎,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想法,经历不够,思虑的不够周全,也是有的。 但是,如果授意余子俊这么说的是沈翼的话,那可就截然不同了,作为户部尚书,沈翼不可能对商税的问题没有通盘的认知。 既然他让余子俊这么说,那或许意味着,户部早就已经打算,在商税上做文章了? 再进一步想下去,海贸是天子在背后默许的,这么说的话,户部有这个想法,会不会是天子的想法呢? 一时之间,底下几个大臣纷纷将目光看向了上首的天子,果不其然,天子在安抚了他们两句之后,便对着余子俊开口道。 “仿效互市,是个不错的想法,但是,刚刚几位先生所说你也听到了,互市和海贸毕竟不同,这商税若要提高,又该怎么提呢?” 果然! 这句话一出,在场大臣们心中原本只有三分的猜测,变成了七分的笃定,这件事情,果然和天子脱不了干系。 与此同时,沈翼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商税的事,并不是天子吩咐的,但是,沈翼作为户部尚书,又有操办互市的经验,怎么可能想不到,天子开海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都说要开财源,可这财源,可不是放开民间贸易,就直接能有的。 归根结底,还是要落在这商税上头。 只不过,现如今海贸还未启动,谈商税稍稍有些过早,不过,有些铺垫该做的还是要做。 所以沈翼大胆猜测,在这次陛辞当中,天子就算不明说,至少也会对余子俊和王越二人暗示一番,让他们提前做准备。 在此基础之上,他才授意余子俊在御前表现的如此大胆,毕竟年轻人嘛,有时候说话稍稍过火一些,不是什么大事,当然,前提是要切合圣心才是。 如今看来,他的猜测果然没错,天子果然就是打算在商税上做文章…… 沈大人斜了斜眼,看着旁边的俞士悦,心中不由有些得意,所以说啊,这御前奏对,到底还是看的是谁更能摸得清皇帝的心思,别的什么都是虚的。 不过,可惜的是,这个时候,俞士悦正在皱眉思索商税的事,没空注意到沈大人这暗搓搓的炫耀,倒是让他有些失落…… 当然,现如今最要紧的,还是余子俊的奏对,经过了短暂的思忖之后,余子俊也继续开口,道。 “陛下,以臣之见,互市和海贸的区别之处有二,首先,互市榷场固定,大宗货物,以皇店为主,而且,草原对大明物产需求更大,所以,多为皇店售出,对方购入,故而,账目明晰可考,商税收取简便。” “按照如今户部初定的章程而言,海贸之事,会由皇店选取当地的部分商贾,作为皇商代为交易,所以朝廷对其的控制力必然会降低,除此之外,海外遥远,因此,海贸之事必然是买卖合一,如若朝廷沿用互市之例,仅对皇商收取商税,则有不公之嫌,此为其一。” “其二便是,刚刚王大人所言的,海贸一开,沿海一带的陆上贸易,必然也会兴盛起来,如此一来,陆上贸易商税同海上贸易的商税若是有别,也更会让商贾铤而走险,沿海不比北方,又坚城可依,海岸线十分绵长,商税过高,必然会有大批走私之人,难以禁绝。” 这番话说的可谓鞭辟入里,让在场的几个大臣,不由暗暗点了点头,与此同时,他们也暗暗提高了警惕。 因为,能够说出这番话,只能代表余子俊早有腹案,并非临时起意,也就更加坐实了他们的猜测。 闻听此言,天子的面色也变得认真起来,道。 “你说的不错,所以,可有良策?” 说白了,提出问题不是难事,难的是解决。 余子俊说的这两个难处,其实要想出解决的办法,并不困难,那就是将商税全面提高,不仅仅针对于海贸。 但是,这条路至少在目前来说,是行不通的。 且不说提高商税涉及到的祖制问题,就单是执行层面,首先要面临的,就是最初的问题,按照货物交易收税,还是按照商人的身份来收。 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么,必然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逃籍,到了最后,商税会形同虚设,而且,都是做生意,仅仅户籍的差别,要叫的税赋天差地别,这压根就是在激化矛盾。 可如果要是前者的话……那更是根本控制不了,各地各处,每时每刻的交易繁多不已,想要统计收税,基本就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陛下,要解决这个问题,臣以为,不应该从皇商身上着手,而应该从诸国商人身上着手。” 很显然,余子俊也很清楚这个问题,又或者说,某老谋深算的户部尚书,早就知道这件事情的症结所在。 此刻,借由余子俊之口,总算是露出了狐狸尾巴。 “若是全面提高商税,一则有碍祖制,二则牵涉众多,但是,大明的税制,用在大明之人身上,如今,既然海贸打开,有海外商贾到我大明而来,那么,他们在大明的贸易,自然也当有所定制。” “故而,臣以为,可以专门针对诸国商人,另行制定新的税制,以保证海贸之利!” 专门针对诸国商人? 在场的一众大臣微微有些发愣,很快就陷入了沉思。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个好办法,就像余子俊所说的,此前朝廷海禁,不仅不准百姓下海,对于诸国的商人也持排斥的态度,所以,自然也没有针对他们的规定。 但是现如今,情况发生了改变,海贸如果打开,哪怕是披着官方贸易的皮,也必然会引起许多外国商人的注意,如此一来,建立专门针对于这些人的税制,倒的确是可以绕开祖制,自由发挥。 不过…… “陛下,此事还需斟酌。” 话说到这个份上,在场的其他几个大臣,也颇有几分坐不住了,这次说话的,是吏部的尚书王文。 这位铁杆的天子党,此刻拧着眉头,开口道。 “海贸一事,按照户部和礼部的章程,仍旧是以贡使朝贡为主,既是朝贡,却还要对他们收取商税,未免有些不合情理。” 王文说这话,显然不是反对的意思,而是客观的陈述这其中存在的问题。 说白了,还是海禁的掣肘,这次打开海贸,实际上是朝贡贸易的变种,也即是藩属国到大明来朝觐,呈上贡物,然后大明进行回赐,通过这种方式,来完成实质上的贸易。 虽然说,如今这已经完全沦为了形式,很多的‘使节’连京城都不会来,直接在当地就完成贸易,但是,毕竟名分还在,而且,每年也的确有很多真正的使节,会到达大明朝贡。 所以这种情况之下,若要收取商税,那么,名分上总归是不好解释。 面对这种状况,余子俊显然也有准备,不过,还没等他开口,一旁的沈翼便道。 “这其实也不难,这些外国商人,本就不全是贡使,对于真正的贡使,朝廷依旧将其引到京师,其他的人,便按照官方贸易来处理便是,至于理由,沿海一带倭寇肆虐,朝廷需要派大军驻扎,保证地方靖平,我大明百姓,自然不再多言,可是,这些外国商人,若到大明前来,想要受到保护,自然也需缴纳一些税赋。” 得,这位老大人一出面,就算是明牌了。 在场的其他几个大臣面面相觑,随后,俞士悦上前,道。 “陛下,如若按照沈尚书所说,那臣觉得,商税一词容易让人混淆,不妨换个叫法,这些外国商人出入需要经过港口钞关,或可,将其归入关税之中,更为合适。” 这话一出,便算是变相的赞成了沈翼的说法了。 见此状况,朱祁钰再看其他的一干大臣,张敏和王文略一沉吟,也道。 “陛下,此事可行,但是,其中还有诸多细节需要商榷。” 也就是说,户部需要拿出更加详细的章程,再继续推进下去。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既是如此,那户部下去之后,便将此事完善一下,放到后续的章程当中去吧。” “臣遵旨。” 沈翼躬身拱手领旨。 随后,朱祁钰便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余子俊和王越二人,道。 “你们此去福建,肩负的是朝廷重责,你们的能力,朕很放心,但是,海贸一事,毕竟是更动旧制,朕希望你们,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能牢记今日所托,克服艰难,达成朝廷大政。” 这番勉励的话语,让二人都激动不已,立刻跪倒在地,道。 “请陛下放心,臣等必定竭尽全力,以报陛下之恩。” “嗯……” 朱祁钰点了点头,随后,看了一眼旁边的怀恩,于是,后者立刻会意,带着两个内侍来到余子俊和王越的面前,捧出两枚银铸的钤记,随后,朱祁钰开口道。 “此印本为三品以上大员密奏专用,今日赐给你们,福建距离京城有千里之遥,若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写一份密奏,加盖这份银印,许以四百里加急,直送御前。” 这句话一出,余子俊和王越二人顿时一愣,反应过来之后,便是一阵激动。 要知道,这两枚银印的意义,可谓非凡。 就像天子刚刚所言的一样,这本是三品以上大员才能拥有的,如今赐予他们,算是特恩,其象征意义,更大于实际意义。 毕竟,他们是派出去做事的,所以不可能真的遇到什么困难,就向京中求助。 但是,有了这枚银印,而且,还是天子亲自赐下的银印,便代表了,他们拥有直达天听的能力。 这才是最关键的! 银印在手,地方上的官员,无论品级高低,多少都要给他们几分面子,这对于他们来说,可是天大的助力。 “臣谢陛下天恩!” 二人将手高高的举起,恭敬的接下了银印,至此,这场君臣奏对,也算是告一段落。 陛辞之后,余子俊和王越二人没过几日,就收拾行装离京赴任,但是,他们的这场奏对,却慢慢的在京城当中传开了。 对于朝堂上的老大人们来说,他们属实是有些无力吐槽了,天子是真能折腾啊。 剿倭也就罢了,倭寇扫平之后,又非要开海贸,如今海贸的事还没尘埃落定,又弄出来一个什么关税…… 不过,一则这件事情如今只是还在酝酿当中,真正要实施的话,至少要等到海贸发展起来之后了,二则,关税主要涉及的是各国的商人,和大明本身的商税并没有太大的妨碍,所以,相对于此前的海贸,这次议论的声浪倒是小了许多。 这种时候,朝臣们更加关注的,是京察,除此之外,今年的年景也不好,有好几处地方闹了虫灾,虽然说,没有前两年的雪灾旱灾那么严重,但是,朝堂上下也繁忙的很。 就在这种繁忙当中,一件件政务也慢慢的被了结,首先是绵延了近一年多的贪腐案,随着刑部将最后一个犯官判了流放,总算是画上了一个句号。 然后就是福建窝案,涉及的官员虽多,可证据清楚,朝廷如今刚好缺钱,所以最后大部分,都判了抄家,唯一让人意外的,是主犯杜宁,或许是念及他之前对朝廷的功劳,又或许是他贪墨的那些钱银,最终也没有自己留下。 所以,天子最终还是放了他一马,将他罢去官职,遣返回乡,而且,还将他老家的田地留下,并没有查抄归公,也算是个还不错的结果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九十四章:迎接仪式 太阳高高的悬在空中,暑热渐起,京城的城门前,一队官军把四周早就把守了起来,最前头是一群绯色官袍的老大人,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周围的百姓隔得远远的,议论纷纷,要知道,这般场面,京城可是许久都没有出现了。 这群老大人当中,有文有武,如果有熟悉朝堂的人就会发现,这里头的官员,有文有武,但个个拎出来,都是声震一方的大人物。 成国公朱仪,宁阳侯陈懋,靖安伯范广……礼部的胡濙,兵部尚书王翱,内阁次辅俞士悦,甚至于,在他们的旁边,还有一个身着蟒袍的东厂提督太监,舒良舒公公,所有人都站在太阳底下,静静的等待着,哪怕暑热难当,也没有人脸上有丝毫的不耐。 与此同时,距离京城不远处,一队人马正缓缓向前,这些人由官军护送,带着是十数辆装的满满当当的马车,不过,让人侧目的是,最中间的那辆马车周围,却是十几个蒙古打扮的人。 队伍缓缓的向前行进,马车中传来一道略显疲惫的声音。 “还有多久到京城?” “回太师,快了,再有盏茶时间就到了。” 紧紧跟随在马车旁边的一个汉子躬着身子,谦卑的开口,马车的帘子掀开,是一个略显沧桑的蒙古贵族。 他的身形倒是普通,但是,脸上却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从眼角斜到耳后,看着狰狞之极。 如果此刻有熟悉蒙古状况的人在这的话,一定会惊奇的发现,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也先之弟,孛都! 远远的看着这座大明的都城,孛都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轻轻的叹了口气,他身上的落寞一扫而空,面上也挂起了笑容,尽管,这笑容配着那狰狞的疤痕,显得难看之极,但是,他还是努力的让自己的面容看起来不那么可怖,随后,他吩咐道。 “让所有人都下马,咱们走着过去!” 那旁边的贵族,明显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并没有任何的意外,抚胸一礼,便下去传令。 于是,在孛都的带领下,无论是原本骑马还是坐车的人,都来到他的身边,大约几十个人,排成队伍向前缓缓行去。 城门处,有几个人上前,来到礼部尚书胡濙身边,说了两句什么,随后,胡濙的脸上,露出一丝莫名的笑容。 见此状况,一旁的朱仪等人神色略显激动,问道。 “大宗伯,可到了?” 闻言,胡濙略微思忖,方道。 “不必着急,且等一等……” 尽管说话之时,胡濙脸上古怪的笑容,让朱仪等几个勋贵一阵摸不着头脑,但是,这种场合下,也不便多说什么,只能回到原地,继续等候。 于是,没过多久,众人便瞧见一支队伍,缓缓而来,不过…… “大明属臣,瓦剌部,绰罗斯·孛都,见过诸位!” 站在城门前,孛都看着面前的阵容,脸色同样十分意外,他此次来京城,本是有求于大明,却没想到,大明竟然派出了如此豪华的阵容来迎接。 一念至此,孛都心中的大石头,顿时放下了不少,对此行的目的,也多了几分信心。 不过,他没有注意到的是,看到他的身影,在场的一干大臣,也颇有几分意外,尤其是朱仪等一干勋贵,脸色有些惊疑不定,甚至于,当着孛都的面,开始侧身窃窃私语起来。 “原来是孛都阁下,久违了。” 说话的是礼部的胡濙,但是,让孛都有些奇怪的是,胡濙的神色,也颇为冷淡,并没有什么热情之意。 他不是第一次来京城,所以,是见过这位大宗伯的,更知晓他是什么样的人,说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毫不为过。 如今既然他带着大明官员出迎,摆出了这么高级别的阵容,却为何又是这般神色? 眼瞧着气氛有些沉默,孛都正想开口活跃一下气氛,却见胡濙的身旁,忽然有两个青袍官员急慌慌的出来,拱手道。 “孛都阁下,我是鸿胪寺的李淳,负责此次的迎候事宜,呃……” 这位李大人似乎有些为难,但是,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道。 “这个,阁下比预定的到达时间,早了一个时辰,所以,鸿胪寺安排的住处,如今还在收拾,所以,可能要麻烦阁下,在此处稍待……” 这番话说到最后,就连这位李大人自己,似乎都觉得有些说不过去。 至于对面的孛都,就更是一脸的诧异。 且不说这次他率队前来朝贡,早早的就通报了大明,这一路上,甚至都是由大明官军护送,接受他们的安排,怎么会和预定的到达时间不一样。 就算真的是如此,鸿胪寺那么大的地方,难道找不到一个暂时休息的地方吗?让他们这些使节,就在城门外等着,这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一念至此,孛都看向了一旁的胡濙,显然,在场众人当中,还是这位大宗伯最能做主。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胡濙的眼皮都没抬,任由底下的人自行处理,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两个侍从上前,来到胡濙身边,禀报了两句什么,随后,胡濙的神色顿时一振。 见此状况,那两个鸿胪寺的官员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又往前走了两步,一伸手道。 “阁下,且请在旁等候一下。” 这次再说话,口气竟然变得意外的强硬起来,这番态度的变化,让孛都一阵摸不着头脑。 不过,他虽然有些不满,却也并没有拒绝,毕竟,这里是大明的京城,在没弄清楚状况之前,还是不要惹事的好。 于是,孛都带着自己的人,跟随着那两个鸿胪寺的官员,来到了一旁的空地上,而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故意,这块地方和刚刚迎候的阵营,还隔着几十步的距离。 胡濙那边,除了一干官员随从之外,还有不少官军,粗粗看去,也有一百多人,而孛都这边,则只有不到二十人,虽然也有护卫的官军,但是,这些官员都在远处警戒。 所以待他们站定之后,远远看去,便是泾渭分明,一大一小的两团队伍,尤其是孛都他们这边,身后是高大的城墙,旁边是他们带来的马车,看起来不像是贵族使臣,反倒像是看守货物的商人。 不过,这种状态也没有持续多久,孛都刚刚对着旁边的随从吩咐了一句,便听见不远处,有马蹄声传来。 作为草原上的男儿,对于这种声音最是熟悉,虽然声音并不算大,但是,光凭这个,他就能够断定,来者至少是一支百人以上的队伍。 不出意料的是,没过一会,一道宽大的旌旗,便映入了所有人的眼帘,与此同时,城门处所有迎候的大臣,都不约而同的挺直了腰背,一旁的礼部官员,也开始指挥人奏乐。 见到这种场景,孛都似乎隐隐明白了什么,很快,远处一支人马缓缓而来,当前者身披铠甲,披坚执锐,各式的仪仗器物,铺成一道长长的队伍。 这支队伍在城门处停下,胡濙立刻就带着人迎了上去,随后,领头的骑士翻身下马,与此同时,他身后的马车中,也走下来一个人。 虽然隔得远远的,但是,孛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两人的身份…… “于少保,张都督,一路辛苦了!” 胡濙站在最前端,对着刚刚从马车上下来的于谦和张輗二人,拱手一礼,眼中尽是笑容。 而在他的对面,于谦看着阔别许久的京城,不由有些感慨。 此次他出京剿倭,离开时是漫天风雪,回来的时候,却已经是六月天光,长达一年半的时间,不管是于谦,还是京城的景象,都变了不少。 和他心情相同的,还有同样阔别京城许久的张輗,不过这一次,张二爷显得自信了许多。 虽然说,这次剿倭的大部分方略,都是由于谦制定,里头的很多战事,也是于谦在实质性的指挥,但是,毕竟名义上,挂将印的仍然是他。 这么一场大战结束,他张輗身上,也算是背上了实打实的军功,以后在勋贵当中,也算是能够挺直腰板了。 和刚刚见到孛都不一样的是,此刻迎候的这些官员,才展露出了真正的热情,一个个的纷纷上前,和于谦,张輗等人寒暄。 这副热闹的场景,和孛都这边的冷清比起来,对比简直不要太强烈。 面对这种状况,即便是孛都的心性再好,脸色也忍不住沉了下来…… 这是羞辱! 赤裸裸的羞辱! 此次前来之前,孛都早就做好了,自己会遭受冷遇的准备,毕竟,他的哥哥也先还在的时候,曾经差点打到大明的都城,那个时候,瓦剌足够强大,所以大明也只能同他们结好,但是如今,瓦剌势弱,尤其是,他此次前来,是有求于大明,这种时候,对方不可能不趁机报复一番。 他已经做好了,自己到了京城之后,被冷落无视的打算,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大明的人,竟然会这么恶心他。 毋庸置疑,胡濙他们这么大的排场,压根就不是来迎接他的,而是来迎接于谦和张輗的。 这本没有什么,大明要如何迎接于谦和张輗,是他们自己的事,和孛都没有关系。 但是,恶心就恶心在,他们刻意要把两件事情安排到一起! 不错,到了现在,孛都已经彻底晃过神来,如今的场景,看似是巧合,但是实际上,就是刻意安排好的。 他刚刚还在疑惑,明明他这一路的行程,都是按照大明的安排来的,却为什么到了城门口,会被告知早来了一个时辰。 又为什么堂堂鸿胪寺,连个让贡使休息的地方都没有,非要把他们给晾在这城门口。 如此作为,就是为了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现在的状况,于谦他们那边的情形越热闹,他们这边,就越显得尴尬。 “太师,我们怎么办?” 一旁的随从,显然也看出了现在的状况,咬着牙开口问道。 不仅是他,在场的众多瓦剌人,也都已经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或者说,其实现在的状况,是个人就能看得出来。 大明不仅要羞辱他们,而且,压根就不打算掩饰要羞辱他们的意思! 孛都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但是,却没有像他的那些手下所期望的一样,表达出自己的愤怒,相反的,他努力的挤出一丝笑容,道。 “走,我们也去迎接!” 话音落下,他身旁的一干蒙古人,都一阵惊愕,但是,在孛都威严的目光当中,却也没有人敢多说什么,只得纷纷挤出难看的笑容,跟着孛都向前走去。 与此同时,于谦那边,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边,将目光看了过来,见此状况,他们的脸色总算好了几分。 但是,还没等他们迈出几步,对面的于谦等人,就收回了目光,紧接着,一众官军朝两侧铺开,将所有‘闲杂人等’都隔绝在外,开出一条通路。 随后,在胡濙等人的簇拥下,于谦和张輗等人便一同朝着城中行去,而好不容易才收拾好心情,带着笑容打算去‘迎接’一下的孛都等人,就这么被无视了…… 眼瞧着长长的队伍消失在城门口,就连肃清街道的官军也都撤了回去,孛都心中的愤怒,已经达到了顶点。 这已经不是羞辱这么简单的,简直就是把他们的脸面,给丢在地上踩了又踩! 即便是以孛都的心性,他此刻也有一种冲动,忍不住想要转头就走,但是…… “孛都阁下,刚刚寺中有人前来报信,说是房舍已经安排好了,请诸位随本官去下榻休息吧。” 应该说,迎候的队伍,也没有彻底走干净,起码,鸿胪寺的这两位大人,还没有离开。 他们二人各自带着一个随从,在将于谦等人送进城之后,这才回转来到孛都等人面前,笑呵呵的开口道。 看着面前寒酸的三五个人,再想想刚刚的大场面,孛都的拳头紧紧捏了起来,死死的盯着眼前的两个官员,似乎下一刻,就要怒发冲冠。 不过,当这两个官员的话音落下之后,孛都到底还是忍下了这口气,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道。 “劳烦二位大人了……”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九十五章:孛都的目的 乾清宫中。 朱祁钰坐在御座上,底下是内阁的张敏,俞士悦,兵部的王翱以及刚刚回京的于谦。 “孛都进京的消息,诸位应该都知晓了吧?” 眼瞧着人到齐了,朱祁钰便直接开了口。 自从上次杨杰回京之后,草原上就乱成了一锅粥,先是脱脱不花和阿噶多尔济相继内斗而死,鞑靼内部分裂成三股大的势力,原本归属于脱脱不花属下的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分别拥立脱脱不花的长子脱古思猛可和幼子马可古儿吉思为汗,而归属于阿噶多尔济的察哈尔部则拥立其子楚克台。 随后在宣府对质的时候,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突然倒戈,杀死了察哈尔部的使者,正式和察哈尔部决裂,并且向大明表示友好,甚至于为此不惜将马可古儿吉思送到京城作为人质,如今,这位前任大汗的幼子,正在国子监老老实实的读书呢! 大明这边,在斟酌之后,倒是接受了脱古思猛可的臣服,承认了其大汗的地位,但是,却拒绝了他,停止和察哈尔部互市的要求。 换而言之,如今鞑靼内部,仍然处于严重的分裂状态,脱古思猛可,借大明的威望暂时稳定了局势,但是,实际上他能够控制,又或者说,是扶立他的喀喇沁部首领,借他的名义能够控制的,也就只有一个死忠于脱脱不花的阿速部而已。 剩下的四大部落,察哈尔部干脆彻底反叛,不承认脱古思猛可的大汗地位,依旧拥立楚克台吉。 剩下的土默特部和科尔沁部,因为在和瓦剌的战事当中损失惨重,也托庇于汗庭之下,但是,却保持着相当的独立性,颇有几分听调不听宣的意味。 至于实力保存最完整的鄂尔多斯部,则干脆保持中立,一面臣服于汗庭,另一方面,却又和察哈尔部往来不断,依仗强大的实力,让两方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除了各部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之外,汗庭内部的明争暗斗也是接连不断,脱古思猛可被孛来扶立,自然受其掣肘,想要夺回权位,可他手里没有实权,想要夺权困难重重。 至于孛来这边,他毕竟不是也先,手里的喀喇沁部,原本不过是一个中型部落而已,如今仗着汗庭的威望,吸纳了不少的周边部落,但是,别说是和当年的也先相比了,就算是和其他的几大部落单独抗衡,也颇为困难。 所以,他还需要依靠脱古思猛可的名分,二者虽然明争暗斗,却各有顾及,保持着相对克制。 这种状况,对于大明来说,自然是乐见其成,又或者说,鞑靼如今复杂的状况,和大明脱不开关系。 当初,在接受了马可古儿吉思为人质之后,大明恢复了和鞑靼的互市,但是,同时也恢复了和察哈尔等部的交易。 这也就导致,对于草原上的小部落来说,汗庭并不是他们唯一的选择,进一步让鞑靼的势力划分变得更加复杂。 与此同时,相对的就是瓦剌这边,同样乱的不可开交。 杨杰离开瓦剌之后,留下巧计,挑拨得也先和孛都兄弟相争,先是也先囚禁了孛都,随后,他手下的贵族阿剌知院趁其不备,袭杀了也先,按照孛都的算计,接下来的戏码,应该是他出面处决阿剌知院,然后顺理成章的控制瓦剌。 但是可惜的是,事情远远没有这么顺利,阿剌知院本身也是一个狡猾之极的人,对于孛都的打算,他早有防备,所以,在杀死也先之后的第一时间,他就掳走了也先的长子博罗纳哈勒,以他作为旗帜,带着瓦剌四大部之一的杜尔伯特部远走,同时,送信给了也先的弟弟赛刊王,告知了他事情的所有真相。 和孛都不一样的是,赛刊王是也先最信任的弟弟,当初瓦剌之战,在孛都撤退之后,正是他率军突破边境线,硬生生的为也先打出了一条通路,掩护也先撤退,对于也先,他是绝对忠心的。 因此,在得知了事情的真相之后,赛刊王立刻就和孛都决裂,拥立了也先的次子阿失帖木儿成为新的瓦剌首领。 如此一来,孛都面临的局面就非常恶劣了,赛刊王作为也先最信任的弟弟,掌握着瓦剌四大部之一的和硕特部,在也先死后,同时也掌握了此前也先亲自控制的,绰罗斯家族世代相传的准噶尔部的力量,而孛都虽然逃出生天,但是,他手里却仍然只有土尔扈特部和少部分准噶尔部贵族的支持。 面对着赛刊王的愤怒,他几乎是连连败退,所幸的是,赛刊王此人武勇过剩,但智谋不足,而且,他一方面和孛都这个幕后主使开战,另一方面,也不愿放过动手的阿剌知院。 两面开战之下,倒是也陷入了长期的僵持当中,面对这种情况,孛都无奈之下,只得重新和阿剌知院取得联系,希望能够和他合作,一起对付赛刊王。 可惜的是,阿剌知院这次却不愿意相信他了,后来,孛都转而寻求脱古思猛可的帮助,这次倒是有了结果,脱古思猛可答应授予他和也先一样的太师名号,但是,说到出兵相助,是半点动静都没有。 如今,距离也先被杀,已经过去两年有余了,这次,孛都亲自进京,所求怕是并不单纯…… “陛下,孛都入京已有七日,除了城门迎接时给他的下马威,这段日子以来,鸿胪寺对其也颇为冷淡,但是,孛都却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不仅如此,据说这段日子,他一直在贿赂鸿胪寺的官员,想要尽快觐见,看来,他在草原上的局势,的确不容乐观。” 最先开口的,是兵部的王翱,按理来说,这是礼部的活,但是,那位大宗伯向来是甩手不管,所以,也只能是王翱亲自上了。 对于孛都和他带领的使团,朝廷上下虽然明着冷落,但是实际上,暗地里却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嗯……” 朱祁钰轻轻点了点头,道。 “刚刚礼部呈上来孛都递交的奏书,别的朕就不说了,只说他的目的,按照奏书所言,他的请求有两个,其一是希望,能够将部族向内迁移,内附大明,并正式获得大明的册封,获得大明的保护。” “其二是请求大明重新开放和瓦剌的互市,当然,是只针对于他开放,为此,他承诺愿意成为大明的第一道防线,抵御来自其他草原部族的侵袭。” “这两个要求,你们觉得怎么样?” 不得不说,这次孛都前来,果然是带着诚意来的,所谓内附,可不是单单向内迁移这么简单,接受大明的册封,意味着彻底成为大明的臣属部落,这和此前的臣服不同,一旦内附,除了会得到大明的物资帮助之外,还要接受大明的礼仪,制度,乃至是文字,习惯。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此前瓦剌派使者前来,一直都是按照蒙古礼节,抚胸为礼,但是,像是上次关西七卫的阿速进京,则是依照大明礼节行跪拜礼。 这种区别看似只是小事,但是,文化上的潜移默化,有些时候,远远要比战争有用的多。 单着一条,便可看出,孛都如今怕是真的被逼到没有办法了…… 不过,听了他的这两个要求,在场的几个大臣,却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头。 看了一眼王翱,见对方仍在犹豫,于谦已经忍不住了,直接了当的便开口,道。 “陛下,孛都此人,包藏祸心,恐怕不可轻信!” 随后,于谦进一步解释道。 “如今瓦剌的状况,孛都显然已经是被逼到了死角,无奈之下,才来向我大明求援,但是,从他提出的请求当中便可看出,此人并非真心归附,而仅仅只是想要借助大明休养生息,一旦答应他的要求,那么假以时日,待其恢复元气,势必会再度成为大明的心腹大患。” 有了于谦开这个头,一旁的俞士悦也沉吟着,开口道。 “不错,陛下,这孛都一面宣称自己想要内附,但另一方面,却又要求大明对其重新开放互市,而且,仅能对他开放,此举用意绝不单纯。” “他明显是想要借此机会恢复元气,而且,还想更进一步,依靠互市拉拢瓦剌的各个部落,进而吞并赛刊王,重现瓦剌当初的势头。” 应该说,这般道理,并不算是难懂,甚至,不能算是难以想到,而孛都这么直接的提出来,某种意义上,其实也或许并没有想掩盖自己的目的,因为…… “陛下,臣倒是觉得,并没有于少保所言的那么严重。” 果不其然的是,俞士悦话音落下之后,王翱斟字酌句的,表达了自己的反对意见。 “孛都此人,固然是包藏祸心,刚刚俞次辅所言十分有理,但是,其内附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不论孛都到底是不是想要借此机会恢复元气,可一旦他前来内附,那么,的确便可在边境之外,再成一道防线。” “而且,草原局势混乱,对我大明而言才是好事,孛都若是能够大败赛刊王,重整瓦剌,固然不是好事,可若是拒绝孛都,任由赛刊王将其消灭,对于大明来说,结果也是一样的。” “故而,臣觉得,倒是可以暂时将其庇护下来,毕竟,互市的主动权掌握在大明的手中,如若日后孛都尾大不掉,那么,只需切断互市,便可将其反制,倒也不必过分担心。” 无独有偶,在王翱说完之后,张敏也表示了类似的观点。 “陛下,孛都或许有自己的打算,但是,内附之事若成,便可引来更多的草原部族归附,如此一来,对于大明持续掌控草原局势,更有益处,故而,臣赞成王尚书的看法。” 于是,殿中一时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 于谦和俞士悦觉得,留着孛都是养虎为患,不可轻信,但是,王翱和张敏却觉得,不论孛都在想什么,至少他提出的条件,目前来看是对大明有利的,所以可以答应。 两者吵了半天,而朱祁钰就这么听着,并不偏向于任何的一方。以至于到了最后他们离开的时候,也没吵出个结果来。 不过,这也算是正常,这种大事,肯定不是一两天能够决定的,所以,尽管到最后有些遗憾,但是,几个老大人还是各自回去了。 待他们离开之后,朱祁钰看着面前的奏书,却不由陷入了沉思当中,虽然说,刚刚于谦他们吵得不可开交,但是实际上,在朱祁钰看来,这件事情却不难解决,对方求上门来,那么,主动权自然在大明手中,想要拿捏孛都并不困难。 但是,他总有一种感觉,孛都此来的目的,恐怕未必就是看起来这么单纯,毕竟,对方的手里,可还捏着一张牌,始终到现在都还没有任何的动静呢…… 沉吟片刻,他轻轻敲了敲面前的桌案,随后,便让人去将舒良召了过来,吩咐了他几句之后,舒良方领旨退去。 于是,没过多久,京城当中便起了不少流言,都是关于瓦剌使团的,其中的说法有真有假,但是,却很快在朝野上下引起了热议,所有人关注的核心,自然也就是孛都呈上的这份奏书。 虽然说,朝廷并没有正式公布其中的内容,但是,里头到底说了什么,却很快传的有鼻子有眼的,甚至于,连朝廷高层,对于这些要求的分歧,乃至是皇帝陛下的犹豫,也纷纷都传了出来。 一时之间,朝堂上下对此也分成了两大阵营,一个认为不可轻信孛都,觉得草原之事,大明没有必要过分干预,让他们自己处理便是,主张赶快将瓦剌使团打发走,另一个则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朝廷应该趁此机会,将草原局势搅的更乱,支持孛都和赛刊王相争,好维持草原上的鼎立之势。 消息传的很快,也很广。 所以,理所当然的,没过多久,就传入了各方的耳目当中……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九十六章:私下约见 这次随同使团前来的人,只有不到二十个,和此前动辄数百上千的贡使相比,可谓是大大减少。 自然,也就不用太大的地方,孛都和他带来的人,都被安置在鸿胪寺的一处院子当中。 院子不大,十几个人住着,甚至略显有些拥挤,不过,孛都却并不在意,低声下气的送走了鸿胪寺的官员,回到堂屋之后,他的脸色顿时恢复了原本的威严。 坐在椅子上,孛都手里无意识的抚摸着腰间的银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或许在外界看来,孛都联合阿剌知院袭杀也先,是纯纯的昏了头,也先一死,瓦剌顿时变得四分五裂,孛都自己,也没能如愿成为瓦剌新的首领,反而腹背受敌,一边要应赛刊王的怒火,一边还要应付阿剌知院的敌意,和鞑靼各部时不时的试探,可谓是举步维艰,哪比得上也先在的时候,即便是遭受打压,可毕竟孛都还是也先之下,最有权势的贵族之一。 但是,也就只有孛都才明白,他当初做出的那个决定,是无比正确的。 事实上,就算是没有杨杰的出现,孛都也能够感受到,也先对他的忌惮和猜忌,已经越来越深重了。 自从沙窝一战之后,他的这位哥哥性情越发的暴戾,手段也变得更加狠辣无情,底下的人,不论是谁,只要稍有一点点违逆他的意思,立刻就会被五马分尸。 孛都在瓦剌的地位非常特殊,他和赛刊王,原本是也先用来控制各部最有效的利器,赛刊王武力卓绝,骑射一流,掌握着瓦剌最强大的军队,而孛都则长袖善舞,擅长安抚人心,他们两个一个用来震慑,一个用来安抚,合力帮助也先控制瓦剌各个部落的贵族。 但是,也正是这种作用,在也先失败之后,就变成了威胁他的因素,赛刊王虽然勇武,可他毕竟没有心计,而且,对也先忠心耿耿,他身边的所有亲卫,都是从也先的亲卫当中调拨的,即便控制着军队,可只要他有反意,光凭手中的亲卫,也先就可以将他镇压。 而孛都不同,他和各部贵族的关系错综复杂,这也就代表着,他能够依仗借助的力量来源实在太多,所以,就连也先也无法预测,一旦孛都心有不臣,该如何遏制。 事实也的确是如此,在杨杰到来之前,孛都事实上已经察觉到了,各部当中对也先越来越严重的不满情绪,他曾经试图和也先沟通,但是,却被多疑的也先,当成了试探他底线的举动,反而促使了他们的关系越发恶化。 信任一旦崩塌,裂痕就会产生,除非也先断去的那一条臂膀能够重新长回来,让他重新成为那个战无不胜的瓦剌太师,否则,这条裂痕永远也无法弥合。 杨杰的到来,说穿了,只是给了也先一个机会戳穿这层虚假和睦的理由而已。 被也先的亲卫囚禁起来的那些日子,孛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很清楚,他距离死亡,已经只剩下一柄银刀的距离了。 所幸的是,他还是赢了,如今曾经在也先手里的那柄银刀,已经到了他的手里。 哪怕是腹背受敌,哪怕是低眉顺眼,可至少现在,他能够掌控自己的生死,不用再日日担惊受怕,不知道那一天闭上眼睛,再也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至于瓦剌如今的分裂……孛都只能说,他也不愿意见到如今的状况,可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的呢? 更何况…… 孛都的手,轻轻按在手中银刀的宝石上,目光也同时落在身旁的纳出哈身上。 也先死了,他才有机会,别看现在瓦剌四分五裂,他面临的局面好似是四面楚歌。 但是,孛都自己最清楚,作为也先之死的始作俑者,他到底从中攫取了多大的好处。 赛刊王带走了原本也先治下的准噶尔部的大部分军队,但是,也仅仅是大部分的军队而已,那些牧民,牧场,牛羊,都是他带不走的。 孛都只不过是打不过他而已,但是,在这场可以成为政变的动乱当中,他却占据了大量的牧民和资源,更重要的是,他收服了原先也先的大部分班底。 尽管这些人只能处理一些日常事务,可有这些人在,他便只需要考虑,如何增强自己的军队力量就可以了。 对于他来说,如今不仅没有了也先的威胁,而且自身的实力,也大大增强了许多,虽然也有了更强大的敌人,但是,只要给他时间,假以时日,还不知道鹿死谁手呢…… “消息打探的怎么样了?” 长长的吐了口气,孛都收回心神,开口问道。 理想当然是美好的,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够获得休养生息的时间。 草原之上,毕竟还是武力最大,拿到手的东西,若是守不住,就只能成为别人的垫脚石而已。 “太师……” 纳出哈算是大明的老熟人了,虽然是蒙古人,但是和鸿胪寺的人打交道多了,自然也有几分人脉。 因此,倒是也打探到了不少的消息,听到孛都询问,立刻便竹筒倒豆子一样,将自己从各个渠道听说的各种流言,都说了一遍。 “……据说,如今大明朝廷上,两派争执的厉害,不过,那位大明皇帝最信任的于谦于少保,似乎对此事是坚决反对的态度,虽然说,也有一些官员支持,但是,大明皇帝那边,始终没有表态,看样子,是有些举棋不定。” 说着话,纳出哈的脸上,也有些担忧。 如今他投效了孛都,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反正是被拉上了贼船,在赛刊王那里,至少是挂上号了。 所以,如果孛都此行失败了,那么他们回到草原之后,恐怕面临的局面,可就真的不容乐观了。 因此,他也是真的有些着急,不出意外的是,孛都听了这番话之后,神色也变得有些焦躁,不过,到还是能勉强稳得住,略停了停,他继续问道。 “我让你去打探的南宫的消息,可打探到了?” 对于这位大明曾经的皇帝,如今的太上皇,孛都和他的交情不可谓不深,当初在瓦剌的时候,对方就多蒙他的照料,上次他前来京师的时候,也是得了对方的帮助,才顺利逃回了瓦剌。 所以,此次到来之前,孛都就在考虑,这次要不要也借助一下对方的力量…… 不过,纳出哈的答案,显然并不如他预想当中的那么乐观,只见后者面露难色,随后便开口道。 “太师,根据目前的消息来看,上次春猎上的事情,对太上皇的影响很大,那次之后,太上皇的旨意,就没有再继续往南宫外传过,虽然他时常还会召见大臣,但是,基本已经不再干预大明的朝政了……” 这话说的委婉,但是实际上的意思很简单。 那就是,打从上次帮助孛都潜逃之后,这位太上皇陛下的圣旨,就已经彻底失去了信用,所谓的不再继续往南宫外传,潜台词就是,太上皇现在,也就只能在南宫内还说了算了,大明的朝廷,他是半点都插不上手了。 这在如今的京城当中,已经算是公开的秘密了,所以,很容易就能够打听到,果不其然的是,听了这番话,孛都的脸色明显有些难看,半晌,他才勉强缓和了脸色,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纳出哈就在旁边站着,大气也不敢出一下,这位如今的瓦剌‘首领’,看似是平和的很,和此前也先的心狠手辣毫不相同,但是,只有纳出哈才知道,这位相比较也先,是个毫不逊色的主。 只不过,孛都的狠辣更加内敛,用明人的话说,他是属于那种口蜜腹剑的类型,可能这一刻还在笑眯眯的说话,下一刻就会抽刀取了你的性命。 所以,站在他的身边,纳出哈反而觉得,他要花费更多的精力来揣摩对方的一举一动…… “其木格那边,联系上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孛都的声音再次响起,闻听此言,纳出哈不敢怠慢,立刻道。 “回太师,有些……困难,如今其木格已经是南宫当中的女官,想要在不惊动别人的情况下见到她,非常难……” 这话一出,纳出哈顿时感受到孛都的目光一寒,吓得他连忙开口,道。 “不过属下打探到,此前太上皇曾经送了两个护卫到英国公府,这两个护卫,是之前您送给其木格的,通过他们,或许能够和其木格联络上。” 闻言,孛都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下来,不过,眉头仍然紧锁着,吩咐道。 “既然如此,那就赶快去办吧,我们的时间不多,要快!” 单从口气当中,便可听出孛都此刻的焦躁不安,于是,纳出哈也不敢多说什么,连忙抚胸为礼,退了下去。 待他离开之后,孛都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手中捏着那柄银刀,脸色却是一阵变换,似乎在考虑着什么…… 夜,南宫。 “什么,哥哥要见我?” 作为最受朱祁镇宠信的‘女官’,其木格在南宫当中的地位非凡,虽然没有妃嫔的名号,却拥有单独的宫殿,虽然她平时都侍奉在朱祁镇的身边,可离开了朱祁镇,她自己也有贴身的心腹。 按照惯例,今日太上皇刚好宿在皇后处,其木格自然也就没有继续跟着,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宫殿。 却不料,刚刚坐下,就得到了底下人的禀报。 “是的,伯都王阁下说,要单独见您!” 前来报信的,是其木格自己的贴身侍女,也是她最信任的人,闻言,其木格的神色有些复杂,她已经听闻了草原上发生的事情了,虽然说,她自小就更亲近孛都这个哥哥,跟作为大哥的也先关系并不算亲近,但是,听到这样的消息,还是忍不住有些感伤。 不过,很快,她就从这种情绪当中解脱出来,皱了皱眉,道。 “哥哥他应该知道,我现在是宫中女官,想要出去很难,他为何不进宫来?” “这……传信的人没说。” 侍女有些为难,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道。 “不过,传信的人说,伯都王阁下传下的话,十分坚决,说是让您两日之内,务必找机会和他亲自见一面。” 哪怕是转述,也可听出这话的口气有多么生硬,顿时让其木格脸色有些难看。 但是,她很快就冷静下来,明白现在的局面,其实并不由她的掌握。 如今她在南宫当中,立身之本是之前从瓦剌带来的随从和护卫,但是,这些人里头,除了有两名侍女,是自幼跟着她的之外,其他的人,都是孛都为她挑选的。 换句话说,孛都的命令,在他们那里,远比其木格的要好用,在孛都没来之前,其木格当然可以将这些人如臂指使,但是,如今孛都来了,就不一定了。 这恐怕也是,孛都这次能够这么顺利的将消息传进来的原因,那两个被送到英国公府的护卫,一定是启用了南宫内外联络最隐秘的通道,这本是她和太上皇用来应对最危急的状况的,可现在,没有经过允许,这两个护卫就擅自动用了这个通道,便可看出,到底谁才是他们心中的主子了。 如此看来,这一趟她是不得不去了…… 略微思忖了片刻,其木格很快就下了决定,道。 “明天晚上丑时,西侧宫墙那个小狗洞处,是我们之前使过银子的禁军值守,到时候我会扮做宫女,借出宫和表哥私会的由头从那出去,你让哥哥派人在那等着。” 其木格到京,毕竟已经时间不短了,再加上,如今她是太上皇最可靠的臂助,因此,自然也有自己的办法,毕竟,南宫这么大,值守的人这么多,就算是不收买,可使点银子,让人帮忙办点事情总是不难的。 对于其木格来说,只要控制好出去的时间,离宫去和孛都见一面,虽然冒险,但也并非做不到。 只是,让她担心的是,这次孛都这么着急的传信进来,想要单独和她见面,总是让她心中莫名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九十七章:兄妹再见 夜色深沉,其木格披着一身黑色的披风,带着一个侍女,略显狼狈的从小小的狗洞当中钻了出来,宫墙外头,来接她的正是之前被送到英国公府的两个护卫。 此刻,二人做普通的小厮打扮,旁边停着一顶小轿,见到其木格出来,他们立刻上前,低声道。 “小姐,请上轿。” 可以看得出来,孛都还是很谨慎的,他知道使团一定会被盯着,所以,并没有派他身边的亲随来接人,而且,也没有选择容易发出声响的马车,而是准备了轿子。 不仅如此,这顶轿子虽然看似普通,但是,上头坠着英国公府标志性的流苏,夜里巡查的普通官兵见到这种流苏,是绝对不敢来打扰或者阻拦的。 其木格站在原地,深深的看了他们一眼,目光有些发寒,但是,却也什么都没有说,很快就平静的上了轿。 轿子被抬了起来,大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在一处民房的后门处停下,其木格顺着角门进到院中,终于见到了几个蒙古打扮的护卫,几人在看到她的第一时间,便恭敬的抚胸为礼,与此同时,分立两侧,让出了一条道路。 看着面前既熟悉又陌生的蒙古衣装,其木格一时之间心绪翻涌,不由有些感伤。 她的身边,虽然也有蒙古带过来的人,可这里毕竟是大明,所谓入乡随俗,他们在当中当中,自然要穿戴大明的服饰,此刻再见故乡之人,心情自然有些复杂。 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其木格迈步向前,轻轻的把堂屋的门推开,果不其然,堂屋当中,一个蒙古贵族服饰的壮年男人负手而立。 “哥哥……” 其木格迟疑了片刻,口气虽然有些生涩,但还是叫了出来。 听到声响,孛都转过身,脸上泛起一抹笑容,不过,搭配着他那横跨半张脸的疤痕,映照在烛光下,却反而显得让人有些后背发凉。 见到孛都脸上的狰狞疤痕,其木格也有些吃惊,紧着上前两步,道。 “哥哥,你的脸……怎么会?” 终究,她和孛都还是最亲近的兄妹俩,其木格不是什么养在深闺的弱女子,作为草原上的花朵,她也精通骑射,所以,她很清楚,这道伤痕意味着什么。 只要再偏半寸,孛都的眼睛就保不住了,到底是什么样的状况,会让他受这样的伤…… 面对妹妹的关心,孛都的神色却有些黯然,他上前一步,拉着其木格的手,让她坐下,随后,自己拿出腰间的银刀,摆在其木格的面前,道。 “大哥打的,他怀疑我勾结杨杰,要篡夺太师之位!” 这句话,孛都说的轻描淡写,仿佛是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一样,但是,也正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让屋子里的气氛,顿时落到了谷底。 其木格愣在原地,目光一时落在眼前的银刀上,一时又瞥见孛都脸上狰狞的疤痕。 她身在南宫,有很多的事情,都不甚清楚,比如瓦剌内乱之事,她最多就只知道,孛都联合阿剌知院杀了也先,但是更多的细节,就不是她一个南宫的女官能够打探的到的了。 如今,孛都的这句话,虽然简单,但是,却无疑是在向她解释,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 其木格生在草原,长在草原,她当然很清楚,草原上的法则是什么,你不杀人,人就会杀你,哪怕……是亲兄弟! 她抬起手,拿起眼前的银刀,仔细的打量着,神色复杂无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孛都坐在一旁,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她,也并不打扰,不知过了多久,烛火摇动下,银刀被其木格轻轻放下,与此同时,一同放下的,似乎还有她心里的某种东西。 “哥哥,你说吧,来见我有什么事?” 见此状况,孛都似乎也松了口气,略一沉吟,他开口道。 “你我是嫡亲的兄妹,我也不瞒你,如今的瓦剌……” 说着,孛都将如今草原上的局势,详详细细的对其木格说了个清清楚楚,甚至包括,赛刊王和他的势不两立。 “……赛刊王的战力,你是清楚的,我胜不过他,而且,大哥死后,他手下最精锐的亲卫,也归于和硕特部,仅凭我手中的军队,已经撑不了多久了,一旦我落败,是什么下场,你知道的。” “所以,我需要来自大明的帮助!” 说这话时,孛都紧紧的盯着眼前的其木格,口气没有半分的玩笑之意,似乎是将其木格当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但是,可惜的是,在孛都期待的目光当中,其木格到底还是摇了摇头,道。 “哥哥,不是我不愿帮你,只是,你既然单独来见我,应该也打探到了一些消息,如今京城里的状况,和你送我来之前预计的大大不同,那位新天子,牢牢的把持着大明朝廷,东宫太子年纪尚小,影响力也不够,至于太上皇,自从上次帮过你之后,他的圣旨已经不出南宫,所以,你要的,我实在没有办法!” 虽然孛都没有明说,他要什么帮助,但是,想也知道,想要保孛都平安,需要的是大明朝廷的力量,这可和上次春猎不一样,不是耍些什么无赖的计谋就能成的,需要实打实的朝堂力量。 而这一点,恰恰是如今南宫最欠缺的。 闻言,孛都的脸色有些黯然,停了片刻,他仍旧有些不甘心,道。 “京城的局势,我来的这几日,也打探了一些,英国公府的那位张都督,新功方立,而且,大明近些日子要开海贸,成国公在那件事情当中,也立了功,他们两个,都是太上皇的人,若是……” “哥哥,我帮不了你!” 这一次,没等孛都说完,其木格就打断了他,口气相较之前,坚定了许多,而且,神色也带着几分无奈。 于是,孛都沉默了下来,闪动的烛光下,他那带着长长疤痕的脸,反而让人有些看不清楚神色,片刻之后,一声轻叹响起,孛都的口气有些悲伤,道。 “我明白了,太上皇毕竟是太上皇,岂是我一个外族蛮夷能够高攀的起的,不是你不肯帮我,而是,太上皇不会答应的,对吗?” 这话带着浓浓的嘲弄之意,但是,其木格却只能沉默以对。 因为,孛都说的没错,如果是她自己,为了保住孛都的性命,她肯定愿意竭尽全力。 可毕竟,她只是南宫中的一个区区女官而已,跟在朱祁镇身边这么久,她很清楚,这位太上皇到底是什么性子。 要帮助孛都,势必要动用朝堂上的力量,但是,如今太上皇和各府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既是君臣,又是合作者,若是拿不出足够的好处,想要让这些人竭力,是不可能的。 现在的太上皇,想要拿出这些代价,并不容易,而就算是可以拿得出来,朱祁镇又怎么肯这么做呢? 虽然说,她如今没有什么名分,但是实际上,她已经是朱祁镇的人了,一边是自小疼爱自己的哥哥,另一边,则是自己此后依靠的夫君,就算是其木格自己,也不知道,除了沉默,她还能做些什么。 但是,让她没想到的是,反而是孛都对此事接受的很快,没过多久,他就从刚刚的情绪当中解脱出来,打起精神道。 “那就不说这些了,你我兄妹许久未见,你在南宫当中,如今过的可好?我听英国公府的那两个人说,如今你已经是太上皇身边的第一女官,南宫上下的大小事务,都归你打理?” 孛都的口气轻松,让其木格压抑的心情也稍稍缓和了几分,道。 “哥哥放心,我一切都好,上次春猎之后,皇上借机将南宫中的很多人都清洗了一遍,太上皇的大部分亲信,都在那次当中被抓走了,如今留下来的,就只有一些贴身侍奉的人还是可信的。” “所以,我带来的这些侍女和护卫,现如今便成了最忠心的人,因为这个,太上皇对我也殊有不同,十分信任。” 闻听此言,孛都的目光闪动,口气却变得轻松起来,点了点头,道。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过,你还是要为自己的以后考虑一下……” “哥哥的意思是?” 其木格微微有些不解,皱眉开口。 见此状况,孛都也收起了笑容,正色道。 “按你刚刚所说的,现在,大明的新皇帝已经控制了一切,太上皇连干涉朝政都困难,那么,自然也无力保护你。” “明人有一句话,叫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你的这个太上皇,看似安居南宫,但依旧拉拢英国公府和成国公府,照我看来,这位新皇帝,必然不会就这么放任太上皇在南宫待下去,如果有一天,真的出了什么事,恐怕他自身难保啊。” 话音落下,其木格的脸色也有些晦涩,片刻后,她幽幽开口,道。 “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当初是哥哥你将我送到这京城里来的,既然到了南宫,我便是太上皇的人了,就算是有哥哥你说的那么一天,我也只能陪他一起去死了……” 孛都沉默下来,并没有继续说话。 一旁的蜡烛不断的燃烧着,映照出两个人的影子,莫名的看着有几分孤寂。 不知过了多久,孛都开口道。 “妹子,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太上皇或许能够,重回大位?” 其木格神色一震,猛地抬起头看着孛都,眼神中带着一丝不可思议。 她没有说话,但是,孛都却自顾自的继续道。 “我能想到的事,太上皇自然也能想到,而且,他派人到英国公府,不就是为了时时知道,张都督的一举一动吗?” “张都督是他的心腹之臣,却如此监视,太上皇……真的没有在图谋什么吗?”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其木格也只能点了点头,但是,仍旧并不多言。 见此状况,孛都摇了摇头,道。 “你放心,我只是随便问问,其木格,你是我的妹妹,所以,我自然希望你好。” “不管我的猜测是真的还是假的,你如今在南宫当中,到底根基还是弱些,如果有可能的话,还是早些生下一个孩子为好,这样一来,不管以后太上皇是胜是败,你至少还能有傍身的底牌。” 这话说的十分诚恳,倒是叫其木格有些感动,不过,有些事情,即便是自家哥哥,也并不好说,所以,其木格到最后,也只能是点了点头,道。 “多谢哥哥叮嘱,我记下了……” “嗯……” 不知为何,此刻孛都的脸色变得越发复杂,轻轻叹了口气,他开口道。 “夜深了,你在外头待得太久,若是被人发现了,怕是不好,我这就让人送你回去吧。” 其木格看着面前的孛都,不知为何,她心绪有些不宁,但是,她出来的时候也的确不短了,再继续待下去,不管是被巡逻的卫士发现,还是被太上皇发现,都不是好事。 所以,她也只得站起身来,深深地对着孛都行了一个蒙古礼,道。 “那我就先回去了,哥哥保重!” 说罢,其木格直起身子,移步打算离开,但是,这个时候,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等等……” 其木格转过身子,有些疑惑的看着孛都,却见后者勉强扯出一丝笑容,道。 “这次来京城,没给你带什么礼物,这把银刀是大哥的遗物,你拿去吧,就算是……留个念想!” 说着话,孛都从一旁的桌上拿起刚刚的那柄银刀,递了过去。 其木格有些迟疑,但是,想到自己此后又要幽居深宫当中,和家乡再无联系,她也没有拒绝,伸手将银刀接过,再度行了一礼,没有多说什么,转身便离开了。 孛都站在屋中,并没有出门送她,相反的,他就立在原地,望着其木格消失的身影,神情有些悲伤。 不多时,纳出哈从门外进来,低声道。 “太师,小姐已经被安全送回南宫了。” “知道了。” 和刚刚情绪复杂的孛都不同,此刻的他,依旧站在原地,但是,他的手中,却依旧多了一柄新的银刀,又或者,说是新的并不准确,因为,这是他之前用的,只不过,后来被也先的那一柄代替了,所以就被放了起来,但是现在,也先那一柄被他送给了其木格,自然也就拿出了旧物。 “其木格,你果然还是,让我失望了啊……” 背对着纳出哈,孛都低声喃喃,阴影之下,他的声音莫名变得冰冷起来,问道。 “之前,我让你去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九十八章:不出意料 “什么,孛都要见朕?” 乾清宫中,朱祁钰放下手里的奏疏,看着面前的舒良,神色颇有几分意外。 孛都入京,已经有十几天了,这些日子,大明朝廷从上到下,都将他晾着,所以,孛都着急是正常的。 但是,让朱祁钰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没有去找朝廷大臣或者去南宫觐见,而是直接找上了舒良这个东厂提督太监。 要知道,此前在春猎场上的逃跑,应该让孛都很清楚,朱祁钰这个大明皇帝,对他是没有什么好感的。 而且,这次他想要的,只有通过朝廷才能获得,就算是他要付出更多的诚意或者筹码,可私下请求觐见,用处也不大。 除非……他觉得自己手里的筹码,可以真正说动朱祁钰帮他,若是如此的话,倒是有些意思。 朱祁钰的眸光闪动,很快便吩咐道。 “既然如此,那明日让他进宫觐见吧。” “是……” 舒良立刻退下安排,果然,第二天,就将孛都带入了宫中。 这次召见,安排在皇宫后的园林当中,孛都跟着舒良,一路的走进偌大的园子里,心中不由十分赞叹。 此前春猎的时候,他见过皇家猎场,可那毕竟为了狩猎,保留了很多林子,更加古朴自然。 但是,如今面前的园子,却是日常赏景用的,自然是大有不同,是这般景致,在大漠黄沙的迤北,可是根本见不着的。 转了好几个弯,孛都总算是再次见到了,这位年轻的大明天子。 “瓦剌下臣,绰罗斯·孛都,拜见大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祁钰一身浅蓝色团龙袍,头戴翼善冠,随意的坐在旁边亭子里临时摆放的御座上,面前的桌案上,也只放着一些点心茶水。 很明显,这不是一个奏对的格局,而更像是随意的召见。 “平身吧。” 看着面前的孛都,朱祁钰轻轻摆了摆手,不由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曾和大明为敌的瓦剌首领。 和上次进京的时候相比,这一次的孛都,明显比之前要老了一些,脸上狰狞的疤痕格外晃眼,身子也不如之前壮硕了。 虽然他仍旧穿着一身蒙古服饰,但是,刚刚所行的礼,却是标准的大明跪拜礼。 单就这么一个小细节,便可看出,孛都如今的姿态放的很低。 微微的挺直了身子,朱祁钰看着面前恭谨小心的孛都,笑着道。 “大明和瓦剌修好,朕前些日子还听说,你刚刚接受了鞑靼大汗的赐封,倒是不必如此拘谨。” 开口的第一句话,便带着深意,让孛都顿时打起了精神,他立刻开口,道。 “大皇帝陛下明鉴,此前家兄受大汗封号太师,又与大明封贡,此本有违为臣之道,下臣曾多次劝过家兄,全心全意,臣服于大明,但是,他执意不理,如今,家兄已亡,下臣此来,正是表明瓦剌臣服于大明之心。” 这话说的依旧恭敬,但是,朱祁钰却很清楚,孛都压根就是在颠倒黑白。 他如今这个太师的名号,可不是脱古思猛可主动给他的,而是他自己主动要来的。 目的其实也很简单,就是为了更加名正言顺的接管也先留下来的势力,只可惜,草原部族,虽然经历了大元,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汉化,可毕竟还是游牧而居,以实力为尊。 他的战力比不过赛刊王,身上又背着弑兄的罪名,即便是有这个称号,恐怕也未必能改善什么处境。 而且,更重要的是,别看这孛都现在说的这么好听,但是他在遇到困境的时候,先向汗庭求助,而并非直接向大明归附,其实就能看出很多东西了。 一念至此,朱祁钰抬头,颇有几分玩味的看着面前的孛都,开口道。 “这么说来,你是打算,叛出汗庭了?” 这话问的颇为犀利,而且,明显带着陷阱。 孛都如果承认下来,那么,他就要在弑兄之上,再加叛主,这样的一个人,想要让人相信他是诚心归附,怎么可能。 但如果他否认,那他刚刚说的话,就算是自己打脸了,总归,怎么回答都不对。 更重要的是,大明的皇帝这么发问,明显是不打算给他留余地,这让孛都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 片刻之后,他才斟字酌句的开口,道。 “大皇帝陛下,下臣并非要叛出汗庭,而是率众归附,如今汗庭的大汗,虽是黄金家族后裔,可却无力统辖各部,大汗和济农自相残杀,双双死去之后,草原各部,实际上已经各自分裂,战火不断。” “下臣如今能够做的,只是给瓦剌的牧民,谋一个安身立命之地,而这个机会,只有伟大的皇帝陛下能够给予。” 说到底,叛出汗庭的这个话题,根本就聊不下去,孛都怎么答都不对,所以,他只能绕过这一点,委婉的表示,自己只是想寻求庇护而已。 不过,他虽然绕过了这个话题,但是,朱祁钰显然也没有要就此罢手的意思,点了点头,道。 “你果真和也先不同,不像你哥哥那般残暴,你呈递上来的奏书,朕看过了,不过,此事重大,并非一日可以解决的,朝堂之上,对此也争论不休,既然草原上如今战事不休,你还是早些回去主持大局,至于归附之事,待朕和朝中众卿商议之后,自然会派人知会于你。” 话至此处,便要送客了,这般神色,让孛都心中有些着急,一时之间,也顾不得再多,开口道。 “大皇帝陛下,下臣今日求见,其实还有一桩事要禀报,此事……和南宫中的太上皇有关!” 这就对了嘛…… 朱祁钰冷笑一声,看着微微躬身的孛都,没有说话。 如今是孛都求着大明,这种情况之下,他竟然还要和自己比耐心,属实是有些拎不清楚。 尽管心中已有预料,但是,面上朱祁钰却仍然露出一丝讶然之色,道。 “太上皇?” 眼瞧着终于引起了这位皇帝陛下的兴趣,孛都心中一喜,但是紧接着,他便听到对面的声音冷了下来。 “孛都,朕好像没有准允你,去南宫拜见啊?既然如此,你一个外族之人,怎么会向朕禀报和太上皇有关的事呢?” “还是说,你到了京城之后,便私底下见过了太上皇,或者是,在朕不知道的时候,和南宫有了私下的联络?” 啊这…… 孛都额头上冒出一丝冷汗,他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位年轻的大明天子,在听说太上皇之后,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般,首先关心到底是什么事,反而细究起,他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 这种情况之下,他要是承认的话,那么,毋庸置疑就落进了对方的陷阱当中,可若是不承认,那他准备的说辞,可就全部废掉了。 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问题,最重要的是,对方的反应如此平淡,难道说,他之前的消息有误?皇帝和太上皇的关系,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恶劣? 又或者说,从那次春猎之后,京城又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让这两位的关系缓和了? 若真的是如此的话,那他的盘算,可真的就要彻底没用了。 看着面前之人平静的深不见底的脸色,孛都狠了狠心,直接跪了下来,道。 “大皇帝陛下恕罪,下臣确实,和南宫有所联络!” 于是,亭中安静了下来。 这般沉默,让孛都心里有些打鼓。 但是,他也明白,此时此刻,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希望,这位皇帝陛下,至少能听他把话说完吧。 “哦?” 看着跪倒在地的孛都,朱祁钰的眉头挑了挑,开口道。 “那你的本事倒是不小,身为一个外族之人,在大明的帝都皇城当中,竟然有办法,和南宫中人有所联络,却不知,这是怎么做到的呢?” 这话一出,孛都的眉头更是紧紧皱了起来。 要知道,他原本打算,是用这个来做交换的,可如今,他的要求都还没怎么提,却被对方逼问到了这一步,该怎么办? 短暂的犹豫之后,孛都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如今既然是归附,那么,自然要拿出诚意来,这次觐见,是他唯一的机会,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想要再单独面见大明的皇帝,只怕是没有可能了,所以,他只能赌一赌了。 “回大皇帝陛下,此前臣护送妹妹其木格入京时,她曾带了一些随从和护卫,如今这些人,都在南宫做事,其中有两个人,被太上皇赐予英国公府张都督,臣到了京城之后,便通过这两个人,和南宫中的其木格取得了联系……” 面对一脸坦诚的孛都,朱祁钰的脸上,总算是浮起一丝笑容,轻声开口,道。 “三日前,琵琶巷东边第三家,子时三刻入,丑时初刻出,可是如此?” 这一句话,顿时让孛都的脸色大变。 要知道,这个时间地点,正是他和其木格见面的时候,甚至,就连出入的时间,都分毫不差。 顾不上礼仪,他震惊的抬起头,看着面前微笑的皇帝陛下,却见对方的笑意缓缓收拢,道。 “孛都,不要在朕面前耍小聪明,这里,是大明的京城,你难道以为,朕知道的,会比你更少?” 话音落下,孛都顿时心中一震,额头上的冷汗顿时变得密了起来,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面前这位年轻的大明天子,到底有多可怕…… 这个时候,他才终于想起,坐在他面前的人,是那个在大明最危难的时候临危受命,运筹帷幄,一手击溃瓦剌企图攻陷大明的人。 面对这样的一个人,所谓的谋算诡计,真的会有用吗? 回想起自己刚刚的所有奏对,或许,这位皇帝陛下并不是不关心南宫,相反的,他十分关心,可与此同时,也正是因为他时刻关心南宫,所以,南宫发生的任何事他都清楚。 这么说来的话,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他在试探自己而已,如果自己刚刚没有据实回答,那么,恐怕立刻就会被赶出去。 一念至此,孛都低下了头,深吸一口气,道。 “大皇帝陛下圣明烛照,下臣敬服。” “不敢欺瞒大皇帝陛下,下臣的确,曾经寄希望于太上皇,希望他能帮助下臣,但是,今日见到大皇帝陛下,下臣才真正明白,大明至高无上之人,只能是大皇帝陛下,请您宽恕下臣的无知,下臣将用最忠诚的一切来回报您!” 和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孛都双手抚胸,深深下叩,行的是标准的蒙古臣子之礼。 见此状况,朱祁钰只是一笑,道。 “既然如此,那就说说,你们兄妹都谈了什么吧?” 口气平静,但是,孛都却不敢有丝毫的怠慢,连忙将自己和其木格的对话,都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没有半点隐瞒。 “……大皇帝陛下明鉴,其木格离开之前,下臣故意用助太上皇重回大位试探,当时,其木格虽然犹豫,却并没有否认,再加上,下臣从英国公府的那两个护卫口中得知的消息,足可以知道,您的哥哥,南宫的太上皇陛下,早已经有了不轨之心。” 话至此处,孛都的口气稍停,偷偷的打量着面前朱祁钰的神色,却见对方没有任何的惊讶,心中顿时更加确信了自己的想法,那就是,刚刚的那句话,不仅仅是在告诉他,对方知道他和其木格见面的事,更是在说,他要说的这件和太上皇有关的事,对方早就已经知道了。 于是,他心中更加不敢怠慢,连忙继续道。 “下臣知道,大皇帝陛下仁慈德厚,绝不愿兄弟相争,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下臣力量微薄,但是,其木格带入南宫的护卫和侍从,大多数都是下臣在瓦剌时的心腹,如今,下臣情愿将这些人交给大皇帝陛下,还望大皇帝陛下能够接受臣的这份礼物。” 不错,这就是他最后的底牌,根据其木格的说法,如今南宫当中,太上皇最信任的,就是她带过去的这些人。 而这些人,之前都是孛都的心腹,用这个做筹码,或许可以得到这位大明皇帝的信任和帮助。 只不过,如今看来,这位皇帝陛下对于南宫的控制力,远比他想象的要强,如此一来,他的这份礼物,到底还能有多少分量,恐怕就要打个问号了……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九十九章:议定 花园小亭中,气氛有些凝滞。 孛都低头屏息,心中紧张无比,现在的他,已经没有其他的牌可打了,如果说到这一步还是无用的话,那么,他就只能走到穷途末路的地步了。 因此,此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他觉得度日如年,不知过了多久,上首天子的声音响起,略带着几分莫名之意,更是让孛都绷紧了心神。 “你可知道,你现在说的这些话,朕可以当做是在挑拨天家亲情,将你立刻逐出宫去!” 单一句话,让孛都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他面色一急,开口道。 “大皇帝陛下明鉴,下臣所言句句属实,绝非挑拨,还请您相信下臣……” 看着如此着急的孛都,朱祁钰把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叩击着,继续问道。 “朕听闻,你和其木格是嫡亲的兄妹,自幼长在一起,上次你进京的时候,也曾说过,要送其木格进京,是为让她躲避战火,那么如今,你这么做,就不怕连累你的妹妹吗?” 孛都跪在地上,心情一时有些复杂,不过很快,他就下定了决心,又或者说,他早就下定了决心,开口道。 “下臣既然归附大明,自然效忠于大皇帝陛下,下臣送她到南宫中,是为避战火,但是,却未曾想,她竟然胆大包天,和太上皇同谋,意图行悖逆之事,如此作为,下臣若缄默不语,心中实在不安。” “大明有句话,叫忠孝难两全,如此状况,下臣只能选择,将实情告知大皇帝陛下,希望大皇帝陛下能够看在我坦诚的份上,日后能留其木格一条性命,则下臣感激不尽。” 这话说的,让朱祁钰有些无语,虽然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想这个,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吐槽……忠孝难两全,是这么用的吗? 当然,考虑到面前的是一个蒙古人,引用错了也就引用错了,倒是无伤大雅。 重要的是,无论是孛都还是朱祁钰,他们都很清楚,现如今孛都的这番话,不过是面子话而已,当孛都把这些事情说出来的时候,他其实就已经送出了其木格的性命。 否则的话,他应该做的,不是隐瞒着其木格,将南宫发生的事情悄悄告知朱祁钰,而是应该劝其木格不要掺和这些事情,或者至少,将责任都赖在太上皇的头上,隐去其木格在其中的作用。 可是如今,他原原本本的把实情说出来,就代表着,他已经放弃了这个妹妹,如果到了最后,太上皇真的起兵造反,那么其木格也必定性命难保,因为她不仅仅是被裹挟其中,而且,还是真正在其中起到作用的。 孛都原本可以真的留她一条性命,但是,他不愿意冒任何一丁点风险,因为他一旦开口劝了其木格,那么万一其木格将他说的话告诉太上皇,这步棋便废了,而相反的,他什么都不说,甚至可以最后再利用其木格一次。 所以事实上,其木格才是孛都真正送给朱祁钰的礼物。 如果说朱祁钰接受了他的建议,那么其木格在南宫当中,受太上皇的宠信,可是,她身边的所有护卫,侍女,却早已经接受朱祁钰的命令,如此一来,朱祁钰能够做的事情就非常多了。 阴毒冒险却直接了当的办法,是指派一个其木格身边的护卫或是宫女,找机会用下毒或者是直接刺杀的方式,了结太上皇的性命,然后当场自杀,一劳永逸,而且,事后追查,也只能查到其木格的身上,毕竟,没有人会相信,朱祁钰这个大明皇帝,会指使的动这位瓦剌太师的妹妹带来的人。 又或者,求稳的话,让这些人蛰伏不动,在关键时刻反水,将太上皇的叛乱扼杀在摇篮里,事后如果朱祁钰想重处,那么,便将其木格一并处置,如果顾念天家亲情,也可将鼓动太上皇叛乱的罪名,栽到其木格的头上,留一个天家体面出来。 所以说,孛都留下其木格,对于朱祁钰来说,其实是给了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余地…… 但是,这所有的路当中,每一条,对于其木格来说,都是死路! 心中轻轻的叹了口气,朱祁钰也不再继续问其木格,转而问道。 “所以,你想凭你手里的这几十个,如今在南宫效命的人,换取大明朝廷对整个瓦剌的庇护?” 这话带着一丝反问的口气,明显是再说,你的筹码不够。 闻听此言,孛都的面色越发的惶急,事已至此,他的确没有再多的筹码可以拿出来了。 所幸的是,这一点,朱祁钰也明白,所以,他也没有继续为难对方,又或者说,他已经不耐烦继续再和孛都继续待下去了,直接了当的开口道。 “内附大明,朕可以接受,回头兵部会划出草场范围,让你们迁入,朕会下诏授予你大明官职,并派官员协助你,熟悉大明的典章制度,维持联络,每过三年,部族首领需得亲自进京朝见述职,你部族中的商人,得到朝廷的许可,经过身份核查之后,也可出入固定的榷场。” 这话一出,孛都的神色顿时一喜,有了这些承诺,便相当于,大明朝廷接纳了他,这和此前的朝贡臣服不同,一旦他得到了大明的官职,就意味着,在大明朝廷的序列当中,不再处于藩属的地位,而是真正作为大明的臣子而存在,就像此前的关西七卫一样。 虽然说,受到的限制也多了起来,需要听从大明朝廷的调动,且要接受来自大明的官员驻扎,还需要定期朝觐,可好处也同样很多,尤其是最后一点,部族的商人可以出入榷场,这一点对于孛都来说,至关重要,因为这代表着,他能够得到的互市规模,将会大幅度扩大,相较之下,那些限制,也都不足为道了。 不过,还没等他高兴多久,皇帝的声音便继续响起。 “但是,瓦剌内部的纷争,朕不会干预,除此之外,草原各部既然对大明效忠,那么,大明自然会给予朝贡赏赐,不可失了公允,你可明白?” 这话一出,孛都顿时冷静下来,果不其然,这位大明皇帝,并没有完全信任他。 所谓大明不干预瓦剌内争,其实也就是说,大明不会出兵协助他抵抗赛刊王,甚至,也不会以大明的名义,下诏阻止这场争斗,而且,如今赛刊王所率领的各部,只要他们不对大明开战,依旧可以得到‘朝贡赏赐’,换句话说,大明不会停止和任何一个部落的互市。 孛都并不是蠢笨之人,他立刻就明白过来,这位大明皇帝,是想要造成两虎相争的局面,继续维持他和赛刊王之间的争斗,以此来钳制于他,消耗他的力量,迫使他必须长期的依附于大明,然后在这个过程当中,逐渐加强对于瓦剌的控制。 但是,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从另一个角度上来将,大明用赛刊王来牵制他,又何尝不是用他来消耗赛刊王,既然如此,那么,无论是他还是赛刊王,就都不能在这场战事当中压倒对方,否则就会失去平衡。 这对于现在处于劣势地位的孛都来说,是有好处的,所以,他就算心里明白,也只能答应下来,抚胸道。 “臣遵旨,谢大皇帝陛下天恩。” “嗯,接下来的事情,舒良会跟你一块去办,想来,你也不能离开瓦剌时间太久,事情处置好之后,便回去吧……” 朱祁钰摆了摆手,便让人将孛都带了下去。 这桩事情,便算是有了结果,当然,后续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说,南宫中的那些护卫侍女,孛都自然不能光拿一个名单出来就算了,如何和他们联络,如何让他们听从调派,这些都是需要继续安排的,只不过,这种具体的事务,就不是朱祁钰需要关心的了,他现在需要考虑的,是朝堂上该如何处置瓦剌的事…… 既然已经有了决定,朱祁钰随后便将内阁的几个大臣召了过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内阁虽然有人觉得不妥,但是,皇帝决心已定,他们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照例拟旨。 数日之后,早朝上,朱祁钰便将这个决定,公布了出去,不出意外的,引起了一众大臣的议论,不过,有了皇庄的前车之鉴,包括于谦在内,也没有人再敢直接在朝堂上和皇帝呛声。 不过,下了朝之后就…… “皇爷,兵部王尚书,户部沈尚书,还有于少保在殿外求见。” 早朝刚散,朱祁钰回到乾清宫还没坐下,就有内侍前来禀报……有人找上门来了。 摇了摇头,对这帮心急的大臣实在没有办法,但是,朱祁钰还是吩咐道。 “让他们去武英殿候着……” 大约盏茶之后,朱祁钰换了一身便服,来到武英殿,这几位老大人已经等候了许久了。 行礼结束之后,没等朱祁钰开口发问,于谦便率先开口,道。 “陛下,答应孛都归附之事,还需三思啊!” 在这件事情上,于谦一向是持反对态度的,这次当然也不例外,继续道。 “孛都此人,心机深沉,他如今落魄所以才来寻求我大明帮助,但是,陛下一旦答应他内附,尤其是允许其部族商人到大明前来交易,那么,其实力必然会迅速恢复,长久下来,必然会重新变成大明的祸患。” 相对而言,王翱和沈翼的态度温和一些,但是,也表示了不同程度的疑虑。 王翱道:“陛下,内附之事并非不可行,但是,允许瓦剌商人到大明进行贸易,或许会有细作混入,而且,互市扩大,也不利于大明控制孛都,故而,臣以为,此事不可操之过急。” 对于瓦剌内附的事,王翱倒是持乐观态度,但是,从对边境控制的角度而来,对于扩大互市这一点,他却并不完全赞同。 随后,沈翼也表示了基本相同的看法,不过,他是从赋税的角度来说的,认为这种半私人的贸易,可能会破坏皇店控制互市的局面,增加走私的风险。 听了他们的看法之后,朱祁钰略一沉吟,随后道。 “几位先生先不要着急,孛都此人,的确心怀不轨,但是,他毕竟是一人之力,瓦剌内附,对于大明来说是好事,这一点,朕觉得王尚书说的有道理。” “当初的关西七卫,也是先归附,然后在日久天长当中,逐渐融入到了大明,如今,虽然他们仍在草原上,可是习俗礼仪,已经与大明相同,也能随时听从朝廷的遣派,如今孛都带领瓦剌的部分部族内附,若是操持得当,未必就不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这话一出,底下的几个大臣有些沉默,与此同时,他们也明白了天子的用意。 只是…… “陛下,关西七卫,毕竟和如今的状况不同,那个时候,边军战力强盛,兵锋所向,皆为臣妾,数十年以来,关西七卫自然再无异心,但是如今,我大明连年天灾,国库紧张,虽然经过之前的军屯整饬,边军战力已经在逐渐恢复,但是这毕竟不是一日之功,如若孛都内附之后,有所异动,恐难相制,还望陛下三思。” 沉吟了片刻,最终,还是于谦出面,开始说起了大实话。 说白了就是,当初朝廷能够收服关西七卫的最大原因,就是军队足够强大,强大到,让关西七卫不敢有任何反抗的心思,但凡是他们敢不遵从大明的指令,那么,立刻就会面临大军压境的后果。 在这种情况之下,数十年和大明不断的联络往来,潜移默化之下,自然对其实现了比较高的控制力,但是,现如今的大明,显然没有这个力量,能够让孛都没有丝毫的异心,就像于谦所说的那样,边军废弛已久,虽然说已经解决了军屯的问题,保证了基本的军饷,但是,操练,军纪,还有将领的血勇,这些都不是一两天能够恢复起来的。 再加上朝廷如今的财政状况,但凡是真的出点什么事,那恐怕朝廷镇压起来,真的就需要费很大的力气了。 当然,大实话总是不那么好听的,因此,于谦的这番话说完之后,殿中顿时陷入了一阵沉默当中,几个大臣都开始偷偷的看向天子,生怕皇帝因此而生气。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章:大实话不好听 大实话总不是那么好听的,但是,事实现状就是如此,王道的前提是霸道,想要通过文化上的潜移默化影响瓦剌,首先就要彻底将对方打服,在保持长期优势的前提下,才能在时间的推移下,以王道化之。 没有霸道支撑的王道,不过是空中楼阁而已,这一点,之前的大宋王朝,已经用自己证明过无数次了。 所以,在于谦看来,这个时候接受瓦剌的所谓内附,其实根本没有太大的意义,因为一旦对方恢复了元气,大明根本就没有能够以武力制约他的能力,与其等日后对方再次反叛,倒不如现在就将其拒之门外,让他在草原上和赛刊王内斗,反正,如今的草原乱局已成,没了孛都,还有阿拉知院,没了这两个人,还有鞑靼的各部…… 这种时候,朝廷正该专注于内政,而不该去考虑经略草原。 但是,朱祁钰显然不是这么认为的,看着面前不同程度的表达了反对看法的几人,他沉吟片刻,开口道。 “的确,瓦剌和关西七卫不同,想要让他们同样效忠于朝廷,非常困难,但是,却也并非没有可能。” “如今草原动荡,即便是孛都怀有异心,也不可能掀起之前那般的战事,所以,这个险还是值得冒的。” 这话说的,让于谦一阵皱眉,与此同时,没等他继续开口,天子便继续道。 “关于互市一事,也不必太过忧心,归根结底,此事的主动权在大明手中,至于可能会有细作混入,确有可能,不过,让边军加强警戒,认真勘察,应当无虞。” 啊这…… 这下,就连王翺和沈翼也有些面面相觑,他们没想到,天子最终给出的理由,竟然是一个这么理想化的理由。 要知道,这压根就不是边军能不能警戒的事啊…… 二人对视了一眼,正想开口说话,却见天子抬手,止住了他们的话头,道。 “此事朕意已决,不必再议,你们下去安排便是,好了,于少保留下,其他人退下吧。” 王翺和沈翼的脸色顿时有些无奈,张了张口,但是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经过之前发生的种种大事,他们已然清楚,天子一旦下定了决心,那么,再怎么劝都是无用的。 虽然只有短短的数年时间,但是如今,天子已经建立起了不可撼动的威权,即便是他们这样的六部尚书,在这种状况下,也只能领旨奉命。 轻轻的叹了口气,二人只得带着期待看一眼于谦,寄希望于,这位忠直耿介的于少保,能够再劝一劝天子,而他们,则是拱手行礼后,匆匆离开了。 于是,很快殿中就只剩下了天子和于谦两个人。 朱祁钰摆了摆手,让人搬了一个墩子过来,给于谦赐了座,后者略有几分不情愿,但是,到底还是没有抗旨。 随后,朱祁钰看着目光灼灼的于谦,斟字酌句的开口问道。 “于先生,你是朝廷的肱股之臣,此前曾助朕击退瓦剌大军,按理来说,你应当是对边军战力,军纪,乃至是瓦剌,鞑靼,最了解的朝中大臣。” “所以,朕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臣不敢,请陛下直言。” 看着天子如此郑重,于谦也抛掉了刚刚被敷衍的那一点小不满,打起精神,拱手开口。 于是,朱祁钰继续问道。 “先生说边军战力孱弱,操练废弛,乃至是军纪涣散,逃逸众多,这些,朕都知道,但找到问题不难,如何解决才难。” “依先生看来,若要重塑边军战力,该怎么做?若要长保边军战力,又该如何?” 闻言,于谦有些沉默,实在是因为,这个问题太大了。 边军的战力孱弱,涉及到方方面面,往小了说,将领怠惰,操练废弛,军饷克扣,这些都是问题,而一旦往大了说,那就是勋贵体系和兵制的割裂,由此而牵连出来的,就是军府和兵部的体制问题,乃至是和官军相关的卫所制度所存在的问题。 这才是真正牵扯到方方面面的重大问题,因此,即便是于谦,一时之间,也不敢轻易妄言。 朱祁钰倒是也不着急,就这么静静的等候着,片刻之后,于谦总算是整理好了语言,斟酌着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若要恢复边军战力,重点有三处,一在整军纪,二在保军饷,三为勤操练。” “军纪涣散,根源在统军之将,如今朝廷勋贵大多醉于声色犬马,上马能战者寥寥,军中之将有样学样,逍遥度日,髀肉渐生,煎迫兵士,敛聚财富田亩,以致军中纲纪涣散,此为其一。” “边军守土抗敌,身负重责,然军饷克扣之事严重,兼有将领煎迫愈重,自然难以全力操练,提升战力,此为其二。” “将领庸碌,边军自然荒废操练,日常的操练难以保证,遇到战事时,必定慌乱,此为其三。” “有此三者,边军战力便难以提振,故而,臣觉得当以此三处着手,陛下驭极以来,整饬军屯,整顿军府,申令诸边将领勤守操练,其实已经是在提振边军战力,只不过,此非一日之功,尚需时间方能见效。” 这番话说的倒是也算有见地,但是,明显没有切中真正的要害,或者说,于谦隐隐约约的,在避重就轻。 他到底是在朝堂上混迹这么多年的大臣,虽然一时之间,猜不透天子真正的想法,但是,推测一下还是可以的。 说到底,天子留他下来,无非还是为了孛都的事情,于谦虽然不知道,天子要怎么绕这个弯,但是,他话里话外的这个意思,其实还是说,陛下您别折腾了,咱现在折腾的够多了,就等着时间推移,自然一切都会变好的。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就是,有些话是不能说的,因为说了之后,也改变不了什么,其实仔细听一听就会明白,朱祁钰问的很大,是机制上的问题,但是,于谦答的很具体,都是可操作性很强的措施。 这二者虽然看似殊途同归,但是后者,却始终不可能真正触及到根本,只不过,这个问题并不是于谦所有的,对于朱祁钰来说,也是一样的,他也没有要就此纠缠的意思,他的目的并不是这个,而是…… “先生没有回答朕的另一个问题!” 朱祁钰摇了摇头,看着于谦,认真的开口道。 “按照先生的说法,或许数年乃至十数年之后,边军战力可以缓缓恢复,但是,如何能保证边军战力能够保持呢?” 没等于谦有所回应,朱祁钰长长的叹了口气,道。 “不论是整饬军屯,还是整顿军府,又或者是整治官场流弊,都不过是一时之策罢了,当初太祖洪武年间,何尝不是政治清明,战无不胜?” “然而经年累月之下,依旧弊病丛生,朕仍在一日,则可奠安朝局边境,然朕并非真的万岁,倘数十年后,朕已不再,大明如何能不再重蹈土木之祸呢?” 这番话前边还好,说到后面,直接让于谦站了起来,他的神色有些不安,拱手道。 “陛下龙体康健,东宫太子殿下贤德仁爱,岂用作此忧虑?” 见此状况,朱祁钰先是微微一愣,旋即摆了摆手,哑然失笑,道。 “先生不要乱想,朕没有说太子不好的意思,只是有所担忧而已,历朝历代,王朝奠安以后,总是流弊丛生,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并非君上一人之功过。” “朕只是在想,如何能真正保边境安宁而已。” “陛下心忧社稷,实乃万民之福。” 于谦这才放下了心,与此同时,他也开始真正思考天子提出的这个问题。 沉吟许久,于谦的眉头皱了又松,随后又更加皱紧,神色颇有几分复杂,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但又迟疑着似乎在顾及着什么,没有开口。 见此状况,朱祁钰倒是没怎么犹豫,直接张口挑破,道。 “先生可是想起了,当初瓦剌一战之后,对朕所提的九边战略?” 于谦叹了口气,躬身一礼,但却依旧没有开口。 不错,顺着天子刚刚的那番话,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九边! 诚如天子所言,边军战力废弛,这是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朝廷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如果这个时候,出现一个有为之君或者是忠直之臣,对这些问题进行改革,那么,的确会让朝政焕然一新,便如现在天子登基之后的种种作为一样。 但是终究,这也只能延缓,而不能彻底解决,朝廷不可能时时有忠直有为的大臣,也不可能次次有英明圣断的君主,过上数十年,等他们这一代人渐渐凋零,这些弊病又会重新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 所以,他刚刚所说的那些对策,说白了,都只能解一时之患,而如何能够解长久之患,才是最大的问题。 不得不说,天子的深谋远虑让于谦感到佩服,而当他真正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自然也就想到了曾经被否决掉的九边军镇。 想要让边军的战力保持长期的强盛,影响的因素实在太多,君主是否贤明,朝中文武是否和谐,内政是否清明,国库是否充裕,乃至是将领们是否能恪尽职守……这些都会成为最终决定边军战力的因素,而这其中每一个,都不是他们能够控制的。 但是,这不代表问题就无法解决,于谦要考虑的目的,实际上最终是保持边境的稳定,让边军维持战力,是最可靠的办法,但是,却也不是唯一的办法。 思路一打开,办法自然就来了,既然边军的战力影响的因素太多,而且,大多都是无法掌控的,那么,就想想现在能够解决,并且不会被其他因素影响的办法。 这么一想,事情就简单多了,要稳固边境,除了官军之外,还有便是城池…… 自从太宗历次北征之后,朝廷其实便已经开始在边境建立重镇,用以屯兵防御,大同,宣府是其中的代表,除此之外,还有辽东镇,宁夏镇等一些关隘,这些年也在建设当中。 当初瓦剌之战结束之后,于谦其实就考虑过边防的问题,只不过,他没有想的像如今的皇帝这么深而已。 但是,道理是一样的,在绵延的边境线上,选取关键的地点建立坚城,屯兵城中,遥相呼应。 若遇战事,临近的重镇可以快速集结,相互支援,同时,各个重镇之间,亦可以相互监督,保证边防的安全。 这种策略,其实有点像是扩大版的长城,在建立军镇的基础上,又避免了唐朝节度使的隐患,可以说是现阶段于谦能够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边军代代轮换,受人的因素影响太大,但是九边一旦建成,那么坚城屹立,可以抵御风霜雨雪,不会轻易改变,除非此后朝廷在边境政策上有极大的调整,否则,哪怕边军的战力再次下降,也至少可以保证固守,可以说,完美的解决了边防的问题。 但是…… “陛下,九边战略,固然能够稳固边防,可如今朝廷国库空虚,剿倭之战方平,朝堂上下刚刚经历诸多大案,人心未定,地方连年灾情频频,着实不宜大兴土木啊!” 轻轻叹了口气,于谦站起身来,口气认真。 九边的战略,是他提出来的,但是,也正是如此,他才更清楚,如果要达到预想当中的效果,朝廷需要付出多大的人力物力。 这可不是小打小闹! 虽然说,有大同,宣府的先例在前,想要建设九边,在操作上并不算是什么难事。 可是,这个过程不可避免的,要征调大量的徭役,这种程度上的民力消耗,对于朝廷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负担,尤其是在这个时候,提出要建设九边,且不说朝堂上能不能通过,就单是于谦自己这一关,他就过不去。 一念至此,于谦的心中,不由有些苦涩,当初,是皇帝亲自劝他放弃了这个想法,却没想到现在,反过来到他来劝皇帝了…… 祝大家中秋节快乐~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零一章:以战养军 看着于谦踌躇的模样,朱祁钰倒是一笑,道。 “这一点,朕当然知道,朕也并没有打算,这个时候就开始建设九边,何况,即便是建起九边,边军战力想要长期保持下去,也很困难。” “相反的,有坚城据守,反而会让将领兵卒更加懈怠,不是吗?” 啊这…… 于谦愣了愣神,颇有几分哭笑不得的意思。 天子这话,倒不能说是没有道理,只不过,却又不完全对,的确,坚城火炮,会容易滋生骄兵,让边将更加轻视操练,觉得依仗坚城可保无虞,煎迫兵士的力度可能会更大。 但是,这就又涉及到了人的问题,人心难测,谁也说不好,到底会向哪个方向发展,何况,人的问题是可以靠人来解决的。 就如现在,边军糜烂,朝廷便会整饬军屯吏治,以重整边军,坚城的存在,最多只能说是助长了将领怠惰的速度,但是,却并非根本原因,若是因噎废食,才是不智之举。 不过,这话倒是不好直接说出来,于谦正在踌躇该怎么委婉的表达这个意思,却见天子一副了然的神色,又继续道。 “朕不是说九边的战略不对,只不过,这不是非此即彼的事,九边要建,但是,边军的战力,也还是需要再想办法,不是吗?” 闻弦歌而知雅意,于谦到底不是愚笨之人,听到此处,他隐约觉得,自己稍稍能够摸到一点天子的思路了。 犹豫了一下,于谦试探着道。 “如此说来,陛下已有想法了?可是……跟此次孛都归附有关?” 虽然于谦还是没想透这两者中间有什么联系,但是,直觉告诉他,这就是答案。 果不其然的是,闻听此言,天子轻轻点了点头,略有几分惆怅,道。 “自古以来,停战止戈乃是历朝历代百姓之愿,然而阅尽史册,可见历朝承平之时,不过数十年,间而有刀兵起,祸乱生,而兵卒孱弱,以致社稷崩塌,神器易主。” “而朕遍览史书,见北方草原部族,历朝以来皆军力强盛,究其根由,亦正是因战事频繁而已。” 听到这里,于谦大约便算是明白天子的想法了。 说白了,草原各部一向都擅长打仗,战力强盛,根源就在于,草原之上纷争不断,导致他们居安思危,必须保持足够强大的战力,才能不被人给吞并。 如果说,这套理论运用到大明的边军身上,那么就是…… “陛下是想……以战养军?” 这个结论,着实是让于谦的心情有些复杂,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期待的看着皇帝陛下,祈祷自己是猜错了。 但是可惜的是,天子听了之后,缓缓的点了点头,道。 “正是如此!” “古人有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边军孱弱,根源在于安逸太久,以致将骄兵惰,煎迫不止,何况,日常操练,如何能与真正的战阵厮杀相比?” “百战精兵,需在战事中取,草原部族自古以来,便是朝廷大患,历朝皆是如此,强如汉武唐宗,乃至先太宗皇帝,也难将其彻底剿平,数十年复始,边患必会再起,既是如此,何不留下一块磨刀石,壮我边军之威?” 于谦心中叹了口气,得,这下全明白了…… 怪不得他怎么劝说皇帝,说孛都怀有异心,只要元气恢复,必会再起边衅,皇帝都淡然处之。 原来,不是皇帝没有想到,而是早就想到的,而且,皇帝的目的,就是打算给边军树立一个敌人。 只不过…… “陛下,玩火易自焚,此事乃行险之举,倘有不虞,则恐危机社稷矣!” 沉吟许久,于谦最终还是开口,说出了自己的忧虑。 诚然,以战养军,能够保持边军的战力长久不衰,而且,对于边军之后会再次滋生的各种问题,也能有极大的遏制作用。 但是,毕竟兵者凶器也,这种举动,在于谦看来,无疑是在走独木桥,稍有不慎,就有可能给朝廷养出一个心腹大患来。 万一孛都借此机会发展壮大,最终超出了朝廷的控制,那可就真的麻烦了! 不过,他的这番忧虑,显然也在朱祁钰的考量当中,略一沉吟,朱祁钰道。 “先生说的有理,当初也先坐大,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早年未能及时防范,但是,今时与往日不同,如今草原内乱,各部倾轧,孛都即便是能够恢复元气,也难成大祸,偶有边衅,正好给边军磨刀。” “可是陛下……” 这番话说的,于谦更是有些不安,身居官场多年,他深知一点,那就是过度的自信,往往是祸端的开始。 的确,现在草原内乱,短时间内想要形成也先这样的一方霸主非常困难,但是这世上之事,瞬息万变,谁能知道以后会不会发生什么变故,让草原的局势再次发生变化呢? 这种时候,下这样的论断,在于谦看来,实在是太莽撞了。 不过,他话没说完,天子就抬手打断了他,道。 “朕明白先生的担心,所以,自然不会将希望,全数寄托在不可预知的未来上!” “还记得朕刚刚说的吗?有些事情,并不是非此即彼的!” 看着天子认真的样子,于谦也镇定下来,开始皱眉思索起来,片刻之后,他开口道。 “陛下的意思是,九边?” 如果说,现如今接受孛都的归附,有养虎为患的风险的话,那么,九边就相当于,给这只老虎设下了一个围栏。 即便是日后他恢复元气,想要再起边衅,可只要九边的体系成型,哪怕是再有也先这样的人物出现,想必边军也能应付。 “对,九边!” 朱祁钰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 “九边一旦建成,各镇之间便可遥相呼应,一镇遇袭,左右两镇可旋即支援,如此一来,若有贼寇扰边,则需同时应付三镇的兵力,骑兵攻城,本就在劣势,若另有重兵镇守,守城当可无虞。” “朕答应孛都的归附,的确是想要给边军留一块磨刀石,但是,却不是在自找麻烦,即便是孛都恢复元气再快,也至少需要十年,这十年的时间,足够边军操练,恢复战力,也足够九边战略实践。” “到时,若孛都真的心怀不轨,边衅再起,便可命边军出击,以战养军,朝廷居中随时调度,战事小则一镇迎敌,战事大则邻镇支援,保境安民,既可让边军战力长保,亦可防止战事有损,重镇有失。” 这番话说完,于谦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他早就知道天子深谋远虑,但是,却未曾想,天子竟然如此有野心。 要知道,边患问题,对于中原王朝来说,可是绵延了上千年,历朝的君主都解决不了的事情。 而天子竟然想用这种办法,彻底的解决掉边患的问题,哦,说解决或许不够恰当,但是,如果天子的设想能够成真的话,那么的确可以大幅度的削弱草原各部对于大明的威胁。 毕竟,边患的问题说到底,其实就是边军孱弱而已,在天子的这套设计当中,九边作为兜底的存在,保证大明的边防线能够基本稳固,内附的部落作为大明官军的磨刀石,用来以战养军,保持边军战力的强盛,二者叠加,从而实现能够长期对草原部族保持压制的局面。 只不过,这中间还存在很多问题,比如说…… “陛下,此事不易!” 于谦的神色有些复杂,犹豫再三,他开口道。 “尤其是九边的策略,想要通过朝议,很难!” 到了最后,于谦还是没敢把话彻底挑明,九边的策略对于朝廷来说,需要付出很大的人力物力,所以,想要通过并不容易,但是,从天子登基以来,干过的不容易的事情多了,互市,大渠,军屯,皇庄……无不是朝堂上有许多反对的政令,但是,都顺利的颁行下去了。 九边和其他的大政相比,也很艰难,但是,并不能算是特殊,毕竟,虽然九边的战略看似宏大,但是真正落实下去,需要的时间并不短,如果说天子一意孤行的话,那么就算费些周折,大抵也能通过朝议。 这件事情真正的关键在于,九边和孛都内附的事情结合起来,构成的天子的这套策略,实质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养寇自重,只不过这个寇,是朝廷来养的,但是问题都一样。 既然是养寇,那么必然会出现骄兵悍将,边衅不停,那么朝廷必定要更加倚重边军,由此必然会诞生的一个问题,就是朝廷上文武地位的变化。 一旦这个策略开始实施之后,那么,朝堂上武将的地位必然会急剧攀升,这触动到的,是整个文臣的利益! 如今的武臣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或许有人觉得,是贪渎,或许有人觉得,是骄狂……但是归根结底,一切的问题在于,上下流动的体系,已经基本彻底固化了。 大明如今的公,侯,伯爵,有九成以上,都来自于开国勋臣和靖难功臣,如今的军中,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搏一个爵位出来,基本是不可能的,而抛却军功,武臣体系当中的升迁,基本和个人的勇武谋略没有关系,反而是需要依靠于关系人脉,所以,就造成了两极分化的局面。 有人脉出身好的人,长期盘踞在军府当中,没有人脉的人,无论能力高低,都只能沉沦下僚,他们当中有些人‘聪明’些,懂得阿谀奉承,所以,能够获得升迁,剩下的那些,要么灰心丧气庸庸碌碌,要么变本加厉的捞钱,根上出了问题,才会导致现在的这种状况。 而天子如今的这套策略,其实恰恰解决了这个问题,边衅不断,小规模的战事就不会停,那么,自然会有比之前更多的军功,对于武臣将领来说,也会有更多的机会,从而形成一套良性的循环,彻底激活大明的武臣体系。 但是……还是那句话,武臣体系如今的局面,并不单单是他们自己的问题,更多的,是受到文臣的打压。 如今,面对着武臣有可能复起的状况,想要实现,又何其困难,也正因如此,于谦此刻的心情十分复杂。 他知道,天子将这一切对他说出,是无以伦比的信任,可与此同时,他也同样对这种策略可能形成的局面有所忧虑…… 就在这个时候,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道。 “朕知道此事不易,但是,于社稷有易,所以,朕要做,而且,朕需要先生帮我!” 看着于谦的这副神色,朱祁钰就知道,他已经明白了一切。 就像他对于谦所说的那样,这一步,是不得不做的,朱祁钰登基至今,他面临的最大的问题,不是贪渎,也不是南宫的太上皇,而是,文盛武弱的局面! 这对于朱祁钰来说,几乎就是个不可解决的问题,因为他的基本盘,有七成都在文臣这边,当初他登基,是文臣拥立的,土木之役是在文臣的帮助下打胜的,各种大政,也是依靠文臣推行的,反观武臣勋贵这边,不仅大多数和他并没有任何的交情和信任基础,而且,还有不少在南宫和他之间态度暧昧不明。 如果朱祁钰是一个普通的皇帝,那么他最明智的做法,其实就是像前世那样,不断地加强文臣的地位,稳固自己的基本盘,通过文臣控制武将,保证皇权的独尊地位,反正,在大明的这套制度之下,文臣是翻不起什么浪花来的。 可是……他毕竟身上背负着两世的责任,所以,他不能只考虑眼前,文盛武弱长久演变下去,必然会出现两个严重的问题,党争和军队糜烂,当文臣全面凌驾于武臣之上,乃至于二品的武将要对五品的文臣称下官的时候,那些低阶军官会彻底失去上升的希望,进而转向盘剥兵士,只图眼前之利。 而文臣不用再和武臣争权,自身的内部斗争,便会凸显出来,形成剧烈的党争,这两个问题,到了最后,必然会将整个社稷葬送掉。 所以,朱祁钰必须改变,但是,这种改变何其艰难,无论是整饬军屯,整顿军府,又或者是拉拢,提拔勋贵,事实上都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而即便是他想到了办法,可真正去实施的人,也依然只能是文臣。 且不说他手里能用的人,就单说勋贵那边,就算他愿意放权,也没有人能够突破文臣的封锁,将他的想法实践下去,而且,启用勋贵,必然会引起文臣的警惕,导致策略实施起来更加困难,更何况,这中间还牵扯到南宫的问题,基本就是一个死循环。 因此,对于朱祁钰来说,他需要一个能够帮他突破这个死循环的人,一个……能够不计较文武之争,能够为了社稷江山的利益而背离自己身份的人。 他觉得,这个人只能是于谦……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八十三:对策 “皇爷,这就是成国公今日到南宫,和太上皇的全部谈话了……” 作为一个合格的卧底,在出宫的半个时辰内,朱仪和太上皇的谈话,就已经送到了乾清宫中。 将手里的密疏搁下,朱祁钰摸了摸下巴,倒是微微有些意外。 不得不说,他这个哥哥,近些日子以来,也不是没有长进,竟然把主意打到了这儿。 应该说,朱祁镇的这个想法没错,如今的状况和前世不同,前世的南宫复辟,说白了,就是一次被逼到绝路时的放手一搏,赌的就是朱祁钰病势沉重,无力指挥禁军。 一旦朱祁钰从病中醒来,那么,无论是禁军,京营,还是锦衣卫,东厂,只要调动任何一个,都能按死石亨从各个勋贵府邸拉出来的那支杂役队伍。 恐怕就连当初的朱祁镇,也没有想过,这种放手一搏能够成功,所以,但凡有其他的选择,他都不会这么做的。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如今他虽然仍旧困居南宫,可他手里有孟俊执掌的羽林后卫,还有朱仪,张輗这些的勋贵世家暗中相助,东宫有太子,文臣当中有徐有贞和朱鉴。 这种情况之下,朱祁镇可走的路有很多,就目前来看,他已经是下定决心,要重新夺回大位了。 既然如此,在握有这么多资源的情况下,他必然不会像前世那样发动潦草的政变,而是会更多的积蓄力量。 如此一来,就会面临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就是没钱! 别看南宫的日子过的这么奢靡,可实际上,南宫就是没钱,因为南宫的吃穿用度,如今全都是由内宫来供给的。 花的虽多,可每一笔都有详细的去处,想要拿出财物来拉拢官员,收为己用,几乎是不可能的。 而且经过前几次的暗中斗争,如今朱祁镇在朝堂上的信用已经快跌成了负数,如今的太上皇,也就是个纸面上的人物,圣旨不出南宫,想要靠施恩拉拢人,也没有任何的希望。 勋贵里头,虽然有些力量,可是,光靠画大饼,便想让这些勋贵出力,怎么可能? 所以,参与到开海当中来,恰是时候。 现如今的朱祁镇,说白了就是两座公府在朝中聚拢人心的旗帜,让他们在拉拢其他官员的时候,可以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 毕竟,朝中还是有不少大臣,固守着所谓的名分礼制的。 “皇爷,国公爷那边问,这件事情是要实心办,还是……” 眼瞧着天子看完了密奏,舒良低声开口。 这份密疏,他虽然没看,但是,大致的内容,朱仪还是派人告诉了他的。 所谓实心办,那自然就是遵照太上皇的意思,全力推动开海,然后从中牟利,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办法,那就是明着全力以赴,但是实际上,却使出些手段,让其中的勋贵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如此一来,以后再碰上同样的事,他们自然不会太相信太上皇。 朱祁钰沉吟片刻,道。 “朱仪那边,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他现在是要紧人物,万一身份上出了纰漏才是大事,所以,就当他没跟朕说过这回事来办。” “至于勋贵那边……召丰国公李贤,靖安伯范广进宫吧!” “是!” 眼瞧着皇帝已经有了决断,舒良倒是没什么质疑,躬身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 殿中很快安静下来,朱祁钰又将面前的密疏看了一遍,眼中罕见的闪过了一丝不屑。 朱祁镇说的没错,若要开海,和沿海那些走私商人有牵连的一系列官员,将是一个很大的助力。 毕竟,走私的利益再大也是走私,从体量上来说,远远不可能和开海之后的公开贸易相比。 但是问题就是……凭什么? 这么一帮胆大包天,为了牟取私利纵容倭寇肆虐,视法度如无物的混账东西,凭什么让他这个堂堂的大明天子跟他们‘合作’? 他们依靠走私,赚的盆满钵满,坐视倭寇劫掠沿海百姓,不仅不加以阻止,反而欺上瞒下,为其保护,这么一帮人,还想着能够共享开海之利? 做梦! 目光遥遥越过宫墙楼阁,朱祁钰似乎看到了那个假意纵情声色,实则早已经在暗中积蓄力量想要重回大位的哥哥,神色间浮起浓浓的嘲讽之意。 看来,一年多的迤北生活,果然是改变了这个曾经的大明皇帝,不仅失了体面尊严,现在连脸都不要了! 略显幽暗的大殿当中,朱祁钰的脸上忽而泛起一丝自嘲,是了,不是朱祁镇变了,而是他自己,哪怕经过了两世百年,可心里依旧残存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希冀。 朱祁镇,他本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一个……根本不配为祖宗子孙,不配为大明皇帝的人! 大明有他这么一个曾经的皇帝,何其不幸…… 李贤来的很快,范广就稍慢一些,毕竟,这位丰国公,平日的生活就是代天子进行各种祭祀,充当一个合格的吉祥物,所以,在没有祭祀的时候,也就无所事事了。 范广则不一样,他如今掌管京营,即便是日常的操练,事务也足够繁忙的,自然要来的慢些。 “臣等叩见陛下……” 待得二人来到殿中时,朱祁钰早已经恢复了平静的神色,面带笑意的给他们赐了座,然后开口便直入主题,道。 “近日以来,朝中一直在议论开海之事,你们可听说了?” 闻听此言,二人对视了一眼,倒是颇有几分意外,开海的事情他们当然知道,但是,却没怎么放在心上。 毕竟,他们一个闲散的很,一个忙的要死,这种政事一般来说,都是文臣们吵来吵去的,和他们没什么关系。 因此,他们也没想到,天子召他们前来,是为了这件事情。 踌躇片刻,二人一时拿不准天子到底是什么意思,于是,李贤上前道。 “回陛下,略有耳闻,近来京中皆言,有朝臣上奏,引援太宗皇帝下西洋之事,言海禁利弊,以为应当开放海禁,以令生民活命,不过,流言虽多,却没有一个准信,所以,臣等听听也就罢了。” 这话很符合李老公爷的风格,主打一个和我没关系。 于是,朱祁钰摇了摇头,转向一旁的范广,问道。 “范都督呢?” 和心眼子不少的李贤相比,范广就耿直许多,道。 “陛下,臣不懂这些事情,但是,此前互市的好处,臣都看见了,如今京中传言,陛下要开海,想必也是和互市一样,为大明增添财源,陛下心怀百姓,雄才大略,臣虽是一介武夫,可也明白,陛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明江山社稷!” 啊这…… 李公爷在旁边眨了眨眼睛,露出一副牙疼的神情,这小子怎么这么没有眼力见儿呢? 你这信誓旦旦的表忠心,让我这么一个老人家怎么办? 没奈何,李贤也只得赶忙道。 “不错,范都督所言有理,陛下心怀天下,若要开海,必是为江山计,臣等自然是竭力支持。” 看着底下李贤一副略显憋屈的样子,朱祁钰心中一笑,不过,也不计较这个小插曲,干脆利落的道。 “你们听到的消息没错,朕就是打算开放海禁!” 这句话,说的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见此状况,范广率先上前,道。 “陛下圣明!” 还在发愣的李公爷被迫内卷,也只得跟着上前附和,不过心中却不免叹了口气。 他别的没有,好歹是在这朝中待了不少年头的,还能看不出来天子想干什么? 可问题是,这趟浑水不好趟啊! 想起那帮文臣难缠的样子,李公爷就一阵头疼,看向一旁范广的眼神,也不由多了几分幽怨。 这个愣头青! 果不其然,接下来,天子便敛容看向了他们,开口道。 “这次召伱们前来,的确是有事情,需要你们去办……” 听着天子的话,底下二人的神色不断变化,等到走出殿门的时候,李公爷脸色已经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紧张了。 不过,看着身旁兴奋不已的范广,李公爷的心情又稍稍舒展了几分,总归,还有一个搭班的,应该……出不了什么事吧! 数日之后,早朝上,又有几个科道官员开始絮絮叨叨的说什么海禁是祖制,理应继续厉行之类的话。 老大人们在旁听着,感觉耳朵都起茧子了,这段时日下来,京城的消息疯传,以致于,朝堂上也陆陆续续有不少的官员,都开始说海禁的事,天子不提开海,那他们就反其道而行之,天天要求加强海禁。 按照惯例,天子应该又是糊弄一番,然后散朝结束,大家各回各家,吃早饭去,不少老大人,已经开始盘算,今天要吃什么了。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户部的沈翼却站了出来,他这么一出列,还没说话,便让在场的不少大臣立刻打起了精神。 京城的消息传得快,自然也不是没有来源的,既然开海的消息传出来了,那么大抵就是确有其事,只不过区别在于,什么时候在朝堂上掀开罢了。 而毋庸置疑,最有理由提出开海的,就是户部了,而且,按照奏事的顺序来看,户部理当是最先奏事的,如今早朝已经接近末尾,这位户部尚书大人出列,只有可能是这个了。 果不其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沈翼走到殿中,自袖中拿出一份早就准备好的奏疏,递过头顶,道。 “陛下,臣有本奏!” 有眼尖的大臣,站在旁边一眼就看到了,奏疏的封面上写着的几个小楷…… 《请许海贸疏》! 殿中一阵骚动,不少人纷纷发出了议论,奏疏呈递到了御案上,天子展开之后看了几眼,随后,便递给了旁边的宦官,让他当着众人的面念了出来。 “……宋元之世,沿海物产颇丰,以至太祖立国,亦设提举市舶司,以掌海外诸国朝贡和贸易……” 随着太监洪亮的声音,殿中群臣的神色各异,低低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这份奏疏,总算是印证了近来京中的流言,朝廷果然要开海! 当然,太祖有海禁之制,户部倒还不至于明着反对海禁,这份奏疏当中,户部先是论述了一番宋元时海贸所得之利,随后又论述了一番大明对于沿海的政策,最终将落脚点,放在了太祖开设的提举市舶司上。 不错,虽然大明有海禁,但是,也同时有市舶司这样管理海贸事务的机构,这听起来很矛盾,可事实就是如此。 大明的市舶司,始设于吴元年,中间一度有废止,绵延至今,尚有广东,福建,浙江三处市舶司。 但是,大明的市舶司又不同于前代,主要体现在两点上,其一就是,这是一个由宦官管理的机构,按照典制来说,市舶司是朝廷衙门,可随着永乐元年,太宗皇帝命宦官提督市舶司后,这就成了一个内廷衙门,其中所有的事务,都由宦官来惯例,虽有官员,可是,却不隶于州府衙门。 除此之外,第二点不同,就是市舶司的作用,由掌贸易之事为主,变成了接待贡使为主,这一点,和海禁政策有关,大明不许民间私自出海贸易,官方也没有相应的机构进行贸易,只有市舶司,却是负责贸易管理的,而如果他国商人,要到大明进行贸易,必须要持有大明签发的勘合,这些勘合的管理十分严格,再加上民间不许贸易,所以慢慢的,也就没有什么贸易了。 后来,太宗皇帝继位后,命郑和下西洋,煊赫国威,重新和很多海外国家建立起朝贡关系,市舶司才被重视起来,其主要作用,也就转向了接待贡使,同时,兼管一些,由朝贡带来的小额贸易。 户部要开海(沈翼???),那么,海禁政策就是绕不过的一道关,所以,直接提肯定不行。 户部的对策就是,从市舶司入手,先强调海贸和朝贡的重要性,并且提出,应当提升市舶司的品级,由巡抚衙门直接管理。 同时,仿效郑和下西洋的例子,由皇店作为代表,扩大和海外各国的官方贸易……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零二章:长亭送别 秋风乍起,细雨潇潇。 京城郊外的一处古亭,俞士悦看着面前的于谦,迟疑许久,还是开口问道。 “廷益,你还是不愿意,把你此行的任务告诉我吗?” 在他的正对面,于谦穿着一身官袍,外头罩着一件披风,轻轻摇了摇头,道。 “仕朝兄,你太多心了,我此去边塞,只是为了处理孛都归附一事,另外,也是巡查沿边军屯复耕的状况,并无他事……” 俞士悦的脸色有些无奈,心中默默的叹了口气。 孛都归附的事情,到底还是成行了,天子一道圣旨下来,哪怕是王翺,沈翼加上于谦几个人联袂进宫劝谏,也没有什么改变,当然,这一点,俞士悦倒是早有预料。 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负责接洽此次事宜的大臣,天子竟然会指派于谦过去。 要知道,于谦刚刚才从福建剿倭回来,现在来叙功都还没来得及,就又被派出京师去了,前前后后在京城里待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 这般状况,已然让朝中有了不少流言,都说于谦因为前次皇庄的事失了圣心,所以,才一回京师,就又被天子给撵走到边境去巡视。 俞士悦身在内阁,常在君侧,按理来说,他对这样的流言,应该都是一笑置之的,但是,不得不说,近些日子以来,天子的心思越发的难测了,就连俞士悦一时也拿不准,这些流言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了。 可偏偏于谦这次也不同寻常,关于孛都归附一事,于谦的态度,俞士悦是很清楚的,坚决反对。 但是,自从那次进宫之后,于谦回来就不再提了,而且,天子让他去巡边,他也没有拒绝,就这么默默接受了。 虽然说,经过上次皇庄的事情,于谦的脾气有所收敛也是理所应当的,但是这转变,未免有些太快了,至少,俞士悦能看得出来,对这次巡边,于谦自己并没有什么抵触或者不满。 所以,俞士悦只能猜测,天子让于谦到边境去,另有要事,说不定就是怕孛都怀有异心,要去看着他。 可若是这样的话,这也不算是什么秘密,于谦为什么会对他三缄其口呢? 俞士悦不由摇了摇头,他知道,于谦如果不想说的话,谁也勉强不了他,于是,他只能转而道。 “近来京中流言,都说你失了圣宠……我知道,你对这些捕风捉影之词,向来都不屑一顾,可是,朝堂上总有宵小之辈,喜欢落井下石。” “你之前在兵部的种种举措,也得罪了不少人,你显赫之时,他们不敢有所举动,可如今朝野流言四起,已经有些人坐不住了。” 所以说,这就是内阁的好处,如果要论朝堂上权力最大的衙门或是大臣,那自然是各有争论,但是,要说消息最灵通的,肯定是内阁无疑。 作为内阁如今资历最老的大臣之一,俞士悦自然是对朝堂上的各种风向最了解的。 相对而言,作为当事人的于谦,反而淡定的很,笑着反问道。 “哦?那仕朝兄可知道,这些人打算怎么落井下石?” 看着一脸轻松的于谦,俞士悦不由有些气急,道。 “廷益,我可没有跟你开玩笑,你如今再立新功,倒是没有什么大的妨碍,可这些人不一定会直接冲着你来……” 说着话,俞士悦朝四周看了一眼,随后压低了声音,道。 “近些日子以来,内阁接到了不少奏疏,都是冲着你曾经提拔过的心腹来的,其中有三份,是弹劾方杲等人在兵部结党营私的,还有几份,是弹劾王越超擢,又悖铨选定制的,里头还有一份,是罗绮所上,他举荐了右佥都御史张睿任漳州知府,其意何在,你应该能明白吧?” 闻听此言,于谦眯了眯眼睛,他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此次开海,除了吏部在京察当中调出的许多官员之外,唯二被天子亲自提拔的官员,就是余子俊和王越。 其中,余子俊任福宁州知州,王越任漳州府同知,而他们两个年轻人,之所以能够独当一面,最大的原因就是在朝堂当中有靠山。 所以,用他们来试探天子的态度,最合适不过。 尤其是王越,这次他不仅仅是超擢,而且,还有一个特殊的优待,那就是,漳州府到现在为止,都没有选授知府。 在没有知府的情况下,按照惯例,就是同知来暂掌府事,这才是王越让人羡慕嫉妒恨的最大原因。 而没有选授的原因,当然不是因为吏部忘了,而是因为,王越是由于谦亲自举荐出来的,有于谦的名头镇着,这样的待遇,也没有人敢多说什么。 可是如今,朝堂上流言四起,都说于谦要失势了,有些人按捺不住想要试探,这自然就是最好的机会。 张睿这个人,于谦也有印象,宣德五年的进士,历任户科给事中,吏科都给事中,苏州府同知,右佥都御史……为人谦逊低调,但办事雷厉风行,颇有才干。 右佥都御史本就是正四品的官职,张睿的风评,政绩又都很好,这样的一个人,调任同为正四品的漳州府知府,按理来说,是大材小用了,而恰巧的事,于谦之所以会对他有印象,是因为张睿曾经在几年前,因为他提拔方杲等人一事,而弹劾过他,理由是他揽权自重,任人唯亲。 所以这么看来,其实就很清楚了,张睿无论是官职,才干还是品行,都是完全能够胜任漳州知府的,他去坐镇,至少在朝堂上看来,比王越这个刚入仕途没多久的毛头小子,要稳妥的多。 唯一的问题就是,张睿和于谦不和,那么自然,他如果来当这个知府,王越在他的手底下,日子恐怕也不会好过…… 所以,如果不考虑于谦的因素的话,那么,天子应该是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这个人选的,正因于此,俞士悦才会感到有些担心。 然而,让他实在有些无奈的是,于谦依旧一副淡定的样子,反而是点了点头,道。 “要论品行和才干的话,张睿的确适合当这个漳州知府,不过嘛,此人的性格,还是有些古板,此次海贸之事,需要的是拼劲儿和闯劲儿,这一点上,张睿倒是不如王越……” 俞士悦已经不想再吐槽什么了。 他是在提醒于谦要早做准备,不要被人打的措手不及,这怎么他还点评上了…… 摇了摇头,俞士悦有些无力的道。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朝堂之上的明争暗斗,有些时候是不能退的,一步退就会步步退,方杲这些人,包括王越,都是于谦一手提拔起来的,他们要是犯了错被人抓住把柄也就算了,可没有犯错,却被人无端端的弹劾,那么作为他们后台的于谦,是必须要出手干预的。 否则的话,朝堂上下要么觉得于谦是无能,没有能力庇护这些亲信,要么会觉得于谦是无情无义之人,不管是哪一种,可都不是一个好兆头。 看着俞士悦担忧的样子,于谦也终于正色起来,沉吟道。 “我知道仕朝兄的意思,不过,如今我受圣命即将出巡边隘,朝堂上的事情,恐怕是鞭长莫及,不过仕朝兄大可放心,当今陛下英明圣断,自然能够秉公裁断的。” 这话说的笃定,让俞士悦也意识到了什么,他看着面前认真的于谦,迟疑片刻,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 “你确定,什么都不用做?” “仕朝兄,请静观其变便是!” 于谦笑了笑,却没有多说,而是站起身来,郑重的拱了拱手,道。 “事后不早了,于某也该启程了,多谢仕朝兄前来相送,待此次回朝之后,于某必在府中设宴,同仕朝兄共谋一醉!” 见此状况,俞士悦心中惆怅,但仍旧露出一丝笑容,同样起身拱手道。 “既是如此,那为兄就在京城,等着你于少保的宴席,边塞苦寒,保重身体……一路顺风!” “那我就告辞了,仕朝兄也早些回去吧……” 于谦直起身子,没再过多停留,转身回到车队,上了马车,随着车角的铃铛叮铃铃的响起,一阵秋风卷动,仿佛带着人的愁绪忧思,伴随落叶,一并纷飞而起,飘向天际…… 乾清宫,廊下阶前,同样在遥望着京城外的,还有朱祁钰。 在他的身后,舒良垂手而立,禀报道。 “……于少保已经出京离去,和孛都的使团离京,间隔了一日,这些日子,孛都将他在南宫中可以听命的人手,都已经交给了奴婢,这是奴婢整理好的,他们的名单,职位还有联络的方式,请皇爷御览。” 孛都的事情,朱祁钰自然是早就知晓,倒也没有过多思索,接过这份密奏,摊开扫了一眼,问道。 “孛都离京前,去了南宫?” “是……” 舒良点头,开口解释道。 “据他所说,是有些蒙古护卫,需要当面嘱咐,这样他们才能听命于陛下,而不再听命于其木格,所以,借着前几日夜里,他进了一趟南宫,走的是孟俊的路子,按皇爷之前的吩咐,在大门处值守的锦衣卫,并没有过多盘查。” 朱祁钰皱着眉头,似乎在想些什么。 见此状况,一旁的舒良有些疑惑,踌躇片刻,他试探着问道。 “皇爷觉得,有什么不妥?” 轻轻摇了摇头,朱祁钰的眉头依旧紧皱,道。 “朕只是觉得……有些不安,舒良,你觉得这个孛都,可信吗?” 啊这…… 舒良犹豫了一下,道。 “目前来看,奴婢觉得,他的说法没有什么问题,如今朝廷上下,都为唯皇爷之命是从,孛都既然想要归附,那必然要讨皇爷的欢心,将这些人拿出来交给皇爷调配,也是理所应当的。” 朱祁钰沉吟着,倒是没有反驳。 舒良所说的,也是他之前的想法,但是,如今看着手里的这份密奏,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不过,一时也没有什么头绪,他最终也只能摇了摇头,道。 “或许是朕多想了,不过孛都此人,终究太过诡诈,他这次的举动,连自己妹妹的性命都已经不顾了,这样的人,不可太过信任,所以,这份名册上的人,你近段日子想些办法,再试探一下,若是有什么异常的话,立刻禀报上来……” “遵旨。” 舒良虽然不知道皇帝在担心什么,但是,既然有吩咐,他自然是遵从无疑,立刻就下去办了。 与此同时,朱祁钰看着天空中飘落的细雨,又是一声轻叹,也没有在外头继续多呆,而是转身进了殿中,准备处理奏疏。 而他刚坐下没多久,怀恩就带着两个内侍上前,将一摞奏疏搁在案上,道。 “皇爷,这是内阁刚刚送来的奏疏,最上头的那份,涉及到了漳州府,所以内阁不敢擅专,只能请皇爷亲自处置。” 虽然说,于谦已经说了,让俞士悦静观其变,但是到了最后,这位次辅大人,还是没能彻底袖手旁观,悄悄做了点小动作。 毕竟,他在内阁的时间不短了,和这些来往递送奏疏的内侍,关系自然也不差,所以,将某一本奏疏放在最上头或者最下头这种小事,倒是也没有什么难度。 果不其然,听到和漳州府有关,朱祁钰眉头一皱,抬手便拿了起来,翻开看了过去。 这一看之下,他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这个张睿,他倒是有些印象,不过印象不深,可是他一个正四品的佥都御史,被举荐去当一个知府? 就算是漳州是即将开展海贸的最前沿,这个知府做好了是一桩大政绩,也不至于如此吧…… 搁下奏疏,朱祁钰沉吟片刻,吩咐道。 “去,将吏部尚书召来。” 不管这份奏疏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也算提醒他了,随着开海的进度推进,漳州必然会成为朝堂上下关注的地方,若是始终都让王越这么一个资历尚浅的人来代掌府事的话,总归是会有非议。 当然,让张睿过去肯定是不行的,不然的话,他派王越的意义就没了…… 这般思索着,朱祁钰将奏疏放在一旁,准备等王文来了再继续商量,但是,接下来的几本奏疏,却让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零三章:有旨意 内阁。 送别了于谦之后,俞士悦回到自己的公房,继续处理奏疏,不过,听着门外绵绵的细雨声,他的心却总是静不下来。 弹劾方杲等人的奏疏,他已经压了好几日了,原本想着,先知会于谦一声,看他的想法,再决定怎么处理。 却没想到,于谦的态度如此镇定,既然如此,俞士悦倒是也没有再继续压着的必要,刚好罗绮举荐张睿的奏疏递上来,他便索性将这些奏疏都放到一起,让两个和他交情不错的内侍,一同送进了宫中。 这些奏疏放在一起,以天子的英明,理应能够看得出来,这些奏疏背后的用意…… 但是,如此一来,其实就是把决定权交到了皇帝的手中,如果说,皇帝此次将于谦派出京师,真的存了打压之意的话,那么,这些奏疏,无疑就是一把递到手上的刀。 天子甚至都不需要多做什么,只需要准了其中的一两份奏疏,那么,底下的大臣们,自然就能看清楚风向。 近些年来,于谦做的许多事情,在俞士悦看来,着实是有些激进,屡屡顶撞天子,那都是小事了,在各种政务上,他也和此前的谨慎大不相同。 整饬军屯时,正面和勋贵打擂台,后来的皇庄诸事,又跟藩王宗亲们顶着不肯低头,此次剿倭,据说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实质性的指挥战事,包括抄没当地诸多仕绅的家产,都是于谦亲自下的令…… 这些事情林林总总积累下来,明着暗着的,于谦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以往的时候,天子在他背后撑腰,所以,他哪怕做事有些逾矩,也没有人多说什么,但是,一旦天子表露出对他的不满,那么,他此前这些逾越本分的举动,就会被人拿来大做文章。 叹了口气,俞士悦揉了揉额头,把那份半天也没有写一个字的小票放下,起身来到公房外,准备透口气。 但是,他刚刚出门,就碰上了从外间疾步进来的中书舍人。 “次辅大人,宫中有旨意到,怀恩公公亲来传旨,命诸位阁老一同领谕。” 果然来了! 俞士悦心中一凛,知道事情已经有了结果,当下没有任何犹豫,跟着中书舍人,便到了内阁议事的公房中。 他到的时候,除了张敏之外,其他几个阁臣,都已经到了,怀恩则是笼着双手,站在正中间,面色罕见的十分凝重。 眼瞧着俞士悦到了,这位大太监的脸上,才算是勉强有了一丝笑容,拱手为礼,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与此同时,几乎是和俞士悦前后脚,张敏也从另一侧走了进来,各自见礼过后,内阁的众人便算是聚齐了。 怀恩如今除了没有掌印太监的名头,实际上已经是执掌司礼监的大太监,所以,传旨这种事情,他一般都是不来的。 更不要提,特意将所有的阁臣都叫过来,可见这次的事情绝对不小,内阁的众人站在原地,相互看了一眼,房间内的气氛,意外的有些凝滞。 怀恩倒是并不在意这个,看人到齐了,微微欠了欠身,便开口道。 “劳烦几位阁老放下手里的政务前来,咱家今天过来,是有几件事情,要通报给诸位一声。” 几件事情? 俞士悦眯了眯眼睛,目光瞥向一旁的几人,却见他们的神色各不相同,有些人皱着眉头,面带忧虑,有些人则眼带茫然,似乎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最引起俞士悦注意的是,张敏的脸色,竟莫名的有些阴沉。 来不及过多的思索,怀恩的声音已经再度响起,道。 “头一桩事,是关于罗阁老举荐有右佥都御史张睿大人继任漳州府知府一事,陛下特意召了吏部王尚书商议,吏部的意思是,漳州府关系到海贸之事,需要以为老成持重的大臣来任知府,所以,举荐了南京翰林院侍读学士周叙周大人,陛下已准了。” 这话一出,底下的几人顿时面面相觑。 俞士悦皱着眉头想了片刻,脑子里倒是浮现出了这位周侍读的履历,永乐十六年的进士,要论资历,比他们在场的一些人都要老,前些年,俞士悦和他打过交道,这是一位十足十的老学究,打从入仕开始,就呆在翰林院里头,从庶吉士一步步做到了侍读学士,可谓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 但是……这位周大人,从来没有接触过政务方面的事情,他的专长是整理勘校古籍,正因如此,他才始终都在翰林院当中任职,后来,更是被直接调到了南京翰林院,调这么一位老大人去当这个知府,说真的,还不如不调呢…… 而且,俞士悦没记错的话,这位老大人,今年应该已经六十七了,再过三年,他老人家就该上表致仕,荣归故里了,再仔细的想了想,俞士悦又想起来,好像几个月前,这位周大人还给朝廷上了奏本,说什么来着……哦,对了,说他年迈体衰,想要提前致仕…… 这还真是一位……嗯,老成持重的大臣呢! 很显然,知道周叙状况的,不仅仅是俞士悦,内阁的其他人或多或少,也都了解一些其他官员的履历,于是,很快,他们的面色就变得有些古怪,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罗绮。 作为一个堂堂的内阁大臣,上本举荐官员,不成也就算了,可偏偏天子调了这么一个人过去,这举动可实在是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就差直接打罗绮的脸了。 不出意外的是,罗绮的脸色果然黑的跟锅底一样,他本来以为,天子最多就是否了他的提议,却没想到,出了这么一招,当真是让人一口气闷在胸口,憋屈死了。 当然,他们是什么表情,怀恩是不管的,他只负责传旨,眼瞧着在场众人都已经消化了这个消息,怀恩继续开口,道。 “第二桩事,还是和升赏有关,陛下有旨,吏部侍郎俞山恪忠勤勉,即日起,加东阁大学士,入文渊阁参赞机务,兵部职方司郎中叚寔,升任左佥都御史,入都察院办事。” 这话一出,在场的一众大臣,更是连罗绮都没空管了,如果说,刚刚漳州知府的事,还算隐晦的话,那么,天子的这道旨意,几乎就算是明牌了。 吏部侍郎俞山,此前是兵部侍郎,于谦的左膀右臂,后来在整饬军屯的时候,于谦要调项文曜入兵部,为了避免两个侍郎都是于谦亲信的局面发生,所以,俞山被调任吏部。 如今,他毫无征兆的被特简入阁,天子是什么意思,其实已经很清楚了,更不要提,还有叚寔,他也是于谦此前在兵部时的心腹,俞士悦递上去的那些奏本里头,可还有弹劾他和洪常等人结党的,结果弹劾没成功,反手叚寔倒是直接从正五品升成了正四品,这要是还看不出天子的用意,他们这些人,也就白在朝堂上混了。 唯一的问题是…… “怀公公,旨意我们接到了,不过,陛下早有前旨,朝中大臣入阁,例加尚书衔,这一次……” 相互看了一眼,张敏最终还是上前开口,问道。 这倒不是他冒昧,而是天子的确下过这么一道旨意,但是如今,口谕当中,却只说让俞山入阁办事,并没有说加衔的事,这让在场的一众大臣,又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过无论如何,作为需要拟定旨意的阁臣,该提醒和确定的,他们还是要说的。 而不出意外的是,怀恩轻轻摇了摇头,道。 “陛下下的旨意就是如此,至于别的,咱家也不清楚,诸位大人,若无他事,咱家就回宫去了。” 说罢,怀恩对着众人拱手一礼,并不多说一句,直接便离开了。 看着对方离去的身影,在场的众人神色各不相同,尤其是俞士悦,由刚刚的欣喜,变成了一丝隐隐的担忧。 天子的这两道旨意连发,从表面上看,是在表明自己仍旧信重于谦,但是,不知为何,俞士悦却总觉得,心里仍旧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来自于俞山,却又不单单是因为俞山,按理来说,朝中大臣入阁,加尚书衔已经是惯例,而且,俞山的资历和品级,都不是够不到尚书的人,他本就是三品侍郎,而且,从兵部转调到吏部,政务经验丰富,能力也不算弱,像他这样的人,其实就是只差一个契机而已。 因此,在这种当口下,俞山升任一个排名最末的内阁大臣,本不该有什么问题出现的,可事实就是,天子在漳州知府,还有弹劾叚寔等人的处置上都很果断,可偏偏在俞山入阁的这件事情上,却有所保留,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叹了口气,俞士悦一时也思索不透,天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能默默道了一句帝心难测,便转回公房接着处理公务去了。 如今的局面,也只能是选择相信于谦了,希望他这位老友的自信,并不是盲目的吧! 众人各自散去,怀恩也回到了乾清宫,对着御座上的朱祁钰禀道。 “皇爷,旨意已传到内阁,想必两三日内,明旨便可发出,到各衙门了。” 闻言,朱祁钰这才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沉吟之色。 这次对叚寔等人的弹劾,还有漳州知府的举荐,明摆着就是在针对于谦,这并不奇怪,朱祁钰在看到这些奏疏的时候,曾经考虑过好几种解决方案,其中就包括,直接站出来撑场子。 但是后来,在等着王文进宫的时间里,他改了主意。 先是弹劾于谦的亲信,随后又是在漳州一事上出手,这一连串的动作,恐怕不是巧合这么简单。 这背后,一定有分量更重的大臣授意,或许是一个,又或许是好几个,现在他还判断不出来。 除此之外,这些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也不能确定,或许是和于谦有仇怨,想要落井下石,又或者是想要在开海一事上再做些文章,也未可知,毕竟,余子俊和王越去福建,都是于谦举荐的,而他自己,也是开海的坚定支持者,虽然说,于谦回京的时日不长,并没有在公开场合上谈论过此事。 但是他的立场,在朝中重臣的圈子里头,并不算是什么秘密,攻击于谦,未必就不是在阻挠开海。 而且,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又或者,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缘由隐藏在背后,但是总归,这件事情绝不简单。 更不要提,这次出面的人里有罗绮,虽然说,他一直都安安分分的,并没有和南宫有什么牵连,但是,他毕竟是借着迎候之功升迁的…… 所以到了最后,朱祁钰还是没有直接出面撑腰,又或者说,这个腰没有撑的那么足。 朝堂之上的人,最喜欢的,就是观细微处,他们此举,明摆着是要试探朱祁钰的态度。 如果说,朱祁钰真的应了他们的这些弹劾,说不定他们反而会犹疑这中间有没有什么陷阱,而如果把事情做的太彻底,没有任何的希望,他们又会缩回去,这显然都不是朱祁钰想要的。 所以,现在这个火候正好,撑腰了,但是又好像没撑,这两道旨意发下去,在某些有心人看来,必然是朱祁钰这个皇帝心中也在矛盾犹疑。 一边是觉得这些弹劾并不可信,仍旧对于谦十分信重,另一方面,却又按不下那若有若无的意思疑心,想要防备于谦太过势大,两种心态并存斗争之下,就出现了这四不像的旨意。 这样的状况,才更真实,也会更让有些人,觉得自己能有机会,只要推上一把,让皇帝的疑心加重,就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如此一来,或许才能引出真正的幕后黑手…… 天色渐渐阴沉下来,朱祁钰抬头,看着窗外又飘起的一缕缕雨丝,眼神有些冷冽。 朝堂之上,终究不可能永远都是和和气气的,往常时候,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朝中的这一众重臣之间,并没有出现太激烈的争端,但是,这种局面,必然不可能长久保持下去,随着朝臣们渐渐适应了他这个皇帝,随着朝局渐渐平稳下来,势必会有各种明争暗斗出现。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看看,这一次,到底是谁在背后搅弄风云……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零四章:迷雾重重 连绵的秋雨,总算是停了下来,云收雨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撒在紫禁城的红色墙壁上,为这座宫城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芒。 武英殿中,户部的沈尚书例行的汇报着赈灾的进度,近两年以来,这基本上已经成了早朝上的保留环节。 “……今岁三月,畿南五府受虫灾,春蚕不育,致当地布帛价格保障,户部议请遣右佥都御史一名,赴五府协理布价……易州知府刘秉安上禀,言六月初,易州多处有暴雨,间有冰雹,越二百余里,有人畜受雷击而死,乞请朝廷派员赈灾……七月初,宁国府,池州府,安庆府分别上本,言当地有蝗灾之患,秋粮受损,乞请朝廷蠲免赋税……” 和前两年一样,今年的年景一样也不怎么好,当然,相对于前两年来说,已经强了很多了,至少没有再出现特别大规模的灾情。 不过,各地陆陆续续的,也不断报上来一些大大小小的灾情,以至于每次上早朝,户部都要占据至少一半的时间,来汇报情况。 今天自然也不例外,听着这位户部尚书絮絮叨叨的说完了各地的灾情和赈灾进度,然后退了下去,不少大臣方才精神一振。 倒不是他们不关心朝事,而且这几年下来,各地的灾情太多,朝堂上的这些老大人们,都已经习惯了,当然,更重要的是,去年的几桩大案,再加上剿倭大军查抄出来的那些金银财帛,着实是让户部发了一笔横财。 至少最近,虽然灾情不少,但是户部的这位,已经没怎么哭穷了。 天灾这种事情,非人力可以阻挡,对于朝廷来说,赈灾赈了这么多次,早已经是做熟了的事情,只要钱粮到位,并不算是什么难事。 所以,地方上虽然仍旧不断有灾情出现,但是,朝堂上的这些大臣们,却已经基本上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随着沈尚书退回班中,早朝才算是正式开始,首先就是吏部这边,京察如今已经接近了尾声,该转迁升调的名单,也定了个七七八八,吏部的王尚书例行的禀奏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也没有多说。 不过,随着吏部这边,倒是又出了几个消息,一是漳州府的知府,天子选了一个马上要致仕的老大人出任,原本,区区一个四品知府,应该是不至于引起朝臣们什么反应的。 可一来这是漳州府,前些日子,户部题请开展海贸,首个港口就准备开在漳州,可以说,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之内,漳州府都会是关系到海贸这件国政的地方,自然会更受重视。 二来,朝中不知从何处传出来的消息,说原本天子没打算这么快选任漳州知府,而此次事情的开端,其实是内阁大臣罗绮举荐了一个人上去,所以吏部也选出了这么一个明显是过渡的人选出来。 换而言之,这件事情的背后,很有可能有朝中重臣在博弈,这可就不得不引起许多人的注意了。 消息的来源暂且不说,漳州府这件事,在朝中高层的圈子当中,不算是什么秘密,所以,朝堂上的这些官员们各自找自己的门路靠山一打听,就知道消息是真的。 除了漳州府这件事情,第二桩事,自然就是吏部侍郎俞山入阁参政,不过,相对而言,后者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虽然有些人注意到,俞山是以侍郎的身份入阁的,并没有按惯例加尚书衔,但是,这是迟早的事。 毕竟,皇帝之前的旨意摆在那,既然入阁了,加衔肯定是会有的,无非是晚一些而已。 而和俞山入阁同时公布的,还有兵部职方司郎中叚寔升迁为左佥都御史的消息,接连三个人事上的变动一同公布,即便是再迟钝的人,也反应了过来,事情有些不同寻常。 想想这三件事情之间的联系,漳州府暂且不说,俞山和叚寔,他们都是刚刚离京的于谦的亲信,再想起近段时间以来,朝中若有若无的风向,不少人顿时明白了天子的用意。 看来,于少保还是荣宠未失啊,虽然说再次被遣派出京,但是,朝堂上刚有一点风吹草东,天子就立刻做出了反应,可见对于少保的信重一如既往…… 原本,这几个消息虽然算是震动人心,可也最多就是议论一下,并没有太多讨论的余地,毕竟,吏部宣布的,是已经定论的消息,不是提名推举,所以,众臣虽然心思各异,但是,简单议论了两句,也便停了。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兵部尚书王翺突然站了出来,道。 “启禀陛下,臣有本奏。” 这个举动,顿时引来了众多人的侧目,不少人都纷纷打起了精神,要知道,朝堂上奏事,是有一定的顺序的。 按理来说,应当是吏部奏完属于自己的事务之后,再轮到下一个大臣上前,现在吏部虽然说的差不多了,但是,老王大人还没退下去呢,这个时候,王翺上前,如果不是要刻意的落王文的面子的话,那就只能说明,他要奏禀的事情,是和吏部相关的。 前者的可能性基本可以排除,王简斋的名声,那是朝野闻名的,虽说近段时日他老人家修身养性,已经不怎么在朝堂上骂人了,但是,人的名树的影,王翺也没有理由做的这么不好看。 可如果是后者的话,他一个兵部尚书,能有什么和吏部相关的事呢? 底下众臣一阵疑惑,但是,内阁当中,俞士悦却眯起了眼睛,把警惕心提高了最高,他有预感,王翺这次,恐怕来意并不简单。 果不其然,在众人的注视当中,王翺上前,禀道。 “陛下,方才户部沈尚书奏,畿南五府需要派出大臣协理当地布价,参考过往时候,商贾趁春蚕不育哄抬布价,往往最后会出现械斗之事,需要动用官军维持秩序,所以,臣以为,前往主事之人不仅应当熟悉民政,更应该熟悉官军卫所。” “臣举荐兵部郎中方杲接手此事,方杲此前在整饬军屯当中,协助于少保,居功甚大,能力出众,此次京察,方杲的考评也在上佳之列,命其负责此事,必定能够稳妥处置。” 此言一出,不少人回过神来,怪不得王翺要在这个时候出言。 他要是寻常举荐方杲接下这个差事也便罢了,但是问题是,方杲如今是正五品的兵部郎中,而要挑大梁担下这个差事,至少也要正四品的佥都御史才能有足够的威望。 如此一来,必须先过吏部这一关,也就是正常的了,不过,他的这番话落在有些人的眼中,却明显有更深层次的含义。 俞士悦就是其中之一,他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王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是想要借此机会,将方杲调出兵部。 要知道,方杲,洪常,叚寔这三个人,虽然官位不高,但是办事得力,是于谦最看重的下属,也是此前于谦能够在兵部如臂指使的最大依仗。 王翺继任之后,一直想要找机会,提拔自己的亲信上位,可或许是因为,那个时候天子将孙原贞调入内阁,给他提了个醒。 他就算想要掌控兵部,那首先要保证的是稳定,不得不说,这段时间下来,王翺和方杲等人磨合的也还算不错,兵部的运行很稳定,连征倭这样的大事,也没有掉链子,以至于,让很多人都觉得,王翺已经熄了心思。 但是,事实显然并非如此,王翺这次的举动这么果断,只能说明,他早有准备! 不过……迟疑片刻,俞士悦还是站在原地,并没有动弹。 因为王翺的这种做法,放在朝堂上,其实并不能算是刻意针对,毕竟,作为一部的长官,他手底下肯定不能一直放着别的大臣的亲信,提拔些自己人是理所应当的。 方杲等人不走,那他就始终没有办法彻底控制兵部,换了任何一个人来,做法只怕都和王翺差不多。 毕竟,王翺还算是厚道的,虽然把方杲调出了兵部,但还算是给他谋了个升迁…… 与此同时,看到王翺出面,朱祁钰的眸间也闪过一丝异色,不过,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转头,对着旁边的王文问道。 “吏部觉得如何?” 王文沉吟了一下,开口道。 “陛下,方杲在此次京察当中,考评的确是上佳,吏部原本也在打算,安排其擢升品级,只是具体的职位尚未拟定。” 言下之意,方杲符合升迁的标准,但是,具体安排去哪,他不掺和。 不过,这种场合之下,不反对其实也就是变相的赞同了。 见此状况,朱祁钰考虑了一下,又张口问道。 “诸卿可有觉得不妥的?” 底下无人应答,于是,朱祁钰便道。 “既然如此,便依此奏,升任方杲为右佥都御史,负责处理畿南五府布价暴涨一事。” “臣领旨。” 王文上前行礼,此事便算是敲定了下来。 不过,就在他准备退下的时候,殿中又有一人上前,道。 “陛下,臣也有本奏!”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这次站出来,也同样是七卿之一,工部尚书,陈循! 这位老大人怎么冒出来了? 要知道,打从去年他那个倒霉儿子的案子开始,这位陈尚书,在朝中沉寂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怎么这个时候,又开始掺和起来呢? 但是无论如何,陈循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他既然也出面了,那保不齐,又是和吏部有关? 众人心中一阵疑惑,怎么今儿都跟吏部过不去了呢? 同样是迎着众人的目光,陈循上前,开口道。 “陛下,此前何文渊调出京师以后,吏部便一直空缺一位侍郎,如今,俞侍郎也被调入了内阁,吏部便只剩下了王尚书一人主事,铨选事务繁重,臣以为,侍郎一职不可久空,右佥都御史张睿,为人谦逊,屡有政绩,臣举荐张大人接任此职,还望陛下允准。” 啊这…… 这个变故,殿中有不少人也摸不着头脑,不过,不管摸不摸得着头脑,这件事情都不是小事,吏部作为六部之首,负责的是最关键的官员铨选,吏部侍郎可谓是满朝上下,含金量最高的三品官职。 甚至于,此次俞山被调入内阁,又不少人都觉得,未必是一件好事,毕竟,他在吏部里头,是实打实的实权侍郎,满朝上下,谁见了他都要敬上三分,而调入内阁之后,虽然看似地位高了一些,但是毕竟是排名最末的大学士,论实权,真的未必比得过一个吏部侍郎。 说回现在,陈循的这番话说完,有反应快的大臣,立刻看向了吏部尚书王文,果不其然,这回,王老大人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方杲也就算了,一个外放出去的佥都御史而已,既然王翺亲自提了,而且,遵循的也是朝堂上心照不宣的潜规则,那么,卖他一个面子也就罢了。 但是,这个张睿可就不一样了,他盯上的是吏部侍郎! 开玩笑! 王翺他变着法的想要把方杲那几个人调出去,不就是因为,这几个人不是他的亲信,用起来不顺手吗? 如今到了吏部,自然是一样的道理,何文渊调走到现在,少说也有小一年了,这一年里头,一直只有俞山这一个侍郎,原因还不就是,王文找不到合自己心意的人嘛…… 现在陈循一上来,就要趁着俞山调走的时机,塞一个人进吏部,这简直是叔能忍婶也不能忍! 当下,王老大人看着陈循的目光,便有些不善。 上首的朱祁钰见到这种场景,也皱起了眉头,张睿……这不就是罗绮举荐,要接任漳州知府的那个人? 怎么陈循也冒出来,要举荐他当吏部侍郎? 一时之间,朱祁钰也有些想不通,不过,眼下还在上朝,也不是过多思虑的时候。 因此,只沉吟片刻,他便依旧是微微转头,对着王文开口问道。 “王少师,陈尚书举荐右佥都御史张睿接任吏部侍郎,你觉得如何?”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零五章:静观其变 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的望向王文,想看这位吏部尚书会如何应对。 要知道,陈循这个举动,虽然有些不合规矩,但是,却不能说是没有道理,毕竟,堂堂的六部之首,若是只有一个尚书主政,那也寒碜人了。 而且,佐贰官对掌印官的作用,既是辅佐协助,也是监督约束,吏部权重,王文虽然备受天子信任,但是,如果他直接了当的否掉陈循的提议,也有揽权自重的嫌疑。 别看王老大人平时脾气坏,但是,该拎得清的时候,他肯定是不含糊的,哪怕是在对方明显有些坏规矩的现在,王文到底还是没有直接发怒,而是开口道。 “启禀陛下,吏部侍郎职权颇重,继任人选须得慎重,待臣回去之后,按照铨选规矩列出候选名单,再行呈送陛下。” 拖字诀,算是朝堂上最常用,也最好用的手段了,王文自然是耍的纯熟的很。 说到底,他也没有打算真的把持吏部不放,俞山既然入阁,那么调任新的吏部侍郎是迟早的事,对于这一点,王文倒是没有什么不满。 然而,这回他话刚刚说完,一旁的罗绮便立刻道。 “陛下,臣以为,王少师所言甚是,吏部乃六部之首,执掌铨选大权,侍郎之职不可轻忽,故而,臣觉得应当择日举行廷推,以选出最合适之人担任此职……” 殿中顿时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声,不少人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这下可有意思了,这么多年了,还是头一次看到,吏部这位王老大人被这么挤兑。 不过,事到如今,众人也算是发现了,今天的事情怕是不简单,陈循和罗绮两个人,这么一唱一和的,一步步把王文装进套子里,要说事前没有通过气,他们是半点不信。 只是,这么一来,算是把王文架起来了,总不能,他前脚自己说吏部侍郎事重所以要好好斟酌,后脚人家用同样的理由要求廷推,他就改口吧,那也太没有朝中重臣的风范了。 果不其然,罗绮说完之后,王文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但是,却并没有立刻出言反对…… 见此状况,上首的朱祁钰犹豫了一下,道。 “既然如此,那吏部就准备廷推事宜吧,至于日子,就定在十五日后!”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可以窥见的是,罗绮和陈循之间,肯定有什么牵连,甚至于王翺和陈循之间,也或许私下沟通过。 但是,直到现在为止,他们最终的目的,或者说,他们各自不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还不清楚。 难道说,真的就仅仅只是为了推一个张睿上位? 朱祁钰眼中闪过一抹疑惑,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儿,正因于此,虽然知道这就是罗绮等人想要的结果,他还是决定顺水推舟,看看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于是,早朝到此结束,群臣各怀心思的离开了皇宫,三三两两的议论着今天发生的事情。 吏部侍郎这个官职,要论实权,算是仅次于七卿的官职了,在朝中的地位,也可以和内阁一些排名相对靠后的阁臣相媲美,现如今要廷推,那么就意味着,并不完全由吏部来推选。 按照惯例,廷推的候选名单,虽然最终仍然是由吏部来决定,但是首先一点,候选名单的人数要多不少,如果说要选两个吏部侍郎出来,那么按照三择一的规矩,最终通过廷推,递到皇帝面前的,至少要有五到六个。 由此推算,提名的人选,至少有十五个以上,这么多的候选人,吏部是不可能全都包揽下来的,所以,通常来说,这份候选名单的来源,基本是由朝中重臣进行举荐。 到了这一步,基本上就是朝中重臣们博弈的时刻了,不过具体的过程不谈,但是最终,只要他们举荐上去的人,除非是履历上有什么特别明显的硬伤,否则一般都会进入到名单当中。 之所以会如此,一是因为,在这种事情上刻意为难的话,不仅会和举荐之人结仇,而且,还会有过分揽权的嫌疑,第二就是,这些朝中重臣拿出的名单,在廷推开始前,都要让天子过一遍目的,如果吏部可以阻挠某个人,但是却又拿不出充足的理由的话,那么,天子的这一关就过不了,毕竟,能够举荐人选的重臣,哪个不是有随时面圣的权力的。 真要是对质起来,吏部平白要吃亏,所以,这就给了许多人机会,哪怕是他们和王文有隙,但是只要背后的靠山肯帮忙,就有机会进入到候选人当中。 只要进了名单当中,再往后真正的廷推上,那就是各显手段了。 因此,这个消息一出,不少人都蠢蠢欲动,盘算着下衙之后,该怎么去自家靠山那里好好走动走动。 ………… “臣锦衣卫指挥使卢忠……” “奴婢舒良……” “拜见陛下!” 与此同时,乾清宫中,舒良和卢忠二人看着皱眉思索的天子,心神也十分谨慎。 他们二人,一个负责东厂,一个掌管锦衣卫,可是许久都没有被同时召见过了…… “平身吧。” 朱祁钰晃过神来,轻轻摆了摆手,但是眉头却依旧没有舒展开,看着底下恭敬的二人,他倒是也没有啰嗦什么,直接了当的道。 “今日召你们过来,是有一桩事情,要你们去办。” 随后,朱祁钰把今天朝堂上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继续道。 “……十五日后,便是廷推,这段日子,你们要密切注意京城里各家官员府邸的动向,尤其是三品以上的大员,他们都去见了谁,什么时候去的,都要记下来。” “除此之外,查一下这个张睿,看看他平时的交往,有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朕总觉得,陈循和罗绮这次这么竭尽全力的要推选他当这个吏部侍郎,背后定有缘由。” 一般来说,朱祁钰是不愿意这样私下里去调查某个大臣,又或者是监视他们的行动的,因为如此一来,会让朝中的大臣人心惶惶。 但是,这次的事情,实在是太奇怪了,让他总觉得,这并不单单是一次平常的朝堂争斗,若是不查个水落石出,他怕是不能安心。 底下二人见皇帝如此认真,心中也明白此事不小,于是,立刻拱手领旨,然后急匆匆的下去准备了…… 接下来的几日,京城当中倒是热闹的很,围绕着吏部侍郎的人选,朝野上下都议论纷纷,每到下衙入夜之后,京城里的许多酒楼当中,也总是人满为患。 与此同时,这些酒楼街巷当中,也多了不少无所事事游荡的人。 不得不说,锦衣卫和东厂办事还是得力的,原本朱祁钰以为,最先有消息的应该是舒良,毕竟,如今锦衣卫的大部分精力,都已经不放在京城当中,但是,反而最先过来回报的,却是卢忠。 看着手里的密疏,朱祁钰轻轻敲了敲面前的桌案,陷入了思索当中。 虽然说,差事是交给东厂和锦衣卫的,但是,二者却各有分工,因为东厂掌握的暗面情况更多,对于京城也更熟悉,所以,主要负责调查大臣们的往来,反而是锦衣卫这边,因为有官面上的身份,优先去查了张睿的履历和往来交游。 因为时间的关系,能够查到的东西并不算多,而且,大都浮于表面,不过也可看出,张睿此人,的确官声不错,这一路的升迁,从普通的科道官员做起,再到外放到地方为官,直至现在,以右佥都御史的身份担任巡抚的五年以来,一步步走的很稳,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京中和他日常有往来的官员也不少,不过,频繁联系的,却没有几个,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引得陈循和罗绮一同举荐呢? 思忖了片刻,朱祁钰又将密疏拿了起来,细细的又看了一遍,最终,发现了一丝端倪。 张睿是宣德五年进士出身,初授从七品吏科给事中,三年考满,迁为正七品都给事中,又七年,入礼部为正六品主事,在任两年后,出任正五品苏州府同知,任满三年,大计中评为优等,破格提拔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又两年,加任广西巡抚,直至今日。 这份履历,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从宣德五年入仕起,张睿为官已经有二十四年了,从一个七品给事中,做到正四品佥都御史,巡抚一方,这个速度不能算慢,但是也不能算快。 如果说,放在其他时候,朱祁钰可能看了也就过了,但是,这次的事情太不同寻常,所以,他刻意留心之下,自然就发现了不寻常处。 从宣德五年张睿被授官开始,到他进入礼部之前,由七品给事中到六品主事,他花了将近十年的时间,虽然说,中间跨了三个小台阶,但是,也的确是落后于同期的进士的。 可是,就在他进入礼部之后,两年之内,便完成了从正六品到正五品的跨越,虽然说,是由京官变成了地方官,但是,这个品级上的提升,是实实在在的,而且,他去的可是苏州这样的膏腴之地,这种地方的官职,可不是一个毫无背景的官员能够轻易拿到的。 而在他转迁苏州府同知之后,先是考满擢升为正四品右佥都御史,更是在两年之后,被加任为广西巡抚。 朝廷惯例,地方巡抚,视其事务之繁,以副都御史或佥都御史领差,也就是说,巡抚这个差遣,有些地方是副都御史兼任,有些地方是佥都御史兼任,还有一些特别重要的地区,甚至会升格到右都御史的级别。 所以,按照这个发展路径,最多五年的时间,张睿就能够借着巡抚这个跳板,被擢升为副都御史,完成正四品到正三品的跨越,真正迈入到朝廷大员的行列。 但是,奇怪就奇怪在此处,张睿在广西巡抚的任上,已经有七年之久了,无论是三年期的考满,还是历次的京察,他都没有再次获得擢升…… 巡抚虽在地方,但是一般由都察院官员兼领,所以,名义上来说,仍然属于京官,所以在京察的范围内,一念至此,朱祁钰立刻吩咐怀恩,去查找了几个月前,吏部呈报的京察结果。 京察的任务庞大,牵涉到的官员众多,哪怕不涉及升赏降调,光是概述他们的考评结果和原因,所占的篇幅也是十分庞大。 所幸的是,作为一方封疆大吏,关于张睿的奏疏并不难找,大约盏茶时间,怀恩便捧着一本奏疏回到了朱祁钰的面前。 朱祁钰翻开瞧了瞧,心中的疑惑,总算是解开了不少。 从考评的结果来看,张睿的政绩,官声都还不错,得了个中上的评价。 这个评价一般来说,够得上擢升的标准,但是,到了一方巡抚这种级别,想要擢升并不简单,不仅要看他自己是否足够优秀,还要看有没有坑位能够腾出来给他,就算是有坑位,也要看有没有比他更优秀的人等待擢升。 再加上,他仅仅只是够得上擢升,并不是特别出彩,所以,最终吏部给出的结论是留任。 但是,这仅仅只是表面上的原因,吏部在上呈的奏疏当中,并没有明说,只隐隐点了一句,算是暗示了他和别人相比稍逊一筹的原因,那就是…… 此人,是前内阁大臣,现任南京户部尚书高谷的门生! 当初,他之所以能够用区区两年的时间,从礼部主事外放到苏州这样的膏腴之地,就是因为高谷的举荐。 之前,罗通和高谷二人串联,想要阻拦互市通过朝议,当时,他们最有力的武器,就是指责出使辽东的王文私下和脱脱不花达成约定,为了这件事情,双方和朝堂上争的不可开交,一度差点动手。 最后,罗通因策划扣阙,被锁拿下狱,高谷也因此而受牵连,被打发到了南京养老,彻底退出了大明的政治中心。 而那个时候,恰逢张睿临近考满,作为高谷的门生,在这种关键时刻,碰上了靠山倒台,能够保住自己的官位,就已经算是王文这个吏部尚书没有挟私报复了,至于擢升……且慢慢熬着吧!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零六章:错综复杂 看完了奏疏,朱祁钰的眉头微微展了展,但是,脸色依旧不怎么好看。 这个张睿的事情算是弄清楚了。 王文作为吏部尚书,在铨选上虽然大多时候都算是公正,但是,朝堂之上肯定不可能做到完全公正无私。 何况,张睿毕竟是高谷的门生,而当初高谷被贬,和罗通策划扣阙有关,这算是犯了天颜的事,张睿因此受到冷遇,也不能算是王文刻意为之。 当然,即便是按照标准来看,张睿的考评也只能勉强够得上擢升的标准,并不能算特别优秀,所以,吏部做出这种结论,并不能算是有问题。 搞清楚了张睿的履历,那么有些事情,就不言自明了,张睿既然归于高谷的门下,那么,也算是清流一脉的官员。 原本清流一脉在朝中势头正盛,可谓是人才济济,所以,张睿这个被外放到地方,且后台还是一个已经被打发到南京养老的官员,自然不会再获得太多的扶持。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随着朝中的各种案件频出,清流一脉连续遭到打压,先是商辂,彭时等人被贬,让清流一脉没了第三代的扛鼎人物,无奈之下,只能扶持徐有贞,周洪谟这样身上各自有着明显缺点的后备人选。 随后,杜宁一案被爆出,更是给了清流一脉沉重的打击,作为朝中最有希望迈入七卿的几个人选之一,杜宁无疑会是接替陈循,在未来扛起清流大旗的人物,这么多年以来,不管是陈循自己,还是整个清流一脉,哪怕是高谷在的时候,对其也是倾注了不少的心血。 但是现在,杜宁落马,虽然保住了一条命,但是再无任何翻身的余地,清流一脉,已经不能算是青黄不接了,而是彻彻底底的后继无人。 这段时间以来,陈循在朝堂上的沉寂,一方面是因为他儿子的那桩案子,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因为,清流一脉除了他以外,朝中已经没有能够拿得出手的人物了。 东宫那边,倒是还有几个清流出身的官员,但是,且不说他们自己的能力和资历问题,单说如今的天家关系,东宫的官员,几时能够熬出头,甚至于说,能不能熬出头,都是一个问题。 而且经过了一系列的打击之后,清流一脉,或者说作为如今清流扛鼎人物的陈循,在朝中的威望和地位也在日益下滑。 所以,这种时候,不管是清流一脉还是陈循自己,都迫切的需要一个,能够接替杜宁,在朝中占据一席之地,在关键时刻能够坚定的站在自己这一边的重臣。 张睿,就是最合适的! 虽然说,他受高谷的牵连,坐了好几年的冷板凳,但是,这也让张睿躲过了这几年朝堂上的各种风波。 抛开派系不谈的话,张睿本身的政绩,资历和能力,都是经得起考验的,只是到了这个级别的官员,想要更进一步,所需要的不仅仅是这些,还需要朝中有足够的力量和恰到好处的机会。 如今,高谷已经彻底离开了政治中心,那么对于张睿来说,转投陈循,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 当然,这个过程并不简单,毕竟,随随便便就转投他人门下,相互之间的信任感很难建立。 所以,朱祁钰猜测,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陈循应该一直都在物色人选,与此同时,此前他儿子的那桩案子,让他和高谷之间,又重新建立起了联系,这种情况之下,不管是由高谷主动牵线搭桥,还是陈循主动请高谷帮忙,总归,便算是将张睿收到了自己的门下。 如此一来,下一步自然是将张睿想办法调入中枢当中,但是,这中间就又牵涉到两个问题,其一就是,为什么最先举荐张睿的人是罗绮,而不是陈循自己,这三人之间,又或者说,陈循和罗绮之间,如今是什么关系? 其二就是,他们为什么一开始不直接推举张睿入中枢,而是要先虚晃一枪,让张睿继任漳州知府呢? 一个疑团解开了,但是,事情并没有彻底弄清楚,反而越发显得迷雾重重,但是,无论如何,有一点朱祁钰是可以确定的。 那就是,他之前的感觉并没有错,这件事情,绝不仅仅是一次单纯的朝争,其背后一定隐藏着错综复杂的关系,只不过,他现在掌握的信息还太少,没有办法还原出真相而已。 吩咐卢忠继续下去查一下高谷和张睿之间近段时间的往来,朱祁钰便让他退下了,虽然说,他现在的这些猜测是可以自圆其说的,但是,其中毕竟还有太多推测的地方,需要进一步的确定,不过,高谷远在南京,想要核实他和张睿之间的往来,需要的时日恐怕不少。 所以接下来,只能看舒良那边,能不能有收获了…… 这一次,舒良的动作要远没有锦衣卫快,直到距离廷推只剩下五日的时候,朱祁钰才接到了舒良的回报。 但是,不得不说,等待是有意义的,舒良这次得到的消息,远远比卢忠要更多且更深入…… “陈懋?” 朱祁钰看着面前的奏疏,眉头紧皱,不由将目光看向了底下侍奉的舒良。 他确实是没有想到,这么一次基本全是文臣的事件当中,竟然莫名其妙的把陈懋这个勋贵给牵扯进来了。 舒良显然也知道这份消息的分量,脸色罕见的十分肃然,点头道。 “回皇爷,确实如此,奴婢照皇爷的旨意,在京城布下诸多眼线,监视朝中重臣的一举一动,同时,对于此事涉及到的几位大人,命人仔细回溯了近期能够查到的消息,其中最引人注意的,就是宁阳侯陈懋和内阁大臣罗绮之间的往来。” 这番话说完,朱祁钰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陈懋这个名字一出,让他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当下便道。 “说下去!” “是!” 舒良躬身一礼,随后继续开口,道。 “原本,奴婢是去查那位张睿张大人,因着今岁是京察之年,这位张大人回京述职,如今仍然暂居京中,这么一查之下,奴婢便发现,和他往来密切的人当中,除了一些清流词臣,还有便是宁阳侯陈懋和内阁大臣罗绮。” “顺着这条线索细查下去,奴婢发现,这位张大人和罗阁老乃是旧交,二人同为宣德五年的进士出身,既是同科,也曾在同一个书院中求学,自从高学士贬去南京之后,张睿便经常给罗阁老写信,二人关系甚佳。” “张睿此次进京,是在想办法走门路,调到其他的富庶之地做巡抚,好更进一步,所以,他在京期间,每日都会去各处走动,其中找的最多的,就是罗阁老。” 这么一说,朱祁钰倒是也想了起来,的确,张睿和罗绮,乃是同科进士,这层关系,在官场之上,还是相当好用的。 从这一点上来说,罗绮出面举荐张睿,倒是不算奇怪,不过…… “那这件事,又和陈懋有什么关系?” “回皇爷,这张睿在京中奔走了许多日,但是,收效甚微,毕竟,他此前是高谷的门生,而高大人此前和王少师……有些过节,京察毕竟是吏部执掌,张睿和罗阁老虽然交情不薄,但是,罗阁老一开始也不愿趟这趟浑水。” 朱祁钰点了点头,这并不难理解。 罗绮虽入内阁,但是,他在朝中的人脉,资历都不够,而且,即便是在内阁当中,他也算是新人,想要掺和铨选这档子事,当初王翺和陈循在任的时候,都被王文硬生生顶了回去,别说他一个区区排名最末的大学士了,怕是奏疏刚上,就会被王文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所以,是陈懋插手了?” 拧着眉头,朱祁钰开口问道,舒良点了点头,道。 “据奴婢得到的消息,张睿此前和宁阳侯并没有太深的牵连,就是逢年过节会送些例礼过去,此次张睿入京,去拜访过宁阳侯一次,但是,也没有待多久就走了,不过,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在得知了张睿四处碰壁的消息之后,宁阳侯却主动去了一次张睿的住处。” “二人谈了大概有一个时辰,具体的内容不详,但是,那次之后,第二日,陈懋便又去了一趟罗阁老的府邸,随后第三日,罗阁老举荐张睿的奏疏,便到了内阁。” 这样吗…… 朱祁钰低头思索了片刻,越发觉得事情复杂的看不太清楚了。 这些消息汇聚起来,的确像是张睿在陈懋的帮助下,说服了罗绮,让他答应举荐自己。 但是,这中间仍然存在问题,第一,没有实证,目前能够得到的消息,只有张睿,陈懋,罗绮他们几个人之间相互拜访过,但是,具体的谈话内容无从得知,这就导致,他们现在的结论,都只能是合理的推断,而不能确实。 其次就是,陈懋作为一个勋臣,插手文臣的铨选,动机何在,就算是他有自己的目的,那么,罗绮又为什么要帮他和张睿,要知道,陈懋这个侯爵的身份,在文臣当中的作用有限。 这次的事情当中,明面上,陈懋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这也就意味着,在朝堂上,陈懋并不能给罗绮什么帮助,罗绮举荐张睿,要面对的来自王文的压力,依旧只能他自己来承受。 而且,还有一点就是,这整件事情当中,除了罗绮,还有陈循,如果说,张睿走的是陈懋的门路找上了罗绮的话,那么,此前,他根据锦衣卫的消息所猜测的,陈循通过高谷这层关系,将张睿收归门下的猜测,就与此矛盾了。 于是,沉吟片刻,朱祁钰又开口问道。 “除了这些,还有没有什么更确实的消息,另外,陈循和张睿之间的联系,查了吗?” 闻听此言,舒良也是踌躇了一下,才道。 “回皇爷,陈尚书和张睿之间的联系,奴婢也查了,不过,并没有太多值得关注的地方,张睿入京之后,的确是去拜访了几次陈尚书,但是,二人每次见面,哪怕是私下,也基本都有旁人在场,而且,张睿去罗阁老府邸的次数,要远多余拜访陈尚书的次数。” “唯一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在得知罗阁老举荐了张睿之后,陈尚书趁一次厚朝的机会问了几句,虽然只知道是和张睿有关,具体内容不详,但是,当时四周还有不少其他的官员,没谈多久早朝便开始了,所以,应该没有谈的太深,除此之外,奴婢没有查到,陈尚书和罗阁老有什么过密的交往,还请皇爷恕罪。” 没有什么过密的往来吗? 朱祁钰轻轻敲着面前的桌案,心中仍旧是有谜团未解。 如果说,这次早朝上,罗绮和陈循的举动不是提前商量好的,那么,难道说是这个张睿两头投靠? 这倒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很快,朱祁钰就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猜测。 就目前陈循在朝中的情势来看,他要找的不只是帮手,更重要的,还是给清流一脉再物色一个接班人。 如此一来,那么陈循对这个人选首要的标准,就是他的派系立场要明确,不能谁都想依靠。 否则的话,陈循是不可能竭尽全力帮他的…… 不过,就在朱祁钰眉头紧锁的时候,舒良想了想,又开口道。 “皇爷,奴婢之所以觉得,这件事情是在背后捣鬼,还有一个原因……” “说。” 于是,舒良躬了躬身子,斟酌着开口道。 “奴婢查到宁阳侯可能和此事有牵连之后,便想起之前成国公对奴婢说的,那次关于海贸朝会上,宁阳侯突然出手维护他的事情。” “这件事情,宁阳侯事先并没有和成国公通气,成国公也并没有请宁阳侯帮忙,所以奴婢想着,这件事情或许和太上皇有关。” “于是,奴婢又去找了孛都留下来的,如今在英国公府的那两个蒙古护卫,从他们的口中得知,大约在几个月前,他们曾受其木格之命,送过一封密信到宁阳侯府……”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零七章:老谋深算陈工部 密信? 朱祁钰神色一凛,俯身问道。 “什么内容?” 可惜的是,这一次舒良为难的摇了摇头,拱手道。 “皇爷恕罪,这份密信是孛都进京之前送到宁阳侯府上的,那个时候,这些人还听从其木格的调遣,所以,他们只是负责将密信送达,并未敢私自开拆,所以,其中内容暂时不知是何。” 闻听此言,朱祁钰略微有些失望,但是,也没有过多苛责,毕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如今南宫和乾清宫的状况,对于双方来说,基本已经是明牌了,所以,朱祁镇自然不可能不培养一些自己觉得信得过的人,其木格作为一个和朝中势力没有任何牵扯的人,对于他来说,是最合适的。 而事实证明,如果没有孛都的话,那么,其木格那边的人,对于朱祁镇来说,也的确都是可以信任的的。 回到现在的局势当中,虽然不清楚密信的内容,但是,又这份密信的存在,也可以大致推测出一些东西。 朱仪那边,在和陈懋并没有提前通气的情况下,陈懋出手帮助了他,那么很可能,这就是朱祁镇的意思。 从这一点出发的话,那么,有些疑惑就可以解开了,比如说,为什么一开始,罗绮举荐的张睿,是让他去继任漳州知府。 要知道,朱祁镇之所以会选择支持海贸,是打算借勋贵之手,在海贸开始后捞上一笔,绕过朱祁钰的监视,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 但是,他的这个打算,被朱祁钰巧妙的给避开了,到了最后,勋贵虽然在朝堂上助推了海贸的通过,可却没有让他们直接插手进来。 这种局面,对于很多勋贵之家来说,自然是无可无不可,可对于朱祁镇来说,就不太容易接受了,他想要的不单单是银子,更重要的,是这笔银子不为人所知,这样才能真正让他积蓄力量,一旦摆到明面上,那和日常从宫中调拨来的银两有什么区别。 所以,如果朱祁镇还想继续在海贸上有所图谋的话,那么,安插一个自己的人过去,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文臣这边,他可用的人手并不多,再加上,海贸一事,朱祁钰盯得很紧,如果说送一个和他有牵连的人上位,一定会被想办法拦下,这种情况之下,张睿这个看似和南宫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就成了最好的人选。 而且,张睿的身份特殊,作为高谷的门生,和他有关的事情,很容易就会被引向清流一脉的身上,被视为是朝堂斗争,而忽略掉更进一步的内情。 一念至此,朱祁钰的眉头总算是绽开了几分。 虽然说,现在掌握的消息仍然不够全面,但是,已经足够勾勒出大致的事情经过了,而剩下的,还有两个问题。 首先就是,陈循到底在这件事情当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虽然说,如今陈懋,罗绮,张睿这三人的关系已经基本清楚,但是,也不能就此忽略掉陈循在那次早朝上的异常表现。 不论他是怎么想的,可终归,他是站在张睿那边的,现如今只能说,没有迹象表明,他和罗绮有牵连而已,但他在朝堂上举荐张睿,这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 以陈循在朝中的地位来说,哪怕是这一点小小的疑惑,朱祁钰也不得不重视起来。 除此之外,第二个就是罗绮,虽然说他之前是依靠迎回太上皇的功劳晋升的,但是,那次的使团人选,是朱祁钰挑的,之所以当初挑中他,就是因为他和太上皇那边的人一向没有什么牵连。 但是如今,他突然和陈懋勾搭到了一起,陈懋基本可以确定,是在遵照朱祁镇的意思行事,那么,罗绮呢? 他是从陈懋那里拿到了什么好处和利益,还是说,他也陈懋一样,也倒向了南宫? 这两个问题朱祁钰隐隐有几个猜测,但是,最终却又被自己在心里推翻,他隐隐觉得,自己还差最后一块拼图。 虽然不知道在哪,但是他有一种感觉,只要能够拿到这块最关键的拼图,一切都会变得彻底清楚起来。 揉了揉额角,朱祁钰略微感到有些头疼。 他明白,自己放任南宫壮大自己势力的手段,终于还是出现后果了,虽然说,之前他已经用了诸多手段来稳定局面,但是,只要朱祁镇在,那么,朝臣明里暗里就会站队。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斩草除根,但是……至少现在,还不到时候! 不过,既然出现了这种迹象,那么,对于朱祁钰来说,也就不能再保持现在这样的状态了,南宫的问题,终归是不能拖延太久了。 心中下了决心,朱祁钰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凝神思索了片刻,随后,对着舒良低声吩咐了一句。 而待得舒良听清楚这句话之后,神色顿时一震,但是很快,他就拱手道。 “皇爷放心,奴婢一定将此事办好。” ………… 数日之后,便是廷推的日子,本来按照惯例,廷推皇帝是不参加的,但是,自从朱祁钰登基之后,基本上每次廷推,他都不会缺席,这也导致了,廷推在群臣心中的分量愈发的重了些。 武英殿中,一众大臣按照职位依次而立,吏部尚书王文依次介绍着这次廷推的候选人履历。 这份名单,朱祁钰提前看过,但是此刻再细细听来,心中却又冒出了许多新的想法。 按照往常的惯例,吏部一共提名了十七个人选,其中,有七个是地方布政使,五个是都察院的佥都御史,包括张睿在内,这些佥都御史有两个身上有巡抚的差遣。 至于,剩下的五个都是京官,其中一个是鸿胪寺少卿,一个是太仆寺少卿,让朱祁钰有些意外,分别是礼部侍郎王一宁,刑部侍郎周瑄,户部侍郎孟鉴。 要知道,这次廷推,只是推选吏部侍郎而已,又不是推选吏部尚书,虽然说,吏部在六部当中权力最重,但是,毕竟六部之间是平级,而且各有执掌,而已经到了六部侍郎级别的人物,他们的目标应该是入阁,或者积累足够的人望和资历后,直接进位尚书。 像是现在这样,几个侍郎争抢一个吏部侍郎的场面,却是并不多见,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三个人一掺和,那廷推还有什么意义呢? 要知道,这三个人都是各部的老牌侍郎了,至少在任上待了有好几年了,不论是资历,人脉,还是能力上,这三个人都甩其他的候选人一大截,当然,也包括张睿。 别的不说,单说礼部的王一宁,这位可次次都是阁臣的热门人选,从如今的首辅张敏当初入阁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备选名单中了,而且,还不仅仅是备选名单,他甚至在廷推结束后呈送御前的名单当中,只可惜,最后,因为种种缘故,王一宁最终没能顺利入阁。 再往后,每回这位王侍郎都差一口气,最后莫名其妙的,就在礼部侍郎的位置上待了这么多年。 这回推选吏部侍郎,他要么就直接不参与,可如果参与了,却不能成功,那么,就连朱祁钰这个皇帝,都要觉得不好意思了。 换而言之,王一宁出现在了候选名单当中,那么至少有一个名额,就已经被锁定了。 论资历,人脉,能力,人望,他都不可能输给名单中的其他人,而一旦进入到最终的名单,那么,哪怕是看在王一宁这么多年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份上,朱祁钰也不可能驳这个面子。 但是,这中间又有一个问题,那就是,王一宁严格意义上来说,也属于清流一脉。 而且,他的资格非常老,永乐十六年的进士,只比陈循晚了四年,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都属于同一辈人。 只不过,相比于陈循,王一宁的运气不怎么样,刚刚考中授官,还没来得及上任,就遇到了父丧,需要丁忧守制,期满之后,短暂的在吏部待了一小段时间,就到了翰林院,随后过了没多久,又遇到母丧,再次丁忧之后,回来才到了礼部。 从整个升迁的过程来看,王一宁的经历不可谓不坎坷,但是,与此同时,他的另一个特点就是,入仕的时间虽然久,但却算是纯纯的清流词臣,基本没有任何的地方经历,也就是调到礼部之后,才沾手了一些具体的事务,相对而言,他也就没有陈循,高谷这样的机变,有些过分拘泥古板,这也是他这么多年,一直难以升迁的原因之一。 除此之外,王一宁虽然和陈循,高谷是同一辈的清流,且同样算是身居高位,但是,他却并没有其他两人的影响力和人脉。 至于原因,一是因为他两次丁忧,耽误了太多的时间,并没有在翰林院待得太久,二是因为,他在第二次母丧服阕之前,刚刚被朝廷任命为会试的同考官。 要知道,这个差事对于清流来说,绝对是意义非凡的,有了这一层身份,那么这一届的举子,便都算是他的门生,其好处可想而知。 然而,就是这么倒霉催的,任命刚刚下达,王一宁就遇上了母丧,所以这个差事,自然也就换了人,错失了这个机会,也彻底让他失去了和陈循,高谷并肩的机会。 所幸的是,王一宁本人也并不执念于此,甚至于,他虽然身在官场,但是,因为种种原因,还保留着读书人的清高自傲,并不喜欢官场的那些交际,所以和他交情颇佳的,朝堂上也不过就几个人而已。 而恰恰是这几个人当中,便有高谷! 所以结果自然是显而易见的,这位高大人得罪了王文,王一宁虽然不至于受牵连,但是,朝中也更没有多少人敢亲近他了。 这也是之前,朱祁钰并没有往王一宁身上想的原因。 陈循推举张睿,可以说是他想要物色一个相对年轻的官员,来接替他支撑清流一脉,同时,也在朝堂上当他的臂助。 但是,如果他选王一宁,那么首先一点就是,他们是同辈的人物,所以接班人肯定是当不成的,如果说是作为臂助,礼部侍郎和吏部侍郎,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而且,张睿是晚辈,虽然是高谷的门生,但是,高谷倒了转投他门也未尝就不可,但王一宁和高谷是好友,这层关系,也不是那么好抛弃的。 可是,事实就摆在眼前,王一宁的的确确就出现在了名单当中,侧了侧身,朱祁钰低声对着身旁的怀恩问了一句。 果不其然,王一宁还真就是陈循推举的…… 目光落在殿中神色平静的陈循身上,朱祁钰越发觉得,他有些看不透陈循想做什么了。 然而,意外还没结束,随着廷推的流程一步步进行下去,没过多久,结果就已然出炉。 原本,如果朱祁钰这个皇帝没有参加廷推的话,那么,理当是王文这个吏部尚书,和其他几个尚书一同入内请见,然后敲定最后人选,当然,这个过程当中,少不了要再对最终的候选名单稍加品评一番。 但是,朱祁钰既然来了,自然也就不必这么麻烦,王文直接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最终确定下来的六人名单,送到了御前。 不出意料的是,王一宁自然是位居榜首,没有什么可质疑的,但是接着往下,让朱祁钰没有想到的是,张睿的名字,竟然是排在最后一名。 这个名次,说白了就是陪跑的,虽然说,最终当选的人,需要皇帝来亲自圈定,而且,往常也出现过,最后一名反杀,在御选当中被皇帝圈中的结果,但是,情况并不多。 因为这种情况,基本上说明,皇帝对前面的几个人都不满意,反而是对最后一人满意,所以略微改变了廷推的结果。 可问题就是,三品以上的官员,皇帝钦点的序列,是要高于廷推的,在不违背基本的铨选规则的情况下,皇帝如果圣心默定,直接下诏便是,何必要廷推这么麻烦。 而张睿显然不属于让皇帝十分满意,非要提拔不可的人选,所以,这个结果几乎都不用想。 可是,如果只是让张睿陪跑的话,那之前陈循那么言之凿凿的举荐他,又是为什么呢? 望着这份名单,朱祁钰皱起了眉头。 这个陈循,到底在搞什么鬼……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零八章:最后一块拼图 武英殿中,朱祁钰看完了名单,扫了一眼底下仍然翘首以待的众人,倒是也没有过多思索,提笔便要在最终的这份名单上圈定。 但是,就是这么一眼,让他的目光忽然钉在了某处,侧身对着怀恩问了一句,在得到后者的回复之后,朱祁钰原本提起的笔,忽然便转了方向。 很快,结果出炉,怀恩捧着最终的名单上前,洪亮的声音在殿中响起,道。 “上谕,命礼部侍郎王一宁调任吏部侍郎……” 嗯,不出意料…… 底下众人点了点头,却是并没有什么意外,毕竟,王一宁已经在礼部侍郎的位置上待得太久了,要是这回还不能挪一挪,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真正值得关心的是,另一个侍郎的人选会花落谁家,因此,只是短暂的时间过后,众人就重新抬头,看向了怀恩。 然后,他们就看见,皇帝陛下从御座上站起来,转身,走了…… 与此同时,怀恩也紧跟着就离开了。 ??? 武英殿中短暂的静默了一瞬,但是很快就有人反应过来,天子竟然就这么走了? 也就是说,天子只点了王一宁,另外一个侍郎,谁也没点? 这廷推搞得这么大阵仗,最后的结果就这么结束了? 反应过来之后,殿中顿时爆发了一阵喧闹之声,就连最前端的几位七卿大臣,也忍不住一阵面面相觑。 天子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对廷推的结果不满意,还是压根就不想把另一个侍郎也在现在授出去? 可是,就算是对结果不满意,至少也该说上些什么吧,而且,如果天子不想授官的话,那么,打从一开始直接否了廷推的提议便是,现在闹了这么大阵仗,却这般草草收场,和着实不像是天子一贯的作风啊。 于是,不少人纷纷望向了主持这次廷推的吏部尚书王文,见此状况,王文沉吟片刻,侧身对着旁边的几位七卿大臣说了两句,众人各自点了点头。 随后,王文便匆匆宣布了廷推到此结束,将殿中诸臣遣散后,他们这些六部重臣加上内阁的张敏,俞士悦,却没有离开,而是命人递了牌子请见。 内侍很快就出来了,倒是没有拒绝他们觐见的请求,只不过…… “诸位大人,陛下吩咐了,早朝刚刚结束,各位想必腹中饥饿,皇后娘娘刚好送了早膳过来,便命咱家送些给诸位大人,请各位先在偏殿用过早膳之后,再行召见。” 将众人领到了偏殿,来传旨的太监客气的拱了拱手,笑眯眯的开口言道。 随即,也不待众人有所反应,便招了招手,让底下人各自端上了几份早膳。 在场的一众大臣也都是心思灵巧的人,自然听得懂话中真意,这番话的意思是,皇帝要用早膳,所以,让他们等着! 相互对视了一眼,众人倒是也没有继续纠缠,的确,廷推的时间不短,他们自己也有些饿了。 到了他们这种级别,在宫中被赐膳是常事,所以,在谢恩之后,老大人们也就安心的在这偏殿当中开始用膳。 当然,按照惯例,这种场合,席间是不会谈论朝事的,老大人们一边吃饭,一边谈些古今轶事,各地风物,倒也算是气氛融洽。 另一头,乾清宫中,朱祁钰用了早膳,却依旧穿着一身便服,并没有急着更衣召见大臣,而是斜卧在榻上假寐。 直到大半个时辰过去之后,怀恩轻手轻脚的上前,禀道。 “皇爷,舒公公前来复旨。” 于是,朱祁钰这才睁开眼睛,坐直了身子。 其实,刚刚廷推的时候,他原本是打算静观其变,按照惯例点前两名入选,然后看看事情往下会如何发展的,但是,那不经意的一瞥,让他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所以,他匆匆结束了廷推,回到乾清宫之后,便立刻将舒良召了过来,让他去核实自己的想法,所幸的是,这件事情应该并不难查,现如今,大抵应该是有结果了,轻轻点了点头,朱祁钰吩咐道。 “让他进来。” 片刻之后,舒良一身风尘仆仆的疾步行至殿中,行礼之后,道。 “皇爷英明,确实如您所想的那般,这几日,刑部金尚书的府中,正在京城各处延请良医,奴婢想法子找到了一个曾去诊治过的郎中,回话说,金尚书近来左侧的半边身子时常不听使唤,眼前视物时有不清,恐怕……是中风的前兆。” “怎么会这样?” 朱祁钰神色一惊,微微有些意外。 的确,以金濂的年纪,有这样的病症并不值得吃惊,而且,前世的时候,金濂也的确就是在今年病逝的,可是,这一世和前世不同,有很多的事情都发生了改变,不仅仅是各人的际遇和官职都有不同,就连寿数也与前世有很大的不同。 就拿金濂自己来说,按照前世来说,他应当是景泰五年二月病逝,但是,如今这个时间早就过了,当时,朱祁钰还特意派过太医去金濂府邸诊治过,答复是他身子康健,并没有什么问题。 除此之外,还有王一宁,也是其中的典型,原本他应该病逝于景泰三年,但是,这一世他虽然同样在景泰三年得了一场大病,却还是挺了过来,一直好好的活到了现在,经过那么一场病,反而是身子健壮了许多。 朱祁钰后来想过这其中的原因,到最后,他觉得造成这种局面,最大的原因,很有可能还是各人际遇的不同,这一世,不论是王一宁还是金濂,他们的官职,差事,乃至所做的所经历的事,都有了很大的不同,这些不同的际遇,可能让他们的人生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所以到了后来,他慢慢的也就把这桩事情给抛到脑后去了,直到今日廷推的时候,他无意间往底下扫了一眼,发现重臣的队列当中,少了金濂的身影,这才意识到了什么。 底下舒良闻言,低头答道。 “皇爷,金尚书的病,应该有一段时日了,奴婢来前,又找了兵部的几位大人问了一下,他们说,大概从三个月前开始,金尚书便时常感到精力不济,只不过,刑部一直大案频繁,皇爷之前吩咐的几件案子办完之后,转回头又开始处理积压的案子,部务繁重,所以,金尚书一直不许底下人外传他的病情,而是私下找了郎中调养。” “奴婢找到的那个郎中也说,金尚书的身体,和操劳过度,神思郁结有关,如果再这样下去,金尚书有很大的可能会中风,最好的办法,就是好好休息,调养身体。” 话音落下,一旁的怀恩也返了回来,将一份公文送到了御案上,这是刚刚从吏部调过来的,近一个月以来,京中官员告假的情况。 朱祁钰扫了一眼,心中不由叹了口气,果不其然,近一个月,金濂告假了五次,虽然说,每次都之隔一两日就回到了衙门办公,但是,这么频繁的告假,也可看出,他的身体状况,恐怕的确不容乐观。 轻轻的靠在椅背上,朱祁钰缓缓的敲着面前的御案,心中的思绪不停。 京官的告假制度并不算是复杂,一般情况下来说,只要不超过三日,那么只需要知会吏部一声便可,三日以上的话,需要拟表,向吏部说明具体情况,进行备案。 金濂每次告假的时间都不长,而且,以他的身份,吏部的官员也不会不长眼的去多问什么,所以,这么一段时间下来,朱祁钰也没有察觉到金濂的变化。 不过,如此说来的话,那么,最后这块拼图,便算是拼上了,在明白金濂的身体状况之后,原本仍在困扰朱祁钰的两个疑问,也就彻底清楚了起来。 首先是罗绮,他本身和金濂就是旧交,之前能够进入到使团,也是受了金濂的举荐,可以说,如今的朝中,金濂便算是罗绮的后台。 但是,看金濂现在的身体状况,如果再继续操劳下去,那么,过不了多久怕是就撑不住要倒下了,可要是他上表请求致仕或者说请长假归家修养,那么,刑部尚书一职,势必要交由他人。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终归对于罗绮来说,都是一个坏消息,所以,他自然需要另觅一个新的靠山,这种时候,陈懋找上门去,罗绮未必就不会动心。 毕竟,朝中文武虽然泾渭分明,但是,勋贵在朝中的地位实力,也不容小觑。 当然,也不能就此断定,罗绮已经投靠了南宫,也有可能,他只是想和勋贵交好,所以才答应要举荐张睿,具体到底是哪种情况,还需要继续探查,但是,这也无非就是他们之间交往的深浅罢了。 陈懋为南宫办事,就算是他现在不跟罗绮挑明,可之后罗绮为他办的事情多了,也总会挑明的。 其次,也是最关键的,就是陈循! 他之前各种看似奇怪的举动,在得到了最后的这块拼图之后,就全部变得清楚起来。 到了现在,朱祁钰不得不推翻他之前对陈循的所有猜测,这位工部尚书大人,过去清流鼎盛期的领袖,他压根就不是在考虑要给自己找一个继承人,甚至于,都不是找一个盟友。 他的目的自始至终,都是想要让自己更进一步…… 刑部! 六部当中,如果不考虑各部的主官作风的情况下,仅仅看职能的话,那么吏部最前,其次是户部和兵部,再次是刑部和礼部,最后才是工部。 但是,如今的状况,又有不同,朱祁钰在登基之后,进一步加强了刑部的职能,赋予了刑部原本只有锦衣卫才有的,审讯朝廷命官的权力,与此同时,接连的大案都在刑部的手中,再加上大理寺频繁的人员变动,使得刑部进一步侵夺了一部分原本属于大理寺的职能。 现在的刑部,除了负责天下刑案之外,更进一步扩展到可以审讯朝廷命官,在涉及到朝廷大员的重大案件所需要的三司会审当中,占据着绝对的主导地位。 这种职权上的膨胀,使得刑部单纯从职能上来说,已经仅次于吏部,可以和户部并肩,甚至于,说是这三部呈现鼎立之势也不为过。 吏部掌铨选,负责官员的升降调动,关系着官员们的前途,户部掌钱粮,负责各个衙门的钱银核算,关系着官员们的腰包,而刑部崛起之后,职能扩张到可以插手审讯官员是否有违法举动,这就关系到他们的名声乃至是性命,单纯从这一点上来讲,要论朝中的地位,兵部都未必能够赶上如今的刑部。 过往时候,兵部之所以耀眼,更多时候,是作为前兵部尚书的于谦这个人的出色,而并非是兵部的职能影响力够大。 那么这种情况之下,一旦金濂的身体出了问题,刑部尚书之位空出,自然就会引起诸多人的觊觎。 如果说陈循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刑部尚书的话,那么,很多事情就都能解释的通了。 刑部尚书一职出缺,那么增补的来源一共有几条。 首先是从其他七卿当中调任,但是如今的七卿当中,吏部,户部不用考虑,肯定不会放弃已有的位置,去争一个刑部,礼部的胡濙与世无争,都察院的陈镒如今卧病在床,也不可能参与争夺,剩下的王翱刚刚调任兵部没有多久,如今才刚刚算是理顺了部务,若要争夺希望也不大。 所以,七卿当中,陈循是唯一合适的人选。 但是,这只是第一条途径,除了直接从七卿调任之外,更大的可能,是由其他官员升任。 如果说升任的话,那么范围就要大的多了,首先第一序列就是内阁大臣,加尚书衔,但是不理尚书事,由虚职转为实职,难度最小,不过,如今的内阁当中,罗绮,萧晅,孙原贞入阁时日尚短,没有足够的实力。 张敏倒是有机会,但是,他被拔擢是首辅的时间也不长,而且,不管是能力,资历还是人脉,陈循都要比张敏强得多,就算是要争,他也不怕。 所以,对陈循来说,对他威胁最大的,就是如今在朝中地位势头,都已经能够跻身重臣之列的内阁次辅……俞士悦!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零九章:好谋算 乾清宫中,朱祁钰不由幽幽的叹了口气。 事到如今,就连他也不得不说,这满朝众臣当中,若论心计权谋,陈循可数的上是第一等的。 从最开始抛弃内阁,提前避难转到工部,再到此后的历次朝争当中,他基本上都能做到明哲保身。 而这一次的事情,显然他是精心做了筹谋的。 打从一开始,所有人就都觉得,罗绮举荐张睿去漳州府,目的是为了打压王越,借此机会,试探天子到底是否还仍然宠信于谦。 包括朱祁钰,他也一直都是这么觉得的,但是,直到刚刚他才反应过来,事情很有可能并非如此。 回到所有事情的最开始,朱祁钰包括朝中的诸大臣,之所以会觉得,罗绮举荐张睿,是在试探圣意,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和这件事情同时,出现了许多弹劾于谦的亲信方杲等人结党营私的奏疏。 这两件事情同时发生,自然而然的,就被归结为是同一个幕后主使,但是,就连朱祁钰也忽略了一点,那就是,这两件事情的背后,未必就是同一个人在动手。 这么一来,很多事情就能够解释了。 要知道,当初弹劾方杲等人的那一批声势可并不小,如果说这一切都是罗绮策划的话,那么,他的实力显然不足,而如果幕后之人是陈循的话,那么,他必定要和罗绮提前有所联络,而舒良查到的结果,却是二人没有什么私下的往来。 但如果将这两件事情分开来看,就合理了许多。 罗绮举荐张睿,是出于陈懋的关系,那么,让张睿去漳州府的这个举动,很有可能就并不是在针对于谦,而是单纯的想要拿到漳州知府的位置,为南宫在海贸当中的利益铺路。 而最终之所以会形成,朝中有人在攻讦于谦的假象,则是陈循在背后因势利导。 不错,假象! 如果罗绮和陈循之间,真的没有什么私下的往来串通,那么很有可能,这整件事情,就是陈循在借罗绮举荐张睿这件事做局,而目的,就是将俞士悦卷进来! 身在中枢,别人不清楚,但是,陈循是很清楚皇帝对于谦的态度的,即便是稍有冷淡,也不至于到了厌弃的程度,所以,不管声势造的多大,想要真正的扳倒于谦,并不可能。 不过,他所需要的,仅仅只是一个假象而已,如今于谦被遣派出京,方杲等人便遭弹劾,与此同时,内阁当中也有人借漳州知府一事试探圣心,完全可以形成一种山雨欲来的氛围。 易地而处,不论是谁站在于谦的立场上,都必定会出手干预此事,而于谦已经奉旨出京,如果说,他想要干预此事,除了自己上奏之外,最方便的手段,自然是拜托自己在京中的人脉。 而众所周知的是,朝堂之上,和于谦私交最好的,就是俞士悦,何况,这次的事情,方杲等人并没有错处,所以,俞士悦就算是站出来干预,也不能算是徇私庇护,甚至可以说是仗义执言。 所以,从任何角度上来看,俞士悦都没有袖手旁观的理由,但是,这件事情的陷阱,恰恰就在此处。 俞士悦一旦插手干预此事,那么,原本针对于谦的攻讦,立刻就会转变风向,来到他的身上,攻击他和于谦内外勾结,官官相护。 当然,这件事情当中,俞士悦本身是占理的,所以闹到最后,也不可能真的把俞士悦怎么样。 但是,陈循想要的,也并不是真的扳倒俞士悦,他只需要,让俞士悦成为风波的中心,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别忘了,他真正想要的,是刑部尚书的位置,如果消息没错的话,那么,金濂的身子撑不了多久了,快则一个月,慢则两三个月,他必然会上奏请辞。 而在这个时间点,俞士悦却身陷风波当中,疲于应付这些流言和弹劾,自然腾不出手来,去跟陈循争夺这个刑部尚书的位置。 等到俞士悦将流言平息,那么,一切也就尘埃落定了。 陈循这一手声东击西,不可谓不高明,就连朱祁钰,也是直到现在,才窥出他真正的用意。 但是,不得不说,朝堂之上很多时候,是充满惊喜的,就拿这次的事情来说,陈循费尽了苦心,想要把俞士悦装进套子里,可没想到的是,俞士悦还真的就忍住没有插手此事。 这么一来,事情就变得有意思了,俞士悦不出手,陈循就没有了攻讦他的理由,如果强而为之,那么,一旦他的目的提前泄露,再想争夺就麻烦多了。 所以,到了最后,陈循也只能暂时放弃针对俞士悦,继续为谋求刑部尚书做其他方面的准备。 内阁是最有可能升任实权尚书的,但是,这并不代表只有内阁会是威胁,除了内阁之外,六部的侍郎,也同样有可能会被直接擢为尚书。 为了防止这种状况出现,陈循再次利用了张睿,他明着是举荐张睿为吏部侍郎,但是实际上,他非常清楚,王文不可能让这么一个高谷曾经的门生,坐到这个位置上来恶心自己,他越是坚持,王文就越是会反对,所以到了最后,相持不下,必然是廷推的结果。 而张睿对于陈循的意义,也就仅仅是在促成廷推而已,一旦确定了会以廷推的方式来推选吏部侍郎,这个人就可以放弃了。 毕竟,陈循也不想真的因为一个区区张睿,彻底跟王文结仇,他的目的,是要在金濂的状况传出来之前,将六部进行一次大的变动。 具体怎么变动,最终变动的结果如何,陈循并不关心,他要的只是变动而已。 这次廷推的结果,如同众人所料,王一宁排第一,其次就是刑部侍郎周瑄,户部侍郎孟鉴,如果按照惯例,那么,王一宁占一个名额,剩下的一个,会从他们两个当中产生。 如此一来,礼部和刑部或者是户部,会有两位侍郎调到吏部去,那么,他们空出的职位,自然也要人来接替,由此,六部的侍郎之间,会产生一次比较大的职位调整。 那么,在刚刚经历过这种调整之后,如果要开始角逐刑部尚书的职位,这些六部的侍郎,必然是处于劣势的。 毕竟,不可能让他们刚刚履任新职,就立刻再次进行调动。 而排除了这些人以后,和陈循争夺的人,就变成了各寺,院的主官,再加上在外的巡抚,布政使。 但是,这些人说白了,就是来陪跑的,这种情况之下,除非是朱祁钰这个皇帝提前有圣心默定的人选,否则的话,陈循和俞士悦二择其一,是最合适的。 将整件事情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朱祁钰也不由苦笑一声,这个陈循,不可谓心机不深啊,这般算计,简直是将整个朝堂都算了进去,可以说,在他能够控制和影响的范围之内,他已经将自己胜算搏到了最大,换任何一个人来,都不可能提前做出如此复杂的准备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所做的这一切,不到最后结果奠定的那一刻,恐怕没有人能够想明白,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甚至于,哪怕是最终有了结果,大部分人,只怕也还是会觉得一头雾水。 当真是……好算计啊! 轻轻的叹了口气,朱祁钰的目光,落在刚刚那份廷推结果上,王一宁那个被朱笔圈出来的名字。 陈循这次的算计,不仅周密,而且着实是果断。 就如今看来,他推王一宁来出任这个吏部侍郎,完完全全不是什么好意,而是在算计对方。 要知道,六部的侍郎当中,王一宁是资历最深厚的,虽然没有地方经历,算是一个短板,但是终归,如果仅仅是在侍郎当中选,他的胜算是不小的。 陈循这次将他抛出来,既是为了迷惑各方的视线,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要推王一宁上位,给自己找一个盟友,同时,又是断绝了王一宁和他争抢的可能。 这份果断,也确实不负于他七卿大臣的身份了。 “皇爷,偏殿那边,几位老大人已经等了快一个时辰了,您看……” 外头有内侍轻手轻脚的进来,在怀恩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随后,怀恩回到御前,试探着开口问道。 于是,朱祁钰睁开眼睛,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眼神也变得坚定起来,吩咐道。 “摆驾文华殿。” ………… 偏殿当中,几位老大人面面相觑,聊的都已经没话聊了,眼前的茶水,都已经换了几次,可是,还是没有等到召见的旨意。 已经足足一个时辰过去了! 这么长的时间,吃三顿早膳都够了吧! 没了奈何,众人只得将外头的内侍叫进来,然后委婉的让他去问问,皇帝到底什么时候能召见他们。 他们这次,也就是进来问问而已,皇帝陛下要是真的不打算给解释,那好歹也回个话,他们各回各家,还有一大堆事要忙呢,别让他们在这干等着啊…… 于是,又过了盏茶的时间,总算是有了消息,天子并没有拒绝见他们,而是正常召见,但是,召见的地点却到了文华殿。 这般举动,让在场的一众大臣更是一头雾水,不过,天子都下了口谕,他们自然也只能老老实实的跟着过去。 不多时,在内侍的带领下,这些朝廷重臣,匆匆到了文华殿,果不其然,一进殿,天子已然端坐在了殿中,但是,眼角再一扫,众人的脸色却同时有些惊疑不定。 因为,就在天子的身侧,一个身着深红色窄袖蟠龙袍的小小孩童,正绷紧小脸,端正的站在不远处。 太子殿下! 群臣心中一惊,一时之间,心中念头百转,面上却不敢怠慢,快步上前见礼,道。 “臣等拜见陛下。” “拜见太子殿下。” “平身吧。” 天子平静的声音传来,众臣这才小心翼翼的站起身来,随后,朱见深也端端正正拱了拱手,用稚嫩的嗓音道。 “见过各位先生。” 声音当中带着一丝紧张,显然,这个场合让他有些不自在,不过,在场的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基本上身上都有太子三师或者是太子三少的加衔,所以,说他们都算是太子的老师,也并不为过。 不过话虽如此,但是太子行礼,他们自然也不可能坦然受之,于是,在场的众臣连忙还礼,折腾了一阵,才算是各归其位。 只是,虽然各人都站在了自己的位置上,但是,他们的目光,却都忍不住往小太子的身上瞟。 老天爷,他们只是想来问问,廷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而已,这怎么还把太子给拉过来了。 看着小太子板板正正的站着的样子,他们的心里都一阵没底,这天子又想整什么幺蛾子…… 似乎是看出了底下众臣心中的疑惑,朱祁钰笑着开口,道。 “今日朕用了早膳,考校了一番太子的课业,想着,太子如今已满七岁了,出阁时间也不短了,也是时候慢慢的开始接触政务了,碰巧几位前来请见,所以,朕便将太子叫了过来,在一旁听听,诸卿不必拘谨,像往常一般议政便是。” 我信你个鬼…… 底下众人心中不约而同的泛起了这句吐槽,但是,很快,他们的心思就开始闪动,开始思索,天子的这句话,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按理来说,太子出阁意味着就要开始参与政事,可如今的状况又有不同,太子最初出阁时年岁太小,所以,一直都只是在读书认字而已,并没有参与政务。 那么,天子这次的举动,是偶然其意,还是……有意让太子真的开始接触朝政? 心中思索了一阵,不少人都将目光看向了一旁的俞士悦,涉及到太子的事情,自然是和他这个太子府詹事脱不了干系。 他们试图在俞士悦的脸上,寻到一点蛛丝马迹,但是,让他们遗憾的是,俞士悦的脸上,也带着几分惊疑不定,似乎是对于这件事情,他也是刚刚得知。 这个时候,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问道。 “廷推刚刚结束,诸卿就急着请见,可是为了这次的廷推结果?”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九十章:一锤定音 “……陛下,诸位大人所虑者,无非是海贸一事,投入巨大,但是,对于大明来说,却未必能有什么好处而已。” “再加上,近来各地天灾颇多,朝廷各处都需要用钱,所以,想要徐图缓议,这些理由,臣都能理解。” “而臣之所以说,诸位大人所虑并无必要,是因为这件事情想要解决,也很简单……” 没有了钱澍的打扰,朱仪总算是转回了正题。 而且,经过了刚刚的交锋之后,勋贵的实力也算是展示过了,所以朱仪也顺理成章的,收敛了自己刚刚的锋芒,话语之前,颇为谦虚。 不过,他的这番话,也还是引起了在场不少大臣的好奇,要知道,朝廷的财政吃紧,一直是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就连户部自己,都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去赌一赌海贸。 可是如今,朱仪却说这事一点也不难,自然是让众人都竖起了耳朵,想听听这位国公爷,到底有什么高见。 而朱仪给出的解决办法,也的确很简单…… “陛下,臣这些日子,和京中不少勋贵已经商议过了,海贸既然是朝廷政事,我等身为勋臣,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臣已经和十四家勋贵联名,愿意拿出白银八十万两,协助朝廷营建海贸的各项工程,若地方官军需要调动,我等勋臣也愿前往镇守,为国效力!” 面对着众臣质疑的目光,这位成国公一片赤胆忠心,义正言辞的开口。 说出的话,却让底下文臣一阵愕然。 啊这…… 不得不说,这招够狠! 文臣们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这就是财大气粗的底气吗? 朝廷不是缺钱吗?那勋贵们出,问题不就解决了! 简单粗暴,但是有用! 而且,这对于文臣们来说,几乎是无解的,八十万两的数字,在如今的朝堂上,已经算是一笔巨资了。 当然,文臣们要是群策群力,凑一凑也未必不能凑的出来,毕竟,相较于勋贵,文臣胜在数量多。 但是,这种事情,文臣们干不了,也不愿意干。 说白了,大伙辛辛苦苦的寒窗苦读,为的就是光耀门楣,衣食无忧,让他们这些大多数寒门出身的人出银子,那可不是一般的难,而且,就算拿得出来,也不能拿。 官场之上,谁不标榜一下自己的清廉,结果前脚说清廉,后脚拿出来这么多银子,怎么解释? 因此,这种事情,也就只有数代传承,底蕴深厚的世家勋贵能拿得出来,也只有这帮自幼锦衣玉食,挥金如土的勋贵子弟出身之人,愿意拿出来,砸一个自己想要的好处。 朱仪的这番话,听着其实是在为朝廷解忧,但是,其实也有自己的目的。 朝廷用了他们这些勋贵的钱,那么,自然要分润给他们好处,别的不说,带兵镇守的将领,便首先要从这些勋贵家族当中来选。 除此之外,各项工程的营建,以及日后的管理,不出意外的,这些勋贵们肯定也要掺和一脚。 这些目的,朱仪就这么明明白白的摆了出来,丝毫都不加掩饰,某种意义上,是因为他觉得,朝廷没有办法拒绝这个提议。 又或者说,皇帝陛下……拒绝不了! 毕竟,这么一大笔白送上来的钱,而且,还能推动开海的进程,对于皇帝来说,可谓是正中下怀。 为了避免皇帝高兴之下,直接答应了下来,殿中大臣顿时一阵骚动,稍停了片刻,刑部侍郎周瑄站了出来,道。 “陛下,成国公和诸勋贵一片为国之心,诚可敬佩,但是,海贸一事,并非仅仅难在银钱和驻军,大灾之年,百姓需要的是休养生息,若因海贸工程,而继续征调徭役,必会影响来年春耕,故而,还请陛下明察,暂缓此事。” 这个理由,也算站得住脚。 毕竟,有钱只能解决国库艰难的问题,可是,营建工程,除了需要花钱,还需要征调徭役,这对于老百姓来说,才是最大的难事。 然而,他这个理由刚刚提出来,勋贵当中便又有人站了出来,道。 “此事,倒是也不必担心!” 众人循着声音定睛一看,却发现,说话之人,是朝堂上同样整天低调沉默,但也是国公之位的,丰国公李贤! 和朱仪不一样的是,这位老公爷,可是当初的从龙之臣,虽然因为自己不中用,所以现在变成了替天子搞祭祀的吉祥物,但是,他的地位和功劳摆在那里,在朝堂上的份量,比朱仪还是要高出不少的,当然,如果要算勋贵当中的号召力的话,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眼瞧着他也站了出来,不少人的脸色顿时一变,因为这位老公爷,是个妥妥的天子党,他一出面,其实某种意义上,就代表着,天子明牌告诉所有人,这件事情,是天子在背后推动了。 果不其然,李老公爷一步步的走到殿中,然后道。 “陛下,臣觉得成国公所言有理,海贸乃朝廷大政,可以扬我国威,此等大事,身为勋臣,岂可坐视朝廷因钱粮短缺而不了了之,臣和定国公府,靖安伯府及十一家勋臣联合,愿拿出白银六十万两,以助朝廷。” 眼瞧着其他文臣想要开口反驳他,李贤又继续道。 “前些日子,臣听说户部推行了匠户改制,许匠户缴纳钱粮,另由朝廷招募工匠助修工程,此策臣觉得亦可以实行在海贸一事上,成国公所筹集八十万两,用于营建工程,臣和定国公府等筹集的六十万两,用于雇佣工匠,民夫,或可协助朝廷,顺利推行此事。” 这一番话,一下子封死了想要反驳他话的人。 一阵低低的议论声之后,礼部侍郎王一宁有些没底气的出言,道。 “即便是钱银足够,可如此工程,需要的民夫工匠数量必定不少,还是会惊扰百姓……”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一旁的朱仪就开口,道。 “陛下,臣闻自年节以后,江南各府大雪连绵,百姓四散为流民,生计无着,朝廷虽已竭力赈灾,但是,若是能够招募这些流民,给予钱银,让他们前往沿海,为朝廷营建工程,既可以安抚流民,又能帮助朝廷尽快推行海贸,实乃两全其美!” 呃…… 这番话一出,王一宁的脸色也有些尴尬,不由看向了一旁的工部,但是,让他失望的是,那边毫无动静。 于是,王一宁稍一犹豫,只得退了下去。 朝堂之上,仍然还有不少人对此事颇有疑虑,但是,眼瞧着勋贵们这次如此下本,而且,还是靖难勋贵和皇帝勋贵两边罕见的联合,背后又明显有皇帝推动,这些人就算是想反对,也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于是,一时之间,殿中倒是安静下来。 见此状况,上首的天子终于开口,道。 “既然诸卿都没有什么意见,那么,户部此奏,朕便照准了。” 虽然已经料到会是这般结果,但是,如今真的一锤定音,也还是让一帮文臣感到有些挫败。 不过,天子的话还没完,看着底下的一帮勋贵,天子似是有些犹豫,眉头皱了皱,旋即道。 “海贸乃是朝廷大政,倒是也没有,让各家勋贵出钱兴建港口的道理,不过,诸卿的一片忠心,朕也不愿拂逆,各家勋贵联名筹集的一百四十万两,拿出一半用于海贸工程的营建。” “剩下的另一半,交由皇店调配,用于同海外诸国朝贡贸易之用,一应得利,皇庄与各家勋贵并得!” “至于工程营建的具体事宜,随后户部会同工部另议,退朝!” 于是,这么一场争吵激烈的朝会,总算是暂时落下了帷幕,当然,结果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户部海贸的提议通过了,但是,这仅仅只是个开始,接下来具体的实施步骤,才是最大的关键,所以,还不能放松。 不过,对于这一点,朱祁钰早已经有所准备了,事实上,对于他来说,最难过的就是朝议这一关,只要这一关过了,那么至少明面上,就不会再有人来掣肘海贸一事。 至于那些暗地里的手段,那就要看人了,王越和余子俊就是他派过去探路的,这两个人,一个是于谦带出来的,一个是沈翼带出来的,在海贸这件事情上的坚定立场不必质疑。 唯一让人担心的是,他们的资历有些浅,可能会镇不住地方,不过,这个问题也不大,至少这两个人,能力还是有的,不然的话,也得不到沈翼和于谦那么高的评价,距离海贸真正开始,至少还有半年多的时间,应该足够让他们熟悉地方的政务了。 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如今福建官场上的老油条,已经基本都被拿下了,剩下要补充进去的,都是新鲜血液,这一点,朱祁钰此前已经和王文说过了。 趁着京察的机会,将一些年轻的,有能力的人才,都安排到福建去,算是给他们一个做出成绩的机会,同时,年轻人有拼劲儿,自然也更能适应这些变化。 事实上,这也正是朱祁钰要在开海之前,彻查福建官场的真正原因。 在朱祁镇的眼中,能够看到的只有除掉了这些人,会导致开海变得无比困难,失去了一大批可以团结的力量。 但是,对于朱祁钰来说,他考虑的要更加深远。 诚然,留着他们,对于开海来说,会是一个助力,可是,与此同时,他们也会是最大的阻力。 沿海一带如今,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规则,倭寇和走私商人做最底层,和地方的士绅勾结,依靠走私和劫掠牟利,搜刮民脂民膏,同时,借助士绅的力量,和当地官员搭上线,买通这些人,让他们对倭寇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种规则运行多年,早已经成了各方势力默许乃至暗中助力的行为,如果说,这种情况之下直接开海,那么,依靠朝廷的政策,这些倭寇和走私商人摇身一变,就会变成正大光明的商人,最多就是减少劫掠,但是,各方分润的局面,不会有丝毫的改变,而且,外来的商贾想要进入到这套规则当中,也会变得无比艰难。 到了最后,结果就是,朝廷花费了无数的人力物力,连朱祁钰这个皇帝,都顶着祖制的压力,打开了海贸,结果得到的好处,却被这些人一层层的盘剥,最后所剩无几。 这种状况,显然不是朱祁钰想要的,也不是他能够接受的。 所以,如果要开海,那么首先就要打破这套已经几近固化的规则,无论是倭寇,走私商人,还是士绅,地方官员,要一次性连根拔起,收拾的干干净净。 所谓破而后立,有隆庆开关的经验,朱祁钰很清楚,开海能够为大明带来多少好处,因此,对于很多大臣,乃至是朱祁镇所担忧的开海难度的问题,在朱祁钰这里,从来都不是问题。 阻力大,无非意味着,要付出的代价更大而已,大多数人会在各种大政上摇摆不定的最大原因,其实是他们无法确定,自己的选择到底正确与否。 可这一点对朱祁钰来说不成立,正因于此,无论代价再大,朱祁钰都会推动开海,还是那句话,在大明朝,还真没有皇帝下了决心,却无论如何也办不成的事情的,区别只在于,所付出的代价值不值得而已。 因此,派大军剿灭倭寇,将地方仕绅和涉及倭寇的官员连根拔起,虽然会引起福建官场乃至整个福建很长一段时间的不稳定,可对于朱祁钰来说,仍然是值得的。 开海的提议,在朝堂上有再大的阻力,对于朱祁钰来说,也不过是费些心思克服而已,结果不会有什么改变,所以,他真正关注的,其实一开始,就是开海之后该怎么办。 前世的隆庆开关,虽然取得了不菲的成效,但是在朱祁钰看来,还是有些保守了,原因就在于,有很多原本应该归于国家的利益,都被当地的仕绅,商贾乃至是官员通过各种方式攫取了,所以这一次,他要开海,自然要想办法,将这些隐患提前给规避掉,毕竟,他要做的,不仅仅是复制隆庆开海这么简单而已……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一十章:羚羊挂角 廷推? 哦,对了,廷推! 听到天子的这句话,众臣算是回过神来,虽然说,经历了一个多时辰的等待,然后,又见到了如今殿中的这般场景,在场已经没有几个人关心,这次的廷推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但是,毕竟他们这次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所以,众臣不得不暂时把太子的事情抛到脑后,打起精神回到廷推的结果上来。 相互看了一眼,最终,吏部尚书王文上前,拱手道。 “启禀陛下,此前陛下有旨意,此次廷推要增补吏部两位侍郎,但是廷推的结果中,陛下只圈定了王一宁调任吏部,臣等惶恐,不知另一位侍郎,陛下已有人选,还是需要重新廷推,还请陛下明示。” 按照道理来说,他们即便前来,也应该再三委婉的表达自己的意思,但是,如今这个状况,一众大臣们都心思不定,自然也没有了打机锋的心情,略显直接的就问了出来。 面对这种状况,天子倒是也没有生气,而是道。 “此事不急,王一宁本就是三品侍郎,老成持重,他到吏部去,一时之间,吏部运转不会有什么妨碍,至于剩下的另一个侍郎……” 话至此处,天子略停了停,目光在一众大臣当中逡巡了一番,最终,若有若无的落在了某人的身上,道。 “如今不仅是六部当中,还有大理寺,都察院及京中不少衙门,都有空缺,原本,朕想着慢慢增补起来,但是,这次廷推给朕提了个醒,京中官员就这么些。” “折腾来折腾去的,这边走了,那边又空出来,忙来忙去也没个结果,所以,朕打算从地方官员当中,拔擢一批入京,以填补如今朝中各衙门当中的空缺,诸卿以为如何?” 啊这…… 底下众人相互看了一眼,立刻也就明白了天子的意思,微微思忖了片刻,也并没有人提出反对的意见。 如今的京中各衙门,的确有不少官职都还空着,嗯,这其实还是土木之役产生的影响。 一些相对品级较低的官员也就罢了,不拘一格降人才,既然紧缺人手,选些能力堪用的直接顶上就好。 但是,像五品到三品的这个阶段,就不一样了,作为朝中的中坚力量,他们的升迁,是需要资历和人脉来支撑的,这些并非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 再加上,这些官职,又不像各衙门的主官那样不可或缺,所以,有好些衙门,到了现在有部分官职都还空着。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就是,这种级别的官员,已经足够纳入到高层的眼中,明里暗里的,朝中的一干大佬们,都会过问这些官职的任免,所以,大家相互制衡之下,资历,政绩哪怕稍稍有所不足,都容易被打下来,因此,也就形成了现在这样的局面。 不过,紧要之处的官职早就已经补上,倒是也不影响朝廷日常的运转,顶多就是繁忙一些罢了,所以,朝中这些重臣,也就一直没有急着把这些官职都增补上来。 但是,这件事情虽然不紧急,可却很重要,如今天子既然提了起来,那么,他们自然也要放在心上。 毕竟,既然这件事情要办,那么,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个提拔后辈门生的好机会,谁要是在这个时候落后了,就错失了一次笼络人脉的机会。 因此,众人相互看了一眼,王文率先道。 “陛下英明,既是如此,那么臣下去之后,便组织部议,将京中如今空缺的官职名单梳理出来,呈送御前。” 闻言,天子轻轻点了点头,道。 “嗯,除了名单要梳理出来之外,还要再商议一份拔擢的标准出来,京中这些官职之所以空缺,想必各有缘由,如今既然要增补,那么,有些标准可以稍稍放宽,不必太过苛责。” “当然,哪些标准可以放,哪些不能放,还是要具体商议。” 这句话一出,在场的众臣顿时打起了精神,以他们的政治敏锐度,自然意识到,这才是这件事情当中最大的关键。 如今的状况是,朝廷空缺了不少官职,但是,想要拔擢人上来,底下的人却往往因为各种原因,不能符合标准,所以现在,要出一个临时性的标准,在原先的铨选标准上稍加变通,以此来增补官职。 那么这种情况下,这个标准如何变通,很大程度上,就决定了,最终会选出什么样的人来。 就拿资历来说,现如今大多数的官职,问题都在于底下人的资历不够,那么,资历这一条可以放宽,但是,总不能白白放宽,资历上不再做硬性的要求,那么其他方面,总是要提高一些要求的。 这个要求怎么提高,应该加在哪个或者哪几个方面上,可就大有说法了,举个简单的例子,如果以德行出众作为标准,那么,在士林当中风评好的官员,就会占有优势。 如果以能力出众作为标准,地方政绩上出色的,就会更有把握,再往下,具体到某个官职,应该更看重某个方面,是否某个方面特别出众的话,可以忽略他其他的缺点,这些事情,都需要逐一敲定。 如今殿中的这些重臣们,他们的仕途经历不同,人脉关系自然也不一样,这个最终的标准倾向于哪个方面,就代表着,他们能在这次的拔擢当中,吃到多大的一块肉。 因此,在场的一众大臣们,自然是立刻就开始在心中盘算,自己应该如何占得先机…… 当然,铨选归吏部所辖,所以,这个标准的初版,肯定还是吏部先拟一个出来,然后他们这些人,才能参与其中开始讨论,所以,也不急在一时,他们还有不少的时间,可以回去细细斟酌。 眼瞧着在场的众人,一个个的都已经彻底把廷推这件事情抛到了脑后,朱祁钰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但是转瞬即逝,反而是很快皱起了眉头,目光在底下众人当中扫了一眼,他略有些惊讶问道。 “金尚书怎么不在?” 众人被这句问话醒过神来,不过,却也没有太在意,毕竟,朝臣请假缺席,是时常的事,他们自己也会有不在的时候。 当然,天子问话不可不答,于是,不少人都看向了一旁的王文,后者也立刻上前,道。 “陛下,金尚书今日抱恙,所以告假了一日。” 原本,众人觉得天子这就是随口一问,但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天子听了之后,似是想起了什么,继续道。 “朕记得,前几日金尚书就告过假,今日又告假,可是上次的病还没好?” 啊这…… 底下的王文也有些语塞,要知道,他是吏部尚书,又不是金濂家里的郎中,对方告了假,他顶多也就是记在心里,以备皇帝万一问起有的话回,但是,对方生了什么病,病的到底重不重,他上哪知道去。 因此,犹豫了片刻,王文还是只能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陛下,这个臣不清楚,不过,金尚书这一个多月以来,的确告了好几次假,确有可能是生了什么容易反复的病症……” 这话一出,殿中已经有那么几个人,隐隐约约的察觉到一点不对劲儿了。 在场的都是人精,虽然刚才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天子突然之间问起金濂为什么没来,而且是再三询问,这让他们本能的觉得有一丝异样之感。 当然,也仅仅是觉得有些不对而已,大多数人,还是没有往深了想,但是,如果此刻有人看到旁边陈循的脸色,便会发现,后者的神情,颇有几分惊疑不定。 底下众人的表情变化,自然也都落在朱祁钰的眼中,于是,他决定再加一把火,点了点头,道。 “金尚书是朝中重臣,身体状况不可轻忽,待会朕派个太医过去,替他诊治一番,诸卿和金尚书都是一同在朝的同僚,如若金尚书真的病的不轻的话,你们也该去探望一番。” “是……” 底下众人纷纷应答,心中的那股异样之感,却更加强烈起来,他们越发觉得,天子今日的举动不寻常了。 于是,他们几乎所有人,都在一瞬间下了决定,等到回去之后,一定要亲自去一趟金濂府上,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眼瞧着火候到了,朱祁钰也不在这件事情上过多纠缠,往后靠了靠,开口道。 “说来,这还是太子第一次旁听政务,感受如何?” 这话一出,众人都连忙收敛心神,他们也没想到,天子的思维跳跃的这么快,前脚还在关心朝中大臣的身体,后脚就开始考校小太子。 话说回来,金濂的事情暂且不提,天子到底是为何,突然把太子叫到了这个场合,还是个问号。 因此,众人几乎是立刻,就重新打起了精神,看向了一旁的小太子…… 当然,说到底,如今的这位小太子,也不过才七八岁而已,虽然说已经出阁读书数载,学习了一些政务方面的内容,但是,想让他对这种朝中大事发表看法,显然还是有些力有不逮。 不过,皇家教育到底还是有用的,虽然说太子年纪尚幼,但是,经过了无数次经筵的洗礼,面对这种场合,倒是还能稳得住,并没有太过紧张。 此刻,听得皇帝发问,朱见深原本板的紧紧的小脸,颇露出了几分严肃的神色,拱手行礼,道。 “回皇叔父,侄臣觉得,皇叔父圣明英断,体恤下臣,诸位先生各抒己见,一心为国,让侄臣觉得颇有进益。” 从这番话就可以看得出来,小太子已经具备了一些基本的政治素养,他今天是来旁听的,所以哪怕是皇帝开口发问了,他也不能真的就具体的政务发表自己的看法,但是不说又不行,所以这种时候,夸夸大法是最好用的。 皇帝英明,诸臣忠心,君臣和睦,太子谦谨,这就是最好的答案了。 从这一点上也能看得出来,虽然这次是突发状况,但是,东宫肯定在日常的教习当中,对太子有过类似的教导,所以现在才不至于让太子手忙脚乱。 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朱祁钰也并没有要为难太子的意思,而是点了点头,道。 “说的不错,太子乃是国之储君,身负社稷大任,所以,自当勤奋,如今殿中诸卿,皆是国之栋梁,太子还年轻,日后如若听政,遇到不懂之处,也要虚心请教。” 这番话说的语重心长,也叫在场诸臣放下了心,或许,天子这次叫太子过来,只是想展示一下天家和睦,储位稳固? 可是,近来朝野平静,好像并没有和太子相关的流言啊,天子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做呢? “皇叔父放心,侄臣明白。” 小太子恭敬的一拜,礼节仪态无可挑剔。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天子却突然又问道。 “朕记得,这殿中的大臣,好像都在经筵上为你讲过学吧?今日太子既然来了,不妨说说,你最喜欢这在场的哪位先生?” 在场的众臣,都担着太子三师或太子三少的名头,虽然说,并不能算是东宫属官,但是,按照旧例,每隔一段时间,也会在经筵上,为太子进行讲读。 不过,这种时候,皇帝问太子这句话,让众臣刚刚放下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一时之间,他们的眼中纷纷闪过一丝惊疑之色,天子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这句问话,是冲太子去的,还是……冲他们来的? 一时之间,殿中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小太子眨了眨眼睛,这次倒是有些无措,下意识的看向了一旁的俞士悦。 相较之下,后者则是镇定许多,温和的朝着太子笑了笑,鼓励的看着他,这让小太子的紧张缓和了不少,想了想,他张口道。 “几位先生都很好,学识都很渊博,给侄臣讲读的时候,都很细心,侄臣有疑问的时候,也都解释的很清楚,侄臣从他们的身上,学到了很多的东西。” 这话听着有些敷衍,但是,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说,已经算是不错的答案了。 不过,天子显然没有要就此罢手的意思,扫了一眼底下的众臣,最终目光落在小太子的身上,笑道。 “是朕问岔了,这么多人,太子倒不好说哪个先生最好,既是如此,那太子不妨说说,你觉得给你讲读的这些先生里,各自风格有何不同吧……”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一十一章:太子初长成 文华殿中,朱祁钰的笑意和煦,太子朱见深的小脸则是因为朱祁钰的问话而变得皱皱巴巴的,小大人一样的纠结着,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答话。 与此同时,底下的一众大臣,心中也在思索,天子此举到底是何用意? 这种场合下,询问太子喜欢哪个大臣,太子刚圆过去,又让太子品评各个大臣的风格,怎么,这是要试探太子和哪个大臣亲厚?又或者说,是怀疑朝中大臣有人私下结交东宫? 众人的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涌出了种种猜测,当然,这也不能怪他们往坏处想,即便是寻常的天家父子,皇帝对于储君,也是既有栽培又有防备忌惮,更何况如今的东宫身份特殊,自然要更多加几分小心。 被这么多人一起注视着,朱见深到底还是有些紧张,不过,自幼开始的礼仪训练还是让他保持着基本的仪态,想了又想,他开口道。 “回皇叔父,侄臣觉得,平时给侄臣讲读最多的先生们里,周先生讲的最细致,陈先生,李先生讲的最有意思,徐先生和刘先生讲的道理多,例子少,万先生,倪先生和沈先生讲的例子多,道理少,简单些。” 这番话,小太子说的颇不顺利,显然,说出这番话,让他压力不小。 不过,他这么一说,却让在场的一众大臣,个个都松了口气,与此同时,他们对于这个刚过七岁的小太子,也不由有些刮目相看。 或许对于太子来说,他可能想不到那么多的事情,但是,基本的政治素养,明显已经具备了。 他的这番话里,周先生指的是周洪谟,陈先生和李先生是陈文和李绍,徐先生是徐有贞,倪先生是倪谦,沈先生是沈敬,万先生是万安……这所有人,都是东宫的属官。 如此一来,也算是巧妙的躲过了天子的问题,当然,在场之人都清楚,天子的本意并非如此,不过,太子这么说,也算是给了在场众人一个打圆场的机会。 于是,底下几人对视了一眼,俞士悦最先上前,笑着开口道。 “陛下,太子殿下聪睿好学,臣等平时在东宫,皆叹太子殿下之勤勉,此实乃社稷之福也。” 紧随其后,张敏也道。 “不错,陛下,太子殿下小小年纪,已见英睿之资,想必日后定能不负陛下与朝廷之望。” 其他几个大臣见此状况,也开始对太子开启夸夸模式,这么一通下来,倒是让朱祁钰一阵无语。 对底下这帮老狐狸的想法心知肚明,朱祁钰笑着摇了摇头,颇有几分意味深长的开口道。 “太子的确聪慧,看来东宫近些时日的教导颇有效果,来人,赐东宫属官锦缎各十匹,银一百两,以示嘉赏。” 话音落下,一干大臣,甚至包括一旁的朱见深,都松了口气。 不过,天子虽然没有继续纠缠,但是,这番举动到底是何用意,却还是要好好的再思忖一番。 眼瞧着底下众人都露出这般神色,朱祁钰也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身子往后一靠,轻轻的摆了摆手,道。 “今日议事的时间够长了,诸卿辛苦,且先退下歇息去吧。” 于是,众人也便暂时收敛心思,各自行礼告退。 不过,就在他们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的时候,天子的声音却又再度响起,道。 “太子留下,陪朕说说话。” 这一句话,又让在场的一众大臣眼皮跳了跳,越发的觉得,皇帝的心思让人难以揣摩了,不过,皇帝发了话,他们也不好再继续多留,只好继续迈步离开了文华殿,只是,这最后的变故,又让他们心中的念头多了不少。 这些大臣尚且如此,被单独留下的朱见深自然更是紧张,待得众人的身影都消失了之后,朱祁钰把目光落在后者的身上,却见朱见深低着头,小小的身子紧绷的很,见此状况,他心中叹了口气,脸上却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道。 “来人,给太子赐座。” 于是,立刻有内侍上前,搬上来一个小小的椅子,朱见深迟疑了片刻,才乖乖的坐了上去,这小小的动作,却是让他的紧张消散了几分。 随后,朱祁钰继续笑着开口,道。 “不必拘谨,朕就是想和你说说话而已。” 话虽是这么说,但是,朱见深显然不敢放松下来,立刻站了起来,拱手道。 “请皇叔父训示。” 见此状况,朱祁钰也不勉强,面上依旧带着笑容,开口道。 “前些日子,朕见了慧姐儿,她缠着朕说了好些事,听她说,太子近来时常去她宫里,但是,去了又不陪她一块玩,反而喜欢和她宫里的一个侍女呆在一起,让她跟朕好一阵抱怨,可有此事?” 这话一出,朱见深胖胖的小脸顿时一滞,似是有些害怕,又似是有些害羞,想了想,他才开口道。 “皇叔父明鉴,那个宫女,是侄臣当年和皇叔父出宫时,在宫外带回来的,所以,侄臣时常会去看看她,不想让慧妹妹误会了,皇叔父放心,侄臣回去之后,就备上礼物去向慧妹妹道歉。” 听着朱见深这般认真的话语,朱祁钰又是摆了摆手,道。 “太子不必紧张,朕没有旁的意思,那个侍女,好像是叫玉儿是吧,似乎是比你大上两三岁,当初,朕觉得她年纪太小,不好呆在东宫里头,上次朕见她,如今倒是出落的亭亭玉立。” “对,朕想起来了,她还是太子当时,拿圣母送你的生辰玉佩‘买’回来的,时常去瞧瞧倒也无妨,不过,伱毕竟是储君,老是到后宫去,未免被人议论荒废课业,这样吧,朕把这个侍女调到东宫去伺候你,如何?” 当初被带进宫时,那个名叫刘玉儿的孤女又瘦又小,看起来也就四五岁左右,但是,等进了宫,登记信息的时候,才发现她那年其实已经快七岁了,只不过因为平时缺衣少穿,所以身形比平常的孩子要看着小一些。 这两年她在宫里,虽然说是侍女,但实际上却是慧姐儿的玩伴,作为皇帝的嫡长女,慧姐儿平时备受宠爱,自然也没有人敢欺负刘玉儿。 当然,更重要的是,朱祁钰当初带刘玉儿进宫,本也就有那么一丝深意,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汪氏大抵也察觉了一些,所以这些年,她也没有把刘玉儿当做奴婢来看待,教养的很好。 和慧姐儿那个后宫小霸王不同,这个刘玉儿性情很是温平,而且,目前来看,朱见深对她的眷恋颇深。 而不出意外的是,听了这番话之后,朱见深的脸上,顿时闪过一抹心动,不过,话到了嘴边,朱见深似乎又想到了什么,闷闷的道。 “师傅们说过,君子立身立德,不可耽于享乐,我平时惦记着玉儿,时常去看她无妨,要是让她到东宫来,东宫的这些师傅一定会为难她的,因为我而连累她,不是君子所为……” 似乎是因为谈到了刘玉儿这个话题,朱见深的身上,才终于显露出属于这个年纪的鲜活之气,虽然说,他的情绪更多的事沮丧,但是,总归这个时候,他才像是一个普通的孩子,而不是一个古板庄重的东宫太子。 朱祁钰见此状况,心中暗暗的叹了口气,倒是也没有多说什么,只不过,他的目光有意无意之间,却扫过了一旁低着头,陪同朱见深一同过来的梁芳身上。 “既是如此,那便罢了,过些年再说吧……” 脸上泛起一丝笑意,朱祁钰装若无意,却又好似另有深意的道了一句,随后,也没有再继续多留朱见深,很快便让他回东宫去了。 看着底下的小太子又恢复了原本的彬彬有礼,朱祁钰的心绪有些复杂,不过很快就轻轻摇了摇头,将这些情绪扫出去,随后,他招了招手,将怀恩叫了过来,吩咐了两句,后者听了之后,先是一愣,旋即便拱了拱手,匆匆离开了文华殿。 与此同时,出了文华殿后,朱见深稚嫩的脸上,也颇有几分闷闷不乐,坐在皇太子的肩舆上,他胖胖的脸皱着眉头,小大人一样的似乎在想些什么。 眼瞧着前方就是东宫了,朱见深忽然开口叫道。 “停下。” 底下的宫人不知出了何事,但还是立刻停在了原地,随后,跟在旁边的梁芳上前了两步,问道。 “殿下,怎么了?” 朱见深下了肩舆,抬头看着梁芳,又看了看周围的宫人,犹豫再三,道。 “梁伴伴,你跟我过来。” 梁芳微微一愣,心也不由提了起来,太子殿下极少露出这样的神色,难不成,出了什么事? 于是,梁芳吩咐宫人在此等候,然后自己跟着朱见深,二人向前走了一段距离。 在距离其他宫人数十步远,确保他们的谈话不会被外人知晓以后,朱见深才停下脚步,抬头看着梁芳,开口道。 “梁伴伴,我有一件事,要你来办。” 梁芳心中凛然,弯腰躬身道。 “殿下尽管吩咐,奴婢一定鞠躬尽瘁。” 于是,朱见深绷着一张小脸,认真的说道。 “今日我跟皇叔父所谈的话,你不许告诉皇祖母,更不许告诉父皇和母妃,他们如若问起,你就说今日皇叔父只是关心了一下我的课业,别的都不许说,尤其是……和玉儿有关的事,一个字也不许提!” 这一下子,梁芳脸上的汗水顿时就下来了,他一时有些慌乱,道。 “殿下,奴婢……” “你不用解释。” “我知道,你,覃伴伴,还有……万姐姐,你们都会把我在东宫的一举一动告诉皇祖母。” 朱见深的脸上,露出一丝和年龄不相契合的成熟,开口道。 “你放心,我没有要怪罪你们的意思,我知道,皇祖母是关心我,你们也是为了我好……” 梁芳沉默不语,见此状况,朱见深更加认真,道。 “但是,玉儿不一样,她是我带进宫里来的,所以,谁也不能伤害她,今天的事情,你绝对不能告诉皇祖母他们,不然的话,你就不要再留在东宫了!” 这番话口音虽然稚嫩,但是,梁芳竟然隐隐约约的感觉到了一丝上位者的气势,不得不说,数年的东宫教育,到底还是没有白费。 吞了口唾沫,梁芳拱手道。 “殿下放心,奴婢定会好好保守这个秘密的……” 朱见深这才放下心来,脸上闪过一抹忧郁,然后背着小手,转身回到了肩舆上,一路回了东宫。 ………… 不出意料的是,随着朝中的一众大臣,轮番的到了金濂的府邸探望过后,这位尚书老大人病重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与此同时,让朱祁钰也没有料到的是,似乎是因为消息传开后,金濂硬撑的那股气泄了,于是,病势一下子就突转沉重了起来。 虽然说,太医回禀说暂无性命之忧,但是,也需要好好的静养一段时日,否则的话,只怕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头栽下去就起不来了。 得知这个消息,朱祁钰亲自命怀恩代他前去探望,赏赐了不少的珍贵药材。 当然,金濂的病势恶化,也就意味着,刑部暂时无人执掌,只能交由侍郎代为管理部务,所幸的是,各个大案都已经办完了,所以,刑部近段时间虽然繁忙,但也没什么大事,还操持的过来。 而最重要的是,在得知了金濂的身体状况之后,朝堂之上,有不少人立刻联系起来前端时间的廷推。 朝堂之上有的是聪明人,之前看不出来,是吃了信息不足的亏,如今得知了这个消息,自然很快就弄清楚了来龙去脉。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新晋继任吏部侍郎的王一宁,好几次在早朝上当众和陈循呛声。 同为清流,如果不是陈循的算计暴露的话,那么,以王一宁的性格,不可能如此跟他作对。 当然,具体这位王侍郎到底是自己察觉的,还是有人从旁提醒,外人就无从得知了。 不论如何,此事出来以后,陈循在朝中的日子,也就没那么好过了,秋去冬来,乾清宫的炉火燃起,紫禁城中,迎来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朱祁钰坐在御座上,听着吏部的汇报。 在底下站着的,是各部的尚书,侍郎,以及内阁和都察院的官员,经过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在无数次的讨论和修改之后,关于这次拔擢官员入京的章程,总算是有了最终版。 如今还需要再商讨的,就是最后的一些细节了,待得这些细节完善之后,也就可以正式在朝堂上宣布了……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一十二章:前朝后宫 “……鸿胪寺少卿,执掌四夷礼宾之事,就算不是一甲二甲,至少也该是同进士出身,岂可放宽到举人秀才?” “为何不可?” “别说是鸿胪寺,就算是礼部清贵之处,也有举人出身的侍郎先例,如今朝廷紧缺人才,如若其才德出众,何以不堪为用?” “所谓才德出众,就是连三甲同进士都挤不进去?” 乾清宫中,看着底下再次陷入了熟悉的争论环节,朱祁钰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近段时间以来,京城再度平静了下来,但是,只有朱祁钰知道,无论是宫中还是朝中,都在暗暗酝酿着一场风波。 各家势力,都想要在这场风波当中,攫取属于自己的利益,这其中,甚至就包括朱祁钰自己。 只是,一切还缺了一个契机! 他抬起头,隔着特意命人打开的殿门,遥遥看向阴沉沉的天空,粒粒的雪花从天上洒落,仿佛雪白的食盐。 这种天气,飞禽走兽本应该好好的缩在洞中冬眠,等待寒冷过去,可是,今日却分外不同。 尽管外头大雪纷飞,但是,却依旧有一阵阵的飞鸟顶风冒雪,在空中盘旋不止,偶尔还会发出尖锐的鸣叫。 阴沉沉的天空,似乎也在人的心上压上了一块大石,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殿中的诸臣总算是停下了争论,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皇帝始终一言不发,似乎有些神思不属,不少大臣见此状况,下意识的觉得,自己等人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于是,殿中慢慢的也安静了下来,随即,有大臣小心翼翼的上前,想要开口发问,但是,还没等他们开口,异变陡生! 起初,是皇帝桌案上的茶盏莫名其妙的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便感到脚下大地在震颤。 短短片刻之间,轰隆隆的巨大声响,从西北方传来,一路绵延,直向东南,与此同时,一阵眩晕感突袭而来! “是地龙翻身!” 御座之上,皇帝最先有所反应,虽然大地在晃动,但是,皇帝却依旧冷静,几乎是在声音出现的第一时间,就厉声叫到。 殿中的大臣内侍随即反应过来,开始逐渐汇聚到了皇帝的周围,口中不停的喊着。 “护驾!护驾!” 一时之间,殿中忙乱不堪,所幸的是,大地的摇晃感并没有持续太久,也就仅仅数十个呼吸之间,就停止了。 “怀恩,立刻去内阁传旨,命禁军封锁宫城,另外派人传旨给三大营,命范广即刻调兵五千,将京城各门封闭,严防有宵小之辈,趁地龙翻身之际行不轨之事。” 和大臣们的忙乱不同,在大地安静下来的第一时间,朱祁钰就立刻发布了命令。 “命顺天府尹派衙役立刻开始排查受灾百姓,先行从府库中调拨物资,兵部率五城兵马司协同,不得有误!” 似乎是看到天子如此冷静的样子,也让在场的大臣们迅速安定下来,重新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 随后,朱祁钰站起身来,目光扫视了底下一周,道。 “诸卿,事发紧急,其余诸事暂且搁置,一切以赈灾为重,一切章程,暂时便按景泰二年地龙翻身之时办理,希望诸卿,能够同朕合力,顺利度过此次灾情!” “臣等遵旨……” 老大人们虽然仍旧心有余悸,但是,看着天子如此胸有成竹,也都纷纷安心了不少,拱了拱手应了一声,便各自退下,出宫去了。 这种时候,正是人心惶惶之际,他们没有时间慌张,必须要立刻回到各个衙门坐镇,防止再出现什么意外情况。 一时之间,因为这场突然发生的变故,朝廷上上下下的衙门都开始忙了起来。 而让众人安心的是,这次的灾情,远没有景泰二年的那次要严重…… “启禀陛下,此次地震,自京师西北方五十里处而起,延至京师东南方三十里左右,涉及京畿附近共十一个县。” “不过,所幸的是,声势虽大,实际上却并无太多伤亡,根据顺天府呈报的的情况,此次地震,各地倒塌民房共三百八十六间,伤一百七十二人,户部已安排专人会同顺天府,共同负责赈灾事宜。” “和直接受灾的百姓相比,反倒是地震之后,京城当中有不少破皮无赖,趁机行不轨之事,数日以来,经顺天府所查的盗窃,防火,入室劫掠之举,已有十余起。” “按照陛下旨意,顺天府已经联同五城兵马司开始严查京城各处……” 乾清宫中,经过了将近半个月的紧张忙碌,总算是将灾情初步统计完成,拿到奏疏的第一时间,内阁的张敏就拉上俞士悦二人进宫详细禀奏了起来。 稍顷之后,朱祁钰看完了呈上来的奏疏,点了点头,道。 “顺天府这次应对还算得当,不过,地震虽然没有造成什么大的伤亡,但是,也不可以掉以轻心,地震之后,往往会有灾疫发生,各处的水源要仔细检查,谨防有人投放不洁之物。” “除此之外,地震之后,百姓必定民心惶惶,顺天府在做事的时候,也务必要注意安抚民情,京城当中的商铺,酒楼,以及其他的铺子,如果没有问题,尽快重新开门,竭尽全力,尽快恢复京城原本的秩序。” 这些问题,其实已经反复强调过很多次了,但是,每次召见大臣,朱祁钰还是要不厌其烦的再说一遍,就是希望,能够将此次灾情迅速的安定下来。 禀奏完了,按理来说,内阁的这二人也该退下,但是不知为何,俞士悦站在一旁,迟疑着不肯离开。 与此同时,张敏也赖在原地,没有离开的意思。 见此状况,朱祁钰微微有些疑惑,问道。 “二位先生,还有什么事情要奏禀吗?” 于是,俞士悦无奈的看了张敏一眼,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 “陛下圣明,臣确实还有一件事情,想要禀奏陛下。” 看着俞士悦这么吞吞吐吐的样子,朱祁钰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但是面上却不动声色,道。 “说吧。” 俞士悦拱了拱手,这才开口道。 “启禀陛下,近几日以来,太子殿下在经筵之时,时常会神游天外,臣觉得事情不对,所以,私下问了伺候太子殿下的内官,得知了前些日子地震之时,太子殿下在宫中受了惊吓,虽然说并无大碍,但是臣觉得,涉及储君,此事非同小可,故而想要禀奏陛下,好生安抚一下太子殿下。” “嗯,这件事情朕知道,回头朕会跟太子说的。” 闻言,朱祁钰倒是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点了点头开口道。 但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复,俞士悦却并没有因此而感到高兴,相反的,他的眉头仍然紧皱着,似乎在考虑着什么。 见此状况,朱祁钰继续问道。 “还有什么事吗?” “嗯……” 俞士悦犹豫再三,最终才下定了决心,道。 “陛下恕罪,臣身为外臣,本不该过问后宫之事,但是,近来太子殿下除了在经筵上时常发呆之外,授课结束之后,也总是匆匆离去,臣听说,殿下每次经筵结束之后,都是去了后宫当中,却并非是去拜见圣母或是太上皇,而是去了固安公主处,探望一个宫女……” “臣不知此事真假,但是,终归涉及太子殿下,故而,臣不敢隐瞒,还请陛下明鉴。” 话音落下,殿中的气氛顿时有些沉寂,朱祁钰的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 他当然明白,俞士悦为什么会这般慎重,这件事情,往小了说,是太子不够勤奋,上课偷懒,往大了说,那就是沉溺后宫,不思上进,一旦消息发酵起来,对于太子的声誉来说,将是一个不小的打击,自然要慎之又慎。 “先生刚刚说,这件事情你是听说的?从何处听说的?” 脸色变得略微严肃,朱祁钰开口问道。 于是,俞士悦叹了口气,回答道。 “回陛下,消息不知何处传出,大抵是东宫当中伺候的人私下议论,但是这几日以来,已经有往外传开的趋势,正因于此,臣才有些担忧。” 闻言,朱祁钰思索了片刻,随后,他轻轻点了点头,道。 “朕知道了,这件事情朕会处置,东宫那边……” 这番话还没说完,外间突然有内侍走了进来,在怀恩身边耳语了几句,随后,怀恩微微一愣,接着才上前,拱手道。 “陛下,太子殿下在外求见!” 时间往前推半个时辰,几乎是在朱祁钰召见俞士悦等人的同一时间,慈宁宫中,孙太后靠在榻上,在她的旁边,站着一个低头侍立的女官,正是一直伺候朱见深的大宫女万贞儿。 与此同时,暖阁中间的地方,跪着两个太监,年纪大些的,是覃昌,看着机灵些的,是梁芳,二人也是朱见深身边的太监。 孙太后的手里捏着一串翡翠佛珠,缓慢的拨弄着,目光淡漠的落在底下跪着的两个人身上,道。 “说吧,那个叫刘玉儿的宫女,是怎么回事?闲话都传到哀家的慈宁宫里来了!” 话的口气并不重,但是,却莫名让人感到后背有些发寒。 啊这…… 梁芳往后缩了缩,看着旁边的覃昌,后者倒是皱了皱眉,并没有什么惊惧的样子,而是沉着开口,道。 “回圣母的话,那名宫女侍奉固安公主,据说是当初,皇上带着太子殿下出去体察民情时,救下的一个孤女,家中因为灾祸,不得不卖身葬母,碰巧被太子殿下碰见,殿下仁慈,所以将她带回了宫中安置。” “后来,这个宫女被皇后娘娘送到固安公主身边伺候,太子殿下也时常会去看望她,除此之外,并无他事。” “并无他事?” 孙太后手里的佛珠停下,她直起身子,目光严厉的看着底下的两人,轻声斥道。 “可是,哀家怎么听说,这些日子,太子一下经筵就去看那个宫女,而且,经筵上也有许多东宫师傅抱怨,说太子近来进学态度大不如前。” 说着话,孙太后将目光移向了一旁的梁芳,道。 “梁芳,你是东宫的总管太监,东宫的一应用度都要经过你的手,伱来告诉哀家,单这几日,太子便从内库当中取了四次珍贵的药材,这些东西,都上哪去了?” 闻听此言,梁芳额头上的汗水,一下子就淌下来了,他微微抬头,死死的盯着站在孙太后身边,一言不发的万贞儿,将心中的一抹恨意深深藏了起来,咬了咬牙,开口道。 “回圣母的话,这些药材,的确都送到了固安公主处,不过,圣母明鉴,这件事情事出有因,绝非向外界传言的那样。” 这番话说完,孙太后的脸色更加难看,忍不住拍了拍一旁的扶手,道。 “哀家就知道,空穴难来风,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梁芳也只得老老实实的开口,道。 “回圣母,这件事情,还要从地震的那天说起,当时地龙翻身,刚好太子殿下写完了一篇课业,正在休憩。” “因着大本堂就在东宫不远处,固安公主时常前来寻太子殿下一同玩耍,那日正好便碰上固安公主过来。” “公主殿下当时得了一个玉摆件,特意当做礼物送给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高兴之下,便亲自将那个摆件放到了西偏殿的博古架上,不防此时刚好地龙翻身,博古架因此倒了下来,上头摆着的瓷瓶摔下来,差点砸到太子殿下。” “当时,是公主身边那个叫刘玉儿的宫女挡在了太子殿下身后,保护了太子殿下无恙,不过,她自己额头上被瓷瓶狠狠砸了一下,流了不少血,太子殿下感念她奋身保护,这才命奴婢取了些药材,在经筵结束之后,去探望了她几次,绝非是外界传言的那样,还请圣母明鉴!” “什么?深哥儿受伤了?” 不得不说,孙太后是会选择性的听到内容的,听了梁芳的话,她霍然而起,手里的珠子被生生掐断,噼里啪啦的掉了一地,不过,孙太后却毫不在意,伸手指着底下的覃昌和梁芳二人,怒声道。 “你们好大的胆子,这么大的事情竟敢隐瞒下来,当真是不想活了……” “来人!”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一十三章:梁芳的聪明 随着孙太后的一声厉喝,外间立刻涌进来了不少内侍宫女,虎视眈眈的看着跪在地上的覃昌和梁芳。 这副架势,让二人瑟瑟发抖,梁芳连忙叩头,道。 “圣母饶命,奴婢知错了,实在是太子殿下仁孝德厚,担心您知道了此事之后,会担心忧虑,所以严令奴婢们不能泄露半点,绝非奴婢们刻意隐瞒,请圣母明鉴!” 不得不说,梁芳是个机灵人,这几句话说下来,隐瞒消息的举动,就变成了太子的孝心。 果不其然,闻听此言,孙太后的脸色稍稍有了几分缓和,摆了摆手,众人退下,又让宫女将散落一地的珠子收拾起来,她自己则是缓缓坐下,问道。 “深哥儿真的没事?太医可诊治过了?” “圣母请放心,奴婢们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此事上有丝毫隐瞒。” 见此状况,梁芳总算是轻轻松了口气,赶忙开口解释,道。 “地震过后,太医院挨个给宫中的贵人们请了平安脉,东宫这边,更是重中之重,太医们再三诊治过,太子殿下除了当时受了一些惊吓之外,绝无任何事情,这一点,万姐姐日常跟在殿下身边,应当清楚,圣母若不信,可以问万姐姐。” 说着话,梁芳将目光看向了一旁的万贞儿,后者显然也没想到,梁芳会突然将话题引到他的身上。 眼瞧着孙太后也看向了她,万贞儿虽然带着几分不情愿,但还是屈膝上前,道。 “圣母,梁公公说的是真的,太子殿下的确平安无事。” 于是,孙太后这才放下心来,轻轻靠在榻上,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片刻之后,她开口道。 “这么说来,那个叫刘玉儿的小宫女,倒是立了一功,不过,无风不起浪,如今外间流言纷纷,涉及太子的声誉,不论如何,哀家需得见见这个小宫女。” “王勤,你去一趟,把这个小宫女叫过来,哀家倒要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宫女,惹出这么大的流言蜚语。” “是。” 侍立在旁的慈宁宫总管太监王勤拱了拱手,领命而去。 随后,孙太后扫了一眼底下的梁芳等人,道。 “这次的事情,哀家暂且放过你们,但是,你们需得知道,朝中上下,宫中内外,盯着太子的眼睛多的是,如若太子出了什么事,伱们这些人,全都需要陪葬。” “所以,东宫如若出了什么事,定要第一时间来禀报哀家,如若这种事情再有下次,哀家必不会轻饶你们。” “奴婢谨遵圣母懿旨。” 梁芳等人连连叩头,心中提着的那口气总算是放了下来。 见此状况,孙太后似乎也有些烦心,摆了摆手,道。 “你们退下吧,好好侍奉太子,贞儿留下,哀家有事要同你说。” “是……” 三人同时应声,覃昌和梁芳这才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后退几步,退出了暖阁当中。 不过,临走的时候,梁芳的眼神,却一直停留在万贞儿的身上,脸上也露出一丝思索之色。 出了暖阁,覃昌看着梁芳,拧着眉头埋怨道。 “我只知道,太子殿下这些日子往固安公主那边去的勤了些,却不曾想,这背后还有这等隐情,梁公公,你平素跟在殿下身边,这等事情竟然隐瞒下来,也太大胆了,怪不得圣母如此生气。” 东宫当中,覃昌主要负责调度人手,和内阁协调安排经筵,其地位有一点类似于司礼监之于乾清宫,而梁芳则是负责太子的衣食住行,跟在太子身边伺候。 所以,要论对太子身边发生的事情了解程度,覃昌的确不如梁芳,今天的事情,他到过来之前,都还是一头雾水,却无缘无故的,就遭了这么一顿骂,心中有气是自然的。 按理来说,以梁芳八面玲珑的性格,这个时候,他应该好好的赔个笑脸,跟覃昌道歉,避免这个年长的大太监对自己真的有什么不满,但是,不知为何,走出暖阁之后的梁芳,却一脸的心事重重。 面对覃昌的话,梁芳也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对面覃昌的脸色隐隐沉了下来,他才反应过来,连忙拱手道。 “覃公公,不是我不肯说,实在是太子殿下下了令,不许我们泄露半点消息,殿下有命,我岂敢不从?” “为此连累了覃公公,实在是我的过错,过些日子,我一定登门好好向公公致歉,不过,眼下看时间,殿下的经筵该结束了,我得过去看着,不然的话,殿下结束了经筵见不到人,必是要生气的。” 说罢,梁芳匆匆行了一礼,然后转身快步就离开了此处,留下覃昌一个人站在原地发愣。 与此同时,文华殿中,经筵正在照常举行。 今日主持经筵的是内阁大臣孙原贞,讲的是《汉书》,朱见深坐在正中间宽大的座上,样子虽然端端正正,但是,眼神却有些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朱见深似乎觉得有人揪了揪他的衣角,于是,他醒过神来,侧头疑惑地看着旁边的小内侍,正努力的示意他朝旁边看。 朱见深循着方向望去,果不其然,屏风后边,梁芳探出一只脑袋来,样子颇有几分焦急。 “殿下,上课要专心!” 这种东张西望的样子,自然也落在了一旁的孙原贞眼中,他顿时眉头一皱,开口道。 “老臣方才讲了什么,还请殿下复述一遍。” 呃…… 朱见深转过头来,看着颇有几分生气的孙原贞,犹豫了一下,还是道。 “孙师傅,孤今日有些疲累,今日的经筵就到此为止吧,辛苦了。” 这番话一出,孙原贞的脸色越发的不好看了,不过,说到底,太子是君,他只是臣,太子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继续苛求。 何况,孙原贞也隐隐注意到了,在屏风后面探头探脑的梁芳,这位侍奉太子殿下的大太监这个时候前来打扰,想必也不会是无缘无故。 摇了摇头,孙原贞将书合上,道。 “既是如此,也好,今日臣所讲的部分,还请殿下回去之后抄写两遍,并将释义通熟,于明日清晨明日送到内阁,臣下次授课之时,会再次提问,希望到时殿下能够回答的出来。” 于是,朱见深起身回礼,目送着孙原贞离开文华殿,随后,他甚至都没有管其他还未离场的经筵官员,直接转身来到偏殿,对着紧跟上来梁芳问道。 “出什么事了?” “……圣母最后,将万姐姐留下,打发奴婢和覃公公回来此后,随后,奴婢立刻派人跟着王勤公公,自己立刻赶回文华殿,将此事禀告殿下。” 梁芳三言两语的将自己在慈宁宫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随后,语气带着一丝担忧,小心开口道。 “殿下,奴婢瞧着,圣母对此事颇为生气,若是此刻玉儿姑娘被召过去,怕是……” 听完了事情的经过,朱见深的脸色一阵难看,他捏了捏自己的小拳头,问道。 “你从皇祖母宫里出来有多久了?” 梁芳立刻回道:“大约有一炷香的时间了,算算时间,王公公现在应该刚到坤宁宫,您现在过去,从直接到慈宁宫和坤宁宫中间,应该还来得及阻拦……” 闻听此言,朱见深抬了抬头,似乎有些心动,但是,很快,他就停下了将要迈出的步子,思索了片刻,他断然道。 “我不能去,不然的话,皇祖母只会更加生气!” 不过,话虽这么说,但是,朱见深却显然并不能真的将此事放任不管,他来回的在殿中转着,神色十分焦躁。 见此状况,梁芳想了想,试探着道。 “那要不,奴婢遣人去跟皇后娘娘说一声,让皇后娘娘出面,以玉儿姑娘病了为由拦下王公公?” 这一次,朱见深没有犹豫,更是直接的摇了摇头,道。 “也不行,不说现在命人过去来不来得及,就算是来得及,可王公公毕竟是皇祖母身边的人,他亲去传口谕,只是要召一个小宫女觐见,皇后娘娘怎么能拦得住?” “那……那可怎么办才好?” 见此状况,梁芳也有些着急,道。 “您和皇后娘娘都没法子,那这宫里,还有谁能救玉儿姑娘……” 朱见深显然也明白这一点,神色越发的着急。 他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自小就在宫中长大,所以非常清楚,宫中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刘玉儿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宫女而已,在孙太后的眼中,这样的奴婢,和一个物件没什么区别。 如今,她卷入到这场风波当中,孙太后若是真的起心动念想要杀她,就像是看一个茶盏不顺眼,顺手丢了一样,只能算是芝麻大点的小事。 事实上,这也是朱见深一直不愿意真的把刘玉儿调到东宫来的最大原因,这数年的东宫生活,让他很清楚,自己生活在风口浪尖上,一举一动都会受到无数人的关注。 刘玉儿这样的身份,一旦到了东宫当中,进入这些人的视野,哪怕是这些人稍稍动一动念头,都有可能酿成无可挽回的后果。 他一直害怕着这一天,却没想到,这一天还是到了…… 像无头苍蝇一般转了好几圈,朱见深突然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默默念道。 “冷静,冷静,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梁芳站在一旁,虽然同样紧张,但是,心中却涌起一丝庆幸,直到此刻,他总算是确信下来,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如果说,今天他没有立刻过来报信的话,那么到最后真的出了什么事情,太子殿下就算不会真的把他怎么样,他只怕也会对他存有芥蒂。 就在梁芳心中暗自庆幸的时候,这边朱见深也突然眼前一亮,道。 “皇叔父,对,皇叔父!” “梁芳!梁芳!” 听到太子的呼唤,梁芳赶忙上前,随后,他便听到太子急急的吩咐道。 “立刻更衣,不,不更衣了,我们现在就去乾清宫见皇叔父!” 见此状况,梁芳也不敢怠慢,立刻就点了几个人,让他们下去备好肩舆,与此同时,他则跟着朱见深出了殿门,朝着乾清宫赶去。 于是,便有了乾清宫中的一幕。 听到内侍的禀报,不论是朱祁钰,还是底下的一众大臣,都有些疑惑,这个时候,应该是经筵刚刚结束,照理来说,太子殿下应该正在休息才是,怎么会突然到乾清宫来? 不过,刚好他们这边的事情也议的差不多了,所以,朱祁钰没怎么犹豫,点了点头,便道。 “让太子进来吧!” 一旁的内侍拱手领命,出殿领人,不多时,朱见深便带着梁芳两个人急步走了进来。 或许是因为走的太急,朱见深的额头上,甚至还带着汗水,这般状况,落在殿中的俞士悦和张敏眼中,更是觉得奇怪。 与此同时,朱见深来到殿中,看到俞士悦也在,神色顿时一滞,原本就要脱口而出的话,也生生的吞了回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恭恭敬敬的跪倒在地,道。 “侄臣给皇叔父请安!” “平身吧,太子刚刚结束经筵就到乾清宫来,可是有什么事?” 朱祁钰看着朱见深这个样子,隐隐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 朱见深站起身来,目光往俞士悦等人身上瞟了瞟,迟疑了一下,心头念头急转,突然脑中灵光一闪,躬身道。 “回皇叔父的话,前些日子,慧姐儿送给了侄臣一个扇面,是她自己画的,当时慧姐儿说还有一个要送给皇叔父,不过,这几日她在大本堂中被先生罚了禁足,所以,侄臣替她将扇面带过来,想替她求个恩典……” 这话一出,张敏和俞士悦二人顿时有些面面相觑,他们还以为什么事呢,敢情这闹了半天,是固安公主托太子殿下,来找皇帝陛下‘行贿’来了。 虽然觉得有些忍俊不禁,但是,二人也没有多想什么,对视了一眼,二人便一起拱手,道。 “陛下,若无他事,那臣等就先告退了。” 看眼下这个状况,太子殿下来是为了皇帝家事,这可不是什么好掺和的,万一皇帝开口问他们俩,该不该解了固安公主的禁足,可是怎么答都不对,所以,现在最好的办法,自然是赶快溜之大吉……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一十四章:闯宫 眼瞧着张敏和俞士悦二人终于离开,朱见深这才松了口气。 他匆匆前来,甚至没有预料到,皇叔父会和大臣正在议事,若是别的人也就罢了,可偏偏议事之人,是内阁的这两位。 经过梁芳的转述,他已然知道,孙太后之所以会动怒,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刘玉儿的事情引起了一些流言蜚语。 既然如此,那么,就更不能把这件事情闹大,尤其是,俞士悦这个太子府詹事在场,如果朱见深就这么如实说出来,那才是真的完了。 所以,他只能临时来找理由,可是,这个理由也不是那么好找的,最名正言顺的理由,自然是课业上的问题,但是,朱见深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否定了这个念头。 张敏和俞士悦都是他的师傅,虽然各自都有自己负责的授课内容,但是他们学识广博,以课业为由,反而会引起他们的关注,若是再反过来把朱见深牵绊在这里,就什么都晚了。 因此,他只能拿后宫之事来做由头,当然,这个后宫之事,不能和刘玉儿有关,无奈之下,他也只能把慧姐儿拉出来当挡箭牌了。 心中默默的对慧姐儿说了声抱歉,打定主意回去之后一定要好好的给她备份礼物,朱见深这才抬头看着皇叔父,不过,他这一抬头,正好对上了朱祁钰沉下来的脸色,于是,朱见深只得老老实实的跪地道。 “请皇叔父恕罪……” “太子犯了什么错,让朕恕罪啊?” 上首略显冷漠的声音传来,让朱见深心中有些害怕,不过,想起如今刘玉儿有可能已经被带到了慈宁宫,他不得不壮起胆子,开口道。 “请皇叔父恕侄臣欺瞒之罪,方才侄臣所言,慧妹妹让侄臣带扇面给皇叔父之事,只是侄臣为了支开两位师傅,不得已而说的谎话。” “原来是这样,朕方才还在奇怪,固安的那个性子,能静的下来都是怪事,还能好好的画扇面?那才是真的稀奇。” 朱祁钰轻哼一声,倒是也并没有过多计较,旋即便摆了摆手,道。 “平身吧,既然你不是为了固安而来,那到底有何事,这么着急来寻朕?” 于是,朱见深这才将自己得到的消息,老老实实的说了一遍,道。 “……皇叔父,玉儿在宫中素来恭谨,没有错处,但是,此次皇祖母唤她前去,明显有责怪之意,她当年是侄臣带进宫来的,所以,侄臣不想她因侄臣而被皇祖母责备。” “只是,如若侄臣去求皇祖母,恐怕会适得其反,因此,侄臣这才斗胆前来求皇叔父,望您能帮帮侄臣,救救玉儿!” 说着话,朱见深又重重的磕了个头。 听完了这番叙述,朱祁钰并没有立刻答话,相反的,他平静的看着面前小小的人儿,问道。 “太子想让朕怎么救?” 话音落下,朱见深并没有一丝高兴的意思,相反的,他的手心当中,反而立刻就浸满了汗水。 因为,他能够听得出来,这番话当中,隐隐带出的一丝不满。 事实上,朱见深非常清楚,他来找皇叔父,也同样是在赌。 对于皇叔父来说,刘玉儿在他的心中,实际上也和在皇祖母那差不多,不过是一个区区宫女而已,一言可决其生死。 重要的不是一个小宫女的生死,而是,他这个太子的态度。 只不过,在皇祖母那,一切都是确定的,朱见深更清楚的是,以皇祖母的脾气,他越是表现出对刘玉儿的关切,就越是会让皇祖母生气,他做的越多,就会让刘玉儿死的越快。 但是,皇叔父这里,他尚可以一赌! 因此,哪怕是知道,这话说出来之后,胜负各占一半,朱见深狠了狠心,还是叩首开口道。 “请皇叔父驾临慈宁宫,将玉儿带回来!” 这就是唯一的办法! 在整个后宫当中,能够凌驾在孙太后之上的,就只有皇帝一人,除此之外,不管是皇后娘娘,还是吴太后,他们哪怕亲自前去,都压不住孙太后。 甚至于,如果不是皇帝亲自前去,哪怕是圣旨到达,也未必有用。 朱见深并不确定,现在孙太后对于刘玉儿到底有什么处置,但是毋庸置疑的一点是,一旦圣旨过去要人,那么,孙太后立刻就会察觉到,可能是他来求了皇帝。 这种情况之下,保不齐反而会让孙太后真的痛下杀手,到最后,回上一句得到旨意时,人已经死了,谁又能真的把她怎么样呢? 说到底,那是圣母皇太后,而她所做的事情,不过是杀了一个区区的小宫女而已,宫内宫外,朝上朝下,不会因此而有一丝风波! 所以,事情闹到现在这个地步,想要救刘玉儿,非得皇帝亲至不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只是…… “你说,让朕去慈宁宫要人?” 不出意外的是,朱见深说完之后,立刻就感受到,四周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皇叔父的口气,也变得愈发的不满,冷声道。 “就为了……区区一个宫女?” 朱见深跪在底下,他的手心当中,早已经浸满了汗水,不仅仅是因为害怕,更重要的是,他很清楚,如果自己今天应对不当,那么,葬送的便是刘玉儿的性命。 轻轻抬起头,朱见深忍着害怕,开口道。 “皇叔父,您教导过侄臣,身为君上,要博爱天下,不可轻贱小民性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玉儿虽然只是一个宫女,但是,也不可白白被牺牲。” 这番话,他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只是,能够有几分用处,他却并不能确定。 因为,此刻的他,已经不是几年前拿着一块玉佩,站在那个脏兮兮的小女孩面前的他了。 那时,他想救人,只是因为他想救人,但是如今,却不一样了…… 正因如此,说这番话时,朱见深自己都觉得有几分底气不足。 果不其然的是,他说完之后,很快,上首就投来了一道严厉的目光,紧接着,皇叔父的声音响起,略带怒意,道。 “太子现在,果真是出息了,竟然来教朕大道理了,既然如此,朕也问太子一句话……” “今时今日,如果被圣母唤过去的不是和你有交情的刘玉儿,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宫女,太子还愿意跪在这里求朕吗?” 这句话,让朱见深的身子微微一颤,不知不觉之间,他的眼中都开始泛起了水光,紧紧的捏着拳头,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是,他却知道,时间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否则的话…… “求皇叔父,求您了……” 重重的叩了个头,朱见深颤抖着开口,满含祈求之意,这般样子,看得他身后的梁芳一阵心疼,但是,却不敢有丝毫的动作。 与此同时,看到朱见深这个样子,朱祁钰的脸上,也露出一丝不忍,轻轻叹了口气,他转头对着怀恩吩咐道。 “备驾,去慈宁宫。” “另外,派人去坤宁宫,让皇后一并前去!” 后宫之事,朱祁钰这个皇帝亲自插手,传扬出去未免会生出更多的联想,所以,还要叫上皇后。 朱见深显然也清楚这一点,因此,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他顿时感激莫名,连声道。 “多谢皇叔父!多谢皇叔父!” 然而,他显然高兴的有些早了,见他这个样子,朱祁钰站起身来,道。 “朕答应你,会和皇后去一趟慈宁宫,把人好好的带回来,至于太子,就在这里好好想想,该如何回答朕刚刚的问题吧。” “待朕回来之时,希望太子能给朕一个满意的答案,否则的话,朕就只能将这个宫女,逐出宫去了……” 话音落下,朱祁钰没有过多停留,转身便出了殿中,至于朱见深,则是愣在原地,脸色复杂,一时之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另一边,怀恩办事还是很利落的,很快就备好了銮驾,与此同时,汪皇后也匆匆赶来,乘着同一副銮驾,帝后二人便朝着慈宁宫行去。 路上,朱祁钰将基本的情况对着汪氏说了一遍,后者也没有多问,只是说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没多久,銮驾在慈宁宫外停下,朱祁钰和汪皇后二人从銮驾上下来,顿时响起了一阵请安的声音,随后,底下跪着的两个宫女便道。 “陛下和皇后娘娘突然驾临,奴婢们没有准备,这就前去通报圣母……” 然而,话还没说完,朱祁钰就打断了她,开口道。 “圣母现在何处?” 那宫女显然也没想到,皇帝会突然如此,只得磕磕绊绊的道。 “回陛下,正在暖阁当中。” 于是,朱祁钰随后便吩咐道。 “你们就候在此处,不得通报!” 随后,他带着汪氏,身后跟着十几个内侍,便一路朝慈宁宫中闯去,为了防止有人前去报信,甚至还有一队禁军随从。 朱祁钰所过之处,一路上遇到的所有宫女太监,都被他们看守了起来,跪在原地不得起身。 就这么一路长驱直入,很快就到了暖阁外头,伴着一阵跪地请安的声音,朱祁钰终于站到了暖阁门前。 与此同时,外间的响动,也终于惊动了暖阁内的人,随着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暖阁的门被打开,同时,总管太监王勤恼怒的声音传了出来,道。 “吵什么吵什么,没规矩的东西,不知道圣母正在……” 话说了一半,他就看到了站在门外的朱祁钰和汪氏两人,于是,顿时口气就卡了壳。 “陛……陛下……” 朱祁钰没有管他,而是往前走了一步,推开王勤,径直就闯了进去。 没错,闯! 他今天过来,说白了就是来抢人的,既然是要抢人,那么,动静自然是要闹大些才好。 刘玉儿的这桩事,算是巧合,但也不算是巧合。 关于这个小宫女,朱祁钰一向知道,她在朱见深那里并不同寻常宫女一般,所以,他本就有心拿她做些文章。 那日单独将朱见深留下,他浅浅的试探了一下,说要将她调到东宫去此后,看似是说给朱见深的,实际上是说给梁芳听的。 他本以为,梁芳肯定会将这番话告诉孙太后,但是奇怪的是,慈宁宫这边,却一直没有什么动作。 直到这次地龙翻身,他在听到俞士悦禀报了关于太子的流言之后,其实当时就觉得,可能要出事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朱见深就来了。 所以事实上,在见到朱见深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决定要来救人了,因为,这个巧合已经超出了他预想的范围。 如果没有这桩事情,那么他的试探,固然会让孙太后注意到这个小姑娘,但是,毕竟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而且,也没有真的出现什么后果。 因此,即便是为了以防万一,孙太后也最多就是想个法子,将刘玉儿逐出宫去,毕竟,刘玉儿虽然只是区区一个宫女,但是,她是慧姐儿的侍女,无缘无故的把她怎么样,是在打汪氏的脸。 虽然说她不怕汪氏,可以她如今在宫中的处境,当然还是能不起冲突就不起冲突的好。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如今东宫已然有了流言蜚语,影响到了太子的声誉,这种情况之下,孙太后就未必会顾及这么多了。 朱祁钰只是想要拿刘玉儿做些文章,却并没有想要连累她的性命,所以,这个巧合可以说是朱祁钰想要的,但也确确实实,超出了他的预料。 因此,他现在的举动,可以说是顺势而为,但也确实出自本心…… 入了暖阁当中,朱祁钰眼神一扫,略过了那群惊讶之下,连忙跪倒在地上的宫女,直接就落在了暖阁中间,那个略显瘦小的少女身上,此刻,她正静静地躺在暖阁的地上。 见此状况,朱祁钰看了一眼身旁的怀恩,于是,后者立刻会意,没有管上首惊怒不已的孙太后,径直带着两个内侍上前,来到少女身边,先是伸手探了探,然后将少女扶起来,回到朱祁钰的身边,道。 “皇爷,气息尚存,但是额头有些发热,看样子,应该是还在病着,被突然折腾了过来,再加上跪的久了体力不支,所以昏倒了……” 闻听此言,朱祁钰这才算是放下心来,吩咐道。 “把人先送回坤宁宫,好生照顾。” “是!” 于是,搀扶着刘玉儿的那几个内侍,躬身一礼后,就要带人退下,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孙太后怒气冲冲的声音,却同时响起。 “皇帝这般闯宫抢人,可还将哀家这个圣母皇太后放在眼中?”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一十五章:卑鄙手段 整个暖阁当中,都回荡着孙太后怒气勃发的声音,让原本就紧张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起来。 不过,朱祁钰却依旧没有应声,而是对着怀恩打了个眼色,于是,后者拱了拱手,带着刘玉儿便要离开。 见此状况,孙太后更是怒不可遏,直接站了起来,斥道。 “站住!” “左右,给哀家拦下!” 于是,原本跪了一地的慈宁宫内侍顿时有几个犹犹豫豫的站了起来,挡在了怀恩等人的面前。 “放肆!” 一声低沉的声音随之响起,却是朱祁钰静静的看着那几个挡在前头的内侍。 “让开!” 随着一声吩咐,这几个内侍面面相觑一脸为难,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见此状况,孙太后更是脸色铁青,道。 “皇帝如此作为,难道说真的不把哀家放在眼中吗?你就不怕外朝议论吗?” 对于孙太后的这个质问,朱祁钰选择,用行动来回应他。 眼瞧着那几个慈宁宫的内侍虽然犹豫,却依旧站在原地,他冷哼一声,直接喊道。 “来人!” 于是,暖阁外一阵响动,顿时有七八个原本守在殿外的禁军直接闯了进来。 见此状况,孙太后也彻底愣了下来,一时之间,竟没有反应过来,她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朱祁钰竟然如此狂悖,敢带着禁军闯进慈宁宫。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看着单膝跪地等候吩咐的禁军,朱祁钰冷声吩咐道。 “把这几个不长眼的东西拖下去,杖责二十!” “是!” 几个禁军抱拳应答,站起身来就朝着那几个挡路的内侍扑去,三下两下,就把对方给彻底制服,准备押下去。 这个时候,孙太后方才反应过来,紧紧的捏着拳头,道。 “尔等放肆,还不停手!” 见此状况,几名禁军略微犹豫了一下,将目光看向了皇帝。 见皇帝的脸色没有丝毫的变化,他们只得对着孙太后抱拳一礼,然后,并不多言,直接押着那几个内侍,就离开了暖阁。 随后,怀恩也对着孙太后拱手一礼,然后挥了挥手,让那几个搀扶着刘玉儿的内侍,径直带着人离开了。 慈宁宫中,针落可闻! 孙太后站在原处,胸脯起伏不定,整个暖阁里,都能听到孙太后沉重的呼吸声,显然是已经气的说不出话来。 她的身子微微有些晃动,撑着扶手跌坐在榻上,神色一阵阴晴不定。 如果说,刚刚看到皇帝闯进来的时候,孙太后是感到愤怒,那么,到了这个时候,她反而是感到一阵的寒意从背后升起。 禁军! 皇帝竟然带了禁军到慈宁宫来,他到底想做什么? 为了区区一个宫女? 孙太后自己都觉得这个答案好笑,她死死的盯着对面的朱祁钰和汪氏,面沉似水,但是心中却不由一阵发慌。 与之相对的,则是朱祁钰的平静,眼看着内侍把刘玉儿带走,他才转过身来,和汪氏二人上前,微微躬身,道。 “给圣母请安!” 孙太后闭口不言,只是冷冷的看着对面的两人,见此状况,朱祁钰倒是也并不在意,直起身来,看了一眼旁边的怀恩。 于是,后者立刻会意,对着旁边跪着的宫人斥道。 “不长眼的东西,还不给陛下和皇后娘娘搬两个墩子来!” 声音不大,但是,却再次让孙太后的脸色一阵难看,要知道,这里是慈宁宫,她都还没说话,轮得到怀恩这个奴婢,在这发号施令? 有心开口斥责一番,可话到了嘴边,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怀恩不过是个奴婢而已,但是,他之所以敢如此嚣张,无非是依仗着皇帝的默许。 事实上,刚才的冲突已经体现的很明显了,皇帝如今,压根不在乎她这个圣母皇太后。 外头有禁军在,慈宁宫里头的这些人根本就不够看的,所以,这个时候她再开口,不论说什么,都是自取其辱而已。 眼瞧着孙太后没有任何反应,再加上刚刚那几个被拖出去的内侍的前车之鉴,底下跪着的宫人没敢多犹豫,忙站起身来,恭敬的搬了两个墩子过来。 朱祁钰倒是礼数周全,带着汪氏对孙太后又欠了欠身,才施施然的坐下。 不过,他的这番作为,落在孙太后的眼中,却更像是在羞辱,因为,从头到尾,皇帝都并不是真的尊重她这个圣母皇太后,他所有的所作所为,都更像是走个过场而已。 眼瞧着对面二人坐了下来,孙太后慢慢冷静下来,冷眼看着对面,道。 “皇帝今日到这慈宁宫来,到底想做什么?” 事情发展到现在,孙太后除了愤怒和疑惑,更深层次的感受到了恐惧。 虽然说,她此前就知道,皇帝已经掌握了朝廷的大权,但是,毕竟,明面上她还是圣母皇太后,皇帝对她还算是尊重,甚至于偶尔有些时候,她还可以稍稍摆一摆架子。 但是,这次皇帝闯宫的举动,却无疑是彻底撕破了这层虚假的表象。 刚刚那几个禁军把人拖出去的时候,她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这么多年以来,她第一次深切的感受到,自己的性命被人握在了手中。 虽然理智告诉她,朱祁钰不敢这么做,否则的话,他要面对的将是天下物议。 可是,就凭他刚刚的那番强势作为,难道说,真的不可能吗? 当死亡的威胁真真切切的降临的时候,孙太后才明白,自己乃至是南宫的太上皇所依仗的所谓礼法伦序,到底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愤怒是双方对等的情况下,才配拥有的情绪,当一方的生死被另一方完全握在手中的时候,除了委曲求全,是没有任何的选择的。 长长的指甲,被孙太后深深的掐进手心里,她却只能强自保持着镇定。 见她如此表现,朱祁钰倒是笑了笑,道。 “圣母不是看见了吗?又何必多问?” 孙太后蓦然瞪大了眼睛,脸上闪过一丝不可思议,问道。 “就为了一个区区宫女,皇帝竟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带人强行闯宫?” “嗯,就为了一个宫女!”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圣母不也是特意,将这个宫女召来慈宁宫问话吗?” 这话的口气略显不善,让孙太后顿时咬了咬牙,道。 “哀家只是问了她一些事情而已,没对她做什么!” “这是自然……” 看着银牙紧咬的孙太后,朱祁钰倒是轻松,点了点头,转头对着汪皇后道。 “圣母一向慈德,自然是不会为难一个小小宫女,既是如此,那之后宫中,再有为难她的人,想必也和圣母无关,若真有此事出现,皇后自按宫规处置便是,就不必再用这等小事,来叨扰圣母了。” 这话说的平常,但是,其中透出的威胁之意,却丝毫都不加掩饰,言下之意就是,朱祁钰的确不可能因为一个小宫女,对圣母皇太后怎么样,但是,也仅仅是不能对圣母皇太后怎么样而已。 慈宁宫中的这些人,还是要依照‘宫规’来处置的。 “臣妾明白,请陛下放心。” 这个时候,汪皇后也开口,在一旁应声附和,更是让孙太后的脸色难看无比。 “皇帝这是什么意思?哀家今日让这个宫女过来问话,到底原因如何,皇帝当真不知吗?” 话题重新回到刘玉儿的身上,终于让孙太后稍稍摆脱了那股让人窒息的威胁感,紧皱着眉头,她沉声开口,道。 “近来东宫上下谣言纷纷,都说太子沉湎后宫,就是被此女所惑,储君为国本,此等女子如何能够继续留在宫中?” 彻底冷静下来之后,孙太后也重新找回了几分底气。 如果说,皇帝此来是要对她做些什么的话,那么,想必早就动手了,到现在为止,还坐在这好好的说话,说明,对方还是有所顾忌的。 实话实说,在皇帝来之前,孙太后的确在考虑,要不要将这个小宫女‘处理’掉,而事情发展到现在,她的这般决心更加强烈。 但是,她更明白的是,如今人到了皇帝的手里,生死早就由不得她了,所以,她只能退一步,希望能够把这个宫女赶出去,至少,不能留在太子的身边。 不过,孙太后的心思,显然瞒不过朱祁钰,他笑着摇了摇头,道。 “这件事情,朕问过太子了,太子说,都是谣传而已,子虚乌有的事,圣母不必放在心上。” 这般淡然的口气,却越发的让孙太后心中不安。 联系到刚刚皇帝强势的作风,她越发觉得,这个小宫女,说不定就是皇帝早就安排好的。 如此一来,此人就更不能留了! 念头飞快的转动,孙太后凝神望着对面的朱祁钰,道。 “或许是谣传,但是,皇帝应当清楚,既然涉及太子,就不会是小事,就算是哀家对此置之不理,东宫的一干师傅,还有朝堂上下的大臣,也会觉得此事无关紧要吗?” “何况,皇帝今日带人闯宫,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难道,能不给朝堂上下一个交代吗?” 拿外朝来压他吗? 朱祁钰冷笑一声,道。 “圣母既然退居深宫,朝堂之事,圣母就不必担心了,东宫的谣言如何平息,这是朕和太子的事。” “至于……闯宫?” 话至此处,朱祁钰的神色突然变得有些玩味,随后,他的目光在慈宁宫当中一扫,很快落在了某个人的身上,道。 “慈宁宫总管太监王勤,心怀不轨,意欲在慈宁宫中行巫蛊之事,谋害圣母皇太后,皇后和朕察知此事后,为防此贼暴起伤及圣母,故而亲自率禁军入慈宁宫护卫圣母。” “不知道,这个交代,圣母还满意吗?” 这话一出,一旁的王勤顿时瑟瑟发抖,但是,此情此景,明显没有他说话的份,于是,他只能连连叩头,安静的暖阁当中,不停的传出一声声闷响。 与此同时,孙太后看着朱祁钰的眼神也变了变,要知道,在她的眼中,皇帝即便是一直对南宫心怀不轨,但是,总归行事还算磊落,却不曾想,对方竟然想出了如此卑鄙的手段,当下,孙太后愤愤不平的道。 “你这是诬陷!” 然而,朱祁钰却并不在意,只是淡淡的道。 “是不是诬陷,等到了东厂和锦衣卫,自然会有定论,哦,对了,锦衣卫和东厂的刑罚严苛,说不准到了最后,口供有了,人却畏罪自杀了,也是有可能的。” 孙太后闻言,先是一愣,旋即就是一阵深深的无力感。 她没想到,皇帝竟然连这一层都想到了。 看着仍旧在不停叩首的王勤,孙太后颤抖的阖了阖眼睛,强行让自己心绪再度平复下来,道。 “好,好,好,皇帝当真是和以前不同了!” “慈宁宫的事,哀家会处理,保证不会让朝野上下有半点流言,如此,皇帝可满意了?” 于是,朱祁钰总算是满意的点了点头,道。 “圣母英明,既是如此,那朕就不打扰圣母了,皇后,我们走……” 说罢,他和汪氏站起身来,微微欠身,依旧是礼节周到,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是事实上,无论是孙太后还是朱祁钰,他们都明白,今天的事情发生之后,一切,就再也不同了! 眼瞧着帝后二人离开,跪在地上的王勤才仿佛脱了力一般趴在地上,到了此刻,他的额头上,早就已经是一片青紫之色。 孙太后见此状况,心中也有些不忍,不过,思忖了片刻,她还是开口道。 “今日委屈你了,不过,有些事情还是得紧着办完,然后你才能回去养伤……” 王勤心中有些悲戚,但还是低头道。 “请圣母吩咐。” 于是,孙太后不甘的叹了口气,但还是道。 “刚刚皇帝的话,你也听见了,今日之事,你去安排,决不能传出半句,对外就说……就说慈宁宫遭了贼,禁军是哀家调过来排查的,至于皇帝和皇后,只是刚巧过来请安,明白吗?” 王勤自然明白如今的局面,当下点头如捣蒜,道。 “请圣母放心,奴婢一定办好,绝对不叫外头有半点流言。” 随后,王勤迟疑了一下,但还是道。 “不过圣母,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太上皇那边,要不要说一声?” 闻听此言,孙太后似是有些意动,但是,到了最后,她还是摇了摇头,道。 “且先瞒着,等过些日子风平浪静了,再寻机会说吧……”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一十六章:朱见深的考题 从慈宁宫中出来,朱祁钰并没有立刻回乾清宫,而是先和汪氏一起回了坤宁宫。 作为皇后的中宫,坤宁宫自然不止一间殿阁,而是有诸多配殿,如今,这些配殿都分给了几个孩子,慧姐儿自然也在。 不过,如今正是进学的时间,慧姐儿在大本堂没回来,所以,朱祁钰过来,自然是来看看刘玉儿的状况如何。 怀恩办事很是妥帖,早早的就传召了太医在坤宁宫候着,等到刘玉儿被送回来,第一时间就做了诊治。 结果倒是没有什么大事,就是她原本就受了伤还没好,被王勤强行带到了慈宁宫,路上受了风,又跪了半晌,所以有些发烧,并无什么大碍。 看了看仍在昏睡的小姑娘,朱祁钰这才放下心来,和汪氏一同回到了坤宁宫的暖阁当中,坐在暖阁的榻上,朱祁钰颇有几分心事重重的样子,踌躇了片刻,他对着旁边的汪氏问道。 “芸娘,你觉得朕,是不是不该把玉儿继续留在宫里?” 今天的动静,着实闹得不小,就算是再封锁消息,也最多是不让外朝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宫内怕是瞒不住的。 而且,朱见深下了经筵之后,就匆匆到了乾清宫,这个消息并不难打探,一旦孙太后知道了,朱祁钰是朱见深请过来的。 那么,她一定会立刻想到,朱祁钰是在利用刘玉儿,让太子和他亲近,如此一来,孙太后更会视刘玉儿为眼中钉,肉中刺。 要知道,仅仅是东宫中传出了些许流言,孙太后就已经动了杀心,如果让她知道,为了这么一个区区的小宫女,朱见深愿意亲自去求他这个皇叔父。 而且,朱祁钰还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摆明了是要让朱见深记他的好,那么,孙太后肯定会想尽办法,将刘玉儿除掉。 可以说,继续让刘玉儿留在宫中,对她来说,是步步凶险,虽然说,朱祁钰已经警告了孙太后,但还是那句话,她毕竟是圣母皇太后,吓唬一下也就算了,朱祁钰不可能真的把她怎么样。 如果孙太后下了决心,找几个甘愿赴死的人来动手,怕是也会让人防不胜防…… 闻听此言,汪皇后捏了捏手里的帕子,摇了摇头,道。 “臣妾知道,陛下心疼这个孩子,但是,人皆有命。” “当初,她接了太子的玉佩,把自己送进了宫里,这就是她的命!” “今日之事固然凶险,可这不是陛下您的错,玉儿和太子情分非比寻常,就算是今日圣母注意不到她,日后也免不了会有这一遭的。” “何况,事已至此,就算是陛下把她送出宫去,圣母也未必就会放过她,倒不如在宫里,咱们的眼皮子底下,总还能看顾几分。” 闻听此言,朱祁钰沉默了片刻,但还是有些犹豫,道。 “可是……毕竟是个无辜的孩子,这些年下来,不止是太子,慧姐儿也把她当姐姐一样看待,若是她真的出什么事,慧姐儿怕不知要怎么伤心……” 见此状况,汪氏想了想,又道。 “陛下如果实在担心的话,不如,把她送到景阳宫去吧!” “母妃身边?” 朱祁钰迟疑片刻,似乎在考虑这个可能性。 对面的汪氏则是点了点头,道。 “不错,母妃喜静,所以到现在还在景阳宫住着,让玉儿到景阳宫去,那离慈宁宫远,往来伺候的人,都是知根底的,地方偏僻,所以,少有闲杂人等,有什么生面孔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相对安全些。” “而且,应对这些事情,也更得心应手些,只是……” 后面的话,汪氏没说出来,但是,朱祁钰却明白,这种事情,汪氏的身份,不好去说。 轻轻点了点头,他开口道。 “也是,那这样吧,这两日先让玉儿在坤宁宫养着,等过上几日,朕去景阳宫一趟,跟母妃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于是,这件事情便这么定下来,朱祁钰略作休息之后,也没有继续在坤宁宫逗留,而是回到了乾清宫。 要知道,此刻的乾清宫中,朱见深可还在等着呢…… 不多时,朱祁钰重新坐在了乾清宫的御座上,底下自然是站着已经松了口气的朱见深。 虽然说,朱见深这段时间,都待在乾清宫,但是,梁芳跟在他的身边,自然会把打探到的消息,及时告诉朱见深。 更何况,慈宁宫那边闹了那么大的动静,虽然可能底下人一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作为半个始作俑者的朱见深,大致也能猜出事情的经过。 此刻,他跪在殿中,端端正正的磕了个头,道。 “多谢皇叔父和皇后娘娘今日相帮侄臣!” 朱见深说的是帮他,而不是帮刘玉儿,这说明,在他心里很清楚,朱祁钰之所以会如此大动干戈的,从孙太后眼皮子底下抢人,说白了,还是看他的面子。 否则的话,区区一个宫女,怎么可能让帝后联袂到慈宁宫,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起来吧。” 朱祁钰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摆手让朱见深起身,随后,便开口问道。 “太子莫要高兴的太早,朕离开时,留给太子的问题,可有答案了?” 于是,朱见深沉默下来。 当时,朱祁钰去慈宁宫之前问他,如果这次被孙太后叫过去的不是刘玉儿,而是一个普通的宫女,他可还会来乾清宫。 这个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正因如此,朱见深才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虽然说,他年纪尚小,但是,自幼接受皇家的储君教育,让他比普通的孩子,要早慧的多。 这么多年以来,无论是圣贤道理,还是朱祁钰偶尔对他的教导,都告诉他,身为储君,要以天下为重,仁政爱民。 尽管,以他的年纪,并不能真正理解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他毕竟也会有自己看法。 可是如今,朱祁钰的这一句问话,让他所学的道理,和自己的心产生了巨大的冲突。 按照他一直接受的教导而言,仁者爱人,所以,不论是刘玉儿还是其他普通的宫女,作为君上,都应该慎刑爱重,这才是明君当为之事。 但是,他的心里却又很清楚,他之所以会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原因就是因为,刘玉儿对他来说,和普通的宫女不一样…… 换句话说,他的所作所为,违背了他一直以来学到的道理,这让朱见深自己也有些迷茫。 在朱祁钰离开之后,他就这么待在乾清宫中,试图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他很挫败的发现,自己没有办法解释…… 但是,他又很害怕,因为,朱祁钰已经说的非常清楚了,如果他没有办法解释这件事,那么,刘玉儿最后的结局,就是被送到宫外。 而对于朱见深来说,刘玉儿的意义是不一样的,这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小宫女是他救回来的。 更重要的是,连朱见深也没有意识到的一点就是,他在刘玉儿身上,寄托了他自己想要,但不可得的东西。 虽然说,朱见深是堂堂的东宫太子,大明储君,但是,他却过的并不快乐。 打从他记事的时候起,父皇就不再身边,母妃将他照顾的很周到,但是,她拦不住那些宫人私底下对他的议论。 父皇被瓦剌抓了,皇叔父登基了,他这个太子,指不定能当多久,就会被换掉。 朱见深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一步步成长起来的。 后来,他被接到了慈宁宫,皇祖母对他很好,但是,也很严厉,她总是对朱见深说,他的身上,肩负着整个大明,说他是所有人的希望,他一定要非常出色,非常优秀,要替他的父皇,守好太子的位子。 为了做到这一点,他必须时时刻刻小心谨慎,不能犯任何的错,一举一动,都必须合乎礼仪,作为太子,他没有恣意妄为的资格。 再后来,父皇回来了,他也出阁读书了,他每次去南宫请安,父皇也会和皇祖母一样勉励他,每隔几日,还会特意将他的功课拿去,再做批注,但是,他每一次去,都能看到父皇的身边,又多了几个不认识的妃子。 东宫的师傅们也对他很好,虽然有时候很严厉,但是多数时候,也都是很尽心的教他做人的道理,立身的根本。 所有人都对他很好很好,但是,朱见深却并不开心,他被这些‘好’,压得喘不过气来。 每天晚上,他只敢对万姐姐说一说自己今天课上又被先生骂了,说一说,他今日看到固安偷跑出去摘花了,花环很好看,再说一说,济哥儿送给他一个小小的鲁班锁,据说很好玩,可惜他没有时间…… 他只能这么说一说,但是这是他一整天里,最放松的时候了,朱见深有时候甚至想,他要不是太子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一直待在母妃身边,吃她做的甜糕,也可以和固安一起摘花,再花一整天,去解开那个鲁班锁。 可惜,他也只能想想,朱见深知道,他身上背负着太多人的希望,所以,他没有资格任性…… 直到有一天,地龙翻身,皇叔父带他出宫,他看到一片哀嚎声中,那个卖身葬母的小姑娘。 她不好看,脏兮兮的,但是,眼睛亮晶晶的,哭的很伤心,他当时冲动了一下,便拿了自己的玉佩想要帮帮她。 对于尊贵的太子殿下来说,这只是随手的一件小事,它的意义非凡,彰显了一个帝国的继承人纯善怜悯的品性,仁爱百姓的德行,但是,对于朱见深来说,那是他第一次,凭自己的本心做出选择。 所以,当这个脏兮兮的小姑娘抱着他的腿,说要跟他回家的时候,他的感觉很非常奇妙,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但就是感到很开心…… 再后来,一切都回到旧的轨道,那次出宫,他很开心,但是回到东宫,他的生活依旧和往常一样,枯燥且压抑,他本已经习惯了如此,可后来有一天,他偶然见到固安的时候,又看到了那个眼睛亮晶晶的小姑娘。 她不再脏兮兮的,但是,还是瘦瘦小小的,不好看……可即便这样,她见到自己的时候,还是兴奋的笑着朝他招手,她掉了两颗牙,看着更不好看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朱见深忽然就开心了许多。 从那以后,他时常会偷偷溜过去找固安玩耍,他很羡慕固安可以那样调皮任性,但是,更让他愿意时常逗留在那里的原因,是那一张不论何时都明媚的笑脸。 身为太子,他的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关注,他不能肆无忌惮的乱跑,更不能随心所欲的表露自己的情绪,因为他的生气,愤怒,开心,悲伤,都必须合乎一个东宫储君的风范。 而他也理解不了,为什么会有人能够每天都在笑,他知道,刘玉儿在宫里有时候过的并不好。 虽然她养在坤宁宫,侍奉着最得宠的公主殿下,但是,她毕竟只是一个宫女,那些因嫉生恨的其他宫女,总是会暗地里为难她。 有时候是她的床铺莫名其妙的被人弄湿,有时候是她好不容易做好的点心被人弄得稀碎,甚至于,还有人私下里说她长得像狐媚子…… 这些事情朱见深不曾见到,但是,偶尔听到她说起,也能感受到,如果换了他遇到这些事,会是何等伤心。 可是刘玉儿却永远是笑着的。 床铺被人打湿了,她会把旧衣服裹在一起蜷缩着度过一夜,然后笑嘻嘻的对她说,把自己裹成球睡觉,比盖被子睡觉舒服。 点心被人打碎了,她也不会浪费,会一点点的把碎渣捡起来,吃的一样很开心。 那些私下议论她的人,她也毫不在意,甚至还睁着大眼睛,问自己狐媚子是不是夸她长得好看…… 所有不好的事,不好的人,在刘玉儿的面前,都好像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她的眼睛里,永远藏着一抹光亮的色彩,这是朱见深从未见过,也无法企及的。 他不知道经历了那么多苦难的刘玉儿,为什么能够有这种色彩,但是,对他来说,这抹他无法企及的色彩,也让他压抑的生活,多了一点点亮光。 朱见深很清楚,作为太子,他和刘玉儿接触的越多,会让她越惹人注意,越容易给她带来麻烦,但是……那一抹光亮,却让他实在想要靠近……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一百九十五章:孛都的目的 乾清宫中。 朱祁钰坐在御座上,底下是内阁的张敏,俞士悦,兵部的王翱以及刚刚回京的于谦。 “孛都进京的消息,诸位应该都知晓了吧?” 眼瞧着人到齐了,朱祁钰便直接开了口。 自从上次杨杰回京之后,草原上就乱成了一锅粥,先是脱脱不花和阿噶多尔济相继内斗而死,鞑靼内部分裂成三股大的势力,原本归属于脱脱不花属下的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分别拥立脱脱不花的长子脱古思猛可和幼子马可古儿吉思为汗,而归属于阿噶多尔济的察哈尔部则拥立其子楚克台。 随后在宣府对质的时候,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突然倒戈,杀死了察哈尔部的使者,正式和察哈尔部决裂,并且向大明表示友好,甚至于为此不惜将马可古儿吉思送到京城作为人质,如今,这位前任大汗的幼子,正在国子监老老实实的读书呢! 大明这边,在斟酌之后,倒是接受了脱古思猛可的臣服,承认了其大汗的地位,但是,却拒绝了他,停止和察哈尔部互市的要求。 换而言之,如今鞑靼内部,仍然处于严重的分裂状态,脱古思猛可,借大明的威望暂时稳定了局势,但是,实际上他能够控制,又或者说,是扶立他的喀喇沁部首领,借他的名义能够控制的,也就只有一个死忠于脱脱不花的阿速部而已。 剩下的四大部落,察哈尔部干脆彻底反叛,不承认脱古思猛可的大汗地位,依旧拥立楚克台吉。 剩下的土默特部和科尔沁部,因为在和瓦剌的战事当中损失惨重,也托庇于汗庭之下,但是,却保持着相当的独立性,颇有几分听调不听宣的意味。 至于实力保存最完整的鄂尔多斯部,则干脆保持中立,一面臣服于汗庭,另一方面,却又和察哈尔部往来不断,依仗强大的实力,让两方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除了各部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之外,汗庭内部的明争暗斗也是接连不断,脱古思猛可被孛来扶立,自然受其掣肘,想要夺回权位,可他手里没有实权,想要夺权困难重重。 至于孛来这边,他毕竟不是也先,手里的喀喇沁部,原本不过是一个中型部落而已,如今仗着汗庭的威望,吸纳了不少的周边部落,但是,别说是和当年的也先相比了,就算是和其他的几大部落单独抗衡,也颇为困难。 所以,他还需要依靠脱古思猛可的名分,二者虽然明争暗斗,却各有顾及,保持着相对克制。 这种状况,对于大明来说,自然是乐见其成,又或者说,鞑靼如今复杂的状况,和大明脱不开关系。 当初,在接受了马可古儿吉思为人质之后,大明恢复了和鞑靼的互市,但是,同时也恢复了和察哈尔等部的交易。 这也就导致,对于草原上的小部落来说,汗庭并不是他们唯一的选择,进一步让鞑靼的势力划分变得更加复杂。 与此同时,相对的就是瓦剌这边,同样乱的不可开交。 杨杰离开瓦剌之后,留下巧计,挑拨得也先和孛都兄弟相争,先是也先囚禁了孛都,随后,他手下的贵族阿剌知院趁其不备,袭杀了也先,按照孛都的算计,接下来的戏码,应该是他出面处决阿剌知院,然后顺理成章的控制瓦剌。 但是可惜的是,事情远远没有这么顺利,阿剌知院本身也是一个狡猾之极的人,对于孛都的打算,他早有防备,所以,在杀死也先之后的第一时间,他就掳走了也先的长子博罗纳哈勒,以他作为旗帜,带着瓦剌四大部之一的杜尔伯特部远走,同时,送信给了也先的弟弟赛刊王,告知了他事情的所有真相。 和孛都不一样的是,赛刊王是也先最信任的弟弟,当初瓦剌之战,在孛都撤退之后,正是他率军突破边境线,硬生生的为也先打出了一条通路,掩护也先撤退,对于也先,他是绝对忠心的。 因此,在得知了事情的真相之后,赛刊王立刻就和孛都决裂,拥立了也先的次子阿失帖木儿成为新的瓦剌首领。 如此一来,孛都面临的局面就非常恶劣了,赛刊王作为也先最信任的弟弟,掌握着瓦剌四大部之一的和硕特部,在也先死后,同时也掌握了此前也先亲自控制的,绰罗斯家族世代相传的准噶尔部的力量,而孛都虽然逃出生天,但是,他手里却仍然只有土尔扈特部和少部分准噶尔部贵族的支持。 面对着赛刊王的愤怒,他几乎是连连败退,所幸的是,赛刊王此人武勇过剩,但智谋不足,而且,他一方面和孛都这个幕后主使开战,另一方面,也不愿放过动手的阿剌知院。 两面开战之下,倒是也陷入了长期的僵持当中,面对这种情况,孛都无奈之下,只得重新和阿剌知院取得联系,希望能够和他合作,一起对付赛刊王。 可惜的是,阿剌知院这次却不愿意相信他了,后来,孛都转而寻求脱古思猛可的帮助,这次倒是有了结果,脱古思猛可答应授予他和也先一样的太师名号,但是,说到出兵相助,是半点动静都没有。 如今,距离也先被杀,已经过去两年有余了,这次,孛都亲自进京,所求怕是并不单纯…… “陛下,孛都入京已有七日,除了城门迎接时给他的下马威,这段日子以来,鸿胪寺对其也颇为冷淡,但是,孛都却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不仅如此,据说这段日子,他一直在贿赂鸿胪寺的官员,想要尽快觐见,看来,他在草原上的局势,的确不容乐观。” 最先开口的,是兵部的王翱,按理来说,这是礼部的活,但是,那位大宗伯向来是甩手不管,所以,也只能是王翱亲自上了。 对于孛都和他带领的使团,朝廷上下虽然明着冷落,但是实际上,暗地里却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嗯……” 朱祁钰轻轻点了点头,道。 “刚刚礼部呈上来孛都递交的奏书,别的朕就不说了,只说他的目的,按照奏书所言,他的请求有两个,其一是希望,能够将部族向内迁移,内附大明,并正式获得大明的册封,获得大明的保护。” “其二是请求大明重新开放和瓦剌的互市,当然,是只针对于他开放,为此,他承诺愿意成为大明的第一道防线,抵御来自其他草原部族的侵袭。” “这两个要求,你们觉得怎么样?” 不得不说,这次孛都前来,果然是带着诚意来的,所谓内附,可不是单单向内迁移这么简单,接受大明的册封,意味着彻底成为大明的臣属部落,这和此前的臣服不同,一旦内附,除了会得到大明的物资帮助之外,还要接受大明的礼仪,制度,乃至是文字,习惯。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此前瓦剌派使者前来,一直都是按照蒙古礼节,抚胸为礼,但是,像是上次关西七卫的阿速进京,则是依照大明礼节行跪拜礼。 这种区别看似只是小事,但是,文化上的潜移默化,有些时候,远远要比战争有用的多。 单着一条,便可看出,孛都如今怕是真的被逼到没有办法了…… 不过,听了他的这两个要求,在场的几个大臣,却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头。 看了一眼王翱,见对方仍在犹豫,于谦已经忍不住了,直接了当的便开口,道。 “陛下,孛都此人,包藏祸心,恐怕不可轻信!” 随后,于谦进一步解释道。 “如今瓦剌的状况,孛都显然已经是被逼到了死角,无奈之下,才来向我大明求援,但是,从他提出的请求当中便可看出,此人并非真心归附,而仅仅只是想要借助大明休养生息,一旦答应他的要求,那么假以时日,待其恢复元气,势必会再度成为大明的心腹大患。” 有了于谦开这个头,一旁的俞士悦也沉吟着,开口道。 “不错,陛下,这孛都一面宣称自己想要内附,但另一方面,却又要求大明对其重新开放互市,而且,仅能对他开放,此举用意绝不单纯。” “他明显是想要借此机会恢复元气,而且,还想更进一步,依靠互市拉拢瓦剌的各个部落,进而吞并赛刊王,重现瓦剌当初的势头。” 应该说,这般道理,并不算是难懂,甚至,不能算是难以想到,而孛都这么直接的提出来,某种意义上,其实也或许并没有想掩盖自己的目的,因为…… “陛下,臣倒是觉得,并没有于少保所言的那么严重。” 果不其然的是,俞士悦话音落下之后,王翱斟字酌句的,表达了自己的反对意见。 “孛都此人,固然是包藏祸心,刚刚俞次辅所言十分有理,但是,其内附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不论孛都到底是不是想要借此机会恢复元气,可一旦他前来内附,那么,的确便可在边境之外,再成一道防线。” “而且,草原局势混乱,对我大明而言才是好事,孛都若是能够大败赛刊王,重整瓦剌,固然不是好事,可若是拒绝孛都,任由赛刊王将其消灭,对于大明来说,结果也是一样的。” “故而,臣觉得,倒是可以暂时将其庇护下来,毕竟,互市的主动权掌握在大明的手中,如若日后孛都尾大不掉,那么,只需切断互市,便可将其反制,倒也不必过分担心。” 无独有偶,在王翱说完之后,张敏也表示了类似的观点。 “陛下,孛都或许有自己的打算,但是,内附之事若成,便可引来更多的草原部族归附,如此一来,对于大明持续掌控草原局势,更有益处,故而,臣赞成王尚书的看法。” 于是,殿中一时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 于谦和俞士悦觉得,留着孛都是养虎为患,不可轻信,但是,王翱和张敏却觉得,不论孛都在想什么,至少他提出的条件,目前来看是对大明有利的,所以可以答应。 两者吵了半天,而朱祁钰就这么听着,并不偏向于任何的一方。以至于到了最后他们离开的时候,也没吵出个结果来。 不过,这也算是正常,这种大事,肯定不是一两天能够决定的,所以,尽管到最后有些遗憾,但是,几个老大人还是各自回去了。 待他们离开之后,朱祁钰看着面前的奏书,却不由陷入了沉思当中,虽然说,刚刚于谦他们吵得不可开交,但是实际上,在朱祁钰看来,这件事情却不难解决,对方求上门来,那么,主动权自然在大明手中,想要拿捏孛都并不困难。 但是,他总有一种感觉,孛都此来的目的,恐怕未必就是看起来这么单纯,毕竟,对方的手里,可还捏着一张牌,始终到现在都还没有任何的动静呢…… 沉吟片刻,他轻轻敲了敲面前的桌案,随后,便让人去将舒良召了过来,吩咐了他几句之后,舒良方领旨退去。 于是,没过多久,京城当中便起了不少流言,都是关于瓦剌使团的,其中的说法有真有假,但是,却很快在朝野上下引起了热议,所有人关注的核心,自然也就是孛都呈上的这份奏书。 虽然说,朝廷并没有正式公布其中的内容,但是,里头到底说了什么,却很快传的有鼻子有眼的,甚至于,连朝廷高层,对于这些要求的分歧,乃至是皇帝陛下的犹豫,也纷纷都传了出来。 一时之间,朝堂上下对此也分成了两大阵营,一个认为不可轻信孛都,觉得草原之事,大明没有必要过分干预,让他们自己处理便是,主张赶快将瓦剌使团打发走,另一个则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朝廷应该趁此机会,将草原局势搅的更乱,支持孛都和赛刊王相争,好维持草原上的鼎立之势。 消息传的很快,也很广。 所以,理所当然的,没过多久,就传入了各方的耳目当中……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一十七章:代价 御座之上,朱祁钰静静的看着低头沉默的朱见深,并没有任何催促的意思。 今天的事情,虽然发生的突然,但是,却也是一个很好的契机,一个,给朱见深人生选择的契机。 他当然知道,自己提出的这个问题,对于朱见深这么一个孩子来说,太过艰难。 但是,越是艰难的选择,越能塑造人的品格。 对于朱见深来说,这个问题最简单的答案,就是义正言辞的说,换了别的宫女,他仍然会这么做。 这是谎话,但是,身在权力中心,没有完全真诚的人,所以,这个答案并不能算是一个错误的答案。 由着这个答案延伸出去,朱见深可以继续用规矩道德,来达成他想要的结果。 比如,他保护刘玉儿是为了不牺牲无辜者的性命,是因为作为储君,要践行仁者之道。 这是一个很能站得住脚的说法,很符合朝臣对一个仁德的太子的期待,而且,能够完美的解决现在遇到的流言问题,甚至,它并不难想到…… 然而,太过甜美的果实,永远是带着剧毒的。 人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要保持诚实,但是,谎言有谎言应该用的地方,实话有实话应该用的地方,如果他在任何人面前都带着伪装的面具,那么,他势必会成长为一个虚伪的人。 “回皇叔父,侄臣不会……” 面对着朱祁钰的注视,朱见深艰难的摇了摇头,他没有欺骗自己,但是,得出这个答案,却无疑意味着,他承认自己并没有做到一直以来所有人期望的那个样子。 这一点对于朱见深来说,无疑是一个打击。 但是,作为一个政治人物,很多时候最残酷的地方就在于,情绪并不能影响他要面临的一切。 无论此刻朱见深的情绪有多么低落,他都必须面临接下来的问题。 “好,太子能如此说,也算是诚实。” 朱祁钰点了点头,对于朱见深没有试图欺瞒的态度表示肯定,不过,紧接着他便开口道。 “既然如此,那么,太子你要给朕一个,把玉儿继续留在宫中的理由!” 朱见深承认了刘玉儿对他的特殊性,不仅仅意味着,他没有办法做到东宫的师傅们对他的教导,更重要,也更现实的问题是,该如何保住刘玉儿。 皇叔父把刘玉儿从慈宁宫救了出来,并不代表,就会交还给朱见深,某种意义上来说,皇叔父和皇祖母的立场是一致的。 作为东宫的太子,和一个小宫女纠缠不清,无论是从礼法道德上,还是从名声上,都不是什么好事。 区别只在于,对于孙太后来说,刘玉儿根本无足轻重,所以,她的手段会更狠,真的起心动念,前者恐怕连性命都保不住。 而在朱祁钰这里,好歹会念及刘玉儿曾经侍奉慧姐儿的情分,放她一条生路。 但是,这两个结果,显然都不是朱见深愿意看到的…… “皇叔父,侄臣不明白……” 朱见深的脸上带着一抹沮丧,道。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侄臣的错,玉儿一直安分守己,遇到危险的时候,她奋不顾身救了我,她没有做错事情。” “为什么,您和皇祖母,都要罚她,而不是罚我呢?” 从这话的口气当中,便可以听出,朱见深是真的有些不解。 见此状况,朱祁钰的神色微动,摇了摇头,道。 “因为你是太子,她是奴婢!” 说着话,朱祁钰轻轻叹了口气,道。 “深哥儿,你生在皇家,入主东宫,是大明的储君,既然如此,你便该清楚,这世间没有绝对的公正,她有没有犯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离开了宫中,便可以解决问题。” “至于,为什么是她走,而不是罚你,这也很简单,人和人之间从不平等,有尊有卑,自古皆然,你为尊她为卑,所以,你们之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要她来承担!” 朱见深沉默了,他之前对这番道理,也并不是毫无意识,但是,却从来没有人如此直接而清晰的告诉他这一点。 殿中安静下来,半晌之后,朱见深终于抬起头,捏紧拳头,道。 “皇叔父,侄臣不想让她离开!” 头一次,朱见深的口气坚定的很。 看着底下那张坚毅的小脸,朱祁钰摇了摇头,道。 “你既然执意如此,朕也不为难你,过几日她的伤养好后,朕会将她送去景阳宫侍奉太后,但是太子,这对你,未必是好事。” “你记着,有所得,必有所失,这一次惹出了这么大的事端,虽然最终解决了,但是日后必会再生事端,这个宫女留下,或许会牵累你一辈子。” “而你,既然想让她留下,又愿意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 说罢,朱祁钰没有等朱见深的回答,挥了挥手,便让后者退下。 而朱见深自己,则是在高兴之余,细细的品味了一番皇叔父的话,不过,哪怕是在回宫的路上想了半天,他还是始终没有抓到窍要…… 不出意外的是,宫里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很快就引起了各方的猜测,第二日便有不少大臣进宫,向朱祁钰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说到底,孙太后毕竟是圣母皇太后,虽然如今退居深宫,但是,她老人家当年也曾有扶立之功,如果没有她当机立断,同意另立新君,还不知道现在的大明会是什么光景。 所以无论于情于理,慈宁宫出了这么大的事,外朝的一众大臣,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朱祁钰倒是按照孙太后给的‘解释’,原样告诉了大臣们。但是显然,他拿出来的这个说法,说服力不够,因此,虽然暂时打发走了来询问的大臣,可是,外间依旧流言纷纷。 于是,数日后的早朝上,圣母皇太后亲自驾临,当着一众朝臣的面,澄清了所谓的流言,再次向朝臣们强调,天家和睦,并无任何不谐,这才让底下的议论渐渐消失。 当然,信不信的是另一回事,可毕竟正主都已经出面了,就算还有人觉得事有异常,也只能埋在心里,不敢再多说半句。 于是,这桩‘闯宫’的风波,就这么被悄然平息下来,与此同时,关于东宫的那桩流言,也在无声无息中,被按了下来。 不过这一次,出手的人,却不是朱祁钰,而是朱见深! 他在回到东宫之后,没过多久,就对整个东宫做了调整,不少宫人被直接遣散,要么就是发回后宫再行分配,与此同时,朱见深重赏了梁芳和万贞儿,在那以后,除了请安之后,基本都没有再往后宫去过。 太子恢复如常,东宫中那些私底下议论的人又被扫了一遍,这般流言,自然也就慢慢的消失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朝中逐渐被另一件事情吸引了目光……刑部尚书金濂,打算致仕了! 自从那次朝会之后,不少人都已经注意到了金濂的身体状况,但是,毕竟没有确实的消息。 而这一次,金尚书罕见的朝堂上露面,却是来递交请致仕的奏疏的…… 许久未见这位刑部尚书,可以看出,他老人家的精气神大不如前了,行走之间,都有些蹒跚,毫无之前意气风发的模样。 递交致仕奏疏的同时,金濂一次性请了三个月的长假,这副姿态,明显是真的打算离开朝堂。 当然,按照惯例,金濂的奏疏并没有获得批准,皇帝再三慰留之后,驳回了奏疏,并且赏赐了许多财物,又派了太医前去为金濂诊治,不过,对于朝中的大臣,尤其是一众大佬们来说,都心知肚明,金濂的离开,已成定局。 早则冬至前后,迟则开年以后,他的致仕奏疏,肯定会获批的,而事实上,金老尚书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打从递上去奏疏的那一刻,就已经不打算上班了,众多的部务,都是将两个侍郎叫到他的府上慢慢交代的。 于是,围绕着这么一位尚书之位的空缺,虽然已经临近年关,但是众多大臣,还是暗地里展开了一阵看不见的博弈。 而这一次的博弈,漩涡的重点,却在陈循的身上! 上次陈循的运作失败,暴露出了金濂身体不佳的事实,同时,也让许多有竞争刑部尚书的大臣乃至他们的后台意识到,他们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这个曾经的清流领袖,如今的工部尚书。 面对这种状况,他们当中有不少人,都默契的结成了联盟,一时之间,朝堂上不少人都开始针对陈循。 与此同时,还有人又翻出了陈循之子陈英的事,称这件案子仍有疑点,请命详查,按理来说,这件案子已经结案,就算是翻出来,也掀不起什么大浪,毕竟,由此引起的一系列大案都已经审结,如果这个时候改判或者翻案,那么几乎等于是在打朝廷的脸。 于情于理,这都是不可能的,但是,尽管如此,当有人提出来之后,却还是获得了不少人的附和。 当然,这个建议,最终被皇帝给否决了,但事实上,翻出这桩案子的人,目的也并不在于借此扳倒陈循,而在于…… 夜,陈府书房当中。 陈循面色疲倦,坐在书案后头,虽然说,他久在朝中,但是,连日来朝堂上的种种事端,也确实让他应付的颇为繁忙。 尤其是此刻,他皱眉看着眼前的一份文书,脸色颇不好看。 在他陈循的对面,则是内阁大臣萧晅,一缕青烟盘旋升起,他轻轻的呷了口茶,将茶盏搁下,瓷器轻微的碰撞声响起,将陈循的心神唤回,萧晅的声音也同时响了起来。 “陈师,如今朝中局势,不少人已经将陈师视作是争夺刑部尚书之位的最大敌人,如今图穷匕见,怕是不好应对啊!” 陈循面前的这份文书,是萧晅从内阁抄录出来的,其内容很简单,就是弹劾陈循。 奏疏中直接了当的称,陈循教子无方,德行有亏,若是由他来担任刑部尚书,则恐难以秉公处置各项刑案,更难令文武百官信服。 不错,这才是这些人,将陈英的案子再度翻出来的原因,他们并不是想翻案或者重审,他们只是想要,让这桩案子重新回到所有人的视野当中,想要让所有人都记起来,陈循有这样的一个儿子,而且,他自己也险些牵扯进去。 刑部尚书,执掌天下刑名之事,所任者不仅要清廉公允,更要铁面无私,但是如今,陈循的儿子牵涉这么大的一桩案子,那么他岂能再染指刑部尚书? 这一招,可谓的稳准狠,一下子就打在了陈循的七寸上! 陈英的案子,早已经有了定论,虽然说,最后看在陈循的面子上,并没有做出实质性的处罚,但是,罪名就摆在那里。 如今既然被人又翻了出来,那么,陈循想要消除影响,就只能想办法把案子翻过来,但是话又说回来,这桩案子连天子都亲自过问,如今想要翻过来,压根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何况,陈英所作所为,并非诬陷,哪怕是想翻案,也没有翻案的任何余地。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萧晅说不好应对,其实已经算是委婉了,对方的这一招一出,几乎就已经把陈循逼到死角了…… 这一点,陈循当然明白,他更明白的是,现如今的局势,他能唯一能做的,就是退让,陈英的案子被翻出来,不过是一阵风而已,只要过了这一阵子,一切自然风平浪静,而且,这种手段,可一不可二,说到底,还是因为这件案子距离现在的时间太近了。 但凡是过个七八年的时间,就算是有心人想再翻出来,其作用也会被大大削弱,几乎起不到什么效用,可惜,偏偏就是这个时候! 心中重重的叹了口气,陈循轻轻摇了摇头,身在朝堂,拿得起,就要放得下,只会得而不愿舍的人,在朝堂上是无法立足的。 惋惜了一阵之后,陈循便将诸般情绪都抛到了脑后,把精力放到了眼前,他看着对面从容的萧晅,开口问道。 “萧阁老此来,不只是为了给我送个消息这么简单吧?”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一十八章:继任人选 陈府的书房当中,一缕香烟升起,门外是簌簌的雪花,茶香悠远,越发显得相对而坐的两人从容不迫。 闻听陈循的问话,萧晅倒是也没有忸怩,开口道。 “陈师,如今朝中局势,刑部尚书之位,恐怕已经没了希望,但是,却也并非只能蛰伏以待,不是吗?”话音落下,陈循眼眸微阖,略微思忖,便明白了萧晅的意思。 如今朝中对他物议纷纷,想要再谋刑部尚书的确已经希望不大,不过,他得不到刑部尚书,不代表这次风波当中,他就不能分一杯羹。 陈循毕竟是七卿之一,而且是曾经的清流领袖,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果真的惹急了他,刻意针对某一派的候选人,也至少能缠的对方疲于应付。 这就是他的资本!主动退出刑部尚书的位置,意味着将给不少人减少很多麻烦,所以,这些人让出一部分利益,也是理所应当的。 当然,这些利益,并不能直接落在陈循的手中,还是那句话,陈英的案子被翻出来,这个时候,陈循需要做的是低调。 既然他不能直接出面,那么,自然要有人替他来出面揽下这些利益,于情于理,这个人选,都只有萧晅最合适。 萧晅自地方调入京师入阁,在如今的朝堂当中人脉并不算广,算得上是身家清白,朝中他能够依靠的,就只有陈循。 除此之外,朝中皆知他们交往密切,某种意义上来说,萧晅的势力扩大,对他也的确是一大助力。 更重要的是,萧晅本身并没有什么劣迹,入阁这一段时间以来,虽然不能算是特别出色,但是也基本没有出过错,所以,就算是有人想在他的身上做文章,也非常困难。 睁开眼睛,将目光落在老神在在的萧晅身上,陈循问道。 “仰善想要什么?”这就是态度有所松动了。萧晅往前倾了倾身子,却并没有直接开口,而是斟酌片刻,问道。 “恕我直言,以陈师之见,这次的刑部尚书人选,会花落谁家?”陈循的脸色变了变,但是,很快恢复如常,思索了片刻,他开口道。 “最有希望的,自然是俞士悦,不过,他身上有一个硬伤,就是太子府詹事,作为次辅,他或可兼任此职,但是,一旦要调任刑部,便不可能再继续兼管东宫。” “除此之外,便是朱鉴,他如今被调回京中,还没个说法,以他的资历和功劳,刑部尚书一职,倒是绰绰有余,不过,他一向和南宫亲厚,所以,陛下那边,一直都心存芥蒂。” “综合来看的话,二人算是各有一半的把握吧,至于其他的侍郎,地方布政使,要么资历,威望不够,要么暂时抽不开身,所以大概率,最终就是在这二人当中,择其一了。”这番分析,显然也是萧晅所认可的,他点了点头,道。 “不错,刑部事重,所以,对于资历,威望,能力,都有要求,京中官员希望最大者,便是这两位了。” “不过,我倒是觉得,若必要在二者当中择其一,那么,或许俞次辅的把握,要更大些!”陈循皱眉看了他一眼,于是,萧晅继续解释道。 “六部七卿乃是朝中重臣,一旦上任,若非职责有失,轻易动摇不得,所以任者必然是陛下信任之人。” “朱大人固然各方面条件都不差,但是唯独圣心这一项,他差的太多,否则的话,当初太上皇归朝之时,七卿之中,便该有朱大人一席之地。” “可如今这么久的时间过去了,他依然被卡在这一关,可见,陛下并无提拔之意,之前如此,现在也是如此,不是吗?”这番话说完,倒是让陈循陷入了沉思当中。 仔细想想,的确是这个道理,这次整肃福建官场,朱鉴的确是立下了不小的功劳,但是,朝中之事,向来不是这么简单的。 到了他们这种级别,那个不是功劳累累,如果说,有了功劳就一定要擢升的话,那么,朝中该擢升的人多了去了。 三品以上的官员升降调动,圣心至少要占到一半以上的分量,而朱鉴差的,恰恰就是这一点。 不过…… “毕竟此次福建一事,和朝廷海贸有关,朱鉴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再加上之前的诸般变故,若是陛下尚无任何表示,恐怕,朝中会有物议。”沉吟片刻,陈循还是缓缓开口道。 当然,他没有说的是,这种物议,其实也就是一阵风而已,对于皇帝,尤其是现在的这位陛下来说,造不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最多就是有些御史闹腾,让皇帝烦心一阵子罢了。 对于这一点,萧晅显然也清楚,又往前倾了倾身子,他目光闪烁着,开口道。 “陈师,或许,这才是你我的机会,不是吗?”闻听此言,陈循略微皱了皱眉,随即,萧晅压低了声音,对他说了一番话,顿时让陈循陷入了沉思当中……年关将至,各个衙门基本上都已经闲了下来,人一闲着,就喜欢议论时事,要说如今京中最大的时事,显然就是刑部尚书的继任人选了。 就在前几日,经过了金老尚书数次坚决的请辞之后,天子终于无奈的准了他的致仕奏疏,加封少师,太子太师,南京礼部尚书,命致仕归乡。 与此同时,关于刑部的话题,也再次成为了各个衙门最大的关注点,数日之内,举荐刑部尚书的奏疏纷纷递到了内阁,就连吏部也上了奏疏询问,是否要廷推决定刑部尚书的人选。 但是,天子那边,却始终没有什么动静,却不知道,到底是有什么打算……底下的流言版本多样,甚嚣尘上,但是,真正能够触及关键的,却少之又少。 乾清宫中,除了仍然告病在家的左都御史陈镒,六部七卿,内阁大臣已然齐聚,而他们今天的议题,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决定刑部尚书的人选。 这件事情,从最开始众人嗅到风声,到现在已经过了小半年了,金濂的奏疏被准,事实上,就标志着,事情该尘埃落定了。 朱祁钰坐在御座上,看着底下侍立的一众大臣,开口道。 “金尚书致仕之后,刑部尚书之职空缺,近些时日以来,朕接到了不少举荐的奏疏,其中举荐最多的,是右都御史朱鉴,工部尚书陈循,内阁次辅俞士悦,内阁首辅张敏。” “诸位皆是朝中重臣,今日便议一议,你们觉得,何人可以担当此职吧!”吩咐了一句之后,朱祁钰便不再说话,将时间交给了底下的大臣们。 众人也是心领神会,刑部尚书的候选人有很多,但是,天子既然这么说,那么就说明,最终的人选,就要在这四人当中产生了。 这种状况之下,按照惯例,备选的四个人,一般是不适合开口的,因为怎么说都不合适,所以,众人理所当然的,就将目光放到了最前头的王文身上。 身为吏部尚书,他的意见,显然是他们所有人当中,分量最重的。但是,让所有人意外的是,就在王文准备开口的时候,一旁的陈循却率先站了出来,道。 “陛下,臣蒙陛下厚爱,接掌工部数年,虽然自觉有所进益,但是,部务繁杂尚难理顺,刑部掌天下刑案,职权甚重,臣此前并未有过刑案经历,实在不宜接掌刑部,还请陛下明鉴,恕臣之罪。”话音落下,在场众人都纷纷将惊讶的目光投向了陈循,就在被打断的王文,一时都顾不上生气,看着陈循的眼神,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所以这位陈尚书这是,主动退出?众人品了品他的意思,心中念头一阵翻动,虽然说,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们当中不少人都在针对陈循。 但是,陈循真的就这么干脆利落的放弃了,还是让他们觉得,颇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不过,陛下面前,一言既出覆水难收,不少人都停下了想要出言的冲动,看向了上首的天子。 果不其然的是,天子沉吟片刻,轻轻点了点头,道。 “陈尚书忠心体国,朕知晓了,近来工部也的确事务繁重,离不得人,若是陈尚书调任刑部,朕还要重新再找一个工部尚书,确实不妥,既然如此,那陈尚书便继续在工部任职便是。” “谢陛下!”陈循拱了拱手,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不过,就在他将要退下的时候,天子却忽然又开口问道。 “既然陈尚书觉得自己不合适,那么,不妨说说,你觉得谁人可以担当此职?”这话问的突然,但是,却还是让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了陈循的身上,而后者也没有怎么犹豫,稍一沉吟之后,便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刑部事重,理当择以能力,威望都足够之人来担任,内阁张首辅性格稳重,素有人望,俞次辅能力出众,曾任大理寺卿,谙熟刑案,二位大人皆可胜任此职。”显然,对于这个问题,陈循心中早有答案。 但是,他这个答案说出来,却让在场的众人心中有些嘀咕。如今陈循主动退出刑部尚书的争夺,固然是好事,但是他的这般答案,同时把张敏和俞士悦两个人推出来……难道真的是想要彻底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吗? 不过,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陈循表明了态度,便算是给这场争夺拉开了序幕。 紧随其后,王翺便站了出来,道。 “陛下,臣觉得陈工部所言有理,张首辅在朝中素有人望,名声政绩,皆受朝野上下赞誉,如今刑部群龙无首,正是需要一位老成持重之臣出面稳定大局之时,故而,臣以为,命张首辅调任刑部尚书,最为妥当!”作为前任首辅,王翺之所以能够成功转任兵部,和张敏脱不开关系,在那以后,二人也算是结成了松散的政治联盟,所以这种时候,王翺肯定是要推一把的。 不过,有支持的,就有反对的。王翺说完之后,吏部王文立刻就摇头道。 “陛下,臣以为不妥,张阁老的确老成持重,但是,他刚刚升任首辅不到两年,除了俞次辅外,内阁如今几位辅臣,皆是入阁不久,也正是需要张阁老继续坐镇之时,故而,臣觉得还是俞次辅更为合适。”平心而论,王文和俞士悦并没有深交,但是,这么多年同僚下来,足够让王文清楚俞士悦的德行立场。 这位次辅大人,持身中正,但又不缺乏圆滑变通,单纯从吏部尚书的角度来看,的确是他最合适。 王文说完,随后,便是新晋的阁臣俞山,也表示了相同的看法。俞山身为于谦此前的左膀右臂,自然跟俞士悦交情也不错,更何况,他的上一任东家王文也是如此态度,俞山附和起来,自然是更没有什么压力。 而随着他的出面,俞士悦已经明显占得了优势,而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的是,跟俞士悦竞争的人,变成了首辅张敏,反而是外界传的沸沸扬扬,好似给人一种若不晋升实在说不过去的朱鉴,被在场的所有人给齐齐忽略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向很少干预官员调动的礼部胡大宗伯忽然出列,对着天子拱手道。 “陛下,方才诸位大人所言皆有道理,张首辅,俞次辅皆是能力出众之人,想必也能够担当刑部尚书之职。” “只不过臣尚有一事忧虑,俞次辅如今兼任太子府詹事,掌东宫诸事,若俞次辅调任刑部,则势必难以兼顾,东宫乃国本,若太子府詹事有所更动,则恐影响太子殿下学业。” “故而,臣以为,朱鉴大人更适合接掌刑部尚书一职。”???话音落下,在场的众大臣顿时惊讶不已,这还真是说啥来啥,他们前脚还在感叹,朱鉴时运不济,即便是外朝的呼声再高,可真到了最终决定的时候,却没他的份,结果紧接着立刻就有人出面支持他。 而且,这个人还是一向八面玲珑,不喜欢沾染琐事的胡大宗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一十九章:出乎意料 不同的话,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会起到不同的效果。 便如现在,如果是换了一个人在这种场合举荐朱鉴,那么,在场的一众大臣,只会在心中暗道对方没有任何的政治敏感度。 但是,换了胡濙说出这番话,众人心中的第一反应却是,他们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于是,他们仔细的品味了一番胡濙刚刚的话,很快就找到了答案,这番话看似是在举荐朱鉴,实际上却是在说另一件事。 如今俞士悦兼管东宫,如果说,他调任刑部尚书的话,那么,太子府詹事便要重新选人,而现下来说,这个人选,朱鉴最合适。 虽然说,之前朱鉴曾经因为想要进入东宫而在朝堂上沉寂过一段时间,但是别忘了,他在太子出阁的过程当中,还是起到了作用的。 除此之外,朱鉴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朝廷怎么说也是要给个表示的,如果说中枢阁部之中没有位置也就罢了,只能算是他运气不好,但是现在空出了位置,却无故不拔擢他,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而如果说,不动俞士悦,让张敏来继任的话,那么,事情就更麻烦了。 张敏和俞士悦二人,本就是同时入阁的,要论政绩,能力,资历,人望,事实上俞士悦都胜过张敏一筹,之所以当初不是他接任首辅,就是因为俞士悦身上还兼着太子府詹事。 换句话说,俞士悦已经退让过一次了,王翱升走了,把张敏提拔上来,现在如果张敏也升走了,难不成,再提拔一个年资更晚的人,跃居到俞士悦的前头? 可如果要让俞士悦升任首辅的话,那他身上的太子府詹事,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 要去的话,也能说得过去,毕竟之前天子曾下过旨意,以次辅兼任太子府詹事,可是,由次辅升任首辅,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能算是擢升,只能算是内阁里的排序调整。 对于俞士悦来说,一个首辅之位,跟一个兼任太子府詹事的次辅相比,真未必能说是进步。 别的不说,这么多年下来,俞士悦兢兢业业,不论是太子府还是内阁,都没有松懈,这平白带上一丝明升暗降意味的调整,也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当然,解决办法也有,以首辅的身份继续兼任太子府詹事,也不是不可以,毕竟,朝堂之上很多时候是可以变通的。 天子之前的诏旨,也可以理解为,以太子出阁时担任次辅的大臣为太子府詹事,而并不是将太子府詹事绑在次辅之位上。 可是如此一来,又回到原本的问题上,次辅之位空缺,势必最大可能增补进来的,就是朱鉴。 而朱鉴……他之前和俞士悦闹的不可开交,是满朝上下皆知的事情,放他在次辅的位置上,内阁怕是要不得安生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内阁二人组不论动谁,都绕不过朱鉴,而如果不动这两位,那么,刑部尚书之位,就只剩下朱鉴了…… 想明白了这些之后,在场的一众大臣顿时有些面面相觑,难不成,他们为了刑部尚书之位争斗了这么久,到最后,竟然便宜了朱鉴? 但是,要说反对的话,一时之间,他们却也找不到理由,于是,殿中就这么沉默下来,就连朱祁钰也皱起了眉头。 而就在这一片沉默当中,工部尚书陈循却突然开口道。 “陛下,臣记得此前陛下曾有旨意,内阁诸辅臣,例加尚书衔,视正二品,然则,俞山大人入阁数月,却仍只加侍郎衔,朝野上下已有物议,故而,臣觉得,是否应照前旨,为俞山大人加尚书衔。” 俞山? 众人一阵意外,没想明白,这个时候,陈循忽然提起这桩事做什么,目光看向俞山本人,却发现后者也十分惊愕。 随后,萧晅竟然也开口附和道。 “陛下,臣觉得陈尚书所言甚是,内阁诸臣,皆为太子师傅,俞山大人久不加其衔,未免名不正言不顺,恳请陛下,为俞山大人加衔。” 这话说的,倒是有几分意思。 在场众人神色微动,似乎隐隐明白了什么,陈循和萧晅二人的话,虽然看似相同,但是实则侧重点却不同。 陈循以俞山为切入点,说明他现在仍然是三品侍郎衔,不符合惯例,容易引起议论,算是给加衔一事,找一个正当的理由。 而萧晅的话,才更进一步,透露出了真正的指向…… 太子师傅! 此前太子出阁之时,天子为表重视,为朝中文武重臣皆加封了太子三师及太子三少之衔。 文臣当中,六部七卿,内阁诸臣皆在其列,所以按照惯例,俞山入阁,除了应该加尚书衔之外,还应加太子少保之衔,而萧晅话中的重点,其实就在后者。 又或者说,他想要表达的意思就一个,那就是……东宫诸臣,皆太子师傅! 当然,这句话并不准确,因为,除了俞士悦这个太子府詹事之外,凡是担着这些加衔的内阁大臣,六部七卿,都会轮番为太子授课,主持经筵。 可偏偏,萧晅就刻意的强调了东宫诸臣,言下之意便是,某种意义上说,内阁诸臣,都能算是东宫属臣。 那么,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如果说,最终的结果真的是俞士悦升任刑部尚书,需要卸任太子府詹事一职,那么下一个太子府詹事,是否可以在如今的内阁大臣当中再选一个呢? 当然,这也可以分两种状况,一种是太子府詹事不再绑定次辅,而从剩下的三个辅臣当中选,如此一来,朱鉴即便入阁接任次辅,也不能插手到东宫当中,毕竟,有当初的那件事情在,他真的成为太子府詹事,免不了还是要被人诟病。 而剩下的另一种可能则更干脆,那就是,即便俞士悦升任刑部尚书,也未必就是朱鉴接任次辅,单纯的角逐次辅之位的话,那么,其他的几个辅臣才是最合适的,完全可以从另外三人当中选一人,接任俞士悦现在的职位,然后顺位递补一个新的阁臣。 如此一来,朱鉴的安置问题,也解决了,至于,为什么朱大人兜兜转转了一圈,又回到了排名最末的内阁大学士这个位置上,也只能说,是他自己的运气不好…… 一念至此,在场众人的目光在陈循和萧晅之间徘徊了片刻,顿时明白了,为什么陈循这次退出的这么干脆。 感情他这是声东击西,用自己退出,来换取萧晅上位,如果说,他们的猜测是真的,那么之后,陈循必定会竭力支持萧晅。 内阁如今的几人当中,罗绮的后台是金濂,但是,这位金尚书如今已经致仕,孙原贞和俞士悦,于谦亲厚,而这次俞士悦得了好处,自然要做出退让,剩下一个俞山,又刚刚承了这两位的情,总不好立刻就跟他们翻脸。 这般算计,还真是心机深沉! 但是,即便是看得出来,众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办法,似乎是最能解决现在局面的法子了…… 当然,最终的结果,还要看天子的意思。 感受到众人的目光都朝自己望过来,朱祁钰轻轻敲了敲桌案,也在思索这中间的得失。 陈循和萧晅的盘算,他看出来了,只不过…… “这件事情,的确是朕疏忽了,即日起,晋俞阁老为工部尚书,加太子少保衔,仍在内阁参赞机务。” 啊这…… 俞山苦笑一声,他没想到,原本这场商议刑部尚书继任者的会议,到最后,最先得到好处的,竟然是他。 于是,心中叹了口气,他也只得赶忙上前,道。 “臣,叩谢陛下隆恩。” 待俞山行礼结束,重新退回到远处之后,朱祁钰才再度开口,道。 “至于刑部尚书……” 这一句话,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只不过,他们的眼神当中情绪各不相同,有期待,也有沮丧。 在这一片目光当中,朱祁钰最终道。 “即日起,内阁次辅俞士悦升任刑部尚书,加太子太保,主理刑部一应事宜……仍兼太子府詹事!” ??? 天子的话音落下,众人眼中的各色情绪,顿时都统一为了惊愕。 啥玩意,他们没听错吧? 仍兼太子府詹事? 众人反应过来之后,目光纷纷看向一旁的俞士悦,却见后者也是十分意外。 当下,最先提出异议的,是吏部尚书王文,他直接开口道。 “陛下,刑部事重,金尚书此前告病,刑部已经积累了不少刑案尚未处理,东宫……太子殿下前些日子,学业也略有懈怠,虽说近些日子已经赶了回来,但是,身为东宫辅臣,想必也更需要精心看顾。” “故而,臣以为让俞次辅兼任二职,或有不妥,还请陛下三思!” 王文看好俞士悦是一回事,但是,让俞士悦以刑部尚书的身份兼任太子府詹事,这又是另一回事。 内阁次辅,虽然说权力颇重,可说穿了实际上,也不过是内阁众多辅臣当中的一位而已,虽然在排名上仅次于首辅,但是,没有最关键的分票权,也就意味着,在实际权力上和普通阁臣没有太大的差别,更不要提和六部七卿相提并论了。 俞士悦在朝中的地位高,一方面是因为他和于谦相交颇深,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自己的根基扎实,此前和朱鉴的争斗当中,也表现出了一个朝中重臣应有的风范,因此颇受朝中赞誉,可这是个人加成,不能和次辅的职权混为一谈。 换句话说,一旦俞士悦被调到刑部去,那么,换了另一个人接任次辅,未必就会有这么高的地位威望。 可是,刑部尚书不一样! 作为七卿之一,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刑部尚书都属于朝中排名前列的重臣,执掌天下刑名之事,如今更是如虎添翼,在锦衣卫的协同下,可以侦办各项大案要案,有证据的情况下,可以直接提审朝廷官员,这份职权,相较吏部,户部都不遑多让。 这样的一个职位,还是俞士悦坐上去,假以时日,他在朝中的地位,未必就会比之前于谦出京之前要弱。 如此情况之下,他还兼任着太子府詹事,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太子虽然仍旧尚幼,并不能直接参与到朝政当中,但是,已经可以借助俞士悦的力量,在朝中拥有一股属于自己的势力。 并不是王文在杞人忧天或者夸大其词,而是朝堂之上,很多事情,都并不是由个人的意志决定的。 俞士悦自太子出阁起,就负责东宫的一应事宜,虽然不能算是被打上了太子的标签,但是,除了他之前的旧友之外,新晋和他结交的人,或多或少,都和东宫有关系,这是不可避免的事。 此后俞士悦到了刑部,攀附他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这其中,有些是冲着他来的,有些则是冲着东宫去的,又或者,二者兼具,时间久了,不论俞士悦自己愿不愿意,这二者都会合而为一,被打上东宫的标签。 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这道旨意真的落下去,那么就意味着,东宫即将正式开始在朝中培植势力。 作为一个铁杆的皇帝党,对于这种事情,王文自然是第一个站出来提出质疑的,哪怕……做出这个决定的是皇帝自己! 紧随其后,王翱也开口道。 “陛下,吏书大人所言有理,刑部和东宫皆是国之重地,虽然俞大人能力出众,但是,身兼二职,恐怕仍然会力有不逮,何况,陛下已有前旨,命内阁次辅为太子府詹事,俞大人既然调任刑部尚书,自然应当另选新的太子府詹事,还请陛下三思。” 和王文不一样的是,王翱单纯就是针对俞士悦这个人,此前他离开内阁的时候,联合张敏摆了俞士悦一道,虽然说,朝局争斗各凭手段,这并不能算是什么大事,但是,二人毕竟有了嫌隙。 俞士悦要接任刑部尚书也就罢了,大家同为七卿,刑部如今虽然势大,但是兵部也未必就弱到哪去,俞士悦即便调任,资历上也稍欠缺一些,可是,如若俞士悦到了刑部,还兼任着太子府詹事,那他日后在朝中,他岂不是要反过来低俞士悦一头?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二十章:这是警告 接连两位尚书的反对,让殿中的气氛变得有些奇怪。 不过,有了王文和王翱二人出面,其他的一众大臣,倒是没有着急站出来反对。 毕竟是皇帝做的决定,他们要是集体反对,说不准皇帝一生气,反而起到了反效果。 有这两位出面,已经足够表露态度了,不过,面对在场众人明里暗里的反对,朱祁钰却只是思忖了片刻,随后道。 “自太子出阁读书以来,东宫诸事皆俞次辅所掌,太子也曾和朕数次谈起,诸东宫师傅当中,他最敬重俞次辅。” “如今,俞次辅虽调任刑部,可虑及太子,朕才想让其继续兼任太子府詹事,不过,方才两位尚书所言,倒也不无道理,刑部事重,东宫亦是国本,二者皆不可轻忽。” “事已至此,朕想问问俞次辅自己,若以刑部尚书兼任太子府詹事,你觉得自己能胜任否?” 啊这…… 所有人齐刷刷的都看向了俞士悦,让后者有些头皮发麻。 这话让他该怎么答啊…… 说自己能胜任,算是把在场的一众大臣都给得罪了,而且,既然这些大臣们反对,那么,他们就不会只停留在嘴皮子上。 俞士悦接下这个差事,只会是一个开始,他即将迎来的,必然会是所有人的针对,只有能够在这些针对当中稳住局面,才能证明他是真的可以胜任的。 相反的,如果他支撑不下来,那么,就只能说明他们才是对的。 而如果要说他自己不能胜任的话,看着上首天子灼灼的目光,俞士悦不由感受到一阵头疼。 眼下的局面,虽然他摸不清楚天子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很明显,天子是想让他兼任的。 换句话说,他这个时候要是推辞,也就得罪了皇帝,他这招谁惹谁了啊…… 要知道,这次刑部尚书的争夺,俞士悦其实是没怎么上心的,虽然说,外朝都在疯传他是最有希望的几个人之一。 但是,他自己心里清楚,太子府詹事的这个身份,对他束缚太大,更何况,于谦离开中枢之后,朝中六部,他并没有特别强的助力,倒不如安心的在次辅的位子上再熬几年,反正现在的内阁当中,他几乎和首辅分庭抗礼,两者谁也不招惹谁,俞士悦的日子过的也不错。 可谁能想到,这‘夸嚓’一下,这么大的一块大饼,就这么落在了他的眼前,而且,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天子不仅打算让他升任刑部尚书,还打算让他继续兼任太子府詹事,要是直接定下来也就罢了,可偏偏是在这种场合问他的态度,这该怎么说哟…… 心中默默的叹了口气,俞士悦短暂的权衡了片刻,很快就做出了决定,上前道。 “陛下明鉴,刑部与东宫,皆朝廷重务,臣不敢担保定然能够皆料理妥当,但是,陛下一片信重,臣必当竭尽全力,鞠躬尽瘁。” 话音落下,顿时投在他身上的目光,多了几道不满。 但是,俞士悦的脸色,却并没有任何的变化。 官场之上,风险和机遇并存,他能够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靠的也不是妥协和退让,而是实打实的能力和政绩。 事实上,打从之前和于谦的数次深谈之后,俞士悦自己也觉得通透了许多。 刑部尚书这个位置,他并不想下大工夫去争,但是,送到了他的眼前,也不可能就这么推出去。 别看刚刚这些人说了这么多的理由,什么刑部事繁,东宫国本,可实际上,他们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俞士悦又岂能不清楚。 无非是觉得,他以刑部尚书的身份兼任太子府詹事,会压他们所有人一头,与此同时,也是在扩大东宫的势力,从他们各自的角度上出发,都不符合他们的利益而已。 刑部事忙,内阁就不忙吗? 之前内阁当中,常年空缺好几个阁臣,东宫也只有他一个顶得上的,还不是把两边都打理的妥妥当当? 能力方面,俞士悦有这个自信,所以他要考虑的,其实就是这个调动,到底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这个影响到底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 当抛开派系等一系列其他的因素的时候,判断起来,其实就简单的多了。 他能够接的下这个差事,这是他的自信,他成为刑部尚书,东宫的地位也能进一步的稳固,虽然这不是他刻意促成的,但是,国本稳固,对社稷来说是一件好事。 某种意义上来说,朝中一直隐隐约约流传的废太子的谣言,对于朝堂来说,才是不利的。 俞士悦当然清楚,这些谣言未必是就不可能在未来的某一日成真,但是,那不是他现在要考虑的事情。 所以,既然如此,接下又何妨? 看着从容不迫的俞士悦,朱祁钰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神色,旋即便点了点头,道。 “既然如此,那便依照朕方才所言,即日起,俞士悦升任刑部尚书,加太子太保,仍兼太子府詹事!” “臣谢陛下天恩。” 眼瞧着俞士悦跪地谢恩,在场众臣的脸色皆有几分不满,不过,事已至此,天子金口玉言,他们倒也不好再继续强辩,只能暂时接受了这个结果。 既然刑部尚书的归属有了去处,那么接下来,自然就是次辅的人选,就在众人都觉得,这件事情也要经过一番激烈的争夺之后,天子却似乎有些厌烦这种久而不决的场面,于是,直接快刀斩乱麻,道。 “至于次辅之位,按照之前的内阁排序,由文华殿大学士萧晅接任,另外,命右都御史朱鉴为东阁大学士,入文渊阁参赞机务,加太子少傅衔。” 话音落下,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天子便已经离开了正殿,留下一众大臣面面相觑。 回过神来之后,在场诸臣很快都掩藏起了自己的情绪,纷纷上前,向俞士悦和萧晅道贺。 不过,面对众人的祝贺,二人的反应却各不相同,俞士悦这边苦笑不已,态度谦虚的很。 这倒也不是他故作姿态,而是这次的事情,着实是让他有些没有想到,回想起之前太子出阁的那一次,好像也和现在差不多,明明他自己并没有要掺和的意思,可最后莫名其妙的,太子府詹事竟然落在了他的手里,这回的情形竟然也大致相仿,这不得不让俞士悦感叹,仕宦之途,实在是变幻莫测的很。 至于萧晅这边,原本以为他还要费一番工夫,和罗绮,孙原贞等人竞争,但是却没想到,天子竟然就这么直接一锤定音,幸福来的太快,让萧阁老,不,萧次辅觉得,有些不太真实。 以致于,直到离开乾清宫的时候,他还觉得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 不过,很快他就清醒了过来,因为,在出了乾清宫之后,陈循忽然就将他拦了下来。 眼瞧着对方笑眯眯和其他人招手告别,却单独放慢脚步和自己走在一起,萧晅很快就摆脱了刚刚的那一丝志得意满,略带疑惑的看着陈循。 不为别的,只因为此刻的陈循,眼神实在不像是获得胜利时的喜悦,反而隐隐带着几分忧虑。 “陈尚书,今日之事,是有什么不妥吗?” 踌躇片刻,萧晅还是主动开口问道。 随后,陈循沉吟了片刻,一边示意萧晅和他继续往前走着,一边斟字酌句的开口,道。 “仰善,你日后,要小心些了!” 看着陈循慎重的目光,萧晅顿时心下一沉,压低声音略带急切的问道。 “陈师这是何意?” 于是,陈循沉默了片刻,道。 “你觉得,陛下为何会让俞士悦调任刑部尚书,而且,还兼任太子府詹事?” 这…… 萧晅皱了皱眉,眼中也露出一丝不解。 单纯从职权上来说,俞士悦的这个调动,其实意味着,他已经可以在文臣当中跻身前三之列,即便是一时之间影响力可能还不大够,但是,只要假以时日,要不了两三年,他的身份地位,就会变得货真价实。 这一点,可以参考之前的王文,他进京的时候,也是没什么人脉,全靠天子支持,才勉强坐稳了吏部尚书这个位置,可只要坐稳了,要不了几年,自然就能经营出属于自己的势力,更不要说,俞士悦如今的状况,可比之前的王文要好太多了。 他在内阁多年,人脉上并不算差,朝中风评也一直很好,唯一欠缺的,不过是因为平素低调,所以,在诸多朝事上的存在感并不算强罢了。 而这样的一个人,却和如今的太子切割不开,这确实让人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说,朝中一直以来的传言都是假的,天子真的没有更动东宫之意,在一心一意的为太子铺路? 眼瞧着萧晅不答话,陈循摇了摇头,直接给出了一个,他从未想过的答案。 “仰善,陛下这是在敲打你……和我!” 啊? 萧晅瞪大了眼睛,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陈循会给出这个答案,拧眉想了又想,他还是觉得没有抓到窍要,只得开口问道。 “陈师,这到底……” 于是,陈循道。 “陛下英明圣断,慧眼如炬,你我之前的谋划,陛下决计不会不知道,他虽然没说,但是,让俞士悦带走太子府詹事,就是一个警告。” 眼瞧着萧晅还有几分不解,陈循叹了口气,只得把话说的更加明白,道。 “陛下向来不喜朝中争斗,当然,只是不喜,并不反对,可这一次,你我算计太过,先是图谋刑部尚书,随后又转而将目标放在次辅之位上,如此作为,未免让陛下觉得,你我工于心计,沉湎争斗,于社稷无益。” “所以,他将太子府詹事的职位仍然交给俞士悦,就是在敲打你我,也是在告诉你我,他已经知道我们的想法,而之后,没有经过大臣商议,直接提拔你来做这个次辅,看似是看重,可实际上也暗含警告之意。” “你想要的职位,陛下已经给了,这般旨意,便是给足了你我面子,如若接下来,你我仍然沉湎于官场争斗,又或者说,你在次辅任上表现出什么差池,那么,陛下的雷霆之怒,恐怕也非你我可以承受的!” 听了这番话,萧晅顿时额头上冒出了汗水,虽然说,他已经进京有一段时间了,但是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对于中枢朝局的认知,还有太多的不足,当下,他立刻拱了拱手,道。 “陈师放心,今日之言,萧某谨记。” 陈循叹了口气,心中也是一阵苦笑,事实上,在看到天子如此干脆的将次辅的位置给萧晅之后,他心里也是一阵后悔。 要知道,萧晅能不能当上这个次辅,对于他来说,其实没有那么重要,无非就是以后朝堂上遇事,能够多个助力而已。 可话又说回来,萧晅到底是次辅还是普通的阁臣,在这一点上,对他带来的区别并不大。 但是,因为这么一桩事,却让他在天子心中留下了不知进退的形象,这可着实是得不偿失。 如今想来,之前天子在众臣面前点破金濂抱恙之事,其实已经是对他有所不满了,那个时候,他就应该及时收手。 只可惜,他当时没来得及想这么多,之后又听了萧晅的那番话,平白让俞士悦摘了个桃子…… 于是,二人各怀心思,都陷入了沉默当中,就在宫道前,即将分别之时,萧晅到底还是没忍住,问道。 “陈师,抛开警告你我不提,你觉得,陛下让俞士悦仍旧兼任太子府詹事,是否……” 对于他的这个疑问,陈循思索了片刻,但是,到了最后,却只是摇了摇头,简单的说了一句。 “社稷储本,不可妄议!陛下自有陛下的打算,你我只需做好自己的本分便是!” 见此状况,萧晅似乎想说什么,不过,最后也没有说什么,二人在宫门前相互拱了拱手,各自分别。 北风乍起,卷动粒粒的雪花落在身上,略显冰凉。 陈循看着萧晅离开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深思,随后,他裹紧了自己身上的棉袍,加快脚步,似乎想要尽快回到,自己家中温暖的炉火旁,好驱散身上的寒意……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二十一章:谜语人都该死 诏旨很快下达。 内阁次辅俞士悦,调任刑部尚书,加太子太保,兼理东宫詹事府,文华殿大学士萧晅加户部尚书,太子少师,晋谨身殿大学士。 武英殿大学士罗绮晋文华殿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孙原贞晋武英殿大学士;东阁大学士俞山晋文渊阁大学士,加工部尚书,太子少保;都御史朱鉴加太子少师,任东阁大学士,入文渊阁参赞机务。 一切尘埃落定,但是,带给朝中的震动,却才刚刚开始。 首先便是俞士悦,刑部尚书兼任太子府詹事这个任命,昭示着平静不久的朝局,即将形成新一轮的势力变动。 除此之外,萧晅作为和罗绮同期入阁,且人脉势力都不如罗绮的人,却能一跃而成为俞士悦之后的次辅,也是让人颇感意外。 这次私下的朝议,内容并不算保密,所以,不少人很快就得知,萧晅的提拔,是天子直接吩咐下来的。 于是,对于这次的任命,朝中很快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一派认为,萧晅入阁不到两年的时间,便得到了天子的青眼,跃居为内阁排名第二的辅臣,可见其前途一片光明。 这一派普遍都是以清流为主,虽然说,萧晅一直都在地方任职,其官场经历严格意义上并不能算是真正的清流,但是,在如今清流人才凋零,备受打压的局面下,已经没有人在乎那么多了。 除此之外,另一派所持的态度则完全相反,他们认为,天子虽然提拔了萧晅,但是,却拿走了原本绑在次辅身上的太子府詹事,如此一来,对于萧晅来说,权力实际并未有太大的提升,反而可能会显得有些出挑。 毕竟,他入阁时间晚,且资历又有欠缺,一下子被提拔到次辅的位置上,明里暗里的,必然会遭人嫉恨,到底是福是祸,还尚未可知。 刚巧又临近年关,各个衙门都清闲了下来,有了这样好的谈资,京城中的各家酒楼茶肆,基本上日日都是爆满的状态。 除此之外,这种中枢的人员变动,必然伴随着的,就是新一轮的势力划分,因此,这几位高升的大臣,哪怕是备受争议的萧晅,府中拜访的人,也是络绎不绝。 就在这般朝野上下热闹繁忙当中,景泰五年的大幕悄悄降下…… 年节的这几日,可谓是宫中最繁忙的时候了,各种各样的仪典和庆典接踵而至,尤其是正旦这一日,大朝会之后便是祭天,随后便是祭祖。 仪典将尽,奉先殿中,朱祁钰穿着一身玄色冕服,却没有离开,只是静静的跪坐在蒲团上,宛如一尊雕塑般,一动不动。 门外北风凛然,雪花飞卷,好似要将一切都埋进琼枝玉树里。 阴影当中,舒良的身影无声出现,躬身屈膝,道。 “皇爷,一切都准备好了。” 于是,朱祁钰这才睁开眼眸,他的目光掠过面前的一座座牌位,最终落在最后的那面‘宣宗章皇帝’上面。 轻轻的叹了口气,他的神色有些复杂,不过很快,他的情绪就被一扫而空。 轻轻的摆了摆手,舒良会意退下,朱祁钰再转过身,眼中已然带着一丝锐利的锋芒。 这个年节……恐怕没有人能够过的安稳! 天色渐暗,宫中却灯火通明,按照惯例,其实也不能算是惯例,准确来说,是这两年新增的环节,正旦这一日,要宴请进京的宗室藩王。 打从宗学设立以来,各藩王和朝廷的联系可谓是越来越紧密,此前朱祁钰下了旨意,准许宗亲到宗学探亲之后,今年更是有不少藩王,早早的就表示了要进京的意图。 当然,明着说是要来探亲,实际上这些藩王是借着由头,想要游山玩水一番,除此之外,随着皇庄慢慢铺开,各项典制,流程,乃至是和矿税太监之间的职权划分和矛盾,也渐渐显露出来。 这一年一次的进京机会,显然是一个能够和皇帝直接沟通的渠道,因此,今年到京的藩王人数实属不少,基本上,朝廷设了皇庄的藩王,都到场了,加起来足有十四位,若是算上郡王的话,这个数量还要再多。 正因于此,这场宴会虽是家宴,可依旧不能马虎,礼部为此准备了盛大的歌舞礼乐,除此之外,朝中的一干文武大臣,也尽皆陪坐,宴席摆满了整个奉天殿。 灯火通明的宫殿映衬着被白雪覆盖的广场,别有一番意趣,殿阁当中,歌乐阵阵,觥筹交错,朱祁钰侧着身子,和坐在最前端的周王,岷王等几个老资格的藩王说着话,底下的大臣们和其他藩王,则是边欣赏歌舞,一边议论着京城风物,气氛其乐融融。 然而,就在此时,侧门处忽然有两个内侍急匆匆的走了进来,面色颇有几分惶急,怀恩见状皱着眉头就要下去斥责,但是,在听了对方急急的几句话之后,却顿时脸色大变,转身同样急切的回到御前,低声道。 “陛下……”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朱祁钰正在和周王说话,作为一个宦官,哪怕是天子的贴身内侍,出面打断也着实是有些无礼,这番作为,让周王的脸色立刻就有些不悦。 但是,很快他就看到,天子听完了怀恩的话,原本还带着笑容的脸,顿时就凝固下来。 不过,也就是短暂的时间,天子似乎就意识到,眼下是什么场合,于是,他的脸上很快就挤出一丝笑容,随后,对着一旁的怀恩低声吩咐了几句,于是,后者立刻拱手称是。 这种局面,底下的藩王也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于是,默契的开始相互攀谈,假装没有注意到这边发生的事情,但是,心中的好奇总是免不了的,聊聊今天晚上的月亮真好的同时,不少人的眼角余光,却还是悄悄的打量着上首的天子。 于是,他们很快看到,怀恩退了下去,没过多久,再回来时,身旁已经多了几名陌生的太监,与此同时,怀恩的手中,多了一方小小的锦盒。 这般样子,更是让一旁的各藩王有些惊疑不定,年岁最大的周王似乎隐隐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一变。 随后,锦盒被打开,周王坐在最接近皇帝的位置上,因此,一眼就看到,在小小的锦盒当中,安静的躺着一枚圆形令牌。 此令长五寸,宽三寸,黑铁铸成,上钑飞龙,下钑麒麟,牌上镌刻十二个字,曰……皇帝圣旨,合当差发,不信者斩! 走马符牌! 作为如今宗室当中最老资格的藩王,周王自然是有见识的,立刻就认出了这枚令牌到底是什么。 与此同时,他的心也瞬间就提了起来。 大明的调兵制度非常严格,简单的说,要经过两步,分别是纳符和请宝。 自太祖立国之初,对于军队的调动就十分重视,因此,提前预想了各种意外状况,凡需调兵,必用符牌,而符牌分为两种,一种名为宝金牌,以黄金铸成,镌刻飞凤麒麟纹,上刻字曰:符令所至,即时奉行,违者必刑。 宝金牌用于大规模调动军队,但是,却无法直接调动军队,而是用于证实调兵旨意的真伪,其共有两枚,一枚藏于宫中,一枚存放在兵部。 如需调兵,则由传旨之人持皇帝手诏与宫中所藏宝金牌至兵部,兵部长官见后,取出另一枚宝金牌,二者验证之后,取兵部调兵勘合,持二宝金牌入宫,当面将宝金牌交还皇帝,此为纳符。 纳符之后,才是真正的调兵环节,皇帝和兵部的大臣见面,并拿到另一枚宝金牌之后,会取出眼前的这种铁质令牌,这种令牌被称之为走马符牌,共有四十枚,各有不同的功用。 根据需要调兵的数量,驻地等状况,皇帝会派出多个使者,分别持走马符牌及兵部勘合,皇帝手诏前往调兵,五军都督府见走马符牌,方可调兵,否则,皆为违制之举。 所以一般情况来说,金宝牌不出,走马符牌亦不出,但是,也有特殊的情况,那就是需要调动禁军的时候。 宫中禁军,有八枚特殊的走马符牌,若遇紧急状况,持此符牌,可以直接调动禁军,当然,不是全部的禁军,每一枚符牌,都有其固定的卫所可以调动。 这种制度,一方面是在紧急状况出现后,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调动禁军,另一方面,也是防止某个符牌一旦被私自调用,可以借由其他符牌调动另外的禁军镇压。 如果周王没猜错的话,锦盒中的这枚符牌背后,应该还镌刻着特殊的字符,持此令牌,可以调动指定的某一卫或某几卫的禁军。 但是无论如何,走马符牌被拿出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一念至此,周王的心中越发的感到不安,端起面前的酒杯灌了一口,他才勉强算是定住心神。 现如今,唯一还能让他感到安心的,就是皇帝到现在还没有任何慌张的样子,至少目前来看,皇帝甚至没有要停止这场宫宴的意思。 既然如此,那或许意味着,这件事情应该,可能,大概没什么太大的妨碍吧…… 此刻,殿中的宴饮本就已经到了后半段,虽然说是宫宴,大多数人都不敢放肆,但是,觥筹交错之间,也颇有几分微醺的醉意,因是年节欢聚,所以,不少人也都随意许多,欣赏着歌舞在谈天说地。 自然,注意到这边发生变故的,也就只有一些离得近的藩王,锦盒并不大,所以,真正看清楚里头装着的是走马符牌的人,也就是坐在最近处的寥寥数人而已。 除了周王之外,其他坐的比较近的人,也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几位藩王对视了一眼,很快,他们就默契的做出了同一个决定,低头喝酒,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或许是因为这桩变故,天子似乎也没有了什么心情再应酬,就这么坐在斜靠在御座上,眼眸微阖,闭目养神。 没过多久,哪怕是在殿中礼乐的喧闹之下,也开始有人察觉到了不对劲儿,因是大宴,所以殿门未关,于是,坐的最靠近殿门的大臣率先发现,不知何时,殿门外多了不少顶盔掼甲的兵士。 再继续朝外看去,殿前的广场中,也出现了十数队禁军,各自散开,五步一卫,十步一岗,而且个个都严阵以待,粗看之下,至少有上千人进驻。 很明显,这并不是日常的守卫架势,这般样子,顿时让殿中不少大臣有些恐慌,于是,先是从殿门处的一些低阶大臣,议论声渐起。 这种略带恐慌的议论,明显和刚刚随意闲谈的氛围不同,因此,很快就被前端的一众重臣注意到。 于是,他们也停下了和旁边人的闲话,开始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没过片刻,他们便纷纷得知了外头发生的事情,随后,这些大臣的脸色也都变得严肃起来。 相互看了一眼,吏部王文和兵部王翱两人率先站了起来,朝着殿前走去,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却同时有两名内侍走下了御阶,来到他们的面前,拱了拱手道。 “诸位大人,陛下口谕,外间出了些变故,所以需要调遣一些禁军处理,还请诸位大人稍安勿躁,有什么事,待宴会结束之后再说不迟。” 这…… 在场众人对视一眼,心中的疑虑不仅没有打消,反而更加担忧起来,要知道,现在可是大宴藩王,这种时候,哪怕是一丁点小事,都是大事。 更何况,调动了禁军,明显是出了大事。 沉吟了一下,王文开口道。 “烦请公公禀报陛下,禁军调动并非小可,如今宴会已至尾声,如若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或可提前结束宴会。” 这种状况下,作为百官之首,王文必须出面,尽快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来传谕的宦官犹豫了一下,还是拱了拱手,道。 “诸位稍候,咱家这就去禀报陛下。” “劳烦公公了。” 王文等人这才勉强坐下,但是眼中的忧虑却越发深重,眼下的局面,天子明显是不想因为这个变故而干扰宴会,所以,直接上去奏对,并不是明智的选择,只能靠这种方式来传话。 但是,不知为何,他们隐隐觉得,这种时候出现了这样的事情,恐怕,并非偶然……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二十二章:闯宫? 宴会仍在继续,但是,殿中的气氛却变得有些古怪。 上首的天子明显没有了应酬的心思,靠在软榻上闭目假寐,右手有节奏的叩击面前的桌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最前头的一帮藩王低头认真的吃菜喝酒,一副世界与我无关的样子,一众朝中重臣正襟危坐,眉头紧皱,仿佛面前的不是轻歌曼舞,而是什么朝廷大事一样,剩下的一干普通大臣,搞不清楚什么状况,但是,却在这种未知的氛围当中不断的窃窃私语。 随着时间的逐渐推移,宴会也逐渐到了尾声,眼瞧着最后一支歌舞即将上场,不少人都纷纷将目光投向了上首的天子,然而,让他们失望的是,天子依旧没有任何的反应,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与此同时,东华门外,寒风肃杀,一座巨大的銮驾就这么停在宫门处,只不过,这副銮驾和普通的仪驾又有所不同,按照道理来讲,和銮驾相配的,有一系列的仪仗,但是,这副銮驾却除了主体的大轿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仪仗。 相反的,在这副銮驾周围,除了寥寥十几个宫人之外,便是数十个着宦官服饰,却明显是蒙古人的‘内侍’,再外围则是上百个禁军,这些禁军背朝着銮驾,明显是一副护卫的姿态。 再朝前看,宫门内外,早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禁军,和广场当中数步一岗不同的是,如今的东华门内外,沿着宫墙延伸开来,单这一片,少说便有上千人的规模。 这些禁军和护卫銮驾的禁军之间,呈现出明显的对峙趋势,宫门远处,虽是年节,可这般动静,也到底惊动了在各个衙门值守的官员,短短的时间内,已经有数个官员汇聚在了远处。 密密麻麻的禁军最前端,舒良穿着一身蟒衣,就这么站在风雪当中,在他的身边,是一身飞鱼服,腰挂绣春刀的锦衣卫指挥使卢忠。 二人静静的抬头看着銮驾当中,惊惧交加的太上皇,随后,舒良笼着袖子微微躬了躬身,道。 “内臣见过太上皇,敢问太上皇,因何私自带兵闯宫?” 朱祁镇裹着厚厚的大氅,坐在銮驾上,眉头紧皱的看着舒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好不容易才压下心中隐隐升起的惧意,冷声道。 “朕有要事要见皇帝,舒良,你开口便是带兵闯宫,是要挑拨我天家兄弟情谊吗?” 这番话说的十分严厉,但是,在当下双方的人数对比之下,未免有几分色厉内荏的味道。 见此状况,舒良眯了眯眼睛,倒是也没有过多纠缠。 不得不说,这位太上皇陛下到了现在,还是有几分城府的,刚刚他粗粗打量了一下銮驾四周,虽然说都是货真价实的禁军,但是人数上,却刚刚破百。 这个数量的禁军,刚好属于不必动用走马符牌可以临时调动的数量,一般情况下,銮驾外出护卫,也差不多是这个数字。 当然,这个数量,是不计算那几十个蒙古‘内侍’的状况下的,这至少说明,这位太上皇陛下,还没有真的因惊吓而失去理智。 遗憾的在心里叹了口气,舒良倒是没有揪着这一点不放,拱了拱手道。 “今日是正旦,皇上在奉天殿大宴宗室群臣,太上皇既已退居南宫,这个时候前去怕是不妥,何况,如此风雪天气,若是太上皇出了什么差池,内臣怕是担待不起,若是有何要事,您可以告诉内臣,内臣自会禀告皇上。” 这话听着倒是没有什么问题,但是,莫名的让朱祁镇觉得一阵不舒服。 尤其是舒良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说,皇帝大宴群臣,他这个太上皇不适合出现的话,更是让他心中隐隐升腾起一丝怒意。 或许是仗着此处是东华门外,人来人往,当下,朱祁镇冷着一张脸,道。 “你放肆,朕要见皇帝,岂是你这个奴婢能拦的?还不快滚开!” 话音落下,舒良的脸上仍旧挂着笑容,但是,不知为何,仔细看过去,却总觉得,这笑容和之前有了些许变化,仿佛是,透出了一丝狠厉。 不过,作为提督东厂的大太监,舒公公自然是见过大场面,也能稳得住的,态度反而变得谦卑起来,道。 “惹太上皇动怒,是内臣之罪,不过,当此之时,太上皇带这么许多人到东华门外来,着实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内臣好心再劝太上皇一句,就此回宫,或可息事宁人,否则……” 话至此处,舒良的口气顿了顿,并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眼中的威胁之意,却满溢而出。 这般样子,让朱祁镇也一阵心慌,虽然说,他有底气皇帝不敢在这种地方对他做什么,但是,面前的这个舒良,可是个疯角色…… 一时之间,朱祁镇又有些觉得,自己今日的举动,是否有些冒失了,但是,想起自己的来意,他到底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强自保持着镇定,道。 “否则如何?” 舒良这回倒是没有继续威胁,反而是放低了姿态,道。 “太上皇明鉴,今日是正旦,发生什么事情,明日外朝必会传开,内臣还是那句话,太上皇既然安居南宫,这个时候出现在宫外,而且带着这么多人,属实不妥,若是引起什么不该有的流言,怕是就不好了。” 外朝? 朱祁镇冷笑一声,但是,心中却不由松了口气。 他现在一个在南宫安养的太上皇,还顾及什么外朝,要顾及那也是皇帝的事。 不过,舒良这么说话,说明他还是有顾忌的,想想也是,这如此多的禁军,没有皇帝点头,决计调动不了。 所以现在,虽然明着是舒良站在他的面前,可实际上,却是他和皇帝在博弈。 一念至此,朱祁镇心中的底气又多了几分,道。 “不管你今天说什么,朕既然来了,就一定要见到皇帝,让开!” “太上皇……” 舒良的神色一凛,眼眸中流露出一丝危险的气息。 但是,这一回,朱祁镇却并没有退让,而是瞥了一眼远处逐渐开始聚集起来的官员,道。 “你要是不想让也无妨,朕就在此处等着便是,刚好,也让朝堂上下的文武百官看看,这正旦大节,皇帝到底是怎么对朕这个太上皇的……”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舒良的脸色微微一滞,并没有立刻回击,而是思忖了片刻,拱手道。 “既然太上皇执意如此,那内臣再命人去禀告一番,且请太上皇稍候。” 说罢,舒良打发了两个内侍,穿过身后的禁军,很快消失在了宫门后。 漫天风雪,寒意刺骨,朱祁镇就这么坐在銮驾中,倒是也不着急,他今天过来,就是要把事情闹大,所以,只要舒良不敢真的对他动手,那么进不进得去宫,倒是没有什么大碍。 就像他刚刚说的,正好让群臣看看,天子是怎么在这寒冬腊月,把他这个太上皇丢在冰天雪地里不管的。 当然,对于自己率先带着人闯出南宫,又想强行进入东华门的举动,朱祁镇很是自然的忽略掉了。 风雪越来越大,传信的人很快便有了回音,只见两个内侍急匆匆的回到了舒良的身边,对着后者耳语了一番,旋即,舒良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再转过身,脸上已重新挂起皮笑肉不笑的招牌笑容,道。 “太上皇容禀,皇上说了,这正旦大节,太上皇亲自驾临实属是满朝上下的福分,自然没有阻拦的道理,太上皇放心,内臣这就命人让开,迎太上皇入宫。” 话音落下,舒良对着身旁的内侍说了两句,二人下去传话,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密密麻麻的禁军开始向后退去,将宫门腾出一条宽阔的大道。 眼瞧着舒良终于服软,朱祁镇心中大快,得意的一笑,对着身边的孟俊吩咐道。 “走!” 于是,銮驾重新被抬起,朱祁镇的这一行队伍开始朝前进发。 然而,刚往前走了两步,舒良却又挡在了前头,见此状况,朱祁镇眉头一皱,口气有些愠怒,道。 “大胆奴婢,你想要抗旨吗?” 暴怒的太上皇,舒良早就见过了,甚至于,更加狂怒的样子,他都见到过,所以现下对面的这般疾言厉色,对于舒良来说,显然是小场面,他八风不动的站在銮驾的前头,拱手道。 “太上皇言重了,内臣有多大的胆子,也不敢违抗皇上的口谕,皇上既然让您进宫,内臣自然不会阻拦,只是……” 说着话,舒良的眼神扫了扫銮驾四周的禁军,继续道。 “太上皇自然可以进宫,不过,宫城重地,闲杂人等不可随意入内,太上皇带来的这些禁军,都是值守南宫的,若入宫城,需得陛下特旨,哦对了,还有这些……内侍,也得暂时留在这里交由禁军检查。” “请太上皇放心,您入宫之后,自会有卢指挥使率锦衣卫,接掌太上皇的防卫,内臣也已调了二十名内侍随行,请吧……” 话音落下,舒良侧过身子,微微躬身,但是,话中的口气,却显然并没有半分商量的意思。 然而,就是这么一番话,却让朱祁镇陷入了沉默当中。 舒良的意思,显然是要解除他身边的一切防卫,除了几个随身侍奉的宫人之外,其他人一个都不打算让他带进去。 要仅仅是如此,倒还无妨,但是,舒良这话里话外的,似乎隐隐在暗示着什么,这就让朱祁镇的心中忍不住一阵不安。 他当然很清楚,如果真的要打起来,别说是他身边的这一百多人,就算是再加十倍,也不可能跟禁军对战。 但是,事情不是这么算的,有这些人在身边,如果舒良要对他做些什么,那么,这些人奋力抵抗之下,不仅能拖延时间,而且,上百人的死伤,会闹出极大的动静,皇帝一旦决定这么做,那么,他弑兄的罪名,就绝对无法掩盖,而这种可能,微乎其微,否则的话,皇帝也不会忍到现在。 可一旦他身边没了这些人,自己的防卫落到了对方的手中,那么可就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了,虽然说,可能性仍然很小,但万一呢……皇帝若是真的铤而走险,那他可就交代在这了。 一时之间,望着前头禁军把守的宫门,朱祁镇有些犹豫,不过,事已至此,要让他再灰溜溜的回去,朱祁镇也不甘心,狠了狠心,他咬着牙吩咐道。 “好!” 既然他来了,那无论如何,就是要冒风险了,他还就不信了,就算是解除了防卫,可在这正旦大节,群臣宗室都在宫中的状况下,皇帝还能真的对他做什么不成? 说完之后,朱祁镇便真的命随行而来的禁军和蒙古‘内侍’,都留在了原地,他只带着几个贴身的宫人和抬着銮驾的力士继续向前。 与此同时,舒良的眼中则是微不可查的闪过一丝失望,但是,很快,他就跟了上去。 走在熟悉的宫道上,朱祁镇感慨万千,这应该算是,他回京之后,为数不多的几次踏足这座宫城了。 一切仿佛都没有变,又好像,一切都变了…… 而就在朱祁镇感慨之时,他的銮驾四周,已经迅速被数百禁军给包裹了起来,这番样子,让朱祁镇迅速的将自己的一点情绪抛到脑后,紧紧的盯着走在前头的舒良和卢忠。 所幸的是,二者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举动,指挥着禁军随扈在銮驾的周围,按部就班的簇拥着銮驾,朝着灯火通明的奉天殿行去。 与此同时,奉天殿中,朱祁钰终于直起身子,摆手令歌乐停止,舞者退下。 见此状况,殿中原本不停的私语声,也很快就停了下来,无数人的目光,汇聚到了天子的身上。 于是,朱祁钰站起身来,面对着在场的一众宗亲藩王,朝廷文武,面带笑意的开口,道。 “朕刚刚得到禀报,正旦大节,太上皇也想与诸卿同乐,如今,太上皇銮驾已至东华门外,正朝奉天殿而来。” “诸卿且随朕,一同出殿迎接太上皇吧……”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二十三章:风雪漫天,兄弟再相见 奉天殿中,天子的声音回荡四周,像是一颗炸弹投入湖中,顿时炸的在场众人七荤八素。 朝中的一干重臣,闻听此言,更是立刻霍然而起。 虽然说,天子只是简单的两句话,但是,以这些人的眼光,自然马上就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太上皇出南宫了! 单单是这一句话,就足以引起整个朝堂的震动。 要知道,太上皇自归朝以来,除了某些特殊的庆典之外,几乎从来都没有迈出过南宫一步,更不要提,主动离开南宫,来到宫城当中了。 他们都很清楚,以如今的天家关系来说,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虽然说,在外界看来,天家兄友弟恭,和睦如初,但是事实上,权力斗争之间,从来都是没有情感可言的。 如今南宫和天子之间,之所以能够保持相对的平静,除了天子仁慈之外,更重要的是,太上皇能够安守本分,竭力降低自己在朝堂上的存在感。 一旦太上皇突破这层默契,那么即将迎来的,很有可能是一场腥风血雨,到时候无论哪方最终获得胜利,都必然会是一个两败俱伤的局面。 这广场当中明显处于待命状态的禁军,其实就能很好的印证这一点,如果说太上皇这次出宫,真的是有不轨举动,那么,禁军一定会毫不犹豫的予以剿平。 即便最乐观的状态下,太上皇并没有什么逾矩的动作,可从他踏出南宫的时候,事实上这种平衡的状态,就已经被打破了…… 众臣跟随着走下御阶的皇帝朝殿外走去,心情却是沉重之极。 风雪漫天,呼啸如刀。 奉天殿前的广场上,一队队禁军肃然而立,东边宫门处一座銮驾徐徐而来,最终,停在丹墀前。 虽然说,周围护卫的人,都已经被舒良给换掉了,但是至少,抬着銮驾的这些人,还是朱祁镇的人。 于是,銮驾就这么停在丹墀前,没有了任何的动作,既不前进,也不后退。 朱祁镇坐在銮驾上,抬起头,越过一级级的台阶,沿着御道,再次看到了这座灯火如昼的宏伟大殿。 这条路,在他驭极十四年的时间当中,走过无数次,但不同的是,过去他每一次走,那最前端的御阶上,都是空空荡荡,除了侍奉的宫人叩首于地外,再无旁人。 而这一次,那高高的御阶上,一个身着大红色龙袍的青年人负手而立,在他的身后,层层叠叠的是宗室藩王,文武百官,一眼望不到头。 朱祁镇的目光,在空中和对方交汇,这种感觉,让他觉得极不适应,因为过往的任何时候,和他对视的任何一个人,都是对方仰头,而他低头。 可这一次,一层层的御阶迫使他不得不把头仰起,而对方,则是居高临下的低头而视。 北风呼啸,尽管不合时宜,但是,这一刻,朱祁镇还是忍不住响起了他从迤北回到京师的那天。 同样是漫天风雪,那时他也是坐在銮驾当中,和自己这个许久不见的弟弟对视。 只不过,那个时候,对方站在城门口,他在銮驾上,虽然只有些许的高度差别,但是,依旧是他低头看,对方抬头望。 如今不过区区数年时间,一切……都已经变了! 与此同时,跟着皇帝出来迎接的一众大臣见此状况,心中也默默的松了口气。 太上皇乘着銮驾被安然护送到奉天殿外,至少说明,情况并没有他们之前想象的那么糟糕,不管之后如何,但是现在确实还没有撕破脸皮,既然如此,那么至少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但是,当看到天子的脚步就停在殿门口的时候,不少大臣顿时苦笑一声,那颗心又提了起来。 应该说,这次太上皇突然进宫是意外事件,这种情况下,并没有标准的仪程,可就算是按照常识来看,天子也至少应该带领群臣亲自降阶到广场上的銮驾前,将太上皇迎下銮驾,然后一起回到御阶上。 可现在,看天子这副样子,摆明了是不打算这么做,虽然也可以让太上皇乘着銮驾被抬上来,但是……他们这么一大帮人站在高处,让太上皇从低处上来,怎么看怎么别扭。 当然,对于天子的这般脾气,在场的大臣也基本都有所了解,要知道,这正旦大宴,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 能够到场的人,至少也是三品以上的大员,这种级别的官员,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消息,比如说,历次的冬至大节,需要太上皇和天子共同祭祀的时候,天子都是临时‘更改仪程’的。 现如今,出现这样的场面,倒是也不能算奇怪,可问题是……他们和天子不一样啊! 以往的时候,按照仪程,他们这帮人本就是站在下头的,上头两位到底怎么暗暗较劲,跟他们没太大关系,他们只管在底下行礼就是。 可这一回,他们是跟着天子出来的,天子站在这殿门高处,等着太上皇的銮驾从低处上来,也便罢了。 但他们这些人何德何能,敢这么杵在这,和天子一样等太上皇上来呢? 但是,要说不杵在这,皇帝还在前头,他们总不能越过皇帝走下御阶吧,那岂不是更大不敬? 眼瞧着銮驾就这么停在了丹墀下,众人也顿时反应过来,太上皇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这是在表达自己的不满了…… 一时之间,在场的一众宗亲藩王和文武大臣,都不由一阵叫苦,他们就是来赴个宫宴,怎么就突然被卷入到这场天家的争斗当中了呢。 心中唉声叹气,但是,面上他们却连头都不敢抬,这种状况下,要说让他们做些什么,却也没这个胆子。 现如今,到底发生了什么都还没搞清楚,看着殿门四周同样肃然而立的禁军,他们毫不怀疑,这种时候上去捣乱,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不得不说,这种时候,还是得看胡大宗伯,他老人家眼见站在几个藩王后头,看着这种对峙的局面,一双雪白的眉毛紧紧的绞了起来,目光落在最前端负手而立的天子身上看了片刻,见天子没有丝毫的动作。 于是,胡濙立刻转过身,对着旁边一阵搜寻,最终,在角落里头找到了两个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礼官。 片刻之后,就在众人不知所措时,左右两侧,忽然响起礼官洪亮的声音,道。 “太上皇驾到,诸臣跪迎。” “跪!” 听到这道声音,在场众臣顿时如梦方醒,赶紧着便跟着礼官的指引跪伏于地,前头的一干藩王反应慢了几分,但是,看到身侧的一干大臣都跪了下去,他们也很快就跟了上来,齐齐跪倒在地。 与此同时,听到身后的动静,天子也微微转头,循着声音响起的方向望去,单这一眼,便让两个礼官冷汗直流,瑟瑟发抖。 不过,所幸的是,天子到底也没说什么,只是对着身侧的怀恩吩咐了两句,于是,这位大珰立刻拱手领命,带着两个人快步从旁边走了下去。 朱祁镇坐在銮驾上,自然也看到了殿门处跪倒在地的一众大臣,见此状况,他的心气也总算顺了不少。 真要是让他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就这么上去,他还不如倒头回去…… 不过,面对着身旁蒋安的询问,他依旧没有任何的反应,因为这还不够! 他不求皇帝能够在他面前恭敬行礼,可至少,也要降阶来到他的面前,不能这么居高临下的等着他上去。 否则的话,他的颜面何存? 但是,让他失望的是,皇帝依旧站在高处,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并没有丝毫的动作。 反倒是皇帝身边的那个太监,匆匆带着人来到了他的面前。 “内臣给太上皇请安,禀太上皇,皇上口谕,太上皇既来了,何必在这风雪当中停留,奉天殿中宫宴尚未结束,太上皇可移驾奉天殿,一同用宴。” 看着面前低眉顺眼的怀恩,朱祁镇冷着一张脸,面朝着朝着殿门处,问道。 “那是皇帝吗?” 没等怀恩回答,他便摇了摇头,道。 “隔得太远,瞧不清楚,你去让皇帝近前来见,朕再随他一同入宴……” 这是摆明了不配合了…… 怀恩慢慢直起身子,脸色也失了刚刚的恭敬,抬头看着这位太上皇,他心中不由冷笑一声。 所谓的不识抬举,大抵也就是现在这副状况吧…… 怀公公是个体面人,所以,撕破脸的事情,他向来是不做的,不过…… “舒公公,您看这……” 感受到怀恩投来的目光,一旁的舒良舒公公顿时精神一振。 得嘞,这不就来活儿了! 眼瞧着怀恩并没有回去禀告,反而是叫起了舒良,朱祁镇的心中顿时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当下,他目光看向缓步走到銮驾前的舒良,厉声道。 “舒良,你想做什么?!” 这一回,舒公公倒是彬彬有礼的躬了躬身子,道。 “太上皇放心,借内臣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奉天殿前冒犯太上皇,不过……” 前半句话倒是正常,但是最后这个转折词,顿时让朱祁镇的心提了起来。 事实证明,舒公公当然不是他表现出来的恭顺谦卑,前一刻还笑眯眯的,后一刻便疾言厉色,对着銮驾旁的十数个力士喝道。 “尔等是聋子吗?” “没听到怀恩公公传谕,说皇上让你们将銮驾抬上去吗?” 这话一出,那些力士顿时身子一抖,有些不知所措的望着銮驾中的朱祁镇。 这个时候,后者早就已经气冒烟了,虽然说,这样的场景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是,舒良就这么赤裸裸的把他刚刚的话当听不见,还是让朱祁镇心中一阵怒意升腾。 当下,他立刻喝道。 “舒良,伱放肆,朕刚刚说的,你听不见吗?让皇帝过来见朕!” 眼瞧着这位太上皇陛下暴怒的样子,舒良倒是不慌不忙,拱手道。 “太上皇恕罪,内臣只遵皇上圣命,至于其他的,内臣倒是顾不得了,请太上皇放心,此间事了,内臣自会去皇上面前领罚。” 你***! 朱祁镇差点被气得跳下来,但是,可惜的是,舒公公已经没有心思跟他废话,直接了当看向旁边犹犹豫豫的力士,道。 “混账东西,你们竟敢违抗圣命,左右,给咱家拿下!” 于是,围在四周的禁军顿时涌上前去,就要把这些力士给押起来,不过,就在这个时候,朱祁镇总算是反应了过来,喝道。 “住手!” 别看这只是一些抬着銮驾的力士而已,但是,也算是随侍在旁的人,必须要用信得过的,否则的话,走在路上颠一颠,都能让他难受许久,更不要提,万一有人不小心,把他从銮驾上摔下来,也不是不可能。 活计虽小,但不可不慎,如今的南宫中,能够信任堪用的人,越来越少,他自然不能坐视舒良把这这些人抓起来。 不过,禁军显然并不听他的,虽然动作缓了不少,但是,目光却依旧望向了前头的舒良。 至于后者,笼着袖子站在原处,并没有丝毫的动作,就这么默默的看着,见此状况,朱祁镇咬了咬牙,转头对着身旁的力士喝道。 “你们没听到话吗?还不抬起銮驾,送朕入殿见皇帝!” 于是,那几个瑟瑟发抖的力士这才连忙起身,与此同时,舒良冷笑一声,轻轻摆了摆手,围上来的禁军这才退下。 随后,舒良躬了躬身子,将路给让开,那些力士连忙将銮驾抬起,一步步的朝着殿门走去。 这副场景,殿门处的群臣倒是稍有察觉,不过,一则这些人都是跪着,也没有人敢抬头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二则,舒良到底也没有真的做什么,最过分的举动,也就是让禁军往前围了一下,所以,对于大臣们来说,他们只能隐约察觉到,底下似乎发生了什么争执,但是,具体什么状况,却是并不知道。 不过,对于他们来说,这倒是也不重要,因为眼前的尴尬局面,总算是要结束了,銮驾一路上行,很快就到了殿门处的平台上。 这一次,朱祁镇倒是也没有摆架子,待銮驾停下,他便在宫人的搀扶下走了下来。 到了此刻,朱祁钰才算是勉强欠了欠身,道。 “见过太上皇。” 而接下来,就像过往的每一次见面一样,还未等朱祁镇有所反应,他便自顾自的直起身子,平视着对面的朱祁镇,问道。 “这般雪夜,太上皇何以匆匆从南宫而出,到了这奉天殿?”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二十四章:太上皇含怒讨说法 眼瞧着天子一张口,便是开门见山。 底下跪着的诸臣心中一阵苦笑,看来,他们还是高兴早了,不过也对,太上皇只要从出了南宫,那么,刚刚的对峙,显而易见的就不过是开胃小菜而已,只怕真正难的事情,还在后头呢…… 不出意外的事,听到这句话之后,似乎是因为有这么多大臣在场,朱祁镇也毫不客气,张口便道。 “自然是有事的,不过,朕倒未曾想到,这数年来头一次自己出南宫来寻皇帝,便让皇帝如此兴师动众,闹出了这么大的阵仗。” 这话显然是在讥讽天子小题大做,胆小怕事,而且,说的如此直白,几乎不加掩饰。 这对天家兄弟,再次在奉天殿见面,火药味一上来便如此之浓,是让在场的一众藩王宗亲和文武大臣都没有想到的。 而且,听别人说话,不能光听话中的意思,朱祁镇的这句话落下,在场的不少重臣心中顿时一惊。 要知道,过往时候,天子和太上皇之间,关系也同样不好,像是之前天子临时更改仪程,当场不给太上皇行礼的那件事,也让后者十分不悦,但是,诸臣面前,好歹双方还保持着表面上的平和。 当然,更准确的说,大多数时候,都是太上皇不敢发作,可这一回,这位怎么突然转了性子了? 一念至此,他们当中不少人都隐隐觉得,今天的事情,怕是不简单,于是,越发的打起了精神。 与此同时,嘲弄了朱祁钰一句之后,朱祁镇的态度反而变得越发强势起来,没等对方有所反应,直接了当的便道。 “朕冒雪而来,皇帝就打算带着群臣站在这殿外,和朕说话吗?” “自然不是……” 相对而言,朱祁钰倒是平和的多,淡淡的回应了一句,旋即,便对着跪伏在地上的诸臣开口,道。 “都平身吧。” 于是,诸臣这才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向后让开一条通路。 随后,便见天子和太上皇一同入座,既然知道太上皇要来,那么底下的宫人自然是紧急准备,在天子的御座旁,又设了一副桌案。 折腾了一番之后,群臣总算是各自起身,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经过这么一闹,在场的所有人现在都只盼着这场宫宴能够尽快结束,而这些人当中,最难熬的,自然莫过于这些藩王宗亲了。 他们距离皇帝和太上皇最近,而且,作为宗室亲戚,太上皇既然都到了,那么他们避免不了,肯定是要举杯祝酒的。 只是,想到刚刚的场面,他们就觉得,这个活儿颇具危险性,于是,不少人都将目光投向了资历最老的周王,鲁王,还有身为宗人令的岷王身上。 而这几位,相互对视了一眼,最后,胖胖的岷王爷硬着头皮,但还是不得不举杯直起身子,道。 “臣等久闻陛下与太上皇兄弟情深,天家和乐,今日太上皇驾到,臣等得见太上皇天颜,得见陛下与太上皇同席而坐,共宴群臣,兄弟和乐,此诚社稷之幸,万民之福也。” “臣为陛下贺,为太上皇贺!” 不得不说,这两年这位岷王爷在京城磨炼的不错,哪怕是在这种紧张的氛围当中,也能满脸笑容,面不改色的将这番话说出来。 而他的这番举动,也让在场的气氛有了少许缓和,一旁的几个藩王也附和着共同举杯,努力想要活跃一下气氛。 但是,面对这样的‘好意’,朱祁镇却并没有要接受的意思,他抬手往下压了压,却并没有拿起杯子,而是开口道。 “劳岷王叔祖挂心,朕和皇帝……的确和睦!” “只是,朕今日冒雪而来,并非前来饮宴,而是有一事,需得立刻知会皇帝。” 后一句话,朱祁镇不仅脸色板了起来,而且,声音也随之拉高,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 这副姿态,让底下的一众大臣心中的疑惑更盛。 刚刚他们就有所察觉,这次太上皇突然到宫里来,对待天子的态度,莫名的强势了许多。 如今,岷王好言相劝,这位太上皇却好不领情,而且,直截了当的将话题引到了天子的身上,看来是……来者不善啊! 只是,让他们想不明白的是,太上皇已经困居南宫数年,早就不闻政事,两宫明里暗里的争斗当中,太上皇也是屡屡落败,以至于,现在朝堂上下都心照不宣的把太上皇的旨意不出南宫当做常态。 这种情况之下,太上皇又是哪来的底气,摆出如此强势的态度呢? 殿中歌舞已停,众人的目光,都纷纷落在了上首的天家兄弟身上。 面对着朱祁镇的强势和群臣的注视,朱祁钰的脸上倒是没有泛起太大的涟漪,只是平静的看着对面脸色铁青的朱祁镇,道。 “如此看来,想必不是小事,否则的话,太上皇也不会在这隆冬雪夜,正旦大宴之时,一路闯进宫中。” “这是自然!” 似乎是因为天子这种波澜不惊的态度,让太上皇的情绪越发的激动起来,紧接着,他就抛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震惊的消息。 “皇帝可知,就在刚刚,朕和圣母,太子,皇后,一同的南宫当中举行家宴,宴席当中,有数道菜品,都被人投入了剧毒的鹤顶红!” “什么?” “怎么可能?” “何人竟敢如此大胆?” 也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正旦之日,天子在奉天殿大宴群臣,而南宫中也同样会开家宴,参与之人除了太上皇和端静皇后外,圣母皇太后还有太上皇的一干皇子公主,包括太子在内,也会参与数年下来,已然形成了惯例。 这个家宴的规模不大,但是,参加的人当中,哪怕任何一个出事,就必是大事! 因此,朱祁镇的这番话,宛如投入湖中的石子,顿时引起了满场哗然,一时之间,喧哗的议论声纷然而起。 与此同时,底下的一干文武大臣,脸色也顿时沉了下来,不少人的神色一阵惊疑不定,显然已经开始推测这背后的内情。 当然,眼下最重要还是…… “臣斗胆请问太上皇,圣母,太上皇,端静皇后,太子殿下及诸皇子公主,可有损伤?” 很快,底下一众大臣中,成国公朱仪急急起身,开口发问。 见此状况,朱祁镇的脸色稍稍缓和,道。 “无事,所幸的是,菜品上桌之前,朕又命左右宫人尝之,方才试出菜品中,竟有如此剧毒!” 于是,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紧随其后,新晋的东阁大学士朱鉴朱阁老也起身,道。 “正旦之日,竟有人敢在太上皇家宴之上投毒,意图谋害太上皇及太子殿下,其心实在可诛,恳请皇上降旨,彻查此事,否则,无以安朝局民心。” 不得不说,有些时候,人的脾性是很难改的,朱阁老当初在内阁的时候,就是这般性格,如今转了一大圈又回到原地,竟还是如此直率,实在是叫人难以评价。 当然,朝堂之上,直率在大多数时候,又或可被称为莽撞。 至少,在朱鉴说完之后,殿中罕见的出现了一阵沉默。 按理来说,出现了这样的大事,彻查是很正常且理所应当,甚至可以说是必须的事。 但是……凡事总有但是,如今的天家关系实在复杂,因此,在场的一众大臣,心中都不得不多思忖一番。 从太上皇刚刚的话来看,他显然是将此次被投毒的幕后黑手指向了皇帝,否则的话,他也不会如此强势,甚至于不顾打破数年来朝堂上下共同促成的默契,愤而离开南宫。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太上皇和天子见面之后的态度如此咄咄逼人,相比于强势,太上皇此刻的情绪或者说是愤怒更为恰当。 毕竟,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鲜少有人能够继续保持冷静。 那么,这件事情真的和天子有关吗? 众臣重新看向天子,却见后者的脸色也颇有几分难看,道。 “朱阁老所言有理,的确应当彻查,不过……” 面对着底下各有所思的种种目光,天子的话头稍顿,随即,便继续道。 “事情既然发生在南宫,自然要从南宫查起,太上皇既然匆匆而来,没有留在南宫彻查,或许,已经有了线索?” 话题被重新抛回到了太上皇这边,却让在场众臣一阵意外。 他们本以为,出了这样的大事,天子应该选择暂时息事宁人,先把事情按下去,之后再考虑怎么处理。 可听天子这个口气,难道是想当廷把事情搞明白? 底下大臣一阵头皮发麻,要知道,这件事情的背后,就算是没有人指使,可毕竟也是涉及到谋刺太上皇这样的大事,如今这个场合,宗亲文武皆在,不论最后闹成什么样子,都会在朝野上下传的沸沸扬扬,到时候要安抚朝局,麻烦恐怕就不止一星半点了。 但是,话又说回来,看天子和太上皇如今这个架势,别说劝阻无用,就算是有用,恐怕也没有人敢劝。 转头再看朱祁镇这边,看到朱祁钰反将了他一军,后者也是有些惊讶,不过,很快他就镇定了下来,道。 “这是自然!” “朕来之前,已经命人在南宫上下严查,最终发现负责菜品的两个仆妇,在菜品送出厨房之后,就离奇失踪了……” 投毒之后……失踪? 甚至都没有等毒药是否起效,这种手段,明显说明,她们的举动并不单纯,不过…… “所以,线索断了?” 朱祁钰的脸色平静下来,开口反问道。 见此状况,朱祁镇冷哼一声,仿佛抓到了对方什么把柄一样,道。 “或许指使者觉得,这两个投毒的人失踪,这件事情也就成了无头的案件,可事实是,这件事情岂止这么简单?” 说着话,朱祁镇转头看向底下的宗室文武,道。 “诸卿当知,宫中饮食,有严格的把控,从原料的供应查验,到菜品出炉上桌,至少要经过三道验毒的流程。” “鹤顶红并非是什么罕见的毒药,银牌试毒便可见分晓,但是,这次投毒,直到菜品被送到朕的面前,都无人示警。” “若非是朕让人再亲自尝过一遍,只怕现在,朕早已经是魂归九霄了……” 这话一出,底下的一众大臣,顿时一阵哗然,不少人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太上皇这话的意思,已经极为明显了,宫中的饮食都有严格的制度,要提前试毒,这是规制。 而鹤顶红这样绝对绕不过常规试毒手段的毒药,却偏偏送到了太上皇的面前,这只能说明,不仅是有人投毒,就连试毒甚至是运送菜品的内侍宫女,也有可能是参与者,言下之意便是…… “南宫中的侍奉之人,皆是之前皇帝下旨,从宫中各处调拨的,如今出了这样的事,皇帝是否该给朕和圣母一个解释?而且,南宫看守森严,这两个投毒之人,在事发之后,却莫名其妙的就此消失,这难道不奇怪吗?” 看得出来,太上皇这回是真的被激怒了,压根顾不得之前维持的虚假的关系,这几句话,就差直接挑明,说这次投毒,是皇帝在背后指使了。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底下的一干重臣们,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虽然说,他们并不想干预天家之间发生的事情,但是,就如今的状况看来,太上皇实在有些太激动了。 当下,众人相互看了一眼,最终,胡大宗伯瞪了旁边几人一眼,无奈的站了出来,道。 “太上皇明鉴,此次投毒之事,实乃是震动朝野之大案,南宫之中有如此心怀不轨之辈,可见宫中侍奉之人懈怠已久,所幸太上皇福泽深厚,有祖宗神灵庇佑,圣体无恙。” “然则,宫中有此种悖逆之徒,臣等心中实在难安,故而,此案理当彻查,并应借此机会,重新整肃后宫上下,以防宵小之辈,再行祸乱之事,伤及皇上及太上皇圣体。” 胡濙这话,看似平淡无奇,但是实则,却是在悄悄的转移矛盾。 朱祁镇的意思很明显,他就是觉得投毒的人,就是皇帝指使的,但是,这个指控实在是太严重了,别说现在不知道真假,就算是真的,对于朝中群臣来说,它也必须得是假的! 所以,胡濙一方面暗示朱祁镇,让他不要闹得太厉害,另一方面也给出一个体面的解释。 那就是,这件事情是宫中有小人行祸乱之事,所以,既可能伤及太上皇,也可能目标是皇帝,如此一来,算是把天子给先摘出来……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二十五章:风波扩散 所以说,关键时刻还得看老人家。 胡濙说完之后,其他的一干大臣也纷纷跟上,顺着胡濙的话头,表示应该重新整肃后宫,一时之间,殿中原本的紧张气氛,算是被消解了几分。 上首的朱祁镇见到这副状况,脸色顿时变得有些不好看,他当然能听得出来,这帮大臣是什么意思,说白了,这些大臣现在所想的,就只是尽量的控制事情的影响范围。 虽然说心中已经有了这种预料,但是,真的看到这些大臣态度的时候,朱祁镇的心中,还是升腾起一阵怒火。 要知道,无论如何他也是先皇嫡子,大明的太上皇,如今,南宫出了这样的事端,可这些人却无一人关心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被刺杀了,甚至于,就连胡濙这个托孤大臣也是如此。 所以,所谓的君臣父子之道,说到底,也敌不过世态炎凉这几个字…… 目光森然的扫视了底下一圈,朱祁镇冷哼一声,重新看向朱祁钰,道。 “皇帝真的没有话,要对朕解释一番吗?后宫如此,你让朕怎么放心,能够继续再用南宫的这些奴婢?” 不论这些大臣如何态度,但是,对于朱祁镇来说,他这次冒着这么大的风险离开南宫到了奉天殿,如果被这么三两句话打发回去,他这趟南宫,也就白出了。 不过,他的这番话,却让朱祁钰的眼中,泛起一丝微末的笑意。 狐狸尾巴总算是露出来了吗? 眼中笑意一闪而逝,朱祁钰皱眉道。 “太上皇之意,是要撤换南宫的上下使役?” 沉吟片刻,他随即便轻轻点了点头,道。 “确实应当,出了这样的大事,南宫中涉及此事的一干人等,皆需彻查,也的确不适合继续在南宫侍奉,既是如此,那朕回头便派人知会皇后,另外再调侍奉之人……” 但是,这一次,他的话还没说完,朱祁镇就打断了他,直接了当的道。 “多谢皇帝的好意,不过,今夜之事,圣母对汪氏统掌后宫之能已有怀疑,故而降下懿旨,命汪氏闭宫自省,至于南宫的侍奉之人,圣母会亲自调派,就不劳皇帝费心了。” 这番话说的十分强势,没有丝毫商量的意思。 但是,不得不说,朱祁镇把握的时机很好,如今的状况下,南宫刚刚发生了投毒事件,所以,要求撤换南宫上下侍奉人等,理所应当。 与此同时,刚刚胡濙提出重新整肃后宫的建议,也变相的支持了,汪皇后管理六宫不严的罪名。 趁此时机,朱祁镇打着孙太后的旗号,要求汪皇后闭宫自省,也算是合理。 在此基础上,他进一步要求,南宫侍奉的人手由孙太后来调派,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暗地里的防备之意,却显而易见。 朱祁钰扫了一眼底下的群臣,眼见这些人都沉默不语,当下也明白了他们的态度。 应该说,朱祁镇的分寸拿捏的很好,他现在的表现,很符合一个因险些被投毒而受到惊吓愤怒的形象。 在此基础之上,他又‘克制’了自己的愤怒,提出了一个相对合理的要求,如此一来,如果朱祁钰拒绝的话,就越发坐实了,他在南宫当中安插了人手的事实,会进一步引发朝堂上不必要的猜测。 当然,对于现在的朱祁钰来说,这种流言,能够对他起到的影响很小,但是,对于如今殿中的群臣们来说,他们的当务之急是息事宁人,至少,不要在这正旦大宴上继续闹下去。 所以,在面对太上皇这个不怎么过分的要求的时候,他们的态度很明显是倾向于接受的,至于天子在南宫安插没安插人手,接下来能不能继续安插人手,那属于天家两兄弟之间的角力,他们并不想掺和。 从表面上看,朱祁钰这一局,算是占了劣势,不过…… “今日正旦,宫中藩王宗亲,文武大臣皆在,却不曾想,竟发生如此大案,既然太上皇和圣母皆是此意,那便照此办理便是。” “至于牵涉这件事情的南宫上下人等,便交由刑部和锦衣卫共同审讯,彻查此案,太上皇意下如何?” 这话一出,底下的新任刑部尚书俞士悦不由得嘴角抽了抽。 虽然说,他早就已经料到,这个刑部尚书不好当,但是,一上来就是这种谋刺太上皇的大案,也未免太刺激了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刑部如今既然和锦衣卫合并审讯,那么,就不可避免的会缠上这种事情。 毕竟,锦衣卫除了有提审官员之权外,更重要的职责,是处理这种大案要案。 刑部既然想要锦衣卫的职权,那么就免不得要面对如今的状况,因此,心中虽然唉声叹气,但是,俞士悦也没有出面推辞,只是静静的站在原地,等着上首两位的最终决定。 与此同时,其他的一干大臣,听到天子的这番话,却莫名的觉得,话中似乎另有深意,于是,纷纷陷入沉思当中。 再看朱祁镇这边,听到朱祁钰要交给刑部和锦衣卫共同审理,他的脸色略感意外。 不过,看了一眼底下的俞士悦,他的眼中,又闪过一丝了然之色,轻轻哼了一声,但是到底,也没有反对,只是道。 “便依皇帝之意!” 于是,这么一场震动了整个朝堂的正旦大宴,总算是结束了,但是,宴会结束了,因此而起的后续,却才刚刚开始。 正旦之日,太上皇冒雪出宫,闯入奉天殿,当着满朝宗室文武的面,爆出南宫有人意欲投毒行刺之事。 这短短的几句话,每一句,都足以让朝野上下热议。 不出意外的是,宴会的第二日,朝廷尚未开印,满朝上下就传出了无数版本的流言。 首先是关于闯宫的事,有人说,太上皇虽然遇到了行刺,但是,就这么直接闯进宫中,搅乱正旦大宴,闹得如此沸沸扬扬,实在是太过不识大体,有损皇家颜面。 也有人觉得,太上皇遇刺不是小事,自然应当立刻彻查,何况,当时太子也在,如若储君有所差池,便是社稷国本动摇,自然不可耽搁,应当马上和皇帝商议。 除此之外,议论最多的,自然还是这次投毒的幕后真相…… 要知道,朱祁镇在奉天殿中的一举一动,都被参加宴会的大臣们看的清清楚楚,所以,消息自然很快就流了出去,尤其是朱祁镇的质疑的那一句,为什么鹤顶红如此常见的毒药,前面的几道验毒工序都没有起作用,直到最后命人试菜才尝了出来,还有最后,那两个投毒之人莫名失踪的状况,都衍生出了无数个版本的猜想。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皇帝是幕后黑手的言论,毕竟,太上皇已经暗示的如此明显了,没有这样的谣言反而奇怪,但是,这个本应该流传最广的谣言,事实上却并没有在京城中掀起太大的浪花。 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听到的,看到的,都是天家兄弟和睦,兄友弟恭的场面,现在无缘无故,什么证据都没有,就说皇帝要谋害太上皇,大多数都百姓都觉得这是胡说八道。 至于朝中的官员,他们当然知道的更多,心中也有更多的怀疑,但是这种言论可算是实打实的诽谤君上,所以,真正敢宣之于口的人少之又少,就算是有人敢私下议论,也是关起门来悄悄说起,自然传播不开。 但与之相对的是,另一种言论,反而隐隐有散播开来的趋向。 除了皇帝是幕后主使的猜测之外,也同样有很多人怀疑,这就是一次单独的投毒事件,又或者,是太上皇自导自演的一出戏,毕竟,南宫是太上皇的南宫。 持这种看法的,不少都是直接目睹了正旦大宴过程的大臣,他们在朝中的位置更高,想的自然也就更多。 回想起整件事,似乎从太上皇闯宫开始,就一直把握着主动权,而且,这件事情如果真的是皇帝做的,那么有一个问题很难解释。 那就是,皇帝为什么要选择正旦这一天,或许有人觉得,是想要将太上皇和太子一同毒死。 但是反过来想,无论投毒是否成功,这都比将是一个震动朝野的大案,而正旦之日,皇帝大宴群臣,是最难掩盖消息和做手脚都时候。 选择这种时候投毒,实属不智,再有就是,如果抛掉一切外在的因素,只看结果的话,这次的博弈当中,太上皇明显是占了便宜的。 要知道,天子在南宫安排有人手这一点,虽然没有人说,但是朝中大臣都隐约知道一些,而且,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毕竟,以太上皇之前的作风,实在是难以让人放心。 但是,如今这么一闹,南宫中大多数侍奉的人都被遣离,新进的人,都是由圣母来安排,虽说这个要求合情合理,但是,从既得利益者的角度出发,也不可否认,最终获利的是太上皇…… 当然,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明着是没有人敢说的,所有人都在等着的,是刑部的调查结果,不过,这显然也不是一个短时间内可以得出结论的事情。 除此之外,被这件事情所震动的除了朝野上下,自然还有宫中。 景阳宫。 吴太后坐在榻上,捧着一盏手炉,皱眉望着对面的自家儿子,问道。 “钰哥儿,你实话告诉娘,这次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祁钰同样坐在对面的墩子上,面对吴氏的疑问,却并没有开口回应。 这般态度,顿时让吴氏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她也不再多问,直接道。 “如今宫里各种流言四起,皇后又闭宫自省,哀家听说,孙氏那边,已经召见了不少勋贵府邸的命妇,让她们送些奴婢进宫伺候,之前你好不容易把这后宫清理干净,如今,难不成真要让那孙氏在宫中复起,重新安插培植亲信?” “自然不是。” 这次,朱祁钰总算是摇了摇头,开口道。 “儿子今日过来,便是要请母妃帮忙。” “说吧,你想让哀家怎么做……” 吴氏不满的瞪了朱祁钰一眼,无奈的开口道。 于是,朱祁钰这才开口,对着吴氏说出了他的想法…… 随后不久,慈宁宫中。 孙太后手里捻着一串佛珠,平静的听着底下人的禀报。 而在她的对面,赫然是朱祁镇同样斜靠在榻上。 打从正旦大宴,朱祁镇闯出南宫之后,他似乎有了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味道,这数日以来,接连离开南宫,到了慈宁宫两次。 但奇怪的是,虽然说他每次离开南宫,也仍然还有不少锦衣卫和禁军“护卫”,可预想当中实质上的阻拦,却并没有出现。 与此同时,王勤侍立在下首,提心吊胆的开口道。 “……圣母之前吩咐的,从各府中选入宫人之事,第一批已经送进宫了,分别是成国公府,英国公府和宁阳侯府的人,总共二十一人,奴婢带着人逐个看了,都是家世清白,手脚利落的人,他们所有人,都是世代在这几家府邸做事,都是信得过的。” “不过……” 王勤话头一顿,下意识的吞了吞口水,抬头撇了一眼面前的两位,这才小心翼翼的道。 “不过,除此之外,圣母下到各宫的懿旨,不管是调人,塞人还是拿人……基本都被顶了回来,说是……说是景阳宫那边也下了懿旨,说皇后娘娘如今在宫中自省,一切事务,需等皇后娘娘处置。” 磕磕巴巴的把这番话说完,不出意料的是,紧接着,太上皇略带怒意的声音就响了起来,道。 “荒唐,母后是先皇之后,又加尊号,后宫之中,别说是汪氏,就算是吴氏,也需遵从母后,她拿什么胆子,来顶着慈宁宫的懿旨!” 话音落下,王勤不敢怠慢,立刻跪倒在地,道。 “太上皇息怒,这都是底下的那帮人见风使舵,不分尊卑,您切莫因为这些小人气坏了身子。” 朱祁镇哼了一声,显然,仍然还是十分生气。 倒是孙太后,轻轻拨弄着手里的佛珠,并没有因为王勤的话而动怒,不过,看到朱祁镇这个样子,她倒是皱起了眉头,轻轻呵斥道。 “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你又乱发什么脾气?”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二十五章:母子密谋 孙太后这话一出,朱祁镇的脸色才算是缓和了几分,低头道。 “母后大度,是儿子太暴躁了。” 见此状况,孙太后摆了摆手,示意跪在地上的王勤起身,随后对着朱祁镇继续道。 “如今看来,景阳宫会下这样的旨意,说明皇帝那边只是想让哀家和你,不继续朝着后宫伸手,至于南宫那边,你这次赌对了……” “嗯,不错,看来朝野上下的物议,还是有用的,而且……” 朱祁镇慎重的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复杂情绪,道。 “说到底,这件事情的主动权不在我们的手上,那边既然已经动手了,那么,之后自然是要多加防备,不过,这也不是没有好处。” 闻听此言,孙太后皱了皱眉,一时有些不解。 这次的南宫投毒案,她当时也是在场的,不夸张的说,当时是真的惊出了一身冷汗。 如今朝中不少人议论,觉得这是太上皇做的局,目的就是要拿回南宫的控制权,否则的话,不会偏巧出现在大年夜这个皇帝大宴群臣的特殊时刻。 可事实上,作为当事人之一的孙太后,她很清楚,自己的儿子并没有谋划这种事情,所以不出意外的话,这次投毒,就是皇帝在背后指使的。 至于后续的闯宫举动,一则是因为朱祁镇被吓着了,二则也是顺水推舟,因势而为,趁机把南宫中皇帝埋下的一些钉子给拔掉。 但是无论如何,皇帝既然这么做了,就说明他杀心已起,自此以后,之前那种哪怕是表面上的温情脉脉,也必然会一去不复返,不夸张的说,他们母子以后的日子,必将步步惊险。 这种形势,如何能说是有好处? 于是,朱祁镇沉默了片刻,随后,看了一眼旁边的王勤,后者立刻会意,将暖阁中本就已经不剩几个的贴身宫人也带了出去,自己则是守在了门外。 孙太后见朱祁镇如此慎重,也打起了精神,等着后者的下文,随后,朱祁镇缓缓开口,将自己之前的发现,对孙太后说了出来。 “什么?” 听了朱祁镇的话,孙太后霍然而起,手里的珠子都险些没有握住,惊怒交加,道。 “徐有贞竟然是皇帝安插在东宫的人?” 要知道,虽然说,孙太后对于外朝的事情了解不多,但是,相关太子的事情,她自然还是要多上些心的。 徐有贞这个人,在东宫当中办事算是相当得力的,而且,他此前和朱鉴走的很近,所以,孙太后一直认为,他至少是一个对东宫忠心耿耿的大臣,却没想到,他竟然会是皇帝的人。 朱祁镇眼中划过一丝冷芒,道。 “不错,正是如此,而且,就之前的事情来看,皇帝已经知道徐有贞的身份暴露了,但是,他依旧留着徐有贞,目的很简单,他就是要让南宫造反!” “礼法伦序在上,以母后和儿子的身份,如果不明不白的死了,那么,势必会影响皇帝的名声,所以,他选择逼儿子造反,如此一来,他便可顺理成章的趁乱将儿子杀死,而不用背负骂名。” 准确的说,这是朱祁镇首次在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人,如此清晰,不加掩饰的说出这个词。 以致于,孙太后的眼中也微微有些失神,她扶着自己座椅的扶手,慢慢的坐下来,道。 “可你们,毕竟是亲兄弟……皇帝他,到底也是你父皇的儿子啊……” 虽然说,孙太后在宫中沉浮多年,但是,造反这样的事情,对于她久居深宫的人来说,还是有些让人惊惧。 对于她来说,或许隐隐约约的能够察觉到,未来会有这么一天,但是,至少在朱祁镇真的说出刚刚那番话之前,她所做的一切,其实还是更倾向于能够保住南宫的地位,维持现状而已。 而这,也是朱祁镇今天的来意,他站起身来,趋前两步,来到孙太后的身边,半跪在她的膝前,道。 “母后,现如今不是儿子非要咄咄逼人,而是皇帝没有给儿子留活路,这次的投毒事件,您还看不清楚吗?” “自始至终,主动权都不握在我们的手里,皇帝之所以选择逼反儿子,是因为这条路,对他来说损失最小,可这不是唯一的路。” “如果说儿子不能按照他预想中的做,那么,他绝不会吝惜用投毒,刺杀这样的手段的!” “可毕竟这次……” 话虽如此,但是,孙太后的脸色还是有些犹豫。 见此状况,朱祁镇攥紧她的手,抢先一步道。 “这次没有成功,是因为皇帝压根就没想成功,这只是一次警告,警告儿子要按照他划定的轨迹向前,但是这不代表以后皇帝就不会改变心意。” “退一步说,就算是母后能调来足够可信之人,儿子也愿意过这样每日提心吊胆的日子,可皇帝就真的会罢休吗?” 没等孙太后回答,朱祁镇便坚定的摇头,道。 “不,不会的!” “一旦投毒,刺杀这样的手段也没有用,那么,他会彻底跟南宫撕破脸,正旦之日,儿子进宫时候的场面您也瞧见了,皇帝随时在准备着调动禁军,值守在南宫附近的锦衣卫们,也不是摆着看的。” “如今是因为皇帝觉得还有更好的办法,若有一日,他没了耐心,觉得其他手段都没有了作用,命东厂或锦衣卫闯入南宫和慈宁宫,那个时候,面对三尺白绫和一杯毒酒,母后觉得,我们还能活吗?” 暖阁当中陷入了一阵长久的沉默,孙太后的神色复杂,手中骨节发白,紧紧的捏着手里的佛珠,似乎要将其捏的粉碎一般,可见其心绪有多么不平静。 张了张口,她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但是到了最后,都化成了一道重重的叹息。 片刻之后,孙太后轻轻的吐了口气,脸色也变得平静起来,说到底,她在这宫中这么多年,也不是民间的那般无知妇人,只不过,之前她一直不愿意面对这种可能来临的局面罢了。 如今,朱祁镇把一切都撕开摊在她的面前,孙太后就算再不想接受,也不得不接受了,毕竟,面前的才是她的亲儿子…… 将手里的佛珠搁下,孙太后把朱祁镇扶起来,让他做到自己的对面,沉吟片刻,她方开口道。 “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可皇帝既然选了这条路,说明,他是有把握能赢的,就算是你循了他的意思,最终造了反,也不过是成就了他的好名声而已。” 眼瞧着孙太后总算是下定了决心,朱祁镇也轻轻松了口气,道。 “母后放心,这一点儿子明白,刚刚母后也说了,皇帝选这条路,就是因为这么做,可以成全他一个好名声,但这也是儿子的机会。” “怎么说?” 孙太后皱着眉头,往前俯了俯身子,开口问道。 于是,朱祁镇继续道。 “如若皇帝真的就此撕破脸皮,那么儿子自然是万劫不复,但是,他既然顾及颜面,想要逼儿子造反,成就他的名声,那么,他就会给儿子一些发展势力的机会。” “英国公府,成国公府,宁阳侯府这些人,还有朱鉴等人,皇帝之所以留着他们,就是想让他们在外头替儿子做事,好在之后儿子造反之后,再一网打尽。” 说这番话时,朱祁镇的脸色冰冷,眼中没有一丝的感情。 不过,这却让孙太后的神色变得越发有些担心,道。 “你既然知道这样,那你还……” “母后莫急,听我说完。” 朱祁镇吐了口气,神色变得越发的严肃,继续道。 “到如今为止,儿子的每一步棋,都在皇帝的控制范围内,之前,儿子曾经试图绕开皇帝,插手到海贸当中,但是,却被皇帝给挡了回来,这说明,他虽然选了这条路,但是也同样清醒的意识到,不能给儿子反扑的可能。” “不过,风险就是风险,儿子早就清楚皇帝的打算,但是,这几年来,却始终蛰伏以待,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动作,等的,就是这次的投毒之事。” 话音落下,孙太后的眉头紧皱,但是神色却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说……” “不错,皇帝一向思维缜密,想要找到他的破绽并不容易,又或者说,他的这套计划,在之前根本就没有破绽。” 朱祁镇眼中闪过一丝嘲弄,道。 “不过,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一切按部就班的时候,皇帝自然不会露出破绽,但是,当他一旦觉得,计划脱出自己掌控的时候,心中必然会产生焦虑的情绪,而这种情绪,就会让他出现破绽。” “从这次投毒之事可以看出,皇帝已经不想再等下去了,虽然还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是,毋庸置疑的是,他用投毒来警告我,说明他心里已经急了。” “而只要他着急了,那么,就会自乱阵脚,破绽自然就会出现,母后难道没有觉得,这些日子儿子进出南宫,到慈宁宫来,已经成了常事吗?” 孙太后仔细的思索了一番,随后轻轻的点了点头,道。 “不错,你说得对,之前你还没有回京的时候,皇帝就曾经想要把南宫的侍奉人手都握在手里,虽然最后没有成功,但是,之后他借春猎一事,还是将南宫中的大多数人手都换成了他的人。” “可是这一次,你提出要让哀家来安排南宫的侍奉人手,他竟然也没有阻拦,如果你猜测的没错的话,那的确有可能,是在帮南宫扩大权力,不过……” 话至此处,孙太后到底还是摇了摇头,道。 “就算是皇帝心里急躁了,但是,他毕竟没有糊涂,你这些日子前来,身边都有禁军跟随,而且,吴氏如今这样的作为,可见皇帝依旧警惕心很强。” “这次投毒之事,虽然你借题发挥,要撤换南宫的宫人,可毕竟不能全都换了,否则的话,你身边这些亲信也要被拿掉,所以,只能是趁此机会,多多安排咱们的人进去,如此下来,你最多也就是之后在南宫当中,可用的人多些,根本没办法把所有皇帝的人手都拿出去。” “如此一来,你不管是在南宫当中,还是离开了南宫,一举一动仍然在皇帝的监视之下,就算是行动更自由些,又能有什么用?” 闻听此言,朱祁镇也是皱了皱眉,不过很快,他的眉头就舒展开来,同样往前俯了俯身子,开口道。 “所以,儿子需要母后帮我!” 孙太后见状,轻轻叹了口气,问道。 “你打算怎么做?” 朱祁镇定了定神,缓缓开口,道。 “母后明鉴,皇帝既然要逼儿子造反,那么,无论他之前如何鼓励儿子扩张势力,都绕不过一件事,那就是禁军!” 闻言,孙太后也点了点头,道。 “不错,禁军只听命于皇帝,百人以上,不见走马符牌不可擅动,就算是哀家和你的旨意,对他们也没有作用,就算是你能想办法控制南宫的羽林卫,可只要皇帝一道旨意,让皇城中的禁军出动,何等事端,都会被立刻控制起来。” “所以,想让我动手,就必须要让禁军动不起来!” 朱祁镇把话接了过去,眼神当中透出一丝嘲弄,目光似乎掠过空间,落在了乾清宫的方向。 “禁军和其他官军不同,任何时候,只要有皇帝的手诏,便可取出对应的符牌调动,而且,持符牌的太监,在接到旨意后,必要亲自面前圣颜,方会将符牌交出,所以,断无任何可能从中做手脚。” “那么,想要束缚住禁军,唯一的办法就是,皇帝没有办法下诏,或者说,诏旨没有办法到达掌管符牌的太监手中……” “皇帝不会想不到这一点,所以,我断定,为了鼓励我动手造反,皇帝在时机成熟的时候,一定会‘重病昏迷’。” “装病?” 孙太后也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节,于是反问了一句,闻言,朱祁镇点了点头,道。 “不错,装病,皇帝不可能真的让事情脱出他的控制,所以,必然是装病,但是,这个病装的,却会无比真实,无论对宫中还是外朝来说,都是如此,而这,就是机会,也是儿子这次想让母后帮忙的事情……”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二十六章:结案 “宋文毅?” 乾清宫中,朱祁钰听到怀恩的话,不由皱起了眉头。 怀恩点了点头,又重复了一遍,道。 “不错,皇爷,慈宁宫那边刚刚递来的话,说是自从阮浪阮公公死后,南宫那边,一直缺一个总管太监,圣母觉得,宋公公文武双全,忠心可鉴,最为合适。” 于是,朱祁钰轻轻敲了敲面前的桌案,思索着孙太后此举的用意。 宋文毅此前受过太上皇的提拔,这一点他很清楚,当初调宋文毅回来,其实也是想试探对方,但是后来,宋文毅显然也意识到了京中的形势如何,所以,很快就和南宫划清了界限。 至少这几年下来,并没有什么迹象表明,宋文毅暗中投靠了南宫,那么,这个时候孙太后将他要过去,会是出于什么考虑呢? 要知道,宋文毅如今虽然管着各地的皇庄,但是,一旦他到了南宫,那么,这个差事朱祁钰势必不会再交到他的手里,毕竟是宦官,和外朝的大臣不同,朱祁钰想用就用,不想用就不用,罢掉他的差事,不会有丝毫的压力。 但如果说,孙太后把宋文毅要到南宫,不是为了他皇庄的差事,那么,又会是为什么呢? “皇爷,是否要找个由头,婉拒这个提议?” 眼瞧着朱祁钰有些犹豫,一旁的怀恩小心的开口问道。 这次要人,慈宁宫那边并没有下懿旨,只是命人传话,可见,试探的性质居多,当然,也有可能是经过最近发生的诸般事情之后,孙太后已经清醒的认识到,慈宁宫的懿旨在皇帝面前,根本就没有任何的作用,所以,干脆不自讨这个没趣了。 闻听此言,朱祁钰倒是摇了摇头,道。 “不必,一个宋文毅而已,送去南宫便送去了,无妨,你去慈宁宫给圣母回话,讨一道懿旨来,然后朕再下旨,召宋文毅回京。” 再三思索之后,朱祁钰也没有想到孙太后这么做的用意到底是什么,所以,最终也只能选择静观其变。 让慈宁宫下懿旨,则是在表示,这个调动并不是他提出的,如果说宋文毅要记恨,就让他记恨孙太后去…… 只不过,话虽如此,但是,朱祁钰总觉得心中隐隐有几分不安,似乎是忽略了什么,眼瞧着怀恩就要退下,他思忖了片刻,又吩咐道。 “把舒良叫过来……” “是……” 怀恩的脚步停了停,随后应声退下。 不平静的年节总算是过完了,朝廷在一片嘈杂当中,渐渐恢复了正常的秩序,毕竟,不管发生了再大的事,对于普通的官员来说,衙还是要上的,活也还是要干的,唯一的区别,就是各种各样的流言满天飞。 但是,这对于中低层的官员们来说,无非是谈资多了一些,生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 当然,有人平静,就有人不平静,譬如现在,某位新上任的刑部尚书大人,就颇是头疼的很。 打从正旦那日太上皇在宴会上大闹一场之后,按照天子的旨意,他就和锦衣卫一起,把所有的南宫上下人等,都缉捕了起来。 但是,古怪就古怪在这,这段日子下来,他基本上把整个能接触到食物的人都审了一遍,可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按照目前审讯的状况来看,食物从离开厨房开始,每一道流程,都是按照规制的,中间验毒的时候,也没有任何的问题,可偏偏就在上桌之前,为太上皇试菜的人试出了毒性。 当然,更奇怪的是,那两个莫名失踪的仆妇,但如果真的是他们投的毒,那么,不可能逃过验毒的流程。 如果说,是在验毒之后才下的毒,那么,且不说这个过程当中,菜品一直都被至少三个以上的宫女内侍共同送去,基本不可能出现这种状况,就算真的是如此,可那两个在南宫失踪的仆妇,又该怎么解释? 刑部的公房当中,俞士悦仔细的审阅的案卷,眉头已经皱成了一团,但是,与之相对的,则是和他配合的锦衣卫指挥使卢忠,在看完案卷之后,平静的开口道。 “俞尚书,事情已经很清楚了,那两个仆妇的住处,锦衣卫都搜出了毒药,投毒之人就是这二人无疑,至于动机,也很清楚,这二人本是土木之役中一个临阵脱逃的犯官家眷,如今已无任何亲族在世。” “锦衣卫调查过,这二人在南宫当中,时常抱怨自己身世凄惨,还曾经说过,如果不是土木之役,她们不会沦落到如此境地,那么,很有可能她们处心积虑的投毒,原因就是要报仇……” 应该说,这番话说的很不专业,以俞士悦多年刑案的经验来说,卢忠得出的这个结论,实在是太草率了。 但是…… “那这些南宫中侍奉之人又该如何解释?” “按他们的供述,菜品上桌之前,曾经验毒两次,可都没有问题……而且,那两个失踪的投毒之人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俞士悦皱着眉头,开口发问。 不过,话中的口气,却明显没有要否定卢忠的意思。 要知道,他虽然是新晋接手刑部,但是,此前一直都在内阁当中供事,对于刑部如今的运转体系,自然也有所了解。 虽然说,刑部是和锦衣卫合办案子,可事实上,两边完全是两套体系,大多数时候,其实都是商量着来的。 而且,这一次的案子,情况又十分特殊。 卢忠的说法固然有太多推测的成分,但是,有一点好处,那就是,将这件事情描述成了个人行为,这无疑对于眼前的朝堂来说,是一个最好的说法。 俞士悦并不是迂腐之人,他很清楚这桩案子影响有多大,所以,他也从没有一定要追根究底的意思,但是,也正因为影响太大,因此,最终的结论,至少是要没有明显的漏洞的。 于是,卢忠又拿出一份案卷,递了过去,道。 “关于投毒之人,今日清晨,锦衣卫在南宫中的一处水井当中,打捞出了两具尸体,虽然说,这两具尸体已经被水泡的浮肿不已,无法辨析面目,但是,从服饰上判断,应该就是那两个投毒的宫人畏罪自杀。” “除此之外,这是近段时间以来,南宫的采买记录,俞大人知道,宫中贵人们的器物,有银碗银盘,也有瓷器,前者自不必说,若用后者,验毒的手段,多会在瓷器中坠一银牌,此次太上皇家宴上,用的便是这个。” “这种银牌,通体以白银铸成,故而,时常会有利欲熏心之辈偷盗出去,融掉取利,此案发生之后,我特意命人调查了此事,不出意外的是,这些试毒用的银牌,早就已经被人偷偷换了,如今南宫中所用的,不过是普通的铁牌而已,只是因为银牌用的久了,自然会发黑,所以,一直没有人质疑此事而已。” “我想,他们应该也没有料到,真的有人敢给太上皇投毒,所以……” “所以,这次的事情,就是一个意外?” 俞士悦抬头看着卢忠,眼中露出一丝若有所思,开口问道。 卢忠轻轻点了点头,道。 “不错,就是一个意外,那两个投毒之人对太上皇心怀怨恨,趁着南宫家宴,暗中投毒,负责验毒和掌管银牌的宦官们玩忽职守,私自倒卖银牌,以致毒性没有验出来,闹出了这次的事情,俞尚书觉得,可还有什么需要继续调查的了?” 闻听此言,俞士悦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最终,他缓缓点了点头,道。 “既是如此的话,那么,还请卢指挥使将证据都封存备齐,随后和本官一同联名上奏,向陛下回禀此事。” “这是自然……” 卢忠点了点头,随后,也没有多留,便拱手告辞了,于是,俞士悦留在公房当中,又翻了翻手头的案卷,目光当中,不由多了一丝忧虑。 翌日,早朝上。 开年之后,朝会上依旧不变的,仍然是沈尚书的保留节目,和往年相比,今年各地的年景总算是好了一些,没有再出现大规模的雪灾,但是,情况却也不容乐观,刚入二月,苏,松等地便传来消息,今冬天气和暖,没能将虫卵冻死,以致开春以后,不少地方出现了害虫啃食庄稼的现象。 地方官府虽然已经组织扑灭,但是,效果不大,不出意外的话,今年的夏粮,又有不少地方是收不上来了。 “……陛下,户部预计,此次收到虫灾影响的地区不少,山东,山西,江西,浙江等多处都有波及,最乐观的状况,这些地方可能也只能保住三四成的收成,具体的状况,户部还在统计,不过,已经有十一处州府上表,请求蠲免今年的夏粮。” 沈尚书眉头紧锁,一副愁的要命的样子。 但是,殿中的大臣们却已经习以为常了,这两年下来,比这更大的灾情见得多了,这次的虫灾,和其他的洪灾,雪灾不一样,不算是突发事件,所以,地方的州府有足够的时间来应对,自然,也就不需要朝廷花费太多的心思。 当然,问题还是有的,比如说赈灾的粮食还是要拨付出去,而且,听户部的口气,蠲免赋税,怕是免不了了。 不过,这都是户部该发愁的事,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他们更加关心的是……刑部那边,据说已经打算结案了。 不出意料的是,天子命户部严格核实各地的受灾情况,然后制定新的赈灾章程之后,这件事情便算是结束,于是,很快,新任的刑部尚书俞士悦就站了出来,拿出一份奏疏,呈递了上去,道。 “启禀陛下,刑部奉圣旨,会同锦衣卫彻查南宫投毒一案,如今案情已有结果,请陛下御览。” 有内侍从御阶上走下来,将奏疏奉到御前,随着天子展开奏疏,俞士悦的声音也再次响起。 “经查,此次投毒之人,为此前因罪被没入宫中的两个犯官家眷,之后事情败露,畏罪自杀,锦衣卫自二人房中查得鹤顶红一瓶,可为证物。” “据南宫中其他宫人供述,此二人乃因土木之役而被牵连,故而,对太上皇素有怨恨,因此投毒,意欲谋逆复仇。” “除此之外,按照宫中规制,菜品需以银牌验毒,但经锦衣卫详查之后,发现南宫因管束不严,有内宦欺上瞒下,偷盗银牌牟利,将其换成了铁牌,故而,直至宫人试尝之前,未曾发现有人投毒。” “此案涉及之人,共四十二名,两名投毒之人,罪犯大逆,但其已经畏罪自杀,且并无家眷族人在世,无法继续处置,剩余四十名侍奉宫人,有八名内宦玩忽职守,私自发卖验毒所用银牌,十五名宫人知情不报,十七名宫人未能及时觉察银牌有异,以致太上皇险些龙体有失,如何处置,还请陛下决断。” 俞士悦说的言简意赅,但是,立刻就引起了在场一众大臣的低声议论。 他们当中,有不少人都已经料到,这件事情最终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是,却也没想到,俞士悦竟然结的这么干脆。 两个投毒之人已死,而且没有亲眷无法追究,剩下的人,最多就是玩忽职守的连带责任,总归是罪不至死。 所以,这么一桩谋刺太上皇的大案,到了最后,竟然就这么草草了结? 当下,便有大臣站出来质疑,道。 “俞尚书,谋刺太上皇乃何等大案,岂是两个宫人能够做的?刑部如此敷衍了事,难道这就是俞尚书忠君体国的表现吗?” 循着声音望过去,果不其然,出言之人正是东阁大学士朱鉴。 他这番话说的怒气冲冲,明显是对于俞士悦打算这么结案不满到了极点。 而另一边,俞士悦看着他这副样子,恍惚之间,仿佛又回到了之前他们二人在内阁角力的时候。 心里苦笑一声,俞尚书暗暗的叹了一句,这人怎么就不长记性,随后,他板着一张脸,开口道。 “朱阁老此言何意?” “刑部乃是奉旨办案,岂敢稍有懈怠?” “此案的一应细节,都有详实案卷记录,人证物证也俱都齐全,朱阁老如若觉得有何处不妥,大可向陛下请旨,到刑部查阅一应的案卷,若是能挑出错处或者证据不完整的地方,本官甘愿向陛下上本致仕,退位让贤!” “你!” 这话明显意有所指,嘲讽之意甚浓,一下子朱鉴顿时气得差点跳起来。 “好了……” 就在这个时候,上首的天子也总算是搁下了奏疏,开口道。 “既然事情已经调查清楚了,那便照此结案便是,除了投毒自杀的两人之外,剩余牵涉之人,玩忽职守及知情隐瞒的二十三人,逐出宫中,发配戍边,十七名职责有失之人,一律杖责五十,贬为低等宫人,交由内廷再行分配。”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二十七章:神神秘秘的太上皇 “启禀太上皇,事情便是如此,现如今,刑部那边已经在准备结案了。” 南宫当中,朱仪站在下首,将早朝上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在他的身旁,除了张輗之外,还有宁阳侯陈懋。 虽然说,早就已经隐约感觉到,太上皇暗中拉拢了陈懋,但是,这次一并被召见过来,还是让二人有些意外。 以至于,在朱仪说话的时候,一旁的张輗,眼神一直在盯着陈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过,这些小动作,自然是不会被朱祁镇放在眼中的,听了朱仪的禀报,他脸上浮起一丝怒意,冷笑一声道。 “这么大的案子,到最后就让两个早就死了的宫人顶罪,皇帝倒真是好手段!” 看着太上皇怒气冲冲的样子,陈懋踌躇了一下,开口道。 “太上皇明鉴,外间如今对此事也是议论纷纷,不少人都觉得,皇上如此处置,实在太过草率了。” “还有呢?” 目光看向陈懋,朱祁镇脸上的怒意未减,反问道。 这话一出,顿时让陈懋有些不知所措,还有什么,还能有什么? 皇帝都已经盖棺定论了,就算是有人议论一下,其实也改变不了什么大局,更何况,刑部的案卷写的很好,至少,从明面上来看,整个证据链是完整的,想要挑毛病也并不容易。 所以,就算是有议论,也仅仅只是停留在议论的层面上了,可这话,显然不是太上皇想要听到的。 重华殿中静了片刻,随后,朱祁镇轻轻哼了一声,倒是也没有再为难陈懋,而是开口问道。 “朕之前吩咐你们的事,怎么样了?” 闻听此言,一旁陈懋的脸色变得越发为难了起来,踌躇片刻,他开口道。 “启禀陛下,京营那边,此前经过于谦改制之后,整个建制,章法,各营的统领都和此前大不相同。” “如今,京营当中多数将领,除了杨洪和范广的旧部之外,便是此前于谦提拔上来的人,想要安排一些我们的将领进去,并不容易……” 不过,这话一出,一旁的朱仪却是心中暗惊不已,他没想到,陈懋竟然还有他不知道的秘密任务,而且,这个任务看起来,还和京营有关。 一时之间,心下大骇的同时,朱仪也提高了警惕,虽然说,他不知道太上皇为什么突然开始重用陈懋,也不知道陈懋为什么愿意跟着太上皇,但是,能够将这样的事情交给陈懋来办,可见太上皇已经建立了对陈懋的信任,而且,是几乎毫无保留的那种。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朱祁镇将朱仪和张輗的这番表现尽收眼底,但是,他也并不戳破,只是对着陈懋道。 “事虽难,不可不做,当初先皇在时,对陈侯多加赞赏,称陈侯为国之柱石,如今朕困居南宫,陈侯自然需当多加看顾。” “臣惶恐……” 这番话让陈懋也有些意外,连忙躬身行礼。 见此状况,朱祁镇点了点头,道。 “南宫人多眼杂,朕虽然想和陈侯继续叙话,但是留的久了,恐怕引起外间议论,陈侯这便退下吧。” “是……” 于是,陈懋也没有过多停留,很快便起身离开了,随后,朱祁镇的目光落在了殿中剩下的二人身上,思忖了片刻,开口道。 “奏对了这么久,你们想必也累了,朕命人在偏殿准备了茶点,成国公可以先去用一些,你我君臣随后再继续叙话。” 啊这…… 这番话一出,张輗和朱仪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很快他们二人就明白了过来。 太上皇这是要单独跟他们两个人谈话…… 虽然心中疑窦重重,不过,朱仪也没有拒绝,而是看了一眼张輗道。 “臣遵旨。” 紧接着,朱仪就被带了下去,来到了偏殿当中。 几名宫人守在他旁边,朱仪心中仍然有些忧虑,但是,也还是坐了下来,像模像样的吃了些东西。 只不过他心里还想着,朱祁镇这么做到底是什么用意,所以,颇有几分食不甘味。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外间终于有宫人进来,道。 “国公爷,太上皇召见。” 于是,朱仪站起来,跟着这些宫人,重新回到了重华殿中。 不过这一次,他一进殿就发现,殿中的人少了许多,基本上,除了朱祁镇和他贴身的宫人,便只剩下了朱仪一人。 心中暗暗一凛,朱仪趋步上前,端正的行了个礼,随着一声平身之后,朱仪小心的站了起来,却没有抬头。 殿中短暂的陷入了沉默,朱仪能够感受到,上首太上皇的目光锁定了他,不过很快,对方的声音便响了起来,问道。 “朱仪,伱觉得,这次的投毒事件,背后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口气平淡,没有了刚刚的怒意,但是,却让朱仪越发小心起来,思索了片刻,他开口道。 “回太上皇,臣觉得,这件事情的背后肯定不简单,这么大的案子,刑部了结如此之快,颇不寻常,外间都在传言,说这桩案子里头的主要证据,都是锦衣卫查得的,而锦衣卫……直属皇上。” 这话说的虽然隐晦,可其中的意思,却也明明白白。 不过,朱祁镇听了这话之后,口气却并没有什么变化,而是继续淡淡的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害朕的,是皇帝?” 朱仪立刻跪了下来,道。 “太上皇明鉴,臣绝没有离间天家之意,但是,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涉及太上皇安危,自当慎之又慎,不能放过一丝可能。” “哦?” 这一次,朱祁镇的口气总算是有些变化,声音也变得有些低沉,道。 “所以你觉得,刑部这次和锦衣卫联合隐瞒了此次的真相?” 这话似乎还是刚刚的老问题,但是,朱祁镇这小小的口气变化,却让朱仪心中警铃大作。 他能够感受到,太上皇对他刚刚的回答有些不满,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呢? 刚刚的那番话,除了稍稍隐晦了一些之外,理论上来说,应该是正合太上皇此刻的想法的,为什么,他会因此而感到不满呢? 轻轻抬头看向上首的太上皇,果不其然,对方的眉头微皱,目光也有些深沉。 于是,朱仪的心中念头急速转动,再次将刚刚的对话过了一遍,很快,便发现了端倪。 太上皇似乎,一直在‘纠结’投毒案的幕后黑手是谁,但问题就在于,这件案子无论表面上的说法是什么,至少在太上皇这里,他早就已经认定,是天子在幕后主使。 既然如此,他还问什么呢? 想要得到朱仪的认可?不对,脑中迅速闪过无数念头,朱仪很快就有了答案。 太上皇想要的,不是真相,而是……效忠! “臣万死,请太上皇恕罪,依臣看来,此案发时,南宫当中这么多的侍奉之人,却无一人察觉,可见,幕后之人可以同时控制南宫中的众多宫人,案发之后,刑部和锦衣卫联合审理,却又如此匆匆结案,说明幕后之人,亦可权压外朝。” “如今朝野上下,能够有此权威之人,除了皇上,别无他人。” 这番话说完之后,朱仪重重的磕了个头,一副忠肝赤胆的样子。 果不其然,下一刻,朱祁镇再度开口时,虽然带着几分严厉,但是语气中淡淡的不满已经消失,道。 “朱仪,你这番话,可是大逆之言!” 于是,朱仪这才直起身子,道。 “臣万不敢诽谤君上,但是事实如此,非臣言或不言可以改变,请太上皇明鉴。” 话音落下,朱仪便见上首的太上皇重重的叹了口气,脸色流露出几分略显刻意的悲伤,道。 “不曾想,朕和皇帝竟走到今日这一步,也罢,既然皇帝如此,那朕虽然顾念兄弟亲情,可也不能坐以待毙。” “朱仪,你觉得呢?” 这话一出,朱仪顿时心中一阵了然,更加笃定了自己刚才的判断。 投毒一案,不管外间怎么说,太上皇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所以,他问这件事,并不是真的想要朱仪帮他推测。 他要的,就是朱仪亲口说出来,这件案子的幕后指使是天子,如此一来的话,太上皇才能继续说自己想说的话,比如…… “太上皇英明,臣愿为太上皇效死!” 朱仪的脸上闪过一抹犹疑,但是很快,他就坚定的开口。 见此状况,朱祁镇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道。 “朕就知道,满朝上下,只有成国公府上下,是最忠于朕的,起来吧……” “太上皇谬赞,臣愧不敢当。” 朱仪这才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垂着双手,谦虚真诚的开口道。 于是,朱祁镇越发的满意,口气总算是变得有些温和起来,道。 “你且放心,朕和皇帝毕竟是亲兄弟,虽然皇帝不仁,但朕身为长兄,自然不能同样为之,朕让你做的事,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之时,朕和你都能有自保之力而已。” “请太上皇吩咐,臣一定竭尽全力。” 朱仪的声音铿锵有力。 随后,朱祁镇的脸色微微一正,开口道。 “好,你可知道,宋文毅马上就要回京了?” “知道……” 朱仪点了点头,答道。 “据说,是圣母要他回京的,好像是打算,派到南宫来侍奉太上皇,不过……” “不过什么?” 似乎是察觉到了朱仪的疑惑,朱祁镇的眼中闪过一丝神秘的笑容,反问道。 于是,朱仪这才犹豫着开口,道。 “太上皇明鉴,宋文毅如今虽然是宫中有名的大珰,掌管着各地的皇庄,但是,内宦毕竟是内宦,圣母点名让他到南宫侍奉,那么,皇上必会借此时机,拿掉宋文毅的一切差事。” “没有了皇庄,那宋文毅……” 调宋文毅回京,算是后宫之事,但是,涉及到南宫,朝中上下多多少少会知道些消息。 不少人都觉得,孙太后之所以要了宋文毅去南宫,就是看上了他手里的皇庄。 毕竟,这可是一大块肥肉。 虽然如今的皇庄只是初见雏形,但是,这几年下来,不仅收拢了不少流民,让这些原本可能成为不稳定因素的百姓,重新处于地方衙门的管辖之下。 而且,有不少地方已经开始初见成效,在这种大规模的统一耕种下,不出意外的,收成比之前高了不少。 也正是如此,使得朝廷在连年天灾的状况下,却还能保持基本的收支平衡,并没有发生严重的财政危机。 这种制度之下,百姓依旧是租田种地,只不过,他们租种的田地变成了皇庄的田地而已,有区别的,是收成的划分。 除了按时缴纳税赋之外,剩下的一部分交到藩王手中,另一部分则是归入内库当中,看似简单,但是其中的油水却绝对不少。 作为负责皇庄的大太监,宋文毅这些年一定捞了不少银子,所以,很多人,包括朱仪在内,都在猜测,太上皇是不是盯上了这块肥肉。 可是话又说回来,如此简单的道理,皇帝也必然明白,所以,就算是拿到了宋文毅,恐怕也未必就能拿到皇庄。 不,准确的说,是肯定拿不到! 不过…… “谁说朕是想要宋文毅手里的皇庄的?” 面对朱仪的疑问,朱祁镇笑着反问道。 “不是皇庄?” 朱仪微微一愣,旋即皱起了眉头,道。 “可如果,宋文毅手里没了皇庄的话,那……” 那他这个人还有什么用呢? 他又不是刘永诚这样精通武事的太监,可以贴身保护太上皇,就算是宋文毅这些年捞了不少银子,家底儿足够厚实,可那毕竟是他自己的银子,太上皇总不至于沦落到跟一个奴婢抢钱花吧。 而且,说句不客气的,就算是要用银子,他们这些传承多年的勋贵世家,哪个不比刚刚崛起的宋文毅要强得多。 既不图钱,又不图势,太上皇要这么一个人过来,做什么呢? 看着朱仪沉思的模样,朱祁镇又是一声轻笑,神秘的开口道。 “你别忘了,宋文毅可是一手主持了各地皇庄营建的大太监,这样的一个人,难道说拿掉了他的差事,就什么价值都没有了吗?”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二十八章:静观其变 “吴昱?” 乾清宫中,朱祁钰听到舒良吐出这个名字,颇有几分摸不着头脑,前世今生,朝野上下,宫中内外,有名有姓的人他至少都有几分印象,但是,这个名字,却着实让他有些陌生。 舒良站在下首,见天子疑惑的表情,立刻明白了过来,道。 “回皇爷的话,这个吴昱是先皇时入宫的内宦,当时,投在金英公公底下的一个少监门下,为人颇有敛财手段,所以,到正统年间受了重用,曾被调到更鼓房做掌房,和宋文毅有些交情。” “后来,金公公被贬南京,他手下的宦官们也都受到排挤,吴昱因此被牵连,发到了皇陵做守陵太监,直到后来宋公公回京,因要操办皇庄一事,提拔了一些人手,其中便有吴昱。” “吴昱被他提拔之后,带到了襄藩,主持当地的皇庄营建,据说做的不错,前段时间,宋公公上奏叙功,您赏赐的名单当中,也有这个人。” “这么说,他现在还在长沙府?” 听舒良这么一说,朱祁钰想了想,的确好像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 宫中的内宦实在太多了,他自然也不可能一一熟记,除了一些前世他就知道的比较特殊的人之外,一般情况下,只有少监级别以上的,才有资格在他这挂个名号。 皇庄是个大工程,虽然说,是由宋文毅来主持的,但是,各地的皇庄繁多,肯定要有具体接手的人,这个吴昱,想来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让朱祁钰有些疑惑的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宦官,有什么可值得,引起南宫的注意的? 要知道,按照朱仪的说法来看,朱祁镇调宋文毅回京,目的并不是皇庄,甚至都不是宋文毅本人,而是这个吴昱。 可问题就在于,这么一个远在长沙府的小小矿税太监,又能帮得上什么呢? “正是,除了吴昱之外,南宫那边,还嘱咐了几个人选,让国公爷去跟宋公公接洽。” “奴婢调查之后发现,这些人,除了都是矿税太监,曾经在皇庄的营建当中立过功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罕见的,舒良的口气也有些踌躇,话至此处,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看向了侍立一旁的怀恩。 不过,他的这般眼神,却让后者一头雾水,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要知道,他和这个吴昱,可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话说回来,舒良这么一看他,倒是让怀恩反应过来,吴昱这个名字,他似乎在哪听到过…… 与此同时,舒良这般异常的表现,也让朱祁钰皱了皱眉。 “有什么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是……” 于是,舒良这才抬起头,道。 “奴婢调查之后发现,这个吴昱,和怀恩公公最近刚提拔起来的阮简阮公公颇有旧交,细查之后,奴婢发现,吴昱这两年往京城里头送了不少财帛,都是往阮简府里送的,至于目的,是想让阮简在怀公公面前美言几句,好调回宫中侍奉。” “除了吴昱之外,其他的几个人也是如此,基本上,都跟怀恩公公身边的陈敬和阮简两位公公有或浅或深的私交。” 闻听此言,朱祁钰皱着眉头,看向了身旁的怀恩。 “怎么回事?” 于是,怀恩的脸色顿时一变,连忙跪倒在地,道。 “皇爷明鉴,奴婢和这个吴昱,还有刚才舒公公所说的这些人,大多连照面都没有打过,更不可能和他们有什么牵连啊!” 见此状况,朱祁钰意识到自己的口气可能有些重,于是,脸色温和了几分,道。 “起来吧,朕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宫中内宦众多,关系复杂,想往上爬的也不在少数,这不算什么意外之事。” “朕是想问,舒良刚刚所说的,那几个人和你手下的那两个内侍的牵连,是否属实?” 这…… 怀恩犹豫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道。 “皇爷,陈敬和阮简,的确是奴婢提拔起来,分担司礼监的事务的,这两个的忠心,奴婢可以担保,但是,毕竟身在宫中,平素他们都交往些什么人,奴婢就不知道了。” “至于阮简收受吴昱财帛的事情,奴婢此前未曾听闻,不过,舒公公这么一说,奴婢确实想起,阮简曾在奴婢身边提过几次,说有个矿税太监办事得力,可以考虑调回宫中侍奉。” “请皇爷放心,今日回去之后,奴婢定当严查此事。” 这个样子吗? 朱祁钰靠在榻上,将目前掌握的信息梳理了一下,大致推测出了这件事情的完整轮廓。 先说结论,南宫这次的举动,最终的目的,其实不是皇庄,也不是财帛金银,而是想要在朱祁钰的身边,神不知鬼不觉的安插一个足够份量的自己人。 经过之前的数次后宫清洗,加上春猎之后对南宫的大规模清洗,如今的后宫当中,有品级的,忠于太上皇和孙太后的宦官,已经是寥寥无几,基本上都各有执掌,就算是那些被打发到皇陵的人,他们的名字也早就在舒良这里挂了号了。 提拔他们起来,会第一时间引起朱祁钰的警觉,就像这次召回宋文毅一样。 所以,朱祁镇把宋文毅叫回来的真正目的,实际上是看中了他在主持皇庄的过程当中,积累下来的人脉资源……宦官中的人脉! 各地的皇庄都要有负责的矿税太监,而作为皇庄的主持者,这些太监当中,有大半都是宋文毅提拔或者举荐的。 虽然说,宦官当中,一旦失去权势,之前的很多关系人脉都不复存在,但是,总还是会有那么几个心腹亲信的。 这次朱祁镇看中的,就是这些人! 和之前早就被摸的清清楚楚,绝不可能被提拔的朱祁镇的亲信不同的是,这些人品阶低,而且,身家清白,虽然是靠着宋文毅上位的,但是,宫中宦官,尤其是低阶宦官,一身多门的情况不少。 就比如吴昱,一方面巴结着宋文毅,另一方面,也在偷偷给阮简塞好处,往上爬这种事,对于宦官来说稀松平常,不是什么稀罕事。 那么,后续的发展就很清楚了。 朱祁镇先把宋文毅调到南宫当中,通过他联络,或者说控制吴昱这些人,至于手段,也很容易想到,吴昱既然给阮简送钱,说明,他自己并不干净,他在宋文毅手下做事,给这个大太监送的钱,一定会更多,以此为把柄,想要要挟他并不难。 控制了吴昱这些人之后,借着他们往上爬的动力和之前已经经营好的人脉关系,朱祁镇会暗中推动,把这些人调回宫中,然后逐步调到乾清宫的御前侍奉,如此一来,他不仅能够时时掌握乾清宫的动向,更能够在关键时刻起到作用。 更重要的是,如果抛除掉朱仪提前通风报信的因素,这种做法,被朱祁钰发觉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吴昱如果升迁,那么,必定是走的阮简的路子,再往上,就是结交怀恩,通过这个办法上来,明面上和南宫没有丝毫的关系。 就算是吴昱曾经在宋文毅手下做事,可各地的矿税太监那么多,总不可能,所有和宋文毅有关系的人都全部打压,即便是要查吴昱,也最多能够查出,他曾经给阮简送过财帛,可这对于一个宦官来说,着实不算是什么大事,绝对没有人能够联想到,他会早被南宫所收买…… 一念至此,朱祁钰忽然想起了成敬和曹吉祥,如今的状况,倒是和前世颇为相似,所以,有些事情兜兜转转,到底还是走回了原本的道路。 说起成敬,他在去年年初的时候,已经病死在山西了,京城一别,果然便是永诀,甚至于,他比前世的时候,去世的要更早一些。 不过,能够重回旧地,施展自己的抱负,哪怕只是短短的一两年时间,成敬应该也是愿意的吧…… “皇爷?那接下来,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舒良的呼唤,让朱祁钰总算是回过神来,沉吟片刻,他开口道。 “不必多做什么,静观其变就是!” 弄清楚了朱祁镇的用意,其实就够了,吴昱这种人,最重要的不是什么时候处置,而是知道他们包藏二心。 只要心里有数,想要把他们按死,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儿,何况,朱祁镇前脚刚把这件事情交给朱仪来办,如果后脚吴昱等人就出了事,那么,朱仪那边恐怕就该被怀疑了。 “是……” 舒良躬了躬身,随后又道。 “皇爷,除了吴昱等人的事之外,国公爷还提了另一桩事……” 说着,舒良把朱仪在南宫当中,和张輗,陈懋等人被分别奏对的事情说了一遍。 闻听此言,朱祁钰微微皱眉,道。 “分开奏对?” “不错,国公爷说,太上皇应该是另外交代了张都督别的事情,宁阳侯那边,应该也有单独的差事,而且,国公爷离开南宫的时候,太上皇也特意嘱咐了,吴昱等人的事交他来办,不可对旁人泄露。” 舒良点了点头,继续开口道。 “不出意外的话,太上皇对另外两人,应该也是如此吩咐的。” 相互保密吗? 朱祁钰眼睛眯了眯,看来,近段时间,这位太上皇的确长进了不少,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的刺激手段起到了效果,朱祁镇心里的危机感攀升,开始加快推进自己的谋划了。 摇了摇头,朱祁钰道。 “加强监看吧,既然知道陈懋和张輗都在暗中筹备着什么,那就多派些人盯着他们,至于朱仪那边,让他好好办事,眼下最紧要的,是他要保护好自己……” 打发走了舒良,朱祁钰也没有心思继续处理奏疏,本想到御花园走一走,但是,还没起身,却突然得到禀告。 “启禀陛下,周王,岷王,鲁王,襄王几位王爷,携代王世子请见。” 藩王请见?而且,还带着代王世子? 朱祁钰微微有些意外,但是,也没有多思索什么,便让人将他们召了进来。 这次年节,到京城来的藩王不少,不过,也有一些藩王没来,比如说代王朱仕壥,一则是因为路途遥远,二则是因为,代藩刚刚移到漳州府,他需要处理的事情千头万绪的,杂务繁多,也没有这个时间到京城来闲逛。 不过,朱成炼倒是一直在京城里头,只不过,这次周王等人前来,带着这么一个小辈,是做什么来了? 很快,在内侍的引领下,几位身着王袍的老王爷迈步走了进来,各自叙礼之后,朱祁钰给他们赐座上茶,随后,亲切的道。 “年节刚过,京城里还冷得很,几位叔祖都上了年纪,倒是不必如此频繁入宫请安……” “臣等久在藩地,也就是年节下,得陛下恩典,可以得见天颜,一叙天家亲情,自然是要趁着还在京中,多多进宫拜见。” 面对天子这样的关心,鲁王倒是谦谨,道。 寒暄了几句,朱祁钰也便进入了正题,问道。 “今日几位联袂而来,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同朕说?” 这话一出,在场的几位藩王相互看了一眼,随后,襄王开口道。 “回陛下,臣等今日入宫,是为两件事情,其一便是此前南宫被投毒的案件,如今朝廷虽已结案,可京中流言纷纷,陛下不可不察。” 话音落下,朱祁钰的眼神微微一闪,道。 “原来是这样,这桩案子的确让人惊心,不过,具体的案情,刑部已经查的很清楚了,无知之人妄自揣测之语,诸位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这是自然,些许流言,不过都是庸人自扰罢了。” 于是,底下的岷王赶忙接话,口气略微有些急促,不过,他的这番作为,立刻便引起了一旁襄王的不满。 但是,似乎是顾及到什么,一向和岷王不对付的襄王,这次竟然也没有多说什么。 疑问很快解开,仿佛是怕某人再把话题歪到别处,在岷王之后,一直沉默的周王沉吟片刻,随后便单刀直入的开口道。 “不敢欺瞒陛下,臣等今日前来,其实是为了朝廷前段时间的海贸一事!”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零八章:最后一块拼图 武英殿中,朱祁钰看完了名单,扫了一眼底下仍然翘首以待的众人,倒是也没有过多思索,提笔便要在最终的这份名单上圈定。 但是,就是这么一眼,让他的目光忽然钉在了某处,侧身对着怀恩问了一句,在得到后者的回复之后,朱祁钰原本提起的笔,忽然便转了方向。 很快,结果出炉,怀恩捧着最终的名单上前,洪亮的声音在殿中响起,道。 “上谕,命礼部侍郎王一宁调任吏部侍郎……” 嗯,不出意料…… 底下众人点了点头,却是并没有什么意外,毕竟,王一宁已经在礼部侍郎的位置上待得太久了,要是这回还不能挪一挪,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真正值得关心的是,另一个侍郎的人选会花落谁家,因此,只是短暂的时间过后,众人就重新抬头,看向了怀恩。 然后,他们就看见,皇帝陛下从御座上站起来,转身,走了…… 与此同时,怀恩也紧跟着就离开了。 ??? 武英殿中短暂的静默了一瞬,但是很快就有人反应过来,天子竟然就这么走了? 也就是说,天子只点了王一宁,另外一个侍郎,谁也没点? 这廷推搞得这么大阵仗,最后的结果就这么结束了? 反应过来之后,殿中顿时爆发了一阵喧闹之声,就连最前端的几位七卿大臣,也忍不住一阵面面相觑。 天子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对廷推的结果不满意,还是压根就不想把另一个侍郎也在现在授出去? 可是,就算是对结果不满意,至少也该说上些什么吧,而且,如果天子不想授官的话,那么,打从一开始直接否了廷推的提议便是,现在闹了这么大阵仗,却这般草草收场,和着实不像是天子一贯的作风啊。 于是,不少人纷纷望向了主持这次廷推的吏部尚书王文,见此状况,王文沉吟片刻,侧身对着旁边的几位七卿大臣说了两句,众人各自点了点头。 随后,王文便匆匆宣布了廷推到此结束,将殿中诸臣遣散后,他们这些六部重臣加上内阁的张敏,俞士悦,却没有离开,而是命人递了牌子请见。 内侍很快就出来了,倒是没有拒绝他们觐见的请求,只不过…… “诸位大人,陛下吩咐了,早朝刚刚结束,各位想必腹中饥饿,皇后娘娘刚好送了早膳过来,便命咱家送些给诸位大人,请各位先在偏殿用过早膳之后,再行召见。” 将众人领到了偏殿,来传旨的太监客气的拱了拱手,笑眯眯的开口言道。 随即,也不待众人有所反应,便招了招手,让底下人各自端上了几份早膳。 在场的一众大臣也都是心思灵巧的人,自然听得懂话中真意,这番话的意思是,皇帝要用早膳,所以,让他们等着! 相互对视了一眼,众人倒是也没有继续纠缠,的确,廷推的时间不短,他们自己也有些饿了。 到了他们这种级别,在宫中被赐膳是常事,所以,在谢恩之后,老大人们也就安心的在这偏殿当中开始用膳。 当然,按照惯例,这种场合,席间是不会谈论朝事的,老大人们一边吃饭,一边谈些古今轶事,各地风物,倒也算是气氛融洽。 另一头,乾清宫中,朱祁钰用了早膳,却依旧穿着一身便服,并没有急着更衣召见大臣,而是斜卧在榻上假寐。 直到大半个时辰过去之后,怀恩轻手轻脚的上前,禀道。 “皇爷,舒公公前来复旨。” 于是,朱祁钰这才睁开眼睛,坐直了身子。 其实,刚刚廷推的时候,他原本是打算静观其变,按照惯例点前两名入选,然后看看事情往下会如何发展的,但是,那不经意的一瞥,让他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所以,他匆匆结束了廷推,回到乾清宫之后,便立刻将舒良召了过来,让他去核实自己的想法,所幸的是,这件事情应该并不难查,现如今,大抵应该是有结果了,轻轻点了点头,朱祁钰吩咐道。 “让他进来。” 片刻之后,舒良一身风尘仆仆的疾步行至殿中,行礼之后,道。 “皇爷英明,确实如您所想的那般,这几日,刑部金尚书的府中,正在京城各处延请良医,奴婢想法子找到了一个曾去诊治过的郎中,回话说,金尚书近来左侧的半边身子时常不听使唤,眼前视物时有不清,恐怕……是中风的前兆。” “怎么会这样?” 朱祁钰神色一惊,微微有些意外。 的确,以金濂的年纪,有这样的病症并不值得吃惊,而且,前世的时候,金濂也的确就是在今年病逝的,可是,这一世和前世不同,有很多的事情都发生了改变,不仅仅是各人的际遇和官职都有不同,就连寿数也与前世有很大的不同。 就拿金濂自己来说,按照前世来说,他应当是景泰五年二月病逝,但是,如今这个时间早就过了,当时,朱祁钰还特意派过太医去金濂府邸诊治过,答复是他身子康健,并没有什么问题。 除此之外,还有王一宁,也是其中的典型,原本他应该病逝于景泰三年,但是,这一世他虽然同样在景泰三年得了一场大病,却还是挺了过来,一直好好的活到了现在,经过那么一场病,反而是身子健壮了许多。 朱祁钰后来想过这其中的原因,到最后,他觉得造成这种局面,最大的原因,很有可能还是各人际遇的不同,这一世,不论是王一宁还是金濂,他们的官职,差事,乃至所做的所经历的事,都有了很大的不同,这些不同的际遇,可能让他们的人生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所以到了后来,他慢慢的也就把这桩事情给抛到脑后去了,直到今日廷推的时候,他无意间往底下扫了一眼,发现重臣的队列当中,少了金濂的身影,这才意识到了什么。 底下舒良闻言,低头答道。 “皇爷,金尚书的病,应该有一段时日了,奴婢来前,又找了兵部的几位大人问了一下,他们说,大概从三个月前开始,金尚书便时常感到精力不济,只不过,刑部一直大案频繁,皇爷之前吩咐的几件案子办完之后,转回头又开始处理积压的案子,部务繁重,所以,金尚书一直不许底下人外传他的病情,而是私下找了郎中调养。” “奴婢找到的那个郎中也说,金尚书的身体,和操劳过度,神思郁结有关,如果再这样下去,金尚书有很大的可能会中风,最好的办法,就是好好休息,调养身体。” 话音落下,一旁的怀恩也返了回来,将一份公文送到了御案上,这是刚刚从吏部调过来的,近一个月以来,京中官员告假的情况。 朱祁钰扫了一眼,心中不由叹了口气,果不其然,近一个月,金濂告假了五次,虽然说,每次都之隔一两日就回到了衙门办公,但是,这么频繁的告假,也可看出,他的身体状况,恐怕的确不容乐观。 轻轻的靠在椅背上,朱祁钰缓缓的敲着面前的御案,心中的思绪不停。 京官的告假制度并不算是复杂,一般情况下来说,只要不超过三日,那么只需要知会吏部一声便可,三日以上的话,需要拟表,向吏部说明具体情况,进行备案。 金濂每次告假的时间都不长,而且,以他的身份,吏部的官员也不会不长眼的去多问什么,所以,这么一段时间下来,朱祁钰也没有察觉到金濂的变化。 不过,如此说来的话,那么,最后这块拼图,便算是拼上了,在明白金濂的身体状况之后,原本仍在困扰朱祁钰的两个疑问,也就彻底清楚了起来。 首先是罗绮,他本身和金濂就是旧交,之前能够进入到使团,也是受了金濂的举荐,可以说,如今的朝中,金濂便算是罗绮的后台。 但是,看金濂现在的身体状况,如果再继续操劳下去,那么,过不了多久怕是就撑不住要倒下了,可要是他上表请求致仕或者说请长假归家修养,那么,刑部尚书一职,势必要交由他人。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终归对于罗绮来说,都是一个坏消息,所以,他自然需要另觅一个新的靠山,这种时候,陈懋找上门去,罗绮未必就不会动心。 毕竟,朝中文武虽然泾渭分明,但是,勋贵在朝中的地位实力,也不容小觑。 当然,也不能就此断定,罗绮已经投靠了南宫,也有可能,他只是想和勋贵交好,所以才答应要举荐张睿,具体到底是哪种情况,还需要继续探查,但是,这也无非就是他们之间交往的深浅罢了。 陈懋为南宫办事,就算是他现在不跟罗绮挑明,可之后罗绮为他办的事情多了,也总会挑明的。 其次,也是最关键的,就是陈循! 他之前各种看似奇怪的举动,在得到了最后的这块拼图之后,就全部变得清楚起来。 到了现在,朱祁钰不得不推翻他之前对陈循的所有猜测,这位工部尚书大人,过去清流鼎盛期的领袖,他压根就不是在考虑要给自己找一个继承人,甚至于,都不是找一个盟友。 他的目的自始至终,都是想要让自己更进一步…… 刑部! 六部当中,如果不考虑各部的主官作风的情况下,仅仅看职能的话,那么吏部最前,其次是户部和兵部,再次是刑部和礼部,最后才是工部。 但是,如今的状况,又有不同,朱祁钰在登基之后,进一步加强了刑部的职能,赋予了刑部原本只有锦衣卫才有的,审讯朝廷命官的权力,与此同时,接连的大案都在刑部的手中,再加上大理寺频繁的人员变动,使得刑部进一步侵夺了一部分原本属于大理寺的职能。 现在的刑部,除了负责天下刑案之外,更进一步扩展到可以审讯朝廷命官,在涉及到朝廷大员的重大案件所需要的三司会审当中,占据着绝对的主导地位。 这种职权上的膨胀,使得刑部单纯从职能上来说,已经仅次于吏部,可以和户部并肩,甚至于,说是这三部呈现鼎立之势也不为过。 吏部掌铨选,负责官员的升降调动,关系着官员们的前途,户部掌钱粮,负责各个衙门的钱银核算,关系着官员们的腰包,而刑部崛起之后,职能扩张到可以插手审讯官员是否有违法举动,这就关系到他们的名声乃至是性命,单纯从这一点上来讲,要论朝中的地位,兵部都未必能够赶上如今的刑部。 过往时候,兵部之所以耀眼,更多时候,是作为前兵部尚书的于谦这个人的出色,而并非是兵部的职能影响力够大。 那么这种情况之下,一旦金濂的身体出了问题,刑部尚书之位空出,自然就会引起诸多人的觊觎。 如果说陈循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刑部尚书的话,那么,很多事情就都能解释的通了。 刑部尚书一职出缺,那么增补的来源一共有几条。 首先是从其他七卿当中调任,但是如今的七卿当中,吏部,户部不用考虑,肯定不会放弃已有的位置,去争一个刑部,礼部的胡濙与世无争,都察院的陈镒如今卧病在床,也不可能参与争夺,剩下的王翱刚刚调任兵部没有多久,如今才刚刚算是理顺了部务,若要争夺希望也不大。 所以,七卿当中,陈循是唯一合适的人选。 但是,这只是第一条途径,除了直接从七卿调任之外,更大的可能,是由其他官员升任。 如果说升任的话,那么范围就要大的多了,首先第一序列就是内阁大臣,加尚书衔,但是不理尚书事,由虚职转为实职,难度最小,不过,如今的内阁当中,罗绮,萧晅,孙原贞入阁时日尚短,没有足够的实力。 张敏倒是有机会,但是,他被拔擢是首辅的时间也不长,而且,不管是能力,资历还是人脉,陈循都要比张敏强得多,就算是要争,他也不怕。 所以,对陈循来说,对他威胁最大的,就是如今在朝中地位势头,都已经能够跻身重臣之列的内阁次辅……俞士悦!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二十九章:诸王的小算盘 海贸? 朱祁钰略微有些意外,疑惑的看着对面的几位,随后,周王继续开口,解释道。 “承蒙陛下恩典,命臣等在封地协助朝廷操办皇庄一事,身为宗室藩王,臣等有守土之责,又奉圣命,自不敢稍有怠慢,皇庄诸事繁杂,改换土地,兴建房屋,发放种粮,购置耕牛,农器,臣等事无巨细,唯恐耽误朝廷大政。” “近年以来,各地连年天灾,皇庄在地方官府协调下,收拢了不少流民,也算是为朝廷赈灾,起了绵薄之力,并非臣等自夸,这数年来,凡是和皇庄相关的事项,需要用银之处,只要地方官府和矿税太监开口,臣等皆是竭力相帮,没有丝毫懈怠。” 这一上来,这位老王爷就开始给藩王们表功,将他们这些藩王的付出说的天花乱坠,好似真的是尽心竭力,不计付出的为朝廷效力一般。 这当然是铺垫,这种套路,朱祁钰在朝堂上见多了,表功之后,就是说困难,倒苦水…… 果不其然,接下来,周王深深的叹了口气,道。 “但是天灾难测,自皇庄开始兴建以来,各地灾情反复,皇庄的收成大受影响,不少地方更是有颗粒无收的状况,有收成的,也要优先保证官府的税赋,虽说为朝廷效力,本就是臣等之责,但是臣等府中也毕竟要有用度,这次进京,不少藩王闲谈之时,都曾跟臣提起,已经是在裁减府中用度,以保证皇庄来年春耕不荒。” “可是,这次开年,又有不少地方有了虫灾,接连如此,臣等即便是再裁减用度,也恐难以继续在皇庄中投入银两,别的倒也无妨,但是,若是耽搁了朝廷的大政,臣等如何还有颜面再见祖宗?” 嗯,第二步走完了,接下来,就该提条件了。 看着底下几人愁眉苦脸的样子,朱祁钰也并没有拿架子,温和的开口,道。 “诸位的辛苦,朕是知道的,当初太祖皇帝便曾说过,朱家的江山还需靠朱家人,如今皇庄之事便可见一斑。” “若无诸位藩王的鼎力相助,这数年接连的灾情,绝对无法平复的如此迅速,朕这心里,对于诸位宗室藩王,也是感念的很。” “叔祖的这番话,更是让朕觉得有所亏欠,不过,叔祖今日进宫,想必是心中也有想法,咱们都是自家人,若有什么想法,直说便是,能够准的,朕必然允准,就是不能准的也无妨,咱们私下里说话,尽皆不罪。” 虽然说,对于周王等人的来意,朱祁钰心中已经有了大概的预料,但是,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 而且,周王的这番话,说的也的确都是实话。 皇庄的尝试,和此前的官田,军田都不相同,它算是朱祁钰自己开创的一种新的模式。 如今铺开之后,很多的细节也渐渐完善,虽然仍然是藩王,矿税太监,地方官府三方合作,但是,权责却越来越趋向于明晰。 说起来,这个框架,还是于谦在朱祁钰的想法基础上进行完善的,在这个框架之下,于谦适当的加强了地方官府的作用。 具体来说,就是皇庄的建设和管理,由矿税太监负责,但是,如何建设,房屋该建多少,田亩该如何规划,却是由地方官府来决定的,与此同时,地方官府也会派驻官员进入皇庄,这些官员并不干涉皇庄日常的管理,但是,他们掌握了最重要的一项权力,那就是监督和分配最终的收成。 说白了,地方官府掌握着整个皇庄运作流程的一头一尾,以此来防止矿税太监中饱私囊,而藩王因为其特殊的身份,他们自然不方便参与到流程当中来,所以,他们的作用也很简单,就是钱袋子! 皇庄需要营建房屋,购买种粮,耕牛,首先经由地方官府审定数额之后,跟藩王商议,由王府出钱,然后交由矿税太监使用。 最后田亩收获之时,会由官府派人监督,当场称量,最后,除了佃户本身留下的部分之外,剩余的所有粮食会先进入地方官府的粮仓,然后,先扣掉应缴纳的赋税,再补藩王的田租。 这么做的好处就是,杜绝了藩王借皇庄收买人心,扩张势力的可能,当然,作为出钱的一方,藩王们因此而得到的权利就是,可以派王府官监察这个过程,同时,在发现地方官府或者矿税太监有不法行为时,可以直接禀奏皇帝,也算是起到了相互监督的作用。 平心而论,这套框架当中,于谦是加了一些自己的私货在里面的,比如说,地方官府掌握了王府和矿税太监之间的沟通,也截住了最终对于收成近乎全部的分配权,将实质性的主导权,让渡到了地方官府的手中,这和当初于谦进谏的内容基本是一致的。 不过,虽然基本一致,但是,于谦也并没有完全坚持自己的想法,有朱祁钰的圣旨压着,他还是做了让步,保留了矿税太监的经营权和藩王的监督权,形成了如今的三方相互辖制的局面。 掺了私货是真的,但是,完善了皇庄的运行也是真的,所以,朱祁钰就没有干预,一直让皇庄就这么运行了下去。 只是,如此一来,藩王们未免有些吃亏,就像刚刚周王所说的,官府来最终分配,那么,首先肯定是要先保住朝廷的赋税,剩下的部分,才考虑藩王的田租。 可是,这几年来,天灾连绵,不少地方的收成锐减,所以,在官府留下了应缴的赋税之后,最终真正到藩王手里的田租,其实寥寥无几,当然,也不是不给了,就是欠着……然后欠着欠着……嗯…… 这种情况下,第二年藩王还是得出钱买种粮,并补上消耗的农器,耕牛,说是尽心竭力,的确并不夸张。 所以,周王刚刚说的,是诉苦但也是实话,事实上,如果不是可以借皇庄的机会,让他们身上的诸多限制都有了变通的余地,恐怕早就有藩王出言抗议了。 当然,这种局面也只是暂时的,人们往往会忽略自己所得到的,而只看到自己付出的。 事实上,这次年宴上,那些藩王已经有人开始对此颇有微词,开始向朱祁钰抱怨地方的官府,只不过,因为后来太上皇闯宫的事,他们的话只开了个头,就没有继续下去而已。 而如今周王等人前来,看来是想要找一个,可以两者兼顾的法子…… 眼瞧着朱祁钰挑破了话头,周王等人对视了一眼,随后,鲁王开口,道。 “陛下爱重宗室,臣等自然知晓,既然陛下这么说了,那臣等就斗胆直言。” “臣等听闻,此前皇店派商船出海,收获颇丰,随后朝廷开放海贸,命市舶司挑选官商,准朝中各家勋贵出资,由皇店统一进行贸易,臣等便想着,陛下是否同样能够准臣等派商船出海,其所得之财货,可以弥补皇庄靡耗,也算是为皇庄能够继续运行做保障。” 看得出来,鲁王等人还是很谨慎的,不仅前面铺垫了一大堆,而且,最后还扯出之前朱祁钰允准勋贵参与的先例来增强说服力。 事实上,不仅是鲁王,这番话说完之后,其他的几个藩王,也纷纷有些紧张。 从表面上来看,以他们藩王的身份,要几个官商的名额,根本就不算什么,小事一桩而已。 甚至于,就算是他们不来跟朱祁钰说这件事,自己私下找些有实力的商人,托人给地方官传个话,负责海贸的官员们,也不会因为这个得罪一帮藩王。 但是,他们还是来了宫里,说了这么一大堆的理由,来走皇帝的关系,这其中,当然是有原因的! 来求圣旨和私下去办,虽然说,都能达到目的,但是,这其中的意义却决然不同。 事实上,就和皇庄一样,众多藩王虽然看重皇庄能够带来的收益,但是,对于他们来说,和金银财帛相比,他们更看重的,是通过皇庄,他们能够一定程度上的突破朝廷一直以来加在藩王身上的枷锁。 正因于此,哪怕是皇庄的收益因天灾寥寥无几,哪怕是通过这几年的运行,事实上已经有藩王察觉到,皇庄的模式,事实上让他们反而在获得俸禄时的话语权下降了许多,但是,有了这一条打底,他们也愿意接受。 事实上,除了一些生活特别奢华的藩王之外,大多数的藩王虽然也挥金如土,但是,也并不算太过纸醉金迷,即便不算多年积累下来的财力,光靠日常的产业封田,也足够日用了。 财帛不是他们最关心的,更大的自由才是他们想要的。 皇庄的政策,事实上传达出了天子的一种风向,那就是,当今圣上,并没有像之前的皇帝一样(注:太祖除外),对各地的藩王有过分强的防备心理。 这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当然,也有可能,是一种假象,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惕,暴露出自己的‘野心’,然后再彻底打压,这也是当初,愿意参与皇庄的藩王人数不多,甚至参与的藩王,也是再三推辞不过,才勉强答应的缘由所在。 自由当然好,但是,也要建立在保命的前提下。 但是,随着皇庄一步步铺开,众多藩王或是被迫,或是试探的加入进来,运行到了现在,这些藩王的心,总算是彻底放了下来。 皇庄既然铺开各地,那么,就说明这真正是朝廷的大政,发展到现在的状况,就算是皇帝想要改弦更张也不容易,毕竟,他不可能对这么多的藩王一起出手。 而且,于谦虽然严苛,但是,他加强地方官府在皇庄中的作用和权力,反而让藩王们放心下来,真要是皇庄都交给他们负责,他们才是每天都睡不好觉呢。 所以,种种迹象都表明,皇帝是真的有意,要倚重藩王,松一松他们头上的枷锁,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个结论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了。 可说一千道一万,这些都毕竟是他们的猜测而已,所以,这些藩王还需要一个确定性的答案! 海贸……就是最好的机会! 朝廷这次开放海贸,搞得如火如荼,毋庸置疑,是皇帝在背后推动,藩王们想要在海贸当中掺和一脚并不难,但他们想要的,是由皇帝允准,合理合法的参与到其中。 这个过程,非常重要! 要知道,海贸和皇庄不同,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除了代王之外,和其他的藩王没有一丁点关系,目前来看,皇帝也没有要借助藩王之力的意思。 所以这种状况下,他们提出这个要求,无论有多少铺垫,其实本质都是一样的,那就是,藩王在向皇帝索取权力。 无论这个权力是大是小,这个举动,对于备受打压的藩王们来说,绝对是突破性的。 应该说,这个举动非常的冒险,因为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会引起皇帝的猜忌,而被被猜忌的下场…… 不过,他们更清楚的是,如果不想再过那种成天被圈禁在城里,一年也出不上一次城的日子,这是唯一的机会。 再是冒险,也必须要试一试! 殿中陷入了沉默当中,一干藩王看着皇帝陷入沉思的模样,手心不由浸满了汗水。 是成是败,就看这一刻了…… 于是,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朱祁钰沉吟许久,总算是开口,吐出了一个字,道。 “可!”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字,顿时让在场的一众藩王喜形于色,心神顿时放松下来。 但是,还没等他们起身谢恩,就听到天子的声音又重新响起。 “不过……” 藩王们顿时冷静下来,心有提起了半截。 见此状况,朱祁钰道。 “既然诸王皆有此意,参与海贸倒是无妨,但是,诸藩分在各地,有些临海,有些临江,有些只有陆路通畅,若不能统筹协调,恐怕参与其中,反而会是有害无利,平白赔了银子进去。” “而且,诸位既然来求朕,想必是想要圣旨,既是如此,那这便算是宗务,除了宗人府之外,还需征求礼部的意见……”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三十章:皇家海贸集团 天子的这番话,顿时让殿中的气氛有些沉,一众藩王面面相觑,眼中皆是有些惊疑不定。 难道说,他们之前的猜测是错误的,皇帝并没有要放松对藩王控制的意思,要真是如此的话,那他们今天的莽撞举动,又会招致什么样的后果呢? 一时之间,在场诸王的眼神有些恐慌,一副坐不住的样子,见此状况,朱祁钰也顿时反应过来,明白了他们在想什么,于是,抬手下压,安抚了一下诸人,开口道。 “不过,诸位长辈今日既然进宫开了口,那么,这件事情,朕肯定是要办的,请诸位放心,朕这就召礼部尚书进宫,共同商议此事。” “谢陛下……” 这番话说完,在场诸王的脸色才算是安定下来,不过,心中的惊疑,却依旧没有退去。 之前这么多年的经历,给他们的阴影实在太深了,如今皇帝虽然这样说了,但是,难说是不是托词。 万一皇帝是心中有拒绝的想法,但是顾忌朝野物议,所以不想直接开口,所以拉了礼部来做挡箭牌呢? 要知道,礼部如今的那位大宗伯,可是个人精,有些话皇帝不好说,但是换了他,可不一定会卖他们这些人的面子。 因此,这些藩王虽然面上镇定下来,但是心里却还是七上八下的,颇有几分惴惴不安,不过,皇帝都这么说了,他们心里再慌乱,也不能表露出来,还是得撑着笑意,和皇帝继续叙话。 礼部的大宗伯不好找,尤其是这刚开年的时候,衙门里头清闲,老大人早早的溜回了府邸歇息,传旨的内侍绕了一大圈总算是找到了人,等回来的时候,一个多时辰都过去了。 天子自然是没有这个时间,陪他们聊这么久的,所以,早早的就将他们打发到了偏殿当中等着,可越是这种时候,这些藩王们越是容易胡思乱想,于是,在漫长的等待过后,一身绯袍的胡濙总算是姗姗来迟。 入到乾清宫中,老大人麻利的就跪地认错,眼珠子顺便往旁边一扫,便将坐立不安的几个藩王尽收眼底。 “叩见陛下,臣来迟,请陛下降罪。” 朱祁钰倒是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笑呵呵的抬了抬手,道。 “年节刚过,这就召大宗伯进宫,是朕无礼了,大宗伯快平身吧。” “谢陛下!” 胡老大人倒是也没有扭捏,直接了当的就站了起来。 这般麻利的动作,看得朱祁钰一阵感叹,说起来,他没记错的话,再过几个月,这位大宗伯,就该过八十大寿了。 可看看他老人家现在这副身子骨,说一句耳聪目明,精神矍铄毫不过分,这朝中要论身体好,胡濙可谓是无出其右了,甚至于,他这个年纪,须发竟然只是花白而已,可见其养生之道,实在是令人佩服。 心中感叹了一番,朱祁钰很快收回心思,命人给胡濙赐了座,随后,便将刚刚藩王们的话,简明扼要的说了一遍。 “海贸之事,乃是朝廷大政,此前皇庄诸事中,诸王出了不少力气,如今既然还想继续为朝廷分忧,自然是好事,只不过,此事毕竟涉及宗务,故而,朕召大宗伯前来,同几位长辈一起商议一下,看看能不能有个初步的章程。” 和藩王们预想的不同,朱祁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意思,直接了当的便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并不反对,而且十分支持! 叫胡濙过来,只是为了商量事情要怎么办,而不是办不办…… 胡濙自然是心思灵巧之辈,听了天子的话之后,立刻就明白了意思,于是,他沉吟片刻,道。 “陛下,此事难处有二,其一,诸王身为守土藩主,若是自降身份,派人行商贾之事,必会引起朝野物议,其二,便是诸王封地分散各处,商贾买卖需得计较成本,若从各藩地起运货物,到港口贩卖,恐难有所收益。” 这番话和之前皇帝说的差不多,但是,由胡濙说出来,明显更有说服力一些,于是,底下的这些藩王也开始认真考虑起来,他们是不是有些莽撞了。 不过,胡濙是什么人,他立身朝堂多年,深知作为臣子,最大的作用就是给君上解决问题,而不是提出问题的,只会提问题的人,在朝堂上是呆不久的,他老人家自然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所以,说完难处之后,稍稍停了一下,他便开口道。 “不过,臣倒有一个法子,或可解此两处疑难。” “说说看……”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略显期待的看着胡濙,问道。 于是,胡濙转头看向一旁的藩王们,开口道。 “诸位王爷,此前勋贵参与海贸,乃是由其出银资助海贸工程的营建,随后由皇店统筹出海,贸易所得,按照比例分成给勋贵,臣觉得,诸位王爷也可将这种方式作为参考。” “你的意思是,我们出钱,皇店来负责买卖,最后再将获利分回来?” 几个藩王当中,襄王最年轻,也最沉不住气,当下,便立刻开口问道。 与此同时,其他的藩王脸上也露出一丝沉吟之色。 如果说,他们理解的没错的话,那么,胡濙的这个法子,显然就是现在皇庄的变种,依然是他们来提供资金,具体的运营,则是交给皇店,最后他们坐等分钱。 这个方式,倒不能说是不妥,但是,总归离他们预想的,还是差上那么一点的。 倒不是说他们真的想借此培植什么势力,而是,皇庄这档子事,确实让他们已经吃了一个暗亏。 所有的粮食收成由地方官府负责,先收赋税,再给他们田租,这种模式下,往往他们的田租是补不齐的。 皇庄如此,海贸如果也这样,结果恐怕也差不了太多。 要知道,地方官员若是克扣钱粮,他们还能找皇帝申诉,可这皇店的背后,就是皇帝本人,到时候,皇店优先把钱往内宫扒拉,他们难道还敢来找皇帝理论不成? 因此,一时之间,在场众人都有些沉默,纷纷看向了皇帝,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就在他们以为,胡濙的这番话是在揣摩皇帝心意的时候,天子却摇了摇头,直接否了这个提议。 “大宗伯方才所言,的确是个办法,但是,皇店如今既要负责北边的互市,又要操持海贸,已经是难以旁顾。” “这次海贸,朕也没有打算让皇店亲自下场,而是准备按照之前户部的提议,核定出一些皇商出来,皇店只居中抽成,并不直接参与经营,此前勋贵们的银子,是直接投到海港的建设里头,所以,朕才允准分一些红利给他们。” “但是,如若诸藩王也参与进来,这么大笔的银子,皇店恐怕就不得不亲自下场了,这种局面,并非朕想看到的。” 这番话一出,不仅是诸藩王,就连胡濙也是微微一愣,没想到天子会是这样的态度。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可能是想岔了。 对于这次召见,诸藩王心中自然是猜测着天子用意为何,那作为被召见的胡濙自己,自然更是在考虑这个问题。 至于答案,其实也大差不差,在胡濙看来,天子无非就是抹不开面子拒绝,但是,直接答应,又怕藩王借此培植势力,所以,让他来出面想个法子。 所以,胡濙就直接把皇庄模式搬了过来,藩王想掺和一脚,让他们掺和便是,只要不在明面上直接参与经营,那么,给他们些好处,其实也没什么大碍。 但现在看来,天子显然有更深层次的用意,又或者说,天子虽然叫他来商议,但或许,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于是,胡濙踌躇片刻,试探的问了一句。 “那陛下的意思是……” “皇店如今规模太大,旁顾不及,不过,这桩事情,也未必就要交给皇店来办,不是吗?” 朱祁钰的目光看向一旁几位藩王中的岷王,意味深长的开口。 循着天子的眼神看过去,胡濙顿时明白了什么,道。 “陛下是说,让宗人府来操办此事?” “诸位意下如何?” 于是,朱祁钰抬头看向对面的藩王们,开口问道。 见此状况,几人都纷纷陷入了沉默当中。 他们不是觉得不好,而是觉得……这惊喜有点大,看起来,好像是惊吓一样…… 宗人府来负责好吗?当然好! 如今的宗人府和之前不同,之前的宗人府受制于礼部,甚至连官衙都没有,要不是天子重开了宗学,事实上就是名存实亡的状态。 但是现在的宗人府,虽然依旧不能摆脱礼部的掣肘,但是,至少有了岷王这个大宗正,还有襄王这么个左宗人,至少在很多的宗务上,已经有了一定的发言权。 若是藩王参与海贸的事情,也能交给宗人府的负责,那么毋庸置疑,宗人府手中的权力会迎来一次扩张,而且,这种模式下,可以容纳更多的藩王参与进来,更重要的是,由宗人府出面整合所有的资源,既可以解决刚刚胡濙所说的两个问题,还能增加藩王在朝中的影响力。 这个想法,光是一冒出来,就让在场的藩王们忍不住的一阵悸动…… 海贸之利,从此前皇庄的商船便可见一斑,而且,这次海贸开放之后,除了商船出海,还会一定程度上允许一些商人来港口交易,这般状况,其中的利润可以想象有多大。 他们之前就打听过,在户部拟定的章程当中,对于海贸是要课以重税的,而这种手段的作用,在此前的互市当中便可以看得出来。 利润大,赋税也就多,如此一来,朝廷必然会越发倚重海贸,而如果宗人府集合了各藩之力,在其中占据了一席之地,那么就意味着,朝廷每年有一大笔赋税,实质上会受宗人府的影响。 这种状况下,宗人府在朝中的地位必然会提高,而且,更重要的是,地位虽然提高了,但是,因为藩王本身并不直接沾手这些事情,而宗人府又在京师,其中人员多由朝廷调派,所以,这种影响力,只会让他们的话语权增强,却不会威胁到朝廷,进而引起皇帝的忌惮。 这简直是一个完美的解决办法,唯一的问题是…… 众藩王不由将目光齐齐的看向了皇帝。 这个法子几乎可以说是一举多得,但是,唯一的问题就是,他们想不到,皇帝有什么理由给他们这么大的好处! 原本他们觉得,能够拿到一些皇商的名额,就已经很满足了,但是,现在皇帝却放出了这么一个让人心动不已的提议,好处太大,反而让他们有些犹豫…… 见此状况,朱祁钰也明白了什么,开口道。 “朕只是有这个想法,还有很多细节需要商榷,宗人府毕竟是朝廷衙门,若是兼行商贾之事,恐有不便,所以,大抵还是要和皇店一样,找些可靠商贾代为行事,而此前户部已有章程,所有参与海贸的商贾,都需由皇店核定,如今宗人府要参与,自然也不能例外,所以,这个流程,可能要麻烦些。” 嗯,在场都不是愚笨之人,或者说,关系到自己的利益,愚笨也会变得聪明。 这番话的意思就是,宗人府可以参与,但是也不能真的直接下场,而是要和皇店模式一样,总结下来就是,皇店给了一批名额到宗人府,宗人府再把这些名额分下去,而这些名额,宗人府选定之后,还要给皇店过一遍手,再核定一次。 这个过程当中,皇店肯定是要抽走最终的一部分利润的,更重要的是,皇店手里握着名额的最终决定权,这便对宗人府形成了钳制,让其始终受制于皇店。 不过,天子这么一说,在场藩王的心,反而定了一些,这世上最让人害怕的,就是无缘无故的好意,天子提了要求,反而是比平白送这么一块大饼出来,让他们更加安心。 而理所当然的是,这还没完,很快,天子便继续开口道。 “除此之外,宗学当中,朕觉得也不可光学些四书五经,如若宗人府真的参与海贸当中,那么事务必然繁多,也可让宗学中的子弟去帮帮忙,算是提前熟悉一下藩务,也是好事,诸位觉得呢?”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三十一章:老狐狸和小狐狸 让宗学子弟参与到宗人府中? 几个藩王微微一愣,很快便清醒过来。 果不其然,天子不可能完全放弃对藩王的防备。 事实上,打从之前设立宗学的时候,很多藩王就颇为抗拒,觉得天子虽然没有明说,但实际上就是往京城里留人质。 如今这番话一出,更是让他们立刻就将两件事情联系到了一起。 宗人府原本的设置其实很简单,宗人令一人,左,右宗正各一人,左,右宗人各一人,皆由宗室担任,下辖经历司,其内有书吏官员若干,负责日常公文的撰写。 但是,如果说沿着天子刚刚的话思索下去,那么,宗人府必定是要扩充的。 那么如此一来,未来的宗人府,可能会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原本的设置,宗人令统筹全局,左宗正,左宗人负责宗务,剩下的右宗正和右宗人,则负责藩王参与海贸诸事。 因其事务杂多,所以会临时征调一些宗学子弟,而这些人,可以算在宗人府中,也可以不算。 但是,可以确定的一点是,他们如果要参与进来,那么,必然会更长期的留在京师当中。 而这件事情一旦铺开,那么,为了攫取到更多的利益和话语权,事实上各家藩王,反而是希望自家的子弟能够留在京中的。 如此一来,皇帝达到了将这些子弟留在京中,而藩王明知如此,但是,却还是要上赶着送人过去,既满足了藩王的要求,由进一步的加强了对于宗藩的控制力,不得不说,皇帝的这番心思,不可谓不深远…… 一念至此,在场的藩王心中暗暗有些吃惊,难不成,当初宗学之事,皇帝便在为今日布局了吗? 再一次为皇帝的深谋远虑而一阵心惊,诸王静下心来想想,反而慢慢放下了原本的忧虑。 如果说,真的是早在宗学之时,皇帝就已经开始布局的话,那么至少说明一点,如今让宗人府参与到海贸当中,也不是在试探他们,而是皇帝策略中的一环。 若是如此,那么,对于他们来说,毋庸置疑是一件好事。 历朝历代都会削藩,而历朝历代的藩王,应对削藩的手段也各不相同,但是无一例外的,在这个过程当中,皇帝和藩王之前,都是相互争夺权力的对立关系,所以,稍有不慎,便有可能是兵戈相见。 靖难之役以后,各藩地实际上已经失去了对朝廷的威胁,但是,朝廷的各种法度,政策,依然对于藩王提防甚深,而反过来讲,藩王们对于朝廷,其实也怀着警惕之心,生怕自己什么时候有什么举动,会惹得灭门之祸。 皇帝和藩王本是血脉相连的亲族,却历朝历代都逃不脱这样的魔咒,不可谓不是造化弄人。 正因如此,当今天子的这番布局,才更让在场的这些藩王感到心中动容…… 天子当然还是对藩王有所防备,但是,在这防备当中,更重要的是,天子还在考虑藩王的处境和安置问题。 从宗学到皇庄,再到如今的海贸,一边加强对于藩王的管控,另一方面,也在放松藩王身上的枷锁,这两种几乎完全不可能兼得的结果,却奇迹般的开始朝着同一个方向汇聚,这份思虑,不得不说,实非常人所能及也! 放下了心中的担忧,诸王对视了一眼,周王开口道。 “陛下深谋远虑,顾念亲亲,臣等代一众藩王宗室,谢陛下恩典,请陛下放心,臣等此后必定更加尽心竭力为朝廷效忠,以谢陛下天恩。” 很快,诸王被打发离开,但是,胡濙却被留了下来。 待殿中的人走的差不多了,朱祁钰的目光落在这位大宗伯的身上,若有所思的看着对方,打从刚刚开始,胡濙的神色就十分复杂,对于宗人府参与海贸的这件事,他似乎有什么想说,但是最终,却又什么都没说。 略微沉默了片刻,朱祁钰率先打破了这种氛围,开口问道。 “大宗伯觉得,朕的这个法子不妥?” “臣不敢。” 轻轻的摇了摇头,胡濙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和往常的平和淡然,八面玲珑不同,如今站在殿中的胡濙,身上多了一丝深沉,沉默了片刻,他口中响起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道。 “臣只是觉得……有些看不清前路。” 这话似是在回答朱祁钰的问题,又似是别有所指。 不过,朱祁钰却并没有去管这话可能存在的深意,而是继续道。 “朕知道,藩王势大,一直都是太宗皇帝心头之患,但是,另一方面,和建文皇帝不同,太宗皇帝重情义,他忌惮藩王势大,又顾念兄弟亲情,狠不下心全力削藩,因此,这件事情,一直便压在太宗皇帝心头,左右为难。” 胡濙沉默着,似乎也回忆起了什么,但却没有接话。 而朱祁钰当然也不需要他接话,他从御座上站起来,缓步走下御阶,来到了殿门处,遥望着门外如水洗练过的天空,道。 “太宗皇帝如此,朕亦如此!” “此前朕和大宗伯商议过,该如何改革藩务,但是,旋而未用便搁置不提,或许大宗伯心中也曾怨过朕。” 这话一出,胡濙倒是没有再继续沉默,原本默默跟在皇帝身后的他,轻轻摇了摇头,开口道。 “臣未曾怨过陛下……” “哦?” 朱祁钰转过身来,倒是颇有几分意外。 胡濙不是一个喜欢奉承的人,以他的身份地位,即便面对的是皇帝,也用不着曲意逢迎。 他没说‘不敢’,而是说‘未曾’,的确是让他有些始料未及。 眼见得天子的眼神望了过来,胡濙倒是苦笑一声,随后,脸上的皱褶深了几层,轻叹一声道。 “陛下有陛下的难处,这一点,老臣岂会不知?” 随后,胡濙罕见的主动开口,道。 “此前陛下设宗学,立皇庄,如今又命宗人府牵头,带着诸藩王参与海贸,老臣知道,陛下是在想着,如何在不影响朝廷的情况下,给藩王宗室们寻一条出路。” “各宗学子弟自幼入京受教,对朝廷必会归心,皇庄虽是藩王所辖,但是实际却为地方官府所控,加之矿税太监负责运营,藩王在藩地的不轨举动,朝廷便可以最快的速度得知消息。” “至于这宗人府……陛下,您是在担心,朝中会有人阻碍海贸吗?” 前面的话便罢了,但是这最后一句一出,朱祁钰顿时有些动容,看着胡濙的目光,更多了几分惊讶。 “大宗伯今日……当真是让朕意外啊!” 笑着感叹了一句,朱祁钰转过身负手看着面前的碧空,神色有些复杂。 不得不说,胡濙的眼光,在整个朝堂当中,绝对是最顶级的,他这一把岁数,可真是没有半点是白活的。 互市和海贸,这两件事情,可谓是朱祁钰登基之后,最看重的两件事,有过百年经历的他,可以不夸张的说,这两件事,关系到大明的国祚。 那么既然如此,他就必须要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能够保证,不会最终出现人亡政息的局面。 人都是要死的,哪怕是重活一世,朱祁钰也不觉得自己会是个例外,他死之后,大明会有新的皇帝,或许贤明,或许昏聩,他不知道,也无法预测,更无法保证。 既然如此,那么他就必须要想办法,哪怕是换了一个皇帝上来,也依然不会动摇这两个政策。 所以,什么情况下,这些政策才不会被皇帝所动摇呢? 答案是,让它自身足够强大! 藩王在大明的地位极为特殊,他们没有实权,但是,无论从身份上还是特权上,都几乎是无可撼动的。 再没有头脑的皇帝,也不可能把所有的藩王赶尽杀绝。 事实上,如果仅仅是让藩王参与到海贸当中,并不困难,而且方法有很多,无论是默许还是像刚刚那些藩王所说,直接给予他们一些皇商的名额,都可以达到效果。 但是,朱祁钰想要的远远不仅如此,他更希望,藩王的力量,能够成为保证海贸的政策长期延续下的基础。 要达到这个目的,他就需要藩王有制度上的,能够进入海贸的途径,宗人府是最合适的。 既然是通过宗人府,那么,藩王们首先不必考虑自己参与海贸的行为,会在未来某一天被朝廷清算,所以,他们可以大胆的把人力物力投入进去。 与此同时,如此大批的贸易数量,一方面能够容纳大量的宗学子弟进入,寻到一条谋生之路,另一方面,可以像互市一样,为朝廷提供大量的税收,两者兼备之下,宗人府在朝中的地位会水涨船高。 在此基础之上,海贸带来的政治收益和经济利益,就会让藩王宗室,成为维护海贸政策的,最坚固的护城河。 一旦后嗣之君,想要在海贸上动心思,必然会迎来所有的藩王的集体反对,因此,一旦这种局面形成后,那么只要大明的朝廷,还是姓朱的皇帝,就不可能扛得起这么大的压力。 事实上,这个方案朱祁钰早就已经考虑好了,当初让代王去操持开海的铺垫,就是为了现在。 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最终真正看破自己用意的,竟然会是胡濙…… “未来之事,谁又能说的准呢?” 朱祁钰口气复杂,轻轻的叹息一声,但是很快,他便收敛了心绪,转头看着胡濙,犹豫了一下,开口道。 “大宗伯,宗人府要参与海贸,那么,必然不能像现在一样,只有宗人令和宗人,朕若是从诸王当中挑选一些常驻京中理宗人府事,遥领其封,大宗伯觉得如何?” 这番话明显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胡濙听完之后先是一愣,旋即,眉头便是紧皱了起来。 天子的话说的委婉,但是,以他的眼力,岂会看不出来,这话另有深意? 所谓挑选一些藩王理宗人府事,只是幌子,真正的重点在后面的‘遥领其封’,天子的这番话,往深了想,很有可能是打算用在如今的诸皇子当中。 要知道,诸皇子渐长,按照惯例,理当就藩,但是,如果要是有了宗人府的差事,那么,便可顺理成章的留在京中。 从朝廷的角度上来看,这个举动利弊参半,但是如若从……胡濙思忖片刻,摇了摇头,道。 “陛下,臣以为宗人府以后必然事重,而且,既然诸藩王皆会参与,那么,自然要选令所有藩王都能信服的年长藩王担任宗人府的差事,太祖皇帝分封诸王,意在藩屏社稷,诸王若长留京师,恐生变故,还请陛下三思。” 老狐狸对上小狐狸,最大的特点就是,谁也不会把话说透。 胡濙这话明显是持反对的意见,但是,他反对的这么干脆,那么真正的理由,明显不是说出来的这么简单。 朱祁钰看着对面眼中闪烁着精光的胡濙,最终还是没有继续说话,虽然胡濙说的隐晦,但是,他能听得出来,对方这最后一句话,其实是一语双关。 诸王长留京师,恐生变故,变故从哪来? 或许是地方,毕竟,诸王是为了藩屏社稷,没有藩王坐镇,地方生了变故,也有可能。 但更重要的,其实是另一点,那就是……夺嫡! 历朝历代,储位之争皆是明争暗斗,刀光剑影,可大明历代帝位传承皆十分顺利,虽然有靖难之役,汉王之乱,可前者是因为建文削藩,后者也是迅速被扑灭,朝堂之上,关于储位的争论,其实一直都是依据礼法伦序,并没有什么真的争议之处。 之所以会形成这种状况,最大的原因,其实就是皇子年长便会就藩的制度,除了太子之外,所有的皇子都被撵去了封地,几年回不了京城一次,何谈夺嫡之事? 胡濙直接说要选年长诸王留京,还特意强调,诸王长时间留京会生变故,言下之意,无非就是觉得,朱祁钰此举是想要让成年皇子留京参与夺嫡,说白了,还是不信任他不会动摇东宫之位。 于是,深深的看了一眼对方,朱祁钰到底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因为他知道,现在的状况下,说什么都是没用的,这件事情就算是要做,也只能之后再另找机会了……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三十二章:波云诡谲 宗人府参与海贸一事,很快就有了结果。 在得到了皇帝确定性的答案之后,第二日,岷王朱徽煣便以宗人令的身份和数个藩王联名上奏,请求皇帝准允藩王在宗人府的统辖之下,参与海贸。 这份奏疏递上去之后,立刻在朝堂上引起了诸多的议论,但是遗憾的是,无论朝堂上的声浪再大,能够起到的效果也是非常微弱的。 说到底,这件事情并不需要朝廷的过分参与,海贸说白了就是做生意,只要有银钱货物,剩下的问题不大。 宗人府参与其中,更多的是仿照皇店和皇庄的模式,说白了,就是以官方机构的名义,实质上做的是私人贸易,如此一来,灵活度便很高了。 各个藩王在打消了皇帝是否在试探他们的疑虑之后,积极性顿时十分高涨,对于宗学子弟参与其中的提议,更是举双手双脚赞成。 他们原本还在担心,让宗人府的官员经手,会不会从中作梗,现如今,天子允准宗学子弟参与其中,这个问题顿时就被解决了。 要知道,宗学当中,可不仅仅只有高阶藩王的子弟,还有很多是低阶宗室,他们到宗学来,原本是巴望着皇帝允准他们参与科举的恩典,可事实上,这点希望其实也就是聊胜于无罢了,因为就算是给了他们机会,可想要在科举当中杀出重围,那也是难上加难的事。 如今,宗人府要参与海贸,对于他们来说,自然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大明的宗室,说起来风光,但是实际上,繁衍数代下来,已经有不少宗室的生活困窘,碍于制度,他们不能做工,种地,更不能经商,考科举,如今宗人府要参与海贸,无疑是给了他们一条新的出路。 宗人府牵头参与海贸,虽然也是做生意,但是,这和宗室子弟私下里经商完全不是同一个概念,说得简单些,这些宗室子弟,虽然是在经营海贸,但是,他们是在办宗人府的差事,为朝廷效力。 只不过,这个差事的内容,是参与海贸而已,如此一来,他们仍旧是受朝廷之命,为朝廷办差,而不是转为商贾之徒,巧妙的绕开了朝廷的典制。 而除了大批量的低阶宗室子弟之外,像是藩王的庶子这些高阶宗室,也完全可以替代宗人府的官员来处理相关海贸的日常事务。 换而言之,宗学的存在,几乎相当于开辟了一套新的体系出来,这套体系和文臣武将完全不同,可算得上是完全由宗室组成,而这套体系所缺少的,实际上只有皇帝的一道旨意。 宗室特殊的身份地位,让他们可以不受朝廷体系的辖制,只要皇帝允许,这套体系完全可以自行运转起来,丝毫不依靠于朝廷,而现如今,皇帝的态度已经清楚,那么,一切自然是再没有任何阻碍。 至于朝堂上文臣武将们的反对……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谁管他们! 不出意外的是,这个提议一出,朝堂上下有不少大臣都纷纷反对,但是,就在这一片反对的声浪当中,各家藩王却丝毫都不予理会,在得到皇帝允准的旨意之后,短短数日之内,就呈上了具体的章程,其效率之高,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朱祁钰坐在御座上,看着面前的这份奏疏,不由轻轻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这些藩王当中,还是有些人才的,这份章程当中,列明了宗人府参与海贸的基本流程,其中有很多的细节没有完善,但是,却有至少三分之一的篇幅,用以阐述朝廷和宗人府间的辖制手段。 首先就是关于宗人府的建制,按照这份章程的设计,宗人令当由德高望重的年长藩王担任,而且,特别限定的这个年长,应是年逾五十岁以上的长者,任宗人令者,当常留京城,处理日常事务。 除此之外,左,右宗正的任命,原则上应为天子兄弟及未就藩的成年皇子担任,再往下的左,右宗人,才是从藩王中择德才兼备者予以充任。 这般设计,用意极其明显,那就是要保证皇家主脉对于宗人府的绝对控制权,在此前提下,才是保证宗人府的顺利运行。 说起来,看到这的时候,朱祁钰的心中不由升起一丝玩味,天地可鉴,这当中的第二条,可不是他给藩王的暗示,完全是他们自己发挥出来的。 左,右宗正,在宗人府属于仅次于宗人令的职位,可以说,掌握着宗人府大半的职权,所以,这种职位,必须是和皇帝血脉最近的人来控制,才能保证让皇帝安心…… 这就是藩王们一致的想法,虽然说,他们的出发点和朱祁钰不太相似,但是,殊途同归的采用了相同的办法。 就是不知道,胡濙看到这个章程的时候,会是什么想法…… 除了宗人府的职位安排之外,这份章程当中,特意提出了,宗人府中应常设镇守太监两员,辅佐左,右宗正处理事务,并负责和皇店的接洽,当然,这是明面上的说法,实际上还是由内宦来监督宗人府的运作。 这几条措施相互配合,便算是完成了宗人府的设置,但是,这还没完,再接着往下,就是具体的海贸参与方式。 由皇店分配具体的皇商名额到宗人府中,按照名额,宗人府来组织商队,由宗学子弟作为商队的组织者,参与商队的宗学子弟,需得是在宗学表现良好,品学兼优并获得宗人府和礼部共同认可的人。 宗人府下开设吏房,每支商队中,需要配有两个以上由宗人府遣派的书吏,负责日常的账目记录,每隔半年,账目需要进行一次汇总,领队之人需要亲自回京述职,如果出现账目作假,或者长期亏损的状况,领队则需卸任,不得再参与海贸诸事,所有从宗学当中已经毕业的子弟,均不得继续参与海贸。 ………… 这份奏疏,写了厚厚的一摞,可见这次藩王们的热情有多么高涨,看完之后,朱祁钰也不得不说,自己还是太低估这些藩王了,不过这样也好,倒是让他省了一番力气。 命人将奏疏转到内阁,拟旨照准后,这件事情便算是暂时告一段落,至于朝堂上的争论,朱祁钰应付惯了,这些人不过是习惯吵吵而已,过段时间自然也就会偃旗息鼓了。 眼下引起他注意的是…… “皇爷,查到了。” 舒良站在下首,手里捧着一份密奏,递了上来,道。 “这段日子以来,宁阳侯四处拜访,说和了好几门亲事,经过调查之后,奴婢发现,这些结亲的人,虽然身份各有高低,但是,基本上都是在京营和禁军任职之人,官阶大都不高,却都是关键位置上的人,诸如传令官,守门侍卫百户等……” 自从朱仪传了消息回来,说朱祁镇给他,陈懋还有张輗分别交代了任务之后,朱祁钰就派人去暗中盯着其他的两个人。 果不其然,很快就查到了蛛丝马迹,这份密奏当中,详细的写了陈懋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 如舒良所说,他的确在通过各种方式,向京营和禁军中渗透,而且,手段非常隐蔽,如果不是舒良特意去调查,几乎不会被发现。 所以说,南宫那边,难道是打算在起事的时候调用京营或者禁军? 朱祁钰心中刚刚升起这个想法,立刻就被他否决了,不论是京营还是禁军,都有十分完备的制度,一道命令需要多方同时确认,这不是某一个人可以同时伪造的,所以,几乎不可能出现假传命令的状况,要是南宫那边有这个本事,早就动手了。 拧眉思索了一番,朱祁钰确是没想到头绪,于是,只得轻轻甩了甩头,继续看了下去。 “英国公府那边,张輗这些日子命人收拢了许多门客,三教九流无所不包,甚至于,就连厨子,医士乃至是招摇撞骗的卦师,英国公府都愿意招揽起来,奴婢调查过这些人的身份,但是,却并无所得,目前看来,被招揽的这些人,都没有特别的身份,不过,却都勉强算有一技之长,奴婢已经暗中找了几个人,用不同的身份潜了进去,但是,现在看来,还没有什么异常……” 舒良在底下说着,口气也变得有几分疑问,实话实说,他也没搞明白,这张輗突然抽了什么疯,做这些事情。 不过,相对于陈懋的‘无用功’,张輗的这番举动,朱祁钰却反而隐隐能明白几分。 三教九流之辈,看似低贱,但是,在一些特殊的时候,却能够发挥意想不到的效果。 别的不说,光是奏疏里提到的这个仝寅,他就有印象,此人是一个卦师,说白了就是个算命的,前世的时候,他给石亨算过卦,说他是大贵之命,后来石亨发达后,便将他请到府中养着。 这个人,在很多事情当中,都起到过关键的作用,金刀案时,卢忠曾请他卜卦,正因为他卜出了大凶之像,所以卢忠才惴惴不安,随后被满朝攻讦,再后来,石亨策动夺门之变,也曾让此人卜卦算过。 应该说,对于卜算这种事情,朱祁钰是不信的,但是,毋庸置疑的是,很多时候,卜卦可以在有些人犹豫不决时,起到最后的那一股推力,除此之外,像是厨子,医士这样的人,看似不起眼,但是也各有用处,当然,更重要的是…… “英国公府,还找了不少新的护院?” 朱祁钰眯起眼睛,目光落在之后的几行字上,眼神有些危险。 这般变化,自然也被舒良给注意到了,不过,面对这种变化,他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要知道,一些护院而已,在他看来,不论是和陈懋向京营和禁军渗透的举动,还是张輗网罗各种人物相比,都显得不值一提。 这京城当中,谁家不养着几十上百个护院之流,英国公府这样的门第,有个三四百个杂役护院,压根就不算什么,为什么会引起天子如此大的反应…… “回皇爷,确实如此。” 不过,虽然想不明白,但是,舒良还是小心的开口答道。 “据说是小英国公年岁渐长,喜欢出去玩闹,所以,张都督便找了一些新的护院随同,以防小英国公吃亏,不过,这些新招的护院当中,也有东厂安插的人手,还请皇爷放心。” 看了一眼舒良,朱祁钰大约也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不过,他也不感到奇怪,毕竟,在事情真的发生之前,他也不相信,仅凭这些乌合之众,就能闯入宫禁,扭转乾坤,舒良想不到,是正常的。 稍一沉吟,朱祁钰还是决定提点了他一下,道。 “盯紧一些,杂役护院虽然都是小人物,但是,聚集起来,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别的不说,光是英国公府和成国公府这两座公府,杂役护院凑一凑,有个上千人不是难事,若是加上其他的府邸,弄出个两三千人来,焉是小事?” 这话一出,舒良顿时反应了过来,道。 “奴婢该死,疏忽了,还请皇爷责罚。” 见此状况,朱祁钰倒是没有在意,摆了摆手,道。 “起来吧,南宫在一日,便需处处小心,切不可大意。” “奴婢明白。” 舒良这才站了起来,小心的回了一句。 略停了停,舒良又道。 “除了这些之外,几日之前,宋文毅已经回到了京城,圣母召见了他之后,便将他直接发到了南宫里,不过,就目前得到的消息来看,宋文毅在南宫当中虽然担着总管太监一职,却并不管太多的事,而是被太上皇送去服侍端静皇后,南宫上下的一应事务,还是交由那个叫蒋安的太监负责。” “还有就是,宋文毅回京之后,的确也带回了几个亲信,按皇爷您的吩咐,成国公已经按照太上皇的吩咐,开始和其中一些接触了,目前来看,接触的比较顺利,尤其是吴昱,还有一个王定同的,他们都是宋文毅的心腹,现如今,都算是被成国公替南宫收买了。” “不出意外的是,他们当中有不少人,这段日子跟怀恩公公手下的阮简,陈敬,甚至是宫中的一些宦官频繁往来,想要谋求上进,您看,是不是要……推一把?”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三十三章:虚晃一枪 日子像是过的很慢,但又好似过的飞快,窗外雪花纷飞,文华殿内炉火升腾,温暖如春。 早朝上,各部照常向着天子禀报着近期以来的政务。 “河南巡抚回奏,今夏河南,山西,陕西等三十三州府旱灾已平稳度过,七成以上百姓已经被安置归乡,秋粮已经收缴完毕,运往京城,山东巡抚奏,入秋以来,山东十二处州县阴雨连绵,伤稼,受灾状况已统计完毕……” “市舶司覆奏,漳州府港口建成已有半年,户部年终核算,经过港口停泊的番国商船,已有上千艘,据宗人府及皇店联合奏报,年初允准四十六支商队中,有四十一支已经回航,剩余五支尚未归来,据市舶司奏报情况计,各商船,商队交易额共计八百九十一万白银有差,商税收缴计六十七万四千两白银有差……” 和往常不同的是,这一次早朝,户部除了老调重弹,历数近期各地的受灾情况之外,还首次披露了漳州府港口的交易数额及商税收缴量。 不过,这番话说出来,却立刻让在场大臣掀起了一阵阵的议论,海贸的政策,推行了已经有将近一年了,倒是也有不少人听闻说搞的如火如荼的。 但是,海贸虽然和互市不同,但毕竟核发皇商的权力,还被皇店牢牢的控制着,所以,真正能够参与到海贸当中的,除了宗人府控制下的由宗学子弟和民间商人结合而成的商队,就是一些在剿倭当中幸免于难,说白了,就是之前只进行私人贸易,而没有掺和倭寇的一些地方家族。 除此之外,就是一些冒着极大风险走私的商人,海贸铺开之后,不出意外的出现了大量的走私,但是,这种走私又和边境走私不同,往蒙古各部的走私,除了影响朝廷的正常贸易之外,还会助长草原部族的力量,有可能会威胁到边防。 但是,海贸的走私则不存在这种问题,所以,相对而言,朝廷的处理比较灵活,简单的说,就是养肥了再宰,每每查到走私的商人,官府的处理简单粗暴,就是抄家,然后放人,把他们‘辛辛苦苦’积累起来的财富全都抄没一空,但是人却不做太多的处罚。 这小半年下来,光是依靠这种方式,朝廷就敛聚了不少的金银,当然,和正规的皇商贸易相比,这些都是小头。 而对于大多数的官员,他们虽然对海贸的状况有所耳闻,一没有资源,二也在观望当中,所以,海贸到底创造了什么样的利润,他们实在是不甚清楚。 也正是因此,如今沈翼公布出这个数字的时候,才越发的让他们感到震惊,六十多万两,看似不多,但是要知道,海贸正式运行的时间,也才半年多而已,要是按这个数字来算的话,一整年的商税,足可以有近百万两了。 这个数字,不可谓不可怕,要知道,原本朝廷一整年的岁入,也不过就是三百万两左右,换而言之,单是海贸的商税着一项收入,就能占到之前岁入的三分之一? 不得不说,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而另一边,看到其他大臣这样的表情,沈翼心中不由一阵得意,但是,和其他的大臣相比,他倒是没有那么乐观。 因为单纯的用白银数量计算岁入,其实是没有意义的,朝廷的赋税,收的是实物,也就是粮食,布帛,草料等物,这些东西,价格是会浮动的,事实上,沈翼已经注意到,随着海贸的开展,福建各处的物价已经开始逐渐攀升,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 当然,现在还不太严重,所以暂时可以忽略,单纯看海贸带来的收入的话,的确不少,但是,这里头的原因有很多,比如说这里头包含了许多‘抄家’的银两,事实上,随着朝廷的这种措施,走私的商人数量已经开始减少,手段也更加隐蔽,可想而知的是,这部分的收入会越来越少。 除此之外,因为海贸刚刚开始,所以,大多数的皇商还都老老实实的缴纳商税,但是,在海贸的商税比普通的商税要高的多的情况下,必然有人会偷奸耍滑,事实上,从市舶司报上来的账目当中,沈翼已经察觉到了一些端倪,只不过,这些并不适合在朝堂上说,所以,沈尚书打算下朝之后再和天子私下沟通。 不过,就在他这般想着的时候,却突然意识到了一丝不对劲儿,按照往常来说,底下议论一阵,天子也该出言制止了,可这一次,他等了半天,却没等到天子的声音。 于是,沈翼抬头看了一眼,却发现不知何时,天子靠着御座,似乎是……睡着了? 与此同时,天子旁边的大太监怀恩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往前走了两步,轻轻唤了两句,随后,天子才迷茫的睁开了眼睛,眼瞧着底下仍在议论的局面,他摆了摆手,道。 “朕知道了,卿等酌情办理,回头递个奏疏上来便是,今日早朝便到这吧。” 这话一出,底下的一帮大臣顿时面面相觑,感到十分意外。 要知道,户部之后,可还有诸多事情等着禀告呢?这早朝就这么结束了? 不过,天子都开口了,他们自然也不能多说什么,于是,随着一声‘退朝’,群臣三三两两的散去,但是,在场的一众重臣却并没有离开。 很显然,这次早朝和以往不同,天子刚刚的样子,可不止是沈翼注意到了,其他站在前头的大臣,基本也都看见了。 而且,天子自登基以来,一直十分勤政,虽然说改了日朝为三日一朝,但是,却基本没有废弛的状况出现。 越是如此,便越显得今日的状况不同寻常,因此,退朝之后,朝中的这些重臣都留了下来,候在殿外,一个个递了请安的帖子进去。 没过多久,怀恩带着两个宦官走了过来,于是,在场众人顿时围了上去,各自行礼以后,怀恩道。 “诸位请安的帖子,陛下已看过了,命咱家前来传谕,请诸位放心,圣躬安好,只是昨日处理政务耽搁的晚了一些,所以今日早朝神思困倦而已,并无他事。” “如此便好……” 听了这话,在场的众人才算是松了口气,不过,眉宇之间,却依旧隐隐带着几分愁容。 但是,口谕已经送到,而且还是怀恩亲自过来,他们也不好再继续纠缠,只得拱手行礼,然后各自回到衙门办事。 然而,话虽如此,但是,接下来的几天,无论是早朝还是常朝,天子下令免朝,而且,没有召见任何的大臣,哪怕是每次传谕的人都是怀恩本人,还是不免让朝中人心惶惶。 刑部大堂当中,俞士悦皱眉看着自己请求召见的札子再一次被驳回之后,总算是坐不住了。 和其他的大臣不一样,虽然天子近些日子以来不上朝也不见大臣,但是,俞士悦作为太子府詹事,还是可以进宫的,只不过,他能到的地方,仅止于东宫而已。 而这,也恰恰是让他感到不安的地方,因为天子不仅仅是不见大臣这么简单,这几日下来,就连太子前去请安,也都被挡了回来,内阁那边也是一样,递上去的奏疏,要么是留中不发,要么就是司礼监代为批红。 这种状况,实在是太不正常了,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是要出事的样子…… 在大堂当中转了几圈,俞士悦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命人备轿,打算出去打探一下消息。 但是,还没等到他出门,底下便有人来禀报,道。 “大人,吏部王尚书到了,正在门外下轿。” 王文? 俞士悦长长吐了口气,整了整衣衫,便带着人出门迎去。 吏部尚书亲自前来,底下的官员们自然是战战兢兢,不过,现在的王文,显然也没心思关注这些人,在外间和俞士悦相互见了个礼,二人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随后便一同到了前厅。 坐下之后,俞士悦默契的将闲杂人等屏退,王文也收起了笑意,直接了当的开口,道。 “今日王某为何而来,想必俞刑部已经心中有数了吧?” 俞士悦沉默着点了点头,却并没有开口。 见此状况,王文的脸上露出一丝忧虑之色,道。 “这次陛下卧病,时日着实不短了,打从半个多月前的早朝上,陛下突然退朝之后,这些日子,朝中上下没有大臣能够见到陛下,说实话,王某这心里,总觉得有些许不安。” 虽然说,俞士悦的心中想法也相同,但是,这件事情毕竟有些敏感,他斟酌再三,才开口道。 “陛下想必只是偶有小恙,虽然说,近些日子陛下不见外臣,但是,宫中一切秩序井然,我等出入东宫,也未见异常,历次传谕,也都是怀恩公公亲至,故而,我觉得应该并无大事,只是陛下卧病需要静养而已……” 这话一出,王文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于是,他思忖再三,最终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道。 “俞刑部难道没有注意到,这段时间以来,东厂的舒良公公一直都没有出现吗?而且,据说近些日子以来,太上皇离开了两次南宫,说是……为了探望陛下!” 话音落下,俞士悦顿时打起了精神,王文的这番话,似乎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是,两者联系起来,不得不引人猜测。 天子身边有几个大珰,其中在群臣面前出现最多的,自然就是怀恩,但是,要论最信任的,那肯定是东厂提督太监舒良,但是,近些日子以来,出面传旨的,都是怀恩,而舒良这个本来应该频繁出入宫中,往来办事的大太监,却销声匿迹,没有一点风声,不得不说,奇怪之极。 而这个时候,太上皇又没有安安分分的待在南宫当中,这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是否是有宦官弄权,在刻意隐瞒宫中的状况,毕竟,群臣进不去宫里,反倒是太上皇能够进宫,这本身就是反常之极的事。 俞士悦沉默着,半晌之后,他终于开口,道。 “所以,天官大人此来,是想让俞某做什么?” 说着话,俞士悦又看向了一旁自己那份也被驳回的札子,摇了摇头,道。 “若是进宫觐见的话,恐怕不行,这些日子,朝中各个大臣,都递了请见的奏疏,可无一例外都被驳回,这一点,天官大人应该是知道的。” 王文的脸色有些阴沉,显然是心情很不好,不过,他到底还是很快就调节了过来,道。 “我知道此事,不过,如今宫中的情形到底如何,我们必须要尽快弄清楚,所以,我来请俞刑部帮忙。” “我?” 俞士悦皱了皱眉,脸色有几分不解。 王文点了点头,道。 “按照兵部那边的消息,明日正午,于少保便该抵达京师了,所以,我想请俞刑部亲自走一趟,将如今京中的情势对于少保阐明,请他亲自进宫请见。” “到时候,我会亲自在宫外等候,于少保此次出京,时日良久,成效颇丰,于情于理,他回到京城,陛下都该亲自召见,而且,陛下何等信重于少保,你我心里都清楚,如果于少保亲自请见,陛下还是不见的话,那么,恐怕就真的是出事了。” 厅中的氛围顿时一沉,俞士悦沉默着,半晌之后,他点了点头,道。 “天官大人放心,明日我亲自出城迎接,必然将该说的话,都告知于少保……” “如此我就放心了。” 王文这才松了口气,事情说完了,他倒是也没有心情在此处多留,很快就起身告辞。 不够,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俞士悦的声音却又再次突然响了起来,口气略显沉重,道。 “如果……明天于少保也不能进宫得见陛下,天官大人打算如何?” 闻听此言,王文的脚步顿了顿,沉默片刻,他转过身看着俞士悦,眼中带着一丝坚定,道。 “如果于少保真的得知了如今京中的状况,而又真的出现了俞刑部所说的那么状况的话,那么明日……王某自不会是孤单一人!”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三十四章:于谦回京 北风呼啸,白雪漫天。 城门外,一辆马车停在旁边,旁边是两个青衣小帽的随从,如此低调的打扮,任谁也想不到,这辆看似普通的马车当中,坐的竟然是当朝的刑部尚书,俞士悦。 坐在马车当中,俞士悦捧着手炉,官服外裹着厚厚的披风,掀起马车的帘子,眼神复杂的望着远处的风雪。 之前他送于谦离开的时候,是落叶满地,秋风萧瑟,如今迎于谦回京,恰是隆冬雪季,寒意刺骨,却不知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天意…… 鹅毛大的雪花纷然而落,远处一支队伍缓缓映入眼帘,和这边一样,也是一辆低调的马车,不过周围却多了不少护卫的官军。 收起心中的感慨,俞士悦在仆人的搀扶下,从马车上下来,走到城门的最中间,抬头望着缓缓靠近的队伍。 马车悠悠停下,于谦略显疲惫的面庞,出现在了俞士悦的面前。 “廷益此去,一路辛苦了。” “劳烦仕朝兄在此迎接,于某还未恭喜仕朝兄,升任刑部尚书一职……” 看到俞士悦的身影,于谦的脸色明显多了几分喜悦,下了马车便对着俞士悦拱手开口。 不过,面对老友的祝贺,俞士悦却并没有给予相同的回应,而是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 “廷益,我今日来是有事寻你,此处不便,你我一同去你府中一叙如何?” 见此状况,于谦微微一愣,心中也顿时凛然,他还是头一次看见,俞士悦露出这般慎重的神情。 不过,此处也的确是人多眼杂,所以,于谦没有犹豫,点了点头,便和俞士悦一同回了府…… 东华门外,雪花纷飞,一顶小轿就这么停在一旁,而这轿子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吏部尚书王文。 和约定的一样,王文一早便再次递了请见的帖子进去,但是,遗憾的是,天子仍是不见。 不过,这一次,这位天官大人像是铁了心一般,就这么一直候在宫外,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消息也越传越广,以致于,东华门外渐渐围起了不少前来观望的官员。 时至正午,王文仍然没有离开的意思,而周围的队伍也越来越大,甚至于,连一些内阁大臣的身影都出现在了人群中,他们原本是来劝王文的,可王天官的脾气,岂是靠劝有用的,于是,无奈之下,他们也只得一同陪在旁边。 当然,也不排除,他们自己岂是也想知道结果的用意,纷纷扰扰的在宫门外越聚越多,宫中也很快就被惊动了,怀恩公公带着两个内宦再次亲来传谕,声称圣体抱恙,不宜召见大臣。 但是,王文却始终不为所动,迎着风雪,仍旧坚守在原地,时间一步步向前推移,怀恩站在东华门外,急的来回乱走,但可惜的是,这次王文是下定了决心,而且,朝臣们虽然没有明确表示,但是,有这么一个百官之首牵头,众人都围在此地的举动,已经说明了一切……今天,他们无论如何也要见到皇帝! 于是,怀恩只得再遣人入宫禀报,但是,还没拿到回复,外间突然有两顶轿子朝这边而来。 “是俞刑部!” 当即便有眼尖的官员认了出来,喊了一声,跟着这道声音,众人的目光纷纷看向轿子的方向。 很快,又有人开口道。 “旁边的是……于少保府中的轿子?” 这道声音响起,顿时引起了一阵议论声,不少人都垫着脚巴望着朝这边缓缓而来的轿子,这个时候,兵部的某个郎官一拍脑袋,道。 “不错,今日正是于少保归京的日子,的确是于少保来了!” 于是,议论之声更盛,众人纷纷退开了一条通路,让两顶轿子继续向前。 要知道,于谦在朝中的地位,可是不低,虽然说,他这两年都在外奔波,但是到了他们这种级别,官位只是地位的一部分,对社稷的功劳,在朝中的声望,人脉,都是他地位的组成部分。 更不要提,于谦如今的官职是右都御史,即便是要论官位,他也不逊色于任何人。 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国难思良将,时艰念铮臣。 以往于谦在朝的时候,有不少人都觉得他权势太盛,受天子宠信太过,实非社稷之福。 但是,等真的出现这种需要有人挺身而出的状况的时候,他们能够想到的最佳人选,仍然还是于谦。 这位于少保,有身份,有地位,更重要的是,有决心! 满朝上下,真正敢于直面君威的人寥寥无几,于谦是其中之一。 如今天子卧病,宫中局势不明,看如今的局面,若是再见不到天子的人,说不得最后要闹出闯宫的行为。 但是,这种极具风险性的行为,真正敢做的,却没几个。 毕竟,一旦错了,宫中平安无事,而他们却强行闯入,到时候面临着天子之怒,就算大多数人能够幸免,领头的人,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可现在于谦来了,他的出现,便仿佛是一根定海神针,让在场群臣的心一下子就定了下来,因为他们都能确信,如果真的走到了需要闯宫的那一步,于谦是绝对不会有丝毫犹豫的…… 与此同时,最前头站在宫门前的王文听到这边的动静,也望了过来,随后,他便看见了正在下轿的俞士悦和于谦二人,顿时眼中露出一丝喜色。 心中轻轻的舒了一口气,王文快步迎了上去,道。 “于少保,你可叫我等的好苦啊!” “回府换了身衣裳,叫天官大人久等了,是于某之过。” 面对着王文这明显是在拉近关系的言语,于谦倒是没有拒绝,顺嘴便接了下来。 随后,二人加上俞士悦并肩向前,王文的脸色也变得肃然起来,压低了声音道。 “俞刑部应该都已经把如今的京中情势都对少保说了吧?” 于谦轻轻的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但是,一旁的俞士悦却不满的看着王文一眼。 这个老东西……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放心他办事吗? 王文倒是没注意到俞士悦这些许的不满,事实上,他这话也只是为了开启话题而已,眼瞧着于谦点头,他便继续道。 “既是如此,那我就不多赘述了,陛下自上次早朝后,卧病已逾半月之久,这些日子以来,未曾召见任何一名朝臣,政务处置,也是司礼监代为批红,关键是……陛下此前一直身体康健,这次的病突然如此来势汹汹,着实古怪,若是不能见到陛下,亲问圣安,我这心里总是有些不安。” 说着话,三人已经来到东华门前,随后,王文看了一眼被白雪覆盖的宫城,低声道。 “朝中大臣,基本上都已经递过请见的奏疏,可全都被驳回了,如今之计,只能请于少保试试了,若是陛下连你也不见的话……” 后面的话王文没说,但是,眼中的忧虑却溢于言表。 于谦轻轻点了点头,道。 “情况我已经知道,天官大人放心,于某和天官大人看法相同,今日我等,务必要见到陛下!” 这话并不是斩钉截铁的坚定口气,而是像在说一件普通的小事一般,但是,话音落下之后,王文的脸色显然的放松了许多,拱手道。 “那就拜托于少保了。” 于谦微微躬身,算是回礼,随后,他便大步迈向前去。 与此同时,怀恩看到于谦的的身影出现,心中不由重重的叹了口气,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得不撑着笑脸迎了上去,道。 “见过于少保。” “怀恩公公,许久不见。” 在怀恩这样的大珰面前,即便是于谦,也依旧要保持礼节,哪怕现在,他们已经开始对怀恩有所猜疑。 于是,简单的寒暄之后,于谦便开门见山,道。 “请怀恩公公禀报陛下,于某奉圣旨前往边境,处理孛都率部归附事宜,如今差事已经办结,特前来复旨,请见陛下。” 啊这…… 尽管心中已有预料,但是,怀恩听完之后,还是觉得一阵头疼,想了想,他开口劝道。 “于少保一路风尘,刚刚回到京师,立刻觐见恐有不妥,何况如今陛下卧病,已有口谕不见大臣,于少保不妨先回府中休息两日,将奏报整理好后,递送内阁呈报御前,待陛下精神好些,想必自会处置……” 应该说,怀恩说这话是好心,但是,这种场合之下,他的这番话,却立刻就引来了不必要的猜测。 王文看了一眼于谦,低声道。 “于少保,不可轻信,数日以来,他皆是这么说的,而且……” 而且,以往大臣请见,怀恩还会先派人去禀告,然后再折返回来传口谕,可这一回,他甚至都没有回去,直接就想把于谦打发回府,这般举动,怎么看怎么不正常。 于谦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对着王文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心里有数,随后,他便转过头看着怀恩,道。 “军国大事,岂有耽搁之理?本官出京时,陛下曾亲自嘱托,此事干系重大,攸关边境安宁,若有结果,当第一时间面呈陛下。” “如今,本官已经到了这宫门口,怀公公却将我拒之门外,难不成,陛下已经病的无法理政了吗?” 这话一出,怀恩的神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一时竟沉默下来,并没有继续说话。 见此状况,对面的王文顿时脸色一沉,道。 “怀公公,数日以来,皆是你在传旨,口称陛下卧病只是小恙,还屡传口谕不肯召见大臣,若是陛下真的病重,那这些口谕从何而来?” 王文毕竟是百官之首,他真的发起怒来,怀恩也有些抵受不住。 当下,怀恩只得连忙拱手道。 “天官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咱家岂敢行此等事?陛下确实是卧病在床,不宜召见群臣。” 然而,他的这番话,却显然并不能消解在场众人的质疑,相互对视了一眼,俞士悦上前道。 “怀公公,陛下卧病已经半月有余,如今朝野上下皆忧心君父圣体安康,京城各处已有流言,当此之时,陛下若仅是小恙,正该召见大臣,以安群臣之心,若非小病,则更是大事,更当有内阁辅臣陪伴在旁,故而,还是请怀公公前去通报一声,我等只为求见陛下一面,若圣体安好,我等自不会为难公公。” 这话一出,便算是把怀恩给架在这了,小病不影响接见大臣,自然应该见一见以安朝堂之心,若是病重不能理政,更当有辅臣陪伴在侧,防止出现什么意外。 反正总结下来就一句话,无论怎么着,他们今天是下定了决心,非要见到皇帝不可…… 看着面前的这几位重臣,再看看不远处虽然没说话,但是同样是此态度的几个内阁大臣,怀恩忍不住跺了跺脚,重重的叹了口气,道。 “既是如此,那烦请诸位在此稍后,咱家这就将诸位所言禀明陛下。” 说罢,怀恩转身离开,倒是没有过多停留。 而在他离开之后,底下的一众官员,顿时便出现了一阵阵的议论声,不少人的脸上,都带着浓浓的忧虑之色,可见,刚刚怀恩的表现,确确实实在他们的心中,带来了不少的疑虑。 与之相对的,则是最前端的于谦等人,面色颇为平静,事已至此,他们早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哪怕最终怀恩再来传旨,口谕仍是不见群臣,他们今天也不会离开的。 闹到最后,如果实在没有办法的话,也只能闯宫了,毕竟,哪怕是冒险,也至少要确定,天子现如今到底状况如何,否则的话,再拖延下去,京城当中,还不知道要掀起什么样的风波…… 怀着这样的心绪,他们站在宫门外,静静的等候着,而这一次,他们并没有等的时间太长,宫中很快就有了动静。 只隔得远远的,一队内宦急匆匆的朝着这边走来,眼瞧着马上就要有结果了,即便是最淡定的于谦,也忍不住伸头往前仔细的瞧了瞧,想要早一分的知道答案。 随着远处的身影越来越近,尽管被漫天风雪遮住了一部分视线,但是,于谦等人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队宦官的为首之人,并不是刚刚进去禀报的怀恩,而是一身蟒衣,在京中消失已久的东厂提督太监……舒良!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一十四章:闯宫 眼瞧着张敏和俞士悦二人终于离开,朱见深这才松了口气。 他匆匆前来,甚至没有预料到,皇叔父会和大臣正在议事,若是别的人也就罢了,可偏偏议事之人,是内阁的这两位。 经过梁芳的转述,他已然知道,孙太后之所以会动怒,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刘玉儿的事情引起了一些流言蜚语。 既然如此,那么,就更不能把这件事情闹大,尤其是,俞士悦这个太子府詹事在场,如果朱见深就这么如实说出来,那才是真的完了。 所以,他只能临时来找理由,可是,这个理由也不是那么好找的,最名正言顺的理由,自然是课业上的问题,但是,朱见深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否定了这个念头。 张敏和俞士悦都是他的师傅,虽然各自都有自己负责的授课内容,但是他们学识广博,以课业为由,反而会引起他们的关注,若是再反过来把朱见深牵绊在这里,就什么都晚了。 因此,他只能拿后宫之事来做由头,当然,这个后宫之事,不能和刘玉儿有关,无奈之下,他也只能把慧姐儿拉出来当挡箭牌了。 心中默默的对慧姐儿说了声抱歉,打定主意回去之后一定要好好的给她备份礼物,朱见深这才抬头看着皇叔父,不过,他这一抬头,正好对上了朱祁钰沉下来的脸色,于是,朱见深只得老老实实的跪地道。 “请皇叔父恕罪……” “太子犯了什么错,让朕恕罪啊?” 上首略显冷漠的声音传来,让朱见深心中有些害怕,不过,想起如今刘玉儿有可能已经被带到了慈宁宫,他不得不壮起胆子,开口道。 “请皇叔父恕侄臣欺瞒之罪,方才侄臣所言,慧妹妹让侄臣带扇面给皇叔父之事,只是侄臣为了支开两位师傅,不得已而说的谎话。” “原来是这样,朕方才还在奇怪,固安的那个性子,能静的下来都是怪事,还能好好的画扇面?那才是真的稀奇。” 朱祁钰轻哼一声,倒是也并没有过多计较,旋即便摆了摆手,道。 “平身吧,既然你不是为了固安而来,那到底有何事,这么着急来寻朕?” 于是,朱见深这才将自己得到的消息,老老实实的说了一遍,道。 “……皇叔父,玉儿在宫中素来恭谨,没有错处,但是,此次皇祖母唤她前去,明显有责怪之意,她当年是侄臣带进宫来的,所以,侄臣不想她因侄臣而被皇祖母责备。” “只是,如若侄臣去求皇祖母,恐怕会适得其反,因此,侄臣这才斗胆前来求皇叔父,望您能帮帮侄臣,救救玉儿!” 说着话,朱见深又重重的磕了个头。 听完了这番叙述,朱祁钰并没有立刻答话,相反的,他平静的看着面前小小的人儿,问道。 “太子想让朕怎么救?” 话音落下,朱见深并没有一丝高兴的意思,相反的,他的手心当中,反而立刻就浸满了汗水。 因为,他能够听得出来,这番话当中,隐隐带出的一丝不满。 事实上,朱见深非常清楚,他来找皇叔父,也同样是在赌。 对于皇叔父来说,刘玉儿在他的心中,实际上也和在皇祖母那差不多,不过是一个区区宫女而已,一言可决其生死。 重要的不是一个小宫女的生死,而是,他这个太子的态度。 只不过,在皇祖母那,一切都是确定的,朱见深更清楚的是,以皇祖母的脾气,他越是表现出对刘玉儿的关切,就越是会让皇祖母生气,他做的越多,就会让刘玉儿死的越快。 但是,皇叔父这里,他尚可以一赌! 因此,哪怕是知道,这话说出来之后,胜负各占一半,朱见深狠了狠心,还是叩首开口道。 “请皇叔父驾临慈宁宫,将玉儿带回来!” 这就是唯一的办法! 在整个后宫当中,能够凌驾在孙太后之上的,就只有皇帝一人,除此之外,不管是皇后娘娘,还是吴太后,他们哪怕亲自前去,都压不住孙太后。 甚至于,如果不是皇帝亲自前去,哪怕是圣旨到达,也未必有用。 朱见深并不确定,现在孙太后对于刘玉儿到底有什么处置,但是毋庸置疑的一点是,一旦圣旨过去要人,那么,孙太后立刻就会察觉到,可能是他来求了皇帝。 这种情况之下,保不齐反而会让孙太后真的痛下杀手,到最后,回上一句得到旨意时,人已经死了,谁又能真的把她怎么样呢? 说到底,那是圣母皇太后,而她所做的事情,不过是杀了一个区区的小宫女而已,宫内宫外,朝上朝下,不会因此而有一丝风波! 所以,事情闹到现在这个地步,想要救刘玉儿,非得皇帝亲至不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只是…… “你说,让朕去慈宁宫要人?” 不出意外的是,朱见深说完之后,立刻就感受到,四周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皇叔父的口气,也变得愈发的不满,冷声道。 “就为了……区区一个宫女?” 朱见深跪在底下,他的手心当中,早已经浸满了汗水,不仅仅是因为害怕,更重要的是,他很清楚,如果自己今天应对不当,那么,葬送的便是刘玉儿的性命。 轻轻抬起头,朱见深忍着害怕,开口道。 “皇叔父,您教导过侄臣,身为君上,要博爱天下,不可轻贱小民性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玉儿虽然只是一个宫女,但是,也不可白白被牺牲。” 这番话,他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只是,能够有几分用处,他却并不能确定。 因为,此刻的他,已经不是几年前拿着一块玉佩,站在那个脏兮兮的小女孩面前的他了。 那时,他想救人,只是因为他想救人,但是如今,却不一样了…… 正因如此,说这番话时,朱见深自己都觉得有几分底气不足。 果不其然的是,他说完之后,很快,上首就投来了一道严厉的目光,紧接着,皇叔父的声音响起,略带怒意,道。 “太子现在,果真是出息了,竟然来教朕大道理了,既然如此,朕也问太子一句话……” “今时今日,如果被圣母唤过去的不是和你有交情的刘玉儿,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宫女,太子还愿意跪在这里求朕吗?” 这句话,让朱见深的身子微微一颤,不知不觉之间,他的眼中都开始泛起了水光,紧紧的捏着拳头,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是,他却知道,时间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否则的话…… “求皇叔父,求您了……” 重重的叩了个头,朱见深颤抖着开口,满含祈求之意,这般样子,看得他身后的梁芳一阵心疼,但是,却不敢有丝毫的动作。 与此同时,看到朱见深这个样子,朱祁钰的脸上,也露出一丝不忍,轻轻叹了口气,他转头对着怀恩吩咐道。 “备驾,去慈宁宫。” “另外,派人去坤宁宫,让皇后一并前去!” 后宫之事,朱祁钰这个皇帝亲自插手,传扬出去未免会生出更多的联想,所以,还要叫上皇后。 朱见深显然也清楚这一点,因此,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他顿时感激莫名,连声道。 “多谢皇叔父!多谢皇叔父!” 然而,他显然高兴的有些早了,见他这个样子,朱祁钰站起身来,道。 “朕答应你,会和皇后去一趟慈宁宫,把人好好的带回来,至于太子,就在这里好好想想,该如何回答朕刚刚的问题吧。” “待朕回来之时,希望太子能给朕一个满意的答案,否则的话,朕就只能将这个宫女,逐出宫去了……” 话音落下,朱祁钰没有过多停留,转身便出了殿中,至于朱见深,则是愣在原地,脸色复杂,一时之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另一边,怀恩办事还是很利落的,很快就备好了銮驾,与此同时,汪皇后也匆匆赶来,乘着同一副銮驾,帝后二人便朝着慈宁宫行去。 路上,朱祁钰将基本的情况对着汪氏说了一遍,后者也没有多问,只是说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没多久,銮驾在慈宁宫外停下,朱祁钰和汪皇后二人从銮驾上下来,顿时响起了一阵请安的声音,随后,底下跪着的两个宫女便道。 “陛下和皇后娘娘突然驾临,奴婢们没有准备,这就前去通报圣母……” 然而,话还没说完,朱祁钰就打断了她,开口道。 “圣母现在何处?” 那宫女显然也没想到,皇帝会突然如此,只得磕磕绊绊的道。 “回陛下,正在暖阁当中。” 于是,朱祁钰随后便吩咐道。 “你们就候在此处,不得通报!” 随后,他带着汪氏,身后跟着十几个内侍,便一路朝慈宁宫中闯去,为了防止有人前去报信,甚至还有一队禁军随从。 朱祁钰所过之处,一路上遇到的所有宫女太监,都被他们看守了起来,跪在原地不得起身。 就这么一路长驱直入,很快就到了暖阁外头,伴着一阵跪地请安的声音,朱祁钰终于站到了暖阁门前。 与此同时,外间的响动,也终于惊动了暖阁内的人,随着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暖阁的门被打开,同时,总管太监王勤恼怒的声音传了出来,道。 “吵什么吵什么,没规矩的东西,不知道圣母正在……” 话说了一半,他就看到了站在门外的朱祁钰和汪氏两人,于是,顿时口气就卡了壳。 “陛……陛下……” 朱祁钰没有管他,而是往前走了一步,推开王勤,径直就闯了进去。 没错,闯! 他今天过来,说白了就是来抢人的,既然是要抢人,那么,动静自然是要闹大些才好。 刘玉儿的这桩事,算是巧合,但也不算是巧合。 关于这个小宫女,朱祁钰一向知道,她在朱见深那里并不同寻常宫女一般,所以,他本就有心拿她做些文章。 那日单独将朱见深留下,他浅浅的试探了一下,说要将她调到东宫去此后,看似是说给朱见深的,实际上是说给梁芳听的。 他本以为,梁芳肯定会将这番话告诉孙太后,但是奇怪的是,慈宁宫这边,却一直没有什么动作。 直到这次地龙翻身,他在听到俞士悦禀报了关于太子的流言之后,其实当时就觉得,可能要出事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朱见深就来了。 所以事实上,在见到朱见深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决定要来救人了,因为,这个巧合已经超出了他预想的范围。 如果没有这桩事情,那么他的试探,固然会让孙太后注意到这个小姑娘,但是,毕竟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而且,也没有真的出现什么后果。 因此,即便是为了以防万一,孙太后也最多就是想个法子,将刘玉儿逐出宫去,毕竟,刘玉儿虽然只是区区一个宫女,但是,她是慧姐儿的侍女,无缘无故的把她怎么样,是在打汪氏的脸。 虽然说她不怕汪氏,可以她如今在宫中的处境,当然还是能不起冲突就不起冲突的好。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如今东宫已然有了流言蜚语,影响到了太子的声誉,这种情况之下,孙太后就未必会顾及这么多了。 朱祁钰只是想要拿刘玉儿做些文章,却并没有想要连累她的性命,所以,这个巧合可以说是朱祁钰想要的,但也确确实实,超出了他的预料。 因此,他现在的举动,可以说是顺势而为,但也确实出自本心…… 入了暖阁当中,朱祁钰眼神一扫,略过了那群惊讶之下,连忙跪倒在地上的宫女,直接就落在了暖阁中间,那个略显瘦小的少女身上,此刻,她正静静地躺在暖阁的地上。 见此状况,朱祁钰看了一眼身旁的怀恩,于是,后者立刻会意,没有管上首惊怒不已的孙太后,径直带着两个内侍上前,来到少女身边,先是伸手探了探,然后将少女扶起来,回到朱祁钰的身边,道。 “皇爷,气息尚存,但是额头有些发热,看样子,应该是还在病着,被突然折腾了过来,再加上跪的久了体力不支,所以昏倒了……” 闻听此言,朱祁钰这才算是放下心来,吩咐道。 “把人先送回坤宁宫,好生照顾。” “是!” 于是,搀扶着刘玉儿的那几个内侍,躬身一礼后,就要带人退下,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孙太后怒气冲冲的声音,却同时响起。 “皇帝这般闯宫抢人,可还将哀家这个圣母皇太后放在眼中?”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三十五章:语出惊人 远处的人影缓缓走近,舒公公脸上挂着惯常的浮夸假笑,但是,对于如今的一众大臣来说,他们从没有如此高兴,能在这个时候看到舒良。 和怀恩不同的是,舒良对天子的忠诚,是经历过无数次验证的,满朝上下皆知,这位东厂大珰是一条只有天子能栓得住的疯狗。 事实上,这些日子以来,朝野上下之所以人心惶惶,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舒良莫名其妙的消失了,倒是也有人去东厂打听,但是,东厂和朝臣的关系本就不佳,更何况,涉及到舒良的行踪,东厂自然不可能痛痛快快的给明确的答复,所以,上门的人纷纷都吃了闭门羹,而这种状况,则越发引得朝臣们心生疑虑…… 天子卧病,不见外臣,舒良莫名消失,太上皇频繁进宫,宫内宫外只有怀恩一个大太监在居中传谕……这种种迹象,要说不引得谣言四起,那才是真的奇怪。 而现在,舒良出现在这里,至少证明了一点,那就是,舒良的人身自由没有受到限制,那么,更进一步便可推测,宫中想来也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毕竟,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那舒良一定是第一时间做出动作的,而这位主儿可是真正谁也不怕的角色,现如今还能够一如往常的出宫,那么大抵,应该是没有什么大事了。 持有同样想法的,当然还有最前头的于谦等人,只不过,这件事情干系甚大,他们也不敢仅凭猜测就放下疑虑,因此,在看清楚来人是舒良之后,几人对视一眼,同样迅速就迎了上去。 “见过诸位大人……” 舒良的神色平静,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带着微笑跟在场一众人见了个礼。 随后,于谦等人也忙着回礼,直起身子后,于谦便迫不及待的问道。 “舒公公,陛下状况如何?可肯召见我等?” 相较于刚刚的强势,这个时候的于谦,口气当中更多的是担忧。 舒良的出现,能够至少证明,宫中应该没有发生什么变故,换句话说,怀恩大概率没有假传圣谕。 这个消息的确让人松了口气,但是同时,也引起了他们的担忧。 如果说,这些日子以来拒绝接见大臣的口谕都是真的,那么,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要知道,天子不可能不知道,他卧病在床且不见大臣,会在朝野上下引起的种种谣言。 这种情况之下,天子仍然不见大臣,那或许是……已经病重的到真的见不了大臣了吗? 这个念头一起,不仅仅是于谦,其他一众的大臣眼中也不由升起一阵浓浓的忧虑。 面对众臣的担忧,舒良则是立正了身子,道。 “这个问题,咱家不便多说,诸位大人不是想见陛下吗?咱家此来,就是来传谕的,陛下口谕,召几位入宫见驾,如今宫内状况如何,诸位进去就知道了。” 这话一出,底下几个大臣心头的疑虑,倒是又打消了不少,不管如何,能够见到皇帝,一切的疑问自然就都能解开了。 于是,在场的几位重臣,包括于谦,俞士悦,王文,还有内阁的张敏,萧晅,孙原贞等几个内阁大臣,便紧跟着舒良进了宫门。 路上,众人相互看了看,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如今和宫里最熟的张敏开口问道。 “舒公公,此前都是怀恩公公前来传谕,怎么这次……” 确定了宫中无事之后,众人虽然还担心天子的身体状况,但是,既然得了召见,那就说明,天子的神智还清醒着,既是如此,那么众人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再像刚刚在宫门前一样着急,所以理所应当的,他们开始考虑,自己宫门外的作为,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而首当其冲的就是…… “陛下原本是让怀公公来的,不过,怀公公说,他此前多次传谕,诸位大人执意不信,若他再来传召,恐怕会让诸位大人心中有所不安,故而,特请陛下遣了咱家出来。” 果然…… 众人对视了一眼,皆是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 刚刚在宫门外,虽然称不上是冲突,但是,他们逼迫的态度却显露无疑,这种情况之下,作为被质疑对象的怀恩,必然会心生芥蒂,但是……唉,事已至此,也只能以后再慢慢修复关系了。 沉默了片刻,一旁的王文又开口问道。 “这些日子,倒是少见舒公公在京城中出现,东厂当中,也不见舒公公的影子,确实是罕见之事。” 和以往笑里藏刀不同的是,这一次的舒良可算是知无不言了,听到王文的这番话,他立刻就明白了对方的疑问,于是开口道。 “劳天官大人挂心了,这些日子,陛下卧病,怀恩公公忙不过来,所以,陛下召了咱家入宫侍疾,故而这些天,咱家都在御前侍奉,的确没怎么出去。” 原来如此…… 经过舒良这么一解释,众人心中的又一个谜团被解开,那么剩下的,就只有天子的状况了。 于是,他们没有再继续发问,而是一路随着舒良到了乾清宫外。 引着一众大臣到了廊下之后,舒良拱手一礼,便将他们留在此处等候,自己则是进去禀告。 众人站在殿外,看着紧闭的大门,四周打量了一下,皆是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乾清宫的戒备强了不少,但是,却秩序井然,无论是值守的卫士还是宫人,形色都并无特别,可见宫中确实一切如常。 片刻之后,一旁的小侧门被打开,舒良从里头走了出来,拱手道。 “诸位大人,请随我来。” 于是,众人跟着舒良从侧门进去,但是,却并未像以往一样被引入正殿,而是一路往里走,穿过一重重的房门,来到了天子的起居处。 站在门外,舒良躬着身子,小心的开口道。 “陛下,诸位大人到了。” “进来吧……” 房门内传出一道声音,夹杂着几声咳嗽,完全没有素日的中气十足,显得十分绵软。 于是,两个宫人从内拉开房门,于谦等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随后,略微躬着身子,按照官位序列,小心的走了进去。 乾清宫是天子寝宫,但是,当今陛下登基之后,有时候也会在此召见大臣,所以,对在场的大臣们来说,他们并不是第一次来乾清宫,可即便是日常议政,他们也最多就是在前殿。 而现在,他们进的,却是天子的日常起居坐卧之处,这个地方,即便是以他们的身份,也基本上从没有涉足过。 房间并不算大,中间搁着一个火炉,将整个屋子熏烤的暖暖的,旁边的窗户略略打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但是,即便如此,屋子里还是有些许苦涩的药味。 往前看去,最里头的床榻旁,有两个小几,上头放着还剩下小半碗的药汤,明显是刚刚喝完,榻上斜靠着一个只着中衣的青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他们隔了半个多月没有见到的皇帝陛下。 “臣等叩见陛下,恭请圣安。” 诸人趋步向前,来到天子床前数步之外,不敢有丝毫的怠慢,立刻跪地行礼,纷纷开口。 “平身吧……咳咳……” 天子靠在厚厚的软被上,面色有些苍白,见到底下的众大臣,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开口道。 “这些日子,朕卧病在床,诸般政务都托付给众位先生,辛苦了。” “臣等不敢。” 站起身来,众人听到这番话,亦是不敢有丝毫的托大,王文拱了拱手,开口道。 “陛下圣体乃社稷之本,既有小恙,理当静养,臣等身为朝廷官员,自当尽忠职守,不敢言辛苦二字。” 朱祁钰看着明显重重松了口气的王文,倒是没有多说,而是转头将目光落在于谦的身上,道。 “于少保回来了,此行辛苦,朕原本想身子好些再召见你,不曾想病情反复,这才不得不在此处召见。” “臣惶恐,是臣失礼,惊扰陛下养病,还请陛下恕罪。” 和王文一样,见到皇帝平安无事,于谦也放下了心中的忧虑,拱手开口道。 闻听此言,朱祁钰点了点头,不过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是道。 “刚刚怀恩来禀报,说于少保此来,是要禀报孛都归附一事,可有详奏?” 啊这,这话一出,顿时让在场的大臣有些尴尬。 今天的事情,就算是他们没有真的参与其中,到了现在,也多多少少猜到了一些,于谦大概率是一进京城,就立刻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这种情况之下,哪有什么时间写详奏? 不过,旋即他们便有些疑惑,要知道,天子向来体恤下臣,怎么会突然如此? 于是,不少人略微思忖之后,都不由看向了面无表情站在皇帝身边的怀恩…… 尽管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但是,这种场面下,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这次进宫,找的由头就是这个,如果这个时候否认,无疑是在打自己的脸,只不过,于谦这边…… 众人一时心里有些愧疚,不过,让他们没有料到的是,面对天子的询问,于谦竟真的从袖中拿出了一份奏疏,递了上去,随后道。 “陛下,这是在归京途中写的,其中还有诸多细节,请容臣随后再另本上奏。” 见此状况,在场大臣才放下心来,不得不说,于谦虽然性子执拗,但是,这不代表他就莽撞,想来,这份奏疏就是他提前准备好,以备不时之需的,怪不得他这次来的如此干脆。 众人心思各异,已经有内侍将奏疏送到了御前,朱祁钰拿过奏本,翻开大致看了一下,便合了起来,随手放在旁边的案几上,道。 “这桩差事办的很好,奏疏留下,朕回头再慢慢看。” 通常来说,这种话一出,底下的众人也就该告退了,事实上,他们也并不想在此多留,对于他们来说,只要确定宫中无事,那就可以了,至于其他的,倒是无关紧要了。 不过,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天子却并没有要让他们离开的意思,而是沉吟片刻,开口道。 “这些日子朕不能视事,朝野上下,应该有不少流言吧?” 呃…… 听到天子平淡无奇的声音,众人却是一阵尴尬,有些事情,心照不宣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但是,一旦窗户纸戳破了,便觉得怎么都不好说。 现在便是如此,虽然天子说的是实情,但是,这些话天子能说,他们却不能接,总不能让他们说,陛下您说得对,您这几天不见大臣,大家都在猜你是不是重病了吧,这话怎么听都不像好话,自然没有人敢说出来。 面面相觑了一阵,最终,王文上前道。 “回陛下,此前陛下早朝时说是有些疲累,回宫之后便不见外臣,连日以来,朝野上下的确都在忧心圣体,希望陛下能够早日康复。” 话说的比较婉转,但是,也没有否认这个意思…… 朱祁钰瞥了王文一眼,倒是也没有为难他,而是继续道。 “卿等忠心体国,朕实知晓,不过,这些日子未曾视朝,内阁应该积压了不少政务吧?” 既然说内阁,那么,王文再答显然就不合适了,于是,张敏上前,开口道。 “回陛下,确实有一些政务未及处理,不过,请陛下放心,都并非急务,也并不是很多,不会影响朝廷的正常运转。” 这话是真的,但也掺了一些谎话,天子卧病,毕竟也才不到半个月,所以,积压的政务并不会特别多,而且,也确实没有什么紧急事务,但是,要说不影响朝廷运转,那就是带着几分安慰的性质了。 就算不是急务,可堆在那里不处置,肯定还是会有影响的,区别只在于,影响大小而已…… 不过,他的这番话,显然是骗不到朱祁钰的,他很快就明白了真实的状况,又或者说,他一直都知道这种状况,于是,他沉吟片刻,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话。 “朕卧病时久,不知何日可以痊愈视朝,太子虽仁德聪慧,毕竟年纪尚幼,朝政庶务繁多,不可久置,不妨令太上皇回宫,代朕监国,诸卿觉得如何?”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三十六章:谋局 慈宁宫。 旺盛的炉火不停的燃烧着,将整个暖阁烘烤的让人有些燥热,孙太后坐在榻上,手中的佛珠依旧缓缓捻动着,在他的对面,朱祁镇皱着眉头,眼中升起一丝浓浓的诧异。 “……你说,皇帝提议让朕来监国?” 炭火的声音噼啪作响,仿佛在映照着屋中之人不平静的心绪。 蒋安站在下首,脸色恭敬,虽然说,如今宋文毅已经被调入了南宫,成了名义上的南宫总管太监,但是事实上,真正贴身跟着朱祁镇的还是蒋安,眼瞧着太上皇如此神情,蒋安小心的开口道。 “据吴昱传来那边的消息,的确是如此,皇上在召见了于少保等人之后,提了一下监国的事,不过,立刻遭到了在场所有大臣的反对,诸位大人都说……说……” “说什么?” 听到这样的消息,朱祁镇一时有些心绪难平,口气也急躁了几分。 于是,蒋安这才开口道。 “据说,当时于少保和天官大人第一个提出反对,天官大人说,太上皇既已安养天年,断无再入朝廷干涉朝政之理,不仅如此,他还提出,近些日子以来,太上皇屡屡离开南宫,引得朝野上下人心惶惶,所以,请皇上下旨劝诫太上皇安居南宫……” “什么?” 这话一出,朱祁镇顿时差点站了起来,狠狠的骂了一句。 “老匹夫,安敢如此!” 见此状况,蒋安也立刻跪了下来,不敢在继续说下去。 倒是一旁的孙太后,仍旧冷静从容,蹙眉看着朱祁镇,轻叱道。 “早该预料到的事,你急什么?” 朱祁镇冷着一张脸,没有说话,片刻之后,他才对着蒋安吩咐道。 “你继续说。” 蒋安低着头,吞了口唾沫,战战兢兢的开口道。 “随后,于少保也开口反对,说的话也差不多是同样的意思,觉得皇上不过是偶感小恙,没有必要如此小题大做,即便是需要有人来监国,也该是太子殿下,太上皇既已退居南宫,则无再预朝政之理。” 这话倒是比王文的要含蓄几分,但是,同样让朱祁镇的脸色阴沉的很。 要知道,在此之前,虽然说他已经退居南宫,但是,却毕竟还有太上皇的尊号,主动不预朝政,安养宫中,底下的大臣们,表面上依旧将他和皇帝并肩尊崇。 但是,这一次王文和于谦的这番话,毋庸置疑,是在否定朱祁镇的合法性,甚至于,于谦这话,依旧算是直接了当的说,太上皇既然退位,就没有任何权力干预朝政了。 虽然事实的确是如此,但是,被于谦等人就这么直接说出来,朱祁镇还是感到一阵冒犯。 不过,有了王文的铺垫在前,这个时候,朱祁镇反而没有那么激动了,只是冷声道。 “然后呢?剩下的大臣怎么说?” 蒋安于是继续道:“剩下的大人,也都是说,皇上既然只是偶感小恙,并无必要委任监国,而且,太子殿下年幼,课业繁重,不宜早预政事。” “哼……” 这一回,朱祁镇倒是冷静许多,只是冷哼了一声,并没有多说什么,倒是孙太后开了口,问道。 “所以最后,到底是什么结果?皇帝不能视朝,又不让太子监国,那朝廷的政务,总得有个说法吧?” “回圣母,据说,几位大人也商议了此事,当时,张首辅和朱阁老分别提了两个建议。” 蒋安低头回道。 “张首辅说,皇上既然抱病,那么早朝可以暂免,但请五日一召众辅臣及六部尚书,都御史觐见请安,并奏军国重事,皇上卧病期间,一切不急之务暂罢,若有急务,则内阁赴御前禀奏立决。” “不过这个提议,在场也有不少人反对,觉得内阁有揽权之嫌,所以,朱阁老又提了另一个建议,他建议让太子殿下代皇上视朝听政,一应细务,内阁票拟后交众尚书,都御史商议,再由太子殿下奏皇上裁定。” “若无军国重事,则辅臣及众尚书,都御史入内请安后回衙,若有则早朝后,入内奏军国重事。” 话音落下,朱祁镇和孙太后对视了一眼,皆是陷入了思索当中。 这两个方案的区别其实不太大,只不过,前者的设计当中,内阁充当了内外交互的媒介,成为了皇帝和群臣之间沟通的桥梁,这样做的好处,就是不会影响正常的政务处理,但是坏处就是,内阁的权力会因此而加强。 要知道,很多时候,制度最初出现的形式,都是临时措施,一旦这个先例开了,以后怎么样,可就说不定了,所以,其他的大臣反对是正常的。 而朱鉴提出的方案,则是将太子加了进来,让太子来代皇帝视朝,和内阁不同的是,皇帝卧病,太子代为监国本就是常制,这并不会影响到朝堂上各个部门权力的大小。 当然,太子年幼,所以所谓的监国,其实只能听政,所起到的作用,其实就是保证朝会的正常进行,同时,起到沟通内外的作用,将朝会的结果禀奏给皇帝,而真正处理事务的,还是内阁和六部七卿。 至于军国大事,二者的思路基本都相同,都是定期觐见皇帝,由皇帝亲自裁决。 “所以最后到底是什么结果?” 似乎是蒋安的叙述太过冗长,让朱祁镇感到一阵烦躁,他醒过神来之后,便冷着脸开口问道。 于是,蒋安答道。 “回太上皇,最后,皇上同意了朱阁老的建议,不出意外的话,圣旨如今已经到了东宫,从后日的早朝开始,太子殿下就要替皇上主持早朝了……” 暖阁中一时安静了下来。 朱祁镇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解,看向了一旁的孙太后,却见后者的脸上,正浮现出沉思的表情。 于是,他摆了摆手,示意蒋安起身退到最后,随后,开口问道。 “母后,您觉得,皇帝这到底是在搞什么鬼?” 按照常理来看,朱祁镇本来觉得,皇帝这一招是在试探大臣们的态度,这也就意味着,对方肯定并不打算让自己或者太子真的参与政事。 但是,事实恰恰是如此,最终的结果是,皇帝同意了太子听政的方案,要知道,这是一个极具政治意义的举动。 虽然说,太子是储君,就是皇帝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但是,众所周知,如今的太子并不是皇帝的儿子,所以,哪怕是皇帝再表现出对东宫的信重,朝中也始终都有猜测,皇帝最终肯定不会将皇位交给太子,显然,朱祁镇也是这么觉得的。 如果按照这个推论的话,那么,皇帝无论表面上怎么做,可实际上让东宫参政的权力,肯定是不肯放的,即便是听政而已,事实上也意味着太子的地位更加稳固。 可事实就是,皇帝真的还就同意了,这么一弄,可真就让朱祁镇觉得有些摸不清楚皇帝的心思了…… 倒是一旁的孙太后,沉思了片刻之后,并没有立刻回答朱祁镇的话,而是开口问道。 “哀家记得,伱之前召回宋文毅,是看中他身边几个有前途的内宦,如今,这些人里头,应该有已经身居高位者,对吗?” 闻听此言,朱祁镇先是有些犹豫,但是很快,他就开口道。 “不错,正是如此,我当时召回宋文毅,就是想借他在宫中的人脉,在乾清宫埋下钉子,这件事情是朱仪操办的,虽然花费了不少精力,但是,总算是有了成效。” “如今,这些人里头,有两个人都受了重用,一个叫吴昱,就是刚刚提到的那个,在乾清宫负责洒扫诸事,我现在能够打探到的消息,也大半都是他传回来的。” “另一个叫王定同的,在兵仗局做少监,不过,因为兵仗局负责军器制造,太过敏感,所以,我一直都没有启用过他,因此,现如今堪用的,就只有吴昱一个人。” 闻言,孙太后点了点头,继续问道。 “那么,还有一个问题,就是皇帝那边,如今身体到底如何?真的如你之前所想,是装病?” 这一次,朱祁镇倒是没有犹豫,略微沉吟之后,便开口道。 “是,也不是,从吴昱那边传来的消息来看,皇帝这次的确是病了,但是,只是小病而已,偶感风寒,高热了一晚上,之后便渐愈了,并没有外界想象的那么严重,更不可能无法视朝。” “如今皇帝还躲着,多半是想借此机会试探一番。” “消息可靠吗?” 孙太后略一思忖,开口问道。 随后,朱祁镇回答道。 “应该没什么问题,吴昱是宋文毅的亲信,他的家人亲族,现在都是蒋安派人在照看着,为了妥当起见,我特意让朱仪暗中去办的此事,所以,他基本和南宫没有什么直接的牵连,而且,他如今在宫中的职位,走的是怀恩手下一个叫阮简的宦官的路子,本身的职位只是负责洒扫,也不是什么关键人物,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孙太后轻轻嗯了一声,将手里的佛珠搁下,神色变得越发认真起来,道。 “既是如此,那你我不妨想想,如果没有吴昱,那么,我们看到的状况会是什么?” 这…… 朱祁镇思索了一番,很快得出了答案。 如果没有吴昱的话,那么,他们现在看到的局面,应该就是皇帝卧病在床,谁也不见,随后,于谦等人闯宫见驾,最后,宫中传出旨意,让太子代皇帝听政,六部及内阁酌情办事。 这种种迹象,都无疑指向了一个方向…… “皇帝重病,无力理政?” 朱祁镇试探着开口,但是,看到孙太后的神色,他便知道自己想的有些简单了。 随后,孙太后道。 “你之前说过,皇帝是知道,你在暗中有其他布置的,既然如此,那么,假意重病,诱你出手,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问题是,就算是没有吴昱,你会动手吗?” 这一句话,顿时把朱祁镇问住了。 他认真的思索了片刻,最终,缓缓摇了摇头,道。 “不会……” 诚然,皇帝重病,对于朱祁镇来说,是一个好机会,但是,皇帝既然召见了大臣,说明他即便重病但神智还清醒着,这种情况之下,朱祁镇是绝不敢轻举妄动的。 更何况,还有舒良这个莫名消失的大珰在,就增加了更多的不确定性,对于朱祁镇来说,他没有非在这个时候动手的理由,所以,设身处地的考虑一番,朱祁镇觉得如果真的是这种状况,他会很心动,但是,最终也肯定不会动手。 于是,孙太后颔首,道。 “这就对了,这番布置,并不足以让你真的动手,那么既然如此,皇帝用意何在呢?” 朱祁镇顺着孙太后的思路往下想,但是,思索了片刻,他还是觉得毫无头绪,如果说不是诱他造反,那么皇帝又是在想什么呢? 看到儿子这副神情,孙太后轻轻叹了口气,提醒道。 “哀家听说,于谦他们这次,是在宫外僵持了许久,摆出了不见皇帝不肯罢休的姿态,最后才成功见到了皇帝,你可曾想过,这是为何?” 朱祁镇愣了愣,他刚想说,这不就是皇帝自己玩砸了,但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刚刚孙太后已经说了,皇帝此举,虽然抛除了很让人心动的筹码,但是,事实上并不足以诱他动手,既然如此,那也就不存在所谓的被迫接见大臣的状况。 可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朱祁镇忽然神色一动,他一直觉得,皇帝的目标是他,可如果说……不是呢? “母后是指,朝野上下的传言?” 朱祁镇踌躇着,开口问道。 如果抛掉引诱他动手的目的来看的话,那么,皇帝这次‘卧病’,很有可能目的在朝中的大臣身上。 见儿子终于明白过来,孙太后的脸上略感欣慰,点了点头,道。 “皇帝卧病,并非什么大事,按理来说,别说是半个月了,就是一个月两个月的,也不足以让朝臣以如此强硬的姿态非要进宫觐见,可这一次,偏偏就是如此,原因为何,你难道还没想明白吗?” 这话一出,朱祁镇顿时意识到了什么,额头上立刻冒出一阵冷汗……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三十七章:犯错 “你犯了错!” 慈宁宫中,孙太后重新拿起搁在一旁的佛珠,静静的看着愣在当场的朱祁镇,平静的开口说道。 这话一出,朱祁镇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了,皇帝此次的卧病,目的到底是什么了。 他不是在试探自己,而是在试探朝臣! 就像孙太后刚刚所说的那样,皇帝抱病,其实不算什么太大的事,别说是半个月,就是更长的时间,也不值得朝臣们闹出闯宫这样的举动。 真正让这些大臣们如此着急的原因是,皇帝抱病有可能会引发的后果……寻常时候,皇帝抱病不算大事,可在如今的时候,却不一样。 有朱祁镇这个太上皇在,天家关系本就容易引人猜疑,而此前的正旦大宴上,又闹出了那么一桩事情,如此状况下,皇帝卧病,内外隔绝,而朱祁镇这个太上皇却并不安分在南宫,而是屡屡出入后宫,岂能不引人猜疑? 一念至此,朱祁镇的心情顿时差到了极点。 他一直以为,只要自己不真的动手,就不会落入乾清宫的圈套,但是事实上,从他踏出南宫的时候起,他就已经中计了。 因为,如果他没有觊觎皇位的心思的话,那么,得知皇帝卧病的消息,最正常的反应,应当是竭力避嫌,老老实实的待在南宫当中等待皇帝病愈,一切恢复正常。 但是,他尽管知道皇帝有可能是在装病,却仍然没有忍住内心的躁动,为了能够尽快得到具体的状况,及时和孙太后商议对策,在这种敏感的时候,反而数次入宫。 而这种行为,落在外朝的大臣眼中,无疑会让他们感到越发的不安,正因于此,他们才会如此急迫的想要得知,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皇帝到底是不是还清醒着,是不是还掌握了宫中的局面。 如今,他们的目的达到了,成功见到了皇帝,按理来说,疑虑应该能够打消,可这种时候,皇帝偏偏提出,要让太上皇来监国,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这并不可能,那么,皇帝为什么还要说呢? 答案自然是,要再次提醒这些大臣,在他卧病期间,朱祁镇这个太上皇到底有多么蠢蠢欲动。 在此基础之上,这些重臣的态度,自然也不可能有任何不同,肯定都是一致的反对朱祁镇这个太上皇来监国。 但是,这个时候,皇帝反而更加大度的选择让太子来监国听政,如此一来,便越发衬的朱祁镇行止无状,不知分寸。 可以说,这么一套招数下来,在朝臣的眼中,作为皇帝的朱祁钰,在对待南宫的态度上可算得上是屡屡纵容,一再忍让,反而是朱祁镇这个太上皇,颇有心怀不轨,意图复位的心思。 太子监国听政,一方面算是大臣们集体表态,彻底将朱祁镇排除出朝堂之外,另一方面,也展现了皇帝在处理天家关系时的宽纵和仁慈,这种状况之下,朱祁镇其实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老老实实的继续待在南宫当中,一步也不要再迈出去,否则的话,迎接他的,便会是汹涌无尽的朝堂舆论。 当然,朱祁镇也可以选择置之不理,毕竟君臣有别,朝堂上的舆论声浪再大,也不可能真的把他怎么样。 但是别忘了,在这整盘大棋的背后,还有一个棋手在时刻注视着他,朱祁镇现在之所以能够在南宫安稳度日,很大一部分程度上,都是因为礼法舆论的支持。 一旦朝堂上的风向发生变化,那么,皇帝完全有可能,在群臣连篇累牍的‘劝谏’下,逐步加强对南宫的封锁,真的闹到那一步,朱祁镇才真的是无路可走。 “好阴险的手段!” 朱祁镇重重的拍在身旁的案上,引得手边的茶盏都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怒声道。 “恨没有早早看清楚其狼子野心,早知如此,便该早早让他到封地去!” 这番话恨意十足,吓得一旁侍奉的宫人都瑟瑟发抖,连忙将头低下去,半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窗外北风呼啸,疯狂的敲打着窗棂,和暖阁内的压抑寂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看着如此发怒的儿子,孙太后心中轻轻的叹了口气,道。 “生气没有用,皇帝现在既然出了招,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闻听此言,朱祁镇捏紧了拳头,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只得摇了摇头,道。 “事已至此,也只能暂避锋芒了……” 他虽然生气,但是,也没有被怒火冲昏了头脑。 皇帝这么一招,事实上便算是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向了南宫,尤其是在太子听政的情况下,朱祁镇但凡有任何的动作,都会落人口实,成为皇帝在‘病愈’之后名正言顺的对付他的理由。 所以,这种时候,只能静观其变! 不过,话虽如此,朱祁镇心头还是觉得吃了苍蝇一般恶心,冷哼了一声,他又补了一句道。 “朕还不信了,只要我安居南宫,足不出户,这皇帝还能一直装病不成?只要他肯上朝,这件事情很快就会被朝臣忘却,到时候,看他拿什么来做文章!” 见到朱祁镇还算是稳得住,孙太后心里算是松了口气,捻动手里的佛珠,她挥了挥手,示意身旁本就已经是最心腹的宫人再退远十数步,然后轻声道。 “你的事情,哀家一直不愿多问,但是事到如今,哀家必须要提醒伱,该早做准备了。” “母后这是何意?” 闻听此言,朱祁镇先是一愣,旋即便皱眉问道。 于是,孙太后的脸色变得有些复杂,叹息一声,道。 “此前你说过,皇帝是打算逼你造反,然后名正言顺的将你废黜,或许,顺带着还要将深哥儿也废黜掉,他这么做,是为了求一个好名声,也是为了让朝廷尽量保持稳定。” “但是,你也说过,这对皇帝来说,不是唯一的一条路,这段日子以来,皇帝的耐心明显少了许多,这次的事情,明摆着是在试探朝臣的态度,所以哀家担心,南宫这边迟迟没有动作,或许已经让皇帝有了别的想法,也未可知。” 此话一出,朱祁镇的脸色变得越发阴沉起来,点头道。 “确实如此,这段日子下来,乾清宫那边好像的确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不过,这未必就是坏事!” 眼瞧见儿子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孙太后点了点头,脸上反而露出一丝笑容,道。 “所谓急则生乱,这次的事情,你固然犯了错,但是,皇帝那边,却也暴露出了一个致命的缺点……” “哦?” 闻听此言,朱祁镇立刻打起了精神,往前俯了俯身子,随后,孙太后也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了一番话。 于是,朱祁镇的脸色一阵变化,最终,慎重的点了点头。 窗外依旧寒风凛凛,零星的雪花开始落下,覆在肩头,依稀可以感觉到一丝冰凉。 一片银装素裹中,朱祁钰披着一身大氅,缓缓走在御花园中,经过这么长时间的修养,他原本就并不严重的风寒,早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 其实,说起这次的病,也确实是来的突然,这一世以来,朱祁钰其实一直很注意身体的保养,但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得一次病,才越发显得来势汹汹。 而这次的这个局,说是为了设计南宫倒是不错,但是,另一方面原因,也的确是朱祁钰罕见的有些犯懒,他可不想拖着病体还处理那些政务,所以,索性便借此时机布了一个局,也算是让自己休沐几天。 寒冬腊月,御花园中的梅花却也开的极好,朱祁钰在最大的梅花树下停留驻足,随后,开口发问道。 “近些日子,朝中如何?” 在他的身后,怀恩和舒良两个大珰都赫然在列,闻听此言,怀恩上前道。 “回皇爷,一切安好,朝中有六部和内阁的老大人们操持着,大多数政务都没什么问题,只是……” 话至此处,怀恩略微有些迟疑,但是,随后他还是开口,道。 “只是,太子殿下年幼,如今一早便要代皇爷上朝听政,早朝散后,又要赶赴经筵,因此,时常在早朝上恍惚失神,因为此事,近段日子以来,已经有不少言官上奏,请皇爷下诏斥责太子殿下,不可如此轻慢朝仪。” “轻慢朝仪?” 朱祁钰闻言,不由摇了摇头。 这帮言官还真是闲的没事干,要知道,如今朱见深也才八九岁而已,早上睡不醒是常态,早朝的时间又早,再加上,东宫本身的课业又重,如今额外加了听政的差事,对于朱见深来说,其实是更累了。 而且,他只是听政,说白了,就是坐在旁边当个吉祥物,事实上所有的政务,都不需要他来处理,如此一来,自然就更没精神,出现这种状况实属正常。 朝中的这些言官们,揪着这一点不放,在朱祁钰看来,实在是有些小题大做,不过,话又说回来,言官们干的就是这个活儿,也不能说他们有错。 太子既然上朝听政,自然该有听政的仪态,哪怕其实这些政事都和他没什么关系,但当众打瞌睡,总是不太好。 不过,要说下诏斥责,倒是不必,因为如此一来,除了给本来就压力很大的朱见深再加一层压力,没有什么其他的好处。 从本心而言,朱祁钰并不是太愿意将他和朱祁镇之间的斗争波及到这个孩子,只不过,有些时候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而如今的状况的话…… “南宫呢?” 轻轻叹了口气,朱祁钰旋即便又开口问道。 这一次,回答的是舒良,他微微上前,回答道。 “太上皇那边,近段时间都安分的很,自从太子殿下开始听政之后,太上皇便再没有离开过南宫,不过,据国公爷那边传回来的消息,这些日子以来,太上皇分别召见了一次张輗和宁阳侯,具体说了什么不清楚,但是想来,应该是吩咐他们加紧对京营和禁军的渗透。” “英国公府那边,按您的吩咐,奴婢一直盯着,这段时日以来,张輗联合着兵仗局的王定同,暗中弄走了一些被禁军淘汰的刀剑等物,加起来大约有两百多柄,加上以往的,如今应有五六百柄之多了,不过,盔甲,火器等物,宫中看管的严,他们倒是也未敢擅动。” 听了舒良的禀报,朱祁钰冷哼了一声,不过,倒是并不意外。 刀剑兵器这种东西,虽然也不好弄到,但是,出现在英国公府这样的武将府邸当中,也算说得过去。 但是,像是盔甲,火器这种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制造,而且,除非上战场打仗根本用不到的东西,如果要是出现在大臣的府邸当中的话,几乎可以当做是谋反的证据了。 张輗要是敢这么做,才真的是会把整个英国公府给直接葬送掉。 不过…… 对南宫的状况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之后,朱祁钰忍不住摇了摇头,看来,朱祁镇也已经察觉到了,他这次装病的目的,所以,选择了以静制动。 既然如此的话,那么,他再这么在宫里待下去,倒是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朱见深那边,他不管是斥责还是纵然,都是治标不治本,只要他自己亲自上朝,才能让朱见深解脱出来,不再受到弹劾。 只是,在此之前,还有一些事情要解决…… 心中盘算了一阵,朱祁钰便继续向前走,来到了一处凉亭当中休息,临时的炉火被升起,手炉,暖茶,点心俱全,将身子烤的暖烘烘的。 坐了一会,朱祁钰看了一眼旁边的怀恩,道。 “人还没到吗?” 怀恩闻言,拱了拱手,道。 “皇爷莫急,奴婢再去问问……” 说罢,怀恩转身退下,不过,他还没走两步,便有两个内侍急匆匆的迎面而来,对着怀恩说了两句话,随后,怀恩转了回来,道。 “皇爷,于少保奉旨,正在外头侯见。” 于是,朱祁钰这才打起了精神,挺直腰背,吩咐道。 “召进来吧!”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三十八章:于谦的去处 “臣于谦,恭请圣安!” 御花园的小亭当中,于谦穿着一身绯色官服,肩头依稀带着点点雪花,拜倒在地,道。 “平身……” 朱祁钰摆了摆手,命人搬了一个凳子,又送了一盏手炉,递到于谦的面前,道。 “坐吧。” “隆冬雪季,召先生进宫入见,想是一路风雪,先生先烤烤火暖暖身子。” 于谦恭敬的谢恩之后,坐了下来,这才抬起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对面的天子,眼瞧着天子脸色红润,精神良好,这才露出一丝笑意,道。 “这御花园景色虽好,但是毕竟寒气深重,陛下身子刚好些,还是要注意一些。” 君臣二人,默契的都没有提到,近段时间以来太子监国的事情,寒暄了几句之后,朱祁钰便说起了正事。 “先生送来的详奏,朕看过了,这次的差事先生办的很好,孛都等人所居的草场距离适中,一旦他有图谋不轨之心,我边境官军,也可有防御整备的时间,除此之外,边贸已然正常恢复,这对朝廷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于谦这次出京,主要的目的,其实就是安置孛都的部族,同时,和其他几个仍在和孛都交战的部族居中调停。 虽然说,大明在土木一战后有衰落的趋势,但是,经过这几年的整备,也算是恢复了元气,再加上有互市的筹码在,稍微有些规模的部族,也颇有顾及,因此,这件事情还算是顺利。 当然,草原各部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大明可以居中调停,但是也有限度,更何况,无论是从朱祁钰的角度出发,还是从于谦的立场来看,草原有限度的混乱,要比一片祥和更好。 所以,最终达成的盟约内容很简单,其一,各部同大明之间的互市正常进行,其他部族不得劫掠扰乱,否则,各部可共同出兵击之,其二,也是孛都竭力想要争取的,各部交战,并不劫掠牧民。 事实上,后者的难度要比前者大很多,孛都一直希望,在出现这种状况时,大明可以出手干预。 但是,于谦显然明白他的用心,草原之上,牧民可以说是最重要的资源,有足够的牧民在,那么假以时日,一定能培养出足够数量和战力的骑兵。 所以,虽然答应居中调停,但是,于谦拒绝了大明在必要时候出手干预的请求,仅仅只是帮助孛都和其他几个部族之间,达成了明面上的盟约,说白了,这条盟约实际上就是看在大明的面子上,做做表面功夫而已,实际上私底下各部之间的交战,还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而这一点对于大明来说,其实反而是有好处的,毕竟,孛都虽然归附,但是,他需要时间来证明自己的忠诚,在确定他的忠心之前,大明不可能放任他肆无忌惮的恢复自己的实力。 允许他内迁到临近边境的草场,且开放互市,但并不真正解决他和其他各部之间的矛盾,任其继续交战,对于大明来说,是眼下最好的策略。 不过也正因如此,要协调的部族众多,而于谦除了安排孛都归附一事外,还要考察边境重镇的状况,再加上为了安全起见,他不能长期离开大同或者宣府城,所以,光是联络各部族的使者,等待他们赶来,就花费了不少的时间,以至于绵延了一年多,才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完毕。 面对天子的夸赞,于谦倒是平静的很,微微躬身拱手道。 “此皆陛下圣德,威伏海内,令各部族有所忌惮,臣不过代行威权,居中协调了一番而已,并无寸功,得陛下赞誉,受之有愧。” 闻听此言,朱祁钰倒是笑了起来,打趣道。 “先生这是在暗讽朕就只会耍嘴皮子,真正的好处是半点不给,是吧?” 这话要是换了别的大臣过来,非得吓个半死不可,但是,于谦却不一样,看到天子这副神情,他有些无奈,可还是认真的答道。 “能够为社稷出力,是臣的福分,身外之物,非臣所好也!” 话音落下,朱祁钰倒是眸光一闪,并没有接下去,思索了片刻,他又开口问道。 “先生此次出京,一是为了孛都之事,二是为了此前提过的九边重镇,不知这一年下来,先生可有所得?” 提起此事,于谦顿时打起了精神,思忖了一番,道。 “陛下,臣这一年多下来,再次将边境巡视了一遍,确实颇有所得,九边之设,臣心中已有腹案,但是,臣还是要劝陛下,数年之内,不可大兴土木。” 朱祁钰没有说话,只是示意于谦继续说下去,于是,后者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 “如今边境各处,关隘已经基本修复,军屯也逐渐开始走上正轨,若要兴建军镇,边军倒是没有太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在于,各地近年以来灾情频频,难以抽调出大量的徭役兴建。” “臣亲自考察过后,若要兴建九边,首处当重延绥,此镇若成,则东起黄甫川,西至定边营,其间千二百里皆可兼顾,但是,若要将此镇建成和大同,宣府一样的坚城,非一日之功,以近几年的灾情状况来看,臣觉得,至少要三年以上的平顺年景,才可以逐步开始启动。” 言及至此,于谦的脸上也不由露出一丝苦笑。 按理来说,三年的平顺年景,其实并不算太难,但是,谁又能想到,这几年下来,竟然连一年的安顺,都得不来呢…… 听了于谦的话,朱祁钰也陷入了沉思。 片刻之后,他轻轻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于谦的说法,道。 “既然如此,那么,倒是也不必着急,先生既然心中已有腹案,回去之后,可以和兵部王尚书商议一番,看看能不能进一步完善一下,有些可以早准备的,也可准备起来,至于具体什么时候可以施行,再议便是。” 闻言,于谦心中不由松了口气,实话实说,他还真是害怕天子一意孤行,不过,至少目前看来,天子还是有分寸的,只是…… 于谦在朝多年,自然也是心思机灵的人,天子的这番话刚说完,他就察觉到了这话的弦外之音。 果不其然,天子转而便道。 “这两年多的时间,先生东奔西走,实在是辛苦了,如今北方边境安宁,沿海倭寇也已渐平,先生也该调回京师了。” 于谦躬了躬身,并没有说话。 涉及到这样的话题,他接什么话都不太合适。 果不其然的是,紧接着往下,天子的声音继续响起,道。 “如今陈总宪卧病在家,据说身体十分不好,都察院那边,一直都是王竑代掌,可他毕竟只是副都御史,而且年资不够,威望不足,科道言路,实乃朝廷重地,不可轻忽,先生既然回京,可愿替朕暂掌都察院?” 这话一出,于谦倒是微微一愣。 实话实说,他也曾猜测过,自己之后的安排去向,毕竟,到了他这个身份地位,能够安排的职位不多,无非也就是那么几个。 可掌都察院事这个差事,他确实是有些意外。 不为别的,实在是他之前被贬出京那一次,和天子闹得太不愉快,所以,科道言官这种差事,他觉得大概率天子不会交给他,甚至于,说不准这次的差事了解,让他继续出京办其他的差事也未可知,可谁想到,天子偏偏就这么说了。 “怎么,先生不愿?” 这个时候,天子的声音顿时让于谦晃过神来,于是,连忙道。 “臣不敢,多谢陛下恩典。” “嗯,除了这个,还有一桩差事要先生去办,回头,朕会明日一并下旨,今日便到此吧,雪天寒冷,先生也要注意身体。” 奏对的最后,天子轻描淡写似乎不经意的提了一句,但是,却又在于谦开口发问之前将他堵了回去,这番举动,倒是让于谦感到有些奇怪,不过,天子都这么说了,他也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起身拜道。 “臣告退。” 内阁,萧晅坐在公房当中,埋头对付着面前的一摞奏疏,打从他当上次辅为止,也算是有一段时间了。 虽然说,初时还有几分不适应,但是,随着政务逐渐上手,萧晅也慢慢变得游刃有余起来。 尤其是经过了上次和陈循的谈话之后,萧晅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急功近利了,因此,他如今虽然升任了次辅,却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行为做事,反倒是低调了起来。 所幸在他当上次辅之后,朝野上下没有发生什么特别棘手的事情,不至于让他刚一上任就手忙脚乱。 将手里的这份奏疏放下,萧晅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发现时间已经快到正午了,于是,打算放下手里的政务,休息一下用个午膳。 可他刚放下笔,外头便有中书舍人进来禀报,道。 “大人,宫中阮公公前来传旨了。” 嗯? 萧晅微微有些意外,阮公公全名是阮简,如今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自从怀恩专心处理司礼监的事务之后,宫内和内阁之间的诏旨传达这种事情,就都是阮简来负责了。 但是,一般来说,如果是普通的口谕,阮简也不会亲自来,更何况,现在正值午膳的时候,这种时候,阮简亲自前来,想必不是小事。 于是,萧晅不敢耽搁,连忙起身出了公房,来到了厅中,他到的时候,其他几个阁臣也基本上都到了,阮简也站在不远处,客气的和众人打招呼。 随后,首辅张敏到了,人便算是齐了,阮简站在最中间,神秘的笑了笑,道。 “上谕,命少保太子太师右都御史于谦,掌都察院事……” 原来是这个啊…… 众人松了口气,这道旨意的确份量不轻,要知道,都察院如今是王竑这个副都御史掌事,他毕竟年轻,而且官职不够,所以在重臣行列中,实际上插不上什么手。 而于谦却不同,他本就是右都御史,虽然说,都察院例以左都御史为尊,但是,右都御史也是正经的都察院长官,更何况,于谦的身份资历都和普通大臣不同,他来掌都察院事,虽然没有左都御史的名头,但是,实际上已经和七卿拥有可说是完全等同的权力了。 这道旨意一下,便意味着于谦重新回到了政治中枢当中,对于当前的朝堂形势来说,的确是一件需要重视的事。 但是,份量重归份量重,众人却并不感到意外,毕竟,虽然之前于谦触怒了天子被赶出京师,可资历地位都还摆在那,有士林清望,又负拥立之功,这两年被派出去到处办事,从皇庄到海贸,再到处理边境归附,一桩桩大功,也足够抹平当初的错误了。 因此,于谦调回京师可算得上是八九不离十的事,以他的身份调回京师,无论怎么安置,份量都不会轻了,区别只在于具体在哪而已,所以,众人虽然略微有些吃惊,但是,却很快就接受了这个旨意。 但是,让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阮简在停顿了一下之后,竟然又开口了。 “……另,近来军府有奏,京营操练懈怠,特命于谦协理京营事务,钦哉。” ??? 这么一句话说出来,顿时将在场的一众内阁大臣炸的七荤八素的。 啥玩意?京营? 众人一阵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想到,竟然还出了这么一个转折。 要知道,京营本身份属于武臣序列,虽然说不归军府管辖,专设提督大臣,但是,也一向都是由勋贵充任,当初土木之役以后,因为勋贵损失惨重,身为兵部尚书的于谦,曾经短暂提督过一段时间。 但是,一则那是形势所迫,逼不得已,二则瓦剌之战以后,于谦很快也就被拿掉了这个差事。 可现在,朝野上下承平无事,又不是当初动荡之时无人可用,天子怎么会突然让于谦进京营掺和一手? 而且,从来只听说有提督大臣这一说,所谓协理京营事务,这又是个什么说法? 一时之间,内阁众人的心头疑问重重,但是,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阮简却已经转身离开了……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三十九章:社稷重臣于廷益 夜,于府书房中。 窗外细雪飘落,一点点的将积雪的重量增加,树枝被慢慢压弯,某一刻到达极限,便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砸在大地上,为静谧的夜增加了一丝生机。 俞士悦坐在炉子旁边,慢慢的把手烤暖,随后,才将目光看向了对面的于谦,沉吟着问道。 “廷益,今天的这道旨意,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说,如今俞士悦已经不在内阁,但是,任命于谦的圣旨也不是秘密,所以,他当然是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而看到消息的第一时间,除了错愕,紧接着俞士悦就感到一阵担忧。 掌都察院事倒是没什么,以于谦的身份地位,就是直接替代左都御史,也是正常的,但关键是,协理京营事务的这个差遣,实在是让他感到有些不安。 事实上,无论是从于谦的角度,还是从天子的角度,这个差事都不适合给到于谦这么一个文臣。 别忘了,当初土木之役后,于谦就当过京营提督大臣,虽然当时俞士悦还只是一个大理寺卿,但是,他很清楚那段时间,于谦的神经有多么紧绷,这不仅仅是因为要面对也先入侵的压力,更重要的是,他还需要应对因为自己已故文臣掌握了军权而必然迎来的,来自君上的猜疑。 所以,事实上在俞士悦看来,协理京营这个差事,对于谦来说,并非好事,反而会成为制约他的枷锁,虽然说,只是协理,并不是提督大臣,但是,如今京营的提督大臣是靖安伯范广,而范广可算得上是于谦一手提拔起来的,所以事实上,这个协理的名头,如果于谦愿意,完全是可以取得主导权的。 于是,一切有兜兜转转回到了原点…… 与此同时,在俞士悦的对面,听到这句话的于谦脸上也不由露出一丝苦笑,道。 “仕朝兄,说来你可能不信,但是这个消息,我知道的也并不比你早。” 随即,于谦便把自己和天子奏对的情形简单说了一遍,最后道。 “……当时,陛下只说还有差遣交代,并没有说是什么,我也没有想到,竟然会是协理京营。” “如今想来,当时陛下急着让我告退,便是不想让我有推辞之语。” 沉默,沉默是此刻的俞士悦。 尽管心中已有猜测,这个差事必然是天子塞给于谦的,但是,当俞士悦听到经过的时候,心中还是不由一阵无语。 一时之间,他不由想起,当初于谦被外贬出京的时候,朝中关于他失势的传言,如今再看,不知道这些人觉不觉得可笑。 “京营乃是朝廷重务,陛下命你协理,实乃是信重之至也……” 轻轻吐了口气,俞士悦不由发出一声感叹。 但是,于谦的脸色却显然并没有他那么乐观,而是依旧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见此状况,俞士悦微微有些疑惑,问道。 “怎么,廷益伱觉得,陛下此举有何不妥?” 坦白的说,在和于谦见面之前,俞士悦也产生过诸多猜测,其中,最容易被联想到的,就是天子这是在试探于谦。 毕竟,这几年下来,于谦东奔西走,立下了不少功劳,虽然说,到了他们这种级别,大多数的功劳实际上都得不到实质性的赏赐,但是,于谦立下的功劳颇多,而且,他还一直被外放出京,若是这次回京,再不予以褒奖有些说不过去。 所以这种情况下,天子给出一个协理京营的差事,大有可能是在试探于谦,向朝野表明自己嘉奖功臣的态度。 但是,正因为京营太过重要,所以,于谦但凡识相一点,他在接到这道旨意之后,就应该再三推辞,然后天子下旨劝慰,于谦闭门不出,再次上表谢恩,明确表示自己不可接受,最后天子无奈之下,只得收回前旨。 这套流程并不算是什么稀罕事,所以,想必大多数的朝臣,如今都是这样想的,原本俞士悦也是,但是,听了于谦描述过奏对的过程之后,他就明白过来,自己的猜测是错的。 因为,天子明显是不打算让于谦拒绝的,不然的话,奏对的时候就可以直接抛出来试探于谦的态度。 如今的状况,摆明了是真的要让于谦接手京营的一部分事务,既是如此,那就是真真正正的信重了。 就算是以文臣的身份接手京营,可毕竟如今不是当今陛下刚刚登基那会了,何况又不是提督大臣,因此,在俞士悦看来,无论如何,于谦也不该再露出这样的神色才对。 “陛下加恩,这于我本是恩典,自当更加为社稷奋力,只不过……” 于谦的脸色有些沉重,犹豫了一下,他的眼神变得十分复杂,开口道。 “仕朝兄,你可想过,加恩的方式有很多种,陛下为何会选择让我来协理京营呢?” 啊这…… 俞士悦一下子被问到了,尤其是看到对面于谦的神色,他顿感事情有些不简单,于是,捻着胡须陷入了沉思当中。 来之前,他只顾着担心于谦了,的确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如果说,只是为了表示信重,用以加恩的方式有很多,加衔,晋品,赐服,赐剑,乃至是封妻荫子,都是常用的方式,而且,对于文臣来说,都是巨大的荣耀。 可是,天子偏偏选了京营! 细细思索起来,这中间的用意,只怕并不简单啊…… 窗外的雪不停的落,手炉中的炭火渐灭,俞士悦轻轻的捏着小小的手炉,似乎想要尽力再感受一下其中的最后一丝暖意,但可惜的是,炉火灭后,温暖的手炉很快变得冰凉起来。 “你的意思是说,陛下这是在,以备不时之需?” 俞士悦到底不是笨人,先前没有多想,但是现在经过于谦这么一提醒,他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天子不会无的放矢,既然这么做了,必有其用意,至于是什么用意,想想近来京城当中发生的事情,难道不是一目了然吗? 要知道,直到现在,天子可还依然卧病宫中,并没有上朝理政,而替天子上朝的,还是太子殿下。 这种场面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俞士悦,那段内外隔绝的时间当中,朝野上下恐慌的氛围。 虽然说,在太子开始听政之后,太上皇也有所收敛,回到了南宫,这段时间都没有再迈出宫门一步,可有些时候,平衡被打破很容易,想要重建却非常困难。 之前的数年当中,南宫和天子之间,虽然脆弱但保持着相对的平衡,可随着正旦大宴上,太上皇冲出南宫,在藩王众臣面前控诉自己遭到了投毒开始,这种平衡毋庸置疑就被打破了。 在那之后,无论是太上皇还是天子,事实上都已经不可能再恢复之前的关系了,这次的事情,就是一次明证。 自从那天闯宫之后,俞士悦回府曾经仔细的想过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到底是什么样的。 天子并没有生太重的病,但是,这种情况之下,却对大臣避而不见,而且,还将舒良召回宫中侍疾,如此做法,不可能不引起朝野上下的猜测。 但是,天子就是这么做了,那么,用意何在呢? 当然是试探,既是试探朝臣,也是试探南宫。 朝臣这边暂且不说,但至少太上皇那边,频繁入宫的举动,明显是用意不纯。 这种情况之下,天子做出一定的防范和反制措施,是理所应当的…… 对面的于谦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可在这安静的雪夜当中,再轻的叹息,也能让人清晰的听到。 于是,俞士悦也沉默了下来,这并不是一个好差事,相反的,处在这个位置上,面临的风险是极大的,稍有不慎,便可能是万丈深渊,而即便是最终选对了,也依旧就面临风险。 良久的沉默之后,俞士悦开口道。 “廷益,其实你可以不接这个差事的。” 闻听此言,于谦猛地抬起头,看向了对面的俞士悦,而后者也并没有闪避的意思,略一停顿,继续道。 “文臣干预京营,本就并非常制,你以此为由推拒此事,朝中上下,不会有所非议,而且,你这些年东奔西走,为朝廷立下不少功劳,即便是稍违陛下之意,也不会有什么事的……” 应该说,俞士悦的这番话,才是朝堂上大多数的大臣真正的立身之道,到了他们这种身份地位,应该避免去冒不必要的风险。 而这次京营的差事,对于谦来说,没有什么好处,但风险却非常大,站在理性的角度而言,明哲保身才是最正确的道路,不过…… “不行……” 不出意外的是,在俞士悦担忧的目光当中,于谦到底还是摇了摇头,缓慢而坚定,道。 “陛下对于某恩重如山,此事又攸关社稷江山,无论于情于理,我都没有退缩的道理。” 话语虽轻,但是,份量却重逾千斤。 俞士悦重重的叹了口气,但是旋即脸上又浮起一丝苦笑,他其实早就有所预料。 天子之所以会选于谦,就是知道,于谦一定会接,社稷江山,君臣情分,这些在别人看来,比不过自身利益的东西,对于谦来说,却是可以为之舍生的。 正因如此,这个差事,才最终会落到于谦的身上,只是…… “廷益,如今东宫,毕竟是太上皇之子,若有一日,天家当真有变,你会作何选择呢?” 这个问题极为敏感,应该说,即便是他们二人的交情,也不好这般直接开口发问。 但是,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俞士悦到底还是没有忍住问了出来。 面对这个问题,于谦的脸色复杂,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到了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将所有情绪,都融化在一声深深的叹息当中,无声的埋入这寂静的雪夜…… 大雪一场场的落,但是,和往年连绵不断的大雪不同,今年的天气就正常了许多,每隔几日会有大雪,似乎预兆着,明年将是一个丰年。 随着年节将近,京城上下又热闹了起来,和往年不同的是,因为海贸的开启,不少去年没来得及参与的藩王,今年都纷纷来到了京师,想要在海贸当中掺和一脚,反倒是已经参与其中的藩王,又要忙着皇庄,又要忙着海贸,没有时间进京觐见。 应该说,这一整年和往年相比,仍然不算平顺,还是出现了不少的灾情,但是,或许是因为互市的恢复,再加上海贸的加持,以致于让朝中上下的官员,都没感受到什么压力。 除了户部每次例行的禀报灾情之外,哭穷的时候,反而是越来越少了,甚至于,因为藩王们的到来,京城反而比平时要热闹繁华的多,毕竟,这一位位可都是有钱的主儿。 冬至大节,是朝廷一年一度的盛典,在众臣的恳请之下,朱祁钰总算是离开了宫中,亲自主持了这次仪典。 而他的出现,也无疑让朝中仍在弥漫的一丝恐慌氛围彻底消失,天子病愈,加上年节即将到来,双喜临门,朝野上下,自然是喜气洋洋。 再加上冬至之后,各个衙门都闲了下来,老大人们开始摸鱼溜号,采买年货,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不少人见到这样的状况都一阵感叹,好久都没有见到这样的场景了,希望今年,可千万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就在这般祥和的氛围下,景泰六年悄然落幕,唯一让朝臣们有些可惜的是,天子虽然已经康复,但是仍旧还有小恙,所以,今岁的正旦大宴,并没有举办,正旦之日,群臣只在奉天殿行了大礼之后,便结束了一天的朝仪…… 不过,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大宴虽然不办了,但是,宫中却开了家宴。 南宫自不必提,打从朱祁镇回京之后,一直都有这个惯例,每年正旦,孙太后亲自到南宫去,和朱祁镇一起过年叙话。 今年虽然形势紧张,但是,这个习惯依旧保持着,有区别的是景阳宫。 往年都要大宴群臣,所以,朱祁钰是没有时间在正旦陪伴后宫的,但是今年大宴免了,景阳宫中便也开了家宴。 夜色渐深,朱祁钰带着汪氏,杭氏还有其他几个有所出的妃嫔,围坐在吴太后的身边,一旁的榻上是年岁渐长,慢慢稳重起来的济哥儿,慧姐儿,榻上是芸姐儿,澍哥儿,泽哥儿,治哥儿这几个年岁尚小,但被打扮的跟福娃娃一样的小家伙。 一大群小孩子在周围又跑又跳,热闹而又喜庆,喧闹一夜,方在清亮的月色当中陷入安眠……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四十章:漩涡暗起 热闹欢腾的年节过后,朝廷上下也开始逐渐恢复了往常的模样,虽然说,因为年节刚过,所以老大人们都有些懒散,但是,让所有人都感到安心的是,天子总算是重新上朝视政,一切都仿佛和之前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话虽如此,但是,天子卧病的这段时间,毕竟是积压了不少的政务,所以,正月十五过完之后,便是接连的旨意下达,让整个朝堂迅速的开始运转起来。 与之相比之下,任命于谦的那道协理京营的圣旨,反倒是不那么引人注意了,当然,对此有非议的不是没有,但是别忘了,这次于谦接下的差事除了有协理京营,还有掌都察院事,说白了,于少保现在已经是科道言官的大头目。 这种情况之下,底下的御史们想要弹劾他,到底是要自己掂量一下份量,没有了御史们的帮助,只靠一些勋贵们的反对,简直就是不疼不痒的,很快就平息了下去。 天气渐暖,如丝的细雨渐渐变成了瓢泼的大雨。 宫门口,于谦和其他的一众大臣们远处的廊下躲雨,一边等候着早朝,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抬头看着顺着屋檐不断滴落的水流,于谦的眉头皱紧,不由叹了口气……今年的年景,果然是一如既往的不好啊! 自打开春开始,南直隶,江西、河南、浙江、山东、山西、湖广各地接连传来暴雨的消息,别的不说,就连京城近些日子以来,大雨也是连绵不停,这一次的暴雨,可谓是近几年以来,最大的一次灾情了,朝中这数日下来,都在围绕着此事忙碌。 就连这几年早就已经习惯了应付各种各样灾情的户部,这次也明显感觉到了十分的棘手,面对这种状况,于谦自然不可能置之不理。 看着对面愁眉苦脸的沈翼,于谦捏了捏袖子里的奏疏,不由往对方的那边靠了靠,开始小声和对方说些什么…… 天色渐明,空中仍旧笼罩着浓重的乌云,时辰一到,宫门大开,群臣披着蓑衣进到宫城当中,总算是不用在外头受风雨之苦。 简单的整理了一下形容,在礼官的指引下,早朝正式开始,几件不疼不痒的政事之后,眼瞧着火候差不多了,于谦便迈步上前,奏道。 “启禀陛下,近日以来,各地受恒雨淹田,灾情频频,百姓流离失所,盗贼丛生,朝廷虽已遣派官员赈灾,但是,臣恐事务繁琐,难以历数,故而,拟调三十一名御史分赴受灾州府巡视,协助地方官员安抚民情,请陛下恩准……” 奏疏被呈递了上去,朱祁钰翻开细细看了一番,倒是对此并没有什么异议,自从陈镒卧病之后,都察院一直群龙无首,王竑虽然代掌院事,但是,无论从资历还是官职上来说,这种大规模的科道官员调动,都不是他有资格提议的,这也就导致了,在这两年的各种灾情当中,都察院的存在感都不高。 但是,这本就是不正常的情况,如今朝廷的赈灾流程虽然在历年的磨炼之下早已经完善,可越是如此,为了防止其中可能出现的各种贪渎行为,就越需要科道的参与,事实上,这些事情往年朱祁钰并不是不知道,可朝廷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所以,也只能暂时搁置。 如今于谦上任掌都察院事,在理顺了基本的状况之后,重新提振科道参与到朝政当中来,是理所当然的事,他没有理由拒绝。 因此,在看完奏疏之后,朱祁钰很快就点了点头,道。 “准了,不过,都察院各道御史皆有执掌,一次性调派这么多人出去,其他道御史恐有空缺,这样,吏部再铨选十五名御史入都察院一并参与此次赈灾事宜。” 这话一出,一旁的天官大人顿时耷拉着个脸,横了旁边的于谦一眼,要知道,都察院的御史本就已经接近满员了,原本王文还在想着,怎么卡一卡都察院的员额,结果这么一闹,不仅卡不住了,而且还得再扩张一批……哼! 不过,天子金口玉言都已经开口了,他也不好违逆圣意,只得不情不愿的上前拱了拱手,道。 “臣遵旨。” 于是,这件事情便暂时告一段落,然而紧接着站出来的大臣,却又是让众臣感到一阵意外,只见于谦和王文都退回原处之后,工部侍郎孙弘上前道。 “启禀陛下,三日前,工部负责修造寿陵的官员陈舒回奏,因暴雨连绵,寿陵墓室浸水,需要重新修整,乞请朝廷拨银十一万两,详奏在此,请陛下御览……” 话音落下,倒是引起了底下的一阵议论。 孙弘所说的寿陵,指的是当今陛下的陵墓,按照惯例,因为帝陵规模浩大,所以,历代天子打从登基开始,工部就会和钦天监,内官监一同开始准备营建帝陵。 和大明在迁都之后的历代皇帝一样,当今陛下的帝陵选在天寿山,居于仁宗皇帝的献陵之右,名为寿陵,和太上皇也同样仍在建造的裕陵毗邻。 说起此事,当初在朝堂上还引起过一段争论,天寿山这块地方,是当初太宗皇帝亲自选的,所以,此后的历代天子,也就同样葬在此处。 最好的位置,自然是太宗皇帝的长陵,随后仁宗皇帝建献陵,在长陵右侧,宣宗皇帝也就是先帝建景陵,在长陵左侧,三座帝陵奠定了整个皇陵的基本格局,即以长陵为中心,左右轮流建造。 后来太上皇登基以后,因为年纪尚幼,所以迟迟没有开始建造帝陵,可建不建是一回事,按照惯例,之后的下一任皇帝,应该建陵在景陵左侧,依次铺开。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帝陵的事情还没提上日程,太上皇就要御驾亲征,随后就是土木之役,今上临危受命,登临大位。 这种情况之下,帝陵的选址就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按道理来说,当今陛下是太上皇之后的皇帝,理应是先选太上皇的帝陵,放在献陵右侧,然后是当今陛下的陵墓,放在景陵左侧。 但是,太上皇和今上之间的关系,并非父死子继,所以,在选陵的时候,礼部产生了争议,最后,还是大宗伯一锤定音,以太上皇和当今陛下皆先帝之子为由,决定将两座帝陵皆选在献陵右侧,太上皇的陵墓定为裕陵,今上的陵墓定为寿陵,同时开始建造。 如今,两座陵墓都已经基本落成,处在后期的修缮当中,想来,是近些日子以来,连绵的大雨,让陵墓出了问题。 应该说,这件事情可大可小,往大了说,帝陵浸水是大不敬之罪,要是往下追责,那些负责建造帝陵的工匠肯定要被追究,但要是往小了说,其实也就是大雨连绵造成的客观影响而已,反正天子如今春秋正盛,帝陵哪怕出了一点小问题,再修缮便是,到底如何,端看天子是怎么想的,而以当今陛下的性格来说的话…… “准了,近来国家艰难,各地灾情频频,户部财政吃紧,所以,这次修缮的银两,从内库拨付,此事工部和内官监去商议吧。” 朱祁钰看着呈上来的奏疏,倒是也没多说什么,直接了当的就批准了工部的请求,而且还贴心的用自己内库的银两来负责,顿时让底下的沈尚书一阵大喜,不过,又很快意识到,这不是应该高兴的事,所以立马又恢复了正经…… 随后,其他各部又禀报了几件事情,但是总的来说,并没有什么大事,于是,早朝就此散去。 不过,就在天子起身离开之后,众人各自离开大殿,饥肠辘辘的回去吃早饭的时候,宫中又传出了一道口谕,却让所有人都意识到,平静了许久的朝局,已经开始重新酝酿起了新的漩涡…… 南宫,重华殿。 “什么?” 朱祁镇坐在御座上,看着底下的张輗和朱仪二人,颇有几分诧异的问道。 “让太子常朝听政?” “回太上皇,确是如此。” 朱仪站在下首,看着太上皇惊讶的样子,倒是没有感到意外,毕竟,朝堂上下的群臣在听到这道旨意的时候,也和太上皇是一样的反应。 要知道,虽然说年前天子卧病的时候,曾经短暂的让太子在早朝上听政一段时间,但是,那毕竟是权宜之计,在天子重新临朝之后,太子自然也就重新回到东宫,不在预闻政务。 但是,这道旨意一出,也就意味着,从此以后,太子将真正参与到朝务当中,尽管只是每旬一次的常朝,尽管也只能在旁边侍立听政,而不能发表看法,但是,毕竟是真正参与到朝政中来了,这一点对于朝中的各方势力来说,无疑是一个很重要的变化。 要知道,大明朝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正经的太子听政制度,所以,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让皇太子参与朝政,并没有一定之规,很大程度上看皇帝的意思。 而如果往前面几朝倒的话,以太子殿下如今虚岁勉强满十岁的年纪,倒是也可以上朝旁听了。 所以,从礼制上来说,天子的这道旨意,挑不出任何的毛病,相反的,还又一次加强了天子稳固储本的用意,当然,这是明面上朝野上下的看法,至于私底下嘛…… “你们觉得,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出意外的是,短暂的沉默过后,朱仪和张輗便听到了来自太上皇的问话。 这种情况之下,说天子的好话自然是不行的,因此,二人对视了一眼之后,张輗率先道。 “太上皇明鉴,臣以为,皇上此举不过是沽名钓誉而已,太子殿下虽然聪慧,但是毕竟年岁尚幼,东宫课业本就繁重,如今又要听政,恐怕会压力过重,不堪重负。” 紧随其后,朱仪也开口道。 “不错,太上皇,外间如今虽然都在说,皇上准许太子殿下听政,乃是信重之举,但是臣却觉得,这反而是在动摇储本。” “此前皇上卧病宫中,命太子殿下监国听政,殿下年幼,行止偶有失当,便遭科道弹劾数次,常朝仪制较之早朝更为严苛,如若殿下在常朝上依旧如此,恐怕会令朝野上下议论纷纷,这对太子殿下来说,并非好事……” 二人的看法大同小异,朱祁镇听完之后,点了点头,道。 “皇帝此举,绝不可能无缘无故,不过,朕觉得倒未必是针对太子,而是……” 话至此处,朱祁镇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近段时间以来,他隐隐约约的觉得,朱见深似乎和他疏远了许多。 虽然说,以前他们父子也并不亲近,但是,这一年以来,他的这种感觉却格外明显。 所以,皇帝近来的这一系列举动,在朱祁镇看来,又是另一番光景…… 当然,这番话并不适合对朱仪他们说,所以,朱祁镇说了半截,话到了嘴边,又突然咽了回去,这番样子,让底下的朱仪等人颇有几分摸不着头脑,不过,就在他们想要开口发问的时候,朱祁镇却已经岔开了话题,问道。 “皇陵那边,安排的怎么样了?” 这话一出,底下的朱仪心中一惊,因为,这话显然不是问他的,而且,他甚至在此之前,都不知道什么皇陵的事,那么,就只可能是…… “回太上皇,已经全都安排好了,保证不会有任何人发现,是我们从暗中动了手脚。” 果不其然,下一刻,站在朱仪身旁的张輗镇定的开口,显然,这件事情他早就知道,甚至于,就是他操办的。 朱仪低下头,按下心中的惊疑,但是,脑中却飞快的开始思索,皇陵的事,到底和南宫有什么关系,更重要的是,太上皇此前为什么会隐瞒他。 不过,就在他皱眉思索的时候,朱祁镇的声音却又再次响起,道。 “此事尚需成国公相助,你回头将来龙去脉同朱仪说一下,让他配合你!” 随后,朱仪明显感觉到,上首太上皇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道。 “朱仪,此事重大,你务必要小心办事,好好配合张都督……” “臣遵旨。” 虽然心中仍有疑惑,但是,朱仪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开口称是,随后,才跟着张輗离开了南宫,一同赶往英国公府……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四十一章:胆大包天 英国公府,书房。 窗外不时传来一阵阵知了的叫声,朱仪和张輗相对而坐,刚一坐下,朱仪就迫不及待的开口道。 “二爷,此事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太上皇吩咐了你什么特别的差事?” 不得不说,此刻朱仪的模样让张輗颇有几分受用,要知道,此前在太上皇的面前,他可是一直都没有朱仪受宠,如今罕见的看到朱仪也有不知道的事情,他心中当然有些得意。 当然,也只是片刻,他就收起了这般心思,道。 “国公爷不必着急,既然太上皇有吩咐,我自会将一切都告知于你的,不过……” 话至此处,张輗的口气停了停,道。 “我没猜错的话,太上皇应该也单独交办了差事给国公爷你吧?” 这是想打探消息? 朱仪的眸光一凛,立刻就想起了当初在南宫中,太上皇对他的嘱咐。 于是,心中短暂的权衡了片刻,很快他便点头道。 “确实如此,怎么,二爷想知道是什么差事吗?” “国公爷愿意说?” 面对重新被抛回来的问题,张輗却只是反问道。 于是,二人僵持在了当场,一缕阳光泄入房中,在缭绕升起的紫烟当中,折射出斑斓的色彩。 最终,朱仪轻轻的呷了口茶,淡淡的道。 “二爷若非要听,那我自然不得不说……” 见此状况,张輗的目光闪了闪,随后笑道。 “国公爷这是说的什么话,办好差事才是要紧的,伱我两家世交,我岂是让你为难之人?” 与此同时,看着不再追问的张輗,朱仪的心中算是松了口气。 看来,他的想法没有错…… 张輗刚刚的那一番话,是在试探他。 要知道,如今京中的风声日紧,太上皇造反的主意已定,也正因如此,南宫的许多举动,都变得谨慎起来。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将很多事情,分别交给他,张輗,还有陈懋三人来办理。 迄今为止,朱仪虽然能够大致猜到其他两人的大致动向,但是,具体的细节,却半点都不清楚。 这毋庸置疑,是一种保密的手段,这并不奇怪,毕竟,谋逆这样的大事,如果托付在一个人的手里,才是真正的愚蠢。 事实上,刚刚张輗开口发问的时候,朱仪是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把自己安排吴昱等人的事拿出来跟张輗交换的。 但是,话到了嘴边,他又突然住了口,因为他忽然想起,当初太上皇特意将他们三个分开交代的时候,特意嘱咐他,此事要保密,不可以告诉别人。 对于朱仪来说,南宫的旨意,当然没有什么约束力,但是,就在刚刚,他突然想到,如果说太上皇已经在有意识的将整个计划分割,以免因为他们某个人的失误而功败垂成的话,那么,试探他们是否在忠实的执行南宫的指令,是非常有可能的。 换句话说,张輗现在的举动,很有可能就是在替太上皇试探他,如果说他真的把吴昱等人的事情说出来了,那么,说不准张輗转头就会向南宫告密。 朱仪不能确定,他的想法是否是对的,但是至少有这种可能,那么,就要尽量的规避风险。 看如今张輗的表现来看,他的猜测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只不过,让他有些疑问的是,这种试探,到底是太上皇谨慎起见,还是说,他刚刚太过急切的态度,让张輗产生了什么猜疑? “不提这个了,刚刚在南宫中,太上皇吩咐,让我将皇陵之事告知于你,我自当遵从。” 这边朱仪心中念头转动,另一边张輗却已然继续开口。 见此状况,朱仪只得按下心中的疑虑,打起精神看向对面的张輗,于是,后者沉吟片刻,开口道。 “其实这件事情,我知道的也有限,之前太上皇吩咐我,重金买通了两个在寿陵监工的内宦,后来……” ………… “什么?皇陵动过手脚?” 乾清宫中,朱祁钰原本靠在榻上,听到底下舒良的这番话,他顿时坐直了身子。 舒良显然也知道,这是多么重大的事情,于是,连忙上前两步,又细细的将得到的消息说了一遍。 “……按照国公爷那边传来的消息,此次皇陵浸水,并不单单是因为连日以来大雨连绵之故,而是张輗受太上皇之命从中作梗,而他们的目的,则是内官监的总理太监陈敬!” 其实这件事情说起来也并不复杂,此前,张輗受命招募了很多三教九流的人物,蓄养在府中,其中便有精通风水堪舆之人,为的就是此事。 寿陵乃是皇陵,所以,负责建造的除了工部的官员,还有宫中的内官监,而两者当中,工部派去的官员职位不高,所以,内官监反而更占主导地位,而如今内官监主事的,恰是怀恩亲自提拔起来的两个得宠宦官之一的陈敬。 陈敬此人,本是内书房的一个宦官,尤喜读书,办事也算利落,所以得了怀恩的青眼,一路提拔上来,负责内官监的事务,但是,此人有一个缺点,那就是笃信风水。 而张輗就是把握了这一点,先是买通了在寿陵的两个内宦,让他们想办法,为陈敬引荐了一个叫仝寅的方士,此人在京中有不小的名气,许多的富贵人家,都曾请他堪舆卜卦,再加上张輗早就花了重金,所以,在那两个内宦的吹嘘之下,仝寅好似变成了无所不知的神人。 再说回陈敬,他在认识了仝寅之后,便拜托对方替自己寻一出风水好的阴宅,于是,仝寅在占卜之后,便告诉陈敬,要论风水上佳,福荫子孙之地,自然是皇家天寿山上,但是,整个天寿山都是皇家陵墓,陈敬这么一个区区宦官,自然是不敢肖想的。 于是,仝寅就给他指了另一条路,既是顺着天寿山的西北方向七十里处的一处地方,按照仝寅的说法,那个地方虽然距离天寿山很远,但是,于天寿山山脉相连,可以借得一丝外泄的龙气,有此福荫庇护,可以让陈敬家族绵长,代代成为官宦人家。 要知道,陈敬虽然是个宦官,但是,他也是有家族后辈的,所以,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他大喜过望,立刻请仝寅帮忙点穴,找出具体的方位。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仝寅提出,想要借到龙气,他首先必须要亲自进到天寿山中,眼见如今正在营建的裕陵和寿陵,确定主宫的真正位置之后,才能顺着气理脉络,找到那一丝外泄的龙气所在。 陈敬当时想着,只是进去看看而已,并无大碍,于是,便命人带着仝寅进去了一趟,但是,事情到此为止,却只是开始,仝寅看完了两座陵墓的方位之后,出来便对陈敬说,天子乃是真龙至尊,按理来说,当世只得有一条真龙。 但是,如今宫中却有太上皇和当今圣上,皆为真龙,而裕陵和寿陵又相隔太近,如此一来,二龙必会相争,即便是天寿山山脉能够引出一丝龙气,也会在二龙相争当中消耗殆尽。 折腾了这么大一圈,原本眼瞧着就能福泽子孙的机会,就这么被悄悄溜走,陈敬自然十分沮丧,于是,趁此机会,仝寅便提出了一个解决办法。 他说裕陵和寿陵之间相隔虽近,但是,只要想办法将其隔开,便可避免二龙相争的局面,恰好,寿陵的主宫建在天寿山主脉上,只要把寿陵的主宫向东北方挪出十丈,裕陵和寿陵之间,便会被天寿山主脉隔开,说是如此一来,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是,却可完美解决这个难处。 毕竟是皇陵,干系重大,事情一旦被发现是掉脑袋的罪过,所以,一开始陈敬严词拒绝了这个办法,而仝寅也没有纠缠,就此告辞,不过,他的动作却并没有停止,在那之后,仝寅不断的出入富贵之家,点出了许多阴宅宝穴,名声越传越大。 与此同时,张輗继续让那两个被他买通的宦官,时不时的在陈敬耳边提起仝寅,终于,在几个月过后,陈敬实在按捺不住,重新又找上了仝寅,更改皇陵的位置,他实在是没有那个胆子,但是,又忍不住那个所谓的风水宝地的诱惑,只得找仝寅再三询问,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最后,仝寅见陈敬终于上钩,于是,便露出了真实的目的,他告诉陈敬,如果挪移主宫的方法行不通,那就只能将主宫西北侧的地下挖出一条三尺宽的小道,用这条小道,将两座皇陵的龙气勉强隔开,然后他再去那个所谓的风水宝地做法之后,可以勉强达到同样的效果。 应该说,擅自改动地宫的结构,也是死罪,但是,和挪动地宫的位置相比,只是挖出一条底下小道,上头依旧用砖石覆盖,如果不细查的话,基本什么都查不出来,所以,再三犹豫过后,陈敬还是没能抵住诱惑,偷偷按照陈敬的办法将地宫改了。 但是,这么一改,便出了事端,原本地宫的位置就不算高,这些日子大雨连绵之下,积水顺着底下的那个小道便漫了进去,这才有了工部的这道奏疏…… “……皇爷,奴婢已经派人暗中查过了,地宫浸水是在十日之前,当天的时候,陈敬就去了一趟皇陵,但是,却并未向上禀告,而是将此事压了下来,随后,他和工部负责此事的官员偷偷见了几次面,随后,工部便呈上了要修缮皇陵的奏疏。” “虽然如今证据还不完整,但是奴婢觉得,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陈敬怕事情败露,所以,买通了那些负责建造的工部官员,打算将此事掩盖成一个意外。” 这番话说的时候,舒良的脸色十分小心。 毕竟,涉及到皇陵,出了这样的事,可想而知天子会多么生气。 反倒是朱祁钰自己,虽然的确生气,但是,却并没有舒良想象当中的程度那么剧烈。 毕竟,前世的时候,他的寿陵直接就被复辟后的朱祁镇给拆了,如今只是进了水而已,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 真正让他疑惑的是…… “舒良,你有没有想过,南宫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沉吟片刻,朱祁钰皱着眉头,开口问道。 闻听此言,底下的舒良愣了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过,这一次,他倒不是因为不知道答案,而是,这个答案早已经是呼之欲出了,舒良没明白,为什么天子还会开口发问。 不过,见天子的神色慎重,舒良也只得小心的道。 “奴婢愚见,觉得他们此举,就是想要把陈敬给拉下来,按照皇爷的吩咐,自从吴昱等人被调回宫中之后,他们暗地里不管是行贿还是做其他的事情,奴婢都佯装不知,偶尔还会推上一把,如今,吴昱已经是乾清宫的洒扫太监,王定同则成了兵仗局的少监。” “陈敬虽然此次胆大包天,做下这等事情,但是,他一向是怀恩公公的得力助手,如果他倒了,那么,内官监势必要有人来接替,到时候,吴昱等人再走走关系,说不定能够更进一步,成为内官监的掌事太监,如此一来,他们这些人宫内宫外的走动,就会方便许多……” 宫中有二十四衙门,内官监虽然看着不算显赫,但是,因为其负责宫室,陵墓的建造,所以,经常需要宫内宫外的出入,所以,在舒良看来,如果能够拿到内官监,无疑对于南宫来说,是一大好事,借助内官监,他们可以更加便捷的传递消息,甚至于,如果在一些特殊时候,说不定还能起到更大的作用也未可知。 听了舒良的话,朱祁钰并没有反驳,但是,也没有表示赞同,的确,舒良的分析合情合理,可他却总觉得有哪不太对劲。 虽然说,内官监的确是一个沟通内外的绝佳职位,但是要知道,就朱祁钰目前掌握的状况来看,南宫安插进来的人虽然不少,可有些职分的,其实就吴昱和王定同这两个人,而这两个人虽然在宫中职位不低,但是,也并不是特别受宠的人,至少,他们能在朱祁钰面前露脸的次数就有限。 这种情况之下,南宫如何保证,陈敬倒了之后,接替他的就一定是吴昱或者王定同呢? 如果说不能保证的话,那么,张輗花费了这么大的精力,甚至于,可能是朱祁镇亲自谋划的这一切,岂非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实在是让朱祁钰有些想不明白,所以,到了最后,他踌躇良久,还是开口道。 “暂时先不要有所动作,且先看看后续如何发展再说……”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四十二章:扑朔迷离 深秋已至,皇城中的落叶一层层的铺在地上,颇有几分萧瑟之感。 朱祁钰站在乾清宫殿外的廊下,负手而立,听着舒良传来的最新的消息,眉头却不由自主的皱了起来。 皇陵浸水不是小事,再加上,这一次出银修缮的是内库,所以,底下的工匠自然不敢怠慢,加班加点,花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给修缮好了。 当然,这个过程当中,离不了做贼心虚的陈敬几乎日日呆在皇陵当中,给自己补窟窿的功劳。 按理来说,这件事情原本应该到此为止了,陈敬的胆子虽大,但也没有到不怕死的地步,在发现地宫浸水的第一时间,他就把原本挖出来的小道给填上了,真正难以处理的,是整个地宫因为浸水而受损的部分。 不过,陈敬自己也知道事关身家性命,为了加快进度补修,他甚至自己出钱,又雇了不少工匠,只求能尽快将这件事情的影响全部打消掉。 这段时间内,朱祁钰虽然一直都派人盯着陈敬,但是,却一直都没有什么动作,只等着事情后一步的发展,可让人感到奇怪的是,直到修缮已经快要基本完成了,却还是没有出现任何的异常,这不由让朱祁钰感到十分奇怪。 要知道,如果说南宫谋划这个局的目的是陈敬,那么,理应在这段时间内,想办法将地宫结构被改动的消息给爆出来才是,可直到如今为止,京城上下没有任何的消息,反倒是地宫那边,随着陈敬加紧修缮,地宫曾被改动的所有痕迹,都基本已经被抹除掉了。 按照目前所知的进度来看,最多再过半个月,地宫就将完全恢复如初,到时候,就算是再有人爆出这个陈敬私自更改地宫的消息,也会因为难以查证而无功而返。 根据朱仪那边传回来的消息,张輗安排这件事情,并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他,目的也的确是需要他帮助吴昱等人更进一步,可不知为何,到了现在,张輗那边都没有任何的动作…… “皇爷,奴婢这里,还有一个消息,只是不知道是否和南宫有关。” 看到天子这般神态,底下的舒良踌躇片刻,最后还是开口道。 “近些日子以来,皇陵浸水的事情,在京城也传开了,京中上下似乎也有流言传起,说……” “说什么?” 舒良向来果断,这般犹犹豫豫的样子,朱祁钰还是头一次见,于是,他不由转过头皱眉看着后者。 于是,舒良思索了片刻,先是跪倒在地,随后才开口,道。 “说自皇爷登基以来,地震,恒雨,严寒等种种天灾不断,如今,朝廷营建寿陵,又莫名出现地宫进水之事,足可见……可见祖宗天命,不在皇爷,而在……” 尽管已经得到了皇帝的允准,但是,这番话说到最后,舒良的声音还是越来越低,直到把头低的深深的,丝毫不敢抬头。 “天命不在朕,那就是在南宫了?” 料想当中的暴怒并没有出现,但是,从天子这略带嘲弄的口气当中,舒良也的确能够听出一丝丝的生气。 于是,他连忙开口道。 “皇爷明鉴,这些都不过是无知之人的传言而已,皇爷于危难之时,力保大明社稷江山,登基以来,四海靖宁,国力日强,各地虽有灾情,朝廷也应对得当,连大型的民乱都不曾有过,其非天命所在?” “依奴婢看来,这种时候,出现这等流言,定是有人在背后蛊惑,诋毁皇爷圣明……” “谣言吗?” 朱祁钰低声说了一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随即,他轻轻摆了摆手,道。 “平身吧,且放心,朕还不至于因为这些无知之人动怒。” 这话倒是真的,如果换了前世,他或许会对这种事情心存疑虑,惶惶不安。 但是,事实证明,无论是前世还是现在,该来的天灾依旧会来,无论他或者朱祁镇做了什么,都不会有所改变。 所以,这和所谓的天命,压根就没有什么关系,无非是牵强附会罢了。 真正让朱祁钰在意的,是这件事情背后隐藏的真相,于是,沉吟片刻,他接着开口问道。 “这些谣言有南宫的影子?” “目前还没有查到详情,但是,从太上皇之前派去英国公府的那两个蒙古护卫传来的消息,此事应该是和英国公府有关系的。” 舒良小心的站了起来,随后答道。 “此前,英国公府网罗了不少三教九流的人,这中间除了有仝寅这样的方士,还有不少说书,唱曲儿的,据那两个蒙古护卫说,这段时日,英国公府中住着的门客少了不少,但是,花出去的银两却反而多了,所以,奴婢觉得,这些谣言十有八九,是张輗在背后捣鬼。” 闻听此言,朱祁钰的脸上同样闪过一丝疑惑。 难道说,南宫其实是虚晃一枪,真正的目的不是内官监,而是要制造谣言,为之后重夺皇位造势? 这个念头短暂的升起之后,很快就被朱祁钰给否定掉了,因为造势这种事情,一般是对峙双方中优势方的特权。 便如现在,朱祁钰可以慢慢的温水煮青蛙,不断的释放自己一定会处理南宫问题的信号,给未来真正出现这种局面的时候做铺垫。 但是,南宫如果也同样这样做,只会暴露他有不臣之心的念头,谋反这种事情,向来是越保密越好,只要最后能够成功,自然有的是时间来修整舆论。 而且,如果这个猜测是真的话,那么说明,朱祁镇那边,连朱仪都隐瞒了,当然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是,至少现在来看,朱仪的身份隐藏的很好,朱祁镇没有理由这么做。 可要不是为了造势的话,那么,这些谣言的意义何在呢? 一旁的舒良看着天子这番样子,心中也有些忐忑,迟疑片刻,他开口道。 “皇爷,不如奴婢亲自去一趟,将皇陵的问题和这些流言都了结掉,也免得皇爷继续烦心……” 嗯? 朱祁钰目光斜向舒良,这突然的凝视,让舒良有些不自在,不过,他一时之间,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说错了话。 倒是朱祁钰这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但是,那点念头一闪而逝,等他再想抓住的时候,却消失的无影无踪。 “且先……” 沉吟了片刻,朱祁钰还是决定暂时按兵不动,反正现在的优势在他这里,静观其变才是最好的策略。 不过,就在他打算吩咐下去的时候,眼角余光却瞥见,另一边的廊下,怀恩脸色惶急的疾步走了过来。 要知道,怀恩一向性格沉稳,这也正是朱祁钰最看重他的地方,以往不管是多大的事,怀恩都能处变不惊,到底出了什么事,能让他慌成这样? 很快,舒良也注意到了怀恩的情况,于是,连忙让开了一条通路,侍立到了一旁,片刻之后,怀恩疾步趋前,跪倒在地,道。 “皇爷,不好了,皇陵……皇陵……” 看着话都说不囫囵的怀恩,朱祁钰心中一沉,沉声道。 “皇陵怎么了?” 直到这个时候,怀恩才算是缓过来,嘴唇颤抖着,磕头道。 “刚刚传来的消息,寿陵的地宫……塌了!” “什么?” 一声夹杂着惊怒的声音响起,即便是跪在地上,怀恩也能感受到,天子那冲天的怒火,这一刻,似乎周围的风声都为之一停,整个乾清宫外,陷入了一阵死寂当中。 怀恩瑟瑟发抖的跪伏在地上,心中升起从未有过的惊惧之意,作为天子的贴身太监,他自然清楚,这次的事情,是由陈敬而起,不管陈敬是不是被人设计了,可说到底,这都是他提拔上来的人。 之前地宫浸水,天子没有怪罪他,那是天子念及旧情,但是,若是这次地宫崩塌,仍旧和陈敬有关系的话,恐怕连他都要受到牵连,如何能不害怕? “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一片压抑当中,怀恩能够感受到,天子在努力压制着怒火,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几个字。 心中叫苦不已的同时,怀恩只得又叩了个头,颤声道。 “回皇爷的话,具体的状况暂时不清楚,据说是大雨连绵,导致落石崩塌,将地宫砸毁,但是,就在奴婢过来禀报之前,一个陈敬身边的小内宦偷偷过来禀报,说……说是地宫崩毁,是从内部而起……” “混账!” 话音落下,原本便已经十分生气的朱祁钰,顿时感觉怒火中烧。 虽然怀恩并没有直说,但是,所谓内部而起,还能是什么意思?说白了,有人刻意把地宫给弄塌了。 要知道,帝陵乃是朱祁钰的死后安眠之处,虽然说,他重活一世,对生死之事已经看淡了许多,但是,这种举动,无异于在正面挑衅他的权威,如何能够不怒? 当下,他便把目光转向一旁舒良的身上,道。 “舒良,朕命你即刻前往皇陵,接手一切事宜,所有涉事人等,包括陈敬在内,全都扣押起来,朕给你三日的时间,务必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奴婢遵旨……” 舒良自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听了天子的吩咐,赶忙拱手领旨,随后下去办事。 待得舒良离开之后,朱祁钰方将目光放到了怀恩的身上,道。 “至于你……先交卸了差事,回后宫去吧!等事情全都查清楚了再说!” 这话一出,底下的怀恩这才算是暗暗松了口气,他最害怕的,就是天子一气之下,将他逐出宫去,如今只是让他交卸了差事,等待调查的结果,那就说明,一切都还有转机,于是,他也不敢有丝毫的怨言,连忙磕头道。 “谢皇爷恩典。” 随后,怀恩不敢多留,谢恩之后便连忙告退了下去,只留下朱祁钰一个人,站在萧瑟的秋风当中,眉头紧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皇陵崩塌的事情,很快就在整个朝堂上下传开了,其实,也没办法隐瞒,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天子就派了东厂提督太监舒良带着数百番子亲自去皇陵,将上下人等全部羁押。 紧随其后,不过半日,又下旨命锦衣卫前往皇陵勘察,并会同刑部暂时关押了所有参与营建的官员候审,如今整个寿陵的周围,布满了封锁的官军。 如此浩大的声势,足可看出,这次的事情皇帝有多么生气,与此同时,早朝之上,群臣也能够明显的察觉到,天子这些天的心情很差,因此,日常做事都变得谨小慎微了许多。 当然,这件事情虽然闹得沸沸扬扬,但是,和大多数的官员关系并不算大,真正更让他们关注的是,因为负责营建皇陵的宦官陈敬是怀恩提拔起来的,所以,这次的事情直接牵连到了怀恩这个司礼监的大珰,直接被天子勒令停职,打发回了后宫供事,而司礼监则被天子交给了刚刚从后宫调回的亲近太监兴安管辖。 与此同时,据说,和皇陵有关的一应宦官,哪怕只是负责图纸的设计,建材的采购等并没有直接涉事的,也陆陆续续都被关押了起来,一时之间,宫内可谓是风云变幻,波云涌动。 便在这般不平静的局面当中,京城迎来了第一场雪。 鹅毛般的大雪从空中缓缓飘下,落在地上立刻便融化的无影无踪,将大地变得泥泞不堪,北风呼啸,让路上的行人裹紧了衣衫,匆匆忙忙想要尽快赶回家中温暖的火炉旁。 这般寒冷之下,舒良穿着一件宽大的披风,风尘仆仆的一路快马加鞭回到了皇城当中,一路从宫门直入,很快,便来到了皇帝的面前。 “奴婢叩见陛下,恭请圣安!” 大殿当中,舒良恭恭敬敬的拜倒在地,开口说道。 御座之上,朱祁钰搁下手里的奏疏,目光落在一身风雪的舒良身上,没有过多的啰嗦,直截了当的问道。 “平身吧,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于是,舒良小心的站起身来,往前两步,拱手道。 “皇爷,奴婢已经命人详细勘察过地宫现场,得出的结论是,地宫崩塌……确系人为。” “有人提前在地宫中埋藏了火药,随后点火引爆,导致整个地宫塌陷!”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四十三章:风起 看着面前舒良递上来的详奏,朱祁钰的脸色一阵难看。 不出意外的是,这次地宫崩塌,就是有人在背后捣鬼,但是,即便是朱祁钰也没有想到,对方竟敢如此胆大包天,直接在地宫当中埋藏火药。 “……经查,这些火药是埋藏在地宫原本挖出的那条小道当中的,这条小道,因是陈敬私自开挖,所以,他不敢让人知晓,私自从找了未经工部登记核实的工匠,利用职权之便放入了皇陵当中,替他修补地宫。” “却不曾想,这些工匠暗中偷偷夹带了火药进去,趁着掩埋小道的时机,将火药混入填土当中,虽然每次都夹带的不多,但是,在带进去之后,他们会将原本的填土重新挖出来,替换成火药,直到地宫崩塌那日,一名李姓工匠偷偷点燃引线,导致了地宫崩塌。” “奴婢到达皇陵之后,第一时间封锁了现场,将一应人等全数羁押,但是,那名工匠显然早有准备,在引爆地宫之后,就顺着后山的一处隐秘小道偷偷溜走,随后,奴婢带人在四周搜索,在天寿山西北五里处,找到了这个工匠的尸体……” 整个事情并不复杂,但是,听完了经过之后,朱祁钰却忍不住将奏疏重重的砸在了面前的御案上。 先炸地宫,再毁尸灭迹,这般作为,已经不简简单单是胆大包天四个字可以形容的了,这简直就是在挑衅! 而且,是毫不掩饰的挑衅,要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锦衣卫和东厂不可能不详查,只要查了,必然会查到那些工匠的身上,而背后指使者选择毁尸灭迹,甚至于,直接抛尸在天寿山的四周,摆明了就是不打算掩饰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 这是明晃晃的告诉朱祁钰,炸地宫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而且,他们不怕朱祁钰查下去,或者换而言之,他们有信心让朱祁钰最后什么都查不到。 乾清宫中一片寂静,周围的一众侍者都噤若寒蝉,包括舒良在内,都不敢有丝毫的动作,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 应该说,朱祁钰已经好久,都没有动过这么大的肝火了,自打从郕王府醒来之后,他这一世对许多事情都看淡了,但是,如今发生的事情,无异于将他的脸面丢在地上踩,如何能让他不生气? 额头上突然传来一阵眩晕之感,让朱祁钰不由伸手撑住了身子,见此状况,一旁的舒良不由有些慌乱,连忙上前道。 “皇爷保重龙体,可要唤太医来?” 不过,让他感到安心的是,只是片刻,朱祁钰就摆了摆手,道。 “舒良,朕有差事要交办给你,你现在带着朕的手诏,去皇陵,一定要……” ………… 南宫,窗外鹅毛大雪纷飞,时间已近深夜,但是,重华殿中,仍旧点着一盏孤灯。 朱祁镇坐在御座上,面前摊着一卷古书,可他的目光,却落在了底下跪着的蒋安身上,问道。 “消息确实?” 蒋安磕了个头,道。 “回皇爷,确实,消息是奴婢一个在太医院做事的亲戚传来的,说是皇上惊闻了地宫被炸之后,急怒攻心,气血不平,现在已经卧床不起,神智也时有不清,据太医诊治后的结果来看,至少两个月内,怕是不能起身了。” “吴公公那边也传来消息,说皇上在清醒之后的第一时间,就派了东厂的舒公公又带了大批人到天寿山去,看样子,是不把此事查个清楚,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好!” 面对这样的消息,作为亲哥哥的朱祁镇,脸上却忍不住闪过一丝兴奋之意。 “没想到皇帝这么经不住气,真是意外之喜!” 眼中流露出一丝消息,朱祁镇站了起来,在殿中来回踱步,走了几圈之后,他像是突然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开口道。 “你现在就去,将朱仪,陈懋还有张輗三人,全都召进宫来,记住,让他们秘密进来,不可惊动旁人。” 闻听此言,蒋安先是一愣,旋即,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立刻点了点头,道。 “奴婢这就去办……” 然而,就在他打算退下的时候,朱祁镇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道。 “夜间出去,你一人恐有危险,让其木格派几个人跟你一同前去。” “遵旨。” 蒋安听到这话,更加确信了自己心中的预感,于是,不敢多言,赶忙下去办事。 等到蒋安离开之后,朱祁镇目光转向一旁的其木格,开口道。 “时候到了……” 见此状况,一身女官服饰的其木格深吸一口气,深深的躬身为礼,道。 “请陛下吩咐,其木格永远是您最忠实的仆从。” “好!” 朱祁镇点了点头,随后,他转过身,从背后的案上拿出一卷长图,展开之后,赫然便是整个宫城的地图,将图纸摊开,朱祁镇指着地图上的某一处,开口道。 “半年以前,皇宫西北处的殿宇年久失修,曾经重新修葺过一次,当时,主持修葺的是王定同,他照朕的吩咐,在修葺时,留下了一处小洞,以树木遮掩,十分隐秘,从此处进去,盏茶时间,便可到吴昱的住所,朕要你亲自去一趟,将朕的密信交给他!” 说罢,朱祁镇拿出一个信封,提笔写下了几行小字,装进信封中,慎重的交给了其木格,继续道。 “此事攸关成败,除了你之外,朕没有可以信任的人!” 站在殿中,目光锐利的看向深沉夜幕下的皇城,朱祁镇眼中精光闪动,罕见的浮现起一丝跃跃欲试。 鹅毛大雪缓缓飘落,南宫的侧门处,朱仪披着一件暗红色的大氅,迎面和陈懋,张輗等人打了个照面。 在看到对方的第一时间,朱仪的目光就落在了他们身旁各跟着的两个明显是蒙古人长相的随从身上。 于是,他心中的预感越发强烈,三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似乎也都意识到了什么,一股压抑而紧张的气氛,在他们的中间当泛起,所有人都默契的一言不发,跟着早就守在小侧门外的南宫统领孟鉴悄悄进了南宫。 很快,他们来到了重华殿中,和往常莺歌燕舞,灯火通明的重华殿不同,这一次,殿中只点着数盏灯,以至于,他们初初进殿的时候,觉得一阵昏暗,直到一路往前,来到御阶之下,才明亮起来。 来到御阶下,趁着行礼之前的那一丝空档,三人扫了一眼御座上的太上皇,却见对方并未身着和平时一样的燕居袍,反而是身着一身甲胄,身旁的御案上,左边放着一顶头盔,右边放着一柄宝剑。 众人心中一惊,但是,仍然按下心中疑虑,跪地叩首道。 “臣等叩见太上皇!” “平身。” 上首声音降下,略显冷漠,又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兴奋和倨傲。 随即,三人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相互交换着眼神,这个时候,太上皇的声音再次响起,道。 “今日发生的事情,想来你们也听说了吧?” 对视了一眼之后,张輗小心翼翼的上前,道。 “回太上皇,听说了,据说地宫崩塌的消息传回来之后,皇上惊怒之下,下令让舒公公带了大批人手赶赴皇陵要彻查此案……” 地宫崩塌,不是小事。 所以,虽然发生的时间不长,但是,京城上下也都得到了消息,何况,舒良带着大批人马出城,动静极大,不可能不惹人注意,他们自然都已经知道了,不过…… “皇帝病了!” 在众人惊愕的眼神当中,朱祁镇淡淡的开口道。 “朕刚刚得到的消息,皇帝因为地宫崩塌一事急怒攻心,半日之间,已经昏迷了两次……所以,朕才在深夜召你们前来!” 这话的前后似乎有些不接,但是,在场的众人,显然无一不能理解话中的含义。 虽然说,他们在过来的时候,心中已经隐隐有所察觉,但是,真的听到太上皇的这番话时,他们心中还是忍不住感到无比的震撼。 但是,让他们更感到震惊的还在后头,眼瞧着之三人愣在原地,朱祁镇用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右手提着刚刚放在案上的宝剑,注视着底下三人道。 “诸卿,如今,舒良不在京中,怀恩也被关押在后宫里,皇帝昏迷,无力驭朝,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等待你们和朕的,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诸卿,可愿随朕一战,拨乱反正,重掌大位?” ‘铮’的一声,宝剑出鞘,寒光凛凛,朱祁镇罕见的变得杀气腾腾起来,手持宝剑,居高临下的看着底下的三人。 这番样子,即便是朱仪,心中也莫名的升起一阵寒意。 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可以说,已经糟到了极点! 因为,从刚刚朱祁镇的话中,他突然就反应了过来,张輗谋划皇陵一事的真正目的,压根就不是什么所谓的内官监。 他的目的就是要将舒良和怀恩这两个宫中的大珰给一次打掉,地宫被炸,掌事的太监必然要被问责,陈敬作为怀恩提拔上来的太监,出了这样的过错,怀恩必被牵连,哪怕只是短时间的禁锢,对于南宫来说,也足够了。 与此同时,出了这样的大事,皇帝必然会第一时间派出最信任的太监亲自前去调查,这个人选,非舒良莫属。 天寿山距离皇城说远不远,但是说近也不近,来回最快也要半日的时间,所以,舒良不在的这段时间,完全足够南宫起兵夺位。 只是,让朱仪想不明白的是,就算是地宫被炸能够牵连怀恩,引开舒良,可朱祁镇如何能够确定,皇帝会因此而卧病,甚至昏迷呢? 要知道,只要皇帝要清醒着,那么,整个宫城,就没有任何被攻破的可能,总不会,朱祁镇真的是临时起意吧? 一念至此,哪怕是面对着朱祁镇迫人的目光,朱仪还是深吸了一口气,跪地开口,道。 “太上皇明鉴,臣等甘愿为太上皇效死,然则,如此大事不可不慎,臣冒死进言,此事突然,宫中情形到底如何,尚未可知,如若直接动手,万一皇上调动禁军,则我等绝无胜算。” “即便皇上如今已经昏迷,可宫中御前尚有锦衣卫值守,如若锦衣卫出动,动静闹大,恐怕吾等亦难全身而退,臣受太上皇重恩,自当鞠躬尽瘁,然则,太上皇若因此而稍有差池,则臣万死难赎也!” 说这番话时,朱仪的手心当中,不知何时已经浸满了汗水,因为这很有可能会引起对方的怀疑,但是,无论如何,他不能就这么放任不管。 因为,这实在是太突然了,虽然朱仪早就知道,朱祁镇在这件事情上花了很多的心思,甚至于,连他和张輗这种心腹之人,都不肯全数告知内情。 但是,他还是没有料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丝毫不给他准备的时间…… 大殿中安静了下来,朱仪能够感受到上首朱祁镇冷然的目光,正在上下的打量着他。 可以说,朱仪从没有像现在一样紧张过,因为显而易见的,太上皇依旧打算谋反了,既然如此,那么,现如今所有的规则对于他来说,其实都已经不成立了。 不论他是国公还是其他的什么人,挡在对方前进的路上,都会被毫不犹豫的清除掉。 而且,更重要的是,朱仪刚刚在进殿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大殿的四周,布满了其木格之前带来的蒙古人,再往外扩去,则是孟鉴这些日子以来收买的最心腹的禁军。 这些迹象无不表明,太上皇已经彻底下了决心,这种状况之下,他们进了这个殿门,事实上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死,要么反! 所以,不夸张的说,此时此刻,提出反对意见的朱仪,面临的很有可能是致命的危险。 所幸的是,他的这番话,也同时是陈懋等人心中的疑虑,因此,稍一犹豫之后,陈懋也开口道。 “太上皇,臣以为成国公所言有理,如此大事须当慎重,是否再进一步探明消息之后,再……”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四十四章:危机 有了陈懋的这句话,朱仪紧绷的心弦总算松了几分,毕竟,朱祁镇就算是要找人祭旗,也不可能把他们两个都一起杀了,不过…… 略微放松下来之后,朱仪很快就察觉到了异常,因为,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情况下,他和陈懋的反应,才是正常的。 毕竟,这是关系到身家性命的大事,不可能这么毫不犹豫的就做出决断,有迟疑是正常的。 何况,他提出的这两个问题,事实上都是最关键的问题,如果这两个问题弄不清楚的话,那么贸然起兵,无异于找死。 但是,古怪的是,他们二人如此犹豫,反倒是平时最沉不住气的张輗,这次竟然一直都一言不发…… 这一次,朱仪的疑问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因为,就在陈懋说完之后,一旁的张輗便开口道。 “二位不必担心,锦衣卫这边,我有办法!” 这话一出,朱仪和陈懋不约而同的都看向了张輗,眼中尽是惊讶,不过,朱祁镇的脸上倒是没有丝毫的意外。 见此状况,张輗看了一眼上首的朱祁镇,见对方没有反对的意思,张輗便道。 “锦衣卫中,有一个叫毕旺的指挥同知,早年曾受过家兄的恩惠,这些年以来,我一直没有暴露这层关系,就是为了此刻,还请二位放心,入宫之前,我已经给命人前去给毕旺送信,虽然说,他不能直接调动锦衣卫,但是,暂时性的让锦衣卫无法动弹,还是能做得到的。” 话音落下,朱仪和陈懋对视一眼,心中皆是掀起一阵巨浪。 尤其是朱仪,虽然他早就知道,英国公府根基深厚,但是,却没想过,张輗竟然能够把这个人守到现在,都没有透露出来。 所以,这就是太上皇的依仗吗? 朱仪心中念头转动,道。 “太上皇,即便是锦衣卫那边不会出动,可宫里……” “朕说了,皇帝已经昏迷了!” 这一次,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朱祁镇就直接打断了他,言辞笃定,目光当中,莫名的倾泻出了一丝寒意。 于是,朱仪立刻就意识到,对方可能是真的有些不耐烦了,只得低下头,不敢再开口说话。 不过这一次,不仅是朱仪,一旁的陈懋和张輗,脸上也隐约透出了一丝担忧。 见此状况,朱祁镇也意识到,光靠他的这一句话说服力不够,于是,他沉声开口,道。 “你们都已经瞧见了,朕现在顶盔掼甲,此次拨乱反正,朕必当带领尔等冲锋在前,你们难道觉得,朕会用自己的性命,去送死吗?” 这…… 看着太上皇一身甲胄,手握宝剑的模样,三人对视了一眼,想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 虽然说,谋反是大罪,但是,即便是太上皇,也不可能在失败后保住自己,所以,朱祁镇既然敢动手,那么,至少说明他是有把握的,哪怕还不清楚,这份把握到底来自于何处,可事到如今,他们显然已经没有了后退的可能…… 毕竟,太上皇都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接下来留给他们的路,其实也就只剩下跟着一起上这一条路了,不然的话,恐怕他们就真的连殿门都走不出去了。 于是,他们总算是下定了决心,纷纷跪倒在地,虽然穿着普通的衣袍,但是,却行的是军礼,默契开口,道。 “臣等愿为太上皇效死!” “好!” 于是,朱祁镇脸上顿时露出一丝笑容,这才将手中宝剑放下,重新坐回到御座上,道。 “既是如此,朕也不多说什么,诸位卿家皆是国之重臣,今日事若成,卿等便是再造乾坤之功,朕必厚赏卿等,再赐爵位,保卿等世代荣华,与国同终!” “谢陛下恩典!” 虽然说,这明显是激励之语,但是,这般许诺,还是让三人都有些激动起来,当下气势立刻就更上一层楼。 于是,在统一了思想之后,紧接着下来,自然就是具体的布置与安排…… 众人在朱祁镇的示意下站起身来,随后,朱祁镇亲自来到了他们中间,同时,命人抬出了一张巨大的皇城地图,铺在了众人的脚下,开口道。 “起事就在今夜,皇帝如今昏迷不醒,禁军无法出动,舒良如今赶去了天寿山,东厂群龙无首,锦衣卫那边,毕旺会出手料理,所有能够阻碍我们的力量,都被牵制住,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冲进皇城,重夺大位!” “可是……” 这一次开口的是陈懋,在场的三人当中,只有他是战场经验最丰富的,既然决定动手,那么,他自然会全力投入当中。 因此,稍一犹豫,他便开口道。 “即便皇上昏迷不醒,禁军无旨不可随意调动,但是,光是宫中常驻的禁军已有八千余人,或许他们不会主动反击,可如果我们要攻破皇城,进入后宫,那么,他们必定会竭力反抗,一旦事情闹大,或是皇上突然醒来,调动禁军反击,那恐怕就……” 陈懋的话说的十分小心,生怕惹怒了朱祁镇,但是,这一回朱祁镇却并没有生气,而是沉吟道。 “的确如此,所以我们这次的行动,最重要的就是要快!” “南宫这边,孟统领的羽林后卫来历复杂,没有走马符牌的情况下,即便是经营了多年,也最多只能调得动一千两百人左右,所以,朕才需要你们相助!” 说着话,朱祁镇率先将目光看向了张輗,道。 “张都督,此前朕吩咐伱招募壮丁,储备刀剑,如今状况如何?” 这话一出,一旁的朱仪立刻悄无声息的将目光转向了张輗的身上,英国公府一直以来在做的事,声势不算小,所以,他大概是知道的,但是,具体到底有多少规模,他却并不清楚。 到了这个时候,其实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张輗抬头看着众人,道。 “回太上皇,英国公府全府上下,所有的家丁护院,共有八百余人,加上臣这段日子招募蓄养的壮丁,共计有一千七百余人,不过,刀剑的数量却不太够,只有一千余把,而且,这些人平素没有经过训练,所以,战力方面,恐怕难以和禁军相比!” “无妨!人数足够便好!” 对于这种状况,朱祁镇显然早有了解,随后,他又转头看向了朱仪,道。 “至于你,朕有另外一件要事,要交给你来办! 朱仪微微一愣,但是,很快他就坚定的拱手道。 “请太上皇吩咐,臣必定竭尽全力!” 于是,朱祁镇命人拿出一份手诏,递到他的手上,道。 “拂晓之后,朕会和孟鉴带领的羽林后卫及英国公府的近三千人,从东华门入皇城,但是,东华门如今虽然彻夜不封,却有禁军把守,虽然可能性很小,可他们一旦退入皇城,和里头的禁军策应,则大事必败。” “所以,朕要你从东华门进宫,持朕的手诏,去东宫将太子带出,借由太子的号令,调动幼军营,从内策应,堵住东华门禁军的退路。” 看着递到手中的诏书,朱仪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次按下心中的震惊,因为这份手诏,显然不是刚刚写好的,这就说明,这套方案,太上皇一定是早就在心中酝酿良久。 可是,直到现在,他才肯对自己等人说出来自己的打算,可见,之前他们所有人恐怕都小瞧了太上皇!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将手诏谨慎的收好,朱仪再度拱手,道。 “请太上皇放心,臣必定完成使命!” 于是,朱祁镇这才点了点头,将目光移向最后的陈懋身上。 “陈侯!” “臣在!” 罕见的,朱祁镇用了敬称,让陈懋的心中为之一凛。 “此次起事,成败大半在于宫中,但是,一旦事情有变,那么陈侯你,便是最后的一丝希望!” “请陛下吩咐!” 闻听此言,陈懋单膝跪地,声音坚定。 于是,朱祁镇继续道。 “一会出宫之后你去兵部找一个叫范勇的郎中,他负责保管兵部的调兵勘合,是王翱调任之后新提拔上来的。” “此人已经被张都督收买,且贪生怕死,你以威临之,以利诱之,可以从他手中拿到调兵的勘合,然后,持兵部的调兵勘合,去京营调兵!” 这番话,朱祁镇说的十分慎重,可以看得出来,为了这次的起事,他的确掩藏了很多的东西,直到现在这最后一刻,才真正把底牌全都掀了起来。 不过,听了他的话,陈懋却显出一丝踌躇之色,拱手道。 “太上皇恕罪,您的吩咐臣自当遵行,不过,按照军中规矩,调兵需有走马符牌,手诏及调兵勘合。” “且不言臣手中并无调兵诏书及走马符牌,单说兵部勘合的核发,有严格的规定,即便是那个郎中负责保管勘合,但是,其上若无兵部尚书的签押,也并无效力,这……” 身为战场出身的军侯,陈懋自然对调兵的流程十分了解,而大明的调兵流程之所以会设计的这么复杂,就是为了防止出现现在的情况。 但是,话又说回来,再严密的典制,也是需要人来执行的,既然如此,那么,自然就有漏洞可言,陈懋说的这一点,朱祁镇显然早就料到了。 “勘合上的签押可以伪造,只要勘合是真的,上面的签押无人会仔细核验,至于手诏……” 话至此处,朱祁镇稍稍踌躇了一下,旋即,他便转身回到御案前,取出了一份诏书,递到了陈懋的手上。 见此状况,陈懋略微有些疑惑,展开一瞧,却发现这正是一份调兵诏书,不过,却是以皇帝的口吻下令的诏书,甚至于,最后盖上的印玺,也正是调兵所用的天子信宝。 当然,更准确的说,这实际上是一份中旨,甚至于,连中旨也不算合格,因为上头除了宝玺之外,内阁,尚宝司,中书舍人,六科,行人司等一系列部门该有的签押都没有。 但是,就是这么一份多无诏书,却让陈懋的心中顿时再次翻腾不已。 毫无疑问,这是一份伪诏,但是,这份伪诏上,竟然盖的是真正的宝玺,不,准确的说,肯定不是真正的宝玺,因为,真正的天子信宝,如今根本就不在太上皇的手中。 宫中圣旨有特殊的材质,按理来说,这种龙纹长绢只有皇帝才能用,但是,太上皇帝也是皇帝,所以,南宫自然也有同样的空白诏书,至于玺印……私刻一个假玺并不算多么困难, 所以,他面前的诏书就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太上皇私自重刻了一个假的天子宝玺,然后利用南宫中的空白诏书,伪造了这么一份调兵的中旨。 不过,此刻陈懋的震惊,却不仅仅是来自于此,而来自于他心中的恐惧,要知道,这种只要想想就会心惊胆战的事情,他此前连念头都不曾起过。 然而此刻,这份诏书真真切切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于是,就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他心里某处的一丝禁锢,好似在此刻突然就被打碎了。 “陛下,这诏书……” 陈懋的口气变得有些急促,显然,他此刻的心绪极不平静。 不过,他的这点异常,却被朱祁镇当做了震惊,于是,他沉吟片刻,开口道。 “这份诏书,是伪造的,但是,它用的是真正的圣旨,笔迹,玺印都俱全,所以,它和真正的中旨并没有任何的区别。” “你到京营之后,持兵部勘合和这份中旨,只需宣称,禁军叛乱,裹挟皇帝,如今宫中已被禁军封死,你在得到皇帝命你平叛的中旨后,取得兵部勘合,却持勘合进宫取走马符牌,只得紧急赶往京营调兵,这个说法,完全找不出缺陷。” “唯一的问题是,这种状况下,京营的将领,会不会听你的!” 这番话听着有些前后矛盾,但是,陈懋却显然明白了。 按照正常的调兵流程,天子先出宫中所藏宝金牌,命使者持诏书及宝金牌往兵部,见旨意后,兵部取宝金牌与之勘验,确定使者所持宝金牌为真后,取调兵勘合随使者入宫入见皇帝,自皇帝手中取走马符牌及诏书,最终,负责调兵的使者持走马符牌及诏书,勘合调兵。 那么,按照这套流程,便可以如此解释,宫中生乱,天子下诏调兵平叛,陈懋接到诏书之后,按照流程前往兵部取出勘合,欲入宫取走马符牌,但因为禁军叛乱,已将宫城封锁,所以无法入宫,只得直接前往京营调兵,也算合情合理。 所以,现在的问题就是,京营的统兵将领,到底认不认这个说法,如果认,那么凭借陈懋手中伪造的诏书和勘合,就可以调兵,如果不认,那么自然一切皆休。 换句话说,现如今考验的,正是陈懋这数年以来,在京营中的经营……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四十五章:一切尽在意料之中 重华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双眉绞起的陈懋身上,事到如今,能做的准备都做了,走马符牌他们是绝不可能拿到的,所以,京营到底能不能调动,就要看陈懋了。 而后者,也的确没有让他们失望,沉思了片刻之后,陈懋最终点了点头,道。 “广宁伯刘安,如今任第四团营都督,他手下的都指挥董兴,是臣的旧部,号头官于广,夫人是臣的侄女,凭手诏和勘合,臣有把握能够制服董兴和于广,让他们二人听命。” “到时,臣带他们二人挟持刘安,此人懦弱无刚,贪生怕死,定然不敢反抗,有了刘安的军令,便可调动第四团营共计一万两千名官军!” 京营改制之后,分十团营,除提督大臣外,每营设都督一人,以勋贵领之,都督之下,设号头官一人,负责核令发令,设都指挥一人,负责日常操练。 按照惯例,查验走马符牌之人就是都督本人,之后再经号头官复验,因此,控制了董兴和于广这两个人,就可以悄无声息的制服都督刘安,进而调动官军。 听到陈懋如此说,朱祁镇也总算是松了口气,旋即,他抬起头,看着在场的几人,道。 “还有两个时辰,便是拂晓早朝之时。” “凭我们手中的兵力,绝不可能攻破皇城,制服所有的禁军,所以,趁着早朝的时机定鼎大局,是唯一的机会!” “张輗?” 听到自己被点名,张輗立刻拱手道。 “臣在!” 于是,朱祁镇继续道。 “宫中卯时上朝,所以,我们的动作一定要快,你出宫之后,直接带着所有人马前往东华门,朱仪?” 殿中气氛一片肃杀,朱仪此刻也紧张到了极点,听到自己的名字,同样立刻上前,道。 “臣在!” “你入宫之后,先见太子,随后带着太子一起调动幼军营埋伏在东华门内,寅时一到,朕会率孟鉴从南宫出,最快一炷香的时间便可到达东华门,到时,外头变乱一起,你便会同东华门外的张輗一起,将东华门的所有守卫全部制服,迎朕入宫。” 朱祁镇用手一指庞大地图上最中间的位置,眼中闪动着精光,道。 “刚刚陈侯已经说了,仅凭我们手中的这些人,不足以控制整个宫城,所以,我们的目标也不是整个宫城,而是……奉天殿!”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顿时面面相觑。 要知道,在他们的惯性思维当中,既然是要夺位,那么,目标肯定是在后宫养病的皇帝,可谁也没有想到,太上皇竟然压根就没有打算往后宫攻去。 见到众人疑惑的神色,朱祁镇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解释道。 “如今皇帝昏迷,无法上朝,但是,群臣尚不知晓此事,所以,只要我们能够先一步控制奉天殿,然后在早朝之时,将群臣控制在手中,那么,便可直接昭告天下,朕已复位。” “群臣在手,即便是皇帝醒来,也必然会投鼠忌器,而这一切,都是为陈侯争取时间!” 闻言,朱仪和张輗都将目光看向了一旁的陈懋,而后者则显然是已经明白了朱祁镇的意思,于是,沉吟片刻,他开口解释道。 “京营和其他地方不同,本侯需要先去兵部取得勘合,然后再去董兴和于广府邸说服二人,最后再想办法将刘安控制,这些事情做完,最快只能赶在卯时上朝之前。” “但是,即便是控制了刘安,一万两千人的大军,突然之间召集,也绝不可能在一时半刻之内完成,最快最快,也需要至少半个时辰来整备,所以,等赶到宫城的时候,很有可能早朝已经结束了。” “对!” 听了陈懋的话,朱祁镇缓缓点了点头,道。 “想要彻底控制宫城,仅凭我们手中的这些人是不够的,必须要依靠京营,但是京营调动繁琐,所以,我们需要做两手准备,如果事情顺利,那么,控制群臣之后,紧接着便可命内阁拟诏,强行让禁军放弃抵抗。” “但是,如果事情不顺利,内阁不肯拟诏,或者禁军不肯受命的话,那么,就只能将群臣当做人质,控制皇城外部,待京营到达之后,和禁军正面强攻,再闯入后宫当中。” 话至此处,朱祁镇的通盘谋划,已经可以全部窥见,众人在心中默默地理了一遍,信心倒是增加了不少。 沉吟片刻,陈懋又补充道。 “不错,先攻奉天殿,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会让宫城陷入混乱,无暇分出人手来调动京营,而占据奉天殿后,挟持群臣在手,进可以攻入后宫,退可以和赶来的京营汇合,彻底围住宫城,以保万无一失。” 如果说朱祁镇的话,还让其他人觉得心有疑虑的话,那么,作为久经沙场的老将的陈懋,也做出此番评价,无疑是给他们打了一剂强心针。 于是,朱仪和张輗对视了一眼,默契道。 “请太上皇放心,臣等定当不负重托,竭力以报!” “好!” 朱祁镇握拳道了一声,目光在三人之间一一扫过,道。 “社稷危亡,皆托于诸卿之手,望卿等此去一路顺利,功成之时,朕必有厚赏!” 随后,朱祁镇对着旁边的随从太监叫了一声。 “蒋安!” 于是,后者立刻应声上前,道。 “奴婢在!” “三位卿家此去一路凶险,从朕的护卫当中,拨出十人来,让他们贴身保护三位卿家,务必要保三位卿家无虞!” “是……” 看着蒋安退下去的身影,朱仪等三人对视了一眼,立刻就明白了太上皇的用意,名为贴身保护,实际上,恐怕是跟随监督的意味更多一些。 不过,这种大事,多一重防备,倒也是正常的事,因此,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行礼之后,三人便匆匆告退,沿着来时的小侧门出了南宫,各自分散开去办自己的事情。 月色明灭,厚厚的乌云忽起,让人连自己的身影都看不清楚,朱仪目送着张輗和陈懋离开,眼角余光不停的瞥着自己身后的这三个蒙古‘护卫’,心中不由有些着急。 太上皇这次起事,实在是太突然了,以致于,让他想要向宫中传递消息的时间都没有。 如果说,他身边没有这三个‘护卫’的话,那么,他当然可以直接派人去报信,但是如今,有这几个人在,他一旦有所动作,对方必然会察觉到。 要是他们逃回南宫报信,那么,太上皇完全有机会将一切痕迹及时抹除,到时候污蔑太上皇造反的罪名,他又如何能够承担的起? 拧着眉头快步行走在夜色当中,朱仪来到了自家的马车面前,这一次进宫,他是轻车简从,所以,除了驾车的马夫之外,他就只带了两个随从。 目光落在最旁边垂手侍立的清风身上,朱仪心中闪过一丝大胆的念头,随即,他对着身后的几个蒙古护卫吩咐道。 “夜间行动,恐碰上巡城御史,伱们身形和汉人有异,如今扮做我的随从,跟在马车的后头,切勿随意抬头,以防被人认出来。” 这个理由并没有什么不妥,因此,那三个蒙古护卫倒是也没有拒绝,立刻就垂手走到了马车最后,趁着夜色试图掩藏自己的身形。 见此状况,朱仪心中松了半口气,似乎随意的走到马车前,看着清风像往常一样放下上马车的墩子,趁此机会,朱仪压低声音,口气急促道。 “后头那三人,你能否制服?” 这话问的十分突兀,让清风的眼神微微一顿,抬头看向朱仪,却见后者神色虽然强自保持着镇定,眉宇间却不由自主的露出一丝焦急,清风顿时明了,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后面的那三人,轻声问道。 “太上皇身边的蒙古人?” 朱仪一边装作踩着墩子上车,一边无声的点了点头,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可谓是紧张到了极点。 不得不说,太上皇的布置的确足够缜密,不仅事先没有给他们一点预兆,而且,还特意找了这几个人来看着他。 有这三人跟在身边,朱仪如果想要不露出破绽,那么,就必须立刻赶往东宫,可是如此一来,宫中就无法得到消息,所以,他必须要想办法制服这三人。 可是,朱仪自家事自家知,他虽懂些武艺,在勋贵子弟当中也算翘楚,但是,要和这些蒙古人厮斗,而且还是三个人,绝无胜算。 一旦走脱一个,那么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他只能将希望放在清风的身上。 虽然明面上来说,清风只是他的随从,但是,暗地里他却是舒良特意调派过来的人,所以,绝对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 当初,他在锦衣卫的牢中见任礼的时候,朱仪对这一点就已经有所察觉,不过,清风自己不提,他也不好发问,可现在情况危急,他也不得不赌一赌了。 然而,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听了他的话之后,清风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道。 “国公爷放心,可以!” 随后,清风轻轻躬了躬身子,平静的转身走向马车后,在那三个蒙古人的面前站定。 这番样子,看的朱仪都一阵愣神。 他猜测过清风可能武功高强,但是,就算是再高强的武艺,想要一打三,也未免太异想天开了吧。 朱仪原本想着,他和清风两个人,可以在进宫的路上,找个机会,趁夜色浓重,对方不备,快速偷袭撂倒一个,然后集中精力对付第三个,不求能够立刻杀人,只要能够刺中要害,让对方暂时无法逃脱,将其制服就够了。 但是现在,清风这般样子,这是打算正面对阵? 心中一阵着急,一时之间,朱仪心中大为懊悔,早知如此,他就不该如此鲁莽的…… 不过,事到如今,后悔也没有用了,正在朱仪心中念头急转,思考着该如何应付接下来可能出现的局面的时候,却见清风稳稳的站在三人面前,在对面三人也一头雾水的时候,伸手从自己的胸前拽下了一串皮质的绳子。 隔着夜色,朱仪只能依稀瞧见,那绳子原本应是挂在清风的脖子上,贴着最内里的中衣,此刻被他拿在手中,绳子上似乎是坠着什么一样。 而更让他意外的是,在看到这串绳子之后,那三个蒙古护卫脸色顿时大变,与此同时清风的声音响起,道。 “看来,三位认得这个!” 声音落下,对面的三人相互看了一眼,随后,在朱仪的震惊当中,直接单膝跪地,右手抚胸,道。 “巴雅尔……”“昆布……”“阿尔达……” “遵从孛都大汗的命令,我等将听从您的一切吩咐!” 啊这…… 朱仪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直到清风已经收起那串绳子,带着那三个蒙古护卫来到他的身边,才反应过来,磕磕巴巴的道。 “清……清风,这……这到底是……” 似乎是意识到了刚刚发生的事情有多么惊人,清风的脸上并没有太过意外,而是躬了躬身子,道。 “国公爷只需知道,一切尽在皇上的预料之中便是。” 说罢,清风就并不再言,与此同时,朱仪也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看着眼前这三个同样沉默的蒙古护卫,隐隐明白了什么。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看来自己之前,不仅仅是低估了太上皇,更是低估了皇帝陛下。 一念至此,朱仪反复的深呼吸了几次,总算是镇定下来,道。 “太上皇要谋逆,寅时动手,他让我去东宫策动幼军营,派张輗在外回去召集之前蓄养的家丁护卫,会同南宫中的羽林后卫,打算突袭东华门,还有,陈懋已经带着太上皇的伪诏和兵部的勘合,去了京营调兵……” 简短扼要的将自己知道的情况说了一遍,话到最后,朱仪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口气又变得急促起来,道。 “还有……刚刚在南宫当中,太上皇言之凿凿的说,陛下已经陷入昏迷当中,而且,一向待在太上皇身边的其木格也不见了,我担心,宫中可能也有人在策应,打算暗害陛下,所以,你我必须立刻进宫!” 话到最后,朱仪已经无暇再去想,这三个蒙古护卫是怎么回事了,只剩下焦急之色。 然而,面对这种状况,清风却摇了摇头,道。 “国公爷放心,一切尽在皇上的意料之中,出不了乱子的……”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四十六章:大水冲了龙王庙 夜色沉沉,乌云蔽月。 京城上下一片寂静,无数劳作的人们仍在梦乡的时候,暗中涌起的波涛,却依旧开始席卷一切。 丑时三刻,于谦像往常一样起身,在下人的服侍下穿戴好一身的官服,准备前往宫中上朝。 按照惯例,宫中卯时上朝,大臣们应在寅时到达宫外侯见,但是,事实上这些年来制度疏废,能够准时在外侯见的大臣并不多,多数人都是在寅时二刻,或者三刻才姗姗来迟,只要能够赶上卯时进宫便是,但是于谦不同,他这么多年以来,只要是在京城的时候,他基本上都非常守时。 一切准备停当,听到底下管家前来禀报说轿子已经备好,于谦抬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天空,不知为何,他总感觉有些心绪不宁,好似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样。 按下这般莫名的情绪,于谦吩咐了一声之后,便要出门前去上朝,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管家却去而复返,急匆匆的回来禀报道。 “老爷,侧门外有人自称是东厂提督太监,说有急事要见老爷。” 舒良? 于谦还没迈出房间的脚步,顿时停了下来,刚刚被自己强行压下的那股预感再次涌现出来。 寿陵地宫塌陷,天子震怒,遣派舒良赶往天寿山彻查的事情,他自然是知道的。 所以,理论上来说,舒良现在应该不在京城。 可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原本应该离开京城的舒良突然来到他的府上拜见,让于谦心中那阵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让他进来……” 深深吸了一口气,于谦眼眸微阖,再睁开眼时,已经恢复了往常的镇定。 得了吩咐之后,不多时,管家便再度折返,这一次,他的身后跟着一个身着墨色大氅,头戴兜帽的人,以及此人身后的,两个青衣小帽做寻常打扮的随从。 进得厅中,那人将兜帽摘下,赫然便是舒良本人,只不过,此刻的舒良脸上并没有惯常的笑容,反而带着一丝严肃,拱手道。 “见过于少保!” 于谦走上前去,回了一礼,随后并不多言,直接开口问道。 “舒公公深夜至我府中,不知有何要事?” 眼瞧见于谦如此直接,舒良犹豫片刻,看了一眼于谦的打扮,道。 “于少保这是要去上朝?” 于谦点了点头,却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等着舒良的下文。 果不其然,下一刻,舒良就摇了摇头,道。 “你不能去!” 这话一出,于谦顿时眉头一皱,但是,舒良却没等他有其他的反应,直接抛出了自己的来意。 “太上皇……起兵谋反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顿时让于谦霍然而起,惊声道。 “你说什么?” 和于谦的惊讶相比,舒良却是一脸镇定,道。 “咱家刚刚得到的消息,再过一刻钟的时间,寅时太上皇便会率领羽林后卫突出南宫,成国公朱仪现在已经进宫,挟持太子调动幼军营,英国公府张輗纠集了两千人马,和羽林后卫汇合后,要攻占东华门,除此之外,宁阳侯陈懋矫诏,骗得兵部勘合,已往京营,准备调动第四团营,围攻宫城!” 这番话信息量十足,以致于,让于谦这样久经宦海的人,一时之间,脑子都有些没能转过来。 舒良倒是也不着急,就在旁边等待着。 片刻之后,于谦缓缓坐下,目光如剑,直直的盯着舒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后者则仍是这般坐着,表情没有任何的变化。 窗外一阵风起,乌云不知何时被吹散,清亮的月光洒在大地上,于谦眼眸微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随后,他再睁开眼睛,脸色依旧彻底恢复平静,抬头看着舒良,于谦开口道。 “所以,陛下需要于某做些什么?” 这般样子,倒是让舒良略微有些意外。 他原本准备了许多解释的话,但是,却没想到,于谦竟然接受的这么快,迟疑片刻,他忍不住道。 “于少保就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于谦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道。 “舒公公既然到了此处,说明一切尽在陛下掌握之中,只要陛下安然无虞,于某何必多虑?多思无益,舒公公来此到底为何,直接说吧……” 闻听此言,舒良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一下于谦,好似是第一次认识这位少保大人一样,片刻之后,他点了点头,随后,从胸前摸出一份诏书,递了过去,道。 “这是陛下手诏,命咱家无论如何,要亲自交到于少保的手中,于少保看完之后,自会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事急从权,于谦也没有拘泥礼数,直接拿过诏书便看了起来,看完之后,他的神色变得越发复杂,抬起头看向舒良,道。 “舒公公,只有手诏?” 舒良自然知道于谦问的是什么,但是,天子便是这么吩咐的,他自然也只能照做,轻轻点了点头,舒良道。 “只有手诏!” 于是,厅中陷入了一阵沉默当中,片刻后,于谦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 “于某明白了,既是如此,那于某这便前往京营!” 见此状况,舒良也站起身来,道。 “于少保放心,咱家随你同去。” “多谢公公……” 于谦拱手称谢,随后,没多耽搁,两人从侧门而出,一同往京营方向赶去。 与此同时,因着之前皇帝下旨东华门不再封闭,作为勋贵重臣的朱仪,自然是顺利的进到了宫城内,很快来到了东宫外。 不过,站在东宫的门外,他却罕见的有些犹豫,对着身旁的清风道。 “伱确定,要按照南宫的吩咐继续吗?” 清风并没有说话,只是对着朱仪拱了拱手,见此状况,朱仪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走上前去,扣响了东宫的外门。 按理来说,入夜之后,东宫也是不能随便开门的,但是,朱仪的身份毕竟不同,如今守备东宫的幼军营是他一手提拔操练起来的,他声称有重要事情要见太子,而且,还持着太上皇的手诏,守门的官军自然不敢阻拦,再三犹豫过后,还是放了朱仪进去。 于是,朱仪就这么一路往前,很快,来到了太子的寝宫外。 “成国公,如此深夜,您怎么会前来?” 很快,寝宫里头有了动静,出来的是东宫的总管太监覃昌。 朱仪在东宫时日不短,所以,他很清楚,覃昌是孙太后的人,见到来人是他,朱仪上前一步,将手中太上皇的诏书展开给覃昌,道。 “覃公公,奉太上皇之命,我必须立刻见到太子殿下!” 覃昌亦是宫中的老人,见到朱仪手中的诏书,立刻就意识到了什么,略一沉吟,他便直接带着朱仪到了朱见深的卧房外。 随后,覃昌进去禀报,没过多久,匆忙穿戴好衣冠的朱见深睡眼朦胧的走了出来。 “臣朱仪,叩见太子殿下!” 很显然,小太子还没有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抬手轻轻揉了揉眼睛,努力打起精神,道。 “是成国公啊,这么晚了突然过来,有什么事吗?” 啊这…… 看到太子这般模样,朱仪一时有些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得道。 “臣有要事禀报,还请殿下屏退左右。” 这话一出,倒是让朱见深有些意外,他眨了眨眼睛,看了一眼旁边的覃昌和梁芳,二人当中,覃昌是知道大约猜到了一些的,因此,没等朱见深做出反应,他便直接出言,将周围侍奉的多数宫人都遣了出去。 见此状况,朱仪这才拿出手诏,道。 “太子殿下明鉴,宫中有人欲行不轨之事,被太上皇察之,为保皇上及太上皇无恙,太上皇特遣臣来禀报太子殿下,调动幼军营剿灭贼子,此乃诏书,请殿下过目。” 话音落下,原本还有些睡意的朱见深,一下子打了个激灵,顿时清醒了过来。 九岁的年纪,即便是在百姓之家,也算是大孩子了,更何况,朱见深从小接受的就是皇家教育,自然要比一般的孩子更加早熟。 虽然说,他从没有真正沾手过政务,但是,多年来的储君生涯,自然让他明白,刚刚朱仪的这番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看着被内侍送到面前的手诏,朱见深仔细的看了一遍,沉默了下来,胖胖的小脸上显露出一丝和年纪极不相符的复杂。 见此状况,朱仪眸光一闪,继续道。 “情况紧急,还请殿下赐令旨,助臣率军平乱!” 幼军营和其他的禁军不同,因其归属于东宫统辖,所以,这是所有禁军当中,唯一可以用太子教令替代圣旨调动的队伍。 当然,即便是有太子教令,也最多只能调动五百人以下的规模,但是对于只需要在东华门内接应这个任务来说,已经足够了。 然而,面对朱仪的请求,朱见深却拧起眉头,似乎有些犹豫不决。 见此状况,一旁的覃昌想了想,趋前道。 “殿下,太上皇手诏在此,成国公亦是国之勋贵重臣,此事绝不会有假,事态紧急,殿下不可犹豫,还请赐教令。” 闻听此言,朱见深低头沉默了片刻,随后再抬起头,胖胖的脸上已经带上了一丝坚毅之色,他深深的看了一眼旁边的覃昌,随后,又将目光落向跪在下首的朱仪身上,道。 “既是成国公亲至,孤自然不疑有他,覃伴伴,此事重大,你亲自去弘仁殿,带着成国公将孤的教令取来。” 于是,覃昌不疑有他,连忙拱手退下,而朱仪也没想到朱见深竟然这么果断,稍一犹豫,他也站起身来,跟着覃昌迈出了寝宫的门,不过,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的是,就在他们二人离开去取教令的时候,坐在原地的朱见深脸色,却莫名的十分复杂。 随后,待得确定二人离开之后,朱见深忽然转头,对着梁芳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趋前两步,紧接着,朱见深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了两句,梁芳躬着身子,听到朱见深的吩咐,脸色先是一惊,跪倒在地,道。 “殿下,这……” 然而,这一次,朱见深却没有了平日里的随和,相反的,他罕见的露出了一丝严厉,道。 “梁芳,照孤说的去做!” 这番口气,顿时让梁芳意识到,太子殿下并没有在开玩笑,于是,他的脸色一阵挣扎,很快他就拱了拱手,道。 “殿下放心,奴婢这就去办。” 随后,梁芳起身退了出去,而朱见深则是站了起来,走出殿门,看着天上清亮的月色,眼神中透出一抹深深的复杂。 弘仁殿在清宁宫正殿之侧,是太子日常经筵结束之后召见大臣讨论经义所用的殿阁,等到太子真正开始参与政务之后,弘仁殿就会进一步成为东宫团体私下议政的场所,因此,距离朱见深的寝宫并不算远。 朱仪跟着覃昌一路往弘仁殿走去,心中却在思索着,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如果说,他真的是太上皇一党的话,那么此刻应该为顺利拿到了教令而感到高兴,但可惜的是,他并非如此。 所以,当真正进行到这一步的时候,朱仪反而在考虑的是,等接下来自己动用教令调动幼军营之后,是接着把这场戏做下去呢,还是另做他用…… 作为东宫中的大太监,覃昌亲自前来,弘仁殿中值守的内侍自然不敢怠慢,连忙取出了太子教令,朱仪将其拿在手中,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便打算接着去调动幼军营。 然而,就在此刻,他却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一阵响动,察觉到不对的朱仪,立刻转身和覃昌一起闯出了弘仁殿,不过,接下来看到的一幕,却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之见整个弘仁殿外,已经被数十个禁军围了起来,梁芳站在中间,冷冷的看着闯出殿门的二人,开口道。 “成国公朱仪深夜私闯东宫,勾结太监覃昌私盗教令,意图不轨,奉太子殿下口谕,即刻将二人拿下,押赴御前听候发落!” 这番变故,让二人都没有想到,覃昌气得怒发冲冠,上前一步指着梁芳便要开口,倒是朱仪的脸上虽然震惊,但是,更多的却是无措。 紧接着,没等覃昌开口,周围的禁军顿时扑了上来,将二人五花大绑,捆了个结结实实……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四十七章:大巧不工 尽管已经到了深夜,但是,乾清宫中依旧灯火通明。 不过,和往常不同的是,此刻的乾清宫中一片肃杀,里里外外都是值守的禁军。 暖阁当中,朱祁钰身着中衣,靠在榻上,眼眸微阖,在他的身边,汪皇后静静的握着他的手,坐在床边一言不发。 外间忽然传来一阵响动,一道稳重的声音响起。 “皇爷,人抓到了。” 随后,暖阁的门被推开,一道身影由远至近,正是此刻应该在后宫当中被看押起来的怀恩。 此刻的怀恩,完全没有外间传言当中已经失势的模样,相反的,他的神色一如平常,明显仍旧是这宫中的大珰。 闻言,朱祁钰睁开了眼睛,脸上闪过一丝冷意,道。 “审了吗?” 于是,怀恩从袖中拿出一份墨迹刚干的纸张,递了过去,拱手回道。 “回皇爷,审了,这是供词,请皇爷御览……” 接过供词,朱祁钰拧眉看了起来,不出意料的是,这份供词解开了他的很多疑惑。 这次地宫塌陷,他的确十分生气,但是,要说气到昏迷,却不至于,说起来,这还要托他两世为人的福,如果换了前世的他,听到自己的帝陵被炸,还真说不定会怎么样,甚至于,可以说不止是朱祁钰,换了任何一个人,面对这种状况,都不可能不怒发冲冠。 可朱祁钰不一样的是,百年的孤独早就将他的心性磨练的坚韧无比,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生气归生气,但是,没过多久就恢复了冷静。 理智恢复之后,他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儿,因为如果朱祁镇只是想拿到内官监的话,那么完全没有必要费这么大周折,而且,更重要的是,朱祁钰意识到,自己走入了一个思维误区。 那就是,他会用自己已知的信息,来推测南宫的意图,正常情况下,这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在这次地宫崩塌的事情当中,过多的信息,事实上反而阻碍了朱祁钰的判断。 说白了,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寿陵浸水是南宫所为,也因此将目光一直都盯在了陈敬的身上,还因为有朱仪这个卧底,所以,他早早的便将南宫的目的定位在内官监上头。 可事实上,他手上的这些信息,大多数都是朱祁镇并不知道的渠道,所以,对方在筹谋的时候,预先设计的,一定是不知道这些信息的朱祁钰,会作何反应。 而他却是在掌握信息的情况下,用自己的反应去倒推南宫的目的,自然是无法得出正确的结论。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朱祁钰一下子就豁然开朗起来。 寿陵虽是皇陵,但是,营建的工期太长,所以一般来说,没有什么人会去刻意的注意,就算是朱祁钰自己,最多也就是偶尔问一句进度如何。 假如说他并没有朱仪这个卧底在的话,那么,他打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注意到地宫浸水这件事情的蹊跷,毕竟,那段时间京城暴雨不断,出现这样的事情,也并不奇怪。 从这个角度出发,朱祁钰立刻就发现,他最初的方向就错了,他一直认为,南宫的目标是陈敬,是想要将地宫浸水的事情闹大,然后将陈敬拉下来,帮吴昱等人上位。 但是事实上,这种事情如果不刻意渲染的话,并不会被专门调查,而如果不派专人去调查的话,那么,陈敬完全有时间将自己的错误弥补的不留痕迹。 因此,反应过来之后,朱祁钰马上就意识到,既然南宫迟迟没有把这个消息传开,那么说明他们的目的压根就不是宫里,让朱仪帮吴昱等人在宫里活动,就是一个假象,朱祁镇真正的目的,是皇陵本身。 要知道,皇陵的建造,每一步都有严格的流程,从选材到工匠,都要经过工部的核准,这种情况之下,以南宫的力量,是不可能做任何的手脚的,但是,闹出了地宫浸水这样的事情之后,就不一样了。 陈敬知道事情的轻重,必然会竭力弥补,但是,地宫真正的秘密,他又不敢让其他人知道,所以,只能自己找匠人来修补,于是,这些不经过工部登记的匠人,就可以在陈敬的帮助下进入到地宫当中。 这种手法可谓是十分隐秘,除非是一开始就盯着陈敬,否则的话,不可能察觉到端倪。 于是,火药被这些匠人顺理成章的带进地宫,便有了地宫崩塌的消息传来。 延续刚刚的思路,按照正常状况,朱祁钰听到这个消息,必然是惊怒交加,第一反应必然是彻查,而且,闹出了这么大的事端,必会派最亲信的人去查,这个人选,必然会是舒良。 所以,这才是南宫的目的! 一个内官监并不算什么,朱祁镇想要造反,最大的障碍,其实正是东厂和锦衣卫,其中,又尤其以东厂最难对付,作为朱祁钰最亲信的宦官,舒良的忠诚无可置疑,只要他在,那么,南宫除非能够彻底掌控京营,否则,根本没有任何的胜算。 因此,舒良必须要铲除,但是,问题就出在这,舒良的忠诚,不仅朱祁镇知道,朱祁钰自己更是清楚,所以,不论如何,他不可能真的把舒良怎么样,更何况,舒良虽然被外头人换做‘疯狗’,但实际上,他做事并非全无分寸,想要抓他的把柄,并不容易,即便是真的能够抓到,朱祁钰也必定会力保他。 以如今朱祁钰在朝中的威望,如果他下定决心要保一个人,底下的大臣闹腾成什么样,都不可能让他改变主意。 所以,干掉舒良几乎不可能,既然如此,那么,就只能想办法,把舒良调开,但是,以舒良的身份地位,让他亲自出马的事,必须要符合两个条件,其一就是和皇家相关,其二就是事情的影响力足够大,显然,寿陵地宫崩塌,完全符合这两个条件。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朱祁钰才毅然决定,布置出如今这个将计就计的策略。 事情发展到现在,朱祁钰不得不说,自己这个哥哥还是有几分聪明的,至少,他在有意分化朱仪,张輗,陈懋三人之后,朱祁钰已经并不能完全掌控南宫在私底下到底还做了什么准备。 但是,至少有一点,他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朱祁镇策划这场地宫崩塌的事故,绝对是自觉已经准备妥当,打算动手了。 这个结论并不难得出来,因为,能够把舒良调出京师的机会并不多,这次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才勉强算是达成了目的,一旦错过了这一次,再想找到机会就非常困难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地宫被炸,虽然做的隐秘,但是并不代表就查不到任何的蛛丝马迹,即使朱祁钰没有朱仪这个卧底,单单是在事情发生之后顺藤摸瓜的去仔细查证,未必就查不到事情的真相。 一旦查到了,那么,朱祁钰立刻就会警觉,这是南宫的阴谋,目的就是为了调虎离山,如此一来,南宫再想故技重施,就基本不可能了。 这种情况之下,再想找到合适的机会动手,就只能等朱祁钰故意放水了,但是话又说回来,朱祁镇这些年做了这么多的布置,目的其实就是想要跳出朱祁钰的控制,进而获得最终的胜利。 如果说,真的走到朱祁钰逼迫他不得不动手的程度,那么,就只能说明,朱祁钰已经做好了可以应对一切意外的准备,而朱祁镇只要动手,必败无疑。 所以,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只要目的达成,那么,他必然会毫不犹豫的动手,而如今的事实,也恰恰证明了他的判断。 但是,这中间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朱祁钰本人! 舒良的意义在于,他对朱祁钰绝对忠诚,而且,他足够疯狂,一旦他在京城当中,察知到南宫有谋逆的迹象之后,他会第一时间动用自己所有的力量予以反制,哪怕是在没有得到旨意的状况下,这才是朱祁镇最忌惮他的地方。 所以,调走舒良是必须的,但这不代表,只要调开舒良就万事大吉了,除开这个不稳定的因素,朱祁钰这个皇帝依旧大权在握,宫中有禁军,宫外有锦衣卫和京营,就算是锦衣卫中有南宫安插的人手,但是,禁军和京营的力量便足以横压一切,因此,除了调开舒良之外,朱祁镇还必须要保证,宫中无法发出命令调动禁军和京营。 如果说这一点达不成的话,那么,起兵必然是十死无生,这一点,朱祁镇清楚,朱祁钰更清楚。 所以,他在明白南宫崩塌的真相之后,第二个得出的结论就是,朱祁镇必然在宫中有其他的后手,只不过,这个后手到底是什么,朱祁钰也不知道,但是,无论这个后手是什么,最终达成的目的都只有一个,那就是阻断宫中和外界,乃至是后宫和禁军之间的联系。 所以,为了保险起见,他秘密的把怀恩调回了自己的身边,而事实也确如他所意料的那样,在舒良离京之后,朱祁镇同时在宫中动手了…… “人是在哪抓到的?” 扫了一眼供词,朱祁钰对着旁边的怀恩问道,于是,后者立刻躬身回答道。 “回皇爷,是在司礼监,按照吴昱的供词,他用提前准备好的迷药,将兴安公公迷倒,然后偷了他的印信,原本是打算用这份印信伪造一份手令,将乾清宫其他伺候的宫人都调离,再带着自己这些年来收下的亲信,将乾清宫封锁起来。” “不过,还未及离开司礼监,就被奴婢带着人给抓了,奴婢抓人的时候,其木格就在吴昱的身旁,除此之外,吴昱呈上了一份由其木格带来的,太上皇的手诏,可以为证!” 说罢之后,怀恩对着旁边的内侍轻轻招了招手,于是,后者立刻呈上了一份诏书,朱祁钰扫了一眼,眼中浮起一丝哭笑不得,不由轻轻摇了摇头。 果然,所谓大道至简,才是至理。 他之前一直觉得,南宫想要阻断他指挥禁军镇压叛乱,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下毒,让他陷入了昏迷当中,无法发出命令,所以,在这方面一向严防死守,却忽略了其他的方面。 现在看来,朱祁镇显然也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另辟蹊径,选择了强行控制乾清宫。 虽然说,作为至尊天子,朱祁钰可以调动天下大军,但是,抛开皇权的力量不提,朱祁钰本身只有一个人而已。 所以,想要控制乾清宫,事实上只需要考虑,如何对付朱祁钰身边可以直接调动的人就可以了。 舒良的事情上,便是这个思路,那么继续下去,南宫没办法对抗京营和禁军,但是要对付朱祁钰身边的人,却相对简单许多。 而且,事实上,他也不需要真的将这些人扳倒,只需要创造出一个空档期便足够了。 怀恩受到陈敬牵连,被发回了后宫当中,朱祁钰身边,换上了一个毛头小子兴安,初来乍到之下,无论是威望还是势力,和吴昱这个在乾清宫已经待了有些年头的太监相比,都是不足的。 相较于直接对朱祁钰这个皇帝动手,对兴安动手的成功率要高的多,舒良不在京师,怀恩被押在后宫,兴安被迷倒,朱祁钰身边最心腹的宦官都被暂时约束起来,这便给了吴昱机会。 偷出兴安的印鉴,调走乾清宫其他值守的人,换上吴昱的自己人,便可以做到暂时性的阻隔内外消息的传递。 当然,这种阻隔注定是暂时的,而且有着严重的限制,其一就是乾清宫内不能出现明显的对峙和动乱,否则会引起外间值守禁军的注意,其二就是不能太早暴露意图,否则的话,也会功败垂成,而且,吴昱这么做,事实上是占了如今尚且是深夜的便利,夜间乾清宫值守的宫人不多,一旦天亮,更多的宫人涌进来,他就控制不住局面了。 所以,他这么做唯一能够达成的目的,就是保证,在外间动乱的这段时间,朱祁钰不会得到来自外界的消息,得不到消息,自然也就不会对外发布命令,这才是朱祁镇真正的用意,他当然无法确定,朱祁钰到底有没有病重到昏迷的程度,但是,在他看来,即便没有,也至少是有小恙,精神不佳的程度。 因此,只要他能够暂时阻隔消息,且动作足够快,打好时间差,控制奉天殿后,将群臣捏在手中,再调京营过来,那么,就算是朱祁钰得知了消息,调禁军抵抗,也无济于事了……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四十八章:夺门 不得不说,这个计划简单而大胆,莫名的让朱祁钰觉得,带着一丝大巧不工的味道,可见,不当皇帝以后,他这个哥哥的确是有所长进。 天色仍旧一片黑沉沉的,乾清宫中的烛火摇动,仿若人的心情一样难以平复,看着手中这份命令吴昱控制乾清宫的手诏,朱祁钰的神色一阵复杂。 虽然说,早就料到了会有今日,但是,真正面临此刻的时候,他还是莫名觉得心绪难平。 就在这个时候,外间忽然传来一阵响动,见此状况,怀恩拱了拱手,便快步出去察看,不多时,再度回转的时候,脸色却变得颇为古怪。 “出什么事了?” 朱祁钰从刚刚那股莫名的情绪当中回过神来,看着怀恩这个样子,不由皱起眉头问道。 于是,怀恩踌躇片刻,道。 “皇爷,太子殿下求见!” “什么?” 这话一出,朱祁钰也微微一愣,问道。 “他来做什么?带了多少人?” “回皇爷,只有不到十个随从,殿下说,他抓到了意图谋反的成国公朱仪和太监覃昌,特将其押赴御前处置。” 怀恩缓缓开口,声音中也带着一丝不确定,毕竟,这种敏感的时候,太子前来,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揣测他的用意。 “朱仪?” 朱祁钰的脸色更是变得有些精彩,随后,他略一思忖,便道。 “让他们进来吧。” 于是,怀恩退下,没过多久,便带着小脸绷的紧紧的朱见深走了进来,跟着朱见深一起来的,是东宫的梁芳,再往后看,则是被绑的死死的,由禁军押送进来,嘴里还塞着布条的朱仪和覃昌。 这番场景,看的朱祁钰心里一阵古怪,尤其是朱仪,进殿之后,立刻就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朱祁钰。 “侄臣叩见皇叔父。” 看得出来,此时的朱见深很紧张,但是,多年的太子生涯,让人让他保持着最恭谨的仪态。 随后,朱仪和覃昌也被押送的禁军给按着头跪了下来,那样子,看着倒是颇觉凄惨。 朱祁钰咧了咧嘴,只能暂时把朱仪求救的眼神忽视掉,目光落在朱见深的身上,开口问道。 “太子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这话问的严肃,再加上此刻乾清宫中随处可见的禁军造成的肃杀气氛,更是让朱见深的心中紧张不已。 他跪在地上,深吸了一口气,拱手道。 “启禀皇叔父,侄臣今日正在安寝,覃昌突然前来传话,说成国公朱仪有要事求见,随后,朱仪觐见拿出了一份自称是来自南宫的手诏,要侄臣赐下教令,助其调动幼军营,欲行不轨之事,因事关重大,侄臣不敢怠慢,立刻命人将朱仪及覃昌羁押,带到御前听候发落。” 话音落下,朱见深立刻便感受到上首出现了一道浓重的审视目光,不过,他很清楚,这个时候,他决不能有丝毫的退避,因此,哪怕心中十分害怕,他还是依旧跪在原地,不发一言。 片刻之后,审视的目光消失,一道平淡的声音响起。 “手诏呢?” 于是,跟在朱见深身后的梁芳赶忙从袖中拿出了一份诏书,朝着怀恩递了过去。 朱祁钰看着面前的手诏,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看来这一次,朱祁镇是真的打算赌上一切了,就单是目前来说,送到他面前的,已经有命吴昱控制乾清宫,命朱仪调动幼军营这两道手诏了。 别的不说,即便是朱祁镇现在停手,光凭这两份手诏,朱祁钰就可以定他的罪,但是,事到如今,朱祁镇显然已经并不在意留下证据了,走到这一步,可见他早已下定决心放手一搏了。 只可惜,这一场豪赌,注定是他失败…… 重新将目光移到朱见深的身上,朱祁钰的神色有些复杂。 因为,就连他也没有料到,朱见深会将朱仪等人绑了,送到他这里来。 说到底,生在皇家,都是身不由己啊。 沉默片刻,朱祁钰开口问道。 “太子,你可知道,你这个时候到朕这里来,意味着什么?” 这话一出,朱见深也同样陷入了沉默当中,片刻之后,他轻轻点了点头。 作为一个经受过多年储君教育的东宫太子,朱见深当然不会没有任何的政治敏感性。 南宫和皇帝之间发生了这样的冲突,他作为太上皇之子,东宫的储君,其实不管怎么做,都不对。 忠孝之间,他选择了前者,从礼法伦序的角度来说,这并没有什么问题,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朝中上下明面上都只会夸赞太子识大体,有决断,为国不惜大义灭亲。 但是……没有人会说的是,这不合孝道! 作为太上皇之子,朱见深这个时候将朱仪等人绑缚到皇帝的面前,往好听了说,叫大义灭亲,往不好听了说,就是冷酷无情,只顾自己。 对于看重德行的东宫储君来说,这一点几乎是致命的,或许最初没有什么人敢明目张胆的说,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点必然会成为朝臣攻讦他的借口,而更重要的是,南宫倒台,他将失去自己最有力的支持。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不应该这么做,可是,事实就是,朱见深到了这里…… 定定的看了这个孩子一眼,朱祁钰轻轻叹了口气,道。 “将太子带去偏殿歇息吧。” “是……” 于是,怀恩带着两个内侍上前,将朱见深和梁芳二人带了下去。 朱见深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磕了个头,然后平静的退了出去,随后,朱祁钰的目光落向了底下的朱仪和覃昌二人,想了想,先让人将覃昌押了下去,紧接着才让人给朱仪松了绑。 “臣朱仪,恭请陛下圣安!” 总算是被放开了手脚,这位国公爷顾不得其他,立刻就跪倒在地,感动的险些眼泪都下来了。 “陛下无恙,实乃是社稷之幸,百姓之福也!” 虽然说,之前的种种,已经让朱仪意识到,皇帝早就预知到了今晚的变故,但是,他心里还是一阵七上八下的,实在是在重华殿时,朱祁镇那番言之凿凿的话语,让他实在难以安心。 就算是皇帝留了再多的后手,可如果说皇帝真的病重,那么,最后的结果到底如何,还真的未必就说得准。 所以,当他看到皇帝平安无事的时候,是真的眼泪都差点流出来…… 看着朱仪激动的模样,朱祁钰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容,道。 “起来吧,这些年,辛苦你了……” “臣不敢。” 于是,朱仪这才小心的站了起来,恭谨的开口,把自己在南宫听到的一切,都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 “……陛下,如今距离寅时已经不足盏茶时分,估计南宫那边,已经准备开始动手了,您看……” 在看到天子平安无恙之后,朱仪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但是,毕竟事情还没有彻底结束,而且,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太上皇的败亡几乎已经算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可是,到底该怎么做,要做到何等程度,朱仪的心里,却还是没有底。 见此状况,朱祁钰自然明白朱仪在想什么,于是,他沉吟片刻,开口道。 “朱仪,此番你有大功,所以,朕给你两个选择……” “其一,你拿着太子教令,继续去调幼军营,将东华门拿下之后,自请留守压阵,随后,将东华门关闭,将所有叛军,全部堵在宫城之内,朕会命禁军围而歼之。” “其二……” 话至此处,朱祁钰的话头顿了顿,拿起一旁的手诏,命人递到朱仪的面前,随后,继续开口道。 “烧了它!” 乾清宫中顿时陷入了寂静当中,朱仪的神色一阵变动,可以看得出来,心绪十分复杂。 毋庸置疑,天子给出来的这两个选择当中,第一个是最有诱惑力的,引叛军入内,围而歼之,可算得上是此次平叛的首功,从此以后,可想而知,成国公府在朝中的地位必然会水涨船高,再次成为勋贵当中的话事人。 这一点,对于一直想要复兴成国公府的朱仪来说,无疑是最想要的,但是…… “臣谢陛下恩典。” 稍一思忖之后,朱仪很快就做出了决定,他举起双手,却并没有接过那份手诏,道。 “请陛下,毁掉这份手诏。” 能够立功当然好,但是,有些功劳,却不是那么好拿的,今夜的这场变乱,说白了是天家之争,朱仪这么一个臣子掺和进去,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祸非福。 诚然,选第一条路,他可以得到平乱的大功,但是,这种功劳真的是好事吗? 只怕未必! 身在权力中心当中,有些事情是很扭曲的。 比如现在,朱仪率兵封堵东华门,平定叛乱,这当然是大功,但是,即便是奉了旨意,可他毕竟是亲自对太上皇动了手,就算是皇帝心中现在没有芥蒂,可未来若有人以此挑拨,或许这便是成国公府的最大隐患。 即便不提这一点,他如今做的事情,说白了就是在南宫卧底,如果说留下这封手诏,那么,这些事情势必会被朝臣所知。 就算是往好了想,那么此后他在朝中的形象,也大概率会变成一个心怀叵测,两面三刀的人。 而如果往坏了推测,有人刻意针对他,将这件事情描绘成是他在两宫之间挑拨离间,最终引得兄弟反目,也不是没有可能。 所以,烧掉这份手诏,是最保险的。 因为这便意味着,他会最大程度的在此次事件当中减弱自己的存在感,如此一来,虽无大功,却也无过。 相反的,还会让他在皇帝心中留下知进退的形象,有圣眷在身,成国公府的未来,自然不必担心。 看着没有一丝犹疑的朱仪,朱祁钰的脸上也浮起一丝赞许,要知道,身在朝堂,最紧要的是知进退,最能够毁掉一个人的,无非就是居功自傲四个字。 这道理并不难懂,但是面对如此诱人的功劳,能够如此迅速的做出决断,却并不容易,他果然还是没有看错朱仪。 于是,轻轻点了点头,朱祁钰对着旁边的怀恩道。 “烧了吧……” 怀恩领命,带着两个内侍来到暖阁中间的炉子旁,掀起盖子,便将这份太上皇的手诏丢了进去。 炉火升腾,短短片刻之间,便将其吞噬殆尽,看着这份手诏化为灰烬,朱祁钰摆手示意朱仪起身,随后,对着怀恩问道。 “什么时辰了……” 于是,怀恩立刻回道。 “皇爷,寅时已到,南宫那边,应该已经动手了……” “嗯。” 朱祁钰点了点头,脸色有些复杂,轻轻的吐了一口气,吩咐道。 “更衣吧。” “是……” ………… 时间一点一点向前流动,张輗率领着自己那一千多东拼西凑起来的人手,等候在东华门外,神色不由有些焦急,要知道,按照预先商量好的计划,这个时候,东华门内应该已经起乱了,但是,不知为何,宫城当中,竟然什么动静都没有。 难道说,朱仪的行动并不顺利? 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的同时,张輗的脸色越发的难看,抬头看看天色,寅时已过,正在他犹豫的时候,身后南宫的方向突然同时出现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张輗转头向后看去,只见远处一队身披盔甲的禁军,簇拥着一座宽大的銮驾,正朝这边快速而来。 见此状况,张輗心中念头闪动,知道自己没有犹豫的时间了,于是,一声令下,身先士卒的带着人手朝着东华门冲了过去。 夜色清亮,上千人的队伍在张輗的指挥下,不用半盏茶的时间,就到了东华门前,这么大的响动,自然是立刻惊动了守备东华门的禁军。 立刻便有数百的禁军将士涌出,城楼上,守门的将领沉声喝道。 “何人擅闯东华门?” 张輗骑在马上,看着对面披甲执锐的数百禁军,心中紧张到了极点,他虽然打仗不行,但是,作为世家子弟,至少还是有些见识的。 守备东华门的禁军,至少有五百人起步,虽然说,他这边的人数是对方的数倍,但是,他的这些家丁护院,说白了就是些乌合之众,真要是打起来,压根都不是对方的对手,最多就只能装装声势而已。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张輗眼角瞥见南宫的銮驾由远及近,于是,他壮起胆子,对着东华门外的禁军喊道。 “太上皇帝驾到,尔等速速让开!”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四十九章:要杀便杀 东华门外,张輗鼓足气势喊出的这一句话,顿时让对面的禁军面面相觑,升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这个时候,后方的羽林后卫簇拥着太上皇的銮驾,也已到了近前,张輗命人将队伍分开,让銮驾一路上前,很快便来到了他的面前。 “怎么回事?” 銮驾停下,朱祁镇坐在里头,看到如今对峙的场景,亦是一阵意外,眉头紧皱着,对一旁的张輗问道。 见此状况,张輗只得简单解释了现在的状况,道。 “陛下,恐是东宫那边出了变故,成国公并未如期到达,我们……” 可以听得出来,张輗此刻的心中已经有一丝惊惧之意。 因为,朱仪没有如约到来,便让他们的计划多了很多的不确定性,谁也不知道,这个变故到底是什么,如果说是朱仪失败了,那么,这个变故便很有可能让他们的计划全盘失败。 朱祁镇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过,他转头看着周围的这数千人马,再看看对面已经的数百禁军,心中很快做了决断,道。 “事已至此,无论如何没有退路了……” 说罢,他神色略动,便从銮驾上站了起来,朝着东华门的禁军喊道。 “朕乃太上皇帝,尔等焉敢拦朕?还不让开!” 因着此前曾经有过一次太上皇闯宫的经历,所以,不少守门的官军的确是见过朱祁镇的,此刻见到他的身影出现,这些人更是犹犹豫豫,踌躇不已。 见此状况,朱祁镇咬了咬牙,对着旁边的张輗道。 “带人向前!” 张輗点了点头,随后,重新翻身上马,带着他手下的人簇拥着銮驾,便一步步的继续向前。 与之相对的,则是东华门的禁军,看着太上皇的銮驾朝此处逼来,他们也不敢真的动手抵抗,只得一步步的让开一条通路。 于是,就在这般一进一退之中,朱祁镇带着由羽林后卫和英国公府家丁组成的三千人马进到了东华门中。 从东华门一路向前,便是会极门,此处值守的禁军并不算多,虽然说,朱仪并未如期控制东华门,让朱祁镇心中感到一阵不安,但是,他总算是成功的进入到了宫城当中,也算是一个好消息。 接下来,就是过会极门入奉天门,控制前来参加早朝的群臣,然后宣布复位,如此一来,事情就成功的大半。 眼中燃起一阵升腾的火焰,朱祁镇一声令下,周围的羽林后卫簇拥着銮驾,便朝着会极门扑去。 不过,和朱祁镇预料不同的是,在会极门处,他并没有遭受到什么抵抗,便顺利突破,来到了奉天门前。 然而,等到他过会极门之后,却惊愕的发现,原本应该侍立在奉天门外等候早朝的群臣,却一个都不见了。 心中的不安之感越发强烈,朱祁镇意识到,自己很有可能中圈套了。 然而,就在此时,身后的会极门却突然关上了大门,与此同时,面前原本紧闭的奉天门被缓缓拉开,一队队披坚执锐的禁军从四面八方涌出,将整个奉天门广场团团围住。 朱祁镇环顾四周,不由升起一阵绝望之感,这些涌出的禁军数量,至少在五千人以上,远远要超过他率领的三千人,更不要提,他这边有一大半都是没有经过训练的乌合之众,如何能够和这些精良的禁军对抗。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计划一败涂地,原本他只以为是朱仪那边出了变故,但是现在看来,恐怕吴昱那边,也功败垂成。 这道理很简单,如此庞大数量的禁军,除非持皇帝手诏和走马符牌,否则,绝无可能调动,皇帝既然没有如预想当中被制服在乾清宫中,那么,他这次的起事,几乎可以断定,失败已经是必然的。 一时之间,朱祁镇的脸上苍凉而悲怆,跌坐在銮驾上,久久无言。 与此同时,突然出现的禁军,也让跟随着朱祁镇前来的羽林后卫人心惶惶,不少人都开始面面相觑,慢慢的往后缩。 随后,奉天门前的禁军忽然让出一条通道,紧接着,一个身着麒麟袍的年轻身影缓缓出现,而这个人的身份,是朱祁镇等一干人,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 “朱仪!” 如果说,刚刚看到围堵自己的禁军的时候,朱祁镇感受到的是失败的绝望的话,那么此刻,看到被禁军簇拥而出的朱仪,他的脸上浮现的,便是浓浓的愤恨。 因为和朱仪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个人,皇帝的御前大太监……怀恩! 事到如今,如果他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的话,那么,他也就白白生在皇家了。 所以,根本就不是朱仪在去调幼军营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变故,而是这个他最信任的成国公,直接去向皇帝告密去了! 和朱祁镇的反应相同,一旁的张輗在看到朱仪的身影出现时,眼中也同样浮起一丝浓浓的震惊…… 不过,对于他们的反应,朱仪却没有任何的意外,只见他脸上闪过一丝冷意,面对着对面的乌合之众,道。 “太上皇率兵谋逆,此乃不赦之罪!” “本国公奉皇上圣命,前来平乱,现命尔等即刻放下武器,跪地受缚,尚可不予株连,否则,一律以附逆罪论处,满门抄斩!”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随着朱仪的一声厉喝,北风呼啸,天色忽变,浓浓的乌云缓缓汇聚起来,将整个天空遮蔽,配合在场肃杀的气氛,压抑的让人想要发疯。 奉天门前一片寂静,张輗带来的人当中,率先有人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压力,手中的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和砖石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回荡在这个广场当中。 于是,像是有什么阀门被打开了一样,一阵密集刺耳的声音响起,无数的刀剑落地,除了少数銮驾四周的随从之外,其他所有跟随朱祁镇而来的人,都纷纷扔掉刀剑,跪在了地上。 见此状况,朱仪看了一眼旁边的怀恩,见对方轻轻点了点头,朱仪这才开口,道。 “来人,将这些乱军统统拿下!” 朱祁镇纠集起来的这支队伍,原本就是东拼西凑起来的,战斗力不强,甚至于,其中有很多人,连刀剑武器都没有,拿着的是普通的木棍。 再加上,谋逆这种事情,所有人本就心中没底,如今更是面对着四面八方倍于自己的精锐禁军,自然更是斗志全无,束手待缚。 于是,在朱仪一声令下之后,周围的禁军没费什么事,就把这些人全都绑缚了起来。 随后,朱仪和怀恩二人,才带着另一队禁军缓步上前,来到了銮驾前头,微微躬身,道。 “见过太上皇,皇上有旨,请太上皇入内见驾!” “朱!仪!” 此刻的朱祁镇,眼神冒火,神色间透着浓浓的愤怒和仇恨,一副恨不得跳下来咬死朱仪的神色,一字一句的道。 “你……好!果真是好啊!” “朕真的是瞎了眼,这么多年来,竟然宠信于你!却不曾想,你竟是如此的狼心狗肺!” 面对着这位太上皇的怒喝,朱仪的神色却没有丝毫的变化,道。 “身为臣子,忠君乃是本分事,太上皇如此野心,意欲颠覆社稷,臣不过是弃暗投明,忠心报国而已,太上皇此言,恕臣不敢承受。” 说罢,朱仪也没有心情再和朱祁镇废话,直接对着一旁仍旧持刀而立,簇拥在銮驾周围的数十个蒙古护卫喝道。 “尔等是聋子吗?皇上有命,让太上皇入内见驾,还不快快起驾!” 见此状况,朱祁镇的脸色一沉,不过,还未等到他有所反应,更让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这些蒙古护卫犹豫了一下,随后,便直接丢掉了刀剑,然后,在朱祁镇惊愕的目光当中,将銮驾重新抬起,一路向着奉天门内走去。 如果说,朱仪的反水,还只是让朱祁镇感到震惊和愤怒的话,那么这些蒙古人的反应,就让朱祁镇感到实在难以理解了。 不过,事到如今,他也没心思考虑这个了,因为,进入到奉天门内之后,便是奉天殿前的宽大广场。 此刻,这个原本用来召开大朝会的广场上,如往常一般,在长长的御道两旁,侍立着文武两班大臣,不同的是,同样有无数的禁军遍布在广场上,披坚执锐,肃然而立。 一路抬头向前看,高高的御阶上,早已经摆设好了宽大的御座,皇帝居中而坐,周围是一干侍奉的宫人仪仗,在皇帝身侧,是同样穿着冕服,站的板板正正的皇太子。 头顶的乌云依旧在不断的凝聚翻腾,广场当中沉默的吓人,刚刚奉天门外发生的一切,都已经落在了所有人的眼中,因此,如今到底是什么样的状况,在场的所有人,心中都早已经有了判断。 銮驾来到丹墀前,缓缓落下,朱祁镇坐在上头,脸色阴沉到了极点,死死的盯着御阶上端坐的朱祁钰,眼神当中满是不甘。 见此状况,朱祁钰从御座上站起身来,缓缓上前,站在高高的御阶上,冷眼看着底下的朱祁镇,轻轻叹了口气,道。 “哥哥,何故如此?” “哈哈哈哈……” 到了如今这般地步,朱祁镇像是反倒释然了一般,仰头大笑,直到笑的眼中泪花闪烁,他方才缓缓敛容,似是喃喃道。 “何故如何?” “朕为何会走到今日这一步,难道皇帝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事到如今,朱祁镇怎么可能还不明白自己接下来的处境,绝望之下,他的神色变得有些疯狂,抬头看向朱祁钰,他眼中的恨意再难压制,嘶声喊道。 “若非皇帝你苦苦相逼,朕为何会走到如今境地?” “你一步步处心积虑,苦心孤诣的创造了现在的局面,竟然还假惺惺的问朕,何故如此?” “朱祁钰,你不觉得这话问的可笑吗?” 最后一句话,朱祁镇几乎是用尽全力喊出来的。 到了现在,他心中已然明白,今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成功了,但是,他就算是败了,也不会让朱祁钰好过。 他这个好弟弟,不就是想要在朝野上下树立一个圣明天子的形象吗?那他就偏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这一切真相都说出来,让他身败名裂。 果不其然,他这番含义颇深的话,顿时让原本面无表情的群臣面面相觑,眼中闪出了无数的猜测。 然而,朱祁钰又岂会让他这么得逞,眼见得朱祁镇如此疯狂,他轻轻摇了摇头,一步步的走下御阶,来到了朱祁镇的面前,面容冷冽,道。 “你说朕逼你,那朕想问一句,打从太上皇回京开始,朕又何处不恭敬,何处不顺从?” “太上皇安居南宫,妃嫔无数,有品级者数十人,较朕后宫数倍,南宫之中宴饮之事日日皆有,朝廷近年多灾,但即便最艰难时,朕也不曾削减南宫用度,自归朝之后,太上皇屡屡干预朝政,更兼私自放走孛都等人,让我大明险些失去对草原的控制,朕可曾发过一字一言指责太上皇?” “于兄弟之义,君臣之分,朕自问皆无负太上皇之处,然而,太上皇如今却说朕苦苦相逼?” “那敢问太上皇,是朕拿着刀子架在太上皇的脖子上,让太上皇造反的吗?如若太上皇并非想要重新夺回大位,临朝理政,又为何要纠结数千兵马,剑指宫城?” 这一句句诘问,顿时将朱祁镇噎的哑口无言。 又或者更直接的说,这一番话,实际上是拿捏住了朱祁镇的死穴,虽然说,他很清楚,朱祁钰这些年对他的种种纵容,实际上都是在鼓励他造反,但是,这毕竟只是他的猜测,真要说拿出证据来,确实没有的。 相反的,就像朱祁钰刚刚举出的那些例子一般,在外界看来,南宫的生活奢靡,行为奢侈,更兼一次次的干预朝政,而面对这些逾矩的行动,皇帝的态度基本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番话声音落下,在场的议论声顿时齐齐消失,无数人望向朱祁镇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失望。 见此状况,朱祁镇心中一阵绝望,索性把心一横,道。 “事情到底如何,皇帝心中自然知晓。” “所谓成王败寇,多言无益,朕今日既然事败,自然任凭你处置,皇帝要杀便杀,朕受着便是!”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五十章:京营 奉天殿前广场上,一座銮驾静静而立,朱祁镇坐在銮驾当中,面色愤恨。 在他的对面,皇帝带着浓浓的失望,身后是面无表情的群臣,北风呼啸,卷动零星的细雪落下,覆在每个人的肩头上,略显冰凉之意。 看着朱祁镇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朱祁钰心中摇了摇头,他很清楚,自己这个哥哥到底在想什么。 事到如今,夺门复辟失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但是,命却未必保不住。 这种时候,他越是摆出这么一副备受逼迫,慷慨赴死的模样,对于朱祁钰来说,其实就越不能真的就这么处置。 不过,还是那句话,事已至此,对方其实早已经没有了任何反抗之力,死与不死,倒是也没有区别了…… 于是,朱祁钰将目光落在銮驾当中一副视死如归样子的朱祁镇,道。 “哥哥,你虽无情,朕却不能无义……” 说罢,他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转身一步步重新踏上御阶,最终,居高临下的看着底下沉默的群臣,缓缓开口道。 “太上皇谋逆,犯大不赦之罪,令天家兄弟阋墙,此朕德行不修之故,即日起,朕将亲往太庙,忏悔三日,太上皇暂押于南宫当中,其余附逆者,押入刑部大牢,等候处置。”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朱祁镇和一干大臣,心中都暗暗松了口气。 尤其是对于大臣们来说,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过惊心动魄了,太上皇起兵谋反,固然是不赦之罪,但是,如果皇帝真的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堂而皇之的对太上皇动手的话,那么带来的后果,恐怕也是震撼性的。 更何况,对于这场‘政变’,到如今为止,他们都还是一头雾水,有许多疑问,比如说,一向是太上皇一党的成国公朱仪,为什么突然就变成了带着禁军镇压太上皇谋逆的统领,再比如说,为什么太子殿下会和天子站在一起,而且对谋反一事似乎毫无意外…… 这件事情无论是带来的震动,还是由此即将引发的一系列后果,都需要好好的思量一番,因此,这场政变现在可见的已经结束了,但是,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带来的后果,却才刚刚开始。 看着被禁军接管,一路被押往南宫看押起来的朱祁镇,朱祁钰的眼中,却并没有完全放松下来。 这场宫变到现在为止,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但是,还有一个隐患没有解决……京营! 虽然说,他已经让舒良陪着于谦去阻拦陈懋矫旨调兵的举动,但是,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是隐隐觉得有几分不安,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京郊大营驻地,浓重的乌云在天空中翻腾不止,让整个营地显得安静而压抑,便在这般平静的夜色中,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撕破了夜的静谧。 “何人擅闯京营?” 火把映照下,守在营门处的官军将士顿时警戒起来,提起长枪,高声喝道。 于是,来人的马蹄高高扬起,勒马停下,这些官兵定睛看去,为首两位一人须发皆白,身着甲胄,正是宁阳侯陈懋,在他身侧,则是一个身着白泽武袍的中年勋贵,见到这个人的身影,在场的官兵顿时不敢怠慢,立刻单膝跪地道。 “参见都督大人!” 不错,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第四团营的都督广宁伯刘安,不过,此刻的刘安却似乎和平常有所不同,面色上带着几分惊慌之色,见此状况,一旁的陈懋顿时斜眼看了一眼对方,于是,刘安立刻感受到一股慑人的气势,吞了吞口水,他只得强装镇定,道。 “立刻去禀报董大人,擂鼓聚将,本都督有紧急军务!” 这话一出,底下的官兵略微一愣,但是,将令在上,他们也不敢耽搁,于是,一边引着刘安等人进入大营当中,另一边,赶忙有人去通报了在京营中值守的都指挥董兴。 于是,很快,原本安静的大营当中,响起了沉重的鼓声,无数的官兵在听到鼓声的第一时间,先是一愣,然后迅速的穿戴整齐,朝着营房外冲了出去,整个营地当中,顿时变得一片沸然。 与此同时,中军大帐当中,陈懋一身甲胄,坐在帅座上,身侧放着一柄寒光熠熠的宝剑。 原本应该是团营都督的刘安,却站在他的身旁,神色颇有几分紧张,除此之外,帅座的两侧,则分别是都指挥董兴和号头官于广。 再往下,大帐的中间,则是被紧急集合起来的各把总。 眼瞧着人差不多都到齐了,陈懋从帅座上站了起来,抽出身侧的宝剑,道。 “太上皇谋逆,举兵攻入皇城,陛下如今危在旦夕,本侯受陛下旨意,率第四团营入宫勤王,诸位,平定奸邪,为国尽忠之日便在此刻,万胜!” 身为战场上的老将,陈懋自然清楚,应该如何调动这些将士的积极性,一句万胜出口,顿时让人感到一阵热血沸腾。 不过,在场众人还是有冷静的,站在最前端的一名把总迟疑片刻,开口道。 “宁阳侯明鉴,京营调动干系重大,末将依制,请宁阳侯出示陛下手诏,兵部堪合及走马符牌!” 这话一出,陈懋的脸色顿时一沉,于是,旁边的号头官于广立刻道。 “宫中情势危急,我等不可有丝毫耽搁,手诏及兵部堪合俱在,我与都督大人皆以复验过,尔等只需听令行事,随陈侯一同入宫勤王!” 这…… 在场的一干把总顿时面面相觑,颇有几分犹疑,然而,就在此刻,另一边的董兴却突然抽出宝剑,直接抵着最前端那个提出质疑的把总胸前,道。 “刘把总,你莫非觉得,我和于大人,都督大人联合陈侯,拿此事儿戏不成?如今陛下危在旦夕,一旦陛下有失,你我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这番话说时,董兴的脸上寒意森森,与此同时,在场的一干把总才察觉到,营帐四周值守的数十个官军,竟也不是他们平常所见到的。 于是,心中涌起一个可怕的猜测,所有人不由齐齐吞了吞口水,这个时候,一直沉默的陈懋也开口道。 “诸位,入宫勤王乃是大功劳,尔等建功立业之日,便在如今,本侯在此,手诏,堪合俱在,伱们尚有何犹疑不成?” 随着他的这一句话出口,四周的官军个个抽刀出鞘,顿时给在场的一干把总们带来了强大的压力。 于是,在这般压力之下,几个把总面面相觑,最终,有一个率先抵受不住,跪倒在地,道。 “谨遵圣命,听候陈侯调遣!” 有了第一个,那么自然有后来者,在场的其他把总挨个跪倒在地,说出了同样的话,直到最后一个把总,也就是那个最先提出质疑的把总也迫于压力跪倒在地,陈懋才满意的点了点头,道。 “点齐官军,出营!目标,皇宫……奉天门!” “是!” 铿锵有力的声音响起,伴随着天空中凝聚着不停翻滚的乌云,让人心中悸动不已…… 与此同时,距离第四团营大约五里处,于谦和舒良带着数百东厂的番子一路疾驰,正朝着这个方向而来。 “吁……” 马蹄高高扬起,于谦勒住马头,忽然停下,目光落向了远处喧闹不已,鼓声阵阵的第四团营驻地,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舒良紧跟着也停下来,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着于谦,开口道。 “于少保……” “不能再往前了,第四团营已经开始集中,擂鼓之声响起,说明陈懋已经控制了整个团营,如今我们赶过去,除了送死之外,没有别的用处。” 拧着眉头,于谦面色沉沉如水,开口说道。 所谓兵变,有些时候,说难也难,说易也易,便如现在,对于底层的这些京营将士来说,他们并没有认知的能力,也不可能有质疑军令的决心,即便是心中有所怀疑,但是,军令在上,他们不得不遵行下去。 如此大规模的擂鼓聚兵,可以想见,陈懋绝对已经控制了第四团营的大部分将领,这种情况之下,即便是于谦拿着皇帝的手诏赶到,也必然会被反过来诬陷为伪诏,所以,决不能再往前了。 当然,不再往前,不代表什么都不做,只是稍一沉吟,于谦便做出了决断,转头看向一旁的舒良,道。 “舒公公,为今之计,唯有立刻调遣距离最近的第五,第六团营来援,同时,封锁京城九门,将叛军堵在京城之外。” “所以,还请公公立刻带人回城,将此处状况禀报陛下,封锁城门,并求得符牌,调动第六团营,我持手诏先行赶往第五团营,从后方夹击陈懋,勘平此乱。” “可是……” 听了于谦的话,舒良罕见的沉默了片刻,并没有立即行动。 这番安排没有任何的问题,唯一也是最大的问题是,于谦的手中,只有一份命京营不可擅动,原地驻守的诏书,除此什么,所有调兵的凭证,全都没有。 不错,他这次带来的诏书,不是一封调兵的诏书,而是一份命令京营原地驻守的诏书,这是因为,在原本的预计当中,他们应该是能够先于陈懋赶到第四团营,将其控制起来。 但是,没有想到的是,陈懋的动作竟然这么快,迅速就拿到了勘合,然后挟持了刘安裹挟了整个团营。 这种情况之下,势必要调兵镇压,于谦的安排很明白,让舒良回宫报信,一方面封闭皇城,调动禁军抵抗,另一方面,则是求得符牌调动其他京营兵力镇压叛乱。 可问题是,陈懋等人已经开始行动了,所以,想要阻止他们,就必须要先调一支足够精锐的官军,对其进行一定程度上的阻击,力度不用太强,坚持到宫中旨意下达,使者持符牌调动京营的大批官军出动即可。 所以,这才是最大的困境,若是等到求得符牌再调大军,肯定是来不及的,可是,没有符牌,仅凭一道圣旨,又如何能够调动京营对陈懋的叛军予以阻击呢? 想了想,舒良开口,道。 “这样吧,于少保,咱家陪你一同前去调兵,至于禀报之事,另外遣人便可。” 光凭手诏调兵,显然是不现实的,但是,如果有舒良的陪同,或许希望还能大些,只是如此一来…… “不行!” 于谦摇了摇头,右手握紧了选在腰间的那柄华丽的仪剑,这是他出门之前取出来的,也是得赐之后,他第一次带出府邸。 握紧仪剑,于谦的口气变得更加坚定,道。 “此事干系重大,如今宵禁尚未结束,若是换其他人回去,必会遭到守城官军的拦截,时间紧急,多耽搁一刻,危险便大一分,只有舒公公你亲自回去,才能用最快的速度拿到符牌,勘平此乱。” “公公放心,于某保证,一定会拖延至天使到来的!” 看着于谦坚定的神色,舒良的脸上罕见的浮起一丝复杂,因为他很清楚,于谦此刻是下了怎样的决心。 因为他的这个决定,事实上就是把自己架在了火上烤,如果调不动第五团营,那么,无法及时阻止陈懋的叛军前进,是大罪。 可如果要是调动了,成功阻击了陈懋,那么事后,于谦也必将面临无旨意,无符牌擅自调动京营的大罪。 可以说,当他下定这个决心的时候,事实上就已经将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当中了…… 不过,如今情况紧急,并非是感慨的时候,因此,沉默片刻,舒良轻轻点了点头,拱手道。 “既是如此,一切便拜托于少保了,我们走……” 说罢,舒良带着一半的东厂番子,转头朝着皇城奔去,与此同时,于谦则带着另一半人手,同样调转方向,朝着距离此处最近的第五团营驻地赶去。 “何人擅闯?” 天色熹微,一缕细弱的光芒穿透浓厚的乌云,艰难的露出头来,于谦一行人很快来到第五团营的驻地。 面对着对面守门官兵的质问,于谦勒紧马头,停在营门处,拿出袖中的手诏,高高举过头顶,道。 “本官乃少保右都御史于谦,奉陛下圣命,要见你们徐都督,速速开门,不得耽搁!”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五十一章:落幕 第五团营的中军大帐当中,于谦站在最中间,面前的帅座上,坐着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勋贵,此人便是永康侯徐安,此刻,他看着面前的于谦,神色一阵纠结,片刻之后,道。 “于少保,不是本侯不愿相信你,而是,你既无兵部的调兵勘合,也无走马符牌,唯一能拿出的这份手诏,也并非调兵的旨意,这让本侯如何相助于你……” 虽然说,心中早就已经有所预料,但是,看着徐安如今的这副样子,于谦还是一阵着急,他直接了当的开口,道。 “徐都督,本官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宁阳侯陈懋矫诏,擅自调动京营逼近皇城,此乃谋逆作乱之举,刚刚你派出去的探子,也已经证明了本官所言不虚。” “符牌与勘合,本官皆已命人进宫禀奏取来,但是,军情如火,万一陈懋攻入皇城,伤及陛下,你我皆为社稷之罪人,本官只需五千人马,用来阻击第四团营便可,若事后陛下怪罪下来,由本官一力承担!” 但是,他的这番话,显然并不足以说动徐安,后者依旧在犹豫当中,见此状况,于谦的神色越发变得焦躁起来,目光落在了一旁的两人身上,道。 “王英,张义,你们也不相信我吗?” 于是,站在帅座两边的两个中年将领,脸上亦是浮现起浓浓的纠结之色,二人对视一眼,随后,站在左侧,面色憨厚的号头官王英开口,道。 “于少保说的话,末将自然是信的,但是,您什么凭证都拿不出来,便要调兵,实在是不合规制,要不,您再稍等片刻,待宫中有了旨意之后,末将等人必定即刻调兵,绝无犹疑。” 另一边的都指挥张义虽然没有说话,但是,沉默的表情也可看出,他也是同样的看法。 这番样子,让于谦心中一阵失望,事实上,他选择亲自到第五团营来,除了因为,这是距离第四团营最近的驻地,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调兵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掌管第五团营的号头官王英和都指挥张义,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忠义果敢之人。 但是,让他失望的是,即便是已经探知到了第四团营集结进发的动向,清楚于谦所说的大概率是实言,他们也不敢冒如此大的风险调兵去阻击对方…… 话音落下,一旁的徐安也点了点头,道。 “对对对,于少保既然已经派人去禀报陛下了,那么,不妨等候片刻,待宫中有了旨意,我等一定遵行。” 应该说,这般结果,于谦在来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 就像舒良担心的那样,他手里没有勘合和符牌,甚至连手诏都并非调兵所用,这种情况下,想要调动大军,事实上能够依仗的,就是他这些年在朝堂上积淀下来的名声和威望。 但是,如果说光凭这个就能调动大军的话,那么,大明的兵制,事实上也就形同虚设了。 所以,如今的局面,自然是早就能够预料的到的,正因于此,看着面前犹豫踌躇的几人,于谦不由重重的叹了口气,最后努力道。 “既然如此,那可否先行擂鼓点兵,如此一来,待天使到达,我等便可即刻发兵,便多一分胜算。” 可惜的是,这个提议,仍然遭到了否决。 徐安在稍一犹豫之后,便摇了摇头,道。 “未有皇命,不敢有动兵之举,还请于少保见谅!” 一旁的王英和张义二人沉默着,亦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于是,于谦的脸上浮起一阵失望,营帐当中一时变得气氛有些尴尬。 不过,兵制如此,于谦倒是也很难苛责对方。 于是,到了最后,果然还是他率先让步,无力的垂下双手,道。 “不能点兵,那至少,请几位随我一同去营外等候,如此一来,能够早见到天使一刻,也算是好的。” 这一次,徐安等人倒是没有拒绝,相反的,他们看到于谦不再坚持要立刻调兵,心中不由重重的松了口气。 事实上,他们现在也是在左右为难,虽然说,按照典制而言,他们拒绝调兵没有任何问题。 但是,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是不能光看所谓的典制的,如果说于谦一再坚持必须立刻调兵,而他们坚持不肯,那么到了最后,天子未必就没有可能怪罪他们。 如今,于谦自己放弃了,那么就算事后天子怪罪,至少也有于谦陪着一块,不会罚的太重…… 于是,徐安连忙点了点头,道。 “这是应该的,本侯这就陪于少保出营等候,请于少保放心,只要旨意一到,本侯绝不会有丝毫耽搁。” 一边说着,徐安一边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对着于谦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异变陡生。 “锃”的一声,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起,只见于谦抽出腰间的仪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将其架到了徐安的脖子上。 “于少保……” “你做什么?” 营帐中一阵惊呼声响起,同时响起的又是一阵清脆的响声,却是周围值守的官兵见到这副场景冲了进来,立刻持刀对着于谦。 “全都住手,本官有陛下钦赐宝剑,谁敢妄动!” 然而,面临这样的局面,于谦却并没有丝毫的惧色,宝剑在徐安的脖颈上又紧了半分,对着冲进来的官兵厉声喝道。 “少保,不可……” 这个时候,反应过来的张义和王英二人,顿时皱紧了眉头,抬手开口道。 “是啊,少保,有事好商量,您挟持朝廷命官,这可是大逆之罪啊!” “于……于少保……” 再看被挟持的徐安,感受到脖颈间冰凉锋利的剑刃,说话都在发颤。 事实上,这也是于谦选择第五团营的原因之一,早在过来之前,他就已经想到了,有可能必须要走到这一步,作为一个文官,如果真要是换了别的勋贵,于谦还真未必能够制得住。 但是这个徐安不同,他虽然是勋贵出身,可实际上就是个二世祖,早年虽然上过战场,但是这么多年沉迷于酒色,早就已经掏空了他的身子和胆气。 因此,哪怕此刻面对的是于谦这么一个文官,他也是连反抗的勇气都提不起来,只敢颤颤巍巍的道。 “于少保,您千万不要冲动……有……有话咱们好好说……” 然而,早已经下定了决心的于谦,此刻当然不会在听任何人的话,直接了当的开口道。 “本官再说一次,宁阳侯陈懋谋逆,正在率兵攻入宫城,第五团营需立刻调兵勤王。” “王英,张义,立刻擂鼓点兵!否则……” 话至此处,于谦手中的剑又多了几分力道,以致于,让徐安的脖颈上都现出一丝血痕。 感受到于谦这次是动真格的,徐安心中的惊惧更甚,当下什么也顾不上了,连忙道。 “就……就听于少保的,快……快去点兵!” 见此状况,对面的王英和张义二人眉头紧皱,相互对视了一眼,神色一阵变换,但是,却始终下不了决定。 于是,于谦直接了当的开口道。 “今日之事,一切后果由本官承担,你们放心,本官不会亲自统兵,大军仍由你们二人指挥,等到了城门处,若证明本官所言有虚,你们自可撤兵,只说是被本官胁迫便是。” 这话一出,便算是彻底把自己的身家性命给赌上了。 换句话说,无论最后事情结果如何,于谦挟持团营都督,擅自调兵的罪名,算是洗不掉了。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给了王英和张义二人一个调兵的理由…… 又是一阵艰难的挣扎,最终,都指挥张义总算是下定了决心,直接喊道。 “来人,擂鼓点兵!” 一旁的王英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到底什么没有说,见此状况,于谦总算是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这次赌赢了,他到底没有看错这二人。 于是,天色熹微之时,第五团营很快响起一阵沉闷的鼓声,无数的官兵被惊醒之后,迅速穿戴整齐,带着兵器冲出营房,用最快的速度整好了队列。 不多时,数十个把总汇聚在了中军大帐当中,自然也将于谦挟持徐安的事情都看在了眼中。 就在众人都惊疑不定的时候,于谦直接了当的道。 “宁阳侯陈懋谋逆,本官奉陛下旨意,调兵勤王,尔等不可耽搁,速速点齐兵马,前往平乱……” 一阵议论声响起,底下的把总们看着于谦持剑挟持徐安的模样,怎么也觉得这番话和行动之间难以一致。 见此状况,一旁的张义咬了咬牙,正欲开口,却在刚刚上前一步的时候,听到了外间传来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报!紧急军报!” 人未至,声先到,营帐的帘子被重新掀开,两个传令兵闯了进来,口气急促的禀报,道。 “宁阳侯谋逆,陛下有旨,命第五团营即刻出兵平乱!传旨天使已至营门外!” 这番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顿时都重重的松了口气。 尤其是于谦,脸上顿时浮起一丝如释重负的神色,但是,尽管如此,他手中的宝剑,却仍然没有松开,而是直接吩咐道。 “快将天使带来!” 那两个传令兵也是后知后觉,才察觉到此刻营帐当中是这般诡异的气氛,看着挟持了徐安的于谦,他们的神色一阵犹疑。 见此状况,一旁的王英和张义顿时坐不住了,王英最先做出反应,直接道。 “还不快去!” 于是,二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出去带人进来,不多时,传令兵回返,他们的身后,已经多了数十个宦官服饰的人,为首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天子身边的大珰,怀恩! “于少保,您这是……” 怀恩急匆匆的进了营帐,亦是被面前的状况一惊。 不过,于谦却没有心思回答他的问题,看到怀恩的一瞬间,他立刻丢下了手中的剑,上前两步,问道。 “怀恩公公,陛下如何?宫中如何?” “呃……” 事实上,随着刚刚的话问出,怀恩就已经意识到了答案是什么,所以,他也没有过分纠缠,而是直接道。 “于少保放心,宫中有禁军在,太上皇及其党羽已被制服,陛下安然无恙,处理完宫中之事后,陛下便即刻命咱家赶来京营相助少保,咱家也是在路上碰见了舒公公,这才知道少保在此处。” “如今,舒公公已经带着另一份旨意去了第六团营,让咱家来此处,将旨意和勘合,符牌,交给于少保!” 说着话,怀恩从袖中拿出一份中旨,紧随其后,他身后的两个內监各自拿出一份勘合和一枚铁牌,随后,怀恩将旨意举起,道。 “奉陛下旨意,命少保于谦节制第五,第六团营,相机而断,安平逆党!” 和刚刚不一样的是,怀恩这次手诏,勘合,符牌齐备,于是,在场的所有人自然再无任何犹疑,立刻跪倒在地,高声喊道。 “臣等谨遵圣命!” 于谦亦是上前接过旨意,脸色闪过一丝复杂之意,随后,便被决绝取代,转身吩咐道。 “即刻发兵,扫平逆党!” ………… 景泰七年的冬天,对于京城上下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日子。 没有人能够想到,在这堂堂大明的帝都城下,竟然会爆发一场如此激烈的战争。 整整半日的时间,随着太阳重新升起,照耀在每一个人身上的时候,城门方才重新被缓缓拉开。 响彻整个城门的厮杀声总算是停止下来,又仿若从来没有存在过,遗留下来的,只有满地的尸体和浓重的血腥气。 浓重的乌云重新凝聚,凌冽的北风呼啸而过,鹅毛似的雪花飘然而落,将一切覆盖起来,仿佛要将这场杀伐给掩埋起来。 但是,所有人都清楚的是,这场被后世称为‘南宫变乱’的祸事,无疑将是整个大明历史当中,不可磨灭的一笔。 而随着这场乱局的落幕,也真正象征着,大明的未来,就此被指引向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二十九章:诸王的小算盘 海贸? 朱祁钰略微有些意外,疑惑的看着对面的几位,随后,周王继续开口,解释道。 “承蒙陛下恩典,命臣等在封地协助朝廷操办皇庄一事,身为宗室藩王,臣等有守土之责,又奉圣命,自不敢稍有怠慢,皇庄诸事繁杂,改换土地,兴建房屋,发放种粮,购置耕牛,农器,臣等事无巨细,唯恐耽误朝廷大政。” “近年以来,各地连年天灾,皇庄在地方官府协调下,收拢了不少流民,也算是为朝廷赈灾,起了绵薄之力,并非臣等自夸,这数年来,凡是和皇庄相关的事项,需要用银之处,只要地方官府和矿税太监开口,臣等皆是竭力相帮,没有丝毫懈怠。” 这一上来,这位老王爷就开始给藩王们表功,将他们这些藩王的付出说的天花乱坠,好似真的是尽心竭力,不计付出的为朝廷效力一般。 这当然是铺垫,这种套路,朱祁钰在朝堂上见多了,表功之后,就是说困难,倒苦水…… 果不其然,接下来,周王深深的叹了口气,道。 “但是天灾难测,自皇庄开始兴建以来,各地灾情反复,皇庄的收成大受影响,不少地方更是有颗粒无收的状况,有收成的,也要优先保证官府的税赋,虽说为朝廷效力,本就是臣等之责,但是臣等府中也毕竟要有用度,这次进京,不少藩王闲谈之时,都曾跟臣提起,已经是在裁减府中用度,以保证皇庄来年春耕不荒。” “可是,这次开年,又有不少地方有了虫灾,接连如此,臣等即便是再裁减用度,也恐难以继续在皇庄中投入银两,别的倒也无妨,但是,若是耽搁了朝廷的大政,臣等如何还有颜面再见祖宗?” 嗯,第二步走完了,接下来,就该提条件了。 看着底下几人愁眉苦脸的样子,朱祁钰也并没有拿架子,温和的开口,道。 “诸位的辛苦,朕是知道的,当初太祖皇帝便曾说过,朱家的江山还需靠朱家人,如今皇庄之事便可见一斑。” “若无诸位藩王的鼎力相助,这数年接连的灾情,绝对无法平复的如此迅速,朕这心里,对于诸位宗室藩王,也是感念的很。” “叔祖的这番话,更是让朕觉得有所亏欠,不过,叔祖今日进宫,想必是心中也有想法,咱们都是自家人,若有什么想法,直说便是,能够准的,朕必然允准,就是不能准的也无妨,咱们私下里说话,尽皆不罪。” 虽然说,对于周王等人的来意,朱祁钰心中已经有了大概的预料,但是,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 而且,周王的这番话,说的也的确都是实话。 皇庄的尝试,和此前的官田,军田都不相同,它算是朱祁钰自己开创的一种新的模式。 如今铺开之后,很多的细节也渐渐完善,虽然仍然是藩王,矿税太监,地方官府三方合作,但是,权责却越来越趋向于明晰。 说起来,这个框架,还是于谦在朱祁钰的想法基础上进行完善的,在这个框架之下,于谦适当的加强了地方官府的作用。 具体来说,就是皇庄的建设和管理,由矿税太监负责,但是,如何建设,房屋该建多少,田亩该如何规划,却是由地方官府来决定的,与此同时,地方官府也会派驻官员进入皇庄,这些官员并不干涉皇庄日常的管理,但是,他们掌握了最重要的一项权力,那就是监督和分配最终的收成。 说白了,地方官府掌握着整个皇庄运作流程的一头一尾,以此来防止矿税太监中饱私囊,而藩王因为其特殊的身份,他们自然不方便参与到流程当中来,所以,他们的作用也很简单,就是钱袋子! 皇庄需要营建房屋,购买种粮,耕牛,首先经由地方官府审定数额之后,跟藩王商议,由王府出钱,然后交由矿税太监使用。 最后田亩收获之时,会由官府派人监督,当场称量,最后,除了佃户本身留下的部分之外,剩余的所有粮食会先进入地方官府的粮仓,然后,先扣掉应缴纳的赋税,再补藩王的田租。 这么做的好处就是,杜绝了藩王借皇庄收买人心,扩张势力的可能,当然,作为出钱的一方,藩王们因此而得到的权利就是,可以派王府官监察这个过程,同时,在发现地方官府或者矿税太监有不法行为时,可以直接禀奏皇帝,也算是起到了相互监督的作用。 平心而论,这套框架当中,于谦是加了一些自己的私货在里面的,比如说,地方官府掌握了王府和矿税太监之间的沟通,也截住了最终对于收成近乎全部的分配权,将实质性的主导权,让渡到了地方官府的手中,这和当初于谦进谏的内容基本是一致的。 不过,虽然基本一致,但是,于谦也并没有完全坚持自己的想法,有朱祁钰的圣旨压着,他还是做了让步,保留了矿税太监的经营权和藩王的监督权,形成了如今的三方相互辖制的局面。 掺了私货是真的,但是,完善了皇庄的运行也是真的,所以,朱祁钰就没有干预,一直让皇庄就这么运行了下去。 只是,如此一来,藩王们未免有些吃亏,就像刚刚周王所说的,官府来最终分配,那么,首先肯定是要先保住朝廷的赋税,剩下的部分,才考虑藩王的田租。 可是,这几年来,天灾连绵,不少地方的收成锐减,所以,在官府留下了应缴的赋税之后,最终真正到藩王手里的田租,其实寥寥无几,当然,也不是不给了,就是欠着……然后欠着欠着……嗯…… 这种情况下,第二年藩王还是得出钱买种粮,并补上消耗的农器,耕牛,说是尽心竭力,的确并不夸张。 所以,周王刚刚说的,是诉苦但也是实话,事实上,如果不是可以借皇庄的机会,让他们身上的诸多限制都有了变通的余地,恐怕早就有藩王出言抗议了。 当然,这种局面也只是暂时的,人们往往会忽略自己所得到的,而只看到自己付出的。 事实上,这次年宴上,那些藩王已经有人开始对此颇有微词,开始向朱祁钰抱怨地方的官府,只不过,因为后来太上皇闯宫的事,他们的话只开了个头,就没有继续下去而已。 而如今周王等人前来,看来是想要找一个,可以两者兼顾的法子…… 眼瞧着朱祁钰挑破了话头,周王等人对视了一眼,随后,鲁王开口,道。 “陛下爱重宗室,臣等自然知晓,既然陛下这么说了,那臣等就斗胆直言。” “臣等听闻,此前皇店派商船出海,收获颇丰,随后朝廷开放海贸,命市舶司挑选官商,准朝中各家勋贵出资,由皇店统一进行贸易,臣等便想着,陛下是否同样能够准臣等派商船出海,其所得之财货,可以弥补皇庄靡耗,也算是为皇庄能够继续运行做保障。” 看得出来,鲁王等人还是很谨慎的,不仅前面铺垫了一大堆,而且,最后还扯出之前朱祁钰允准勋贵参与的先例来增强说服力。 事实上,不仅是鲁王,这番话说完之后,其他的几个藩王,也纷纷有些紧张。 从表面上来看,以他们藩王的身份,要几个官商的名额,根本就不算什么,小事一桩而已。 甚至于,就算是他们不来跟朱祁钰说这件事,自己私下找些有实力的商人,托人给地方官传个话,负责海贸的官员们,也不会因为这个得罪一帮藩王。 但是,他们还是来了宫里,说了这么一大堆的理由,来走皇帝的关系,这其中,当然是有原因的! 来求圣旨和私下去办,虽然说,都能达到目的,但是,这其中的意义却决然不同。 事实上,就和皇庄一样,众多藩王虽然看重皇庄能够带来的收益,但是,对于他们来说,和金银财帛相比,他们更看重的,是通过皇庄,他们能够一定程度上的突破朝廷一直以来加在藩王身上的枷锁。 正因于此,哪怕是皇庄的收益因天灾寥寥无几,哪怕是通过这几年的运行,事实上已经有藩王察觉到,皇庄的模式,事实上让他们反而在获得俸禄时的话语权下降了许多,但是,有了这一条打底,他们也愿意接受。 事实上,除了一些生活特别奢华的藩王之外,大多数的藩王虽然也挥金如土,但是,也并不算太过纸醉金迷,即便不算多年积累下来的财力,光靠日常的产业封田,也足够日用了。 财帛不是他们最关心的,更大的自由才是他们想要的。 皇庄的政策,事实上传达出了天子的一种风向,那就是,当今圣上,并没有像之前的皇帝一样(注:太祖除外),对各地的藩王有过分强的防备心理。 这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当然,也有可能,是一种假象,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惕,暴露出自己的‘野心’,然后再彻底打压,这也是当初,愿意参与皇庄的藩王人数不多,甚至参与的藩王,也是再三推辞不过,才勉强答应的缘由所在。 自由当然好,但是,也要建立在保命的前提下。 但是,随着皇庄一步步铺开,众多藩王或是被迫,或是试探的加入进来,运行到了现在,这些藩王的心,总算是彻底放了下来。 皇庄既然铺开各地,那么,就说明这真正是朝廷的大政,发展到现在的状况,就算是皇帝想要改弦更张也不容易,毕竟,他不可能对这么多的藩王一起出手。 而且,于谦虽然严苛,但是,他加强地方官府在皇庄中的作用和权力,反而让藩王们放心下来,真要是皇庄都交给他们负责,他们才是每天都睡不好觉呢。 所以,种种迹象都表明,皇帝是真的有意,要倚重藩王,松一松他们头上的枷锁,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个结论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了。 可说一千道一万,这些都毕竟是他们的猜测而已,所以,这些藩王还需要一个确定性的答案! 海贸……就是最好的机会! 朝廷这次开放海贸,搞得如火如荼,毋庸置疑,是皇帝在背后推动,藩王们想要在海贸当中掺和一脚并不难,但他们想要的,是由皇帝允准,合理合法的参与到其中。 这个过程,非常重要! 要知道,海贸和皇庄不同,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除了代王之外,和其他的藩王没有一丁点关系,目前来看,皇帝也没有要借助藩王之力的意思。 所以这种状况下,他们提出这个要求,无论有多少铺垫,其实本质都是一样的,那就是,藩王在向皇帝索取权力。 无论这个权力是大是小,这个举动,对于备受打压的藩王们来说,绝对是突破性的。 应该说,这个举动非常的冒险,因为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会引起皇帝的猜忌,而被被猜忌的下场…… 不过,他们更清楚的是,如果不想再过那种成天被圈禁在城里,一年也出不上一次城的日子,这是唯一的机会。 再是冒险,也必须要试一试! 殿中陷入了沉默当中,一干藩王看着皇帝陷入沉思的模样,手心不由浸满了汗水。 是成是败,就看这一刻了…… 于是,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朱祁钰沉吟许久,总算是开口,吐出了一个字,道。 “可!”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字,顿时让在场的一众藩王喜形于色,心神顿时放松下来。 但是,还没等他们起身谢恩,就听到天子的声音又重新响起。 “不过……” 藩王们顿时冷静下来,心有提起了半截。 见此状况,朱祁钰道。 “既然诸王皆有此意,参与海贸倒是无妨,但是,诸藩分在各地,有些临海,有些临江,有些只有陆路通畅,若不能统筹协调,恐怕参与其中,反而会是有害无利,平白赔了银子进去。” “而且,诸位既然来求朕,想必是想要圣旨,既是如此,那这便算是宗务,除了宗人府之外,还需征求礼部的意见……”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五十二章:圣心莫测 年关将至,但是,整个朝堂上下,却丝毫都没有即将过年的喜庆气氛。 距离太上皇举兵造反,已经过去了三日了,一切尘埃落定,原本暂时封禁的九门也在逐渐解除管制,各个衙门也都开始重新走上正轨。 但是,让众人都感到不安的是,天子自那日早朝之后,便以要往太庙忏悔为由对群臣避而不见,以至于,朝堂上下这几日颇有几分人心惶惶之意。 清晨,天色刚刚破晓,宫城外就围满了文武群臣。 今日并非是所有官员都应该到的常朝,但是,破天荒的,京城上下的所有官员,却来的无比整齐,站在最前头的,自然就是六部和内阁的一干大臣,除此之外,以成国公朱仪,丰国公李贤,靖安伯范广为首的一干勋贵,也赫然在列,甚至于,就连刚满十三岁,从未在朝堂上出现过的定国公徐永宁也绷着小脸跟在众人当中,可见众臣对今日的重视。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状况,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今天是天子要从太庙结束‘悔过’的日子,也必然是南宫事变会有一个结果的日子,如今这件事情虽然暂时算是平息下来,但是谁都清楚,未完之事还多得很,比如说…… 朱仪这个成国公,此前分明是太上皇一党,可谁能想到,这场变乱不仅没有伤及其分毫,反而让他一跃成为了勋贵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按照如今外界主流的说法来看,这位国公爷是在察觉到了太上皇有造反之意后,前往东宫密告太子,随后同太子一起入宫密奏,于是,天子这才急调禁军镇压,及时勘平此乱。 应该说,这个说法本身没有什么问题,而且也合乎逻辑,毕竟,朱仪虽然此前算是南宫的人,但是,造反这种关乎身家性命的事,真正面对的时候,做出什么选择都不奇怪。 但是,让众臣感觉到疑问的是,天子在得知太上皇要造反的消息之后,竟然直接派这位成国公率禁军镇压,而且事后,天子竟然直接将中军都督府暂交朱仪节制,这一系列的举动,不得不说十分引人深思。 当然,和朱仪相比,更让人在意的是……于谦! 事实上,但凡消息灵通一点的人,都应该差不多知道,那日于谦在京郊团营的驻地到底做了什么。 无旨擅自调兵,刀挟朝廷命官,无论是哪一条,都足够他人头落地了,虽然说,最后的结果证明于谦的决定是正确的,但是,他的举动毕竟是违制之举,此例一开,日后朝廷上下恐怕不得安宁。 最要命的是,和关于朱仪的大多数都是捕风捉影的虚言不同,于谦的这两条罪状,是板上钉钉的。 毕竟,当时于谦动剑的时候,营帐内至少有十几个人看着,就算是想抵赖也说不过去。 这也是今天于谦没有出现在这里的原因,那日平乱之后,虽然宫中始终没有任何的表态,但是,于谦却在归还了符牌和勘合之后,第一时间上了请罪表,并且自己禁足在府,等候处置。 因着这件事情,近来朝中也是暗流涌动,原本朝中就有许多人觉得于谦的权势过重,只不过他这几年一直奔波在外,所以,这种声音才平息了许多。 但是如今,他刚回朝廷没有多久,就闹出这样的事情,朝中非议的声音,自然是不会小…… 时间还早,所以,站在外头的各位都或多或少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但是,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在场的一干重臣,个个都是合眼闭目,养精蓄锐,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终于,宫门被缓缓拉开,然而,迎接他们的,却不是往常的礼官,而是东厂的提督太监舒良,只见这位大珰走出宫门,对着群臣便道。 “陛下口谕,今日免朝。”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在场群臣一阵沸腾,不过,还没等他们鼓噪起来,舒良便继续道。 “另召各部尚书,都御史,内阁大臣,军府都督,团营都督及定国公,丰国公等重臣入见。” 闻言,众人的心中才轻轻松了一口气,这种时候,最怕的就是天子不见人,只要能见到天子,一切就有解决的希望。 不过,话虽如此,但是,天子只召这些重臣觐见,明显是想要先私下商议一番,这对于原本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在早朝上大展身手的一干官员来说,无疑还是有些失望的。 当然,天子口谕已下,众臣就算是再有不满,也只能各自散去,毕竟,前些禁军封闭九门,全城戒严的景象还历历在目,这种时候,从宫中到朝中,都仍然处于神经紧绷的状态,万一再闹出点什么事儿来,可不是他们愿意见到的。 于是,有些人离开回去处理公务,而有些人,则留下来继续等候消息,至于刚刚被点到的一干重臣,则是打起精神,跟着舒良一路进到宫城当中。 一路向前行去,让众臣都没有料到的是,舒良却将他们领到了文华殿,要知道,打从太子出阁之后,文华殿一般都被当做是太子经筵讲读之所,日常的朝政议事,则一般是放到了武英殿。 在这种敏感的时候,天子在文华殿召见他们,又会是何用意呢? 众人不约而同的皱紧了眉头,进到殿中,却见天子已然端居于御座之上,不过,让他们感到意外的是,就在天子的旁边,皇太子朱见深也垂手而立,小脸紧绷着。 一时之间,在场众人不由对视一眼,纷纷上前行礼。 “臣等叩见陛下,拜见太子殿下!” 礼数各毕之后,众人各归其位,却突然没了在宫外时的一肚子话,至于原因……当然就是因为天子身边的太子殿下。 要知道,今天的议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是为了解决南宫变乱的事,再说的直接一点,实际上就是该如何处置太上皇的问题,作为太上皇之子,这种场合下,朱见深出现的确有些尴尬。 当然,还有另一点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就是东宫储位的问题,虽然说,储本不可轻动,但是,在朝堂上混迹的时间只要足够久,就必然会懂得一个道理,那就是,所有的规矩,都是可以变通的。 储位不可轻动,不代表不可动,事实上,打从皇帝的儿子一个接一个的出生,尤其是皇嫡子朱见治出生之后,朝中虽然没有人公开要求易储,可实质上,这种风向从来都没有断过。 应该说,这并不难理解,储位存续求的是稳定,这种稳定不仅仅是礼法上的稳定,更重要的是政治秩序的稳定。 正常情况下,父死子继的传承,不会产生任何的争议,也能够让储君在继位之后,能够合法且完整的承接上一任皇帝遗留下的政治资源。 而这种承接,一般来说是多方面的,既包括上一任皇帝的资源,理念,也包括一些约束性的制度,所谓为尊者讳,便是这个道理,在这种传承体系之下,新一任的君主往往会竭力维护上一任皇帝的一切,以期加强自己统治的合法性。 另一方面,对于朝臣们来说,这种方式能够使他们安稳的度过皇权交接的混乱期,并保持整个朝堂运转的稳定性。 但是,这种稳定性,在景泰朝而言,一开始就是脆弱的,太子并非是天子的亲生儿子,而是太上皇的庶长子,这种不正常的天家关系,直接影响到了整个景泰朝的政治生态。 事实上,虽然天子对待太子一直视如己出,倾力培养,但是,这种不稳定的形态因其天然存在,所以,这么多年以来,事实上只是被掩盖了起来而已。 这种状况事实上意味着,在许多意外状况发生的时候,会出现不可预见的未来,比如说,太子殿下一旦登基,那么,该如何处理当今陛下的身后名,如果太上皇那个时候还活着,该怎么为太上皇上尊号,如果太上皇活着并且提出了一些不合理的要求,新君是遵孝道还是遵礼义,如果太上皇也已驾崩,那么,新君该尊奉谁的法统。 这一系列的问题,对于朝臣们来说,都是不可预测的,更不要提,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惯例,新君登基之后,会对他们这些景泰朝的老臣是和看法,这些都属于他们完全无法控制的。 本质上,朝中的大多数大臣们维护礼法,其实也是因为,维护礼法对他们有利而已,但是,如果礼法威胁到他们的话,那么,把礼法践踏在脚下,其中恐怕大多数也并没有任何的犹豫。 更何况,现如今的情况又有不同。 无论朱见深愿不愿意,他是太上皇的庶长子,这一层身份绝脱不掉,既然如此,那么,在太上皇举兵谋反的情况下,他是否还可以继续担当储君呢? 不管承不承认,事实上朱见深作为储君最大的法理来源和支撑,就是南宫,如今太上皇谋反,对于东宫来说,带来的打击必然是沉重的。 这几天的时间下来,朝中其实已经开始有这种风向了,政治是残酷的,站在他们这些重臣的角度,如今的状况下,换掉太子,毋庸置疑是最符合各方利益的选择。 否则的话,不仅仅是在之后的朝政当中,他们要继续接受这种不稳定的政治生态,而且,还要担忧储君登基之后,会不会反过头来找他们算账,又哪比得上拥立一个新的储君呢? 事实上,原本他们当中,已经有人打算,在这次早朝上先试试水,探一探天子的意思了,但是谁能想到,天子先是传谕免朝,随后召见重臣议事,又将太子叫了过来。 这种状况之下,又让他们如何开口? 不过,他们保持沉默,上首的天子却并没有沉默,目光在所有人的身上扫视了一周,道。 “朕今日召诸卿觐见,所为之事,想必诸卿心中也清楚。” 话至此处,天子的口气顿了顿,沾染着一丝莫名的情绪,又再度提起声音道。 “太上皇举兵造反,此古所未闻之事!” “所谓圣人尊亲,君子笃孝,今皇城之内再见刀兵,同室之人操戈,朕痛心无比,无颜以对列祖列宗,此皆朕之过也。” “朕继位践祚,本上承天意,下顺舆情,不意今有此事,实是令朕痛心疾首,如今天家兄弟阋墙,实非朕之所愿也,然事已至此,诸卿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啊这…… 面对天子抛出来的问题,原本心中都已经想好了答案的众臣,这个时候心里却有些打鼓。 按照他们的意思,这件事情其实也很简单,虽然说,自古以来,没有太上皇造反的先例,但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其实反而好处理了。 太上皇毕竟是太上皇,即便是造反耗尽了最后一点天家情分,可毕竟血脉之亲还在,赐死当然是不可能的,贬为庶人也不太合适,所以,最好的结果就是囚禁起来。 当然,这处置结果不难说,可难的是,让他们来说,就有些不合适了…… 相互对视了一眼之后,最终,王文率先站出来,道。 “陛下,臣以为,谋逆之事不可宽纵,此次参与谋逆的宁阳侯陈懋,都督张輗,羽林后卫指挥使孟俊皆当褫夺官职,爵位,斩首示众,其族亦当流放,遇赦不赦,以儆效尤。” “除此之外,南宫看守禁军,未得旨意擅自调动,依附逆党,皆应抄没家产,流放九边,其余逆党,应交刑部及大理寺详加审讯,一一问罪,绝不可有一丝姑息。” 身为百官之首的吏部尚书,这个时候王文开口,自然是恰如其分,而他所选的角度,自然也是巧妙的。 作为人臣,太上皇该如何处置,并不是他可以议论的,所以,他便只讨论其余逆党该如何处置。 但是,身在朝堂之上,听话必须听音,王文上来第一句话就定了调子,所谓谋逆之罪不可宽纵,言下之意,便是要严审严判此案。 虽然他的话中没有提到太上皇,但是,从对其他人的处置上,便已经可以看出,这位天官大人在此事上的坚决态度了……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三十一章:老狐狸和小狐狸 让宗学子弟参与到宗人府中? 几个藩王微微一愣,很快便清醒过来。 果不其然,天子不可能完全放弃对藩王的防备。 事实上,打从之前设立宗学的时候,很多藩王就颇为抗拒,觉得天子虽然没有明说,但实际上就是往京城里留人质。 如今这番话一出,更是让他们立刻就将两件事情联系到了一起。 宗人府原本的设置其实很简单,宗人令一人,左,右宗正各一人,左,右宗人各一人,皆由宗室担任,下辖经历司,其内有书吏官员若干,负责日常公文的撰写。 但是,如果说沿着天子刚刚的话思索下去,那么,宗人府必定是要扩充的。 那么如此一来,未来的宗人府,可能会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原本的设置,宗人令统筹全局,左宗正,左宗人负责宗务,剩下的右宗正和右宗人,则负责藩王参与海贸诸事。 因其事务杂多,所以会临时征调一些宗学子弟,而这些人,可以算在宗人府中,也可以不算。 但是,可以确定的一点是,他们如果要参与进来,那么,必然会更长期的留在京师当中。 而这件事情一旦铺开,那么,为了攫取到更多的利益和话语权,事实上各家藩王,反而是希望自家的子弟能够留在京中的。 如此一来,皇帝达到了将这些子弟留在京中,而藩王明知如此,但是,却还是要上赶着送人过去,既满足了藩王的要求,由进一步的加强了对于宗藩的控制力,不得不说,皇帝的这番心思,不可谓不深远…… 一念至此,在场的藩王心中暗暗有些吃惊,难不成,当初宗学之事,皇帝便在为今日布局了吗? 再一次为皇帝的深谋远虑而一阵心惊,诸王静下心来想想,反而慢慢放下了原本的忧虑。 如果说,真的是早在宗学之时,皇帝就已经开始布局的话,那么至少说明一点,如今让宗人府参与到海贸当中,也不是在试探他们,而是皇帝策略中的一环。 若是如此,那么,对于他们来说,毋庸置疑是一件好事。 历朝历代都会削藩,而历朝历代的藩王,应对削藩的手段也各不相同,但是无一例外的,在这个过程当中,皇帝和藩王之前,都是相互争夺权力的对立关系,所以,稍有不慎,便有可能是兵戈相见。 靖难之役以后,各藩地实际上已经失去了对朝廷的威胁,但是,朝廷的各种法度,政策,依然对于藩王提防甚深,而反过来讲,藩王们对于朝廷,其实也怀着警惕之心,生怕自己什么时候有什么举动,会惹得灭门之祸。 皇帝和藩王本是血脉相连的亲族,却历朝历代都逃不脱这样的魔咒,不可谓不是造化弄人。 正因如此,当今天子的这番布局,才更让在场的这些藩王感到心中动容…… 天子当然还是对藩王有所防备,但是,在这防备当中,更重要的是,天子还在考虑藩王的处境和安置问题。 从宗学到皇庄,再到如今的海贸,一边加强对于藩王的管控,另一方面,也在放松藩王身上的枷锁,这两种几乎完全不可能兼得的结果,却奇迹般的开始朝着同一个方向汇聚,这份思虑,不得不说,实非常人所能及也! 放下了心中的担忧,诸王对视了一眼,周王开口道。 “陛下深谋远虑,顾念亲亲,臣等代一众藩王宗室,谢陛下恩典,请陛下放心,臣等此后必定更加尽心竭力为朝廷效忠,以谢陛下天恩。” 很快,诸王被打发离开,但是,胡濙却被留了下来。 待殿中的人走的差不多了,朱祁钰的目光落在这位大宗伯的身上,若有所思的看着对方,打从刚刚开始,胡濙的神色就十分复杂,对于宗人府参与海贸的这件事,他似乎有什么想说,但是最终,却又什么都没说。 略微沉默了片刻,朱祁钰率先打破了这种氛围,开口问道。 “大宗伯觉得,朕的这个法子不妥?” “臣不敢。” 轻轻的摇了摇头,胡濙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和往常的平和淡然,八面玲珑不同,如今站在殿中的胡濙,身上多了一丝深沉,沉默了片刻,他口中响起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道。 “臣只是觉得……有些看不清前路。” 这话似是在回答朱祁钰的问题,又似是别有所指。 不过,朱祁钰却并没有去管这话可能存在的深意,而是继续道。 “朕知道,藩王势大,一直都是太宗皇帝心头之患,但是,另一方面,和建文皇帝不同,太宗皇帝重情义,他忌惮藩王势大,又顾念兄弟亲情,狠不下心全力削藩,因此,这件事情,一直便压在太宗皇帝心头,左右为难。” 胡濙沉默着,似乎也回忆起了什么,但却没有接话。 而朱祁钰当然也不需要他接话,他从御座上站起来,缓步走下御阶,来到了殿门处,遥望着门外如水洗练过的天空,道。 “太宗皇帝如此,朕亦如此!” “此前朕和大宗伯商议过,该如何改革藩务,但是,旋而未用便搁置不提,或许大宗伯心中也曾怨过朕。” 这话一出,胡濙倒是没有再继续沉默,原本默默跟在皇帝身后的他,轻轻摇了摇头,开口道。 “臣未曾怨过陛下……” “哦?” 朱祁钰转过身来,倒是颇有几分意外。 胡濙不是一个喜欢奉承的人,以他的身份地位,即便面对的是皇帝,也用不着曲意逢迎。 他没说‘不敢’,而是说‘未曾’,的确是让他有些始料未及。 眼见得天子的眼神望了过来,胡濙倒是苦笑一声,随后,脸上的皱褶深了几层,轻叹一声道。 “陛下有陛下的难处,这一点,老臣岂会不知?” 随后,胡濙罕见的主动开口,道。 “此前陛下设宗学,立皇庄,如今又命宗人府牵头,带着诸藩王参与海贸,老臣知道,陛下是在想着,如何在不影响朝廷的情况下,给藩王宗室们寻一条出路。” “各宗学子弟自幼入京受教,对朝廷必会归心,皇庄虽是藩王所辖,但是实际却为地方官府所控,加之矿税太监负责运营,藩王在藩地的不轨举动,朝廷便可以最快的速度得知消息。” “至于这宗人府……陛下,您是在担心,朝中会有人阻碍海贸吗?” 前面的话便罢了,但是这最后一句一出,朱祁钰顿时有些动容,看着胡濙的目光,更多了几分惊讶。 “大宗伯今日……当真是让朕意外啊!” 笑着感叹了一句,朱祁钰转过身负手看着面前的碧空,神色有些复杂。 不得不说,胡濙的眼光,在整个朝堂当中,绝对是最顶级的,他这一把岁数,可真是没有半点是白活的。 互市和海贸,这两件事情,可谓是朱祁钰登基之后,最看重的两件事,有过百年经历的他,可以不夸张的说,这两件事,关系到大明的国祚。 那么既然如此,他就必须要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能够保证,不会最终出现人亡政息的局面。 人都是要死的,哪怕是重活一世,朱祁钰也不觉得自己会是个例外,他死之后,大明会有新的皇帝,或许贤明,或许昏聩,他不知道,也无法预测,更无法保证。 既然如此,那么他就必须要想办法,哪怕是换了一个皇帝上来,也依然不会动摇这两个政策。 所以,什么情况下,这些政策才不会被皇帝所动摇呢? 答案是,让它自身足够强大! 藩王在大明的地位极为特殊,他们没有实权,但是,无论从身份上还是特权上,都几乎是无可撼动的。 再没有头脑的皇帝,也不可能把所有的藩王赶尽杀绝。 事实上,如果仅仅是让藩王参与到海贸当中,并不困难,而且方法有很多,无论是默许还是像刚刚那些藩王所说,直接给予他们一些皇商的名额,都可以达到效果。 但是,朱祁钰想要的远远不仅如此,他更希望,藩王的力量,能够成为保证海贸的政策长期延续下的基础。 要达到这个目的,他就需要藩王有制度上的,能够进入海贸的途径,宗人府是最合适的。 既然是通过宗人府,那么,藩王们首先不必考虑自己参与海贸的行为,会在未来某一天被朝廷清算,所以,他们可以大胆的把人力物力投入进去。 与此同时,如此大批的贸易数量,一方面能够容纳大量的宗学子弟进入,寻到一条谋生之路,另一方面,可以像互市一样,为朝廷提供大量的税收,两者兼备之下,宗人府在朝中的地位会水涨船高。 在此基础之上,海贸带来的政治收益和经济利益,就会让藩王宗室,成为维护海贸政策的,最坚固的护城河。 一旦后嗣之君,想要在海贸上动心思,必然会迎来所有的藩王的集体反对,因此,一旦这种局面形成后,那么只要大明的朝廷,还是姓朱的皇帝,就不可能扛得起这么大的压力。 事实上,这个方案朱祁钰早就已经考虑好了,当初让代王去操持开海的铺垫,就是为了现在。 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最终真正看破自己用意的,竟然会是胡濙…… “未来之事,谁又能说的准呢?” 朱祁钰口气复杂,轻轻的叹息一声,但是很快,他便收敛了心绪,转头看着胡濙,犹豫了一下,开口道。 “大宗伯,宗人府要参与海贸,那么,必然不能像现在一样,只有宗人令和宗人,朕若是从诸王当中挑选一些常驻京中理宗人府事,遥领其封,大宗伯觉得如何?” 这番话明显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胡濙听完之后先是一愣,旋即,眉头便是紧皱了起来。 天子的话说的委婉,但是,以他的眼力,岂会看不出来,这话另有深意? 所谓挑选一些藩王理宗人府事,只是幌子,真正的重点在后面的‘遥领其封’,天子的这番话,往深了想,很有可能是打算用在如今的诸皇子当中。 要知道,诸皇子渐长,按照惯例,理当就藩,但是,如果要是有了宗人府的差事,那么,便可顺理成章的留在京中。 从朝廷的角度上来看,这个举动利弊参半,但是如若从……胡濙思忖片刻,摇了摇头,道。 “陛下,臣以为宗人府以后必然事重,而且,既然诸藩王皆会参与,那么,自然要选令所有藩王都能信服的年长藩王担任宗人府的差事,太祖皇帝分封诸王,意在藩屏社稷,诸王若长留京师,恐生变故,还请陛下三思。” 老狐狸对上小狐狸,最大的特点就是,谁也不会把话说透。 胡濙这话明显是持反对的意见,但是,他反对的这么干脆,那么真正的理由,明显不是说出来的这么简单。 朱祁钰看着对面眼中闪烁着精光的胡濙,最终还是没有继续说话,虽然胡濙说的隐晦,但是,他能听得出来,对方这最后一句话,其实是一语双关。 诸王长留京师,恐生变故,变故从哪来? 或许是地方,毕竟,诸王是为了藩屏社稷,没有藩王坐镇,地方生了变故,也有可能。 但更重要的,其实是另一点,那就是……夺嫡! 历朝历代,储位之争皆是明争暗斗,刀光剑影,可大明历代帝位传承皆十分顺利,虽然有靖难之役,汉王之乱,可前者是因为建文削藩,后者也是迅速被扑灭,朝堂之上,关于储位的争论,其实一直都是依据礼法伦序,并没有什么真的争议之处。 之所以会形成这种状况,最大的原因,其实就是皇子年长便会就藩的制度,除了太子之外,所有的皇子都被撵去了封地,几年回不了京城一次,何谈夺嫡之事? 胡濙直接说要选年长诸王留京,还特意强调,诸王长时间留京会生变故,言下之意,无非就是觉得,朱祁钰此举是想要让成年皇子留京参与夺嫡,说白了,还是不信任他不会动摇东宫之位。 于是,深深的看了一眼对方,朱祁钰到底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因为他知道,现在的状况下,说什么都是没用的,这件事情就算是要做,也只能之后再另找机会了……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五十三章:太子宣诏 很多时候,局面之所以会僵持,事实上并不是因为难以抉择,而是因为,没有一个有足够勇气的人打破他。 刚刚的文华殿便是这副场景,众人对于接下来即将见到的局面都心知肚明,但是,太子在旁,更重要的是,是天子命太子在旁,揣摩不清天子用意的时候,众人自然是倾向于暂时闭口不言。 但是,这种局面必然是脆弱的,因为它极其容易打破,正因如此,它也必然会被打破,王文现在,便是这个角色。 无论是从身份地位,还是他的性格以及受圣宠的程度,都决定了,他来说这些话,其实是最合适的。 王文的话音落下,殿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当中,所有人都在观望,因为说到底,这件事情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天子圣心独裁,如果说天子顺着王文的话将一切定了下来,那么,自然也就没有任何可再讨论的余地了。 但是,他们等了片刻,见天子并没有什么反应,于是,勋贵阵营当中,也有人站了出来。 “陛下,谋逆固然是不赦之罪,但是,臣以为此事毕竟是天家之祸,不宜太过张扬,应当尽量低调处理,此次南宫之变,宁阳侯陈懋,都督张輗等身为主犯,自当斩首示众。” “然而张輗并非英国公府主脉,现任英国公张懋尚未及弱冠,并未参与此事,恳请陛下念及先英国公张辅戎马半生,累有素功,免英国公府一门之罪,褫夺爵位,贬为庶人,不予流放。” 众人循着声音望去,不出意料的发现,张口说话之人正是南宫变乱后异军突起的成国公朱仪。 不过,他的这番话,却是不由让一众大臣有些深思,目光闪动中,心里又多了几分猜测。 要知道,朱仪的身份十分特殊,他本是太上皇一党,即便是在这次南宫事变中弃暗投明,可毕竟之前有那么一层身份在。 所以,按理来说,这个时候,他正应该低调谨慎,和太上皇一党撇清关系才对。 可偏偏他不仅没有这么做,反而是在帮英国公府求情?他难道真的不怕天子猜忌他吗? 上首的天子依旧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见此状况,内阁当中又站出一人来,道。 “陛下,臣觉得成国公所言不妥,虽说此次南宫之事,实乃是天家之祸,理应低调处理,力求能够将影响消弭至最低,但陛下同太上皇本为嫡亲兄弟,向无不睦,如今有此祸事,必是祸心者蛊惑生事,故而,臣以为当重惩宁阳侯陈懋,都督张輗等人,如此方可按群臣百姓之心。” 这次说话的,是东阁大学士朱鉴,他的这番话一出,众臣的脸上,顿时变得有几分莫名起来,更有人忍不住挑了挑眉,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朱仪。 要知道,朱仪和朱鉴二人,此前同为太上皇一党,但这次却都没有受到牵连,更有意思的是,在对于这件事情的处置上,二人的主张竟然有这么大的分歧。 仔细一品便可发现,朱仪刚刚的那番话,并没有提及太上皇应负的罪责,他更多的是想要为英国公府求一条生路,但是朱鉴则不一样,他要求重惩张輗等人,但出发点却是,要替太上皇减轻罪责。 然而,这还没完,二人说完之后,最初开口的王文,又是眉头一皱,道。 “谋逆本就是不赦之罪,此次太上皇举兵造反,闹得如此沸沸扬扬,如何能够低调处理?遮遮掩掩的,恐怕反倒叫天下百姓觉得个中另有隐情。” “至于是否乃祸心者鼓动,亦当经由刑部及大理寺审讯方可有所结论,朱阁老这个时候就言之凿凿,未免言之过早了。” “何况,即便是有人鼓动,可此次太上皇勾结内外,私调禁军围攻皇城,更有甚者伪天子诏,意欲控制京营,直逼宫中,如此种种,岂是一句近臣蛊惑可为?” 不得不说,整个朝廷上下,要论胆大敢说,这位天官大人,可谓是比那帮科道御史还猛。 他的这番话,就差直接了当的说,别扯什么近臣蛊惑,根本就是太上皇自己心怀不轨,想要逼宫造反。 应该说,王文说的一点没错,所有人也都知道,他说的没错,但是问题就在于…… “陛下,臣以为,此事还是不宜太过张扬为好。” 殿中安静了片刻,工部尚书陈循迟疑着,上前开口,道。 “谋逆虽是不赦之罪,可毕竟天家有骨肉之亲,陛下向来仁慈宽厚,太上皇为陛下长兄,如今有此局面,臣相信陛下亦是心如刀割,痛苦难当,此心此痛,臣等与天下万民感同身受,此皇家之殇,还是当低调处置,如此,陛下心中可安,万民亦当称颂陛下之贤明。” 随着陈循出言,殿中已经出现了第四种不同的态度,由此可见,这件事情到底多么复杂。 从表面上看,陈循的这番话,是在维护朱祁镇,但是,到了他这种地步,又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的说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话呢? 原因其实很简单,太上皇毕竟是太上皇,陈循的这番话,看似说了很多,其实核心只有一句,哪怕太上皇造反了,他也依然是皇帝的长兄。 儒家讲究家国一体,作为皇帝,处置一个造反作乱的人,当然没有问题,但是,作为弟弟,哪怕哥哥犯了再大的错,也总归不能下手太狠,否则的话,便会被人议论。 这个逻辑很无赖,但是没有办法,在危急的状况下,百无禁忌,一切以保证自己能够获得最终的胜利为要,可以不择手段,这没什么,所以,就算是太上皇死在宫变当中,也有无数的理由可以推脱过去。 但是,当风波平息下来之后,再做什么,就需得考虑后果和影响了,不是说不能做,而是值不值得的问题。 所以,作为清流出身的陈循,在这件事情上,明显更加考虑的是,怎么处理,能够对皇帝的声名更有好处。 于是,在陈循说完之后,所有人都不由在暗中点了点头,但是,却并没有人出言附和,而是有不少人默默的将目光转向了上首的天子。 说到底,这件事情到底该如何处置,还是要看皇帝的意思,不管是太上皇的处置,还是对张輗等人的处置,其实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皇帝会如何割舍。 如果说皇帝对此事心中怒意难平,所以压根就不在乎那些议论的话,那么从严从重处置,也不是不行,如果说皇帝还顾念着那么一丝兄弟情谊,那么,顺水推舟稍加宽纵,也有可能。 要是换了旁的事情,那么,他们各抒己见说错了也没什么,可这件事情不一样,万一要是站错了队,在皇帝心中留下一个不佳的印象,怕是以后的日子就要不好过了。 至于皇帝的态度…… 眼瞧着殿中渐渐安静下来,朱祁钰轻轻叹了口气,随后,便将目光放在了一旁的朱见深身上。 这个举动,让在场的众臣感到有些意外,不过,就在他们诧异的目光当中,这位太子殿下脸色复杂,上前一步,来到了众人的面前,随后,跟在他身边的梁芳从一旁的桌案上捧出一道诏书,递了过去。 接着,朱见深展开诏书,道。 “圣母上圣皇太后懿旨……” “先者上皇北狩,朝中殆危,予本深宫妇人,难扶社稷,幸有郕王祁钰临危受命,登基践祚,力挽天倾,保社稷无恙,迎回上皇,护天家血脉,而上皇南还,太子出阁,数年以来,两宫安和,兄友弟恭,天下和顺,群臣用事,国家平安。” “岂期阴诡之徒,用心不纯,蛊惑生事,于本月十七日涌入南宫,裹挟上皇欲行复辟之事,扰动社稷不宁,离间天家亲情,此诚万死不赦之罪也,令予痛心疾首,不可胜计,想先皇在时,曾许上皇及皇帝二人永世和睦,相互扶持,今有此事,实予有负先皇重托矣。” “今南宫变乱,祸事已生,上皇虽为被挟,亦有乱兄弟之义,失天家之体统,予虽不忍,然不敢有负祖宗及先皇之望,令社稷有损,故即日起,废太上皇祁镇为庶人,囚入凤阳高墙,命永世不得回京,钦哉。” 文华殿中,朱见深板着一张小脸,声音干巴巴的毫无感情,但却清晰无比的将诏书当中的每一个字都准确的传达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于是,短暂的沉默之后,底下群臣默契的拱手拜倒,道。 “臣等谨奉圣母皇太后懿旨。” 既然他们能够站在这里,那么,脑子肯定是转的够快的,太子能够亲自来宣读这道懿旨,就说明,懿旨的内容,已经得到了皇帝的认可,而事实上,这样的处置,也的确就是目前来看,最合适的。 太上皇闹出了这样的事端,想要继续安居南宫当中,是绝对不可能的了,既然如此,那么就只剩下囚禁这一条路,而且,在已经退居南宫,不问朝事的状况下,还能起兵攻入宫城,这足以说明,即便是要囚禁也不能掉以轻心,至少,绝对不能在京城当中。 那么,凤阳高墙,自然就是最合适的,区别只在于,如何说,由谁来说的问题。 还是那句话,皇帝毕竟是太上皇的弟弟,所以,处置太上皇于礼不合,所以,这种情况下,由圣母皇太后来下这道旨意,是最顺理成章的。 先前他们不提,是因为心里其实有些没底,毕竟,圣母皇太后是太上皇的亲生母亲,这种状况之下,让圣母皇太后来处置太上皇,且不说她老人家愿不愿意,万一要是她借机轻拿轻放,那岂不是反过来把他们变得进退维谷。 现如今,圣母皇太后愿意主动下这道旨意,那么自然是一切好说,不过…… 看着读完了懿旨,又默默的回到原位,低头一眼不发的朱见深,众人的心中,顿时又升起一阵计较。 宫中有专门传旨的人,但是,太后的这道懿旨,却偏偏就要太子亲自来读,而且,更重要的是,皇帝也没有阻止,所以,这意味着什么呢? 久经宦海的老大人们,很快就得出了结论。 两个目的,其一,这是要让太子和太上皇彻底切割,这话听起来有些荒谬,血脉之亲,父子亲情,如何切割? 但是,事实就是如此,这次南宫变乱当中,太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情,就是在得知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孤身来到了皇帝的身边,这个举动,不仅让他保住了命,更让他有了可以保住储君之位的希望。 可仅仅如此是不够的,如今太上皇事败,太子必会遭到无数的攻讦,这种时候,既想要忠孝的名声,又想要保住地位,是不可能的,所以,哪怕知道是饮鸩止渴,也必须要先和太上皇划清界限。 这份懿旨,由朱见深来宣布,事实上便意味着他已经彻底放弃了太上皇,唯有如此,才能彻底将朱见深从这次政变当中挣脱出来。 当然,负面影响也是有的,只不过,这种时候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先暂时保住地位,至于其他的,也只能以后再想办法了。 除此之外,第二个目的,就是告诉群臣,太上皇已经被废为庶人,囚入凤阳高墙,所以,此事应当到此为止,不可再继续延伸,对太子穷追猛打,换而言之,这是在堵群臣的口,让他们不要继续在东宫的身上做文章。 某种意义上来说,孙太后的这道旨意,算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舍车保帅之策,而显而易见的是,对于这种处理方式,皇帝也的确默许了,或许是因为,这么做对朝堂的影响最小,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但是,随着这道懿旨的下达,毋庸置疑的是,东宫的储位是暂时被稳定下来了,至少在场的这些人当中,不会有不开眼的,在这种时候再提东宫的事。 只不过,所有人都更加清楚的一点是,这种局面注定只能是暂时的,太子能够扛得过这一次,未必扛得过下一次。 对于这位年轻的东宫储君来说,只要他还在这个位置上一天,那么他未来的路,便注定是艰辛无比的……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五十四章:一定会 事实上,这场南宫事变当中,最难处理的就是太上皇的问题,这个大前提被确定下来之后,剩下的就好解决了。 眼瞧着众人对于孙太后的懿旨都没有什么异议,一直冷眼旁观的朱祁钰方点了点头,开口道。 “圣母既有懿旨,朕虽不忍,也只得照办,至于其他乱党,宁阳侯陈懋,为主犯,矫旨调兵,攻打皇城,罪在不赦,着褫夺爵位,择日斩首示众,家产抄没,其族一律流放,羽林后卫指挥使孟俊,都督张輗附逆,亦当同罪,着夺去官职,家产抄没,择日斩首……” 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天子就已经敲定了许多刚刚有所争议的地方,不过,话到最后,天子的声音略停了停,似乎是在思索什么,随即,声音继续响起,道。 “念在英国公府于国有功,且英国公张懋并未牵涉其中,止夺英国公府上下爵位官职,贬为庶人,其族不予株连。”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不由有些意外,要知道,谋逆可是大罪,英国公府固然曾于国有功,但是,像是这种大罪,向来不是什么功劳能有用的。 别的不说,当初的胡惟庸案,牵涉到的大臣,哪个不是功勋卓著,也没见太祖皇帝下手的时候轻一点。 更何况,张輗这么多年以来,明里暗里的一直跟太上皇交往过密,其立场到了后来基本上都已经不加掩饰了,这种状况下,要说天子对他能有几分好感,怕是谁都不信。 但恰是在这种情况下,天子竟然赦免了张家,细究下来,原因恐怕就只可能是…… “陛下仁慈宽厚,实乃万民之福也!” 听到天子的这番处置,别人尚且没有什么反应,朱仪却是脸色激动,立刻跪倒在地,高声谢恩。 这般样子,底下群臣要是还看不懂,他们就在官场上白混了,天子对英国公府没有什么好感,但是,这位成国公,恐怕在天子这,地位并不一般。 他竭力要保英国公府一脉的性命,天子自然要给这个面子的,想清楚了这一点,群臣也不再反对,默默接受了这个结果。 反正经此一事之后,英国公府大势已去,就算是能保住性命,此后也再难对朝局产生任何影响,倒是也没有必要穷追猛打,倒不如送个顺水人情给朱仪。 当然,他们不知道的是,站在朱仪的角度,他现在才是真正的松了口气。 给英国公府求情,是念旧情不错,但是,别忘了朱仪是自小在朝廷这个大染缸里头长大的,作为整个成国公府的顶梁柱,他做的事情底线是不能对成国公府有害处。 所以,他这么做,也的确是有自己的考量的。 如今南宫的事情尘埃落定,朱仪不必在披着太上皇一党的伪装呆在朝堂上,那么,他自然要考虑的,就是接下来自己在朝堂上该如何立身。 而这中间,就涉及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他的功劳和得到的待遇不匹配,这么多年下来,朱仪明着是南宫的人,可实际上却一直在为皇帝效力,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朱仪,天子不可能始终牢牢的掌控着局面,这份功劳不可谓不大。 但是,功劳大归功劳大,这份功劳却不能公之于众,正因于此,天子也不能在明面上给予过厚的赏赐,如此一来,就会产生问题,立了功却不能受赏,就算朱仪自己心中没有想法,可天子会相信他心里没有不满吗? 这是人之常情,更何况皇帝这种生物,天生就有猜忌之心,所以,想要长久的立在朝堂之上,就要想办法消除一切隐患。 所以,这种时候,提一个需要皇帝大力支持的要求,是最合适的。 英国公府和成国公府是姻亲关系,如今张輗成了谋逆的主犯,那么英国公府自然要受其牵连,这种时候替英国公府求情,实际上实在给天子一个施恩的机会。 朱仪的功劳没办法在明面上赏赐,那么,便在英国公府的身上高抬贵手,也算是给天子一个台阶下。 对朱仪来说,他并不在意英国公府到底如何,但是,他必须要装出来很在意,除了可以打消皇帝的猜忌之外,也可以给自己赚一个好名声,不会让其他的勋贵世家觉得他无情无义,只会明哲保身,毕竟,当时成国公府落魄时,英国公府还是帮了他不少忙的,越是勋贵世家,事实上越是看重这种人情往来。 所以,他这么做,事实上是一个三赢的选择,皇帝施恩,朱仪卸去了包袱,英国公府一脉也保住了命,所有人都有好处,自然没有道理不做。 当然,这种举动在外界看来,要么觉得他急公好义,要么觉得他是不懂朝局,太过莽撞,只靠天子的仁慈才度过一关,不过,这些外界看法对于朱仪来说,却是没有在意的必要了。 关于南宫变乱的这几个主要人物都有了结果,群臣今天的目的也算基本完成了,当然,事情到此为止还没有结束,南宫这次闹了这么大的乱子,影响必然是巨大的,接下来需要处理的手尾还多得是。 但是,剩下的事情,无非就是其他附逆的人该如何处置,以及此次在镇压叛乱的过程当中有功之人该如何升赏的问题,这些事情就相对来说比较容易处理了,而且,因为涉及众多,所以,也不是一两日能够处理完的。 眼下对于群臣们来说,最关键的还是好好回去考虑一下,这次南宫事变之后即将开启的新的朝局当中,自己等人应该如何立身的问题…… 因此,得了旨意之后,群臣也没有过多停留,很快便告退而去。 看着众臣离开的身影,朱祁钰的神色有些复杂,片刻之后,他的目光落在一旁的朱见深身上,轻轻叹了口气,他开口道。 “深哥儿,苦了你了……” 和这些大臣猜测的不一样,朱见深并不是他叫过来的。 对于朱祁镇的处置,朱祁钰心中早就有了定计,苦心布局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彻底将这个隐患铲除,所以,他自然不可能再让朱祁镇有任何复起的可能……凤阳高墙,是最好的选择。 当然,为了尽量的安抚朝议,这道诏旨让孙太后来下,是最合适的,事实上,到了这个时候,孙太后其实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她如果愿意下这道旨意,那么,一切能勉强体面的过去,而如果她不愿意的话,其实也不可能对最后的结果有什么改变,毕竟,出了这样的事,无论是朱祁钰还是朝堂上的群臣,都不可能再让朱祁镇继续留在京城了。 所以,这几天的时间里,朱祁钰其实就是在等孙太后的反应,不过,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旨意他是等来了,但是,却是朱见深带来的。 据他目前得到的消息来看,不仅带来旨意的这个举动是孙太后的意思,就连由朱见深当众宣读这个举动,也是孙太后授意的,至于目的,自然是为了保住朱见深的太子之位。 只不过,在朱祁钰看来,这种做法,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无疑是太过残忍了。 毕竟,朱祁镇就算犯了再大的错,也还是朱见深的亲生父亲,让一个儿子亲自把父亲送入囚笼当中,哪怕再有充足的理由,也有些过分不近人情了。 看着对面朱祁钰略显担忧的神色,朱见深的心绪有些复杂,片刻之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拱手道。 “谢皇叔父关心,侄臣身在皇家,自然明白自己应该承担什么……” 于是,朱祁钰有些沉默。 虽然说只是短短的几天时间,但是,他能够感受到,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孩子,一下子和以前不同了,仿佛变得成熟内敛了许多。 心中默默的叹息了一声,朱祁钰的心绪也有些复杂,他不知道,此刻的朱见深,是否会后悔自己当初做过的选择,又或者,在当时的那种状况下,他不管怎么选,都会觉得后悔吧…… 有心想要说些什么,但是,话到嘴边,他却只是道。 “回去歇着吧,这些日子你也累了,朕回头传旨给詹事府,暂免这三日的经筵讲读。” “谢皇叔父。” 朱见深不卑不亢,显得有些沉默的拱手,便告退而去,留下朱祁钰在殿中,落下一声轻叹。 时间倏忽而过,一件件的事情被料理清楚,京城中的肃杀气氛,也渐渐被浓浓的年味所替代。 正旦之夜,按照惯例本该是皇帝大宴宗室群臣,但是,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年的这场变乱,所以让皇帝没了兴致,因此,下了旨意免宴,老大人们领了赏赐,便各自回府休憩,也算是近段动荡的日子里,难得的安稳了。 夜色渐深,因着吴氏不喜热闹,所以,在她的提议下,今年的家宴办在了坤宁宫中,子时过完,吴氏率先回了寝宫,几个早已经困的不成样子,睡得东倒西歪的孩子,也被宫人抱着回了各自的宫中。 热闹了小半日的坤宁宫安静下来,朱祁钰却只觉得心中有一口气闷着,不知该如何往外吐出来。 缓步走出宫门,朱祁钰来到殿外廊下,今夜的月色很好,昨日的一场雪,将整个宫墙覆盖,柔和的月光下,红墙白雪相互映衬,院中的腊梅开的正盛,夜色中的宫城静谧而安详。 不知不觉间,朱祁钰的目光,又重新看向了南宫的方向。 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朱祁镇在京城度过的最后一个正旦了,不知道此时此刻,他这个哥哥,是否曾经后悔过,自己当年的鲁莽出兵,又是否曾经反省过,他这些年来犯下的错…… 身后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一件厚厚的大氅披到了朱祁钰的肩上,汪氏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身边,轻声道。 “陛下,天气寒凉,保重身子……” 朱祁钰回过神来,转头看向汪氏,目光闪动着,罕见的有些沉默,见此状况,汪氏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的陪在他身边。 银白的月光照耀下,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只有偶尔鸟儿扑闪着翅膀飞过的声音,让人意识到,一切还在继续向前。 不知过了多久以后,朱祁钰的脸上闪过一抹惆怅,道。 “芸娘,朕不想兄弟相斗……” 话中带着难言的复杂情绪,似乎是在陈述,又似乎是在辩驳,隐隐之间,又透着一丝无奈。 汪氏轻轻点了点头,道。 “臣妾知道,臣妾明白……” “不,你不明白……” 朱祁钰摇了摇头,重新望着天边的月色,口气复杂。 “朕所做的,是为了大明江山,所以有些事情,不得不为,但朕也同样希望,朕珍视的人能够平安喜乐,和顺一生。” 这话说的有些突兀,让汪氏沉默下来,没有说话。 见此状况,朱祁钰轻轻叹了口气,道。 “前些日子,皇嫂来找过朕,她说,想要和太上皇一起去凤阳,皇嫂的身体不好,虽然这几年一直养着,但总归是之前伤了元气,凤阳高墙那样的地方,怕是只会让她吃更多的苦,所以,朕原本不想答应。” “但是,皇嫂说,她这辈子,就只活一个人,太上皇去哪,她自然要跟着去哪,否则留她一人在这宫中,亦是了无生趣,太上皇犯下的孽,她说她赎不了,但至少,她可以陪在太上皇身边,这是她唯一能做,也唯一想做的事情了。” 说着话,朱祁钰转过身看着汪氏,道。 “所以,朕答应了。” 话至此处,朱祁钰的脸上又闪过一丝自嘲的神色,道。 “但是朕知道,皇嫂其实是担心,凤阳高墙当中,某一日会多一个莫名暴毙的庶人朱祁镇,所以她才一定跟着去。” 看着朱祁钰略显感伤的神色,汪氏咬了咬下唇,开口安慰道。 “陛下不会的,您是个重情义的人,臣妾知道的。” “重情义……” 朱祁钰低声喃喃了一句,随后开口道。 “明年的家宴,放到乾清宫去吧,太上皇和皇嫂都走了,南宫冷清下来,年节时候,把皇家的孩子们都叫在一起,一个都别落下。” 话音落下,汪氏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于是,她后退两步,端端正正的屈膝行礼,道。 “臣妾遵旨。” 见此状况,朱祁钰轻轻点了点头,伸手将汪氏扶起来,开口道。 “你放心,朕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一定!”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五十五章:封赏 正月开朝,朝堂上下各归其位。 一切仿佛都和往常一样,重新回到了正轨,但是,当众臣列队在金水桥畔相视而立,所有人却都明白,一切其实都不同了。 景泰八年的第一次早朝,处理了很多事情,刑部递交了南宫变乱当中逆党的最终名单,太子再次当众宣读了圣母皇太后的懿旨,废太上皇为庶人,囚凤阳高墙。 随后,天子命人宣诏,首犯宁阳侯陈懋,都督张輗,指挥使孟俊褫夺爵位,定于十日后斩首示众,其余随同作乱之人,念其本不知情,受命而为,故一律发配边境,永世不得回京。 除此之外,天子另有诏命,谓皇嫂端静皇后钱氏身居后位,未能劝止太上皇有谋乱之举,有失懿德,去其尊号,念其同太上皇伉俪情深,仍以皇后礼待之,命同去凤阳高墙,太上皇其余后妃及诸皇子,皇女,本与此事无涉,不加株连,恩准仍养于南宫中,依例供奉。 应该说,这样的处理方式,无疑彰显了天子的宽和气度,让众臣无不感叹天子的仁慈宽厚。 但是,唯一引起异议的是……太上皇的后妃实在太多了,此前更定的选秀制度,太上皇是不遵守的,这些年下来,不管是为了掩人耳目,还是真的在声色犬马,终归如今的南宫当中,光是有品级封号的妃子,就有四五十个。 再加上,此前天子下了诏书,此后宫中妃嫔并不殉葬,这也就意味着,朝廷要再养这么多妃嫔一直到死,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所以,户部的沈尚书第一时间就提出了反对。 “……陛下,南宫妃嫔众多,其中多有妖冶之人,魅惑君上,留于宫中,实无益处,此前礼部有制,后宫妃嫔皆当依照选秀之制入宫,南宫诸妃,皆太上皇一言而封,此本非制之举,理当更正,故请将太上皇归朝后新册诸妃无所出者,皆放还出宫,令其自谋生路。” 看得出来,沈翼这些话憋得不是一天两天了,南宫这些年下来,日日宴饮无度,生活奢靡,太上皇一高兴就封几个妃子玩,虽然说,花的都是内库的钱,但是,作为户部尚书的沈老大人却一直坚持,内库的就是国库的,对此十分不满。 别说是现在太上皇被废了,就是当初太上皇还在南宫的时候,他也没少为此事上奏。 而且,这一次,他显然是做了不少准备,这个提议一出,就得到了不少大臣的响应,有那么几个有所异议的,也是在说太上皇的后妃直接放还是否合适的问题,提议仿效前代修建佛寺将这些妃子送去祈福。 当然,朱祁钰最后并没有选择后者,而是答应了沈翼的请求,将南宫的一众妃子遣散放还,令其自行出宫,除此之外,念及她们多是教坊司出身,在外大多已无亲人,所以,他还特意命人赐了一些金银财帛下去,当然,那都是后话了。 关于南宫诸妃的安置问题,只是一个小插曲,就像沈翼所说的那样,这些妃子当初册封的时候,其实就并不合规,所以,现在只是纠正回来而已,虽然稍有争议,但是,也没有太多人纠缠,真正让他们重视的,是接下来的另一件事情,也即是,对此次南宫变乱当中,有功之臣的封赏。 既然有人有罪,那么,自然就有人有功,相较于有罪之人如何处罚,朝中的这些大臣,显然更关心有功者该如何封赏,毕竟,后者才关系着朝中此后的权力地位会不会产生新的变动。 首当其冲的,就是勋贵这边,以率禁军直接镇压叛乱的成国公朱仪为首,加上第五团营的都督永康侯徐安,第六团营都督永顺伯薛辅,获封奉天翊运推诚宣力武臣,赐薛辅为永顺侯,予世劵,准世袭罔替。 其次是受命协助封闭九门,镇压叛乱的靖安伯范广,丰国公李贤,昌平侯杨洪,保定伯梁瑶,获封奉天翊卫推诚宣力武臣,赐范广为靖安侯,赐保定伯梁瑶为保定侯,予世劵,准世袭罔替,赐丰国公李贤世劵,准世袭罔替,擢昌平侯世子杨杰为都督同知。 关于这个封赏,其实朝中早就有小道消息传出,毕竟,当初南宫变乱时,很多人都看得清楚,在城内受命指挥的,是靖安伯范广,与其配合的是保定伯梁瑶。 至于丰国公李贤和昌平侯杨洪,李公爷倒还去城头上鼓舞了一下士气,但是杨洪这几年却早就已经是缠绵病榻,起不来身了,昌平侯府身上的这些封赏,其实更多的,就是给杨杰的。 毕竟当年,杨杰出使草原立下了不世之功,但是因为种种原因,他的功劳却不得封赏,刚好趁此机会,予以封赏。 不过,在这道旨意公布之后,朝堂上下,却是喜忧参半,毫无疑问,随着这道旨意,景泰朝新的勋贵集团正式形成,以成国公为首,丰国公,靖安侯,昌平侯等多家并立的局面就此确立,意味着武臣序列即将真正重新走入稳定期,从朝廷稳定的角度来说,这是好事,但是,也同时意味着,武臣重新在朝中获得了足够的话语权。 要知道,除了这些高阶勋贵之外,在这次和陈懋率领的叛军的战斗当中,还涌现了一批新生的将领,或许对于他们来说,这不算是一场特别大的战事,但是,其意义却非同凡响。 因为这是在护驾,所以,其战功和普通战功不同,足以支撑他们成为日后武臣的中坚力量,这也意味着在此之后,想要重新拿回之前文臣对武臣的绝对优势,将变得无比困难,所以,在一部分大臣的眼中,这又并不值得高兴。 当然,不管他们是怎么想的,终归一切已成定局。 勋贵这边有所封赏,文臣自然也不例外,虽然说,这次的事件当中,一众文臣除了于谦之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功劳,但是,文臣们的最大能力,就是能说会道,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首先就是于谦的问题,最初的时候,朝中有一些声音,认为于谦私自调兵,有违典制,甚至包括于谦本人,也是这么觉得的,为此他还在交还符牌之后,第一时间上了请罪表并禁足府中。 但是,随着天子召见了朝中重臣,隐约透露了一丝口风之后,整个朝中的风向,很快就全变了,老大人们默契的换了另一个新的说法,模糊掉了所有细节,直接说于谦是奉圣旨,携天使往第五团营调兵平乱,仿佛压根就不存在剑挟徐安的事情出现一般。 于是,于谦自然也就成了这次镇压叛乱当中的第一功臣,其功劳细论起来,甚至还要比成国公朱仪更盛,自然,封赏也要更厚。 据说,天子曾经还私下里询问过,是否应该为于谦封爵,让于谦吓得赶紧从府中出来,自己进宫立劝之后,才勉强让天子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尽管如此,最终于谦的封赏也是令人十分艳羡,加封奉天翊卫推诚守正文臣,授正一品特进光禄大夫,加正一品右柱国,加封少师,准荫一子为锦衣卫指挥使,一子为指挥佥事,依例追封三代,赐其妻正一品诰命夫人,准配享太庙。 别的也就算了,但是最后这一条,在传出来的时候,简直是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惊。 哪怕是现在,听到宣旨太监已经明明白白的念出来的时候,众臣心中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要知道,大明开国至今,配享太庙者,除了太祖时的二十一位开国功臣之外,便是太宗时的五个靖难功臣,而这二十六位配享太庙的功臣当中,只有姚广孝一人出身文臣,也就是说,于谦将是整个大明朝第二个以文臣之身得以配享太庙的人物,这份荣宠,不可谓不重。 可以说,单是这一条,便足以让在场的文臣们扬眉吐气了,要知道,配享太庙的待遇,某种意义上来说,可是比国公的爵位更要稀罕的,甚至于有些人已经恨不得于少保,不,应该叫于少师了,恨不得于少师现在就原地去世,把这个待遇给直接坐实了。 当然,这是玩笑话,这份殊荣之所以能够成功被宣布出来,除了于谦本人的功绩,天子的宠信之外,也还是因为这次勋贵们出的风头太大,所以,文臣必须要推一个人出来杀杀对方的势头,否则的话,这种级别的待遇,早就跳出来一堆人反对了。 作为文臣的重头戏,于谦是最关键的重点,但是,却不是文臣封赏的全部。 毕竟,于谦的封赏再重,也只是一个人,光他一个人显然是不行的,所以,朝中的其他重臣,也捞到了一些封赏,六部的尚书,都御史,内阁大臣,照例也都得到了一些金银财帛的赏赐,不过这些都可以忽略,真正让文臣们争取的,是关于东宫属臣的封赏。 这次南宫变乱当中,太子坚定的站在天子这边,在得知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前去禀报天子,并且在整个过程当中,始终陪伴在天子的身侧,这样的举动,无论底下如何议论,但是至少在现在,是应该予以赏赐的。 但是太子是储君,所以,太子的这份功劳,自然应该落在东宫的属官身上。 只不过,在这一点上,朝臣却罕见的出现了分歧,尤其是文臣当中,为此吵的不可开交。 一部分人认为,东宫属臣的确辅弼有功,但是,毕竟在这件事情中没有直接的作用,所以,应该按照辅弼之功算,不能按照平乱之功。 这一派的代表人物,以天官王文为首,包括户部尚书沈翼,兵部尚书王翱,内阁大臣张敏等人在内。 另一部分人则觉得,太子便是东宫,太子的所作所为和东宫脱不开关系,所以,自然应该按照平乱之功封赏东宫辅臣。 这一派的代表人物,以刑部尚书俞士悦为首,包括工部尚书陈循,内阁大臣萧晅,孙原贞,朱鉴等人在内。 事实上,年前的这段时间,朝堂上争吵的主要内容,就在于此,甚至于,因为这个,勋贵们着实是看了好大的一番笑话。 要知道,平日里这帮文臣都是联合起来跟他们抬杠,结果这一回,关于勋贵们的封赏没有什么异议,反倒是他们自己的封赏吵的不可开交,着实是难以不让人幸灾乐祸。 当然,勋贵们看乐子,但是,真正浸淫朝堂的人,看的却是里子。 这番争论,明面上争的是该如何叙功,但是实际上,争的却是东宫储君之位。 还是那句话,太上皇闹出了这样的事情,东宫的储位势必再难稳固,尽管在这次的事情当中,太子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但是,太上皇被废为庶人,事实上就意味着太子不仅失去了最强大的支持,更背上了一个沉重的负担。 自此以后,东宫的法统,品性,能力,礼法所系将会受到全方位的质疑,事实上,朝中现在还没有直接的言论出现,一方面是因为南宫之事尚未完全尘埃落定,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天子目前,还在维护东宫,可哪怕如此,朝野上下,宫内宫外不停的试探,也已经开始了。 这次争论,明面上的核心是东宫属臣,可实际上,其实就是在打压遏制东宫势力的发展。 朝中如此,宫中亦是如此,别人不知道,但是,朝中的重臣或多或少,对于后宫的状况也大致有所了解。 往年家宴,向来在景阳宫举办,天子生母吴太后,向来偏爱贵妃杭氏,和中宫皇后关系冷淡。 但是,今年家宴,这位太后娘娘却主动提议,将家宴改到坤宁宫举办,其中用意,岂能不引人深思? 当然,这个苗头现在只是初现而已,可是,可以预计的是,这种苗头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盛…… 宫中之事只是插曲,朝堂之上争论了许久,最终,还是天子裁断下来,认为太子有功,不可不推及东宫辅臣。 因此,在这次封赏当中,除了东宫的一干师傅获得了象征性的赏赐之外,其他的一干东宫属臣,基本上都获得了新的加封,诸如徐有贞,沈敬,倪谦等资历最老的,甚至得到了除了东宫之外的差遣,可以实质性的参与到朝廷政务当中……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五十六章:无题 朱祁镇离京,是在正月的最后一天。 尽管已经是初春的季节,但是,仿佛是为了告别,也好像是为了呼应,鹅毛般的大雪再一次笼罩了整个京城。 一片雪白中,一支长长的队伍缓缓向前,从高高的城墙上俯视下去,像是一条蚂蚁爬成的细线。 念及到前世钱皇后一直的照顾,朱祁钰保留了她皇后的待遇,这也让被废为庶人的朱祁镇在这漫长的路途当中,能够有基本的保障。 队伍最中间一辆马车由大变小,朱祁钰就这么站在城楼上,看着它最终消失在了茫茫大雪当中,隐约之间,他似乎透过风雪,看到了那张颓废但不甘的面孔。 呼啸席卷的北风中,一声叹息卷入风声,显得微不可查。 不出意外的话,这是他和自己这个哥哥,此生最后一次相见,但是奇怪的是,到了此刻,他的心中既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也没有兄弟永诀的悲伤,就连一块大石头总算落地的轻松之感,也并没有出现,他能感受到的,只有平静。 这场南宫之变,在外界看来,动荡朝局,牵连无数,让各方势力重新洗牌,甚至于对此后整个大明朝局的发展都会产生巨大的影响,但是,对于朱祁钰来说,却只像是一颗小石头落入湖面,泛起了一丝涟漪之后,迅速归于平静。 这很奇怪,因为无论是对于这辈子从打算迎回太上皇就开始筹谋的朱祁钰,还是对于上辈子无牌无祭而无家可归的朱祁钰来说,这场事件的落幕,都有着非凡的意义,意味着他长达数年的布局迎来了胜果,也意味着他真正彻底改变了大明的命运和他自己的命运。 但是,事实恰恰是,他并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又或者有,但更像是处理了一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政务之后的平静。 这段日子以来,朱祁钰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他始终不得其解,然而,当他站在城楼上,目送着朱祁镇的马车消失的时候,他忽然明白过来,其实从一开始,一切就已经改变了。 改变的那个人是他……所以,一切就已经改变了! 他不再是前世那个因自身法统不正而自卑,需要努力证明自己的入继藩王,他的目标也不再是把权力牢牢握在手里,他从一开始,就很清楚的知道,他……朱祁钰,是列祖列宗认定,能够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的朱家子孙,也先来袭时,他成过一次,重来一世,他要再成一次! 只不过这一回,他要面对的敌人不再是也先,而是更加强大,更加复杂的,时至今日他也不能完全说清楚的,让大明王朝神器崩灭的一切。 而朱祁镇,他的哥哥,只不过是这条路上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罢了,这颗石子被扫除出去,只是让他未来的路减少了那么一点点阻碍罢了,所以,这么一点点的进步,并没有什么只得开心,也没有什么值得伤悲的,未来的路还长,事还多,所以,向前走吧,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高高的城墙上,年轻的帝王坚定的向前迈步,身影同样渐渐淹没在漫天飞舞的雪白当中。 雪花依旧在不停的飘,落在帝王的肩头,也落在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身上。 如日月之重,若山河千秋! 全书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来聊一聊~ 我来挨骂了,骂烂尾的这边集合啦~~~ 好了,骂完了聊一聊。 先说最后一章为什么这么短,因为当我写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觉得似乎停在这里好像也不错,我想往下继续写,但是面对电脑枯坐了一个小时,我发现我做不到。 就故事而言,钰哥儿从满怀着不甘愤懑重新回到土木前夜开始,到一切终局结束,到城楼上送走自己的哥哥为止,一个轮回由始至终,已算圆满,有很多事情还没有做,但对于故事里的钰哥儿来说,他获得了自我的救赎,放下了一切的心结…… 朱祁镇,于谦,王文,朱见济,汪皇后……所有人的命运因他而改变,一切的遗憾都被填补,他成为了一个全新的景泰皇帝,我想对钰哥儿来说,故事其实已经很圆满了。 所以,在正文里再加其他赘述,其实反而是破坏了这种圆满。 有些书友或许知道,这本书最初是没有特别完整的大纲的,尤其是对于中后期的发展,其实非常艰难,但是,书的结局是从故事开始,就确定好的,只不过区别在于,再磨蹭几章还是现在结尾的问题,停在这里,其实连我自己也没有预料到,但是的确,时候到了,大明王朝不可能千秋万代,但就让它,在钰哥儿的期望当中,绵延久长,或许也很好…… 当然,还有一些坑没有填,这个我是知道的,包括之前一直铺垫的九边,以及这几章争论最严重的储君问题,还有原本的一些改革设想,包括皇庄,皇店,开海的后续……只是这些放在正文里,总觉得会比较别扭,所以修整一下之后,过两天会单独再开番外解释这些问题。 当然,如果还有其他坑我忘记了,大家也可以提醒一下,我尽量再出番外补上。 以上,感谢大家长久以来的陪伴,我们下本书见~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尾声:东宫之争(一) 秋风徐徐的吹动衣襟,泛黄的落叶无声的落在地上,天边渐落的夕阳映照在皇城上,为朱红色的城墙镀上了一层金光。 东华门前,俞士悦笼着袖子,脸色铁青的站在敞开的大门前,浑身上下散发着一阵生人勿进的气息。 周围来往的官员们都躲得远远的,偶尔有那么几个人,三三两两的聚在远处,不住的窃窃私语,似乎是在议论着什么。 不多时,宫中有了动静,只见一个身着淡青色团龙袍的少年带着两个内侍缓缓走出,最终,立在了俞士悦的面前。 “太子殿下……” 见到少年的身影,周围的官员和侍者纷纷跪倒在地,这般动静,也惊醒了正在闭目养神的俞士悦。 “殿下……” 俞士悦铁青的脸上泛起一丝涟漪,略显苍老的面容略微抖动了一下,短暂的感到意外之后,随之而起的,便是浓浓的愧疚。 微微躬身,拱手为礼,俞士悦道。 “老臣失职,请殿下治罪。” 不过,相对于俞士悦此刻的满腔歉意,朱见深却显得淡然的多,伸手将俞士悦扶起,他笑了笑,道。 “朝中人心诡谲,小人希图幸进,岂是俞师傅的过错?” “当初爹爹起兵围攻皇城之日,孤便已经想到会有今日,无非早晚而已,至于出头之人是谁,无甚分别,时至今日,俞师傅尚肯为孤立于此,孤已是感激不尽。” “殿下不可如此自轻……” 看着朱见深好似豁达,可实际上却难掩失落的神色,俞士悦的眉头越发皱紧,道。 “当初南宫之事,殿下心怀大义,以忠君为要,毅然将实情禀报陛下,此诚大智大勇,大仁大孝之举,若非如此,太上皇兵攻皇城,陛下必陷于困顿之中,到时兄弟相残,天家反目,群臣动荡,社稷翻覆,血流成河,方是国之大祸!” “故而,殿下之举,方是护国安本之道,焉有错处?今有小人以此搅弄是非,混淆视听,欲构陷殿下,实乃国之佞臣也,殿下不必担忧,陛下圣明烛照,定不会被此等谗言所欺瞒,只要臣能见到陛下,定会分辨黑白,为殿下正名。” 这话一出,朱见深的神色也略微有些默然,片刻之后,他摇了摇头,道。 “俞师傅何必如此?” “陛下龙体抱恙,已有数日不见外臣,用这等小事搅扰陛下养病,实为不妥,无非是一纸弹劾而已,纵然声势漫天,也不过小人作祟,无关大碍,此处风大,俞师傅还是早些回去吧。” 话虽是如此说,但是,俞士悦又岂会不明白,朱见深这是在安慰他而已。 算算时间,距离南宫事变,也有快一年的时间了,这一年当中,整个朝堂看似平静,可实际上,却酝酿着一股强大的暗流。 随着太上皇被废为庶人,贬入凤阳高墙,朝中对于东宫的归属,也渐渐开始鼓噪起来。 最明显的一个变化,就是关于东宫的弹劾奏疏越来越多,从经筵讲读时偶有走神,到觐见天子时礼仪不端,仿佛一夜之间,东宫上下多了无数双眼睛盯着太子殿下。 东宫的一举一动,都被无限放大,然后拿到朝堂上大肆渲染,即便是没有错处,也要鸡蛋里挑骨头找些错处出来弹劾。 与之相对的,则是大本堂当中的四皇子郕王朱见治,时不时便有大臣上奏,尽是溢美之词,什么龙章凤姿,酷肖上容,什么仁厚德彰,堪为诸皇子之表率…… 这么一褒一贬之间,其用意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但是,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也就罢了,最多就是不理这些人,做好东宫的职分便是。 毕竟,尽管朝中一直蠢蠢欲动,但是,天子对待东宫,却依旧如故,甚至比南宫之事以前,还要更加倚重几分。 不仅给东宫的许多属官都派了差事,许其入朝参政,而且,还力排众议,允准太子殿下在每旬一次的朝会上听政。 可很多事情,有时候即便是皇帝陛下,也难以改变…… 看着面前心中失落却还是强自微笑,安慰自己的太子殿下,俞士悦心中不由重重的叹了口气。 在朝多年,他何尝不明白,东宫大势已去,要知道,虽然这些日子,出面为难东宫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普通官员,但是,他们的背后,却无不是有着朝中的重臣在暗中授意。 事实上,这也是最恶心人的地方,对付这些人,俞士悦若亲自下场,那么,他们背后的人会立刻出面拉偏架,指责俞士悦小题大做,斤斤计较,如若他让东宫的其他官属出面,那么,对方就会胡搅蛮缠,纠缠不休,反正,对于他们来说,事情闹得越大,对于东宫的风评影响越大,乐见其成。 因此,大多数时候,到了最后,俞士悦只能带着朱见深一起,默默的咽下这些苦涩,若是不疼不痒的攻讦,就当什么都不知道,若是闹得风波大些,惹得天子动问,就认两句错,将事情糊弄过去,至于分辨……还是那句话,一旦闹大了,不管有理没理,吃亏的都是东宫。 这股暗流已然形成,也必然就会不断的冲击东宫的地位,直到达到对方的目的,令东宫易主为止,更重要的是,俞士悦心里也很明白,他阻止不了这个结果,哪怕是天子也暂时站在东宫这边,也无济于事。 毕竟,这些人支持的是宫中皇后的嫡子,陛下的亲生儿子,而这些人当中,不乏天子亲信倚重的大臣,两者叠加,便哪怕是天子,大多时候也只能训斥了事,不可能做出什么实质性的惩罚。 换而言之,对方无论做了什么,只要不出格,那么便立于不败之地,反观东宫这边,除了俞士悦和东宫的一干属官还在苦苦支撑之外,朝中的大多数官员,都已经开始人心浮动了。 可以想见的是,随着这些攻讦和弹劾越来越多,东宫的处境只会越来越艰难,更重要的是,天子毕竟也是人,很多事情耳边听得多了,心中未必就不会改变想法,而一旦出现这样的状况,那么东宫储位易主,便是不可挽回的局面了。 即便是天子仍旧态度不变,可还是那句话,对方的身份立场,决定了天子不可能真的惩处他们,所以,他们只会不断的试探,只要有一次成功,那么,便足以达到目的了。 这一点,俞士悦比谁都更清楚,甚至于,他自己虽然嘴上不说,可实际上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但是,就目前的状况而言,朱见深继续待在东宫储位上,对于这个孩子自己,也是一种折磨。 时时刻刻被人盯着,几乎天天被朝臣指责弹劾,这种滋味,便是换了久经宦海之人也未必能够顶得住,何况只是一个少年人,虽然说君臣有别,但是,打从太子出阁以来,俞士悦便担任太子府詹事,朱见深说是他一手看着长大的也毫不为过,怎么可能会没有丝毫的感情呢? 但是,他能够接受东宫易主,这没什么,因为这几乎是必然的结果,可他接受不了,那些人为了图谋储君之位,一盆一盆的往朱见深的身上泼脏水,东宫即便是要易主,太子也不应该在这一个个莫须有的攻讦当中黯然离去。 所以,这才是俞士悦一直在坚持的原因所在,也是这一次得知消息之后,他感到如此愤怒的最大原因…… “秋风萧瑟,俞刑部何必要如此执着,非得今日觐见陛下呢?” 身后传来一阵略显低沉的声音,让俞士悦原本就不佳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起来,转过身来,只见东华门中,一个绯红官袍的老者走了出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俞士悦曾经的搭档,如今的内阁首辅,张敏。 不过,面对着这位首辅大人,俞士悦却半点好脸色都没有,原因也很简单,这段时间以来,朝中围绕着东宫出现了无数明争暗斗,按理来说,作为调和内外,安顺朝局的内阁,理应予以干预,但是,事实恰恰相反,不仅内阁的各大辅臣明里暗里都在各自站队,推波助澜,就连张敏这个首辅,对这些事情也是听之任之,丝毫都不加以阻止。 身在其位,却不谋其政,自然让俞士悦心中对张敏有诸多不满,换了平时,或许还能虚应几句,但是今天俞大人的心情很糟,自然没心思跟他虚以委蛇。 在俞士悦面前碰了个钉子,张敏的神色显得有些尴尬,脸上微微一僵,他不由轻轻的叹了口气,转向了一旁的朱见深,道。 “拜见太子殿下。” 朱见深倒是平和的很,一如往常般端正回礼,道。 “见过张先生……” 见此状况,张敏沉吟着,似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是,还没等他张嘴,身后便又传出了一道声音。 “张首辅,俞刑部,怎么在此处干站着?” 听到这道声音,俞士悦的脸色更沉,甚至都懒得转头去看。 倒是一旁的张敏像是见了救星一般,连忙往前两步,拱手道。 “见过天官大人,见过于少师。” 前者也就罢了,听到后者的名字,俞士悦的神色动了动,总算是转过身来,冷冷的看着正朝这边走来的两人。 “拜见太子殿下。” 来人正是吏部尚书王文和在朝中炙手可热的少师右都御史于谦,二人联袂而来,走到近前,倒是端正的行了礼。 不过,面对这两位朝中如今话语权最重的大臣,朱见深的态度却不冷不热,只是勉强拱手回了个礼,道。 “见过王先生,于先生……” 于是,东华门外的气氛蓦然就变得有些古怪,内阁首辅,加上吏部,刑部两大尚书和堂堂的少师于谦,竟然默契的沉默下来,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个中原因,其实不用说,众人也都心知肚明。 如今的朝中,围绕着东宫储位明争暗斗,俞士悦作为太子府詹事,尽管心中明白大势已去,但是,仍旧没有放弃努力,在竭力保护东宫不受损害。 而站在他的对立面的不是别人,正是吏部尚书王文,当然,这么说也不准确,现今朝中支持废立的大臣不少,王文只是他们当中最具有代表性的而已。 当然,以他的身份而言,事实上便是废储派的核心人物了。 正因如此,俞士悦和王文之间的关系如今可谓是十分恶劣,要知道,虽然王文自己没有怎么上本弹劾过东宫,但是,他除了在关键时刻会下场拉偏架之外,还不顾俞士悦的强烈反对,力排众议调回了之前被贬出京的吏部侍郎何文渊。 要知道,当初何文渊被贬出京,原因就是因为,他是第一个在密奏当中提出‘父有天下,当传之于子’这句话,主张应当册立皇嫡子位太子的人。 当时,因为这件事情,朝堂上下还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最后,以何文渊被调往江西主持赈灾事宜为结果,勉强算是平息了下来。 如今,王文力主要将何文渊调回京师,而且还是官复原职,重新在最核心的吏部任职,到底是打的什么盘算,简直是不言自明。 这种状况之下,俞士悦对他怎么可能有什么好脸色,当然,王文的立场,并不是让俞士悦最寒心的,真正让他失望的是于谦。 如今的朝中,以王文为首的废储派,不断地寻衅,一步步的试探天子的底线,试图废黜东宫,重新册立储君,与之相对地就是俞士悦为首的东宫一脉,竭力维护东宫的地位,坚持储君国本,不可妄动,二者的斗争虽然没有完全摆在明面上,但也算是如火如荼。 除了他们之外,朝中还有第三股势力,也就是中立派,这一派的立场很清楚,就是沉默,在太子废立的这件事情上三缄其口,对于其他两派发生的争端,要么是和稀泥,要么是保持沉默。 而这一派的代表人物,就是于谦! 对,就是于谦! 原本俞士悦觉得,即便是闹出了太上皇逼宫这样的事,但终归在这件事情当中,太子并无过错,所以无论是从礼法还是道义的立场上出发,于谦都应该和他站在一起,维护储君的地位。 但是,事实却并非如此,这将近一年下来,于谦虽然从不在储位的问题上发表任何的看法,可他这种中立的态度,其实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尤其是这一次,看到于谦和王文一同出现,俞士悦的心头自然更是不悦,脸色一阵难看…… 一阵沉默过后,最终还是朱见深率先打破了这尴尬的场景,只见他目光落在王文和于谦二人的身上,问道。 “这个时辰了,二位先生联袂而来,不知是为了何事?”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尾声:东宫之争(二) 这话其实有些明知故问,近来朝中平顺,甚至于,也不知道是不是像京中某些流言说的那样,太上皇被贬去了凤阳,大明不再是二龙相争的局面,龙气重新汇聚,导致这一整年风调雨顺,跟前几年的各种灾异频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种情况之下,能够惊动这么多大臣一起同至的事情,其实不外乎,也就是刚刚传出消息,以致于让俞士悦惊怒不已,非要立刻觐见皇帝的这件事了。 不过,尽管都已经心知肚明,但是,当着正主的面,王文和于谦的脸色还是不免有些尴尬,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王文开口道。 “回殿下的话,我等奉陛下旨意,前来见驾。” 这话一出,一旁的俞士悦顿时两眼一瞪,气鼓鼓的看着王文,要知道,他在这已经等了快一个时辰了,但是,宫里什么话都没有传出来,现在反而要召见王文和于谦?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宫中也忽然有了动静,只见怀恩带着两个内侍走了出来,瞧着这么多人围在此处,他先是有些发愣,随后迟疑片刻,还是开口道。 “奴婢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天官大人,于少师,俞刑部,首辅大人。” 行礼之后,怀恩侧了侧身,对着一旁的王文和于谦便开口道。 “天官大人,于少师,陛下已经在宫中等着了,命咱家出来迎一迎二位,这就随咱家进宫去吧,莫让陛下等急了。” 这话一出,一旁的俞士悦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上前一步挡住王文二人的去路,直接了当的道。 “不成,你们不能单独进去,要去,俞某也要一起去。” 随后,他转过身瞪着怀恩,道。 “怀恩公公,俞某求见陛下的帖子,已经递进去快一个时辰了,陛下对俞某拒而不见,反倒召他二人入见,没有这样的道理,今日要么俞某和他们一起进去,要么就都改日再见陛下。” 啊这…… 看着怒气勃勃的俞士悦,怀恩的脸色也有些尴尬。 有心想开口劝上两句,但是看到对面俞士悦瞪着眼睛的样子,他又将话头咽了下去,又看了看旁边同样一脸无奈被死死拦住的的两位,踌躇片刻,怀恩只得拱了拱手,道。 “那咱家这就回宫再去禀报一声,请诸位稍待。” 说罢,怀恩转身回了宫中,至于剩下的几个人,则是各怀心思,继续等着结果。 不多时,乾清宫中,朱祁钰轻轻靠在榻上,平静的听完了怀恩的叙述,闭着眼睛拿手在案上轻轻敲了敲,对着怀恩问道。 “俞士悦在外头等了多久了……” 于是,怀恩答道:“回皇爷的话,约莫有一个时辰了。” “一直没走?” 朱祁钰睁开眼睛,继续问。 怀恩点头,道。 “一直都没走,半个时辰前,太子殿下也去了,据说是劝了俞刑部不要继续再等,但是,俞刑部没答应,现如今,殿下也陪俞刑部一起在等着。” “奴婢刚刚出去的时候,瞧见外间有不少大臣在远处看着,想必是消息已经传开了,都在等着最后的结果呢。” “好……甚好……” 朱祁钰略显苍白的脸上莫名露出一丝笑意,随后,开口吩咐道。 “摆驾文华殿,让王文,于谦,俞士悦,张敏,还有太子一同觐见。” “是……” 怀恩匆匆退下前去准备,不多时,便将人带到了文华殿中,行礼各毕之后,众人方才抬头,瞧见上首天子神色略显憔悴,显然依旧尚在病中。 于是,俞士悦率先开口,道。 “陛下龙体抱恙,臣本不该打搅陛下静养,然而近来朝中有宵小作祟,屡屡与东宫为难,意图动摇国本,更易储位,更有甚者,借此前南宫意欲复辟之事大做文章,指责太子殿下无君无父,不孝不义,实乃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臣蒙陛下恩信,自东宫出阁之日起便担任太子府詹事,自有辅弼太子之责,若殿下果有行为不端之处,臣万不敢有丝毫袒护,但今有宵小之辈图谋不轨,妄图蛊惑圣听,诬陷太子,臣亦不敢坐视不理,此臣忠于陛下之职分也,还望陛下明鉴。” 这番话说的十分恳切,看得出来,俞士悦是早有准备。 见此状况,朱祁钰叹了口气,伸手从一旁的御案上抽出一本奏疏,问道。 “俞刑部所言之事,可是这份弹劾奏疏?” 虽然说隔得有些远,但是,光看封皮上的几个字,俞士悦便能确定内容,于是,他轻轻的点了点头。 随即,朱祁钰沉默片刻,道。 “朕今日召你们前来,其实也正是为了此事,既然你们都已经知道了,那朕就不多赘述了,这里头除了首辅,其他人应该都还未见具体的内容,且先瞧瞧吧。” 说罢,他将手中奏疏递给了一旁的内侍,随后,内侍捧着奏疏往下传递,于是,俞士悦这才真正看到了这份奏疏的详细内容。 当然,和他之前得到的消息,并没有什么不同,更重要的是,奏疏最后的那几个字,让他一阵阵的心头冒火。 臣詹事府少詹事领大理寺少卿事徐有贞奏! 不错,事实上,这才是让俞士悦这次反应这么大的原因,朝堂上对太子的攻讦并不少,虽然说,没有像这份奏疏这么直白的,但是,拿南宫之事做文章的也有。 而之所以这次俞士悦如此愤怒,最大的原因就在于,这次上奏的人,是徐有贞! 朝堂之上,站队并不稀奇,但是,在废立储君的这件事情上,别人都可以站队,唯独东宫的人不行。 徐有贞虽然不是俞士悦一手提拔起来的,但是,他毕竟是东宫的官属,他堂而皇之的上奏弹劾太子,而且,用的是这种不孝不义的罪名,用心简直是险恶之极。 更重要的是,作为东宫的属官,他都这样指责太子,那么,其他朝中的官员又会如何看待此事呢? 虽然说,这明显是徐有贞背信弃义,眼瞧着东宫摇摇欲坠便另投他主,可这并不妨碍朝中的废储派会借此大做文章。 俞士悦可以想象,这道奏疏一出,他们不仅会继续渲染南宫一事,而且还会借题发挥,指责太子无德无行,连东宫的属官都无法管束,更不要谈日后统御朝局了。 毫不夸张的说,徐有贞的背叛,无疑对于现在本就已经十分艰难的东宫来说,是雪上加霜。 沉默着将奏疏转递出去,片刻之后,众人皆已看完,等到内侍重新将奏疏收回,众人也都差不多整理好了思绪,已经准备好要开口说话。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将奏疏重新放回御案之后,天子却并没有开口询问他们,反而是转向了一旁的太子,问道。 “太子,徐有贞弹劾你无君无父,不孝不义,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于是,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朱见深的身上,不过,和之前相比,这位太子殿下显然对这样的场面已经见怪不怪,并没有任何的紧张之色。 沉默片刻,只见他迈步上前,拱手道。 “徐有贞本东宫属官,有此奏议,可见侄臣德行未修,群臣失望,难当储君之责,故而,侄臣恳请陛下,废黜侄臣太子之位,另择嫡长贤良之皇子,以承继大统,绵延江山。” “殿下……” 话音落下,在场众人顿时大惊失色,俞士悦更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惊呼出声。 要知道,时至今日,虽然说朝中上下已经围绕着东宫一事争斗了许久,但是,哪怕是徐有贞的这份奏疏当中,也只是弹劾太子德行有缺,并没有将一切挑明,直接了当的说出应当废黜太子。 但是,朱见深这话一出,无疑是将一切都摆在了明面上,这是在场的一众大臣都没有预料到的。 不过,相对于底下的几个大臣,面对朱见深的这番话,朱祁钰倒是平静的很,只是静静的看着朱见深,一言不发。 前世今生加起来两辈子的经历,让朱祁钰对于人心中的想法,都能洞若观火,正因如此,他此刻的心情才越发显得复杂。 虽然说,如今的朱见深才刚满十岁,但是,多年的东宫生涯,尤其是经历了南宫之变这样的大变故和这一年多朝堂上下的明争暗斗,无疑让他已经拥有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和心计。 刚刚朱见深的这一番话,其实可以从两个方向来考量,可以解释为,他对于自己的处境早有了解,所以,借着这个机会,他来提出废黜之事,也算给双方一个体面。 但是,同样的也可以解释为,朱见深这是在拿废黜之事来试探朱祁钰的底线,说白了,这就是说的反话,要知道,朱祁钰问的是,朱见深如何看待徐有贞扣给他的罪名,但是,朱见深答的却是徐有贞弹劾他的这件事。 二者看似相同,但是实则大不相同,前者是给朱见深一个机会,再解释一次南宫之变中他的选择,而后者……细品一下朱见深的说法便可明白…… “……徐有贞本东宫属官,有此奏议,可见侄臣德行未修,群臣失望,难当储君之责……” 言下之意,连徐有贞这个东宫属官都已经做出了这样的事,那他朱见深就算是再继续挣扎,又有什么用呢? 话未说透,但是用意已明。 朱祁钰不由重重的叹了口气,这般沉默,倒是让在场的一众大臣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是,尽管如此,他们却没有人敢开口说话,因为直觉告诉他们,这个时候,最好还是保持沉默的好。 然而,让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当天子再度开口的时候,却问了一句让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话。 朱祁钰看着底下恭敬的朱见深,他的脸庞仍然有些稚嫩,但是,却已经有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潜质,于是,朱祁钰问道。 “太子,你想继续做这个储君吗?” ??? 一言既出,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朱见深在内,都感到一阵意外。 实在是因为,天子的这句话问的太过奇怪了。 要知道,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更何况是东宫储位这样的大事,向来只有皇帝想不想给,愿不愿给,什么时候轮到朱见深来说他想不想要了…… 说到底,在场的都不是笨人,听到天子这句让人心中发颤的话,再联系一下刚刚太子所说,他们哪还看不出来,天子这是对太子刚刚的态度已经有所不满了。 当下,俞士悦立刻跪倒在地,道。 “陛下息怒,太子殿下只是一时情急,所以有所冲撞,还望陛下切莫动气,以保重龙体为要。” 见此状况,一旁的王文也立刻反应了过来,道。 “陛下明鉴,储位乃是国本,涉及社稷稳固,江山安宁,需当慎之又慎。” 二人的话好似是一个意思,但是,细细想来便能听出其中用意各不相同。 不过,面对二人的‘劝谏’,朱祁钰却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继续平静的看着额头隐隐开始冒汗的朱见深,俯身问道。 “太子为何不答朕的话?” 朱见深到底不过是个少年人,虽然说如今心性见长,但是,往常时候,朱祁钰面对他时,往往态度都很和善。 此刻,天子之威在前,哪是他能够抵挡的,当下心神有些纷乱,身子都微微有些发颤。 不过,哪怕如此,他在短暂的犹豫之后,还是强自镇定下来,道。 “生杀予夺,本天子之权也,侄臣不敢妄言,还请陛下恕罪。” 殿中于是安静下来,这一刻,所有人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辨,当然,这么说其实也不准确,因为,从朱见深的这句话说完之后,在场的其他一众大臣,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出。 要知道,刚刚天子的那句问话,已经隐隐可见有怒意生出,这种时候,太子最明智的选择,应该是伏低做小,诚恳表示自己并没有贪恋东宫权柄的意思,以解释自己之前的话,平息天子的怒火。 但是,太子没有这么做,相反的,他将话头重新抛了回去,可以想见的是,在这种局面下,太子的做法,其实已经和挑衅无异了。 俞士悦心中一阵叹息,面色都有些灰暗,他没想到,太子竟然如此沉不住气,倒是一旁的王文挑了挑眉,并没有继续火上浇油。 不过,让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听了太子的这番话,天子却并没有像预想当中发怒,反而笑了起来,道。 “太子既然如此说,那便是想了,如此……也好!” 今天就这些,下一章随缘掉落~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尾声:东宫之争(三) 文华殿中,针落可闻。 底下众臣忍不住吞了吞口水,有些拿捏不准天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们几个都是在朝多年之辈,不敢说对天子十分了解,但是起码的察言观色是没问题的,天子说话时的口气,到底是真的平静,还是在压抑怒火,他们自信是不会判断错的。 而问题就在于此,从刚刚这话的内容来看,天子对于太子的回答,明显是不满意的,颇有几分反讽之意,但是,就刚刚说话的口吻来看,天子却又并没有带着这种情绪,这倒让他们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不过,很快,天子的声音便重新响起,让他们无暇再去想这小小的异常。 “王天官?” “臣在。” 听到自己被点名,王文立刻收敛心神,上前听候吩咐。 于是,便听得天子道。 “朕记得,去岁山东又发了水灾,其中,长清县受灾最严重,当地知县为了救灾,被洪水冲走,死在了任上,有这回事吧?” 这话一出,王文心中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于是,思忖了片刻,他点了点头,道。 “回陛下,确有此事,长清县知县死于公事,吏部已经拟定了奏表,追封其五品散衔,并许荫一子为监生,以彰其德。” 王文这么说,明显是想要把话头拉到这个死于任上的知县身上,但是,朱祁钰却不上他这个当,直接道。 “既然如此,长清县应该还没有补新的知县吧?” 啊这…… 小心思被戳破,王文的脸色有些尴尬,但是,也只能点了点头。 于是,朱祁钰便道。 “那就让徐有贞去吧,他精擅治水,也算是人尽其用。” “陛下,这……” 虽然心中已有预料,但是,听到这番话,王文还是忍不住开口。 要知道,如今徐有贞是正四品詹事府少詹事,兼管大理寺少卿事,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四品京官,而且,还是东宫属官,这么多因素叠加起来,如若外放,完全是可以直接突破四品到三品这个关口的。 但是,长清县知县,不过正七品衔,这已经不是普通的降级这么简单了,算是一降到底了。 虽然说,天子并没有明确的说出来,徐有贞被降职是因为弹劾东宫,可这种局势之下,朝堂上又有谁看不出来呢? 有心想要开口劝上两句,但是,他刚刚张嘴,一旁的于谦便抢先一步道。 “陛下圣明。” 与此同时,王文一抬头,正好对上天子微微眯起的眼睛,于是,多年的朝堂经验告诉他,这种时候,最好闭嘴。 所以,他也只得拱了拱手,道。 “臣领旨。” 于是,朱祁钰轻轻颔首,随后,目光在眼前三人的身上一一扫过,片刻之后,叹了口气,道。 “徐有贞此奏,朕已看过,此妄悖之言尔。” “朝中每日奏疏众多,这几日朕偶有小恙,未及及时处置,不想竟令朝堂上下如此关注,连俞刑部都亲自过来,求见于朕。” “既然如此,那朕就当着太子和诸卿的话,再将此事澄清一次,南宫之事,同太子并无干系,此后朝中诸臣,不得再以南宫之事议论太子,否则,朕必有重处!” 啊这…… 天子的这番话,口气不重,但是,在场的所有大臣却都能意识到,其中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这话一出,俞士悦顿时松了一口气,要知道,天子此言,不仅仅是否定了徐有贞的奏疏,更重要的是,杜绝了以后再次出现这种事情的可能,换而言之,对于东宫最为不利的一个由头,就此不存在了。 “臣等领命……” 众人神色各异,但是,在这个当口,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俯首领命,于是,这件惹动了这么多朝堂重臣的事情,便就此尘埃落定。 事情既然了结,一众大臣自然也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于是,只得各怀心思的拱手告退。 不过,待出了文华殿之后,俞士悦对着一旁欲走的于谦直接开口道。 “于少师,可有闲情陪旧友聊上几句?” 见此状况,一旁的王文和张敏二人倒也识趣,各自拱了拱手,并没有过多逗留,倒是于谦,脸上闪过一抹略显无奈的神色,不过,到底他也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迟疑片刻,和俞士悦一起并肩向前,缓缓走在宫道上。 二人沉默了片刻,最终,俞士悦率先打破了这个局面,他开口便是直接了当,道。 “廷益,你我多年相交,我也不同你废话,你当知道,如今如今朝中局势纷乱,群臣心思不定,天家……天家因太上皇的所作所为,关系复杂。” “太子殿下所代表的并不只是殿下一人,更有太上皇一脉的诸皇子,公主,更有宫中的上圣皇太后,如今朝中诸多污蔑攻讦太子殿下之辈,一旦陛下有所动摇,因此而行废立之事,则诸皇子,公主当如何自处,若上圣皇太后干预,又当如何?” “陛下多年以来励精图治,仁孝德彰,若因此事而被史笔诟病,岂非你我臣子之过?” “我知你如今作为,必有苦衷,但是,以你的身份地位,一言不发的日子,又能有多久呢?” “朝局到如今这个地步,别的我也不多说,只问一句,东宫一事上,你到底作何看法?可否看在多年交情上,予我一句实言?” 面对俞士悦的质问,于谦也沉默下来。 他知道,这番话俞士悦是出自真心,但是…… “仕朝兄,东宫储本,并非你我人臣可以议论,此陛下圣心独断之事也,无论日后储君废与不废,两脉皇嗣如何,皆陛下之考量也,于某身为人臣,只知忠君报国,别的,不该于某操心,也不必于某操心。” 看着平静的说出这番话的于谦,俞士悦的眼中先是一阵诧异,随后,便是浓浓的失望。 他没想到,于谦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默默的捏紧了拳头,俞士悦忍不住道。 “于廷益,我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储君关乎国本江山,乃政事也,岂是天家私事?既要忠君报国,便更当行直谏之事,你如今所为,与那些谄媚君上的佞臣何异?” 秋风乍起,卷动衣袂翻飞,夕阳之下,俞士悦神色沉痛的看着于谦,指望自己的一番话能够骂醒对方。 然而遗憾的是,即便是面对他这样的指责,于谦也只是保持沉默,并没有任何的反应。 于是,俞士悦眼眸微阖,最终,重重的叹了口气,无力的摆了摆手,道。 “也罢,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既是如此想的,那你便只管沉默不言便是,东宫一事上,我自会竭尽全力。” 说罢,俞士悦并没有再继续停留,而是毫不犹豫的转过身,大踏步的离开了宫城。 不过,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在他离开之后,于谦却依旧站立在原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神色中流露出一丝伤感。 直到俞士悦的身影消失在了长长的宫道,于谦这才轻轻吐了口气,随后,朝着俞士悦离开的方向郑重的拱了拱手,随后,朝着另一个方向抬步走出,同样没有丝毫的犹豫。 夕阳西斜,昏黄的光照进大殿当中,莫名的让人感到有一丝暖意。 宽大的文华殿中,一众大臣已经离开,只剩下朱祁钰和朱见深两个人。 殿中沉寂了片刻,忽然响起一声轻叹,随后,朱祁钰站起身来,来到朱见深的面前,看着他紧绷的小脸,轻轻摇了摇头,道。 “深哥儿,你和朕本是一家人,当初南宫之乱那一晚,你带着朱仪来见朕,朕很欣慰,不管你信与不信,在朕的眼中,你和朕亲生的孩子,并没有什么分别。” 这番话,让朱见深的神色动了动,但是最终,他依旧恭敬的侍立着,并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其他的动作。 见此状况,朱祁钰也并没有勉强,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随后,重新回到御座上坐了下来,道。 “朝中近来发生的诸事,朕都知道,你的想法,朕如今也清楚了,只是,朕想告诫你一句话,这世上的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 “东宫之位,意味着你能得到很多,但也意味着,你会失去很多,孰轻孰重,得失之间,需要你自己选。” “朕只希望,你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记住这句话……去吧。” 朱见深略显稚嫩的脸上闪过一丝迷惑,但是,他也没有开口多问,依旧保持着恭敬的拱了拱手,道。 “侄臣告退。” 看着朱见深后退两步,随后转身走出殿门,朱祁钰坐在御座上,脸色颇有几分复杂。 见此状况,一旁的怀恩不由有些担心,道。 “皇爷,太子殿下他……” 听到怀恩的声音,朱祁钰回过神来,轻轻摆了摆手,道。 “没关系,孩子总是会犯错的,日子还久,他以后会明白,他自己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的。” 这个时候,外间走进来两个内侍,来到怀恩身边,低声说了几句,怀恩听完了之后,转回到御前,然后开口道。 “皇爷,刚刚出宫之后,俞刑部将于少师叫住,随后……” 说着,怀恩将自己刚刚得到的消息,也就是俞士悦和于谦在宫道上谈话的一幕说了一遍。 “……据周围的侍卫描述,二位大人最后不欢而散,俞刑部走的时候,脸色非常难看,之后于少师在原地站了许久,据说,神色也颇为沉重……” 朝中皆知,因为东宫之事,于谦和俞士悦的关系疏远了许多,但是,像这样基本上算是摆在明面上的不欢而散,还是头一回,这两位都是天子十分倚重的大臣,而这次他们闹矛盾,很显然也还是因为储君之事。 换句话说,这次因徐有贞的弹劾而生的事端,虽然被看似就此结束,但是,更深层次的矛盾,却依旧存在,并且很有可能会继续发展下去。 因此,在禀报的时候,怀恩的心中也有些惴惴。 不过,让他没想到的事,听到了这样的消息,天子的却并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只是重重的叹了口气,神色有些复杂。 随后,怀恩便见到天子什么也没有说,而是从御座上起身,然后缓步来到了殿外的廊下,看着碧蓝色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尾声:东宫之争(四) 初春的天气总是寒凉的很,两日前的一场雪雨,更是让整个紫禁城颇多了几分冷清之意。 清宁殿中,炉火未息,朱见深刚刚结束了一上午的经筵讲读,疲惫的靠在椅子上假寐。 算上刚过的这个年节,这位太子殿下已经十四岁了,身子也窜的很快,虽然脸庞当中尚有稚气,但是光从外表上看,已经和及冠之年无异。 万贞儿站在他的身后,轻柔的替他揉捏着肩膀,让他的眉头这才稍稍的舒展开来。 与此同时,梁芳站在下首,将自己搜集到的消息一一的禀报上来。 “……都察院陈总宪三日前在府中病逝,按照殿下吩咐,奴婢已经遣少詹事周大人代殿下前往致祭。” “昨日,宫中下诏,命兵部尚书王翺迁为左都御史,掌都察院事,少师右都御史于谦迁为兵部尚书,此事,朝中议论纷纷,都觉得和此前于少师再次上本请建九边之事有关……” 于是,朱见深睁开眼睛,轻轻点了点头,道。 “这件事是明摆着的,九边军镇之策,看似是于少师所提,实则是暗合陛下之意,此前于少师数次前往边境巡查,便为此事,只不过前些年各地灾情反复,朝廷财力紧张,所以一直压着,这几年风调雨顺,自然是要早做准备,只是,这般大事,朝中想必是要吵上一段时日了。” 按照惯例,太子十五岁会正式开始听政,但是,朱见深的身份不同,他从数年前就开始参与每旬一次的常朝,虽然说依旧不能参与其中,可对于政治的敏感性却早已经培养起来了。 只不过,随着那次徐有贞的事情发生之后,整个东宫上下,朱见深敢相信的人寥寥无几,大臣当中,除了真心帮他的俞士悦之外,就只有自幼教导他的周洪谟和倪谦这两位老师了。 其他的像是沈敬,余俨,乃至是进到东宫稍晚的刘定之,陈文,李绍等人,或因他们本身是郕王府旧臣,和王文等人相交深厚,或因他们曾和徐有贞过从甚密,总归是不可全然信任。 要知道,虽然说徐有贞此前的弹劾被顺利平息了,但是,朝中针对东宫的人却并没有安分多久。 这几年下来,朱见深的日子过的仍旧可谓是颇为艰难,时时要应付着各种明枪暗箭,也只有回到这清宁宫自己的寝殿当中,才能稍稍放松几分。 微微直起身子,示意万贞儿退下,朱见深继续问道。 “孤之前让你去打探,年节如今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但是,京中尚有几位藩王没有离京原因为何,可有消息了?” 闻听此言,梁芳思索了片刻,开口道。 “回殿下,确实的消息尚无,不过,这几日陛下除了召几位藩王觐见之外,还召见了礼部的大宗伯,故而奴婢觉得,此前的传言十有八九可能是真的,陛下确实有意再次更动藩制。” “大宗伯?” 朱见深皱了皱眉,要知道,这位老人家今年都八十四了,这两年基本上连朝都不上了,这回突然把他请出来,看来是事情不简单。 “知道了,继续留意着吧……” “是……” 梁芳应了一声,但是神色却颇为踌躇,迟迟没有退下。 见此状况,朱见深也感到有些奇怪,问道。 “还有什么事吗?” 于是,梁芳这才迟疑着,开口道。 “回殿下,确实还有一桩事……是……是凤阳那边近日传来消息,说是太上皇到了凤阳之后,忧思过重,一直沉疴不起,冬日里头,越发的不好了,据说怕是……怕是撑不过这个春天了。” 虽然说,如今朱祁镇已经被废为庶人,但是私下里,大多数人还是习惯称其为太上皇。 闻听此言,朱见深的神色有些复杂,但是到了最后,他到底是什么也没说。 就在这个时候,外间忽然有内侍进来禀报,道。 “殿下,荣王殿下求见。” “二弟?” 朱见深皱了皱眉,想起刚刚听到的消息,心中顿时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轻轻吐了口气,他站起身来准备迎接,同时吩咐道。 “让他进来。” 于是,不多时,殿外走进来一个身形稍显瘦弱,文质彬彬的少年,身着淡青色王袍,脚蹬鹿皮靴,身后披着一件厚厚的披风,此人正是朱见深的弟弟,也是南宫一脉仅存的另一位皇子,荣王朱见清。 在内侍的带领下,朱见清大步来到殿中,然后端端正正的拱手一礼,道。 “臣弟见过太子殿下!” 看着面前稍显疏离的少年人,朱见深苦笑一声,上前牵住他的手,拉着他一同坐下,开口道。 “孤已经说了多少次了,你我是同胞兄弟,不必如此多礼,直接叫我哥哥便是,称什么太子殿下,太生分了。” 说着话,朱见深转头命人将手炉,垫子都送上来,继续道。 “外间天气寒冷,快坐下暖暖身子,贞儿,取去年陛下赏赐的贡茶来……” 于是,跟在朱见深身后的万贞儿立刻福了一福,准备下去泡茶,但是,让人没想到的是,闻听此言,朱见清的脸上却露出一丝嫌弃的神色,道。 “不必劳烦万侍长了,本王只是来和太子殿下说几句话,随后便回宫陪伴母妃,这茶就不喝了。” 这明显是在摆脸色,就算是再没有眼力见的人也能看的出来,更何况是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的万贞儿,于是,一时之间,后者俏丽的脸蛋儿立刻变得有些苍白,她忍不住咬了咬下唇,看着朱见深,略带委屈的轻声开口叫道。 “殿下……” 见到这种场景,朱见深的脸色也微微有些难看,态度略微变得冷淡下来,但是,毕竟面前的是自己的亲弟弟,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摆了摆手,对着万贞儿道。 “既然如此,你就先退下吧,守在外头,别让人打扰孤和二弟叙话。” 看着不甘不愿退出去的万贞儿,朱见清的脸色总算是好看了几分,转过头来,他将目光落在朱见深的身上,沉默了片刻,方开口道。 “大哥,伱知不知道,父亲在凤阳病重了?” 一言既出,清宁宫中静了片刻,朱见深忍不住重重的叹了口气……果然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要知道,南宫的这一脉,一共有四个皇子四位皇女,但是,除了他之外,忻王朱见湜夭折于景泰四年,许王朱见淳夭折于景泰六年,皇子当中,便只有小他半岁的荣王朱见清和几位公主健康长大。 和朱见深自幼被册封为太子,一直居住在东宫不同,朱见清一直都随他的母亲万宸妃住在南宫当中,换句话说,他才是那个真正长在他们父亲膝下的皇子。 虽然说朱见深是太子,但是,他一直都能够明显感觉到,朱祁镇对朱见清这个次子,要比对他宠爱的多。 也正因于此,朱见清和朱祁镇的感情,也要比朱见深和朱祁镇深厚的多。 南宫之变以后,当时还不到九岁的朱见清,甚至偷偷去跑去求过钱皇后,想要和她一样,跟着朱祁镇一同去凤阳。 当然,结果自然是被钱皇后骂了一顿,直接将他送回了万宸妃的宫中禁足了起来,不让他在继续胡闹。 随后,钱皇后跟着朱祁镇一同去了凤阳,朱见清在被禁足了几个月之后,也慢慢老实了下来。 而虽然南宫出了这样的事,但是所幸的是,皇帝仁慈,不仅保留了他们的皇子待遇,让他们继续在大本堂当中读书,而且还时常过去看望他们,使得朱见清这几年得以安安分分在南宫陪着几个姐姐妹妹们安稳度日。 但是,同样也因为这个原因,他的性格在朱见深看来,颇有些单纯的过分了,刚刚他听到凤阳的消息的时候,就隐隐有所预感,目前来看,他刚刚的预感简直分毫不差…… “知道。” 沉默片刻之后,朱见深轻轻点了点头。 这般简短的回答,显然是不令朱见清满意的,他直勾勾的盯着朱见深的脸,道。 “大哥,那是我们的爹!” “我知道,他犯了大错,起兵谋逆,其罪不赦,但是,不论如何,他是你我血脉相连的亲生父亲。” “过去的事,既已铸成大错,我不想也不能替他辩解什么,可身为人子,父亲病重,危在旦夕,你我纵然不能榻前侍疾,也总该去见上最后一面,这是为人子之孝道,不是吗?” “你想做什么?” 朱见深的眉头顿时深深的皱了起来,坐直身子,对着朱见清严肃的问道。 不过,面对他的这副姿态,朱见清却也同样没有任何的畏惧,同样坐直身子,道。 “我已经拟表准备上奏,奏请陛下允准我前往凤阳探望父亲……” 话还没有说完,朱见深便霍然而起,厉声喝道。 “胡闹!” “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这两句话声色俱厉,足以看出朱见深此刻的心情到底是何等的震惊,不过,朱见清也不是个好对付的主,这次他是下了决心了,面对朱见深的训斥,他先是略微愣了一下,随即便同样沉下了脸色,梗着脖子,咬牙瞪着朱见深,半点不肯退让。 见此状况,朱见深心中怒火更盛,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他烦躁的在清宁殿中来回转了两三圈,这才勉强将心中怒意压下,转身重新坐下,看着面前的朱见清,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稳下来,道。 “清哥儿,我知道,你心中牵挂父亲,你说的对,父亲是你我的生身之父,不管犯了多大的错,血脉之亲总是割不断的,孝道而言,你想去再见父亲一面,并无错处。” 这番话说完,朱见清的脸色,总算是变得好看了几分,于是,朱见深的口气这才略微严肃起来,继续道。 “但是……你别忘了,你我不是普通人,父亲犯下的错,也不是普通的错,生在皇家,一举一动都牵连众多,是,我知道,叔父这些年对你对我,都视如己出,关爱备至。” “可你更要明白的是,叔父不仅仅是叔父,更是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民间有言伴君如伴虎,身在宫中御前,有些话说不得,有些事做不得。” “时至今日,南宫与父亲在朝中都是一个禁忌的话题,以你我的身份,低调度日才是正理,你若贸然上奏要去见父亲,且不说叔父会如何作想,便是传到朝中,你可知又会掀起多大的风波?” “更何况,朝廷有制,便是天子驾崩,藩王都不得擅离藩地,不许奔丧,何况你我如今的这种身份……岂能贸然行事?” 这话说的苦口婆心,但是,朱见清听了之后,原本缓和的脸色,却又变得难看起来,皱紧眉头,他抬头看着朱见深,反驳道。 “我去见父亲,是为尽人子之孝,朝中大臣皆读圣贤之书,奉仁孝之理,既是如此,又会引起什么风波?” “何况,当年父亲起兵作乱,叔父都能念及天家亲情,未曾痛下杀手,如今父亲已被废为庶人,我也并非就藩,只不过是去送父亲最后一程,与朝廷典制何干?我请奏前去凤阳,本是礼法所循,孝道所趋,其心一片纯然,其意一片至诚,叔父焉能不知?焉会不准?”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尾声:东宫之争(五) 朱见深看着自己这个弟弟理直气壮的反驳他的话,险些都被气笑了,深深的吸了好几口气,重新站起身来,在殿中又转了几圈,他总算是再次勉强平复了情绪,转过身站在朱见清的面前,开口道。 “清哥儿,朝堂上的事你不懂,这件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你相信我,大哥不会害伱的!” 朱见清没有说话,但是,那副样子,显然是半句都没有听进去。 见此状况,朱见深有些气急,口气也带上了几分怒意,道。 “就算你不考虑自己,那长姐,嘉善,淳安,崇德她们几个的处境,你总要顾及几分吧?” “你可知道,这数年以来,大哥的日子过的有多难?你可知道,这朝堂上下,有多少人在暗中窥伺着东宫?你可知道,你这一道奏疏递上去,会被多少小人拿来做文章?” “朝中的这些人,他们为了扳倒东宫,使了不知多少下作手段,你如今递上这么大的一个把柄,他们能不扣你一个心怀怨愤,思念罪人的名头?” “倘若陛下因此而生怒,你倒还在其次,长姐她们几个怎么……” 看得出来,或许是因为情绪的不断累积,此刻的朱见深也有些激动,接连不断的质问砸在朱见清的面前,神色严厉之极。 但是可惜的是,他这个弟弟,自幼长在南宫太上皇的膝下,压根就没受过什么委屈,是个纯纯的吃软不吃硬的人物。 因此,话说到最后,甚至都没等朱见深说完,朱见清就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指着朱见深道。 于是,从肩舆上走下来,对着梁芳示意,让他前头领路,重新朝着清宁殿中走去。 “回殿下的话,太子殿下的确说,让奴婢拦下您,但是,奴婢刚刚的话也全是真的,奴婢出来之前,殿下还在榻上起不来身子,您是知道的,之前太医就为太子殿下诊治过,说殿下的身子虚,要平心静气,最忌情绪激荡,刚刚……总之,您还是回去瞧瞧吧,奴婢给您磕头了。” 于是,朱见清心中越发的没底气了,低着头不知所措,不敢看朱见深的眼神…… “呸!” 闻听此言,一旁的朱见清皱了皱眉,道。 对着朱见深啐了一口,朱见清也不想再跟他再继续废话,直接了当的道。 “殿下息怒,荣王殿下年纪还小,一直养在宫中,所以不知这朝中险恶,再加上他心忧太上皇,所以一时口不择言,冲撞了殿下,都是些气头上的话,您千万别放在心上,等荣王殿下冷静下来,一定会来跟您好好道歉的……” 话音落下,一旁的梁芳顿时心中一紧,要知道,刚刚朱见深给他的吩咐,是务必要把这位荣王殿下拦下,要是人带不回去,他怕是不仅仅是挨骂这么简单。 看着底下梁芳可怜的样子,朱见清终究还是没狠下心继续离开,只不过,听到他的这番话,他又忍不住低声道。 看着仍旧摇摇欲坠的朱见深,梁芳一时有些担忧,并没有立刻做出行动,然而见此状况,朱见深却更加气急,厉声道。 但是,他被朱见清的这番话说的不知所措,朱见清却反而越发激动起来,直接上前一步,来到他的面前,冷声道。 因此,得了命令之后,梁芳赶忙带着清宁宫周围的几个护卫,加上十来个内侍,匆匆赶着朱见清的脚步而去。 与此同时,殿内赶忙上前搀扶住朱见深的梁芳,小心翼翼的扶着朱见深坐下,一边帮着他顺气,一边才敢小心翼翼的劝道。 见此状况,梁芳皱了眉头,暗骂一声不长眼的东西,但是脚下却不敢停,走到那个内侍的身份问了两句。 “真以为我听不出你什么意思吗?” 这番话一出,朱见深立刻就愣在当场,他早就知道,朱见清一直对他有所看法,和他感情生疏,但是他总觉得,无论如何,他们总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当初南宫之事,你跑去举告父亲,尚可解释你不想爹和叔父兄弟相残,但是如今爹爹病重,朝不保夕,你自己不肯去见他最后一面也便罢了,竟因为害怕区区弹劾,连我也想拦下。” “是!” “身为人子,你孝道有缺,无情无义,身为长兄,你不能以身作则,身为储君,更是毫无担当。” 啊这…… 刚刚朱见深耐着性子跟他好好说的时候,他还能听进去几分,现如今朱见深发了火,他更是半点都听不进去。 但是,面对这种状况,朱见清却丝毫都不在意,说完之后便直接转身,朝着殿门处走去。 最后的这句话,朱见清重重的咬紧了太子殿下这四个字,让原本就被他这一番话气的脸色苍白的朱见深,噔噔噔的往后退了几步,胖胖的身子一阵晃动,不住的喘着粗气…… “既然俞刑部到了,想必是有政事要和太子殿下商议,那本王就不进去了,梁芳你替我转告太子殿下,就说……说我刚才一时冲动,说了不该说的话,待此间事了,本王再寻个日子,正式到东宫来给太子殿下致歉。” “回殿下,叫了,已经叫了。” 梁芳带着十几个人,追着朱见清的仪仗,一路小跑,这才最终追了上去,最终挡在了仪仗前。 “拦住他,梁芳,你快去传命,让人拦下二弟,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就这样去见陛下,否则的话,会出大事的!” 推开殿门,刚好碰见守在外头的万贞儿敌视的看着他,见此状况,朱见清的脸色又沉了几分,冷冷的叫了一句。 “殿下息怒,有话好好说,好好说,您说您这是何必呢?太子殿下也有太子殿下的苦衷,刚刚您是没瞧见,您走之后,太子殿下坐在榻上啊,连身子都起不来了,算奴婢求您了,您回去跟太子殿下好好把话说开吧,不然太子殿下要是出点什么事,奴婢那是万死难赎啊!” 直到走到殿门外,朱见清忽然有些踌躇,磨磨蹭蹭的不肯进去。 然而,就在他们刚走到第二道门的时候,身后却忽然有一个小内侍着急忙慌的闯了进来,见此状况,梁芳不由眉头一皱,叫住了对方,问道。 与此同时,朱见清此刻也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刚刚对朱见深说的话的确太过分了。 更何况,这位祖宗刚刚说啥……此间事了……这不就还是打算直接去见陛下吗…… 朱见深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是这样看待他的…… “身子虚……哼!” 尤其是朱见深的这一番话,无意中触及到了朱见清心中的某个点。 那小内侍自然是认识梁芳的,连忙跪地,道。 旋即,他便大步离开,没有半分犹豫。 “出什么事了,这么急急忙忙的?” “回梁公公的话,俞刑部到了,说有要事求见太子殿下,奴婢前去通禀。” 毕竟是亲兄弟,虽然说刚刚吵得凶,但是,听梁芳这么一说,朱见清心中还是不免有些不忍,迟疑了片刻,他摆手示意让人停下,问道。 仪仗被挡,朱见清皱着眉头,命人停了下来,这才看清楚来人是梁芳,他此刻本就心中有气,见到朱见深派来的人,立刻就意识到,对方是来干嘛的,懒得跟对方废话,对着身旁的随从吩咐了一句,便打算继续往前闯。 “滚开。” “你少拿长姐她们说事!” “我不妨告诉你,过来之前,奏疏我便已经派人送去宫中了,我原本想着,你能同我一起去送父亲最后一程,你既然不愿,那我自己去便是,现在我就进宫去见叔父,禀明这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张。” 好一阵下来,朱见深才总算是把气顺下来,他的浑身仍在发抖,甚至于嘴唇都在发颤,但是,当他撑着从椅子上坐起来的第一时间,却仍然立刻推开梁芳,道。 “你说,太子哥哥是不是派你来拦我的?” “就凭你这样的德行,也配久居东宫储位?” 南宫之事以后,在一众大臣反反复复的多次请奏之下,天子最终收回了东宫幼军的调度权,将其重新归在府军前卫当中,不过,即便如此,东宫近旁的侍卫,还是可以调得动的。 见此状况,梁芳赶忙解释道。 梁芳被这声厉喝吓得一激灵,刚好这个时候,原本在殿外守着的万贞儿已经疾步走了进来,梁芳这才敢站起来,应了一声,快步朝着殿外走去。 听了这话,朱见清也有些犹豫,不过,看着梁芳恳求的样子,他心中也确实有些担心,于是,迟疑片刻,这才点了点头,跟着梁芳继续往里走。 一念至此,梁芳更不敢把人放走,悄悄的往后挪了一步,挡在朱见清离开的路上,道。 虽然说,有朱见深的令谕,但是,梁芳显然也不想得罪这位太子殿下的亲弟弟,当下就跪倒在地开始苦求。 眼瞧着这位荣王殿下总算是平复下来情绪,梁芳也不敢怠慢,连忙起身引着他往里走。 “叫太医了吗?” 梁芳连忙答道,期待的看着朱见清。 到了这个时候,梁芳反而不着急了,站在一旁看着这位荣王殿下纠结,反正已经到这了,这位殿下是跑不了了,等会也无妨。 “枉你身居东宫,出阁读书这么多年,时至今日,竟连一个孝字该怎么写都不知道!” “还不快去!” “呵,东宫……” 他当然也并不是什么都不懂,清楚朱见深这些年在东宫的日子过的不容易,但是,有些时候,就是情绪一激动,嘴里的话就管不住了,冷静下来之后,想到自己要再次面对朱见深,心中不由有些怯懦。 “殿下,再急的事,也没有太子殿下的身子紧要,再说俞刑部那边,想必也不急在一时半刻的……您看,都到这了,您就进去看一眼,这样您也放心,太子殿下也放心不是?” 虽然说在大本堂进学的时候,也有叔父那一脉的皇子公主一块,但是毕竟双方是堂亲,而且散学之后,他回到南宫,U看书和他在一起的就只有一堆姐姐妹妹和各种母妃,所以,对于这唯一的亲哥哥,朱见清一直还是很尊敬的。 正在这个时候,外头忽然有内侍前来走了进来。 “朱见深!” 紧接着,他的脸色忽然就是一变,随后,回到殿门前,拱手道。 “太子殿下且请放心,不管出了什么事情,我自会一力承担,至于你,就在这清宁宫中,捧着你的太子金印,好好当你这个连亲爹都不肯认的东宫储君吧!” 梁芳这个时候哪敢承认,磕了个头,连忙道。 “说白了,不过就是你自己贪恋太子的位子,生怕我去见父亲,会让人抓到把柄弹劾你罢了。” 这…… 事实上,他和朱见深两个人之间,虽然因为后者自幼出阁读书,住在东宫,所以关系上不甚亲近,但是,毕竟是亲兄弟。 不过,要说这位荣王殿下也真算得上是少年意气,在殿中吵完架之后,心里憋着一股气就闷着头往外冲,梁芳紧赶慢赶,才在清宁宫最外头的前门赶上了朱见清的仪仗。 “殿下,殿下,荣王殿下!” 就在朱见清纠结进去的时候,该直接道歉呢,还是装模作样的撑一会再道歉的时候,面前的殿门忽然被推开,朱见清抬头一看,却见朱见深黑着一张脸,站在门前看着他。 “殿下,怀恩公公到了,说是……” 说着话,梁芳不由自主的瞥向了一旁的朱见清,犹豫了一下,然后道。 “说是陛下有旨意,要给荣王殿下!”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尾声:东宫之争(六) 随着梁芳的话音落下,小院忽然静了下来,朱见清原本低下的头猛地抬了起来,眼中精光闪烁。 与此同时,朱见深的眉头则是深深的皱了起来,二者的目光在空中相对,朱见清顿时重新低下了头。 这种时候,怀恩亲来传旨,而且是指名道姓的要给朱见清,那么除了二人刚刚在殿中大吵的那件事之外,也没别的了。 于是,朱见深看着自己的这个弟弟,无奈的叹了口气,既然怀恩已经到了,那么这个时候再说什么也是无用。 揉了揉涨的发疼的太阳穴,朱见深长长的吐了口气,让自己的神色镇定下来,吩咐道。 “请怀公公在正殿等候,孤这就带着二弟过去接旨。” “是……” 内侍下去准备,朱见深也没心思再跟朱见清计较,往前走了两步,来到朱见清身边的时候,方低声叱了一句,道。 “还不跟上。” “哦,哦,好……” 这个时候的朱见清,全然没有了刚刚指着朱见深鼻子骂的气势,乖乖的跟着朱见深一路到了前殿。 “见过太子殿下,荣王殿下……” 进到殿中,同时响起的,却是两道声音。 朱见深皱着眉头看过去,这才发现,除了怀恩之外,俞士悦也站在了殿中。 作为一路扶保自己到现在最可信的大臣,朱见深早就吩咐过,东宫之内,俞士悦可以自由出入,但是,俞士悦从来没有用过这项权力就是了,所以,见到俞士悦的时候,朱见深的脸色颇有几分意外。 见此状况,俞士悦率先开口解释,道。 “殿下容禀,臣刚刚有急事要求见殿下,刚好在外头碰见了怀恩公公来传旨,所以……便一同进来了,未候殿下召见擅自进殿,还望殿下恕罪。” 不知为何,朱见深总觉得俞士悦这番话说的时候有些迟疑,似乎是在踌躇着什么。 这个时候,一旁的梁芳也上前解释,道。 “殿下,刚刚的确有人来禀报,说俞刑部在外求见,不过,当时奴婢正带着荣王殿下去见您,所以没有及时禀报,是奴婢之过,请殿下责罚。” 于是,朱见深转过头来,笑道。 “俞师傅不必如此,既有急事,直接过来就是,孤早就说过,东宫之内,俞师傅可以随时出入,不必如此拘泥。” 见此状况,俞士悦方才拱了拱手,道。 “谢殿下。” 按理来说,接下来应该怀恩来传旨了,但是,古怪的是,俞士悦说完话之后,怀恩和他相互对视着,二人却是谁都没有开口。 这副样子,倒是让朱见深颇有几分一头雾水,不过,这么尴尬着也不是事儿,于是,殿中安静了片刻之后,朱见深率先道。 “怀恩公公,刚刚底下人来禀告说,陛下有旨意要给二弟,不知是何旨意?” 呃…… 不知为何,听到朱见深的问话之后,怀恩的脸色颇有几分复杂,又看了一眼俞士悦,随后,怀恩叹了口气,上前拿出一份旨意,道。 “咱家来的急,想必东宫也没有摆设香案什么的,既是如此,这些虚礼就不讲究了,至于旨意……咱家也不读了,待会两位殿下自己看便是。” “陛下的意思很简单,今日荣王殿下刚刚上了奏本,以为镇庶人病重已久,恐时日无多,人子当尽孝道,请准其前往凤阳侍疾,陛下看后,觉得荣王殿下孝心可嘉,故而特旨允准殿下即刻启程,赶赴凤阳侍疾……” 这话说完,底下的朱见清顿时眼前一亮,神色颇有几分激动,立刻道。 “谢陛下恩典。” 说罢,就要跪下接旨。 而相对于朱见清,一旁的朱见深明显更加冷静,听了怀恩的话之后,他的眉头却不由自主的皱了起来。 且先不谈这件事情会在朝堂上产生的影响,且说当下的场景,实在是太过奇怪了些。 要知道,朱见清在这个时候提出要去凤阳侍疾只是好听的说法,实话就是要去见太上皇最后一面。 正因为朱见清自幼没有经历过什么风风雨雨,所以心思单纯的很,他考虑不到这件事情会在朝堂上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这也是朱见深担心的地方。 不过从这道旨意来看,至少皇帝陛下并没有因此而产生什么不满,相反的还对朱见清的孝心十分欣慰,毋庸置疑的是,皇帝陛下的这种态度,对于他们来说,绝对是一个好消息。 但是,奇怪就奇怪在,这样一个还算不错的消息,怀恩却自打进来以后,脸上就没有露出过笑容,这可并不符合常理。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感觉一样,看着跪地接旨的朱见清,怀恩的脸色变得越发复杂起来,将手中的圣旨递到朱见清的手中,温和道。 “殿下不必如此多礼,快快请起吧……” 这般神色和口气,更是让朱见深的心中越发的不安起来,似乎是被直觉驱使着,他的目光落到了一旁的俞士悦身上,开口问道。 “俞师傅,你刚刚说有急事求见,不知是何事?” 话音落下,一旁的俞士悦和怀恩脸色都是微微一滞,二人对视了一眼,旋即,俞士悦长长的叹了口气,道。 “二位殿下,凤阳刚刚传来快马急报,三日之前,镇庶人病重,于晚间子时崩于住处,次日清晨,钱娘娘着整套凤冠霞帔,服毒殉于镇庶人榻前……” 这个消息一出,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紧接着便是‘铛’的一声,那是圣旨掉在地上,玉轴撞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只见刚刚才站起来,脸上甚至还带着激动笑容的朱见清此刻一下子变得脸色惨白,一下子就愣在了当场, “什么?” “俞刑部,你……你在说什么?怎……怎么可能?” “刚刚怀恩公公不是还说,陛下允我去凤阳侍疾,我……我还没来得及出发,怎么会……” “怎么……可能?” 当下,朱见清甚至顾不得礼节,上前抓住了俞士悦的袖子,脸上露出一丝祈求之色。 见此状况,俞士悦的神色也变得有些复杂,他轻轻挣开朱见清抓着他的手,微微躬身,拱手低头,没有说话。 于是,一旁的怀恩叹了口气,道。 “殿下,这个消息是刚刚送达礼部的,公文应该已经送入宫中,刚刚奴婢带来的旨意,是陛下午间看过殿下的奏疏之后下的,所以,旨意下时尚未得到这个消息。” “就连奴婢,也是刚刚在外头碰见了俞刑部,才得知了这个消息……生死之事实乃天定,还请二位殿下节哀。” 殿中一下子便陷入了死寂当中,和激动的朱见清不一样的是,一旁的朱见深听到这个消息,神色有些木然,仿佛没有反应过来一样,站在原地愣愣的没有任何反应。 与此同时,听到俞士悦和怀恩接连的话,朱见清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掐灭,他的眼眶不由自主的开始泛红,宽袍之下,少年的拳头紧紧的攥了起来,紧接着,只见他一转身,三两步便奔到了朱见深的面前,提手抓住了对方的衣襟,吼道。 “你高兴了吧?” “爹爹驾崩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钱娘娘也跟爹爹一起去了,我连他们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都怪你,要不是你,我……我应该在爹爹刚刚生病时就去的,那样就不会……就不会……” 眼泪不由自主的随着朱见清的话而奔涌而出,他牢牢的揪着朱见深的衣襟,话到最后,早已经是泣不成声。 而朱见深也就这么被他揪着衣襟,神色木然,仍然没有什么反应,见此状况,朱见清心中的怒意更盛,死死的瞪着他,道。 “朱见深,你记着,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这位……太子殿下!” 说罢,他终于松开手,后退两步,用力的抬手抹了一把眼泪,转身便决绝的朝着殿门外走去。 与此同时,总算被放开的朱见深脸色总算有了变化,只见这位太子殿下脸色潮红,不住的喘着粗气,身子摇摇欲坠…… 然后,在众人慌乱的目光当中,朱见深再也支撑不住,‘噗’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随后一头栽倒在了地上,人事不省。 “殿下……” “太子殿下……” 一阵慌乱的声音响起,让刚刚走出殿门的朱见清也回过了头,于是,他便刚好看见朱见深昏倒的样子。 当下,他心中所有的怒火和愤懑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三步并作两步的闯回了殿中,扑到朱见深的身前,声音都有些颤抖。 “大哥,大哥,你醒醒,醒醒啊……” “太医,太医呢?还不快传太医!” ………… 不知过了多久,朱见深模模糊糊的,听到外间一阵响动,似乎有隐隐的啜泣之声,也有刻意压低的谈话声。 “……殿下,俞大人,怀公公,请放心,太子殿下只是忧思过重,急怒攻心,所以一时昏厥了过去,并无大碍,待下官开一副方子,煎服以后,很快便可醒来……” “好好好,那请大人快些开方子吧……” ……并无……大碍吗? 朱见深模糊的意识放松下来,重新陷入沉睡当中。 与此同时,在他寝宫的榻前,万贞儿眼眶有些红肿,小心的侍奉着,除了侍奉之人和太医之外,朱见清,俞士悦还有怀恩都站在不远处。 听到太医压低声音的话,朱见清松了口气的同时,U看书wwwukanst吩咐梁芳将太在意带去偏殿太医开方子,随后才腾出空来转向一旁的怀恩和俞士悦,歉意道。 “俞刑部,怀恩公公,让你们担心了,太医虽已说了并无大碍,但是……但是,太子哥哥变成这样,毕竟和本王有关,本王会在这里陪着,待太子哥哥醒来,向他致歉。” “刚才……刚才的事……是本王一时情急,还望……还望你们不要外传……” 作为一个自幼长在深宫的皇子,别看刚才激动的时候朱见清气势汹汹的,但是真等到面对俞士悦这等朝堂重臣的时候,他的沟通又变得不自然了起来。 不过,俞士悦对此倒是表示理解,看了一眼仍在昏迷的朱见深,他叹了口气,道。 “殿下放心,刚刚的事,不过是二位殿下惊闻噩耗之下,心绪激荡,所以发生了小小口角而已,臣必定会守口如瓶,不过……不过宫中人多眼杂,待太子殿下醒来之后,荣王殿下还需将此话再提醒太子殿下一次。” 与此同时,一旁的怀恩也道。 “请殿下放心,刚刚的事,奴婢也保证不会外传。” 话说的言简意赅,一下子就引得旁边俞士悦的目光投了过来。 ……不会外传,意味着怀恩不会对外宣扬此事,但是,不代表他不会将此事如实禀告给天子…… 作为在朝多年的大臣,俞士悦一下子就听出了弦外之音,但是,朱见清显然没有这份功力,听到了二人的保证,他这才松了口气,道。 “多谢二位,太子哥哥还没醒,本王不便远送,二位请……”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尾声:东宫之争(七) 听到朱见清的话,俞士悦和怀恩对视了一眼,倒是没有多留。 要知道,就算是这次东宫吵架的内容能瞒得住,可他们刚刚还叫了太医过来,事涉太子,太医必定要如实记录医案。 如此一来,太子突然昏迷的事情,肯定是瞒不住的,作为太子府詹事,俞士悦也要赶紧去安排应对一下,倒是也没时间在这里久候。 至于怀恩,他本来就是来传旨的,旨意早就传完了,也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 于是,默契的拱手道了一声:“殿下留步。” 随后,二人便后退两步,离开了清宁宫。 目送着他们离开之后,朱见清这才转过身来,神色一沉,直接迈步朝着偏殿走去。 偏殿当中,太医刚好写完方子,将笔放下,随后便见到朱见清走了进来,于是,立刻站了起来,微微躬身行礼,道。 “荣王殿下……” 朱见清走到太医的面前站定,看着面前恭敬的太医,开口问道。 “你说实话,太子哥哥到底为什么会突然昏倒?” 这话问的太医也有些意外,迟疑了一下,太医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 “殿下何故此问,太子殿下的确是因为忧思过重,加上骤闻噩耗,急怒攻心之下,气血上涌,这才突发昏迷的……” “哼……” 听到这话,朱见清冷哼一声,直接了当的开口道。 “太子哥哥出阁多年,向来性格沉稳有度,处变不惊,更兼筋骨强壮,便是寒冬腊月里,依旧经筵不辍,鲜少生病,可这一次却会因为……就被气得昏厥,怎么可能是急怒攻心这么简单?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实话实说,今天发生的事情,有大半都是因为朱见清太过冲动,此刻冷静下来,朱见清也当然能够意识到,他说的那些话伤了朱见深的心,可话又说回来,如果说朱见深是这么容易因为情绪波动就动不动昏厥的人,朱见清怎么敢如此任性…… 说到底,二人毕竟是亲兄弟,朱见清怎么可能不清楚朱见深的身体状况,就像他刚刚所说的那样,他这个哥哥一向身子骨很结实,连生病都很少,即便是这次给他的冲击太大,但因此而支撑不住,未免也太奇怪了些。 这番话说的底下的太医额头上一阵冒冷汗,嘴唇蠕动了片刻,但是,不知为何,到底也没有开口说话。 见此状况,朱见清的脸色一沉,直接拿起桌子上那份刚刚写好的方子,道。 “本王虽然不懂医道,但是,找几个懂得医道的人却不难,你若是不说,本王就拿着这道方子去找其他的医家诊断,到时候,难道还辨别不出病症是什么吗?” 所以说,朱见清其实不傻,只不过他长在深宫,又没有接触过朝局,因此心思单纯了些。 宫中有些时候,有些话不方便说,这很正常,尤其是当太医的,更要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但是,说不说是一回事,关系到贵人的身体,太医在开方子的时候,必定是要对症下药的。 虽然说,用一张方子来倒推病症未必准确,但是,只要能找到有实力的医家,却的确不是难事。 太医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心中暗叹一声,也只得实话实说,道。 “殿下容禀,下官的确没有欺瞒殿下,此次太子殿下突然昏厥,确实是因为急怒攻心所致……” “嗯?” 这话一出,朱见清顿时有些不满,见此状况,太医赶忙话锋一转,道。 “不过……” “不过也确如殿下所说,太子殿下向来筋骨强壮,仅是忧思过重,急怒攻心,的确不至于昏迷不醒,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殿下早已心血两虚,脾肾不足,加上忧思过重,已然伤了元气,因此才会在骤闻噩耗时承受不住,昏厥过去。” “气血两虚,脾……脾什么?” 朱见清眉头紧皱,看着面前的太医,眼中有些疑惑。 作为一个养尊处优长大的皇子,他平时的爱好是自然和医家没有任何的关系,听到太医说的这么专业,他也有些发懵。 不过,这不重要,很快朱见清就抓到了关键词,问道。 “你刚才说,太子殿下在此之前就伤了元气?” 呃……太医低下头,不敢言语。 见此状况,朱见清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问道。 “你告诉本王,为什么会这样?” 这句问话,让太医的额头上冷汗直冒,叩首道。 “殿下恕罪,下官并非有意隐瞒,实在是太子殿下再三吩咐过,不可泄露出去。” 闻听此言,朱见清心中的怒火更盛,直接喝道。 “放肆,太子殿下的身体干系国本,万一有何差池,你有一百条命都不够赔的,如今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敢虚言隐瞒,难道要本王真的去向陛下请旨来问不成?” 到了这个地步,太医脸色一阵变化,也不敢在继续隐瞒,结结巴巴到。 “回禀殿下,太子殿下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因为……纵欲过度……” 最后的几个字,太医的声音都变小了起来,但是,即便如此,朱见清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什么?!” 当下,朱见清先是一阵惊愕,旋即,心中便是燃起一阵怒火。 怪不得太医不敢说出来,要知道,就算是朱见清这个对政治迟钝到了极点的皇子也清楚,堂堂的东宫太子,尚未成婚,就因为纵欲过度伤了元气,这要是传了出去,会是多么大的丑闻…… 紧紧的握起拳头,朱见清猛地转头,死死的看着侍立在旁的梁芳,咬着牙问道。 “是万贞儿?” 梁芳低头,不敢说话,但是,这种状况下,没有否认其实就意味着承认。 这下朱见清彻底就炸了。 事实上,对于这一点,他早就有所预感,要知道,这几个月以来,他来东宫的次数并不少,其中有好几次,朱见深都要过好一会才能出来见他,而且,因是他们兄弟之间见面,所以多数时候不拘礼节,甚至有些时候直接在朱见深的寝宫当中相见,所以,朱见清自然是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比如说,东宫的不少宫女内宦看万贞儿的目光,都和以往颇有不同,再比如,朱见深曾经好几次有意在他面前彰显出万贞儿的不同,甚至于,让朱见清直接称她为万侍长。 事实上,那个时候,朱见清就察觉到不对劲了,但是,哪怕是兄弟之间,有些事情也是不好问的,再加上也没闹出什么来,所以他除了对万贞儿心生了一些看法之外,也一直没有在意。 但是现在,谁能想到,竟然闹到了这个地步…… 此刻,朱见清的心中怒火滔天,像无头苍蝇一般在偏殿当中转了好几圈,随即,他一拳重重的砸在桌子上,恨声道。 “本王杀了这个贱人!” 说罢,他转头便朝着殿门外冲了出去。 这副状况,可吓坏了一旁的梁芳,他着实是没有想到,这位主儿会这么冲动,万贞儿死不死的,他不在乎,但是,要是真的让朱见清弄死了她,那东宫的事情可就彻底盖不住了。 于是,梁芳立刻一个健步扑了上去,跪在地上,死死的抱着朱见清的腿,道。 “殿下三思啊,奴婢们死不足惜,但是您要是就这么出去,太子殿下的名声可就彻底毁于一旦了……” 朱见清拔了拔腿,发现梁芳抱的实在太紧,于是,他也慢慢冷静下来,又是一拳重重的砸在门框上,他长长的吐了口气,道。 “你放开,本王听你的就是。” 于是,梁芳这才小心翼翼的慢慢松开了手,即便如此,他还是紧紧的盯着朱见清,生怕这位荣王殿下冲动之下,再做出什么事来。 所幸的是,朱见清显然也知道轻重,并没有再鲁莽行事,将紧紧攥起的拳头松开,他转过身回到瑟瑟发抖的太医面前,道。 “此事,一字不可外传,明白吗?” 太医显然也是明晓深浅的,当下连忙磕头道。 “请殿下放心,下官一定守口如瓶,半个字都不会泄露出去的。” 将太医打发走之后,朱见清坐在椅子上,吐了口气,目光落在一旁的梁芳身上,冷声道。 “什么时候的事?” 梁芳跪在底下,心中也忍不住捏了把冷汗,犹豫道。 “这……殿下知道,自从陛下准了太子殿下听政以后,东宫当中,奴婢负责经筵还有和东宫的属官们内外往来,太子殿下的饮食起居,都是万侍……万贞儿负责。” “所以,奴婢其实也不大清楚具体是什么时候,但是奴婢估计着,应该是两三个月前的冬至大节上,那日陛下高兴,太子殿下也在宴会上多饮了几杯,回宫之后便由万贞儿照料着歇下了,奴婢本没觉得异常,但是,次日奴婢在准备经筵时,突然有人传话来,说太子殿下身子不舒服,暂免一日经筵。” “随后,奴婢便听说,殿下赏了万贞儿一套赤金头面,当时奴婢便有疑心,但不敢确定,可随后数日,殿下每日都是早早歇下,而且,随侍殿下的几个宫女,在晚间也都被斥到外间,殿下寝宫内只留万贞儿一人随侍,奴婢觉得不对劲儿,偷偷叫了两个宫女过来问话,这才知道,殿下……殿下已经收了万贞儿当侍妾。” “荒唐!” 虽然心中已有猜测,但是,听到梁芳确认这件事情,朱见清还是忍不住霍然而起,痛心疾首的低吼道。 “这个万贞儿,她可是和周娘娘一般年岁啊,大哥怎么能同她……真是荒唐!” 朱见清所说的周娘娘,便是如今仍在南宫安养的周贵妃,也就是,朱见深的亲生母亲…… 这话着实是有些不大好接,梁芳也只得赶紧低头,当做什么都没有听见。 拳头再次砸在案上,朱见清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站起身来道。 “不行,不能让这个贱人继续待在东宫了,否则的话,事情传扬出去,太子哥哥一定会被她拖累死的。” 梁芳心中吓了一跳,看着这位荣王殿下这次没有急着行动,这才勉强放下心来,小心翼翼的问道。 “殿下,您想怎么做?” 朱见清拧着眉头,神色冷峻,道。 “当然是趁着太子哥哥还没醒,让人收拾了这个贱人,宫苑深深,死个把的宫女,算不得什么大事。” 啊这…… 听到这句话,梁芳心中又是一阵叫苦。 要知道,对于这位荣王殿下来说,弄死个宫女,的确算不得什么大事,哪怕这个宫女是东宫的人也不例外,就算是太子之后醒来,也不可能对朱见清做什么,毕竟,太子只是太子,又不是天子,宫中皇子的去留生杀,还轮不到太子决定,更何况,他们还是亲兄弟。 但是,这不代表太子就会忍气吞声,梁芳几乎可以断定,朱见清真的要这么干了,那么等太子醒过来,第一个死的,就是他这个让朱见清带走万贞儿的大太监。 当下,梁芳心中焦急不已,连忙劝道。 “殿下息怒,万贞儿死不足惜,但是,您若就此处置了她,太子殿下必会因此而对您心生芥蒂,为了一介宫人,影响您和太子殿下的兄弟之情,实属得不偿失,还请殿下三思啊。” 这话倒是让朱见清迟疑了一下,不过旋即,他的脸色又沉了下来,道。 “那你难道让本王就这么看着这个贱人魅惑太子哥哥吗?不成,绝不能如此,今日拼着太子哥哥责怪,本王也要处置了这个贱人!” 说着说着,朱见清又有些冲动,这副样子,让梁芳心中又是一阵苦笑,道。 “殿下,奴婢知道您心忧太子殿下,万贞儿此事干系重大,如若处置不当,势必会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故而此事还是低调处置为好。” “而且,太子殿下虽然喜欢此女,但是,殿下更重孝道,您何不将此事禀明圣母,请圣母将万贞儿调回慈宁宫,再做处置。” “如此一来,既可解决此事,又不会伤及兄弟情谊,岂不是两全其美。” 话音落下,朱见清的神色一动,细细的想了一番,顿时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这万贞儿本就是慈宁宫的人,现在要调回去,外人也说不出什么闲话来,而朱见深就算再喜欢她,也不可能违逆圣母皇太后的懿旨。 就算是日后他知道了,是自己将此事禀告给了圣母皇太后,可毕竟最后做处置的不是朱见清,就算是朱见深有不满,也不能将罪责都怪在他的身上。 虽然说,就此放过这个贱人,让朱见清有些不甘心,但是,现在也只好如此了…… 于是,他吩咐梁芳照顾好朱见深,自己则是出了殿门,匆匆朝着慈宁宫赶去。 随后,待得朱见清的身影消失之后,梁芳这才从地上缓缓站起来,神色一阵变换,接着便立刻朝着朱见深的寝宫而去……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尾声:东宫之争(八) 不多时,慈宁宫中。 “……皇祖母,事情便是如此,那个万贞儿做下如此恶事,若让她继续待在东宫当中,必是大患,还请皇祖母做主,将其调回慈宁宫,以绝后患。” 朱见清跪在暖阁当中,原原本本的将今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什么?竟有此事?” 孙太后坐在榻上,手里紧紧的捏着佛珠,眼中因得到朱祁镇病死消息而酝起的悲伤尚且未散,便得知了如此让人震惊的消息,脸色更是黑的吓人。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孙太后压下心中的各种情绪,对着身旁的王勤便吩咐道。 “你现在就去东宫,就说是哀家的懿旨,将万贞儿带来,谁若阻拦,就一并抓起来。” “快!” 王勤听闻这个消息,也是一阵惊愕,不过,看着孙太后阴沉到极点的脸色,他不敢有丝毫的怠慢,立刻带着人退了出去。 与此同时,东宫当中,梁芳回到朱见深的寝宫外头,对着宫人询问了两句,得知万贞儿已经命人煎好了药,正在内室侍奉汤药。 于是,这位梁公公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打量了一下自己刚刚因为跪地而沾染的灰尘和衣衫皱褶,脸色很快从平静变成了惊慌失措,急步朝着寝宫当中闯了进去。 作为整个东宫如今的大太监,梁芳这副狼狈的样子,自然很快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不过,他们倒是也没胆子拦梁芳。 于是,很快,梁芳进了内室,仿佛是因为太着急了,他进门的时候甚至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 这副动静着实不小,让原本在给朱见深喂药的万贞儿也眉头一皱,将手中刚刚晾好的汤药递给身旁的小宫女,万贞儿自己则是站起身来,走出几步来到门前,低声叱道。 “梁公公,你做什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你,不知道殿下正在静养吗?” 语气略带斥责,显然颇为不满,不过,再定睛一看梁芳此刻的狼狈模样,她又有些意外,道。 “梁公公,你这是怎么了?” 见此状况,梁芳的脸色越发惶急,道。 “万侍长,出事了,刚刚……刚刚那个太医离开之前,说殿下因为纵欲过度,伤了元气,然后荣王殿下大怒,说……说他要处置了你,我拼死力劝,说事情一旦闹大,必然会影响太子殿下的声誉,这才拦下了荣王殿下,不过,他紧接着就说,这件事情干系重大,不能就这么算了,还说要去禀明圣母,现如今,怕是已经往慈宁宫去了……” “什么?” 万贞儿顿时脸色惨白,俏丽的面容上露出了浓浓的惧意。 于是,梁芳趁机道。 “万侍长,要不,咱家先帮你找个地方,出去躲躲吧。” “如今事情闹得这么大,殿下又还没醒,若你也被圣母给带走,怕是……” 万贞儿此刻方寸大乱,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理智告诉她,梁芳说的是对的,但是不知为何,就在她想要答应的时候,心中却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感,让她有些迟疑。 见此状况,梁芳正想再说什么,可正在这个时候,万贞儿的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虚弱却坚定的声音。 “不行!” 于是,梁芳和万贞儿同时循声望去,刚好见到朱见深推开喂药的小宫女,撑着身子慢慢坐了起来。 “殿下……” 万贞儿连忙趋步上前,小心的扶住了朱见深,与此同时,梁芳心中一沉,但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而是立刻跟着万贞儿上前去。 此刻的朱见深精神好了一些,但是脸色仍然有些泛白,他在万贞儿的搀扶下靠着被子坐好,这才皱着眉头问道。 “梁芳,你且将事情详细说与孤听。” 这话一出,梁芳的心中一阵惴惴,不过,所幸他早有准备,思忖了片刻,便将刚刚发生的事情‘如实’说了一遍。 “……当时,荣王殿下拿着药方,说要找人来核证病症,张太医抵受不过,只得说了实话,随后,殿下便猜到是万侍长的缘故,当场质问奴婢,当时,奴婢见无法欺瞒,怕荣王殿下得不到答案,越闹越大,于是,只得也说了实话。” “没想到,荣王殿下当场就说要处置了万侍长,奴婢拼死力劝,这才让殿下勉强去了杀心,不过,殿下还是打算带走万侍长,奴婢实在没了办法,为了拖延时间,只得说此事应当低调处理,不好闹大,于是,荣王殿下便直接去了慈宁宫,说要让圣母来决断。” “奴婢情知不妥,便赶忙回来通知万侍长躲避,殿下……奴婢没能扛住荣王殿下的权威,泄露了殿下的秘密,更陷万侍长于险境,请殿下降罪。” 所以说,这个时候,就体现出梁芳的高情商了。 他的这番话,基本没有任何虚言或者隐瞒的成分,但是,让人总的听下来,却莫名产生了一种,是朱见清步步紧逼,而他梁芳一直在顾全大局,虽然最后不得已泄露了秘密,但却是无奈之下能够找到的最好办法的感觉。 甚至于,即便是一旁的万贞儿听了这番话之后,也没有对他产生什么任何的不满,只觉得这件事情并不能怪梁芳。 事实上,如果梁芳刚刚把全部责任推到朱见清的身上,反而会引人怀疑,反倒是这九真一假的话,更能取信于人。 而这个策略,显然也是有效的,朱见深原本皱起的眉头,随着梁芳的这番话,略微的舒展起来。 但是紧接着,看到旁边脸色发白的万贞儿,他的眉头又紧紧的皱了起来。 “什么时辰了?” 梁芳心中一松,小心翼翼的开口道。 “回殿下,算算时间,荣王殿下这会应该已经到慈宁宫了……” 话音落下,朱见深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忍不住轻轻的咳嗽了几声,吓得一旁的万贞儿连忙替他顺气。 刚刚勉强平息下来,朱见深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外间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你们不能进去……” “太子殿下正在养病,你们胆敢擅闯……” 争吵声越来越近,伴随着几个原本守在门外的宫女被重重的摔在地上的声音,很快内室的门便被推开。 见此状况,梁芳立刻站了起来,挡在万贞儿和朱见深的面前,厉声喝道。 “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擅闯太子殿下寝宫?” 于是,那几个挡在门前的强壮宦官让开,王勤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外,冷声道。 “奉圣母皇太后懿旨,传东宫宫女万贞儿前去问话,任何人不得阻拦。” 王勤匆匆从慈宁宫赶来,知道事情轻重,并且得了孙太后懿旨的他,自然是一路强闯进来要带人离开。 东宫的侍卫们认识这位慈宁宫的大太监,对方有太后懿旨,他们在没有太子的令谕之下,也不敢强行拦阻。 于是,王勤便这般一路长驱直入,正在他打算进到内室当中,将人带走的时候,却不防梁芳的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略显愤怒的声音。 “放肆!” 听到这道声音,王勤微微一愣,随后,他便见到梁芳后撤两步,侍立在旁,让出了卧在床上的太子殿下和在旁侍立的万贞儿。 要带走的人就在眼前,但是,王勤却半点动作都不敢有,挥手示意自己带来的内侍统统留在门外,他脸色谦恭的快步走进房中,跪地道。 “奴婢给太子殿下请安。” “殿下恕罪,奴婢并非有意冒犯,是圣母懿旨,命奴婢即刻将万贞儿带回慈宁宫问话,这才一时情急,请殿下息怒。” 虽然说,朱见深也算是王勤看着长大的,但是,这两年下来,随着这位太子殿下日渐长成,权威日重,即便是王勤这样的大太监,在他面前也只敢恭恭敬敬的。 见王勤这副样子,朱见深心中的气也消了一些,他毕竟是仁慈宽厚的性格,叹了口气,便挥手道。 “事情孤已经知道了,你奉皇祖母之命,职责在身,孤不同你计较,不过,贞儿无论如何,孤不会让你带走的!” 最后的这句话,朱见深说的掷地有声,让一旁的万贞儿眼中已经开始泛起泪花。 但是,他的这句话,却让王勤一阵叫苦,他之所以这么急着闯进来,就是怕来晚了会出现这种状况,可谁曾想…… 无奈之下,王勤只得继续叩了两个头,道。 “殿下何苦如此为难奴婢?此事圣母既然已经知晓,总归是要有个说法的,就算今日奴婢冒着被圣母责怪,就此回去,可人没带回去,圣母必定震怒,若是再派人来,怕是就不好办了……” 说着话,王勤眼看着对面的朱见深沉默着没有回答,他便赶紧趁热打铁,道。 “殿下,事情既然已经闹到了圣母面前,想躲怕是不可能了,奴婢觉得,您不妨带着万侍长一同去跟圣母将事情说清楚,说不定能妥善将此事解决呢?” 王勤很清楚,朱见深既然醒了,那么,硬要将人带走肯定是不行的,所以就只能晓之以理,希望这位殿下不要被美色迷昏了头。 说完之后,王勤立刻叩首在地,等着这位殿下的决断。 终于,片刻之后,朱见深的声音响起,道。 “梁芳……” 听到这道声音,王勤便知道该有结果了,于是,他抬起头,期待的看着朱见深。 但是可惜的是,结果却并不如他所料,朱见深看着他,沉默了一下,随后吩咐道。 “太监王勤,擅闯东宫,孤命你即刻率东宫侍卫将其锁拿,羁押于偏殿当中,待孤处置……” “殿下!” 王勤忍不住叫了一声,但是,梁芳却并没有理他,径直走到门外,指挥着两个内侍,将王勤架了起来,随后,他带着王勤出门,指挥着外头的侍卫,便将王勤带来的这些内侍统统都押了起来……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尾声:东宫之争(九) 按着吩咐将王勤等一干人都锁在偏殿当中,梁芳回到内室当中,便见到朱见深已经在宫女的搀扶下起身开始更衣。 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他走上前去,道。 “殿下,奴婢已经将王公公等人都关押了起来,不过……” 说着话,梁芳看了一眼同样在旁沉默着,却脸色仍旧泛白的万贞儿,犹豫了一下,还是道。 “不过奴婢担心,这毕竟只是个拖延时间的法子,王公公若久未回返,圣母必然会再遣人来问话,如若知道是您下令将人扣押,圣母必定会雷霆大怒,到时候,只怕会更加责难于万侍长啊!” 虽然说,这是万贞儿自己也能预见到的状况,但是,听到梁芳就这么直接说出来,她的脸色还是变得越发害怕,整张脸都变得毫无血色。 见此状况,朱见深叹了口气,握住了她的手,温声道。 “贞儿,你放心,孤不会让你有事的。” 这副样子总算稍稍缓解了万贞儿的紧张,让她勉强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道。 “奴婢相信殿下……” 于是,朱见深松开万贞儿,轻轻的吐了口气,略显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威严之色,目光落在一旁的梁芳身上,道。 “梁芳,孤现在要出去一趟,你就留在东宫当中,保护好万侍长的安全,孤许你一道手令,东宫今日当值的所有侍卫,随你调用。” “你记住,在孤回来之前,不管是谁来要人,拿着什么样的旨意,都不准把人交出去,孤不在东宫期间,如若万侍长有半点差池,那你就等着自裁吧!” 这话说的郑重之极,没有半点玩笑之意,顿时让梁芳的额头上冒出了一丝丝的冷汗。 他甚至不敢抬头看朱见深,立刻就跪倒在地,道。 “殿下放心,奴婢一定誓死保护好万侍长的安全。” 朱见深的这番话,万贞儿自然也听见了,一时之间,心中又是暂时放心的轻松和感动,又是对朱见深即将要冒险的担忧,眼中泪水蕴满,担心的叫道。 “殿下……” 于是,朱见深安慰的看了她一眼,随即便不再继续停留,开口道。 “备驾,去乾清宫。” ………… 没过多久,朱见深便乘着仪驾,到了乾清宫的门口,递了请见的帖子进去,他静静的站在宫门口,神色如常,让人看不出喜怒,但是,如果仔细观察,还是能够从眉宇之间看到他的一抹愁绪。 他很清楚现在的局面是什么样的,作为一个东宫太子,尚未成婚就先有了侍妾,而且,还闹出了因精力不济昏倒的事情,无论是在宫内还是在朝中,都是一件堪称爆炸性的事件。 这种情况之下,首先受到责难的,必定是万贞儿。 对于万贞儿,朱见深的感情非常复杂,打从他年幼时候开始,万贞儿就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他三岁上就出阁读书,身边接触最多的,就是万贞儿和覃昌,梁芳这三个人。 这三人当中,覃昌严厉,对他的课业要求十分苛刻,梁芳谄媚,会在他烦躁的时候搜罗很多的小玩意来讨他欢喜,这二人虽然都对他好,但是,却很难让他真正得到放松。 只有在万贞儿的身边,他才能得到久违的舒适和安心,他不知道这种感情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也不知道时至今日,他到底对万贞儿是依恋还是别的什么感情。 但是他唯一清楚的一点是,他离不开万贞儿,幼年出阁,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实在太多,有来自父母和皇祖母的期待,有来自东宫属臣的约束,让他小小的年纪,没有一日能够轻松的度过。 所以他渴望能够自由的过活,也羡慕永远能够在苦难中绽放出花来的刘玉儿,如果说,刘玉儿是他备受压力下遥不可及的梦,那么,万贞儿就像是他现实中重重压力下唯一的慰藉。 这数年以来,随着南宫变乱,宫廷内外,朝堂上下,一夕之间.局势骤然大变,虽然说,他安稳的度过了这次乱局,但是,各种明枪暗箭却不停的接踵而至。 皇祖母因为他在南宫变乱中的选择而对他冷淡的很,母亲住在南宫,他一年都见不上几次,朝中有无数的大臣时时刻刻的盯着他,时不时的就是一道道弹劾奏疏出现,不管是他做对的,还是错的,都要好好认错,说好听些,叫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说不好听的,其实就是憋屈。 说白了,他这个太子,虽然有储君之位,可日子却过的如履薄冰,时时提心吊胆,有时候他甚至会想,这种日子,或许也并不比被废掉好多少。 冬至那天,他其实并没有醉的不省人事,只不过,头昏昏沉沉之间,他忽然就觉得这般日子过的实在没什么意思,刚巧万贞儿衣不解带的照顾他,不知怎的,事情就发生了,第二日醒来,看着已成定局的一切,出乎意料的,他心里没有惧意,反而有一种发泄压力之后的释然。 理智告诉他,这是一杯会毁了他的毒药……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太子殿下,陛下召见。” 一阵冷风吹过,让朱见深裹了裹身上的披风,与此同时,两个内侍自殿中而出,恭敬的躬身开口。 于是,朱见深长长的舒了口气,抬头看着乾清宫的牌匾,迈开步子跟着两个内侍朝殿内走去。 一切,也该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侄臣给皇叔父请安。” 进到殿中,朱见深一如往常般,一丝不苟的见礼。 “免礼吧,太子匆匆而来,所为何事?” 不知为何,朱见深觉得,皇叔父今天的口气,也有些不同寻常,不过,他既已下了决心,自然也没有心思再在意这些细节。 继续跪在地上,郑重的磕了个头,朱见深伸手摘下自己头上的皇太子冠,开口道。 “侄臣失德,前来自请皇叔父废黜侄臣储君之位!” 一言既出,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就连周围的侍者,都不由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 很快,上首天子的声音降下,道。 “朕听说,太子听闻镇庶人病故,心绪激荡之下骤然昏厥,如今,太子刚刚起身,便来告诉朕,自请废黜储位,是觉得朕乃凉薄之人?” “侄臣不敢。” 感受到天子口气中淡淡的不满,朱见深心中却没有惧意,再度叩首,道。 “启禀陛下,侄臣之所以自请废黜,并非因为父亲之死,而是实有失德之举,自觉难以承天下之重,当万民之望,故有此请。” 殿中再次陷入了安静当中,朱祁钰轻轻扣击着扶手,目光凛冽的看着底下的少年人,问道。 “是……为了那个叫万贞儿的宫女?” 这话一出,朱见深猛地抬起头,但是很快,他的脸色又平静下来,他这次过来,本来也就没打算隐瞒这件事情,虽然不知道是谁提前将消息泄露了出去,但是,也无所谓了…… 叩了个头,他开口道。 “回皇叔父,侄臣本叛逆之人后嗣,能安居东宫储位多年,实则为皇叔父竭力护持尔,然侄臣德行浅薄,难当其为,去岁冬至,醉后同宫女万贞儿有私情之事。” “事过数月,侄臣日感心中不安,一国之储君,不可纵情声色之事,然侄臣屡有犯禁,实属德不配位,故而,特自请废黜,还望皇叔父另择贤良为储,以安天下。” 看着底下平静的不像是在说自己一样的朱见深,朱祁钰的神色有些复杂。 “就只为了这么一个宫女?” 朱见深低头不语,使得殿中的气氛越发变得有些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朱祁钰重重的叹了口气,道。 “那若是……朕愿意帮你保住她的命呢?” 话音落下,朱见深猛地抬起头,脸上带着浓浓的震惊,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到底听到了什么。 说到底,这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哪怕经过了再多的明枪暗箭,但是,面对这样的状况,他还是难以掩藏自己的情绪。 短暂的震惊之后,紧接着浮现在朱见深脸上的,就是浓浓的不解和无措…… 见此状况,朱祁钰站起身来,缓缓向前,走到殿门处,目光遥望着远方,负手而立,背对着朱见深,声音中却略带一丝感伤,道。 “太子其实……心中一直在怨朕,对吗?” 阳光透过殿门,将朱祁钰的身影拉的长长的,刚好将朱见深遮蔽其中,朱见深依旧跪在原地,但是,听到这句话,他不由自主的抬起头,看着负手而立的皇帝,袖子里的拳头紧紧的捏了起来,最终,他也没有开口说话。 可是,这种状况下,沉默也就代表了承认。 于是,朱祁钰转过身,低头看着对方,道。 “你今天来,是为了保住万贞儿,但是,却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对吧?” 他迈步向前,一步步向着朱见深的身边走去,继续道。 “你一直在怨朕!” “怨朕纵容你父亲的野心,最终酿成兄弟相残的局面,将你陷入到满朝皆敌的境地。” “更怨朕,纵容朝堂上的那些官员对你肆意攻讦,整日弹劾,让东宫举步维艰,却不闻不问。” “或许,你还怨朕,为什么不早早的废了你,这样你就可以不用过的这么艰难,可以理所应当的,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朕的身上。” 朱见深的脸色有些发白,手中的拳头越捏越紧,手心当中充满了汗水,即便是刚刚在坦诚自己和万贞儿的私情时,他都没有紧张,但是此刻,他的的确确在紧张……因为这位皇叔父所说的,正是他心中最隐秘的想法。 他的确在怨,怨恨所有人! 他怨孙太后,怨她为什么要将自己这个几岁的孩子推到前台去,承担如此大的责任;也怨恨朱祁镇,怨恨他为什么志大才疏,一场仗能打出北狩这种事情,更怨恨他明明犯了如此大错,却还是不肯安分在南宫,非要起兵叛乱。 他当然也怨朱祁钰,怨他为什么不早早的将朱祁镇死死囚禁起来,反而让他安居南宫当太上皇,以致于最后让他有了机会起兵谋逆。 他还怨朱祁钰,为什么一直对他悉心栽培,视若己出,甚至在南宫之变后仍然保留了自己的太子之位……让他连怨恨对方的时候,心中都带着浓浓的愧疚。 这么多年的压抑和痛苦,让他止不住的产生这些阴暗的想法,但是,同样也是这么多年来的悉心照顾和培养,让他每每产生这种想法的时候,都想扇自己一巴掌。 所以,他怨这位皇叔父,为什么他不早早的废了自己,为什么当初处理完南宫之后,不直接将自己一并打发了…… 如此一来,他就可以毫无心理负担的怨恨对方,将对方当做一个纯纯粹粹的假仁假义的伪君子,而不用让自己如此痛苦,在道德和私心当中左右徘徊,备受折磨…… 然而,见到朱见深这副样子,朱祁钰的话却没有停,他低下头,眼中带着一丝伤感,但仍旧直接了当的说道。 “你今日来,不单单是为了保万贞儿,更重要的是,在你心里一直觉得,朕早就想废了你,只是缺一个借口而已。” “荣王在东宫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就连圣母都派人过去问话,消息传出去,朕和朝堂上下的群臣,必定追根究底。” “到时候,你和万贞儿的私情暴露在朝堂之上,东宫之位势必不保,所以,倒不如到朕面前自请废黜,如此一来,你尚可给自己留几分体面……深哥儿,你是这么想的吧?” 这一番话,可谓是将朱见深心中最隐秘的心思直接给戳破了,让他不由自主的低下了头。 不错,他就是这么想的,这么多年下来,朝堂上下的攻讦,宫内宫外的议论,让他始终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当中度过,更重要的是,他自己其实也觉得,自己终有一日是要被废的,所以,这次万贞儿的事情出了之后,他反而觉得松了口气。 就像皇帝刚刚说的那样,他自己前来请求废黜,给皇帝一个台阶下,也算是给自己留几分体面,可是,让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这番心思,竟然被皇帝看的清清楚楚,而且,就这么毫不留情的摆到了台面上。 一时之间,朱见深也不想再去想,皇帝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只是深深叩首,道。 “臣万死……”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尾声:东宫之争(十) 阳光斜斜的照进来,为整座殿宇铺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朱见深把头深深的低下,似乎这样就可以掩饰自己此刻的慌乱和困窘,但是,他却没有否认刚刚皇帝的话…… 乾清宫中,叔侄两人尽皆沉默下来,朱祁钰看着自己这个侄儿,似乎突然就变得有些无力。 他轻轻摇了摇头,回到御座上坐下,思索了片刻,似乎是做了什么决定,随后,他侧身对着怀恩吩咐了两句,于是,怀恩眼中一阵惊讶,目光落在底下的朱见深身上,犹豫了片刻,他还是躬身行礼之后,匆忙离开。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怀恩回到御前,随后,朱见深便听到上首传来一道疲惫的声音。 “平身吧……” 朱见深有些艰难的站了起来,他毕竟是撑着病体过来的,再加上刚刚心绪激荡,又跪了许久,体力难免有些不支,站起来的时候,身子都有些打晃。 但是,他依旧咬着牙,努力的稳稳站在原地,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刚刚的一番话,让朱见深的情绪十分复杂,即便是过了这么久,还是难以平静下来。 他觉得自己现在应该说些什么,但是,却又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他所想的,所做的,在这位叔父的面前,都无所遁形。 他想辩解,但是思来想去,却发现,自己此刻任何的辩解,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但是,与此同时,他的心中,不合时宜但不受控制的,却又涌起一阵愤懑。 既然他这位叔父什么都知道,那么,为何又要看着他这么痛苦纠结的度过每一天,为什么,不肯给他一个痛快? 如此想着,朱见深的脸色有些泛红,紧紧的握着拳头,努力的让自己的情绪不显得那么激动。 见此状况,朱祁钰叹了口气,道。 “深哥儿,你知道,你父亲当初起兵叛乱之后,朕最担心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朱见深抬起头,没想到朱祁钰会突然提起这件陈年旧事,心中的思绪仍旧纷乱不堪,但是,他总算是可以暂时摆脱这让他难受不已的沉默了。 “侄臣不知……” “是你,还有清哥儿,嘉善,淳安,崇德……” 朱祁钰的口气沉重,目光带着浓浓的忧虑,开口道。 “是济哥儿,澍哥儿,泽哥儿,治哥儿,固安,芸姐儿……” 听着朱祁钰挨个将如今宫中的皇子皇女数了一遍,朱见深的脸上,又浮起一丝疑惑之色。 南宫一脉的皇子皇女,因为受到南宫之事的牵连,有所担心可以理解,但是,皇帝一脉的皇子皇女,又为何担忧?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这个念头,皇帝的目光很快便落到了他的身上,于是,朱见深心中好似明白了什么。 见此状况,朱祁钰沉默了片刻,道。 “千百年来,一家一姓之人,为了权力之争,拔刀相向,血染阶前之事,数不胜数。” “当初,你父亲起兵谋反,要杀朕夺位,乃大逆之罪,但是,他不仅是大逆罪人,更是朕的哥哥。” “先皇子嗣稀薄,只得朕和你父亲这两个皇子,最后却走到如此境地,朕心中何其悲痛?” 应该说,这是南宫之变以后,皇帝首次正面提起此事,而且,还是对着这个前太上皇的长子。 朱见深抬起头,看着皇帝眼中浓浓的悲伤,心中也不由有所触动,捏着的拳头开始轻轻松开。 不过,朱祁钰却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而是闭上眼睛,吐了口气,压下激荡的情绪,然后才继续开口道。 “所以,朕最害怕的,就是你们这些孩子,未来也走到这一步,你们所有人,都是先皇的后嗣,都是至亲的血脉,朕希望你们以后都能够和顺安乐,平安度过一生,不希望你们有一天,再重蹈覆辙。” “深哥儿……你是太子,是储君,但朕知道,南宫之事后,你心中便对朕有怨,那么,你登基之后,又会如何对待济哥儿他们呢?” “可若将你废黜,你心中怨愤更甚,日后若步了你父亲的后尘,那朕在九泉之下,如何再见先皇?” 这番话说的情真意切,同时又透着浓浓的忧虑。 朱见深站在底下,神色复杂,忍不住道。 “叔父,我……” 然而刚说了几个字,朱祁钰就抬手制止了他,道。 “朕不是不相信你,更不是在责怪你,朕只是想让你明白,朕对于你,对清哥儿……对你们,和对济哥儿这几个,都是一样的,不会因为你父亲所做的事,而牵连你们。” “所以,朕给你自幼和其他皇子皇女一同相处,对你倾力教导,也给你机会,让你拿到你想要的,走你自己想走的路。” “朕希望这么做,能够化解你心中的怨气,这样,朕百年之后,无论最终是谁承继大位,你们这些兄弟姐妹都不会重蹈覆辙。” “但是……” 说着,朱祁钰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道。 “朕也同样要为社稷家国负责!” “这几年,朝中上上下下,对东宫多有攻讦,你的日子过的艰难,这一点朕知道,但是,这是身为储君,所必须要担负的。” “当初徐有贞之事后,朕问过你,想不想继续当这个太子,你没有答朕,但朕知道你不甘心,所以,朕让你继续待在东宫。” “可身在东宫,就要担负压力,历朝历代,储君都是最难做的,非经如此历练,如何能成为有为之君?” 最后的这声轻喝,虽然声音不大,但是,落在朱见深的耳中,却不吝于一阵响雷。 紧接着,他便看到,朱祁钰用手轻轻指了指自己旁边宽大的御座,道。 “莫说你只是东宫储君,便是坐在这个位置上,你觉得真的能顺心趁意,恣意行事吗?” “朝中有清流,有浊流,有正臣,有幸臣,关系错综复杂,盘根错节,他们有人敢言直谏,有人邀名买直,有人谄媚,有人殷勤,当初你父亲在南宫时,又有多少人阳奉阴违,或用礼法,或用江山,或用直谏,或用阴私手段,外朝后宫勾连,对朕咄咄相逼。” “你父亲在迤北时,瓦剌势头正盛,意图夺我土地,侵我百姓,欲壑难填,屡屡以你父亲索要金银财帛,毫无和谈之念,但即便是那时,日日摆在案头,明里暗里说朕不悌的奏疏,依旧不知凡几。” “后来你父亲回朝,诸多事端频出,外患内忧频生,几乎年年都是大灾之年,朝野上下又有多少流言说朕窃天命居大位,可朕……又能去怨谁呢?” 似乎是因为多年的心绪积压,让朱祁钰的神色,也变得有些激动,但正因如此,也才更让朱见深有些深思。 于是,朱祁钰长长的吐了口气,继续道。 “深哥儿,朕说这些,不是想跟你说,做这个位子不好,生杀予夺,万民朝拜,自然是好的,但是朕想告诉你的是……” “除非你想要做一个和你父亲一样任意妄为,最终将自己和江山社稷都葬送手中的昏君,否则,坐上这个位置,你就必须要放弃一些东西,就像朕之前对你说过的那样,一切皆有代价。” “你……又愿意付出什么,放弃什么呢?” 这番话猛然像是重锤一般,砸在了朱见深的心上,他一时心中乱糟糟的,道。 “叔父,我……” 然而,朱祁钰这次也让人没有打算让他说话,依旧是抬手打断了他,道。 “这次东宫的事,朕会下令封锁消息,就当是你骤闻镇庶人病故的消息,一时悲伤过度所致,至于万贞儿,你要保她,那朕也如你所愿,但是……她不能继续留在宫中了!” 朱见深的思绪还停留在刚刚,如今骤然听到朱祁钰落到这次东宫的事情上,连忙将那些话都暂时抛到脑后。 听到前面的话,他的心中为之一松,但是,最后一句话,却又让他有些着急,道。 “叔父,贞儿自幼入宫,一直伴侄臣长大,在外已无亲眷,恳请您将她留下,哪怕是不留在东宫,调往坤宁宫或是景阳宫侍奉……” “太子!” 朱祁钰的口气沉了下来,一下子就让朱见深停住了话头。 “还不够荒唐吗?” “就算不谈你尚未成婚,便和宫女厮混,沉湎美色之事,单说这万贞儿,自幼服侍你,她的年纪和你母妃一般大。” “你当知道,这件事情一旦泄露到外朝,会是什么样的后果,还是说,朕刚刚对你的教导,你当真是半句也没有听进去?” 朱见深沉默下来。 他清楚,朱祁钰说的是真的,不仅仅是关于万贞儿的事,还有刚刚的那一系列的话。 事实上,这也是他这么多年一直在疑惑的地方,如今朝中舆论汹汹,东宫早已经是岌岌可危,如果说皇帝想要废了他的话,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皇帝一直都没有这么做。 之前的时候,他一直刻意的回避这件事情,不愿意去想,因为一旦深究,就会让他更加痛苦。 但是,刚刚的那番话,尤其是刚刚皇帝对于万贞儿的处置,让他不得不去面对这个问题。 那就是,一直以来,都是他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事实就是,这位皇帝陛下,他的亲叔父,的的确确一直都在拿他当做亲生儿子对待。 这个结论让他心中隐隐有些暖意,但是,更多的却是羞愧…… 无数的心绪交叠在一起,但奇怪的是,在这般复杂的情绪当中,原本困扰他的恐惧,怨怼,不甘,却默默的消散了,与此同时,原本很多让他纠结的问题,此刻他也觉得,是该重新的好好想想了。 只是……万贞儿…… 朱见深咬了咬下唇,心中一阵黯然,人总是贪心不足的,理智告诉他,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但是,真的让他接受,却还是有些觉得不甘心。 不过,就在他还在思索如何继续给万贞儿求情的时候,上首皇帝却已经再次开口,道。 “这次的事情,倒是也提醒了朕,再有半年的时间,你就满十五岁了,按制,也该为你筹备大婚了,朕原本想着,等到年底再操办此事,但是如今看来,是该早做准备了。” “陛下,可是……按制,侄臣应当守孝……” 听闻此言,朱见深不得不暂时将万贞儿的事搁下,迟疑了片刻,开口说道。 一般情况下来说,皇太子的确是十五岁大婚,但是,如今朱祁镇病死的消息刚刚传回来,虽然说他早已经被废去了帝号,可毕竟是朱见深的生父,孝期还是要的。 不过,朱祁钰却显然早已经考虑到了这一点,道。 “太子妃事关重大,光是选秀,就要至少一年的时间,让礼部先操持着,等最后选出三个候选人,再让她们先进宫陪伴两宫太后和皇后,细细察其品性,待孝期结束,再最终选出太子妃人选,举行大婚。” 说罢,朱祁钰示意怀恩,于是,后者从御案上捧起一卷圣旨,递到了朱见深的面前。 “旨意朕已经命人拟好了,你离开的时候,把它带到内阁去吧……” 看着面前的旨意,朱见深眼中闪过一抹纠结,但是,最终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接过旨意,道。 “侄臣遵旨……”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尾声:东宫之争(十一) 慈宁宫。 “你说什么?” 就在朱见深赶往乾清宫的时候,孙太后也得知了王勤被的扣押的消息,当下,她便从榻上霍然而起,脸色变得阴沉的可怕。 底下前来禀告的内侍见到这副样子,浑身都在发抖,把头深深的低下,这才敢颤颤巍巍的重复道。 “回……回圣母的话,太子殿下说,王公公强闯东宫,有犯上之嫌,已经命东宫侍卫将王公公和带过去的所有人手全部扣了起来,太子殿下自己,则是去了……去了乾清宫。” “砰”的一声,原本安安稳稳的呆在小案上的茶盏被孙太后直接砸的粉碎,她气的浑身发抖,咬着牙道。 “好一个太子!哀家当真是养出了一个好太子啊!” “为了一个卑贱的奴婢,竟敢违抗哀家的旨意,乾清宫……呵,乾清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皇帝的亲儿子呢!” 这话说的不可谓不重,让原本侍立在旁的朱见清也吓了一跳,立刻跪了下来,道。 “皇祖母息怒,太子哥哥他……” “来人!” 显而易见的是,这种时候,怒火中烧的孙太后压根就不想听任何人说情,直接了当的开口道。 “摆驾,去东宫,哀家倒要看看,太子的胆子是不是大到,连哀家也要扣下!” 看着下去准备的内侍,朱见清心中一阵叫苦,他明明只是想帮太子哥哥解决掉万贞儿这个祸患,怎么就发展到现在这一步了呢? 感受到孙太后此刻的怒意,他也不敢再劝,只能默默的祈祷,自己这位太子哥哥可千万不要再糊涂下去了。 应该说,自打南宫之变以后,孙太后几乎就在慈宁宫当中足不出户,这次突然出宫,自然是很快就引起了多方注意。 其中,最心惊胆战的,自然莫过于某个东宫的总管太监了…… 听说了太后亲自赶来的消息,梁芳的额头上冷汗津津,心中一阵着急,要知道,朱见深离开的时候说的清清楚楚,但凡是万贞儿稍有差池,他这条命也就保不住了。 可问题是,谁能想到,圣母竟然会亲自前来,这要是他敢抗命,怕是不等太子回来处置他,当场就保不住命了…… 有些时候,人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就在梁芳急的团团转的时候,外间内侍却来禀报,说圣母已经到了东宫外头,正在带着人往里闯呢…… 当下,梁芳只得赶忙打发人去通知朱见深,同时心中赶忙带着人出门迎了上去。 “奴婢叩见圣母。” 出门一瞧,梁芳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因为他看见,在圣母的身后,还跟着数十个身强体壮的内宦,摆明了就是做好了抢人的准备。 心中叫苦不迭,但是脸上他还是得陪着笑容,道。 “圣母,太子殿下如今不在宫中,您……” 原本梁芳想着,只要拖延一番时间,等到太子殿下回来便是,但是他显然低估了孙太后此刻的怒火。 看着跪在地上的梁芳,孙太后压根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直接一挥手,吐出一个字来。 “搜!” 于是,孙太后带来的人,立刻四散开来,到各处开始搜人。 见此状况,梁芳心中已然凉了大半截,要知道,给他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拦太后啊,而且,就算是他敢拦,可这种犯上之事,东宫的卫士也不会听他的啊…… 毫不夸张的说,此刻对于万贞儿来说,东宫可谓是最危险的地方,但是出了东宫,只怕更不知道怎么死的。 所以,哪怕知道孙太后已经在赶来,她也只能尽力在东宫的偏僻处躲避,可东宫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万贞儿就被押了上来。 不过,此刻的万贞儿显得狼狈之极,不仅身上沾满了灰尘,头发也被打散,双手被绑了起来,原本白嫩的手腕被粗粗的绳子勒出了一片青紫,嘴里被塞着白布,看这副样子,明显是藏在某个地方,然后被人粗暴的拖了出来。 看着万贞儿被拖着上来,然后狠狠的丢在地上,梁芳的心都在发颤,而可怕的是,这仅仅只是个开始而已。 坐在院中的孙太后,看到万贞儿此刻凄惨的模样,不仅没有任何的同情,反而是升腾起一阵浓浓的怒火。 可以说,之前孙太后对她有多信任,此刻对她的恨意就多深。 站起身来,走到万贞儿的面前,孙太后甚至懒得将她口中的白布拿掉,听她解释两句,直接便冷冷的开口,道。 “杖毙!” 一言既出,整个东宫上下都陷入了一阵死寂当中,梁芳更是吓得浑身像筛子一样发抖,膝行向前两步,挡在孙太后的身前,道。 “圣母,万侍长虽有过错,可毕竟自幼服侍太子殿下,求您三思啊……” 于是,孙太后的目光落到了梁芳的身上,但是可惜的是,他的这番劝慰,不仅没有平息对方的怒火,反而让孙太后更加生气。 东宫发生这样的事,作为总管太监的梁芳不可能不知道,但是,他竟然联合着万贞儿欺瞒了自己这么久…… “梁芳,你以为你能逃得掉吗?” 孙太后对着梁芳重重的踢了一脚,怒气冲冲的开口道。 “待哀家收拾了万贞儿这个贱婢,自然有处置你的时候,左右,将他给哀家拉开!” “是……” 圣母皇太后亲至,东宫上下不管是宫人还是侍卫,没有一个人敢动弹的,因此,只能看着梁芳也两个内侍一左一右拎了起来,拽到了一旁。 与此同时,有宫人搬来一把宽大的椅子,孙太后就这么坐在院中,看着底下人准备好了杖刑的器具。 梁芳在一旁看着,心急如焚,不断的挣扎着,口中不断呼喊道。 “圣母不可,不可啊……” 但是,在此刻早已经怒火中烧的孙太后面前,却显然无法起到任何的作用。 于是,万贞儿被押到了准备好的长凳上,左右两个身强力壮的内侍,手中拿着粗大的红漆木棍,在一片死寂当中,重重的砸了下去。 尽管口中被白布塞着,但是,这一棍下去,明显可以听到万贞儿闷哼出声,白皙的额头上也渗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脸上神色痛苦之极。 一棍,两棍,三棍……孙太后亲自监刑,两个内侍自然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不过十棍下来,万贞儿原本还有些挣扎的身子,动作已然越来越小,口中塞着的白布,也隐隐渗出一丝血迹。 眼瞧着再打下去,真的就要出人命了,梁芳心中大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从哪迸发出的力量,直接挣开了两个抓着他的内侍,扑到了万贞儿的身上,道。 “圣母,再打下去,万侍长就真的要死了,求您……” “住手!” 恰在此刻,自外间忽然传来了一道惊怒交加的声音,梁芳抬起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一时之间,眼泪都快下来了。 与此同时,孙太后和在场的其他人也看了过去,只见朱见深带着一队宦官,正急匆匆的朝着东宫内奔来。 于是,那两个正在行刑的内侍,心中也默默的松了口气,识趣的将手中的棍子立在身旁,小心的观察着局势的发展。 应该说,即便是东宫伺候的人,也是首次见到太子殿下如此着急,不过片刻之间,朱见深便已经飞奔到了院中,甚至都来不及给孙太后见礼,直接便扑到了万贞儿的身边。 见此状况,梁芳自然知道这个时候朱见深最关心的是什么,连忙道。 “殿下,万侍长还有气,不过,刚刚圣母下令,要将万侍长杖毙,奴婢拼死也未能拦住,请殿下恕罪。” 朱见深听闻此言,伸手颤抖着探了探万贞儿的鼻息,确定梁芳所说的属实,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不过,抬眼看见万贞儿血肉模糊的身子,他还是忍不住身子一颤,眼中甚至有水光氤氲,只不过,只是一瞬,他便深吸一口气,压了下来,吩咐道。 “来人,快去请太医,把万侍长抬进內间,小心照料。” 有了他的这句话,东宫中的内侍总算是敢有了动静,不过,就在他们准备上前将万贞儿扶起来的时候,院中却响起一声重重的冷哼。 “放肆!” 循声望去,只见孙太后面沉似水,就这么看着朱见深,冷声道。 “看来太子,是把哀家当做不存在了,哼,东宫太子,当真好大的威风!” 这话带着浓浓的嘲讽和愤怒,顿时让在场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 见此状况,朱见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对着孙太后躬身行礼,缓缓跪了下来,道。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今日之事,孙儿自知有过,但是无论皇祖母再怎么生气,惩罚孙儿便是,贞儿她……毕竟一直服侍孙儿,就算是看在孙儿的面上,请皇祖母饶她一命!” 说罢,朱见深深深的叩首,把头重重的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再抬起时,额头上血痕隐现。 “好,好,好!” 孙太后听了这番话,不仅没有平息怒火,反而更加生气,身子微微有些发颤,她不由伸手指着朱见深,道。 “深哥儿,你好啊,就为了这么一个区区宫婢,你竟然如此作践自己,好,太好了……” 话中虽然说好,但是,所有人都能听得出来,孙太后此刻已经怒到了极点。 果不其然,下一刻,她重重的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霍然而起,怒道。 “哀家当真是瞎了眼了,当初竟册立你来当这个太子,妇人之仁的东西!” “来人!” 随着孙太后的一声怒喊,一旁的几个内侍连忙应声,孙太后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冷声道。 “将太子拉开,继续行刑!” 说着话,孙太后睁开眼睛,严厉的看着朱见深,道。 “今日哀家倒要看看,谁能保得住这个贱婢的命!” 啊这…… 虽然说跟着过来的,都是孙太后的亲信,但是,听到这样的命令,他们也有些为难,不过,在孙太后严厉的眼神当中,他们也不敢怠慢,便要上前半搀扶半强制的将朱见深拉起来。 不过,所幸的是,这位太子殿下倒是也没有为难他们,还没等他们上前,原本跪在地上的朱见深脸上便闪过一丝痛苦之色,随后,缓缓站了起来。 他同样不再去看孙太后的面庞,而是将目光转向了一同随他前来,但却一直都未曾开口说话的怀恩,微微合上眼睛,他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努力把心绪平息下来,颤着声音开口叫道。 “怀恩公公……” 于是,后者微微躬了躬身,这才迈步上前,来到孙太后的面前,道。 “奴婢见过圣母,启禀圣母,陛下有旨,要保这位万贞儿的性命,还请圣母宽宥,饶过此人!”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尾声:东宫之争(十二) 此言一出,院中的火药味顿时浓了起来。 孙太后先是一阵惊讶,不可置信般的看向了朱见深,见后者微微低头,不肯与她对视,孙太后的眼中,闪过一阵浓浓的失望,身子有些摇晃,吓得旁边的内侍连忙上去搀扶。 然而,孙太后却直接将他们推开,自己撑着椅子的扶手站直身子,深吸了好几次,勉强才算是把心绪平息下来,看着怀恩道。 “皇帝想是不知内情,所以一时被欺瞒了,哀家既然亲自到了,自是已将事情查实,难不成哀家亲至,却连一个宫婢都处置不得?” 面对孙太后的质问,怀恩却是不慌不忙,拱手道。 “圣母恕罪,奴婢也是奉旨办事,陛下怎么吩咐,奴婢便怎么办,圣母若果真觉得万贞儿有罪,想要处置于她,还请去和陛下商议,等陛下有了新的旨意,奴婢定当奉行。” “你好大的胆子!” 怀恩的这句话,软中带硬,一下子就将孙太后刚刚压下的火气又激了起来,她的目光在沉默的朱见深和平静的怀恩身上巡视了一番,冷笑一声,道。 “如若哀家今天非要杖毙这个贱婢呢?怀恩,你难道敢拦哀家不成?” 这话一出,怀恩也不由谈了口气,这种场景……好像似曾相识,想起过去面临的某种同样境况,他不由在心中默默的说了一句。 这母子二人,果然是一样看不懂局势…… 轻轻摇了摇头,怀恩直起身子,却并没有答孙太后的话,而是直接喊道。 “东宫侍卫何在?” 话音落下,在场的禁军顿时有些犹豫,不过,就在这个时候,朱见深却同时沉了脸色,道。 “东宫侍卫何在?没听到话吗?” 于是,院中的禁军这才齐齐上前,跪倒在地,见此状况,怀恩重新转向孙太后,开口道。 “陛下说了,要保万贞儿的命,那么今日,谁敢再动她一个手指头,便视同违抗圣命!” 这话说的声音很高,明显是说给跟着孙太后来的人听的。 “圣母身份尊贵,咱家自然不敢冒犯,不过,陛下既然有旨,咱家也不得不遵行,所以,除圣母之外,胆敢有任何一人再动手,便休怪咱家不讲情面了!” 啊这…… 于是,在场的一干内侍,顿时面面相觑,开始往后缩。 见此状况,孙太后气得浑身发抖,愤怒的看着怀恩和朱见深,但是,此刻的朱见深却不敢再看她,而是转身吩咐道。 “还不快把万侍长抬进去……” 有了他这句话,东宫的几个宫女才畏畏缩缩的上前,小心的将万贞儿搀扶起来,扶进了内室当中。 孙太后站在原地,就这么看着万贞儿离开,脸色早已经难看到了极点,待得万贞儿的身影消失在了殿中,她才缓缓扶着椅子艰难的坐下来,沉默片刻,抬头看着朱见深道。 “太子,你可知你今日所为,到底意味着什么?” 朱见深低头,默默的跪倒在地,郑重的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随后,开口道。 “孙儿不孝,请皇祖母……见谅!” 孙太后面容悲怆,定定的看着朱见深,似乎在这一瞬间,所有的怒火都消失不见,良久之后,她长长的叹了口气,道。 “太子既然做了选择,那也很好。” 说着话,孙太后凝视着朱见深,脸上竟莫名露出一丝慈和,道。 “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哀家老了,也累了,既是如此,东宫的事,以后哀家也不会再管了。” 这话明明是带着慈祥的口气说的,但是,却让朱见深浑身一晃,忍不住开口道。 “皇祖母……” 然而,这一次孙太后却没有听他继续说下去,只是在两个内侍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轻轻摆了摆手,道。 “哀家累了,这就回宫去了,太子事忙,从今日起,也不必再来慈宁宫请安了……” 话音落下,朱见深的身子顿时僵在了原地,眼中不知何时已经流下了两行泪水。 然而,孙太后却并没有再理会他,只是轻轻摆了摆手,然后在内侍的搀扶下,缓缓走出了东宫。 随着外间内侍一声高呼‘太后起驾’,朱见深看着孙太后的身影渐渐消失,终是无力的瘫倒在了地上。 这副场景,自然是引得在场的内侍一阵慌乱,不过,所幸的是,朱见深这次并没有像之前一样昏过去,勉强被人搀扶起来之后,只是片刻,他便重新让自己打起精神,转身对着怀恩道。 “多谢怀公公相助。” “殿下折煞奴婢了,为皇爷办事,不敢不尽心。” 怀恩拱了拱手,客气的开口回道。 不过,这话语当中,却也再次堵上了朱见深的口。 要知道,面对朱见深这个太子的谢意,如果说仅仅是客气的话,怀恩没有必要强调,他这么做是为天子办事。 他之所以这么说,其实是在强调,他保万贞儿是受天子之命,那么,送万贞儿出宫,也不会含糊。 朱见深自然能够听得懂话中的意思,神色略微变得有些黯然,沉默了片刻,他也只得道。 “孤知道怀公公奉命而来,不过,刚刚的情形怀公公也瞧见了,贞儿受了杖刑,还在昏迷当中,这般出宫恐有不便,可否等太医诊治过后,孤再派人和公公一起,将她送出宫去静养。” 听了这话,怀恩眸光一闪,很快抓住了关键词…… 派人一起…… 于是,怀恩心中不得不叹了一声,这位太子殿下对万贞儿,果然是用情至深。 不过…… “殿下说的是,既是如此,奴婢就在此等候万姑娘醒来便是。” 怀恩并没有过多犹豫,很快便点头答应下来。 毕竟,皇帝只是吩咐他将万贞儿逐出宫去,并没有说要即刻逐出,而且,也没有说出宫之后如何安置。 作为久在御前侍奉之人,怀恩到底也对圣心有所把握,既然天子没说,就说明他可以看着安排。 既是如此,那么,又何必再得罪这位太子殿下呢? “多谢怀公公!” 于是,朱见深再次表达了谢意,随后,吩咐人引着怀恩暂时到偏殿去歇息,他自己则是继续撑着身子,在底下人的搀扶下进了内室当中。 太医很快就赶过来了,宫中杖刑不是稀罕事,所以,治起来也不难,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用了药之后,万贞儿很快便醒了过来。 此刻的万贞儿,在宫女的服侍下,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衫,散乱的头发也被简单打理了一下,不过,虽然用了药,可身上的疼痛仍然还在,醒来的第一时间,她便紧紧的皱起了秀眉,忍不住轻轻的闷哼出声。 随后,她感到身旁有人,侧了侧头,正好看到朱见深就坐在床边的墩子上,关切的看着她,于是一时之间,昏迷之前的恐惧和委屈齐齐涌上心头,让她的眼中顿时蓄满了泪水,直直的看着朱见深,轻声叫道。 “殿下……” 朱见深看着趴在床上,一脸委屈的万贞儿,眼中也有些心疼,连忙坐到床边,握紧了她的手,开口道。 “没事了,孤回来了,没事了……” 好生安慰了一阵,万贞儿的情绪才算是勉强平复下来。 但是旋即,朱见深便变得有些沉默,于是,万贞儿的心下一紧,不由想到了什么。 能够在宫中侍奉多年,万贞儿自然也是个聪明的女人,虽然说,朱见深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昏迷了,但是,孙太后当时对她的杀意是清清楚楚的。 这种状况下,哪怕是朱见深亲自赶回来,能够将她救下,恐怕也不容易,咬了咬下唇,万贞儿开口道。 “殿下……是有什么话要和妾身说吗?” 于是,朱见深深深的叹了口气,总算是抬起头,将刚刚外头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贞儿,宫中如今已是是非之地,你若继续待在宫中,孤保的了你这次,也保不了你下次,何况,皇叔父……之所以这次能保下你,代价就是,你须得出宫去。” 尽管心中已有预料,但是闻听此言,万贞儿还是忍不住眼泪直流,默默的低下了头。 这副样子,让朱见深的心中一痛,正要开口,却见万贞儿伸手擦了擦眼泪,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道。 “妾身明白了,殿下放心,妾身明白您的难处,只是……只是以后,妾身不在您的身边,您要好好照顾自己……对了,再过几日,是海蟹上供的时节,您最喜欢吃蟹,但此物寒凉,不可多食……还有,如今天气虽然已经渐暖,但是春寒料峭,您每日经筵回来,总是不耐穿的太厚,脱衣裳的时候,一定记得让底下人先把门窗关好,不然容易风寒……” 万贞儿一句句的嘱咐着,说话之间,尽管努力压抑,让自己表现的开心一些,但是,她的眼中仍然难以抑制的又开始闪烁起水光。 与此同时,朱见深感受到她话中这一句句关切,不由紧紧的捏紧了拳头。 “……对了,甜糕,您喜欢吃甜糕,但是此物吃多了会多痰,妾身之前做的时候,都会加茯苓进去,您回头记得吩咐他们,不可忘了此事……” “贞儿!” 看着万贞儿强忍着不舍的样子,朱见深的拳头忽然慢慢放松开来,重新握住了万贞儿的手,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道。 “你放心,让你出宫,只是权宜之计,待会让梁芳陪你一同去,等你出宫之后,先寻个地方住着。” “等过些时日,孤一定会把你接回来的!” 这句话,朱见深说的十分坚定,但是,这种情况之下,他的这番话,却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 不过,尽管如此,万贞儿还是挤出了一丝笑意,道。 “妾身相信殿下……” 于是,朱见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转身道。 “梁芳!” “奴婢在……” “你带上两个东宫的贴身宫女,陪万侍长一同出宫去,出去之后,寻个宅院让万侍长住下,务必要好生照看,明白吗?” 这话一出,梁芳心中顿时叹了口气,知道太子殿下对万贞儿仍有情谊,不过,也正因于此,他才更清楚的意识到,万贞儿即便出宫,也不是他能惹的人,于是赶忙道。 “殿下,万侍长出宫,身边需得有人伺候,光是带两个贴身的宫女出去,恐怕不够,若是一时要找仆役下人,又怕来历不清白。” “奴婢不才,在宫外倒是有一处院子,虽然不大,可地方还算僻静,里头伺候的人手也都是身家清白之人,万侍长若是不嫌弃,便先在奴婢外头的院子里住下,这样,也能免去许多麻烦。” 这话显然很合朱见深的心意,他看了一眼万贞儿,见后者没有反对,于是,便点了点头,道。 “如此甚好,那孤就将万侍长托付给你了,你务必要照顾好她,明白吗?” 短短片刻,这已经是朱见深第二次嘱咐了,梁芳自然不敢怠慢,直接跪地叩首道。 “殿下放心,奴婢一定尽心竭力,不负殿下所托。” 于是,朱见深这才放下心来,再度转身看了一眼万贞儿,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这才道。 “时间不早了,你去请怀恩公公过来吧……” 随着梁芳退了下去,不多时,怀恩便在他的带领下走了进来,与此同时,万贞儿也在两个宫女的服侍下穿戴整齐,被搀扶着站了起来。 怀恩倒是并不啰嗦,对着朱见深拱了拱手,便和梁芳一起,将万贞儿带了出去。 看着万贞儿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处,朱见深坐在原地,并没有站起来相送。 夕阳渐渐西斜,他就这么坐着,一动不动。 旁边的宫人知道情况严重,倒是也不敢打扰,于是,时间就这么一点点的过去,直到暮色降临,早已经过了晚膳的时间,一旁侍奉的内侍实在看不下去,这才大着胆子上前问道。 “殿下,该用膳了……” 声音落下,呆坐了一下午的朱见深总算是有了一点反应,只见他侧了侧头,眼神慢慢汇聚,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说什么。 但是,还未等他开口,便感觉到喉头一阵温热,伴随着一声咳嗽,他的口中渗出一丝鲜红,旋即,在殿中内侍的慌乱当中,朱见深的身子一晃,一下子昏倒在了原地……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尾声:东宫之争(十三) 天色熹微,浓云翻滚翻滚。 今年的冬雪来的颇晚,一直到迈入十二月,京城才迎来第一场雪,如此隆冬天气,按理来说,会有不少老大人托病请假,甚至有些胆子大些的,还会直接溜号。 反正,今日是每旬一次的常朝,人数众多,少上那么几个,天子也不会在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但是,这次却格外不同,宫门尚且未开,便有不少老大人早早的等候在了宫外。 金水桥畔,距离上朝的时辰还早,但是,大半的官员,却都已经聚齐在了宫门外,寒风凛冽当中,老大人们裹着棉袍揣着手,却不约而同的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不知在议论着什么。 人数虽多,但是,似乎是默契一般,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压低了声音,莫名的让气氛变得有些紧张。 不多时,远处一名绯袍老者的身影出现,让在场仍在议论的官员们,不由自主的闭上了嘴。 俞士悦感受着周围对他投来的各色目光,心情也不由有些沉重,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的挺直腰背,平静的和在场的众臣一一对视过去。 终于,当他来到宫门之外,自己平时站立等候的地方,抬眼便见到了好整以暇看着他的王文。 耳边寒风呼啸,二人原地对视着,周围的一众官员,官阶低些的,都离得远远的,其余的七卿重臣,内阁辅臣,则是站在原地闭目养神,就当没有看到这里发生的事情一样。 短暂的沉默过后,王文轻轻叹了口气,道。 “俞刑部,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东宫到底情形如何,你作为太子府詹事,应当比我更加清楚。” “大势如此,即便是太子殿下自己,都已经放弃,你还要再坚持吗?” 俞士悦沉默不语,寒风凛冽当中,他的脊背也似乎被压弯了不少,片刻之后,他终是开口,道。 “殿下如何作想,我不知道,但是,在其位则谋其政,我既是太子府詹事,自当尽责。” “王简斋,你有伱的坚持,我也有我的坚持,你我所求者,皆无愧于心而已……” 话音落下,王文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沉默了片刻,他对着俞士悦郑重的拱了拱手,旋即,他便同样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 天空中零星又零星的飘起了雪花,落在宫门前所有人的肩头上,随着一阵沉重的鼓声响起,宫门被缓缓拉开,礼官站在金水桥畔,三声鞭响,群臣归位,在一阵大乐声中,依次走进宫门,拾阶而上,进到了奉天殿中。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宽大的御座之上,天子头戴翼善冠,神色如常。 丹陛之侧,早已经褪去稚气的太子朱见深垂手而立,脸色亦是平静之极。 山呼万岁之后,群臣在礼官的指引下站起身来,随后,文臣当中,便蹒跚走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此人正是如今朝中年岁最大,资历最老的礼部大宗伯,胡濙。 按理来说,礼部奏事,应当排在吏部,户部之后,但是,今日胡濙率先出列,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感到意外,反而一下子就绷起了心弦。 果不其然,就如同之前流传出的消息一般,胡濙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递了上去,道。 “启禀陛下,依制,太子殿下年满十五,当选秀成婚,如今太子殿下已满十七,然因镇庶人病逝,太子殿下为其服丧,迟迟未曾选秀。” “现孝期已近两年,礼部依陛下前旨,请于明岁开朝之后,开始筹备选秀事宜,如此,待殿下守孝期满,即可操办大婚。” 话音落下,殿中顿时掀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对于寻常人家来说,成婚只是一件喜事而已,但是,对于天家来说,太子大婚,意味着正式成人,也就意味着,应当真正参与到朝政当中来,其政治意义要远大于本身的意义。 也正因于此,所有人都知道,随着礼部的这道奏疏呈递上去,或许,便会成为引爆东宫这个火药桶最重要的导火索。 不出任何意外的,随着胡濙的话音落下,文臣列中,吏部尚书王文立刻站了出来,道。 “陛下,臣以为,无此必要!” 于是,殿中顿时安静下来,随后,在众人的注视之下,王文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有眼尖的人,明晃晃的看到,上面写着一列小字……《请易太子疏》! 随着内侍将奏疏送到御前,王文直起身子,亦是开口言道。 “启禀陛下,储君乃国之大本,当慎之又慎,先者镇庶人亲征瓦剌,北狩虏庭,京师动荡,群臣惶惶,宫中圣母未得圣旨,以懿旨册立镇庶人长子见深为太子,此本违制之举也。” “后镇庶人自瓦剌传旨,以为国有长君,社稷之福,禅位于陛下,至此,天家法统转移,依礼法,本应废黜太子,改立陛下之子为储君。” “然陛下仁德,笃念亲情,仍命太子出阁读书,悉心栽培教导,多年以来,视如己出,时太子虽幼,却仁德好学,颇有君子之风,虽礼法不合,却不失为天家佳话。” “不意镇庶人狼子野心,罔顾天家兄弟亲情,不见陛下圣恩浩荡,伙同陈懋,张輗等人起兵作乱,行大逆之事。” “南宫变乱,陛下幸得祖宗庇佑,戡平此乱,事后处置主犯,依律法,镇庶人犯谋逆大罪,其一脉诸皇子皇女本该尽数发往凤阳,永世不得出,陛下秉仁慈之心,止罪于镇庶人一人,不肯加罪无辜皇子,此本圣德矣。” “然其父行此悖逆之事,为子者仍居储君之位,此本天下难服之事,群臣数度恳请,陛下顾念亲情,以太子仁孝,并无过错,仍不肯废黜。” “至景泰十二年,镇庶人病逝于凤阳高墙之中,太子惊闻此事,悲伤过度,数次昏厥,醒来之后,不幸罹患癫狂之症,不仅时常胡言乱语,动辄打骂宫人,打砸器物,更有甚者,数次于经筵之上手舞足蹈,狂奔颠闹,两年之间,太医再三调理,仍无效用,如此癫狂之人,实难承继大统,安保社稷。” “故此,臣斗胆,请陛下以天下万民为重,废黜太子,改立中宫皇后所出四皇子为储君,以安社稷!” 群臣注视当中,这位天官大人声音洪亮,仿佛演练过无数次一样,将这番话一气呵成的说了出来。 于是,只一瞬间,朝中便掀起了一阵嘈杂的议论声。 要知道,自从南宫变乱之后,朝中这数年以来,始终围绕着东宫储位在争斗不休,甚至于,不少大臣也曾经或上本,或私下劝慰,明里暗里的劝谏天子应当废黜太子,改立储君。 但是,天子对此一直都在推脱,所以,还真没有人敢在大朝会这种场合直言太子应废的,毕竟,大朝会京中文武群臣俱在,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散朝之后,立刻就会传遍整个京城。 只不过,大婚意味着要真正参与朝务,所以,的得知礼部即将在这次朝会上请奏开始操办选秀事宜之后,朝中多数大臣便在猜测,这次朝会上,必会有人出面重提废太子一事。 可是,让群臣都没有想到的是,这次直接站出来的,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官员,而是王文这个吏部天官,更没有想到,他开口便是如此决绝。 要知道,这种大事一般情况下来说,都会有那么几个马前卒先出面开头,紧接着,朝中的这些重臣才会陆陆续续的表明自己的态度,如此一来,才可将政治风险降到最低。 像是王文这样直接出面,无疑是彻底将他和太子对立了起来,一旦这一次废太子不能成功,那么未来太子继位,王文的下场可想而知,从这一点看来,这位天官大人,要么就是有必胜的把握,要么,就是真的赌上自己的性命和清誉了。 回到这份奏疏上,王文列举了四点理由,以证明太子应废。 从最开始流程不合规制,到法统传承应当有序,再到南宫谋逆,太子居储位难服天下,前面的虽多,但是,都是老调重弹,事实上,他的这份奏疏当中,最关键也最有力度的一条理由,应是最后一条,太子患有癫狂之症,时常发病,如此状态,若是日后继位为君,恐怕会带来大祸。 而这件事情,还要从两年前说起…… 朝中众臣皆知,两年以前,荣王朱见清曾因镇庶人病重,而前往东宫和太子商议,共同上奏到凤阳探病,当时,太子顾及朝中情势,未曾答应,于是,荣王一怒之下,当面斥责太子不孝,并将此事告到了圣母皇太后面前。 随后,圣母亲至东宫质问太子,最终,双方不欢而散,正在此时,镇庶人病故的消息传来,太子心中愧疚不已,当场昏迷过去,再次醒来之后,神智便有些不清,虽然对外公布的消息是,太子一切安好,只是需要安心静养。 但是自那以后,太子的性情便变得有些暴戾,据说,时常无缘无故的拿起东西砸向宫人,更有甚者,还会胡言乱语,手舞足蹈。 原本,这都是些小道消息,直到一年以前,某一次经筵上,太子突然从座上跳起,将自己的衣衫扯坏,丢掉靴子,赤足从文华殿一路奔回了东宫,神情癫狂,被在场的一众大臣和宫人目睹,这个消息,才渐渐在朝中流传开来。 曾经也有大臣以此为由,私下里劝谏天子,请求废黜太子,但是,天子只说太子虽然身患顽疾,却已在好转当中,最终也没有下旨废黜,这才一直拖延到了现在…… 王文说完之后,一片议论声中,也有不少大臣,立刻打起了精神,有些紧张的抬头看向天子的神色。 他们当中,有不少人都是坚定的废储派,所以,这次王文率先启奏,自然提前和他们有所通气。 但是,正因如此,他们才更需要沉得住气。 在东宫一事上,天子的态度一向都是倾向于太子的,虽然说如今朝中废储的呼声越来越大,但是,这所有的一切,都要看天子的心意,坦白的说,今日朝堂进谏,是一个极为冒险的行为。 因为在明知天子没有下定决心的情况下,直接将事情全部摊在明面上,稍有不慎就会被天子认为是在逼宫。 而如今的天子权威日重,朝堂之上,早已经没有敢直面天子威势之人,王文出面,是代表朝堂群臣进谏,但是,如果他们即刻上前附和,那么,无疑就是在挑衅天子。 所以,哪怕心中着急,他们此刻也只能沉住气,只要天子有一丝丝的动摇,哪怕不是倾向于他们,而是顾及这个场合,让群臣廷议,那么,他们便有把握,促成此事。 当然,天子也必定清楚这一点,所以事实上,今日结果如何,其实便在天子一念之间……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尾声:东宫之争(十四) 常朝和普通早朝不同,更加看重礼仪,哪怕是出现了这等震动朝堂的大事,礼官在反应过来之后,也不敢怠慢,随着一声响亮的鞭声,殿中顿时恢复了安静。 与此同时,所有人的目光,也都汇聚到了上首的天子和太子身上,虽然只是短短的片刻,但是,不少人的手心,却已经被汗水浸湿。 终于,天子看完了奏疏之后,抬起头来,思忖片刻,然后让不少人心下一沉的是,天子并没有下令让众人商议,而是直接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俞士悦。 “俞刑部,你是太子府詹事,太子近况如何,你最清楚。” “王天官说太子有癫狂之症,请废太子,那么依你看来,太子如今,是否仍可当储君之重?” 不得不说,朝堂之上的局势,往往瞬息万变。 刑部尚书俞士悦,自打太子出阁读书,便是太子府詹事,哪怕是在南宫之变以后,天子也并没有去掉他这个差事。 而这位俞尚书,在朝中也一直尽心尽力的护持太子,这么多年下来,哪怕诸多人和他站在对立面,也丝毫不改其立场,为太子挡下了无数的明刀暗箭。 所以,在朝堂众臣的眼中,俞士悦无疑是一个铁杆的太子党。 这种状况下,天子第一个询问俞士悦,其心意几乎已经是明显的不能再明显了。 但是,当天子的话音落下之后,在场不少心思灵敏的大臣,却又立刻打起了精神,重新嗅到了希望的气息。 这句问话看似平常,但是,却透露出了一个关键的信息,那就是,天子并没有否认,太子身患癫狂之症。 尽管这一点在朝堂上下,已经是心知肚明的事实,但是天子从来都没有在公开场合承认过这一点。 而且,最后天子的问法,也颇有些耐人寻味。 什么叫……依你看来,太子如今是否仍能当储君之重? 一个仍字,透露出的信息,却让不少人心中有些振奋,天子的这句话,是否意味着,他觉得之前太子能当储君之重,而现在,已然有了犹疑? 如果再进一步往深了想的话,天子始终不肯废黜太子,是否也有考虑到俞士悦这个朝中重臣该如何安置的问题…… 要知道,此前数年当中,俞士悦为了护持东宫,可谓是倾尽全力,即便是在朝堂大势越发对太子不利的时候,也依旧不改初心。 但是,他这么做的原因,在许多人看来,无非是两个,其一是舍不得从龙之功,太子虽然势弱,可毕竟是储君,哪怕现在艰难,可只要能熬过去,成功登基,那么,俞士悦这个在最低谷对太子不离不弃,始终忠心耿耿的老臣将是第一功臣。 当然,在如今的朝堂上,东宫面临的局势越发恶劣,这个可能性也变得越来越小,所以,更多人倾向于,俞士悦之所以一直尽力保护东宫,是为了顾及自己的名声,毕竟,打从太子出阁开始,他就是太子府詹事,朝中其他人主张废太子也就罢了,他如果也如此主张,难免会被士林当做两面三刀之人。 要知道,这数年当中,弹劾太子的人有不少,但是,因为弹劾太子而连降数级,直接被发配出京的,可就只有徐有贞一人,而他之所以被如此惩治,朝中却并无人为他说情,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他本是东宫属官,却用不孝不义这样天大的罪名来弹劾太子,这种行径,让朝中不少人都十分不齿。 如果说,这些猜测都成立的话,那么,天子开口问这句话,不仅是心中已有废黜太子之意,更是在是在暗示俞士悦应当早和东宫切割。 毕竟,俞士悦作为太子府詹事,如果连他都赞成废太子的话,那么足可以说明朝堂上下之意皆在,接下来也更能名正言顺的废黜太子。 与此同时,从俞士悦的角度来说,东宫早已经是摇摇欲坠,这次王文当朝提出太子应废之后,无疑就是将斗争推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再加上现在圣心已经开始有所转变,如果这个时候俞士悦还是反对,那么不仅是在和王文正面开战,更是违逆天子之意。 他本已经是刑部尚书,七卿之一,不是什么微末小吏,为了去搏一个几乎可以预见到肯定搏不到的从龙之功,将自己陷入险境,实非智者当为之事。 至于说士林风评,这数年以来,俞士悦的尽心尽力,朝堂上下也并非视若无睹,坚持了这么久都没有放弃,足可以说明他的风骨,现如今又有天子亲自动问,所以,哪怕是他态度放软,也不会引起太大的非议。 于是,不少人的目光,都纷纷汇聚到了俞士悦的身上,就连在一旁没有下场的其他重臣,也纷纷看向了他…… 面对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俞士悦沉默了片刻,上前道。 “陛下,太子殿下固然有行为不妥之处,但是,东宫储本,首在长幼有序,太子殿下为宣宗章皇帝长孙,此其一也,陛下春秋正盛,太子殿下或有小疾,却已在好转当中,何况,朝中尚有群臣辅弼,故臣以为,储君不可轻动,太子不可擅易,还望陛下三思。” 这番话说完,在场不少大臣的眼中,都不由露出一丝遗憾之色。 他们没有想到,俞士悦最终还是选择了站在东宫这艘摇摇欲坠的破船上,不过,也只是短短片刻,他们就重新打起了精神。 因为相对于俞士悦的态度,天子的态度显然才是最重要的,至少刚刚的那句话,已经显示出,天子有所倾向了,有这一点在,俞士悦到底站在那边,其实无关紧要。 不过,就当底下的这些大臣摩拳擦掌,打算大显身手,争相要搏一个扶立之功的时候,天子却并没有将目光从俞士悦身上移开,而是若有所思的道。 “朕此前曾听闻,朝中有‘太子党’一词,谓东宫诸臣不谋国事,而谋东宫之利,互成朋党,俞刑部,可有此事?” ??? 话音落下,殿中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当中。 短暂的愣神之后,那些原本打算自己站出来冲锋陷阵的大臣心中不由一阵狂喜。 要知道,朝堂上下皆知,天子最忌朋党之患,自登基以来,无论是在公开场合还是在私下里,都曾无数次告诫朝中大臣,万事当以社稷家国为重,切切不可结成朋党,相互勾连。 但是如今,天子明晃晃的叫出太子党这三个字,可见他老人家并不单单是有所动摇,而是大有概率,已经下了决心。 然而,面临着这样的指责,俞士悦的脸色虽然有些沉重,却并没有忧惧之意,而是上前跪倒在地,道。 “陛下明鉴,臣受命辅弼太子,此乃职责也,东宫上下皆同此心,所谓太子党,不过是外间谣传而已,臣等扶保太子,是为陛下尽忠职守尔,至于结党二字,实乃子虚乌有。” “说臣不谋国事,而谋东宫之利,乃无稽之谈也,太子乃国之储君,朝中诸事,既与太子相关,便是国事,臣辅弼东宫,自是竭尽全力,但是,臣自问行事无愧于心。” “纵有为东宫谋事之时,亦是因朝中有小人构陷太子,不得已而反击,即便如此,臣所行之事,从无违背大明律法,更未罔顾朝廷社稷,妄起党争……” 说着话,俞士悦直起身子,摘掉头上的乌纱,恭敬的放在身前,磕了个头,道。 “陛下如若不信,臣愿下诏狱,等待法司查证,以明清白!” 啊这…… 朝堂之上,顿时掀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声,谁也没有想到,天子都已经暗示到了如此的地步,俞士悦还是佯装不知,宁愿自己下诏狱,也不愿背弃东宫,一时之间,在场的众大臣,不论立场如何,心中都不由有些复杂。 礼官再次鸣鞭,群臣这才安静下来,随后,他们便抬头看向了天子,俞士悦毕竟是刑部尚书,七卿重臣,虽然说,他到现在仍在力保东宫的行为,显然是违逆了圣意,但是,天子是否会因此而动怒,真的将他锁拿下狱,谁也没有把握…… 然而,就在众臣都在等待结果的时候,天子却又突然抛下了跪在地上的俞士悦,转向了一旁低头不语的太子,问道。 “太子,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不得不说,皇帝的心思,是越来越难以把握了。 要知道,现在商议的就是废黜太子的事,这种话题,拿来问太子本人,让对方该怎么答? 这种场合下,如果答不愿,那就是恋栈权位,如果答愿意,又未免像是群臣逼迫,欺凌太子而出的结果。 最好的回答,不外乎就是自己德薄,日后会多加进益,然后将话头重新抛回来而已,能有什么用…… 当然,皇帝既然发问,自然有其用意,群臣也只得紧张的看向太子,但是,如果有人注意到这个时候底下的一干重臣的话,就会发现,他们的眼中皆没有一丝紧张之色,反而隐隐带着一丝叹息。 于是,众目睽睽当中,太子来到殿前,躬身为礼,道。 “回陛下,东宫储位如何,非侄臣可以妄议,但是,方才胡尚书所言选秀之事,侄臣却想向陛下求一个恩典。” 呃……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越发觉得脑子糊涂了。 这事情的发展,太不按常理来了,先是陛下,再是俞士悦,现在就连太子也这样,这明明商议的是东宫储位,突然提什么选秀? 底下大臣们一头雾水,但是,最前端的王文,俞士悦等一干重臣,听闻此言,却并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更仿佛是在意料之中一样。 所以说,官场当中,很多时候看不明白事情发展的走向,往往是因为,站的位置不够高…… 在这般古怪的气氛当中,朱见深却没有任何特别的神色,而是恭敬的下拜,道。 “当初京城地龙翻身,臣有幸随陛下外出视察民情,途中救下一个孤女,得陛下恩典,准臣将其带回宫中侍奉,时臣虽幼,却一直心仪此女,一直打算待年长议婚之时,再启奏陛下。” “不料未待臣满十五,便遇父丧,故迟迟不敢言,如今礼部上奏欲为臣选秀,臣恐再不禀奏,悔之晚矣,今日群臣俱在,臣恳请陛下赐臣恩典,准臣聘其为正妃,待孝期结束,即举行大婚。” ??? 殿中鸦雀无声,无数的大臣头上,都不约而同的飘过了一连串的问道。 这**转折也太神展开了吧? 这里是什么地方? 紫禁城的正殿,奉天殿! 现在是什么时候? 是商议废黜太子的关键时候! 这种情况下,太子竟然提出,要娶一个宫女为正妃? 要知道,大明虽然不像其他朝代一样看重门第,但是,至少也要是清白人家的女儿才行,而且,这还仅仅只是选妃的标准。 太子正妃,未来是要母仪天下的,即便是再不看重门第,也至少需要出身书香世家才是。 而宫女,说白了就是奴婢而已,虽然说,以往奴婢若被临幸,可以封妃,但是,那都是母凭子贵,可从没有过一个连良籍都没有的宫女母仪天下的先例…… 当下,群臣骚动不已,不少脑子转得快的大臣,已经准备迈步出列。 不管太子是出于何种目的说的这番话,但是,这番话一出,毋庸置疑,会让满朝大臣觉得太子囿于儿女情长,不顾家国社稷。 这正是攻讦太子的好机会,所以,不管对方目的是什么,这个机会都决不能放过! 然而,更让人难以预料的是,他们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到上首天子冷哼一声,道。 “荒唐!” 旋即,天子似乎是有些气急,竟然直接从御座上霍然而起,转身,走掉了……掉了……了……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尾声:东宫之争(十五) 奉天殿中,随着天子的离场,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死寂当中。 但是,片刻之后,立刻便炸开了锅,议论声沸反盈天,几乎要把整个屋顶给掀掉。 天子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明明已经到了如此局面,接下来只要一句话的事,就可以废黜太子,结果却这么莫名其妙的就走了。 是对太子仍有期望?又或是这般大事一时无法决断?还是觉得不宜在众臣面前直接废黜太子? 无数的猜测衍生出来,让奉天殿变得嘈杂不堪。 不过,相对于底下慌乱的群臣,殿中的一干重臣却相互对视了一眼,很快就做出了决断。 无论天子到底是什么态度,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局面,那么今日东宫一事,都必须有所定论。 于是,几人凑到一起,低声商议了两句,随即,便以王文为首,集体递了请见的帖子进去。 天子离开,意味着今天的朝会结束,所以,群臣自然也不能继续逗留在奉天殿中,在礼官的驱赶下,众人不得不汇聚到了奉天殿外的广场上,但是,却并没有人离开,所有的人都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等候着消息。 和底下充斥着低低的议论声不同的是,殿前丹陛下,却安静的很,一干重臣都笼着袖子,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在他们的身前,还站着一人……太子殿下! 正主在场,不管是支持废太子的还是反对的,这种状况下,显然都不适合有什么交流。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群臣也越发的焦躁,直到天上不断飘落的雪花渐渐停了下来,乌云略散,微弱的阳光透过云彩,让天地间仿佛明亮了一分,方有一队内侍,自后殿匆匆而来。 见此状况,所有人都立刻打起了精神,就连一众重臣也不由上前了两步,行礼过后,对着领头的怀恩问道。 “怀公公,陛下可是要宣我等觐见?” 然而,让他们失望的是,怀恩轻轻摇了摇头,道。 “诸位恐怕要等等,陛下口谕,宣太子殿下觐见,另召岷王爷,襄王爷候见。” 这话一出,在场的大臣面面相觑,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宣太子觐见也就罢了,但是,召岷王和襄王作甚? 难不成,是要征询宗室之意? 可问题就是,大明的储君之位,什么时候轮到宗室插手了,就算是让他们插手,恐怕,这两位也不敢在东宫一事上发表什么看法吧。 于是,稍一犹豫之后,王文还是上前一步,道。 “烦请公公再通传一声,东宫储位事关重大,如今群臣俱在,至少我等也要见见陛下,得个章程才是……” 其他大臣闻言,也纷纷附和,这番样子,倒是叫怀恩有些为难,拱手道。 “诸位大人放心,此事的轻重咱家心中自然有数,该通传的自会通传,但是事关重大,毕竟要陛下亲自决断,所以,诸位还是稍安勿躁,莫要在这个时候触了霉头。” 这话说的就略有些重了,怀恩常在御前侍奉,他能这么说,可见现在天子的心情,估计是不怎么好。 于是,群臣也只得不再言语,继续等待…… 与此同时,怀恩则是来到朱见深的身旁,拱手一礼,引着这位太子殿下朝宫内走去。 不多时,朱见深便到了乾清宫中,御案之后,朱祁钰换了一身便袍,静静的看着他。 “侄臣拜见陛下。” 此刻的朱见深,早已经没有了丝毫的紧张和不安,即便是面临着东宫之位即将被废的状况,也依旧沉稳淡定,恭敬的俯身行礼。 “平身吧……” 朱祁钰摆了摆手,示意底下人给朱见深赐座,但是,哪怕内侍已经搬来了墩子,朱见深却也并没有坐下,依旧垂手侍立在旁。 见此状况,朱祁钰也不勉强,皱着眉头,开口问道。 “刚刚在殿上,怎么回事?” 显然,他问的不是废太子的事,而是朱见深当众请婚的事。 事实上,关于东宫储位最后会是什么结果,朱祁钰和朱见深,乃至是朝中的一些重臣,其实早就已经心知肚明。 两年前的那桩事,对外说,是朱见深因骤闻朱祁镇病故的消息,悲伤过度而昏迷不醒,醒来之后便患上了癫狂之症。 但是实际上,朱见深病是病了,但朱祁钰却很清楚,所谓的癫狂之症,大概率是他装出来的。 当然,这并不是太医说的,因为对于癫狂之症来说,大多数时候,太医也很难找出病因,事实上,不少患此病的人,脉象都是正常的,所以,对于太医来说,也只能根据症状进行诊断,只要朱见深时不时的会情绪失控,做出疯子一样的行为,那么即便诊不出什么病因,也不能说是没病。 朱祁钰之所以敢下这个结论,是因为他派人在东宫打探过,朱见深这两年以来,癫狂之症的表现主要有两点,其一是会无缘无故的打砸器物,甚至是殴打宫女内侍,其二就是那几次经筵上,会胡言乱语,甚至是忽然跳起来狂奔而去。 这两点看似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从朱祁钰得到的消息来看,有两点非常可疑,其一就是朱见深每次打砸的器物,都是一些便宜货,而他所谓殴打宫女内侍,其实多是以内侍为主,而且,大都是一些身强力壮的内侍,说是暴打,但最多就是拳打脚踢。 朱见深的身子骨不算弱,但是毕竟没有习武,他的所谓殴打,对于那些内侍来说,最多就是一些皮外伤,而且待他清醒之后,不仅会安排太医给这些人治伤,还会多加赏赐。 当然,这一点也不是不能解释,毕竟,作为朱见深来说,既然知道自己‘有’癫狂之症,那么,不管是调身强力壮的内侍伺候,还是清醒后的赏赐,都可当做是他的预防自己失控时造成太大损失的手段。 但是,除了这一点外,朱祁钰还得到了另一个消息,那就是,太医院这些年送到东宫那些安神养心的药,朱见深基本上都偷偷的让人倒掉了,虽然说,因为诊不出具体的病因,所以,太医只能开些相对通用的药,可若是朱见深真的有癫狂之症,不至于连治疗的尝试都不做。 而且,除了治癫狂之症的这些药,这两年当中,朱见深患了其他的病,例如伤寒,头痛这些,太医院送去的药,他都是正常用的,所以,也不存在,他不信任太医院的问题。 那么,结论就只可能有一个……他是装的! 目的也很简单,那就是,要主动放弃太子之位…… 所以事实上,有今天的局面,不管是对于朱见深,还是对于朱祁钰来说,都是早已经预见到的结果,无非是或早或晚而已。 但是,让朱祁钰没有想到的是,朱见深会突然在朝堂上提出要娶一个宫女为正妃的要求。 这在朱祁钰看来,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事,因为他既然已经有了癫狂之症这个理由,废太子已经可以成立了,实在不必再提出这样的要求,给自己的脸上抹黑…… 倒是朱见深,对于这个问题十分平静,似乎是早就预料到朱祁钰会这么问,他只是稍一沉吟,便开口道。 “回禀陛下,当初父亲作乱后,朝中一时对臣讨伐之声愈烈,以为罪人之子,不可当储君之重,臣亦知这一点,只是当时年幼,难辨是非,总觉心中有怨气,赌气不肯退下东宫之位。” “那时,朝中弹劾之声最盛之际,东宫属官徐有贞叛臣而去,指臣以不孝不义,当时朝中舆论汹汹,诸重臣亲自进宫询问此事,当时臣便觉得,这是陛下欲顺水推舟,废黜臣东宫之位。” 这话一出,就连一旁的怀恩心中都为之一颤。 这位太子殿下,还真是敢说啊……要知道,单凭他这番话,就可以治他一个妄测君心,不敬君上的罪名。 偷偷看了一眼皇帝,果不其然,听了太子的这番话,皇帝的神色略带几分悲伤,片刻沉默之后,却轻轻点了点头,道。 “朕知道……” “不过,很快,臣就知道自己错了。” 见此状况,朱见深的口气也变得略微有些惆怅,继续道。 “臣犹记得,当时诸重臣皆蓄势待发,欲同徐有贞一起弹劾于臣,而陛下只问了臣一句,臣是否还愿担当储君……臣当时未曾开口,不知如何回答。” “于是,陛下便压下一切谣言,未问其他重臣之意,令朝堂不得再议此事。” “当时,臣年纪尚幼,虽能体察陛下爱护之情,却不能深解陛下所问之意,其后臣越发年长,逐渐读书明理,朝会听政,亲理东宫庶务,方知应对朝局,理政之苦,时臣回想陛下之言,虽有动摇,心中却仍有嫌隙未解,故仍苦苦支撑尔。” “随后数年,朝堂之上攻讦弹劾,让臣明白,朝中事并非臣所想那么简单,即便是陛下也有无可奈何之处,臣在朝堂上所受责难,非陛下之意,而源于臣乃镇庶人之子的这个身份,更源于,臣以镇庶人之子居东宫之位一事。” 这番话,朱见深显然是已经藏在心中许久了,此刻全盘托出,不知不觉的,也动了真感情,口气也变得越发复杂,道。 “因此,臣居东宫一日,便势必要面对舆情汹汹,朝堂压力,臣的特殊身份,使臣还要面对兄弟质疑,亲人相绝的局面。” “居储位而承天下,更需臣以社稷家国为重,时时刻刻不得肆意而为,更不能囿于儿女情长……这一切,都是臣需要付出的代价。” 说着话,朱见深抬起头,和朱祁钰的目光对视,道。 “当时,陛下正是预见此事,情知臣会承受何等压力,故问臣是否仍愿居东宫位,然臣愚钝,不能解陛下之意,故而走到今日这一步。” 长长的叹了口气,朱见深话头停了一下,似乎是在犹豫,但紧接着,他还是继续道。 “如今臣已年长,能知陛下之意。” “陛下若要废臣太子之位,南宫之事后便可,徐有贞上奏时亦可,皇祖母欲杀万氏时更可,然陛下三度不肯,是爱护于臣,不愿臣陷于怨恨之中终此一生尔。” “既如此,臣又岂敢令陛下左右为难!” “陛下为天子,肩负社稷,一心为国,所行之事,皆为祖宗基业绵延久长,臣为太子,为储君,为朱家子孙,不能辜负陛下,更不能辜负列祖列宗。” “臣居储位,则朝中为东宫相争,始终不止,此风愈演愈烈,则朝中不宁,有损社稷,朝中如今主张废储之臣愈多,日后臣若登基,即便臣愿留他们在朝,也必人人自危,臣为太子,则陛下百年之后,必有佞臣污陛下之名,为镇庶人辩解,以彰臣法统之正。” “臣居储位,一负社稷重责,二负家国亲情,三负陛下恩德,便纵握生杀之权,心下何安?” 殿中一片安静,朱祁钰的神色有些复杂,而朱见深则是深吸了一口气,掀起衣袍下摆,跪倒在地,郑重开口,道。 “数年之前,陛下问臣,是否愿当储君之责,当时臣不知如何回答,今日,臣答陛下……” “臣……不愿!” 最后两个字掷地有声,伴随着朱见深重重叩首,他的声音再度响起,没有半点犹疑。 “臣请陛下,为社稷计,为万民计,为天家计,下诏废黜臣太子之位……” “以安……社稷民心!”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五十一章:落幕 第五团营的中军大帐当中,于谦站在最中间,面前的帅座上,坐着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勋贵,此人便是永康侯徐安,此刻,他看着面前的于谦,神色一阵纠结,片刻之后,道。 “于少保,不是本侯不愿相信你,而是,你既无兵部的调兵勘合,也无走马符牌,唯一能拿出的这份手诏,也并非调兵的旨意,这让本侯如何相助于你……” 虽然说,心中早就已经有所预料,但是,看着徐安如今的这副样子,于谦还是一阵着急,他直接了当的开口,道。 “徐都督,本官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宁阳侯陈懋矫诏,擅自调动京营逼近皇城,此乃谋逆作乱之举,刚刚你派出去的探子,也已经证明了本官所言不虚。” “符牌与勘合,本官皆已命人进宫禀奏取来,但是,军情如火,万一陈懋攻入皇城,伤及陛下,你我皆为社稷之罪人,本官只需五千人马,用来阻击第四团营便可,若事后陛下怪罪下来,由本官一力承担!” 但是,他的这番话,显然并不足以说动徐安,后者依旧在犹豫当中,见此状况,于谦的神色越发变得焦躁起来,目光落在了一旁的两人身上,道。 “王英,张义,你们也不相信我吗?” 于是,站在帅座两边的两个中年将领,脸上亦是浮现起浓浓的纠结之色,二人对视一眼,随后,站在左侧,面色憨厚的号头官王英开口,道。 “于少保说的话,末将自然是信的,但是,您什么凭证都拿不出来,便要调兵,实在是不合规制,要不,您再稍等片刻,待宫中有了旨意之后,末将等人必定即刻调兵,绝无犹疑。” 另一边的都指挥张义虽然没有说话,但是,沉默的表情也可看出,他也是同样的看法。 这番样子,让于谦心中一阵失望,事实上,他选择亲自到第五团营来,除了因为,这是距离第四团营最近的驻地,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调兵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掌管第五团营的号头官王英和都指挥张义,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忠义果敢之人。 但是,让他失望的是,即便是已经探知到了第四团营集结进发的动向,清楚于谦所说的大概率是实言,他们也不敢冒如此大的风险调兵去阻击对方…… 话音落下,一旁的徐安也点了点头,道。 “对对对,于少保既然已经派人去禀报陛下了,那么,不妨等候片刻,待宫中有了旨意,我等一定遵行。” 应该说,这般结果,于谦在来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 就像舒良担心的那样,他手里没有勘合和符牌,甚至连手诏都并非调兵所用,这种情况下,想要调动大军,事实上能够依仗的,就是他这些年在朝堂上积淀下来的名声和威望。 但是,如果说光凭这个就能调动大军的话,那么,大明的兵制,事实上也就形同虚设了。 所以,如今的局面,自然是早就能够预料的到的,正因于此,看着面前犹豫踌躇的几人,于谦不由重重的叹了口气,最后努力道。 “既然如此,那可否先行擂鼓点兵,如此一来,待天使到达,我等便可即刻发兵,便多一分胜算。” 可惜的是,这个提议,仍然遭到了否决。 徐安在稍一犹豫之后,便摇了摇头,道。 “未有皇命,不敢有动兵之举,还请于少保见谅!” 一旁的王英和张义二人沉默着,亦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于是,于谦的脸上浮起一阵失望,营帐当中一时变得气氛有些尴尬。 不过,兵制如此,于谦倒是也很难苛责对方。 于是,到了最后,果然还是他率先让步,无力的垂下双手,道。 “不能点兵,那至少,请几位随我一同去营外等候,如此一来,能够早见到天使一刻,也算是好的。” 这一次,徐安等人倒是没有拒绝,相反的,他们看到于谦不再坚持要立刻调兵,心中不由重重的松了口气。 事实上,他们现在也是在左右为难,虽然说,按照典制而言,他们拒绝调兵没有任何问题。 但是,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是不能光看所谓的典制的,如果说于谦一再坚持必须立刻调兵,而他们坚持不肯,那么到了最后,天子未必就没有可能怪罪他们。 如今,于谦自己放弃了,那么就算事后天子怪罪,至少也有于谦陪着一块,不会罚的太重…… 于是,徐安连忙点了点头,道。 “这是应该的,本侯这就陪于少保出营等候,请于少保放心,只要旨意一到,本侯绝不会有丝毫耽搁。” 一边说着,徐安一边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对着于谦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异变陡生。 “锃”的一声,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起,只见于谦抽出腰间的仪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将其架到了徐安的脖子上。 “于少保……” “你做什么?” 营帐中一阵惊呼声响起,同时响起的又是一阵清脆的响声,却是周围值守的官兵见到这副场景冲了进来,立刻持刀对着于谦。 “全都住手,本官有陛下钦赐宝剑,谁敢妄动!” 然而,面临这样的局面,于谦却并没有丝毫的惧色,宝剑在徐安的脖颈上又紧了半分,对着冲进来的官兵厉声喝道。 “少保,不可……” 这个时候,反应过来的张义和王英二人,顿时皱紧了眉头,抬手开口道。 “是啊,少保,有事好商量,您挟持朝廷命官,这可是大逆之罪啊!” “于……于少保……” 再看被挟持的徐安,感受到脖颈间冰凉锋利的剑刃,说话都在发颤。 事实上,这也是于谦选择第五团营的原因之一,早在过来之前,他就已经想到了,有可能必须要走到这一步,作为一个文官,如果真要是换了别的勋贵,于谦还真未必能够制得住。 但是这个徐安不同,他虽然是勋贵出身,可实际上就是个二世祖,早年虽然上过战场,但是这么多年沉迷于酒色,早就已经掏空了他的身子和胆气。 因此,哪怕此刻面对的是于谦这么一个文官,他也是连反抗的勇气都提不起来,只敢颤颤巍巍的道。 “于少保,您千万不要冲动……有……有话咱们好好说……” 然而,早已经下定了决心的于谦,此刻当然不会在听任何人的话,直接了当的开口道。 “本官再说一次,宁阳侯陈懋谋逆,正在率兵攻入宫城,第五团营需立刻调兵勤王。” “王英,张义,立刻擂鼓点兵!否则……” 话至此处,于谦手中的剑又多了几分力道,以致于,让徐安的脖颈上都现出一丝血痕。 感受到于谦这次是动真格的,徐安心中的惊惧更甚,当下什么也顾不上了,连忙道。 “就……就听于少保的,快……快去点兵!” 见此状况,对面的王英和张义二人眉头紧皱,相互对视了一眼,神色一阵变换,但是,却始终下不了决定。 于是,于谦直接了当的开口道。 “今日之事,一切后果由本官承担,你们放心,本官不会亲自统兵,大军仍由你们二人指挥,等到了城门处,若证明本官所言有虚,你们自可撤兵,只说是被本官胁迫便是。” 这话一出,便算是彻底把自己的身家性命给赌上了。 换句话说,无论最后事情结果如何,于谦挟持团营都督,擅自调兵的罪名,算是洗不掉了。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给了王英和张义二人一个调兵的理由…… 又是一阵艰难的挣扎,最终,都指挥张义总算是下定了决心,直接喊道。 “来人,擂鼓点兵!” 一旁的王英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到底什么没有说,见此状况,于谦总算是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这次赌赢了,他到底没有看错这二人。 于是,天色熹微之时,第五团营很快响起一阵沉闷的鼓声,无数的官兵被惊醒之后,迅速穿戴整齐,带着兵器冲出营房,用最快的速度整好了队列。 不多时,数十个把总汇聚在了中军大帐当中,自然也将于谦挟持徐安的事情都看在了眼中。 就在众人都惊疑不定的时候,于谦直接了当的道。 “宁阳侯陈懋谋逆,本官奉陛下旨意,调兵勤王,尔等不可耽搁,速速点齐兵马,前往平乱……” 一阵议论声响起,底下的把总们看着于谦持剑挟持徐安的模样,怎么也觉得这番话和行动之间难以一致。 见此状况,一旁的张义咬了咬牙,正欲开口,却在刚刚上前一步的时候,听到了外间传来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报!紧急军报!” 人未至,声先到,营帐的帘子被重新掀开,两个传令兵闯了进来,口气急促的禀报,道。 “宁阳侯谋逆,陛下有旨,命第五团营即刻出兵平乱!传旨天使已至营门外!” 这番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顿时都重重的松了口气。 尤其是于谦,脸上顿时浮起一丝如释重负的神色,但是,尽管如此,他手中的宝剑,却仍然没有松开,而是直接吩咐道。 “快将天使带来!” 那两个传令兵也是后知后觉,才察觉到此刻营帐当中是这般诡异的气氛,看着挟持了徐安的于谦,他们的神色一阵犹疑。 见此状况,一旁的王英和张义顿时坐不住了,王英最先做出反应,直接道。 “还不快去!” 于是,二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出去带人进来,不多时,传令兵回返,他们的身后,已经多了数十个宦官服饰的人,为首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天子身边的大珰,怀恩! “于少保,您这是……” 怀恩急匆匆的进了营帐,亦是被面前的状况一惊。 不过,于谦却没有心思回答他的问题,看到怀恩的一瞬间,他立刻丢下了手中的剑,上前两步,问道。 “怀恩公公,陛下如何?宫中如何?” “呃……” 事实上,随着刚刚的话问出,怀恩就已经意识到了答案是什么,所以,他也没有过分纠缠,而是直接道。 “于少保放心,宫中有禁军在,太上皇及其党羽已被制服,陛下安然无恙,处理完宫中之事后,陛下便即刻命咱家赶来京营相助少保,咱家也是在路上碰见了舒公公,这才知道少保在此处。” “如今,舒公公已经带着另一份旨意去了第六团营,让咱家来此处,将旨意和勘合,符牌,交给于少保!” 说着话,怀恩从袖中拿出一份中旨,紧随其后,他身后的两个內监各自拿出一份勘合和一枚铁牌,随后,怀恩将旨意举起,道。 “奉陛下旨意,命少保于谦节制第五,第六团营,相机而断,安平逆党!” 和刚刚不一样的是,怀恩这次手诏,勘合,符牌齐备,于是,在场的所有人自然再无任何犹疑,立刻跪倒在地,高声喊道。 “臣等谨遵圣命!” 于谦亦是上前接过旨意,脸色闪过一丝复杂之意,随后,便被决绝取代,转身吩咐道。 “即刻发兵,扫平逆党!” ………… 景泰七年的冬天,对于京城上下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日子。 没有人能够想到,在这堂堂大明的帝都城下,竟然会爆发一场如此激烈的战争。 整整半日的时间,随着太阳重新升起,照耀在每一个人身上的时候,城门方才重新被缓缓拉开。 响彻整个城门的厮杀声总算是停止下来,又仿若从来没有存在过,遗留下来的,只有满地的尸体和浓重的血腥气。 浓重的乌云重新凝聚,凌冽的北风呼啸而过,鹅毛似的雪花飘然而落,将一切覆盖起来,仿佛要将这场杀伐给掩埋起来。 但是,所有人都清楚的是,这场被后世称为‘南宫变乱’的祸事,无疑将是整个大明历史当中,不可磨灭的一笔。 而随着这场乱局的落幕,也真正象征着,大明的未来,就此被指引向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五十三章:太子宣诏 ()很多时候,局面之所以会僵持,事实上并不是因为难以抉择,而是因为,没有一个有足够勇气的人打破他。 刚刚的文华殿便是这副场景,众人对于接下来即将见到的局面都心知肚明,但是,太子在旁,更重要的是,是天子命太子在旁,揣摩不清天子用意的时候,众人自然是倾向于暂时闭口不言。 但是,这种局面必然是脆弱 《皇兄何故造反?》第一千二百五十三章:太子宣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皇兄何故造反?》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五十二章:圣心莫测 年关将至,但是,整个朝堂上下,却丝毫都没有即将过年的喜庆气氛。 距离太上皇举兵造反,已经过去了三日了,一切尘埃落定,原本暂时封禁的九门也在逐渐解除管制,各个衙门也都开始重新走上正轨。 但是,让众人都感到不安的是,天子自那日早朝之后,便以要往太庙忏悔为由对群臣避而不见,以至于,朝堂上下这几日颇有几分人心惶惶之意。 清晨,天色刚刚破晓,宫城外就围满了文武群臣。 今日并非是所有官员都应该到的常朝,但是,破天荒的,京城上下的所有官员,却来的无比整齐,站在最前头的,自然就是六部和内阁的一干大臣,除此之外,以成国公朱仪,丰国公李贤,靖安伯范广为首的一干勋贵,也赫然在列,甚至于,就连刚满十三岁,从未在朝堂上出现过的定国公徐永宁也绷着小脸跟在众人当中,可见众臣对今日的重视。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状况,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今天是天子要从太庙结束‘悔过’的日子,也必然是南宫事变会有一个结果的日子,如今这件事情虽然暂时算是平息下来,但是谁都清楚,未完之事还多得很,比如说…… 朱仪这个成国公,此前分明是太上皇一党,可谁能想到,这场变乱不仅没有伤及其分毫,反而让他一跃成为了勋贵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按照如今外界主流的说法来看,这位国公爷是在察觉到了太上皇有造反之意后,前往东宫密告太子,随后同太子一起入宫密奏,于是,天子这才急调禁军镇压,及时勘平此乱。 应该说,这个说法本身没有什么问题,而且也合乎逻辑,毕竟,朱仪虽然此前算是南宫的人,但是,造反这种关乎身家性命的事,真正面对的时候,做出什么选择都不奇怪。 但是,让众臣感觉到疑问的是,天子在得知太上皇要造反的消息之后,竟然直接派这位成国公率禁军镇压,而且事后,天子竟然直接将中军都督府暂交朱仪节制,这一系列的举动,不得不说十分引人深思。 当然,和朱仪相比,更让人在意的是……于谦! 事实上,但凡消息灵通一点的人,都应该差不多知道,那日于谦在京郊团营的驻地到底做了什么。 无旨擅自调兵,刀挟朝廷命官,无论是哪一条,都足够他人头落地了,虽然说,最后的结果证明于谦的决定是正确的,但是,他的举动毕竟是违制之举,此例一开,日后朝廷上下恐怕不得安宁。 最要命的是,和关于朱仪的大多数都是捕风捉影的虚言不同,于谦的这两条罪状,是板上钉钉的。 毕竟,当时于谦动剑的时候,营帐内至少有十几个人看着,就算是想抵赖也说不过去。 这也是今天于谦没有出现在这里的原因,那日平乱之后,虽然宫中始终没有任何的表态,但是,于谦却在归还了符牌和勘合之后,第一时间上了请罪表,并且自己禁足在府,等候处置。 因着这件事情,近来朝中也是暗流涌动,原本朝中就有许多人觉得于谦的权势过重,只不过他这几年一直奔波在外,所以,这种声音才平息了许多。 但是如今,他刚回朝廷没有多久,就闹出这样的事情,朝中非议的声音,自然是不会小…… 时间还早,所以,站在外头的各位都或多或少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但是,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在场的一干重臣,个个都是合眼闭目,养精蓄锐,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终于,宫门被缓缓拉开,然而,迎接他们的,却不是往常的礼官,而是东厂的提督太监舒良,只见这位大珰走出宫门,对着群臣便道。 “陛下口谕,今日免朝。”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在场群臣一阵沸腾,不过,还没等他们鼓噪起来,舒良便继续道。 “另召各部尚书,都御史,内阁大臣,军府都督,团营都督及定国公,丰国公等重臣入见。” 闻言,众人的心中才轻轻松了一口气,这种时候,最怕的就是天子不见人,只要能见到天子,一切就有解决的希望。 不过,话虽如此,但是,天子只召这些重臣觐见,明显是想要先私下商议一番,这对于原本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在早朝上大展身手的一干官员来说,无疑还是有些失望的。 当然,天子口谕已下,众臣就算是再有不满,也只能各自散去,毕竟,前些禁军封闭九门,全城戒严的景象还历历在目,这种时候,从宫中到朝中,都仍然处于神经紧绷的状态,万一再闹出点什么事儿来,可不是他们愿意见到的。 于是,有些人离开回去处理公务,而有些人,则留下来继续等候消息,至于刚刚被点到的一干重臣,则是打起精神,跟着舒良一路进到宫城当中。 一路向前行去,让众臣都没有料到的是,舒良却将他们领到了文华殿,要知道,打从太子出阁之后,文华殿一般都被当做是太子经筵讲读之所,日常的朝政议事,则一般是放到了武英殿。 在这种敏感的时候,天子在文华殿召见他们,又会是何用意呢? 众人不约而同的皱紧了眉头,进到殿中,却见天子已然端居于御座之上,不过,让他们感到意外的是,就在天子的旁边,皇太子朱见深也垂手而立,小脸紧绷着。 一时之间,在场众人不由对视一眼,纷纷上前行礼。 “臣等叩见陛下,拜见太子殿下!” 礼数各毕之后,众人各归其位,却突然没了在宫外时的一肚子话,至于原因……当然就是因为天子身边的太子殿下。 要知道,今天的议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是为了解决南宫变乱的事,再说的直接一点,实际上就是该如何处置太上皇的问题,作为太上皇之子,这种场合下,朱见深出现的确有些尴尬。 当然,还有另一点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就是东宫储位的问题,虽然说,储本不可轻动,但是,在朝堂上混迹的时间只要足够久,就必然会懂得一个道理,那就是,所有的规矩,都是可以变通的。 储位不可轻动,不代表不可动,事实上,打从皇帝的儿子一个接一个的出生,尤其是皇嫡子朱见治出生之后,朝中虽然没有人公开要求易储,可实质上,这种风向从来都没有断过。 应该说,这并不难理解,储位存续求的是稳定,这种稳定不仅仅是礼法上的稳定,更重要的是政治秩序的稳定。 正常情况下,父死子继的传承,不会产生任何的争议,也能够让储君在继位之后,能够合法且完整的承接上一任皇帝遗留下的政治资源。 而这种承接,一般来说是多方面的,既包括上一任皇帝的资源,理念,也包括一些约束性的制度,所谓为尊者讳,便是这个道理,在这种传承体系之下,新一任的君主往往会竭力维护上一任皇帝的一切,以期加强自己统治的合法性。 另一方面,对于朝臣们来说,这种方式能够使他们安稳的度过皇权交接的混乱期,并保持整个朝堂运转的稳定性。 但是,这种稳定性,在景泰朝而言,一开始就是脆弱的,太子并非是天子的亲生儿子,而是太上皇的庶长子,这种不正常的天家关系,直接影响到了整个景泰朝的政治生态。 事实上,虽然天子对待太子一直视如己出,倾力培养,但是,这种不稳定的形态因其天然存在,所以,这么多年以来,事实上只是被掩盖了起来而已。 这种状况事实上意味着,在许多意外状况发生的时候,会出现不可预见的未来,比如说,太子殿下一旦登基,那么,该如何处理当今陛下的身后名,如果太上皇那个时候还活着,该怎么为太上皇上尊号,如果太上皇活着并且提出了一些不合理的要求,新君是遵孝道还是遵礼义,如果太上皇也已驾崩,那么,新君该尊奉谁的法统。 这一系列的问题,对于朝臣们来说,都是不可预测的,更不要提,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惯例,新君登基之后,会对他们这些景泰朝的老臣是和看法,这些都属于他们完全无法控制的。 本质上,朝中的大多数大臣们维护礼法,其实也是因为,维护礼法对他们有利而已,但是,如果礼法威胁到他们的话,那么,把礼法践踏在脚下,其中恐怕大多数也并没有任何的犹豫。 更何况,现如今的情况又有不同。 无论朱见深愿不愿意,他是太上皇的庶长子,这一层身份绝脱不掉,既然如此,那么,在太上皇举兵谋反的情况下,他是否还可以继续担当储君呢? 不管承不承认,事实上朱见深作为储君最大的法理来源和支撑,就是南宫,如今太上皇谋反,对于东宫来说,带来的打击必然是沉重的。 这几天的时间下来,朝中其实已经开始有这种风向了,政治是残酷的,站在他们这些重臣的角度,如今的状况下,换掉太子,毋庸置疑是最符合各方利益的选择。 否则的话,不仅仅是在之后的朝政当中,他们要继续接受这种不稳定的政治生态,而且,还要担忧储君登基之后,会不会反过头来找他们算账,又哪比得上拥立一个新的储君呢? 事实上,原本他们当中,已经有人打算,在这次早朝上先试试水,探一探天子的意思了,但是谁能想到,天子先是传谕免朝,随后召见重臣议事,又将太子叫了过来。 这种状况之下,又让他们如何开口? 不过,他们保持沉默,上首的天子却并没有沉默,目光在所有人的身上扫视了一周,道。 “朕今日召诸卿觐见,所为之事,想必诸卿心中也清楚。” 话至此处,天子的口气顿了顿,沾染着一丝莫名的情绪,又再度提起声音道。 “太上皇举兵造反,此古所未闻之事!” “所谓圣人尊亲,君子笃孝,今皇城之内再见刀兵,同室之人操戈,朕痛心无比,无颜以对列祖列宗,此皆朕之过也。” “朕继位践祚,本上承天意,下顺舆情,不意今有此事,实是令朕痛心疾首,如今天家兄弟阋墙,实非朕之所愿也,然事已至此,诸卿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啊这…… 面对天子抛出来的问题,原本心中都已经想好了答案的众臣,这个时候心里却有些打鼓。 按照他们的意思,这件事情其实也很简单,虽然说,自古以来,没有太上皇造反的先例,但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其实反而好处理了。 太上皇毕竟是太上皇,即便是造反耗尽了最后一点天家情分,可毕竟血脉之亲还在,赐死当然是不可能的,贬为庶人也不太合适,所以,最好的结果就是囚禁起来。 当然,这处置结果不难说,可难的是,让他们来说,就有些不合适了…… 相互对视了一眼之后,最终,王文率先站出来,道。 “陛下,臣以为,谋逆之事不可宽纵,此次参与谋逆的宁阳侯陈懋,都督张輗,羽林后卫指挥使孟俊皆当褫夺官职,爵位,斩首示众,其族亦当流放,遇赦不赦,以儆效尤。” “除此之外,南宫看守禁军,未得旨意擅自调动,依附逆党,皆应抄没家产,流放九边,其余逆党,应交刑部及大理寺详加审讯,一一问罪,绝不可有一丝姑息。” 身为百官之首的吏部尚书,这个时候王文开口,自然是恰如其分,而他所选的角度,自然也是巧妙的。 作为人臣,太上皇该如何处置,并不是他可以议论的,所以,他便只讨论其余逆党该如何处置。 但是,身在朝堂之上,听话必须听音,王文上来第一句话就定了调子,所谓谋逆之罪不可宽纵,言下之意,便是要严审严判此案。 虽然他的话中没有提到太上皇,但是,从对其他人的处置上,便已经可以看出,这位天官大人在此事上的坚决态度了……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五十五章:封赏 ()正月开朝,朝堂上下各归其位。 一切仿佛都和往常一样,重新回到了正轨,但是,当众臣列队在金水桥畔相视而立,所有人却都明白,一切其实都不同了。 景泰八年的第一次早朝,处理了很多事情,刑部递交了南宫变乱当中逆党的最终名单,太子再次当众宣读了圣母皇太后的懿旨,废太上皇为庶人,囚凤阳高墙。 《皇兄何故造反?》第一千二百五十五章:封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皇兄何故造反?》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五十三章:太子宣诏 很多时候,局面之所以会僵持,事实上并不是因为难以抉择,而是因为,没有一个有足够勇气的人打破他。 刚刚的文华殿便是这副场景,众人对于接下来即将见到的局面都心知肚明,但是,太子在旁,更重要的是,是天子命太子在旁,揣摩不清天子用意的时候,众人自然是倾向于暂时闭口不言。 但是,这种局面必然是脆弱的,因为它极其容易打破,正因如此,它也必然会被打破,王文现在,便是这个角色。 无论是从身份地位,还是他的性格以及受圣宠的程度,都决定了,他来说这些话,其实是最合适的。 王文的话音落下,殿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当中,所有人都在观望,因为说到底,这件事情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天子圣心独裁,如果说天子顺着王文的话将一切定了下来,那么,自然也就没有任何可再讨论的余地了。 但是,他们等了片刻,见天子并没有什么反应,于是,勋贵阵营当中,也有人站了出来。 “陛下,谋逆固然是不赦之罪,但是,臣以为此事毕竟是天家之祸,不宜太过张扬,应当尽量低调处理,此次南宫之变,宁阳侯陈懋,都督张輗等身为主犯,自当斩首示众。” “然而张輗并非英国公府主脉,现任英国公张懋尚未及弱冠,并未参与此事,恳请陛下念及先英国公张辅戎马半生,累有素功,免英国公府一门之罪,褫夺爵位,贬为庶人,不予流放。” 众人循着声音望去,不出意料的发现,张口说话之人正是南宫变乱后异军突起的成国公朱仪。 不过,他的这番话,却是不由让一众大臣有些深思,目光闪动中,心里又多了几分猜测。 要知道,朱仪的身份十分特殊,他本是太上皇一党,即便是在这次南宫事变中弃暗投明,可毕竟之前有那么一层身份在。 所以,按理来说,这个时候,他正应该低调谨慎,和太上皇一党撇清关系才对。 可偏偏他不仅没有这么做,反而是在帮英国公府求情?他难道真的不怕天子猜忌他吗? 上首的天子依旧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见此状况,内阁当中又站出一人来,道。 “陛下,臣觉得成国公所言不妥,虽说此次南宫之事,实乃是天家之祸,理应低调处理,力求能够将影响消弭至最低,但陛下同太上皇本为嫡亲兄弟,向无不睦,如今有此祸事,必是祸心者蛊惑生事,故而,臣以为当重惩宁阳侯陈懋,都督张輗等人,如此方可按群臣百姓之心。” 这次说话的,是东阁大学士朱鉴,他的这番话一出,众臣的脸上,顿时变得有几分莫名起来,更有人忍不住挑了挑眉,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朱仪。 要知道,朱仪和朱鉴二人,此前同为太上皇一党,但这次却都没有受到牵连,更有意思的是,在对于这件事情的处置上,二人的主张竟然有这么大的分歧。 仔细一品便可发现,朱仪刚刚的那番话,并没有提及太上皇应负的罪责,他更多的是想要为英国公府求一条生路,但是朱鉴则不一样,他要求重惩张輗等人,但出发点却是,要替太上皇减轻罪责。 然而,这还没完,二人说完之后,最初开口的王文,又是眉头一皱,道。 “谋逆本就是不赦之罪,此次太上皇举兵造反,闹得如此沸沸扬扬,如何能够低调处理?遮遮掩掩的,恐怕反倒叫天下百姓觉得个中另有隐情。” “至于是否乃祸心者鼓动,亦当经由刑部及大理寺审讯方可有所结论,朱阁老这个时候就言之凿凿,未免言之过早了。” “何况,即便是有人鼓动,可此次太上皇勾结内外,私调禁军围攻皇城,更有甚者伪天子诏,意欲控制京营,直逼宫中,如此种种,岂是一句近臣蛊惑可为?” 不得不说,整个朝廷上下,要论胆大敢说,这位天官大人,可谓是比那帮科道御史还猛。 他的这番话,就差直接了当的说,别扯什么近臣蛊惑,根本就是太上皇自己心怀不轨,想要逼宫造反。 应该说,王文说的一点没错,所有人也都知道,他说的没错,但是问题就在于…… “陛下,臣以为,此事还是不宜太过张扬为好。” 殿中安静了片刻,工部尚书陈循迟疑着,上前开口,道。 “谋逆虽是不赦之罪,可毕竟天家有骨肉之亲,陛下向来仁慈宽厚,太上皇为陛下长兄,如今有此局面,臣相信陛下亦是心如刀割,痛苦难当,此心此痛,臣等与天下万民感同身受,此皇家之殇,还是当低调处置,如此,陛下心中可安,万民亦当称颂陛下之贤明。” 随着陈循出言,殿中已经出现了第四种不同的态度,由此可见,这件事情到底多么复杂。 从表面上看,陈循的这番话,是在维护朱祁镇,但是,到了他这种地步,又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的说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话呢? 原因其实很简单,太上皇毕竟是太上皇,陈循的这番话,看似说了很多,其实核心只有一句,哪怕太上皇造反了,他也依然是皇帝的长兄。 儒家讲究家国一体,作为皇帝,处置一个造反作乱的人,当然没有问题,但是,作为弟弟,哪怕哥哥犯了再大的错,也总归不能下手太狠,否则的话,便会被人议论。 这个逻辑很无赖,但是没有办法,在危急的状况下,百无禁忌,一切以保证自己能够获得最终的胜利为要,可以不择手段,这没什么,所以,就算是太上皇死在宫变当中,也有无数的理由可以推脱过去。 但是,当风波平息下来之后,再做什么,就需得考虑后果和影响了,不是说不能做,而是值不值得的问题。 所以,作为清流出身的陈循,在这件事情上,明显更加考虑的是,怎么处理,能够对皇帝的声名更有好处。 于是,在陈循说完之后,所有人都不由在暗中点了点头,但是,却并没有人出言附和,而是有不少人默默的将目光转向了上首的天子。 说到底,这件事情到底该如何处置,还是要看皇帝的意思,不管是太上皇的处置,还是对张輗等人的处置,其实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皇帝会如何割舍。 如果说皇帝对此事心中怒意难平,所以压根就不在乎那些议论的话,那么从严从重处置,也不是不行,如果说皇帝还顾念着那么一丝兄弟情谊,那么,顺水推舟稍加宽纵,也有可能。 要是换了旁的事情,那么,他们各抒己见说错了也没什么,可这件事情不一样,万一要是站错了队,在皇帝心中留下一个不佳的印象,怕是以后的日子就要不好过了。 至于皇帝的态度…… 眼瞧着殿中渐渐安静下来,朱祁钰轻轻叹了口气,随后,便将目光放在了一旁的朱见深身上。 这个举动,让在场的众臣感到有些意外,不过,就在他们诧异的目光当中,这位太子殿下脸色复杂,上前一步,来到了众人的面前,随后,跟在他身边的梁芳从一旁的桌案上捧出一道诏书,递了过去。 接着,朱见深展开诏书,道。 “圣母上圣皇太后懿旨……” “先者上皇北狩,朝中殆危,予本深宫妇人,难扶社稷,幸有郕王祁钰临危受命,登基践祚,力挽天倾,保社稷无恙,迎回上皇,护天家血脉,而上皇南还,太子出阁,数年以来,两宫安和,兄友弟恭,天下和顺,群臣用事,国家平安。” “岂期阴诡之徒,用心不纯,蛊惑生事,于本月十七日涌入南宫,裹挟上皇欲行复辟之事,扰动社稷不宁,离间天家亲情,此诚万死不赦之罪也,令予痛心疾首,不可胜计,想先皇在时,曾许上皇及皇帝二人永世和睦,相互扶持,今有此事,实予有负先皇重托矣。” “今南宫变乱,祸事已生,上皇虽为被挟,亦有乱兄弟之义,失天家之体统,予虽不忍,然不敢有负祖宗及先皇之望,令社稷有损,故即日起,废太上皇祁镇为庶人,囚入凤阳高墙,命永世不得回京,钦哉。” 文华殿中,朱见深板着一张小脸,声音干巴巴的毫无感情,但却清晰无比的将诏书当中的每一个字都准确的传达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于是,短暂的沉默之后,底下群臣默契的拱手拜倒,道。 “臣等谨奉圣母皇太后懿旨。” 既然他们能够站在这里,那么,脑子肯定是转的够快的,太子能够亲自来宣读这道懿旨,就说明,懿旨的内容,已经得到了皇帝的认可,而事实上,这样的处置,也的确就是目前来看,最合适的。 太上皇闹出了这样的事端,想要继续安居南宫当中,是绝对不可能的了,既然如此,那么就只剩下囚禁这一条路,而且,在已经退居南宫,不问朝事的状况下,还能起兵攻入宫城,这足以说明,即便是要囚禁也不能掉以轻心,至少,绝对不能在京城当中。 那么,凤阳高墙,自然就是最合适的,区别只在于,如何说,由谁来说的问题。 还是那句话,皇帝毕竟是太上皇的弟弟,所以,处置太上皇于礼不合,所以,这种情况下,由圣母皇太后来下这道旨意,是最顺理成章的。 先前他们不提,是因为心里其实有些没底,毕竟,圣母皇太后是太上皇的亲生母亲,这种状况之下,让圣母皇太后来处置太上皇,且不说她老人家愿不愿意,万一要是她借机轻拿轻放,那岂不是反过来把他们变得进退维谷。 现如今,圣母皇太后愿意主动下这道旨意,那么自然是一切好说,不过…… 看着读完了懿旨,又默默的回到原位,低头一眼不发的朱见深,众人的心中,顿时又升起一阵计较。 宫中有专门传旨的人,但是,太后的这道懿旨,却偏偏就要太子亲自来读,而且,更重要的是,皇帝也没有阻止,所以,这意味着什么呢? 久经宦海的老大人们,很快就得出了结论。 两个目的,其一,这是要让太子和太上皇彻底切割,这话听起来有些荒谬,血脉之亲,父子亲情,如何切割? 但是,事实就是如此,这次南宫变乱当中,太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情,就是在得知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孤身来到了皇帝的身边,这个举动,不仅让他保住了命,更让他有了可以保住储君之位的希望。 可仅仅如此是不够的,如今太上皇事败,太子必会遭到无数的攻讦,这种时候,既想要忠孝的名声,又想要保住地位,是不可能的,所以,哪怕知道是饮鸩止渴,也必须要先和太上皇划清界限。 这份懿旨,由朱见深来宣布,事实上便意味着他已经彻底放弃了太上皇,唯有如此,才能彻底将朱见深从这次政变当中挣脱出来。 当然,负面影响也是有的,只不过,这种时候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先暂时保住地位,至于其他的,也只能以后再想办法了。 除此之外,第二个目的,就是告诉群臣,太上皇已经被废为庶人,囚入凤阳高墙,所以,此事应当到此为止,不可再继续延伸,对太子穷追猛打,换而言之,这是在堵群臣的口,让他们不要继续在东宫的身上做文章。 某种意义上来说,孙太后的这道旨意,算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舍车保帅之策,而显而易见的是,对于这种处理方式,皇帝也的确默许了,或许是因为,这么做对朝堂的影响最小,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但是,随着这道懿旨的下达,毋庸置疑的是,东宫的储位是暂时被稳定下来了,至少在场的这些人当中,不会有不开眼的,在这种时候再提东宫的事。 只不过,所有人都更加清楚的一点是,这种局面注定只能是暂时的,太子能够扛得过这一次,未必扛得过下一次。 对于这位年轻的东宫储君来说,只要他还在这个位置上一天,那么他未来的路,便注定是艰辛无比的……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五十四章:一定会 事实上,这场南宫事变当中,最难处理的就是太上皇的问题,这个大前提被确定下来之后,剩下的就好解决了。 眼瞧着众人对于孙太后的懿旨都没有什么异议,一直冷眼旁观的朱祁钰方点了点头,开口道。 “圣母既有懿旨,朕虽不忍,也只得照办,至于其他乱党,宁阳侯陈懋,为主犯,矫旨调兵,攻打皇城,罪在不赦,着褫夺爵位,择日斩首示众,家产抄没,其族一律流放,羽林后卫指挥使孟俊,都督张輗附逆,亦当同罪,着夺去官职,家产抄没,择日斩首……” 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天子就已经敲定了许多刚刚有所争议的地方,不过,话到最后,天子的声音略停了停,似乎是在思索什么,随即,声音继续响起,道。 “念在英国公府于国有功,且英国公张懋并未牵涉其中,止夺英国公府上下爵位官职,贬为庶人,其族不予株连。”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不由有些意外,要知道,谋逆可是大罪,英国公府固然曾于国有功,但是,像是这种大罪,向来不是什么功劳能有用的。 别的不说,当初的胡惟庸案,牵涉到的大臣,哪个不是功勋卓著,也没见太祖皇帝下手的时候轻一点。 更何况,张輗这么多年以来,明里暗里的一直跟太上皇交往过密,其立场到了后来基本上都已经不加掩饰了,这种状况下,要说天子对他能有几分好感,怕是谁都不信。 但恰是在这种情况下,天子竟然赦免了张家,细究下来,原因恐怕就只可能是…… “陛下仁慈宽厚,实乃万民之福也!” 听到天子的这番处置,别人尚且没有什么反应,朱仪却是脸色激动,立刻跪倒在地,高声谢恩。 这般样子,底下群臣要是还看不懂,他们就在官场上白混了,天子对英国公府没有什么好感,但是,这位成国公,恐怕在天子这,地位并不一般。 他竭力要保英国公府一脉的性命,天子自然要给这个面子的,想清楚了这一点,群臣也不再反对,默默接受了这个结果。 反正经此一事之后,英国公府大势已去,就算是能保住性命,此后也再难对朝局产生任何影响,倒是也没有必要穷追猛打,倒不如送个顺水人情给朱仪。 当然,他们不知道的是,站在朱仪的角度,他现在才是真正的松了口气。 给英国公府求情,是念旧情不错,但是,别忘了朱仪是自小在朝廷这个大染缸里头长大的,作为整个成国公府的顶梁柱,他做的事情底线是不能对成国公府有害处。 所以,他这么做,也的确是有自己的考量的。 如今南宫的事情尘埃落定,朱仪不必在披着太上皇一党的伪装呆在朝堂上,那么,他自然要考虑的,就是接下来自己在朝堂上该如何立身。 而这中间,就涉及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他的功劳和得到的待遇不匹配,这么多年下来,朱仪明着是南宫的人,可实际上却一直在为皇帝效力,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朱仪,天子不可能始终牢牢的掌控着局面,这份功劳不可谓不大。 但是,功劳大归功劳大,这份功劳却不能公之于众,正因于此,天子也不能在明面上给予过厚的赏赐,如此一来,就会产生问题,立了功却不能受赏,就算朱仪自己心中没有想法,可天子会相信他心里没有不满吗? 这是人之常情,更何况皇帝这种生物,天生就有猜忌之心,所以,想要长久的立在朝堂之上,就要想办法消除一切隐患。 所以,这种时候,提一个需要皇帝大力支持的要求,是最合适的。 英国公府和成国公府是姻亲关系,如今张輗成了谋逆的主犯,那么英国公府自然要受其牵连,这种时候替英国公府求情,实际上实在给天子一个施恩的机会。 朱仪的功劳没办法在明面上赏赐,那么,便在英国公府的身上高抬贵手,也算是给天子一个台阶下。 对朱仪来说,他并不在意英国公府到底如何,但是,他必须要装出来很在意,除了可以打消皇帝的猜忌之外,也可以给自己赚一个好名声,不会让其他的勋贵世家觉得他无情无义,只会明哲保身,毕竟,当时成国公府落魄时,英国公府还是帮了他不少忙的,越是勋贵世家,事实上越是看重这种人情往来。 所以,他这么做,事实上是一个三赢的选择,皇帝施恩,朱仪卸去了包袱,英国公府一脉也保住了命,所有人都有好处,自然没有道理不做。 当然,这种举动在外界看来,要么觉得他急公好义,要么觉得他是不懂朝局,太过莽撞,只靠天子的仁慈才度过一关,不过,这些外界看法对于朱仪来说,却是没有在意的必要了。 关于南宫变乱的这几个主要人物都有了结果,群臣今天的目的也算基本完成了,当然,事情到此为止还没有结束,南宫这次闹了这么大的乱子,影响必然是巨大的,接下来需要处理的手尾还多得是。 但是,剩下的事情,无非就是其他附逆的人该如何处置,以及此次在镇压叛乱的过程当中有功之人该如何升赏的问题,这些事情就相对来说比较容易处理了,而且,因为涉及众多,所以,也不是一两日能够处理完的。 眼下对于群臣们来说,最关键的还是好好回去考虑一下,这次南宫事变之后即将开启的新的朝局当中,自己等人应该如何立身的问题…… 因此,得了旨意之后,群臣也没有过多停留,很快便告退而去。 看着众臣离开的身影,朱祁钰的神色有些复杂,片刻之后,他的目光落在一旁的朱见深身上,轻轻叹了口气,他开口道。 “深哥儿,苦了你了……” 和这些大臣猜测的不一样,朱见深并不是他叫过来的。 对于朱祁镇的处置,朱祁钰心中早就有了定计,苦心布局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彻底将这个隐患铲除,所以,他自然不可能再让朱祁镇有任何复起的可能……凤阳高墙,是最好的选择。 当然,为了尽量的安抚朝议,这道诏旨让孙太后来下,是最合适的,事实上,到了这个时候,孙太后其实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她如果愿意下这道旨意,那么,一切能勉强体面的过去,而如果她不愿意的话,其实也不可能对最后的结果有什么改变,毕竟,出了这样的事,无论是朱祁钰还是朝堂上的群臣,都不可能再让朱祁镇继续留在京城了。 所以,这几天的时间里,朱祁钰其实就是在等孙太后的反应,不过,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旨意他是等来了,但是,却是朱见深带来的。 据他目前得到的消息来看,不仅带来旨意的这个举动是孙太后的意思,就连由朱见深当众宣读这个举动,也是孙太后授意的,至于目的,自然是为了保住朱见深的太子之位。 只不过,在朱祁钰看来,这种做法,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无疑是太过残忍了。 毕竟,朱祁镇就算犯了再大的错,也还是朱见深的亲生父亲,让一个儿子亲自把父亲送入囚笼当中,哪怕再有充足的理由,也有些过分不近人情了。 看着对面朱祁钰略显担忧的神色,朱见深的心绪有些复杂,片刻之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拱手道。 “谢皇叔父关心,侄臣身在皇家,自然明白自己应该承担什么……” 于是,朱祁钰有些沉默。 虽然说只是短短的几天时间,但是,他能够感受到,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孩子,一下子和以前不同了,仿佛变得成熟内敛了许多。 心中默默的叹息了一声,朱祁钰的心绪也有些复杂,他不知道,此刻的朱见深,是否会后悔自己当初做过的选择,又或者,在当时的那种状况下,他不管怎么选,都会觉得后悔吧…… 有心想要说些什么,但是,话到嘴边,他却只是道。 “回去歇着吧,这些日子你也累了,朕回头传旨给詹事府,暂免这三日的经筵讲读。” “谢皇叔父。” 朱见深不卑不亢,显得有些沉默的拱手,便告退而去,留下朱祁钰在殿中,落下一声轻叹。 时间倏忽而过,一件件的事情被料理清楚,京城中的肃杀气氛,也渐渐被浓浓的年味所替代。 正旦之夜,按照惯例本该是皇帝大宴宗室群臣,但是,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年的这场变乱,所以让皇帝没了兴致,因此,下了旨意免宴,老大人们领了赏赐,便各自回府休憩,也算是近段动荡的日子里,难得的安稳了。 夜色渐深,因着吴氏不喜热闹,所以,在她的提议下,今年的家宴办在了坤宁宫中,子时过完,吴氏率先回了寝宫,几个早已经困的不成样子,睡得东倒西歪的孩子,也被宫人抱着回了各自的宫中。 热闹了小半日的坤宁宫安静下来,朱祁钰却只觉得心中有一口气闷着,不知该如何往外吐出来。 缓步走出宫门,朱祁钰来到殿外廊下,今夜的月色很好,昨日的一场雪,将整个宫墙覆盖,柔和的月光下,红墙白雪相互映衬,院中的腊梅开的正盛,夜色中的宫城静谧而安详。 不知不觉间,朱祁钰的目光,又重新看向了南宫的方向。 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朱祁镇在京城度过的最后一个正旦了,不知道此时此刻,他这个哥哥,是否曾经后悔过,自己当年的鲁莽出兵,又是否曾经反省过,他这些年来犯下的错…… 身后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一件厚厚的大氅披到了朱祁钰的肩上,汪氏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身边,轻声道。 “陛下,天气寒凉,保重身子……” 朱祁钰回过神来,转头看向汪氏,目光闪动着,罕见的有些沉默,见此状况,汪氏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的陪在他身边。 银白的月光照耀下,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只有偶尔鸟儿扑闪着翅膀飞过的声音,让人意识到,一切还在继续向前。 不知过了多久以后,朱祁钰的脸上闪过一抹惆怅,道。 “芸娘,朕不想兄弟相斗……” 话中带着难言的复杂情绪,似乎是在陈述,又似乎是在辩驳,隐隐之间,又透着一丝无奈。 汪氏轻轻点了点头,道。 “臣妾知道,臣妾明白……” “不,你不明白……” 朱祁钰摇了摇头,重新望着天边的月色,口气复杂。 “朕所做的,是为了大明江山,所以有些事情,不得不为,但朕也同样希望,朕珍视的人能够平安喜乐,和顺一生。” 这话说的有些突兀,让汪氏沉默下来,没有说话。 见此状况,朱祁钰轻轻叹了口气,道。 “前些日子,皇嫂来找过朕,她说,想要和太上皇一起去凤阳,皇嫂的身体不好,虽然这几年一直养着,但总归是之前伤了元气,凤阳高墙那样的地方,怕是只会让她吃更多的苦,所以,朕原本不想答应。” “但是,皇嫂说,她这辈子,就只活一个人,太上皇去哪,她自然要跟着去哪,否则留她一人在这宫中,亦是了无生趣,太上皇犯下的孽,她说她赎不了,但至少,她可以陪在太上皇身边,这是她唯一能做,也唯一想做的事情了。” 说着话,朱祁钰转过身看着汪氏,道。 “所以,朕答应了。” 话至此处,朱祁钰的脸上又闪过一丝自嘲的神色,道。 “但是朕知道,皇嫂其实是担心,凤阳高墙当中,某一日会多一个莫名暴毙的庶人朱祁镇,所以她才一定跟着去。” 看着朱祁钰略显感伤的神色,汪氏咬了咬下唇,开口安慰道。 “陛下不会的,您是个重情义的人,臣妾知道的。” “重情义……” 朱祁钰低声喃喃了一句,随后开口道。 “明年的家宴,放到乾清宫去吧,太上皇和皇嫂都走了,南宫冷清下来,年节时候,把皇家的孩子们都叫在一起,一个都别落下。” 话音落下,汪氏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于是,她后退两步,端端正正的屈膝行礼,道。 “臣妾遵旨。” 见此状况,朱祁钰轻轻点了点头,伸手将汪氏扶起来,开口道。 “你放心,朕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一定!”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五十五章:封赏 正月开朝,朝堂上下各归其位。 一切仿佛都和往常一样,重新回到了正轨,但是,当众臣列队在金水桥畔相视而立,所有人却都明白,一切其实都不同了。 景泰八年的第一次早朝,处理了很多事情,刑部递交了南宫变乱当中逆党的最终名单,太子再次当众宣读了圣母皇太后的懿旨,废太上皇为庶人,囚凤阳高墙。 随后,天子命人宣诏,首犯宁阳侯陈懋,都督张輗,指挥使孟俊褫夺爵位,定于十日后斩首示众,其余随同作乱之人,念其本不知情,受命而为,故一律发配边境,永世不得回京。 除此之外,天子另有诏命,谓皇嫂端静皇后钱氏身居后位,未能劝止太上皇有谋乱之举,有失懿德,去其尊号,念其同太上皇伉俪情深,仍以皇后礼待之,命同去凤阳高墙,太上皇其余后妃及诸皇子,皇女,本与此事无涉,不加株连,恩准仍养于南宫中,依例供奉。 应该说,这样的处理方式,无疑彰显了天子的宽和气度,让众臣无不感叹天子的仁慈宽厚。 但是,唯一引起异议的是……太上皇的后妃实在太多了,此前更定的选秀制度,太上皇是不遵守的,这些年下来,不管是为了掩人耳目,还是真的在声色犬马,终归如今的南宫当中,光是有品级封号的妃子,就有四五十个。 再加上,此前天子下了诏书,此后宫中妃嫔并不殉葬,这也就意味着,朝廷要再养这么多妃嫔一直到死,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所以,户部的沈尚书第一时间就提出了反对。 “……陛下,南宫妃嫔众多,其中多有妖冶之人,魅惑君上,留于宫中,实无益处,此前礼部有制,后宫妃嫔皆当依照选秀之制入宫,南宫诸妃,皆太上皇一言而封,此本非制之举,理当更正,故请将太上皇归朝后新册诸妃无所出者,皆放还出宫,令其自谋生路。” 看得出来,沈翼这些话憋得不是一天两天了,南宫这些年下来,日日宴饮无度,生活奢靡,太上皇一高兴就封几个妃子玩,虽然说,花的都是内库的钱,但是,作为户部尚书的沈老大人却一直坚持,内库的就是国库的,对此十分不满。 别说是现在太上皇被废了,就是当初太上皇还在南宫的时候,他也没少为此事上奏。 而且,这一次,他显然是做了不少准备,这个提议一出,就得到了不少大臣的响应,有那么几个有所异议的,也是在说太上皇的后妃直接放还是否合适的问题,提议仿效前代修建佛寺将这些妃子送去祈福。 当然,朱祁钰最后并没有选择后者,而是答应了沈翼的请求,将南宫的一众妃子遣散放还,令其自行出宫,除此之外,念及她们多是教坊司出身,在外大多已无亲人,所以,他还特意命人赐了一些金银财帛下去,当然,那都是后话了。 关于南宫诸妃的安置问题,只是一个小插曲,就像沈翼所说的那样,这些妃子当初册封的时候,其实就并不合规,所以,现在只是纠正回来而已,虽然稍有争议,但是,也没有太多人纠缠,真正让他们重视的,是接下来的另一件事情,也即是,对此次南宫变乱当中,有功之臣的封赏。 既然有人有罪,那么,自然就有人有功,相较于有罪之人如何处罚,朝中的这些大臣,显然更关心有功者该如何封赏,毕竟,后者才关系着朝中此后的权力地位会不会产生新的变动。 首当其冲的,就是勋贵这边,以率禁军直接镇压叛乱的成国公朱仪为首,加上第五团营的都督永康侯徐安,第六团营都督永顺伯薛辅,获封奉天翊运推诚宣力武臣,赐薛辅为永顺侯,予世劵,准世袭罔替。 其次是受命协助封闭九门,镇压叛乱的靖安伯范广,丰国公李贤,昌平侯杨洪,保定伯梁瑶,获封奉天翊卫推诚宣力武臣,赐范广为靖安侯,赐保定伯梁瑶为保定侯,予世劵,准世袭罔替,赐丰国公李贤世劵,准世袭罔替,擢昌平侯世子杨杰为都督同知。 关于这个封赏,其实朝中早就有小道消息传出,毕竟,当初南宫变乱时,很多人都看得清楚,在城内受命指挥的,是靖安伯范广,与其配合的是保定伯梁瑶。 至于丰国公李贤和昌平侯杨洪,李公爷倒还去城头上鼓舞了一下士气,但是杨洪这几年却早就已经是缠绵病榻,起不来身了,昌平侯府身上的这些封赏,其实更多的,就是给杨杰的。 毕竟当年,杨杰出使草原立下了不世之功,但是因为种种原因,他的功劳却不得封赏,刚好趁此机会,予以封赏。 不过,在这道旨意公布之后,朝堂上下,却是喜忧参半,毫无疑问,随着这道旨意,景泰朝新的勋贵集团正式形成,以成国公为首,丰国公,靖安侯,昌平侯等多家并立的局面就此确立,意味着武臣序列即将真正重新走入稳定期,从朝廷稳定的角度来说,这是好事,但是,也同时意味着,武臣重新在朝中获得了足够的话语权。 要知道,除了这些高阶勋贵之外,在这次和陈懋率领的叛军的战斗当中,还涌现了一批新生的将领,或许对于他们来说,这不算是一场特别大的战事,但是,其意义却非同凡响。 因为这是在护驾,所以,其战功和普通战功不同,足以支撑他们成为日后武臣的中坚力量,这也意味着在此之后,想要重新拿回之前文臣对武臣的绝对优势,将变得无比困难,所以,在一部分大臣的眼中,这又并不值得高兴。 当然,不管他们是怎么想的,终归一切已成定局。 勋贵这边有所封赏,文臣自然也不例外,虽然说,这次的事件当中,一众文臣除了于谦之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功劳,但是,文臣们的最大能力,就是能说会道,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首先就是于谦的问题,最初的时候,朝中有一些声音,认为于谦私自调兵,有违典制,甚至包括于谦本人,也是这么觉得的,为此他还在交还符牌之后,第一时间上了请罪表并禁足府中。 但是,随着天子召见了朝中重臣,隐约透露了一丝口风之后,整个朝中的风向,很快就全变了,老大人们默契的换了另一个新的说法,模糊掉了所有细节,直接说于谦是奉圣旨,携天使往第五团营调兵平乱,仿佛压根就不存在剑挟徐安的事情出现一般。 于是,于谦自然也就成了这次镇压叛乱当中的第一功臣,其功劳细论起来,甚至还要比成国公朱仪更盛,自然,封赏也要更厚。 据说,天子曾经还私下里询问过,是否应该为于谦封爵,让于谦吓得赶紧从府中出来,自己进宫立劝之后,才勉强让天子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尽管如此,最终于谦的封赏也是令人十分艳羡,加封奉天翊卫推诚守正文臣,授正一品特进光禄大夫,加正一品右柱国,加封少师,准荫一子为锦衣卫指挥使,一子为指挥佥事,依例追封三代,赐其妻正一品诰命夫人,准配享太庙。 别的也就算了,但是最后这一条,在传出来的时候,简直是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惊。 哪怕是现在,听到宣旨太监已经明明白白的念出来的时候,众臣心中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要知道,大明开国至今,配享太庙者,除了太祖时的二十一位开国功臣之外,便是太宗时的五个靖难功臣,而这二十六位配享太庙的功臣当中,只有姚广孝一人出身文臣,也就是说,于谦将是整个大明朝第二个以文臣之身得以配享太庙的人物,这份荣宠,不可谓不重。 可以说,单是这一条,便足以让在场的文臣们扬眉吐气了,要知道,配享太庙的待遇,某种意义上来说,可是比国公的爵位更要稀罕的,甚至于有些人已经恨不得于少保,不,应该叫于少师了,恨不得于少师现在就原地去世,把这个待遇给直接坐实了。 当然,这是玩笑话,这份殊荣之所以能够成功被宣布出来,除了于谦本人的功绩,天子的宠信之外,也还是因为这次勋贵们出的风头太大,所以,文臣必须要推一个人出来杀杀对方的势头,否则的话,这种级别的待遇,早就跳出来一堆人反对了。 作为文臣的重头戏,于谦是最关键的重点,但是,却不是文臣封赏的全部。 毕竟,于谦的封赏再重,也只是一个人,光他一个人显然是不行的,所以,朝中的其他重臣,也捞到了一些封赏,六部的尚书,都御史,内阁大臣,照例也都得到了一些金银财帛的赏赐,不过这些都可以忽略,真正让文臣们争取的,是关于东宫属臣的封赏。 这次南宫变乱当中,太子坚定的站在天子这边,在得知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前去禀报天子,并且在整个过程当中,始终陪伴在天子的身侧,这样的举动,无论底下如何议论,但是至少在现在,是应该予以赏赐的。 但是太子是储君,所以,太子的这份功劳,自然应该落在东宫的属官身上。 只不过,在这一点上,朝臣却罕见的出现了分歧,尤其是文臣当中,为此吵的不可开交。 一部分人认为,东宫属臣的确辅弼有功,但是,毕竟在这件事情中没有直接的作用,所以,应该按照辅弼之功算,不能按照平乱之功。 这一派的代表人物,以天官王文为首,包括户部尚书沈翼,兵部尚书王翱,内阁大臣张敏等人在内。 另一部分人则觉得,太子便是东宫,太子的所作所为和东宫脱不开关系,所以,自然应该按照平乱之功封赏东宫辅臣。 这一派的代表人物,以刑部尚书俞士悦为首,包括工部尚书陈循,内阁大臣萧晅,孙原贞,朱鉴等人在内。 事实上,年前的这段时间,朝堂上争吵的主要内容,就在于此,甚至于,因为这个,勋贵们着实是看了好大的一番笑话。 要知道,平日里这帮文臣都是联合起来跟他们抬杠,结果这一回,关于勋贵们的封赏没有什么异议,反倒是他们自己的封赏吵的不可开交,着实是难以不让人幸灾乐祸。 当然,勋贵们看乐子,但是,真正浸淫朝堂的人,看的却是里子。 这番争论,明面上争的是该如何叙功,但是实际上,争的却是东宫储君之位。 还是那句话,太上皇闹出了这样的事情,东宫的储位势必再难稳固,尽管在这次的事情当中,太子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但是,太上皇被废为庶人,事实上就意味着太子不仅失去了最强大的支持,更背上了一个沉重的负担。 自此以后,东宫的法统,品性,能力,礼法所系将会受到全方位的质疑,事实上,朝中现在还没有直接的言论出现,一方面是因为南宫之事尚未完全尘埃落定,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天子目前,还在维护东宫,可哪怕如此,朝野上下,宫内宫外不停的试探,也已经开始了。 这次争论,明面上的核心是东宫属臣,可实际上,其实就是在打压遏制东宫势力的发展。 朝中如此,宫中亦是如此,别人不知道,但是,朝中的重臣或多或少,对于后宫的状况也大致有所了解。 往年家宴,向来在景阳宫举办,天子生母吴太后,向来偏爱贵妃杭氏,和中宫皇后关系冷淡。 但是,今年家宴,这位太后娘娘却主动提议,将家宴改到坤宁宫举办,其中用意,岂能不引人深思? 当然,这个苗头现在只是初现而已,可是,可以预计的是,这种苗头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盛…… 宫中之事只是插曲,朝堂之上争论了许久,最终,还是天子裁断下来,认为太子有功,不可不推及东宫辅臣。 因此,在这次封赏当中,除了东宫的一干师傅获得了象征性的赏赐之外,其他的一干东宫属臣,基本上都获得了新的加封,诸如徐有贞,沈敬,倪谦等资历最老的,甚至得到了除了东宫之外的差遣,可以实质性的参与到朝廷政务当中……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第一千二百五十六章:无题 朱祁镇离京,是在正月的最后一天。 尽管已经是初春的季节,但是,仿佛是为了告别,也好像是为了呼应,鹅毛般的大雪再一次笼罩了整个京城。 一片雪白中,一支长长的队伍缓缓向前,从高高的城墙上俯视下去,像是一条蚂蚁爬成的细线。 念及到前世钱皇后一直的照顾,朱祁钰保留了她皇后的待遇,这也让被废为庶人的朱祁镇在这漫长的路途当中,能够有基本的保障。 队伍最中间一辆马车由大变小,朱祁钰就这么站在城楼上,看着它最终消失在了茫茫大雪当中,隐约之间,他似乎透过风雪,看到了那张颓废但不甘的面孔。 呼啸席卷的北风中,一声叹息卷入风声,显得微不可查。 不出意外的话,这是他和自己这个哥哥,此生最后一次相见,但是奇怪的是,到了此刻,他的心中既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也没有兄弟永诀的悲伤,就连一块大石头总算落地的轻松之感,也并没有出现,他能感受到的,只有平静。 这场南宫之变,在外界看来,动荡朝局,牵连无数,让各方势力重新洗牌,甚至于对此后整个大明朝局的发展都会产生巨大的影响,但是,对于朱祁钰来说,却只像是一颗小石头落入湖面,泛起了一丝涟漪之后,迅速归于平静。 这很奇怪,因为无论是对于这辈子从打算迎回太上皇就开始筹谋的朱祁钰,还是对于上辈子无牌无祭而无家可归的朱祁钰来说,这场事件的落幕,都有着非凡的意义,意味着他长达数年的布局迎来了胜果,也意味着他真正彻底改变了大明的命运和他自己的命运。 但是,事实恰恰是,他并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又或者有,但更像是处理了一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政务之后的平静。 这段日子以来,朱祁钰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他始终不得其解,然而,当他站在城楼上,目送着朱祁镇的马车消失的时候,他忽然明白过来,其实从一开始,一切就已经改变了。 改变的那个人是他……所以,一切就已经改变了! 他不再是前世那个因自身法统不正而自卑,需要努力证明自己的入继藩王,他的目标也不再是把权力牢牢握在手里,他从一开始,就很清楚的知道,他……朱祁钰,是列祖列宗认定,能够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的朱家子孙,也先来袭时,他成过一次,重来一世,他要再成一次! 只不过这一回,他要面对的敌人不再是也先,而是更加强大,更加复杂的,时至今日他也不能完全说清楚的,让大明王朝神器崩灭的一切。 而朱祁镇,他的哥哥,只不过是这条路上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罢了,这颗石子被扫除出去,只是让他未来的路减少了那么一点点阻碍罢了,所以,这么一点点的进步,并没有什么只得开心,也没有什么值得伤悲的,未来的路还长,事还多,所以,向前走吧,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高高的城墙上,年轻的帝王坚定的向前迈步,身影同样渐渐淹没在漫天飞舞的雪白当中。 雪花依旧在不停的飘,落在帝王的肩头,也落在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身上。 如日月之重,若山河千秋! 全书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来聊一聊~ 我来挨骂了,骂烂尾的这边集合啦~~~ 好了,骂完了聊一聊。 先说最后一章为什么这么短,因为当我写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觉得似乎停在这里好像也不错,我想往下继续写,但是面对电脑枯坐了一个小时,我发现我做不到。 就故事而言,钰哥儿从满怀着不甘愤懑重新回到土木前夜开始,到一切终局结束,到城楼上送走自己的哥哥为止,一个轮回由始至终,已算圆满,有很多事情还没有做,但对于故事里的钰哥儿来说,他获得了自我的救赎,放下了一切的心结…… 朱祁镇,于谦,王文,朱见济,汪皇后……所有人的命运因他而改变,一切的遗憾都被填补,他成为了一个全新的景泰皇帝,我想对钰哥儿来说,故事其实已经很圆满了。 所以,在正文里再加其他赘述,其实反而是破坏了这种圆满。 有些书友或许知道,这本书最初是没有特别完整的大纲的,尤其是对于中后期的发展,其实非常艰难,但是,书的结局是从故事开始,就确定好的,只不过区别在于,再磨蹭几章还是现在结尾的问题,停在这里,其实连我自己也没有预料到,但是的确,时候到了,大明王朝不可能千秋万代,但就让它,在钰哥儿的期望当中,绵延久长,或许也很好…… 当然,还有一些坑没有填,这个我是知道的,包括之前一直铺垫的九边,以及这几章争论最严重的储君问题,还有原本的一些改革设想,包括皇庄,皇店,开海的后续……只是这些放在正文里,总觉得会比较别扭,所以修整一下之后,过两天会单独再开番外解释这些问题。 当然,如果还有其他坑我忘记了,大家也可以提醒一下,我尽量再出番外补上。 以上,感谢大家长久以来的陪伴,我们下本书见~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尾声:东宫之争(一) 秋风徐徐的吹动衣襟,泛黄的落叶无声的落在地上,天边渐落的夕阳映照在皇城上,为朱红色的城墙镀上了一层金光。 东华门前,俞士悦笼着袖子,脸色铁青的站在敞开的大门前,浑身上下散发着一阵生人勿进的气息。 周围来往的官员们都躲得远远的,偶尔有那么几个人,三三两两的聚在远处,不住的窃窃私语,似乎是在议论着什么。 不多时,宫中有了动静,只见一个身着淡青色团龙袍的少年带着两个内侍缓缓走出,最终,立在了俞士悦的面前。 “太子殿下……” 见到少年的身影,周围的官员和侍者纷纷跪倒在地,这般动静,也惊醒了正在闭目养神的俞士悦。 “殿下……” 俞士悦铁青的脸上泛起一丝涟漪,略显苍老的面容略微抖动了一下,短暂的感到意外之后,随之而起的,便是浓浓的愧疚。 微微躬身,拱手为礼,俞士悦道。 “老臣失职,请殿下治罪。” 不过,相对于俞士悦此刻的满腔歉意,朱见深却显得淡然的多,伸手将俞士悦扶起,他笑了笑,道。 “朝中人心诡谲,小人希图幸进,岂是俞师傅的过错?” “当初爹爹起兵围攻皇城之日,孤便已经想到会有今日,无非早晚而已,至于出头之人是谁,无甚分别,时至今日,俞师傅尚肯为孤立于此,孤已是感激不尽。” “殿下不可如此自轻……” 看着朱见深好似豁达,可实际上却难掩失落的神色,俞士悦的眉头越发皱紧,道。 “当初南宫之事,殿下心怀大义,以忠君为要,毅然将实情禀报陛下,此诚大智大勇,大仁大孝之举,若非如此,太上皇兵攻皇城,陛下必陷于困顿之中,到时兄弟相残,天家反目,群臣动荡,社稷翻覆,血流成河,方是国之大祸!” “故而,殿下之举,方是护国安本之道,焉有错处?今有小人以此搅弄是非,混淆视听,欲构陷殿下,实乃国之佞臣也,殿下不必担忧,陛下圣明烛照,定不会被此等谗言所欺瞒,只要臣能见到陛下,定会分辨黑白,为殿下正名。” 这话一出,朱见深的神色也略微有些默然,片刻之后,他摇了摇头,道。 “俞师傅何必如此?” “陛下龙体抱恙,已有数日不见外臣,用这等小事搅扰陛下养病,实为不妥,无非是一纸弹劾而已,纵然声势漫天,也不过小人作祟,无关大碍,此处风大,俞师傅还是早些回去吧。” 话虽是如此说,但是,俞士悦又岂会不明白,朱见深这是在安慰他而已。 算算时间,距离南宫事变,也有快一年的时间了,这一年当中,整个朝堂看似平静,可实际上,却酝酿着一股强大的暗流。 随着太上皇被废为庶人,贬入凤阳高墙,朝中对于东宫的归属,也渐渐开始鼓噪起来。 最明显的一个变化,就是关于东宫的弹劾奏疏越来越多,从经筵讲读时偶有走神,到觐见天子时礼仪不端,仿佛一夜之间,东宫上下多了无数双眼睛盯着太子殿下。 东宫的一举一动,都被无限放大,然后拿到朝堂上大肆渲染,即便是没有错处,也要鸡蛋里挑骨头找些错处出来弹劾。 与之相对的,则是大本堂当中的四皇子郕王朱见治,时不时便有大臣上奏,尽是溢美之词,什么龙章凤姿,酷肖上容,什么仁厚德彰,堪为诸皇子之表率…… 这么一褒一贬之间,其用意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但是,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也就罢了,最多就是不理这些人,做好东宫的职分便是。 毕竟,尽管朝中一直蠢蠢欲动,但是,天子对待东宫,却依旧如故,甚至比南宫之事以前,还要更加倚重几分。 不仅给东宫的许多属官都派了差事,许其入朝参政,而且,还力排众议,允准太子殿下在每旬一次的朝会上听政。 可很多事情,有时候即便是皇帝陛下,也难以改变…… 看着面前心中失落却还是强自微笑,安慰自己的太子殿下,俞士悦心中不由重重的叹了口气。 在朝多年,他何尝不明白,东宫大势已去,要知道,虽然这些日子,出面为难东宫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普通官员,但是,他们的背后,却无不是有着朝中的重臣在暗中授意。 事实上,这也是最恶心人的地方,对付这些人,俞士悦若亲自下场,那么,他们背后的人会立刻出面拉偏架,指责俞士悦小题大做,斤斤计较,如若他让东宫的其他官属出面,那么,对方就会胡搅蛮缠,纠缠不休,反正,对于他们来说,事情闹得越大,对于东宫的风评影响越大,乐见其成。 因此,大多数时候,到了最后,俞士悦只能带着朱见深一起,默默的咽下这些苦涩,若是不疼不痒的攻讦,就当什么都不知道,若是闹得风波大些,惹得天子动问,就认两句错,将事情糊弄过去,至于分辨……还是那句话,一旦闹大了,不管有理没理,吃亏的都是东宫。 这股暗流已然形成,也必然就会不断的冲击东宫的地位,直到达到对方的目的,令东宫易主为止,更重要的是,俞士悦心里也很明白,他阻止不了这个结果,哪怕是天子也暂时站在东宫这边,也无济于事。 毕竟,这些人支持的是宫中皇后的嫡子,陛下的亲生儿子,而这些人当中,不乏天子亲信倚重的大臣,两者叠加,便哪怕是天子,大多时候也只能训斥了事,不可能做出什么实质性的惩罚。 换而言之,对方无论做了什么,只要不出格,那么便立于不败之地,反观东宫这边,除了俞士悦和东宫的一干属官还在苦苦支撑之外,朝中的大多数官员,都已经开始人心浮动了。 可以想见的是,随着这些攻讦和弹劾越来越多,东宫的处境只会越来越艰难,更重要的是,天子毕竟也是人,很多事情耳边听得多了,心中未必就不会改变想法,而一旦出现这样的状况,那么东宫储位易主,便是不可挽回的局面了。 即便是天子仍旧态度不变,可还是那句话,对方的身份立场,决定了天子不可能真的惩处他们,所以,他们只会不断的试探,只要有一次成功,那么,便足以达到目的了。 这一点,俞士悦比谁都更清楚,甚至于,他自己虽然嘴上不说,可实际上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但是,就目前的状况而言,朱见深继续待在东宫储位上,对于这个孩子自己,也是一种折磨。 时时刻刻被人盯着,几乎天天被朝臣指责弹劾,这种滋味,便是换了久经宦海之人也未必能够顶得住,何况只是一个少年人,虽然说君臣有别,但是,打从太子出阁以来,俞士悦便担任太子府詹事,朱见深说是他一手看着长大的也毫不为过,怎么可能会没有丝毫的感情呢? 但是,他能够接受东宫易主,这没什么,因为这几乎是必然的结果,可他接受不了,那些人为了图谋储君之位,一盆一盆的往朱见深的身上泼脏水,东宫即便是要易主,太子也不应该在这一个个莫须有的攻讦当中黯然离去。 所以,这才是俞士悦一直在坚持的原因所在,也是这一次得知消息之后,他感到如此愤怒的最大原因…… “秋风萧瑟,俞刑部何必要如此执着,非得今日觐见陛下呢?” 身后传来一阵略显低沉的声音,让俞士悦原本就不佳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起来,转过身来,只见东华门中,一个绯红官袍的老者走了出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俞士悦曾经的搭档,如今的内阁首辅,张敏。 不过,面对着这位首辅大人,俞士悦却半点好脸色都没有,原因也很简单,这段时间以来,朝中围绕着东宫出现了无数明争暗斗,按理来说,作为调和内外,安顺朝局的内阁,理应予以干预,但是,事实恰恰相反,不仅内阁的各大辅臣明里暗里都在各自站队,推波助澜,就连张敏这个首辅,对这些事情也是听之任之,丝毫都不加以阻止。 身在其位,却不谋其政,自然让俞士悦心中对张敏有诸多不满,换了平时,或许还能虚应几句,但是今天俞大人的心情很糟,自然没心思跟他虚以委蛇。 在俞士悦面前碰了个钉子,张敏的神色显得有些尴尬,脸上微微一僵,他不由轻轻的叹了口气,转向了一旁的朱见深,道。 “拜见太子殿下。” 朱见深倒是平和的很,一如往常般端正回礼,道。 “见过张先生……” 见此状况,张敏沉吟着,似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是,还没等他张嘴,身后便又传出了一道声音。 “张首辅,俞刑部,怎么在此处干站着?” 听到这道声音,俞士悦的脸色更沉,甚至都懒得转头去看。 倒是一旁的张敏像是见了救星一般,连忙往前两步,拱手道。 “见过天官大人,见过于少师。” 前者也就罢了,听到后者的名字,俞士悦的神色动了动,总算是转过身来,冷冷的看着正朝这边走来的两人。 “拜见太子殿下。” 来人正是吏部尚书王文和在朝中炙手可热的少师右都御史于谦,二人联袂而来,走到近前,倒是端正的行了礼。 不过,面对这两位朝中如今话语权最重的大臣,朱见深的态度却不冷不热,只是勉强拱手回了个礼,道。 “见过王先生,于先生……” 于是,东华门外的气氛蓦然就变得有些古怪,内阁首辅,加上吏部,刑部两大尚书和堂堂的少师于谦,竟然默契的沉默下来,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个中原因,其实不用说,众人也都心知肚明。 如今的朝中,围绕着东宫储位明争暗斗,俞士悦作为太子府詹事,尽管心中明白大势已去,但是,仍旧没有放弃努力,在竭力保护东宫不受损害。 而站在他的对立面的不是别人,正是吏部尚书王文,当然,这么说也不准确,现今朝中支持废立的大臣不少,王文只是他们当中最具有代表性的而已。 当然,以他的身份而言,事实上便是废储派的核心人物了。 正因如此,俞士悦和王文之间的关系如今可谓是十分恶劣,要知道,虽然王文自己没有怎么上本弹劾过东宫,但是,他除了在关键时刻会下场拉偏架之外,还不顾俞士悦的强烈反对,力排众议调回了之前被贬出京的吏部侍郎何文渊。 要知道,当初何文渊被贬出京,原因就是因为,他是第一个在密奏当中提出‘父有天下,当传之于子’这句话,主张应当册立皇嫡子位太子的人。 当时,因为这件事情,朝堂上下还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最后,以何文渊被调往江西主持赈灾事宜为结果,勉强算是平息了下来。 如今,王文力主要将何文渊调回京师,而且还是官复原职,重新在最核心的吏部任职,到底是打的什么盘算,简直是不言自明。 这种状况之下,俞士悦对他怎么可能有什么好脸色,当然,王文的立场,并不是让俞士悦最寒心的,真正让他失望的是于谦。 如今的朝中,以王文为首的废储派,不断地寻衅,一步步的试探天子的底线,试图废黜东宫,重新册立储君,与之相对地就是俞士悦为首的东宫一脉,竭力维护东宫的地位,坚持储君国本,不可妄动,二者的斗争虽然没有完全摆在明面上,但也算是如火如荼。 除了他们之外,朝中还有第三股势力,也就是中立派,这一派的立场很清楚,就是沉默,在太子废立的这件事情上三缄其口,对于其他两派发生的争端,要么是和稀泥,要么是保持沉默。 而这一派的代表人物,就是于谦! 对,就是于谦! 原本俞士悦觉得,即便是闹出了太上皇逼宫这样的事,但终归在这件事情当中,太子并无过错,所以无论是从礼法还是道义的立场上出发,于谦都应该和他站在一起,维护储君的地位。 但是,事实却并非如此,这将近一年下来,于谦虽然从不在储位的问题上发表任何的看法,可他这种中立的态度,其实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尤其是这一次,看到于谦和王文一同出现,俞士悦的心头自然更是不悦,脸色一阵难看…… 一阵沉默过后,最终还是朱见深率先打破了这尴尬的场景,只见他目光落在王文和于谦二人的身上,问道。 “这个时辰了,二位先生联袂而来,不知是为了何事?”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尾声:东宫之争(二) 这话其实有些明知故问,近来朝中平顺,甚至于,也不知道是不是像京中某些流言说的那样,太上皇被贬去了凤阳,大明不再是二龙相争的局面,龙气重新汇聚,导致这一整年风调雨顺,跟前几年的各种灾异频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种情况之下,能够惊动这么多大臣一起同至的事情,其实不外乎,也就是刚刚传出消息,以致于让俞士悦惊怒不已,非要立刻觐见皇帝的这件事了。 不过,尽管都已经心知肚明,但是,当着正主的面,王文和于谦的脸色还是不免有些尴尬,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王文开口道。 “回殿下的话,我等奉陛下旨意,前来见驾。” 这话一出,一旁的俞士悦顿时两眼一瞪,气鼓鼓的看着王文,要知道,他在这已经等了快一个时辰了,但是,宫里什么话都没有传出来,现在反而要召见王文和于谦?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宫中也忽然有了动静,只见怀恩带着两个内侍走了出来,瞧着这么多人围在此处,他先是有些发愣,随后迟疑片刻,还是开口道。 “奴婢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天官大人,于少师,俞刑部,首辅大人。” 行礼之后,怀恩侧了侧身,对着一旁的王文和于谦便开口道。 “天官大人,于少师,陛下已经在宫中等着了,命咱家出来迎一迎二位,这就随咱家进宫去吧,莫让陛下等急了。” 这话一出,一旁的俞士悦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上前一步挡住王文二人的去路,直接了当的道。 “不成,你们不能单独进去,要去,俞某也要一起去。” 随后,他转过身瞪着怀恩,道。 “怀恩公公,俞某求见陛下的帖子,已经递进去快一个时辰了,陛下对俞某拒而不见,反倒召他二人入见,没有这样的道理,今日要么俞某和他们一起进去,要么就都改日再见陛下。” 啊这…… 看着怒气勃勃的俞士悦,怀恩的脸色也有些尴尬。 有心想开口劝上两句,但是看到对面俞士悦瞪着眼睛的样子,他又将话头咽了下去,又看了看旁边同样一脸无奈被死死拦住的的两位,踌躇片刻,怀恩只得拱了拱手,道。 “那咱家这就回宫再去禀报一声,请诸位稍待。” 说罢,怀恩转身回了宫中,至于剩下的几个人,则是各怀心思,继续等着结果。 不多时,乾清宫中,朱祁钰轻轻靠在榻上,平静的听完了怀恩的叙述,闭着眼睛拿手在案上轻轻敲了敲,对着怀恩问道。 “俞士悦在外头等了多久了……” 于是,怀恩答道:“回皇爷的话,约莫有一个时辰了。” “一直没走?” 朱祁钰睁开眼睛,继续问。 怀恩点头,道。 “一直都没走,半个时辰前,太子殿下也去了,据说是劝了俞刑部不要继续再等,但是,俞刑部没答应,现如今,殿下也陪俞刑部一起在等着。” “奴婢刚刚出去的时候,瞧见外间有不少大臣在远处看着,想必是消息已经传开了,都在等着最后的结果呢。” “好……甚好……” 朱祁钰略显苍白的脸上莫名露出一丝笑意,随后,开口吩咐道。 “摆驾文华殿,让王文,于谦,俞士悦,张敏,还有太子一同觐见。” “是……” 怀恩匆匆退下前去准备,不多时,便将人带到了文华殿中,行礼各毕之后,众人方才抬头,瞧见上首天子神色略显憔悴,显然依旧尚在病中。 于是,俞士悦率先开口,道。 “陛下龙体抱恙,臣本不该打搅陛下静养,然而近来朝中有宵小作祟,屡屡与东宫为难,意图动摇国本,更易储位,更有甚者,借此前南宫意欲复辟之事大做文章,指责太子殿下无君无父,不孝不义,实乃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臣蒙陛下恩信,自东宫出阁之日起便担任太子府詹事,自有辅弼太子之责,若殿下果有行为不端之处,臣万不敢有丝毫袒护,但今有宵小之辈图谋不轨,妄图蛊惑圣听,诬陷太子,臣亦不敢坐视不理,此臣忠于陛下之职分也,还望陛下明鉴。” 这番话说的十分恳切,看得出来,俞士悦是早有准备。 见此状况,朱祁钰叹了口气,伸手从一旁的御案上抽出一本奏疏,问道。 “俞刑部所言之事,可是这份弹劾奏疏?” 虽然说隔得有些远,但是,光看封皮上的几个字,俞士悦便能确定内容,于是,他轻轻的点了点头。 随即,朱祁钰沉默片刻,道。 “朕今日召你们前来,其实也正是为了此事,既然你们都已经知道了,那朕就不多赘述了,这里头除了首辅,其他人应该都还未见具体的内容,且先瞧瞧吧。” 说罢,他将手中奏疏递给了一旁的内侍,随后,内侍捧着奏疏往下传递,于是,俞士悦这才真正看到了这份奏疏的详细内容。 当然,和他之前得到的消息,并没有什么不同,更重要的是,奏疏最后的那几个字,让他一阵阵的心头冒火。 臣詹事府少詹事领大理寺少卿事徐有贞奏! 不错,事实上,这才是让俞士悦这次反应这么大的原因,朝堂上对太子的攻讦并不少,虽然说,没有像这份奏疏这么直白的,但是,拿南宫之事做文章的也有。 而之所以这次俞士悦如此愤怒,最大的原因就在于,这次上奏的人,是徐有贞! 朝堂之上,站队并不稀奇,但是,在废立储君的这件事情上,别人都可以站队,唯独东宫的人不行。 徐有贞虽然不是俞士悦一手提拔起来的,但是,他毕竟是东宫的官属,他堂而皇之的上奏弹劾太子,而且,用的是这种不孝不义的罪名,用心简直是险恶之极。 更重要的是,作为东宫的属官,他都这样指责太子,那么,其他朝中的官员又会如何看待此事呢? 虽然说,这明显是徐有贞背信弃义,眼瞧着东宫摇摇欲坠便另投他主,可这并不妨碍朝中的废储派会借此大做文章。 俞士悦可以想象,这道奏疏一出,他们不仅会继续渲染南宫一事,而且还会借题发挥,指责太子无德无行,连东宫的属官都无法管束,更不要谈日后统御朝局了。 毫不夸张的说,徐有贞的背叛,无疑对于现在本就已经十分艰难的东宫来说,是雪上加霜。 沉默着将奏疏转递出去,片刻之后,众人皆已看完,等到内侍重新将奏疏收回,众人也都差不多整理好了思绪,已经准备好要开口说话。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将奏疏重新放回御案之后,天子却并没有开口询问他们,反而是转向了一旁的太子,问道。 “太子,徐有贞弹劾你无君无父,不孝不义,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于是,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朱见深的身上,不过,和之前相比,这位太子殿下显然对这样的场面已经见怪不怪,并没有任何的紧张之色。 沉默片刻,只见他迈步上前,拱手道。 “徐有贞本东宫属官,有此奏议,可见侄臣德行未修,群臣失望,难当储君之责,故而,侄臣恳请陛下,废黜侄臣太子之位,另择嫡长贤良之皇子,以承继大统,绵延江山。” “殿下……” 话音落下,在场众人顿时大惊失色,俞士悦更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惊呼出声。 要知道,时至今日,虽然说朝中上下已经围绕着东宫一事争斗了许久,但是,哪怕是徐有贞的这份奏疏当中,也只是弹劾太子德行有缺,并没有将一切挑明,直接了当的说出应当废黜太子。 但是,朱见深这话一出,无疑是将一切都摆在了明面上,这是在场的一众大臣都没有预料到的。 不过,相对于底下的几个大臣,面对朱见深的这番话,朱祁钰倒是平静的很,只是静静的看着朱见深,一言不发。 前世今生加起来两辈子的经历,让朱祁钰对于人心中的想法,都能洞若观火,正因如此,他此刻的心情才越发显得复杂。 虽然说,如今的朱见深才刚满十岁,但是,多年的东宫生涯,尤其是经历了南宫之变这样的大变故和这一年多朝堂上下的明争暗斗,无疑让他已经拥有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和心计。 刚刚朱见深的这一番话,其实可以从两个方向来考量,可以解释为,他对于自己的处境早有了解,所以,借着这个机会,他来提出废黜之事,也算给双方一个体面。 但是,同样的也可以解释为,朱见深这是在拿废黜之事来试探朱祁钰的底线,说白了,这就是说的反话,要知道,朱祁钰问的是,朱见深如何看待徐有贞扣给他的罪名,但是,朱见深答的却是徐有贞弹劾他的这件事。 二者看似相同,但是实则大不相同,前者是给朱见深一个机会,再解释一次南宫之变中他的选择,而后者……细品一下朱见深的说法便可明白…… “……徐有贞本东宫属官,有此奏议,可见侄臣德行未修,群臣失望,难当储君之责……” 言下之意,连徐有贞这个东宫属官都已经做出了这样的事,那他朱见深就算是再继续挣扎,又有什么用呢? 话未说透,但是用意已明。 朱祁钰不由重重的叹了口气,这般沉默,倒是让在场的一众大臣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是,尽管如此,他们却没有人敢开口说话,因为直觉告诉他们,这个时候,最好还是保持沉默的好。 然而,让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当天子再度开口的时候,却问了一句让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话。 朱祁钰看着底下恭敬的朱见深,他的脸庞仍然有些稚嫩,但是,却已经有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潜质,于是,朱祁钰问道。 “太子,你想继续做这个储君吗?” ??? 一言既出,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朱见深在内,都感到一阵意外。 实在是因为,天子的这句话问的太过奇怪了。 要知道,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更何况是东宫储位这样的大事,向来只有皇帝想不想给,愿不愿给,什么时候轮到朱见深来说他想不想要了…… 说到底,在场的都不是笨人,听到天子这句让人心中发颤的话,再联系一下刚刚太子所说,他们哪还看不出来,天子这是对太子刚刚的态度已经有所不满了。 当下,俞士悦立刻跪倒在地,道。 “陛下息怒,太子殿下只是一时情急,所以有所冲撞,还望陛下切莫动气,以保重龙体为要。” 见此状况,一旁的王文也立刻反应了过来,道。 “陛下明鉴,储位乃是国本,涉及社稷稳固,江山安宁,需当慎之又慎。” 二人的话好似是一个意思,但是,细细想来便能听出其中用意各不相同。 不过,面对二人的‘劝谏’,朱祁钰却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继续平静的看着额头隐隐开始冒汗的朱见深,俯身问道。 “太子为何不答朕的话?” 朱见深到底不过是个少年人,虽然说如今心性见长,但是,往常时候,朱祁钰面对他时,往往态度都很和善。 此刻,天子之威在前,哪是他能够抵挡的,当下心神有些纷乱,身子都微微有些发颤。 不过,哪怕如此,他在短暂的犹豫之后,还是强自镇定下来,道。 “生杀予夺,本天子之权也,侄臣不敢妄言,还请陛下恕罪。” 殿中于是安静下来,这一刻,所有人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辨,当然,这么说其实也不准确,因为,从朱见深的这句话说完之后,在场的其他一众大臣,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出。 要知道,刚刚天子的那句问话,已经隐隐可见有怒意生出,这种时候,太子最明智的选择,应该是伏低做小,诚恳表示自己并没有贪恋东宫权柄的意思,以解释自己之前的话,平息天子的怒火。 但是,太子没有这么做,相反的,他将话头重新抛了回去,可以想见的是,在这种局面下,太子的做法,其实已经和挑衅无异了。 俞士悦心中一阵叹息,面色都有些灰暗,他没想到,太子竟然如此沉不住气,倒是一旁的王文挑了挑眉,并没有继续火上浇油。 不过,让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听了太子的这番话,天子却并没有像预想当中发怒,反而笑了起来,道。 “太子既然如此说,那便是想了,如此……也好!” 今天就这些,下一章随缘掉落~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番外:东宫之争(三) 文华殿中,针落可闻。 底下众臣忍不住吞了吞口水,有些拿捏不准天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们几个都是在朝多年之辈,不敢说对天子十分了解,但是起码的察言观色是没问题的,天子说话时的口气,到底是真的平静,还是在压抑怒火,他们自信是不会判断错的。 而问题就在于此,从刚刚这话的内容来看,天子对于太子的回答,明显是不满意的,颇有几分反讽之意,但是,就刚刚说话的口吻来看,天子却又并没有带着这种情绪,这倒让他们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不过,很快,天子的声音便重新响起,让他们无暇再去想这小小的异常。 “王天官?” “臣在。” 听到自己被点名,王文立刻收敛心神,上前听候吩咐。 于是,便听得天子道。 “朕记得,去岁山东又发了水灾,其中,长清县受灾最严重,当地知县为了救灾,被洪水冲走,死在了任上,有这回事吧?” 这话一出,王文心中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于是,思忖了片刻,他点了点头,道。 “回陛下,确有此事,长清县知县死于公事,吏部已经拟定了奏表,追封其五品散衔,并许荫一子为监生,以彰其德。” 王文这么说,明显是想要把话头拉到这个死于任上的知县身上,但是,朱祁钰却不上他这个当,直接道。 “既然如此,长清县应该还没有补新的知县吧?” 啊这…… 小心思被戳破,王文的脸色有些尴尬,但是,也只能点了点头。 于是,朱祁钰便道。 “那就让徐有贞去吧,他精擅治水,也算是人尽其用。” “陛下,这……” 虽然心中已有预料,但是,听到这番话,王文还是忍不住开口。 要知道,如今徐有贞是正四品詹事府少詹事,兼管大理寺少卿事,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四品京官,而且,还是东宫属官,这么多因素叠加起来,如若外放,完全是可以直接突破四品到三品这个关口的。 但是,长清县知县,不过正七品衔,这已经不是普通的降级这么简单了,算是一降到底了。 虽然说,天子并没有明确的说出来,徐有贞被降职是因为弹劾东宫,可这种局势之下,朝堂上又有谁看不出来呢? 有心想要开口劝上两句,但是,他刚刚张嘴,一旁的于谦便抢先一步道。 “陛下圣明。” 与此同时,王文一抬头,正好对上天子微微眯起的眼睛,于是,多年的朝堂经验告诉他,这种时候,最好闭嘴。 所以,他也只得拱了拱手,道。 “臣领旨。” 于是,朱祁钰轻轻颔首,随后,目光在眼前三人的身上一一扫过,片刻之后,叹了口气,道。 “徐有贞此奏,朕已看过,此妄悖之言尔。” “朝中每日奏疏众多,这几日朕偶有小恙,未及及时处置,不想竟令朝堂上下如此关注,连俞刑部都亲自过来,求见于朕。” “既然如此,那朕就当着太子和诸卿的话,再将此事澄清一次,南宫之事,同太子并无干系,此后朝中诸臣,不得再以南宫之事议论太子,否则,朕必有重处!” 啊这…… 天子的这番话,口气不重,但是,在场的所有大臣却都能意识到,其中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这话一出,俞士悦顿时松了一口气,要知道,天子此言,不仅仅是否定了徐有贞的奏疏,更重要的是,杜绝了以后再次出现这种事情的可能,换而言之,对于东宫最为不利的一个由头,就此不存在了。 “臣等领命……” 众人神色各异,但是,在这个当口,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俯首领命,于是,这件惹动了这么多朝堂重臣的事情,便就此尘埃落定。 事情既然了结,一众大臣自然也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于是,只得各怀心思的拱手告退。 不过,待出了文华殿之后,俞士悦对着一旁欲走的于谦直接开口道。 “于少师,可有闲情陪旧友聊上几句?” 见此状况,一旁的王文和张敏二人倒也识趣,各自拱了拱手,并没有过多逗留,倒是于谦,脸上闪过一抹略显无奈的神色,不过,到底他也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迟疑片刻,和俞士悦一起并肩向前,缓缓走在宫道上。 二人沉默了片刻,最终,俞士悦率先打破了这个局面,他开口便是直接了当,道。 “廷益,你我多年相交,我也不同你废话,你当知道,如今如今朝中局势纷乱,群臣心思不定,天家……天家因太上皇的所作所为,关系复杂。” “太子殿下所代表的并不只是殿下一人,更有太上皇一脉的诸皇子,公主,更有宫中的上圣皇太后,如今朝中诸多污蔑攻讦太子殿下之辈,一旦陛下有所动摇,因此而行废立之事,则诸皇子,公主当如何自处,若上圣皇太后干预,又当如何?” “陛下多年以来励精图治,仁孝德彰,若因此事而被史笔诟病,岂非你我臣子之过?” “我知你如今作为,必有苦衷,但是,以你的身份地位,一言不发的日子,又能有多久呢?” “朝局到如今这个地步,别的我也不多说,只问一句,东宫一事上,你到底作何看法?可否看在多年交情上,予我一句实言?” 面对俞士悦的质问,于谦也沉默下来。 他知道,这番话俞士悦是出自真心,但是…… “仕朝兄,东宫储本,并非你我人臣可以议论,此陛下圣心独断之事也,无论日后储君废与不废,两脉皇嗣如何,皆陛下之考量也,于某身为人臣,只知忠君报国,别的,不该于某操心,也不必于某操心。” 看着平静的说出这番话的于谦,俞士悦的眼中先是一阵诧异,随后,便是浓浓的失望。 他没想到,于谦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默默的捏紧了拳头,俞士悦忍不住道。 “于廷益,我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储君关乎国本江山,乃政事也,岂是天家私事?既要忠君报国,便更当行直谏之事,你如今所为,与那些谄媚君上的佞臣何异?” 秋风乍起,卷动衣袂翻飞,夕阳之下,俞士悦神色沉痛的看着于谦,指望自己的一番话能够骂醒对方。 然而遗憾的是,即便是面对他这样的指责,于谦也只是保持沉默,并没有任何的反应。 于是,俞士悦眼眸微阖,最终,重重的叹了口气,无力的摆了摆手,道。 “也罢,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既是如此想的,那你便只管沉默不言便是,东宫一事上,我自会竭尽全力。” 说罢,俞士悦并没有再继续停留,而是毫不犹豫的转过身,大踏步的离开了宫城。 不过,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在他离开之后,于谦却依旧站立在原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神色中流露出一丝伤感。 直到俞士悦的身影消失在了长长的宫道,于谦这才轻轻吐了口气,随后,朝着俞士悦离开的方向郑重的拱了拱手,随后,朝着另一个方向抬步走出,同样没有丝毫的犹豫。 夕阳西斜,昏黄的光照进大殿当中,莫名的让人感到有一丝暖意。 宽大的文华殿中,一众大臣已经离开,只剩下朱祁钰和朱见深两个人。 殿中沉寂了片刻,忽然响起一声轻叹,随后,朱祁钰站起身来,来到朱见深的面前,看着他紧绷的小脸,轻轻摇了摇头,道。 “深哥儿,你和朕本是一家人,当初南宫之乱那一晚,你带着朱仪来见朕,朕很欣慰,不管你信与不信,在朕的眼中,你和朕亲生的孩子,并没有什么分别。” 这番话,让朱见深的神色动了动,但是最终,他依旧恭敬的侍立着,并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其他的动作。 见此状况,朱祁钰也并没有勉强,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随后,重新回到御座上坐了下来,道。 “朝中近来发生的诸事,朕都知道,你的想法,朕如今也清楚了,只是,朕想告诫你一句话,这世上的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 “东宫之位,意味着你能得到很多,但也意味着,你会失去很多,孰轻孰重,得失之间,需要你自己选。” “朕只希望,你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记住这句话……去吧。” 朱见深略显稚嫩的脸上闪过一丝迷惑,但是,他也没有开口多问,依旧保持着恭敬的拱了拱手,道。 “侄臣告退。” 看着朱见深后退两步,随后转身走出殿门,朱祁钰坐在御座上,脸色颇有几分复杂。 见此状况,一旁的怀恩不由有些担心,道。 “皇爷,太子殿下他……” 听到怀恩的声音,朱祁钰回过神来,轻轻摆了摆手,道。 “没关系,孩子总是会犯错的,日子还久,他以后会明白,他自己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的。” 这个时候,外间走进来两个内侍,来到怀恩身边,低声说了几句,怀恩听完了之后,转回到御前,然后开口道。 “皇爷,刚刚出宫之后,俞刑部将于少师叫住,随后……” 说着,怀恩将自己刚刚得到的消息,也就是俞士悦和于谦在宫道上谈话的一幕说了一遍。 “……据周围的侍卫描述,二位大人最后不欢而散,俞刑部走的时候,脸色非常难看,之后于少师在原地站了许久,据说,神色也颇为沉重……” 朝中皆知,因为东宫之事,于谦和俞士悦的关系疏远了许多,但是,像这样基本上算是摆在明面上的不欢而散,还是头一回,这两位都是天子十分倚重的大臣,而这次他们闹矛盾,很显然也还是因为储君之事。 换句话说,这次因徐有贞的弹劾而生的事端,虽然被看似就此结束,但是,更深层次的矛盾,却依旧存在,并且很有可能会继续发展下去。 因此,在禀报的时候,怀恩的心中也有些惴惴。 不过,让他没想到的事,听到了这样的消息,天子的却并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只是重重的叹了口气,神色有些复杂。 随后,怀恩便见到天子什么也没有说,而是从御座上起身,然后缓步来到了殿外的廊下,看着碧蓝色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尾声:东宫之争(四) 初春的天气总是寒凉的很,两日前的一场雪雨,更是让整个紫禁城颇多了几分冷清之意。 清宁殿中,炉火未息,朱见深刚刚结束了一上午的经筵讲读,疲惫的靠在椅子上假寐。 算上刚过的这个年节,这位太子殿下已经十四岁了,身子也窜的很快,虽然脸庞当中尚有稚气,但是光从外表上看,已经和及冠之年无异。 万贞儿站在他的身后,轻柔的替他揉捏着肩膀,让他的眉头这才稍稍的舒展开来。 与此同时,梁芳站在下首,将自己搜集到的消息一一的禀报上来。 “……都察院陈总宪三日前在府中病逝,按照殿下吩咐,奴婢已经遣少詹事周大人代殿下前往致祭。” “昨日,宫中下诏,命兵部尚书王翺迁为左都御史,掌都察院事,少师右都御史于谦迁为兵部尚书,此事,朝中议论纷纷,都觉得和此前于少师再次上本请建九边之事有关……” 于是,朱见深睁开眼睛,轻轻点了点头,道。 “这件事是明摆着的,九边军镇之策,看似是于少师所提,实则是暗合陛下之意,此前于少师数次前往边境巡查,便为此事,只不过前些年各地灾情反复,朝廷财力紧张,所以一直压着,这几年风调雨顺,自然是要早做准备,只是,这般大事,朝中想必是要吵上一段时日了。” 按照惯例,太子十五岁会正式开始听政,但是,朱见深的身份不同,他从数年前就开始参与每旬一次的常朝,虽然说依旧不能参与其中,可对于政治的敏感性却早已经培养起来了。 只不过,随着那次徐有贞的事情发生之后,整个东宫上下,朱见深敢相信的人寥寥无几,大臣当中,除了真心帮他的俞士悦之外,就只有自幼教导他的周洪谟和倪谦这两位老师了。 其他的像是沈敬,余俨,乃至是进到东宫稍晚的刘定之,陈文,李绍等人,或因他们本身是郕王府旧臣,和王文等人相交深厚,或因他们曾和徐有贞过从甚密,总归是不可全然信任。 要知道,虽然说徐有贞此前的弹劾被顺利平息了,但是,朝中针对东宫的人却并没有安分多久。 这几年下来,朱见深的日子过的仍旧可谓是颇为艰难,时时要应付着各种明枪暗箭,也只有回到这清宁宫自己的寝殿当中,才能稍稍放松几分。 微微直起身子,示意万贞儿退下,朱见深继续问道。 “孤之前让你去打探,年节如今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但是,京中尚有几位藩王没有离京原因为何,可有消息了?” 闻听此言,梁芳思索了片刻,开口道。 “回殿下,确实的消息尚无,不过,这几日陛下除了召几位藩王觐见之外,还召见了礼部的大宗伯,故而奴婢觉得,此前的传言十有八九可能是真的,陛下确实有意再次更动藩制。” “大宗伯?” 朱见深皱了皱眉,要知道,这位老人家今年都八十四了,这两年基本上连朝都不上了,这回突然把他请出来,看来是事情不简单。 “知道了,继续留意着吧……” “是……” 梁芳应了一声,但是神色却颇为踌躇,迟迟没有退下。 见此状况,朱见深也感到有些奇怪,问道。 “还有什么事吗?” 于是,梁芳这才迟疑着,开口道。 “回殿下,确实还有一桩事……是……是凤阳那边近日传来消息,说是太上皇到了凤阳之后,忧思过重,一直沉疴不起,冬日里头,越发的不好了,据说怕是……怕是撑不过这个春天了。” 虽然说,如今朱祁镇已经被废为庶人,但是私下里,大多数人还是习惯称其为太上皇。 闻听此言,朱见深的神色有些复杂,但是到了最后,他到底是什么也没说。 就在这个时候,外间忽然有内侍进来禀报,道。 “殿下,荣王殿下求见。” “二弟?” 朱见深皱了皱眉,想起刚刚听到的消息,心中顿时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轻轻吐了口气,他站起身来准备迎接,同时吩咐道。 “让他进来。” 于是,不多时,殿外走进来一个身形稍显瘦弱,文质彬彬的少年,身着淡青色王袍,脚蹬鹿皮靴,身后披着一件厚厚的披风,此人正是朱见深的弟弟,也是南宫一脉仅存的另一位皇子,荣王朱见清。 在内侍的带领下,朱见清大步来到殿中,然后端端正正的拱手一礼,道。 “臣弟见过太子殿下!” 看着面前稍显疏离的少年人,朱见深苦笑一声,上前牵住他的手,拉着他一同坐下,开口道。 “孤已经说了多少次了,你我是同胞兄弟,不必如此多礼,直接叫我哥哥便是,称什么太子殿下,太生分了。” 说着话,朱见深转头命人将手炉,垫子都送上来,继续道。 “外间天气寒冷,快坐下暖暖身子,贞儿,取去年陛下赏赐的贡茶来……” 于是,跟在朱见深身后的万贞儿立刻福了一福,准备下去泡茶,但是,让人没想到的是,闻听此言,朱见清的脸上却露出一丝嫌弃的神色,道。 “不必劳烦万侍长了,本王只是来和太子殿下说几句话,随后便回宫陪伴母妃,这茶就不喝了。” 这明显是在摆脸色,就算是再没有眼力见的人也能看的出来,更何况是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的万贞儿,于是,一时之间,后者俏丽的脸蛋儿立刻变得有些苍白,她忍不住咬了咬下唇,看着朱见深,略带委屈的轻声开口叫道。 “殿下……” 见到这种场景,朱见深的脸色也微微有些难看,态度略微变得冷淡下来,但是,毕竟面前的是自己的亲弟弟,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摆了摆手,对着万贞儿道。 “既然如此,你就先退下吧,守在外头,别让人打扰孤和二弟叙话。” 看着不甘不愿退出去的万贞儿,朱见清的脸色总算是好看了几分,转过头来,他将目光落在朱见深的身上,沉默了片刻,方开口道。 “大哥,伱知不知道,父亲在凤阳病重了?” 一言既出,清宁宫中静了片刻,朱见深忍不住重重的叹了口气……果然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要知道,南宫的这一脉,一共有四个皇子四位皇女,但是,除了他之外,忻王朱见湜夭折于景泰四年,许王朱见淳夭折于景泰六年,皇子当中,便只有小他半岁的荣王朱见清和几位公主健康长大。 和朱见深自幼被册封为太子,一直居住在东宫不同,朱见清一直都随他的母亲万宸妃住在南宫当中,换句话说,他才是那个真正长在他们父亲膝下的皇子。 虽然说朱见深是太子,但是,他一直都能够明显感觉到,朱祁镇对朱见清这个次子,要比对他宠爱的多。 也正因于此,朱见清和朱祁镇的感情,也要比朱见深和朱祁镇深厚的多。 南宫之变以后,当时还不到九岁的朱见清,甚至偷偷去跑去求过钱皇后,想要和她一样,跟着朱祁镇一同去凤阳。 当然,结果自然是被钱皇后骂了一顿,直接将他送回了万宸妃的宫中禁足了起来,不让他在继续胡闹。 随后,钱皇后跟着朱祁镇一同去了凤阳,朱见清在被禁足了几个月之后,也慢慢老实了下来。 而虽然南宫出了这样的事,但是所幸的是,皇帝仁慈,不仅保留了他们的皇子待遇,让他们继续在大本堂当中读书,而且还时常过去看望他们,使得朱见清这几年得以安安分分在南宫陪着几个姐姐妹妹们安稳度日。 但是,同样也因为这个原因,他的性格在朱见深看来,颇有些单纯的过分了,刚刚他听到凤阳的消息的时候,就隐隐有所预感,目前来看,他刚刚的预感简直分毫不差…… “知道。” 沉默片刻之后,朱见深轻轻点了点头。 这般简短的回答,显然是不令朱见清满意的,他直勾勾的盯着朱见深的脸,道。 “大哥,那是我们的爹!” “我知道,他犯了大错,起兵谋逆,其罪不赦,但是,不论如何,他是你我血脉相连的亲生父亲。” “过去的事,既已铸成大错,我不想也不能替他辩解什么,可身为人子,父亲病重,危在旦夕,你我纵然不能榻前侍疾,也总该去见上最后一面,这是为人子之孝道,不是吗?” “你想做什么?” 朱见深的眉头顿时深深的皱了起来,坐直身子,对着朱见清严肃的问道。 不过,面对他的这副姿态,朱见清却也同样没有任何的畏惧,同样坐直身子,道。 “我已经拟表准备上奏,奏请陛下允准我前往凤阳探望父亲……” 话还没有说完,朱见深便霍然而起,厉声喝道。 “胡闹!” “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这两句话声色俱厉,足以看出朱见深此刻的心情到底是何等的震惊,不过,朱见清也不是个好对付的主,这次他是下了决心了,面对朱见深的训斥,他先是略微愣了一下,随即便同样沉下了脸色,梗着脖子,咬牙瞪着朱见深,半点不肯退让。 见此状况,朱见深心中怒火更盛,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他烦躁的在清宁殿中来回转了两三圈,这才勉强将心中怒意压下,转身重新坐下,看着面前的朱见清,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稳下来,道。 “清哥儿,我知道,你心中牵挂父亲,你说的对,父亲是你我的生身之父,不管犯了多大的错,血脉之亲总是割不断的,孝道而言,你想去再见父亲一面,并无错处。” 这番话说完,朱见清的脸色,总算是变得好看了几分,于是,朱见深的口气这才略微严肃起来,继续道。 “但是……你别忘了,你我不是普通人,父亲犯下的错,也不是普通的错,生在皇家,一举一动都牵连众多,是,我知道,叔父这些年对你对我,都视如己出,关爱备至。” “可你更要明白的是,叔父不仅仅是叔父,更是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民间有言伴君如伴虎,身在宫中御前,有些话说不得,有些事做不得。” “时至今日,南宫与父亲在朝中都是一个禁忌的话题,以你我的身份,低调度日才是正理,你若贸然上奏要去见父亲,且不说叔父会如何作想,便是传到朝中,你可知又会掀起多大的风波?” “更何况,朝廷有制,便是天子驾崩,藩王都不得擅离藩地,不许奔丧,何况你我如今的这种身份……岂能贸然行事?” 这话说的苦口婆心,但是,朱见清听了之后,原本缓和的脸色,却又变得难看起来,皱紧眉头,他抬头看着朱见深,反驳道。 “我去见父亲,是为尽人子之孝,朝中大臣皆读圣贤之书,奉仁孝之理,既是如此,又会引起什么风波?” “何况,当年父亲起兵作乱,叔父都能念及天家亲情,未曾痛下杀手,如今父亲已被废为庶人,我也并非就藩,只不过是去送父亲最后一程,与朝廷典制何干?我请奏前去凤阳,本是礼法所循,孝道所趋,其心一片纯然,其意一片至诚,叔父焉能不知?焉会不准?”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尾声:东宫之争(五) 朱见深看着自己这个弟弟理直气壮的反驳他的话,险些都被气笑了,深深的吸了好几口气,重新站起身来,在殿中又转了几圈,他总算是再次勉强平复了情绪,转过身站在朱见清的面前,开口道。 “清哥儿,朝堂上的事你不懂,这件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你相信我,大哥不会害伱的!” 朱见清没有说话,但是,那副样子,显然是半句都没有听进去。 见此状况,朱见深有些气急,口气也带上了几分怒意,道。 “就算你不考虑自己,那长姐,嘉善,淳安,崇德她们几个的处境,你总要顾及几分吧?” “你可知道,这数年以来,大哥的日子过的有多难?你可知道,这朝堂上下,有多少人在暗中窥伺着东宫?你可知道,你这一道奏疏递上去,会被多少小人拿来做文章?” “朝中的这些人,他们为了扳倒东宫,使了不知多少下作手段,你如今递上这么大的一个把柄,他们能不扣你一个心怀怨愤,思念罪人的名头?” “倘若陛下因此而生怒,你倒还在其次,长姐她们几个怎么……” 看得出来,或许是因为情绪的不断累积,此刻的朱见深也有些激动,接连不断的质问砸在朱见清的面前,神色严厉之极。 但是可惜的是,他这个弟弟,自幼长在南宫太上皇的膝下,压根就没受过什么委屈,是个纯纯的吃软不吃硬的人物。 因此,话说到最后,甚至都没等朱见深说完,朱见清就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指着朱见深道。 于是,从肩舆上走下来,对着梁芳示意,让他前头领路,重新朝着清宁殿中走去。 “回殿下的话,太子殿下的确说,让奴婢拦下您,但是,奴婢刚刚的话也全是真的,奴婢出来之前,殿下还在榻上起不来身子,您是知道的,之前太医就为太子殿下诊治过,说殿下的身子虚,要平心静气,最忌情绪激荡,刚刚……总之,您还是回去瞧瞧吧,奴婢给您磕头了。” 于是,朱见清心中越发的没底气了,低着头不知所措,不敢看朱见深的眼神…… “呸!” 闻听此言,一旁的朱见清皱了皱眉,道。 对着朱见深啐了一口,朱见清也不想再跟他再继续废话,直接了当的道。 “殿下息怒,荣王殿下年纪还小,一直养在宫中,所以不知这朝中险恶,再加上他心忧太上皇,所以一时口不择言,冲撞了殿下,都是些气头上的话,您千万别放在心上,等荣王殿下冷静下来,一定会来跟您好好道歉的……” 话音落下,一旁的梁芳顿时心中一紧,要知道,刚刚朱见深给他的吩咐,是务必要把这位荣王殿下拦下,要是人带不回去,他怕是不仅仅是挨骂这么简单。 看着底下梁芳可怜的样子,朱见清终究还是没狠下心继续离开,只不过,听到他的这番话,他又忍不住低声道。 看着仍旧摇摇欲坠的朱见深,梁芳一时有些担忧,并没有立刻做出行动,然而见此状况,朱见深却更加气急,厉声道。 但是,他被朱见清的这番话说的不知所措,朱见清却反而越发激动起来,直接上前一步,来到他的面前,冷声道。 因此,得了命令之后,梁芳赶忙带着清宁宫周围的几个护卫,加上十来个内侍,匆匆赶着朱见清的脚步而去。 与此同时,殿内赶忙上前搀扶住朱见深的梁芳,小心翼翼的扶着朱见深坐下,一边帮着他顺气,一边才敢小心翼翼的劝道。 见此状况,梁芳皱了眉头,暗骂一声不长眼的东西,但是脚下却不敢停,走到那个内侍的身份问了两句。 “真以为我听不出你什么意思吗?” 这番话一出,朱见深立刻就愣在当场,他早就知道,朱见清一直对他有所看法,和他感情生疏,但是他总觉得,无论如何,他们总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当初南宫之事,你跑去举告父亲,尚可解释你不想爹和叔父兄弟相残,但是如今爹爹病重,朝不保夕,你自己不肯去见他最后一面也便罢了,竟因为害怕区区弹劾,连我也想拦下。” “是!” “身为人子,你孝道有缺,无情无义,身为长兄,你不能以身作则,身为储君,更是毫无担当。” 啊这…… 刚刚朱见深耐着性子跟他好好说的时候,他还能听进去几分,现如今朱见深发了火,他更是半点都听不进去。 但是,面对这种状况,朱见清却丝毫都不在意,说完之后便直接转身,朝着殿门处走去。 最后的这句话,朱见清重重的咬紧了太子殿下这四个字,让原本就被他这一番话气的脸色苍白的朱见深,噔噔噔的往后退了几步,胖胖的身子一阵晃动,不住的喘着粗气…… “既然俞刑部到了,想必是有政事要和太子殿下商议,那本王就不进去了,梁芳你替我转告太子殿下,就说……说我刚才一时冲动,说了不该说的话,待此间事了,本王再寻个日子,正式到东宫来给太子殿下致歉。” “回殿下,叫了,已经叫了。” 梁芳带着十几个人,追着朱见清的仪仗,一路小跑,这才最终追了上去,最终挡在了仪仗前。 “拦住他,梁芳,你快去传命,让人拦下二弟,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就这样去见陛下,否则的话,会出大事的!” 推开殿门,刚好碰见守在外头的万贞儿敌视的看着他,见此状况,朱见清的脸色又沉了几分,冷冷的叫了一句。 “殿下息怒,有话好好说,好好说,您说您这是何必呢?太子殿下也有太子殿下的苦衷,刚刚您是没瞧见,您走之后,太子殿下坐在榻上啊,连身子都起不来了,算奴婢求您了,您回去跟太子殿下好好把话说开吧,不然太子殿下要是出点什么事,奴婢那是万死难赎啊!” 直到走到殿门外,朱见清忽然有些踌躇,磨磨蹭蹭的不肯进去。 然而,就在他们刚走到第二道门的时候,身后却忽然有一个小内侍着急忙慌的闯了进来,见此状况,梁芳不由眉头一皱,叫住了对方,问道。 与此同时,朱见清此刻也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刚刚对朱见深说的话的确太过分了。 更何况,这位祖宗刚刚说啥……此间事了……这不就还是打算直接去见陛下吗…… 朱见深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是这样看待他的…… “身子虚……哼!” 尤其是朱见深的这一番话,无意中触及到了朱见清心中的某个点。 那小内侍自然是认识梁芳的,连忙跪地,道。 旋即,他便大步离开,没有半分犹豫。 “出什么事了,这么急急忙忙的?” “回梁公公的话,俞刑部到了,说有要事求见太子殿下,奴婢前去通禀。” 毕竟是亲兄弟,虽然说刚刚吵得凶,但是,听梁芳这么一说,朱见清心中还是不免有些不忍,迟疑了片刻,他摆手示意让人停下,问道。 仪仗被挡,朱见清皱着眉头,命人停了下来,这才看清楚来人是梁芳,他此刻本就心中有气,见到朱见深派来的人,立刻就意识到,对方是来干嘛的,懒得跟对方废话,对着身旁的随从吩咐了一句,便打算继续往前闯。 “滚开。” “你少拿长姐她们说事!” “我不妨告诉你,过来之前,奏疏我便已经派人送去宫中了,我原本想着,你能同我一起去送父亲最后一程,你既然不愿,那我自己去便是,现在我就进宫去见叔父,禀明这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张。” 好一阵下来,朱见深才总算是把气顺下来,他的浑身仍在发抖,甚至于嘴唇都在发颤,但是,当他撑着从椅子上坐起来的第一时间,却仍然立刻推开梁芳,道。 “你说,太子哥哥是不是派你来拦我的?” “就凭你这样的德行,也配久居东宫储位?” 南宫之事以后,在一众大臣反反复复的多次请奏之下,天子最终收回了东宫幼军的调度权,将其重新归在府军前卫当中,不过,即便如此,东宫近旁的侍卫,还是可以调得动的。 见此状况,梁芳赶忙解释道。 梁芳被这声厉喝吓得一激灵,刚好这个时候,原本在殿外守着的万贞儿已经疾步走了进来,梁芳这才敢站起来,应了一声,快步朝着殿外走去。 听了这话,朱见清也有些犹豫,不过,看着梁芳恳求的样子,他心中也确实有些担心,于是,迟疑片刻,这才点了点头,跟着梁芳继续往里走。 一念至此,梁芳更不敢把人放走,悄悄的往后挪了一步,挡在朱见清离开的路上,道。 虽然说,有朱见深的令谕,但是,梁芳显然也不想得罪这位太子殿下的亲弟弟,当下就跪倒在地开始苦求。 眼瞧着这位荣王殿下总算是平复下来情绪,梁芳也不敢怠慢,连忙起身引着他往里走。 “叫太医了吗?” 梁芳连忙答道,期待的看着朱见清。 到了这个时候,梁芳反而不着急了,站在一旁看着这位荣王殿下纠结,反正已经到这了,这位殿下是跑不了了,等会也无妨。 “枉你身居东宫,出阁读书这么多年,时至今日,竟连一个孝字该怎么写都不知道!” “还不快去!” “呵,东宫……” 他当然也并不是什么都不懂,清楚朱见深这些年在东宫的日子过的不容易,但是,有些时候,就是情绪一激动,嘴里的话就管不住了,冷静下来之后,想到自己要再次面对朱见深,心中不由有些怯懦。 “殿下,再急的事,也没有太子殿下的身子紧要,再说俞刑部那边,想必也不急在一时半刻的……您看,都到这了,您就进去看一眼,这样您也放心,太子殿下也放心不是?” 虽然说在大本堂进学的时候,也有叔父那一脉的皇子公主一块,但是毕竟双方是堂亲,而且散学之后,他回到南宫,U看书和他在一起的就只有一堆姐姐妹妹和各种母妃,所以,对于这唯一的亲哥哥,朱见清一直还是很尊敬的。 正在这个时候,外头忽然有内侍前来走了进来。 “朱见深!” 紧接着,他的脸色忽然就是一变,随后,回到殿门前,拱手道。 “太子殿下且请放心,不管出了什么事情,我自会一力承担,至于你,就在这清宁宫中,捧着你的太子金印,好好当你这个连亲爹都不肯认的东宫储君吧!” 梁芳这个时候哪敢承认,磕了个头,连忙道。 “说白了,不过就是你自己贪恋太子的位子,生怕我去见父亲,会让人抓到把柄弹劾你罢了。” 这…… 事实上,他和朱见深两个人之间,虽然因为后者自幼出阁读书,住在东宫,所以关系上不甚亲近,但是,毕竟是亲兄弟。 不过,要说这位荣王殿下也真算得上是少年意气,在殿中吵完架之后,心里憋着一股气就闷着头往外冲,梁芳紧赶慢赶,才在清宁宫最外头的前门赶上了朱见清的仪仗。 “殿下,殿下,荣王殿下!” 就在朱见清纠结进去的时候,该直接道歉呢,还是装模作样的撑一会再道歉的时候,面前的殿门忽然被推开,朱见清抬头一看,却见朱见深黑着一张脸,站在门前看着他。 “殿下,怀恩公公到了,说是……” 说着话,梁芳不由自主的瞥向了一旁的朱见清,犹豫了一下,然后道。 “说是陛下有旨意,要给荣王殿下!”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尾声:东宫之争(六) 随着梁芳的话音落下,小院忽然静了下来,朱见清原本低下的头猛地抬了起来,眼中精光闪烁。 与此同时,朱见深的眉头则是深深的皱了起来,二者的目光在空中相对,朱见清顿时重新低下了头。 这种时候,怀恩亲来传旨,而且是指名道姓的要给朱见清,那么除了二人刚刚在殿中大吵的那件事之外,也没别的了。 于是,朱见深看着自己的这个弟弟,无奈的叹了口气,既然怀恩已经到了,那么这个时候再说什么也是无用。 揉了揉涨的发疼的太阳穴,朱见深长长的吐了口气,让自己的神色镇定下来,吩咐道。 “请怀公公在正殿等候,孤这就带着二弟过去接旨。” “是……” 内侍下去准备,朱见深也没心思再跟朱见清计较,往前走了两步,来到朱见清身边的时候,方低声叱了一句,道。 “还不跟上。” “哦,哦,好……” 这个时候的朱见清,全然没有了刚刚指着朱见深鼻子骂的气势,乖乖的跟着朱见深一路到了前殿。 “见过太子殿下,荣王殿下……” 进到殿中,同时响起的,却是两道声音。 朱见深皱着眉头看过去,这才发现,除了怀恩之外,俞士悦也站在了殿中。 作为一路扶保自己到现在最可信的大臣,朱见深早就吩咐过,东宫之内,俞士悦可以自由出入,但是,俞士悦从来没有用过这项权力就是了,所以,见到俞士悦的时候,朱见深的脸色颇有几分意外。 见此状况,俞士悦率先开口解释,道。 “殿下容禀,臣刚刚有急事要求见殿下,刚好在外头碰见了怀恩公公来传旨,所以……便一同进来了,未候殿下召见擅自进殿,还望殿下恕罪。” 不知为何,朱见深总觉得俞士悦这番话说的时候有些迟疑,似乎是在踌躇着什么。 这个时候,一旁的梁芳也上前解释,道。 “殿下,刚刚的确有人来禀报,说俞刑部在外求见,不过,当时奴婢正带着荣王殿下去见您,所以没有及时禀报,是奴婢之过,请殿下责罚。” 于是,朱见深转过头来,笑道。 “俞师傅不必如此,既有急事,直接过来就是,孤早就说过,东宫之内,俞师傅可以随时出入,不必如此拘泥。” 见此状况,俞士悦方才拱了拱手,道。 “谢殿下。” 按理来说,接下来应该怀恩来传旨了,但是,古怪的是,俞士悦说完话之后,怀恩和他相互对视着,二人却是谁都没有开口。 这副样子,倒是让朱见深颇有几分一头雾水,不过,这么尴尬着也不是事儿,于是,殿中安静了片刻之后,朱见深率先道。 “怀恩公公,刚刚底下人来禀告说,陛下有旨意要给二弟,不知是何旨意?” 呃…… 不知为何,听到朱见深的问话之后,怀恩的脸色颇有几分复杂,又看了一眼俞士悦,随后,怀恩叹了口气,上前拿出一份旨意,道。 “咱家来的急,想必东宫也没有摆设香案什么的,既是如此,这些虚礼就不讲究了,至于旨意……咱家也不读了,待会两位殿下自己看便是。” “陛下的意思很简单,今日荣王殿下刚刚上了奏本,以为镇庶人病重已久,恐时日无多,人子当尽孝道,请准其前往凤阳侍疾,陛下看后,觉得荣王殿下孝心可嘉,故而特旨允准殿下即刻启程,赶赴凤阳侍疾……” 这话说完,底下的朱见清顿时眼前一亮,神色颇有几分激动,立刻道。 “谢陛下恩典。” 说罢,就要跪下接旨。 而相对于朱见清,一旁的朱见深明显更加冷静,听了怀恩的话之后,他的眉头却不由自主的皱了起来。 且先不谈这件事情会在朝堂上产生的影响,且说当下的场景,实在是太过奇怪了些。 要知道,朱见清在这个时候提出要去凤阳侍疾只是好听的说法,实话就是要去见太上皇最后一面。 正因为朱见清自幼没有经历过什么风风雨雨,所以心思单纯的很,他考虑不到这件事情会在朝堂上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这也是朱见深担心的地方。 不过从这道旨意来看,至少皇帝陛下并没有因此而产生什么不满,相反的还对朱见清的孝心十分欣慰,毋庸置疑的是,皇帝陛下的这种态度,对于他们来说,绝对是一个好消息。 但是,奇怪就奇怪在,这样一个还算不错的消息,怀恩却自打进来以后,脸上就没有露出过笑容,这可并不符合常理。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感觉一样,看着跪地接旨的朱见清,怀恩的脸色变得越发复杂起来,将手中的圣旨递到朱见清的手中,温和道。 “殿下不必如此多礼,快快请起吧……” 这般神色和口气,更是让朱见深的心中越发的不安起来,似乎是被直觉驱使着,他的目光落到了一旁的俞士悦身上,开口问道。 “俞师傅,你刚刚说有急事求见,不知是何事?” 话音落下,一旁的俞士悦和怀恩脸色都是微微一滞,二人对视了一眼,旋即,俞士悦长长的叹了口气,道。 “二位殿下,凤阳刚刚传来快马急报,三日之前,镇庶人病重,于晚间子时崩于住处,次日清晨,钱娘娘着整套凤冠霞帔,服毒殉于镇庶人榻前……” 这个消息一出,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紧接着便是‘铛’的一声,那是圣旨掉在地上,玉轴撞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只见刚刚才站起来,脸上甚至还带着激动笑容的朱见清此刻一下子变得脸色惨白,一下子就愣在了当场, “什么?” “俞刑部,你……你在说什么?怎……怎么可能?” “刚刚怀恩公公不是还说,陛下允我去凤阳侍疾,我……我还没来得及出发,怎么会……” “怎么……可能?” 当下,朱见清甚至顾不得礼节,上前抓住了俞士悦的袖子,脸上露出一丝祈求之色。 见此状况,俞士悦的神色也变得有些复杂,他轻轻挣开朱见清抓着他的手,微微躬身,拱手低头,没有说话。 于是,一旁的怀恩叹了口气,道。 “殿下,这个消息是刚刚送达礼部的,公文应该已经送入宫中,刚刚奴婢带来的旨意,是陛下午间看过殿下的奏疏之后下的,所以,旨意下时尚未得到这个消息。” “就连奴婢,也是刚刚在外头碰见了俞刑部,才得知了这个消息……生死之事实乃天定,还请二位殿下节哀。” 殿中一下子便陷入了死寂当中,和激动的朱见清不一样的是,一旁的朱见深听到这个消息,神色有些木然,仿佛没有反应过来一样,站在原地愣愣的没有任何反应。 与此同时,听到俞士悦和怀恩接连的话,朱见清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掐灭,他的眼眶不由自主的开始泛红,宽袍之下,少年的拳头紧紧的攥了起来,紧接着,只见他一转身,三两步便奔到了朱见深的面前,提手抓住了对方的衣襟,吼道。 “你高兴了吧?” “爹爹驾崩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钱娘娘也跟爹爹一起去了,我连他们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都怪你,要不是你,我……我应该在爹爹刚刚生病时就去的,那样就不会……就不会……” 眼泪不由自主的随着朱见清的话而奔涌而出,他牢牢的揪着朱见深的衣襟,话到最后,早已经是泣不成声。 而朱见深也就这么被他揪着衣襟,神色木然,仍然没有什么反应,见此状况,朱见清心中的怒意更盛,死死的瞪着他,道。 “朱见深,你记着,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这位……太子殿下!” 说罢,他终于松开手,后退两步,用力的抬手抹了一把眼泪,转身便决绝的朝着殿门外走去。 与此同时,总算被放开的朱见深脸色总算有了变化,只见这位太子殿下脸色潮红,不住的喘着粗气,身子摇摇欲坠…… 然后,在众人慌乱的目光当中,朱见深再也支撑不住,‘噗’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随后一头栽倒在了地上,人事不省。 “殿下……” “太子殿下……” 一阵慌乱的声音响起,让刚刚走出殿门的朱见清也回过了头,于是,他便刚好看见朱见深昏倒的样子。 当下,他心中所有的怒火和愤懑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三步并作两步的闯回了殿中,扑到朱见深的身前,声音都有些颤抖。 “大哥,大哥,你醒醒,醒醒啊……” “太医,太医呢?还不快传太医!” ………… 不知过了多久,朱见深模模糊糊的,听到外间一阵响动,似乎有隐隐的啜泣之声,也有刻意压低的谈话声。 “……殿下,俞大人,怀公公,请放心,太子殿下只是忧思过重,急怒攻心,所以一时昏厥了过去,并无大碍,待下官开一副方子,煎服以后,很快便可醒来……” “好好好,那请大人快些开方子吧……” ……并无……大碍吗? 朱见深模糊的意识放松下来,重新陷入沉睡当中。 与此同时,在他寝宫的榻前,万贞儿眼眶有些红肿,小心的侍奉着,除了侍奉之人和太医之外,朱见清,俞士悦还有怀恩都站在不远处。 听到太医压低声音的话,朱见清松了口气的同时,U看书wwwukanst吩咐梁芳将太在意带去偏殿太医开方子,随后才腾出空来转向一旁的怀恩和俞士悦,歉意道。 “俞刑部,怀恩公公,让你们担心了,太医虽已说了并无大碍,但是……但是,太子哥哥变成这样,毕竟和本王有关,本王会在这里陪着,待太子哥哥醒来,向他致歉。” “刚才……刚才的事……是本王一时情急,还望……还望你们不要外传……” 作为一个自幼长在深宫的皇子,别看刚才激动的时候朱见清气势汹汹的,但是真等到面对俞士悦这等朝堂重臣的时候,他的沟通又变得不自然了起来。 不过,俞士悦对此倒是表示理解,看了一眼仍在昏迷的朱见深,他叹了口气,道。 “殿下放心,刚刚的事,不过是二位殿下惊闻噩耗之下,心绪激荡,所以发生了小小口角而已,臣必定会守口如瓶,不过……不过宫中人多眼杂,待太子殿下醒来之后,荣王殿下还需将此话再提醒太子殿下一次。” 与此同时,一旁的怀恩也道。 “请殿下放心,刚刚的事,奴婢也保证不会外传。” 话说的言简意赅,一下子就引得旁边俞士悦的目光投了过来。 ……不会外传,意味着怀恩不会对外宣扬此事,但是,不代表他不会将此事如实禀告给天子…… 作为在朝多年的大臣,俞士悦一下子就听出了弦外之音,但是,朱见清显然没有这份功力,听到了二人的保证,他这才松了口气,道。 “多谢二位,太子哥哥还没醒,本王不便远送,二位请……”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尾声:东宫之争(十) 阳光斜斜的照进来,为整座殿宇铺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朱见深把头深深的低下,似乎这样就可以掩饰自己此刻的慌乱和困窘,但是,他却没有否认刚刚皇帝的话…… 乾清宫中,叔侄两人尽皆沉默下来,朱祁钰看着自己这个侄儿,似乎突然就变得有些无力。 他轻轻摇了摇头,回到御座上坐下,思索了片刻,似乎是做了什么决定,随后,他侧身对着怀恩吩咐了两句,于是,怀恩眼中一阵惊讶,目光落在底下的朱见深身上,犹豫了片刻,他还是躬身行礼之后,匆忙离开。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怀恩回到御前,随后,朱见深便听到上首传来一道疲惫的声音。 “平身吧……” 朱见深有些艰难的站了起来,他毕竟是撑着病体过来的,再加上刚刚心绪激荡,又跪了许久,体力难免有些不支,站起来的时候,身子都有些打晃。 但是,他依旧咬着牙,努力的稳稳站在原地,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刚刚的一番话,让朱见深的情绪十分复杂,即便是过了这么久,还是难以平静下来。 他觉得自己现在应该说些什么,但是,却又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他所想的,所做的,在这位叔父的面前,都无所遁形。 他想辩解,但是思来想去,却发现,自己此刻任何的辩解,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但是,与此同时,他的心中,不合时宜但不受控制的,却又涌起一阵愤懑。 既然他这位叔父什么都知道,那么,为何又要看着他这么痛苦纠结的度过每一天,为什么,不肯给他一个痛快? 如此想着,朱见深的脸色有些泛红,紧紧的握着拳头,努力的让自己的情绪不显得那么激动。 见此状况,朱祁钰叹了口气,道。 “深哥儿,你知道,你父亲当初起兵叛乱之后,朕最担心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朱见深抬起头,没想到朱祁钰会突然提起这件陈年旧事,心中的思绪仍旧纷乱不堪,但是,他总算是可以暂时摆脱这让他难受不已的沉默了。 “侄臣不知……” “是你,还有清哥儿,嘉善,淳安,崇德……” 朱祁钰的口气沉重,目光带着浓浓的忧虑,开口道。 “是济哥儿,澍哥儿,泽哥儿,治哥儿,固安,芸姐儿……” 听着朱祁钰挨个将如今宫中的皇子皇女数了一遍,朱见深的脸上,又浮起一丝疑惑之色。 南宫一脉的皇子皇女,因为受到南宫之事的牵连,有所担心可以理解,但是,皇帝一脉的皇子皇女,又为何担忧?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这个念头,皇帝的目光很快便落到了他的身上,于是,朱见深心中好似明白了什么。 见此状况,朱祁钰沉默了片刻,道。 “千百年来,一家一姓之人,为了权力之争,拔刀相向,血染阶前之事,数不胜数。” “当初,你父亲起兵谋反,要杀朕夺位,乃大逆之罪,但是,他不仅是大逆罪人,更是朕的哥哥。” “先皇子嗣稀薄,只得朕和你父亲这两个皇子,最后却走到如此境地,朕心中何其悲痛?” 应该说,这是南宫之变以后,皇帝首次正面提起此事,而且,还是对着这个前太上皇的长子。 朱见深抬起头,看着皇帝眼中浓浓的悲伤,心中也不由有所触动,捏着的拳头开始轻轻松开。 不过,朱祁钰却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而是闭上眼睛,吐了口气,压下激荡的情绪,然后才继续开口道。 “所以,朕最害怕的,就是你们这些孩子,未来也走到这一步,你们所有人,都是先皇的后嗣,都是至亲的血脉,朕希望你们以后都能够和顺安乐,平安度过一生,不希望你们有一天,再重蹈覆辙。” “深哥儿……你是太子,是储君,但朕知道,南宫之事后,你心中便对朕有怨,那么,你登基之后,又会如何对待济哥儿他们呢?” “可若将你废黜,你心中怨愤更甚,日后若步了你父亲的后尘,那朕在九泉之下,如何再见先皇?” 这番话说的情真意切,同时又透着浓浓的忧虑。 朱见深站在底下,神色复杂,忍不住道。 “叔父,我……” 然而刚说了几个字,朱祁钰就抬手制止了他,道。 “朕不是不相信你,更不是在责怪你,朕只是想让你明白,朕对于你,对清哥儿……对你们,和对济哥儿这几个,都是一样的,不会因为你父亲所做的事,而牵连你们。” “所以,朕给你自幼和其他皇子皇女一同相处,对你倾力教导,也给你机会,让你拿到你想要的,走你自己想走的路。” “朕希望这么做,能够化解你心中的怨气,这样,朕百年之后,无论最终是谁承继大位,你们这些兄弟姐妹都不会重蹈覆辙。” “但是……” 说着,朱祁钰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道。 “朕也同样要为社稷家国负责!” “这几年,朝中上上下下,对东宫多有攻讦,你的日子过的艰难,这一点朕知道,但是,这是身为储君,所必须要担负的。” “当初徐有贞之事后,朕问过你,想不想继续当这个太子,你没有答朕,但朕知道你不甘心,所以,朕让你继续待在东宫。” “可身在东宫,就要担负压力,历朝历代,储君都是最难做的,非经如此历练,如何能成为有为之君?” 最后的这声轻喝,虽然声音不大,但是,落在朱见深的耳中,却不吝于一阵响雷。 紧接着,他便看到,朱祁钰用手轻轻指了指自己旁边宽大的御座,道。 “莫说你只是东宫储君,便是坐在这个位置上,你觉得真的能顺心趁意,恣意行事吗?” “朝中有清流,有浊流,有正臣,有幸臣,关系错综复杂,盘根错节,他们有人敢言直谏,有人邀名买直,有人谄媚,有人殷勤,当初你父亲在南宫时,又有多少人阳奉阴违,或用礼法,或用江山,或用直谏,或用阴私手段,外朝后宫勾连,对朕咄咄相逼。” “你父亲在迤北时,瓦剌势头正盛,意图夺我土地,侵我百姓,欲壑难填,屡屡以你父亲索要金银财帛,毫无和谈之念,但即便是那时,日日摆在案头,明里暗里说朕不悌的奏疏,依旧不知凡几。” “后来你父亲回朝,诸多事端频出,外患内忧频生,几乎年年都是大灾之年,朝野上下又有多少流言说朕窃天命居大位,可朕……又能去怨谁呢?” 似乎是因为多年的心绪积压,让朱祁钰的神色,也变得有些激动,但正因如此,也才更让朱见深有些深思。 于是,朱祁钰长长的吐了口气,继续道。 “深哥儿,朕说这些,不是想跟你说,做这个位子不好,生杀予夺,万民朝拜,自然是好的,但是朕想告诉你的是……” “除非你想要做一个和你父亲一样任意妄为,最终将自己和江山社稷都葬送手中的昏君,否则,坐上这个位置,你就必须要放弃一些东西,就像朕之前对你说过的那样,一切皆有代价。” “你……又愿意付出什么,放弃什么呢?” 这番话猛然像是重锤一般,砸在了朱见深的心上,他一时心中乱糟糟的,道。 “叔父,我……” 然而,朱祁钰这次也让人没有打算让他说话,依旧是抬手打断了他,道。 “这次东宫的事,朕会下令封锁消息,就当是你骤闻镇庶人病故的消息,一时悲伤过度所致,至于万贞儿,你要保她,那朕也如你所愿,但是……她不能继续留在宫中了!” 朱见深的思绪还停留在刚刚,如今骤然听到朱祁钰落到这次东宫的事情上,连忙将那些话都暂时抛到脑后。 听到前面的话,他的心中为之一松,但是,最后一句话,却又让他有些着急,道。 “叔父,贞儿自幼入宫,一直伴侄臣长大,在外已无亲眷,恳请您将她留下,哪怕是不留在东宫,调往坤宁宫或是景阳宫侍奉……” “太子!” 朱祁钰的口气沉了下来,一下子就让朱见深停住了话头。 “还不够荒唐吗?” “就算不谈你尚未成婚,便和宫女厮混,沉湎美色之事,单说这万贞儿,自幼服侍你,她的年纪和你母妃一般大。” “你当知道,这件事情一旦泄露到外朝,会是什么样的后果,还是说,朕刚刚对你的教导,你当真是半句也没有听进去?” 朱见深沉默下来。 他清楚,朱祁钰说的是真的,不仅仅是关于万贞儿的事,还有刚刚的那一系列的话。 事实上,这也是他这么多年一直在疑惑的地方,如今朝中舆论汹汹,东宫早已经是岌岌可危,如果说皇帝想要废了他的话,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皇帝一直都没有这么做。 之前的时候,他一直刻意的回避这件事情,不愿意去想,因为一旦深究,就会让他更加痛苦。 但是,刚刚的那番话,尤其是刚刚皇帝对于万贞儿的处置,让他不得不去面对这个问题。 那就是,一直以来,都是他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事实就是,这位皇帝陛下,他的亲叔父,的的确确一直都在拿他当做亲生儿子对待。 这个结论让他心中隐隐有些暖意,但是,更多的却是羞愧…… 无数的心绪交叠在一起,但奇怪的是,在这般复杂的情绪当中,原本困扰他的恐惧,怨怼,不甘,却默默的消散了,与此同时,原本很多让他纠结的问题,此刻他也觉得,是该重新的好好想想了。 只是……万贞儿…… 朱见深咬了咬下唇,心中一阵黯然,人总是贪心不足的,理智告诉他,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但是,真的让他接受,却还是有些觉得不甘心。 不过,就在他还在思索如何继续给万贞儿求情的时候,上首皇帝却已经再次开口,道。 “这次的事情,倒是也提醒了朕,再有半年的时间,你就满十五岁了,按制,也该为你筹备大婚了,朕原本想着,等到年底再操办此事,但是如今看来,是该早做准备了。” “陛下,可是……按制,侄臣应当守孝……” 听闻此言,朱见深不得不暂时将万贞儿的事搁下,迟疑了片刻,开口说道。 一般情况下来说,皇太子的确是十五岁大婚,但是,如今朱祁镇病死的消息刚刚传回来,虽然说他早已经被废去了帝号,可毕竟是朱见深的生父,孝期还是要的。 不过,朱祁钰却显然早已经考虑到了这一点,道。 “太子妃事关重大,光是选秀,就要至少一年的时间,让礼部先操持着,等最后选出三个候选人,再让她们先进宫陪伴两宫太后和皇后,细细察其品性,待孝期结束,再最终选出太子妃人选,举行大婚。” 说罢,朱祁钰示意怀恩,于是,后者从御案上捧起一卷圣旨,递到了朱见深的面前。 “旨意朕已经命人拟好了,你离开的时候,把它带到内阁去吧……” 看着面前的旨意,朱见深眼中闪过一抹纠结,但是,最终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接过旨意,道。 “侄臣遵旨……”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尾声:东宫之争(十一) 慈宁宫。 “你说什么?” 就在朱见深赶往乾清宫的时候,孙太后也得知了王勤被的扣押的消息,当下,她便从榻上霍然而起,脸色变得阴沉的可怕。 底下前来禀告的内侍见到这副样子,浑身都在发抖,把头深深的低下,这才敢颤颤巍巍的重复道。 “回……回圣母的话,太子殿下说,王公公强闯东宫,有犯上之嫌,已经命东宫侍卫将王公公和带过去的所有人手全部扣了起来,太子殿下自己,则是去了……去了乾清宫。” “砰”的一声,原本安安稳稳的呆在小案上的茶盏被孙太后直接砸的粉碎,她气的浑身发抖,咬着牙道。 “好一个太子!哀家当真是养出了一个好太子啊!” “为了一个卑贱的奴婢,竟敢违抗哀家的旨意,乾清宫……呵,乾清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皇帝的亲儿子呢!” 这话说的不可谓不重,让原本侍立在旁的朱见清也吓了一跳,立刻跪了下来,道。 “皇祖母息怒,太子哥哥他……” “来人!” 显而易见的是,这种时候,怒火中烧的孙太后压根就不想听任何人说情,直接了当的开口道。 “摆驾,去东宫,哀家倒要看看,太子的胆子是不是大到,连哀家也要扣下!” 看着下去准备的内侍,朱见清心中一阵叫苦,他明明只是想帮太子哥哥解决掉万贞儿这个祸患,怎么就发展到现在这一步了呢? 感受到孙太后此刻的怒意,他也不敢再劝,只能默默的祈祷,自己这位太子哥哥可千万不要再糊涂下去了。 应该说,自打南宫之变以后,孙太后几乎就在慈宁宫当中足不出户,这次突然出宫,自然是很快就引起了多方注意。 其中,最心惊胆战的,自然莫过于某个东宫的总管太监了…… 听说了太后亲自赶来的消息,梁芳的额头上冷汗津津,心中一阵着急,要知道,朱见深离开的时候说的清清楚楚,但凡是万贞儿稍有差池,他这条命也就保不住了。 可问题是,谁能想到,圣母竟然会亲自前来,这要是他敢抗命,怕是不等太子回来处置他,当场就保不住命了…… 有些时候,人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就在梁芳急的团团转的时候,外间内侍却来禀报,说圣母已经到了东宫外头,正在带着人往里闯呢…… 当下,梁芳只得赶忙打发人去通知朱见深,同时心中赶忙带着人出门迎了上去。 “奴婢叩见圣母。” 出门一瞧,梁芳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因为他看见,在圣母的身后,还跟着数十个身强体壮的内宦,摆明了就是做好了抢人的准备。 心中叫苦不迭,但是脸上他还是得陪着笑容,道。 “圣母,太子殿下如今不在宫中,您……” 原本梁芳想着,只要拖延一番时间,等到太子殿下回来便是,但是他显然低估了孙太后此刻的怒火。 看着跪在地上的梁芳,孙太后压根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直接一挥手,吐出一个字来。 “搜!” 于是,孙太后带来的人,立刻四散开来,到各处开始搜人。 见此状况,梁芳心中已然凉了大半截,要知道,给他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拦太后啊,而且,就算是他敢拦,可这种犯上之事,东宫的卫士也不会听他的啊…… 毫不夸张的说,此刻对于万贞儿来说,东宫可谓是最危险的地方,但是出了东宫,只怕更不知道怎么死的。 所以,哪怕知道孙太后已经在赶来,她也只能尽力在东宫的偏僻处躲避,可东宫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万贞儿就被押了上来。 不过,此刻的万贞儿显得狼狈之极,不仅身上沾满了灰尘,头发也被打散,双手被绑了起来,原本白嫩的手腕被粗粗的绳子勒出了一片青紫,嘴里被塞着白布,看这副样子,明显是藏在某个地方,然后被人粗暴的拖了出来。 看着万贞儿被拖着上来,然后狠狠的丢在地上,梁芳的心都在发颤,而可怕的是,这仅仅只是个开始而已。 坐在院中的孙太后,看到万贞儿此刻凄惨的模样,不仅没有任何的同情,反而是升腾起一阵浓浓的怒火。 可以说,之前孙太后对她有多信任,此刻对她的恨意就多深。 站起身来,走到万贞儿的面前,孙太后甚至懒得将她口中的白布拿掉,听她解释两句,直接便冷冷的开口,道。 “杖毙!” 一言既出,整个东宫上下都陷入了一阵死寂当中,梁芳更是吓得浑身像筛子一样发抖,膝行向前两步,挡在孙太后的身前,道。 “圣母,万侍长虽有过错,可毕竟自幼服侍太子殿下,求您三思啊……” 于是,孙太后的目光落到了梁芳的身上,但是可惜的是,他的这番劝慰,不仅没有平息对方的怒火,反而让孙太后更加生气。 东宫发生这样的事,作为总管太监的梁芳不可能不知道,但是,他竟然联合着万贞儿欺瞒了自己这么久…… “梁芳,你以为你能逃得掉吗?” 孙太后对着梁芳重重的踢了一脚,怒气冲冲的开口道。 “待哀家收拾了万贞儿这个贱婢,自然有处置你的时候,左右,将他给哀家拉开!” “是……” 圣母皇太后亲至,东宫上下不管是宫人还是侍卫,没有一个人敢动弹的,因此,只能看着梁芳也两个内侍一左一右拎了起来,拽到了一旁。 与此同时,有宫人搬来一把宽大的椅子,孙太后就这么坐在院中,看着底下人准备好了杖刑的器具。 梁芳在一旁看着,心急如焚,不断的挣扎着,口中不断呼喊道。 “圣母不可,不可啊……” 但是,在此刻早已经怒火中烧的孙太后面前,却显然无法起到任何的作用。 于是,万贞儿被押到了准备好的长凳上,左右两个身强力壮的内侍,手中拿着粗大的红漆木棍,在一片死寂当中,重重的砸了下去。 尽管口中被白布塞着,但是,这一棍下去,明显可以听到万贞儿闷哼出声,白皙的额头上也渗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脸上神色痛苦之极。 一棍,两棍,三棍……孙太后亲自监刑,两个内侍自然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不过十棍下来,万贞儿原本还有些挣扎的身子,动作已然越来越小,口中塞着的白布,也隐隐渗出一丝血迹。 眼瞧着再打下去,真的就要出人命了,梁芳心中大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从哪迸发出的力量,直接挣开了两个抓着他的内侍,扑到了万贞儿的身上,道。 “圣母,再打下去,万侍长就真的要死了,求您……” “住手!” 恰在此刻,自外间忽然传来了一道惊怒交加的声音,梁芳抬起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一时之间,眼泪都快下来了。 与此同时,孙太后和在场的其他人也看了过去,只见朱见深带着一队宦官,正急匆匆的朝着东宫内奔来。 于是,那两个正在行刑的内侍,心中也默默的松了口气,识趣的将手中的棍子立在身旁,小心的观察着局势的发展。 应该说,即便是东宫伺候的人,也是首次见到太子殿下如此着急,不过片刻之间,朱见深便已经飞奔到了院中,甚至都来不及给孙太后见礼,直接便扑到了万贞儿的身边。 见此状况,梁芳自然知道这个时候朱见深最关心的是什么,连忙道。 “殿下,万侍长还有气,不过,刚刚圣母下令,要将万侍长杖毙,奴婢拼死也未能拦住,请殿下恕罪。” 朱见深听闻此言,伸手颤抖着探了探万贞儿的鼻息,确定梁芳所说的属实,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不过,抬眼看见万贞儿血肉模糊的身子,他还是忍不住身子一颤,眼中甚至有水光氤氲,只不过,只是一瞬,他便深吸一口气,压了下来,吩咐道。 “来人,快去请太医,把万侍长抬进內间,小心照料。” 有了他的这句话,东宫中的内侍总算是敢有了动静,不过,就在他们准备上前将万贞儿扶起来的时候,院中却响起一声重重的冷哼。 “放肆!” 循声望去,只见孙太后面沉似水,就这么看着朱见深,冷声道。 “看来太子,是把哀家当做不存在了,哼,东宫太子,当真好大的威风!” 这话带着浓浓的嘲讽和愤怒,顿时让在场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 见此状况,朱见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对着孙太后躬身行礼,缓缓跪了下来,道。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今日之事,孙儿自知有过,但是无论皇祖母再怎么生气,惩罚孙儿便是,贞儿她……毕竟一直服侍孙儿,就算是看在孙儿的面上,请皇祖母饶她一命!” 说罢,朱见深深深的叩首,把头重重的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再抬起时,额头上血痕隐现。 “好,好,好!” 孙太后听了这番话,不仅没有平息怒火,反而更加生气,身子微微有些发颤,她不由伸手指着朱见深,道。 “深哥儿,你好啊,就为了这么一个区区宫婢,你竟然如此作践自己,好,太好了……” 话中虽然说好,但是,所有人都能听得出来,孙太后此刻已经怒到了极点。 果不其然,下一刻,她重重的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霍然而起,怒道。 “哀家当真是瞎了眼了,当初竟册立你来当这个太子,妇人之仁的东西!” “来人!” 随着孙太后的一声怒喊,一旁的几个内侍连忙应声,孙太后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冷声道。 “将太子拉开,继续行刑!” 说着话,孙太后睁开眼睛,严厉的看着朱见深,道。 “今日哀家倒要看看,谁能保得住这个贱婢的命!” 啊这…… 虽然说跟着过来的,都是孙太后的亲信,但是,听到这样的命令,他们也有些为难,不过,在孙太后严厉的眼神当中,他们也不敢怠慢,便要上前半搀扶半强制的将朱见深拉起来。 不过,所幸的是,这位太子殿下倒是也没有为难他们,还没等他们上前,原本跪在地上的朱见深脸上便闪过一丝痛苦之色,随后,缓缓站了起来。 他同样不再去看孙太后的面庞,而是将目光转向了一同随他前来,但却一直都未曾开口说话的怀恩,微微合上眼睛,他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努力把心绪平息下来,颤着声音开口叫道。 “怀恩公公……” 于是,后者微微躬了躬身,这才迈步上前,来到孙太后的面前,道。 “奴婢见过圣母,启禀圣母,陛下有旨,要保这位万贞儿的性命,还请圣母宽宥,饶过此人!”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尾声:东宫之争(十二) 此言一出,院中的火药味顿时浓了起来。 孙太后先是一阵惊讶,不可置信般的看向了朱见深,见后者微微低头,不肯与她对视,孙太后的眼中,闪过一阵浓浓的失望,身子有些摇晃,吓得旁边的内侍连忙上去搀扶。 然而,孙太后却直接将他们推开,自己撑着椅子的扶手站直身子,深吸了好几次,勉强才算是把心绪平息下来,看着怀恩道。 “皇帝想是不知内情,所以一时被欺瞒了,哀家既然亲自到了,自是已将事情查实,难不成哀家亲至,却连一个宫婢都处置不得?” 面对孙太后的质问,怀恩却是不慌不忙,拱手道。 “圣母恕罪,奴婢也是奉旨办事,陛下怎么吩咐,奴婢便怎么办,圣母若果真觉得万贞儿有罪,想要处置于她,还请去和陛下商议,等陛下有了新的旨意,奴婢定当奉行。” “你好大的胆子!” 怀恩的这句话,软中带硬,一下子就将孙太后刚刚压下的火气又激了起来,她的目光在沉默的朱见深和平静的怀恩身上巡视了一番,冷笑一声,道。 “如若哀家今天非要杖毙这个贱婢呢?怀恩,你难道敢拦哀家不成?” 这话一出,怀恩也不由谈了口气,这种场景……好像似曾相识,想起过去面临的某种同样境况,他不由在心中默默的说了一句。 这母子二人,果然是一样看不懂局势…… 轻轻摇了摇头,怀恩直起身子,却并没有答孙太后的话,而是直接喊道。 “东宫侍卫何在?” 话音落下,在场的禁军顿时有些犹豫,不过,就在这个时候,朱见深却同时沉了脸色,道。 “东宫侍卫何在?没听到话吗?” 于是,院中的禁军这才齐齐上前,跪倒在地,见此状况,怀恩重新转向孙太后,开口道。 “陛下说了,要保万贞儿的命,那么今日,谁敢再动她一个手指头,便视同违抗圣命!” 这话说的声音很高,明显是说给跟着孙太后来的人听的。 “圣母身份尊贵,咱家自然不敢冒犯,不过,陛下既然有旨,咱家也不得不遵行,所以,除圣母之外,胆敢有任何一人再动手,便休怪咱家不讲情面了!” 啊这…… 于是,在场的一干内侍,顿时面面相觑,开始往后缩。 见此状况,孙太后气得浑身发抖,愤怒的看着怀恩和朱见深,但是,此刻的朱见深却不敢再看她,而是转身吩咐道。 “还不快把万侍长抬进去……” 有了他这句话,东宫的几个宫女才畏畏缩缩的上前,小心的将万贞儿搀扶起来,扶进了内室当中。 孙太后站在原地,就这么看着万贞儿离开,脸色早已经难看到了极点,待得万贞儿的身影消失在了殿中,她才缓缓扶着椅子艰难的坐下来,沉默片刻,抬头看着朱见深道。 “太子,你可知你今日所为,到底意味着什么?” 朱见深低头,默默的跪倒在地,郑重的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随后,开口道。 “孙儿不孝,请皇祖母……见谅!” 孙太后面容悲怆,定定的看着朱见深,似乎在这一瞬间,所有的怒火都消失不见,良久之后,她长长的叹了口气,道。 “太子既然做了选择,那也很好。” 说着话,孙太后凝视着朱见深,脸上竟莫名露出一丝慈和,道。 “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哀家老了,也累了,既是如此,东宫的事,以后哀家也不会再管了。” 这话明明是带着慈祥的口气说的,但是,却让朱见深浑身一晃,忍不住开口道。 “皇祖母……” 然而,这一次孙太后却没有听他继续说下去,只是在两个内侍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轻轻摆了摆手,道。 “哀家累了,这就回宫去了,太子事忙,从今日起,也不必再来慈宁宫请安了……” 话音落下,朱见深的身子顿时僵在了原地,眼中不知何时已经流下了两行泪水。 然而,孙太后却并没有再理会他,只是轻轻摆了摆手,然后在内侍的搀扶下,缓缓走出了东宫。 随着外间内侍一声高呼‘太后起驾’,朱见深看着孙太后的身影渐渐消失,终是无力的瘫倒在了地上。 这副场景,自然是引得在场的内侍一阵慌乱,不过,所幸的是,朱见深这次并没有像之前一样昏过去,勉强被人搀扶起来之后,只是片刻,他便重新让自己打起精神,转身对着怀恩道。 “多谢怀公公相助。” “殿下折煞奴婢了,为皇爷办事,不敢不尽心。” 怀恩拱了拱手,客气的开口回道。 不过,这话语当中,却也再次堵上了朱见深的口。 要知道,面对朱见深这个太子的谢意,如果说仅仅是客气的话,怀恩没有必要强调,他这么做是为天子办事。 他之所以这么说,其实是在强调,他保万贞儿是受天子之命,那么,送万贞儿出宫,也不会含糊。 朱见深自然能够听得懂话中的意思,神色略微变得有些黯然,沉默了片刻,他也只得道。 “孤知道怀公公奉命而来,不过,刚刚的情形怀公公也瞧见了,贞儿受了杖刑,还在昏迷当中,这般出宫恐有不便,可否等太医诊治过后,孤再派人和公公一起,将她送出宫去静养。” 听了这话,怀恩眸光一闪,很快抓住了关键词…… 派人一起…… 于是,怀恩心中不得不叹了一声,这位太子殿下对万贞儿,果然是用情至深。 不过…… “殿下说的是,既是如此,奴婢就在此等候万姑娘醒来便是。” 怀恩并没有过多犹豫,很快便点头答应下来。 毕竟,皇帝只是吩咐他将万贞儿逐出宫去,并没有说要即刻逐出,而且,也没有说出宫之后如何安置。 作为久在御前侍奉之人,怀恩到底也对圣心有所把握,既然天子没说,就说明他可以看着安排。 既是如此,那么,又何必再得罪这位太子殿下呢? “多谢怀公公!” 于是,朱见深再次表达了谢意,随后,吩咐人引着怀恩暂时到偏殿去歇息,他自己则是继续撑着身子,在底下人的搀扶下进了内室当中。 太医很快就赶过来了,宫中杖刑不是稀罕事,所以,治起来也不难,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用了药之后,万贞儿很快便醒了过来。 此刻的万贞儿,在宫女的服侍下,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衫,散乱的头发也被简单打理了一下,不过,虽然用了药,可身上的疼痛仍然还在,醒来的第一时间,她便紧紧的皱起了秀眉,忍不住轻轻的闷哼出声。 随后,她感到身旁有人,侧了侧头,正好看到朱见深就坐在床边的墩子上,关切的看着她,于是一时之间,昏迷之前的恐惧和委屈齐齐涌上心头,让她的眼中顿时蓄满了泪水,直直的看着朱见深,轻声叫道。 “殿下……” 朱见深看着趴在床上,一脸委屈的万贞儿,眼中也有些心疼,连忙坐到床边,握紧了她的手,开口道。 “没事了,孤回来了,没事了……” 好生安慰了一阵,万贞儿的情绪才算是勉强平复下来。 但是旋即,朱见深便变得有些沉默,于是,万贞儿的心下一紧,不由想到了什么。 能够在宫中侍奉多年,万贞儿自然也是个聪明的女人,虽然说,朱见深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昏迷了,但是,孙太后当时对她的杀意是清清楚楚的。 这种状况下,哪怕是朱见深亲自赶回来,能够将她救下,恐怕也不容易,咬了咬下唇,万贞儿开口道。 “殿下……是有什么话要和妾身说吗?” 于是,朱见深深深的叹了口气,总算是抬起头,将刚刚外头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贞儿,宫中如今已是是非之地,你若继续待在宫中,孤保的了你这次,也保不了你下次,何况,皇叔父……之所以这次能保下你,代价就是,你须得出宫去。” 尽管心中已有预料,但是闻听此言,万贞儿还是忍不住眼泪直流,默默的低下了头。 这副样子,让朱见深的心中一痛,正要开口,却见万贞儿伸手擦了擦眼泪,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道。 “妾身明白了,殿下放心,妾身明白您的难处,只是……只是以后,妾身不在您的身边,您要好好照顾自己……对了,再过几日,是海蟹上供的时节,您最喜欢吃蟹,但此物寒凉,不可多食……还有,如今天气虽然已经渐暖,但是春寒料峭,您每日经筵回来,总是不耐穿的太厚,脱衣裳的时候,一定记得让底下人先把门窗关好,不然容易风寒……” 万贞儿一句句的嘱咐着,说话之间,尽管努力压抑,让自己表现的开心一些,但是,她的眼中仍然难以抑制的又开始闪烁起水光。 与此同时,朱见深感受到她话中这一句句关切,不由紧紧的捏紧了拳头。 “……对了,甜糕,您喜欢吃甜糕,但是此物吃多了会多痰,妾身之前做的时候,都会加茯苓进去,您回头记得吩咐他们,不可忘了此事……” “贞儿!” 看着万贞儿强忍着不舍的样子,朱见深的拳头忽然慢慢放松开来,重新握住了万贞儿的手,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道。 “你放心,让你出宫,只是权宜之计,待会让梁芳陪你一同去,等你出宫之后,先寻个地方住着。” “等过些时日,孤一定会把你接回来的!” 这句话,朱见深说的十分坚定,但是,这种情况之下,他的这番话,却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 不过,尽管如此,万贞儿还是挤出了一丝笑意,道。 “妾身相信殿下……” 于是,朱见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转身道。 “梁芳!” “奴婢在……” “你带上两个东宫的贴身宫女,陪万侍长一同出宫去,出去之后,寻个宅院让万侍长住下,务必要好生照看,明白吗?” 这话一出,梁芳心中顿时叹了口气,知道太子殿下对万贞儿仍有情谊,不过,也正因于此,他才更清楚的意识到,万贞儿即便出宫,也不是他能惹的人,于是赶忙道。 “殿下,万侍长出宫,身边需得有人伺候,光是带两个贴身的宫女出去,恐怕不够,若是一时要找仆役下人,又怕来历不清白。” “奴婢不才,在宫外倒是有一处院子,虽然不大,可地方还算僻静,里头伺候的人手也都是身家清白之人,万侍长若是不嫌弃,便先在奴婢外头的院子里住下,这样,也能免去许多麻烦。” 这话显然很合朱见深的心意,他看了一眼万贞儿,见后者没有反对,于是,便点了点头,道。 “如此甚好,那孤就将万侍长托付给你了,你务必要照顾好她,明白吗?” 短短片刻,这已经是朱见深第二次嘱咐了,梁芳自然不敢怠慢,直接跪地叩首道。 “殿下放心,奴婢一定尽心竭力,不负殿下所托。” 于是,朱见深这才放下心来,再度转身看了一眼万贞儿,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这才道。 “时间不早了,你去请怀恩公公过来吧……” 随着梁芳退了下去,不多时,怀恩便在他的带领下走了进来,与此同时,万贞儿也在两个宫女的服侍下穿戴整齐,被搀扶着站了起来。 怀恩倒是并不啰嗦,对着朱见深拱了拱手,便和梁芳一起,将万贞儿带了出去。 看着万贞儿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处,朱见深坐在原地,并没有站起来相送。 夕阳渐渐西斜,他就这么坐着,一动不动。 旁边的宫人知道情况严重,倒是也不敢打扰,于是,时间就这么一点点的过去,直到暮色降临,早已经过了晚膳的时间,一旁侍奉的内侍实在看不下去,这才大着胆子上前问道。 “殿下,该用膳了……” 声音落下,呆坐了一下午的朱见深总算是有了一点反应,只见他侧了侧头,眼神慢慢汇聚,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说什么。 但是,还未等他开口,便感觉到喉头一阵温热,伴随着一声咳嗽,他的口中渗出一丝鲜红,旋即,在殿中内侍的慌乱当中,朱见深的身子一晃,一下子昏倒在了原地……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尾声:东宫之争(十三) 天色熹微,浓云翻滚翻滚。 今年的冬雪来的颇晚,一直到迈入十二月,京城才迎来第一场雪,如此隆冬天气,按理来说,会有不少老大人托病请假,甚至有些胆子大些的,还会直接溜号。 反正,今日是每旬一次的常朝,人数众多,少上那么几个,天子也不会在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但是,这次却格外不同,宫门尚且未开,便有不少老大人早早的等候在了宫外。 金水桥畔,距离上朝的时辰还早,但是,大半的官员,却都已经聚齐在了宫门外,寒风凛冽当中,老大人们裹着棉袍揣着手,却不约而同的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不知在议论着什么。 人数虽多,但是,似乎是默契一般,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压低了声音,莫名的让气氛变得有些紧张。 不多时,远处一名绯袍老者的身影出现,让在场仍在议论的官员们,不由自主的闭上了嘴。 俞士悦感受着周围对他投来的各色目光,心情也不由有些沉重,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的挺直腰背,平静的和在场的众臣一一对视过去。 终于,当他来到宫门之外,自己平时站立等候的地方,抬眼便见到了好整以暇看着他的王文。 耳边寒风呼啸,二人原地对视着,周围的一众官员,官阶低些的,都离得远远的,其余的七卿重臣,内阁辅臣,则是站在原地闭目养神,就当没有看到这里发生的事情一样。 短暂的沉默过后,王文轻轻叹了口气,道。 “俞刑部,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东宫到底情形如何,你作为太子府詹事,应当比我更加清楚。” “大势如此,即便是太子殿下自己,都已经放弃,你还要再坚持吗?” 俞士悦沉默不语,寒风凛冽当中,他的脊背也似乎被压弯了不少,片刻之后,他终是开口,道。 “殿下如何作想,我不知道,但是,在其位则谋其政,我既是太子府詹事,自当尽责。” “王简斋,你有伱的坚持,我也有我的坚持,你我所求者,皆无愧于心而已……” 话音落下,王文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沉默了片刻,他对着俞士悦郑重的拱了拱手,旋即,他便同样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 天空中零星又零星的飘起了雪花,落在宫门前所有人的肩头上,随着一阵沉重的鼓声响起,宫门被缓缓拉开,礼官站在金水桥畔,三声鞭响,群臣归位,在一阵大乐声中,依次走进宫门,拾阶而上,进到了奉天殿中。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宽大的御座之上,天子头戴翼善冠,神色如常。 丹陛之侧,早已经褪去稚气的太子朱见深垂手而立,脸色亦是平静之极。 山呼万岁之后,群臣在礼官的指引下站起身来,随后,文臣当中,便蹒跚走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此人正是如今朝中年岁最大,资历最老的礼部大宗伯,胡濙。 按理来说,礼部奏事,应当排在吏部,户部之后,但是,今日胡濙率先出列,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感到意外,反而一下子就绷起了心弦。 果不其然,就如同之前流传出的消息一般,胡濙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递了上去,道。 “启禀陛下,依制,太子殿下年满十五,当选秀成婚,如今太子殿下已满十七,然因镇庶人病逝,太子殿下为其服丧,迟迟未曾选秀。” “现孝期已近两年,礼部依陛下前旨,请于明岁开朝之后,开始筹备选秀事宜,如此,待殿下守孝期满,即可操办大婚。” 话音落下,殿中顿时掀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对于寻常人家来说,成婚只是一件喜事而已,但是,对于天家来说,太子大婚,意味着正式成人,也就意味着,应当真正参与到朝政当中来,其政治意义要远大于本身的意义。 也正因于此,所有人都知道,随着礼部的这道奏疏呈递上去,或许,便会成为引爆东宫这个火药桶最重要的导火索。 不出任何意外的,随着胡濙的话音落下,文臣列中,吏部尚书王文立刻站了出来,道。 “陛下,臣以为,无此必要!” 于是,殿中顿时安静下来,随后,在众人的注视之下,王文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有眼尖的人,明晃晃的看到,上面写着一列小字……《请易太子疏》! 随着内侍将奏疏送到御前,王文直起身子,亦是开口言道。 “启禀陛下,储君乃国之大本,当慎之又慎,先者镇庶人亲征瓦剌,北狩虏庭,京师动荡,群臣惶惶,宫中圣母未得圣旨,以懿旨册立镇庶人长子见深为太子,此本违制之举也。” “后镇庶人自瓦剌传旨,以为国有长君,社稷之福,禅位于陛下,至此,天家法统转移,依礼法,本应废黜太子,改立陛下之子为储君。” “然陛下仁德,笃念亲情,仍命太子出阁读书,悉心栽培教导,多年以来,视如己出,时太子虽幼,却仁德好学,颇有君子之风,虽礼法不合,却不失为天家佳话。” “不意镇庶人狼子野心,罔顾天家兄弟亲情,不见陛下圣恩浩荡,伙同陈懋,张輗等人起兵作乱,行大逆之事。” “南宫变乱,陛下幸得祖宗庇佑,戡平此乱,事后处置主犯,依律法,镇庶人犯谋逆大罪,其一脉诸皇子皇女本该尽数发往凤阳,永世不得出,陛下秉仁慈之心,止罪于镇庶人一人,不肯加罪无辜皇子,此本圣德矣。” “然其父行此悖逆之事,为子者仍居储君之位,此本天下难服之事,群臣数度恳请,陛下顾念亲情,以太子仁孝,并无过错,仍不肯废黜。” “至景泰十二年,镇庶人病逝于凤阳高墙之中,太子惊闻此事,悲伤过度,数次昏厥,醒来之后,不幸罹患癫狂之症,不仅时常胡言乱语,动辄打骂宫人,打砸器物,更有甚者,数次于经筵之上手舞足蹈,狂奔颠闹,两年之间,太医再三调理,仍无效用,如此癫狂之人,实难承继大统,安保社稷。” “故此,臣斗胆,请陛下以天下万民为重,废黜太子,改立中宫皇后所出四皇子为储君,以安社稷!” 群臣注视当中,这位天官大人声音洪亮,仿佛演练过无数次一样,将这番话一气呵成的说了出来。 于是,只一瞬间,朝中便掀起了一阵嘈杂的议论声。 要知道,自从南宫变乱之后,朝中这数年以来,始终围绕着东宫储位在争斗不休,甚至于,不少大臣也曾经或上本,或私下劝慰,明里暗里的劝谏天子应当废黜太子,改立储君。 但是,天子对此一直都在推脱,所以,还真没有人敢在大朝会这种场合直言太子应废的,毕竟,大朝会京中文武群臣俱在,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散朝之后,立刻就会传遍整个京城。 只不过,大婚意味着要真正参与朝务,所以,的得知礼部即将在这次朝会上请奏开始操办选秀事宜之后,朝中多数大臣便在猜测,这次朝会上,必会有人出面重提废太子一事。 可是,让群臣都没有想到的是,这次直接站出来的,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官员,而是王文这个吏部天官,更没有想到,他开口便是如此决绝。 要知道,这种大事一般情况下来说,都会有那么几个马前卒先出面开头,紧接着,朝中的这些重臣才会陆陆续续的表明自己的态度,如此一来,才可将政治风险降到最低。 像是王文这样直接出面,无疑是彻底将他和太子对立了起来,一旦这一次废太子不能成功,那么未来太子继位,王文的下场可想而知,从这一点看来,这位天官大人,要么就是有必胜的把握,要么,就是真的赌上自己的性命和清誉了。 回到这份奏疏上,王文列举了四点理由,以证明太子应废。 从最开始流程不合规制,到法统传承应当有序,再到南宫谋逆,太子居储位难服天下,前面的虽多,但是,都是老调重弹,事实上,他的这份奏疏当中,最关键也最有力度的一条理由,应是最后一条,太子患有癫狂之症,时常发病,如此状态,若是日后继位为君,恐怕会带来大祸。 而这件事情,还要从两年前说起…… 朝中众臣皆知,两年以前,荣王朱见清曾因镇庶人病重,而前往东宫和太子商议,共同上奏到凤阳探病,当时,太子顾及朝中情势,未曾答应,于是,荣王一怒之下,当面斥责太子不孝,并将此事告到了圣母皇太后面前。 随后,圣母亲至东宫质问太子,最终,双方不欢而散,正在此时,镇庶人病故的消息传来,太子心中愧疚不已,当场昏迷过去,再次醒来之后,神智便有些不清,虽然对外公布的消息是,太子一切安好,只是需要安心静养。 但是自那以后,太子的性情便变得有些暴戾,据说,时常无缘无故的拿起东西砸向宫人,更有甚者,还会胡言乱语,手舞足蹈。 原本,这都是些小道消息,直到一年以前,某一次经筵上,太子突然从座上跳起,将自己的衣衫扯坏,丢掉靴子,赤足从文华殿一路奔回了东宫,神情癫狂,被在场的一众大臣和宫人目睹,这个消息,才渐渐在朝中流传开来。 曾经也有大臣以此为由,私下里劝谏天子,请求废黜太子,但是,天子只说太子虽然身患顽疾,却已在好转当中,最终也没有下旨废黜,这才一直拖延到了现在…… 王文说完之后,一片议论声中,也有不少大臣,立刻打起了精神,有些紧张的抬头看向天子的神色。 他们当中,有不少人都是坚定的废储派,所以,这次王文率先启奏,自然提前和他们有所通气。 但是,正因如此,他们才更需要沉得住气。 在东宫一事上,天子的态度一向都是倾向于太子的,虽然说如今朝中废储的呼声越来越大,但是,这所有的一切,都要看天子的心意,坦白的说,今日朝堂进谏,是一个极为冒险的行为。 因为在明知天子没有下定决心的情况下,直接将事情全部摊在明面上,稍有不慎就会被天子认为是在逼宫。 而如今的天子权威日重,朝堂之上,早已经没有敢直面天子威势之人,王文出面,是代表朝堂群臣进谏,但是,如果他们即刻上前附和,那么,无疑就是在挑衅天子。 所以,哪怕心中着急,他们此刻也只能沉住气,只要天子有一丝丝的动摇,哪怕不是倾向于他们,而是顾及这个场合,让群臣廷议,那么,他们便有把握,促成此事。 当然,天子也必定清楚这一点,所以事实上,今日结果如何,其实便在天子一念之间……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尾声:东宫之争(十四) 常朝和普通早朝不同,更加看重礼仪,哪怕是出现了这等震动朝堂的大事,礼官在反应过来之后,也不敢怠慢,随着一声响亮的鞭声,殿中顿时恢复了安静。 与此同时,所有人的目光,也都汇聚到了上首的天子和太子身上,虽然只是短短的片刻,但是,不少人的手心,却已经被汗水浸湿。 终于,天子看完了奏疏之后,抬起头来,思忖片刻,然后让不少人心下一沉的是,天子并没有下令让众人商议,而是直接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俞士悦。 “俞刑部,你是太子府詹事,太子近况如何,你最清楚。” “王天官说太子有癫狂之症,请废太子,那么依你看来,太子如今,是否仍可当储君之重?” 不得不说,朝堂之上的局势,往往瞬息万变。 刑部尚书俞士悦,自打太子出阁读书,便是太子府詹事,哪怕是在南宫之变以后,天子也并没有去掉他这个差事。 而这位俞尚书,在朝中也一直尽心尽力的护持太子,这么多年下来,哪怕诸多人和他站在对立面,也丝毫不改其立场,为太子挡下了无数的明刀暗箭。 所以,在朝堂众臣的眼中,俞士悦无疑是一个铁杆的太子党。 这种状况下,天子第一个询问俞士悦,其心意几乎已经是明显的不能再明显了。 但是,当天子的话音落下之后,在场不少心思灵敏的大臣,却又立刻打起了精神,重新嗅到了希望的气息。 这句问话看似平常,但是,却透露出了一个关键的信息,那就是,天子并没有否认,太子身患癫狂之症。 尽管这一点在朝堂上下,已经是心知肚明的事实,但是天子从来都没有在公开场合承认过这一点。 而且,最后天子的问法,也颇有些耐人寻味。 什么叫……依你看来,太子如今是否仍能当储君之重? 一个仍字,透露出的信息,却让不少人心中有些振奋,天子的这句话,是否意味着,他觉得之前太子能当储君之重,而现在,已然有了犹疑? 如果再进一步往深了想的话,天子始终不肯废黜太子,是否也有考虑到俞士悦这个朝中重臣该如何安置的问题…… 要知道,此前数年当中,俞士悦为了护持东宫,可谓是倾尽全力,即便是在朝堂大势越发对太子不利的时候,也依旧不改初心。 但是,他这么做的原因,在许多人看来,无非是两个,其一是舍不得从龙之功,太子虽然势弱,可毕竟是储君,哪怕现在艰难,可只要能熬过去,成功登基,那么,俞士悦这个在最低谷对太子不离不弃,始终忠心耿耿的老臣将是第一功臣。 当然,在如今的朝堂上,东宫面临的局势越发恶劣,这个可能性也变得越来越小,所以,更多人倾向于,俞士悦之所以一直尽力保护东宫,是为了顾及自己的名声,毕竟,打从太子出阁开始,他就是太子府詹事,朝中其他人主张废太子也就罢了,他如果也如此主张,难免会被士林当做两面三刀之人。 要知道,这数年当中,弹劾太子的人有不少,但是,因为弹劾太子而连降数级,直接被发配出京的,可就只有徐有贞一人,而他之所以被如此惩治,朝中却并无人为他说情,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他本是东宫属官,却用不孝不义这样天大的罪名来弹劾太子,这种行径,让朝中不少人都十分不齿。 如果说,这些猜测都成立的话,那么,天子开口问这句话,不仅是心中已有废黜太子之意,更是在是在暗示俞士悦应当早和东宫切割。 毕竟,俞士悦作为太子府詹事,如果连他都赞成废太子的话,那么足可以说明朝堂上下之意皆在,接下来也更能名正言顺的废黜太子。 与此同时,从俞士悦的角度来说,东宫早已经是摇摇欲坠,这次王文当朝提出太子应废之后,无疑就是将斗争推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再加上现在圣心已经开始有所转变,如果这个时候俞士悦还是反对,那么不仅是在和王文正面开战,更是违逆天子之意。 他本已经是刑部尚书,七卿之一,不是什么微末小吏,为了去搏一个几乎可以预见到肯定搏不到的从龙之功,将自己陷入险境,实非智者当为之事。 至于说士林风评,这数年以来,俞士悦的尽心尽力,朝堂上下也并非视若无睹,坚持了这么久都没有放弃,足可以说明他的风骨,现如今又有天子亲自动问,所以,哪怕是他态度放软,也不会引起太大的非议。 于是,不少人的目光,都纷纷汇聚到了俞士悦的身上,就连在一旁没有下场的其他重臣,也纷纷看向了他…… 面对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俞士悦沉默了片刻,上前道。 “陛下,太子殿下固然有行为不妥之处,但是,东宫储本,首在长幼有序,太子殿下为宣宗章皇帝长孙,此其一也,陛下春秋正盛,太子殿下或有小疾,却已在好转当中,何况,朝中尚有群臣辅弼,故臣以为,储君不可轻动,太子不可擅易,还望陛下三思。” 这番话说完,在场不少大臣的眼中,都不由露出一丝遗憾之色。 他们没有想到,俞士悦最终还是选择了站在东宫这艘摇摇欲坠的破船上,不过,也只是短短片刻,他们就重新打起了精神。 因为相对于俞士悦的态度,天子的态度显然才是最重要的,至少刚刚的那句话,已经显示出,天子有所倾向了,有这一点在,俞士悦到底站在那边,其实无关紧要。 不过,就当底下的这些大臣摩拳擦掌,打算大显身手,争相要搏一个扶立之功的时候,天子却并没有将目光从俞士悦身上移开,而是若有所思的道。 “朕此前曾听闻,朝中有‘太子党’一词,谓东宫诸臣不谋国事,而谋东宫之利,互成朋党,俞刑部,可有此事?” ??? 话音落下,殿中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当中。 短暂的愣神之后,那些原本打算自己站出来冲锋陷阵的大臣心中不由一阵狂喜。 要知道,朝堂上下皆知,天子最忌朋党之患,自登基以来,无论是在公开场合还是在私下里,都曾无数次告诫朝中大臣,万事当以社稷家国为重,切切不可结成朋党,相互勾连。 但是如今,天子明晃晃的叫出太子党这三个字,可见他老人家并不单单是有所动摇,而是大有概率,已经下了决心。 然而,面临着这样的指责,俞士悦的脸色虽然有些沉重,却并没有忧惧之意,而是上前跪倒在地,道。 “陛下明鉴,臣受命辅弼太子,此乃职责也,东宫上下皆同此心,所谓太子党,不过是外间谣传而已,臣等扶保太子,是为陛下尽忠职守尔,至于结党二字,实乃子虚乌有。” “说臣不谋国事,而谋东宫之利,乃无稽之谈也,太子乃国之储君,朝中诸事,既与太子相关,便是国事,臣辅弼东宫,自是竭尽全力,但是,臣自问行事无愧于心。” “纵有为东宫谋事之时,亦是因朝中有小人构陷太子,不得已而反击,即便如此,臣所行之事,从无违背大明律法,更未罔顾朝廷社稷,妄起党争……” 说着话,俞士悦直起身子,摘掉头上的乌纱,恭敬的放在身前,磕了个头,道。 “陛下如若不信,臣愿下诏狱,等待法司查证,以明清白!” 啊这…… 朝堂之上,顿时掀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声,谁也没有想到,天子都已经暗示到了如此的地步,俞士悦还是佯装不知,宁愿自己下诏狱,也不愿背弃东宫,一时之间,在场的众大臣,不论立场如何,心中都不由有些复杂。 礼官再次鸣鞭,群臣这才安静下来,随后,他们便抬头看向了天子,俞士悦毕竟是刑部尚书,七卿重臣,虽然说,他到现在仍在力保东宫的行为,显然是违逆了圣意,但是,天子是否会因此而动怒,真的将他锁拿下狱,谁也没有把握…… 然而,就在众臣都在等待结果的时候,天子却又突然抛下了跪在地上的俞士悦,转向了一旁低头不语的太子,问道。 “太子,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不得不说,皇帝的心思,是越来越难以把握了。 要知道,现在商议的就是废黜太子的事,这种话题,拿来问太子本人,让对方该怎么答? 这种场合下,如果答不愿,那就是恋栈权位,如果答愿意,又未免像是群臣逼迫,欺凌太子而出的结果。 最好的回答,不外乎就是自己德薄,日后会多加进益,然后将话头重新抛回来而已,能有什么用…… 当然,皇帝既然发问,自然有其用意,群臣也只得紧张的看向太子,但是,如果有人注意到这个时候底下的一干重臣的话,就会发现,他们的眼中皆没有一丝紧张之色,反而隐隐带着一丝叹息。 于是,众目睽睽当中,太子来到殿前,躬身为礼,道。 “回陛下,东宫储位如何,非侄臣可以妄议,但是,方才胡尚书所言选秀之事,侄臣却想向陛下求一个恩典。” 呃……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越发觉得脑子糊涂了。 这事情的发展,太不按常理来了,先是陛下,再是俞士悦,现在就连太子也这样,这明明商议的是东宫储位,突然提什么选秀? 底下大臣们一头雾水,但是,最前端的王文,俞士悦等一干重臣,听闻此言,却并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更仿佛是在意料之中一样。 所以说,官场当中,很多时候看不明白事情发展的走向,往往是因为,站的位置不够高…… 在这般古怪的气氛当中,朱见深却没有任何特别的神色,而是恭敬的下拜,道。 “当初京城地龙翻身,臣有幸随陛下外出视察民情,途中救下一个孤女,得陛下恩典,准臣将其带回宫中侍奉,时臣虽幼,却一直心仪此女,一直打算待年长议婚之时,再启奏陛下。” “不料未待臣满十五,便遇父丧,故迟迟不敢言,如今礼部上奏欲为臣选秀,臣恐再不禀奏,悔之晚矣,今日群臣俱在,臣恳请陛下赐臣恩典,准臣聘其为正妃,待孝期结束,即举行大婚。” ??? 殿中鸦雀无声,无数的大臣头上,都不约而同的飘过了一连串的问道。 这**转折也太神展开了吧? 这里是什么地方? 紫禁城的正殿,奉天殿! 现在是什么时候? 是商议废黜太子的关键时候! 这种情况下,太子竟然提出,要娶一个宫女为正妃? 要知道,大明虽然不像其他朝代一样看重门第,但是,至少也要是清白人家的女儿才行,而且,这还仅仅只是选妃的标准。 太子正妃,未来是要母仪天下的,即便是再不看重门第,也至少需要出身书香世家才是。 而宫女,说白了就是奴婢而已,虽然说,以往奴婢若被临幸,可以封妃,但是,那都是母凭子贵,可从没有过一个连良籍都没有的宫女母仪天下的先例…… 当下,群臣骚动不已,不少脑子转得快的大臣,已经准备迈步出列。 不管太子是出于何种目的说的这番话,但是,这番话一出,毋庸置疑,会让满朝大臣觉得太子囿于儿女情长,不顾家国社稷。 这正是攻讦太子的好机会,所以,不管对方目的是什么,这个机会都决不能放过! 然而,更让人难以预料的是,他们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到上首天子冷哼一声,道。 “荒唐!” 旋即,天子似乎是有些气急,竟然直接从御座上霍然而起,转身,走掉了……掉了……了……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尾声:东宫之争(十五) 奉天殿中,随着天子的离场,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死寂当中。 但是,片刻之后,立刻便炸开了锅,议论声沸反盈天,几乎要把整个屋顶给掀掉。 天子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明明已经到了如此局面,接下来只要一句话的事,就可以废黜太子,结果却这么莫名其妙的就走了。 是对太子仍有期望?又或是这般大事一时无法决断?还是觉得不宜在众臣面前直接废黜太子? 无数的猜测衍生出来,让奉天殿变得嘈杂不堪。 不过,相对于底下慌乱的群臣,殿中的一干重臣却相互对视了一眼,很快就做出了决断。 无论天子到底是什么态度,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局面,那么今日东宫一事,都必须有所定论。 于是,几人凑到一起,低声商议了两句,随即,便以王文为首,集体递了请见的帖子进去。 天子离开,意味着今天的朝会结束,所以,群臣自然也不能继续逗留在奉天殿中,在礼官的驱赶下,众人不得不汇聚到了奉天殿外的广场上,但是,却并没有人离开,所有的人都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等候着消息。 和底下充斥着低低的议论声不同的是,殿前丹陛下,却安静的很,一干重臣都笼着袖子,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在他们的身前,还站着一人……太子殿下! 正主在场,不管是支持废太子的还是反对的,这种状况下,显然都不适合有什么交流。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群臣也越发的焦躁,直到天上不断飘落的雪花渐渐停了下来,乌云略散,微弱的阳光透过云彩,让天地间仿佛明亮了一分,方有一队内侍,自后殿匆匆而来。 见此状况,所有人都立刻打起了精神,就连一众重臣也不由上前了两步,行礼过后,对着领头的怀恩问道。 “怀公公,陛下可是要宣我等觐见?” 然而,让他们失望的是,怀恩轻轻摇了摇头,道。 “诸位恐怕要等等,陛下口谕,宣太子殿下觐见,另召岷王爷,襄王爷候见。” 这话一出,在场的大臣面面相觑,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宣太子觐见也就罢了,但是,召岷王和襄王作甚? 难不成,是要征询宗室之意? 可问题就是,大明的储君之位,什么时候轮到宗室插手了,就算是让他们插手,恐怕,这两位也不敢在东宫一事上发表什么看法吧。 于是,稍一犹豫之后,王文还是上前一步,道。 “烦请公公再通传一声,东宫储位事关重大,如今群臣俱在,至少我等也要见见陛下,得个章程才是……” 其他大臣闻言,也纷纷附和,这番样子,倒是叫怀恩有些为难,拱手道。 “诸位大人放心,此事的轻重咱家心中自然有数,该通传的自会通传,但是事关重大,毕竟要陛下亲自决断,所以,诸位还是稍安勿躁,莫要在这个时候触了霉头。” 这话说的就略有些重了,怀恩常在御前侍奉,他能这么说,可见现在天子的心情,估计是不怎么好。 于是,群臣也只得不再言语,继续等待…… 与此同时,怀恩则是来到朱见深的身旁,拱手一礼,引着这位太子殿下朝宫内走去。 不多时,朱见深便到了乾清宫中,御案之后,朱祁钰换了一身便袍,静静的看着他。 “侄臣拜见陛下。” 此刻的朱见深,早已经没有了丝毫的紧张和不安,即便是面临着东宫之位即将被废的状况,也依旧沉稳淡定,恭敬的俯身行礼。 “平身吧……” 朱祁钰摆了摆手,示意底下人给朱见深赐座,但是,哪怕内侍已经搬来了墩子,朱见深却也并没有坐下,依旧垂手侍立在旁。 见此状况,朱祁钰也不勉强,皱着眉头,开口问道。 “刚刚在殿上,怎么回事?” 显然,他问的不是废太子的事,而是朱见深当众请婚的事。 事实上,关于东宫储位最后会是什么结果,朱祁钰和朱见深,乃至是朝中的一些重臣,其实早就已经心知肚明。 两年前的那桩事,对外说,是朱见深因骤闻朱祁镇病故的消息,悲伤过度而昏迷不醒,醒来之后便患上了癫狂之症。 但是实际上,朱见深病是病了,但朱祁钰却很清楚,所谓的癫狂之症,大概率是他装出来的。 当然,这并不是太医说的,因为对于癫狂之症来说,大多数时候,太医也很难找出病因,事实上,不少患此病的人,脉象都是正常的,所以,对于太医来说,也只能根据症状进行诊断,只要朱见深时不时的会情绪失控,做出疯子一样的行为,那么即便诊不出什么病因,也不能说是没病。 朱祁钰之所以敢下这个结论,是因为他派人在东宫打探过,朱见深这两年以来,癫狂之症的表现主要有两点,其一是会无缘无故的打砸器物,甚至是殴打宫女内侍,其二就是那几次经筵上,会胡言乱语,甚至是忽然跳起来狂奔而去。 这两点看似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从朱祁钰得到的消息来看,有两点非常可疑,其一就是朱见深每次打砸的器物,都是一些便宜货,而他所谓殴打宫女内侍,其实多是以内侍为主,而且,大都是一些身强力壮的内侍,说是暴打,但最多就是拳打脚踢。 朱见深的身子骨不算弱,但是毕竟没有习武,他的所谓殴打,对于那些内侍来说,最多就是一些皮外伤,而且待他清醒之后,不仅会安排太医给这些人治伤,还会多加赏赐。 当然,这一点也不是不能解释,毕竟,作为朱见深来说,既然知道自己‘有’癫狂之症,那么,不管是调身强力壮的内侍伺候,还是清醒后的赏赐,都可当做是他的预防自己失控时造成太大损失的手段。 但是,除了这一点外,朱祁钰还得到了另一个消息,那就是,太医院这些年送到东宫那些安神养心的药,朱见深基本上都偷偷的让人倒掉了,虽然说,因为诊不出具体的病因,所以,太医只能开些相对通用的药,可若是朱见深真的有癫狂之症,不至于连治疗的尝试都不做。 而且,除了治癫狂之症的这些药,这两年当中,朱见深患了其他的病,例如伤寒,头痛这些,太医院送去的药,他都是正常用的,所以,也不存在,他不信任太医院的问题。 那么,结论就只可能有一个……他是装的! 目的也很简单,那就是,要主动放弃太子之位…… 所以事实上,有今天的局面,不管是对于朱见深,还是对于朱祁钰来说,都是早已经预见到的结果,无非是或早或晚而已。 但是,让朱祁钰没有想到的是,朱见深会突然在朝堂上提出要娶一个宫女为正妃的要求。 这在朱祁钰看来,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事,因为他既然已经有了癫狂之症这个理由,废太子已经可以成立了,实在不必再提出这样的要求,给自己的脸上抹黑…… 倒是朱见深,对于这个问题十分平静,似乎是早就预料到朱祁钰会这么问,他只是稍一沉吟,便开口道。 “回禀陛下,当初父亲作乱后,朝中一时对臣讨伐之声愈烈,以为罪人之子,不可当储君之重,臣亦知这一点,只是当时年幼,难辨是非,总觉心中有怨气,赌气不肯退下东宫之位。” “那时,朝中弹劾之声最盛之际,东宫属官徐有贞叛臣而去,指臣以不孝不义,当时朝中舆论汹汹,诸重臣亲自进宫询问此事,当时臣便觉得,这是陛下欲顺水推舟,废黜臣东宫之位。” 这话一出,就连一旁的怀恩心中都为之一颤。 这位太子殿下,还真是敢说啊……要知道,单凭他这番话,就可以治他一个妄测君心,不敬君上的罪名。 偷偷看了一眼皇帝,果不其然,听了太子的这番话,皇帝的神色略带几分悲伤,片刻沉默之后,却轻轻点了点头,道。 “朕知道……” “不过,很快,臣就知道自己错了。” 见此状况,朱见深的口气也变得略微有些惆怅,继续道。 “臣犹记得,当时诸重臣皆蓄势待发,欲同徐有贞一起弹劾于臣,而陛下只问了臣一句,臣是否还愿担当储君……臣当时未曾开口,不知如何回答。” “于是,陛下便压下一切谣言,未问其他重臣之意,令朝堂不得再议此事。” “当时,臣年纪尚幼,虽能体察陛下爱护之情,却不能深解陛下所问之意,其后臣越发年长,逐渐读书明理,朝会听政,亲理东宫庶务,方知应对朝局,理政之苦,时臣回想陛下之言,虽有动摇,心中却仍有嫌隙未解,故仍苦苦支撑尔。” “随后数年,朝堂之上攻讦弹劾,让臣明白,朝中事并非臣所想那么简单,即便是陛下也有无可奈何之处,臣在朝堂上所受责难,非陛下之意,而源于臣乃镇庶人之子的这个身份,更源于,臣以镇庶人之子居东宫之位一事。” 这番话,朱见深显然是已经藏在心中许久了,此刻全盘托出,不知不觉的,也动了真感情,口气也变得越发复杂,道。 “因此,臣居东宫一日,便势必要面对舆情汹汹,朝堂压力,臣的特殊身份,使臣还要面对兄弟质疑,亲人相绝的局面。” “居储位而承天下,更需臣以社稷家国为重,时时刻刻不得肆意而为,更不能囿于儿女情长……这一切,都是臣需要付出的代价。” 说着话,朱见深抬起头,和朱祁钰的目光对视,道。 “当时,陛下正是预见此事,情知臣会承受何等压力,故问臣是否仍愿居东宫位,然臣愚钝,不能解陛下之意,故而走到今日这一步。” 长长的叹了口气,朱见深话头停了一下,似乎是在犹豫,但紧接着,他还是继续道。 “如今臣已年长,能知陛下之意。” “陛下若要废臣太子之位,南宫之事后便可,徐有贞上奏时亦可,皇祖母欲杀万氏时更可,然陛下三度不肯,是爱护于臣,不愿臣陷于怨恨之中终此一生尔。” “既如此,臣又岂敢令陛下左右为难!” “陛下为天子,肩负社稷,一心为国,所行之事,皆为祖宗基业绵延久长,臣为太子,为储君,为朱家子孙,不能辜负陛下,更不能辜负列祖列宗。” “臣居储位,则朝中为东宫相争,始终不止,此风愈演愈烈,则朝中不宁,有损社稷,朝中如今主张废储之臣愈多,日后臣若登基,即便臣愿留他们在朝,也必人人自危,臣为太子,则陛下百年之后,必有佞臣污陛下之名,为镇庶人辩解,以彰臣法统之正。” “臣居储位,一负社稷重责,二负家国亲情,三负陛下恩德,便纵握生杀之权,心下何安?” 殿中一片安静,朱祁钰的神色有些复杂,而朱见深则是深吸了一口气,掀起衣袍下摆,跪倒在地,郑重开口,道。 “数年之前,陛下问臣,是否愿当储君之责,当时臣不知如何回答,今日,臣答陛下……” “臣……不愿!” 最后两个字掷地有声,伴随着朱见深重重叩首,他的声音再度响起,没有半点犹疑。 “臣请陛下,为社稷计,为万民计,为天家计,下诏废黜臣太子之位……” “以安……社稷民心!”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尾声:东宫之争(十六) 乾清宫中,看着叩首于地的朱见深,朱祁钰久久无言,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朱见深自己请辞,无论对他自己,对朱祁钰,对社稷江山来说,都是最好的结果。 但是,毕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看着这孩子将自己的辛酸一样样说出来,朱祁钰的心中,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沉默片刻,朱祁钰总算是整理好了心情,道。 “既是如此,东宫之位朕也不勉强你。” “不过,你还是没回答朕刚才的问题,为什么要当众请婚?” 要请辞东宫之位,癫狂之症的理由已然足够,完全没有必要,在朝会上闹这么一出。 “朕知道你和那个叫刘玉儿的宫女自幼相识,但是,你该清楚,以她的身份,在你府中做一侧妃,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为什么你一定要让她来做这个正妃?” 应该说,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 但是,刚刚还在情真意切,侃侃而谈的朱见深此刻却沉默了下来,片刻之后,他跪倒在地,先叩了个头,随后才开口道。 “臣斗胆,再请陛下赐一恩典。” 这话一出,朱祁钰隐隐想到了什么,表情不由有些复杂,问道。 “什么事?” 于是,朱见深道。 “此前臣宫中,有一宫女名为万贞儿,因事被逐出宫,臣请陛下赐臣恩典,准臣迎娶她为侧妃。” 果然如此,虽然之前已有猜测,但是,听到朱见深这么说出来,朱祁钰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万贞儿……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这个女子,终究是困住朱见深一生的魔咒。 诚如朱祁钰方才所言,仅仅是放弃太子之位,没有必要当众请婚,迎娶一个宫女为正妃,但是,如果是为了给万贞儿一个名分,那么一切就说的通了。 万贞儿和朱见深之间,不仅仅是身份的差别,更重要的是年纪,虽然说,少夫老妻在大明并不是没有,可二人的年纪,差的也实在太多了。 要知道,万贞儿的年纪,和朱见深的生母周贵妃一般大,甚至于细论起生辰来,前者比后者还要大上三个月。 这般状况,二人想要成婚,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朱见深想要娶她,最多就只能是立为侧妃。 但就算是这样,也必会是困难重重,且不说周贵妃会反对的多么激烈,单说他日后迎娶的正妃,便绝不会接受这么一个年纪可以比拟婆母的侧妃入门。 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娶一个同样地位卑贱的正妃,一则,可以缓解朝臣的反对,正妃都已经是宫女出身了,侧妃就更无所谓了,二则,一个宫女出身的正妃,在日后王府当中,自然是没什么太大的话语权,朱见深如若非要让万贞儿来当侧妃,她也无可奈何。 所以,朱见深才会在朝会上做出当众请婚的荒唐事…… 朱祁钰深深的看了一眼朱见深,最终,他也只是轻轻的挥了挥手,道。 “你先退下吧……” 朱见深磕了个头,倒是并未多说,这么多年下来,他对这位叔父还是有些了解的,对方没有反对,便是默认了。 这么多年的纠缠,也总算是有了一个结果,此刻的他身上像是卸掉了重负一般,反而轻松起来…… 待得朱见深离开,朱祁钰沉默了片刻,便将在偏殿待召的岷王和襄王叫了进来。 “臣等拜见陛下……” 二人虽然来的晚,但是在偏殿等的这段时间,也足够把消息探的七七八八的了,身为宗室,最害怕的,就是沾染上皇位之争,因此,此刻两人的心里却是忐忑不已。 不过,所幸的是,天子并没有将这种难题交给他们,而是直接了当的开口道。 “今日之事,想必叔祖和皇叔也已有所耳闻,方才在奉天殿上,群臣劾奏太子,请改立储君,朕刚刚和太子也商议过,太子自己也有请退之意,此乃大事,朕不敢擅专,已遣人问两宫皇太后旨意,两宫传话曰,东宫事,当以社稷宗社为重,今群臣人心如此,当顺应人心,两宫旨意,朕不敢违背,事已至此,太子不得不废。” “然太子毕竟为宣宗皇帝嫡亲血脉,如今虽患有顽疾,难当储君之位,可毕竟多年以来,辅佐朕躬,德行出众,虽废太子之位,却不可薄待,二位为宗室之长,故此,太子此后当如何安置,朕想问问二位之意。” 这话一出,在场二人悬着的心顿时放下了一大半,只要不让他们掺和太子废立的大事,那就一切好说。 听皇帝这个话头,废太子已成定局,但是,太子被废之后的待遇,却不能怠慢,所以才找他们二人来商议。 事就是这么个事,但是,听了皇帝的这番话,二人心中却又有些纠结,朝堂之上,很多话是不能听表面的。 天子这个时候说是要厚待太子,但是,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却要画个问号。 踌躇片刻,二人对视一眼,最终,襄王率先开口,道。 “陛下仁德亲亲之心,臣等感同身受,不过,太子既然被废,便当改封亲王,臣以为,不妨择一江南膏腴之地封与太子,岁禄依照最高的一万石计,当可彰陛下之心也。” 这话说的中规中矩,也是最容易想到的一个方案,但是,显然不是朱祁钰想要的。 于是,他摇了摇头,道。 “太子尚患有疾,还是应该留在京中继续养病为好。” 啊这…… 襄王缩了缩头,一时沉默下来,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 最害怕的就是现在这种局面,皇帝什么也不说,让他们自己猜,然后他们说自己的看法,皇帝就否决,最要命的是,否决之后,也不说自己想怎么办,让他们继续猜,这可如何是好? 所以说,关键时刻,还是得看岷王的,有了襄王刚刚的试错,他思索了一下,开口道。 “陛下所言甚是,不过,臣以为太子既长,虽然时有癫狂,可多数时间,仍然十分贤德,如今宗人府事忙,仅臣和襄王二人已难以应付,此前宗亲参与海贸之时,曾更定章程,左,右宗正一职,当以陛下兄弟或未就藩之皇子担任。” “然此前镇庶人被囚凤阳,陛下诸皇子亦未长成,因此,此章程迟迟未及施行,太子殿下自幼长在陛下膝前,情分同父子无异,今陛下既有意留太子于京中,臣以为,可命太子为右宗正,坐镇宗人府,掌各地皇庄诸事。” 这话一出,一旁的襄王顿时脸色一变。 他没想到,岷王这个老东西,这个时候还不忘坑他一手。 的确,按照之前开海时候议定的章程,宗人令一职,应选年逾五十,德高望重的藩王担任,往下的左,右宗正,由皇帝兄弟及未就藩皇子担任,再往下的左,右宗人,则不拘条件,由藩王之中,选贤任用。 这么设置的目的,本是为了最大程度的打消皇帝对于宗人府的戒心,防止他们好不容易得到的这点权力,再度被剥夺,但是,就像岷王刚刚所说的那样,因为种种缘故,到现在也没有实行。 反倒是宗人府,现在早已经是今非昔比了,算到现在,宗人府的权力,已经经过了三轮扩张,从最初只能掌管宗学,到后来代表各藩王组织商队参与海贸,这两次改革,可谓是大大拓宽了宗人府管辖的范畴,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第三次改革。 两年之前,随着海贸的扩张,诸王纷纷赴京,想要借此机会,更多的争取商队的名额,拓宽财源,但是,天子对此却并没有轻易松口,反而是谈起了增设皇庄的事。 随着这数年下来,风调雨顺,皇庄也开始逐渐实现了盈利,但是,依旧有不少藩王,仍然固守着旧制。 趁着这次进京,皇帝将他们留在京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总算是说动了大半的藩王,同意将庄田全面改建为皇庄。 按理来说,这件事情本和宗人府没什么太大关系,因为皇庄的管理,实际上是矿税太监,地方衙门和藩王三者相互钳制的关系。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在皇庄的全面改建完成之后,天子便将矿税监挪到了宗人府当中,虽然仍旧隶属于内宫,可具体的事务,却像皇店一般,开始和宗人府接洽。 如此一来,宗人府的权力和往昔相比,便有了极大的扩张,要知道,皇庄改制之后,各藩地的岁禄,有大半都来自于皇庄的产出,但是,由于这些产出首先会被地方全部收缴后,再行分配,所以藩王往往是吃亏的。 所以,作为藩王来说,他们非常支持宗人府介入进来,代表宗亲和地方官员争夺自己应得的利益,而相对的,因为可以直接和矿税监接洽,所以,宗人府一定程度上可以影响藩王们每年从皇庄获取的岁禄,其权力自然大大增加。 这种情况之下,宗人府的官职,当然水涨船高,变得金贵起来,这几年一直有藩王建议,应当再选几位藩王,共同执掌宗人府,但是,天子一直都没有答应。 却不曾想,这个时候,被岷王再度提了起来,要知道,岷王自己担着宗人令,这个职位需要的是资历年纪够大,也足够有威望,所以,他不用担心,可是,襄王却不一样。 左,右宗正的职位,按照之前议定的方式,应当是天子兄弟或子嗣,从这个条件来说,他就不符合,真要是按议定的办,那么襄王要么回藩,要么就只能降级去做左,右宗人。 前者需要放弃手里的权力,回去做富贵闲人,后者……他拉不下那个脸…… 所以,短暂的犹豫之后,襄王还是上前,道。 “陛下,臣以为岷王叔所言甚是,不过,左,右宗正事重,太子尚且年轻,而且,按章程而言,太子既非陛下兄弟,亦非陛下子嗣,故臣以为,还是命其就藩,更为妥当。” 朱祁钰坐在御座上,扫了一眼襄王,对他的心思自然是洞若观火,于是,他轻轻摇了摇头,笑道。 “襄王叔不必担心,太子年少,正当是学习的时候,即便是到宗人府去,也需叔祖和王叔多加提携教导,日后才好为江山社稷效力。” 言下之意,朱见深就算是去了宗人府,也暂时不会威胁到襄王的地位…… 这话说的客气,但是话中的意思却并不难懂,一时之间,让襄王的脸上有几分挂不住。 不过,话虽如此,他却并没有再继续反对…… 天上的乌云渐渐散开,太阳高悬在苍穹上,虽然洒下的阳光并不能带来多少暖意,但是总算是带给人一丝慰藉。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宫内迟迟没有消息,让站在奉天殿外的群臣也渐渐变得焦躁起来。 终于,在正午时分之前,他们见到了太子和岷王,襄王的身影回到了此处,还没来得及等他们开口发问,奉天殿侧便又走出一队人,以怀恩为首,来到众人面前,高声道。 “陛下有旨,众臣跪接。” 一句话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知道最终的结果,就要到来了,于是,群臣跪伏,整个广场上除了呼呼的风声之外,一片寂静。 随后,怀恩肃立在前,高声道。 “陛下口谕,曰:卿等所请,朕已知晓,太子多年贤德仁孝,恭顺有加,与朕虽为叔侄,其情更胜父子,朕本一意栽培,托付社稷,然天不从人愿,太子竟患癫狂之症,难当储副之重。” “今有耆旧大臣亦俱来劝,朕思之再三,不敢擅专,故请于两宫皇太后,蒙懿旨宣谕,谓朕当以宗庙社稷为重,朕虽不愿,亦不敢违两宫慈谕,置祖宗江山于不顾,故忍痛准卿等所请,自即日起,册太子为沂王,岁禄万石,京中赐宅居住,命为宗人府右宗正,掌皇庄事,以辅社稷。” “四皇子郕王见治,为中宫嫡出,依伦序当正位东宫,着册为皇太子,礼部,宗人府照此具议,择日以闻。” 声音回荡在宽大的广场当中,伴着风声传向高天,短暂的死寂之后,便是礼部的大宗伯和宗人府的岷王上前领旨。 而随着胡濙和岷王的出声打破了广场上的寂静,霎时之间,现场变得人声鼎沸,议论声甚嚣尘上…… 所有人都隐隐预感到,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这几天一直在医院挂水,所以一直没来得及收尾,给大家鞠躬。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尾声:东宫之争(十七) 入夏之后,天气渐渐炎热起来,满大街上,都是知了的叫声,惹人心烦,唯有暮色降临后,才肯稍稍停歇,可即便如此,长街上依旧闷热无风,让人立在街上,便觉得心头一阵焦躁。 一顶青纱小轿旁,俞士悦负手而立,抬头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牌匾,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自从南宫之变后,他和于谦之间因东宫之事渐行渐远,两人虽然仍有往来,但是,像这样亲自过府登门拜访,却是基本没有过。 心中思绪翻腾不已,面前小门内,前去传话的小厮却已经回返,恭敬道。 “给大人请安,我家老爷说,天色已晚,不便见客,若有公务,还请大人明日上朝时再找我家老爷商议。” 闻听此言,俞士悦的神色变得越发复杂,轻轻捏了捏袖子当中刚刚接到的旨意,他不由摇了摇头,露出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道。 “回禀你家老爷,我有要事必须要今天见他,今儿他不出来,我就在此处等着。” 啊这…… 那小厮也没想到,堂堂的刑部尚书,竟然会这么耍无赖,无奈之下,也只得再行一礼,然后匆匆进去禀报。 不出意外的,这一次大门很快便打开,再次出来迎接的,已经变成了于冕。 寒暄了两句之后,于冕便在前头带路,一路引着俞士悦到了于府的书房当中,于谦则是在书房外迎着。 二人见面,于谦显然早就清楚他的来意,轻轻的叹了口气,见礼之后,伸手一招,便将俞士悦迎进了书房。 初夏时节,窗户开着,二人对坐,香炉中一缕青烟扶摇直上,飘成了一条淡淡的细线。 片刻之后,于谦率先开口,道。 “仕朝兄,你何必如此呢?” 见此状况,俞士悦便知道,自己心中的猜测没错,他的神色有些复杂,从袖中拿出一份圣旨,放在二人的面前。 如今距离太子改封沂王之事,已经过去了小半年了,一切早已经尘埃落定,三个月前,四皇子郕王朱见治正式受封太子,入主东宫,一个月前,新太子出阁读书,列常朝听政,这一系列的流程,都在稳步推进,唯一的一点意外就是…… “看来,于少师已经知道消息了,既是如此,不打算说些什么吗?” 看着面前的圣旨,俞士悦的眼中露出一丝半是自嘲半是揶揄对方的笑容,道。 面对俞士悦的质问,于谦有些沉默。 他当然知道这份圣旨的内容是什么,新太子出阁读书,最为要紧的一件事情,就是组建属于自己的东宫班底,而由谁来担任新的太子府詹事,毋庸置疑是近段时间以来,朝堂上最炙手可热的事情。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件差事,最终竟然会落到俞士悦的手里。 其实这么说也不准确,因为,前太子虽然被改封沂王,但是,俞士悦的太子府詹事却一直都没有被罢免。 只不过,朝中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俞士悦被排挤出权力中心是早晚的事,毕竟,他此前曾那般力保前太子,如今前太子被废,他自然也不可避免的会受到牵连。 所以,哪怕俞士悦的官职差遣都无一变动,可朝中多数大臣都认为,只是因为,皇帝还没有决定好,由谁来担任新的太子府詹事而已。 然而,事情就是这么奇怪,这一个多月下来,天子更换了不少的东宫属官,但是,俞士悦的太子府詹事却一直没有动,而如今,他们面前的这道圣旨,更是打破了所有人之前的认知。 圣旨的内容其实也很简单,甚至并没有提及太子府詹事几个字,严格意义上来说,这算是一封赏赐的圣旨,旨意中对俞士悦多加夸赞,并且告诫他此后要继续好好教导太子,当然,这些都有可能是场面话,到底是真是假,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判断。 真正关键的地方,在于最后,旨意当中,让俞士悦再次提名新的东宫属官名单,这才是让朝野上下都震惊无比。 要知道,当初东宫初建,因前太子年幼,东宫当中的属官,几乎都是俞士悦一个个仔细挑选的,这无可厚非,但是如今,新太子入主东宫,天子对原来的东宫官属,也有不少调整,可新的名单,却依旧让俞士悦来提议,这个举动,无疑是在向整个朝堂宣告,接下来辅佐新太子的大臣,仍旧会是俞士悦! 这个消息让无数人都感觉到不解和震惊,甚至包括俞士悦本人,但是…… 看着面前沉默的于谦,俞士悦却知道,自己没有猜错,于谦必定是早就知道些什么。 果不其然,良久之后,于谦抬起头,神色复杂的开口道。 “仕朝兄,你不该来的……” 然而,面对着于谦的这番似是感叹似是劝诫的话,俞士悦却只是笑了笑,道。 “持正身,立正言,行正事,走正途,一心若正,何惧波涛?” “廷益,这是你当年告诫我的话,不曾想,今日竟要我来对你说吗?” 这话一出,于谦先是一愣,旋即,便是一阵苦笑。 片刻之后,他方无奈摇了摇头,道。 “不是我有意不说,只是,我所知道的,也并不比你多太多,有不少事,我也只是猜测而已。” 看着总算愿意开口的于谦,俞士悦笑了笑,目光落在眼前摇动的烛火上,道。 “那就一件件的说吧,嗯,就从当初南宫之变后,你突然变得中立寡言的态度说起吧……” 于谦看着面前执拗的非要追根究底的俞士悦,也没了办法,沉默片刻,他轻轻叹了口气,也只得开口道。 “仕朝兄,你当知道,南宫之事出现之后,沂王殿下东宫之位不保,已经是迟早的事。” “我知道!” 这应该算是俞士悦首次这么直白的说出来,要知道,在此之前,无论是私下还是公开,他都坚定的力保太子,从未显露过一丝犹疑的神色。 “沂王殿下终究并非陛下亲子,哪怕陛下爱重,可也不可能和朝野上下作对,就算是陛下龙体正盛,熬得过我们这帮老臣,可是,朝中众臣,谁没有门生故旧,后辈子弟,就算是这些都没有,总是有家族的,沂王殿下一旦登基,谁也难保他不会因镇庶人一事而迁怒,故此,朝中众臣必然会竭力废黜太子。” 于谦抬头看了一眼俞士悦,有些惊讶他说的如此直白。 但是,这的确是事实,所以,迟疑了一下,于谦便轻轻点了点头,道。 “不错,沂王东宫之位不保,是必然的事,所以,当时在我看来,此事宜早不宜晚,越早解决,对朝局社稷的影响便会越小,所以……其实在戡平南宫之乱后,陛下首次召见我时,我便向陛下进谏,请陛下废黜太子!” “什么?” 这话一出,俞士悦顿时感到一阵惊讶。 没办法,这个消息实在是太让人感到意外了,要知道,在此之前,于谦在朝堂上可一直都是保持中立的状态,哪怕太子之争闹得最凶的时候,他也不曾有任何的偏向和表态。 而朝堂之上,也从未传出过,他曾在此事上对皇帝有任何的谏言,但是如今,于谦亲口告诉他,南宫之乱后的首次召见,他就曾经向皇帝进谏,要求废黜太子? 这消息实在是太过震撼,以致于,俞士悦都花了一段时间,才勉强消化了下来,长长的吐了口气,他看着于谦,颇有几分惊疑不定的问道。 “廷益,我没记错的话,当时朝中对你戡平此乱议论纷纷,有人以为你立下不世之功,当重重封赏,有人觉得你私自调兵,有违法度,应当予以惩处,如此漩涡当中,你去见陛下,竟是为了要废黜太子?” 俞士悦属实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要知道,当时围绕着于谦,朝廷上下,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正处于朝堂漩涡的中心。 而他私自调兵的行为,很容易受到皇帝的猜疑和忌惮,按理来说,于谦那个时候正该低调行事才是。 可在这种敏感的时间点下,他竟然还敢插手东宫之事,真就不怕皇帝会将他当成野心勃勃的权臣吗? “尽忠职守,秉持本心而已。” 然而,对于这一点,于谦却显然并不是特别想多谈,很快就把话题拉了回来,道。 “当时,陛下拒绝了我,说,此非废太子之时机尔。” 俞士悦也不是笨人,看着于谦转移话题的样子,心中也大约有了猜测。 当时的情形,于谦处于风口浪尖之上,是赏是罚,全看天子一念,他在那个时候提起东宫之事,不出意外的话,是有急流勇退的意思。 原本私自调兵就是大罪,只不过,救驾之功足以弥补,可这种举动,势必会引起天子忌惮,这种情况下,于谦还插手东宫之事,无疑很容易让天子对他有所猜疑,而无故弹劾太子,也能给天子一个处罚于谦的理由。 如此一来,对于谦来说,又或者对于各方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让他就此隐退,离开朝堂,这或许就是于谦当时想要的。 当然,这十分冒险,因为天子之心最难揣度,能够拿到这个结果的前提是,天子还念及之前的情分,如果说天子不念情分的话…… 轻轻摇了摇头,俞士悦并没有多问内情,因为这显然涉及到了于谦和天子之间更深层次的沟通,至少,于谦如今还安稳在朝堂之上,便说明这一关他过了。 而且,今日俞士悦的来意也并非是探究这个,所以,很快他便收回了思绪,顺着于谦的话头问道。 “你可不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人,陛下对你说了什么?” 于是,于谦的眼中闪过一丝回忆之色,片刻后,他开口道。 “陛下当时问了我一句话,废太子之后呢?” 俞士悦皱了皱眉,一时有些不解。 废太子就废太子,什么叫废太子之后呢? 见此状况,于谦稍一沉吟,便解释道。 “我当时不解其意,不过,陛下并未多说,只是道,此事和国政相关,不可妄动,还说即便是废黜太子,也需安排好两脉皇子才是……这些,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 看着于谦轻描淡写的样子,俞士悦一时也不由有些无语。 还这就是全部了……已经很过分了好吗? 要知道,对于朝堂上的大臣们来说,最难揣度的便是圣意,尤其是在东宫这样敏感而关键的大事上,提前知道圣心所在,便意味着站队的时候不会出错。 这么多年以来,不管是面对主张废黜的大臣,还是力保东宫的大臣,天子的态度一直都是模棱两可,结果打从一开始,皇帝就给于谦透底了……这般信重,还要怎样?! 再次对于谦在天子心中的份量表示羡慕之后,俞士悦倒是也很快将这些情绪抛到了脑后。 不出意外的话,天子之所以会提前把自己的打算透露给于谦,应该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害怕于谦这个倔脾气会给天子捣乱,但是…… “所以,这就是你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持身中立的原因?” 面对俞士悦的疑问,于谦轻轻点了点头,道。 “实话实说,当时我并摸不透陛下到底是何打算,但是,陛下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只能静观其变。” 俞士悦略微低头,皱眉沉思了片刻,心中似乎隐隐有几分明悟,但是,随着这些明悟出现的,却是更多的疑惑。 稍倾,他微微甩了甩头,看向了对面的于谦,道。 “那么接下来,就说说你的猜测吧?” 如果于谦所说的都是真的的话,那么,对于东宫储位的归属,天子应当很早便有了打算,而按照现在的状况来看的话,一切应该都没有超脱出天子的算计。 由果推因,倒是可以尝试着将这些年发生的诸事,慢慢的剥开表层,透析其中的真相。 看着俞士悦追根究底的样子,于谦不由苦笑一声,道。 “仕朝兄想从什么地方问起?” 于是,俞士悦稍一沉吟,眼中闪过一丝回忆之色,道。 “就从……徐有贞之事后,我在宫外拦下你时说起吧……”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尾声:东宫之争(十八) 南宫之事后,朝堂上下围绕着储位暗流涌动,对于前太子的攻讦也逐渐变多起来,而这一切汇聚的第一个爆发点,就是徐有贞的背叛。 因着这桩事情,俞士悦足足在宫外站了一个时辰,才最终得到召见,也正是在这次事件当中,于谦彻底亮明了他不愿参与东宫之争的态度,进而导致在此事之后,他们二人的关系开始真正疏远起来。 事实上,当初俞士悦和于谦分道扬镳,并不是因为于谦不肯扶保太子,朝政之事,各执己见很正常,以往的时候,在诸多朝廷大政上,俞士悦和于谦也有意见分歧,难以说服对方的时候,但是,他们二人都清楚,对方是秉持公心,为江山社稷着想,所以,分歧和争执,并不会影响他们的私交。 之所以那一次会让他们彻底疏远,归根结底是因为于谦不站队的态度,东宫之事,始终是要有一个结果的,以于谦的身份,他不下场,固然可以稳坐钓鱼台,但是,也会导致东宫之争持续的时间更长,范围更广,而无论他是支持还是反对,都至少可以让此事迅速有一个结果出来,储位之争闹了这么多年,虽然说一直被天子压着,可对于朝廷来说,影响毕竟还是有的。 所以真正让二人疏远的原因,是俞士悦觉得,于谦不肯掺和此事,是在明哲保身,是为了远离漩涡,而罔顾社稷利益,这一点让他十分失望,所以才会和于谦渐行渐远。 但是,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当初的事情,显然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闷热的夏季,窗外蝉声阵阵,一丝微弱的风从窗户吹进来,惹得烛火晃动,照出淡淡的人影,于谦沉默着,似乎是在考虑从哪开始说起,片刻之后,他抬起头,道。 “仕朝兄,你有没有想过,陛下说,要安排好两脉皇子,此言何意?” 俞士悦皱了皱眉,没想到于谦又绕了回来,沉思片刻,他摇了摇头,道。 “大抵,陛下是想说,未来不论是哪位皇子登基,都要保护好另一脉皇子的意思吧……” 这话其实相当于没说,但是,于谦却点了点头,道。 “正是如此,刚刚我便说了,当初陛下的这句话,我一直不能领悟其中之意,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要废太子,废便是了,镇庶人谋逆,沂王殿下身为其子,必受牵连,以此为由废黜太子,并非难事。” “即便是陛下顾念和沂王殿下的多年情义,只要择一富庶之地,令其就藩便是,即便未来新君登基,沂王殿下远在藩地,也不会对皇位有任何威胁,何来的安排好两脉皇子?” 俞士悦眉头紧皱,轻轻点了点头。 这也是他,不,不仅是他,应该说是朝中众臣一直以来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不过…… “廷益你既然如此说,想必心中已有答案?” 这一次,于谦有些迟疑,但是片刻之后,他还是点了点头,道。 “此事,我也是和大宗伯闲谈之时,才偶然得知……” “大宗伯?” 俞士悦有些意外,这事和胡濙有什么关系。 不过,这次没等他问,于谦便给出了答案,道。 “当时临近年节,诸藩王进京朝见,我去礼部取新的冠服,和大宗伯闲谈,他偶然说起,自从海贸开后,宗人府之事日重,陛下曾私下里问起过他,说有意择数藩王长留京中,遥领藩地,后来,被大宗伯给否了,此后,陛下便未在提起。” “遥领藩地……” 俞士悦亦是朝中老臣,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脑中刹那间闪过了许多念头,身子慢慢的坐直,道。 “难道说,陛下是想……让诸皇子留京?” 遥领藩地并不算是什么稀罕事,唐,宋都是这么干的,虽有分封,但是宗室皆居于京师附近,只按时领取俸禄,并不亲自掌理藩务,这和大明一贯的制度并不相同,现如今,京中的岷王和襄王,算是常居京中,但是,却不能算是遥领藩地,这二者之间有本质的差别。 所谓遥领藩地,事实上是一种制度,也即藩王只在名义上封于某处,但是实际上,封地内的所有事务都和藩王无关,仍然全权由地方官管理,说白了,遥领藩地下的封地,就是个好听的名头,没有任何的实质意义,而岷王和襄王虽然久居京中,可他们的藩地却是实封。 这种情况之下,无论是选哪个藩王进京,他们肯定都是不愿意放弃自己的藩地的,除非是现下尚且未有封地的诸皇子……既然他们还没有封地,那么,实封还是遥领,便俱是恩赐,自然就是皇帝说了算。 所以,用到遥领藩地一词,所指的必定是尚未指明封地的诸皇子。 想明白了这些,俞士悦心中隐隐明白了,所谓保全两脉皇子的话中,天子到底在担心什么了…… 于谦轻轻点了点头,道。 “我当时也是这么觉得的,此前陛下便曾提过,太祖皇帝定分封之制,虽为藩屏社稷,但皇族繁衍,诸王数量越来越多,朝廷财用已渐渐不堪重负,诸藩王在封地当中胡作非为,罔顾法度,大肆侵田,使地方税赋日重,已成顽疾。” “从当初设置宗学,再到官田改划皇庄,以皇庄岁出供藩王岁禄,皆可见陛下为解决此事而做出的努力,但是,这些措施虽然有用,可终究非治本之策。” 俞士悦有些默然。 他当然知道这一点,藩王之弊,对于朝廷来说,远远不止财政压力这么简单,更重要的是,作为皇室宗亲,藩王享有极大的豁免权,虽然不能插手地方的财政,但是,却会在地方大肆兼并土地,进而将这些土地原本应该呈交的赋税,转移到其他的百姓身上。 再加上朝廷本就赐予各藩王的大量田地,长此以往,藩王越多,对于朝廷来说,压力就越大,所以,想要根治这个隐患,就只有…… “将赐田改建为皇庄,交由矿税使主管,由宗人府派遣官员监督,地方官员配合,藩王遥领其封,长留京中,陛下的这个想法……当真是让人赞叹啊!” 对于俞士悦这样混迹官场多年的人来说,无法做出正确判断的最大原因,就是信息的不足。 如今获取到了关键的信息,他自然很快就将一切串联了起来,怪不得皇帝在各个藩地都大力推行皇庄,又将矿税监改设到宗人府当中,原来是在为此做铺垫。 现在的皇庄制度,是由矿税使,王府官,地方官员三者制衡的局面,这是适应于现有的藩王制度而言的,那么,矿税监改设到宗人府之后,便可配合藩王遥领封地而进一步演变,形成矿税使,宗人府,地方官员的局面。 要知道,在现在的皇庄制度当中,王府官只负责监督,虽然名义上参与,但是实际上却没有什么权力,即便是监督权,行使起来也并不容易,矿税使负责具体的经营,相对而言好一些,但是,他们两个加起来,也难以抵挡地方官员在皇庄中的主导地位。 说穿了,不管前面做了多少努力,最终收获的粮食如何分配,权力握在地方官员手中,这就导致皇庄虽然是藩王的皇庄,可实际上他们处于弱势的地位,事实上,这些年已经有不少藩王对此提出不满了,但是,朝廷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究其原因,就是因为,对于藩王,朝堂上下防范之心还是很重的,并不愿意真正放权给他们。 但是,如果说由宗人府来代替王府官,那么就大不一样了,宗人府在京城,一则可以迅速沟通御前,二则也不会因为权力过大而影响到皇权,假设藩王此后都遥领藩地,然后,将他们的王府官都挂在宗人府名下,然后以宗人府的名义到地方监督皇庄,话语权必将大大加强。 如此一来,既能通过皇庄保证藩王的岁禄照常发放,又不会给朝廷额外增加负担,最重要的是,能够解决藩王在地方胡作非为,大肆侵田带来的压力,只是…… “可如此一来,东宫……” 俞士悦重重的叹了口气,神色有些复杂。 不错,东宫! 诸皇子久留京师,固然可以解决藩王之弊,可是,皇子留京而不就藩,势必会引发夺嫡之争。 尤其是在如今的状况下,京中有两脉皇子,情况必然就会变得更加复杂。 看到俞士悦这般神色,于谦便知道,对方已然明白了其中的关节,于是,同样叹了口气,他开口道。 “不错,如若陛下不打算更动藩制,那么,前太子废便废了,早早就藩,陛下再告诫新君,便可保沂王殿下安稳,可是,陛下既然有此打算,想革除藩王之弊,令诸皇子自此留京,那么,东宫之事,便变得棘手无比。” 俞士悦又沉默下来。 因为他知道,于谦这话,并非危言耸听。 既然诸皇子要留在京中,那么,作为一个曾经入主东宫多年的前太子,沂王必然会遭到未来新君的忌惮和猜疑,就算一时不动手,可只要有人挑拨,那么,沂王必然是性命难保。 “所以,陛下要让沂王心甘情愿的被废,而且,是天下皆知的心甘情愿?” 良久之后,俞士悦的神色有些复杂,缓缓开口。 此刻,他已然明白了许多事情。 于谦也叹了口气,道。 “是,当初徐有贞之事时,你我皆在,陛下的处置,你也看见了,当时我并不明白陛下何意,但是如今再想,已然明了。” 话音落下,俞士悦也想了起来。 当初徐有贞之事后,天子并没有说事情的对错是非,而是只问了前太子一句话……你想继续做储君吗?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为这句话迷惑不解,但是,现在再想起来,恐怕当时,天子就已经在为之后做铺垫了。 “不错,既然陛下要改革藩制,令诸王遥领藩地,那么,沂王要保住自己,就必须心甘情愿的退下太子之位,但凡有一丝不甘和怨怼,那么未来,必然难有善果。” 诚如于谦方才所言,要废太子容易的很,但是,在改革藩制的状况下,要废太子且保住两脉皇子的平安,就只有一条路。 那就是,沂王被废,只能是他自己愿意被废,不能是虚情假意,被迫无奈,必须是真心实意,甚至是厌恶东宫之位,求着被废。 只有这样,沂王之后才不会再对皇位有一丝想法,朝中的所有大臣,和未来登基的新君,也才会相信沂王不会对皇位有一丝想法,只有这样,两脉皇嗣,才能俱得安宁。 这恐怕也是这么多年以来,天子在东宫之事上模棱两可态度的原因,若非沂王真的尝尽人情冷暖,因为这储君之位失去过太多的东西,他不可能真心放下对皇位的执念。 若非如此……俞士悦轻轻摇了摇头,他没有继续再想下去。 事实上,于谦这么多年来的态度其实已经很明白了,藩制的改革势在必行,这种大政之上,皇帝一向坚定的很,绝不会因任何的因素而改弦更张。 诸皇子既要留京,而最终两脉皇子的矛盾想要调和,便只有这一条路,如果说实在无法调和的话…… 皇帝毕竟是皇帝,手掌生杀大权。 所以,对于沂王来说,虽然受过诸多苦处,可如今的状况,其实是最好的结果了。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 烛火摇动,俞士悦的心绪复杂之极,良久之后,他有些艰难的开口问道。 于谦抬头看着他,道。 “仕朝兄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停了片刻,于谦开口道。 “我观陛下之意,宗人府此后当掌皇店,皇庄二事,总藩务,辅君上,陛下所言安排好两脉皇子之意,不出意外的话,便是将此二者交由两脉皇子最长之人兼之……” “仕朝兄心怀社稷,行事中正,多年以来,恪尽职守,于波涛中不低头屈身,于危难时不背信弃义,陛下命你辅弼两代太子,则未来朝局之重,皆在你一身矣!” 俞士悦沉默下来。 此刻,他心中疑惑尽解,但是,心情却无比复杂。 他总算是明白,为何打从徐有贞之事后,于谦便同他渐行渐远了。 这么多年以来,陛下在考验前太子,也是在考验他,前太子如今算是成功通过考验,但是,他身上的责任,才刚刚开始。 这数年以来,他坚持扶保太子,让朝野上下看到了他的坚持和风骨,所以,皇帝将新太子也交给他。 那么,他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更加尽心尽力的扶保新的太子,以证明自己对皇帝,对社稷江山的忠诚。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一点就是,他必须要平衡新太子和沂王之间的关系,说白了,皇帝将保护两脉皇子安宁的重任交到了他的手上,如此信任,何其重也? 然而,万事皆有代价,他一人扶保两代太子,此后即便是功成身退,东宫诸臣也必和他关系深厚,权势如此之重,如果再和于谦这个曾经从从龙保驾的少师相交莫逆,必会引起忌惮。 所以…… 天空中一轮圆月高悬,繁星铺满穹顶,熠熠生辉,银白的月光洒在大地上,为所有的人和事都镀上一层温柔的光芒。 青纱小轿旁,俞士悦一如来时般抬头看着面前的牌匾,神色中流露出一丝难掩的落寞。 不出意外的话,这真的是他最后一次,像这样到于府来了。 寂静的夏夜之中,清风拂过,吹皱了俞士悦的衣袍,一声轻叹随风而去,良久,俞士悦朝着面前紧闭的大门,郑重的拱了拱手,再抬起头时,神色已然变得平静中带着一丝洒脱。 “廷益,待到来日,乡间野处,我再邀你共谋一醉!” 俞士悦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朝着空无一人的大门前朗声开口,随后,似乎是放下了什么包袱一般,没有上轿,而是转身大步朝前方走去。 长街寂静,不知过了多久,待得俞士悦的身影都早已消失后,于府的小侧门忽然打开,门后,久久伫立的于谦神色复杂,道。 “仕朝兄,保重!” 清风再起,卷动他的衣袍,也卷走了他的声音,似乎要将其带到某处。 见此状况,于谦的脸上忽然又露出一丝笑容,低声喃喃道。 “我等着……” 东宫篇到此结束,接下来要开始准备新书了,番外只能暂时停一停了,主要是脑子不够用,双线程实在搞不来,大家新书见~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新书《北宋官家》已发! 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赵祯也一样。 他从不觉得,自己有任何不平凡的地方。 但是,命运偏偏让他来到了大宋,成了万人之上的皇帝。 大宋的官家难当,赵祯这个官家尤其难当。 上有奉先皇遗命,监国理政,距离称帝只差一步的太后刘娥天天管着。 下有仗着不得杀士大夫的祖训,以直谏为荣的一群文臣时时盯着。 再想想往后数年,欧阳修,包拯,范仲淹这些只能在教科书里出现的人物也会来到自己面前。 作为一个普通人的赵祯,心里没有激动,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只人畜无害的兔子,突然被丢进了猛兽群中…… ………… 拖了两个月才发新书,先跟大家说声抱歉。 之前有老粉应该知道,皇兄这本书最开始是失业在家,没有收入,想拿几个月全勤过渡而写的。 没想到上架后成绩出乎预料,承蒙大家的厚爱,一举拿到了精品徽章,才让我有了继续写下去的想法。 皇兄这本书一路走来,十分感谢大家的陪伴和支持,也要感谢我的编辑琉星对我的包容和帮助。 因为前期准备不足,所以皇兄这本书越往后写,越觉得吃力。 评论中大家反馈出的许多问题,我都有认真吸取并试图改进,不过摊子越铺越大,想要修整故事的走向也越困难。 所以在中后期,我更倾向于对人物的塑造和转变。 钰哥儿对国家社稷的责任和隐藏在他心中的痛苦与仇恨,于谦性子里的刚直和想要报效明主的冲突…… 疯狂的忠犬舒公公,执拗脾气臭的老王大人,爱财如命的沈貔貅,双面卧底的小公爷,还有看似混吃等死但其实死穴是太宗皇帝的胡大宗伯……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一些没能塑造好的,比如陈循的摇摆和腹黑,王翱的谋算,俞士悦的坚持…… 我希望书中的每个人都是鲜活真实的,但野心太大,能力不够,即便是耗费了这么长的篇幅,还是有太多觉得写的不到位,不满意的地方。 说说新书,大概半年前,我开始有筹备新书的想法,考虑过写嘉靖,也考虑过写洪武,前者在大纲阶段被否决,后者则是在开头都写好之后,始终觉得找不到感觉。 于是,我把目光放在了其他的朝代,便发现了宋仁宗赵祯。 作为历史上被诟病最多的王朝,宋代有着诸多弊病,赵祯是大宋立国后的第四位皇帝,也是第一個继承过程当中没有起任何风波的皇帝,后人对于赵祯的评价,毁誉参半。 有人觉得他垂拱而治,安和太平,培养出了范仲淹,富弼,包拯,韩琦这样的名臣。 他和范仲淹主导的庆历新政,为后来的王安石变法打下了基础,他生性善良,待人宽厚,即便是面对普通的宫人奴婢,也不愿多加苛责,一生所为,配得上仁之一字。 但是,同样也是他在位期间,文臣的地位空前提高,狄青,种世衡这样的名将不得重用,屡遭打压,郁郁而终。 还是在赵祯统治时,辽朝步步紧逼,岁币一增再增,金朝逐渐崛起。 西夏反叛,自立为王,大宋号称养兵百万,却在对夏战事中屡战屡败,不得已用所谓‘岁赐’平息战事,边境可谓一片糜烂。 汴京城的繁华熙攘下,宰执大臣勾心斗角,党争不断,民间势官富姓占田无限,兼并冒伪习以为俗,以致富者有弥望之田,贫者无立锥之地…… 仁宗之仁,便也只剩下一个仁字可足称道了。 在我看来,北宋一代,真宗,仁宗期间,是不亚于明朝由正统到天顺这段时间一样的王朝转折点。 虽然没有土木之变这样剧烈的变动发生,但是,宋朝灭亡的多数隐患,要么是在此时发展壮大,要么是在此时萌芽,直至积重难返。 此时的大宋,虽然立国不久,但已经像是一个被逐渐掏空了身体的巨人,看似强壮,可实际上经不起任何的试探。 金玉其外尚可维持,但败絮其中已成定局。 厚厚的史书当中,一粒平凡的尘埃落下,能否撼动历史的走向?这个问题,我希望能从新书中找到答案! 新书拖延了两个月,期间查了不少资料,也写了很多个开头,反复删改才勉强选了个满意的。 和皇兄这本书一样,依旧走权谋流的路线,基本不攀科技树,希望大家能够喜欢。 最后,除了收藏之外,新书期最重要的是追读。 具体规则是三个月内有消费记录的起点账号,在最新章节发布的24小时内,在最新章节阅读一分钟以上并翻到最后一页。 这个数据直接决定了整本书能够得到的资源和推荐位,各位如果觉得新书还合口味的话,希望能够在新书期多多支持。 除此之外,新书期前三十天有新书榜可以增加曝光率,推荐票,月票和打赏,都会纳入榜单排名。 所以,新书期可能会频繁求票求打赏,希望各位海涵。 ………… 新的旅程即将开始,再次感谢支持我的所有人。 那么各位,新书见!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尾声:东宫之争(十七) 入夏之后,天气渐渐炎热起来,满大街上,都是知了的叫声,惹人心烦,唯有暮色降临后,才肯稍稍停歇,可即便如此,长街上依旧闷热无风,让人立在街上,便觉得心头一阵焦躁。 一顶青纱小轿旁,俞士悦负手而立,抬头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牌匾,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自从南宫之变后,他和于谦之间因东宫之事渐行渐远,两人虽然仍有往来,但是,像这样亲自过府登门拜访,却是基本没有过。 心中思绪翻腾不已,面前小门内,前去传话的小厮却已经回返,恭敬道。 “给大人请安,我家老爷说,天色已晚,不便见客,若有公务,还请大人明日上朝时再找我家老爷商议。” 闻听此言,俞士悦的神色变得越发复杂,轻轻捏了捏袖子当中刚刚接到的旨意,他不由摇了摇头,露出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道。 “回禀你家老爷,我有要事必须要今天见他,今儿他不出来,我就在此处等着。” 啊这…… 那小厮也没想到,堂堂的刑部尚书,竟然会这么耍无赖,无奈之下,也只得再行一礼,然后匆匆进去禀报。 不出意外的,这一次大门很快便打开,再次出来迎接的,已经变成了于冕。 寒暄了两句之后,于冕便在前头带路,一路引着俞士悦到了于府的书房当中,于谦则是在书房外迎着。 二人见面,于谦显然早就清楚他的来意,轻轻的叹了口气,见礼之后,伸手一招,便将俞士悦迎进了书房。 初夏时节,窗户开着,二人对坐,香炉中一缕青烟扶摇直上,飘成了一条淡淡的细线。 片刻之后,于谦率先开口,道。 “仕朝兄,你何必如此呢?” 见此状况,俞士悦便知道,自己心中的猜测没错,他的神色有些复杂,从袖中拿出一份圣旨,放在二人的面前。 如今距离太子改封沂王之事,已经过去了小半年了,一切早已经尘埃落定,三个月前,四皇子郕王朱见治正式受封太子,入主东宫,一个月前,新太子出阁读书,列常朝听政,这一系列的流程,都在稳步推进,唯一的一点意外就是…… “看来,于少师已经知道消息了,既是如此,不打算说些什么吗?” 看着面前的圣旨,俞士悦的眼中露出一丝半是自嘲半是揶揄对方的笑容,道。 面对俞士悦的质问,于谦有些沉默。 他当然知道这份圣旨的内容是什么,新太子出阁读书,最为要紧的一件事情,就是组建属于自己的东宫班底,而由谁来担任新的太子府詹事,毋庸置疑是近段时间以来,朝堂上最炙手可热的事情。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件差事,最终竟然会落到俞士悦的手里。 其实这么说也不准确,因为,前太子虽然被改封沂王,但是,俞士悦的太子府詹事却一直都没有被罢免。 只不过,朝中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俞士悦被排挤出权力中心是早晚的事,毕竟,他此前曾那般力保前太子,如今前太子被废,他自然也不可避免的会受到牵连。 所以,哪怕俞士悦的官职差遣都无一变动,可朝中多数大臣都认为,只是因为,皇帝还没有决定好,由谁来担任新的太子府詹事而已。 然而,事情就是这么奇怪,这一个多月下来,天子更换了不少的东宫属官,但是,俞士悦的太子府詹事却一直没有动,而如今,他们面前的这道圣旨,更是打破了所有人之前的认知。 圣旨的内容其实也很简单,甚至并没有提及太子府詹事几个字,严格意义上来说,这算是一封赏赐的圣旨,旨意中对俞士悦多加夸赞,并且告诫他此后要继续好好教导太子,当然,这些都有可能是场面话,到底是真是假,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判断。 真正关键的地方,在于最后,旨意当中,让俞士悦再次提名新的东宫属官名单,这才是让朝野上下都震惊无比。 要知道,当初东宫初建,因前太子年幼,东宫当中的属官,几乎都是俞士悦一个个仔细挑选的,这无可厚非,但是如今,新太子入主东宫,天子对原来的东宫官属,也有不少调整,可新的名单,却依旧让俞士悦来提议,这个举动,无疑是在向整个朝堂宣告,接下来辅佐新太子的大臣,仍旧会是俞士悦! 这个消息让无数人都感觉到不解和震惊,甚至包括俞士悦本人,但是…… 看着面前沉默的于谦,俞士悦却知道,自己没有猜错,于谦必定是早就知道些什么。 果不其然,良久之后,于谦抬起头,神色复杂的开口道。 “仕朝兄,你不该来的……” 然而,面对着于谦的这番似是感叹似是劝诫的话,俞士悦却只是笑了笑,道。 “持正身,立正言,行正事,走正途,一心若正,何惧波涛?” “廷益,这是你当年告诫我的话,不曾想,今日竟要我来对你说吗?” 这话一出,于谦先是一愣,旋即,便是一阵苦笑。 片刻之后,他方无奈摇了摇头,道。 “不是我有意不说,只是,我所知道的,也并不比你多太多,有不少事,我也只是猜测而已。” 看着总算愿意开口的于谦,俞士悦笑了笑,目光落在眼前摇动的烛火上,道。 “那就一件件的说吧,嗯,就从当初南宫之变后,你突然变得中立寡言的态度说起吧……” 于谦看着面前执拗的非要追根究底的俞士悦,也没了办法,沉默片刻,他轻轻叹了口气,也只得开口道。 “仕朝兄,你当知道,南宫之事出现之后,沂王殿下东宫之位不保,已经是迟早的事。” “我知道!” 这应该算是俞士悦首次这么直白的说出来,要知道,在此之前,无论是私下还是公开,他都坚定的力保太子,从未显露过一丝犹疑的神色。 “沂王殿下终究并非陛下亲子,哪怕陛下爱重,可也不可能和朝野上下作对,就算是陛下龙体正盛,熬得过我们这帮老臣,可是,朝中众臣,谁没有门生故旧,后辈子弟,就算是这些都没有,总是有家族的,沂王殿下一旦登基,谁也难保他不会因镇庶人一事而迁怒,故此,朝中众臣必然会竭力废黜太子。” 于谦抬头看了一眼俞士悦,有些惊讶他说的如此直白。 但是,这的确是事实,所以,迟疑了一下,于谦便轻轻点了点头,道。 “不错,沂王东宫之位不保,是必然的事,所以,当时在我看来,此事宜早不宜晚,越早解决,对朝局社稷的影响便会越小,所以……其实在戡平南宫之乱后,陛下首次召见我时,我便向陛下进谏,请陛下废黜太子!” “什么?” 这话一出,俞士悦顿时感到一阵惊讶。 没办法,这个消息实在是太让人感到意外了,要知道,在此之前,于谦在朝堂上可一直都是保持中立的状态,哪怕太子之争闹得最凶的时候,他也不曾有任何的偏向和表态。 而朝堂之上,也从未传出过,他曾在此事上对皇帝有任何的谏言,但是如今,于谦亲口告诉他,南宫之乱后的首次召见,他就曾经向皇帝进谏,要求废黜太子? 这消息实在是太过震撼,以致于,俞士悦都花了一段时间,才勉强消化了下来,长长的吐了口气,他看着于谦,颇有几分惊疑不定的问道。 “廷益,我没记错的话,当时朝中对你戡平此乱议论纷纷,有人以为你立下不世之功,当重重封赏,有人觉得你私自调兵,有违法度,应当予以惩处,如此漩涡当中,你去见陛下,竟是为了要废黜太子?” 俞士悦属实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要知道,当时围绕着于谦,朝廷上下,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正处于朝堂漩涡的中心。 而他私自调兵的行为,很容易受到皇帝的猜疑和忌惮,按理来说,于谦那个时候正该低调行事才是。 可在这种敏感的时间点下,他竟然还敢插手东宫之事,真就不怕皇帝会将他当成野心勃勃的权臣吗? “尽忠职守,秉持本心而已。” 然而,对于这一点,于谦却显然并不是特别想多谈,很快就把话题拉了回来,道。 “当时,陛下拒绝了我,说,此非废太子之时机尔。” 俞士悦也不是笨人,看着于谦转移话题的样子,心中也大约有了猜测。 当时的情形,于谦处于风口浪尖之上,是赏是罚,全看天子一念,他在那个时候提起东宫之事,不出意外的话,是有急流勇退的意思。 原本私自调兵就是大罪,只不过,救驾之功足以弥补,可这种举动,势必会引起天子忌惮,这种情况下,于谦还插手东宫之事,无疑很容易让天子对他有所猜疑,而无故弹劾太子,也能给天子一个处罚于谦的理由。 如此一来,对于谦来说,又或者对于各方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让他就此隐退,离开朝堂,这或许就是于谦当时想要的。 当然,这十分冒险,因为天子之心最难揣度,能够拿到这个结果的前提是,天子还念及之前的情分,如果说天子不念情分的话…… 轻轻摇了摇头,俞士悦并没有多问内情,因为这显然涉及到了于谦和天子之间更深层次的沟通,至少,于谦如今还安稳在朝堂之上,便说明这一关他过了。 而且,今日俞士悦的来意也并非是探究这个,所以,很快他便收回了思绪,顺着于谦的话头问道。 “你可不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人,陛下对你说了什么?” 于是,于谦的眼中闪过一丝回忆之色,片刻后,他开口道。 “陛下当时问了我一句话,废太子之后呢?” 俞士悦皱了皱眉,一时有些不解。 废太子就废太子,什么叫废太子之后呢? 见此状况,于谦稍一沉吟,便解释道。 “我当时不解其意,不过,陛下并未多说,只是道,此事和国政相关,不可妄动,还说即便是废黜太子,也需安排好两脉皇子才是……这些,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 看着于谦轻描淡写的样子,俞士悦一时也不由有些无语。 还这就是全部了……已经很过分了好吗? 要知道,对于朝堂上的大臣们来说,最难揣度的便是圣意,尤其是在东宫这样敏感而关键的大事上,提前知道圣心所在,便意味着站队的时候不会出错。 这么多年以来,不管是面对主张废黜的大臣,还是力保东宫的大臣,天子的态度一直都是模棱两可,结果打从一开始,皇帝就给于谦透底了……这般信重,还要怎样?! 再次对于谦在天子心中的份量表示羡慕之后,俞士悦倒是也很快将这些情绪抛到了脑后。 不出意外的话,天子之所以会提前把自己的打算透露给于谦,应该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害怕于谦这个倔脾气会给天子捣乱,但是…… “所以,这就是你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持身中立的原因?” 面对俞士悦的疑问,于谦轻轻点了点头,道。 “实话实说,当时我并摸不透陛下到底是何打算,但是,陛下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只能静观其变。” 俞士悦略微低头,皱眉沉思了片刻,心中似乎隐隐有几分明悟,但是,随着这些明悟出现的,却是更多的疑惑。 稍倾,他微微甩了甩头,看向了对面的于谦,道。 “那么接下来,就说说你的猜测吧?” 如果于谦所说的都是真的的话,那么,对于东宫储位的归属,天子应当很早便有了打算,而按照现在的状况来看的话,一切应该都没有超脱出天子的算计。 由果推因,倒是可以尝试着将这些年发生的诸事,慢慢的剥开表层,透析其中的真相。 看着俞士悦追根究底的样子,于谦不由苦笑一声,道。 “仕朝兄想从什么地方问起?” 于是,俞士悦稍一沉吟,眼中闪过一丝回忆之色,道。 “就从……徐有贞之事后,我在宫外拦下你时说起吧……”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尾声:东宫之争(十八) 南宫之事后,朝堂上下围绕着储位暗流涌动,对于前太子的攻讦也逐渐变多起来,而这一切汇聚的第一个爆发点,就是徐有贞的背叛。 因着这桩事情,俞士悦足足在宫外站了一个时辰,才最终得到召见,也正是在这次事件当中,于谦彻底亮明了他不愿参与东宫之争的态度,进而导致在此事之后,他们二人的关系开始真正疏远起来。 事实上,当初俞士悦和于谦分道扬镳,并不是因为于谦不肯扶保太子,朝政之事,各执己见很正常,以往的时候,在诸多朝廷大政上,俞士悦和于谦也有意见分歧,难以说服对方的时候,但是,他们二人都清楚,对方是秉持公心,为江山社稷着想,所以,分歧和争执,并不会影响他们的私交。 之所以那一次会让他们彻底疏远,归根结底是因为于谦不站队的态度,东宫之事,始终是要有一个结果的,以于谦的身份,他不下场,固然可以稳坐钓鱼台,但是,也会导致东宫之争持续的时间更长,范围更广,而无论他是支持还是反对,都至少可以让此事迅速有一个结果出来,储位之争闹了这么多年,虽然说一直被天子压着,可对于朝廷来说,影响毕竟还是有的。 所以真正让二人疏远的原因,是俞士悦觉得,于谦不肯掺和此事,是在明哲保身,是为了远离漩涡,而罔顾社稷利益,这一点让他十分失望,所以才会和于谦渐行渐远。 但是,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当初的事情,显然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闷热的夏季,窗外蝉声阵阵,一丝微弱的风从窗户吹进来,惹得烛火晃动,照出淡淡的人影,于谦沉默着,似乎是在考虑从哪开始说起,片刻之后,他抬起头,道。 “仕朝兄,你有没有想过,陛下说,要安排好两脉皇子,此言何意?” 俞士悦皱了皱眉,没想到于谦又绕了回来,沉思片刻,他摇了摇头,道。 “大抵,陛下是想说,未来不论是哪位皇子登基,都要保护好另一脉皇子的意思吧……” 这话其实相当于没说,但是,于谦却点了点头,道。 “正是如此,刚刚我便说了,当初陛下的这句话,我一直不能领悟其中之意,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要废太子,废便是了,镇庶人谋逆,沂王殿下身为其子,必受牵连,以此为由废黜太子,并非难事。” “即便是陛下顾念和沂王殿下的多年情义,只要择一富庶之地,令其就藩便是,即便未来新君登基,沂王殿下远在藩地,也不会对皇位有任何威胁,何来的安排好两脉皇子?” 俞士悦眉头紧皱,轻轻点了点头。 这也是他,不,不仅是他,应该说是朝中众臣一直以来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不过…… “廷益你既然如此说,想必心中已有答案?” 这一次,于谦有些迟疑,但是片刻之后,他还是点了点头,道。 “此事,我也是和大宗伯闲谈之时,才偶然得知……” “大宗伯?” 俞士悦有些意外,这事和胡濙有什么关系。 不过,这次没等他问,于谦便给出了答案,道。 “当时临近年节,诸藩王进京朝见,我去礼部取新的冠服,和大宗伯闲谈,他偶然说起,自从海贸开后,宗人府之事日重,陛下曾私下里问起过他,说有意择数藩王长留京中,遥领藩地,后来,被大宗伯给否了,此后,陛下便未在提起。” “遥领藩地……” 俞士悦亦是朝中老臣,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脑中刹那间闪过了许多念头,身子慢慢的坐直,道。 “难道说,陛下是想……让诸皇子留京?” 遥领藩地并不算是什么稀罕事,唐,宋都是这么干的,虽有分封,但是宗室皆居于京师附近,只按时领取俸禄,并不亲自掌理藩务,这和大明一贯的制度并不相同,现如今,京中的岷王和襄王,算是常居京中,但是,却不能算是遥领藩地,这二者之间有本质的差别。 所谓遥领藩地,事实上是一种制度,也即藩王只在名义上封于某处,但是实际上,封地内的所有事务都和藩王无关,仍然全权由地方官管理,说白了,遥领藩地下的封地,就是个好听的名头,没有任何的实质意义,而岷王和襄王虽然久居京中,可他们的藩地却是实封。 这种情况之下,无论是选哪个藩王进京,他们肯定都是不愿意放弃自己的藩地的,除非是现下尚且未有封地的诸皇子……既然他们还没有封地,那么,实封还是遥领,便俱是恩赐,自然就是皇帝说了算。 所以,用到遥领藩地一词,所指的必定是尚未指明封地的诸皇子。 想明白了这些,俞士悦心中隐隐明白了,所谓保全两脉皇子的话中,天子到底在担心什么了…… 于谦轻轻点了点头,道。 “我当时也是这么觉得的,此前陛下便曾提过,太祖皇帝定分封之制,虽为藩屏社稷,但皇族繁衍,诸王数量越来越多,朝廷财用已渐渐不堪重负,诸藩王在封地当中胡作非为,罔顾法度,大肆侵田,使地方税赋日重,已成顽疾。” “从当初设置宗学,再到官田改划皇庄,以皇庄岁出供藩王岁禄,皆可见陛下为解决此事而做出的努力,但是,这些措施虽然有用,可终究非治本之策。” 俞士悦有些默然。 他当然知道这一点,藩王之弊,对于朝廷来说,远远不止财政压力这么简单,更重要的是,作为皇室宗亲,藩王享有极大的豁免权,虽然不能插手地方的财政,但是,却会在地方大肆兼并土地,进而将这些土地原本应该呈交的赋税,转移到其他的百姓身上。 再加上朝廷本就赐予各藩王的大量田地,长此以往,藩王越多,对于朝廷来说,压力就越大,所以,想要根治这个隐患,就只有…… “将赐田改建为皇庄,交由矿税使主管,由宗人府派遣官员监督,地方官员配合,藩王遥领其封,长留京中,陛下的这个想法……当真是让人赞叹啊!” 对于俞士悦这样混迹官场多年的人来说,无法做出正确判断的最大原因,就是信息的不足。 如今获取到了关键的信息,他自然很快就将一切串联了起来,怪不得皇帝在各个藩地都大力推行皇庄,又将矿税监改设到宗人府当中,原来是在为此做铺垫。 现在的皇庄制度,是由矿税使,王府官,地方官员三者制衡的局面,这是适应于现有的藩王制度而言的,那么,矿税监改设到宗人府之后,便可配合藩王遥领封地而进一步演变,形成矿税使,宗人府,地方官员的局面。 要知道,在现在的皇庄制度当中,王府官只负责监督,虽然名义上参与,但是实际上却没有什么权力,即便是监督权,行使起来也并不容易,矿税使负责具体的经营,相对而言好一些,但是,他们两个加起来,也难以抵挡地方官员在皇庄中的主导地位。 说穿了,不管前面做了多少努力,最终收获的粮食如何分配,权力握在地方官员手中,这就导致皇庄虽然是藩王的皇庄,可实际上他们处于弱势的地位,事实上,这些年已经有不少藩王对此提出不满了,但是,朝廷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究其原因,就是因为,对于藩王,朝堂上下防范之心还是很重的,并不愿意真正放权给他们。 但是,如果说由宗人府来代替王府官,那么就大不一样了,宗人府在京城,一则可以迅速沟通御前,二则也不会因为权力过大而影响到皇权,假设藩王此后都遥领藩地,然后,将他们的王府官都挂在宗人府名下,然后以宗人府的名义到地方监督皇庄,话语权必将大大加强。 如此一来,既能通过皇庄保证藩王的岁禄照常发放,又不会给朝廷额外增加负担,最重要的是,能够解决藩王在地方胡作非为,大肆侵田带来的压力,只是…… “可如此一来,东宫……” 俞士悦重重的叹了口气,神色有些复杂。 不错,东宫! 诸皇子久留京师,固然可以解决藩王之弊,可是,皇子留京而不就藩,势必会引发夺嫡之争。 尤其是在如今的状况下,京中有两脉皇子,情况必然就会变得更加复杂。 看到俞士悦这般神色,于谦便知道,对方已然明白了其中的关节,于是,同样叹了口气,他开口道。 “不错,如若陛下不打算更动藩制,那么,前太子废便废了,早早就藩,陛下再告诫新君,便可保沂王殿下安稳,可是,陛下既然有此打算,想革除藩王之弊,令诸皇子自此留京,那么,东宫之事,便变得棘手无比。” 俞士悦又沉默下来。 因为他知道,于谦这话,并非危言耸听。 既然诸皇子要留在京中,那么,作为一个曾经入主东宫多年的前太子,沂王必然会遭到未来新君的忌惮和猜疑,就算一时不动手,可只要有人挑拨,那么,沂王必然是性命难保。 “所以,陛下要让沂王心甘情愿的被废,而且,是天下皆知的心甘情愿?” 良久之后,俞士悦的神色有些复杂,缓缓开口。 此刻,他已然明白了许多事情。 于谦也叹了口气,道。 “是,当初徐有贞之事时,你我皆在,陛下的处置,你也看见了,当时我并不明白陛下何意,但是如今再想,已然明了。” 话音落下,俞士悦也想了起来。 当初徐有贞之事后,天子并没有说事情的对错是非,而是只问了前太子一句话……你想继续做储君吗?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为这句话迷惑不解,但是,现在再想起来,恐怕当时,天子就已经在为之后做铺垫了。 “不错,既然陛下要改革藩制,令诸王遥领藩地,那么,沂王要保住自己,就必须心甘情愿的退下太子之位,但凡有一丝不甘和怨怼,那么未来,必然难有善果。” 诚如于谦方才所言,要废太子容易的很,但是,在改革藩制的状况下,要废太子且保住两脉皇子的平安,就只有一条路。 那就是,沂王被废,只能是他自己愿意被废,不能是虚情假意,被迫无奈,必须是真心实意,甚至是厌恶东宫之位,求着被废。 只有这样,沂王之后才不会再对皇位有一丝想法,朝中的所有大臣,和未来登基的新君,也才会相信沂王不会对皇位有一丝想法,只有这样,两脉皇嗣,才能俱得安宁。 这恐怕也是这么多年以来,天子在东宫之事上模棱两可态度的原因,若非沂王真的尝尽人情冷暖,因为这储君之位失去过太多的东西,他不可能真心放下对皇位的执念。 若非如此……俞士悦轻轻摇了摇头,他没有继续再想下去。 事实上,于谦这么多年来的态度其实已经很明白了,藩制的改革势在必行,这种大政之上,皇帝一向坚定的很,绝不会因任何的因素而改弦更张。 诸皇子既要留京,而最终两脉皇子的矛盾想要调和,便只有这一条路,如果说实在无法调和的话…… 皇帝毕竟是皇帝,手掌生杀大权。 所以,对于沂王来说,虽然受过诸多苦处,可如今的状况,其实是最好的结果了。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 烛火摇动,俞士悦的心绪复杂之极,良久之后,他有些艰难的开口问道。 于谦抬头看着他,道。 “仕朝兄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停了片刻,于谦开口道。 “我观陛下之意,宗人府此后当掌皇店,皇庄二事,总藩务,辅君上,陛下所言安排好两脉皇子之意,不出意外的话,便是将此二者交由两脉皇子最长之人兼之……” “仕朝兄心怀社稷,行事中正,多年以来,恪尽职守,于波涛中不低头屈身,于危难时不背信弃义,陛下命你辅弼两代太子,则未来朝局之重,皆在你一身矣!” 俞士悦沉默下来。 此刻,他心中疑惑尽解,但是,心情却无比复杂。 他总算是明白,为何打从徐有贞之事后,于谦便同他渐行渐远了。 这么多年以来,陛下在考验前太子,也是在考验他,前太子如今算是成功通过考验,但是,他身上的责任,才刚刚开始。 这数年以来,他坚持扶保太子,让朝野上下看到了他的坚持和风骨,所以,皇帝将新太子也交给他。 那么,他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更加尽心尽力的扶保新的太子,以证明自己对皇帝,对社稷江山的忠诚。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一点就是,他必须要平衡新太子和沂王之间的关系,说白了,皇帝将保护两脉皇子安宁的重任交到了他的手上,如此信任,何其重也? 然而,万事皆有代价,他一人扶保两代太子,此后即便是功成身退,东宫诸臣也必和他关系深厚,权势如此之重,如果再和于谦这个曾经从从龙保驾的少师相交莫逆,必会引起忌惮。 所以…… 天空中一轮圆月高悬,繁星铺满穹顶,熠熠生辉,银白的月光洒在大地上,为所有的人和事都镀上一层温柔的光芒。 青纱小轿旁,俞士悦一如来时般抬头看着面前的牌匾,神色中流露出一丝难掩的落寞。 不出意外的话,这真的是他最后一次,像这样到于府来了。 寂静的夏夜之中,清风拂过,吹皱了俞士悦的衣袍,一声轻叹随风而去,良久,俞士悦朝着面前紧闭的大门,郑重的拱了拱手,再抬起头时,神色已然变得平静中带着一丝洒脱。 “廷益,待到来日,乡间野处,我再邀你共谋一醉!” 俞士悦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朝着空无一人的大门前朗声开口,随后,似乎是放下了什么包袱一般,没有上轿,而是转身大步朝前方走去。 长街寂静,不知过了多久,待得俞士悦的身影都早已消失后,于府的小侧门忽然打开,门后,久久伫立的于谦神色复杂,道。 “仕朝兄,保重!” 清风再起,卷动他的衣袍,也卷走了他的声音,似乎要将其带到某处。 见此状况,于谦的脸上忽然又露出一丝笑容,低声喃喃道。 “我等着……” 东宫篇到此结束,接下来要开始准备新书了,番外只能暂时停一停了,主要是脑子不够用,双线程实在搞不来,大家新书见~ (本章完) 《皇兄何故造反?》正文 新书《北宋官家》已发! 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赵祯也一样。 他从不觉得,自己有任何不平凡的地方。 但是,命运偏偏让他来到了大宋,成了万人之上的皇帝。 大宋的官家难当,赵祯这个官家尤其难当。 上有奉先皇遗命,监国理政,距离称帝只差一步的太后刘娥天天管着。 下有仗着不得杀士大夫的祖训,以直谏为荣的一群文臣时时盯着。 再想想往后数年,欧阳修,包拯,范仲淹这些只能在教科书里出现的人物也会来到自己面前。 作为一个普通人的赵祯,心里没有激动,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只人畜无害的兔子,突然被丢进了猛兽群中…… ………… 拖了两个月才发新书,先跟大家说声抱歉。 之前有老粉应该知道,皇兄这本书最开始是失业在家,没有收入,想拿几个月全勤过渡而写的。 没想到上架后成绩出乎预料,承蒙大家的厚爱,一举拿到了精品徽章,才让我有了继续写下去的想法。 皇兄这本书一路走来,十分感谢大家的陪伴和支持,也要感谢我的编辑琉星对我的包容和帮助。 因为前期准备不足,所以皇兄这本书越往后写,越觉得吃力。 评论中大家反馈出的许多问题,我都有认真吸取并试图改进,不过摊子越铺越大,想要修整故事的走向也越困难。 所以在中后期,我更倾向于对人物的塑造和转变。 钰哥儿对国家社稷的责任和隐藏在他心中的痛苦与仇恨,于谦性子里的刚直和想要报效明主的冲突…… 疯狂的忠犬舒公公,执拗脾气臭的老王大人,爱财如命的沈貔貅,双面卧底的小公爷,还有看似混吃等死但其实死穴是太宗皇帝的胡大宗伯……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一些没能塑造好的,比如陈循的摇摆和腹黑,王翱的谋算,俞士悦的坚持…… 我希望书中的每个人都是鲜活真实的,但野心太大,能力不够,即便是耗费了这么长的篇幅,还是有太多觉得写的不到位,不满意的地方。 说说新书,大概半年前,我开始有筹备新书的想法,考虑过写嘉靖,也考虑过写洪武,前者在大纲阶段被否决,后者则是在开头都写好之后,始终觉得找不到感觉。 于是,我把目光放在了其他的朝代,便发现了宋仁宗赵祯。 作为历史上被诟病最多的王朝,宋代有着诸多弊病,赵祯是大宋立国后的第四位皇帝,也是第一個继承过程当中没有起任何风波的皇帝,后人对于赵祯的评价,毁誉参半。 有人觉得他垂拱而治,安和太平,培养出了范仲淹,富弼,包拯,韩琦这样的名臣。 他和范仲淹主导的庆历新政,为后来的王安石变法打下了基础,他生性善良,待人宽厚,即便是面对普通的宫人奴婢,也不愿多加苛责,一生所为,配得上仁之一字。 但是,同样也是他在位期间,文臣的地位空前提高,狄青,种世衡这样的名将不得重用,屡遭打压,郁郁而终。 还是在赵祯统治时,辽朝步步紧逼,岁币一增再增,金朝逐渐崛起。 西夏反叛,自立为王,大宋号称养兵百万,却在对夏战事中屡战屡败,不得已用所谓‘岁赐’平息战事,边境可谓一片糜烂。 汴京城的繁华熙攘下,宰执大臣勾心斗角,党争不断,民间势官富姓占田无限,兼并冒伪习以为俗,以致富者有弥望之田,贫者无立锥之地…… 仁宗之仁,便也只剩下一个仁字可足称道了。 在我看来,北宋一代,真宗,仁宗期间,是不亚于明朝由正统到天顺这段时间一样的王朝转折点。 虽然没有土木之变这样剧烈的变动发生,但是,宋朝灭亡的多数隐患,要么是在此时发展壮大,要么是在此时萌芽,直至积重难返。 此时的大宋,虽然立国不久,但已经像是一个被逐渐掏空了身体的巨人,看似强壮,可实际上经不起任何的试探。 金玉其外尚可维持,但败絮其中已成定局。 厚厚的史书当中,一粒平凡的尘埃落下,能否撼动历史的走向?这个问题,我希望能从新书中找到答案! 新书拖延了两个月,期间查了不少资料,也写了很多个开头,反复删改才勉强选了个满意的。 和皇兄这本书一样,依旧走权谋流的路线,基本不攀科技树,希望大家能够喜欢。 最后,除了收藏之外,新书期最重要的是追读。 具体规则是三个月内有消费记录的起点账号,在最新章节发布的24小时内,在最新章节阅读一分钟以上并翻到最后一页。 这个数据直接决定了整本书能够得到的资源和推荐位,各位如果觉得新书还合口味的话,希望能够在新书期多多支持。 除此之外,新书期前三十天有新书榜可以增加曝光率,推荐票,月票和打赏,都会纳入榜单排名。 所以,新书期可能会频繁求票求打赏,希望各位海涵。 ………… 新的旅程即将开始,再次感谢支持我的所有人。 那么各位,新书见!